《小阁老》
新书感言
开书了。
这本书准备了很久,仔细想了一年,全力准备了两个月,废了好几个开头,甚至参加沙龙时,都和编辑连日讨论到深夜。为的就是写一本让大家读起来轻松愉快,又有获得感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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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能不能让大家满意,我说了不算,大家说了才算。但至少,这本书在创作过程中,我是前所未有的快乐和放松的,经常写着写着笑出了猪叫,感觉文笔前所未有的顺畅,就像热刀切黄油一样的过瘾,希望能给大家带来好的体验。
然后说说写作这本书的初衷。
首先定下来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写一个轻松快乐的故事,写一群活灵活现的角色,让大家在繁忙的工作学习之余,能有个放松的小小出口。
然后,就是决定朝代了。选来选去,最后还是决定放在明朝隆万年间。绝对不只是因为对这个朝代熟悉(其实当然是),而是我这些年,愈发疯狂的迷恋这个年代了。
我最心水的历史时期前三名,大概分别是隆万,嘉祐还有南北朝……且隆万是排第一的。(所以大家还是会见到苏东坡和王安石的;)
这些年闲暇时间多,看了许多许多隆万时期的书籍,买来的书已经放满了书柜。(好吧,很多没开封)
越是了解,就越是惊叹,原来历史书上的几行论断,背后蕴藏着那样前所未有的绚烂和独特。那是一场士农工商都全情投入的狂欢,那是对旧秩序的疯狂洗涤,那是新思想和新希望萌芽遍地的沃土……
越是惊叹,就越是遗憾。那份遗憾远超过对其它任何时期(也包括嘉祐),所以在回归穿越历史后,我决定再写一本明朝,给大家好好讲一讲那个汉民族最光鲜妖异的时代。
定了时代,就该考虑主角了。我写过读书人,写过锦衣卫,所以这两条路都不会再选,于是就有了这位望父成龙的小阁老。
毫无疑问,‘坐享富贵’的小阁老,不会是一个苦逼的人。所以本书也就定下了轻松愉快的调子,许多角色都是为了这个基调而服务。而且我会用平实白描的笔触来勾勒全书,会避免任何不必要的卖弄,并克制带私货,所有大家应该有很愉快的阅读体验。
虽然本书秉着‘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原则,但并不意味我会随意下笔。事实上,从风土人情到典章制度,从经济文化到休闲娱乐,我都下了大功夫,花了大量的时间去考证。我会一点一滴的还原那个时代,那个大明的风貌,直到它在你心中永不磨灭……
好了,咱们随赵家父子进入故事吧。
ps.据说书评活跃度至关重要,大家要踊跃发表本章说啊!!!!!
第一章 我来享福了
这是一个有着银色镜面的圆形铜镜,镜面上映照出一张稚气未脱、唇红齿白的俊俏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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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面铜镜能将人映照的纤毫毕现。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赵昊发现镜面映出来的那张脸,已经不是自己原先的模样了……
定定看着那张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孔,还有高高束起的头发,用嵌着明珠的锦带扎成的发髻,赵昊终于意识到自己穿越了。
良久,他将目光从镜子上移开,打量起自己所处的环境,只见这是一处明朝风格的轩敞屋室。
头顶雕梁画栋,脚下铺着柔软的地毯,周遭墙上挂着书法字画;博古架上陈列着玉石古董;靠墙的桌上铺着苏绣的桌布,摆着盆景器皿。还有些个刺绣、挂屏点缀其间,将整个居室装饰的富贵逼人却又格调十足。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生活在南京城的明朝少年!
这少年与他同名同姓。但与他前世普普通通、略显坎坷的人生相比,这位生活在大明的小赵昊,简直不要太好命。
小赵昊祖父名唤赵立本,徽州休宁人氏,嘉靖十七年中进士后,曾在长沙当过知府、在浙江为一省臬台,如今官居正三品南京户部右侍郎,掌管两淮盐引发放,可谓天下一等一的肥缺!
这少年虽然幼年丧母,但极得祖父、父亲的宠爱,从小过着前呼后拥、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生活。他有四名贴身婢女,还有仆妇两名,小厮若干,加起来整整十来人,全都是专门陪他玩,伺候他一个人的。
‘这简直就是贾宝玉一样的日子啊,太堕落、太腐化了!’赵昊虚伪批判一声,嘴角却情不自禁的咧了上去。
~~
说起来小赵昊也是乐极生悲。这几日他不知何故被家里禁足后宅,百无聊赖,便在自己屋里和婢女们玩起了‘摸瞎鱼’。所谓摸瞎鱼,就是捉迷藏,轮到小赵昊蒙着眼捉人时,他一个不小心,一头撞在了柱子上,登时晕厥过去。
等再醒来时,这身体的主人,已经变成了从四百年后而来的大赵昊了。
虽然赵昊说自己没事,婢女们还是将他小心扶到个铺着锦垫的矮头椅上。又搁上软软的靠枕,才让他半躺下去。
为首的婢女捻一柄纤细的金勺,从个瓷瓶中挑一点碧色的药膏,用青葱般的无名指点化,温柔的涂抹在赵昊撞出的淤青上。
丝丝沁凉,让他额头轻微的刺痛消弭无形。
另一个婢女在椅后,用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为他按摩着太阳穴。
又一个婢女端来官窑的茶盏,一手用香帕垫在赵昊的颌下,一手持着调羹喂他喝水。
甜丝丝,真好喝……
还有一个婢女将紫澄澄的葡萄,细心剥去外皮,再用镊子轻轻夹出葡萄籽,这才把果肉送到赵昊的嘴里。
酸酸甜甜,真好吃……
唯恐被看出破绽,赵昊装作习以为常的样子,享受着这过分体贴的服侍。
他何曾体验过此等神仙般的享受?心里多少有些羞臊,但更多的是暗爽。
能不爽吗?简直爽到飞起啊!
‘而且我才十五岁,太多美好的日子在等着我呢!我要尽享人间富贵!’
一念至此,赵昊竟激动的一下子站起来,兴奋的紧攥着双拳。
婢女们吃惊的看着少爷,总觉得他醒来后有些奇怪。
“少爷,还是请大夫看看吧,脑袋不是别处啊……”
“都说了,我没事!”赵昊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模仿十五岁少年的语气,证明似的一拍胸脯道:“我还可以继续藏猫猫呢!”
“真的?”婢女们将信将疑。
“不信?”许是受了这身体原主的影响,赵昊童心大起,将绸巾重新蒙在脸上,兴致勃勃道:
“一二三、摸瞎鱼!说完我就开始抓!”
“少爷你耍诈……”
婢女们见他确实无恙,忙搁下各自的活计,娇笑着东躲西藏起来。
恍惚间,赵昊就像回到了童年,蒙着眼东扑一下,西捞一把,却总是差之毫厘,捉不住身姿灵活的对手们。
“这里这里。”
“那边那边!”
婢女们故意捣乱,房间里笑闹声乱成一片。
好容易,赵昊终于逮到了一个。
娇笑声戛然而止,只余赵昊一人兴奋的叫声:“哈哈哈,让我抓住了吧!”
却听一旁的侍女,有些不安的小声问候道:“二老爷……”
这赵府中,老爷子赵立本被下人称作老太爷。赵立本有两个儿子,被称作大老爷和二老爷。赵昊正是这位二老爷的独子!
让便宜老子看到这胡闹腾的一幕,还不得家法伺候啊?
赵昊暗叫不好,赶忙扯下了面巾。
只见被他抓着衣袖的,果然是个与自己面目相仿,透着些书呆气的中年男子。
自然是他今世的父亲、赵府二老爷、五试不第的国子监生赵守正是也!
是该跪地认错,还是一脸无所谓的走开?
赵昊一时踯躅。
正为难间,却见赵守正顺势将他一把抱住,先是长吁短叹一阵,继而竟伤心的抽泣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见赵守正居然掉泪了,赵昊也顾不上要不要脸的问题了,赶忙敬业的扮演起乖儿子来。
“父亲你别生气,我以后不胡闹了就是。”
“养不教父之过。为父就是要气,也只会气自己,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却见赵守正摇摇头,然后将他搂得更紧了。“何况为父不是生气,是难过呀……”
赵昊被勒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吃力的问道:“难过什么?”
“却愁宴罢青娥散,扬子江头月半斜。”只听赵守正语气萧索的吟了句诗,然后幽幽说:“儿啊,这样快乐的场面,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赵昊愣住了,婢女们也愣住了,都不知发生了生么事。
终于,赵守正放开了赵昊,转头对那四个茫然无措的婢女道:“你们都去院子里,我兄长有话对你们说。”
“是……”婢女们乖乖应一声,便鱼贯退了出去,关上门。
屋里只剩赵昊和赵守正父子俩。
赵昊打量着赵守正那张失魂落魄的面孔,直觉有关乎自身命运的大事发生。
“出什么事了?”赵昊有些忐忑的问道。
“唉……”
“儿啊,有道是‘何况人间父子情’,但凡有一丝缓转的余地,为父都不想影响你的心情。”只听赵守正长叹一声,然后满脸歉疚的对他说道:
“可事情实在瞒不住了,只能跟你实话实说,你一定要挺住啊……”
ps.尝尝,是不是内味?
第二章 所谓画风突变
“汝一定要挺住啊……”
赵守正双手搭在赵昊肩头,满脸不忍的看着他。
赵昊心中一抽一抽,不禁暗道:‘莫非我不是他亲生的?’
脑子正乱哄哄,赵昊忽听到外头院中响起阵阵啜泣之声,那声音有男有女,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噩耗。
好在这边赵守正也没再掉书袋,用最简单的语言,让赵昊了解了目下的情形。
“你爷爷这次京察遭了大难,如今被押在南京都察院,已经整整三天了。你大伯到处求告,终于见到了郭部堂。郭部堂告诉他,若是能三天内,还上十万两亏空,还可设法遮掩过去。”
赵守正其实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平生哪遭过这等剧变?已是惶惶不知所终了。
“若是还不上,则万事皆休了……”
“所以呢?”赵昊神情呆滞的问道,心中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不要太影响自己的生活。
“所以,你大伯做主变卖了家产,把咱们家的田产,还有这处宅子都卖掉了。又把所有值钱的东西作价进去,就这样,还有五万两的亏空填不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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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赵昊一阵口干舌燥,指了指屋里头那些贵重的陈设。“这些,全都不是咱们的了?”
“是啊,都不是了。五天之内,咱们就得净身出户,下人也要全都遣散了。”赵守正说完,忍不住心痛的感叹一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便难过的别过头去,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如丧考妣的模样。
赵昊呆呆愣在那里,这是什么神反转?
他恨不得再撞一下柱子穿越回去。
~~
过午时分,和煦的阳光洒在赵府后花园中。
虽然是二月残冬,依然难掩这花园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之美轮美奂。
‘可惜,这些都是别人的了……’
赵昊父子俩瑟缩坐在池畔的石条凳上,不约而同的如是想道。
这个时节有太阳也不太暖和,父子俩却只能在这儿待着。因为接收屋内财产的人已经到了,此刻他们正将房间里值钱的玩意儿,一件件搬出来,就在父子眼前清点装箱。
“洪武青花螭龙双耳盤口瓶一对。”
“文征明《兰竹图轴》一套……”
“上品田黄石雕件两块……”
“给我小心点,这都是咱们张家的了……”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账房模样的中年人,一边清点着收获,一边尖着嗓子提醒道。
他每清点一句,都像是剜在赵守正心头的一刀,让他不由自主颤抖一下。
赵昊很理解赵守正的痛苦。
就连他这种,才享受了不到半个时辰富贵生活的人,都感到难以接受。何况这些玩意儿,都是赵守正一件件收集起来的。
父子俩就这样呆坐在花园中,就连那些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
直到日头西沉,赵守正才被冷飕飕的小风激醒过来,看一眼依然沉默的赵昊,他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该死,怎么只顾着自己难过,却忘了儿子了!”
赵昊闻言也回过神,强笑道:“我没事的……”
“正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儿子,看开点。”赵守正拍了拍赵昊的膀子,小声安慰道:“为父方才想到出路了。相信我,困难只是暂时的,咱们还有后手呢。”
“什么后手?”
赵昊闻言眼前一亮,听这意思,似乎天不绝人啊!
“你忘了?去岁,你爷爷帮汝定了门亲事,你那未来岳丈乃寓居南京的苏州巨商,家资不下百万!”
“是吗?”赵昊不由倒吸口冷气。此百万可非四百年后的百万能比!这是百万两白银的意思,非要类比的话,那至少是后世的亿万富翁才能企及。
“那还有假?你没听过‘钻天洞庭遍地徽’吗?汝那未来岳父便是苏州洞庭商会的副会长,那是能跟咱们徽商分庭抗礼的巨富啊!”
“啊……”赵昊不由惊叹起来,没想到自己岳父居然如此生猛!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祖父乃堂堂户部侍郎,而且手握重权,似乎门第还高于对方,也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回头为父催催亲家早日成婚,儿媳嫁妆必然丰厚,到时夫妻一体,我儿还有什么好愁的?”赵守正一脸认真的替儿子谋划着,似乎并不以让儿子吃软饭为耻。
“可是我们家遭了难,人家还能认这门亲么?”
赵昊居然已经思考起此事的可行性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当然得认了,红纸黑字订好的婚约,还能悔婚不成?”赵守正瞪大眼睛。
“万一呢?”赵昊却没那么盲目乐观,毕竟自己两辈子了,都还没走过大运。
“万一也不怕!”却听赵守正矜持的一笑,颇有些神秘道:“告诉你个秘密吧。你爷爷也给为父我定了门亲事!”说着他双手一拱拳,与有荣焉道:“我那未来岳丈,正是吾南京国子监祭酒!堂堂翰林清流,断不会无耻悔婚的。”
言毕,赵守正信心十足道:“所以儿子你放心,总不会两头都没着落的。”
“哦……”赵昊长长松了口气,这才放下对生计的担忧,关心起自己便宜爷爷的命运来。
“爷爷他,怎么下手如此之狠?竟然贪了十万两这么多?”
据赵昊前世所学,大明朝税收以实物为主,收的银子并不多。加之前些年倭寇横行,朝廷税收锐减,好像全国岁入只有两百多万两而已……
赵侍郎居然敢一人黑掉这么多,难道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唉,老爷子固然有些顾家,但绝非胆大妄为之人。”却见赵守正摇头道:“你看咱们家,二十年生聚,不也才攒了五万两而已?他上哪贪那么多去?”
“那是……”赵昊眉头微皱的问道。
“其实是部里账目,查出了十万两的窟窿。”赵守正一摊手道:“你祖父除了盐引,还管着部里的账目,自然难辞其咎了。”
“哦,原来老头子只是个管账的。上头还有更大的官,下头也有具体经手的人。”赵昊万分不解道:“怎么最后就成了他一个人的责任?”
“呃……”赵守正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深以为然的重重点头道:“是啊!上头有尚书、左侍郎,下头还有一干郎官主事,这些人平日里‘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哪个少捞一文钱?现在却只让你祖父一个人受过,真是可恶!”
赵守正气不过,狠狠踢了旁边的假山一脚,疼得他抱着脚嘶嘶倒吸冷气。
“别告诉我,你这会儿才想到啊……”赵昊难以置信的看着赵守正,就连自己这个刚来的,都一听就觉着有问题。难道这位土生土长的官二代,竟一直没往这上头想?
“你知道的,为父一心只读圣贤书,素来是不管家的。”赵守正不禁有些羞赧,小声答道:“具体怎么回事,吾也不大清省……”
“那爷爷就应了?”赵昊心说,赵侍郎在官场上混了三十年,总不至于也看不透吧?
“唉,别提了……”却见赵守正满脸担忧道:“事发后,你爷爷就被关在都察院了。我和你大伯,到这会儿都没见着他一面……”
“哦?”赵昊不禁坐直身子,抱着手臂沉思起来。
赵守正果然十分溺爱赵昊,见他装模作样的思考开了,也不催促打断,就在旁边安静的守着。
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垂花门方向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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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崽卖爷田不心疼
赵守正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侄子,赵家的长房长孙赵显,一脸无精打采的走了过来。
“二叔,我父亲请你过去,有事商量。”赵显受到的打击,明显比赵守正更重,连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了。
“素来都是你爹当家的,用不着跟吾商量。”赵守正摇摇头道:“凡事由他做主便是。”
“父亲自有道理,二叔去了就知道。”
“唉,好吧。”赵守正担心的看一眼赵昊,小声道:“儿啊,你找个避风的地方待会儿,为父去去就回。”
这会儿,后宅各个房间都被买家上了锁,赵昊一时无处可去。何况他也不放心这位不通俗务的赵二爷。
怎么说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他便跟了上去,想给赵守正长个心眼。
~~
赵府是个五进深的大院子,从前往后依次是门厅,前厅、正厅、内宅和下人居住的后院。
此时,那些接收财产的家伙,已经扫荡完了内宅和正厅,正在赵府前厅之中,清点各种摆设文玩。
府上的大爷赵守业,也在前厅之中,正强打精神陪着两名官员,一个富商打扮的人说话。
那两个官员都穿着青色的官袍,一个胸前补着五品的白鹇,另一个却补着獬豸,品级虽然低于前者,却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风宪官。
不过此刻,赵守业的目光,却落在那个穿着狐裘出锋锦袍,头戴同样内衬狐裘大帽的富商身上。
“张世兄,这利息也太高了点吧?”赵守业虽然穿着居家的便袍,但也是堂堂六品朝廷命官,此刻居然对一个商人低声下气。“你看府里的物件我也没跟你讲价,借款这头,是不是可以通融一点?”
“抱歉赵大人,不能为你一家坏了行规。”只见那富商腆着肚子,靠坐在官帽椅上,一边摸索着红木的扶手,一边漫不经心道:“再说你家里的东西虽然不少,但真正值点儿钱有几件?我们‘德恒当’看在郭部堂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给你作价两万两的。怎么到你这里,就成赚你家便宜了?”
说着他双手一撑座椅扶手,作势起身道:
“现在南京城还有谁会放款给你家?赵大人若还嫌东嫌西,另请高明便是。”
“那得拖到什么时候?”那个五品的官员,闻言一脸不耐道:“我们部堂还等着回话呢!”
“季郎中莫急,下官只是说说,张世兄不愿意就算了。”赵守业忙对自己父亲昔日的下属陪着小心。这些天他独撑局面,已是心力交瘁,再不见丝毫侍郎公子的骄矜之气了。
“痛快点,赶紧完事儿。”那个一直黑着脸的御史也发话道:“本院五日一比,明天必须上报,到时候谁也兜不住!”
御史说完,那户部的郎官向张员外递了个眼神。
张员外中指按在桌上,将一张早放在那里的借据,推到赵守业面前。
“那赵大人就赶紧签字吧,这么大笔银子,咱们‘德恒当’也得有时间准备才行。”
“好好,我签字,签字。”
赵守业关心则乱,一心只想着赶紧把老爷子捞出来,让生活回到正轨。现在又让三人这轮番拿捏下来,终于彻底乱了方寸。
看着他红着眼圈、攥着笔,微微颤抖的在借据上签字画押,三人皆暗松了口气。
墨迹未干,张员外便要收起借据,却被赵守业拦住了。
“稍等,这么大的事,总要让舍弟也一并签押才是。”
“好吧……”三人交换个眼神,知道他这是防着将来兄弟不肯认账,让他自己背这笔巨债。
‘这时候却又不糊涂了。’三人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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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多会儿,赵守正父子便跟着赵显进了前厅。
“弟弟快来,把字签了。”待兄弟向两位官员见礼后,赵守业便招呼他过来签字画押。
“好的,大哥。”赵守正便接过笔,直接就要在兄长的落款旁签押。
赵昊本来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不想太招人注目。但这下实在忍不住了,悄悄扯一把赵守正的衣袖,小声提醒道:
“先看看是什么再说啊!”
“哦。”赵守正一拍额头,这才悬着笔,定睛去看那文书。不禁倒吸口冷气道:“借款五万两,九出十三归!这么高的利息,这怎么还的起啊?”
赵昊闻言,暗暗狂叫道:‘是利息的问题吗?根本就是不能借这五万两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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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大伯叹口气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救父亲要紧。你快签押吧,签了字父亲就平安无事了,还能官复原职。”
“真的?”赵守正登时喜上眉梢,求证般看向两位官员。
两名官员点点头,没说话。
“太好了,父亲没事就好!”赵守正高兴的像个孩子,便要下笔。
却看到赵昊仍摇头不已。
赵守正对儿子十分着紧,见状便再次停住了动作,小声问道:“怎么了,儿子?”
在两位官员看来,他这番拖拖拉拉,显然是不欲在借据上联署,想要借故逃脱过去。
唯恐事情有变,那季郎中便抢在赵昊前头开腔道:
“赵老弟,你向来不理俗物,可能还不知道,令尊的问题有多严重!”
“有多严重?”赵守正的目光,果然被他吸引回来。
“咱们实话实说吧,令尊恶了高相爷!”只听季郎中一字一顿道。
“高相爷,哪个高相爷?难道是高拱?”赵守正惊恐问道。
“还能有哪位高相爷?”季郎中朝着北面一拱手,肃容道:“可不就是那当今帝师,太子太保、内阁次辅高新郑!”
“这次京察就是他在一手操持!”一旁的御史也帮腔道。
“俱休矣……”赵守正两腿一软,一屁股朝地上坐去。
幸亏赵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赵守正才没摔个屁股堆儿。
“令尊恶了高新郑,没错都要脱层皮。何况这次还查出了这么大篓子!”见他果然被吓住了,季郎中便趁热打铁道:“幸亏我们部堂,念在同僚之谊代为斡旋,这才为令尊争得了一线生机。”
顿顿,季郎中冷冷一扫赵家众人,阴森森道:“可要是填不上窟窿,那就神仙难救了。到那时,非但令尊,你全家都要遭殃的!”
“弟弟,你就签字吧,别磨蹭了。”赵守业也催促起来。“再耽误,姓高的就要对父亲下死手了!”
赵守正本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此情此景之下,哪还有什么主意?
他终于落笔纸上,准备签下自己的大名。
赵昊却突然一推他的右肘,那毛笔便在借据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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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少年郎小试锋芒
让赵昊推这一把,整张借据纵贯一道粗粗的墨痕,已然是废掉了。
“赵昊,你胡闹什么?!”大伯见状勃然大怒。
赵守正虽然也愣了一下,但见大哥要吃人的样子,忙摆手连连,想揽过责任道:“不干我儿事,是吾自个手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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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却没法领这个情。因为比倾家荡产更可怕的,是倾家荡产之后,还要背负巨债!况且还是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利贷!
为了自己的将来,他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兄弟俩往火坑里跳。只好硬着头皮对上了双目喷火的赵守业。
“大伯,这么大的事情,怎能不和爷爷商量一下?”
“他被关在都察院里,我能见得着吗?!”大伯愤怒的声音都变了调,显然把这不长眼的小子,当成了出气筒。
一旦开了头,赵昊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两手一摊道:“这就奇怪了,都察院的人都能来家里要钱,为何却不能让我们见见祖父?”
见这小子将矛头指向自己,那南京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不禁勃然作色,猛一摆手道:
“朝廷法度,岂能儿戏?黄口小儿还不速速退下?”
“朝廷法度,呵呵?”赵昊却夷然不惧,揶揄那名御史道:“你们部院勾结,在这里公然收钱平事,真把朝廷法度当回事儿了吗?”
“你!”两位官员都气坏了,指着赵昊说不出话来。
“你再胡说,就要把全家害死了!”赵守业也怒了,举手就要打赵昊耳光。
赵昊刚想躲,却见一条人影倏然挡在了自己身前。却是赵守正举手架住了自己大哥。
“君子动口不动手,大哥说教即可,不要动手打吾儿!”
“都是你惯出来!”大伯气不打一处来,一边使劲想甩开赵守正,一边怒道:“平日里胡闹不说,全家生死攸关的时候也敢捣乱,我今天非揍他不可!”
赵守正却死死抱住大哥的腰,口中还振振有词道:
“况且,我觉得吾儿说的有道理。自始至终,他们不让我们见见父亲,总让人放心不下……”
那三名外人闻言,不由面色微变。
三人交换个眼色,季郎中便愠然起身,冷冷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那御史跟着起身恫吓道:“还做梦让你爹官复原职?等着流放三千里吧!”
“赵大人,你这钱还借不借了?不借我们就回去了!”当铺的张员外也没落下。
赵守业登时慌了手脚,赶忙想要留客,却还被兄弟拦腰挡着呢,只好狼狈的在那里叫唤道:
“别别,别走啊!”
一旁没事儿人似的赵昊,却在那里火上浇油道:
“你们走就是了,亏空是大家搞出来的,说破天也没有让我们一家担的道理!”
季郎中闻言嘴角一抽抽,全当没听见赵昊这话,只对那赵守业跺脚威胁道:
“你不签我们可真走了!”
那位始终不知道姓什么的御史,此时却长叹一声,语重心长的对赵守业道:
“若非你爹当初恶了高拱,南户部哪会被京师盯上?!现在是我南院在查,尚且可以掩饰,等到交去北院,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说完,两人再度作势要走。
赵昊原本还有些吃不准,见他俩都气成这样了,还不忘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这下他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原来高拱还不知道这事儿啊!”
赵守正闻言一愣,放开了双臂,直起身问大哥道:“啊,大哥你不是说?是高拱下令对付老爷子的吗?”
“不是他们跟我说,我上哪知道去。”赵守业也有些发懵,求证般看向两位官员。
“要真是高拱下的命令,他们还敢在这里大包大揽?早就当缩头乌龟了!”两人还没说话,赵昊先从旁冷笑起来。
两位官员不由大窘,季郎中厌恶的拂袖道:“哼!小孩子懂个屁,赵大人,你们家家教太差了!”
赵守业已是昏头昏脑,闻言便呵斥赵昊道:“你别乱插嘴了!”
赵昊见他这会儿还不醒悟,也是气得直叹气。
“大伯,你糊涂!他们若只说,让爷爷平安归来,我们尚且能信。可他们却大言不惭说,能让爷爷官复原职,那就是鬼话了!”顿一顿,赵昊提高了声调道:“动脑子想想吧,爷爷堂堂三品侍郎,被关在南院已经数日,事情闹得这么大,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吗?真以为那么多科道言官都是吃干饭的吗?!”
赵守业虽然只是个荫官,却也对官场的规矩并不陌生。他之前只是乱了方寸,失去警觉罢了。现在听赵昊这一提醒,赵守业不由悚然一惊,失声道:
“啊!二位大人,务必让下官先见见家父,请他老人家来做主!”
见连赵守业都变了立场,两名官员知道事不可为了,不由一阵气急败坏,变颜变色的丢下句狠话:
“真是狗咬吕洞宾,你们等着好瞧吧!”
说完,两人便拂袖去了。赵守业一时心乱如麻,竟也没有再留客。
那当铺的张员外也赶紧招呼着最后一拨伙计,抬着大小箱笼、桌椅茶几跟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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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扫落叶一般,厅中只剩下赵家的两对父子。
是绝对意义上的只剩下,因为张员外走时,除了这四个不值钱的活人,厅中所有能搬走的,一样都没放过……
赵守正有些搞不清状况,挠挠头道:“啊,他们怎么就走了?若何若何,将之若何?”
赵守业此刻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会给赵家带来怎么样的后果。闻言指了指赵昊,瞪一眼一味护短的赵守正,啐道:“问你的好儿子去!要是老爷子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父子!”
说完,他便带着一直呆若木鸡的赵显,气哼哼往后头去了。
赵守正是有些怕自家大哥的,待到赵守业父子离去,这才开口安慰道:“儿啊,你大伯不过说说而已,千万别往心里去。”
说着他压低声音,语气轻松的对赵昊道:“他现在连个家丁都没有了,能奈我父子若何?”
赵昊苦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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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爷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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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宅子已经易主,但买家开恩,允许赵家人多住几日。
只是前头几进全都上了锁,两对父子只能在给下人住的后罩房里暂时安身。
主人尚且如此,下人自然早就悉数遣退。没了下人伺候,凡事也只能自己动手了。
这会儿天色擦黑,后罩房的伙房中火光闪烁,那是赵家人在准备他们的晚饭。
只见赵显蹲在灶台前,面无表情的往灶膛里添着柴禾。
赵守业系着围裙立在灶旁,还算熟练的将米和菜叶子下入大锅中。
赵守正父子则揣着袖子坐在门槛上,翘首以待。
他们已经改为一日两餐,顿顿吃粥。这会儿上午时喝得那碗稀饭,早就变成尿撒得无影无踪了。父子俩饥肠辘辘的在等着开饭。
此时的情形,与初来时可谓天壤之别。不过赵昊已经平静下来,毕竟那富贵如泡影般转瞬即逝,他甚至还没搞清状况,就被打落了凡尘。未曾真正拥有,也就谈不上多大的失落了。
让他刮目相看的是,自家大伯和父亲这二位兄弟,心理素质居然十分过硬。才过去两三天,他们就该吃吃该喝喝,完全没有崩溃的迹象,也不知遗传谁的基因如此强大。
“哥,多下点米。”赵守正看到自家大哥才下了两把米,就扎住了粮口袋,不由出声要求。
“吃白食还嫌少!现在用的可都是本官的禄米。”赵守业却不为所动,白了他一眼道:“就知道袖手旁观吃现成的,还这么多废话。”
“那你歇着,我来就是。”赵守正闻言撸起袖子就要起身。
众人却露出了惊恐的神情,赵守业一脸嫌弃道:“一边去,你做出来的东西,猪都不吃。”
“那你前天还吃了两大碗!”赵守正瞪大眼道。
“滚!”赵守业恨恨的往锅里又倒了一把米,这才让赵守正乖乖闭嘴。
赵昊蹲在那里,两眼无神的看着家里的大人,心说这是俩什么货啊?
老子算是掉进大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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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好了粥,赵家四人便一人端着一碗,并排蹲在廊下,借着灶台的火光,滋溜滋溜的喝了起来。
等肚子里填了点热粥,大伯又有力气唉声叹气了。
“唉,这都第四天了,怎么还没消息?我看老爷子是凶多吉少了。”
“大哥放心,不会的。”赵守正一边嚼着咸菜,一边含混道:“这萝卜挺脆,明天再腌点。”
赵守业不搭理这吃货,越过他瞪了赵昊一眼道:“我怎么昏头了,听了你这小崽子的胡话?!”
“你要是真借了那五万两,爷爷才肯定回不来。”赵昊撇撇嘴,虽说大伯是个荫官,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怎么一点为官的常识都没有?
“听听,这是人话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伯不由气得猛吃了一口粥。
“汝闻,人言否?你侄子是狗,大哥你是什么?”这下轮到赵守正不乐意了。
“你就护着他吧!等老爷子被你俩害死,做鬼也非得回来找你们算账!”为了多活两年,大伯决定不跟这父子俩一般见识。他一边站起来想去再盛一碗,一边盘算道:“不如明天咱们披麻戴孝,抬口棺材到都察院闹一场,看看他们会不会放人吧。”
“你想害死老夫吗?!”便听一个愤怒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爹啊,我是为了救你……”赵守业随口回了一句。话到一半他突然僵在那里,后脊梁一阵阵寒毛直竖,带着颤音道:“鬼……”
话音未落,便被人一脚踢在腚上。“是你老子我,鬼你个大头鬼!”
“爹,爷爷回来了。”赵显从旁小声提醒道。
赵守业捂着屁股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怒气冲冲的小老头站在门口,还保持着抬脚踹人的姿势。
不是他的父亲,堂堂三品大员赵立本,又是哪个?
再偷瞥一眼他地上的影子,赵守业这才放下心来,惊喜叫道:“爹,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你盼着我死在外头吗?!”赵立本看着儿孙端着碗蹲在廊下的衰样,愈发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着他们骂道:
“离了老夫这才几天?你们就落到这般田地了?”
话音未落,便听咕噜噜响作一团。
众儿孙循声望向赵立本的肚子。
“老夫饿了这些天,肚子不能叫吗?”赵立本老脸不红,吹胡子瞪眼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盛饭去!”
~~
须臾,爷孙五人端着粥碗,蹲在廊下,呲溜溜的继续吃粥。
“看,我让你多熬点没错吧?”赵守正瞥一眼大哥,很为自己的先见之明得意。
“滚。”赵守业郁闷的不理他,不解的问赵立本道:“爹,他们怎么放你出来了?”
“他们关我是让你们出钱,你们出了钱,他们还留我过年啊?”赵立本看看黑灯瞎火的大片宅院,不禁心疼的直哆嗦,问道:“怎么弄成这样了?他们逼你们出了多少钱?”
“他们要十万两,我变卖全部家产,只凑出一半。”赵守业老老实实答道:“还剩下五万两,本想借贷来补上,可被赵昊那小子搅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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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他发现赵立本脸色铁青,忙关切道:“爹,你在里头受了不少苦吧?”
却见赵立本暴跳如雷,一下接一下使劲拍着赵守业的头顶,怒骂道:
“你个蠢猪!要气死老子?!老子上头有部堂,还有左侍郎,给他补上个三万两就顶天了!你还又补了两万两?老子辛辛苦苦一辈子,全让你个败家子给败光了!”
要不是蹲在地上不方便,他非得拳脚一起招呼大儿子。
“我不是想让你早点出来吗?”赵守业只得抱头躲闪,满腹委屈的叫道:“你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危急?好似不马上交钱,就要把你开刀问斩似的……”
“蠢货,他们诈你呢看不出来?这种事从来都是大家一起补,哪有我一家出的道理?!你还不如个孩子!”
“汝不如吾子。”赵守正得意的看着自家大哥。
“你得意个屁,书呆子!”赵立本没好气的瞥一眼赵守正,不过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骂完了大儿子,转头拍了拍赵昊的肩膀,温声道:
“乖孙,给爷爷再盛一碗。”
“呃,好。”
赵昊愣愣的接住空碗,他总算明白了,原来赵家人奇葩的根源,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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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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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立本连吃了三碗粥,终于满足的捧着肚皮坐在门槛上,也不再朝大儿子发火了。
赵守正这才提起胆子,试探着小声问道:“爹,他们说你恶了高拱,难道也是诈我们来着?”
“那倒没有,老夫确实把姓高的得罪惨了。”赵立本嘿然一笑,语气中透着落寞道:“谁能想到,就他那个臭狗屎一样的脾气,也能爬到内阁次辅的位子上!”
赵昊闻言,吓得一哆嗦……高拱可是隆庆朝近乎无敌的人物啊!现今才是隆庆元年二月份,这下老头子哪里还有出头之日?
“但这回,根本不关姓高的事。这不过是他们拿我当替罪羊的借口罢了!”却听赵立本狠狠啐一口道:“不然,怎么你们一咬牙不交钱,他们就乖乖凑银子,把我放出来了?”
“啊,他们把那五万凑上了?”赵守业闻言惊呆了。
“那当然了!他们不出血就一起倒霉!”赵立本郁卒的叹口气道:“以往历次京察大都走走过场罢了,是以这次南京这边,本来想循例的。不料京师那边却风云突变、力度空前,一个正月就已经罢黜了一百多名七品以上官员……”
赵昊是明史专业出身,自然能听懂赵立本这番话。
所谓京察,便是朝廷六年一度对京官进行的考核。京察中被罢黜的官员永不叙用,是以对每一位京官,都如鬼门关一般。不过也正因如此,主持京察的大佬们一般都不会下狠手。南京这边就更是如此了,毕竟大家都在坐冷板凳,何苦互相为难?
按照惯例,大明南北两京两套班子,南京官员的京察由南京吏部、都察院审查,只最后将结果报到京师,接受拾遗即可。这次起先也是如此,可谁承想北京那边竟掀起了腥风血雨,南京这边哪里还敢再敷衍?
“就南户部那本烂账,哪能经得起仔细查?这些年头一回认真查起来,三两下就发现了十万两的亏空。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真要是捅到北京去,不光南户部要倒霉,南都察院也要跟着吃挂落的!”赵立本自嘲的笑笑,最后说道:
“窟窿肯定是要补上的,而且还得有人背黑锅,才能让大多数人平安过关。这时不知哪个王八蛋,把老夫和高拱当年的恩怨捅了出来。那帮人便认定了我横竖要倒大霉,就想了这么个阴损的招数,把老夫困在南院,来诈你们两个蠢货!”
赵守正忙自辩道:“爹,我可什么都不晓得……”
“你闭嘴!”赵立本瞪他一眼,却也没了发火的力气,叹息道:“人家本就是打算,能诈多少是多少的。唉,也怪我们父子情深……”
赵昊闻言,瞥一眼大伯,心说,他主要是以为你能官复原职……
果然见大伯心疼的快要晕过去,口中还喃喃道:“那可是两万两啊,再上哪去挣啊……”
赵守正一听却来了劲,使劲拍着大哥的肩膀道:“你就偷着乐吧。要不是我儿明理力劝,我俩现在还背着五万两的巨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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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高兴个屁!”赵守业被拍得生疼,一把挡开了兄弟的手。
“哦?乖孙,你大字都不识几个,居然有这等见识?”赵立本闻言,吃惊的看向赵昊。没想到这个不成器的孙子,居然能看透其中的道理。
“哦,人总得长大嘛……”赵昊心说来了!
这些天,他一直在打着腹稿,准备全套的说辞,好在引人生疑的时候糊弄过去。
结果父亲和大伯这对活宝兄弟,根本没注意到任何异常。但赵立本不愧人老成精,显然不是可以轻易蒙混过关的。
赵昊把心提到嗓子眼,准备应付赵立本的盘问。
“唉,这也算我老赵家,不幸中的一点小小幸运了。”谁知赵立本却毫不在意这点,反而欣慰的拢须道:“往后咱们家,怕是就要靠你小子了。”
见如此轻易就过关,赵昊庆幸之余,未免有种一拳打空的失落感。
一直闷不做声的赵显,闻言忽然开口道:“爷爷,你是说……你没官复原职?”
“官复原职个屁!这次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老子能混个削职为民,不连累子孙,就已经烧高香了。”见大孙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赵立本又是一阵气不打一处来。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心情,问身旁的儿孙道:
“老夫三天之内必须离京,你们考虑下,是走还是留?”
守业守正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当大哥的便先开口道:“父亲,朝廷没罢我的官,怕是不能跟你回乡了。”
“荫了个破官还当回事儿了,不走就不走!”赵立本撇撇嘴,想到自己却成了平头百姓,不禁一阵酸溜溜。
赵守正却有些拿不定主意,看看儿子,见赵昊没开口,便小声道:“横竖不差一晚,等回头我和赵昊合计合计。”
“嗯。”赵立本点点头,倒没有打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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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家五口人说完话时,外头更鼓已经敲了两通。
“还是早点睡吧,不然当心半夜饿醒。”赵守业颇有经验的提醒道。
“老夫就睡这儿了?”赵立本站起身,一指灶火未熄的伙房道:“这里暖和。”
“呃,好吧……”赵守业嘴角一抽,这本是他父子睡觉的地方。
“我去给父亲弄床被子。”赵守正便从不远处的小屋里,将自己的被窝抱给了老爹,帮他安顿好了,这才回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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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赵昊父子合衣裹着一床被子,躺在仆人留下的破木板床上。
两人辗转反侧,压得床板咯吱咯吱,愈发难以成眠。
赵守正一直捱到三更天,听着隔壁鼾声如雷,这才坐起身来,对大睁着两眼的赵昊小声道:
“儿啊,没吃饱是吧。”
“嗯。”赵昊苦笑着点点头,本来晚饭就不多,还让老爷子干了三碗,他当然没吃饱了。
“嘿嘿,瞧瞧这是什么?”
便见赵守正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轻轻的展开油纸,一根黄澄澄的烤鸭腿,就出现在赵昊面前。
“哪来的?”赵昊大吃一惊。
“嘘!快吃吧……”赵守正赶紧做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我过午时偷着出去买的。快吃吧,别让你大伯闻到味,他鼻子尖着哩……”
“一起吃。”赵昊使劲咽了口唾沫,这几天天天喝青菜粥,他两眼都发绿了。
“你正长身体呢,我吃了浪费。”赵守正也咽口唾沫,却毫不犹豫的将鸭腿塞到了儿子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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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专门利人,顺便利己
赵昊不禁有些感动,将鸭腿分为两半,尝一口推说太咸,便硬塞给赵守正一半。
赵守正欣慰的摸了摸赵昊的脑袋,便也不再推辞。
两人头对头享用起来,赵守正又难免来了几句‘春寒恻恻掩重门,金鸭香残火尚温’之类的酸句。
赵昊觉得还算应景,心里便没有吐槽。他三两下解决了手里的半根鸭腿,将骨头吮得白莹莹无一丝肉渣,这才意犹未尽的往地上一丢,舒坦的躺回了床上。
“爷爷到底怎么得罪高拱了?”这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
赵守正同样将鸭腿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捡起赵昊丢掉的骨头,用油纸小心包好,塞到靴子里,准备明日带出去丢掉。
他一边消灭罪证,一边信口答道:“那天之前,我一点风声都没听过。前日问你大伯,他说此事双方皆讳莫如深,只告诉我高拱曾放话说‘有高无赵,有赵无高’。再追问,你大伯就只说什么‘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之类,让人听不明白。”
“明天问问爷爷吧?”赵昊枕着胳膊,兹事体大,他必须搞清楚。
“你大伯反复叮嘱我,不要问你爷爷。说这是他老人家揭不得的伤口,一触就要暴跳如雷的。”赵守正叹了口气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所谓‘时乖运蹇’,如今高拱得势,咱们老赵家一时半会儿翻不了身了。”
他本想说‘再无翻身之日了’,但不想让儿子太绝望,这才改了口。
“唉,好吧……”赵昊认命似的点点头,心说看来老爷子的事,是翻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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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大伯父子也没睡踏实。
赵守业忽然抽抽鼻子,伸手捅了捅一旁的赵显。
“儿啊,你闻到什么味?”
赵显也使劲嗅了嗅,点头道:“咸香咸香的……”
他说着忽然脸色一变道:“爹,你又没洗脚?
“滚!”赵守业一脚把赵显踹下床去,说完却情不自禁的搬起脚丫子,闻了闻。
“呕……”赵守业不由一阵干呕。
~~
赵昊父子房间。
两人沉默良久,就在赵守正以为儿子终于睡着时,忽听儿子幽幽问道:
“清流很穷吧?”
“呃……”赵守正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然醒悟道:“哦,你是说我那未来岳丈啊?”
“嗯。”赵昊应一声。
“旁人穷,他穷不了。那南京国子监祭酒可肥差啊!每年光想要捐监的,就不知成千上百。还有那些等候铨选十几年的老监生,也得求着他给个上等考语,你说他能没油水么?”
一提这茬,赵守正也不睡觉了,盘腿坐起来,眉飞色舞道:“而且老泰山再进一步,就能升礼部的侍郎,那可是一只脚迈进了内阁!正所谓‘背靠青山有柴烧’,说不定咱们赵家都能跟着翻身呢。”
说完,他才回过神来,奇怪的看着儿子道:“汝问这作甚?”
“老爷子不是让我们给答复吗?”赵昊轻声答道:“是走还是留。”
“你是怎么想的?反正为父是无所谓的,汝想留咱们就留,汝想走咱们就走。”赵守正洒脱的,或者说不负责任的,将决定权交给了儿子。
“好吧……”赵昊苦笑着点点头,摊上这么个爹,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其实按照他的想法,是跟大伯家一样留在南京,不回休宁老家的。但这些天相处下来,他深感和大伯尿不到一壶里,势必要分开住才能两相安。所以他才会认真的考虑起之前,父亲软饭双吃的提案来。
“不管走还是留,总得想好了章程,乱了章法就难翻身了。”赵昊说着,也坐起身来定定看着赵守正。
“嗯,甚是有理!”赵守正欣慰的眼圈微红,拍着儿子的肩膀道:“怪不得先贤云‘疾风知劲草’呢,不遭事儿还看不出我儿已经长大了呢。”说着他用袖子擦擦眼角,问赵昊道:
“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个章程?”
“今年是乡试之年吧?”这几天盘算下来,赵昊心里已经有了定计。
“不错,今年是大比之年,有秋闱的。”赵守正点点头。
“父亲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吧?”赵昊又问道。
“是啊,你的意思是?”赵守正有些明白了。
“不如我们也留下来,试试运气吧。”赵昊话说的轻飘飘,语气却斩钉截铁。
范进中举的故事谁都知道,只要能中了举人,个人和家族的命运就会翻天覆地,一举反转!
若是赵守正也考中个举人,他岂不又可以坐享富贵了?
却听赵守正苦笑一声,幽幽说道:“哎呀,儿啊,不是为父自夸,对落第这件事,吾是很有信心的。”
顿一顿,他意兴阑珊道:“从嘉靖三十一年起,为父已经五次落第了……我看咱们是另寻出路吧。”
赵昊却坚持道:“风水轮流转嘛。说不定这次就中了呢。”
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说服赵守正,参加这次乡试。
谁知还没等他费口舌,就见赵守正点了点头,一口答应下来道:“唉……好吧。”
笔趣阁
“啊,这就应了?”赵昊目瞪口呆,又一次体会到了一拳打空的郁闷。
“吾儿聪慧十倍于我,如今懂事了,只要肯用功读书,进学定然易如反掌。”却见赵守正一脸正色道:“圣人云,‘言传身教’。为父岂能不给你做个榜样?”
“呃,我……怕是真不行……”赵昊连连摆手。
“谦虚!小小年纪就虚怀若谷,将来必能出将入相……”赵守正却愈发夸起来没边儿了。
“咳咳咳……”赵昊被夸得小脸通红,咳嗽连连。
赵守正赶忙给他拍背。“看来鸭腿真的咸了。”
赵昊一阵哭笑不得。
他其实是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本人自不消提,一个毫无功底的现代人,想考科举不是做梦吗?
而原主小赵昊更是不学无术。虽然赵立本说他大字不识几个有些夸张。可从开蒙到现在七八年,他连本论语都背不下来。凭什么考取功名?
难道还真要寒窗苦读二十年?
夭寿啊……老子是来享福的好不好?
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还是让赵守正来考的好。
而且赵昊还有个秘密武器在手——他前世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就是隆庆二年戊辰科进士!
因为这是明朝二百多年科举史上,最显赫的一科——这一科出了七位大学士,十八位尚书,五十二人当上了三品官。何止是明朝,在整个科举史上,都是空前绝后的盛况。
那篇论文他前后写了一年多,光资料就查了千万字,到现在他还记得该年应天府乡试的考题。
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能一直不慌不忙、保持信心的最大的倚仗了!
只可惜,小赵昊本人不学无术,至今连个童生都不是,已经绝了参加本年乡试的可能。
而下一科考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这是真正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为了两人下半辈子的生计,一定要帮赵守正考上这一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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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上阵父子兵
第二天一早,祖孙五人吃完了粥,赵立本又骂起赵守业来:
“败家子,多少留点家底啊!这下你老子,连回乡的盘缠都没着落了。让我一路要饭回去?!”
赵守业自知理亏,闷头刷锅不说话。
赵立本骂完了老大,却见老二父子穿戴整齐,似乎是要出门。
“干嘛去?”赵立本没好气道:“这就要跑路了?”
“父亲误会了。”赵守正忙解释道:我父子准备去拜会一下二位岳丈,为父亲筹点盘缠,也问问生计。”
赵守业一听就来了精神,挥着水淋淋的丝瓜瓤道:“好哇,多借点。你那个亲家几十上百万的身家,指缝里随便漏点,就够咱们家过去这个坎了。”
赵守正点点头道:“嗯,我也是这个意思。”
“去吧。”赵立本虽然没阻拦,却也没什么期待,懒洋洋靠坐在墙根下,晒起了太阳。
得到了老爷子的允许,父子二人便穿过层层院落,往府上正门走去。
两人一边走,一边互相打气。
“儿啊,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从今天起,咱们一定要放下无所谓的面子。”赵守正不放心的看着赵昊,虽然儿子同意了软饭双吃的提议,但他还是担心儿子的少爷脾气,受不了那份委屈。
“我小孩子家家的,自然没问题。父亲能过得去就成。”却见赵昊一脸无所谓道。
“那我就放心了。你更不用担心我。”只见赵守正一拍胸脯道:“不是为父自夸,吾在家吃了三十六年闲饭,一张脸皮早已修炼到水火不侵。”
“那咱们就出发吧!”赵昊重重点头。
“吾等往矣!”
父子俩便迎着朝阳,斗志昂扬的推开了紧闭的大门。
却险些和来人撞个满怀。
赵家出事儿之后,便一直门可罗雀,没想到今日竟有两位客人,一大早就前来登门。
“哎呀,居然是岳丈和亲家联袂而至,果然是患难见真情!”
赵守正定睛一看,不由大喜,心说这下省得登门求人了。
赵昊却是头一回见这两位,只见其中一个身材干瘦,花白的头发满脸皱纹,看上去比赵立本年纪还大,应该是父亲的未来岳丈,堂堂国子监祭酒周大人了。
那另一位四十来岁,保养得宜、身材庞大的富家翁模样的,自然便是自己未来的岳丈,苏州洞庭商会副会长刘员外了。
所谓有求于人必低声下气,赵昊乖乖跟着父亲向二位岳丈行了礼。
两人的轿子都远远停在街口,甚至没带随从,似乎不想让人看到。
他们有些尴尬的笑笑,刘员外便道:“进去说话。”
“好。”赵守正父子忙让开去路,客客气气将二人迎进了家门。
~~
后罩房。
赵立本还倚在墙根下晒太阳呢。
看到儿子将两位亲家迎进来,他慢吞吞站起身来,皮笑肉不笑道:“屋里没地方坐,就在天井里晒晒太阳吧。”
“好说好说,今日难得艳阳天。”周祭酒朝着赵立本拱拱手道:“老大人受苦了。”
刘员外是晚辈,又不是官,自然一切以周祭酒为主了。
这时,赵昊和赵显搬了两条脏兮兮的长凳,还有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方桌,摆在了天井里。赵守正又找了块砖头,垫在桌腿下,桌面上这才能搁得住东西。
周祭酒和刘员外硬着头皮,坐在同一条长凳上。
赵守业端上茶壶,斟到茶杯里的却是清水。
赵立本淡淡笑道:“让二位亲家见笑了。”
“老大人哪里话,谁还没个三灾八难?”周祭酒摆手笑笑,表示无妨。
“不错。世伯且宽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大家帮衬帮衬,总能捱过去的。”刘员外也从旁安慰道。
“有二位这话,老夫欣慰至极。”赵立本笑呵呵坐在另一条长凳上,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还习惯性的闭目品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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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没有营养的寒暄几句,周祭酒便从袖中掏出个信封来,递到赵立本的面前。
“老大人马上就要回乡了,略备程仪,聊表心意。”
刘员外也赶紧掏出个一模一样的信封来,同样递到赵立本面前。
赵立本看看二人,又看看那两个信封。伸出手指挑开一个信封的封口,一张五百两的会票便露了出来。
立在赵立本身后的赵家兄弟,见状眼前一亮。那可不是一文不值的宝钞,而是徽商内部兑付的会票——那可是不打折扣,实实在在的五百两银子啊!
赵守正给儿子一个得意的眼色,似乎在说:‘看看,软饭双吃,硬是要得吧?’
赵昊也不禁连连点头。他看得真切,老爷子开的是周祭酒的信封,自己岳父那份只会更多不少。
赵守业父子也很开心。一家人又没分家,锅里有肉,总能分他们一勺。
欣喜之余,赵守业不禁替儿子惋惜,暗道:‘可惜我那死鬼亲家没留下什么家产,竟害我儿没口软饭吃去。”
且不提赵家四口人没出息的样子,只见赵立本神情变得阴沉,根本没有半分喜色。
他手指一捻,便从会票下抽出一张红纸来,上头写着赵守正的年庚!
“这是什么意思?”赵立本冷笑一声,赵家四人也全都呆在那里。
那庚帖是定亲时,赵家交给周家的信物。现在却重新出现在赵家,总不可能是不小心夹带的吧?
赵昊苦笑着看一眼赵守正,不是说你岳父有节操吗?他的节操到底去了哪里?
至于另一个信封,连看都不用看,当堂堂国子监祭酒都要退婚时,姓刘的一个商人要是靠得住,老母猪都能上树!
见已是图穷匕见,周祭酒和刘员外也没什么好隐藏了。
便见周祭酒朝刘员外递给眼色,意思是,我已经开了头炮,这下该你了。
“老大人见谅。”刘员外干咳一声,闷声道:“此去休宁路途崎岖遥远,小女体弱多病,恐怕难以跟随……”
却听赵守正忽然说道:“亲家放心,我父子已经打定主意留在南京了,实在不行,去苏州成亲也没问题。”
“呃……”
没想到赵守正一个读书人,居然如此豁得出去,刘员外登时没法接话了,只好瞠目结舌坐在那里。
赵昊险些背过气去,去苏州成亲?那不成赘婿了吗?香蕉你个芭拉,还要不要点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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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你爷爷还是你爷爷
后罩房前,气氛尴尬至极。
赵立本宦海浮沉几十年,早就修炼成精,自然不会像儿孙那般幼稚。
早先赵昊父子出门时,他就没抱什么希望。老爷子深知自己给儿孙定下的两门婚事,是因利而成的。如今他惨遭罢黜,终生再无起复的可能,人家自然也没道理跟他老赵家共患难了。只是这些话说出来,着实让人败兴,是以赵立本没有开口阻拦。
何况凡事有个万一,万一要是讨来银子,岂不是美滋滋?
可赵立本一看到,这彼此并不熟悉的两人,居然一早联袂而至,便知道彻底没好事儿了。
他黑着脸抱着手臂,目光冰冷的看着周刘二人。
前三品大员的凝视,自然颇有威压。何况二人还自知理亏,这时候刘员外已经说不上话了,只求周祭酒能顶住。
周祭酒毕竟是翰林出身,经过世面的,尚能在赵立本的逼视下谈吐如常。
“哎呀,老大人。实话实话吧,高新郑是帝师,新君视为倚仗,动根指头都能碾死我们,还请老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马吧。”
“祭酒说笑了。”赵立本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逗起周祭酒道:“老夫如今草民一个,何德何能放你们一马?”
“唉,老大人明知故问……”周祭酒知道,赵立本是逼他亲口说出,那两个羞耻的字眼来。他张了好几次口,却都说不出来。
“自然是……退婚了。”刘员外却没翰林清流的臭毛病,替周祭酒说出了口。
“退婚?”赵立本冷哼一声,对二人哂笑道:“老夫前脚回家,你们后脚就跟来退婚?”
“实在是情非得已,万望老大人成全。”刘员外朝他拱拱手,腮帮子一阵哆嗦道:“如此,晚辈愿再奉送程仪五百两……”
赵立本本来还保持着前任大员的矜持,听到刘员外的话,忽然暴跳如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起来:
“当初你这死胖子又是请客又是送礼,费尽心机,苦苦央求老夫,我才勉强答应了婚事。现在见我失势,就要退婚,真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可耻!可恶!可恨!”
“……”赵昊也暗暗白了刘员外一眼,没想到这百万身家的死胖子,居然还是个吝啬鬼。
其实,五百两银子一点都不少,能顶后世好几十万元了。当然,比起刘员外的身家来,确实是九牛一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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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员外被赵立本骂的狗血喷头,却又偏偏无法还嘴。一来,赵立本说得都是事实,二来,把柄还在人家手里呢,惹恼了对方只有坏处没好处。
反正被骂一顿又不会少半两银子,他便低头默默听着,实指望赵立本骂完了能消消气,把庚帖狠狠扔到自己脸上。
那边周祭酒就没这么好脾气了。他可是受尽吹捧的清流官,什么时候让人这么当面骂过,就是指桑骂槐他也受不了。
“老赵,一码归一码,咱们的婚事,可是你当初又请客又送礼,费尽心机,苦苦央求本官,我才勉强答应的。”周祭酒拍着桌子对赵立本怒道。
“你答应了就不能反悔!”赵立本丝毫不觉害臊,依然振振有词道:“呸,你还清流呢!这种事传出去,谁还把你当成清流?”
“唉……”周祭酒这下被戳到了痛处,登时颓然坐回长凳道:“还是先顾眼前吧,不然京察这关我就过不了……”
说着他竟眼圈一红,哽咽起来道:“老赵啊,就当你帮我个忙,放过我吧。我四十一岁才中进士,侥幸选馆不容易啊,要是得罪了高相,我这辈子就在四品任上到头了。”
“君子言出必践,断无反悔之理!你们休想拿回庚帖!”赵立本却油盐不进,将两个信封丢还给二人,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送客!”
“老大人这就没意思了……”刘员外还赖着不想起身。
“再不滚,给我打出去!”赵立本却彻底发飙,一脚踹翻了桌子,朝立在一旁的儿孙吼道:“愣着干什么?拿棍子去!”
“走走,我们走。”周祭酒见势不好,便知难而退。
刘员外还不忘捡起两个信封,一边追上周祭酒,一边回头放话道:“等你们日子过不下去,咱们再谈不迟。”
~~
待两人离去,赵守业不禁埋怨父亲道:“都闹成这样了,还有什么意思?父亲还不如同意退婚,换几个银子花差。”
“你懂个屁!事关我赵家的尊严体统,区区这点银子就想搞掂?!”赵立本狠狠瞪一眼不成器的大儿子。
赵守正不禁击节赞叹道:“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父亲果然有气节!”
“他们得加钱!”却听赵立本又幽幽补了一句。
院中登时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赵守业才回过神问道:“得加多少,父亲才满意?”
“起码一万两。”赵立本毫不犹豫的说出来了心理价码。这与对方给出的价格,显然差的太大,怪不得老大人气得要关门放狗。
“爹,你穷疯了吧?”赵守业听得直咋舌。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光,才得了不过两万两。父亲居然为明显已经黄掉的婚事,开口就要人家一万两。“这不是讹人吗?”
“老夫就是讹人了,怎么着吧?”
赵立本冷笑一声,便从袖中掏出了两张红纸,正是那周祭酒和刘员外苦求不得的女儿庚帖。
他明日一早就要离京,显然料到了那两个货今日会上门,果然只是钱没给足的问题……
赵立本将两张庚帖交到二儿子手中,淡淡道:“你方才说,也要留在南京。为父如今囊中空空,将这两份庚帖留给你防身。”
说话时,他两眼一直看着赵昊,这话显然是说给孙子听的。“日后那两家肯定要向你们索要,记住,钱不给足,绝不松口。”
“是。”赵昊父子忙恭声受教。
“唉……”赵立本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呵呵怪笑道:“反正你父子老的老,小的小,拖个十年八年不成婚又怎样?拖不起的是他们。记住,拖得越久得的好处就越多。”
赵守业闻言心动不已,忍不住凑上来道:“爹,不如我和老二一人一份吧。”
“滚!”赵立本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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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姜还是老的辣
第二天,便是赵立本回乡的日子。好巧不巧,买主也定在这一天来收房。
一大早,祖孙五人背着包袱,出了气派十足的赵府大门。
站在那对威武的石狮子旁,看着买家的下人搭着梯子上去,将朱漆门楣上的‘赵府’匾额摘下,赵家人自然都很难受。
赵立本更是辛酸的淌下泪来,掩面泣道:“老夫仕宦一生,最后落得如此下场,真如南柯一梦啊……”
儿孙都陪着掉了一场泪,这才收住情绪。
便听赵守正主动道:“爹,我父子商量着,先把你老送回家,再回来南京也不迟。”
赵守业也从旁附和道:“是啊父亲,让老二送你吧,反正他爷俩也没什么事儿。”
“用不着。”却见赵立本一挥手,故作洒脱的朗声道:“来时空空去空空,天涯一望断人肠。老夫身强力壮,自己回得去。你们这就各奔前程吧,让老夫自己待一会儿。”
说完,他便在影壁前缓缓坐下,望着已经没了牌匾的大红府门发起了呆。
赵立本素来说一不二,守业兄弟不敢违逆,只好带着儿子一起,给老爷子磕了头,然后四人便一步三回头的往街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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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转过街口,看不见老爷子,赵守业才站住脚,对弟弟道:“老二,我目下只能住在官舍中。那里地方狭小,我又不熟,不便留宿外人……你们可有去处?”
“身上还有些散碎银两,先赁个地方住下。”赵守正老老实实答道。
“唉,我个小小的六品尚宝丞,每月干巴巴那点俸禄,实在也周济不上你。”赵守业叹了口气,欲斩断赵守正借钱的话头。
赵守正却没想过那一茬,还在那深以为然的点头道:“不错,父亲仕宦半生才换来这个荫官,大哥怎么也得守下去。熬满了九年,总会升迁的。”
“唉,且熬着吧。”见弟弟还在替自己着想,赵守业不禁为自己那点龌龊心思而汗颜,忙换个话题道:“不过老二,你们留在南京,还有什么指望不成?”
赵守正便看看儿子道:“恰逢大比之年,总要再试一次……”
一旁赵显闻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赵守业瞪了儿子一眼,却也同样对弟弟的举业不抱任何希望。
“别浪费时间了,还是我帮你寻个馆坐一下,总能让你父子糊口。”
却听赵昊忽然插嘴道:“大伯有心,还是给点银子救急来的实在。”
赵守业不禁一阵肉疼,但侄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他也只好咬牙摸出了两锭元宝。
迟疑片刻,他又收回一锭道:“你伯母和妹妹回来后,我也要寻处宅子赁下,只能给你们这么多了。”赵家却也不都是光棍老爷们,赵守业就有妻有女,只是老爷子一事发,她便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了……
赵昊生怕赵守业再反悔,赶紧接下那一锭五两银子。
赵守正又和大哥约定,等父子俩找到住处后,会到鸿胪寺的官舍知会一声,说完便与儿子一起往北去了。
赵守业一直看着兄弟和侄子过了武定桥,身影消失在秦淮河对面,这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似乎心酸的很。
赵显终于憋不住问道:“爹,今早我明明看见你,往怀里揣了四十两,怎么只剩十两了。”
“唉,我往你爷爷包袱里塞了二十两。”赵守业又叹一声:“老爷子说一文钱不要给他,我还能当真不成?”
“那还有十两呢?”赵显却大煞风景的,又追问了一句。
赵守业登时大怒,一脚踹在儿子屁股上道:“你傻啊,你外公一家财迷,空着手能让咱们住下吗?”
赵显不由吃惊道:“啊?咱们不是去官舍住吗?怎么要去外公家?”
“官舍里有人给你洗衣做饭吗?有现成的不吃去自己开伙?你会算账不会?!”赵守业板着脸教训儿子道。
“那不成吃软饭了吗?”赵显一边跟着父亲,往外公家方向走去,一边小声嘀咕道。
“能吃就行了!管他软硬了……”
父子俩说着话,便往西去了。
~~
等到老大父子也消失不见,赵立本从巷子里背着手走出来。
原来他偷偷跟在后头,把两个儿子的话都听得明明白白。
“唉,软饭有那么好吃吗?一个个都没点骨气……”赵立本一阵唉声叹气,似乎很为自己的教育失败而自责。
叹息声中,一辆低调中透着奢华的双驾马车,稳稳停在了赵立本身旁。
车帘拉开一角,淡雅的香气便透出来。
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向赵立本含笑招了招手。
穿着青色绸缎袍子的车夫拉开了车门,又有满头珠钗的侍女下来,为赵老大人设下了锦墩。
只见赵立本面不改色,挺直腰板,踏着锦墩上了马车。
赵立本一上车,侍女便关上了车门,径直上了后头一辆马车,不再打扰车厢中的二人。
两辆马车便沿着秦淮河畔,缓缓向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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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铺设着柔软的地毯,搁着檀木的小几,上面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水果,还有个银质的方盒。
待赵立本在榻席上坐定,那四十多岁的妇人便盈盈下拜,眼里满是欣喜之色。
“让大人久等了。”
“说了让你在城外等候,怎么就是不听话!”
赵立本却丝毫不假辞色,板着脸训斥道:“万一让我儿孙碰见,如何收场?”
那贵妇人竟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愈发柔情似水道:“妾身是担心你嘛……听闻大人遭此大难,我便星夜赶来。到了南京才知道,大人已经平安出来了。”
赵立本哼一声,微微扬起下巴道:“老夫纵横官场多年,什么事摆不平,要你担心?”
“是,是我说错话了。妾身最崇拜的,就是大人的这份自信。”妇人眼中满满都是崇拜。
“唉……”赵立本这才叹了口气,伸手拉起了妇人。
那妇人又打开了银盒,里面乃是一方热腾腾的棉巾。
她模样雍容华贵,一看就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人上人。此刻却如婢女般拿起棉巾,亲自侍奉赵立本擦手擦脸。
“妾身看赵府已经易主,大人家两位公子爷似乎没处着落,不如让妾身安排一二吧。”妇人又俯身给赵立本脱下靴子,换上双轻便的软底绸鞋。
“要你多事!”赵立本却不领情,硬邦邦道:“他们养尊处优几十年,一个个都养成了废物。老夫正待借此机会磨砺他们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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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妇人露出恍然之色,忙点头连连道:“是我多嘴了。原来大人用心良苦,果然不愧是大人啊……”
说话间,马车驶到秦淮河畔的一处码头,赵立本掀开车帘,看见一艘插着‘伍记’旗号的客船,正静静停泊在那里。那客船足有三层,雕梁画栋十分豪华。哪怕与河面上来往穿梭的那些王公贵族的画舫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赵立本和那妇人下车时,码头上居然一个闲人也没有。因为连这码头,也是这贵妇人私家所有的。早有几十名仆从护卫,将出入口封锁起来,以免人多眼杂。
看到这富贵迫人的气势,赵立本不为察觉的微微皱眉,旋即便重新板起脸道:“我现在是平头百姓,当不得这么大阵仗。”
“大人在妾身心里,永远是当初……最英武时的样子。”贵妇人微微仰着头,迷醉的看着赵立本的侧脸。也不知这小老头,有什么迷人之处?
“你送我回家就行了,我是不会去你家住的。”赵立本一边信步上船,一边对那妇人道。
“知道大人要避嫌,进不得我这寡妇门。”贵妇人颇为幽怨的叹一声,旋即便贴心的笑道:“不如这样吧,我陪大人去苏州散散心,等大人休息过来,拿定了主意……”说着她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抹娇羞之色道:“你想去哪了,妾身就跟着去哪便是。”
赵立本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转瞬即逝道:“这还差不多。”
妇人也跟着上船,两人并肩立在船头,客船便顺流而去,不一时就离开了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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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钟鼓楼
直到从长江飘来的雾气慵懒散去,和煦的阳光才重新照耀在金陵城中。
南京作为都会之地,靡丽之乡,有六朝烟水,江南贡院,也有甲第连云,秦淮风月。其壮丽繁华,东南之冠;文采风流,甲于海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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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些,都距离普通老百姓有些遥远,真正熙熙攘攘,充满了市井气息的地方,是位于北城的钟鼓楼一带。
大明每座像样的城市都设有钟鼓楼。为了让全城的百姓,都能清晰听到晨钟暮鼓,钟鼓楼自然建在城市的中央位置,南京城也不例外。
此刻,赵昊就站在那两座比邻而立的高大建筑中间,一脸的恍惚与震撼。
前世他曾在南京读书,不知多少次经过这里。现在,他穿梭过四百年的光阴,再度重临此地,望着那熟悉的红色高大城阙,焉能不生出隔世的恍惚?
四百年后,这里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鼓楼,已经不见了一旁作伴的钟楼。且那座在明代城阙上重建的清代鼓楼,也远远无法与眼前这座恢宏雄壮的伟大建筑相比。
那时他就感觉,那座台上小小的楼阁,与其脚下巨大城阙般的基座很不搭配。直到现在看到那座高达十余丈,面阔七开间,占满整个基座,如凌霄宝殿一般矗立在眼前的鼓楼,还有一旁双子楼般的钟楼,他才恍然大悟。
“本当如此,理应如此……”
赵昊默默念叨了不知多少遍,才在赵守正的催促下,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
~~
当他转过身来时,一个青石铺就的宽阔广场便映入眼中。虽然才是二月,春寒未尽,广场上已经有许多文人雅士、四方游客,专门前来瞻仰巍峨壮观的钟鼓楼了。
广场上,有好些小贩挑着担子,叫卖着各种吃食玩意儿。父子俩还没吃早饭,便随便各买了两个酥烧饼,一边吃着一边往前走。
鼓楼广场尽头,是数条六七丈宽的繁华街道,由此通向南京城的四面八方。
赵守正一边嚼着沾满芝麻的烧饼,一边还哈欠连连。
昨日父子俩与家人分开后,便找了间客栈投宿。因为囊中羞涩,住不起单间,只好在大通铺凑合了一晚。
但这对养尊处优的父子,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密不透风的大通铺里,睡了整整二十个人,雷鸣般接连不断的呼噜声,熏得人睁不开眼的脚臭味,让父子俩通宵未眠。
天不亮,两人便逃离了那间客栈,决定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找个住处,先安顿下来再说。
他们原先居住的城南,是达官显贵所居之处,租房成本实在太高。父子俩便穿街过巷,一路往北,走了将近两个时辰,走得两人双腿发软,饥肠辘辘,这才到了钟鼓楼。
“这南京城,也太大了吧……”赵守正只觉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每挪一步都是一种折磨了。
“父亲在南京城住了多少年?”赵昊奇怪的看一眼赵守正,心说这不该是我的台词吗?
他现在是十五岁的少年,按说体力正好。可惜小赵昊整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严重缺乏锻炼,是以他也同样累坏了。
“从嘉靖三十八年起,七年有奇了。”赵守正掐指一算,难免又要叹息一声:“忆昔从容下帝京,冉冉七年如昨梦……”
赵昊暗暗翻下白眼道:“七年了,你都不知道南京多大?”
“从前出门乘船坐轿,哪用双脚丈量过啊?”赵守正苦笑不已道:“国子监其实就在东边不远,感觉看几页书,也就到了。”
“好吧……”赵昊无力吐槽赵二爷,将手里的烧饼吃完,还吮了下指尖的残渣,才意犹未尽道:“我们便在国子监附近租个房吧。”
“大善。”赵守正点头连连道:“要是天天这么走,为父会死掉的。”
说话间,两人出了广场,上了通往国子监的保泰街。
~~
保泰街上熙熙攘攘,车马行人摩肩接踵,各色显眼夺目的标牌广告林林总总。除了数不胜数的茶馆酒楼之类,还有金银店、南货店、药店、浴室、丝绸行、牲口行、粮油谷行等等等等,数不胜数。
赵昊被来往如梭的行人挤得东倒西歪,两耳尽是喧腾如沸的叫卖声、吆喝声、说话声,让他大有一种,在逛后世繁华商业街的痛苦感觉。
而赵守正告诉他,论起繁华程度,这保泰街在南京城都排不上前十……
赵昊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暗下决定。若是时机合适,他定要逛遍全城,好好领略下这南京城的繁荣程度,到底到了何种境地?
不过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住处。
说话间,父子俩在一间挂着‘景记房产牙行’的店面前站定。
一站住脚,马上就有热情的活计出来招呼。
“客官快快里面请。小店各类房产应有尽有,包君满意。”
赵守正看看儿子,赵昊到现在还不熟悉情况,自然以赵守正为主了。
赵守正点点头,伙计便满脸笑容的将二人迎进店中。
里头店面不大,只有几个堆满文契的立柜,还有三四张长桌而已。
伙计捡张空桌请两人就坐,又上了茶。
接着便有个四十多岁的老经纪过来,先朝赵守正拱拱手,坐下来问道:
“敢问客官,是置产还是赁房啊?”
“赁房。”赵守正应道。虽然落了难,他还是习惯性的,在劳动人民面前保持惜字如金的矜持。
“看客官样貌气度,应是国子监的相公吧?”老经纪一眼就看出,赵守正是个书呆子。而附近的南京国子监,正是天下书呆子聚集之地。
不过金陵百姓日常,并不会将南京的衙门特意加‘南京’二字称呼,反而会将京师的衙门,冠以‘北京’称之。
“不错。”赵守正点点头。
“那定然想赁一处坐监方便的住所了。”老经纪拿起一叠房单,一边翻看一边打量着父子俩的装束,见他们穿着裁剪得体的上好湖绸袍子,只是不洁净,看上去有些日子没洗过了。
“是极。”
“相公看这处如何?”老经纪心中有了计较,这父子俩要么是长途跋涉而来,要么是家中忽逢巨变。他当然是就高不就低,将一处毗邻国子监,位于成贤街的三进宅院,推荐给了赵守正。
“不错。”赵守正看着房单上,那宅院的详细介绍,还有牙行‘闹中取静、家具俱新’的推介语,不禁满意颔首。“就定这套了。”
“好,相公果然痛快!”老经纪肃然起敬。
“月租多少钱?”赵昊无奈小声问道。
“年付一百二十两,另有二十两押金。”
“嘶……”听了老经纪的回答,父子俩一起倒吸口冷气,把他俩卖了,也租不起这么贵的宅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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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惟吾德馨
景记房产牙行中。
老经纪又推荐了两套便宜一点的宅子,见父子二人还不应声,便知道他们没钱了。
他不着痕迹的收起了手中的这本房单,不动声色问道:“相公只管摇头,看来小人的推荐,不入法眼啊。”
“你推荐的都很好,”赵守正一阵支支吾吾,尴尬道:“无奈‘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呃,什么意思?”老经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才二月里,怎么就说到九月了。”
“家父的意思是,我们没几个钱,租不起太贵房子。”赵昊无奈解释道。
“原来如此。”老经纪摇摇头,心中一阵腻味,这些穷书生死要面子,把个穷字说得如此清奇。
他拿起另一本房单,递给父子二人道:“这上头的房子再便宜不过,相公自己找吧。”
说完,招呼不打,便起身去后头喝茶了。
“什么嘴脸!”赵守正不爽的嘟囔一声。“往常理都不理的人,也敢甩脸子。”
“习惯就好了。”赵昊安慰一句,仔细翻看起那摞房单来。
赵守正是不操闲心的货,见状便收回目光,悠闲的喝茶。转眼就把不快忘个干净。
好一会儿,赵昊有了决定,指着一张房单道:“去这里看看。”
~~
大半个时辰后。
那老经纪赶着马车,载父子二人,来到位于国子监十里外的蔡家巷。
赵昊父子跳下车来,跟着老经纪进了条小巷,向里行了几步,到了一座颓败不堪的小院外。
“就是这了。”老经纪掏出钥匙,对付起门上生锈的铁锁来。
看着那透风腐朽的破院门,摇摇欲坠的土坯墙,父子二人皆面露难色。
好容易,老经纪将门锁打开,吱呀一声推开门。
“进来瞧瞧吧,多宽敞的院子啊。”
父子两人硬着头皮进去院中,只见满院的残枝落叶,房屋也缺窗少瓦、透风漏雨,破败到无法想象。
“这,也能住人?”赵守正咳嗽连连,吃惊的问那老经纪。
“这可是南京城,二两一个月都租不到像样的宅子!”老经纪翻翻白眼道:“独门独院三间正屋,东西两间厢房,距离国子监不到十里,一个月才收你一两银子,客官还想怎么着?白住不成?”
“好好说话,休要阴阳怪气!”赵昊冷喝一声道:“再废话一句,我们就去别家赁房。”
“好好好……”弄性尚气干不得牙行,何况那经纪还贴了车马钱,岂会为口舌之利坏了生意?
“这房子实在太差,根本没法住人。”赵昊好似很不满意,对赵守正道:“咱们还是再看看吧。”
“要找更便宜的,就得出南京城了。”应付两个穷鬼这么长时间,老经纪已经很不耐烦了,哪还愿意继续贴车马钱。
“不就是好久没打扫吗?打扫打扫不一样住?”老经纪一心促成,一边去推堂屋的门,一边道:“看看里头,家具多全……”
话音未落,那堂屋的门便轰然倒下。
嘭的一声,屋里尘土飞扬,父子俩赶忙掩鼻退了出去。
待那老经纪灰头土脸的出来,赵昊冷笑道:“连个门都没了,还怎么住人?”
“自己修修不就得了?”老经纪狼狈的拍着身上的灰,咳嗽连连。
“你还是修好了,再出赁吧。”赵昊神态坚决的拉着父亲往外走。
“别,别走啊!”老经纪赶忙追上来,苦着脸道:“算我认栽,租金不用年付了。押一付三,只要掏四两银子,就能马上入住,这下总成了吧?”
赵昊心中一喜,所谓嫌货才是买货人。他其实是想租下这处宅子的。那老经纪有句话没说错,这个价钱想在国子监十里内,租个独门独院的宅子,是根本不可能的。
何况父子俩一共十几两银子,就算租这里,照例年交的话,也一样连吃饭的钱都不剩。现在只用掏一小部分的租金,就可以住下来,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
收拾收拾,总能将就着住下的!
嗯,这话好像老经纪也说过。
“儿子,别太勉强了……”赵守正将赵昊拉到一旁,满脸不忍道:“既然不愿意,就再看看别处……”
“我不嫌弃,是为了少掏点银子,故意那么说的。”赵昊无奈的解释道。
“原来如此,狡猾,哦不,机智!”赵守正恍然大悟,便对那老经纪道:
“就租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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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来之后,赵守正跟着老经纪的马车,回牙行去办交割。赵昊则留在了小院中。
他看这满院的破败荒凉,连个坐一坐的地方都没有,心头涌起荒谬绝伦之感。
这几天的遭遇真是如坠梦里,本以为时来运转,终于成了大少爷,可以愉快的花天酒地,欺男霸女,最不济也能有口软饭吃一吃。谁知一转眼,却落到这般田地……
但任他长吁短叹,也改变不了任何现实。失落了一阵,赵昊便抖擞精神,挽起袖子,准备先好生打扫一番。
可他找遍了各间屋子,却连笤帚都没找到一根。
看着屋里那些三条腿的椅子,两条腿的床,赵昊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果然是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估计这房子实在是租不出去,那老经纪才会主动让步的。
回到院中,赵昊想起巷口有家铁匠铺,便准备去借点家伙式回来用。
铁匠铺抬脚就到,赵昊站在那铺子门口往里一看,只见炉膛是灭的,打铁的工具也都挂在墙上,似乎没有开张。
不过他听到里间,传出来几下老人的咳嗽声,显然是有人的。
略一迟疑,赵昊便迈步进去,刚要高声问问里头,有人在吗?
还没开口,黑乎乎的棉布帘子掀开,一个身材魁梧、生得凶神恶煞的壮汉,送一位背着药箱,大夫打扮的男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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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爹这病怕是无药可医了。”大夫捻着山羊胡子,神情严肃的对那壮汉小声道。
壮汉闻言惊呆片刻,方结结巴巴道:“打个摆子也会要人命?”
“唉,拖太久了……”大夫摇头连连,似乎怪他不早找自己。
壮汉眼圈通红,憋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哭腔道:“可没敢拖延。这阵子大夫看了好些,药也抓了十几副,竟都是不见效。”
“没办法,当大夫的,医病不医命,给你爹准备后事吧。”那大夫说着抬脚迈过门槛,就要出去。
一直被两人无视的赵昊,忽然插嘴道:“你用过黄花蒿了吗?”
大夫这才发现,铁匠铺里还有另外一人。他在这条街上可是医学权威来着,岂能容许这黄口小儿质疑自己?
便站住脚,阴着脸看着赵昊道:“你这小哥休要不懂装懂,《肘后方》上治疟疾用的是青蒿。黄花蒿是什么药材,根本没听说过。”
赵昊刚要开口解释,又听他继续冷声呵斥道:“何况千百年来的大夫,反复验证过,用青蒿根本治不了疟疾。”
“青蒿当然治不了疟疾,黄花蒿才可以。”赵昊却信心十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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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黄花蒿
赵昊不是大夫,也没学过医。
别的病他不敢这样断言,但唯独对疟疾他很清楚。因为四百多年后,屠呦呦便是靠发现青蒿素可以治疟疾,获得了炸药医学奖。当时在全国掀起过一阵青蒿热,屠奶奶还专门写文章科普过,说青蒿素并非来自青蒿,而是从黄花蒿中提取的。
所以青蒿治不了疟疾,黄花蒿才能治。葛洪《肘后方》上的青蒿,其实指的是黄花蒿。只是这两种植物同科同属,普通人很难分辨,甚至《本草》中也将其搞错,因此千百年来的大夫,都错将冯京当马良,一直用青蒿来治疟疾,当然治不好了。
“黄花蒿是什么东西?岂能入药?你这后生不要胡说!”大夫懒得再跟这,故作惊人之言的小子废话,不悦的拂袖而去。
赵昊无奈的耸耸肩,看来三言两语就想让人家深信不疑,纳头便拜,是根本没可能的。
壮汉没有送大夫出去,也没搭理赵昊,默默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赵昊正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壮汉却转身看向他。
此人右侧面颊上,有一道深深的刀伤,配上那对铜铃般的眼珠,显得面貌十分狰狞。
赵昊被壮汉打量的有些发毛,开始后悔自己多嘴了。
“这位小哥,你是哪里人?又是从哪听到的方子?”好一会儿,才听壮汉闷声问道。
“我是后面刚搬来的邻居,这方子乃家中长辈所传。”赵昊信口答道,心说,我既然从后世而来,那后世所有贤达都是我的亲切家人了。屠奶奶八十多岁高龄,自然当得起长辈无疑。
“那……黄花蒿长什么样?”
赵昊忙仔细讲解道:“和青蒿一模一样,从外观上分不出来。尤其是这个季节,蒿子刚刚冒头,就更无法分辨了。”
“莫非小哥消遣咱不成?!”壮汉眉头一锁,脸上的伤疤愈发狰狞。
“不不不,绝对不是!”赵昊摆手连连,不敢再卖关子道:“你摘下一把叶子来搓一搓,闻着没味的是青蒿。能搓出臭味的便是黄花蒿。”
“是这样啊。”壮汉点点头,又问道:“那采回来又该如何服用呢?”
“用温酒浸泡几个时辰,榨汁给老伯服下试试。”赵昊说完,又心虚的补充道:“不过我不是大夫,这个方子道听途说,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唉,有法子总要试试的。小哥放心,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怪你的。”壮汉竟是个明事理的,听出了赵昊的担心。
赵昊等的就是这句话,说完便溜之大吉了。
~~
回家他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跑路,却忘记开口借笤帚簸箕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赵昊暗自感叹一句,也不愿再去面对那凶巴巴的壮汉。好在蔡家巷虽然不繁华,还是有几家摆摊卖日用品的小贩。
他便在一个老婆婆那里,花了三十文钱买了笤帚和水桶,还仗着嘴甜,让人家饶了几块布头当抹布。
回到破院中,他先捡了块最干净的布头,蒙住口鼻权充口罩。然后便挥舞起竹笤帚,将满地的枯枝败叶一股脑扫到院子一角堆起来。
随着枯枝败叶被扫走,露出了坑坑洼洼的黄土地面。让赵昊惊喜的是,在院子东南一角,居然还藏着口脸盆大小的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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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捡了块石头丢进井里,便听到略显沉闷的扑通一声。
这下可把他高兴坏了,三蹦两跳就出了院子,跑到街上买了捆麻绳回来。
他将水桶系好,下进井中。然后两脚扎起马步,双手交替着使劲,将沉重的木桶提了上来。
桶里只有一半水,另一半是枯枝烂叶。
‘真是太干净了……’赵昊却感动的快哭了,居然没有塑料袋、矿泉水瓶。
他将桶里的水泼在天井里,再重新打一桶上来,如是往复几次,终于打上了一桶清澈见底的井水。
“呼……”
赵昊用酸得抬不起来的胳膊,揉着快要断掉的小腰,长长松了口气。
稍歇一下,他便迫不及待的掬一捧井水尝了尝,只觉甘冽清甜、沁人心脾。
“痛快!”赵昊赞叹不已,捧着井水痛快的洗了把脸,只觉连日来的烦闷终于为之一去。
振奋了精神,赵昊继续努力打扫起这个,权且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先洒水再擦洗,一边在屋里忙活着,一边默默盘算开来。
这可不是自己想要过的日子。本少爷跨越四百年而来,可不是为了体验古代贫民生活的。
就算不能再锦衣玉食,也至少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吧?不然也太对不起自己,对不起送自己过来的老天爷了!
赵昊垫着脚,举着笤帚,将屋檐下的蛛网卷成灰色的棉花糖一般。
‘这局要想逆风翻盘,关键就是让赵二爷高中举人。从现在到八月秋闱这大半年,一切都要以此事为重中之重。’
抓到了主要矛盾,接下来要做的事,也就再清楚不过了。
‘首先,要创造一个好的环境,让父亲安心备考,不让他为任何事分心。还得给他补充营养,牛乳、核桃、干果,海鱼,这些一样不能少。’
赵昊蹲在好容易支起来的凳子上,掐着指头盘算一阵,忽然哇得一声,心酸的哭出声来。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到底谁是主角谁是配角,谁是亲爹谁是儿子啊?”
他一边哭,一边继续嘟囔盘算着:“对了,还有一项开销不能省。赵二爷隔三差五就得作个文会,说不得还要报补习班,又是不小的开销。”
因为赵昊预先知道的,只是应天乡试的第一道四书题。
通常来讲,人们说某年某年的乡试考题、会试考题,往往都是特指这第一道四书题。因为主考官从来都是以此篇八股的优劣,来决定考生的大体名次。可乡试毕竟有三场考试,除了这道首题外,还有六篇文章,以及若干论、判、时务策之类……这些赵昊当初未曾涉猎,如今都要靠赵守正自己的本事。
首题之外的其余文章,起码也得文脉通顺,且观点与朝廷风向不悖,才好说得过去。
所以闭门造车是绝对不可行的,必须要走出去、引进来,才能搞活思想,做好文章。就算至不济,也要在应届考生中混出点名声来。
要知道,乡试之前还有一场生死攸关的资格考试。那一场可不用糊名誊录,是要在老宗师面前刷脸的!
不刷出点声望来,谁认识你?
~~
思来想去,赵昊发现要解决的头等大事,便是钱!钱!钱!
想要赚钱,赵昊最大的倚仗,自然是那比旁人多出四百年的见识。可限于他一穷二白的现实条件,造玻璃、制肥皂之类的大活,目前都干不了。其余的法子要么需要培养市场、要么需要大额投资,总之任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什么零门槛、低成本,马上就可以赚钱的法子……
‘唉,还是脚踏实地一点吧,改天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更现实的法子。’
赵昊无奈收起心思,专心打扫起来。
不知不觉天擦黑,他才收拾好了父子俩睡觉的堂屋东间。
眼见看不清屋里的情形,赵昊才想起没买油灯蜡烛之类。刚要出门,便听门外响起赵守正的叫声。
“儿子,为父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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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取灯儿(盟主加更)
听到父亲的声音,赵昊忙迎出屋去。
院中比屋子里亮堂不少,只见赵守正两手空空,身后却跟着两个挑着大包小包的伙计。
“放这儿就行了。”赵守正招呼他们,将被褥脸盆米面等一应用度,放在了堂屋里。便付了钱,打发走了两人。
赵昊从一堆家什里,好容易摸出了两根蜡烛,然后,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会了吧?不是为父自夸,点火我还是会的。”
赵守正得意的一笑,从袖中取出个纸包。纸包展开,里头是一把虎口长的木签。
只见赵守正衔住一根木签,然后变戏法似的取出了火石、火绒和火镰。然后他先取一小块火绒,将其压在火石的凹痕处,再用火镰猛擦几下火石,迸出的火星便钻进了火绒里。
赵昊看那火绒虽被点着,但也只是变成红色的一团,根本没有火焰。想要引燃蜡烛根本办不到。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吃惊不小。便见赵守正牙齿咬着木签,凑近那火绒轻轻一吹。红光霎时明亮了一些,然后那木签头上蓬地燃起了一团火焰。
‘就像,就像点着了火柴一般。’赵昊目瞪口呆的想着。
赵守正放下火石,从口中取下着火的木签,将两根蜡烛一并点着,堂屋里登时明亮起来。
他见赵昊依然紧盯着那木签,便得意笑道:“此物名唤‘取灯儿’,北方又叫发烛,能将阴火变为阳火,最是方便不过。”
赵昊拿起一根‘取灯儿’,在烛光下仔细端详,便见那木签一头,裹有一点绿色的事物。将其凑近鼻端一闻,是刺鼻的硫磺味道。
“这不就是火柴吗?”赵昊惊讶的将那木签凑到烛光附近,就见绿色的事物瞬间被点燃,发出明亮的光。“果然没错……”
‘原来大明已经有了原始的火柴,似乎再改进一番,就能生产出真正的火柴了。’赵昊现在是看到什么,都在想能不能用来赚钱。
正胡思乱想间,他忽然嗅到一阵诱人的香气。回过神一看,只见父亲将一盘盘菜肴从个食盒中端出来,摆在摇摇欲坠的方桌上。
赵昊这才想起,自己一天只吃了俩巴掌大的酥烧饼。方才光顾着忙还不觉得饿,这会儿闻到香气,就再也顾不得别的了。
“儿子,饿坏了吧。”赵守正撕一根肥鸡腿,塞到赵昊嘴里。“还愣着干什么?吃啊。”
“呜呜……”赵昊点头连连,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示意赵守正也开动。
赵守正自然不会客气,待将碟碗摆满了方桌,他先夹几片六合猪头肉果腹,而后从怀里摸出个酒壶来。
斟一杯尚带着体温的小酒,赵守正端起白瓷酒盅抿一口,登时眯起两眼,一脸沉醉。
好半晌,他才睁开眼,怡然自得的悠悠吟道:“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说着赵守正一脸开心的对赵昊道:“儿啊,这仰头能见满天星斗的屋子,也别有一番野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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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盼着最近千万别下雨……”赵昊嘟囔一句,暗暗翻起白眼,心说要不是老子撅着腚干了大半天,你能‘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你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主要是郁闷,赵二爷居然无视自己的劳动成果,也不好好夸夸他……
无奈,赵守正本就是个不理俗务的公子哥,眼里根本就没活,自然也不知道这家务活有多累人了。
看在这一桌美食的份上,赵昊便不跟他计较了,父子俩放开了肚皮,痛快吃了连日来的第一顿饱饭。
酒足饭饱,这才各捧着肚皮,脚对脚在床两头放躺。
“哎呦,可撑死我了……”赵昊一边拿牙签剔牙,一边随口问道:“这顿饭不便宜吧。”
“还行,四钱银子……”赵守正也在剔牙,也随口答道。
“什么?四钱银子!”赵昊闻言猛然坐起来,瞪大眼看着赵守正。“一顿饭,就花这么多?!”
他今天去买了两把笤帚、一个水桶一个木盆,还搭上几条抹布,拢共才花了三十文钱。四钱银子就是四百文,足够像他们这样的城市贫民,开销一个月了。
若是在乡下,有地的农民,全家半年都花不了这么多钱。
“呃,好像是有点多哈……”赵守正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今天不是庆贺乔迁之喜吗?以后省着点花就是。”
“好吧……”赵昊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重新躺在床上。思索着能不能把财政大权,从赵守正手里要过来。
父子俩在有进项之前,只能精打细算那十几两……现在应该不到十两的银子。赵二爷大手大脚惯了,要是由着他花差,怕是一个月都撑不过去。
不过赵昊也知道,现在是父为子纲的年代。自己一个十四五岁的毛孩子,贸然向老爹讨要财权,放在别人家,定然难逃一顿大棒伺候。就算赵守正极为溺爱自己,他依然担心会不会伤到父亲的自尊……
翻来覆去寻思良久,他还是决定试着争取一下。
“父亲……”
“嗯,我儿何事?”赵守正都快迷糊过去了,闻言强打精神睁开眼。
“父亲从明天起,就一心读书吧。”赵昊准备趁着他稀里糊涂,来个乱中取胜。
“嗯,放心,为父说过的话,自然作数。”赵守正点了点头。
“一心只读圣贤书,下半句是什么?”赵昊状若随意问道。
“是上半句,两耳不闻窗外事。”赵守正叹息一声道:“我儿还需多读书啊。”
“父亲也看到了,儿子不是读书的材料。”赵昊便顺势劝道:“不如往后家里的琐事都交给我吧?”
“如此甚……”赵守正闻言下意识想点头,顿一顿,却摇头道:“不可,我儿虽然少年老成,但为父怎么忍心,你小小年纪,就挑起家庭的重担?”
“父亲只要中得举人,我愿意当牛做马。”赵昊拍着胸脯、毫无做作道。
“为父不是自夸,论起落榜……”赵守正又要苦笑自贬。
“我说你能考中,你就能考中!”赵昊打断了赵守正,把胸脯拍得山响。
“唉,儿啊,为父……”见自己在儿子心里,形象如此高大,赵守正不禁惭愧莫名。可他哪忍心再让儿子失望?便硬生生咽下那份积年累月的自卑,也把胸脯拍得山响道:“为父就给你考个举人回来,让你重新坐享富贵!”
赵昊感动的热烈鼓掌一阵,方图穷匕见,偷换概念道:“那就说定了,父亲读书我管账!”
“好,说定了!”激动人心的气氛下,赵守正情不自禁的重重点头,与儿子击掌为誓。
完事后,他却感觉哪里似乎不太对劲……不是在说让自己去考功名吗,怎么稀里糊涂就把财政大权交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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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说明这不是和尚文
赵守正痛痛快快交出财权,让赵昊颇为吃惊。
可让他更吃惊的还在后头……
当赵守正将装有两人全部家财的荷包,郑重无比的交到赵昊手里,他只觉轻飘飘没有什么份量。
赵昊心中咯噔一声,打开荷包一看,只见里头只剩二两碎银子了。
“钱呢?!”赵昊难以控制的提高了声调。
“都在这儿了啊……”赵守正有些心虚的,向赵昊展示自己的袖筒。“没藏一文私房钱。”
“父亲不要转移话题。”赵昊捏着手里的二两银子,不依不饶的追问道:“原先你有八两五钱银子,我又问大伯要了五两,所以咱们应该有足足十三两半。”
十三两半虽然不多,但在赵昊看来,父子俩省着点花,捱一年不成问题。
“租房用了四两,买被褥用具花了二两,买吃的花了半两。”赵守正掐着指头一笔笔报账。
“不是说这些酒菜一共四钱吗?”赵昊可不是好糊弄的。
“为父没要找零……”赵守正有些羞赧的低头看向地面。
“咱都穷成这逼样了,你还给小费?”赵昊一阵气急败坏,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措辞。
赵守正虽然搞不懂‘小费’是什么,但约莫应该是打赏的意思。便讪讪笑道:“习惯成自然了……”
“那还有五两呢?”赵昊哭笑不得的问道。
“呃,是这样。”便听赵守正解释道:“在保泰街上,恰好遇到了同窗,求我周济二两。可二两散碎银子,如何拿得出手?便将汝大伯给的那锭元宝,借给了同窗。”
“……”赵昊眼前一黑,哭笑不得。但想到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只好无力的摆摆手道:“以后还是紧着点吧。”
赵守正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喃喃道:“所谓穷则独善其身。大不了,为父以后不借人钱了……”
“那也不必,”赵昊摆摆手,勉强笑道:“父亲只是这几日先省着点。放心,咱们家不会穷太久的,我一定能想到来钱的法子。”
赵昊有这个自信。他就不信,自己多了这四百多年的见识,就能捞不着钱?
赵守正却不知道赵昊有这个自信,他自觉犯了错,这一晚上乖得很,竟破天荒的主动收拾起碗筷……
当然,打碎几个碗是难免的。
~~
一夜无话。
第二天,父子俩睡到天光大亮,起床稍事梳洗,赵昊便进了厨房,准备生火热热昨晚的剩饭。
但看着黑黢黢张着大嘴的灶台,他却无从下手。连火都点不着人,怎么可能会烧灶呢?
赵昊正挠头间,赵守正也走进来。
“我儿为何发呆?”
“不会烧灶……”赵昊如实答道。
“这有何难,且看为父小试牛刀。”赵守正又是得意一笑,准备像昨晚那样再露一手。
赵昊马上让开,瞪大眼紧盯着赵守正的一举一动,想要学习一下烧灶的核心技术。
片刻之后,小小的伙房中浓烟滚滚,父子俩灰头土脸的逃到天井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咳嗽连连。
“原来父亲也不会啊……”赵昊拿着毛巾擦脸,心情却毫无波动。他在赵二爷的磨砺下,愈发佛系了。
“我看你大伯烧过几回,没想到其中还有些深奥的门道。”赵守正的脸上灰一片黑一块,愈发显得刚刷好的牙齿光洁如贝。“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古人诚不欺我。”
过一会儿,他又感叹道:“看来你大伯还是很强的。”
赵昊翻翻白眼,懒得吐槽。
眼看一时半会儿是生不起火了,他收拾好自己,便出门道:“我去街上买早点吧。”
“我要喝鸭血粉丝,吃南煎丸子……”赵守正马上点餐道。
“美得你……”赵昊撇撇嘴,不理会赵二爷的要求。“有什么吃什么吧。”
~~
昨日上街买笤帚时,赵昊瞥见个早点摊子的招牌,挂在不远处的桥头上。
出来一看,那桥头上果然撑起了粗布拉成的棚子,棚子下白气腾腾,十分热闹。
赵昊寻着香气走过去,见摊子不大,只有四张矮脚方桌。这会儿时候已经不早了,稀稀拉拉几个食客坐在那吃早饭。
棚子另一边支着两口锅,那口大点的锅上,座着三摞高高的笼屉,另一口小一点的锅里滚着油。四十多岁,头发花白的摊主,正持着长长的筷子,熟练的炸着油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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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直传到四百年后的美食,赵昊当年念书时,没少吃过这玩意儿。他闭目嗅一口那葱花萝卜丝饼,被滚油激出的独特香味,不由深深陶醉。
真好,还是内味儿。
‘噗嗤’一声少女的轻笑,打断了赵昊跨越时空的回味。
他睁眼一看,只见发笑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女孩有着江南女子常见的白皙皮肤,面颊带着健康的红润,还有点可爱的婴儿肥,就像她手中端着的那盘微微透亮的小笼汤包一样。
“看什么看?”
见赵昊毫不客气的打量自己,少女板起脸来,可她睫毛长长的,眼睛大大的,即使嘟着嘴,也看不到一点凶相。
“呃,看有什么好吃的。”赵昊心说,明明是你笑我在先。
“还以为你光闻味就饱了呢。”少女想起他方才的痴样,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她一笑起来,两眼眯成月牙,让人感觉多糟糕的心情,都会一下子放晴。
“巧巧,不要欺负人家。”一个头裹棉巾的妇人,一边跟食客会账,一边嗔怪女儿不要吓跑了客人。“这位小哥快里面坐……”
“可以打包带走吗?”赵昊问道。
“当然可以。”送完小笼包的少女去而复返,脆生生的如数家珍。“有小笼汤包、菜包馒头、鸭油酥饼、油端子、油果子,还有白粥、鸭血粉丝、豆腐脑,还有鸡蛋,咸鸭蛋……”
赵昊没想到,这连店面都没有的摊子,早点的样数居然还挺全乎。
他略一沉吟,便道:“两笼包子,两碗鸭血粉丝。”
“一共十文钱。”少女将包子装进了纸袋,又看着赵昊道:“你的碗呢?”
“没带。”赵昊两手一摊,他还不习惯点外卖要自备餐具。
“这次就算了。”少女却没为难他,将两大碗鸭血粉丝折进一个白瓷汤盆中。“记得送回来,下次记得自己带碗。”
“多谢。”赵昊便客气的付了钱,一手拎着包子,一手托着汤盆,转身小心翼翼往家去了。
看着他托塔天王似的背影,那叫巧巧的少女,又是一阵忍俊不禁。
不一会儿,赵昊进了小巷,就看到昨日那刀疤壮汉,提了一柄寒光闪闪的菜刀,冲进了自家院子……
赵昊吓得一哆嗦,手一滑,汤盆摔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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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延迟惹的祸
‘难道他爹用了我的方子,一命呜呼了?!’
那一刻,赵昊拔腿就想逃跑。
他细胳膊细腿才十四五岁,还远没到见义勇为的年纪。
却又想到赵守正同样手无缚鸡之力,若被自己连累出个三长两短,那可真叫货真价实的坑爹了……
何况这几日父子也算共患难过,赵昊实在没法撇下赵守正一个人逃跑。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对那被汤盆摔碎声吸引转头的壮汉,颤声高喝道:
“冤有头债有主,方子是我给你的,休要伤家父性命。”
壮汉看到赵昊,两眼一瞪,便提着刀转身朝他走来。
赵昊见有街坊探头探脑,心下稍安,强作镇定的呵斥一句。“朗朗乾坤,太平天下,难道你不怕王法吗?”
壮汉闻言眉头一拧,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赵昊便见他嘴角挂起一抹狞笑……
赵昊登时破功,一边往后退,一边带着哭腔道:
“况且,当时说好了,治不好也不会找我的……”
就在赵昊快要吓尿的当场,却见壮汉将手中刀往地上一丢,居然双膝跪地向他磕头开了。
“呃……”赵昊登时愣在那里。
然后便听那壮汉高声道:“恩公在上,高武给你磕头了。”
“这……”赵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远处看热闹的街坊,也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窃窃私语起来。
“咦,不是要杀人啊?”
“这凶神怎么给个毛孩子磕头?”
“没听高武管他叫恩公吗?”
这时,赵守正听到动静从院中出来,看到这一幕,登时扼腕叹息道:“惜乎哉,鸭血粉丝汤,覆水难收矣……”
那不是重点好吗?赵昊险些暴走,看看赵守正,又看看那自称高武的壮汉,没好气的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高武说话慢半拍,刚要开口便被赵守正抢了先。
“你前脚出门,高壮士便后脚上门,一进来就给我磕头,说你把他父亲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
“啊?救回来了?”赵昊一阵张嘴结舌,看看地上雪亮的菜刀,苦笑问道:“那你拿个刀作甚?”
“我……”高武这才知道,小恩公误会自己了,不禁羞愧满面,便愈发说不出来了。
“他还提了五斤肉做谢礼,见咱们家没刀收拾,就回家取刀了……”赵守正替高武解释。
高武却只看着赵昊,半晌方汗颜道:“高武该死,从小有说话慢的毛病,让恩公受惊了。”
“哦,是这样啊。”赵昊这才定了神魂,只觉后背已是湿了一片。心说你不光说话慢半拍,笑起来还无比恐怖。
赵守正也拍拍高武的肩膀,温声道:“高壮士快快起来,进屋把肉收拾好是正办。”
~~
回到自家院中,赵昊一屁股坐在水井旁的破杌子上。
方才可把他吓得不轻,这回儿还觉着腿肚子发软呢。
只见高武进去伙房不一会儿,就用麻绳提着切好的肉条出来。
‘干活倒是挺麻利。’赵昊心中嘟囔一句,便问道:“你爹的病,真的好了?”
高武咧嘴一笑,先将那一挂猪肉悬入井中镇好,然后才回答道:“回恩公的话,小人按照恩公说的法子,在河边找到了那种臭臭的黄花蒿。”
“不要叫恩公。”赵昊摆摆手,起身准备打桶水,洗洗脸上的汗水。
高武说话虽慢,动作却快得很。见状忙抢过赵昊手中的水桶,毫不费力的三两下就打上一桶水来。
赵昊一边洗脸,一边听高武慢悠悠说道:
“小人又按照公子的方子,将那黄花蒿泡酒绞汁。结果我爹上半夜喝了,下半夜就不烧了,也不抖了。早晨便能正常说话了,还喝了一大碗粥,让我赶紧来替他向恩公道谢呢!”
赵昊接过高武奉上的毛巾,擦干净脸,洒然一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心中却难免有些后悔,因为方才那场误会,现在怎么装都有点不太自然……
好在高武对他满心感激,根本没在意赵昊方才露怯的样子。
“对公子是小事,对小人可是天大的事情!所谓‘救父之恩,如山如岳’公子的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一旁正在吃包子的赵守正,闻言奇怪问道:“高壮士,听你说话颇讲究,不像是正经铁匠?”
赵昊不禁翻了个白眼,接过赵守正丢过来的包子。心说有这么说话的吗?难道人家是不正经的铁匠吗?
高武要回话时,心里却又犯了难。原本他称呼赵昊为‘恩公’,赵守正为‘老恩公’,但现在改口称赵昊为‘公子’,却没法称赵守正为‘老公子’的。
他只好沉默不答,先进去伙房,帮着三下五除二,弄好了灶台。这才想好了称呼,出来回话道:
“回老爷的话,小人的父亲才是铁匠。小人曾在戚家军中当个队正,大帅命我等识文学字,斗大的字也能认识半箩筐。”
“哦?戚家军?”赵昊闻言眼前一亮。
戚家军可不光只在四百年后大名鼎鼎,在此时便威震天下了。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大明抗倭能取得最终胜利,戚继光和他的戚家军,要占大半的功劳!
便听赵守正奇怪问道:“不是听说戚大帅升任神机营副统领,戚家军月初也北上蓟州了吗?你怎么没跟着去啊?”
“小人本来是要跟着北上的,路过南京时,却见家父年迈孤单……”高武这次倒没延迟,显然方才一并打好了腹稿。
“便求着将军放我回家侍奉老父,现在小人已是平头百姓了。”
“原来如此,倒是孝子啊!”赵守正说着话,大有深意的看赵昊一眼。
“看我干嘛?”赵昊嘴里塞着笼包,吐字不清。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要跟高壮士学。”赵守正一本正经的教训道。
~~
高武挂念着老父,和赵昊父子说几句话,便急忙回家了。
进屋时,他见父亲已经能坐起来了,脸色比自己出门前,又好看了一些。
“送把菜刀去了这么久?”高铁匠奇怪问道。
高武将凌乱的屋子收拾了一番,才回答道:“看恩公父子的言谈举止,该是手不沾水、眼里没活的富家公子,定是遭了难,才沦落到咱们这种地方的。”
“原来如此。”高铁匠自然早习惯了儿子这种说话方式。点点头道:“那你要多去帮衬帮衬,力气是使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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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等下午忙完了我再去。”高武毫不迟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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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鼠哥(盟主加更)
吃完早饭,赵昊帮着赵守正沏好了茶,研好了墨,摆好用功架势。
这才语重心长的嘱咐道:“父亲最近请在家中收心读书,咱们穷人家家的,没事儿就不要乱出门了。”
赵守正坐在摇摇晃晃的破椅子上,拿着本《论语集注》挠挠头道。
“还真有个事儿,明天我得去趟国子监,办理复学手续……这二年一直没坐监,只怕学籍已经被停了。”
“有事当然要办了,今天先安心读书吧。”
赵昊如操碎心的老父母一般,交代了赵守正几句,又给他留下午饭钱,这才说自己要上街逛逛,便出了门。
“让我在家读书,你却出去瞎逛逛!”赵守正抗议一句,可惜抗议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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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出门,当然不是为了闲逛。
只要一想到,现在全家只剩二两银子,稍有个风吹草动,便要面临揭不开锅的窘境,他就一刻也不敢耽搁。
他要找找看,能不能寻到什么来钱的门路,好解决父子俩的燃眉之急。
他本打算去最繁华的秦淮河夫子庙一带,但一问载客的马车,居然要二十文才过去。
“这么贵?”赵昊不禁肉疼。
“这位小哥,二十里地呢,返程要是没客人,这趟我得亏死。”戴着斗笠的车夫没好气道。
“哪能让你亏本?”赵昊笑笑,将荷包收回袖中道:“我不去了就是。”
“臭小子,消遣人呢!”等他走远了,那车夫还在后头骂骂咧咧。
赵昊撇撇嘴,全当没听见。
但要靠两条腿来回四十里,他可没那本事。想起那日在钟鼓楼一带,也有好些繁华街市,他便辨明方向,改变了目的地。
越往南走就越是繁华,等过了狮子桥,上了鼓楼外大街,昨日所见的繁华景象,便重新出现在赵昊的眼前。
他此刻心里也没什么章程,就一家接一家的店铺仔细逛起来。
那天只是走马观花,粗粗领略了一下大明南都的繁华。今日里细细看来,他才真真切切震撼于南京城的商业之发达,物资之充盈……
赵昊粗略点数,仅仅自己眼前不到一里长的宽阔街面上,便或是树立、或是悬挂着不下百余面样式各异、惹人注目的店铺招牌。
除了最常见的酒楼食肆茶馆,还有诸如‘刘小平川广杂货’、‘周记发兑官燕’、“崇明海味俱全”、“西北两口皮货发客”、‘瑞祥号绸缎庄’、‘南瓦子布店’,‘唐记南货店’之类,林林总总不下几十种生意。
而且这些店铺中货源之广,品类之全,亦是他之前难以想象的。赵昊进了那家南瓦子布店,见柜台里居然摆了上百种各式各样的布匹。
赵昊深感好奇,便假说要买布,诓得那店伙计来了段清脆流利的贯口。
“咱家有嘉兴西塘布、苏州青、松江青、南京青、瓜州青,红布、绿布;松江大梭布、中小梭布;湖广孝感布、临江布、信阳布;定陶布;福建生布、安海生布、吉阳布、粗麻布、书坊生布、漆布……”
赵昊听得十分过瘾,忍不住鼓掌喝彩。那店伙计愈发得意,又卖力的报了大几十样布品,这才喘着粗气问道:“请问客官想要哪一种?”
“呃,我想想看。”赵昊抱着胳膊,装模作样寻思片刻,暗道:‘织布机,印染技术似乎都有改进的可能。’
但还是那个问题,远水解不了近渴。面对着一屋子的布,他根本找不到任何赚快钱的法子。
“不好意思,我再逛逛……”赵昊朝那伙计歉意的笑笑,不忍看他哀怨的目光,逃也似的溜出了这家布庄。
赵昊就这样,一家家逛下去,几乎每一家都会让他惊叹不已。他甚至发现了一家专卖海鲜的水产店。店里头除了卖海鱼,还用海水养着蟹、鳗、虾、螺、蚌,还有蛤蜊、银鱼、蛏蚶、黄甲之类,品类并不比后世的海鲜市场少多少。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将这些难于保鲜、不易贩运的海货,从几百里外活着弄来的。
看着这些海鲜,赵昊就感觉饿了,赶紧从这家‘崇明海味俱全’的水产店出来。
谁知大街上也充斥着各种诱人的美食香气,赵昊才猛然察觉,这会儿已经到了午饭时间。非但那些酒楼食肆饭菜飘香,道边的各种食摊上,也摆出了琳琅满目的各色吃食,让人垂涎三尺。
‘’是煮干丝,桂花鸭,生煎包,卤猪蹄……还有煎刀鱼,炸肉丸,烤鸡,还有臭豆腐……怎么连臭豆腐也这么香?’
赵昊不能自控的抽着鼻子,咕嘟咕嘟吞着口水,可摸一摸怀里仅剩的二两银子,只觉此刻残酷无比。
“早晨刚吃了一笼包子,不会饿的。”赵昊对自己反复暗示道:“这都是幻觉,是馋的不是饿的!”
却又难免暗暗发誓,等将来本少爷发了财,一定要狠狠报复回来。
嗯,煮干丝吃一碗倒一碗……
~~
赵昊忍着腹中饥饿,又逛了几家后,过午时分进了一家挂着‘唐记南货店’黄底黑字招牌的店铺。
所谓南货,自然便是南方特产之物。店里头满是金华火腿,绍兴黄酒,海鲜干货,岭南干果之类出自苏南、宁绍、闽粤的食物。
‘又是卖吃的……’赵昊嘟囔一声,就想退走,却无意中瞥见店门口的货架上,整齐的码放着几十个粗瓷碗,碗里头装满了或是黑褐色或是红褐色的膏状物。
“这是什么玩意儿?”赵昊有些好奇的问道。
“公子连黑糖和红糖都不认识?”店伙计好笑的问道。
“没见过装在碗里的。”赵昊摇摇头,拿起一碗红糖仔细端详起来,只见其表面像沙土似的比较粗糙,还有雪花样的花纹,非常好看。
“这个怎么卖?”
“黑糖三十文一碗,红糖一钱银子一碗。”伙计笑问道:“公子来点儿?”
“那白糖什么价?”赵昊随口一问。
“白糖……”伙计居然一愣,似乎没听过这个称呼。
赵昊却分明记得,自己刚来时便喝过白糖水来着。而且在他记忆中,小赵昊也没少吃白糖,所以绝对不会没有这样东西。
“客官说的是糖霜吧?”伙计试探着问道。
“应该是吧。”赵昊心说,看来是名字不同,便点点头道:“你家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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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是有……”伙计从柜台里,拿出个精致的小木盒,打开给赵昊一看,里头是白糖没错。
赵昊下意识伸手,想要捻一点尝尝。
谁知伙计却如临大敌,马上啪地一声合上盖子,差点夹到赵昊的手指。
“你这客官好不懂事,这么贵重的物事,岂能轻尝?”
“不就是白糖吗?能贵哪去?”赵昊有些不快道。
“一两银子一两糖,是开玩笑的吗?”伙计瞪大眼道。
“什么?一两银子一两白糖?!”赵昊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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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高德(盟主再加更)
“一两银子一两白糖?!”赵昊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当然了!”店里的掌柜、伙计都用看白痴的目光望着赵昊,显然这是常识。
赵昊惊呆了,想起小赵昊整天喝白糖水,吃白糖包子,登时对之前的富贵生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恨不能是我……’赵昊心疼的揉了揉胸口,这才失声问道:“为什么这么贵?”
这时,一个穿着藏青绸缎直裰,头戴黑绸六合帽,笑眯眯一团和气的中年胖子,从里间挑开帘子出来,对赵昊笑道:
“这位公子。南京乃首善之都,富甲天下,一年也才只有一两百斤的白糖入市,你说贵不贵?”
“全买下来也才两三千两银子,南京城有钱人这么多,怎么会吃不起?”赵昊依然不能理解。
“不是吃不起,是有钱也买不到。”那胖子应该是这家店的东家,只见他将手中的茶壶递给那伙计,顺手接过木盒来。重新打开给赵昊看道:“看仔细喽。这糖霜像什么?”
“糖霜糖霜,当然像霜了。”赵昊对这个白痴问题无力吐槽。
“不错。此物正是红糖熬制冷却后,表面凝出的薄薄一层霜。然后用特制的竹篾轻轻刮下来,一千斤红糖才能出这一两。”胖东家笑呵呵道:“整个大明朝,一年出不到五百斤,还得进贡给宫里百斤。所以有钱也买不到……”
胖东家在一旁絮絮叨叨,赵昊却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
这次却不是恐惧,而是巨大的兴奋!
看看被珍而重之捧在手心的糖霜,再看那随意堆在店门口的红糖,赵昊心中狂叫道:
‘就是它了!’
。
赵昊终于想到,既简单来钱又快的法子了!
本以为这个时代的人已经掌握了,这个简单的法子。毕竟七十年后出版的那本科学巨著上,就有清清楚楚的记载。但通过在南货店的交谈,他惊喜的发现,至少此刻还没人知道它!
‘那就当老天爷赏我的了!’
赵昊激动的感谢了对方的讲解,强忍住当场购买红糖的冲动,跌跌撞撞离开了这家南货铺。
胖东家将糖盒交给伙计收好,奇怪的看着赵昊的背影,小声嘟囔道:“这小子激动个啥?”
赵昊特意多走出几里地,来到保泰街上的一家糖店,掏出他视若命根的二两银子,买了五斤红糖。又到隔壁的杂货铺,跟店家好说歹说,用身上剩下的铜板,买了个偌大的酿酒用的木漏斗,便兴冲冲往家赶去。
等他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只听院子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赵昊进门一看,只见高武正在赵守正的配合下,将掉下的屋门重新安回了门框。
看到儿子进来,赵守正笑着说道:“芳邻自有高德,高壮士过午便来帮着修理门窗桌椅,还帮着东间那张破床也修好了。”
“高大哥,太感谢你了。”赵昊闻言险些热泪盈眶,这下终于不用跟赵守正挤在一张床上,听他打呼噜了。
高武将最后几个钉子,钉进了门框上。这才缓缓道:“力气是使不完的,不打紧。”
“天黑看不清了,咱明天再来修屋顶。”高武收拾起家伙什儿,就要回家去。
赵昊有心留饭,可父子俩也不会做饭,实在没什么能招待人家的。便从纸袋中拿出两大块红糖,硬塞到高武手里。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给你爹冲水喝,也能凑合补补身子。”
高武推辞不要,赵昊一直追到门口,他才勉强收下了。
等赵昊送走了高武,转身进屋,就见赵守正已经泡了两碗红糖水……
“唉,有点涩,不太纯啊。”赵守正品了品,挑剔的摇摇头,说完咕嘟嘟仰头喝光一碗。
“要是好喝,碗都要被你吃掉了。”赵昊一脸无奈的看着他,将剩下的红糖牢牢抱在怀里。
赵守正喝完自己的一碗,奇怪的看着赵昊道:“嘴巴撅这么高?喝点红糖水去去心火。”
“这不买来喝的……”赵昊翻翻白眼道:“这是用来发财的!”
“儿啊,不是为父打击你。”赵守正不解问道:“这破玩意儿,搁以前咱家都不吃,如何用来发财?”
赵昊考虑到,自己以后还要多有惊人之举,总要有个托词来敷衍父亲才行。便轻咳一声道:“我最近经常做梦,梦里头好像有人在跟我说话,告诉我各种各样的事情,其中就有用红糖发财的法子。”
赵守正登时紧张起来,伸手摸了摸赵昊的额头。“儿啊,你怕是得癔症了?得赶紧看大夫!”
赵昊拍开赵守正的手,径直朝伙房走去道:“赶紧干起来,是不是癔症待会就知道了!”
。
赵守正也跟着进了伙房,虽然对赵昊要做的事不明所以。但他素来对儿子千依百顺,自然让干嘛就干嘛了。
伙房中,灶火正旺。那是高武临走前帮着生好的,他还专门教过赵守正该如何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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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解决了赵昊的一大难题。今晚他要做的事,可离不开灶台!
照料灶火的重任,便落在了赵守正身上。他一边往灶膛中添着柴火,一边好奇看着赵昊,将红糖一股脑倒进大锅中。
“儿子我懂了,你想要制饧稀卖钱?”
“嗯……”赵昊信口应一声,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这一锅糖上。这要是熬糊了,他可没钱再买一份回来重做了。
“平明风雨酿春寒,试把饧和杏酪餐。”赵守正吟一句,便被诗中美好的意境陶醉了。“儿啊,等你做好了饧,为父与你一同出摊。”
“看好你的火!”赵昊差点一头栽到锅里。
见赵昊难得露出如此认真的神情,赵守正欣慰至极,马上乖乖闭嘴,专心照料起灶火来。
不一会儿,锅里的红糖便在赵昊不断的搅拌下变成了膏状。不待其继续融化,他便赶忙木瓢锅铲并用,将大锅中的糖膏尽数舀到漏斗中。
那漏斗已经被他提前用草紧紧塞住漏口,架在水桶之上。
赵昊叮嘱赵守正,一定要照看好漏斗里仅剩的三斤多糖膏,千万别让猫啊狗啊或者什么人糟蹋了。
“吾儿怕我偷吃就直说,何必如此委婉。”赵守正嘟囔一声,便蹲在水桶旁,目不转瞬的盯着那漏斗。
赵昊出去好一阵,才端着个木盆从外头回来。
他将木盆搁在灶台上,走到赵守正身边,去观察漏斗中糖膏的凝固情况。
赵守正这才发现,儿子手上衣服上,全都是黄泥点子,不禁问道:“你去玩泥巴了?”
“不错。”赵昊蹲在水桶旁,伸手按向漏斗中。
“别……”见儿子用蘸着泥巴手去碰那些基本凝固的糖膏,赵守正不禁叫一声。
赵昊却置若罔闻,按了按糖膏,手指一下子陷进去。
“似乎还差点火候……”赵昊小声嘟囔着,但其实该是何等硬度,他自己也没数。说着他试探着拔掉了堵住漏斗口的草,并未见有糖膏下来。“火候应该到了吧?”
“糟蹋了还不如让我吃了呢。”赵守正无奈叹气,目光瞥到灶台上的木盆,他眼珠子差点瞪下来。
“你还真去玩泥巴了?!”
那木盆中,竟是满满一盆黄泥水!
“算了,不管了。”赵昊却已经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只顾着自言自语道:“大差不差就行了吧,应该没那么讲究!”
说完,他便端起那盆黄泥水,就要浇在漏斗上。
“等等!”赵守正忽然喊停。
赵昊不解的看着他,只见赵守正伸出指头,在漏斗中狠狠挖了一块。
赵守正一边吮着糖膏,一边示意儿子可以继续。
赵昊无奈翻翻白眼,方才心中涌起的那种神圣感,此刻荡然无存了。
他双手一倾,将盆中黄泥水缓缓浇在了糖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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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夕阳西下
漏斗的口很小,又被糖膏糊住,黄泥水无法顺势淌下,便积蓄在漏斗中,很快漫过了糖膏。
看上去,满满一漏斗全都成了黄泥汤。
赵守正咂咂嘴,刚想发表感慨,却见赵昊目不转瞬的盯着那漏斗,似乎着紧至极。他便硬生生咽下话头,安静陪在一旁不打扰。
父子俩目不转瞬的看着那漏斗,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滴答滴答的水声。
两人小心的抬起漏斗一看,只见有黑色的液体顺着漏斗口,一滴滴缓慢落入桶中。
赵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示意赵守正将漏斗稳稳放回桶上。
这时,水滴的越来越快,眼看糖膏就要露出水面了。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赵昊微微一笑,不管结果如何,该装还是要装一下的。
不然就是成功了,也没什么滋味……
话音未落,水位又下去一点,两人就看到那红褐色的糖膏,居然变成了洁白的颜色,在黄泥汤中煞是显眼。
“咦?”赵守正吃惊的看着赵昊,不知他变得什么戏法。
这时候,水滴已经变成了一道水线,加速从漏斗中渗漏下去。
漏斗中,红褐色的糖膏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满满一斗洁白晶莹、如沙如雪的白色事物。
赵守正被震撼住了,看看漏斗,又看看赵昊,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尝尝。”赵昊抱着胳膊,云淡风轻的微微扬起了下巴。
“看上去跟雪花似的。”赵守正这才伸出手指,蘸一点送入口中,旋即惊呼起来:“甜的,居然是糖霜!”
“不然呢,糖还能变成盐吗?”赵昊得意洋洋的瞥一眼赵守正,十分享受父亲此刻咋咋呼呼的样子。
说着,赵昊也抓了一把在手里,看一看,尝一尝,怎么形容呢?嗯,就是白砂糖。
这是《天工开物》中记载的‘黄泥水淋脱色法’,只消一盆黄泥水,就能让红糖变白糖,再是简单廉价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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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工开物》果然是神器啊……”赵昊心里美滋滋的想道:‘这书七十年后才初刊,里头不知有多少法子,是眼下人还不知道的呢。这可都是赚钱的法门啊……再说我脑子里,可不止一本《天工开物》啊!’
~~
父子俩高兴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用木勺,将漏斗中的白糖转移到纸袋中。
三斤半的红糖,最终出了一斤多洁白如雪的白砂糖。
漏斗底部,倒是还剩下一斤多稍带黄褐色的白糖。味道其实大差不大,但卖相差了许多,赵浩理都不理。
这时,远处传来四更鼓响,紧接着鸡也叫了。
父子俩这才发觉,竟然忙了个通宵。赶忙简单的洗漱下,各自回屋去睡了。
然而赵昊明明又累又困,却辗转反侧兴奋的睡不着。
他将那包白糖放在床头上,不一会儿就伸手摸一摸,生怕遭了耗子。想到耗子,赵昊又爬起来,用麻绳将那包糖吊在梁上,这才放下心来。
‘这下总不会丢了。
赵昊这才放心的躺回去的,美滋滋的盘算着,准备明日拿去卖掉,得个二十两,全买成红糖,制成白糖!
‘然后卖掉白糖,再买红糖制白糖,再卖白糖制红糖……’
赵昊反复默念了没多会儿,终于沉沉睡着了。
梦里头,他成了制糖大王,大明首富,后来还发明了胰岛素……把赵昊美得合不拢嘴。
直到他被无数黄金的光芒,闪得两眼生疼,才从美梦中醒了过来。
“是在做梦啊……”
赵昊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眯眼看看从屋顶直射进来的阳光,原来已经中午了。
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赵昊下意识便往房梁下一看,登时魂飞魄散!
只见自己悬在梁下的麻绳还在,麻绳上的那包糖,却不见了踪影!
‘耗子成精了?’赵昊心中惊呼,口中大叫道:“爹,你看见我的糖了吗?!”
却没人回答他。
赵昊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跑到东屋,只见被褥散乱如狗窝一般,却不见赵守正的影子。
他又发了疯似的家里家外到处寻找,连水井里头都没放过,却依然没找到人。
若非那一斤糖也不值多少钱,他都要怀疑赵守正是不是携糖潜逃了?
就在赵昊考虑要不要报官时,高武扛着梯子,拎着家伙式过来了。
高武先将梯子架在屋檐下,才开口问道:
“公子在寻赵老爷吗?”
“不错,你见到他人了吗?”
“一大早就见他沿着大街往南去了。”高武爬上了屋顶,将残破的瓦片揭下。
“哦。”赵昊猛然想起,昨天赵守正提过,说今天要去国子监恢复学籍,好有资格去应乡试。
八成那包糖,也是被他拿走了。
赵昊这才稍稍定神,给高武打下手,帮着一起修理屋顶。
两人忙活到傍晚,赵昊饿得前心贴后心,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多没吃饭了。
他跟高武说一声,便换了件干净点的衣裳,上街去买晚饭。
走到大街上,他发现那桥头上的早点摊子,居然傍晚也会营业。
想到这家的包子虽然味道一般,但胜在给的足,赵昊便走过去。
晚上出摊的只有那母女俩,守着用被子盖住的几大笼包子。既没有那两口大锅,也没有摆食桌。
包着布头巾的母亲,正在给客人装包子。
那叫巧巧的少女有些无聊的立在一旁,看见赵昊过来,不由眼前一亮。
“喂,怎么空手过来了。”
赵昊一愣,才想起自己还欠人家个汤盆呢。
“不好意思,摔碎了。”赵昊歉意的笑笑,伸手去袖中摸荷包道:“多少钱,我赔你就是。”
“算了算了。”巧巧大方的摆摆手道:“那么旧了,不值几文钱。”
赵昊的动作却僵住了。他这才又想起,自己昨天已经花光了身上最后一枚铜钱。
他不着痕迹的抽出手,朝少女拱拱手道:“多谢,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
‘竟然连饭都吃不起了。’赵昊心里难免升起一丝‘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凄凉之感。
往前走出十几步,忽听身后传来少女的喊声。
“等一下!”
赵昊回头,奇怪的看着少女。只见她气喘吁吁的追上来,不由分说便将个纸包塞到他怀里。
“收摊了,卖不完也浪费,帮忙吃了吧。”
少女说完,也不看赵昊,转头就往桥头跑去。
夕阳下,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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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两根手指
夕阳下,赵昊看着手里的包子,心中五味杂陈,甚至鼻头有些发酸。
他正愣神间,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赵昊回过神,这才看见赵守正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哟,又吃包子啊……”赵守正说着就往纸袋里伸手。
赵昊却抱着纸袋侧身躲开,红着眼问赵守正道:“我的糖呢?”
“哦,我送人了啊。”赵守正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啊?!”虽然赵昊已经猜到,那白糖估计不会有好下场了。但听赵守正亲口说出,他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跟你说过,为父要去国子监办复学吗?”赵守正见儿子脸色不好,忙解释道:“早晨出门前,我问过你的呀,你还‘嗯’了一声呢。”
“有吗?”赵昊揉着额头,郁郁道:“有也是说梦话。”
“有的有的,当然有的。”赵守正自知理亏,赶紧含混过这一节,满脸讨好道:“姓周的狗眼看人低,就寻思着拿你做的白糖去镇镇他!”
“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吗?”赵昊看了看手里的肉包子,忍住丢到赵守正脸上的冲动。
“你是没看到他那样子啊!”赵守正却觉得很值,又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道:“他以为咱老赵家败了,却是万万想不到,我还能拿出这么值钱的玩意儿来,差点把他眼珠子惊掉了。真可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过瘾,过瘾啊!”
“不是跟你说过,”赵昊扶着墙,欲哭无泪道:“那是我准备卖了做本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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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像是哎,吾给忘死了也!”赵守正猛地一拍额头,旋即大笑着安慰儿子道:“不过吾儿放心,为父至交好友满金陵。只要为父张张嘴,别说十几二十两银子,就是几百上千两也能借的到。”
说完,他便拉着赵昊往家走道:“回家吃包子去,明天一早我就借钱!不破楼兰誓不还!”
赵昊见他的样子不似作伪,心说秦桧也还有三个好朋友呢。赵二爷人缘再差,也不会比秦桧还差吧。
他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跟着赵守正回家去了。
院子里,高武也修好了屋顶,正在打水洗手。父子俩便分出大半包子,让高武带回去与老父亲同食。
当然,打死赵昊也不会透露,这包子的来路的。
~~
又是一夜无话。
一大早赵守正便爬起来,认真的穿戴整齐,将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还把私藏的玉佩悬在了腰间。
对着井水看了半天,感觉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他这才步履沉稳的出门去了。
赵昊也醒了。心里有事,如何能睡踏实?
通过这些天和赵守正相处下来,他已经对大明朝的书呆子有了深刻的认识。赵昊实在是担心赵守正,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听到父亲出门,他便悄悄跟在了后头。
赵守正的朋友似乎没有住城北的,赵昊一直跟着他走到钟鼓楼附近的小粉桥一带,这才到了头一家。
他远远躲在墙角,看着赵守正整了整衣冠,深吸了几口气,这才举手敲响了院门。
不一会儿,有个家丁打扮的男子开了门。虽然距离稍远,听不清两人对话,但也能猜到该是询问赵守正的来意。
没说几句,那家丁居然连连摆手,不容赵守正把话说完,便一下把门关上了。
赵守正失望的摇摇头,伸手指了指门,愤愤嘟囔了几句,这才向下一家出发。
下一家倒是让他进门了,但等赵二爷出来时,赵昊看他一脸沮丧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没借到钱。
就这样,赵守正一家接一家的转悠。大半天时间,找了十几家自认为关系不错的朋友,却竟然一个肯借钱的都没有。
看着他颓然坐在大石桥边,两眼发直的样子,赵昊心里很不好受,忍不住想要现出身形,唤他回家。
不就是二十两银子吗?咱们再想办法就是……
谁知,赵守正忽然站起来,朝着对面的户部街上快步走去,看他满脸兴奋的样子,应该不是内急。
怕是想到法子了。
赵昊心下一松,暂时没有现身。
户部街因南京户部都税司设立于此而得名,其繁华程度还要超过鼓楼外大街许多。不过赵昊此时无心领略,紧紧跟在赵守正后头,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走散了。
紧跟慢跟,便见他进了家悬着‘德恒当’黑底金字招牌的当铺。
“德恒当……”赵昊忽觉有些眼熟,将头上的毡帽压了压,低头进了当铺。
这家德恒当规模极大,光柜台后的朝奉便有七八位,柜台外还有十来个招呼的伙计。看到赵昊进来,马上有人上前招待。
“小客官要当东西吗?”
赵昊并不做声,只是指了指前头的赵守正。
伙计便把他当成了赵守正的跟班,不再搭理。
只见赵守正来到个高可及肩的柜台前,仰头对里头的朝奉道:“敢问,贵东家张世兄可在店中?”
朝奉一听对方,称呼自己东家为世兄,便不敢怠慢,赶忙转出柜台,请他到一旁的小客厅吃茶。
好一会儿,一个面容阴沉,腆着肚子的高个子,掀开帘子从后头出来。
一见那人,赵昊恍然,这不正是那天到府上去放高利贷的张员外吗?!
此獠为虎作伥,殊为可恶。明明是那些当官的向德恒当借钱补亏空,他却配合他们想将那笔巨款扣在赵家头上。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却是杀了人还要扒皮剔骨熬油!
赵昊却想不通,赵守正为何还会找这个混蛋!
他从旁听了会两人的对话,这才明白,原来赵家和张员外都是徽州老乡。赵家是休宁的,张员外是祁门的,两家是邻县。从前张员外便靠着这层关系,疯狂的巴结赵立本,这才搭上了南户部这条线,摇身一变成了半官半商的南京巨富。
赵昊甚至有点想不通,以姓张的今时今日的地位,为何还要亲自见一个落魄老公子?
念旧?怎么可能!
~~
只见赵守正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递给了张员外。显然,他是想凭着老关系,能多当些银两出来。
赵昊恨不得拿头去撞柱子,他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但他不能出声阻止,那样会更伤害当父亲的尊严……
“张世兄,这本是我心爱之物。所谓‘吾独穷困乎此时也’,若非实在没办法,断不会拿出来当的。”便听赵守正道:“还请世兄看在家父多年照拂的份上,高抬些贵手,一个月内,我必拿钱来赎。”
“嗯……”张员外不置可否的应一声,便仔细端详起那枚玉佩。好一阵,才听他幽幽道:“贤弟,为兄说话直,你莫见怪。你这玉佩品相一般,雕工又差,还有磨损裂纹,最多只能给你这个数!”
张员外比划了两根手指。
赵守正低声惊呼道:“啊,才两百两?这可是陆子冈的手笔,岂会雕工差?我买来后只小心把玩,今日头次佩戴,哪会有磨损的道理?”
“陆子冈的?不会的,这是仿品!”张员外却自信的摇摇头道:“愚兄这双眼,可是南京城有名的准狠,不然也吃不了这碗饭。”说着他斩钉截铁道:“假的就假的,绝对真不了。”
顿一顿,张员外一字一句的说道:“看着玉料还不错,我给你二十两,爱要不要。”
“啊,二十两?!”赵守正吃惊的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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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本钱
ps.上一章写完了就发出来,没有发现有处情节有点用力过猛,感谢大家的批评指正,已经修改过来。大家批评的对,稍息立正,虚心接受。特此加更一章,以表歉意。
~~
‘二十两?’
赵昊也险些惊呼出声。简直坑爹呢,这是!
“赵二爷也别觉着委屈,这行的规矩便是如此,除非你能把陆子冈喊来,不然我们只能按照玉材本身的成色来估价。”便听那朝奉从旁敲边鼓道:“这还是东家看在同乡一场的份上,若是换做别人,十两就打发了。”
说着话,他端了个托盘过来。托盘上搁着一张写好的当票,还有十锭二两一个的小元宝。
赵守正被两人一唱一和弄得有些心中打鼓,心说难道自己走了眼,真的买了假货不成?
又想到昨夜说过的大话,他若空手而归,岂不让儿子失望?
“所谓上杆子成不了买卖,贤弟还是去别家看吧,谁能给到你二十两以上,我这张字就倒着写。”
只见那张员外面现不耐之色,一挥手,朝奉便作势要端走托盘。
“别别,我当了就是。”上当上当,上当铺哪有不上当的?何况赵守正个不通俗务的书生?他果然吃了套路,慌忙拦住朝奉,叹口气道:“好吧,我当了就是。”
“嗯。”张员外点点头,一言不发的看着赵守正。
赵守正愈发气短,低头仔细看看那字迹潦草、不忍猝读的当票……他没忘了儿子上次的提醒,但凡签字之前,要先好好看看文书。
‘这都写得什么鬼玩意……’赵守正暗暗腹诽一句,勉强读完了当票,见当期一个月,利息也不离谱,这才在上头签字,画押,拿钱走人。
见朝奉收起当票,张员外终于露出了笑容,起身客气的将赵守正送出门去。
“贤弟,以后有生意,多多照顾愚兄哦。”
“好说。下月前,我会来赎当。”赵守正对他的玉佩念念不忘,也不知有什么特殊的念想。
看到父亲出来,赵昊忙侧身面向柜台,假扮要当东西的客人。
赵守正满腹心事,也没注意到自己跟儿子擦肩而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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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送赵守正出去,那张员外和朝奉两人转回了客厅,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只见张员外爱惜的摩挲着那枚玉佩,得意洋洋的对朝奉道:“听闻当今新君深爱陆子冈的作品,这可是他技艺大成的真作,而且是罕见的于阗玉佩,现在五百两也拿不下来。”
“这漏捡的,过瘾!还是老板老辣,几句话就让赵二爷慌了神,把真的当成了假的。”山羊胡朝奉竖起大拇指,马屁山响。说完又自得的笑道:“而且,这赵二爷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这活当居然可以变死当。”
“他个书呆子能看出来,我还开什么典当行?”张员外得意一笑,将那玉佩交给朝奉保管道:“没有这种不通俗务的落难公子,我们赚谁的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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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两人谈笑风生的进去里间,赵昊这才咬牙切齿而去。
~~
赵昊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赵守正正站在巷口向外张望。
看到赵昊进来,他才放下心来道:“儿啊,你这是去哪了?再不回来我就要报官了。”
赵昊心中暗叹一声,赵二爷再不好,也是自己这世上最亲的人。
大不了,以后我多给他长着心眼就是了……
便对赵守正少有的温柔道:“让父亲担心了,以后会早回来的。”
“那倒不必,只是出门前跟我说声就好。”赵守正倒有些不习惯他如此,忙给儿子端来洗脸水道:“快洗洗吃饭吧。这几天光凑合了,可委屈我儿了。”
“嗯。”赵昊点点头,洗好了手和脸,便在赵守正的催促下,来到方桌边坐下。
桌上三菜一汤,有荤有素。但比起之前那次算是节俭不少了。
赵昊的目光,却落在菜碟旁边的,那十枚小银锭上。
赵守正将筷子递给儿子,献宝似的一脸得意道:“怎样,为父不是吹牛吧?随随便便就筹到了。”
“我另一个同窗非但留我吃酒,还封了一百两给我,只是朱子云‘适可而止、无贪心也’,为父便没有再拿人家的银子。”
“不过放心,要是我儿觉着还不够,为父改日再去找他拿便是!”
赵守正唾沫横飞,连比划带说,险些连自己都信了。
赵昊却一阵阵鼻头发酸,默默的给赵守正一杯接一杯的斟酒,只希望他快点醉过去。不要强撑着演戏了……
这样肯定很痛苦,很痛苦。
好在赵守正酒量很差,没几下就被成功灌醉了。
~~
堂屋中。
赵昊先将那二十两银子小心的收好,然后转身回来,吃力的扶起父亲,将他送进东间。
醉酒之后,赵守正嘴上再没了把门的,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屋里走,一边吧嗒吧嗒掉泪开了。
“刘兄啊刘兄,当初你老父病重,是谁帮你延医问药?无钱下葬时,又是谁奉上了百两纹银?怎么轮到我背时了,你却连一两银子也不肯借?”
“冯老弟啊冯贤弟,你整日里吃我的喝我的,围着我转了七八年,怎么这一下,就连门都不让我进了?”
“呜呼哉,人情胜似吴江冷,世事更如蜀道难……”赵守正唱着不成调的曲子,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过去。
赵昊这才知道,父亲并未把玉佩之事放在心上,而是为白日里受尽白眼而难过。他之前阔绰时,一帮同窗称兄道弟,便宜占尽。现在见他败了,一个都不理他了。
此中冷暖,外人怕是难以体会万一。
赵昊叹息一声,弯腰帮赵守正脱下了靴子,又给他脱掉袍子。
那张德恒当的当票,便飘然落在地上。
赵昊捡起当票,定睛看着上头‘执帖人赵守正,今因急用将己物当现银贰拾两。奉今出入均用现银,每月行利玖分,期限壹月为满,过期任铺变卖,物主自甘,此帖为照。’的鬼画符似的字样。
乍看一眼,似乎没什么不妥。但赵昊听到了那张老板和朝奉的对话,知道这当票上定有玄机,便又一笔一划的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期限壹月’的‘月’字,两条腿短的异常,说是‘日’字似乎更妥当。只是前一句中‘每月行利’的‘月’字十分正常。让人顺序读下来,当然不会往‘日’字上联想。
想必那当铺留存的当票上,这‘日’字会更加标准。
这就是朝奉口中‘活当’变‘死当’的诀窍了。如此简单粗暴,简直肆无忌惮!
但再一想,对方有南户部的背景,而父亲如今却只是个屡试不第的穷监生,似乎又是那样的顺理成章……
“唉……”赵昊摇摇头,小心的收起那张当票,又是一阵咬牙切齿道:“姓张的,你敢黑我老赵家的钱,本公子要让你千倍百倍还回来!”
ps.网上连载有时候考虑欠妥实在难免,大家见谅。另外,其实这是老赵飞快成长的转折点……
第二十二章 稀罕的是你这个人吗?
翌日天不亮,赵昊便爬起来,先去伙房将昨晚的剩饭热好。
然后给赵守正打好了洗脸水,准备好了牙具和胰子,这才喊他起床。
宿醉的赵守正,揉着发胀的脑袋,一点也记不起昨晚说过什么了。
“父亲以后还是少吃点酒吧。”赵昊一边给他盛饭,一边劝道:“你本来脑袋就不太灵光,喝坏了就更没法考举人了。”
“呃……”赵守正竟无言以对,半晌才点点头道:“好吧。”
父子俩吃完早饭,将碗筷往水盆里一丢,赵昊便迫不及待的拉着赵守正出门去了。
两人今日再没有闲庭信步的兴致,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半个多时辰便到了鼓楼外大街。
“这条街上,便有几家可买到红糖。”赵守正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
赵昊却摇摇头。“不能在这儿买,我们走远点再说。”
“谨慎。”赵守正大赞道:“行谨则能坚其志,言谨则能崇其德。吾儿必成大器。”
赵昊翻翻白眼,心说道理你全知道,一做事就全忘掉……
不过今天有大事要办,他不愿浪费时间吐槽,便拉着赵守正径直穿过鼓楼外大街,又过了鼓楼前广场,来到同样商业繁华,百货俱全的鱼市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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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分头在四家铺子里,统共买了五十斤红糖。然后又挑着这些糖,转到北门桥,再次故技重施,在四家店里头,买了另外五十斤红糖。
赵昊再度将身上的钱,花的一干二净……
自然也没钱雇挑夫了,赵守正便挑着担,往十余里外的蔡家巷走去。
赵昊本想和他轮流挑担,可赵守正执意不许。
“我儿还要长身体,可不能压坏了。”
赵昊争不过他,只好从旁用斗笠替他扇着风,在精神上鼓励赵守正。
可赵守正实在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摇摇晃晃、走走歇歇的怂样,一路上不知招来多少市民的哂笑。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两三百斤的担子劳动人民挑起来就走,便是妇孺也不会被这点份量压住的。
“不要理他们。”赵昊竖起双手大拇指,满脸崇拜给他打气道:“父亲大人是最棒的!加油加油哦!”
赵守正虽不知‘加油’为何物,却依然备受振奋。只见他大吼一声,挑着担子就冲了出去。
不料,没冲出十丈,他便两腿一软,委顿于地。若非赵昊一直防备着他这出,飞快接住了扁担,他非得把糖都洒地上不可。
“不行了不行了,为父有心杀贼,奈何力竭。”赵守正一屁股坐在树荫下,大口喘着粗气道:“待吾歇上一歇,再行披挂上阵。”
~~
赵昊便赶紧去一旁的水井,打了瓢井水回来,又在水里加了红糖。
赵守正咕嘟咕嘟灌了一通,这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路漫漫其修远兮,继续赶路吧。”
赵守正扶着树干,强撑着要起身。
就在此事,忽听一声惊喜的呼唤凭空响起。
“咦,这不是兄长吗?”
父子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戴黑纱网巾,身穿件半新不旧的蓝色皂缘襕衫的高个男子,满脸欢喜的从远处跑来。
“啊,兄长果然是你!”
待那人跑近了,赵昊看清他相貌还算不错,只是一双醒目的招风耳颇为搞笑。再看他眼圈发青,衣襟上还沾着些醒目的油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颓丧劲儿,隔着几丈都能感觉到。
赵守正看到来人,登时也笑逐颜开,站起来朝着对方拱手连连道:“贤弟,我的好贤弟,真叫个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哇。”
“是吗?”那人惊喜的眨着眼,满脸期待道:“兄长有席面吃?”
“自然是有的。”赵守正说着一指那副担子,开心笑道:“不过你得先帮我,把这挑回家。”
“没问题,兄长一开口,小弟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那人看看捆在扁担两头的两个布袋,感觉也没多大,便把胸脯拍得山响。说完才注意到一旁的赵昊,便笑眯眯道:“这是贤侄吧?居然长这么大了。”
赵昊被这自来熟的家伙,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勉强笑笑,便算是见过礼。
“这孩子,不大爱说话啊。”来人也不以为意,弯腰挑起扁担就要挺身而起。
“哎呦,好重好重……”那人看着骨架颇大,竟只是银样镴枪头。他求助的看向赵守正道:“兄长帮我发一发。”
赵守正帮着他起了担子,便拉着儿子头前带路。
那人只好老实挑着担子,吭哧吭哧的跟在后头。
稍稍拉远点距离,赵昊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这是谁啊?”
“他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名唤范大同。之前那五两就是这小子借去的,之前三不五时的给了他多少钱,我也根本没数。”赵守正小声告诉赵昊。
赵昊恍然,心说这下可抓到苦力了……
可那范大同一样是个废柴,没挑几百步就在后头喊累。
“兄长,我们接力可好?”范大同巴望着赵守正,知道他素来心软。
“还钱!”赵昊却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心说这厮好不要脸,明知道我爹落魄了,居然还要找他借钱。
“贤侄,你是开玩笑的吧?”范大同眨巴着眼,看向面嫩心狠的赵昊。
“扁担落地,马上还钱。”赵昊朝他伸出手,不依不饶道:“先把前日的五两还来。”
“呃?”范大同一愣,看向赵守正。
赵守正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贤弟有所不知,现在我家是儿子当家,我这个当爹的说话不好使了。”
“我没说不挑啊。”范大同马上认清局面,抖擞精神道:“贤侄,你信不信,我能一口气挑到你家去!”
“信。”赵昊撇撇嘴,不愿搭理他。
范大同无奈继续负重前行,对赵守正哀叹道:“兄长,令公子脾气可不像你啊。”
“我儿自强我百倍。”赵守正闻言得意洋洋,说完才问起他的来意。
“前日竟忘记问兄长新址,正为不知如何见面发愁,不意今日碰上,可谓‘有缘自相会’。”范大同一本正经的答道。其实他这两天在城北到处转悠,就为了找到赵守正。
“是吗?那还不错。”赵守正闻言心中一暖,自嘲笑道:“说明我做人还没失败到家。”
赵昊闻言暗翻白眼,心说:‘人家是稀罕你这个人吗?人家是稀罕你的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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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大同
范大同累成死狗,终于将一百斤的担子挑回了蔡家巷。
待看到赵家院子破落不堪的样子,范大同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幸好赵昊有先见之明,预先让父亲替下了范大同。
“兄长现在就住这儿?”范大同眼含泪花,看着赵守正。
赵昊心说,这还是好生整饬过的呢。若是你看到原来的样子,莫不会直接投井自尽?
赵守正有些不好意思道:“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为了给家父平事,我家已经倾家荡产了。”
“我只当是兄长不愿多借钱的托词。”范大同一脸生无可恋,失魂落魄道:“没想到兄长真已落到如此田地了。”
那悲痛的样子就像遭难的是他一般。
赵昊心说,是因为没处打抽丰了吧?
便打开门,帮着赵守正卸下两袋红糖,直接抬到自己的房间里。
待父子两人出来时,却见范大同已经恢复如常,在天井里自己打水上来,咕嘟嘟的牛饮着。
“你没回去?”赵昊讶异问道。
只见范大同用袖子擦擦嘴角,义正言辞道:“贤侄此言差矣。我岂是那等只可同富贵,不可共患难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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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袖中掏出了一锭元宝,满脸肉疼道:
“五两银子我还没花,还给兄长了。”
赵守正看看儿子,没说话。
赵昊知道他的心思,现在一百斤红糖到手,起码能出几十斤白砂糖,他哪还在乎这点银子?便遂了父亲的愿道:“我老赵家给出的钱,就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赵守正便使劲点头道:“你能有这份心,我就很满意了。我儿让你收着,你就收着吧。”
“那我就收着了……”范大同看父子俩,居然都没把这五两银子放在眼里,这才喜滋滋的收入怀中道:“圣人云,君子谋道不谋食。我这下也算是君子了。”
“哦,不谋食啊?”赵昊心说,你这君子也太便宜了吧?闻言笑道:“还以为要管饭呢。”
“当然,如果能管饭就更好了。圣人不是还说过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范大同忙陪笑道:“再说,我给你家扛了这一路活,连顿饭都不管,实在说不过去吧?”
“可没酒没肉,粗茶淡饭将就一口吧。”赵昊倒也不是光为斗嘴,他的确发愁这晚饭该怎么张罗。
“贤侄说笑了,怎么会没酒没肉呢?”却见范大同拎了拎悬在井里的麻绳,贱兮兮笑道:“这是什么呀?”
赵昊一拍脑门,恍然道:“忘了还有这茬了。”
那是高武之前送来又切好,下进井中的肉,还新鲜的很呢……
~~
范大同却也不是只吃白食,主动揽过了做饭的差事。
赵昊没想到,他竟还有一手好厨艺。只见这厮将五斤肉分成三份,准备炒一盘,炖一碗。又将肥肉用油煎了,放在大米中一同下锅。
“还有这吃法?”赵守正一边烧火一边惊叹道:“贤弟真让我刮目相看。”
范大同也是个贱货,让人一夸,浑身骨头就不剩二两。一边娴熟的挥舞着锅铲,一边得意洋洋道:“这是愚弟的独家绝学,名曰飘香焖肉饭,最适合咱们这种中馈乏人的情况!”
赵昊闻言心说,原来此人也没有老婆……咦,为什么我要说‘也’呢?
待到范大同将肉炖好,便献宝似的让赵昊尝一尝。
赵昊吃块肉、喝口汤,眼前一亮道:“果然手艺不错。”
“那当然,我可是南京城各大酒楼都吃遍的人!”范大同又要得意吹嘘,却见赵昊将整盆炖肉都端了出去。
“唉,贤侄,吃独食可是要生鸡眼的!”范大同登时有些急了,能将肉炖得如此美味,他可是用了自己密藏的南洋香料,价值着实不菲呢。
“对啊,这肉是前院送的,我儿自然不能吃独食了。”赵守正知道赵昊去干什么,笑眯眯的向范大同解释一句。
“原来如此。贤侄做事有首尾,若是能宽仁一点,将来定有出息。”范大同撇撇嘴,就要揭开饭锅。
“休得胡说,我儿最是宽厚不过!”赵守正却一把按住道:“等我儿回来再吃。”
“好好好,听兄长的。”范大同伸长了脖子,盼着赵昊赶紧回来。
~~
赵昊抬脚就到了铁匠铺,他已经和高铁匠父子十分熟悉。
父子俩也正在吃饭,看到赵昊端了炖肉进来,高武赶忙起身接下。
高铁匠身体已经大好,起身拉住赵昊的手,请他一起用饭。
“改日再蹭饭吧,今晚家里还有客人。”赵昊笑着婉拒。
高铁匠赶忙又让儿子,将自己腌制的酱瓜酱豆,各挖了一大碗,给赵昊回去待客。
赵昊也不推辞,谢过高铁匠,又问高武道:“高大哥明天有空吗?”
高武挠挠头,有些艰难的默默组织着语言。
这些天赵昊也知道他这个毛病了。高武大约语言中枢受过伤,但除此之外,一点问题都没有。
“老头子还拎不动锤,铺子不开张,他能有什么事?”高铁匠便替儿子答道。
高武忙点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明日高大哥帮个忙,和我出去一趟?”赵昊笑问道。
“可以。”高武回答这句时,却与常人无异。
“那你明天在家等着,到时我来喊你。”
~~
待赵昊拿着两碗酱菜回到家,望穿秋水的范大同欢呼一声道:“可以开饭喽!”
锅盖掀开,肉香和饭香混在一起,气味诱人至极。
这让好阵子没吃顿饱饭的父子俩,全都食指大动。
谁知道,范大同吃的比他俩加起来还多……他一个人就干掉了半锅饭,一斤肉,还饶上了半碗酱菜。
看得赵昊目瞪口呆,心说果然是饭大桶。
就连赵守正也好奇问道:“你不是有银子吗,怎么饿鬼投胎一般?”
“唉,实不相瞒,那天和兄长分开后,又遇到许同窗,也说兄长家败了。我当时虽不信,觉着既然如此,兄长为何还要大方借钱给我?但总要亲眼见见兄长家的情形,这钱才能花的安心。”只听范大同追悔莫及道:“谁知兄长竟然不要,白白饿了我三天。”
赵昊险些一口饭喷在他脸上,也不知这厮的肚子什么材质做成,吃能吃半锅,饿能饿三天……饭大桶这外号,还真是一点没起错。
“贤侄休要莫名惊诧。”范大同却一脸不以为意道:“我最穷的时候,喝了七天凉水,一粒米没下肚。”
“结果饿晕在讲堂上,成了国子监一大笑谈。”想起往事,赵守正哈哈大笑道:“这厮就是这样,身上有钱就全花光,根本不考虑第二天。”
赵昊朝着两人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
赵守正不由老脸一红,这才想起自己也是一路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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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先声夺人(盟主加更)
无论怎么说,范大同和赵守正都算是能聊到一起的朋友。
在目睹了父亲昨晚的心碎后,赵昊自然也不会真将这,赵守正口中‘唯一的朋友’赶走。
他便回去自己房间,守着那一百斤宝贝红糖,仔细推敲起今夜明天,该如何步步为营了。
等他想好通盘计划,那厢间,范大同也终于起身告辞。
“呼……”赵昊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开工了!
~~
父子二人,便仍如前日那般,一个烧火,一个熬糖。
为了保险起见,赵昊将一百斤糖分成了十次炮制。就算哪次失了手,损失也不会太大。
但这样一来,父子俩注定又要打个通宵了。
父子俩一边机械的劳作,一边信口聊着天。
“父亲这朋友很是……一言难尽啊。”赵昊初时觉着此人没脸没皮,专打秋风。却没想到,他居然能满世界找赵守正还钱。
“哎,范贤弟其实是个很好的人,”赵守正添着柴火,缓缓摇头道:“从前他家里颇有产业,也没少在我们身上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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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的钱呢?赌了?还是跟咱们一样?”赵昊不由好奇问道。
“好人能赌博吗?”赵守正难得的正色对赵昊道:“儿啊,你将来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沾这个赌字!”
“知道了,知道了。”赵昊无奈的点点头,真让赵守正唠叨起来,今晚都别想安生了。“还是说你的范贤弟吧。”
“他是个可怜的人。家里原先有些产业,举业上便不是很用心。父母过世后,就更没人督促他了,整日价和一干同窗到处游学。”
灶火映在赵守正脸上,照的他双眼熠熠生辉,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风华正茂、以梦为马的年月。
赵昊一看就知道,那些人里肯定有赵二爷无疑。所谓游学,不过是五湖四海的游山玩水罢了。
“后来呢?”他打断了赵守正的回忆。
“后来,他那娘子独守空房久了,竟跟自个管家好上。两人背着他勾搭不算,还将他的家产席卷一空。又以他的名义,借贷了两千两银子,便不知所踪了。”
赵昊闻言咂咂嘴,不得不承认道:“好惨。”
“是啊,他自此一蹶不振,愈加放浪不羁,整日里变着法子寻欢作乐,有钱转眼就花掉,没钱就到处打抽丰。”
赵守正叹息一句,有些自怜自怨道:“也跟为父现在一样,也是人人避之不及了。”
“快收火,要糊锅!”赵昊忽然大叫一声。
赵守正这些天下来,已经可以熟练的侍奉灶王爷了,闻言马上将柴火抽出大半。
灶中火势马上小了不少,赵昊手忙脚乱的将熬好的糖膏舀出来,这才没有废掉一锅糖……
~~
父子俩一直忙活到天光大亮,把所有的柴火都烧光了,才将一百斤红糖都制成了白砂糖。
两人又小心的将白糖装进一口布袋中,赵守正掂了掂分量道:“三十斤有了。”
“还行吧。”赵昊虽然对转化率不太满意,但一想到三十斤白糖值多少钱,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这下连赵守正也意识到,这是多大一笔财富了。跃跃欲试道:“我们这就去卖掉?”
“走。”赵昊同样一刻也等不了了。
“这次咱们得请个保镖。”赵昊对上次赵守正被宰记忆犹新,想要请个门神,震慑一下宵小奸商。
赵守正自然无不可,父子俩便背起布袋子,去前头铁匠铺找高武。
高武早就在家里等着了,见赵昊来了,便上前接过布袋。
“等等!”赵昊上下打量着高武,觉着有些不对劲。
高武被看的发毛,直挠头。
“怎么感觉你今天不太一样呢?”赵昊摸着下巴,奇怪的看着高武,只见他穿戴整齐,少有的体面。
便听高铁匠呵呵笑道:“怎么说也是跟着公子出门,总不能给公子丢了脸,就让他换上了过年的衣裳。”
“我说呢!”赵昊恍然,忙摆摆手道:“快换下来,穿平时那身。”
高武点点头,二话不说就进去里间。
不一会儿,高武穿着平日的粗布单衣单裤出来。他是练家子,别说已经是二月末了,哪怕寒冬腊月也是这样的打扮。
“你平时不是喜欢挽着裤腿,敞着怀吗?”看着高武特意放下的裤腿,扣好的衣襟,赵昊笑眯眯道:“恢复原样就好。”
高武便依言挽起了裤腿,露出坚实如铁的小腿肌肉。又敞开前怀,棱角分明的腹肌和胸肌上,七八道深浅不一的刀疤分外狰狞。
再加上他脸上那刀疤,说他是匪首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不然那日,也不会差点把赵昊给吓尿了。
“嗯,要的就是这个范儿!”赵昊这才满意的一拍手道:“出发吧!”
~~
三人便辞别了高铁匠,沿着蔡家巷南下,一路上了鼓楼外大街,来到那家‘唐记南货店’。
赵昊昨晚仔细想过,买糖要分许多家,这样可以保守秘密。但卖糖时情况却反过来,买家越少,才越能保守秘密。
思来想去,他便决定在这家,一次全部出手。
在店外沉吟片刻,赵昊看看赵守正道:“请父亲在门外望风如何?”
“啊,我儿不必说的如此委婉,为父知道,自己不是讨价还价的那块料。”赵守正确实是在痛苦中茁壮的成长,颇有自知之明道:“我就不进去跟着添乱了。”
赵昊竖起大拇指,称赞一下父亲。然后让他在两张白纸上签字画押,这才和高武前后脚进了这家唐记南货店。
~~
南货店中,胖东家正在跟伙计们盘货。
忽然,众人只觉店中光线为之一暗。
茫然望向店门口,便见一条八尺高的疤面巨汉,挽着裤腿敞着怀,露出一身刀疤纵横的腱子肉,气势汹汹走进来。
店里气氛登时紧张起来,几个伙计暗暗握住了倚在柜台后的哨棒。
“敢问客官……有何贵干?”掌柜的硬着头皮问道。
却见那巨汉一言不发,只拿一对铜铃般的眼睛盯着众人。
店中众人登时毛骨悚然,竟有夺路而逃的冲动。
胖东家口干舌燥的扶着柜台道:“这位好汉,莫非是来收保护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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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对决(盟主再加更)
见自己的尊容引起店家误会,高武有些歉意的咧嘴一笑。
可惜他脸上的刀伤,破坏了右半面脸的神经。不笑还不要紧,一笑就狰狞无比,吓掉了一个伙计手中的哨棒。
“好汉凡事有商量,规矩我是懂的。”胖东家也是个不吃眼前亏的,赶忙双手奉上一锭五两的银元宝。“喝茶喝茶。”
“咳咳……”
见已经达到了预期效果,高武背后的赵昊才轻咳一声。
高武便侧身让开去路,赵昊施施然走进店来。
“哎呦,我当是谁呢……”
胖东家记性极佳,一眼便认出了赵昊,苦笑不已的用袖口擦擦汗道:“原来是这位公子,真吓我一大跳。”
说着,他便借着擦汗的动作,将那枚银锭送回袖中。
“咦,唐老板不是要请我这兄弟喝茶吗?”赵昊虽没问过胖东家的名字,但估计应该姓唐不错。
果然,胖东家没有纠正赵昊的称呼,更没有丝毫被戳穿的羞臊,笑呵呵道:“这位大兄弟相貌堂堂,正气凛然,怎么会敲诈勒索良善市民呢?”
听他自称‘良善市民’,赵昊扑哧一声笑了。
那唐老板也不好意思的笑了,显然也自知,距离‘良善市民’,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他亲热的邀请赵昊,到设在店中的茶案喝茶,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赵昊端坐案前,双手接过唐老板递上的白瓷茶盏,轻轻拨着杯盖,只见汤色清碧微黄,呷一口滋味醇甘,香气如兰,韵味深长。不由赞叹道:“上好的毛峰!”
“公子果然懂行,这是上好的黄山毛峰,小店只拿来待客,却没有发卖。”唐老板微微一笑,问道:“公子这次可是有生意要惠顾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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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见得?”赵昊端着茶盏,反问一句。
“上次公子面带喜色,匆忙而去,想必是从鄙人的话里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唐老板笑吟吟道:“今日有备而来,显然是要大干一场喽。”
赵昊不禁汗颜,他还以为自己挺能藏住事儿的。没想到在精明人面前,居然这么容易被猜透。看来以后还要多加注意……
唐老板微笑看着赵昊,心说跟我斗,你小子还嫩了点。
有道是商场如战场。赵昊仗着先手抢了上风,唐老板却连消带打,转眼扭转了局势,重新掌握了主动。
。
既然对方点破,赵昊也就没必要卖关子了。他将茶盏往案台上一搁,改变了策略。
“唐老板上次说,糖霜多少钱一两?”
“一两银子一两糖。”唐老板淡定一笑,捧着茶盏笑成了弥勒佛。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我有上好的白糖,你要不要?”赵昊单刀直入。
“只要是好货,有多少收多少?”唐老板依然不动声色,稳坐钓鱼台。
赵昊便打个响指,高武马上按照约定,将肩上的布袋,重重拍在一旁的柜台上。
唐老板瞪大了两眼,直愣愣看着那鼓鼓囊囊的大布袋,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他本以为,赵昊就算有糖要卖,最多三五斤也就顶天了。
那可是千斤出一两的糖霜啊,南京城一年才能到货百斤而已。任谁看来,这少年若能一下拿出三五斤来,已是夸张到极点了!
可听那布袋拍在柜台的声音,怕是少说有几十斤啊。
唐老板愣了片刻,眼中闪过一抹不快之色,皮笑肉不笑道:“公子莫不是来消遣老唐的?”
“你说什么话呢?”赵昊登时拉下脸来,满面不快道:“承你上次的情,才想把发财机会留给你!”
“给你机会你不要,那就怨不得我了。”说着便起身作势要走道:“高大哥,我们走!”
高武是戚家军出身,最讲一个令行禁止,马上将布袋拎了起来,跟着赵昊就要往外走。
看着两人的背影,唐老板面色数变,他猜测赵昊是故意作态,但是不是在骗人,只要自己看一眼就知道。
万一要真是嘞?天上掉的馅饼不接,自己岂不成了同行的笑柄?
想到这,他忙搁下茶盏追上去,拉住了赵昊,赔笑道:“公子恕罪,我是太吃惊了,说错了话,公子雅量,不要往心里去啊。”
“哼……”赵昊冷哼一声,也不说话,但好歹站住了脚。
唐老板忙用眼神,示意伙计接过高武手中的布袋。
高武看一眼赵昊,见他点头,这才松了手。
。
伙计将布袋,重新搁在柜台上。
唐老板打开布袋,只见里头还有一层纸袋。
再打开纸袋,入眼便是白花花、晶莹剔透的白糖。
唐老板先是倒吸口冷气,然后又微微皱眉,他自然能看出,这白糖跟店里的糖霜还是有区别的。
前者像砂,后者像粉。
平心而论,卖相还是前者好看多了。
唐老板一边默默寻思着,一边伸手想要捻一点白糖,尝尝味道如何。
卖相再好,如果味道不行,一切还是白搭。
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纸袋,却被赵昊伸手拦住。
唐老板一愣,旋即醒悟过来,知道他是报复上次,自己的伙计不让他尝糖霜那一茬。
“上次是小店不对,不过鄙人总得验过货,才能做决定吧?”唐老板尴尬的笑笑道:“放心,只要这些糖没问题,我给你多加一两银子。”
赵昊却摇摇头道:“我不要你这一两银子,你也给我你的糖霜尝一下。”
唐老板看看小小年纪,滴水不漏的赵昊,由衷赞一声道:“懂行。”
便吩咐伙计,将他唐记南货铺的镇店之宝——那一盒珍而重之保存起来的糖霜拿了出来。
唐老板终于得以一尝白糖的味道。他捻起几粒晶莹剔透的白砂糖送入口中。砂糖瞬间在他舌尖融化,一股略带清凉的甘甜瞬间沁满他的口腔。
唐老板不禁眼前一亮,竟比糖霜甜了一倍不止!
赵昊也终于得以一尝糖霜的味道,却只觉索然无味,感觉比白糖差多了,甚至还不如红糖本身……
这其实很正常,因为糖霜是红糖表面的凝结物,其实不是糖,只是含有糖的成分,自然甜度还不如红糖本身了。
只不过一来物以稀为贵,二来那种洁白如霜的高贵感,达官贵人们用来彰显富贵,实在是再合适不过。这才造就了它昂贵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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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公子火气太大了
这下赵昊心里有底了。
唐老板还想再尝尝,回味一下方才的甘甜,赵昊却又打了个响指,高武便将布袋扎起。
唐老板怅然若失的收回目光。
赵昊定定看着唐老板。
唐老板低着头久久不语,他知道自己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当赵昊亮出他的杀器,唐老板纵有十八般武艺,也难逃被牵着鼻子走的局面了。
想清楚这点,他反而释然了。不一会儿,唐老板抬起头,笑眯眯看着赵昊道:“这是一共多少斤啊?”
赵昊沉声道:“三十斤。”
铁匠铺里有称,他来前已经称过了份量。
“我都收了!”唐老板一拍大腿,故作豪气,实则臭不要脸道:“不过公子也得给小店,留点赚头是吧。这样吧,三百两我全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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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转身就走。
“公子公子,做生意哪能这么大火气呢?”
唐老板忙不迭拉住他。
“你这胖子好不地道。”赵昊一脸少年气盛道:“放开我,我不跟你玩了。”
唐老板赶紧让步道:“我再加五十两如何?”
赵昊却还要走。
“四百两,不能再多了!”唐老板一脸肉疼道:“这下可是赔本赚吆喝了。”
赵昊却冷笑不已道:“一斤十六两,三十斤就是四百八十两,就算你按照糖霜的价格出,也能净赚八十两。何况我这糖无论卖相还是甜度,都远胜你的糖霜。在这全天下,就找不到更好的了。就不信这南京城没有愿意出高价的!”
“公子,公子,账不是这么算的。”唐老板急的满头大汗,忙解释道:“这毕竟是个入口就没的东西,一两银子一两,已经是贵上天了。就算品相再好,口味更佳,它也不可能再贵了。”
“何况,一下子吃进这么多,能不能一下卖出去还两说。眼看就要进梅雨季了,总要算些损耗的。”唐老板说的有条有理,十分让人信服。
赵昊却依然把头摇成个拨浪鼓,挣脱了唐老板的纠缠,一边往外走,一边捂着耳朵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眼看他就要出店门了,唐老板绝望的跺脚道:“那你要多少钱!”
赵昊等得就是他这句话,站在门口头也不回,干脆道:“五百两一口价!你再废话一个字,我决不回头!”
唐老板捂着心口,扶着柜台,一副惨遭重创的模样道:“回来回来,唉,就当我交你这个朋友了……”
~~
听到唐老板的话,赵昊朝着店外张望的父亲,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赵守正大松了口气,朝儿子竖起大拇指,便放心的到一旁的茶摊,叫了碗八宝茶,美滋滋的喝了起来。
唐记南货铺中。
双方谈妥了价格,气氛登时恢复了融洽。
几个伙计在那小心的验货过称。高武和赵昊都不放心的站在一旁,紧盯着他们,以防做手脚。
“公子放心,小店是分号遍布南京的百年老店,绝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唐老板重新给赵昊上了茶,陪着站在一旁。
“哦,唐老板这是祖业吗?”赵昊一边看着过秤,一边随口道。
“不是,是小人白手起家所创。”唐老板自豪道。
“那百年老店从何而来?”
“立志,立志。距离这目标还有八十九年而已……”唐老板大言不惭道。
“咳咳……”赵昊不禁对此人的脸皮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不知他和那范大同对上,到底谁会更胜一筹?
唐老板却毫不脸红,继续套起了近乎道:“听公子口音,该是徽州老乡吧?哦对了,竟还没自我介绍。鄙人小姓唐,贱名友德,歙县人氏。”
“我叫赵昊,休宁人。”他对所谓老乡并没有什么感觉,那张员外不也是徽州老乡?
“竟然还是邻县的!”唐老板先是一喜,旋即盯着赵昊看一会,迟疑问道:“公子也姓赵,跟户部赵侍郎有什么关系?”
“那正是家祖,可惜要在侍郎上,加个‘前’字了。”赵昊语气萧索的说道。来前他便想好了,要抬出祖父的招牌来,不然无法解释这么多糖的来源。
堂堂南京户部右侍郎,虽然是管盐的,但家里存上几十斤糖,同样十分合理。
唐友德果然露出理应如此的神情,赞道:“怪不得刀子这么快,原来是名门之后啊。”
赵昊矜持的点点头,保持落难公子不倒架的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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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伙计验完货,过完秤,果然是三十斤毫不掺假的白砂糖,一两不多一两不少。
这是赵昊刻意为之的。早晨在铁匠铺过秤时,秤得三十一斤二两三。赵昊便将零头取出,请高铁匠代为保管,留做他用。
唐友德又让掌柜的起草一份交割文书。
赵昊却掏出那两张赵守正预先签押的白纸来,道:“我小孩子家家的,哪能签字画押?还是用家父的名义立文书吧。”
唐友德笑笑,虽知道这里头怕是另有隐情,却没有反对。因为签不签文书,对买家来说都无所谓,反正货物没问题,也已经到了自己手里。
这文书保障的是卖家的利益,是用来保证赵昊能按时按数拿到银子的。
文书拟好后,唐友德也在上头签字画押,然后接过掌柜备好的一百两银子,用专门秤银两的戥子,当面称给赵昊看,同样是一百两不多不少。
待赵昊收起那些银两,他又拿出一张桑皮纸材质的会票,双手奉给赵昊道:“小店现银不够,剩下的麻烦公子,与我同去隔壁伍记交割。”
这是赵昊第二次见到所谓的‘会票’了。
上次见此物时,隔得远没有看真切,这次他仔细端详起这张手感独特的会票来。只见它比后世的百元钞票稍宽一些,当然是竖版的。上头有用蓝色油墨印刷的统一格式,也有天头地尾、骑缝章、有银号画押,有掌柜背书,看上去与两百多年后的银票十分类似。
唯一不同的是,上头没有‘见票即付’的字样。只有存入的金额,上头还多了存入人的签押……
比如这张会票上,就写着‘今收到唐友德纹银肆百两整’的字样。比起后来老西儿们发行的银票,倒更像是存折。
赵昊便在唐友德的带领下,进了就开在街对门的那家‘伍记通商银铺’。
这时代还没有专营汇兑业务的票号,都是当铺、银铺之类带有金融性质的店铺,在兼类似的业务而已。不过规模最大的几家当铺、银号,分店已经开遍两京各省,比如‘万源号’、‘恒通记’,已经可以做到全国各省通兑了。
“伍记规模要小一些,只能在两京南直隶兑取,连浙江都没分号。不过也有三十家分号之多了,且总部在歙县,是以敝店银钱往来都在它家。”
唐老板颇为崇敬的指着伍记的招牌,又对赵昊笑道:“这伍记虽是我歙县的商号,如今当家的,却是你们休宁嫁过来的叶寡妇,那也是个不逊色令祖的狠角色哩。”
“叶寡妇,没听说……”赵昊混不在意,他现在只想赶紧拿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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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我愿被侮辱一千次
那家‘伍记通商银铺’,却不像唐记南货铺那样凭君出入。
四条膀大腰圆的黑面汉子守在银铺门口,他们怀里抱着四尺多长的倭刀,恶狠狠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好在唐友德常来常往,有他带着,赵昊倒也不用像旁人那样,遭受几位门神的盘问。
只是高武那副尊容,可怕程度还在几个门神之上,哪怕有唐友德打包票,他依然被要求在门外等候……
看一眼略显委屈的高武,赵昊便跟着唐友德进去银铺。
银铺里的规制,与当铺十分类似。高高的柜台上,围着坚固的栅栏。朝奉坐在柜台后,透过几个小小的窗口,与前来存兑银两的顾客对话。
唐友德熟门熟路,不用伙计带路,便径直领着赵昊来到一个闲着的窗口前。他与里头的朝奉随意的打着招呼,便将要办的业务交代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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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是头一次进这种地方,自然是少说多看。透过唐友德和那朝奉办理的过程,他发现会票确实比后来的银票落后一些。银票是见票即付,认票不认人。会票却认票又认人,必须凭存入人的花押名章支取。
而且唐友德还告诉他,异地支取时,还不能见票即付,需要等上些时日,待当铺银号用信件核验过花押才会付钱。
‘虽不便利,但胜在保险。’赵昊闻言安心不少,便觉着会票又比银票好了。
在唐友德的建议下,赵昊也在伍记开了户,又现场刻了章,留了花押,这次却用的赵昊自己的名义。
唐友德暗暗腹诽,这次怎么不说自己小孩子家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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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户后,赵昊将唐友德提出的四百两,加上五十两现银,共计四百五十两,重新存入了伍记的户头上。
只是非但没有利息拿,每年还要交给银号四两半银子的保管金,让赵昊心疼的要死。
但安全第一啊,该花的钱是不能省的。
因为是头次开户,赵昊用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完事儿。那唐友德居然一直陪在一旁,并没有因为交割完成,就不耐烦了。
这让赵昊对他的印象略略改观。
两人从伍记银铺出来,这才互相道别。
赵昊谢过唐友德的帮助,唐友德也拱手笑道:“贵同乡,还有糖要记得敝店哦。”
“那是人送给我祖父的西洋货,如今家败了才拿出来贩卖。至于老家还有没有,我得问过祖父才知道。”赵昊自觉滴水不漏道。
“哦,是这样。无妨,公子有空常来喝茶。”唐友德脸上丝毫不见失望,依然客气的与赵昊作别。
待到唐友德进去店中,赵守正便凑过来,搂着儿子的脖子,开心笑道:“吾儿果然不同凡响,一下子就赚了两百两!”
“啊?什么两百两?”赵昊一愣。
“你不是朝我比划了两根指头吗?”赵守正瞪大眼问道:“难道又是二十两?”
“哦……”赵昊恍然,心说我那是胜利的意思。本想告诉父亲,其实赚了五百两,但转念一想赵二爷的纨绔习性,决定还是将错就错,便笑道:“当然是两百两了。”
“那就是了,幸甚至哉!”赵守正说完却一阵心虚,唯恐儿子追问,他方才为何要说‘又’字?便对赵昊和高武笑道:“这街上有家得意居,大厨烧一手过得去的淮扬菜,不如我们去庆祝一番。”
高武寻思片刻,摇摇头道:“赵老爷和公子吃吧。咱不放心老爹,先回去了。”
“那就一起回去。”赵昊其实也不想多事,他身上既有银子又有会票,看谁都像做贼的。
“唉,好吧。”赵守正只好同意,面上难掩失望之色。
直到赵昊在街上打了四斤花雕,还切了两包卤菜,他这才重新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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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怀里揣着炸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何况他也是少爷习性,手里有钱了,哪还肯靠两条腿走回去?
三人到了街口,叫一辆揽客的马车。一番讨价还价,付了二十文钱,三人上车回家。
马车里还算宽敞,赵昊舒服的靠在车壁上,伸直了双脚,看着窗外步行的人群,不禁惬意道:“还是坐车舒服啊。”
赵守正却撇撇嘴道:“什么破马车,连个垫子都没有,硌屁股。”
“那你下去步行啊?”赵昊翻翻白眼,笑道:“那样我和高大哥两人,还能躺着哩。”
“嘿,你个臭小子,当你爹傻是吧?”赵守正笑骂道:“汝不闻‘慰情聊胜无’?”
“我只听说过‘君子不将就’。”
赵昊开心的和父亲斗着嘴,没什么感觉就看到窗外的景物熟悉起来。
“快到了。”一直默默旁听的高武,忽然出声提醒道。
“啊呀,这么快?我还没坐过瘾呢。”赵昊居然生出意犹未尽之感。
“唉,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古人诚不欺我。”赵守正也有同感。
这些天来,他父子俩交通全都靠走,甚至还挑着担子走过一趟,真是恨透了这条路。感觉还没报复回来,怎么就到了呢?
。
马车在铁匠铺门口停下,赵昊付了铜板,让父亲在店外等候。他借口去取剩下的白糖,跟着高武进了铁匠铺。
这会儿已是中午,铺子里却静悄悄的。
高武小声告诉赵昊:“我爹有午睡的习惯。”
便蹑手蹑脚进去里间,待他掀开门帘,里间果然传来阵阵鼾声。
不一会儿,高武拿着那包糖出来。
赵昊也将给他父子买的那份酒肉,搁在了桌上。
“高大哥辛苦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他便拿着糖,转身走到铺门口。
“等等……”却听身后高武闷喝一声。
赵昊回头一看,却是高武发现了,他压在卤菜包下的那两锭共十两的元宝。
“呵呵,还能让高大哥白跑一趟?”赵昊有些尴尬的笑笑,他觉得这是应有之意,不知高武干嘛这么大反应?
却见高武脸涨得通红,捏着那锭银子哆嗦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道:
“公子瞧不起人!休要再侮辱高武。”
说完,他便把银子递给赵昊。
赵昊不接,高武居然直接丢出了店去。
然后一把将赵昊推出门外,便砰地一声关上了店门。
赵昊被推了个趔趄,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赵守正扶住儿子,又弯腰捡起那锭银两,递还给赵昊道:
“这算侮辱吗?如果这是侮辱,我愿意被人侮辱一千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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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毁尸灭迹
赵昊看着铁匠铺紧闭的大门,无奈叹了口气,心里却愈发看重高武。
但今天不适合再见面了,他怏怏回到家。
进了院子,赵昊又从怀里摸出两锭,将二十两银子丢给赵守正道:“一千次太多,权且先侮辱父亲两次。”
“好说好说。”赵守正开心坏了,捧着四锭银子端详了半天。“老朋友,以前怎么不觉着你如此可爱?“
但欣赏完了,赵守正还是依依不舍的将钱还给儿子道:
“这阵子我也明白了,日子是要过的。钱在为父身上,转眼就没了。还是你管着吧,需要时再找你拿。”
赵昊不禁热泪盈眶,心中腾起一份老父母的欣慰感。
人果然是要在苦难中才能成长,贱。
“这就是给父亲零花的。”他又将银子塞回了父亲手中,笑道:“所谓钱是英雄胆,囊中羞涩如何做得大丈夫?”
赵守正这才不再推辞,喜滋滋道:“那我就收下了。”
~~
父子俩说完话便分头行动,赵守正在堂屋布菜。赵昊则回到自己住的西间。
他先使劲推开自己睡的破床,掀开原先支着床脚的青砖,青砖下是他提前挖好的小洞,里头还放着个空木盒。
这都是赵昊提前挖空心思准备好的。
他只留了十两银子在身上,作为日常花销。
便将剩下的二十两银子,并那张存票放进小木盒中,再覆以青砖,最后将床腿压在砖上,赵昊这才松了口气。
待他回到天井,赵守正早就给他打好了洗脸水。
“洗洗快用饭吧。”赵守正笑眯眯催促着儿子。
虽然他每天都笑呵呵的,但直到今天,才如释重负,笑得如从前一般没心没肺。
赵昊也很高兴,刚要取笑父亲两句,却忽听院外有人大喊道:
“先别开饭,等我一起!”
听到那声音,赵昊手里的胰子噗呲滑落在地。
隔着矮矮的围墙,能看到个顶着对招风耳的硕大脑袋,正兴冲冲的往门口跑。不是那专打抽丰的范大同又是谁?
赵守正也变颜变色,捂着自己的荷包道:“这厮莫非能闻到银子的味?吾手里刚有钱就上门?”
“不至于,咱们才刚回家,他如何得知?”赵昊摇摇头,弯腰捡起了胰子,小声叮嘱父亲道:“应该是有别的事。你将钱收好,不让他看到就是。”
赵守正忙弯腰隔靴搔痒,顺势将荷包塞到靴子里。
刚起身,就见范大同踢开虚掩的院门,满头大汗拎着大包小包跑进来。
“快接我一下。”范大同咋咋呼呼的朝两人吆喝道:“瞧瞧,我带什么来了?”
父子俩吃惊的目光中,范大同将一包包切好的猪羊肉、还有两条胖头鱼,以及若干熟食一样样显摆开了。
“烧鸡、咸水鸭、猪头肉,还有这个……”
说着,范大同从怀里,掏出个贴着方红纸的大酒葫芦,红纸上写着‘大曲’二字。
“好东西……”赵守正双目放光,伸手待要接过时,却想起儿子早晨的话,不由怏怏道:“暂时要戒酒了。”
“世叔今日竟如此豪爽?”赵昊一边将生肉和鱼送进厨房,不禁好奇道。
“庆贺乔迁嘛,昨天给银子不要,今天就买成酒肉同吃。”范大同笑呵呵道:“贤侄,我看米缸快空了,还在街上米行买了一石米、一桶油,待会儿伙计就给送来。”
南京米贵,一石米要一两银子,油的价格就更高了,加上这些酒肉吃食,他昨天那点银子怕是要花出去一半了。
“你省着点花,不要这么大手大脚乱花钱。”赵守正自己境界上去了,很自然的教训起范大同来:“圣人云,俭以养德。”
“呵,兄长怎么变了性子?以往不都是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吗?”范大同在身上胡乱擦擦手,便将那只肥美的烧鸡撕成数块,将两根鸡腿递给父子俩,自己抱着半只鸡啃起来,道:
“给兄长花钱怎么能算乱花?我本想请你们去得月楼庆祝乔迁的,但想到五两银子怕是不够……”
“咳咳……”听得赵昊险些没噎死。自己父子俩搬过来这些天,吃饭上拢共没花一两银子!其中还包括赵守正嘚瑟出去的那半两。
这饭大桶也太不拿钱当钱了吧!
“贤侄休要莫名惊诧。”范大同却一脸不以为意道:“你也是官宦人家出身,这点钱算得了什么?秦淮河画舫的上船钱都要五十两,得月楼也算是南京名楼,五两银子吃不到什么好东西的……”
“确实。”赵守正点点头,显然之前经常出入那种场合。只是不知去的是五两的地方,还是五十两的那种地方……
“好吧……”赵昊翻翻白眼,这种狗大户的生活,我怎么就没捞着过一整天呢?
他进屋端出当做晚饭的几样卤菜,与范大同带来的吃食拼成一桌,三人就在天井里大吃大喝起来。
待范大同吃饱喝足,才剔着牙问道:“兄长往后如何营生?”
“这个不用担心,我儿……”赵守正刚想显摆一下,却被赵昊偷偷踩了一脚。
他马上摇头改口:“我儿……让我考举人,书中自有千钟粟,到时候就不愁了。”
范大同闻言暗暗苦笑,不知兄长哪来的自信。但他这种人惯于溜须拍马,怎会说一句扫兴的话?
便举起酒杯笑道:“那小弟先预祝兄长桂榜飘香、连登黄甲!”
“那这一杯,我还非喝不可了。”
赵守正心情大好,看范大同格外顺眼,两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兴头上来还唱起了青楼小调,简直骚的没边了。
这一喝就收不住了,赵守正的酒量又差,三杯大曲下肚便忘乎所以,揽着范大同的膀子,大着舌头道:“所谓患难见真情,今天你能再上门,还买这么多东西,你这个朋友……就算没白交。所谓,有福同享,来,当个哥哥的不能让你吃亏……”
说着他竟伸手从靴子里拿出五两银子,拍在范大同的面前道:“拿去花差!”
范大同吃了一惊,显然没想到赵守正居然还能拿出钱来。
他瞥一眼赵昊,忙摆摆手道:“这不合适吧。兄长现在今非昔比了,我不能……”
说着话时,他一直看着赵昊的反应,却见赵昊神态如常,显然并不在意。
“不能拿这么多,给我二两……”范大同便改口道:“二两就够了。”
赵昊不禁摇头苦笑。
“给你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给我省着点花就成!”赵守正却豪气干云,不容分说就将五两银子塞进了范大同怀里。
“嘿嘿,兄长赐,不敢辞。这次我保证多花几日。”范大同喜滋滋的将银子贴身收好。
唯恐赵昊忽然发难,把银子要回去。他又猛灌了两杯,便迫不及待的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范大同,赵守正酒劲也过去了,有些心虚的看着儿子道:“你不怪我又给他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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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赵昊摇摇头,笑道:“说好了是父亲的零花钱,自然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顿一顿,他又幽幽道:“父亲不是保证过,大比前要戒酒吗?”
“今天不是高兴吗?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赵守正忙讪笑着比划下拳脚道:“况且为父也没喝醉,你看,身姿多矫健!”
“没喝醉是吧?来,帮个忙。”
赵昊便不客气的招呼一声,让他帮着将伙房的那几十斤糖渣抬到后院去。
然后两人用铁锨挖了个大坑,将糖渣一股脑都倒进去。
“可惜,若是卖掉,能换一个月的酒肉呢……”赵守正不禁肉疼,确实愈发长进了。
“让人发现了,就麻烦了。”赵昊却摇摇头,解释道:“几十斤白糖卖出去,本来就扎眼,若是让有心人知道,咱们先买了那么多红糖,又出去那么多糖渣,怕是会联想到,咱们是不是有提炼法子的。”
守正这才明白,赵昊为何要踩自己那一脚,不由赞道:“我儿果然谨慎,为父就是随口说说,自然都听你的。”
赵昊本来想直接掩埋的,又怕糖太多招来大群的蚂蚁,又去街上买了一大桶生石灰,兑水浇在上头,彻底毁尸灭迹后,才盖上了厚厚的一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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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本少爷现在有钱了
说来惭愧,赵昊虽然口口声声让赵守正专心举业,不要为其他事分心。可这阵子迫于生计,他整天拉着父亲东跑西颠,还没让赵守正安安心心读一天书呢。
赵昊可没忘了,今年自家的头等大事是什么。现在生计问题已经解决,自然不会再让赵守正为任何事分心了。
当晚,父子俩便再次开会,定下了全力以赴冲刺秋闱的计划。而要想八月有资格进贡院,首先就得通过四月份的科考。
现在已经是二月末,距离这场生死攸关的资格考试,满打满算只有四十来天了。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下就连赵守正也紧张起来,第二天一大早,早饭都没吃,便赶去国子监应卯坐监去了。
科考前,赵守正至少得混个脸熟才行。一个多月时间天天坐监,怕也稍显不够,他哪里还敢再旷课?
赵昊就没那么苦逼了,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睡饱睡足才爬起来。
一想到赵守正这会儿,应该已经坐在明亮的课堂中,背着小手听国子监博士们讲天书。赵昊就觉着自己的选择正确无比。
想着赵二爷一把年纪还要刻苦用功的样子,赵昊一边刷牙一边情不自禁的嘿嘿直笑。
自己考举人,哪有让老爹考举人来的舒服?
洗漱完毕,他习惯性的走到伙房,想要热热昨晚的剩饭。可刚点着了取灯儿,他忽然一拍脑袋,自言自语道:
“本少爷现在有钱了,干嘛还要吃剩饭?”
便一口吹熄了取灯儿,揣上昨日买酒肉串回的散碎银子,锁好门,大摇大摆上街去了。
他本打算去找家像样的早点铺子,好好享用一顿丰盛的早饭。但看到那桥头的早点摊子,却又改变了主意。
‘人不能忘本。’赵昊如是想着,便径直往桥头走去。
却见生意冷冷清清,只有两个花甲老人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吃粥。
也不奇怪,这会儿已经日上三竿,除了老人家,哪还有他这样的闲汉没吃早饭?
这会儿没生意,摊主已经坐下歇了,妇人在河边刷碗,留下巧巧一人照看生意。
少女正百无聊赖的摆弄着自己的发梢,看到赵昊便笑着招呼道:“今天想起吃早饭了?”
赵昊闻言面皮发烫,他父子搬来之后,一直囊中羞涩,统共只来买过一次早饭。其余时候,要么捱过去不吃,要么就吃前一晚的剩饭。
又想到,就连那唯一的一顿早饭,都打碎了汤碗,只吃了几个沾了灰的包子。
‘我实在是太难了……’赵昊不禁眼圈发红,为自己过去的苦难岁月感慨。
叫巧巧的少女,探着脖子隔着笼屉,凑近了赵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又没钱吃饭了?”
“谁说的!”赵昊登时脸红到了脖子根,嚷嚷道:“我那天是忘带钱了而已!”
说着,他将一块四五钱的碎银子拍在了笼屉旁。
“碗钱,包子钱!全都还你!”
“找不开。”少女看到银子吃了一惊,没好气的撇撇嘴:“小本生意,只收铜钱!”
“不用你找,好吃好喝的尽管上就是。”赵昊便大马金刀的捡一张空桌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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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摊主早被惊动,见有动机不明的阔少上门,他唯恐女儿招惹到对方,马上将巧巧拉到一边。亲自招呼起赵昊道:
“这位公子见谅,这会儿天不早,剩下的食材已经不多,就是全给公子,也不要一百文钱的。”
“不打紧,剩下的钱先存着。”赵昊见自己有些吓到人家了,忙摆摆手,和气道:“大叔,我是吃饭的街坊,有什么随便上,不挑的。”
说话间,一旁吃粥的老汉,也开口道:“是啊,方德,这就是救了高铁匠的那位公子。那天高武给他当街磕头,我看见了。”
“是这样啊……”摊主这才松了口气,这才去给赵昊张罗吃食。
赵昊朝那老汉拱拱手,感谢他替自己解释。
“公子这样的高人住在蔡家巷,是街坊们的福气。”两个老汉都对他十分客气。所谓人老怕死,他们显然是冲着他高明的医术去的。
若是让他们知道,赵昊的医术就是一锤子买卖,实不知会作何感想?
“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高人二字当不起。”赵昊忙给自己减轻压力道:“我可不会看病的。”
“公子太谦虚了,现在像公子这样谦虚的少年郎,不多了。”
“是啊,满壶水不响,半壶水咣当。本事越大,就越是谦虚哇!”
谁知两个老头却愈发认了死理,都要把他脑补成虚怀若谷的少年神医了。
赵昊被夸得,那叫一个如坐针毡啊。幸好巧巧端上来早点,这才帮他解了围。
“南煎丸子,小笼包子,还有你念念不忘的油端子,油果子。吃不光不许走啊。”
巧巧虽然嘴上厉害,可她那面团子似的小模样,实在没有任何威慑力。
赵昊笑道:“谁说我一个人吃来着?”
说着,他将一半的吃食分出来,对巧巧道:“送给两位老伯。”
“用不着,已经吃饱了。”
“是啊,上了年纪,吃不了太油的。”
“打包带回去,给孩子吃嘛。”赵昊笑着一摆手道:“所谓远亲不如近邻,二位老伯往后还要多多照拂寒家。”
“放心放心,有老朽这个甲长在,蔡家巷没人敢欺负你家的。”替他说话的老者,开心的打包了小笼包。
另一个老者打包了油果子,也笑道:“甲长都发话了,小哥往后有什么用人的事儿,尽管开口就成,这蔡家巷别的没有,精壮的汉子满地跑。”
赵昊没想到,自己随便送点人情,还能结识上此地的甲长。他科班出身,自然知道大明有保甲制度,居民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保甲连坐守望,稳定最基层的民众秩序。
甲长大概相当于后世的村民组长了。
不过他搬来这么久,也没人让他父子去见甲长,签互保书,可见大明两百年下来,这套秩序已经名存实亡,形同虚设了。
赵昊优哉游哉的吃完饭,这才掏出布帕擦擦嘴,施施然走了。
那摊主夫妇看着他的背影,啧啧称奇道:“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来路边摊子摆阔的呢……”
“他哪有什么钱?”巧巧却不以为然道:“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不过倒是个场面人,看来应该也是大户落魄的。”摊主闻言同情一叹,居然有些自怨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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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可不能让他跑了
吃过早饭,见天色还早,赵昊便去街上的土产铺子里,买了松萝茶、梅花糕、盐水鸭和大曲。
然后提着这南京人拜客时,常备的四样厚礼,来到铁匠铺向高武道歉。
高武正在铺子里冲洗地面,看到赵昊进来,登时局促的手不知该往哪放,张嘴闭嘴愈发说不出话来。
还是高铁匠踢了他一脚,骂道:“这孽障就是狗脾气,好心当成驴肝肺!”
高武这才尴尬的说出话来:“昨日太冒失了,公子不怪罪就好。东西万万不能收。”
“又不是给你的!”赵昊翻翻白眼,将东西搁在桌上道:“给老伯补补身子的,与你无关。”说着把脸一拉道:“要想日后不来往,你尽管再拒绝。”
高武这才无奈的收下。
高铁匠对这个救过自己的年轻人,有着天生的好感,拉着赵昊进屋,非要请他喝茶。
赵守正天黑才能放学,赵昊左右无事,便也欣然同意。
高武在铺子里支开了茶桌,给父亲和赵昊沏上茶,就继续忙活去了。
聊天这种高难度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参与的。
不过赵昊和高铁匠聊得也十分投机。通过攀谈,他得知高铁匠原是义乌矿上的铁匠。前些年倭寇横行,朝廷征集铁匠为抗倭军队造枪造炮,高铁匠便来了南京,成为南京神机营的匠工。
在神机营干了七八年,高铁匠年纪渐渐大了,干不了精细活了,便告老离开了军营。但因为他掌握了造枪造炮的技术,按照规定,不可以离开南京,必须要在军营附近居住。便用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在蔡家巷开了个铁匠铺,给人打打农具、菜刀之类勉强糊口。
赵昊想到家中那柄寒光闪闪,差点把自己指头剁掉的菜刀,不禁对高铁匠的手艺肃然起敬。
吹捧了老汉一番,他这才瞥一眼撅着屁股在后头干活的高武,问道:“那高大哥,是怎么加入戚家军的?”
“这小子原本也跟我来了南京,可他天生是个待不住的货,受不了整天敲敲打打的烦躁。”高铁匠狠狠瞪一眼儿子,为自己的手艺要失传而愤愤道:“把铁坯千锤百炼,淬火敲打成寒光闪闪的兵刃,是多么享受的一件事啊!”
“是啊。”赵昊忙别有用心的吹捧道:“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好哇,好!好诗!”高铁匠虽然不甚了了,却也能听懂大概是在称赞铸剑师傅。激动的老汉使劲拍着赵昊的大腿,恨不得亲他一口。
那可是用来打铁的手臂啊,赵昊的小身板哪禁得起这份蹂躏?疼得他一阵呲牙咧嘴。
高铁匠赶忙抬手致歉。“老汉得意忘形了,公子没事吧?”
“没事。”赵昊揉着生疼的大腿,强笑道:“老伯继续。”
“说到哪了?”高铁匠挠挠头回忆一番,才一拍脑门道:“对了,说他不愿子承父业,整天耍刀弄棍,嚷嚷着要去杀倭寇。后来戚家军经过南京时,他就背着老汉偷偷投了军,这一去就是七八年。”
“八年。”高武忽然插嘴道。
“哦?”赵昊望向高武,知道他终于组织好了语言。
便听高武缓缓说道:“咱虽不是最早参加的戚家军,可跟着大帅南征北战,从浙江一直打到广东,一仗都没落下过!”
赵昊对戚家军自有一份天生的崇拜,十分感兴趣道:“快讲讲,你们是如何杀倭寇的!”
高武便用他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向赵昊述说着十三战十三捷,斩杀倭寇三千余,烧杀溺毙无算的台州大捷;斩倭寇五千余级的福建之役;剿灭海盗三万余人,将匪首逐于海上的广东剿匪战……
讲起过往的战绩,高武神采奕奕,竟完全无需再组织语言,显然,那一场场的浴血奋战,都已经镌刻进了他的骨髓里,时时都浮现在他眼前。
只见他用茶盏在桌上摆起了地图,向赵昊详细讲解横屿之战道:“此役,我戚家军先以火炮击沉倭寇战船,并轰击倭寇大营。再以突击队强行登陆突破倭寇本阵,斩杀倭寇头领,打出了一场精彩的歼灭战……”
“好一个步炮协同啊!”赵昊击掌赞叹,恨不能亲眼目睹戚家军大发神威的一幕。
高武看着赵昊,憋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步炮协同,总结得好……”
这时,高铁匠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到了近前。
赵昊才猛然醒悟,两人光顾着摆龙门阵,连高铁匠什么时候离开去做饭,都没察觉到。
高武赶忙起身帮父亲布菜,高铁匠看着空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的儿子,叹了口气,才转头对赵昊笑道:
“粗茶淡饭,公子将就用一点。”
说着又掏出一串钱,递给高武道:“到对过老马家,割点卤菜回来。”
赵昊马上拦住高武道:“这样以后,可不敢来蹭饭了。”
高铁匠也不再坚持,叫住儿子道:“算了吧。公子洒脱之人,太过客气了反而不喜。”
“如此甚好。”赵昊端起碗,夹一块酱瓜送入口中,感觉颇为清爽。其实他早饭吃的太晚太多,喝点粥吃点酱瓜刚刚好,还真不适合碰荤腥。
三人便边吃边聊,见赵昊是真的随和,高铁匠才试探着问道:“有件事,老汉一直弄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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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有话直说就是。”赵昊喝一口碎茬粥,笑眯眯道。
“那老汉就有啥说啥了。”高铁匠看看唇红齿白的赵昊,奇怪问道:“我观公子行事利落、为人义气,按说应该大富大贵的人家才是,怎么会跟令尊落到这般田地?”
赵昊闻言苦笑道:“实不相瞒,家祖乃原南京户部右侍郎,今年京察犯了事,丢官回乡不说,还把若干家业全都败掉。我父子只好流落此地,勉强挣扎度日。”
“原来如此。”高铁匠唏嘘一番,便笑道:“公子绝非池中之物,相信很快就会时来运转,重见云天的!”
说着他一拍胸脯道:“别看老汉父子这样,还是有些积蓄的,公子若是需要周转,尽管开口就是!”
赵昊闻言,有些吃惊的看一眼高武,高武微微摇头,显然并未将他刚赚到五百两银子的事情,告诉自己的父亲。
赵昊心中又是一喜,暗道嘴巴这么紧,实在是难得,可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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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秀才的体面
初春正午的阳光温柔和煦,照得铁匠铺中一片暖洋洋。
赵昊与高家父子一边吃着便饭,一边聊着家常。
得知了赵昊家遭难的情形后,高铁匠主动提出,可以周济他们一二。
看他父子的吃穿,看这寒酸的铁匠铺,高铁匠能有几个钱?却愿意急人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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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报恩的意思在里头,却也让赵昊颇为感动。
“不瞒老伯说,昨日高大哥帮着我狠狠赚了一笔,已经解了燃眉之急。”
“那太好了。”高铁匠替赵昊高兴一阵,又关切道:“那也得有个长久的营生啊,令尊可有什么打算?”
赵昊知道,他是委婉的问,赵守正为啥一把年纪,还游手好闲?
便笑道:“家父在国子监读书,要参加今年秋闱的。”
“啊,令尊原来是位相公,真是失敬。”高铁匠颇为意外,仔细回想一下赵守正的装束行止,不由摇头道:“老汉是一点没看出来。”
“哦?”赵昊好奇问道:“相公二字又没写在脸上,老伯看不出,也是正常吧?”
“那怎么会?”高铁匠大摇其头道:“官人有官人的体统,相公有相公的体面,那是一看就没差的。”
“咦,还有这回事儿?”赵昊只知道,当了官有官体,却不知连个秀才监生也要有相应的体面……而且连个老铁匠都知道,显然已经成了整个社会都默认的规矩。
“公子竟不知道?”高铁匠吃惊的瞪大眼,想一会儿才醒悟道:“公子官宦之家,钟鸣鼎食,平日衣食住行,已经远超寻常举人,更别说秀才、监生之类的相公了。”
高铁匠自行脑补,倒省了赵昊一番口舌去解释,他便搁下饭碗,拱拱手道:“还请老伯赐教。”
“公子哪里话,老汉也不过道听途说,哪知道真正的体统?”高铁匠连忙摆手,实在推脱不过,这才字斟句酌道:“那老汉就把这些年在南京城看到,大概讲给公子听,权当一乐呵。”
“老伯请讲。”赵昊忙做洗耳恭听状。
“还当官的就不说了,公子肯定比老汉清楚。”高铁匠先排除了在任官员。
我还真不清楚……赵昊心中默默说一句,但为了维持落难官宦子弟的人设,他也只好强笑道:“好的。”
“单说那些不当官的吧。老汉看那些致仕的、丁忧在家的两榜乡绅,进进出出都坐着四人抬的大轿子,轿夫之外,还有专门打罗伞的伞夫,这五人都穿着红背心,带着红斗笠,还有门下皂隶长随跟着,十来人前呼后拥,跟任上的那些官老爷没什么区别。当然,跟正印官还是没法比。”
赵昊听得两眼发直,心说这也太爽了点吧。便又问道:“那举人呢?”
“举人老爷也坐轿,但只能坐两人抬的布轿,轿夫也不能穿红,倒也有书童长随跟着打伞,加起来也得养四五个人。”高铁匠拢着胡须道:“举人老爷都是新贵,最讲究体统不过,听说乡下的老爷们都坐四人大轿,还有举‘孝廉’、‘乡魁’回避牌的,却也只能糊糊老乡亲。但进城是不敢的,还得改回两人小轿,不然要被戳脊梁骨的。”
“这样啊。”赵昊听到这层,愈发坚定了要让赵二爷考中举人的信念。却又忽然心中一紧,有些艰难的问道:“举人有钱,可穷秀才怎么维持体面?”
大明朝的贡生、监生、秀才,基本算是一个阶层。赵昊不便问‘穷监生’,便改问‘穷秀才’,也是一样。
“相公是可以坐肩舆的,不过他们没正经进项,读书开销又大,若非家里有,日子大都不好过,因此平日里安步当车也没人笑话。可若是拜见师长、见官参衙时,若不租上一抬肩舆坐一坐,还是会被笑话的。”
“但相公再省,一个书童是不能省的。”高铁匠看看赵昊,小声道:“三月份开始,下雨天就多了,赵相公若是自己打伞,非但旁人笑话,心里也会不好过的。”
“原来秀才不能自己打伞?”赵昊忽然想起,赵守正每日出门,自己让他带伞,他都推脱不带。本来只以为是赵二爷懒病发作,没想到居然还另有原委。
“那是自然,而且相公们的伞,都是锡顶的,跟咱们平头百姓是不一样的。”高铁匠不无羡慕道:“雨天暑日,书童张开,银光闪闪,一看就知道是秀才相公来了。”
赵昊不由自主缓缓点头,心里已经盘算起,到底从哪里雇书童的问题了……
~~
正待问问高铁匠有没有门路,他忽然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在巷口探头探脑。
“咦?”赵昊不禁有些奇怪,大伯和堂哥怎么来了?
正好也吃饱喝足了,便辞别了高铁匠父子,出来铁匠铺。
“干嘛呢?!”赵昊站在那两人背后,忽然低喝一声。
“妈呀……”吓得赵守业腿一软,险些跪地上,赵显却险些蹦起来。
“你这臭小子,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赵守业回头见是赵昊,不禁哭笑不得。
“这不跟大伯开玩笑么。”赵昊笑嘻嘻的朝大伯拱拱手,又朝堂兄呲牙一笑道:“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当大伯的,难道不该来看看你们?”赵守业今天的态度,却比往日要温和不少。
“那就里边请,地方简陋,大伯别嫌弃就好。”赵昊说着,带领两人进了家门。
赵守业被眼前修修补补、破败不堪的景象给惊呆了。
好半晌才难过道:“你们真的住这儿了?前日你父亲去衙门说,我还不信。”
“这还好多了,若非邻居帮着好生修葺,简直没法住人。”
赵昊一边给大伯和堂兄沏茶,一边随口问道:“听父亲说,大伯没住在官舍?”
赵守业闻言尴尬的咳嗽一声,搪塞道:“唉,有些缘故,暂时住在你兄长的外公家,只是暂住,暂住。”
赵昊便一脸羡慕,道:“那感情好,定要多住些时日,可省好些开销。”
他这话确实有感而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些天他都遭遇好几次断炊危机了。
大伯见赵昊并无揶揄之色,才想起他父子原本是打算软饭双吃的,只是双双惨遭退婚,才落到今日的地步。
心中不禁尴尬全无,反而有些感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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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软饭硌牙
赵昊有一搭没一搭的陪大伯说着话。赵显默默坐在一旁,不言也不语。
在赵昊印象中,家遭大难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但也不至于一个下午都说不上来三句话。
再看赵守业,自己明明已经告诉他,父亲在国子监坐监,天黑才能到家,他却坚持要等赵守正回来。
若说是兄弟情深,那他为何老心不在焉?
赵昊看着赵守业不断烦躁的扭动着屁股,真担心他把板凳扭断了。
他感觉气氛有些诡异,索性直接开口问道:“大伯有事跟我说也一样的。”
赵守业看看他,嘴唇翕动几下,摇摇头道:“还是等你父亲回来吧。”
“成,那晚饭就在这儿凑合吧。”赵昊看看天色昏黄,便推说去置菜,逃脱了这让他无比煎熬的环境。
离开家,他却先到高铁匠那儿,又闲聊了一会儿,嗑了会儿炒南瓜子。约摸着赵守正快回来了,这才慢吞吞到街上的酒馆,买几样荤菜,再打两斤烧酒,还不忘给高铁匠家捎一份。
他正在和高铁匠推让间,便见赵守正拎着布书袋,趁着天没黑透,急匆匆往巷子里走去。
“父亲。”赵昊借势甩掉了高铁匠,跟上赵守正。
“咦,儿子。”赵守正见他捧着的酒肉大喜,将书袋往腋下一夹,伸手就要去撕根鸡腿充饥。“饿死为父了!”
“别,大伯来了。”赵昊忙侧身让开。
“是吗?算他还有良心,没忘了我这个弟弟。”赵守正闻言大喜,也不顾肚子饿了,兴冲冲跑进院中。
怎么说,兄弟俩一个娘胎里出来,又在一个家里住了三十多年,血浓于水的感情,是做不得假的。
~~
赵守业和赵显在院中,左等右等不见赵昊回来。
“父亲,弟弟怕是躲出去了。”赵显神情悒悒道:“不如咱们回去吧。”
“怎么回去?回去有好果子吃吗?”赵守业郁郁的吐出口浊气,站起来揉了揉生疼的屁股。
“大哥,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在家等你!”
这时,赵守正高兴的快步进了院子。
赵守业这才稍稍松口气,讪笑道:“路过,临时起意,空着手就过来了……”
“自家兄弟,客气个什么?快快,赵显帮赵昊把桌子摆好,我跟你父亲要好好喝一杯。”
赵守正在兴头上,也没察觉出大哥的异样。当然,他就是没在兴头上,八成也是看不出眉眼高低的。
屋里点上烛,桌上摆好菜,赵家四人就坐下吃喝起来。
“来来,这也算咱们头一次重聚,两个小子也一起喝一杯吧!”
见这厮非但又破戒,还要拉上自己,赵昊暗暗翻下白眼,却也没说什么。
赵守正给兄长斟上酒,端起酒杯笑容灿烂。
他越是这样,赵守业就越是神情阴郁,勉强和赵守正喝了几杯,其间数度欲言又止。
赵昊最看不惯大伯这种拖泥带水不干脆的熊样,便替他挑头道:“父亲,大伯等你一下午了,问他什么事儿,也不跟我小孩子家家的说。”
“大哥这就见外了。我家现在是赵昊当家,你有什么事跟他说就行,我不做主的。”赵守正喝得脸色粉扑扑,还没拎清楚状况。
“是吗?”赵守业吃惊的看一眼赵昊,又羡慕的看看自家兄弟。之前他总觉着赵守正没心没肺、就知道坐吃现成,十分荒唐可笑,现在却反而羡慕起他来。
“唉,兄弟,那我就直说了……”
好一会儿,赵守业才收拾好心情,长长一叹道:“我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件事说出来你不要怪我。”
“大哥不是说直说吗?怎么又绕起来了?”赵守正终于感到大哥的沉重,皱眉看着他。
“唉,实在是难以启齿,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赵守业却不敢跟兄弟对视,声如蚊蚋道:“你嫂子那货,你也是知道的。她竟要我将前番给你的银子讨要回去。我不答应,她已经吵了好几场,说今天再不把钱拿回去,她就去找岳丈评理。”
“弟弟啊,寄人篱下本就直不起腰来,我总不能在丈人面前,把老赵家的脸丢尽吧?”赵守业满脸羞赧的看向弟弟道:“我知道你比我还难,不到万不得已,真不想找你开口,可求爷爷告奶奶借了一圈,只借到十来两银子。”
“咦?”赵昊忍不住轻咦一声。
“父亲还给爷爷偷偷塞了二十两。”一旁的赵显眼里含着泪,哽咽道:“我娘她也一并要讨回去。”
“不可理喻,岂有此理?!”赵守正闻言大怒,将酒杯掷于地上,狠狠啐道:“大嫂怎么好这般让哥哥难做?问我要钱也就罢了,居然连给老爷子的钱也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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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家富得流油,她真在乎这十几二十两吗?”赵守业苦涩的喝一口闷酒道:“还不是当年那些烂事儿,让她一直怀恨在心?老爷子这些年没少排揎她,她如今可逮着出气的机会了……”
“当年明明是她钱家耍诈在先,非但坑了兄长,还连累父亲仕途不顺!”赵守正面红脖子粗,大有要去跟钱氏理论的架势。
当然,他也不会真去。秀才遇到兵,尚且有理说不清。更别说遇上泼妇了……
“唉……”赵守业长长一叹道:““都过去二三十年了,我都快忘记了,没想到她还一直记仇呢。”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这女人啊,就娶不得!”赵守正重重一拍桌子,对赵昊道:“儿啊,再给为父换个酒杯。”
赵昊暗暗翻个白眼,统共就这四个酒杯,上哪再给你找个去?
便将自己那杯一滴没喝过的酒杯,推到了父亲面前。
赵守正又跟兄长喝了几盅闷酒,方感同身受道:“前阵子我也饱餐了闭门羹。没想到,大哥竟跟我一样。”
赵昊闻言,忍不住撇撇嘴,暗道赵二爷不打自招了……
不过就算他也没想到,大伯一个六品官,虽然是没什么地位的荫官,居然会混得这么惨。
他父子搬离了南城,便远离了南京城的是非圈,已经感受不到老爷子罢官带来的影响。
但赵守业还在做官,身处漩涡之中,这些天饱受上司同僚的冷眼,自有切肤之痛。
“唉,咱们老赵家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原先的踩过的人,现在有冤的抱冤,有仇的报仇。”赵守业仰脖喝了口闷酒,抹一把辛酸泪道:“原先帮过的人,却全都躲着我走了。”
“大哥休要丧气!”赵守正夺过兄长手中的酒壶,怒其不争道:“你可是咱们老赵家的希望啊!想当年父亲不也是穷书生一个?如今你还是六品官呢,怎么就这般没志气了?”
赵守业却一个劲儿直摇头。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可没你这份志气了,如今只是厚着脸皮混日子罢了……”
见兄长霜打茄子一般,蔫得没边了,赵守正也跟着眼圈通红,陪着掉起泪来。
赵昊是看不得赵守正这样的,心中暗叹一声,起身给父亲递了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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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赵守正跟着进了屋,还没开口说话,赵昊便将四锭共二十两元宝递到了他手中。
欣慰的拍了拍赵昊的肩膀,赵守正便默默转身出去,将四锭银子放在兄长面前。
赵守业先是吃了一惊,旋即推还三锭道:“我只要五两就够了,身上还有些散碎银子,能凑齐的。”
赵守正摇摇头,将银子塞到大哥中,不胜感慨道:“钱是英雄胆,囊中羞涩如何做得大丈夫?大哥只管收着,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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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看屋里的赵昊,没敢说下文。
赵守业羞愧难当,坐立不安,抹掉了泪便起身告辞。
赵守正挽留不住,便和儿子将两人送到桥头,挥手依依不舍道:“大哥常来啊。”
赵守业朝兄弟摆了摆手,心中百味杂陈。
一旁赵显小声嘟囔道:“哪还有脸再来?”
“唉,走吧……”赵守业深以为然,颓然而去。
~~
赵昊父子站在桥头。
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赵昊叹了口气:“没想到大伯如此颓丧了。”
“是啊……”赵守正替兄长难过一阵,又心有余悸道:“唉,没想到,这口软饭竟这么难吃?”
赵昊深以为然:“唉,是啊。”
两人不禁心有戚戚的想道,当初若是真能软饭双吃,今日会不会有大伯的双倍颓丧呢?
唏嘘了好一阵,父子俩才转身往家走去。
路上,赵昊好奇的问起,赵守业的婆娘,怎么和爷爷有那么大仇?
“唉,那是笔扯不清的烂账,总之你知道她是自作自受就行了。”
赵守正却不愿提及往事,只简单告诉儿子,当年在大哥的婚事上,钱家耍过手段,让老爷子吃了大亏……
赵昊也只是随口问问,现在家都分了,两不相见,自然也谈不上两相厌。
赵守正心情郁郁,回家倒床便睡了。赵昊收拾好碗筷,又把堂屋打扫出来,便也洗刷洗刷上床睡觉去了。
谁知躺下后翻来覆去,却毫无睡意,正奇怪间,便听到远处钟鼓楼传来更鼓声。
赵昊凝神细听,才是一更鼓响。
‘一更天是戌初一刻,南京要加一刻,便是戌初二刻。”赵昊心中默默换算一下,不禁恍然大悟道:“才七点二十四分,怪不得睡不着!”
今天他日上三竿才醒,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会儿当然不困了。
往常要么忙个通宵没得睡,要么为了省顿晚饭,天不黑就睡觉,赵昊还一直没意识到,这长夜漫漫有多难熬呢。
‘看来得找点事情打发下时间了……’
赵昊懒得点蜡,枕着胳膊躺在床上,睁大眼看着黑黢黢的房顶,心里默默盘算着,解决了温饱之后,下一步该干点什么。
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他正迷迷糊糊刚有点睡意,忽然听到咔嚓一声轻响。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那一声格外刺耳。
赵昊登时睡意全无,躺在那竖起了耳朵,就听又吱呀一声,堂屋的门被人推开了。
而东间里头,赵守正正鼾声如雷呢!
‘有贼!’
赵昊登时寒毛直竖,忙伸手去摸搁在枕便的铁棒……这是他前日管高铁匠讨来防身用的。
然后赵昊赤脚下地,拎着铁棒到了西间门口,透过门帘往堂屋里望去。
他之前一直睁着眼,双目早适应了黑暗,隐隐约约便看到有个黑影,在那里翻箱倒柜……哦不,父子俩穷得连个箱笼都没有,更别说柜子了。
看着贼人在到处翻找着什么,赵昊紧张的血液都要凝滞了。
不确定这贼人是否身怀利刃,他也不敢出声喊叫,唯恐狗急跳墙,引来杀身之祸。
赵昊现在唯一的倚仗,就是对方不知道自己已被惊醒。想到这,他便紧紧攥住铁棒,大气不喘躲在门帘后,准备等那贼人进来时,给他来个当头一棒!
可谁成想,那贼人偏不如他愿,竟先往东屋摸去。
赵昊登时一阵慌乱,这下连突然袭击都办不到了。
就在他束手无策,准备大声喊叫,惊醒父亲时,便听东屋忽然响起一声断喝:
“大哥!你抽她呀!”
那贼人被吓得一个激灵,手悬在门帘上,半晌不敢伸出。
迟疑片刻,他便转身朝着西屋而来。
赵昊见状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轻轻擦擦手心的汗水,再度紧紧攥住铁棒,高高举过头顶。然后便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瞬的盯着那门帘的缝隙!
脚步声越来越近,赵昊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终于,门帘被人掀开,一个脑袋悄悄探了进来。
赵昊把心一横,瞄准了那颗黑黝黝的脑袋,双臂猛地挥下!
谁知砰地一声,铁棒竟砸在了门檐上。
那贼人被吓了一大跳,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抓贼啊!”赵昊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边大喊起来,一边再度挥棒朝那贼人砸去。
东间的赵守正也被惊醒了,听到儿子的喊声,想也不想就跟着大喊起来:“抓贼啊,快抓贼啊!”
父子俩的叫声,瞬间穿透了屋顶,传遍左邻右舍,登时鸡鸣狗叫好不热闹。
那贼子被吓破了胆子,连滚带爬往后退,被赵昊一棍子敲在后背上,疼得他一声惨叫……
“哎呦……”
所幸赵昊年纪尚小,力气不足,他还能忍着痛爬起来,赶在赵守正拦住去路之前,跌跌撞撞冲出了大门。
看到贼子跑路,赵昊两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穷寇莫追。”赵守正对自己说了一句,便放弃了追贼,赶忙过来照看儿子。
“我儿没有伤到吧?”赵守正上上下下,仔细检查着儿子的身体。
“我没事,就是脱力了。”赵昊想伸手撑膝盖起身,却发现连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了。
父子俩正说话间,忽听街上传来一声惨叫。
赵守正顾不上探究,扶着儿子在长凳坐下,又摸索着点了蜡。
待看清赵昊全身无恙,只是脸色惨白,他这才松了口气。
赵昊刚要说话,就听外头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走进院中。
见来的是高武,赵家父子俩这心才彻底定下来。赵昊看着高武那精赤的上身,虬结的肌肉,顿觉安全感爆棚。
高武将提在手中的一物,砰地一声扔在地上。
父子俩定睛一看,竟是那逃脱的贼人。
高武一路上都在组织措辞,没用赵昊等太久,便指着外头闷声道:“咱正睡觉,听到赵老爷和公子喊抓贼,刚出门就碰见这厮跑出来。咱给他一个窝心脚,这厮就晕了。”
“高壮士威武!”赵守正竖起大拇指,激赞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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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唐老板的危机公关
赵昊暗暗翻个白眼,心说这诗能乱用吗?
他向高武道过谢,便走过去,朝着那贼人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
他喵的,可把老子吓坏了!
那贼人虽然晕过去,但还是有知觉的,吃了一脚疼得转过身来。
看到那人的脸,赵昊忽然一愣,示意赵守正将烛台端过来。
“怎么,我儿认识这人?”见赵昊仔细打量那贼人的面孔,赵守正好奇的蹲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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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却看向高武,高武点了点头,显然也认出了此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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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左右邻里提着棍棒铁锨赶过来查看,不过那老甲长估计是年纪太大,一时半会儿还没现身。
赵守正赶忙迎上去,向热心的邻里道谢。赵昊看到高铁匠也在,便请他帮忙知会甲长一声,此事自己处理便好,无需惊动他老人家。
高铁匠自然无不应允,帮着打发走了想看热闹的邻里,就去甲长家报信去了。
赵昊重新关上院门,看一眼高武。
高武早就打了桶井水,便猛地浇在了贼人头上。
那贼人可是仰面朝天,被冰冷的井水一激,口鼻全都呛了水,登时虾米似的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完了,他还想装晕,却听高武又打了一桶水,赶忙睁开眼,一轱辘爬起来,高声求饶命。
“你是唐记的店伙计。”赵昊走到那贼人面前,大刀金马坐在杌子上。
见自己被认出,那伙计便也不否认。
“为何上门行窃?实话实说,免受皮肉之苦!”赵昊断喝一声,高武从旁咔吧咔吧捏着双手的关节,提供了九成以上的威慑力。
“小人,小人……”那贼人慌乱的转了转眼珠,忙答道:“小人是受东家的指使,来看看公子家还有没有白糖了!”
赵守正闻言大为不忿:“大明的商人,怎地一个个如此心黑?”
高武也火冒三丈,径直就要去找唐友德算账,却被赵昊叫住。
高武不解的看着赵昊,但他并不会发问。这些天的接触下来,他深知赵昊心思缜密,机敏老成,还远在他这个前戚家军总旗之上。他知道,赵昊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你是怎么知道我家的?”便见赵昊细细盘问起来。
“那天公子卖完糖之后,小人就偷偷跟在后头,一直跟到了蔡家巷。”
“那天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公子三人是坐马车的,小人也只好雇了马车才跟上。”那贼人答道。
赵昊微微点头,又盘问了几句,便抱起胳膊,睥睨着那贼人道:“现在两个选择,是把你送去官府,还是送给唐老板?”
那贼人眼珠子一阵乱转,向这个面相善良的孩子扮可怜道:“能不能都不选,公子,我真的知道错了,饶我……”
“给我往死里打!”却听赵昊狞笑一声。
“不错,《大明律》载有明文,‘凡夜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赵守正也从旁为儿子壮声色。
高武便抡起醋钵大的拳头,朝着那贼人劈头盖脸招呼过去。
贼人几下就被打得鼻青脸肿,眼眶淌血不止,惨呼道:“我选送官,送官……”
“咦,莫非这人是聋子不成?”赵守正闻言吃惊道:“我不刚说了,送官要杖八十的呀?”
“啊,这么多?”赵昊一脸吃惊的问道:“会不会被打死呢?”
“要是衙门没人,肯定是死定了。”赵守正摸着下巴答道。
“那还是算了吧,咱们要积德呀。”赵昊小脸满是慈悲的对高武道:“高大哥,劳烦你把他送去唐记。”
那贼人一听,登时急了。“你说话不算数?不是说要送官吗?”
“那是你的选择,又不是我的选择。”赵昊笑眯眯的摆摆手,高武便用麻绳将那贼人捆成粽子,扛在肩上大步流星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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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和儿子一唱一和,配合十分默契,可赵守正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他跟着儿子进了堂屋,奇怪问道:“他不是姓唐的派来的吗?你怎么还给他送回去?”
“不是说了,父亲只管专心用功,其余事情孩儿自会处理吗?”赵昊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我不是好奇吗。”赵守正腆着脸笑道。
“父亲以后还是不要乱引诗句了,当心风大闪了舌头。”赵昊却似笑非笑的提醒一句,虽然大明没有文字狱,不过要考举人的人,还是严谨点好。
“哎呦呦,忘了忘了,明日早课缺席不得……”赵守正老脸一红,也不追问了,刺溜钻进东屋,不一会便重新打起鼾来。
听到那透着没心没肺的鼾声,赵昊竟感到十分羡慕。
闹出这么档子事儿,他可是又要失眠了。
~~
天不亮,赵守正便悄悄起身,赶赴国子监应卯去了。昨日他迟到了片刻,被本堂苟学正狠狠训斥了一顿,斥责他这二年荒废学业,科考在即竟还敢懈怠……赵守正也是一把年纪,感觉好没面子,自然不敢再迟到了。
赵昊昨晚一直胡思乱想到鸡叫才睡着,这会儿刚眯了一个时辰都不到,便也懒得起来伺候父亲上学了。
我还在长身体,必须要保证充足的睡眠……
他本想一觉睡到中午,谁知没过多会儿,就被外头的敲门声吵醒了。
赵昊阴着脸到院中一看,只见高武硕大的脑袋出现在院墙外。
打着哈欠开了门,他才发现跟着高武一起来的,还有唐记南货店的老板唐友德。
唐老板提着大包小包进来院中,先看看破败不堪的屋子,再看看头发乱蓬蓬的赵昊,吃惊的合不拢嘴。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发表感慨的时候,他将带来的礼物奉上,没口子向赵昊道歉,说自己管教无方,瞎了眼出了家贼,已经打瘸了腿送官去了。
赵昊却理都不理他,自顾自的洗脸刷牙,梳洗停当后,又作势出门去街上买早点。
唐老板被他拿捏的实在受不了,只好出绝招了。
“这是给公子压惊赔罪的。”唐友德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对硕大的元宝。
看到银子,赵昊才站住脚,施施然接过来,入手却是一沉,险些拿不住掉在地上。
起码有五十两重。
“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早来点实际的不就得了。”赵昊收起银两,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啊,原来公子早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唐友德一脸错愕。
“不然我早报官抓你了,还会把人送还给你?”赵昊放声大笑起来。说着掏出钱,请高武去桥头的早餐铺子,帮忙买三个人的早餐回来。
两人这会儿上门,肯定也没顾上吃早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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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赵公子的新生意
“不是说那贼子咬定了,是我派来的吗?公子怎么就知道他在撒谎了?”唐友德好奇的问道。
赵昊冷笑两声,然后才对唐友德道:“道理很简单,我当天卖糖给你,你隔天就派人来偷,而且还是我见过的店伙计,这是多想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啊?听说你在金陵有分号,你就是再蠢,也该派个面生的伙计来行窃吧?要是连这点都想不到,你从哪去挣那万两身家去?”
“公子不愧是赵老大人的孙子,这眼光,这手段,将来必成大器!”唐友德佩服的连连点头道:“说的太对了,我就是再蠢,也不会干这种事的。”
说完他又自吹自擂起来道:“何况我百年老店,信誉为本,怎么会为这点钱,砸了自己的招牌?”
他这话虽然不要脸,但也确实是这个道理。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万里。要是赵昊稍微使点坏,到他店里闹上一场,再去官府递个状子,唐记南货店的名声,在金陵城就算臭大街了。旁人可不管这事儿是真是假,为防万一,也不会跟他打交道的。
是以他一大早就带着重金前来赔罪,一是感谢赵昊没有第一时间报官,二是为了用钱堵住赵昊的嘴,彻底消除后患。
再说,他还指望从赵昊这里继续拿白砂糖呢,怎么会干杀鸡取卵的事情?
虽然那只鸡已经言明,自己暂时没有蛋了……
可唐友德还是心痒难耐,趁着一起吃早饭时,忍不住试探问道:
“公子问过老太爷吗?什么时候还有糖到货?”
赵昊喝一口味道略显寡淡的鸭血粉丝汤,微微一皱眉。心说这家早点的味道,着实普通了点,怪不得生意不怎么样。
他却忘了自己当初,对着人家的包子流口水的时候了。
“公子,公子。”见他走神,唐友德只好连声呼唤。
“啊?你说什么?”赵昊回过神,看着唐友德。
“我是问公子,糖还有吗?”
“哦,没了。”赵昊便干脆答道。
上次他故意留口子,是存了下次卖糖的心思。但昨晚的事情给他提了醒,这白糖生意实在太扎眼了,以父子眼下的境况,还是少碰为妙。何况,他现在有了本钱,能赚钱的路子一下子便多了起来,没必要去冒风险,自然要绝了唐老板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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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那太可惜了……”唐友德难掩失望之色,愈发觉着口中的笼包味同嚼蜡。若非是赵昊请客,他肯定直接吐在地上了。
他勉强就着小米粥,咽下口里的包子,然后苦笑道:“这包子也就只能果腹,改日请公子到永祥园,尝一尝真正的灌汤包是什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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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好像本公子,没吃过好东西一样。”赵昊闻言一阵冷笑。
“哎呀,公子不要挑刺吗?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唐友德猛然想起,赵昊可是落难公子,最受不得这种刺激。他忙陪着笑道:“我是说,以公子的眼光手段,肯定很快就会翻身的。到时候搬出这蔡家巷,咱们做个邻居如何?”
“做不做邻居两说,不过本公子的确要翻身了。”赵昊故意露出一副顾盼自雄的神态。
果然便勾动了唐友德的好奇心,他端详着赵昊,热切的问道:“公子有什么赚钱的法门?说出来老唐也参一股?”
“呵呵……”赵昊等得就是他这句话,闻言却不作答,而是继续慢条斯理的喝他的粉丝汤。
“公子又要拿捏我。”唐友德哭笑不得道:“还是给个痛快吧,只要你真有好路子,本钱我全出都成。”
“生意不是这么做的。”赵昊轻轻舀着碗里的粉丝,摇头笑道:“不用我出本钱的买卖,你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
“公子……”唐友德闻言一愣,他真没想到,这十四五岁的少年,居然有如此老辣的见地。好一会儿,他才服气的抚掌道:“公子果然是家学渊源,令祖的风采真让人神往啊……”
这跟老头子有一毛钱关系吗?都是本少爷上辈子吃过的亏换来的!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赵昊搁下手中的调羹,拿起帕子擦擦嘴道:“我准备收购生丝。”
“啥,啥?”唐友德本来满脸期待,闻言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摊在板凳上。“收生丝?”
“不错。”赵昊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唉,公子啊,我劝你还是趁早换个行当吧。”唐友德失望的摆摆手,好心劝说赵昊道:“公子有所不知,世道变了。放在当年五峰船主纵横四海时,这生丝还是一门抢手的生意。但戚家军已经荡平了倭寇,朝廷大兴水师,严厉海禁。如今从南到北,我大明又是片板不下海的局面了,生丝和丝绸没了海外……尤其是断了日本的销路,这价格已经跌到地板上了。”
“跌到地板才好低低买入,高高抛出。”赵昊看一眼满脸骄傲的高武,不由一阵哭笑不得。方对唐友德道:“你不掺合就算了,我自己买。”
唐友德审视的看着赵昊道:“公子当真?”
赵昊把脸一板道:“钱的事情上,本公子从不开玩笑。”
“是不是,令祖提前知道了什么消息?”唐友德试探问道。
“随你怎么想,我只跟生意伙伴谈生意。”赵昊站起身来,准备离席。
却被唐友德一把拉住道:“只要公子能拿出本钱,不妨跟你合一股。”
“这是自然。”赵昊点点头,淡淡道:“我说过,不出本钱的买卖,本公子不做。”
唐友德略一盘算,自己刚给了赵昊五百两。赵家应该还有些积蓄,便伸出两根手指,缓缓道:
“最少各出两千两银子,不然赚得太少,不够折腾。”
“可以。”赵昊毫不迟疑的点头应下,就像他真有两千两银子一样。“三天后,你再来。”
“好,我再来一趟。”
唐友德点了点头。其实他到这会儿,还根本不信收购生丝能赚钱。但一来,赵昊的行事做派,让他刮目相看。二来,万一要是真有来自上头的内幕消息,错过了岂不可惜?
所以唐友德故意让赵昊出两千两银子,就是要看看赵昊,是不是想空手套白狼。若是赵昊真能掏出这两千两,那至少说明他自己很有信心,那就跟他玩一票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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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父子双拿下(盟主加更)
赵昊和高武站在巷口,目送着唐友德坐上马车离去。
突然提出收生丝,并非赵昊临时起意,这其实是他为了改善家境,所谋划的发财大计第二步。
因为今年要发生一件,改变大明朝国运的大事——隆庆开关。虽然赵昊草民一个,无从去影响大局,可跟着大佬们喝口汤,赚个盆满钵满,还是可以指望的。
他本来打算,做几次白糖生意,攒够了本钱,自己偷偷收丝来着。但昨晚的盗窃案,让他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实力,暂时不能再做白糖生意了。更重要的是,昨晚的事情提醒他,自己现在小孩子一个,且一无人手、二无家势,单靠自己根本做不成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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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克服重重困难,勉强收到丝,可怎么运回来,储存在哪里,到时候怎么一下子不露痕迹的出手?这都是自己目前办不到的。
“唉,还是太弱小啊……”赵昊无奈的叹口气,真是便宜唐胖子了。
高武一直默默陪在他身边,直到赵昊回过神来,往铁匠铺走去。他才默默的跟上,并不问为何要去自己家?
~~
两人进了铁匠铺,却见高铁匠不在前头。
循着声音找到后院的天井,赵昊看到高铁匠正在井旁,用砧石打磨生锈的铁锤。
“公子来了?”高铁匠看到赵昊,笑逐颜开道:“事情都解决了吗?甲长那里你不用担心了,他权当不知情。”
这年代的保甲制度,就是这样敷衍……民不举、官不纠,哪还有什么相互作保,锱铢不敢隐瞒?
“那贼子已经交由旁人送官了。”赵昊坐在井沿上,笑着向高铁匠解释道:“主要是我们扭送的话,说不得我这个事主就得上堂见官。本公子白身一个,还得给个七品芝麻官磕头,实在不爽。”
“哦哈哈……”高铁匠没想到,他是这样的理由,不由失笑道:“县太爷可是一方父母,在公子眼里,却成了芝麻大的官。”顿一顿,他又凑趣道:“当然,在这南京城里,县太爷也确实算不得什么。”
有道是‘三生作恶知县附郭’,何况这南京城里的文武、内外衙门何止上百?区区一个上元县令,还真是委委屈屈小媳妇一个。
爷俩笑哈哈的闲扯一段,赵昊方指着那砧石上的铁锤,问道:“老伯这是要干啥?”
“要复工了,得料理一下吃饭的家伙。”高铁匠双手握着铁锤,笑着挥了挥。
“老伯才下地几天?太急了吧?”赵昊不禁皱眉。
“唉,坐吃山空啊。”高铁匠苦笑道:“老汉还指望着早点把高武带出来呢。”
“他不是不喜欢抡大锤吗?”赵昊看看一旁的高武。
“唉……”高铁匠叹口气道:“嘴这么拙,长得这么凶,不干这吃什么?”
高武默默低下了头。
高铁匠说着,指着儿子骂起来道:“你个孽障,当初为何不听老子的?要是跟着戚家军北上,一到蓟州就能当上百户大人!现在哪还用你爹发愁?!”
高武摇摇头,没有延迟便沉声道:“当兵是为了打倭寇,不是为了升官发财的。”
“唉,是爹拖累了你啊……”高铁匠别过头去,擦擦眼角。
赵昊见状,最后一丝迟疑也消失不见。便拉着高铁匠的手,对他道:“老伯,我有个想法,你且听听如何?”
“公子有何高见?”高铁匠自然洗耳恭听。
“昨晚的情形,老伯也见了。”便听赵昊缓缓道:“我父子俩手无缚鸡之力,家里再来歹人的话,只怕不会有这次的好运。”
“公子的意思是?”高铁匠不明所以道。
“正好老伯也上了年纪,高大哥又不愿打铁,咱们不如两头凑一头,搬到我那边去住。你老帮着看看门做做饭,高大哥跟我到处跑跑,维持下家计这样子。”便听赵昊委婉说道。
“这……”高铁匠只觉赵昊的话,听起来十分受用,却未免觉着有些不妥当道:“这种事,赵老爷怎么想?”
“哦,我爹一心只读圣贤书,家里大事小情全都是我做主。”便听赵昊一脸理所当然道。
“啊?”高铁匠难以置信的看向高武,见儿子点了点头。
父子间的默契告诉高铁匠,高武点头有两层意思,一是证明赵昊所言非虚;二是他愿意接受赵昊的安排。
高铁匠心中暗暗称奇,他儿子虽然沉默寡言,但其实十分骄傲。之前他以为,高武只是为了报恩,才给赵昊跑前跑后的,却万万没想到,这位少年公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就折服了身经百战的戚家军前队正……
高铁匠虽然嘴上从不承认,但心里素来以儿子为傲。何况赵昊年纪虽小,说话办事却着实让人无比舒服。再想想自己这一病,生意更是被人抢了个干净。去给赵家看门,至少还能多活几年呢。
想到着,他便紧紧握着赵昊的手,咧嘴笑道:“只要公子不嫌弃就好……”
“哈哈哈,太好了,我还一直担心,老伯会不愿意呢。”赵昊也大松了口气,感觉心里踏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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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定了此事,高铁匠连给开多少工钱都没问,就吩咐儿子收拾东西,当天就打算搬过去。
“老伯不急,我那两间厢房连窗户都没有,你先住在这里,等我和高大哥收拾出来,再过去也不迟。”赵昊笑着拦住了高铁匠。
“那行,就先让高武住过去。等公子出门时,老汉再过去看门。”高铁匠笑着点点头。这父子俩做人一脉相承,都让人十分熨帖,否则赵昊也不会费这心思,连老带小一起挖。
高武还保持着当兵的习惯,把随身的物品往铺盖里一卷,夹在腋下跟着赵昊出了铁匠铺。
走到巷子里时,赵昊忽然站住脚,问他一句。“高大哥,你为什么相信我?”
高武为难的看着他,这叫他如何组织语言?怕是想到天亮也没法回答。
“我错了,这问题太难了。”赵昊恍然,拍了拍高武铁铸铜打的胳膊,仰头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高武点点头,回以狰狞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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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怎么这么鲜?(盟主再加更)
高武动作十分麻利,中午时已经将东厢房拾掇出来。又回铁匠铺将自己睡觉的床扛了过来。
见高武将沉重的木头床夹在腋下,调整方向试探着进屋。赵昊想要搭把手,却被他摇头拒绝,也不知是不是怕帮倒忙。
赵昊只好袖手站在一旁,看着高武忙里忙外,将那张笨头笨脑却坚固无比的松木床靠墙摆好,他忽然想到,自己和老爹睡觉的破床,也该换两张新的了。
又想到这屋里屋外都是黄土地面,必须要每天洒水扫尘才能下得去脚。南京春雨连绵,到时候满院的稀泥,如何住人?
是不是也该买些地砖铺一下?还有这些破窗烂门就是修好了,用起来也着实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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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还有这扑簌扑簌整天掉灰的墙,本公子早看着不顺眼了,也得刷一下。
原本兜里没钱,他尚且可以忍耐,现在稍一宽裕,马上就恨不得,把整个宅子拆了重建了。
“问题是,这不是我家的房子啊……”赵昊小声嘟囔一句,拍了拍落在肩上的墙灰,决定直接买下这宅子算球。
虽然直接搬家更简单,但赵昊估计,以这套住宅目前的状况,花不了几个钱就能买下来。入手后稍一翻新,价钱立马翻几番。这样划算的买卖不做,简直对不起送他来的老经纪。
而且刚刚熟悉了环境,安定下来。谁见过有家长,会在孩子高考前搬家的呢?
一切以不影响考生备考为前提。
赵昊默默点点头,觉得自己愈发进入考生家长的状态。
想到这,他对忙活完了的高武道:“改天去牙行问问,这宅子多少钱肯卖?”
高武看看赵昊,去院子里打了水,洗干净了脸,才缓缓道:“不用那么麻烦,让我爹去找甲长就能办成,还能少费钞。”
“哦?如此甚好。”赵昊不禁欢喜道:“我是一文钱不想再往那牙行送了。”
不过要买房也不急在这一时,眼看中午头,两人便准备去前头铁匠铺吃饭。
出门前,赵昊拍拍脑袋道:“早晨那唐胖子,是不是还带了礼品?”
他基本摸出了和高武说话的技巧,那就是尽量避免让他思考,问那些直接能脱口而出的话,尚且可以正常交流。
“是。”高武这次果然没有延迟。
“拿来瞧瞧。”
高武便将五六个印着唐记商标,装潢还算精美的纸盒抱了出来。
赵昊就在天井里一一打开看,只见都是唐胖子自己店里的南货,有岭南干果、南海瑶柱、嘉禾酱油、金华火腿、还有舟山的黄鱼鲞,没有一样不值钱。
“还挺大气的。”赵昊满意的点点头,只将干果留下给赵守正当零食补脑子,其余的一股脑提到了铁匠铺去。他家的厨房破烂不堪用,赵昊便给了高铁匠二两银子,决定先在铁匠铺开伙。
老汉虽然也只能生的做成熟的,但总比他父子饭都不会做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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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进去铺子时,高铁匠已经整治出一桌有荤有素,有汤有饭的午餐。
老汉是个明白人,不用赵昊提醒,他也知道现在是给东家做饭,不能像往常那样凑合了。
他一边接过儿子手中的纸盒,一边有些忐忑的对赵昊道:“老汉也不会做饭,公子怕是吃不惯。”
“老伯休要见外,我之前可没少蹭饭。”赵昊洗干净手,笑着坐在桌边道:“既然往常吃得惯,怎会现在吃不惯?”
“不一样了,不一样的。”高铁匠却不会因为赵昊这样说,就掉以轻心。见带回来的食材里有瑶柱,便赶紧道:“公子先凑合吃着,老汉再加个汤。”
赵昊让他不必麻烦,但高铁匠执意要去,也只能由他了。
招呼高武一起坐下吃饭,赵昊苦笑着对他说道:“看来还得尽快找人烧饭,老伯不擅长这个,就会特别累。”
高武点点头,扒了半碗饭才闷声道:“我爹做饭很难吃……”
赵昊看他一眼,心说我知道。
饭吃到一半,高铁匠端上了热腾腾的瑶柱汤。
闻到那瑶柱特有的鲜香,赵昊神情一振,赶忙舀一碗尝一尝,登时两眼放光。
“真鲜啊!”赵昊大赞一声,示意高武父子也赶紧尝尝。
两人也是赞不绝口,就连高武都主动说道:
“鲜,真是鲜!”
听着两人的话,赵昊忽然想起一事,重重一拍高老汉大腿道:“有了!”
“公子有什么了?”高铁匠知道,这时候没人搭话,就像吃饭噎住一样,忙凑趣问道。
“先卖个关子。”赵昊神秘的一笑道:“剩下的瑶柱不要动了,改天我琢磨琢磨,说不定就是生钱的法门。”
“公子真是厉害,”高铁匠赞叹道:“吃个饭就能想到赚钱的法子。”
赵昊赞许的看一眼高铁匠,恨不得自己的跟班是他。
大明从正德开始世风渐变,到了嘉靖末年,已经彻底摒弃了千百年来重农轻商的传统。开始人人皆言商逐利,哪怕士大夫也同样不以经商为耻,好比当朝首辅徐阶家,便养着足足上万织工,是大明数一数二的棉布供应商。
是以高铁匠乃真心奉承,而不是暗讽自己的新东家。
“呵呵,行不行还两说,别夸得太早。”赵昊一边喝汤一边笑眯眯的享受着吹捧,感觉这顿饭有滋味多了。
心满意足的吃完饭,他才对高武道:“叫辆马车,咱们去趟钟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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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午时分,两人乘车到了鼓楼外大街,此行的目地是购物,却不是来寻唐胖子的。
赵昊下了马车,站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看着那些熟悉的招牌幌子在风中摇曳。
和煦的春风中,他想起了那日自己的誓言,没想到这才几天,就怀揣巨款杀了回来。
摸一摸怀里那锭硕大的元宝,赵昊觉着自己腰杆也直了,胆气也壮了,眼神也变得贼亮贼亮了。
“今天,就是本公子报仇雪恨的日子。”
赵昊咬牙切齿说一声,对高武低喝道:“从街头这家开始,一家都不放过!”
“喏!”高武粗声应道。
他这一嗓子惊动了四周人群,众人一看高武的样子,以为是土匪恶霸要大肆打砸呢!
吓得他们不禁面现惊慌之色,纷纷闪开一条去路。
高武尴尬的挠挠头。
赵昊却很满意这效果,背着手,仰着头,大步进了最近的一家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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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赵公子毒打贫穷
“买个东西干嘛说这么凶残?让人白激动一场……”
待见店家一脸谄媚的,将拎着大包小包的二人送出来,看热闹的市民才大失所望的散去。
整个下午,赵昊带着高武逛遍了整条大街,吃的喝的铺的盖的自不消提。单单购买上好的文房四宝,就花了将近十两银子……光各种型号的毛笔就买了十几支,纸张也买了四五种,什么宣纸、竹纸、宣德纸、松江谭笺,凡是看上眼的,统统都来了厚厚的一刀。
他还购置了锡伞,书箱,水壶等全套上好文具,单那个螺甸镶嵌的文具盒,就用了一两银子。
雇来的马车跟在一旁,车夫老沈帮着高武一趟趟往车上运,眼看着车厢塞满,赵昊这才意犹未尽的拍了拍手道:“还得裁几身体面的衣裳,给父亲买些教辅书,不过还是等下次叫他一起吧。”
那老沈名唤沈老瑶,就是蔡家巷的住户,自然对这条街上的穷鬼们了若指掌。这一趟所见所闻,让他不禁暗暗咋舌,不知道蔡家巷何时出了这么个大财主?
虽然不再往车上搬运,可赵昊的购物欲依然强烈,便又信步进了个家具店,挑了两张简洁大方的松木架子床,还有全套的八仙桌、官帽椅,茶几、杌子、还让店家饶了张舒服的躺椅。
赵昊一边会账,一边看着摆在店中央的那几张华贵典雅的黄花梨拔步床、罗汉榻,暗暗咽着口水。不是他不想一步到位,只是这些动辄上百两一件的家具,还远超他目前的消费能力。
‘你们给我等着,下次就是找你们报仇了。’
赵昊恶狠狠瞪一眼那张黄花梨的千工床,交了定金留了地址,约好送货时间,这才在店家的恭送下离开。
车厢里东西实在太多,已经没法坐人。赵昊便和车夫老沈分别坐在一根车辕上,高武就只能步行了。
老沈便挥起了马鞭。老驮马喷着响鼻,颇为艰难的拖着沉重的车厢,缓缓向前行去。
速度还没高武走道快……
没行出多远,赵昊忽然指着那家‘崇明海味俱全’,吩咐高武道:“买两斤活墨鱼带回去。”
高武便进去店中,不一会儿拎了个不断滴着黑水的竹篓出来。
赵昊又顺手买了几个吃碟,将什么竹签羊舌、粉丝素签、香糖果子,烤猪皮肉之类,五花八门拼为三盘,连老沈也得到一份,三人一路上吃吃喝喝,高谈阔论便回了蔡家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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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还不到三月,白天已经明显变长了。等到了家时,西边还是红霞满天。
老沈帮着将东西全都搬进院中,又反复说,公子以后用车,一定要知会他,这才心满意足的拿钱走人。
赵昊和高武将买回的东西规制好,赵守正才夹着书袋放学回家了。
看着屋里整齐码放的新购物品,桌上堆成小山的吃食,赵守正捏一块糟鱼,咬一口笑道:“还是有钱好哇。”
赵昊翻翻白眼没说话,他看着赵守正,就像看着当年上学时的自己,估计在父母眼里,也是一样的讨人嫌。
趁着高武去喊他爹过来吃饭的空档,赵昊告诉赵守正,他父子已经答应跟自己混了。这件事,赵昊之前是通过气,赵守正自然毫不惊讶,反而开心笑道:“有人帮我儿当然好了,再让你一个人忙里忙外,你就跟你娘没两样了。”
说到亡妻,赵守正眼圈一红,哽咽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可惜你娘没看到你懂事……”
赵昊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哪怕是之前的记忆里,小赵昊也对亡母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五六岁时她便因病去世了……
赵守正唏嘘一阵,看到被放在墙角的墨鱼,不由笑道:“我儿孝顺,知道为父好这口。”说着直咽口水道:“用韭菜爆炒,下酒是一绝。”
赵昊刚想说,这不是给你吃的。但想想自己又不需要墨鱼肉,便改口道:“吃之前,先帮我干个活。”
“好说好说。”赵守正已经东一样、西一样吃了个半饱,自然不急。
这时,高铁匠父子过来,郑重向老爷行了礼。赵守正本就没什么架子,落难之后就更是一团和气,自然客气的拉起高铁匠,和他亲热的说起话来。
赵昊则跟高武,对付起那几条墨鱼来。他在地上搁了个碗,然后颇有先见之明的站在远处,让高武将墨鱼肚里的墨汁挤到碗里。
只见高武双手攥住个墨鱼,双手使劲一捏,噗嗤一声,乌黑的墨汁便喷了他一身。
“你且轻点,它就不会喷那么猛了。”看着高武脸上身上都是墨汁,赵昊颇有些幸灾乐祸。
高武用袖子抹了把脸,然后依言控制好力度,这次果然没喷得到处都是。
几条墨鱼全都挤过一遍,也才只得到了大半碗黑乎乎的墨汁。
赵昊让高铁匠将没了墨的墨鱼收拾出来,给赵二爷用韭菜炒了下酒。
他则端起墨鱼汁,招呼赵守正进了东间。
~~
堂屋东间是赵守正睡觉的地方,还支了张三条腿的破桌子,权且充作书桌。
赵昊将碗搁在桌上,又铺好了纸笔,然后拿出本今日随手买的医书,在那里现场翻找起来。
赵守正拿着笔,奇怪的看着赵昊,不知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嗯,这个看起来甜甜的,这个也像……”没多会儿,赵昊便找了几个中意的方子,犹豫着该用哪个?寻思片刻,他便不负责任道:“那就大杂烩吧。”
说着,他让赵守正,蘸着碗里的墨鱼汁,将那几份药方上的药材,掐头去尾、打乱顺序,用小楷抄在一处。
赵守正一边抄,一边笑道:“想来宗师出题时,便是我儿这般作态。”
赵昊不禁莞尔,心说这个笑话倒是难得不无聊。
那些八股文的截搭题,可不就是把牛头马嘴缝在一起吗?
不一会儿,赵守正便按照赵昊的吩咐抄满了一张纸。
赵昊惊喜的发现,父亲竟然写一手漂亮的馆阁体,看来这些年的功夫,倒也没白下。
赵守正也满意的端详着自己的手笔,忽然眼前一亮道:“这墨鱼汁居然比徽墨还要乌黑发亮,感觉写出字来,比平时要清晰美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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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欣喜的看着赵昊道:“我儿又找到发财的门路了?这种墨汁肯定可以卖个高价的!”
“那就等着吃官司吧。”赵昊撇撇嘴,不顾赵守正惋惜的目光,将剩下的墨鱼汁全都泼到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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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报复心极强的赵公子
待赵昊吹干墨迹,将那张纸小心折起收好,赵守正才伸手谄媚道:
“儿啊,再侮辱为父两下吧?”
赵昊闻言大吃一惊:“请父亲写字,还要润笔费吗?”
“那倒不是。”赵守正讪讪笑道:“后天不是初一休沐嘛,为父准备去参加个文会……”
按国子监规制,监生惟朔望给假,余日皆升堂会讲、复讲、背书,轮课以为常。简单说,就是每月只休息初一、十五两天,其余时间都要上课,课业强度堪比高三学生……
赵昊见赵守正每日披星戴月,上学十分辛苦,闻言便道:“好容易休息一天,在家歇着多好?”
“那当然好啦,可科考在即,为父还得临阵磨枪,不然愧对我儿。”便见赵守正义正言辞道:“后日那文会,乃雪浪法师主持,规格十分之高。”
赵昊微微皱眉:“哦,竟是那个浪货?”
那位晚明第一诗僧雪浪,可是晚明笔记上的常客。赵昊知道他跟利玛窦辩论过,还是‘水太冷’的老师。虽是个和尚,却喜欢锦衣美食,与秦淮河名妓关系匪浅……总之,人如其名,是个浪的不能再浪的僧人。
“我儿为何如此菲薄雪浪法师?”赵守正不解问道:“他虽是大富人家出身,可自愿受戒出家,精研佛法。年仅十八便博通内典,分座副讲,成为华严宗一代法师。”
“他要是正经和尚,又开什么文会?”赵昊却反问道:“正经和尚有开文会的吗?”
“呃,这也是情有可原。”赵守正显然很崇拜雪浪,忙替那和尚解释道:“这不年前大报恩寺遭了雷火,虽然琉璃塔身无碍,但各殿画廊多有焚毁,雪浪法师立下宏愿,要重修大报恩寺,这文会也是为了募捐才会举行的。”
说着他悠然神往道:“雪浪法师非但精研佛法,还执金陵诗坛之牛耳,可是往来无白丁的。若非是为了募捐,像为父这种老监生,是没资格往他跟前凑的。”
“还说是正经和尚……”赵昊哂笑一声。
赵守正见赵昊颇不以为然,便不再坚持道:“那我就不去了……”
说完他又开心道:“能睡个懒觉,也是极好的。”
话音未落,却见赵昊将两锭十两的官银摆在了桌上。
“嘿嘿,就知道儿子最疼爹……”赵守正嘿嘿一笑,伸手想要捞钱。
赵昊却按住那两枚银锭,笑道:“父亲得再帮我个忙。”
“当然没问题!”赵守正拍下胸脯,又有些羞赧的挠挠头道:“不是为父自夸,为父最擅长的是帮倒忙……”
“父亲不要妄自菲薄,是人就有他的用处。哪怕是他身上的缺点,只要用对了地方,一样能有奇效。”赵昊安慰着父亲。
“为父怎么听完,更加难过了……”赵守正讪笑两声,才想到问一问,儿子到底要自己干什么。
“明天你就知道了。”赵昊却不想现在就告诉他:“明天咱们去个地方。”
“明天还要坐监呢……”
赵昊便略一沉吟道:“父亲偶感风寒,明日请范世叔帮忙告个假吧。”
“我好好的,哦……”赵守正顿一下才恍然道:“你想让我请一天假?那倒无妨,只是我之前缺课太多,那苟学正心里,八成又要记上我一笔了。”
“不打紧。父亲午后就能回去坐监,到时在课堂里多咳嗽两声就是。到时那苟学正非但不会训你,还会认为你,果然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赵昊给出了经验之谈。“说不定,就会选择原谅你。”
“妙哉妙哉,好主意!”赵守正眼前一亮,却又难免奇怪道:“我儿怎么像坐监多年的老前辈一样?”
“呵呵……”赵昊无言以对,心说论起念书的时间,我也不比你少几年。
~~
第二天一早,高武便按照赵昊的吩咐,花了两钱银子将那沈老瑶的马车租来半天。
按说租马车不要车夫,起码得给几两银子做押金,车主才放心。但沈老瑶有心巴结小财主,居然没要押金,还一个劲儿自告奋勇,说可以帮着搭把手,高武自然不会答应。
戚家军南征北战,高武骑马驾车都是行家,他侧身坐在车辕上,娴熟的控着马车,载着父子俩往南而去。
马车穿街过巷,不一时过了钟鼓楼,依然继续南行了好久,才缓缓停了下来。
赵守正下车,看到那座熟悉的大石桥,才奇怪问道:“这是要去户部街?”
“对。”赵昊点点头,也跳下车来,活动着筋骨道:“去上次父亲去过的地方……”
“你说德恒当啊……”赵守正顺口答一句,登时满脸羞臊道:“原来你小子都知道了?”
“呵呵。”赵昊含混过去,将一个信封递给赵守正道:“这就是我让父亲办的事。”
“臭小子,神神秘秘的。”赵守正接过没糊口的信封,抽出里头的纸张展开一看,却愈发糊涂起来。
“这不是昨晚,你让我抄的那些,驴唇不对马嘴的玩意儿吗?”
“嗯。”赵昊点点头,定定看着那座鹤立鸡群在户部街上三层当铺,那日父亲的遭遇历历在目,他至今想起来还恨得牙根痒痒。
他这几天一直在想的,就是怎么把这笔账讨回来!
赵守正便听赵昊一字一顿道:“父亲将此物拿去当掉。”
今天他就要靠一张破纸,硬生生从那姓张的手里,敲够买生丝的钱,以稍泄心头之恨!
“这一张破纸,擦屁股都嫌脏……”赵守正哭笑不得道:“儿啊,为父只怕要被打出来的。”
“加上这个,就不会了。”赵昊说着,接过高武递上的纸盒。
赵守正打开一看,见里头是一袋子白砂糖。他记得,前番在铁匠铺称量时,赵昊特意吩咐留下了一斤多,想必就是这些了。
赵守正拿起纸袋掂量一下,果然是一斤多。刚要放回去时,却又看到盒底还压着张文书。
“这是……”赵守正问道。
“这是那日与唐记的交割文书……”赵昊解释一句。
“咦,怎么还有我的签名画押?”赵守正展开那文书一看,上头的卖方清清楚楚写着自己的名字,还有如假包换的签字画押。
“父亲真是贵人多忘事……”赵昊无奈的白了他一眼,这就是为什么要到了人家门口,才跟赵守正交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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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说早了,老父亲忘记了要点,进去后荒腔走板,那可就弄巧成拙喽。
让他这一提醒,赵守正才一拍脑袋道:“想起来,你进去唐记前,让我在两张白纸上签押过。”
说完,赵二爷大言不惭道:“可见为父读书,已入物我两忘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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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开演之刻已至
大石桥旁,上次赵守正发呆的地方。
“进去后,父亲就一口咬定,这就是祖父留给你翻身的秘方。”赵昊指着那张写满字的纸道:“有了这文书和白糖,不愁那姓张的不信。”
“这样说来,倒也有些道理。”赵守正点点头,吃惊道:“难道只要张世兄相信这方子是真的,他就愿意掏钱?”
“昨天逛街时,我特意到别家问过,当铺是接受商户用独家秘方之类出典的。”
赵昊显然有备而来,闻言微笑道:“只是不接受死当,权当成抵押贷款罢了。”
赵守正似懂非懂的又点点头道:“好吧,那我去试试,不知我儿想当多少钱?”
“一万两……”赵昊伸出一根手指。
“啊……”赵守正惊呼一声,险些掉到桥下去。
“你只管开一万两就是。”便听赵昊详说道:“姓张的肯定会往死里杀价的,但父亲切记,两千两是底价。少于这个数的话,过年前父亲都没有零花钱了。”
“啊!”赵守正的惨叫声更盛了,苦着脸道:“明日才三月初一,一年还有整十个月,我儿竟凶残若斯。”
“所以,为了那二十两银子,为了往后的零花钱,父亲一定要办成此事。”赵昊笑眯眯的看着赵守正道:“回答我,能不能一雪前耻?”
“能!一定能!”赵守正使劲拍着胸脯,激动完想一想,却又垮下脸道:“怎么可能……”
“不用担心,父亲只要按我这样说的来,保准没问题。”赵昊便将待会该如何起话头,如何答话,如何讨价还价,一句一句教给了赵守正。
“……等到当票拟好,让你签字的时候,父亲就说兹事体大,要仔细看清楚。记住咬死了是当期半年,绝不能是‘六个月’。”末了,赵昊沉声嘱咐道:“若是对方仍旧同意,你就……”
“我就签字?”赵守正瞪大眼问道。
“你就放心的继续拿乔,说考虑一下还是不放心,万一让他们偷看了秘方就麻烦了,然后拿着东西起身就走。”只听赵昊幽幽说道。
“那张世兄不拦的话,为父岂不尴尬了?”赵守正忐忑问道。
“他一定会拦的。都到这一步了,说明他极想要这份配方,怎么会让煮熟的鸭子飞走呢?”赵昊自信的笑笑道:“我打听过了,这种买卖是有行规,到时候他自会让你安心。”
赵昊说完,又让父亲跟自己复述了一遍,感觉大差不差,他这才松了口气。
“去吧,这次我和高武在外头给父亲压阵……”赵昊使劲推着赵守正往前走。
赵守正一脸赶鸭子上架的不情不愿,他一是怵头再跟那张员外打交道,二是担心搞砸了儿子的事情,在儿子面前显得自己太无能。
“父亲只管放松,平时什么样,待会儿就什么样,无需特意拿乔。”赵昊一边推他,一边给赵守正按摩着肩膀道:“若是大功告成,我给父亲一百两零花钱?”
“是吗?”赵守正闻言眼前一亮,登时不用赵昊推搡了,豪气干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为父去也!”
“去吧,待凯旋,得意居为父亲庆功!”赵昊挥舞着手臂,目送赵守正昂首挺胸,进了那德恒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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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默默守在一旁的高武,终于憋不住问了一句。
“公子长于与奸商周旋,干嘛还要为难老爷?”
“这种事,我办不成,你也办不成,”赵昊摇摇头,意味深长的说道:‘只有我爹一人能办成。’
高武挠挠头,更加糊涂了。
~~
一进去德恒当,迎面是一堵黄花梨的屏风,上头镌刻着一个斗大的金字——‘當’!
转过屏风,便是围着铁栅栏的高高柜台。柜台西侧,还用珠帘隔出了一间茶室,用以接待贵宾。
赵守正一进去,柜台后的山羊胡子朝奉,马上眼前一亮,满脸堆笑的问好道:“赵二爷安好,又来照顾敝店生意了?”
说着他赶紧绕出来,一面让伙计去通禀东家,一边热情的掀开珠帘,邀请赵守正入内就座。还让人上了茶点,沏了上好的毛峰。
殷勤奉承之下,让赵守正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初侍郎公子的光景。
之前典当玉佩带来不快,便也烟消云散了……
人家当然对他热情了!
近来京师有传闻,说新登基的隆庆皇帝十分喜爱陆子冈的作品,说不定哪天就把他招进宫中,去专门给皇家琢玉。
不管消息是真是假,市面上陆子冈的作品都被抢购一空,其中能验真的精品,价格更是直接翻了几番。
这才没几天工夫,就有人为那块玉佩开出了六百两的高价。
而当时,赵守正只拿到了可怜兮兮的二十两而已……
这样大羊牯哪家当铺不当成祖宗供着?
果然,没多会儿,张员外便闻讯而至,热情满满的拱手笑道:“贤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想煞为兄了!”
“世兄客气,愚弟又来给你添麻烦了。”赵守正便按照赵昊的吩咐,开始照本宣科起来。只是头回干这种事,难免神情有些局促。
可他越是这样,人家就越是放心,张员外紧紧握着赵守正的手,唯恐他跑掉一般,满脸亲热道:“我们就像亲生骨肉一般,说添麻烦就太见外啦。”
说着他看看朝奉道:“我就担心张贤弟不来麻烦我呢。”
“是是是。”朝奉在一旁,笑得山羊胡子直颤悠。
废话完了,张员外便直入正题道:“今日贤弟登门,又有何贵干啊?”
“世兄先看看这个。”赵守正将那个纸盒,递给了张员外。
“好好,我瞧瞧。”张员外接过纸盒打开纸袋,便看到袋中细细的白砂糖。
“哦?”张员外微微皱眉,对那朝奉耳语几句,朝奉便快步转到后间,拿出个精致的红木盒。
打开那木盒,里头是红绸裹衬的一个景德镇带盖瓷盅,红木盒和瓷盅上,都有‘唐记’的商标。
张员外小心的拿起瓷盅、揭开盖子,里头竟是一模一样的白砂糖。
他又分别尝一尝,味道也同样一模一样。以他的经验判断,这两份糖绝对是同一批货。
他掂量下纸袋的份量,竟足有一斤多重,登时吃惊的张大嘴了。
要知道,他手里那一盒,不过区区三两糖,就花了整整他十两银子。
赵守正带来的这袋糖,至少值五十两银子,却就这么装在个破纸袋子里,撒地满盒子都是……
张员外心疼之余,也不禁暗暗感叹,赵立本的家底果然深不可测,怎么刮也刮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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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此处应有雷鸣般的喝彩
当铺这行当,要想做大做强,就必须见多识广,否则如何去跟顾客定价杀价?
尤其是德恒当这种大当铺,南京城中什么东西值钱,什么东西流行,什么东西贬值,什么东西过时,他们第一时间就能掌握。
便说张员外手中这份白糖,就是他前日听闻鼓楼外大街的唐记南货店,吃进了大笔上好西洋糖,赶忙让人去买一份回来看个究竟的。
只是这玩意儿实在齁贵。盒子虽然不小,包装也十分精美,可统共只有三两糖,就敢卖十两银子一盒!
若非是职业需要,张员外断不会买这种坑爹玩意儿。可拿到手一研究,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贵也有贵的道理。
比起糖霜来,这白砂糖晶莹剔透、卖相更好,口感也远胜前者,唐友德还给它起了个雅名叫‘霜成雪’。
霜凝成雪,顾名思义,就像是用糖霜精炼而成的,比糖霜贵一些,自然在情理之中。
以张员外对金陵城那些狗大户追求新颖、喜欢攀比的心理的了解,他知道这玩意儿肯定可以大卖的。
~~
德恒当雅间内。
张员外按住心头的惊讶,指着那包糖问道:“这霜成雪,是从唐记买的吗?”
‘霜成雪?什么东西?’赵守正暗暗嘟囔一句,嘴上却按照赵昊的吩咐道:“不是买的,是自家产的。”
“贤弟休要消遣愚兄。”张员外冷笑道:“愚兄也不算孤陋寡闻,在大明就没见过这西洋糖!”
“真是自己产的。”赵守正老老实实道:“然后卖给了唐友德。”
说着,他将交割文书递给了张员外。
张员外满脸狐疑的接过来,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这文契上写得清清楚楚,赵守正以五百两白银的价格,将三十斤白砂糖卖给唐记,钱货两讫。下头还有唐友德和唐记的印鉴,以及赵守正的画押。
“错不了,是他卖给唐记的了……”朝奉凑在张员外耳边小声道:“海运断绝,就是有西洋糖能进来,也轮不到小小的唐记沾手。小人也问过给唐记供货的几家了,都矢口否认,根本没有这种糖到货!”
“嗯。”张员外微不可查的点点头,深深看着赵守正,沉声问道:“这种糖,有多少我收多少,就按唐记给你的价!”
“就这点了,都卖给唐老板了。”赵守正实话实说,十分自然。
张员外闻言,不禁神情一冷道:“那就是消遣我?”
“我不是说了吗?”赵守正瞪大眼道:“这糖是我家制的,我有制糖的方子啊!”
“真的?”张员外登时双目放光。
“家父将荫官给了兄长,把这方子给了我。之前又不缺钱,就一直压在书箱下。”赵守正一面照本宣科,一面将那信封掏出来道:“这就是我父子翻身立命之本了。”
说着他将那张写满字的方子抽出一半,在张员外面前一晃。
赵守正就是有这点好处,他知道自己想问题总是不周全,因此不会自作主张,一直严格按照赵昊的吩咐去办。
张员外恨不得两眼长钩子,将那方子勾到自己手中。
他情不自禁狠狠咽了下口水道:“真不是谁送给老大人的西洋货?”
赵守正便两手一摊,实诚道:“我家原先有没有这种糖,别人不清楚,世兄还不清楚?”
“那倒是……”赵家的浮财都是德恒当接手的,那羊胡子朝奉带着上百名伙计,犁地一般,将赵府里里外外翻了个底儿朝天,确实没找到过这种白砂糖。
“那这方子,贤弟多少钱肯出手?”张员外试探着问道。
“这是家父传我的,没有他老人家允许,是不敢卖出去的。”赵守正说话间,将方子塞回了信封。
“贤弟干嘛当方子啊?自己制糖岂不大赚?”张员外又撺掇着赵守正,心说你不卖,我跟你合股,也一样能把方子弄到手。
“唉,别提了,只卖了一次糖,就引来贼人觊觎。”赵守正一脸心有余悸道:“若是再制下去,只怕有钱赚没命花。还是等我中了举人,有了依凭再做计较不迟。”
赵昊这套设计,妙就妙在九分真一分假上,既可以让赵守正轻松记住套路不出错,又让对方无法起疑。
~~
张员外果然不疑有它,还有闲心和那朝奉相互挤挤眼,显然不相信赵守正能中举。
“唉,举业花销颇大,又要重新置业,还得雇佣下人,将来少不得还要开糖场。几百两银子根本摸不过来。”只听赵守正絮絮叨叨道明了来意道:“所以此番想将其活当于世兄,半年后赎回。”
张员外心中一喜,不动声色的看着赵守正道:“你想当多少?”
赵守正便硬着头皮道:“我要一万两。”
张员外闻言寻思片刻,然后才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道:“贤弟说笑了,就凭这无法验明真伪的一张纸,就想从我这儿拿一万两银子?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这一段,赵昊可没教过赵守正该怎么说,只告诉他底价,其余的便任他自由发挥。
这下可苦了赵二爷,让他这种人去讨价还价,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便听赵守正吭吭哧哧道:“那……八千两总是有的,可是一两银子一两糖啊,这方子至少值两万两的!”
张员外却断然摇头道:“在愚兄这行当里,秘方这种玩意儿,朝奉轻易是不会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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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那山羊胡子朝奉也从旁附和道:“秘方秘方,让人看了就不是秘方了,所以根本无法先验。所以就算店里碍着面子,承当一两张,也都是以极低的价格,从有身家店面的老板手里收下的。”
“啊,这样啊……”赵守正失望的站起身,心说儿子,这下你猜错了,人家根本不收这方子。
朝奉见赵守正信了真,心说要弄巧成拙了,忙对张员外道:“东家的意思是?”
“老弟都开了口,我能让他空手回去?”张员外和他配合默契,马上把话头圆了回来。“生意也不外乎人情,懂不懂?”
“是是是,东家教训的是。”朝奉先是一阵受教,然后拉着赵守正道:“赵二爷好福气,有我东家这样慷慨解难的朋友,真让小人羡慕。”
“那是那是。”赵守正又心说,我儿真是神机妙算,他们果然拦我了。
这下他心下大定,愈发发挥自如道:“那世兄肯出多少钱?”
张员外再度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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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一报还一报
两根两根,又见两根!
“又是二十两?”赵守正登时跳起脚来,怒道:“就是两百两也不成!”
拿不回两千两,他一年都没零花钱,这叫人怎么活呀?
“我是说两千两银子。”张员外无奈的叹口气,一脸肉疼道:“愚兄够意思吧?”
“啊!”赵守正闻言大吃一惊,心里却见了鬼一样,这方子是赵昊胡乱凑出,他胡乱抄来的,居然真的就当出了两千两?
‘我儿真是沈万三再世啊……’赵守正暗暗惊叹不已。
见他一脸便秘状,张员外只以为是嫌钱少。便忍着心痛,稍稍让步道:“看在世伯的份上,愚兄再加五百两。”
“啊……”赵守正惊呆了,没想到这张扒皮居然还主动价起钱来了。
“最多两千五百两全都给你,不扣首月的利钱了。”见他态度有些松动,张员外两眼一闭,给出最后的让步道。
按照当铺九出十三归的规矩,名义上借出两千五百两,实则只会付两千两百五十两。扣下一成作为当月的利息,便是所谓的砍头息。
是以在张员外心中,这里外里,自己饶出去足足七百五十两,比那玉佩的价钱都高了!
他心中暗骂自己鬼迷心窍,实在是因为那糖方子太诱人呐……
“呃,好……”赵守正听说有这好事儿,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张员外咂咂嘴,好半晌没缓过劲儿来,他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但为免再节外生枝,他马上命朝奉草拟两张当票。那朝奉欺负赵守正不懂行,自然故技重施,将‘当期半年’,又写成了‘当期六月’。
那‘月’字依然生着一对可爱的小短腿……
赵守正接过来一看,又是吃了一惊,心说我儿难道是诸葛再世不成,怎么料到他们会将半年改成六月的?
这下他愈发坚定了对赵昊的信心,一丝不苟道:“不是说当期半年吗?怎么写成当期六月了?”
“有区别吗?”朝奉看着张员外。
“说半年就是半年,怎么能改成六个月呢?”赵守正瞪大两眼道:“今天是二月最后一天,莫非也要算一个月不成?”
“改改,快改……”一句话说得张员外无言以对。他这时候最担心的,就是赵守正变卦。马上命朝奉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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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奉讨了个没趣,乖乖重新开出当票,唯恐书呆子再挑刺,这次连字都写工整了。
“咦,原来这位朝奉,还是会写字的嘛。”赵守正端详着当票,啧啧称奇。
羊胡子朝奉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下可以签字了吧?”张员外亲自将毛笔递给赵守正。
赵守正刚要接毛笔,却猛然想起儿子最后一句嘱咐:
‘若是对方仍旧同意,你就放心继续拿乔!’
他便将手一偏,伸向一旁的茶盏,端起来慢条斯理品几口,才在两人焦灼的目光中缓缓起身道:
“实在抱歉张世兄,愚弟考虑了一下还是不放心。这方子是我老赵家翻身的希望,万一被你……们偷看去就麻烦了。”
说完他便开始收拾东西,作势走人。
心中却难免惴惴狂喊:‘快拦住我,别让我下不来台……’
“贤弟,你这样就不对了!”张员外虽然没伸手拦住他,却也马上就故作气愤道:“陪你折腾了半天,却又打起退堂鼓,莫非是消遣哥哥不成?!”
“我不是,不是我……”赵守正被说得颇为羞臊,暗道可不就是在消遣你吗?
“干我们这行,最重的就是一个‘信’字,若是坏了行规,自按十倍赔偿!”见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张员外这才一拍桌子道:“加上这句,你总放心了吧?”
“可我怎么知道,你们看没看,看一眼又不会少一个字。”赵守正却依然不松口。
张员外被这纠缠不清的书呆子,闹得烦躁不已,真想让人把他轰出去了。
可谁让他馋人家的方子呢?
这糖方子他是势在必得的,但赵守正怎么说也是前任侍郎的儿子。明抢的话显然会给南户部的大人们,留下很不好的印象,也难免会有官员兔死狐悲,会替赵老大人的儿子出气。
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做生意嘛,耐心很重要。只要跟这书呆子搞好关系,早晚能把糖方子弄到手。犯不着非要急在一时。
想到这,张员外便按住火气,对赵守正强笑道:“老弟只管放心,德恒当的年岁比你我还长十几年,能没有法子防范吗?”
说着他摆摆手,让那朝奉从柜台后取来几样物事,其中有一个小木匣子、一大张厚厚的宣纸,还有锁钥、浆糊、封条、印章之类。
张员外对赵守正道:“待会儿将配方放进盒中上锁,钥匙归你保存。然后在整张宣纸上刷满浆糊,将木盒层层包裹住。最后再贴上封条,盖上骑缝章,你也可以随处签名,想怎么做记号都行,这下总成了吧?”
“这……”赵守正听得佩服至极,竖起大拇指道:“果然是行家来着,我不担心了!”
张员外和朝奉如蒙大赦,马上让赵守正给他们验过两行配方。确认无误后,双方便共同将那配方放进匣中,上锁,刷浆,团团包裹。最后贴好封条,写上两人的名字和时间。
完事后,朝奉第三次出了当票,这次赵守正终于签字画押了。
“呼……”三人竟同时长出了口气。
张员外二人不禁奇怪。“你叹什么气?”
“为区区阿堵物如此劳神,真是令人不快。”赵守正发自肺腑道。
‘去你的吧,死书呆!’两人齐齐暗啐他一口。
~~
‘德恒当’可不是唐记一个南货铺子可比的,店里常备巨额现银,还能直接开出会票,只是范围比伍记还差一些,只能在南直通兑而已。
不用赵昊吩咐,赵守正自己就心虚,哪能把诓来的银子还放在姓张的这里?便要求转存到‘万源号’去,理由也很霸道——
“愚弟我中举之后,是要去京师赶考的,还是全国通兑的会票更好使。”
张员外都不知该怎么接茬了。
好在万源号南京总店就设在户部街上,张员外手里也有现成的万源号会票,便陪他走了一趟。
不到一个时辰,赵守正揣着一张两千两、一张五百两的巨额会票,和张员外一起走出了万源号。
这让一直守在不远处的赵昊看了,不禁暗暗感叹,全国最大银号就是牛,办同样的业务,却比伍记省一半的时间……
这话若是让叶寡妇听到,肯定要跳脚骂人的!那张员外可是德恒当东家,亲自上门办的业务啊,万源号当然要奉若上宾,特事特办了。
唐友德一个小小的南货店老板,人家伍记能放在眼里?自然按章办事,有条不紊了。
和张员外道别之后,赵守正便慌里慌张,到处寻找自己的儿子。
高武赶忙现出身形,护着赵守正出了户部街,上去马车。
赵昊已经先一步,在马车上等着父亲了。
他的视线越过赵守正的肩头,紧盯着那张员外进了当铺,才松手放下了车帘。
姓张的,别着急,今天只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
~~
车厢里。
赵守正献宝似的将会票郑重交给儿子,这才忍不住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那张员外和朝奉鬼精鬼精,为什么从头到尾都不担心,万一这方子是假的怎么办?”
“这就是父亲的能耐了。”赵昊万万没想到,父亲居然超额完成了任务,喜滋滋的亲了亲那两张会票,这才狡黠道:“换了孩儿去,人家是肯定要起疑的,绝对一两银子也当不出来的。”
“只有父亲这样正派忠厚的君子,才能赢得他们的信赖啊……”
赵守正虽然仍不太明白,但听儿子如此夸奖,还是开怀大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得意居里醉华年!”
“高武,快一点,不然耽误我爹下午坐监了。”
“你这败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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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凭本事借的钱凭什么还?
第二天,赵守正难得不用去坐监,却依然起了个大早。
他要去参加大报恩寺的文会。
一边试穿着昨日顺道买来的崭新襕衫,他一边唉声叹息道:“难得休息一天,却还不能睡个懒觉?为父都有黑眼圈了。”
“那你也成不了保护动物。”赵昊翻了翻白眼,他还不是一样陪着早起,给丢三落四的赵二爷收拾出门的东西?
学生不容易,学生‘父母’就容易了?
不过他还是支持赵守正去的。毕竟参加文会大有好处,互相切磋请教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可以刷声望。越是高规格的文会,越容易把声望刷得飞起。按照以往的经验看,名声大的考生几乎不会被宗师在科考时刷下来,除非是……恶名。
毕竟宗师乃一省提学,本省出了人才,他也与有荣焉。倒是将有名望才子挡在贡院之外,会让宗师沾上狭隘妒才的恶名,所以名声在科考这关十分重要。
就算将来秋闱是糊名誊录的,若你的文风文笔已经为人熟识,依然能占到大便宜。当然,对赵二爷这种钝秀才来说,这一条就不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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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说好的一百两银子,拍在赵守正面前。
“喏,拿去花。”
“大气!真是‘一掷千金浑身胆’……”赵守正赞叹一声,却想起这诗的下半句,不由神情一窒,便摇头道:“儿啊,昨天那两千五百两,还要连本带利还人家的,可不能乱花差。为父只拿二十两就够了。”
赵昊不禁热泪盈眶,倍感欣慰的暗暗道,这赵二爷真是越发懂事了。
但赵守正越是这样,他就越豪气,把一百两银子重新推回赵守正面前道:“凭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父亲只管花就是,他能要到我一文钱,我昊字倒过来写!”他已经基本上是个明朝人了,自然不敢随意拿祖先的姓氏开玩笑。
“那你就要改名赵昋了,太难听了,跟‘罩龟’一个音……”赵守正却皱眉道。
“啊,还真有这个字儿?”赵昊不禁瞪大眼,顿觉自己不学无术了。
赵守正便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上天下日’的‘昋’字,又一脸认真解释道:“此字音‘桂’,姓也。后汉有城阳炅横,汉末被诛。有四子,一守坟墓,姓炅。一子避难居徐州,姓昋。一子居幽州,姓桂。一子居华阳,姓炔……”
赵昊痛苦的捂住耳朵,顿觉天下书呆子皆可杀……
“兄长,兄长可起来了?”
幸好这时,范大同的声音在院外响起,救了他一命。赵昊赶忙将八十两银子塞到父亲的被子底下,然后逃之夭夭。
“唉,这孩子,好容易给他讲点知识,却不耐烦……”赵守正无奈的摇摇头,只好也跟着来到院中。
~~
院子里。
“吃过早饭了吗?”赵守正一边踏着崭新的粉底靴子,一边笑问范大同道。
“我猜是吃了。”赵昊从充作库房的东厢房中,找出前日刚买的锡伞来。
“贤侄可猜错了。”范大同笑嘻嘻道:“不过你别慌,今日我不蹭你家的饭。”
“哦?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赵昊不禁惊叹,下意识将伞撑开,银闪闪的锡纸面,能晃瞎狗眼。
“嘿嘿,贤侄不知道了吧?大报恩寺的斋饭,可是金陵一绝。”范大同直咽口水道:“我提前三天就等这一顿呢。”
“你是去文会啊,还是蹭饭?”赵昊说着将伞收起,递给赵守正道:“父亲看看,合用吗?”
赵守正却为难的摇头道:“这种伞,自己可打不得。”
“我知道。”赵昊却笑道:“会尽快给父亲物色书童的,今天就先找人客串一下吧。”
话音未落,只见高武弓着腰从西厢房出来,背上背着书箱,头上还特意扎了俩揪揪,宛若金刚芭比。
“噗嗤……”看着高武的尊容,赵昊先忍不住笑了。
范大同更是没形象的捧腹大笑起来,闹得高武脸红脖子粗。
“高武,你还是别去了,吓到法师就不好了。”赵守正略有嫌弃道。
高武颇为受伤的低下头,见赵昊摆摆手,便转身进屋去了。
“算了,今天还是我来给兄长持伞吧。”范大同接过了赵昊手中的锡伞,夹在左腋下,摆摆右手道:“晚上不用给我们留饭了。”
“……”赵昊竟无言以对。
~~
大报恩寺在城南聚宝门外,从蔡家巷过去要将近三十里。幸好南京城水路发达,在桥下小码头,雇一艘乌篷船,吹着江风聊着天,不知不觉也就到了。
乌篷船刚转过凤凰台,那座巍峨屹立在雨花台旁的,古往今来世界第一塔,便映入了两人眼帘。
虽然已是无数次见过这座塔,可赵守正和范大同还是被那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熠熠光辉,如神国宝塔般的景象深深震撼。
那座九层八面、足有二十六七丈高的通天琉璃宝塔,乃是成祖皇帝为纪念其生母贡妃,征发十万匠人军士,费时近二十年,耗资两百五十万两白银才铸就的。
“浮图之胜,高百余丈,直插霄汉,五色琉璃,合成顶冠,以黄金宝珠,照耀云日……”赵守正沉醉不已,摇头晃脑的吟诵道:
“夜篝灯百二十有八,如火龙腾焰火数十里,风铎相闻数里。群山、大江、都城、宫阙,悉在凭眺中……”
却听咕咕几声,范大同腹中作响,不由变颜变色的催促那船夫道:“快快划船,爷有急事。”
船夫只当他人有三急,赶忙使劲摇着撸,将他们送上了码头。
一踏上岸,赵守正便指着远处的树丛道:“去吧,我等你。”
“兄长错了,我是饿得肚子响,不是想出恭。”范大同觍颜一笑,抬头看看日上中天,便小声道:“这会儿知客僧人不在大门,我们溜进去,坐下就吃,吃完就走,不用捐款的。”
“一个溜字甚是传神。还可以这样蒙混过关?”赵守正赞一声,他如今知道生计艰难了,自然能省则省。那可是二十两银子呢!
“那么多人掏钱,咱俩吃个白食,滥竽充数,谁能看得出来?”范大同说着话,带头来到大报恩寺门口。
果然见寺门大开,除了几个小沙弥在玩耍,并无专门的知客僧人拦路。
范大同得意的眨眨眼,小声道:“进去后若有人拦路,我来应付。”
“哦。”赵守正应一声,做贼心虚的低下头,这种事他还是第一回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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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宝塔诗
说话间,两人来到报恩寺塔院前,只见院门口设一张方桌,桌上摆着宾客录,和题名用的笔墨。
两个知客僧人守着功德箱,在那里小声聊着天。
赵守正只觉心跳的厉害,范大同却神色如常,施施然走过去。
知客僧人抬头看他一眼,还没说话,便见范大同指了指题名录,坦然道:“我俩出恭去了。”
僧人不疑有他,便继续低头聊天,范大同朝赵守正得意的挤挤眼,带着他进了塔院。
~~
报恩寺塔悬有一百零八金铃,春风吹过,悠扬悦耳的铃声传遍佛寺内外。
高高的塔基下,设着数百蒲团,百张矮案,金陵城的青年才俊齐聚一堂,其中不乏小有名气的江左名士,缙绅和官员也不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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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都是冲着诗僧雪浪的面子来的。
虽然这时候的雪浪刚出茅庐,还没到十几年后骚声满天下的地步,可这么多人明知道要捐钱还趋之若鹜。足以说明他如今的影响力,至少在南京城中,是绝对不容小觑的。
赵守正两人进来时,那位身披华丽锦绣袈裟,面容俊美无俦的青年僧人,正盘膝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只见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丰神俊朗、温文尔雅,气度之潇洒、风采之绝世,浑不似这浊世间人物。
一阵清风拂过,吹来无数海棠花瓣,那诗僧雪浪便沐浴着花雨,对热情求诗的诸位来宾朗声笑道:
“诸位盛情难却,那小僧只好勉为其难,再度献丑了。”
众人登时欢呼起来。
趁着来宾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锃亮的光头上,守正二人四下寻觅着空位。只是今日来宾甚多,已经不剩相连的坐席,两人便在塔院角落,找了俩背对背的座位坐下来。
此时正午,寺院的斋饭刚刚摆上长长的矮脚案台,香味扑鼻、热气腾腾。
见雪浪要赋诗,宾客们顾不上吃喝,都伸长了脖子洗耳恭听,赵守正也不例外。
便听那雪浪法师高声吟道:
“雨后微风不度池,柳条犹拂镜中丝。
凭阑只与禽鱼共,水底月明方自知……”
登时满堂喝彩,众人无不交口称赞。
范大同却理都不理,举着双筷子低着头,将那些香菇面筋、松茸茶干、素什锦、玉兰片之类的主菜,飞快的向肚里扒拉。
赵守正却不是冲这一口来的,他其实对今日的文会很是向往。便仔细听那雪浪做完诗,见又有金陵诗坛的几位诗人与他唱和起来,却无人谈及道德文章,朱子程颐之类……赵守正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不一会儿就听出不对劲了。
他环顾下场中,竟然只有自己和范大同两个穿蓝衫的。
大明衣冠自有规制,虽然近年来世风日下,就连商人平民也穿绸裹缎,早就乱了规制。但若是参加以举业为话题的文会,监生、生员穿蓝色襕衫,举人穿黑色圆领袍,这规矩却是不会乱的。
显然,这场中要么只有他们两个生员,要么这就不是必须要着装得体的文会。
赵守正有些局促的捅一下背后,只顾着胡吃海塞的范大同。
“你不说是文会吗?怎么成诗会了。”
“文会哪有诗会上档次?要不是为了募捐,咱们还没资格参加呢。范大同一边大口扒着香米饭,一边含混答道:“先混个脸熟,日后文会上再见面,自会被高看一眼。”
赵守正本就对雪浪颇为推崇,一听便点头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咱们就混个脸熟。”
范大同吃得急,还一边说话,不慎噎住,赶紧拎起桌上的酒壶,猛灌起寺里特酿的素酒来。
赵守正感觉有些臊得慌,如今他家有四五百两打底,面皮便不像之前那么厚了。
“你慢点吃,别噎着。”他小声劝了范大同一句。
范大同却满不在乎的,继续伸手去拿远处的盘子,自说自话道:“还不知道下顿在哪儿呢,先混个饱再说呗。”
看他这吃相,果然又是饿了几天。赵守正心中暗叹,圣人云,仓廪实而知礼仪,果然一点没错。
他却没有要远离范大同的意思,反而寻思起,怎么能帮贤弟走出这个泥潭去?
~~
赵守正不在乎范大同的吃相,可与其同桌的人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大家从早晨坐到现在,哪个没饿得前胸贴后背?只是自持身份,见雪浪等人诗兴正浓,才一直没怎么动筷子。
再说,这斋饭虽然不要钱,可大家进门时都是捐了钱的!
便见同桌一个穿着黑花缎圆领袍,头戴大帽举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一拍案台,指着身穿蓝色皂领襕衫的范大同,冷喝道:“哪里混进来的饭桶,在这里胡吃海塞,污了佛门清净地!”
临近几桌的人闻声纷纷望过来,见是位黑袍举人在骂穿个蓝衫生员,便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这时,其他同桌也纷纷附和那举人,吆喝着喊小沙弥快过来,将这滥竽充数的穷秀才赶出去!
范大同不屑道:“谁说我是滥竽充数的?嗝……不就是作诗吗?好像谁不会似的。”
“那你倒是作啊!”那举人便冷笑着挤兑起来。他今天本就憋着火,认为以自己的身份,怎么也该前排就坐,没想到被安排在角落,而且还跟个穿蓝衫的废柴坐一起!便将这人当成了出气筒。
大多数人参加诗会,本就是来凑热闹的。看热闹自然不嫌事儿大,便一起起哄,让范大同作诗。
范大同已经吃饱喝足,仰头一抹嘴,昂然道:“这有何难?听我即兴赋一首《宝塔诗》!”
场中登时安静下来,那举人心里也未免打鼓,暗道不会遇到怪才了吧?那自己可要成为对方出名的垫脚石了……
正忐忑间,便听范大同抑扬顿挫的吟道:
“远看宝塔亮闪闪,下头粗来上头尖。倘将宝塔倒过来,上头粗来下头尖……”
场中空气凝滞了数息,才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那举人捧着肚子、拍着桌子,笑得泪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道:“这饭桶的打油诗,居然还挺押韵哩……”
临近几桌也是笑得东倒西歪,自然引起了更远处几桌的注意。人们好奇的打听发笑原因,然后便有更多的笑声传开出去,便如风中麦浪一般,不一会儿,就传遍整个塔院。
就连雪浪和尚也笑得跌坐蒲团,好半天顺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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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苦吟派诗人赵守正
范大同虽是用钱捐的监生,不过坐监十年,居然作出这种诗来,也真是草包到家了……
“见笑见笑。”这厮没脸没皮,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你们适可而止吧!”赵守正却终于听不下去,猛然拍案而起,替范大同撑腰道:“我贤弟做不好诗,你们做得就好吗?大明诗坛二百年,可有一首能比肩唐宋?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场中登时鸦雀无声,就连那诗僧雪浪,也露出难堪的神情。因为赵守正这话虽有夸大之嫌,比如杨慎的《临江仙》就不让宋词专美,但毕竟这样的佳作凤毛麟角,与唐宋乃至元朝相比,大明诗坛确实一片平庸……
赵二爷也是公子脾气,只针对那举人一个就好,非要开地图炮。这下可好了,弄的所有人都不敢作诗了……虽然本朝诗坛佳作寥寥,已是不争的事实。但你看破不能说破,不然诗会还怎么开下去?人家雪浪和尚还要筹款呢。
见局面冷场,那举人先是一慌,待看清赵守正穿的也是蓝衫后,他才不屑的冷笑道:“你们是同伴吧,估计也是个捐监的草包,知道何为韵脚何为格律,该如何用典如何化典吗?”
先将赵二爷的身份踩下去,然后他才傲然道:“这么多名士、举人、缙绅,轮得到你个小小的监生来评头论足?”
旁边人马上纷纷附和道:“就是就是,有本事你作一首出来,说不定也是一样是打油诗人呢。”
“就是,你先做一首合辙押韵的诗出来,让诸位看看你有没有资格,对我等评头论足!”
“作诗,作诗,作诗!”
这下所有矛头都转向赵二爷了。
范大同这下也怒了,别人瞧不起他可以,但不能瞧不起他家兄长,便拍着赵守正的肩膀高声道:
“这有何难?我兄长可是才高八斗,七步成诗!”
“哦……”众人闻言倒吸口冷气,又摸不清赵守正的底细了。心说莫非他真是来砸场子的高人?
“兄长,拿出你出口成章的本事,镇住这帮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范大同一边给赵守正打气,一边饱含期待的看着他。
却见赵守正面有难色,小声道:“我也不会作什么诗啊……”
“啊,那大哥整天吟的那些诗……”范大同登时傻眼。
“那都是古人的诗句,也就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才以为是我作的。”赵守正苦笑着对他说了实话。
~~
大明科举并不考试帖诗,赵守正这些年专心举业还尚且不能及第,自然不会在这上头多费功夫了。不过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溜’,非让他作诗,倒也不是憋不出来。可赵守正此刻头脑十分清醒,知道自己作,不如不作!
以眼下这气氛,只有拿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佳作来,才能让这些人闭嘴。等闲的作品肯定要被鸡蛋里挑骨头的。
赵二爷能拿出来佳作来吗?显然不能……他知道自己勉强做一首出来,万一押错了韵脚用错了典,或者哪里词不达意,肯定要被大加嘲讽的。
好比范大同这首诗,用不了几天便会传遍金陵。他可不想重蹈覆辙,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那样还怎么参加科考?
“啊……”范大同这才知道,自己搬起石头,却砸了兄长的脚。
“怎么?不是七步成诗吗?实在不行,多走几步也无妨啊……”那举人看出了赵守正的虚弱本质,愈发步步紧逼。
“我贤弟不清楚,学生并无捷才,”赵守正打定主意,今日绝对不会作诗,便厚着脸皮道:“我是苦吟派的来着……”
“噗嗤……”众人不禁嗤嗤偷笑,却也不好再像方才那般鼓噪了。
因为所谓‘苦吟派’,实乃诗圣开创,贾岛、孟郊发扬光大的诗坛一大流派。
出口成章、七步成诗的天生诗才终究是极少数。大部分诗人想要写出一首好诗,需有极度严谨认真的态度,对每个词句反复推敲,通过日积月累的锤炼才行。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就是这个道理。
尤其是本朝诗坛,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包括雪浪在内,大家参加诗会,都是提前好几天便寻章摘句,准备诗词,可不都是苦吟派吗?
可那举人岂会就此罢休?他冷笑看着赵守正道:“就你也配是苦吟派?我看你就是作不出诗来找借口!”
“你不信,我也没话说了。”赵守正两手一摊,翻了翻白眼。
一旁的范大同见赵守正压住了场子,马上贱兮兮的对那举人道:“看来兄台不是苦吟派,不如现场赋诗一首,让我们学习学习?”
“这……”那举人本身也没什么诗才,下意识心一慌,旋即醒悟过来,恼火道:“休要转移话题!”
双方僵在那里。雪浪看不下去了,怎么说他也是此间主人,怎好让来宾受窘?便走过来含笑解围道:
“无妨,诗会一连举行三天,这位相公只管回去好好推敲,也不拘作诗还是填词,明日或者后日再来过也一样。”
“好,我明天再来,让你们好好开开眼!”
见有台阶下,赵守正马上丢下一句场面话,便和范大同扬长而去。
~~
话分两头,蔡家巷。
赵守正今天去参加文会,赵昊也有一堆事儿。
晌午时,他订购的家具还有地砖都会送过来。在这之前,怎么也得先跟老甲长去道声谢……
那天下午,高铁匠就回话说,老甲长告诉他,房主早就不在南京了,委托其代为出售,只要五十两就可成交。
这价格可以说是白捡了。
南京的房价极高,秦淮河畔同样大的宅子,八百两银子也拿不下来。哪怕是同样在蔡家巷,稍微新些的宅院也得百两往上,还没这院子宽敞。若非房主不在,房屋年久失修,这个价钱是绝对拿不下来的。
赵昊如今也算小有身家了,马上拿出五十两银子,让高铁匠和老甲长去衙门把房契过户。
昨天晚上回家时,高铁匠已经将办好的房契,摆在赵昊面前了。
赵昊没想到,事儿办得这么快,他还以为怎么也得三五天呢。
眼看家具就要送来了,自己不去当面向老甲长道个谢,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如今他家中物资充盈,随手挑了几样礼品,准备去拜访一趟老甲长。
老甲长家住在桥对面,高武拎着礼品头前带路。
刚要过桥时,赵昊却看到了那老甲长,正在早点摊子吃粥。
赵昊便迎过去,朝着老甲长笑道:“正要登门拜谢,不想在这儿遇到老甲长了。”
“赵公子太客气了。”老甲长对赵昊比上次还客气,忙起身招呼他坐下,一起吃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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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摊上,只有老甲长和上次那个老者在吃粥,并无其它生意。
巧巧便蹲在桥边,接住母亲在河沿刷好的碗筷,整齐码放在碗篮中。
看到赵昊过来,她先是颇为欢喜的站起身想要招呼。
却见赵昊径直凑到老甲长面前,根本就没看到自己。少女也不知怎么,就觉着有些不开心,别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她父亲却殷勤的很,正好手头没活,便过来寒暄几句,问道:“公子今天用点什么?”
赵昊奇怪的看看空荡荡的早餐摊子,又抬头看看天,这会儿朝霞还没散去,怎么生意还这么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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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他来这里也有几次了,似乎生意就一直没好过……
会说话的赵公子,当然不会戳人家痛处,便笑着点了不少吃食,还又给老甲长和他的老伙计,捎带着点了几样。
摊主自然能看出来,他是在照顾自己生意,不由一个劲儿的感激道谢,然后赶紧过去忙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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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小透明
“唉,这老方,真不容易……”老甲长叹了口气,不想扫兴,就回到原先的话题道:“公子能把那宅子买下来,也去了老朽一块心病,道谢就不必了。”
一旁的老者虽然穿着普通,气度却比老甲长还胜一筹,闻言便对赵昊笑道:“这老头不是跟你客套,他整天发愁那破房子,要是倒了该怎么办?莫非还得贴钱给人修起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老甲长不以为意的拢须笑笑,喝一口小米粥,随口问赵昊道:“听高铁匠说,公子在给令尊物色书童?”
“老甲长可有人选推荐?”赵昊点点头。高铁匠建议过他,可以找牙行直接买个书童,也是十几二十两银子的事儿。但他暂时还过不了买卖人口的心理关,便还是想从街坊中雇一个。
“倒还真有个合适的。”老甲长笑笑,转头对端来几个热腾腾笼屉的方摊主笑道:“你不是求我,帮你家小子找个活吗?怎么样,去给赵家相公当个书童?”
“呃……”方摊主有些拿不定主意道:“还得跟浑家商量过才是。”
“你婆娘就在河沿。”老甲长说着,朝赵昊身后招招手道:“方文,你过来,让赵公子先相相,相不中,问也白问。”
赵昊闻言一愣,他完全没察觉到,自己身后还有个人。
回头一看,还真有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在低头擦桌子。
听到老甲长的话,那孩子搁下抹布,羞涩的过来。
“咦,方摊主还有个儿子,之前却没见过。”赵昊不由笑道。
“哈哈哈,他天天在摊子帮忙!”老甲长哈哈大笑的问那孩子道:“你说说,见过赵公子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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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那叫方文的孩子便怯生生答道:“加上这回四次。”
赵昊一听,两眼瞪得溜圆。他暗一回想,自己来这统共就四次。
即是说,自己每次来这孩子都在,可为什么从来就没注意到他呢?
“赵公子不用吃惊,就是老朽在这儿吃了一年早点,若不是知道摊主还有个儿子,怕也经常忘了还有这么个人。”老甲长笑着对赵昊说道。
一旁的老者也深以为然点头道:“起先我还以为闹鬼呢……”
“唉,这孩子,八棍子打不出个屁,站太阳底下都不招眼。”方摊主郁闷的点着儿子的脑袋道:“误了赵相公的事儿,罪过可就大了。”
赵昊一听却十分开心,他整天让赵守正吵得头晕脑胀,巴不得家里其余人都跟哑巴一样……
再端详那孩子虽然貌不出众,但细眉细眼也没什么毛病,唯一的问题就是太普通,丢在人群就找不到。
不过这样的小透明,当书童不是正合适吗?整天花花肠子一大堆,带坏了单纯的父亲可怎么办?
“你识字吗?”赵昊问那孩子道。
“念过几年私塾,读了半本《论语》就辍学了。”方文声如蚊蚋道。
“就他了!”赵昊当场拍板。
书童嘛,不就是打个伞、研个墨,还需要什么才艺特长不成?
“这……”方摊主听了,既高兴又有些发愁,闪闪烁烁道:“小人去与浑家说道……”
赵昊却置若罔闻,自顾自道:“不签卖身契,只消做满三年,三年后任他去留。”
方摊主闻言神情明显一松,他之所以不愿接这个茬,最担心的是要签卖身契。那样儿子世世代代,都会成为赵家的奴才。却听赵昊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如果只是签三年契的话,哪怕只是管吃管住,他也是可以考虑的。
却听赵昊又接着道:“每月给银二两,衣食住宿全包,年底有例银,多少视表现而定。做满三年仍愿留用,每月涨到三两,若想归家,给二十两银子安家。”
“哦……”那甲长的老伙计闻言不由笑道:“小哥,六十岁的老书童可堪用?老朽还识文断字哩。”
赵昊开的条件可谓十分优厚了。在这南京城,一个整劳力累死累活一个月,撑死也就挣二两银子,当然机工、染工之类的技术工种能赚得多些。这方文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力气没长全,技术也没有,还如此害羞寡言,就算识点字,也只能到店里去当个学徒。
而漫长的学徒期,是拿不到工钱的……
“老丈说笑了,你这腿脚都不利索的,怎么给赵相公跑腿?”却听方摊主连忙道:“小儿年纪轻轻,手脚麻利话又少,天生就是当书童的料……”
“哦,你不是自己做不了主?”那老丈揶揄笑道:“还是去跟浑家商量一下,要是她不同意,你别误了老夫的前程。”
“这话说的,我家还是小人说了算的……”方摊主被挤兑的讪讪笑道。
“哈哈哈……”众人一阵放声大笑,气氛愉快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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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正说笑间,忽听嘭的一声巨响,摆在摊前的那口蒸锅竟被人一脚踢翻,登时笼屉四散,包子横飞!
高武赶忙抬手挡下了,飞向赵昊的一口笼屉,还接住了几个包子。
赵昊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地痞流氓闹事呢,回头一看,却见是个穿着箭袖青布长衣,方形平顶帽上插着红翎的官差,带着几个没插红翎的白役,气势汹汹的站在那里。
那官差脚踏着倒地的炉灶,一脸要吃人的样子。“姓方的,给老子滚过来!”
“原来是李差爷,”那方摊主心疼的瞥一眼满地的吃食,赶忙过去赔着小心道:“怎么劳你大驾光临?”
“你当老子愿意来啊?”那官差提着铁尺,一下下点着方摊主的胸口,恶狠狠道:“十天前就跟你说了,月底前把欠得门摊银给老子补上!今天都初一了,你的银子呢?!”
“小本买卖,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钱啊……”方摊主快要哭出来了,不住作揖道:“还请李差爷再宽限几日。”
“我宽限你谁宽限我?”那李官差一阵咬牙切齿,刚想说‘不交钱,就搬你的东西’,却见这破烂摊子的家伙式,加起来也不值一两银子,不由一阵火大道:“今天不交银子,把你闺女卖掉抵账!”
那厢间,巧巧早就被惊动了,只是被母亲死死拉住,没法凑过来。
听那官差口出污言秽语,巧巧这下再也忍不住了,红着眼圈,指着他骂道:“李九天,你说得是人话吗?怎么不把你闺女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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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赵锦
“你个死丫头,还当老子开玩笑吗?”李官差虽是上不得台面的胥吏,可在这蔡家巷一带也是横惯了的角色。哪能任由个小丫头指名道姓的骂?便一挥手,恶狠狠下令道:“愣着干什么?把她抓起来,姓方的不给钱,就让他闺女抵账!”
几个白役便笑嘻嘻的要围上去。巧巧妈赶忙护住女儿,苦苦哀求。
方摊主急了,想要上前保护女儿,却被两个白役拉开了。
老甲长实在看不下去,起身挡住那几个白役,对那李官差道:“九天,街里街坊的,收个门摊银而已,至于这样吗?”
“老余头,你少管闲事。”李官差对老甲长也没什么好声气,黑着脸道:“大老爷今早发了火,今天再不把银子收齐,明日就要打老子板子!”
老甲长虽然带个‘长’字,却只是十户之长,无权无势无名分。人家官差敬他则罢,不敬他也没办法。见李九天一点不给面子,便杵在在那里,颇为尴尬。
“就不该收他这门摊税!”一旁的老丈突然冷声道:“按例,门摊税只收门店座商。老夫在南京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过,要跟早餐摊子收税的!”
“赵老头你个死充军少在这儿咬文嚼字!当自己还是口含天宪的御史啊!”李九天翻翻白眼,从怀里掏出了上元县的票牌道:“老子只听大老爷的,大老爷说怎么收,他就得怎么交!”
说着他瞥一眼两个老汉,揶揄道:“二位要想管这闲事,可以啊,把五两银子替他交了,我二话不说,立马滚蛋。”
“这……”两个整天吃粥度日的老人,哪能掏出五两银子?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样亮闪闪的事物横飞过来,砸在了李九天的身上。
有暗器?
李九天下意识伸手接住,却见是一锭五两的官银。
他循着银子飞来的轨迹,看到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年轻人,正在那里端着碗,慢条斯理的吃着粥。
“还愣着干什么?立马滚蛋吧……”
只听那少年幽幽说道,看都不看他一眼。
“喝粥的心情都被坏掉了。”
“嘿……”李九天攥着银子直瞪眼,但看那少年一身锦袍裁剪得体,腰间悬着玉佩香囊,哪怕是坐在这破烂摊子中,也没法掩盖他卓尔不群的气质。不知是哪家公子微服私访,他一个小小胥吏怎敢轻易得罪?
“滚!”
正此时,一声暴喝在他耳边炸响,凶神恶煞的高武,终于憋出了这个字。
高武武艺高强,当兵杀过倭寇,又是个暴脾气,李九天是轻易不敢招惹的。见他居然给那少年当起了保镖,便更加确定,自己招惹了惹不起的人,须臾竟换了一副面孔,满脸赔笑道:
“这位公子见谅了,实在是南户部忽然催逼历年积欠税银,大老爷没办法,才摊派下来的。咱老李不是被逼急了,也不会这么不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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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本来还想怼他几句。听闻这话却不由语塞,原来还是为了老爷子那笔亏空。这下他也没法理直气壮了,便点点头,继续默默吃他的粥。
“不打扰公子用饭了。”李九天赶忙一边点头作揖,一边招呼白役放开方摊主,灰溜溜的走了。
待到一众官差滚蛋,方摊主夫妇才赶紧向赵昊道谢不迭。
“不用谢我,这是预支方文的工钱。”赵昊淡淡一笑,站起身来朝那妇人笑道:“方才,摊主已经同意,让令郎给家父当三年书童。”
妇人略一错愕,方摊主忙凑在她耳边,小声嘀咕来。妇人登时心花怒放,没口子表示同意,还让儿子给赵昊磕头。
“那就不必了,又不是我的书童。”赵昊侧过身,不受他的大礼。
方摊主夫妇又向老甲长和老丈道谢,感谢他们仗义执言。
老甲长讪讪道:“我们两个老朽,不过倚老卖老罢了。人家一旦不买账,就只能抓瞎。”
那赵老丈也默默点头,显然方才被那李九天道破身份,让他有些不自在。
赵昊又笑着向他施礼道:“原来老丈也姓赵,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呵呵,姓赵的多了,未必是一家……”赵老丈一直对赵昊和颜悦色,此时居然拿乔开了。
赵昊不以为意的笑笑。他更在意的是李官差的那句话,这头发花白、貌不惊人的老丈,居然是一名惨遭发配的御史,这里头名堂可不小……
但赵老丈明显不想往这上头论,他也只好先按下不提。
众人帮着方家收拾好摊子,赵昊又请老甲长代为多雇些瓦匠,让他们随后去自己家里做工。再将礼物好说歹说送了出去,这才各自回家去了。
那巧巧似乎受了惊吓,一直沉默寡言,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
~~
回到家时,送家具的马车已经到了,十几样大件家具,整整拉了三大马车。
高铁匠正在那里一样样验货。
“你这个桌腿磕掉漆了……”
“床板的木料跟床头怎么不一样?”
“桌面上这么大的疙瘩,没几天就爆皮了。我看你存心蒙人,还是拉回去吧……”
他虽然是铁匠,但一双造枪的眼睛何其毒辣?哪里有磕碰,哪里有残次,他都能一眼看出来。
那亲自押运家具的老板,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又无法反驳。竟然主动退了二两银子,作为买家自行修补家具的费用。
这番操作让赵昊十分满意,没想到老铁匠还有当管家的潜质……
等到欲哭无泪,直喊这笔买卖白干的家具老板怏怏离去,赵昊购买的铺地青砖又到了。
那些青砖质量上乘、坚实无比,高铁匠却没找到毛病。这让卯足了劲儿,准备再接再厉的高老汉,感到颇为不爽。
老汉站在井边,指挥着小工将一摞摞地砖,先整齐的码放到墙角。
高武是个朴实的性子,竟也帮着搬起砖来。只见他一次能搬三人份儿的砖,看得一众小工目瞪口呆。
赵昊起先还在一旁看,不一会儿感觉没什么意思,便随口问高铁匠道:“老伯,那赵老丈是什么来路?我看他有些不凡呢。”
“嘿,公子还真问对人了,老汉和他在军营里,一起待了好几年。”
高铁匠登时来了兴致,便也不管那些搬砖的了,小声对赵昊八卦道:“其实他原来是两榜进士,当过知县,干过御史,后来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才被发配充军的……起先说是在贵州龙场驿,后来有人帮忙,才好容易调到府军后卫来的。”
“真的是御史?”赵昊从高铁匠这里得到了印证,缓缓点头追问道:“可知道他名讳?”
“好像,好像,叫……”高铁匠寻思片刻道:“赵锦吧?”
“赵锦?”赵昊摸着下巴寻思了片刻,一拍高铁匠的大腿道:“我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谁啊?”高铁匠好奇的问道。
“他是赵锦啊。”赵昊眨眨眼,笑眯眯含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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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蔡家巷首富
赵锦,王守仁最小的亲传弟子,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嘉靖三十三年元旦,借日食之由弹劾严嵩,被下诏狱发配充军,至今已有十三年矣!
隆庆元年平反前朝因言获罪诸臣,他便在起复名单之上,当年四月,便被原官起复!然后一年之内连升八级,从正七品的监察御史,晋升为正三品左副都御史,贵州巡抚,后来又常年在大九卿位上转迁,一直到七十六岁高龄才卒于任上。
赵昊万万没想到,蔡家巷中居然还藏着这样一位牛人。
更妙的是,今天是隆庆元年三月初一,满打满算还有一个多月,那赵老丈就要重见天日,发光发热了!
赵昊简直要笑出猪叫声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立竿见影的便宜冷灶可烧?不大烧特烧,烧红烧热,简直对不起那位送自己来蔡家巷的老经纪……
一旁的高铁匠,见赵昊居然露出少女怀春般的神情,不由担心的提醒道:“赵老丈如今虽因年迈,获准在营外居住,但毕竟是个了犯了罪的配军,公子还是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以免影响了前程……”
“老伯这话,本公子不敢苟同。”只见赵昊义正言辞、言之凿凿道:“我观那赵老丈一身正气,定然是遭了冤狱,此等为民做主的老大人,本公子素来仰慕,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公子果然不愧是公子啊!”高铁匠闻言满面惭愧,刮目相看道:“是小老儿太庸俗了。”
“老伯也是为我好,多谢你的提醒。”赵昊安慰他一句,感觉自己的境界又升华了。
~~
送砖的人前脚走,老甲长后脚就到了,居然连瓦匠带小工,足足给他找了二十人……
看着整整二十名精壮的汉子,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心说赵老丈诚不欺我。
“用得着这么多人?”高铁匠不禁替赵昊心疼钱道。
“是赵公子吩咐多多益善的。”余甲长呵呵笑道:“若不是听说,要给蔡家巷首富干活,还找不齐这么多人呢。”
“咳咳……”赵昊一阵咳嗽,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名头。但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道:
“本少爷都雇了!”
“咱们蔡家巷住的都是军户,一家家穷得叮当响,公子若是有用人的地方,可要多多照顾街坊哦。”余甲长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说道。
“那是自然,眼下就有一桩生意,改日与你老细说。”赵昊便笑着对老甲长道。
“那感情好,老朽等着公子了。”老甲长开心的点点头,转头对一众瓦匠高声道:“都给我好好干,谁打马虎眼,以后甭想从老夫这里揽活!”
“不用你老吩咐,我们巴结赵公子还来不及呢。”瓦匠们哄笑着进了院,先合计下如何分工,然后便热火朝天的干起来。
有道是人多力量大,这么些瓦匠小工一起开工,天还没黑,就把赵家里里外外都铺满了地砖。而且是砖侧面朝上的人字铺法……这种铺法铺出来的地面结实防滑不松动,且还不用抹灰浆,可谓好处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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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费时费料又费钞,光这一下午的工钱,就足足花了赵公子二两银子……
高铁匠告诉赵昊,其实二两银子是一整天的工钱,他觉着起码能再讲下半两来。但赵昊为了保持自己来之不易的蔡家巷首富光辉形象,忍痛拦了下来。
拿到银子,瓦匠们自然心满意足,又一口气将剩下的青砖砌成院墙,还让小工帮着将家具安排好,这才高高兴兴的告辞而去。
想着他们因为多赚了几个小钱,回家后能多打二两酒,再添个荤菜,一家人高高兴兴吃晚饭。赵昊便觉得这钱,其实花对了地方……
~~
这会儿,高铁匠去准备晚饭。高武则和下午便过来帮忙的方文打了水,在里里外外洒扫地面,去除新铺地砖的烟土之气。
赵昊则背着手,在三间正屋里转来转去。堂屋中青砖漫地,设着崭新的柏木八仙桌,四把同样材质的官帽椅,还有配套的茶几、长案,全都带着新刷桐油的香气,让赵昊陶醉不已。
这都是靠自己双手赚回来的啊……
又转到东间,这是赵守正的卧室,同样铺着簇新的青砖,设着松木的架子床、衣柜、衣架,红木的书桌椅还有书架……这套桌椅书架的价格,比其余所有家具加起来都贵,真是可怜赵公子一片望父成龙心啊。
赵昊最后回到自己住的西间,与赵守正的东间摆设完全类似,只是没有红木家具……除了舍不得之外,他还想感动一下赵守正,好让赵二爷愈发用功读书。
不过这已经让赵昊感到十分幸福了,他仰面躺在铺了柔软垫褥,盖着暗花松江棉布单的床上,高兴地嘿嘿直笑。
再把这四面的破墙粉刷出来,破门窗统统换掉,这小窝终于像个样子了。
这时,就听外头响起赵守正的声音:
“咦,怎么变样了。”
赵昊便从床上弹起来,笑着走出去道:“父亲没想到吧?”
“确实没想到,焕然一新了呢。”赵守正四处看看,应景赞了几句,却没了平日的一惊一乍,让赵昊感到有些意外。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去问。
不一会儿,高铁匠端来饭菜,将碗筷摆好后。赵守正便对赵昊道:“不是说过,你范叔不来吃饭吗?不用给他准备碗筷了。”
“呃,其实是为父亲的书童准备的。”赵昊轻咳一声,四下看看道:“方文,还不现身?”
那孩子才从高武身后,怯生生走了出来,给将要侍奉的赵相公磕头。
“咦,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赵守正奇怪道:“进门时怎么没看见。”
“当时他就在院中洒水,还跟父亲磕过头……”赵昊苦笑着看了看方文,这孩子到晚了上,隐身功能愈发强大了。
“哦,是吗?”赵守正揉揉眼,使劲看看那方文,想要记住他的样子道:“这孩子大隐隐于市,将来定有出息。”
赵昊不禁暗暗翻白眼,心说原来你逮到谁,就说谁将来有出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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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请叫我儿小李白
吃过晚饭,高铁匠刷碗,赵昊指挥着高武、方文二人,将堆满杂物的西厢房收拾出来。然后支起赵昊原先睡的那张破床,权且充当方文的住处了。
这西厢房是与伙房连在一起的,本来就颇为狭小。这些天赵昊又买了好些东西,全都堆在靠墙一侧。现在靠窗支上床,屋里便只剩下一条过道了,两个人都错不开身。
“要不你跟高大哥睡一间?”赵昊有些不落忍,便提议。相对来说,高武住的东厢房就宽敞多了。
方文看看满脸凶狠的高武,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这里极好,我在家里都是睡土床的……”
“呃……”赵昊一愣:“土做的床?”
“自己用泥坯垒的,上头再铺个床板。”方文小声解释道:“这条街上不少人家,都睡这样的床。”
“唉,军户的日子,确实太难了。”赵昊感叹一声,问方文道:“你家也是军户?”
“不是,”方文摇摇头,幽幽道:“我家是民户,破败了才搬来这里的。”
赵昊心说,蔡家巷果然是破落户的聚集地,还有贼配军,怪不得房价上不去;怪不得自己这么轻易,就夺得了本街道首富头衔。
他本想问问方文,家里是怎么破败的,但心里挂念着父亲,便打住话头,让两人各自歇息。
出来院中,高铁匠已经收拾好了碗筷,装在碗篮里准备提回前头,明日再用。
赵昊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他道:“老伯晚上有空,将那些瑶柱给我研磨成粉,回头带过来。”
“是,公子。”这两天磨合下来,高铁匠也彻底进入角色,以赵家的家仆自居了。
~~
正屋里没了旁人,赵昊这才用新买的紫砂壶沏了壶茶,端着进去东间。
东屋里,赵守正正坐在桌前,咬着笔头,对着张白字冥思苦想。
赵昊轻轻搁下茶托,问道:“父亲可是在文会上,遇到什么不愉快了?”
“唉,范贤弟误我。”
赵守正叹口气,这才将白日的事情讲给赵昊。
赵昊听了不禁瞪大眼道:“父亲整日引经据典,竟然不会作诗?”
“为父也喜好美食,却一样不会做饭啊……”赵守正两手一摊道:“其实勉强也能做的,但当时那个气氛,为父觉着死要面子硬上,似乎颇为不智。”
“确实……”赵昊深以为然点点头,然后热泪盈眶道:“父亲居然能想到这一节,我们的苦日子真没白过啊!”
“唔,为父也觉得自己,近来长进不少。”赵守正闻言登时有了笑模样,贱兮兮道:“真想再多过几天那样的日子啊……”
饭团探书
“当真?”赵昊看看他,手按在那红木的书桌上道:“那我明天,就让人把家里恢复原样……”
“呵呵,为父说笑的……”赵守正只好讪讪道:“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呢?你以为我傻的是吧?”
“哈哈哈……”父子俩大笑一阵,赵昊才眉头一扬道:“那帮狗日的居然敢瞧不起父亲,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儿啊,那是皇家寺院,不可动粗。”赵守正忙摆手道:“何况那都是些有身份的人,咱们可惹不起。”
“谁说我要动粗了?”赵昊眉毛一挑道:“他们不是让你作诗吗?我晚上寻思寻思,明早帮你整几首出来!”
赵守正虽不以为然,却仍感动坏了。
“我儿有这份心就够了,不要费脑筋了,会影响睡眠。”
赵昊知道说了他也不信,便打住话头,回屋去了。
赵守正便继续坐在桌前寻章摘句,可没过多会儿,他就趴在桌上睡出了猪叫声。
等他猛然惊醒时,外头已是鸡叫三遍,天光大亮了。
赵守正擦掉嘴边的口水,伸个懒腰叹气道:“唉,果然不是做诗的材料,算了,还是学业要紧,不去触那霉头了……”
话音未落,他便看到桌上多了一摞稿纸。
赵守正拿起来一看,只见每张纸上都写着一首诗词,看那颇为稚嫩的字迹乃是赵昊的。
赵守正感动坏了,顾不上看诗,便拿着那几张稿纸冲出东屋,准备不管这诗做得多狗屁不通,先好好表扬他一通再说。
但他掀开西间的门帘,就看到赵昊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可把赵守正心疼坏了,心说这孩子肯定一宿没睡,赶忙轻轻放下了门帘,悄悄退回了自己房间。
然后他才顾得上看看,自己儿子的处女作,该是何等的童趣可爱。
谁知这一看就惊呆了。
“这……”
“这这……”
“这这这……”
赵守正像着了魔似的,一篇篇翻看着那些诗词,一遍遍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难以置信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读书快三十年了,就算没有诗才,欣赏水平也是有的,自然能看出这六篇都是本朝罕见的上上之品!
诗词巅峰在唐宋,明朝士人虽然爱作诗填词,但亮眼之作寥寥,赵守正觉着自己儿子做得这六首,每一首都可以代表大明诗词的巅峰了……
赵守正激动的满脸泪水,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冲进去抱抱儿子,但想到他正在补觉,不能打扰,只得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悄悄走出正屋。
院子里,高武正在虎虎生风的打拳,看到老爷泪流满面出来,吓得他赶紧收住招式,投去问询的目光。
“快,我烧香敬神!”赵守正激动的胡言乱语道:“我要谢祖宗谢老天,给了我小李白!”
可他家里哪有神位?难为的高武直挠头,好容易才想起来一位,指了指伙房道:
“只有灶王爷……”
“不嫌弃!”
赵守正顾不上那么多了,马上给灶王爷上了三炷香,恭恭敬敬磕头了,默默请他老人家给旁的神仙捎个话,这才稍稍平复下心中激动。
~~
等赵守正从伙房出来,范大同来了。
“哇哇哇,哇哇哇……”看着屋里屋外焕然一新的样子,范大同大呼小叫起来。“是世伯官复原职了?还是兄长从后院挖到前朝藏金了?”
“你小声点,休要吵到我儿。”赵守正瞪他一眼,不无得意道:“这都是我儿赚来的,怎么样,我厉害吧?”
“啊,既然是贤侄的手笔,跟兄长有什么关系?”范大同奇怪问道。
“儿子不是我生的啊?”赵守正啐一口,将誊好的诗笺收入袖中道:“能生出如此优秀的儿子,我这个当父亲的真是天才。”
“呃,好吧……”范大同咂咂嘴,他无儿无女,对此理解不能。便转移话题道:“兄长,今日还有场文会。我确定过,这次真的是文会,而且和大报恩寺一个城北一个城南,定然不会碰见那些人的……”
赵守正却断然摇头道:“不,去报恩寺!”
“兄长,雪浪法师让你今天再去,其实是为你解围,别辜负了人家一片好心。”范大同一愣,心说躲都来不及,哥哥你干嘛还往上凑?
赵守正却信心十足的点头道: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为兄非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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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词爹
等两人赶到大报恩寺时,差不多又快中午了。
蓬地一声,锡面盖伞张开,替从船舱出来的赵守正遮住了阳光。
“咦?”范大同这才发现,同行的居然还有一人,呆呆指着方文道:“这孩子哪来的?”
“书童。”赵守正板着脸,蓄着气,与平日判若两人。
“吾往矣!”
两人今日进塔院的时间,要比昨日稍早些。此时几十名小沙弥端着托盘,刚准备放斋饭。
“蹭饭的又来了。”
昨日那举人,今天一早就在找他们,此刻看到两人进来,便抚掌大笑道:
“果然准时。”
诗会众人也纷纷看向两人,露出揶揄的神情,有人问道:
“不知这位苦吟派诗人,可推敲出来佳句了?”
面对着众人的嘲笑,赵守正却神色坦然,只觉自己这三十多年,胆气就没这么壮过。
“拿去,别耽误我们吃饭。”
他便从袖中掏一张纸,丢给了那举人。
然后,赵守正拉着范大同大喇喇坐下。
小沙弥正要给两人上斋饭,却被那举人拦住了。
“不急。等念完了,说不定就省了他俩的斋饭。”
那举人便举着纸张,走到会场中央,清清嗓子,高声念了起来。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众宾客面上含笑,交头接耳道。
“原来是填的词。”
“是《蝶恋花》,这段也算工整,估计一宿没睡,憋了这么一句出来……”
又听那举人接着道: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这段一出来,所有人脸上再不见讥讽之色,不少人面现惊异之色。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等那举人念出了第三段,已是满场哗然。谁也没想到,那区区一个监生的文采,居然高到这种程度!人家说自己是苦吟派,还真没有吹牛皮。
就连那举人也是一脸见了鬼的样子,结结巴巴念不下去。
“最,最,最……”
“最,什么最?快念呀!”
有急性子高声喝道。
可那举人面如土色,就是不肯念下去。
还是雪浪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一把夺过那张诗笺,用他那清朗拔群的声音,高声念道: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登时满场鸦雀无声,就连雪浪自己也呆在那里。
~~
“好!好词!绝世好词哇!”
良久,也不知谁带的头,场中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
不管情不情愿,众人服气是一定的,不得不承认,这位监生有资格去评价大明诗坛了……
“好一个‘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雪浪也回过神来,激动的热烈盈眶,双手举起那诗笺,高声道:“真不朽之名句也,遮我大明诗坛两百年之羞!”
赵守正却端坐如山,问那举人道:“现在可以上斋饭了吧?”
哪还用举人吩咐?小沙弥忙将最好的斋饭奉上,赵守正递了双筷子给范大同,两人便旁若无人的大吃大喝起来。
“真名士风范也!”
这首《蝶恋花》一出,赵守正在众人眼里,登时便从个落魄监生变成了不拘一格的名士……
只见一直孤高自傲的雪浪,居然一直侍立一旁,为赵守正端茶倒水。
直到他吃饱喝足,雪浪才双手合十道:“未请教词家高姓大名,实在失礼万分。”
却见赵守正掏出帕子擦擦嘴,这才慢悠悠摇头道:“我不是词家,我是词家他爸。”
“呃……”众人不禁神色一窒,没想到这家伙竟是个狂士!
在如今大明,狂士可是比名士更受追捧的那一款。
比如何心隐、李贽、徐渭、以及更早些的王守仁、袁宏道、王艮,乃至眼前这位诗僧雪浪,全都是领大明一时风骚的风云人物。
这年代,循规蹈矩只能无趣做官,想要引天下风气、领一时风骚,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只有走孤标傲世、疏狂不羁一途了。
不过,就是再狂,也不能这么说话吧?
便是那本身就属这一挂的雪浪,俊俏的脸上也挂起苦笑之色。
“以施主这首诗,倒也当得‘词爹’雅称,不过还是得将柳苏欧姜辛李等老前辈除外……”
赵守正又摇摇头,老老实实看着和尚的光头道:“你误会了,我是说,这是我儿子写的词。”
众人脸色登时又是一变,这下没什么好脸色了,认为这狂士是在指桑骂槐。
雪浪难以置信的摇头笑道:“施主说笑了,施主应该也才而立之年,令公子就算从娘胎里开始学诗填词,也断无如此老辣精炼的功力。”
“和尚不信,我也没办法。反正真相就是如此,我自己不善作诗,回去儿子代做了一篇,你们爱信不信。”赵守正两手一摊,实话实说,起身准备离去。
他是个厚道人,觉得找回场子就够了。可范大同最是促狭刁钻,哪肯就此罢休,指着那躲在人群中的举人笑道:“
“举人兄,这诗你能做得?”
那举人尴尬摇头,那最后一句出来,他话都不会说了。
范大同便笑道:“那你连我同窗的儿子都不如。”
他这确实是在骂人了……
可有那首《蝶恋花》镇着场子,平素里鼻孔朝天的举人老爷,居然不敢反驳一个区区监生,只见他钻进人群,灰溜溜跑掉了。
他现在只想做个不想透露姓名的美男子。
这首词,肯定要不了多久便传遍金陵,乃至整个江南,这位举人可不想成为一段佳话中的反派,被天下人耻笑。
~~
赵守正两人找回了场子,吃饱喝足,得胜而归。
走出大报恩寺的大门时,范大同昂首腆肚,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
赵守正却一个劲儿在那里叹气。
“兄长,今日如此痛快,为何还愁眉不展?”范大同不解问道。
“唉,没想到这首词会引起如此轰动。”赵守正郁闷道:“早知这样,我就换另一首了,将其留给吾儿出风头了。”
“啊,这词真是贤侄所填?”范大同瞪大了眼,他虽然承认赵昊精明过人,少年老成,而且长得还不赖。可他万万不信,那个十四五岁的臭小子,能填出这样老辣如宋人般的词来。
“当然是了,怎么连你也不信?!”赵守正有些不高兴了,发作道:“骆宾王七岁咏鹅,王勃十四作《滕王阁序》,我儿比王勃还年长一岁,怎么就填不得这首《蝶恋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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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兄长说的是。”范大同忙讨饶道:“贤侄可能是天才,这下总成了吧?”
“什么叫可能是?他就是天才!”
赵守正得意洋洋的昂起头来,在方文的搀扶下上了船。
“咦,这孩子又是哪冒出来的?”范大同又吓了一跳。
船夫撑起竹篙,发力要将乌篷船推离码头,却听远处传来高呼声。
“施主,词爹,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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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赵公子的秘方
日上三竿时,赵昊伸着懒腰走出了堂屋。
高家父子正在院中,看着木匠在量门窗的尺寸。更换门窗、刷墙换瓦这种杂事,如今已经完全不需要赵昊操心了。
见公子这么早就起来,高老汉赶忙一边给他准备洗漱用具,一边笑道:“老爷还说,公子昨晚作诗熬了一夜,今天中午才能起床呢。”
“嗯……”赵昊含糊的应一声,其实他昨晚睡的比平时还早,睡到这会儿已经是实在睡不着了。
诗又不是他做的,只是从脑子里默写出来而已,统共能用多少时间?
所谓熬了一夜,都是赵守正的脑补而已。
赵昊虽然没有靠诗词给自己扬名的打算,却也不会跟高老汉去掰扯这件事。
等他用万香居的胰子洗完脸,蘸着上好的牙粉刷完牙,高老汉便将早饭端了上来。
“咦?”赵昊看看桌上的鸭血粉丝、小笼蒸包,感觉有些眼熟。
“这是巧巧姑娘早晨送来的,说以后早点她家包了。”高老汉喜滋滋的说着,感觉又给公子省钱了,却见赵昊用筷子挑着碗里的粉丝,有些食欲不振。
“怎么,公子,不合胃口吗?”高老汉察言观色道:“那往后咱们换一家……”
“昨天让你磨的粉,带来了吗?”赵昊放下筷子,看着高老汉。
“公子吩咐的话,小老儿能怠慢吗?”高老汉马上从怀里,摸出个拳头大小的粗瓷瓶子,献宝似的奉上。
赵昊接过来,拔掉瓶塞,一股诱人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他歪歪瓶口,倒出些粉末在手上,只见那干贝粉比他的白砂糖还要细上不少。
“怎么能磨的这么细?”
“先切成小块,然后用小石磨慢慢研磨,反正老汉也觉少,就磨了大半宿呢。”高老汉矜持的笑道。
“老伯做事,太讲究了!”赵昊伸大拇指赞一句。
“老汉原先可是造鸟铳的,一根枪管要敲十万下呢,这点功夫算得了什么?”
“呵呵……”赵昊心说,你要不是造枪的,我干嘛这么稀罕你啊?
说话间,他将手中的粉末,悉数倒进了汤碗中,用调羹搅拌一下,舀一勺尝一口,登时发出了悠长的回味声。
“嗯,是内味儿……”
“公子,难道加了这个,味道就不一样了?”看赵昊一脸陶醉的连喝了几口,高老汉好奇问道。
“你尝尝就是。”赵昊将调羹递给他。
高老汉擦擦手接过来,舀一勺送入口中,只觉往日里喝惯了的鸭血粉丝汤,居然焕发出完全不同的味道,鲜美的让人想流泪。
“这,这,这也太好喝了吧?”高老汉激动的哆嗦起来,想要再喝几口,却不好意思动手。
“都喝了吧。”赵昊摆摆手,拿了个笼包吃起来。心说干贝素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比鸡精还鲜的东西。四百年后最健康的天然味精……
高老汉也觉得,自己喝过的汤,怎能再让公子碰?便端过去一口接一口的喝起来,一边眉飞色舞,赞不绝口道:“这世上怎会有如此鲜美绝伦之物?老汉这辈子都忘不掉这味道了……”
“吁,你小声点……”赵昊瞥一眼在外头忙活的木匠,小声道:“秘方秘方,让人知道了就不是秘方了。”
“那小老儿……”高老汉不禁心中一沉。
“老伯父子与我是一家人,当然无妨了。”赵昊惯会收买人心,笑着对高老汉说一声。
“公子放心,老汉会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了,就是高武也不会告诉的!”高老汉只觉一阵热流上涌,忙拍着胸脯保证道。
~~
整个下午,赵昊都泡在铁匠铺的厨房里,和高老汉研究最终的配方。
为了能达到最佳的效果,他还贡献出了家里最后一斤糖……那是赵守正前次去德恒当时所用,因为赵二爷对张员外极度不爽,竟将那一斤多糖又带回了家,这两天又吃掉了几两。
赵昊按照前世的记忆,让高老汉给干贝里加少许姜汁、白砂糖和酒腌过蒸熟,再打成粉,这样能更好的激发它的鲜味,去掉它的腥味。
然后又尝试加入香菇粉、虾皮粉和紫菜粉……继续提鲜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为了让人无法推测出这鲜粉真正的成分。
两人在各种材料间不断摸索比较,一直到天黑时,终于得到一个比单纯用干贝粉还要鲜一倍的配方。
赵昊素来不难为自己,感觉差不多了,便洗掉沾在手上的作料,嘱咐高老汉道:“明早给你二十两银子,买最好的料,全都给我如法炮制!”
顿一顿,他又笑道:“当然,老伯也可以继续摸索,看看还能不能提高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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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少爷!”高老汉神情一振,仿佛那种为抗倭造枪的使命感,重新又回到了身上。
“对了,你这铺子是租的还是买的?”赵昊问道。
“原先是租的,后来靠敲枪管和高武砍倭寇的钱,花了三百两买下的。”高老汉忙如是答道。
“……”赵昊一阵暗暗咋舌,心说怪不得当初老伯说,若是我家缺钱可以周济。原以为只是客套话,没想到人家是真有这个底气……
想想也对,就他那种后头的破院子,都能卖到五十两,这种临街二层,还带着后宅的铺子,哪怕是在蔡家巷,也要五百两左右。
高老汉是先租了几年,又赶上房东急需用钱,才能如此便宜拿下的。
三百来两赵昊咬牙也能掏出来,可他哪能占自己人的便宜?
至于那从当铺贷出的两千五百两,他还有别的用项,根本不能动。
“公子若是有用,只管拿去用就是了。”见他不说话,高老汉便主动道:“反正这铁匠铺也开不成了,老汉正盘算着盘出去好还是租出去好呢。”
“考虑过用这铺子直接入股吗?”赵昊问道。
“说了公子要用直接拿去,”高老汉着急道:“跟老汉见外可不行……”
“成吧,这事儿我来做主,总之不会让你父子吃亏的。”赵昊最讨厌拖泥带水,将面巾丢给高老汉道:“不做晚饭了,去酒楼叫一桌上好的席面,给我爹庆功。”
“哦……是。”高老汉应一声,心里却有些迷糊,不知庆的是哪门子功?
~~
等到酒菜送来,碗筷摆好,赵守正和范大同也回来了。
“哇,好香好香……”范大同还没进门,就在外头咋呼起来。
赵昊笑眯眯迎到天井里,信心满满的拱手笑道:“恭喜父亲一鸣惊人。”
“唉,一言难尽啊……”赵守正摆摆手,也朝赵昊拱拱手道:“抱歉抱歉,又给我儿惹麻烦了。”
“会是什么麻烦呢?”赵昊都已经习惯了,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赵守正侧身让开,便见一物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赵昊不禁一愣,心说父亲这照明工具有些意思,不知从哪来寻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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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赵施主,还说你不会作诗?(盟主加更)
待到灯下时,他才看清原来那是一颗锃亮的光头。
“这,莫非逼捐到家里来了?”赵昊登时把脸一沉,就要让高武把那和尚撵出去。
“小施主误会了,小僧并非前来化缘,而是慕名而来,欲见小施主一面。”那和尚俊美优雅胜过女子,还从骨子里透着股骚劲儿,不是雪浪又是哪位?他双手合十,微笑着解释道。
“见我?”赵昊奇怪的看看父亲。
“唉,都是你那首词惹的祸啊……”赵守正心虚的叹口气。
“是父亲的词。”赵昊忙纠正道。
“哎呀,贤侄你就别装了,你爹都把你卖了,不然这和尚能跟来你家?”范大同嘿嘿一笑,上下打量着他道:“那首《蝶恋花》,真是你填的?”
“父亲过来一下。”赵昊黑下脸,他抄诗纯粹是为了给赵守正扬名,并没打算给自己刷声望。
他的梦想只是当个坐享富贵、欺男霸女的衙内公子而已,从没想过要出什么风头。在赵昊看来,风头太盛便会招来是非,甚至无妄的祸端;就算运气好,没有祸从天降,名声太大也会让人行事说话都不自在,到哪里都有人围观,实在是有违他闷声发大财、低调当恶霸的人生信条。
“我就不进去了,”赵守正一看儿子脸色不好,马上脚底抹油,拉着范大同就往外走。“你们诗人之间交流,我们俗人就不掺合了。”
说完,两人把雪浪丢在家中,逃到街上小酒馆快活去了。
~~
见父亲愈发的滑头,赵昊既欣慰又气恼,竟怀念起前些天那呆气十足的赵二爷来。
“唉,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赵昊无奈叹口气,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又不慎带出了一句,而且是大杀器级别的。
唯恐言多必失,他不理那雪浪,背手进去堂屋。
雪浪却像被雷劈了一般,喃喃重复着赵昊方才那随口说出的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
雪浪情不自禁,再度泪流满面,站在那里呆呆望着满天的繁星。
喧嚣的风儿将他的袈裟吹得轻轻舞动……
高家父子好奇的看着这个呆滞的和尚。
“刚才少爷说了什么,让他一下子着了魔?”高老汉奇怪的摸着下巴道:“人参弱智如出剑?未曾听过有这样一柄剑。”
高武摇摇头,自不答话。
那厢间,赵昊在堂屋里气得直跺脚。
“不像话,真是不像话,我要这名声有何用?放在你身上才有用啊!”
他想掀桌子,但又实在舍不得这一桌丰盛的菜肴,便改变主意,拿起筷子大吃起来,化悲愤为食欲。
直到赵昊撑得再也吃不下去,雪浪才从震撼中清醒过来,走进堂屋朝他合十道:“感谢施主创造出‘人生若只如初见’,‘最是人间留不住’……能听到这两句词,小僧死而无憾。”
“你死不死与我何干?”赵昊心情不好,看都不想看他:“词不是我填的,别把人命算在本公子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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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请问公子,是何人所作?”雪浪忙追问道。
“我忘了从哪听来的了。”赵昊没好气的答道:“好像一个姓王,一个姓……管他姓什么了。”
雪浪却摇头不信道:“小僧虽是方外之人,但自幼爱诗成痴,可谓览遍天下诗词。却从见过那首《蝶恋花》,就连方才那首《木兰花令》,虽然只有一句,但小僧绝对相信,非前人所做。”
赵昊翻翻白眼道:“出家人不可打诳语,须知学海无涯,你没看到就敢说没有?”
“受教。”雪浪双掌合十,淡淡一笑道:“不过我华严宗不同禅宗,我们专讲大道理,每日打出的诳语不知几何。”
顿一顿,他方笃定道:“总之这样光耀千古的名句,是掩藏不住的。”
赵昊见自己居然辩不过这和尚,转身就往屋里走去。
“说不是我作的,就不是我作的。”
雪浪紧追不舍,在后头苦口婆心的劝道:“施主,你就认了吧。我大明诗坛式微两百年,正需要施主这样的天纵奇才来拯救哇。”
“神经病!”
赵昊朝他竖了根中指,关上了今天下午刚安好的西间房门。
雪浪在外头砰砰的敲门,连声哀求道:“施主,你不能如此狠心,如此自私啊!怎能弃我大明诗坛于不顾?让国朝诗人为历朝历代所耻笑啊……”
赵昊躺在床上捂着耳朵,高声喊道:“高武,你聋了吗?还不把这厮给我撵出去!”
高武早就在一边了,但这和尚是老爷带回来的,他一时间也不敢乱来。
现在听到公子的命令,高武便伸手一拨拉,雪浪便如陀螺一般转过身来。
高武指着门口,半晌憋出个字来。
“滚!”
“你就是打死小僧,小僧也不走!”那雪浪却横下心来,抱住案台的一条腿,闭目盘膝而坐。
“……”高武捏着醋钵大的拳头,就要朝那光头砸去。
却忽然感觉有人拉了自己一把,他停住动作转头一看。
见是方文在拽自己的袖子,高武投去询问的目光。
“这和尚得罪不得……”方文小声提醒他一句,把高武拉出堂屋,将白日所见所闻告诉他父子。
“哎呀,看来真不能动粗,不然会给老爷公子惹麻烦的……”高老汉听说雪浪有那么大影响力,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我看他也没什么恶意,就由他去吧,总不至于在咱家过夜吧?”
高武瘪瘪嘴,终究没再进堂屋。
~~
西屋里,赵昊听着外头没了动静,以为那秃驴终于走了。谁知起身开门一看,这厮居然盘膝坐在地上,大有跟他耗下去的决心。
赵昊不禁一阵哭笑不得,自己怎么老遇上这种没皮没脸的货色?莫非真是物以类聚?
“施主一天不承认,小僧就一天不走。”雪浪听到开门声,右眼睁开一条缝。
“自便自便!”赵昊猛地一关门,进屋睡觉去了。
谁知他关门的气流,吹起了搁在长案上的那摞纸。
那几张稿纸正好落在了雪浪的光头上,雪浪随手揭下,定睛一看,彻底石化当场。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更鼓声中,雪浪拍打着赵昊卧室的门,涕泪横流的哭喊着:
“赵施主……不,赵宗师,还说你不会作诗?这五首上上之品,总不会也是旁人做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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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急公好义雪浪僧
赵昊将脑袋埋进被窝里,任凭雪浪在外头如何拍门叫嚷,都坚决不应声。
直到赵守正半夜回来,好劝歹劝,才将声嘶力竭的雪浪劝出了屋。
雪浪一边被高家父子架着往外走,还一边对着西屋高喊道:
“赵施主,贫僧知道你不好虚名,真乃魏晋风度!但为大明诗坛计,贫僧绝不允许你如此低调!我发誓要替你扬名,让你名满金陵,不,名满整个大明!”
赵昊在被窝里泪流满面,唉声叹气道:“和尚啊和尚,你以为我不想出名吗?实在是只会抄诗,不会作诗。万一哪天需要命题赋诗,或者给谁点评指正,我不立马露馅?”
抄诗他不怕,他怕的是抄到最后成为笑话,所以打定主意,绝对不承认是自己所作……至少在学会作诗之前,绝对不能认这笔账。
至于将来,真学会了作诗,谁不认谁是孙子!
等到送走了雪浪,赵守正走到西间门外,隔着门歉意道:“这次为父擅作主张,又给儿子添了大麻烦……”
赵昊实在不想继续魔音灌耳,便装作睡熟,打起了呼噜。
“唉,看把这孩子累得,都开始打鼾了……”赵守正心疼的摇摇头,蹑手蹑脚回屋去了。
~~
每当夜色降临,那座矗立在雨花台旁的大报恩寺塔,便通体熠熠生辉,透射出七彩琉璃样的宝光,在这夜色中神圣无比,甚至掩盖了天上的明月清辉。
这座九层八面的琉璃宝塔上,每一面都开设两扇窗户,共计一百四十四扇,窗罩皆用磨制得极薄的蚌壳制成,名曰‘明瓦’,有着极佳的透光性。
塔内有一百名僧人轮流值班,负责在入暮时点燃每扇窗后的油灯,然后添油、剪芯,擦拭明瓦。为确保夜夜塔灯通明,每盏油灯每夜所需的灯油为六两四钱,整个琉璃塔每月所耗用的灯油总量为一千五百三十斤。
雪浪静静站在自己的精舍外,看着那座照亮夜空的琉璃宝塔,良久方长长一叹道:“若无此塔,漫漫长夜黯淡。若无赵施主,我大明诗坛亦漫漫如长夜哉……”
又出了会儿神,他才在小沙弥的搀扶下,迈步进了精舍。
精舍中,陈设看上去十分简洁。仅有一几一炉香,一画一蒲团,一琴一书架而已。
只不过,那张五尺长几乃沉香木精雕细琢而成。几上错金博山炉中,焚着深海龙涎香。琴案上的松石间意琴乃宋徽宗御制。书架和地板,全都是紫檀木制成,架上书籍无不是唐宋古本、秦编汉简。
唯一略显跳脱的,是墙上那副唐寅所绘的《吹箫仕女图》。
画是好画,吹箫的美人也赏心悦目,但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啊……
雪浪却甘之若饴。
他在小沙弥的服侍下,除去身上的袈裟,端坐在蒲团上,呷一口昨日才刚从龙井运来的明前茶。
“将这五首诗并那《蝶恋花》一同付梓,找最好的书局,用最好的纸张、最好的雕版,我要三天内传遍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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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浪搁下茶盏,从袖中掏出那五首诗交给小沙弥,又万分遗憾道:“可惜,那疑似《木兰辞令》只得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无缘拜读全词,赵施主真是狠心。”
说着他忽然眼前一亮道:“有了,就用这七个字作为诗集的名字。”
“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吗?”雪浪的小沙弥也有相当的文学造诣,闻言露出神往之色道:“比下去了,七个字就把师兄比下去了。”
“需要你提醒吗?”雪浪没好气瞪一眼小沙弥,心悦诚服道:“贫僧虽然才华出众,但萤火之光,岂可与皓月争辉?”
“哇,师兄居然学会谦虚了。”小沙弥吃惊道。
“少贫嘴。”雪浪敲一下他的光头,又问道:“赵施主父子的情况,弄清楚了?”
“弄清楚了。”小沙弥便奉上刚刚抄写好的一摞纸。“请师兄过目。”
雪浪一边神情舒展的饮茶,一边看着那几张纸,渐渐地,他那张俊俏如处子的脸上,浮现出凝重之色。
良久,雪浪将那摞纸重重拍在几案上,义愤填膺道:“高贼因一己之私,打压不世天才,害我大明诗坛无主!真是千古罪人,吾当执而诛之!”
“师兄又犯嗔念了……”小沙弥一边擦拭溅在桌上的茶水,一边皱眉道。
“我知道,但是可忍孰不可忍?!”雪浪却依然怒不可遏,站起来在檀木地板上来回踱步道:“我说赵施主为何如此低调,打死不愿认下自己作的诗!原来是怕名声太响,再招来高新郑的打击报复!”
寻思片刻,雪浪沉声吩咐道:“这诗集先缓一缓,以免给赵施主惹麻烦。”
说着他几案前端坐下来,挽起中单的袖子道:
“研墨,我要给王盟主写信,请他为我诗坛主持公道!”
~~
早晨,赵昊起床时,赵守正已经不见了人影。估计是怕和儿子照面……
赵昊心中暗暗反省,是不是最近对父亲严厉了点,感觉亲子关系都有点紧张了。
哎,主要还是因为秋闱心焦啊……
不过这似乎很不利于考生备考,看来自己也该检讨一下,尽量给赵守正一个宽松的备考环境。
洗漱完毕,他本打算喊上高老汉去趟早餐摊。
但忽然想起今天,是跟唐友德约好的日子,便没有出门。
正想让高武上街买早餐,却听敲门声响起。
“门没关,自己进来就成。”高老汉应一声。
便见一身绿色粗布裙,头簪木钗的巧巧姑娘,提着个沉重的竹篮进来。
高武忙迎上去,接过竹篮。
“呀,巧巧又来送饭了。”高老汉笑道:“你弟弟一早就跟着老爷去坐监了,可吃不着你送的饭了。”
“我爹让我送过来的,给谁吃都一样。”巧巧朝高老汉暗暗扮个鬼脸,威胁他不要乱讲话。
“方老板太客气了。”赵昊微笑着招呼巧巧道:“巧巧姑娘也一起用?”
“我比你大,要叫姐姐。”巧巧一边将冒着热气的笼屉和汤碗摆出来,一边认真的强调道。
“呵……”赵昊置若罔闻,先拿起个小瓷瓶,往汤碗里倒了些奇怪的粉末,搅拌均匀后才小口喝起来。
看他喝汤的样子十分从容优雅,不知怎地,巧巧却怀念起那个连包子都吃不起的穷小子来。
“我脸上有花吗?”赵昊夹一个汤包,奇怪的看一眼巧巧。
“没有,我回去了。”巧巧脸一红,转身就走。
“明早不用再送了。”赵昊在她身后说道。
巧巧的脸色一白。
“我会去你家吃的。”赵昊又补充道。
巧巧的脸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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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花钱如流水
看着巧巧略显慌乱的背影,赵昊不禁叹了口气。
“她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都不问,我往汤碗里加了什么?”
他是故意将那干贝素秀给巧巧看的,想让她回去先预热一下,这样明天过去也好开头。
“嘿嘿,公子别费劲了。”高老汉摇摇头道:“女娃娃的心思,哪能猜的透?”
“嗯。”赵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便不再想这一茬。
~~
那厢间,唐记南货店已经开门纳客。
伙计们麻利的将店中的百货搬到门口展示招揽,一个个忙得热火朝天,却没人敢说一句话。
三天前,唐老板将他们叫醒,当着他们的面,亲手将刘狗儿双腿打断,然后送去县衙。昨天,便传来刘狗儿在大牢中瘐死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心说定然是唐老板买通了狱卒,动了手脚,在过堂前要了刘狗儿的性命。
眼看老板在店中坐立不宁,谁敢触他的霉头?
还是掌柜的实在看不下去,小声道:“东家,你这是怎么了?”
“唉,不还是前天说的那事儿吗?”唐老板看看外头天光大亮,抓耳挠腮道:“今天是约好的日子,我他娘的还没想好,到底去不去呢。”
“既然如此纠结,那就不去了吧。”掌柜的建议道:“那孩子虽然老成,但怎么说也是个十四五岁的破落纨绔,老爷的钱也不是大水冲来的,犯不着拿这么多钱陪他过家家。”
“你说的没错,”唐老板点点头,却又摇头道:“但我总觉着那小子有些不凡。”
“我十一岁离开歙县出来当学徒,干了二十八年的买卖,见过的人何止上万?”说着他苦笑一声道:“能让我有这种感觉的寥寥无几,上一个还是沈状元。”
“东家是说那位抗倭的状元公?”掌柜的不禁咋舌道:“人家可是文曲星下凡,虽然结局惨了点……”
“不错,说来也巧,沈状元也是休宁人。不过我感觉,那小子可能还要更胜一筹。”唐友德说着自己都笑了,怎么能拿个毛孩子,跟嘉靖二十年的状元公沈坤去比呢?
但他也就此拿定了主意,将桌上那张会票收入袖中,起身道:“备车,就当是搏一把了,赔了老子认了!”
其实这话有些卖乖了。经过这几天调查,他确定丝价已经几乎到了底谷。赵昊说的是低买高卖,又不是开织造工场,就算最后赚不到,最多也就赔点运输仓储的费用而已。
“是。”掌柜的见东家心意已决,便不再废话。
~~
用过早餐,唐友德那厮还没上门,赵昊等得有些无聊,便拿起毛笔算算近来的开支。
之前的小打小闹统统不算,从那五百两到手后开始计算,唐友德又给了五十两赔礼钱,统共收入五百五十两。
收入只列了两项,支出却有十几项之多……买房子五十两,购置家具共二十八两……这还是高老汉砍了二两;
买地砖花了十两,铺砖的工钱二两。
购置床单、被褥、蚊帐、茶具、餐具等一应生活用具,用去五两七钱。
给父亲零花二十两,奖励一百两,包括去文会的花销……虽然据说没捐出去,赵昊也不会再向他讨要了。
给赵守正买的核桃、大枣等补脑子的干果,共计一两。以及父子两人一个月的新鲜牛乳钱一两。
还有文房四宝九两七钱。
以及父子各购置四套春夏新衣,再加上鞋帽、香囊、腰带、发簪、玉佩等各式配件,又出去二十一两三钱。
还有家中眼下人口多了,五口人光吃饭就一共花了三两九……当然,也是因为赵昊动辄就叫酒席,还去得意居潇洒过一次。
至于马车费、随手的打赏,就不细算了,大概五钱银子能打住。
对了,还替方德出了五两门摊税……虽然说是从方文的工钱里扣,但赵昊岂会如此做人?早晚还是会给方文找补回来的。
差点忘了,还有给大伯的二十两。
林林总总算起来,居然有二百七十八两一钱之多……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这才过了几天啊?我还以为挺节省呢。”赵昊倒吸口冷气吗,没想到五百五十两银子,已经花去整整一半了!
“公子不用太心焦,好多钱都是一次开销,不会每个月都这样的。”一旁伺候的高老汉忙安慰道:“大不了,咱们开销省着点就是。”
高老汉心说,又到了发挥我特长的时候。
“没事,这银子吃不得喝不得,花出去才叫钱。”赵昊却极想得开,何况他还有五百两万源号的会票压箱底呢,自然胆气十足。
他又笑着指向院门口道:“担心入不敷出,那就多赚点钱便是。”
唐友德终于姗姗来迟了。
~~
一进门,唐友德脸上便堆满歉意道:“抱歉公子,早晨店里事多,才刚抽开身过来。”
“能来就好。”赵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还当唐老板打退堂鼓了呢。”
“公子说笑了,我唐记可是以信为本……”唐友德一拍胸脯,那斩钉截铁的样子,和在店里时判若两人。
“对哦,距离百年老店八十九年。”赵昊笑着请他进屋。
唐友德在官帽椅上坐下,打量着屋里青砖漫地,门窗家具俱新的样子,心里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这老赵家是为了避高拱,才故意装穷缩在这蔡家巷的。
“比上次来时,可真是天上地下。”唐友德随口恭维道:“再摆上几件瓷器,挂上几幅字画,就很像样子了。”
“怎么,唐老板要送我几件?”赵昊一边给他沏茶,一边笑眯眯打趣道。
“哦呵呵,不知公子喜好,怕送不到心坎上。”唐友德强笑道。
“凡是贵的,我都喜欢。”赵昊在主位上端坐下来,呷一口茶水,摇头道:“这毛峰,比不上唐老板的。”
“好好,我下次给公子带一包尝尝。”唐友德心说明白了,赵公子嫌我来迟了。自己要是不出点血,就甭想安生了。
“一包茶叶就打发了?”赵昊却尤不知足,看着唐友德揶揄道:“听说贵店的‘霜成雪’,最近在南京甚是抢手啊。”
“嘿嘿……”唐友德就知道,肯定瞒不过这小子,这也是他犹犹豫豫迟迟不动身的原因。来,就肯定要挨一刀。
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自然主动陪笑道:“托公子的福,没想到白砂糖卖的这么好。不过公子放心,咱老唐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张会票,递给赵昊验看。
赵昊瞥一眼道:“三千两?”
“我把赚的钱都追投进来,赚了钱仍平分,这样公子以为如何?”唐友德一副豪爽仗义的模样。
“这还差不多。”赵昊终于有了笑模样。其实钱货两讫后,人家把糖卖多少钱,都跟他没关系。唐友德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十分难得了。
唐友德接过赵昊递还的会票,方笑问道:“公子那份准备好了吗?”
赵昊便屈指一弹,将一张挺刮的桑皮纸银票弹到了他面前。
看着那张全国通兑万源号的两千两会票,上头赵守正的签押格外醒目。唐友德不禁倒吸口冷气,暗道:‘果然瘦死骆驼比马大。’
这下他再无疑虑,痛痛快快的与赵昊立了契约。双方凑本金五千两于本月收丝,年内出手,亏损共担,获利均分……
等到签字画押完成,立好了字据,唐友德终于忍不住问道:“公子,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认定丝价会大涨了吧?”
“今年元月,福建巡抚都御史涂泽民上书曰‘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赵昊也终于不卖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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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感人的记忆力(祝大家元旦快乐)
“这样啊……”唐友德闻言略一回忆,方道:“此事之前传过一阵,但京察开始后便再没了动静。大家都说,朝中有数位重臣反对开边,而且‘片板不下海’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制,此事定然断无指望。”
“今年之内必定开关。”赵昊却摇摇头,隆庆元年重开海禁,这是后世高中生都知道的事情。
当然,这理由没法说出口,赵昊还得重新编排一套。“我大明国库已经入不敷出多年,急需新的财源以补亏空。更重要的是,前几年厉行海禁之后,东南的丝织、棉纺、制瓷、种茶等十几个行业,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数百万以此为业的百姓,皆生活困顿,难以为继。那些东南的高门豪族同样收入锐减、痛心疾首,他们一定会向陛下施加影响,将此事办成的。”
唐友德闻言默默点头,觉得赵昊说得在理。他可听说当今内阁首辅徐阶,家里在松江有四十万亩地,养着上万名织工。徐家就是受海禁影响最大的一家,想来首辅大人八成也会不遗余力促成此事吧。
唐友德心念电转,暗暗猜测道,八成是赵老大人与徐阁老有什么联系,知道一二风声吧。
但他并不知道,徐阁老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禁海派来着……
‘但若是如此,这五千两银子也太寒酸了点吧?’唐友德看一眼赵昊,心说,八成是这小子无意中听他爷爷提及过,想要跟着赚笔零花钱。
其实赵昊只是穷而已。就这两千两银子,还是他利用德恒当对父亲的轻视之心,用一张废纸诓来的。
自行完成脑补后,唐友德感觉信心增强了不少。再说买定离手,胡猜瞎想也没有意义了。他便收起自己那份契约,对赵昊笑道:
“既然要做,那就宜早不宜迟。我回去安排一下,三五天就能下乡收丝。”
“可以。”赵昊点点头,他连哪里有丝都不知道,自然都听唐友德的。
“到时公子一起下乡?”唐友德又邀请道:“清明时节,南京城外可是景色极佳的。”
“可以。”赵昊又点点头,想到自己还没出过南京城呢,也该出去透透气了,便欣然同意。
~~
吃罢午饭,赵昊又睡了个午觉。
过午的阳光透过崭新的高丽纸窗棂,暖暖的照在他身上,让赵昊舒服的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慵懒的躺在床上,赵昊看着头顶的蚊帐,心中暗暗盘算起来。
父亲现在有人照顾,收丝卖丝也不用自己费心,明天再去张罗下方家的早餐摊,然后自己似乎就无所事事了。
他这些日子倒是又想出几桩赚钱的买卖,但一是贪多嚼不烂。二是本钱和人手都不足,只能暂时搁在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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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要找点事情做吧?不然天天这样吃了睡睡了吃,也太……幸福了吧。
是搞搞发明?还是写几本书?抑或到处转转,拜访下那些即将起复的大人们?
赵昊暗暗寻思说,他虽然原理知道不少,可动手能力约为零。所以搞发明,还是等找到合适的人选再说吧。
至于去烧冷灶,这是需要钱的,他现在就几百两银子可用根本不够看。何况也不知道那些起复名单上的大人们,都在哪个旮旯猫着呢。
还是专心烧好赵锦这一个灶头吧。
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趁着脑子里的记忆清晰,将前世的知识写几本书出来为上。花费又少,意义却极大。
想到这,赵昊再也躺不下去,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吆喝着让高武给他磨好墨,然后摊开稿纸,提笔……僵在那里。
‘我他喵的写什么?’
赵昊愣了半个时辰,也没想好该从哪本书抄起。
最后还是无奈的,先把记忆中的那些诗词抄下来。虽然不打算靠这个扬名,但有备无患才是正办。
也不知什么原因,他对前世的记忆非常清晰,几乎看过的每一首诗都能不假思索的写在纸上。
这让赵昊十分兴奋,心说难道我真是天才?赶紧去赵守正桌上,拿了本《论语章句》,快速浏览了十几页,然后合上书,提笔默写。
“此为书之首篇,故,故,故……”
赵昊故了半天也没想起第二句。然后他反复读了好几遍,才勉强记住了四五句。
这现世的记忆力,真是感人。
怪不得开蒙多年,连《论语》都没背全呢。
但当赵昊去想他前世看过的书时,却马上恢复了清晰的记忆。
看着自己将《天工开物》的上篇‘乃粒’,一口气大差不差写下了近两千字,赵昊陷入了沉思。
这到底是什么鬼?
~~
等赵昊回过神来,发现屋里已经黑了。
高武给他掌起灯,赵昊也没兴趣再写字了。他只觉这一下午坐下来,手腕也疼、肩膀也酸,后背还紧得慌,不禁又暗暗同情起赵守正来。
赵二爷可是天天坐监,一坐一天啊!也不知他那一大把年纪,是怎么扛下来的。
将写好的纸张摞好,收在柜子里上锁,赵昊感觉还是乏得很,便问在外头给他洗笔的高武道:
“高大哥,你说我现在跟你练拳,是不是晚了点?”
“不晚。”高武先回答是不是,然后等洗好了笔,站起身来,才闷声道:“习武可以强身健体,多晚都不算晚。我爹前几天才开始跟我学拳脚。”
“是么?”赵昊奇怪问道:“我怎么没见着?”
“那时候公子还没醒呢。”高武便正色道:“有道是闻鸡起舞,习武之人首先要磨砺心性,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说完他看看赵昊道:“公子若是想学,咱可以教你。”
“不,我就是随口问问。”赵昊坚决摇头道:“本公子吃不得苦,受不得累。”
不就是写书吗?非得自己动手吗?找个漂亮的小姐姐当书记员,我念她写还不是一样?
高武失望的点点头,不再吭声。
这时,赵守正终于放学回来了,自然也少不了跟屁虫范大同。自从他发现赵家又阔起来之后,就把这里当成了食堂,几乎每天都要来蹭饭。
赵昊现在自然也不在乎他这一口,心说有个人陪着父亲上学放学也是好的。
想到他忽然一愣,这才记起自己还给父亲找个书童。
赵昊正想喊一句‘方文,还不现身’,却听赵守正兴冲冲道:“儿啊儿啊,你那首《蝶恋花》今天就传到国子监了,现在同窗们不叫我名字了,都管我叫‘词爹’呢。”
赵昊翻翻白眼道:“词爹有什么好的?当个词圣多好?”
“这话说的,当爹的怎么能,抢儿子的风头?那还叫个人吗?”赵守正却大摇其头,笑嘻嘻看着儿子道:“再说,当词圣哪有当词圣的爹好?来,叫声爹听听。”
“你下个月零花钱没了。”赵昊一阵冷笑,转身进屋。
“啊,不要啊,小祖宗放我一马……”赵守正被捏到了七寸,跟在他身后求告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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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方摊主谢过公子啦
第二天一早,巧巧就在早餐摊上张望,却左等右等都不见赵昊的影子。
“巧巧,赵公子到底来不来?你还是去送一趟吧,别耽误他吃早饭。”巧巧妈催促道。
“他说自己来的,我才不送呢。”巧巧撇撇嘴道:“我又不是他家丫头。”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正在炸油端子的方摊主,登时气坏了,拿笊篱指着女儿道:“那天不是赵公子,你非得吃亏不可……”
巧巧嘟着嘴,不爱听这话,闷闷的将几样吃食往竹篮里装去。
“咦,这嘴巴能挂头牛唉。”
忽然,赵昊那可恶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巧巧一下就高兴起来,却仍板着个脸道:“都要吃中饭了才来,你也太懒了吧。”
有道是好男不跟女斗,赵昊笑笑没理她,看看食摊上除了两位老丈,还有难得有另外两个食客。
他便先不动声色,和两个老丈拼了个桌,一边慢条斯理吃着早饭,一边随意扯着闲篇。
待其余食客全都结账走人,方摊主也准备熄火打烊时,赵昊才忽然招手道:“先别熄火,再来四碗鸭血粉丝汤。”
方摊主只当他要打包,笑着点点头,不一会儿,便将四碗热气腾腾的汤端上来。
他刚要转身去收拾摊子,赵昊却把他拉住道:“摊主坐下一起喝汤。”
“这,我……”方摊主本想说,自己还有一堆活呢,但哪能不给赵昊面子?只好权且坐下。
余甲长和赵老丈打量着赵昊,不由笑问道:“公子有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看我给你们变个戏法。”赵昊说着,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往每个碗里倒了些黄色的粉末。
然后他拿调羹搅一搅,示意众人跟自己学道:“都尝尝,再说话。”
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三人好笑的点点头,依样搅拌了碗中的汤,便各舀一勺送入口中,只觉从未感受过的鲜香从舌尖传遍口腔,又蔓延到大脑,让人感到极度的愉悦、万分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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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老甲长和赵老丈两个,上了年纪味觉退化,吃什么都淡而无味,所以才能一直照顾方摊主的生意……此刻,他们竟感受到了清晰强烈的鲜香,就像一下子回到了年轻时候那样。
不,哪怕是年轻时,也没品尝过如此鲜美的味道!
“嘶……”
“咦?”
“吓……”
三人同时发出惊呼,难以置信的看着那碗喝惯了的鸭血粉丝汤,然后不约而同一勺接一勺猛喝起来。
“他们这是着魔了?”巧巧奇怪的凑过来,问赵昊道:“你放了什么东西?”
“嗯,我放了魔药,要不要试试?”赵昊舀了一勺递给她。
巧巧脸稍稍一红,还是若无其事接过来,左手小指撩一下耳边的秀发,右手将调羹送到唇边,浅尝辄止。
“哇!”她大大的眼睛瞬间明亮了几分,惊讶的合不拢嘴道:“还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呢!”
这时巧巧妈也好奇的凑过来,从方德碗里舀了一勺,尝一口,同样赞不绝口。
赵昊抱着手臂,一脸矜持的看着众人精彩的表情,忽然发现方摊主竟泪流满面了。
他不禁暗暗吐槽道,方摊主的演技太浮夸了。我又没有加洋葱,再好吃也不会让人流泪吧?
见赵昊奇怪的看着自己,方摊主才意识到失态了。忙用围裙擦擦泪水,不好意思的笑道:“公子莫怪,小人是忽然心有所感,一时情难自禁。”
“是啊,孩他爹,要是有这东西,你何愁不能东山再起?”巧巧妈却明白了丈夫的心思,也跟着抹泪开了。
“我都给搞糊涂了,什么东山再起?”赵昊挠头问道。
“公子有所不知,这方摊主其实原是方老板来着,”余甲长把自己的汤喝得一滴不剩,这才意犹未尽的擦擦胡子道:“他曾在秦淮河畔开过三层的大酒楼,不知多风光了。”
“哦?那怎么落到这般田地了?”赵昊追问道。
“唉,这南京城权贵太多,买卖难做啊,一年到头赔尽小心,好容易把个酒楼经营起来,”方摊主接过话头,对赵昊讲道:“结果隔壁酒楼嫌我抢了他们的生意,就借口说要扩建,让我用极低的价格,把酒楼转给他们。我当时不知道,他们东家其实是魏国公的二公子,就没有理会。”
“谁知那帮杀千刀的,居然不知从哪弄了具死尸,半夜丢到我们店门口。”巧巧妈到现在,提起来还气得浑身发抖道:“第二天,官府就把孩他爹抓去,关进了江宁县的大牢。人家那边有势力,官府大半年也不问案,就整天找借口拖着。那大牢是人能待的地方吗?我怕再拖下去,孩他爹连命都没了,只好同意盘出店面,又上下打点,倾家荡产才将他救出来。”
夫妻俩相对抹泪半晌,方德才稳住情绪,继续说道:“一家人没了营生,还欠了一屁股债,只好搬到这蔡家巷住。本想说开个早餐铺子慢慢还债,可我又没掌过勺,厨艺只能算一般……”
赵昊默默点头,心说人贵自知。
“结果一家勉强糊口而已,别说东山再起了,就连什么时候,能把债还上都不知道。”方德絮絮叨叨的说完,擦擦眼角的泪道:“让公子见笑了。”
“东山再起的机会,这不就在眼前吗?”赵昊陪他唏嘘一阵,然后对方德展颜笑道:“这‘极鲜粉’,就是给你准备的!”
“啊?”方德难以置信的看着赵昊,久久合不拢嘴。
“你这个方傻子,还不快谢过公子!”一旁的老甲长轻踢他一脚。
“多谢公子大恩大德!方德做牛做马,也难以为报啊!”
方德才如梦初醒,赶紧给赵昊跪下磕头。他是开过酒楼的,最能体会到这‘极鲜粉’的厉害。哪家酒楼有了此物,都会无往不利,独霸金陵的!
赵昊忙双手扶住他,温和笑道:“方老板不必如此,我不过是借你手发财而已。咱们合作一场,谈不上谁谢谁。”
“好!”赵老汉竖起大拇指,激赞道:“土众成慈,不凌下也。赵公子真可谓仁人也!”
赵昊眨眨眼,他还在想法子怎么不着痕迹的吹捧赵锦一番,没想到对方,先不要脸的吹捧自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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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酒楼的名字叫……
“哪里哪里,赵老伯‘水猖显节,不援上也’。才是我辈楷模!”
为了在极其有限的时间内,将冷灶烧红烧热,赵昊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吹捧赵锦的机会。甚至就连他搞这个粉出来,都是为了让赵锦不知不觉的入彀!
“你们两个姓赵的就别互相吹捧了。”余甲长听不下去了,笑骂一声道:“公子定有章程,不妨说出来,咱们也帮着参详参详。”
“正要二位长者把关呢。”赵昊欣然点头,清清嗓子道:“我本打算用此物与方老板合股,开个早餐店。但既然方老板开过大酒楼,那索性咱们就一步到位,直接开个酒楼!”
“开酒楼,不错不错,以后少不得蹭饭。”赵锦便笑道:“准备在哪选址?离着太远了,老朽可去不了。”
“就在高家铁匠铺。”赵昊说着,拿出一份和高老汉签好的文书道:“高家父子以铺子入股,占两成股份。方老板不用掏一文钱,只全权负责经营,也占两成,不知方老板意下如何?”
“公子赏饭吃,小人只有满心感激,自然满意至极。”方老板先干脆表态,后微微皱眉道:“我只是担心开在这蔡家巷生意不行,耽误了公子的买卖,罪过可就大了。”
“是啊,赵公子,老朽是说笑的,这蔡家巷一带,住的尽是军户匠户破落户,哪有什么有钱人?”赵锦也赶忙劝赵昊打消念头道:“你有这么好的法宝,应该把酒楼直接开在秦淮河的,一定能一炮而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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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心中暗暗翻白眼,你以为我不想啊?一来我没钱,二来,就算开起来我能守得住吗?
但以赵公子惯爱装腔作势的脾气,这话他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
只见赵昊云淡风轻的一笑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你们把梧桐树栽下去,本公子负责引来金凤凰。”
众人见他自信满满,便不再说什么。
赵昊直接让高武回家准备笔墨,然后他对余甲长笑道:“烦请老丈去请位中人来。”
“公子瞧不起人了,老朽两个难道做不得这个见证?”余甲长半真半假的笑道。
“当然做不得。”赵昊微微一笑,拍着余甲长的胳膊道:“因为我打算从自己的股份中,匀出一成均分给二位。”
“哦,我俩老东西也有份?”余甲长和赵锦对视一眼,都没想到赵昊会来这一出。
“这本就是给街坊们谋的营生,还得大家群策群力,也赚不了几个钱……”赵昊明知道这是只下蛋的金鸡,却仍睁着眼说瞎话,唯恐两人婉拒。
其实余甲长婉拒也就罢了,他本就是沾了赵锦的光。可要是赵锦不要他的股份,赵昊费这么大力,兜这么大圈子,不全成笑话了?
“自从搬来之后,老甲长对我父子多有照拂,实在无以为报。再说往后还少不得,仰仗你老在蔡家巷的威望呢。”
“哇哈哈……”赵昊一番吹捧下来,把个余甲长吹得找不着北了,便笑得合不拢嘴道:“那老汉就厚着脸皮应下了。”
“我可无功不受禄。”赵锦却摆摆手,坚决道:“让我白吃几顿就行,拿你的干股,于心不安。”
赵昊一听就急了,神情却愈发真诚,双手抱拳道:“不瞒老丈说,小子自从家道中落后,便失了学。家父一直想让我再投名师,我就认准了老丈,请你一定要收我为徒,这区区半成干股,权且充作拜师的束脩了。”
说完他深深一揖。
这时候,应该跪下去才完美。可惜赵昊最近膨胀的厉害,非但腰挺得越来越直,膝盖也越发不打弯了。
三品大员以下,实在是跪不来啊……
好在赵锦光顾着吃惊去了,哪还顾得上计较细节,他上下打量着赵昊,好一会儿才奇怪道:“是那天李九天的话?”
“对,他说你老是御史。两榜进士才能当御史,老丈的学问自然比家父强之百倍。”赵昊为了烧冷灶,也是丧心病狂了,丝毫不顾忌赵守正的面子。
“既然公子都知道了,就更应该离老夫远一点了。”赵锦定定看着赵昊道:“我是犯官。”
“我问过高铁匠,他说你老不畏权贵,为民直言,才落得这般下场,惨遭充军十几年却仍不坠气节,小子感佩万分,便同父亲商量好,无论如何一定要拜先生为师!向你老学习做人的道理!”
赵昊一脸崇拜之情,说得他自己都被感动了。
赵锦落难十几年,那是人厌鬼弃的。起先还有同僚同门通信周济,可年岁一久、沧海桑田,谁还记得他个贼配军?
这些年来他是吃尽苦头,饱受冷眼,哪曾被人如此看重过?
赵锦把头侧向一边,深深吸一口气,一时百感交集。
“老赵啊,这么好的徒弟,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余甲长生怕赵锦不答应,连累了自己,连忙力劝道:“你个贼配军还摆什么臭架子?赶紧应了吧,公子还在那弯腰杵着呢!”
其余众人也你一言、我一语的从旁劝说,弄得赵锦好似不收这个学生,就没法在这蔡家巷立足一般。
“好吧,老夫就收下你这个学生。”赵锦暗叹一声,转头看向赵昊,等他给自己磕头。
“太好了!”赵昊却没有屈膝的意思,只一脸孺慕道:“明日叫上家父登先生门,行拜师大礼!”
能拖一天算一天吧……而且明天围观群众少一点,自己面子也好过些。
“也好,”却见赵锦严肃的点点头道:“天地君亲师,马虎不得,明日请诸位芳邻都光临观礼。”
“呃……”赵昊闻言目瞪口呆,心说我现在跪还来得及吗?
~~
待到赵昊谈妥了拜师,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
众人从早餐摊转移到他家中,在中人的见证下,拟出了一份契约。
约定未来的酒楼由赵昊出资并负责提供秘方,占五成股;高武以店面入股,占两成;方德负责经营酒楼,也占两成;余甲长和赵锦以高参的名义各占了半成股份。
契约一式六份,各股东并中人俱签字画押后各持一份,便算是立契完成!
赵昊又让高老汉去叫了桌酒席,准备好好庆贺一番。
“不着急喝酒,”赵锦虽然初时扭扭捏捏,此刻却迅速进入了股东的状态,叫住了准备出门的高老汉。
“诸位,咱们这酒楼,叫什么名字?”
众人便齐刷刷望向了大股东赵昊。
赵昊眨眨眼道:“不妨就叫‘味极鲜’吧。”
“味极鲜,好名字!”赵锦眼前一亮,抚掌大赞道:“言简意赅、雅俗共赏,又点出了本店的特点所在。实在灵性的很,妙极妙极!”
见前御史老爷都大为夸赞,蔡家巷一众草民自然也认定了,这是个极好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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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赵昊舞贱,意在锦公(盟主加更)
见众人热情高涨,赵昊马上铺开了大号的宣纸,又拿出给赵守正买的羊毫斗笔,徽墨歙砚。亲自伺候着,奉请赵锦为匾额题名。
“这,不妥吧。”赵锦颇为意动,却又顾大局道:“老夫一个配军,岂能将贱名题于匾额之上?晦气……”
赵昊却慨然道:“先生此言差矣,你乃两榜进士,天子风宪!若非蒙难于此,区区蔡家巷的一个小酒店,哪有这份荣幸请先生题词?”
众人也纷纷劝说不打紧。
赵锦却执意不接笔道:“还会影响生意的。”
这下众人都不吭声了,毕竟谁也不想影响生意。
“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先生为民请命,是在代万民受过!至少稍有良知之辈,就绝对不会因此不上门的。”只有赵昊依然固执己见道:“那种不分是非、有眼无珠之辈的生意,不做也罢!
高铁匠自然以赵昊的马首是瞻,马上高声道:“公子说得对,老汉最佩服的就是赵老丈!那些狗日的不来就不来,咱还不伺候呢!”
方德这边,一切都是赵昊赏的,当然也不会跟东家唱反调,马上出声附和。
余甲长本来就与赵锦出双入对,相交莫逆,自然也只有替他高兴的份儿。
只见老甲长轻抚着赵锦的背,哽咽道:“老赵,我就说吧,你收了个好徒弟,要转运了……”
赵锦这下再也忍不住,流下了滚滚热泪。
自从嘉靖三十二年元月起,他因言获罪整整十四年,辗转各处卫所充军,颠沛流离不说,还受尽了屈辱折磨。这些年来,赵锦虽然还活着,其实一颗心早已经死寂冰凉……
但这一刻,在那少年一片赤诚之下的温言善举中,他感觉自己的心,又重新有了温度,自己的泪水,也变得滚烫起来。
如果说,之前在早餐摊收下这徒弟,还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但现在,他却一点不情愿的想法都没有了,反而开始担心起,自己千万不要失去这个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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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赵锦方平复下心情,这才接过赵昊奉上的笔,在纸上稳稳题下‘味极鲜’三个遒劲有力的赵体楷书大字。
赵昊虽然看不懂书法,但放开了夸就没错了。
待到众人吃完酒,墨迹也干了,赵昊让高武将字拿去鼓楼外大街刻匾。这样精细的活计,却不是蔡家巷的木匠店能做的。
他又为其余人分配了任务。请赵锦协助方德进行酒楼的风格设计,由余甲长联系木匠瓦匠等装修工人,高老汉负责监工,巧巧妈给大伙做饭……
至于请厨子、雇伙计、订菜单这些专业工作,旁人哪能做得来?只有全部交给方德去做了。
“虽然不能给他们股份,但你不妨与他们言明,可以每月利润的一成,作为绩效……呃,奖金……反正就是赏钱之类的。”赵昊安排完了分工,又叮嘱方德一句。待方德点头应下,他还不忘乖巧的请示一声赵锦。
“先生,这样的安排妥当否?”
赵锦本来是卯足了劲儿,想帮他拾遗补缺的,可听赵昊井井有条安排下来,居然比他想的还周全。憋了半天,才蹦出一个字来。
“妥。”
赵昊见老汉憋红了脸,不禁暗暗反省,方才光顾着办事儿了,竟忘记故意漏下一两个要点,好给赵锦显示水平的机会……
‘唉,最近太膨胀了,居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以后千万注意……’赵昊暗自惊醒一句,这可会影响烧灶热度的。
好在赵锦现在自觉人微言轻,也没什么想法,反倒叮嘱赵昊道:“明日卯时就要过来拜师,晚了便是失仪。”
“先生放心,晚不了的。”赵昊这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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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赵守正回来,赵昊便将要开酒店和拜师的事情,一并知会了他一声。
“什么什么,贤侄要开酒楼?”范大同闻言大喜过望道:“这往后可有吃酒席的地方了。”
“本店概不赊账,面阻莫怪。”赵昊却冷笑一声。
“贤侄,叔叔吃点喝点,还能把你吃穷了不成……”范大同可怜兮兮的央求道。
“在我家蹭饭也就罢了,还敢去味极鲜打秋风?”赵昊翻翻白眼道:“我已经叮嘱股东们,看到你直接关门放狗。”
“哎呀,真是……”范大同求助似的看向赵守正,笑嘻嘻道:“兄长去总不需要掏钱吧?我跟着蹭饭还不成?”
“我是不会去讨人嫌的。”赵守正却摇摇头道:“又不是我儿一人开的店,人家收钱不好,不收钱也不好,干嘛去找麻烦?”
赵昊再度欣慰的热泪盈眶,这老爹是越来越懂事了……
还没来得及夸一夸老赵,却见他一拍鼓鼓囊囊的荷包道:“咱们去别家吃……”
“那你还是照顾自家生意吧,我让他们给你打个折,不就说得过去了吗?”赵昊一阵哭笑不得。
“嗯,这样可以。”赵守正满意的点点头,又斟酌一下措辞,方缓缓道:“儿啊,你能想到拜师求学,为父欣慰至极。可是……”
顿一顿,他摆摆手,示意儿子跟自己进屋。
两人进去东屋,没了外人听见,赵守正方一脸嫌弃道:“你他娘的拜个贼配军为师,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赵昊早料到赵守正会是这种反应。
虽然赵家败了,但赵守正依然以官宦子弟自居,还常常吹嘘说赵家是什么大宋皇族之后,自然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很是讲究。
只见他不急不躁,轻声细语的对赵守正道:“实话说吧,我开这‘味极鲜’酒楼,都是为了赵锦。”
“啊,为了他?为父还以为你为了……那个谁呢。”赵守正吃惊的瞪大眼道:“一个糟老头子,值得你费这心思?”
“父亲不闻吕不韦与秦异人的故事?”为了便于赵守正理解,赵昊勉为其难的掉起了书袋。
“你是说奇货可居?”赵守正果然理解了,只是似乎有些理解过度。“那谁是赵姬?”
“没有赵姬。”赵昊无语的白他一眼道:“总之,酒楼想开下去,离不开赵先生。将来父亲想要做官,同样离不开赵先生!”
“那……好吧。”赵守正思想斗争片刻,果然还是对赵昊的溺爱占了上风。他也不再问为什么,赵昊会这么肯定,便开始操心道:
“束脩六礼准备好了吗?干肉条要有十根,用帛捆起来……”
“都买好了,明天直接提过去就行。”
“哎呀,应该买生肉自己煮熟阴干的,直接买熟肉诚意不佳。”
“父亲,你不是不情愿吗?”
“那该操的心,一点也不能少啊。汝不闻,‘养不教、父之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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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你也配姓赵?
翌日,赵守正父子起了个大早,认真的梳洗打扮起来。
赵守正换穿黑邓绢袍,腰系蓝丝绵绦,穿着与官员相同的皂靴,这是一个国子监生最隆重的打扮……通常,他们都是穿蓝色的襕衫,只有在祭孔圣时才会换穿与举人相近的圆领袍……这也是他们与生员的区别所在。
赵昊也在方文的协助下,踏上崭新的蹑云履,穿上素色小袖纱绫褶子,戴好了漆纱的软翅纱巾。待方文将那一对长长的软翅顺到他脑后捋平,一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少年公子,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好好。”赵守正端详儿子半晌,眼圈一红道:“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吾儿长成矣……”
今日早早来凑热闹的范大同,也竖起大拇指赞道:“贤侄这卖相,往秦淮河边走一遭,必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你休要带坏吾儿!”赵守正闻言大怒,狠狠瞪一眼范大同,又对赵昊千叮咛万嘱咐道:“你小小年纪,那种地方可去不得。”
“我们是要拜师的吧?”赵昊被这两位脱线老哥,弄得啼笑皆非。
“哦,对对,出发出发!”赵守正一拍脑门,赶忙拎起肉干、莲子和芹菜三样拜师礼,率先出门去了。
肉干是谢师恩,莲子寓意怜子,又寓意苦心教导。芹菜则是业精于勤的意思。
赵昊则拎着剩下三样跟在后头,分别是寓意启窍生智的龙眼干;寓意早日高中的红枣和寓意宏图大展的红豆。
父子俩带着这六礼束脩,在范大同与高家父子的陪同下出了小巷。
刚到大街上,便听砰地一声,一顶亮闪闪晃瞎人眼的锡伞张开,为父子俩遮住了并不猛烈的日头。
其实按照赵昊的意思,今天还该租个肩舆给父亲坐坐,但距离赵锦家实在是太近了,步行还不到百步。
这么近还要让人抬,都说不清是摆谱还是耍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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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桥便是赵锦住的巷子,老甲长也住在这条巷中。
赵锦的家人都不在南京,老甲长便唤自己的儿子余鹏,作为赵锦这边的迎宾。还招呼了左邻右舍十来家,给老伙计壮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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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快点爆竹!”胖胖的余鹏看到赵家父子过来,赶忙吆喝一声。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便响彻街巷,引来更多看热闹的人群。大家都想看看,新鲜出炉的蔡家巷首富是个什么样子?
当然,更重要的是,据说拜师礼成后,会有席面给大家吃。
这一幕,让赵昊直翻白眼,这又不是成亲,干嘛这么多人看热闹?待会儿本公子岂不是还要耍猴给他们看?
可事已至此,他也没办法了,只能像牵线木偶一样,任由担任司仪的余甲长指使着,进了赵锦的院子。
赵锦住的地方十分寒碜破败,跟赵昊家原先差不多。这也不足为怪,配军除了一点口粮外,没有任何收入。赵锦年纪又大,只能靠着给人家写写字,抄抄书,勉强糊口而已。
他十分看重今天这日子,昨晚回来便跟余鹏好生收拾了院子,又从余家搬来桌椅、案台、蒲团。余甲长还给他买了香烛、圣像,天不亮就过来帮着布置开了。
不过赵锦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此刻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穿一身打着补丁的儒袍,头戴半新不旧的唐巾,端坐在供奉孔圣像的案台旁,看着手提六礼束脩进门的赵昊父子。
赵守正忙抢上前两步,双手奉上束脩并拜师的帖子,口中高声道:
“人生幼小无知,内有贤父兄,外有严师友,未有不成者也。犬子失学,幸遇赵公,还蒙不弃,收列墙下,谆谆教诲,使其端正志趣、明圣贤之道。膳食节敬,亦必竭力奉孝。”
赵锦双手接过帖子,象征性的打开一看,只见上头写着赵昊的姓名、籍贯、年庚,以及父亲赵守正的名讳。
然后他就呆住了……
赵守正见他像泥塑一般呆在那里,也不接自己手里的肉干,心中不禁有些不满道:‘这老师有些憨憨,切莫把我儿带成小憨憨……’
赵昊被晾在后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好尴尬的轻咳一声道:“先生在上,学生给你磕头了。”
说着他一撩衣袍下摆,就要给赵锦跪下。
“慢着!”赵锦却像被蝎子蛰到屁股一般,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双手扶住正待屈膝的赵昊,沉声问道:
“敢问令祖父名讳中,可有个立字?”
“咦,赵公如何得知?”没待赵昊回答,赵守正便好奇问道:“家父讳上立下本,可不正有一个立字。”
“你们是大宋太祖的后裔?”赵锦追问道。
“那是自然!”赵守正双手向北一拱,一脸自豪的昂首道:“吾乃大宋太祖二十六世孙!”
“呃,这师,拜不成了……”赵锦略显尴尬的将那帖子,双手奉还给赵守正。
场中鸦雀无声,众人呆若木鸡。
赵昊也摸不清头脑,心中暗叫道,莫非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这冷灶要烧不成了?
下一幕,却把他惊呆了,也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赵锦双手捋顺了衣袖,推金山倒玉柱,便跪在了赵守正面前。
“呃,赵公这是作甚?”一片哗然声中,赵守正忙双手去扶赵锦,想要把他拉起来。
赵锦却坚决的很,给赵守正重重磕了个头,口中高声道:“侄儿,大宋太祖二十七世孙赵锦,拜见叔父!”
“什么?”
“什么什么?”
众人议论声中,赵昊使劲眨着眼睛看赵锦,没想到这老丈居然跟自己同辈,怪不得不敢当自己老师了呢。
“那你是燕王系还是魏王系?”赵守正却在那里锱铢必究起来,天下姓赵的源远流长,可不是谁都能跟大宋皇族扯上关系的。
燕王不是指朱棣,而是赵德昭。魏王则是赵德芳,这是赵匡胤留下的两支。
“燕王一系。”赵锦说着,又进一步道:“南平公花园赵。”
“哦?越说越近了。”赵守正惊喜道:“我们也是花园赵。那咱们的辈分字,都该是‘立守曰士成’才对,你为何是金帛之锦?”“
赵锦便用指头在地上写了个帛字,然后擦掉上头的一撇,下头的巾字。
剩下的可不就是一个‘曰’字吗?
“藏得可够深的。”赵守正这才点点头,生受了这位五十多岁老侄子的大礼。
然后赵昊又在赵守正的命令下,向赵锦行同辈礼。
赵锦也作揖还礼,口称‘贤弟’,脸上古板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亲切。
赵昊这才恍然,怪不得那天,自己跟赵锦套近乎,说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大家五百年前是一家之类时,人家根本不接自己的茬。
说白了,你也配姓赵?
现在见他果然配姓赵,赵锦自然也就没了那份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气,拉着他的手,亲热的说什么‘昆仲间要常走动’、‘手足之情不可废’之类,让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的话。
赵昊只觉匪夷所思,这他喵的都过了多少代?还能算得上兄弟吗?
不过,这冷灶,似乎也算是烧起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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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一家人当然要齐齐整整
待到他们叔侄兄弟认完亲,一众街坊这才问老甲长道:“这下不拜师了,还有席面吃吗?”
“有,当然有了!”老甲长看看赵昊,便见赵昊亲热的拉着老哥哥的手,对众人笑道:“今日我们手足团聚,更要好好庆祝一番!”
“听到了没,”老甲长便对众人笑道:“都去王富贵家吃酒席吧。”
众人这才放心欢呼起来,簇拥赵家三人往街上走去。
王富贵开着蔡家巷唯一的饭馆,赵昊家的席面,从前都是从他那里叫的。
赵昊包了整个饭馆,请蔡家巷所有街坊吃酒。小小的馆子里只有八九张方桌而已,王富贵还是现去借了十几张桌子,在大街上一溜摆开,这才让所有街坊都坐下。
酒菜流水般的端上来,每个桌上都摆了十个大海碗,各满盛着猪头肉、炖鸡、红烧鲤鱼、盐水鸭、以及肚、肺、肝、肠之类……都不算值钱,但胜在量大便宜。至于味道嘛,也就比方德的早点强上那么一丢丢。
不过对蔡家巷的老百姓来说,能去王富贵的饭馆吃顿饭,也已经是极大的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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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请赵相公父子和老甲长各领一杯酒,街坊们便迫不及地的大吃大喝起来。不一会儿,桌上地上就满是鸡骨头、鸭翅膀、鱼刺了……
范大同一边抱着半边猪头啃,一边对那来敬酒的王富贵道:“你这猪头卤得什么玩意,是人吃的吗?”
王富贵暗骂一声,就你吃得欢。但见他与赵守正父子同桌,自然不敢得罪,只好尴尬的赔着笑,敬完酒便逃之夭夭了。
“人家说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赵守正白了范大同一眼道:“你这还没搁下碗呢,就骂开娘了。”
“反正你家酒楼一开,这就是死敌了,还怕得罪他不成?”范大同不以为意的抓了把花生米,狠狠塞进口中,没形象的大嚼起来。
几位酒楼股东闻言,却不以为然的相视而笑。按照话本的说法,区区王富贵,不过土鸡瓦狗、插标卖首尔。他们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赵昊今天也顾不上跟范大同一般见识了,他拉着赵锦的手,左一个老哥哥这些年受苦了,右一个兄长日后有我,可无忧无虑。街坊邻居们看了这一幕,都没口子称赞,赵公子小小年纪,就如此重情重义啊!
赵昊能不抓紧给赵锦灌迷魂汤吗?
好好的拜师结果拜成了兄弟,他还是担心赵锦心里拗不过这个弯,万一提出要退股怎么办?且不说烧冷灶的问题,单单这‘味极鲜’酒楼,没了即将起复的御史大人罩着,在这满地权贵的南京城里,就是开起来也守不住哇!
好在赵锦似乎比他,还看重这份淡出鸟的血缘,一会儿向小叔叔敬酒,一会儿跟小老弟碰杯,说说笑笑,如鱼得水的样子,仿佛年轻了十岁一般。
“哥哥,我看你住处甚是破旧,”赵昊便试探问道:“不如搬来与我父子同住,也好方便照料。”
“这,怕是不便吧。”赵锦颇为矛盾,他独居多年,一来渴望亲情,二来有人照顾自然求之不得。但毕竟才刚认的亲,马上就住人家里,脸面上说不过去。
“有什么不便的?!”赵守正今天被老侄子、老甲长并一众街坊,捧得飘飘然十分膨胀,闻言打着酒嗝道:“明天就搬过去,一家人嘛,当然齐齐整整了!”
说着他瞪一眼赵锦道:“叔叔的话也不听了?”
“那侄儿便从命了……”赵锦心说,得了,就坡下驴吧。
一桌酒席吃到日头西斜才散去,高武和范大同搀着又喝醉的赵守正回去睡觉。赵锦和余甲长父子回去收拾行李,其余人也各回各家。
高老汉去找王富贵会了账,二十来桌酒席一共花去了十两银子……
等他向赵昊报账时,未免感到肉痛。
“才十两银子?”赵昊却吃了一惊。“上了那么多菜,喝了那么多酒,才花了这点钱?”
“公子真是……”高老汉一阵苦笑道:“在蔡家巷这种破地方,五钱银子一桌的席面,就已经到顶了。”
“那有什么赚头?”赵昊闻言撇撇嘴道:“我们味极鲜,就暂定五两银子一桌了。”
“啊?五两?”高老汉险些惊掉下巴。“那要吃龙胆凤髓不成?”
“这就是老伯没见识了,在南城像样点的酒楼,五两银子都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赵昊学着范大同的口气。心中未免酸酸道,其实我也没见识过……
“呃,好吧。”高老汉又是一阵苦笑:“真没法想象,有钱人过的日子。”
“很快你就是有钱人了,到时候自己体会吧。”赵昊哈哈大笑着,进了自家院门。
便见高武满脸愁容的站在那里。
“怎么了,我爹吐了?”赵昊奇怪问道。
高武摇摇头,憋了好半天才闷声道:“老爷没吐。咱是发愁,赵老丈搬过来,到底跟谁住一屋?”
“瞎说,怎么还得住一屋?”赵昊翻翻白眼道:“把东厢房让给他,你去住西厢房不就得了吗?”
“这屋只能安起单人床。”高武还没说话,赵昊便听一个弱弱的声音道:“我和大个子挤不开……”
“他喵的,怎么又把你给忘了?”赵昊拍了拍脑袋,对站在高武身后的方文道:“你去前头跟老伯睡吧。”
店里虽然要装修,但还有个后院可以住人的。高武原先的房间,可比这西厢房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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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赵昊将高老汉叫进自己房中,将二百两银子交给他道:
“这是酒楼的装修钱,老伯比我会省钱,你看着用就行,不够再跟我说。”
“公子放心,小人这几天反复盘算过,二百两可能还花不了。”高老汉拍着胸脯道:“若是不够,老汉给垫上就是。”
他不知道赵昊的底,以为公子只有二百五十多两银子,拿出这笔装修款来,剩下五十两也就只够日常开销。等酒楼装修好了,还要购买炊具、餐具、桌椅板凳,采购各色食材……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也少不了,花钱的地方海了去了。
“老伯把心放回肚子里,要保证装修的品质,不要光想着省钱。”赵昊却信心满满道:“真要是缺钱了,我再想法子赚个几百两花花就是。”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把赚钱这件事,说得跟吃饭喝水一样轻松。
可偏偏高老汉一点都不怀疑,他有这个能力。
“成,有公子这话,老汉就放开了干!”
他哪知道,赵昊还有五百两压箱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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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翌日一早,赵昊便带着高武过了大石桥,打算帮赵锦搬家。
谁承想,那边余甲长父子已经召集了十来个精壮的汉子,早就在赵锦家里忙活开了,哪还用他俩插手?
见赵昊来了,余鹏一声吆喝,打着赤膊的壮汉们便将赵锦的大包小包、连带木床箱笼全都扛在肩上,一口气就运到了赵昊家。然后在高武的指挥下,将赵锦的家什都搬进东厢房又安置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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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共只用了半个时辰,一干壮汉便转眼散去,都不耽误各自当天的营生。
‘蔡家巷果然非同凡响……’送走了一众壮汉,赵昊暗赞一声,又对也要告辞的余家父子道:
“明日我要下乡一趟,可能需要些人手。”
这些天下来,赵昊已经了解到,余甲长在蔡家巷声望极高。无论是买卖房产,还是谁家有红白喜事、盖屋搬家之类,需要雇佣人手的事情,大家都习惯以他为中介。至于有没有中介费,赵昊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老头也没跟他要过钱。
“这有何难?咱蔡家巷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精壮的汉子。”余甲长果然可靠,一脸骄傲道:“公子就是需要一百个汉子,咱也能给你凑出来。”
“咳咳,用不着那么多。”赵昊尴尬的摸摸鼻子道:“十来个人就够了。”
“没问题!“余甲长便吩咐儿子道:“余鹏,你找十来个机灵点的,明天跟公子走一趟。”
“好的。”余鹏一口应下。
“机不机灵不重要……”赵昊想一想,指着高武道:“照着他这样的找,越凶越好。”
“明白了公子……”余鹏憨憨一笑道:“不过像高大哥这么凶的可不好找。”
“尽量就好。”赵昊了然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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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余家父子,赵昊进去东厢房中。
便见赵锦已经打开了箱笼,里头堆得满满当当全是书。
“人说秀才搬家尽是书,哥哥进士搬家竟也一样。”
“唉,都是老黄历了,不提也罢。”赵锦萧瑟的摇摇头,将手中书籍一本本摆在书架上。
“功名可以剥夺,但学识谁也夺不走。”
赵昊不着痕迹拍了个马屁,便帮着赵锦将书籍抱出,准备一股脑放在书架上。
“等等,我来我来。”赵锦却不让他插手,一脸正色道:“贤弟有所不知,这书是不能乱摆的。”
“好比孟子的书,要在孔子之下。朱子程子的又在之下,其余杂书更是不可僭越。”说着他一边做示范,一边解释道:“再比如这套《陶渊明集》要放在最下处,以接田园之气。而这辑《北魏碑帖》金石之气沛然,要置于西北一角,可防小人……”
赵昊听得头晕眼花,心说这读书人的事,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却忽听赵锦又沉声道:“贤弟,如今拜师不成,你还是将那股份收回去吧,为兄受之有愧!”
赵昊心说,以为你昨天不提就算了,没想到还是憋不住。便装作不快道:“哥哥,你我亲亲兄弟,不比师生还亲?再说这话就是生分,太见外了!”
“好好,那为兄不说。”赵锦果然被劝住了,可他寻思一会,又开口道:“但无功不受禄,你我如今虽成兄弟,之前的事情,为兄还是可以尽力而为的。”
“什么事?”赵昊抱着书,呆呆看着赵锦,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要继续学业吗?”赵锦正色道:“为兄这些年,一直在卫学教书,可没放下过功课。”
顿一顿,他露出真诚的笑容道:“为兄同意搬来一处,也是为了方便教贤弟读书啊!”
“呵呵,真是有劳了……”赵昊闻言一惊,忙祸水东引道:“能有哥哥教导,小弟实在欣喜至极,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咱家还有个更需要哥哥辅导的人呢。”
“贤弟说的是……”赵锦迟疑问道:“叔父?”
“不错,正是我爹!”赵昊点点头。
“不过为兄身为晚辈,怎好对叔父指手画脚?”赵锦却有些为难。
赵昊便一脸痛心道:“实不相瞒,我爹已经连续落榜五次,十几年下来,整个人都不太正常了。要是这次再……”
说着他比划个上吊的姿势,唉声叹气道:“唉,我真担心,他会……”
“哦,竟已生死攸关?”赵锦这下,哪里还能再推脱?便拍着胸脯道:“那为兄责无旁贷,只好对叔父不敬了!”
“哥哥越严厉越好,我说话他都不听的。”为了让自己耳根清净,赵昊昧着良心将赵守正卖了个干净。
“他整天喝得烂醉如泥,不到一更天就睡觉,天不亮不起床……”
“这样如何能中式?”赵锦一听就急了,也顾不上摆书了,坐到桌旁提起笔来道:“为兄要为叔父重新拟定作息!”
他手中毛笔在墨盒中饱蘸浓墨,然后在纸上飞速写下一行行方润整齐的正楷。
赵昊从旁看得暗暗咋舌,只见赵锦规定,赵守正坐监日当五更即起,随他晨读半个时辰方可吃饭上学。傍晚归家后,必须在一更鼓响时坐在书桌前,听他讲解经义、练习时文,三更鼓响方可就寝。次日五更再起……
至于朔望日休时,更是规定的无比详细。按照赵锦这份安排,赵守正就连上厕所都得跑步来回了……
“这,这课业……”赵昊不禁心疼起老爹来。“也太重了点吧?”
“这不是应该的吗?”赵锦却一脸理所当然的看着赵昊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哪个书生不是这样苦读二十载,才能学有所成?”
顿一顿,他又安慰赵昊道:“贤弟放心,为兄已经考虑到叔父的年龄,特意允许他夜读书不过子时,这样身体一定吃得消。”
“成!”赵昊一咬牙,心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反正念书的又不是我!
不过他也愈加坚定了,坚决不读书的念头。
谁他喵的能吃得了这个苦?打死也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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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赵守正回来,一进门就看到,贴在堂屋正中央的那张作息表。
他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贤侄,你是否可以搬回去住?”赵守正可怜巴巴的看着赵锦。
“贤弟已将叔父的心结告诉侄儿了。”赵锦却拿出当年做御史的架势,黑着脸断然道:“侄儿也向我赵家太祖发过誓了,就是拼着叔父怪罪,也要全力帮你考上举人!”
“我的娘来……”赵守正一着急,都冒出北方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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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有钱就是了不起
时值清明,南京城中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皆各备香烛纸锭、丰俭祭品,纵苇荡桨、乘船出城,去给先人上坟拜扫。说是扫墓,却分明歌声满道,萧鼓声闻。人们笑立于春风之中,四顾青山、徘徊烟水,遍览这水墨画般淡雅宜人的江南春景。
待到扫墓结束,人们便迫不及待拣一块风景优美的草地,铺好竹席布幔,摆上从城中带来的美酒佳肴,且歌且舞,醉饱而归。名为扫墓,实则一次盛大的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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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立在船头,看着江上游船如梭,江边游人如织,充耳皆是喧哗笑闹,只觉又回到了四百年后的小长假一般。除了看人就是看人,无非从时装剧变成了古装剧。
今日他一早便汇合了唐友德,兴致勃勃的乘船出城,准备安安静静欣赏一下这明朝的大好河山。谁知一路上竟是这种景象,这让赵昊感到颇为扫兴。
直到平顶货船驶离了南京老远,沿着长江逆流而上,这才不见了那恼人的人山人海。看着阳光洒在两岸的花田上,被惊动的飞鸟忽然掠过水面,再深吸一口郊外清新的空气,赵昊终于心情大好,转过头来。
却见唐老板和他带来的活计,面色发白的缩在船尾一角,似乎准备随时跳船逃走一般。
“咦?”赵昊奇怪问道:“唐老板晕船吗?”
“呵呵,不是晕船,是晕人……”唐老板苦笑不已道。
之前,高武一个就险些吓尿了他全店。今天赵昊居然又带了十个凶神恶煞,精赤着上身的汉子过来。
这些人一登船,唐老板一伙人就吓得两腿直哆嗦。
加之现在船行长江,赵昊又看着江面一言不发。那十来个凶悍则静静立在他身旁,那气氛就更加怪异了。
这时,有个伙计好死不死说了句,‘待会儿船到江心,不会问咱们想吃板刀面,还是馄饨面吧?’
便彻底吓尿了唐老板一伙。
要不是赵昊及时回头,露出他招牌的温暖笑容,唐友德说不得就会跪地求饶了。
“哦,哈哈……”赵昊看看左右那些各个伤疤满身,腱子肉一坨坨的大汉,不禁有些尴尬。
他本意是找些凶点的汉子,震慑一下鬼头鬼脑的唐友德。可没想到,蔡家巷居然还真藏龙卧虎,竟住着这么些凶神恶煞。
“都是上过战场,杀过倭寇的。”余鹏从旁小声邀功道:“没见过血的我都不用。”
“余哥办事得力。”赵昊摸了摸鼻头,小声道:“就是有些过犹不及,快让他们穿上衣服,吓坏人家了……”
“啊,高大哥不是说,公子就喜欢光膀子的吗?”余鹏一愣,赶紧挥挥手道:“快把小褂穿起来。”
那些凶汉赶紧将盘在腰间的褂子、竖褐之类套在身上,挡住了那些骇人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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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船上的空气,终于重新流动起来。
唐友德苦笑着走到赵昊身边道:“公子这下马威,可真是太够劲儿了。”
“唐老板不要多想,不是针对你的。”赵昊假笑着安慰道:“这不是怕头次下乡,被人欺负了吗?”
“公子只管把心放回肚里,现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就是财神爷下凡,谁敢欺负?”唐友德打个哈哈道:“等到了地头,这些壮士不如留下来看船,以免引起乡民恐慌,影响收丝。”
“呃,好吧……”赵昊素来说话算话,既然说了收丝都听唐友德的,便不会自作主张。不过他还是有些奇怪的问道:“为何要沿江而上,南京城外收不到丝吗?”
“收是能收得到。”一谈起生意经,唐友德便眉飞色舞道:“但一来,南京城郊的丝价要比外地的贵两成。二来,这种囤积居奇首要就是秘密吸货,当然是越远越好了。”
“嗯。”赵昊点点头,人说‘面带猪像、心中嘹亮’,大概就是指唐胖子这种人吧。
“何况咱们也不去太远,也就出去一百二三十里地,到当涂县收丝就差不多了。”唐友德又笑道:“逆流而上虽然行船慢些,好在是顺风,明天一早也就到了。”
“哦……”听说还要在船上过夜,赵昊不禁有些后悔。他本以为当天就能上岸,住在乡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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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船在风帆和船桨的共同作用下,慢悠悠的向上游而去。
中午时,船老大在船尾下了网。出去几里后拖上网来,那挂网的鱼儿在甲板上活蹦乱跳,收获着实不少。
赵昊看着好奇,便凑过去看船老大将鱼儿从网上摘下,只见除了江里常见的鲫鱼、鲢鱼之外,居然还有条一尺左右的鲥鱼。
此物在四百年后天价难求,盖因滥捕等原因绝迹多年矣。
他不禁有些心潮澎湃,只恨无法向人炫耀,本公子居然见到野生鲥鱼了,而且还这么大!
看着那鲥鱼两颊桃红,船老大有些遗憾道:“可惜是二潮的‘樱桃红’,给二位贵客蒸了吧。”
赵昊闻言,没出息的暗咽口水。左右在船上无事,他便立在船尾灶旁,伸长脖子,目不转瞬的看人处理那条鲥鱼。
看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唐友德不禁大奇道:“公子昔日在府上时,别说这二潮的‘樱桃红’,就是头潮的贡品,想必每年都可享用吧。”
“呃,那是自然……”赵昊干咳一声,忙掩饰的叹息道:“我这是……睹物思人,想起家祖今年,连这‘樱桃红’也吃不上了……”
说话间,一艘豪华的三层客船顺流而下,两船交错时,飞起的水花溅在甲板上,差点毁了赵昊的美食。
“有钱就了不起啊?!”
唐友德一脸愤愤的怒视着那艘大船,待看清船上悬挂的‘伍记’旗号后,不由自主的咽下了话头。因为他雇的这艘平顶货船,也是人家伍记的。
他又郁郁改口道:“有钱就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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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艘三层大船的顶层,是一个装修典雅的宽阔舱间。为了方便主人欣赏江景,下人们拆掉了四面轩窗,任由暖暖的江风穿堂而过。
红木的地板上铺着绣牡丹花的大幅地毯,摆着名贵的兰花,还设着袅袅香烟的博山炉。
风姿绰约、满头珠翠的伍记老板娘叶氏,穿着居家的苏绣大襟短袄,跪坐在檀木几案旁,手捻两根银筷子,正专注的对付着面前的一盘鲥鱼。
这鲥鱼虽好,但乱刺太多。只见她将细小纷乱的鱼刺,细心的一根根挑出,搁在一旁的定窑小盅里。
待到挑出所有鱼刺,叶氏方将那盘鲥鱼奉到了赵立本面前。
“大人请用。”
赵立本头戴黑纱大帽,身穿宽松的云锦道袍,手上戴着个绿出水的宝石戒指,腰悬着切开鹅蛋般的硕大和田黄玉佩,一副优哉游哉的富家翁打扮。
他扒拉几下盘中的鲥鱼,只吃了几块肉,便搁下了筷子,抿一口杯中的‘姚子雪曲’,食欲不振的叹道:
“头潮的贡品鲥鱼又如何,吃多了也会腻……”
第六十三章 真不愧是大人
伍记大船上。
叶氏一边侍奉着赵立本用膳,一边轻笑道:“大人既然想孙子了,干嘛不直接唤他上船来见?”
“要你多事?!”赵立本把脸一沉,不悦道:“老夫说过要磨砺他们,就得让他们多吃点苦头。若是这样相见,岂不前功尽弃?”
“是,大人说的是,是妾身妇人之仁了。”叶氏被训斥却甘之若饴道:“他们能得这番磨砺,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老夫也不指望他们有出息,只要能知道生活不易,也就达到目的了。”赵立本站起身来,背手看着上游那艘小小的货船,露出了欣慰的微笑道:“老二家这小子,却是让老夫万万没想到的。”
“是啊,小公子真是天纵奇才,居然能凭空制出这‘霜成雪’来。”
叶氏款款起身,走到赵立本身后,为他披上了锦缎的披风,然后从袖中摸出个精致的小瓷盅道:“以前怎么没听大人,提过他有这份能耐?”
“哼,光兴你有个好孙女,就不准老夫有个厉害孙子了?”赵立本微昂着头,傲然道:“从前有老夫,他便如剑在匣中,谁人识得吾孙锋锐?如今他青锋出鞘,终将光寒九州!”
“真不愧是大人啊,连生的孙子都如此优秀!”叶氏满脸迷醉,仰望赵立本许久,方想起一事道:“对了,还未禀报大人,刚收到消息,他前日与一名配军,前御史赵锦认了宗,还将其接回家中。”
“咦……”赵立本在这妇人面前,素来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伟岸形象,闻言却露出了吃惊之色道:“这小子怎么会想到这一出?”
“大人,是不是小公子此举不妥?”叶氏闻言神情一紧,手掌在颈间虚划一下,轻声道:“要不要趁着小少爷外出,将那赵锦……”
“胡闹台!”赵立本却断然摇头道:“吾孙此举乃神来之笔也!你伍记的耳目遍及两京,连朝廷马上就要起复,前朝因言获罪的官员都不知道?你还不如个孩子!”
“是,妾身见识太短……”叶氏羞愧的低下头道:“这阵子把心思都放在大人身上,确实疏忽了。”
“唉……”赵立本这才轻轻揽过叶氏肩头,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正色道:“当年我怎么教你的,女人当家,不能低头。”
“妾身一刻未敢忘记。”
叶氏双目水润的看着赵立本,幸福的依偎在他怀中道:“我只为大人低头……”
“唉,孽缘啊……”赵立本摇摇头,一脸无奈的问道:“我吩咐你的那件事,没有一并忘记吧?”
“怎么会呢?那姓周的竟敢落井下石,退婚羞辱大人。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叶氏柳眉一挑,恨声道:“妾身让人查到,他居然跟邵芳那个江湖骗子搅在一起,还偷偷勾上个秦淮名妓。把这些事往都察院一捅,保准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些都是小节,搬不倒一位四品大员。”赵立本摇摇头,有些自怜的暗道,若非高肃卿的缘故,老夫岂能栽在区区一点亏空上?
见大人神情阴郁,叶氏知道他又暗自神伤开了。
赵立本罢官之后,一直心情不好,是以叶氏才一直陪着他游山玩水。两个月来,两人乘船自长江上游而下,遍览沿途大好风光。可惜,这口气出不来,赵立本依然难以展颜。
寻思片刻,赵立本沉声吩咐道:“你把搜集的情况,都转交给我乖孙,他兴许能用得上。”
“是,大人。”叶氏自然无不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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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万万没想到,自己那本该在老家受穷受苦的祖父,居然与伍记的女主人同乘大船,逍遥江上,好不快活!
他心满意足的吃完了整条二茬的鲥鱼,便觉得晚上在船上过夜,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此时已春江水暖,赵昊又自带了被褥。夜里头裹着厚厚的被子,蜷缩在避风的船舱中,听着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他被高武叫醒时,货船已经靠岸了。
赵昊爬出船舱,站在甲板上伸个懒腰。
舱外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赵昊眯起眼,适应了日光后,便见天宇空旷,碧蓝如洗。两岸盛开的油菜花金黄如锦,有成群的鸡鸭在其间觅食。
几条懒散趴在码头上的土狗,朝陌生人吠起来,引来了附近的乡民。
“哟,这不是唐老板吗?可有好些年不见!”乡民们居然都认识唐胖子,赶紧帮忙将船系好。
唐老板知道赵昊多疑,忙赔笑解释道:“我当学徒时,就跟着师傅来当涂收菜油,说起来已经三十年了。”
“哦。”赵昊点点头,心说我有那么可怕吗?便转头嘱咐余鹏道:“让大伙别离开码头,你和高大哥跟我去就行。”
余鹏也知道,他这次差事办得不漂亮,唯恐这位蔡家巷首富对自己有意见,此刻自然加倍小心,赶忙遵命吩咐下去。
这乡间野渡,连个下船的踏板都没有。唐友德直接从船上跳到岸上。
他身子一趔趄,险些掉到水里,幸好被乡民一把扶住。
“嘿,坐船太久,他娘的站不稳了。”唐老板尴尬的一笑。
“是你发福了吧?”那乡民拍了拍他圆鼓鼓的肚子,笑道:“今年雨水少,油菜刚开花,唐老板怕是白跑一趟了。”
“我也不是来收油的。”唐老板拍开那乡民的手,他如今也是‘分号遍金陵’的‘百年老店’东家,自然不愿再跟泥腿子打成一片了。
“那你是?”乡民却不看眉眼高低,依然笑嘻嘻打趣道:“从南京来看油菜花?”
“我是来收丝的。”便听唐友德淡淡说道。
“啊?”几个乡民闻言一愣,难以置信的问道:“你说的是真的,真要收丝?”
“不错,去跟丝社的人说声,有多少我要多少!”唐友德粗声粗气的说道。
“还不快去告诉社首,有收丝的贵客登门啦!”乡民们登时炸了锅。
有人往东跑,有人往西窜,各自回村去报信。还有人当场就拉着唐友德的胳膊,想把他往自己村里拽。
唐友德让几个乡民东拉西扯,差点被五马分尸了。
“都放开我,谁再敢动老子一指头,我掉头上船,一根丝都不要了!”
唐友德恼火的吼一嗓子,别说还真管用。那些乡民马上松开手,还想帮他捋一捋弄皱的袍子。
“滚一边去……”唐友德没好气的虚踢一脚,在码头站定道:“我哪也不去,让你们各村的社首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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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好好……”众乡民唯恐惹恼了他,赶忙远远站在一边,却没人肯真的离去。唯恐他被别村拉走。
“这是临近几个村共用的码头,所以各村的人都有。”唐友德本来是想在赵昊面前好好显摆一下,可让群泥腿子这么一折腾,哪还有什么威风可言?他正了正歪掉的嵌玉黑绸六合帽,苦笑着对赵昊道:“这会儿消息差不多传到各村去了,他们丝社的社首待会儿就来求咱们了。”
赵昊见生丝不出所料,乃是买方市场,便点点头,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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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可望不可求
来到当涂县,赵昊才知道,原来直接从农民手里,是收不到丝的。
各村的生丝都掌握在丝社手中。
春荒时,丝社的社首借贷给农民养蚕缫丝,等到结茧后,农民以生丝偿还,多余的生丝也都卖给了他们。
“农民手里既然都没了丝,为何还如此急迫?”余鹏见赵昊露出不解之色,忙替他发问道。
赵昊向他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不愧是老甲长的儿子,就是机灵。
“丝社和乡民是一体的,丝社卖不出丝,就回不了款,拿什么借钱给他们度春荒?”便听唐友德笑答道:“说起来,也是丝社自己玩砸了。他们这些丝社上头,还有生丝行会。为了将生丝卖出高价,行会每年都会规定最低丝价。低于那个价,一两丝不准出当涂。”
赵昊点点头,大明的乡民都玩起了价格联盟,怪不得士大夫的笔记上,都咬牙切齿的怒斥,江浙小民奸猾呢!
原来是占不到便宜恨得啊。
“这法子往年百试百灵,可谁承想近年海禁森严,丝绸销路不畅,城里的各家机户都大量裁人减产。他们乡下人却还一个劲儿的在田间地头种桑、养蚕。市面上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丝,上元、江宁这些靠着南京近的还能及时降价出货,这当涂虽然离着南京才一百二十里,却要闭塞许多,丝又卖的那么贵,谁会舍近取远来这里收丝?”
赵昊又心说,这问题四百年后都没法解决……
“这下每家丝社都积压了不少货,却又不能因为积压,不管那些养蚕的农户。因为这种固定的纽带关系,是丝社生存的根本。一旦失去农户供给,他们便无丝可收。”便听唐友德理解深刻道:“因此在年景不好的时候,他们甚至要贴钱进去笼络乡民。眼看丝价低迷,两月后又有新丝上市。到时候,一方面,他们没卖出去的秋丝要贬值,一方面,还得找钱去收乡民的春丝,你说那些社首得愁成什么样?”
说着他得意的看向赵昊道:“公子这下明白,我为何要舍近而取远了吧?”
“功课做得不错。”赵昊赞一声,拍了拍唐友德的肩膀道:“这下我就放心了。”
说完,他便留下余鹏,在高武的陪同下,朝着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田走去。
“公子要去哪儿啊?”唐友德在他身后高声问道。
“玩啊。”赵昊头也不回的笑道:“如此美景,岂能辜负?”
“你,你……我、我……”唐友德苦笑了半天,认命的一挥手道:“唉,我就是给你跑腿的命啊。”
话虽如此,其实赵昊不在这儿,他反而更自在。
几次接触下来,唐友德非但没吃定这少年,反而被他吃得死死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有赵昊在一旁,唐友德就感觉,仿佛又回到当年战战兢兢做学徒时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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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赵昊离开码头一段距离后,居然变戏法似的掏出个罗盘来。
高武登时瞪大了眼,这罗盘是前几日逛街时,公子顺手购得的。他本以为赵昊只是觉着好玩,却没想到公子居然还会看风水!
赵昊哪会看什么风水啊?他花了好些银子买下这堪舆罗盘,不过是担心下乡时,万一迷路了,好当成指南针用而已。
辨明了方向,赵昊便大步朝着西北行去。
高武忙迈步跟上,只见赵昊走得十分着急,根本没有欣赏山野风景的意思。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一口气走出了七八里地,直到一条绵延的山脉横亘在眼前,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赵昊这才站住脚,满脸激动的看着罗盘上,那忽然胡乱抖动起来的指针,久久无法平复。
高武看着那山形如猛虎出山,似乎风水不错。心说看来公子找到风水宝地了,莫非是给老太爷寻的阴宅不成?
只是这罗盘,也太不堪用了吧,回头定要爹去找店家理论。
良久,赵昊长长叹了口气,将罗盘丢给了高武,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与方才判若两人。
江南最大的露天铁矿就摆在他眼前,可是他却暂时无福消受,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吗?
本来听唐胖子说,此行的目的地是当涂,他还乱激动了一阵,因为大名鼎鼎的马鞍山铁矿就在这里。可当他真的来到当涂,站在那著名的南山脚下,看着满山翠绿,毫无开采痕迹。他就知道,这时候还没人知道这里埋藏着巨量铁矿石呢。
如果旁人已经开采,他还能设法分一杯羹。但完全没有开采过的铁矿,他可没有啖这头道汤的勇气,更没这本事——私开铁矿,可是视同谋逆啊!
赵昊默默盘算一下,估计老爹当了举人都依然没戏,只好转身离开。真叫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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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中,他又想到既然来了当涂,应该去凭吊一下李白。可好容易找到个村子,跟乡民一打听,李白墓居然还在三十里外。
“公子,那位老丈说,可以用牛车载你过去。”高武指着远处的老汉瘦牛,闷声说道。
“那天黑也到不了……”赵公子翻翻白眼,如今他也是体面人了,岂能坐牛车颠簸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等到太白墓前,灰头土脸如何与诗仙相见?
“算了,早晚咱们会回来的!”赵昊回头看看远处的青山,一阵咬牙切齿道:“你等着,你早晚是我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恶少盯上了哪家闺女了呢。
~~
两人便原路返回,走到半路上,忽然听到河边有叫骂声。
赵昊循声望去,不禁眼前一亮,居然有人在打架……
只见七八个乡民拎着铁锨、锄头,在围攻一个精瘦的汉子。那人挥舞着一根扁担,叮叮当当间,居然能将四面八方的攻击悉数挡下。
“这人功夫不错哦……”
高武忙拉住要凑过去看热闹的赵昊,刚想带他远离是非地,自己却愣住了。好一会儿方奇怪道:
“此人的招式好生眼熟,仿佛我戚家军的武艺……”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上啊!”赵昊一听来了精神,大力怂恿起高武来。
高武却为难的看了看赵昊,显然不放心他的安全。
“我在树后面躲好。”赵昊却把他一个劲儿往河滩推道:“你救下人来咱们就往回跑,到了码头还有啥好怕的?”
“好嘞!”高武终于放下了顾虑,将身上的小褂一脱,一边用衣服缠住右手,一边大步流星奔向河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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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大师还俗了
河滩上,那被围攻的汉子似乎心有顾忌,一根扁担虽挥舞的密不透风,却只是将攻击尽数挡下,并没有还手的意思。
那伙乡民并没看出他的克制,反而愈发猖狂的大叫道:“这假和尚快撑不住了!”
“加把劲,打死他!”
之前东南倭患持续十余年,各地乡绅纷纷组织团练自保,是以这些乡民无论是出手还是配合,都颇有章法,并非乌合之众。
七八根铁锨、锄头劈头盖脸朝那汉子周身砸去,他虽然武艺高强,可扁担并不趁手,又只守不攻。终于咔嚓一声,手中的扁担断为两截。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那汉子有些措手不及,没法再格挡朝着面门劈来的铁锨,忙一个铁板桥,险之又险的仰面躲了过去。却仍被铁锨扫到了头,登时血流不止。
眼看一招得逞,那些乡民非但没有收手,反而愈加凶狠的围攻起来,想要趁他病、要他命!
忽然,一股劲风从几名乡民脑后袭来,那几人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人拎着脖子,下饺子似的一个个丢到了河中。
扑通扑通落水之后,他们这才听到一声暴喝:“住手!”
余下四五名乡民,才发现来者是个赤手空拳,裸着上身的疤面巨汉。
虽然这巨汉让人胆寒,但他们自觉人多,手里又有家伙,岂能不战而退?
再说,不是应该先喊住手再动手的吗?偷袭之后再喊住手,劝架的诚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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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管闲事!”为首的乡民抡起锄头,作势要砸向巨汉。
那巨汉一把抓住锄柄,冷冷看着他。
乡民想要抽回锄头,可任他使出吃奶的力气,锄头却依然纹丝不动。
“愣着干什么?并肩上啊!”为首乡民心下大骇。
其余乡民忙放过了被鲜血蒙住眼睛的汉子,挥舞着铁器朝高武攻来。
高武冷哼一声,长臂一甩,将那为首的乡民连人带锄头,全都扔到了河中。
然后他展示出与身形不相称的敏捷步伐,轻巧的闪躲过乡民的攻击,一拳一个,将他们悉数打翻在地。
看着仅吃了一拳,便倒地爬不起来的乡民,远处的赵昊这时恍然大悟。原来高武是怕自己力气太大,所以才用衣服缠住拳头,以免打出人命。
又能打,又谨慎,还话不多。本少爷的眼光怎么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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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滩上,那受伤的汉子也擦净了脸上的血迹,感激的看向高武,道谢的话却变成了一声轻咦。
“咦,是你?!”
高武一脸迷茫的看着他,只觉得此人有些面善,一时却对不上号。直到听到他说话,才张大了嘴巴,吃惊的说不出话。
显然,也认出了对方。
那人似乎对高武很熟悉,知道他有语迟的毛病,丢掉手里的断扁担,沉声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离开。”
看到那些被他丢到河里的人,已经挣扎着爬上岸,高武点点头,转身就跑。
那人也捂着额头,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刚走远,那几只落汤鸡就上了河滩,躺在地上的乡民也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
显然,狡黠的乡民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二大爷,他们跑了!”众人朝那为首乡民道。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乡民一把拽下头顶的大蓬绿藻,狠狠啐一口道:“去他家!”
~~
那厢间,高武领着那汉子,跑到了赵昊藏身的大树旁。
赵昊竖起大拇指,刚要夸赞高武一番,却见他二话不说,一把将自己拎了起来。
赵昊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高武背在背上了,撒丫子就往码头方向跑。
那汉子犹豫一下,也跟在了后头。
跑出半里地,见没人追上来,高武才放缓了脚步,闷声说道:“乡下宗族械斗,动不动就能喊来成百上千,咱们捅了马蜂窝,赶紧逃跑。”
他可是义乌矿工出身,对此自然十分警醒。当年戚继光也是在目睹了那场持续月余,死伤千人的义乌宗族大械斗后,才毅然决定招募悍不畏死的义乌矿工,组建戚家军的。
“那这位朋友的宗族在哪里?”赵昊看向那汉子,见他的伤已经止住血,只是左边眉头高高隆起,看上去十分吓人。
“小人是外来户……”那汉子说话细声细气,跟高武的粗嗓门形成鲜明对比。
“他法号天真,是我戚家军的僧兵。”高武已经组织好语言,沉声介绍道:“僧兵是俞大帅帮我们戚家军训练的精锐,每战必冲锋在前,为大军披荆斩棘,不知立下多少功劳。但他们从不要求表功,将士们都打心眼里佩服!”
“哇……”赵昊看着那汉子浓密的头发,才发现确实要比常人短一些。但这会儿顾不上八卦,便沉声问道:“那你可有家人在此?”
“有的。”汉子脸一红,小声道:“小人已经还俗,俗家名唤吴玉,和拙荆住在北面的汤家圩。”
“咳咳……”赵昊和高武忍不住一阵咳嗽,前者憋红了脸,闷声问道:
“没别人了?”
“没了。”
“那还在这磨叽什么?”赵昊一拍高武的肩膀,急声道:“那些人凶悍的很,却不来追赶咱们,八成是去汤家圩了。”
“小人先走一步!”那汉子吴玉登时神情大变,他也一直在担心这个!现在见这少年也有同样的担忧,哪还敢再耽搁一刻,朝两人草草一拱手,便向北飞奔而去。
“放下我来,你跟上去。”赵昊又拍了拍高武的肩膀,沉声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
“那公子……”高武时刻不忘自己的职责。
“码头就在前头,我自己跑回去就行。再说他们又没见过我,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赵昊使劲挣脱他的手臂,双脚落地道:“若是被人围住,千万不要乱来,拖一段时间我自会带人增援。”
高武想一想,赵昊安排妥当的很,便重重点头,深深看他一眼,然后迈开大步追那吴玉去了。
赵昊也朝着码头撒腿跑去,其实按照他平日低调的做派,此事纯属多管闲事。但那吴玉既然杀过倭寇,他就没法放着不管。
就算那吴玉真杀了人,犯了王法自有官府治他,区区乡民有什么资格,打杀一位抗倭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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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只有三四里地。可养尊处优惯了的赵公子,哪受得了这份罪?
没跑出二里地,他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路边的大槐树直喘粗气。
赵昊口干舌燥,想要喝口水,水囊却还在高武身上……
“唉,当涂跟我八字不合……”
哀鸣一声,他继续双手叉腰,拖着步子朝码头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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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好黑心的唐胖子
野渡码头上,唐胖子正享受众星捧月般的待遇。
一众丝社社首收到消息,便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想要将财神爷请去自己家中。
可任凭他们好话说尽,唐友德依然坐在高腿马扎上不动如山。
直到所有社首都到齐,唐友德才假假一笑道:“各位如此热情,唐某受宠若惊,只是我就一个人,实在分身乏术啊。”
“是是是。”社首们陪着笑,再没有当年的硬气。“那就按唐老板的意思,在这一起谈吧。”
唐友德以寡敌众,谈笑风生。自感大有诸葛孔明舌战群儒的架势,只可惜这些对手实在不能打……
现在已经是三月了,再不卖掉手上的存货,等两个月后春蚕结茧,那就要彻底砸手里了。
哪怕县城里的丝会首脑,现在也不会干涉他们多少钱出货了,只要能卖掉,就是好汉。
有道是形势比人强,那些社首哪还有本钱跟他叫板?唐友德还没出招,便竞相降价开了。
“唐老板,我们刘家村的丝最为上乘,往年最低也要卖到一两半银子。现在只收你一两……”
“我们九钱一斤!”
“我们八钱……”
“七钱八……”
“七钱七……”
“七钱六……”
唐友德一直眯着眼听卖家自相残杀,直到降价的幅度越来越小,他才微微睁开眼,轻声细语道:“我最多只出到四钱。”
话虽然说得轻飘飘,可一刀就把最低的报价砍去一半!
“这,这这……”听到这个侮辱性的报价,社首们不禁变颜变色,对唐友德怒道:“姓唐的,你是买卖越大,心肠越黑!这价钱连本都收不回来!”
“就是,我们收丝都不止这个价!”一众社首气愤的嚷嚷道:“不卖了,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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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来这套!”唐友德啐一口,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扣掉放款的利息,你们从丝农手里拿丝的成本,绝不超过二钱!”
“我姓唐的做生意,向来信奉大家发财,开出这个价,你们绝对赔不了。”
“这……”社首们没想到,从没接触过生丝行当的唐友德,居然这么在行,不由气焰为之一窒。
“唐老板,”有那沉不住气的便道:“丝社和丝农的账不是这么算的。年景不好时,我们还要免息,甚至本金都会贴补出去……”
“是啊,唐老板,别只看贼吃肉,不见贼挨打啊。”
“现在就是你们挨打的时候。”唐友德冷笑一声,提高音调道:
“现在什么光景,大家心里都清楚。国内,南京城的织工大半失业,开工的织机不足往年一半。海外,江浙海商的船已经多久没出海了?前日倒是有一艘冒险去日本的,还没出舟山,就被朝廷水师查扣,上万斤生丝全都充了公。这年景下,南京的桑农都开始拔桑种稻了,也就你们还把仓库里那些没人要的玩意儿,当成宝……”
“嘶……”社首们虽然知道年景不好,但听唐友德说得如此言之凿凿,还是感到万分沮丧,一个个重新弓下腰去。
也有人不服气的小声问道:“既然把生丝说得一文不值,那你干嘛还下乡收丝?”
唐友德手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他胖大的身躯,在一众弓着腰的社首面前,显得颇有压迫感。
“有道是人弃我取。现在织机的价格不足往年三成,熟练织工的工钱也砍去大半。我准备趁机砸个几万两银子进去,只要咬牙坚持几年,等到别的机户都改行了,我的生意自然就会好转。”
说着,他拍了拍一个社首的肩膀,一脸凝重道:“我这时候入行,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的。为了能熬过这个寒冬,只能给到这个价格了。共度时艰,共度时艰吧……”
见众人还不说话,唐友德便弯腰折起马扎,作势转身道:“我这趟出来,也没打算一定要在哪收丝,还准备去和县、芜湖转转。等我转一圈回来,诸位给个准信如何?”
“这……”众社首闻言慌了神,他们多精明的人,焉能听不出唐友德这话里威胁之意?
你们不答应,老子就去别处收丝!
“唐老板别走,再谈谈嘛……”
“是啊,唐老板,眼看快晌午了,怎么也得吃饭吧……”
“多少再加点吧,四钱一斤实在是做不来。”
社首们明知他是欲擒故纵,却还是不得不好话说尽,竭力挽留。
“最多再加一钱。”唐友德这才冷笑道:“多一文都没有了。”
众社首闻言陷入纠结,五钱银子虽然少得可怜,但也有赚不赔了……
只是比起往年来,简直就是他妈挥泪大甩卖啊!
唐友德洞若观火,一见他们要松口,马上趁热打铁道:“我这头一次,只收五千斤丝试试水,若是一切顺利,下次还能再来多收些。否则,就是一锤子买卖了。”
~~
众社首已经被他拿捏的散了架,听说他只收五千斤丝,而且可能再没有下回,这下再没法共同进退了。
每个丝社的存货有多有少,多的得有两三千斤,少的也有千把斤的样子,这五六个社首加起来,存货足足超过一万斤丝。
唐友德却只收五千斤,谁先答应谁能出手,答应晚了就只能砸在手里……
“唉,好吧……”
终于有人顶不住,对唐友德伸出手道:“我卖这个数。”
两人用袖子遮住手,比划一阵,唐友德点头笑道:“成交。”
还没等那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其余社首也争先恐后的喊了起来。
“我也卖!”
“我卖我卖!”
看着四五只手同时向自己伸过来,唐友德正打算趁机再拿个乔,却忽然吃惊的张大嘴。
只见赵昊从远处跑来,满头满脸的汗水,气喘吁吁撑着膝盖,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余鹏赶忙奔过去,双手扶住赵昊,急切道:“公子,出什么事了?高大哥呢?!”
“快,快……”赵昊断断续续道:“喊人,抄家伙,跟我走……”
“好嘞!”余鹏也不问了,马上朝货船打了个唿哨!
北城是府军后卫的驻地,十几个军营混杂在一起,对蔡家巷的汉子来说,打架斗殴简直是家常便饭。
哨声响处,便见货船舱门被猛地踢开,冲出一条精赤着上身的汉子,提一根五尺长铁棍。那汉子助跑两步,一个跨步直接飞跃过唐友德的头顶,稳稳落在岸上,朝着赵昊和余鹏奔去。
“这……”
唐友德等人还没回过神来,又是一条赤着上身,手提铁棍的凶汉冲出舱门,从他们头顶跃上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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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恶少的基本修养
那些社首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个接一个,整整十来个赤着上身、持着铁棍的凶汉,从藏身的船舱跃上码头。
这极具震慑力的场面,吓得他们两股战战,险些跪在唐友德面前。
“唐老板有话好好说,不要动粗……”
“我们都说要卖了,四钱也可以的……”
“闪一边去。”看着那些凶汉围到赵昊身边,唐友德便知道肯定有麻烦发生,推开那些社首,过去插嘴问道:“怎么了?”
赵昊简单说明情况,又问唐友德道:“这里可有汤家圩的社首?”
见唐有德点头,赵昊便沉声道:“当我欠你个人情,让他带路去汤家圩!”
赵公子虽然热血上头,却没失去冷静。跑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分析过,自己的优势和劣势在哪里,又该如何扬长避短!
“汤家圩的人,快给我们带路。”唐友德居然没有迟疑,转头朝那些社首吼一嗓子。
那汤家圩的社首,正是头一个跟唐友德谈妥的那位,马上自告奋勇道:“我带路,跟我走!”
其余的社首哪能让他吃独食?也跟着一起朝汤家圩跑去。
~~
汤家圩是个有着四五十户人家的圩子。
所谓圩子,便是外头有壕沟的围墙,前些年闹倭寇时,东南不知多少村落都建了这种圩子以自保。
圩子内环境封闭,所居的大都是同宗同族。偶有外姓人杂居其中,也是备受欺负的。
譬如此时,汤家圩的几十个汤姓族人,便将圩子里唯一一户姓吴的人家,围了个里外三层,水泄不通!
“假和尚,滚出来!”
“四丫头,你个丢尽祖宗脸的贱人,滚出汤家圩去!”
“兀那鸟大汉,你不是挺能打吗?有本事出来啊!”
他们一边骂着污言秽语,一边将石头、牛粪雨点般丢进院中。
院子里,正屋房门紧闭,一个披头散发、脸上还有清晰掌印的女人,正在帮吴玉包扎伤口。不时有石块、砖头从破碎的窗扇丢进来,她却置若罔闻,似乎根本不受影响。
高武手里攥着一根熟铁棍,肩膀抵着房门,拿一只眼从门缝观察外头。
他和吴玉还是稍稍晚了一步,那些汤家人已经找上门来。
可吴玉家的女人也不是好惹的,居然跟那些大老爷们厮打起来。只是身单力弱,几下被人家擒下,还打了一记耳光!
吴玉赶回来时,正看见自己娘子挨打,登时就发了疯,再不跟汤家人客气。冲上去一阵拳打脚踢,就将那几人打得满地找牙、四散而逃。
两人本打算带着吴玉的娘子,赶紧逃出汤家圩,可人家把圩子门一关,他们只能退回了这里。
只见这时汤家人越聚越多。仗着人多势众,他们踹开院门,潮水般涌进了院子里。
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敌众我寡,人主我客!
高武却依然面不改色,这种乡间斗殴的场面,对身经百战的戚家军队正来说,算得了什么?
吴玉包扎好了伤口,也提着根七尺长的铁棍,走到高武身边,神情平静道:“他们已经进了院子,我可以开杀戒了。”
“不可。”高武伸手拦住他,说出自己早就盘算好的想法。“等天黑。”
高武还记得不久前,赵守正曾说过的那句《大明律》,‘凡夜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
所以天黑,是动手的前提条件。
他娘子也拉住吴玉,低声道:“怎么说,我也姓汤,不要闹出人命……”
“唉,欺人太甚!”吴玉重重一杵铁棍,将门槛石砸得火星四溅。
~~
这时,赵昊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汤家圩。
这回赵昊倒没用两条腿跑,唐友德命个社首,将骑来的毛驴让给了赵昊……其实还有一头瘦驴,但唐胖子看看自己的体型,还是没有造孽。
于是余鹏牵着驴,赵昊骑着驴,跟着那姓汤的社首,带着二三十号人,浩浩荡荡杀到了圩子外。
那汤社首同时也是这圩子里的族长,不然凭什么让他当社首?
看到大白天的圩门紧闭,他知道里头肯定有事发生,急得跺脚大喊道:“开门,快开门!”
有汤家人上了墙,看到族长回来了,也顾不上问开门的暗号,便赶紧将门打开。
汤社首带着众人冲进圩子。几个汤姓族人迎上来,看到那十来个赤着上身,持着铁棍的凶汉,不禁倒吸冷气。
“莫非土匪劫持了族长,前来洗劫圩子?”
他们却不会将这些人当成倭寇的,因为不管真倭假倭,都是髡头赤身的。这些凶汉虽然也赤着上身,但头发没剃,所以最多是土匪,而不是倭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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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其实两者也没差……
好在他们看到其余几个村的社首也在,并没有被挟持的迹象,反而还七嘴八舌的问道:“村里发生了什么事?”
“哪里有事情发生?!”汤社首也抓过一个族人问道。
“四丫头家……”
那族人茫然指了指圩子西边最角落。
其实不用他说,汤社首也看到那里围了好些人,赶忙又带着众人冲了过去。
圩子不大,眨眼就到了四丫家外,汤社首便被看热闹的人挡住了去路。
“让开让开!”汤社首没好气的连踢带踹。“有什么好看的,滚回家去!”
那些看热闹的,虽然也姓汤,却跟吴玉家没什么过节,见族长发了火,便一哄而散……站到远处,继续看热闹。
院子里,几十号男男女女正气焰嚣张的,扬言要烧掉四丫家的破茅屋。
“你们怎么不把圩子点了?!”汤社首气得直跳脚,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将那带头的乡民打了个趔趄。
“日你……”那乡民暴怒回头、刚要发作,看清是族长后,登时气焰一滞道:“族长……”
“你们在搞什么名堂?”汤社首朝着一众族人怒吼道:“老子一时不看着,你们就要翻天不是?!”
其实放在平时,汤社首断不会不顾族人的感受,胳膊肘子往外拐的。但今时非比往日,他唯恐卖丝不成的心理,就成了赵昊有恃无恐的倚仗了。
这人呐,一旦有求于人,就会受制于人。
~~
那带头的乡民,却体会不到汤社首的难处,还恶人先告状道:“族长,有外人欺负咱们汤家圩……”
汤社首还没说话,便听他身后那个骑在驴背上的少年,冷声说道:“你还说真对了!今天我就要欺负欺负你们汤家圩!”
看到那被砸得惨不忍睹的茅屋,赵昊担心高武和那吴玉两口子的安危,不由动了真火道:“你们不是喜欢人多欺负人少吗?来,我就这十个人,咱们比划比划,生死各安天命!”
话音未落,那十来个赤着上身的凶汉,便不约而同的举起铁棒,朝着地面狠狠一抽。
登时满地烟尘腾起,十余人便如腾云下凡的天兵一般,一下就镇住了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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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威风凛凛赵公子
那些汤家圩的乡民,登时就被镇住了。一个赤身铁棍大汉,都能把他们吓得不敢进屋,何况又来了十多个?
赵昊也被他们吓了一跳,一旁的余鹏忙小声解释道:“这是活闹鬼的玩法,吊嘚么的人……”
原来这是蔡家巷弟兄们开片前,涨自己威风、灭他人志气的手段。类似于毛利战舞……
汤社首赶忙挡在两帮人中间,朝着赵昊作揖连连道:“公子息怒,不要伤了和气,等小人问清楚……”
却见唐友德指着汤社首的鼻子骂道:“姓汤的,我这些朋友伤一根汗毛,你休想卖我一根丝!”
“不会的,不会的,都是误会,误会……”汤社首朝两人一阵点头哈腰,就差跪下磕头,好容易稳住了赵昊一伙。便回过身来,黑着脸对那为首的乡民道:“老二,你想作死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都是那假和尚的错。”汤老二先给吴玉扣个帽子,然后才吞吞吐吐道:“这不今天在给桑田浇水吗?假和尚忽然蹦出来,挖开了水渠,要把咱们的水引到他的田里,大伙自然不干,就争吵起来……”
“你放屁!”屋门猛地推开,四丫柳眉倒竖走出来,指着汤老二骂道:“去年修渠时,我家男人一个顶你们三个出力,凭什么不让我们浇水?!”
“都是你们两个不要脸的晦气,才惹得老天爷不下雨的!”汤老二振振有词的说着荒谬的理由。
可更荒谬的是,一众汤姓族人居然还不住点头,显然是信服这说法的。
赵昊不禁气极反笑,招手示意吴玉夫妇过来,问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居然能惹得老天爷都不下雨?”
“公子,我……”吴玉羞愧的低下了头。
那四丫却昂着头,觉得自己的事无不可对人言。“好叫这位公子知道,民妇名唤汤四丫。五年前,当涂闹倭寇,我一家人正好到县城走亲戚,结果爹妈兄弟都被倭寇杀了,我也被他们抓住了。”
“倭寇带着抢来的女人一路往东,准备坐船出海时,被戚家军打了埋伏。”四丫伶牙俐齿,浑不像一般的农村妇女。“当时我掉到水里,就是被我家男人救下的,那时……他还是个和尚。”
吴玉的脸更红了,但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接过了她的话头道:
“大军正在转战,不可能把救下来的妇女送回原籍,大帅便命她们随军,帮着照顾伤员,洗洗刷刷。后来女人们陆续回了家,四丫却一直留了下来……”
“我就是看中他了。”汤四丫目光灼灼的看着吴玉道:“整天死缠着他,说他杀了那么多人,还喝酒吃肉,该犯得戒都犯了,还差一条色戒吗?”
“僧兵是可以喝酒吃肉的……”吴玉小声申辩道。
“总之我就赖上他了,跟他从南到北了五年,就连大帅和他的师兄们,也劝他还俗。”汤四丫骄傲的一挺胸道:“他最听大帅的话,就乖乖蓄了头发,跟我回了家……”
说到这,汤四丫脸上的骄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齿寒。
“这些年,我不知道多少次跟我男人,说起汤家圩的好,说这里是鱼米之乡,圩子里都是亲人……可没想到的是,我们把他们当成亲人,他们却把我们当成了仇人!”
“你别瞎说,谁知道你在外头,有没有跟倭寇睡在一起?还又带了个野和尚回来!”那汤老二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我们汤家圩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放你娘的屁!老娘只有吴玉一个男人!”汤四丫狠狠啐一口道:“何况根本就不是为这个!是因为你们瓜分了我们家的田地房产,又被我硬生生要回来。你们才整天到处造谣,说我两口子的坏话!”
听到这里,赵昊基本明白了。他抬抬手,示意汤四丫稍安勿躁。
汤四丫早就听恩公说起,这骑驴少年是他的主人,自然乖乖闭嘴。
赵昊目光转向汤社首,幽幽问道:“这些事,你都知道吧?”
“呃,有所耳闻。”汤社首忙陪笑道:“但四丫不也说了吗?田产都还她了。”
“应当应分的事,还有脸拿出来说?”唐友德冷笑一声,从旁给赵昊帮腔道:“白种了人家五年地,给租子了没有?!”
“这……”汤社首一时语塞。
“还个屁!”汤四丫冷笑道:“他们还以为我不知道,把原先我家靠河的肥地,给换成了靠山的瘦田!”
“真他娘,净干没**的事儿!”唐友德义愤填膺,见赵昊奇怪的看着自己,便一拍胸脯道:“公子别看我这样,也曾为抗倭捐过大几千两的!最看不得戚家军的抗倭英雄受委屈……”
赵昊却给他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唐友德福至心灵,居然明白了赵昊的意思,暗道原来公子是嫌我抢戏了。
他忙转换角色,改为捧哏道:“公子说,这事儿该怎么办吧?老唐都听你的!”
赵昊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对唐友德道:“老唐,本公子很不开心。”
“明白。”唐友德应一声,便对那汤社首威胁道:“听见没,公子很不开心。公子不开心,老唐我就不开心,不开心还做什么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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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介别介,去我们村,我们包你们开心。”其余社首还在那唯恐天下不乱。
“都少说两句吧,各位。”汤社首苦笑着朝那些同行抱拳求饶。
他村里才五十多户人家,却屯了将近两千斤丝,而且他还是族长,更不能看着族人们青黄不接。汤社首整天对着那两千斤丝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半。是以才会第一个向唐友德妥协。
“汤二虎聚众围攻同族,当杖二十,浸竹笼一天!”待众人安静下来,他才一咬牙,恨声道:
“请家法!”
又一指汤老二道:“把这厮给我绑起来!”
汤老二登时慌了神,忙连声求饶道:“大哥,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一旁的族人也赶忙说情道:“是啊,族长,怎么说他也是你亲弟弟。”
“你们想一起泡水吗?”
汤社首狞笑一声,众族人马上噤声,并帮他将汤老二死死摁在地上。
须臾,几个族人用两根刷了红漆的木棒,穿个竹笼抬过来。
然后两人抽出木棒,扒下汤老二的裤子就打!
“哎呀,哎呀……”汤老二便有一声没一声的干嚎起来。
~~
在皇权不下乡的年代,宗族私刑其实是朝廷刑罚的补充,为了维持地方秩序,朝廷甚至会鼓励乡绅对乡民进行管束。一般只要不弄出人命,官府是不会追究的。
因此一族之长对阖族的控制力极强,是以赵昊吃死了汤社首,就等于吃死整个汤家圩。
“咦,老唐,这棍子打人怎么没有肉响声?”赵昊坏透了,明知道汤家族人不会对族长弟弟下狠手,却故意问唐友德道:“不如换我们的铁棍吧。”
“我看行,最好再让高壮士给他们示范示范。”唐友德坏笑一声道。
汤社首闻言将那行刑的族人,一脚踹到一旁,夺过他的木棒,抡圆了狠狠砸在汤老二的腚上。
“我打死你个杀千刀的孽障!”
“嗷……”只听嗷的一声,汤老二疯了一样挣扎起来,四五个人都按不住。
又挨了他哥两棍,这才老实下来。
“照这样打,打够数!”
汤社首将棍子丢给一旁的族人,恶狠狠道:“打死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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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二十棍子扎扎实实打下去,汤老二皮开肉绽,直接晕厥过去。
可还没完。
只见族人们将他塞进竹笼里,抬出了院去。
“不会出人命吧?”赵昊见状不由咋舌。
“公子少见了,像这种,打完了都要浸猪笼的。”唐友德却司空见惯道:“罪过大的,直接塞进石头去淹死。罪过轻的,头还可以露出水面。”
顿一顿,他哂笑道:“做做样子而已,咱们一走就会放人的。”
“哦。”赵昊点点头,放下心来。暗道,我真是个善良的少年。
汤社首又将族人臭骂一通,统统撵走,这才陪着小心对骑驴少年道:“公子爷可消了气。”
“气是消了。但有些事儿,咱们还得说道说道。”赵昊面无表情道:“方才这位娘子说,你们把人家的地给换了,有没有这回事儿?”
“有,是我耳根太软,没坚持住。”汤社首假假给了自己一耳光道:“回头就给他们换过来。”
“多谢公子仗义相助,但不用麻烦了。”汤四丫却忽然道:“我们准备搬走,不回这汤家圩了!”
“那正好。”赵昊抚掌笑道:“汤社首可将田产宅院作价收购,给你夫妻充作安家费。”
“要按原先田产的价!”唐友德忙提个醒。
“没问题……”汤社首倒不发愁收购四丫的田产,待他低低的价格吃进去,将来随便转手一卖,就能小赚一笔。
“只是小人的家当全都变成了生丝,一时拿不出银子,还得请四丫夫妇等个几日……”
“不用等,从卖丝的银子里扣掉就成。”赵昊多精的人啊,能让他钻这个空子?
赵昊问了问四丫有多少田,然后便掐指算道:“南直隶一亩上好水田是二十两一亩,桑田十两一亩。四丫家一共一亩半水田,两亩半桑田,合计五十五两。”
又看看这破院子道:“这宅子不值几个钱,就不要计较了,统共给六十两就成了。”
“公子公道极了。”唐友德竖起大拇指。
“公子,你说的是苏州的地价吧?”汤社首却哭丧着脸道:“我们这小地方水田十两一亩任你选,如今桑田更不值钱!”
这屋子五两倒是值了,可羊毛出在羊身上,加在一起就亏得他肝儿疼了。
在他看来,给四丫三十两就撑破天了。
“我还没算完呢,急什么?”赵昊却咳嗽一声,不满的瞥一眼汤社首,接着道:“还有我这位吴兄弟的汤药费,算你二十两。还有十几个兄弟,不能白跑一趟吧?少说也得二十两。”
说着他又看看唐友德道:“老唐,你想要多少跑腿钱?”
“我就算了吧。”唐友德看汤社首跳河的心都有了,便摆摆手,没瞎凑热闹。
“那我的调解费也免了吧。”赵昊大方的一摆手,对那汤社首笑道:“正好凑个一百两,一点都不多吧?”
“确实不多,公子厚道。”唐有德点点头,心说这时机、分寸拿捏的刚刚好,不愁姓汤的不就范。
要是汤社首不答应,他弟弟的一顿打不白挨了吗?
但汤社首还是想努力一下,可他刚要讲价,赵昊却一抬手道:“对了,本公子习惯一口价,你废话一句,加一百两,两千斤丝扣完为止。”
汤社首便猛然闭上嘴,默默盘算起来。丝价五钱银子一斤,他两千斤丝可以卖一千两银子。扣掉这一百两,他还有九百两,相当于一斤丝卖了四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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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价还是有得赚,而且还得了四丫的房产田地,算来算去,也就是少赚个几十两。
要是再犹犹豫豫,丝都卖不出去!
这样一想,岂能因小失大?
他便在赵昊流露出不耐烦之前,咬牙跺脚道:“算我交公子这个朋友了!”
赵昊闻言,瞥一眼唐友德。
唐友德尴尬的挠挠腮帮子,暗暗发誓以后再不说这句话。
~~
谈妥条件之后,赵昊故意想让那汤老二多泡一会儿,便在驴背上喊饿。
“快杀只鸡,打几条鱼,请公子和唐老板吃饭。”汤社首也放下心头大石,哪还管弟弟的死活?马上吩咐下去,给一行人安排酒饭。
见汤家圩卖丝成功,另外几个社首这下急坏了,哪还顾得上吃饭,把唐友德拉到一旁嘀嘀咕咕,半晌才心满意足的各自去了。
赵昊说了不管卖丝的事,自然一句都不会问。
他更不耐烦去跟一帮老头子蝇营狗苟……赵公子显然忘了,他是如何不要脸的讨好老哥哥了。
便让高武将饭菜端到圩墙上。他坐在那里一边小口喝着热腾腾的鸡汤,一边看着只有脑袋露出水面的汤老二。
汤老二让河水一泡,早就清醒过来,双手抓着竹笼,愤愤看着那故意馋自己的少年。
赵昊将一根鸡腿吃光,把骨头丢向竹笼,正好打在汤老二的脑袋上。
“听说这鸡,还是杀得你家的。没想到你人差劲,鸡养得还不错。”
汤老二闻言大怒,开口就想骂人,高武便把系在墙上的绳索一松。
汤老二登时没顶,高武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提起竹笼。
“咳咳……”汤老二口鼻冒水,哪里还敢废话一句,只盼这杀千刀的赶紧走人。
“这鸡味道不错,待会儿抓几只带回去,给我爹补补脑子。”赵昊在上头故意逗他。
却见汤老二乖乖缩在笼中,一声都不吭。
赵昊便失去了继续捉弄的兴趣,喝完鸡汤就下去圩墙。
正碰见余鹏他们,帮着吴玉夫妇收拾好家当,肩扛手提出了院子。
“没个马车吗,”赵昊便对一个汤家族人不满道:“驴车也行啊。”
“公子,圩子里的大车都运丝去了……”那族人怯生生答一句,小步往墙根退去。在汤家人看来,这孩子简直比下乡收租的官差还可怕。
赵昊这才放过他,转头看向走过来的吴玉两口子。
夫妻俩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的谢恩。
“这次要不是公子,还不知闹出什么事端呢。”
“感谢公子替我们做主,帮我们出气,还要了这么多银子回来……”
“言重了。”赵昊忙扶起二人,真诚笑道:“二位是抗倭的功臣,就算不是高大哥的朋友,这个忙我也会帮的。”
说话间,余鹏牵来了小毛驴,另一手还倒拎着四只大肥鸡。
“你还真去了?”赵昊一边上驴,一边笑道。
“公子吩咐的,哪敢不照办?”余鹏笑嘻嘻的举起四只鸡,朝远处汤老二挥了挥手。
心疼的汤老二又呛了水,却一句废话不敢说。
只见他双手抓着竹笼,伸直了脖子眺望着那骑驴少年,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夕阳下,才流下了释放的眼泪。
“我的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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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避税码头徐家开
清晨的微风吹散了河面的薄雾,野渡码头上通宵达旦的火把次第熄灭了。
两艘货船静静停靠在岸边。唐友德站在甲板上,满眼血丝的紧盯着乡民们,将一包包生丝扛进船舱中。
余鹏也陪他熬了一夜,看着唐友德上半夜跟社首们争竞了半宿,下半夜又马不停蹄赶到码头,一包包仔细验过货,然后督促着乡民装船……这个看上去养尊处优的胖子,已经连轴转了一天一夜。
这让余鹏对他好生佩服。心说分号遍金陵的百年老店,果然非同凡响……
差不多装完船时,赵昊才打着哈欠骑着驴,在高武和吴玉夫妻的陪同下,不紧不慢的来到码头。
“公子还真是甩手掌柜,一点都不管不问。”唐友德苦笑看着赵昊。他都后悔邀请这小子跟着下乡了,除了添乱是一点忙都没帮。
“我小孩子家家,什么都不懂,只会帮倒忙。”赵昊笑眯眯的翻身下驴,踩着船板上了货船。
“咦,怎么多了条船?”赵昊奇怪的看一眼另一条货船。
“生丝是抛货,一船装满也就五六千斤,一条船肯定不够。”唐友德也哈欠连连的解释道:“当时就跟伍记定了两条船,但有一条少租了一天,所以今早才到,这样可以省十两银子。”
“精明精明。”赵昊赞一声,将带来的茶叶蛋剥开壳,递给了唐友德。“辛苦辛苦。”
“这还差不多。”唐友德接过茶叶蛋,心里居然有些暖洋洋的。旋即才猛然醒悟,这不是自己向伙计们惯用的套路吗?
‘小恩小惠。’
唐老板狠狠咬一口茶叶蛋,向赵昊报账道:“一共收了一万一千斤丝,本钱还剩一百两。支付了船钱,再租间仓库也就差不多正好花光。”
“哦?”赵昊正在剥茶叶蛋,不由惊喜的咦了一声。他这次下乡,唯恐开销超支,还另带了五百两。没想到,非但没超支,反倒还有剩余。
“不是说五钱一斤吗?怎么多收了一千斤还有剩?”
“嘿嘿。”唐友德就等他这句呢,闻言便得意洋洋道:“山人自有妙计。我一开始言明只收五千斤,可他们手里的丝却远超这个数。缠着我求爷爷告奶奶,又主动降了价,我这才勉为其难,给他们包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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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诈,果然是奸商。”赵昊将碎鸡蛋壳掸入江水,摇头叹道:“以后得多长个心眼,弄不好就让你坑了。”
“公子,说话要凭良心啊?我对你可是一片赤诚啊。”唐友德叫起撞天屈道:“再说咱俩谁坑谁啊,每次不都是我吃亏吗?”
“霜成雪……”赵昊幽幽吐出三个字。
“不是掀篇了吗?公子怎么又提啊……”唐友德哭笑不得。
“不是我自夸,论起记仇来,南京城没能比过我的。”赵昊半真半假的笑了笑。
装货的乡民一下船,两艘货船便撤掉踏板,解缆摇撸,驶离了码头。
看着一众社首站在岸上挥手相送。赵昊忽然轻唤一声:
“老唐。”
“嗯?”
“你这辈子不能来当涂了。”
“啊?”
赵昊心里清楚,别看社首们现在挺高兴,恐怕不出俩月,吃了唐胖子的心都会有。
~~
来时逆流一天一夜,回程顺流而下,晌午时便已经看到了那座闪闪发光的琉璃塔。
赵昊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登过那座被西方人稀罕了几百年的宝塔,便在自己的愿望清单里,又加上这小小一条。
这时,吴玉夫妇上了甲板,拘谨的站在赵昊身后。
“公子找我们?”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们准备去哪?”赵昊转过头来,笑容比夕阳还要暖人。
“还没想好,先跟着下船,找个地方落脚,看看能不能在南京城找个营生。”吴玉已经解去了头上的布条。那一锨只是给他开了眉角,看着骇人,实则并无大碍。
“我有个建议,贤伉俪不妨听听如何?”赵昊便轻咳一声。
“公子赐教,自当洗耳恭听。”吴玉毕竟是念过经书的,说话斯斯文文,长得也俊,怪不得被汤四丫倒追。
“我家在南京,要开个……”赵昊有心吹嘘一番,无奈转眼会被戳穿,只好实话实说道:“小小的酒楼。眼下正一边装修一边招工,不知贤伉俪是否愿意屈就?”
“那太好了……”汤四丫不由一喜,她虽然离开时十分决绝,但真出了汤家圩,就陷入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中。她不知道夫妻俩该在哪里落脚,又该如何谋生……
现在救了他们的赵公子愿意收留,汤四丫自然求之不得了。
“只是,我们不会做饭……”吴玉虽然还俗,却保持着不打诳语的好习惯,与某位知名法师形成鲜明对比。“四丫在军营时,火头军都不用她帮着做饭……”
汤四丫闻言臊得脸红,偷偷用指甲掐一下吴玉的腰。
吴玉马上乖乖闭嘴。
“不会做饭也有很多活可以干。”赵昊装作没看到两人的小动作,自顾自的说道:“比如开门做生意,难免有活闹鬼上门,吴大哥的大铁棍子往门前一杵,哪个敢来捣乱?”
“这活我能干。”吴玉眼前一亮道:“小人下手有分寸,公子不用担心会打出人命……”
赵昊心说,我就是看上你这点,才想让你给‘味极鲜’当保安队长的。
他又对四丫笑道:“四丫姐伶牙俐齿,又见过大场面,肯定能帮上大忙。不过具体做什么,还得问过方掌柜。”
“好嘞,就是扫地刷碗咱也一个顶俩,不会给公子丢脸的。”四丫本来就愿意,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
说话间,船却在城外停了下来。
“这是要干嘛?”
赵昊看着眼前忙碌的码头,奇怪的问刚补完觉、从舱里出来的唐友德。
“到了,在这儿卸货,咱们租的仓库就在码头边上。”唐友德搓搓眼屎,伸个懒腰。
“怎么不进城?”
“进城要课税的,不仅有城门税,有船料商税。咱们贩的是生丝,还要被织造太监课一道丝税。”唐友德接过伙计递上的湿毛巾,一边擦脸一边随口答道:“东一刀西一刀下来,咱们还有什么赚头?”
“这样就可以不交税了?”赵昊看着码头上樯橹如林,起码泊了上百艘货船在上下货。
“我不进城,凭什么收我的税?”唐友德一脸理所当然道:“到时候交割也在城外,朝廷一文钱也收不到。”
“呃……”赵昊举目远眺,只见江东门税关,也就在二里外。“如此明目张胆,朝廷能不知道?”
“知道啊?知道又能怎样?”唐友德嘿嘿一笑道:“这一片都是人家魏国公的私家庄园,徐家人不放行,朝廷的船都不能靠码头。”
“这样啊……”赵昊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大明就是毁在你们这帮人手里的。”
“想不到公子居然还心系社稷!”唐友德闻言神色一肃道:“好,就听公子的,咱们进城纳税去!”
“我不交。”赵昊却登时现了原形。
唐友德哈哈大笑起来道:“公子真妙人也。”
他只当赵昊又在逗弄自己。却没看到赵公子眉宇间,那一抹转瞬即逝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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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越中四谏的威力
江东门是南京外郭的十八座城门之一,东往水西门,西通上新河,有河道直入长江。自太祖定鼎金陵以来,便一直是南京城外西南部商业和交通中心,也是粮食、木材等大宗商品的主要集散地。
魏国公府盘踞金陵两百年,几乎占尽了南京城除皇家园林外的风水宝地。这处被建成码头仓库的滩涂,名唤白鹭洲。不错,正是李太白那首‘凤凰台上凤凰游’中的,‘二水中分白鹭洲’,名列金陵四十八景之一。
白鹭洲有白鹭村,住的都是徐家的奴仆,原本在这风景如画之地种稻植桑,就已经够暴殄天物了。后来发现了这个可以帮忙避税的商机,上任魏国公居然直接下令,用三合土将滩涂填平夯实,建了码头栈桥,然后修了一长溜丑陋的仓库,足足有上百间之多。
每日从白鹭码头经过的官船不知几凡,但那些吃着朝廷俸禄的大人们,却只会感叹古来美景不复存在,实在对不起李太白。却对码头上热火朝天的避税勾当视而不见,从没人觉得对不起大明,对不起皇帝陛下……
倒不是魏国公有多可怕,而是他们自己家的生意,也在享受这白鹭洲码头,带来的好处。
~~
赵昊现在孩子家家、草民一个,还操不着那份忧国忧民的心。
他在码头上等着唐友德卸货、入仓,待拿到存票时,已是晚霞遍天了。
存票上有他和唐友德的签押,届时必须两人同时到场,才能提货。
赵昊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他被租仓库的价格吓了一跳。
“三十两一个月?抢钱呢!”
“这边就这个价,好在包赔一应损失,权当买个保险了。”唐友德也很心疼,但该花的钱是不能省的,这是他多年经商的血泪教训。
赵昊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便不再絮言。
收起存票,众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南京城。
连来带去三整天,赵昊和唐胖子都有些乏了,便不再客套,各回各家。
赵昊领着自己人回到蔡家巷,此时天已黑透,但正在装修的酒楼还掌着灯。
听着里头叮叮当当的声音,赵昊推门一看,只见是高铁匠和方德在那里安装柜台。
看到赵昊进来,两人忙放下活计上前问安。
赵昊却顾不上寒暄,只点点头,便从高武手中接过二十两银子,搁在余鹏手中道:“和兄弟们分了吧。”
“这太多了……”余鹏觉得银子有些烫手,那些候在门外的汉子们也七嘴八舌的推让起来,不敢要这么多钱。
他们这些整劳力,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赚二两银子,平均下来一天赚不到一钱银子。赵昊只用了他们三天,而且还什么活都没让他们干,就一下掏出二十两……他们一共十三人,就算余鹏抽他们五两去,一人也能分到一两多。
那可是整整半个月的工钱啊!
“只管收着,这是汤社首给的出场费。”赵昊却大方的一摆手道:“往后这酒店开张,大伙多帮衬点就是了。”
众汉子这才感激不尽的道谢出去。
待到余鹏等人离去,方掌柜又想凑上来禀报,赵昊却依然摆手道:
“今天累了,什么事等我睡一觉再说。”
话虽如此,他还是没忘了关照吴玉两口子一句道:“这二位是我请来的帮手,方掌柜帮着安顿一晚,明天让高武帮他们找地方住……”
“都留步吧。”说完,他又一摆手,抬脚回了家。
~~
家中院门虚掩,只有正房亮着灯。
赵昊推门进去,便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从东间赵守正房中传出。
听到这声音,疲惫的赵公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对在外累死累活打拼的‘家长’来说,此乃抚慰心灵的灵丹妙药。
他轻手轻脚推开门,探头看一眼东间,便见赵守正端坐在书桌前,赵锦立在他的身后,静静的盯着他。
赵昊便悄然退出,发现方文已经给他打好了洗脸水。
他已经习惯了这小子神出鬼没,自然也不会再大惊小怪。
一边洗脸,一边小声问方文道:“这几日一直如此吗?”
“嗯。”方文点点头。
“我爹居然真的转性了?”赵昊不禁大奇,他可知道赵守正多年不第、锐气尽丧,干什么事都很难坚持下来。
好比说戒酒吧?都答应他多少回了?还是三天两头的就会醉一次。
也不知赵锦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居然能手到病除。
“起先老爷也是坐不住的……”却听方文幽幽道:“但赵老丈劝了劝,老爷也就从了。”
“这么简单?”赵昊不禁暗暗沮丧,自己苦口婆心,居然不如赵锦轻飘飘几句,实在是伤自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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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说话间,忽听里屋赵守正道:“老侄子,嗓子冒烟了,容我喝口水缓缓。”
“叔父不可半途而废。”便听赵锦字正腔圆、声如洪钟的劝道:“道德文章全凭一气贯之,读旁人的范文亦是如此,断则无用。”
“反正已经断了,你就让叔叔我歇会吧。”赵守正耍赖道。
“可以,”赵锦应一声,却话锋一转道:“但要多读十遍。”
“到底谁是叔父,谁是侄子?”赵守正闻言,气得拍案道:“还有没有尊卑,有没有天理了?”
“皇帝有错,做臣子的亦当直言劝谏,况乎叔父哉?”却听赵锦语气丝毫不见波动道:“只要叔父能学业有成,高中桂榜,侄儿我愿担尽骂名,任凭叔父打骂,亦不改初心!”
“呃……”赵守正没咒念了,一来人家为他好,二来老侄子又比他十几岁。再者,找个进士给自己辅导功课,那是当年老爷子都办不到的,他怎能辜负了儿子的一片苦心?
想到这,他颓然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你别说了,我不喝水了,成吧?”
说完,他便拿起书本,有气无力的继续读起来。
“从头重读!”
“坐姿要正!”
“气出丹田,抑扬顿挫……”
里头不断响起赵锦纠正的声音,这次赵守正却一句废话都不敢说了。
~~
赵昊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为何老侄子能治得了混叔父了。
他喵的,人家赵锦可是连严嵩都不怕的‘越中四谏’之一,拿出当年敢犯天颜的架势来督学。别说赵守正了,就是老爷子在此,只怕也顶不住哇!
同情的摇了摇头,赵昊便放心的回屋睡觉去了。
赵守正的小灶得开到半夜十一点,小孩子家家的可等不了那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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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老哥哥这是怎么了?
赵昊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被赵守正的读书声吵醒。
“还在读书吗?”赵昊迷迷糊糊间,以为赵守正读了一夜的书,但看看外头天光大亮,才意识到这是老哥哥为父亲安排的晨读。
“真是可怜啊……”赵昊嘟囔一声,翻身想要再睡一会儿,却又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
腹中一阵咕咕作响,他这才想起自己昨天没吃晚饭,便放弃了回笼觉,起身穿上软底的趿鞋,伸着懒腰出了西间。
推里间门出来时,他不由一愣,发现家里竟多了梳着双丫髻、穿着八成新葱绿袄裙的女孩子。
只见她正背对着自己,专心的摆弄着桌上热腾腾的早点。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她不断晃动的秀发上,便如上好的绸缎一般,泛起斑斓的光晕。
“咳!”
赵昊先整了整衣襟,方轻咳一声。
少女被吓了一跳,赶忙转身回头,见是赵昊在故弄玄虚,那带着点婴儿肥的细嫩面颊,郁闷鼓了起来。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瞪着赵昊,仿佛在无声的抗议。
“咦,你怎么在这儿?”赵昊见是巧巧,才放松下来。
巧巧还没答话,东间的门也开了,赵守正走出来,笑道:“高老哥要盯着酒店装修,分身乏术,我见巧巧姑娘没什么事,便请她来家里帮忙的。”
“父亲还挺会安排事儿的。”赵昊赞一声,只要有人给做饭就行,估计再难吃也比高老伯做饭强吧。
这时,赵锦也拿着书从东屋出来。显然,没有老侄子耳提面命,赵守正是不会闻鸡起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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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忙向老哥哥问好,与他好一个寒暄。
“这小子,对你老哥哥比对老子还亲。”赵守正不满的嘟囔一声,洗过手坐下来,接过巧巧盛好的粥,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嗯,不错不错,这粥里放了大枣核桃、还有莲子花生,煮的又软糯。有当初家里厨子一半的功夫了……”
“有你这么夸人的吗?”赵昊将毛巾挂在脸盆架上,一边吐槽,一边请老哥哥先坐下。
他却也被勾起了好奇,微笑着接过巧巧递上的碗,舀一勺轻轻吹下气,尝一口不禁眼前一亮道:“没想到,巧巧姐的手艺,比方掌柜强多了……”
“有你这么夸人的吗?”赵守正反击一句,夹一块炸得金黄的油端子,咬一口又赞道:“又香又脆,还有虾仁呢……”
“巧巧这手艺真是没的说,当初要是让你掌勺,摊子生意定然不会那么差……”赵锦也一边大口吃饭,一边笑呵呵的附和一句,显得心情极好。
巧巧被三人夸得哭笑不得,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们老赵家人就没个会说话的吗?
~~
狼吞虎咽吃完早饭,赵锦便擦擦嘴巴站起身道:“我去前头盯着了,你们慢慢吃。”
说完便风风火火走了。
“这老哥哥怎么几天不见,年轻了十岁一般?”赵昊将粥碗递给巧巧,笑眯眯道:“再来一碗。”
“老侄子确实精力健旺,在酒楼一盯就是一天,早晚还一刻也不放过为父。”见赵锦走了,赵守正才敢开始怨念道:“儿啊,你这次可把为父害惨了,能不能考上举人不知道,为父这次肯定要折寿十年了。”
“父亲实在坚持不下来,我跟老哥哥讲讲情?”赵昊终究还是更心疼老爹一点。
“这个……”赵守正直咂嘴,好一会才叹了口气道:“算了吧,为父还能那么不知道好歹?我这一身毛病改不掉,拿什么去考举人?”
说完,他便也搁下碗筷,漱口起身,带着忽然出现的方文,出门上学去了。
“你们俩在家乖乖看家,不要吵嘴哦。”临出门前,赵守正还不忘交代赵昊和巧巧一句。
“父亲坐监时不要打瞌睡才是。”赵昊却是从来不输嘴官司的。
‘噗嗤’一声,巧巧被这对活宝父子逗笑了。
“原来你不是哑巴呀。”赵昊打趣她一句,笑道:“坐下一起吃呗。”
他不说不要紧,这一说,巧巧在屋里待不住了。别看她在早餐摊上挺泼辣,可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头一回。
她摇摇头,有些局促道:“我吃过了,收拾屋子去了。”
说完便逃也似的进了西间。
见巧巧进自己房间忙活起来,赵昊才想起,自己忘记叠被子了……好吧,他根本没有叠过被子。
但他脸皮素来极厚,并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便一个人坐在八仙桌边,继续慢条斯理喝他的粥。
等他吃饱喝足,巧巧还在西间里不出来,也不知赵昊那狗窝到底有多乱?
“我去前面看看。”赵昊打个招呼,便换了双细结底儿的陈桥缎面鞋,施施然出了家门。
西间里,巧巧早就给他归置好房间了,只是羞得不敢出去罢了。
她支愣着耳朵听到赵昊出去,才悄悄松了口气,出来外间收拾起碗筷来。
~~
赵昊进去铺面时,赵锦在和方掌柜,正在为大堂的布局拌嘴。
“你这个柜台摆得有些靠外了,得给客人足够宽敞的进出道路。”赵锦比划着门与柜台的距离道:“至少再退三尺。”
“那样就得减三张桌子,不然客人坐下转不开身。”方掌柜摆摆手,指向那拆掉炉灶和铁砧后,显得空荡荡的大堂。
“少摆两张无所谓,让客人感觉舒服才是道理!”
“这大堂统共只能摆九张桌子,你一下减掉三张,有这样做生意的吗?”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赵昊笑眯眯的进来。“二位好精神,这一大早就争竞起来了?”
“东家来了,快来评评理。”方掌柜像见到救星一样,跑到赵昊跟前道:“你这老哥哥这两天不知吃了什么药,到处指手画脚!说好了酒楼里的事情我说了算,他非要跟我较劲!”
“好好好,你说了算。”见掌柜的把状告到东家那里了,赵锦有些不好意思,转身上楼道:“我上去看看木工活去。”
方掌柜也赶紧向赵昊,汇报起这几日的进度来。说完具体的事情后,他欣慰的笑道:
“大家都当成自己事尽心尽力。高老汉和赵老丈天天盯在这儿,老甲长也是里里外外的跑。进度比想象的快多了,抓抓紧,月底就能开张。”
“不用那么急,尤其是几位老丈,累坏了他们就不值了。”赵昊满意的看着方掌柜,其实对这酒楼最上心的就是他。这才几天功夫,方德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圈也熬得发黑,倒是精神头比原先还好。
“老赵头,你就别再这儿添乱了成不?!”
方德刚要谦虚两句,却听楼上传来高老汉恼怒的吼声。
“都是按照你给的图纸做的,这就快完工了,你又说不行?吃错药了是不是?”
素来老成稳重的老哥哥,居然又把高老汉惹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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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特大喜讯
“赵老丈这两日着实反常啊。”
听那赵锦刚上楼不久,便又惹恼了高老汉,方掌柜不禁摇头苦笑道:“往常他一年说的话,也没这阵子一天说的多。”
赵昊闻言心中一动,他记忆中赵锦是个很沉默的长者,怎么自己出去三天,他就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想到这,他拍了拍方掌柜的肩膀道:“多担待一些,我这老哥哥是个苦命人啊。”
“公子想多了,赵老丈也是好心,我们不会对他有想法的。”方掌柜忙表态道。
“我把喊走,不给你们捣乱了。”不过赵昊身为东家,还是要为下面人排忧解难的,便朝着楼上喊一声道:“哥哥下来,跟我去办点事。”
赵锦应一声,快步走下来,高声道:“贤弟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出去说话。”赵昊被他震得耳膜发痒,赶紧招招手,带着赵锦离开了酒楼。
“我看一楼墙已经粉好了,”赵昊这才笑道:“还请哥哥再展身手,赐些墨宝点缀四壁,还有酒楼的楹联……”
“我当什么事儿呢,没问题!”赵锦拍了拍胸脯,大步往后头走去道:“这就给你写,要多少写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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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赵锦风风火火的样子,赵昊愈发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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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正房中,赵昊点一支香,然后亲手研墨,伺候着赵锦挥毫。
“我先写个楹联……”赵锦提着笔,略一思索,便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名震塞北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楼……”待赵锦收笔,赵昊便轻声念下来,不禁失笑道:“哥哥这楹联也太豪气了吧?”
“有何不可?贤弟的‘味极鲜’,当得这两句!”赵锦却满意的顾盼自豪道:“老朽敢写出,你个少年却不敢挂起?”
“哥哥都这么说了,不挂也得挂啊。”赵昊便笑纳了那副对联,又装模作样端详一番道:“哥哥这字,与那日题匾额时判若两人啊。”
“怎么讲?”赵锦搁下毛笔,端起巧巧刚送进来的毛峰。
“那日笔力雄浑凝重,三个字写的如山如岳。”赵昊便摇头晃脑的品评道:“今日却龙飞凤舞,笔意轻快,那份欢喜都快要溢出纸面了……”
“哦?”赵锦闻言吃惊的看着赵昊,半晌方感慨道:“高山流水,伯牙子期,贤弟真乃愚兄知音也。”
赵昊心说,我是先猜透了你怎么想而已。面上却一副吃惊的神情道:“莫非哥哥真有喜事?”
“呃……”赵锦摇摇头,端着茶盏纠结半晌,方轻叹一声道:“现在还说不好,事情没到那一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到底到哪一步了,哥哥都把我绕晕了。”赵昊便现出一脸苦笑:“快别卖关子了。”
“唉,这件事,我本打算谁也不说的。”赵锦看看赵昊,示意他将屋门关上。其实他也得找人倾诉一下,不然都要憋出病来了。
赵昊依言关紧了门,才转身笑道:“哥哥说吧,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这如何说起呢?”赵锦搓搓手,寻思片刻,方低声道:“前两天,就是你下乡的那天,为兄正在店里帮忙。这时,有个街坊喊我,说有客人到我旧居拜访,我便赶紧过桥一看。你猜是什么人……”
“我真猜不着。”赵昊还是会捧哏的。
“竟然是我昔日的好友,新任的福建布政使司左参政徐年兄,微服来见。”赵锦激动的声音都发颤道:“他还带来了另一位同年,吏部左侍郎王年兄的口信。”
“什么口信?”虽然差不多猜到了结果,但赵昊还是感到一阵紧张。
“王年兄告诉愚兄,说吏部奉旨拟定前朝因言获罪大臣名单,愚兄的名字,便在其列啊……”赵锦双手紧紧抓着赵昊的肩膀,已是泣不成声。
“啊?是吗?”赵昊由衷的替赵锦感到高兴,也使劲拍着老兄长的肩膀,一脸激动道:“太好了,兄长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了!”
“哎,不是跟你说了吗?吏部只是报上去,正式的旨意没下来前,一切都未可知。”赵锦深吸几口气,强自稳住心神,自嘲笑道:“愚兄本以为已是心如枯槁,古井不波了,没想到一个没影的口信,就让我这几日乱成这样。唉,真是丢人现眼……”
“兄长这已经很沉得住气了!”赵昊可是知道,赵锦的复出乃板上钉钉,不会有任何变数的。便笑道:“换做旁人,怕是早就欢喜的发狂了。”
“呵呵……”赵锦这才感觉面上好过些,又想起赵昊的祖父还在苦海,便又低声道:“我那同年还告诉我一件事,说京察一事又有变数。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弹劾天官杨博在京察中‘包庇同乡,因私废公’。结果杨博的后台高拱跳了出来,直接拟旨将胡应嘉罢黜为民。”
“哦?”赵昊闻言露出八卦的神情,他虽十分了解隆庆元年的朝堂纷争。但听赵锦转述说起,还是让他大有身临其境之感,恨不得搬个板凳、抓把瓜子,好好听老哥哥摆龙门阵。
“结果呢?”
“结果言官们不干了,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弹劾高拱奸险横恶,与严嵩无异,将来一定会变成国之大蠹。”可能是这些年的苦难所致,也可能是与赵昊父子同仇敌忾,赵锦对堂堂帝师高阁老明显有欠敬畏。只听他有些幸灾乐祸道:“欧阳一敬说胡应嘉是为国除害,若朝廷执意黜胡,那请将自己一并罢官。”
“这手吓不住高胡子吧?”赵昊撇撇嘴,恰当的表现出对高拱的恨意道:“听咱爷爷说,高新郑匪气十足,从不讲官场礼仪,不管官大官小,一言不合就撕破脸……”
“区区一个给事中,高拱自然是不怕的。可当天,便有数名给事中、御史纷纷上疏,一致要求赦免胡应嘉,并严惩企图封杀言路的某个幕后黑手……”赵锦唯恐赵昊听不明白,还特意解释道:“所谓黑手就是高拱。”
“原来如此。”赵昊便露出恍然的神情,心中却暗笑道,我非但知道这个,还知道胡应嘉、欧阳一敬那些言官背后,站的是徐阁老。
这场发生在京察之后弹劾大战,根本就是首辅与次辅的权力之争。
“按照本朝规矩,大臣被弹劾,必须第一时间上表请辞,虽然陛下肯定会挽留,但主动权也就到了徐阁老手里。”便听赵锦接着说道:“于是徐阁老折中处置,将胡应嘉改判为外放。高拱虽然力争,但最后还是没有保全住自己的威信。这下他的虚弱本质,便已明白无误的暴露在满朝诸公眼中,我看他往后的日子,怕是要难过了。”
说着,赵锦对赵昊笑道:“说不定将来,叔祖也有起复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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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这不科学啊……
赵守正房内,线香已经燃尽,白色的烟灰跌落在铜炉中。
赵昊当然希望老爷子能起复了,可他知道大明自弘治后,‘大计斥退无复起者’。哪怕考察时,遭诬枉而被罢黜,也不可破例起复,以防破坏考察重典。
所以他没赵锦那么乐观,闻言摇摇头道:“我祖父是京察下去的,想翻身怕是难于登天。”
“贤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不在时,叔父曾对我仔细讲过叔祖的事情,他虽然是因京察罢官,但罢官理由却是年老……”却见赵锦淡淡一笑,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着睿智,只听他悠悠说道:“这里有个花头,不知贤弟想过没有。”
“呃,没有……”赵昊有些尴尬的挠挠头,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对这些大明官场的弯弯绕绕,他还缺乏足够的经验。
“那为兄说来,你参详一下。”赵锦并不意外,赵昊就是再家学渊源,也不能什么都懂吧?他赶紧抓住难的机会,对早慧的贤弟讲解道:“按规矩,京察中‘年老’、‘有疾’者当勒令退休,就算不给足够的体面,至少也可冠带闲住吧?”
“可奇怪的是,叔祖竟落了个罢官限期离京。这是对‘不谨’、‘罢软’者的惩罚,加在叔祖身上明显过重了。但更奇怪的是,叔祖居然二话不说、痛快接受,我看多半有表演的成分。”
“哥哥是说苦肉计?”赵昊不由眼前一亮,忽然觉得真有这种可能。其实他也偶尔想过,祖父浮沉宦海三十年的堂堂侍郎,怎么会因为一个不太要紧的罪名,说倒台就倒台了呢?而且还弄得一贫如洗、家破人散。
这不科学啊……
但赵昊初临贵境,摸不着情况,只以为是今年京察特别严格的缘故,但听赵锦这样一说,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奶奶的,老头子是壮士断腕,以退为进!
咱老赵都这么惨了,若是老高还揪着不放,恐怕要犯众怒的。
“应该是这样。而且听我那同年说,叔祖的悲惨遭遇在京师引起不小震动,很是有人为他鸣不平。此次科道一起弹劾高拱,也未尝没有这层原委在里头……”
赵锦说着慨然道:“总之事无绝对,等愚兄官复原职,马上参高拱利用公器、挟私报复,说不定能让陛下网开一面……”
“千万别!”赵昊闻言寒毛直竖,心说就我那个顾家的爷爷,你让朝廷重查他的案子,哪还有个查不出事儿来?到时候老头还想在外头逍遥?怕是要把牢饭吃到死了。
“为何?”赵锦一时没参透这关节。
“我知道兄长一片好意,可你苦熬十几载,才好容易要熬出头,万一再因为家祖的事情陷进去,那罪过可就大了!”赵昊忙一脸情真意切道:“老哥哥万万要多为自己考虑,千万不要再冲动了。”
“再说,倘若老爷子真有后手,咱们也得问清楚了,才好帮手不是?”
“贤弟真是跟愚兄贴心贴腹……”见赵昊一心为自己考虑,可把赵锦感动坏了,他紧紧握着小兄弟的手,重重点头道:“好,那就等愚兄站稳脚跟,配合叔祖徐徐图之。”
“理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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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又趁着兴头聊了许久,直到巧巧在外头敲门叫吃饭。
他们才恍然发现已经中午了。这才从东屋出来,洗手坐在八仙桌边。
便见桌上摆了四菜一汤,两碗香米饭。
菜是虾仁炒蛋和红烧鳜鱼,清炒芦蒿和马兰头拌香干。汤是滴了香油的荠菜圆子汤。
两荤两素、清清爽爽,看上去就让人感觉舒服。下筷子一尝,味道更在水准之上。
巧巧还给赵锦备了壶小烧,极合老头此刻的心意。
一顿饭,吃的两人赞不绝口。赵锦拍着溜圆的肚皮,夸奖巧巧道:“我看味极鲜的大厨别找外人了,就巧巧掌勺吧。”
“我看行。”赵昊端着汤碗,轻轻舀着丸子。
“老丈竟寻我开心,我就是瞎做的,也就是你们不嫌。”巧巧说着,似有深意的看一眼赵昊道:“说不定过两天又吃腻了呢。”
“为什么要说又?”赵锦奇怪道:“老夫吃你家早餐一年,都没腻过。”
说完,他看一眼赵昊道:“我贤弟才吃过你家两顿,自然更不会腻了。”
“我开玩笑的。”见赵昊一脸窘迫,巧巧掩嘴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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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锦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那股亢奋劲儿也就散去了。吃过午饭没多会儿,就坐在那里打起了盹。
“贤弟,为兄去小憩片刻,养足精神好晚上陪叔父读书。”赵锦便跟赵昊打个招呼,起身回东厢房午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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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送他到堂屋门口,看到厢房门关上,这才长舒口气。
真是好险好险,险之又险,要是动手再晚两天,这冷灶就烧不成了。
而且没想到,赵锦居然跟吏部二把手是同年。有如此强力的后台在朝,怪不得他后来能火箭般蹿升呢。
赚到了,赚到了。
赵昊心满意足的伸个懒腰,他本打算下午继续写书……或说是抄书来着,但吃饱了就犯困,便也回屋准备眯瞪一会儿。
‘等睡起来再写呗……’赵公子懒散的想着,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可还没睡多久,就听外头响起敲门声。
然后是巧巧开门的声音。“和尚,你找谁?”
“女施主有礼了,贫僧乃赵施主至交好友。”便听一个清朗若玉石相击的声音应道:“今日特来拜访。”
“我家老爷坐监去了,你还是改天再来吧。”
“无妨,贫僧寻的是你家公子。”那声音抑扬顿挫,分外恼人。
赵昊登时睡意全无,黑着脸出来一看,便见一颗光头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不是那帅得惨绝人寰的雪浪法师,又是哪位?
“我跟你有那么熟吗?”对上这位狂热粉丝诗僧,赵昊越是没底气,就越是没好气。
“赵施主不要拒人千里之外嘛,”可平素倨傲不羁的雪浪,在他这里却偏偏一点脾气都没有。“贫僧这次前来,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什么好消息?”赵昊这才转身进了屋。
雪浪忙跟着进来,巧巧赶紧准备去给两人泡茶。
“姑娘请冲泡此茶。”却见雪浪从宽大的袈裟下,摸出一个小瓷坛,对赵昊洒然一笑道:“上次冒昧登门,实属不敬,这坛紫笋乃他人转赠的贡茶,借花献佛,聊表歉意。”
赵昊这才神色稍霁。
“水温不要太高,最好用山水……好吧,当贫僧没说。”雪浪刚想习惯性的讲究一番,却意识到自己强人所难了,便转而对赵昊笑道:“赵施主,令祖的事情贫僧已经知晓,业已致信苏州,请文坛盟主王弇州为你主持公道……”
“谁?”赵昊一愣,才反应过来道:“你说的王凤洲吗?”王弇州、王凤洲都是王世贞,执掌文坛牛耳的大文豪。
“不错,正是王凤洲。”雪浪邀功似的笑道:“施主可能不知道,王凤洲在我大明士林威望极高,只要他振臂一呼,非但文坛,朝野也会一起为你鸣声的。届时,哪怕当朝阁老也难敌众怒难犯……”
赵昊心说,不用你们鸣声,高拱已经犯了众怒。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便摇头苦笑道:“王盟主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他自己还求着朝廷呢,怎会节外生枝?”
“啊?”雪浪一愣,这却是他不知道的了。
赵昊便淡淡道:“王盟主这会儿,应该在北京,求朝廷给他父亲平反呢!万一得罪了高拱,岂不万事皆休?”
王世贞的父亲王忬被严嵩下狱杀害,如今朝廷正平反前朝蒙冤诸臣,消息灵通的王盟主早就和弟弟赶赴京师,到处托关系、走门子,试图为老父平反昭雪。
“啊?”雪浪对王世贞家的事情早有耳闻,闻言便扼腕悲呼道:“那我大明诗坛,岂不还要黑暗一段时间?”
但少顷,他便重新振奋道:“不过公子放心,贫僧一定会你奔走呼号的,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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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马什么兰?
巧巧端上茶来,赵昊只见茶汤清澈明亮,色泽翠绿带紫,隐隐有兰花香气。
呷一口,只觉满口甘甜清爽,果然不愧是有名的贡茶。
他这才摇摇头对雪浪道:“我这人最怕麻烦,你千万别给我找麻烦。”
“这,怕是麻烦找施主啊。”雪浪也喝了口茶,却不为察觉的轻轻皱眉,便搁下了茶盏。对赵昊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赵施主那首《蝶恋花》,已经在秦淮河畔传唱开了。每晚泛舟游河,少说能听到十几遍‘最是人间留不住’,让人耳朵都生茧子了。”
“呃……”赵昊闻言汗颜,没想到王国维的大作,居然被这帮家伙搞成了口水歌。
好吧,他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不过再好的词,听多了也会腻的。”雪浪便颇为羡慕的说道:“好多秦淮河有名的女史,都求到贫僧这儿,想要邀请公子夜游秦淮呢。”
“噗……”赵昊差点一口茶水喷到雪浪脸上。“我小小年纪,还在长身体呢……”
“贫僧当然知道,赵施主不想出风头。”雪浪忙解释道:“便一概帮你挡驾了,没有透露你的住址,否则你这里怕是要花香满室,莺声燕语了。”
“咳咳,咳咳咳……”赵昊一阵咳嗽的小脸通红,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巧巧赶忙帮他拍背,同时用眼神狠狠剜那不正经的和尚。
“其实,现在全金陵都知道,你赵家恶了高拱。”雪浪却毫无所觉,自顾自的劝道:“赵施主又何苦为难自己呢?还不如随贫僧悠悠林下,做个诗坛盟主,一样可以流芳百世。”
赵昊心说还好,你没劝我跟你一起出家。
稳住情绪,他轻咳一声,傲然道:“方外之人懂什么?高肃卿飞扬跋扈,必为满朝诸公不容,我看他这个大学士,当不了几个月了!”
准确的说,是当不了三个月了。但这话显然不能说得太精确。
但就是这等说辞,依然惹得雪浪哑然失笑道:“赵施主太乐观了。贫僧虽是方外之人,也知道高新郑乃当今圣上极敬重的帝师。只要陛下在一天,高新郑就不会倒的。”
“那可未必。”赵昊却笃定的摇头道:“一山不容二虎,我还是看好功在社稷,百官拥护的徐阁老。”
“俗气,谈这些蝇营狗苟,太俗气了。”雪浪忽然掩鼻道:“败兴了,今日便就此告辞。”
“那真是求之不得。”赵昊忙起身相送。
“贫僧还会再来的。”雪浪却没让他高兴太久。
“你最好告诉我是哪天。”赵昊将他送到院门口。
雪浪站住脚,满怀期待的看着赵昊道:“施主是要招待贫僧?我可以吃锅边素的……”
“呃……”赵昊本打算说,你哪天来我哪天躲出去,却被雪浪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好在雪浪忽然想起另外一事,拍了拍额头道:“瞧贫僧这记性,居然把正事给忘了!”
赵昊探寻的看着雪浪,不信这锦和尚能有什么正事儿。
便见雪浪又从宽大的袈裟下,掏出一个书匣大小的檀木匣子。
赵昊眼睛差点没瞪掉了,他怎么也看不透,这厮是如何将这么大的匣子藏在袈裟下,还能行动自如的。
雪浪便面现得色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说完,他将那木匣慎而重之的双手交给赵昊道:“此乃秦淮女史们给你写的信,盼复盼复。”
赵昊好奇的打开木匣,登时异香扑鼻。他随手一划拉,至少二三十封信。
“你个出家人怎么和他们这么熟啊?”赵昊不禁好奇问道。
“这不很正常吗?”雪浪却一脸理所当然道:“贫僧一年到头不知参加多少场诗会。而诗会若无女史助兴,还有谁会参加?”
“呃……”赵昊一时不知该如何吐槽。
“何况,好些秦淮女史的文采,更在须眉之上,哪怕贫僧也不敢说完胜。”只见雪浪正色道:“但凡有真才实学,贫僧都敬重的很。”
“是吗?”赵昊看着雪浪那清澈不掺一丝杂质的眸子,居然相信了他这说法。
“那么劳烦赵施主写好回信,数日后贫僧再来取信。”雪浪甘为信使,双手合十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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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屋中,赵昊关紧房门,将匣中的信笺一封封整齐摆好,居然摆了满满一桌。
赵昊无声的笑了,得意至极。
虽然他并不打算和那些秦淮名妓打交道,但受人追捧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估计几十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多女孩子给自己写过信吧?
赵昊看着信封上那些陌生的名字,什么郑燕如、景翩翩、朱泰玉、齐景云……虚荣至极的同时,却又未免有些遗憾。
可惜生得太早,跟秦淮八艳是没什么缘分了,不然倒是可以破个例啥的……
若是让雪浪和尚知道,赵昊居然没把这些女史放在眼里,估计要直接气吐血。但凡能跟雪浪说上话,能张嘴求他送信的,哪个不是秦淮河上色艺双绝的名妓,那可是全天下的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的当红巨星啊!
但没法子,能青史留名,让几百年后的人还念念不忘的名妓,拢共就那么八位。其余人只能湮没于青史,随年华老去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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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赵昊长大,秦淮河的名妓都不知换了几茬了,他当然对‘当红女史’不感兴趣了。
待满足了虚荣心后,赵昊便伸手一划拉,那些或是淡雅、或是清新的信封,便下饺子似的落入了桌边的废纸篓。
一个封皮上画着淡墨兰花的信封,却倔强的落在了纸篓外。
赵昊只好弯腰捡起来,准备丢入篓中。
挥手间,他无意中瞥见了信封上那个名字,便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
“马湘兰……”
赵昊念出了那个三个字,脑海中便浮现出那八个女子的芳名。
柳如是、顾横波、马湘兰、陈圆圆、寇白门、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
“居然还真有一位同龄人呢。”赵昊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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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赵公子的人选
赵昊便坐在书桌前,就着午后的阳光,展开马湘兰的来信,逐字逐句读起来。
从那一行行娟秀工整的文字中,他了解到此时的马湘兰只是个小有名气的清倌人,还在为自己浅薄的诗词功底而苦恼。她说自己比起那些才思敏捷的女史来,做出的诗简直不忍猝读。所以她希望奉上束脩,拜师赵昊,向他学习作诗填词,为此什么样的苦她都愿意吃。
信纸后,还附了一张写有她‘拙作’的薛涛笺,恳请赵昊‘斧正’。
赵昊看那首名为《鹦鹉》的诗曰:
‘永日看鹦鹉,金笼寄此生。翠翎工刷羽,朱咮善含声。
陇树魂应断,吴音教乍成。雪衣吾惜汝,长此伴闺情。’
“这水平,给我当老师都绰绰有余……”赵昊不禁苦笑连连,这首《鹦鹉》以物喻人,道尽诗人身在樊笼、身不由己的痛苦。自己学上十年诗,也未必能作出来。
就这样,马湘兰居然还因为诗词水平低劣而烦恼,也不知那些‘才思敏捷’的秦淮女史,会作出什么样的锦绣诗篇来。
也难怪雪浪和尚会对她们高看一眼了。
“唉,可惜我就是个文抄公,哪有本事指点你……”赵昊讪讪一笑,搁下了信纸。
不过,若将来有机会,他还是想帮帮马湘兰的。
秦淮八艳皆有上上等的人品才情,但又各占一绝,马湘兰便占了个‘痴’字。
赵昊读史时,便颇同情这位不幸的痴情女子,也恨那始乱终弃的‘王狗才子’伤人太深!
赵昊虽然对马湘兰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却也希望她能有个好的结果,不要再遇见渣男了。
掐指一算,她应该还没遇到那姓王的杀材……似乎她后来认识姓王的,也是想学诗的缘故,结果一来二去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想来,若是她名下有几首煊赫的诗词,那姓王也没脸跟她充什么大才子了!
“送你几首诗,倒是举手之劳……”不过素来不愿做亏本生意的赵昊,又陷入了苦恼中。“只是明清佳作就那么多,拿出一篇就少一篇,实在是肉疼的紧……”
正在苦恼间,便听外头响起方掌柜的声音:“巧巧,公子在午睡吗?”
“谁知道呢……”巧巧的声音有些憋闷。
“什么事,进来说。”赵昊对外头喊一声,便将马湘兰的信笺收回了匣中。
“是,东家。”方德应一声,进来西屋向赵昊躬身施一礼,轻声道:“禀东家,以小人过往的经验,酒楼里若请个弹琴唱词的女史,对招揽客人帮助很大,而且客人会接受更高的菜金。”
“那是自然。”赵昊点点头,心说不就是助兴演出吗?
“是以小人前日自作主张,请老甲长约了几位在北城小有名气的歌伎,今日过来见一见。”方德看着赵昊的脸色,笑道:“给东家弹几首曲子听听,然后请东家定夺。”
“哦?”赵昊便欣然答应道:“反正闲着也没事儿,让她们过来吧。”
他却浑然忘了,今日本打算午后写书来着……
~~
方德出去招呼一声,老甲长便领着几位歌伎进来院中。
酒楼请不起乐队,只能委屈歌伎独奏。是以她们或是怀着琵琶,或是抱着七弦琴,好奇的打量着这个,虽然装饰一新,却依然难掩寒酸的小院子。
难以想象,堂堂一位酒楼东家,居然会住在这种地方……
等她们次第进去后,就更大失所望了。那所谓的东家,居然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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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瞎胡闹吗?
当场有两个歌伎转身就走,剩下的几个也都拉下脸来。
不是没饭吃,谁会去酒楼抛头露面,卖唱为生?可没工夫陪个半大小子瞎折腾……
她们不高兴,赵昊更不高兴。
看她们一个个脸上涂了厚厚的粉,穿着大红大绿的裙子,艳俗的样子让赵昊直皱眉。
余甲长和方德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哪能看不出东家不满意?
“东家,咱北城就是个穷窝子,但凡有点姿色的,谁在咱这儿挣苦力钱?”余甲长忙凑在赵昊耳边,小声嘀咕道:“来都来了,还是听听吧,说不定还有惊喜呢。”
“是啊东家,只要唱得好,食客们一样会买账。”方德也在另一边劝道。
“好吧,请唱。”赵昊点点头,耐着性子听下去。
第一个歌伎欠欠身坐下来,弹着琵琶唱起《挂枝儿》调来:
“约情人,约定在花开时分,牡丹台芍药栏整葺完成,等着那花发芽,奴交运。将近清明了,花蕊头儿不见生,此际将开也,这等迟得很……”
词是不错,但这么简单曲子,都明显弹错了几个音。嗓音也更是不敢恭维,而且还跑调……
余甲长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可方德却直皱眉。他是在秦淮河畔开过酒楼的,哪能受得了这种粗俚之音?
这下不用赵昊说,方德便赶紧摆摆手道:“下一位。”
结果下一个弹琴的,还不如上一位,愣是将柔和舒缓的《细雨松涛》,弹出了金戈铁马的味道。
“客人听了,还以为我们要撵人呢……”
方德苦笑一声,又请这位退下。
余下两位歌伎也分别表演过后,赵昊便赏了钱,让余甲长送她们出去。
~~
待到没旁人,方德才问赵昊道:“东家,这四位可有勉强合意的?”
“你说呢?”赵昊反问一句。
“四人的水平,确实都一言难尽。”方德字斟句酌道:“若硬要矬子里拔将军,我看最后一位吹箫的姑娘还不错……”心说,至少不用唱,还能遮遮丑。
“我不想凑合。”赵昊却摇摇头道:“味极鲜可是要力压江南十二楼的。请来的歌伎也得配得上才行。”
“北城就这么个情况,能入东家法眼的,怕是要去南城寻找了。”方德苦笑道:“像当年,小人那家酒楼,便是请秦淮河不太出名的女史坐镇,一晚只弹唱七首,便要二两银子。就这还得车接车送、求爷爷告奶奶,另外再送红包给牵线的嬷嬷。”
“一晚上顶个壮劳力干一个月。”赵昊闻言不禁咋舌。“就这还嫌少?”
“唉,可不是吗?”方德叹口气道:“都是让那帮有钱人惯得,所以稍稍有点姿色才艺的,全都跑南城去了。咱们得花多少钱,才能把人家请来蔡家巷啊?”
方德的意思是,劝赵昊认清现实,讲究讲究。
谁知赵昊却眼前一亮,狠狠拍他大腿一下道:“有了!”
方德呲牙咧嘴道:“东家想到法子了?”
“嗯,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赵昊信心十足的点点头,笑道:“开业那天,保准满堂彩!”
“好,东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方德一听,也就不再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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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琴师有了
晚上,赵守正回家便翻箱倒柜开了。
“父亲在找什么?饭也不吃。”赵昊站在门口,奇怪问道。
“没找什么……”赵守正刚想搪塞过去,旋即想到儿子早已知情,这才讪讪道:“我上次当玉佩的当票,马上当期就到了,准备去赎回来。”
“当票我收起来了。”赵昊轻咳一声,让他别白忙活了。
“哦,我儿就是利便。”赵守正大喜,伸手道:“快快拿来。”
赵昊点点头,转身去自己书架上,从一本论语中,抽出一张当票。
正是赵守正那张。
“我得快点赎回来,晚了恐怕要多出二两利息。”赵守正如今也会精打细算,自我感觉成长了不少。
“父亲赎不回来了。”赵昊摇摇头,将那日听到的对话,原原本本讲给赵守正。又向他指出当票上的猫腻。
“真是岂有此理!开当铺的都可杀!”
赵守正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就要将那当票撕掉。
赵昊赶忙夺过当票,笑着提醒道:“父亲不是也诓了他两千五百两吗?”
“哦,对啊……”赵守正登时火气消了大半道:“亏我当时还觉得良心难安,现在只恨不得多诓些银子!”
“这才哪到哪?”赵昊将那当票小心折好,自信笑道:“大头还在后头呢!父亲安心用功,不用再管这事儿,早晚那姓张的会跪在你面前,求你收下玉佩的。”
说着,他一掌拍在桌上,咬牙切齿道:“姓张的黑了我赵家何止万两?我非得让他都吐出来不可!”
“我儿这样说,为父便拭目以待了。”
赵守正又反复嘱咐他,千万不要忘了玉佩的事儿。
似乎在老爹心中,那玉佩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
接下来数日,赵守正每日在赵锦的督促下闻鸡起舞、早晚用功,风雨无阻、按时坐监……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当然,跟儿子抱怨几句也是难免的。
每当这时候,赵昊都会耐心听着,权当给考生排解压力了。
至于赵锦,虽说反复提醒自个要沉住气,但旨意一天不到,他便还是无法避免的整日烦躁莫名。这下可苦了赵守正和酒楼忙碌的众人。赵昊不得不整日安抚众人,让他们多多担待患得患失的赵老丈……
高武也帮着吴玉夫妇找到了住处,居然就是赵锦空出来的那个小院。这种腾笼换鸟的感觉,实在让大家哭笑不得。
不过吴玉和四丫夫妇十分勤快,没几天就把个小院收拾的面目一新,让赵锦都怀疑,这是不是自己住的狗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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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能干的夫妻俩在店里帮忙,加上高武、余鹏,还有一干蔡家巷精壮汉子也有空就来搭把手,酒楼的筹备进度又快了一截。到月底时,已是万事俱备,只待吉日了。
“你到底定好日子了没?”巧巧坐在井边,一边将黄澄澄的枇杷剪掉枝儿,一边对一旁的赵昊随口道。
小半个月下来,她已经没了当初的拘谨,两人相处起来也融洽多了。
三月底的南京,中午时已经有些夏天的味道了。潮气又大,人一动就出汗。原本就不大爱动弹的赵公子,便愈发宅在家里,每日最多趁着早晚,去前头酒楼冒个头,就回来躲在树荫下睡睡午觉看看书,日子不要太逍遥。
“我哪会看黄历啊……”赵昊懒散的靠在躺椅上,胡乱翻着一本厚厚的黄历道:“要不你来定?”
“要是让我爹他们听到你这话,还不得活活气死。”巧巧将枇杷一粒粒洗干净,装在白瓷盘中,端到赵昊椅边的杌子上。“这么多人都等着呢,你快定下来吧,别磨磨蹭蹭了。”
赵昊捻起一颗熟透了的枇杷送入口中,顿觉甜美无比,满口生津。
这让他找到了那么一丢丢,当初在赵府上的幸福感觉。
只是没人喂,还是不够享受。不过估计他敢提这要求,巧巧就敢把他打个满头包。
正和巧巧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一声怪叫从院墙外传来。
“贤侄,我回来了!”
那人高高的个子招风耳,不是范大同又是哪位?
“贤侄可真是会享受啊。”范大同满脸是汗走进来,不停用纸扇扇着风,抱怨道:“这鬼天气,开春到现在没下几滴雨,热死个人了。”
他一屁股坐在赵昊身旁,先端起茶杯猛灌几口,然后一粒粒捏着枇杷送到口中。转眼间,便将那些熟透的果子尽数消灭……
自然招来了巧巧一阵白眼。不过范大同脸皮厚,根本不在乎。
“世叔把信送到了?”赵昊倒没嫌弃范大同,他已经习惯了这厮的没皮没脸。何况他发现范大同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用来跑腿办事儿,可比嘴巴拙计的高武顺手多了。
“那是当然。”范大同得意洋洋的吹嘘道:“秦淮河的名妓,哪有我不认识的?大家熟得很……”
“听说要五十两上船钱……”赵昊幽幽说道。
“我就吹牛这点爱好,贤侄却总挤兑我……”范大同登时哑口无言。秦淮河的名妓,可不是他这个层面,能接触到的。哪怕当年小有家资时,那也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说正事儿。”赵昊翻翻白眼道:“不要加料。”
“唉,好吧,不加料就是……”范大同最近的饭辙全在赵昊身上,自然是让怎么着就怎么着了。“昨天我沿着秦淮河好一个打听,才找到贤侄说的马湘兰,把你的信给了她。”
“她怎么答复的?”赵昊问道。
“她看了信后,居然一口就答应了,说这两天交代一下,后日一早准到。”范大同一脸不可思议道:“那可是秦淮河排前十的清倌人啊!她们这种人,按说最矜持不过。没有三顾茅庐、八抬大轿、十样好礼,是万万请不动的。”
其实赵昊也没什么信心,一定能请马湘兰出山。只是抱着姑且试试,不成就算了的念头,才写信相邀而已。
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同意了。
说白了,清倌人就好比朝中的翰林庶吉士。
庶吉士在当翰林时,是要自持身份、甘于清贫的,这叫‘养望’,是在为将来入阁拜相打好基础。在这个阶段,一旦做一些掉价的事情,是会大大影响将来前程的,绝对得不偿失。
清倌人也是这个道理,如果在这个阶段只看钱,净做一些掉价的举动,难免会被同行和恩客看轻。很快就会失去吸引力,没法再维持卖艺不卖身的清高……
但那马湘兰居然一口答应,来这破落户云集的蔡家巷中,充当一家刚开张小酒楼的区区琴师,这何止是自降身价?简直是自毁前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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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挂牌喽,汪汪汪
小院树荫下,赵昊和范大同一边吃茶一边说话。
“大报恩寺那边呢?”赵昊破天荒的给范大同斟杯茶,弄得老范受宠若惊,忙双手接过。
“去了,雪浪法师还请我吃茶来着,没想到那和尚的精舍里还真奢侈,就是挂了副唐伯虎的美人图,容易让人走神。”
范大同啧啧有声的回忆着,在雪浪那里的所见所闻,恨不能取彼而代之。
“他怎么回话的?”赵昊着紧的看着范大同,雪浪这边的答复,可比马湘兰那边重要多了。
“法师看了你的信,说‘俗气,太俗气了’。”范大同学着雪浪的腔调,摇头晃脑的样子,让赵昊恨不得掐死他。
“那他就是不肯帮忙了?”赵昊心下一凉,十拿九稳的事情怎么会黄了?难道和尚对我不是真爱?
“不,他说会全力以赴,邀请南京城最有名的老饕,给你的味极鲜捧场。”范大同笑道:“因为他要帮你尽早摆脱贫穷的困扰,好让你专心诗词创作。”
“呃,好吧……”赵昊哭笑不得的点点头,这和尚,就是帮个忙,都让人这么不痛快。
“他让你提前告诉他,味极鲜何时开业,他好有时间邀请食客。”范大同又补充道:“只提前一天告知就行,他说只要他打个招呼,旁人都会赏脸的。”
赵昊便将手中黄历往范大同怀里一扔,拍板道:“那就明天挂牌,后天开张!”
“这么快?”范大同和巧巧齐齐吃惊道。
“既然万事俱备,还等过年不成?”赵昊双眉一挑,万里无云。
~~
翌日吃罢早饭,方德便过来邀请赵昊,去为酒楼挂匾。
虽然明日才正式开业,但挂牌也算是大事一件,东家自然不能缺席。
赵昊欣然答应,便在巧巧的帮助下,踏上轻薄的陈桥缎面鞋,穿上簇新的浅蓝色湖绸夏袍,束以靛蓝锦带,腰悬白玉佩,最后戴上新结的黑丝网巾。
网巾是男子成年的标志,赵昊提前戴上,纯属为了在下面人面前装成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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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装扮停当,他对着略有些模糊的铜镜端详半晌,也没看清自己俊俏的模样,不禁怀念起侍郎府上那面纤毫毕现的银面铜镜……
“行了,别臭美了,”巧巧掩嘴笑道:“赶紧过去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好吧。”赵昊接过巧巧递上的洒金扇,张开摇了摇,却感觉有些装过头了,便丢还给她,空手出门去了。
~~
等他到了前头,酒楼里里外外早就站满了人。
除了方掌柜两口、高家父子、余甲长父子、老哥哥赵锦,吴玉夫妇,还有雇来的两位大厨、四个帮厨、四个跑堂,都在酒楼门口恭候东家的到来。
街坊四邻们也过来看热闹,见到赵昊便没口子道贺,看上去就像今天开业一般。
“老板来了,快放鞭!”余鹏忙高声吆喝道。
便有精壮的汉子点燃了满地红,噼里啪啦、烟雾缭绕、红屑满地、十分喜庆。
酒楼的楹联早就挂好,只是覆着红绸,不知内容。待将匾额挂起,酒楼便算是万事俱备、只待开业了。
赵昊捂着耳朵,看着高武和吴玉踩着梯子,将覆盖着大红绸缎的匾额,稳稳挂在了酒楼的门楣上。
鼓掌叫好声中,赵昊邀请街坊们进店参观。
只见这家铁匠铺改建的酒楼,已经完全看不到打过铁的痕迹,原来积着厚厚煤灰的三合土地面,铺上了刚刷过桐油的红松木地板。墙面也粉刷一新,挂着各式各样的字画。
大堂中,只摆了六张红酸枝的八仙桌,桌与桌之间的距离十分宽敞,各配了八把舒适的圈椅后,还可容纳两人并排行走。
最终,方掌柜还是听从了赵锦的建议,将柜台往后撤了三尺。这样减了三张桌子后,让大堂看上去十分宽敞。而且还能在柜台对角处,设一个尺许高的木台,作为琴师的演奏场所。
鸡翅木的宽大柜台后,悬空装着一个博古架似的酒架子,上头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式美酒,让人一进来就被勾起酒虫。
蔡家巷的街坊们,何曾进过这等高雅讲究的酒楼,一时都有些束手束脚,唯恐碰坏了、弄脏了哪里。
“大家随意点就好。”赵昊满脸春风的招呼着众人上楼道:“还指望大家多提意见呢。”
说得就像他会听似的……
上楼的楼梯被擦得纤尘不染,楼上是被分隔开来的四个雅间,分别名曰‘春、夏、秋、冬’。
赵昊还没来得开口炫耀,便听酒楼门口传来一阵嘈杂詈骂声。
紧接着,就听几个破锣嗓子在楼下吼道:“还不快让开,官差办事!”
“敢拦着差爷,想造反吗?!”
街坊们全都望向赵昊,赵昊却若无其事的笑道:“一点小事,掌柜的会处理好的,我们继续。”
说着,便带人上楼,去显摆他四个雅间的不同之处……
~~
酒店楼下,气氛已十分紧张。
上元县的官差李九天,带着八九个白役,想要闯进店中。
高武带着几个汉子拦在门口,不许他们进去捣乱。
“高武,别给脸不要脸,你现在是草民一个,敢阻拦县里办差?”
那李九天用鼻孔看着高武,不屑哼道:“再不让开,锁你去蹲班房!”
高武冷笑一声,拎起了鸡翅木的门闩。
“有本事你打啊。”李九天指着自己脑袋上的方形平顶帽。“打一下,非但你这破店开不成,还得吃一辈子牢饭!”
高武一阵咬牙切齿,终究没有挥下这一棒。
“不敢打是吧?”李九天得意洋洋的把脸一沉道:“不敢打就让开!”
“李九天,你存心捣乱是吧?”余甲长脸色不善的上前,对那李九天道:“门摊银已经交了,也跟六房报备过了,你还想怎样?”
“跟六房报备就完了吗?”李九天掏掏耳朵,吹下小指的耳屎,冷笑道:“孝敬我们三班官差的银子,怎么一文都没见?”
“就是,咱爷们一文钱俸禄都没有,就指着这点孝敬过活。”那些手持水火棍的白役,也鼓噪帮腔起来道:“让咱们喝西北风,你们也得一起饿肚子!”
“好好好。”今天大喜的日子,方掌柜不想多纠缠,忙摸出五两银子,奉到李九天面前。“差爷往后多照应……”
李九天接过银子掂量一番,忽然把脸一沉,骂道:“打发要饭的呢!”
其实五两银子已经很多了,一般这种店铺开张,最多孝敬个二三两,也就过去了。
但今天李九天可不只是来要钱的!
第七十九章 双喜临门
一个月前,李九天带人去方家早餐摊强征暴敛,结果被赵昊一阵装腔作势给唬住,还以为遇上哪家微服私访的公子了。
搞得李九天灰头土脸,赔尽不是,像狗一样夹着尾巴逃回了县衙。
结果回去一打听,原来那小子不过是个老监生的儿子,父子俩就住在蔡家巷里,兴许有两个破钱,但绝对没有背景。
有背景谁会住这破地方?这破地方最有背景的,就是他这位背靠县衙的李九天,李大官差了!
上元县的县太爷,将县城分成若干辖区,命正式差役各管一区,一应治安、捕盗、收税、火灾等大事小情,全由这名差役,带着若干白役负责。
李九天便是蔡家巷和临近几条街道的负责人,素来将这片区域视为自己的禁脔。结果,他居然被个无权无势,只有俩小钱的孩子,给狠狠打了脸。
这场子要是找不回来?他往后还怎么在这片作威作福?
正盘算着该怎么收拾这小子的时候,手下的包打听报告说,那姓赵的小子,居然和几个街坊合伙,开了个小酒楼。酒楼虽小,但看店面装潢应该砸了不少钱进去。
这下李九天不愁没法收拾赵家小子了,他也不立即动手,而是耐心等着酒楼开张。这个点儿动手,一下就掐住赵小子的七寸,看他还怎么嚣张?
今日李九天正在巡街,听着这里放鞭,便错以为酒楼是今日开张,马上兴冲冲点齐手下过来砸场子了。
他存心报复,五两银子怎么看得上眼?
“差爷,小店还没开张呢,五两银子已经不少了。”方德陪着小心,好话说尽道:“还请差爷高抬贵手,往后若侥幸买卖不错,自有孝敬。”
“少他娘的来这套!”李九天指着方德的鼻子,啐道:“就你这开一家倒一家的倒霉样,还有往后?今天不拿出一百两银子来,就别想开张!”
“你抢劫呢?!”赵锦怒不可遏,从店中冲出来,指着李九天骂道:“老夫要去县里,告你扰民滋事、敲诈盘剥!”
“贼配军,你唬谁呢?”李九天把脸一沉,一把揪住了赵锦的领子,举手就想给他一耳光。
高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捏,李九天登时变了脸色。
“疼疼疼,你们都瞎了吗?还不给老子上!”
那些白役也是在这一带横惯了的,听头目杀猪似的嚎叫起来,便举起水火棍要打高武。
吴玉举起了他的七尺木棒,其余壮汉也脱掉上衣,露出了别在腰间的短棒!
场面混乱不堪,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忽然,二楼的窗户被猛然推开,赵昊扶着窗台露出头来,狠狠啐一口道:
“啐,李九天,你想死吗?!”
李九天刚挣脱了高武的控制,冷不防被赵昊的口水吐在额上。
他恼火的一抹额头,指着赵昊破口大骂道:“姓赵的小子,你还跟我在这儿充大头!赶紧给老子滚下来磕头,不然我让你家破人亡!”
“你赶紧给本公子跪下磕头,再对我老哥哥喊三声‘爷爷饶命’,”赵昊却毫不理会他的威胁,针锋相对的骂道:“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呵呵,你这死孩子,吃了疯药不成?”李九天气极反笑,指着赵昊问身边白役道:“怎么处置这小子?”
“抓回去,让他好好尝尝咱爷们的手艺,看这小子到底嘴硬还是骨头硬!”白役们鼓噪起来。
“愣着干什么?上啊!”李九天一挥手,指着拦路的高武道:“现在是官差办案,谁阻拦就一起抓回去!”
“不用怕,他马上就倒霉了。”赵昊却混不在意的大笑道:“李九天,我数十个数,再不跪下,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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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我还真信了你的邪!”李九天抱着胳膊仰着头,也对赵昊大笑道:“数啊,数完老子不倒霉,你就自己从楼上跳下来。”
“好,那我开始数了。”赵昊便笑嘻嘻的倒数计时道:“十、九、八……”
李九天看看左右,与白役们笑成一团,都想看看这小子如何收场?
“六、五、四……”
谁知赵昊还没数完,一声静街号炮便在众人身后炸响。
看热闹的老百姓,马上闪身让出了大道。
李九天茫然回头,只见队穿着红色号衣的官差,敲着开道锣、打着风宪回避牌,护送着一顶八抬的蓝呢官轿,浩浩荡荡从大石桥方向而来。
李九天看那蓝呢官轿乃是银顶,说明轿子里的大人,至少是位三品官,忙噗通跪在地上,高高撅着屁股,头也不敢抬。
“咦,李九天,我还没数完呢。”赵昊笑嘻嘻的揶揄道。
李九天这时候哪敢斗嘴?万一被那些护卫认为不敬大人,可是要被掌嘴的。
‘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李九天恨恨的暗道一句,他以为这位大人是过路的。
哪有三品大员会跑到蔡家巷这种穷地方?
孰料,那位大人的轿子,居然稳稳落在了酒楼门口。
“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谢公在此,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长随高唱一声,掀开了轿帘,下来一位头戴乌纱官帽,身穿绯红官袍,胸前补着獬豸的御史高官。
酒楼内外鸦雀无声,那位副都御史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一眼就看到了立在那里,微微颤抖的赵锦。
“老前辈,受苦了……”那三品御史居然朝赵锦深深一揖。
跪在地上的李九天,用余光瞥见这一幕,险些吓得昏厥过去。
为什么三品大员要给个贼配军作揖啊?我刚才还揪着他领子要打耳光来着……
那一刻,赵锦整个人是呆滞的,都忘了还礼,甚至没听清来人在说什么。
他眼中,只有过去十四年的风霜雨雪,诸般苦难……
众人却清清楚楚的听那御史沉声说道:
“钦差已经到了南京,向吏部、刑部、兵部宣旨,据先帝遗诏,宥免自正德十六年四月至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因建言得罪诸臣,存者招用、殁者恤录。故嘉靖三十二年元月,因日食驰疏劾严嵩罪被罢官充军之赵锦,自即日起无罪开释,官复原职!”
“官复原职……”李九天瘫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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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官复原职
良久,那位副都御史才握住赵锦冰凉的手,对他温声道:“老前辈,还不向北谢恩?”
“啊,是……”赵锦这才如梦方醒,赶忙朝着京师方向跪地重重叩首:“臣赵锦,叩谢先帝宽宏,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到赵锦谢恩完毕,副都御史又扶他起身,满脸亲切道:“当年老前辈为民请命时,晚辈还在六部观政,当时就极仰慕老前辈的风骨。因此这好消息一到,晚辈便抢着来给老前辈道喜了。”
“呃,好好,多谢大人。”赵锦似乎如在梦中,整个人都懵懵的。
赵昊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先让方德端了盘碎银子出来,充作给随员的赏钱。又朝那副都御史作揖,请他进店吃茶休息。
“这位是?”那副都御史看看这少年,以为是赵锦的子侄,是以十分客气。
“这是舍弟。”赵锦这才回过神来,拉着赵昊的手引见道:“这些年多亏了舍弟和街坊们照拂,老朽才能熬到今天。”
“原来是,赵……贤弟。”那副都御史心里一阵别扭,但还是跟赵昊以平辈见礼。
转念一想,同宗同族还是叔叔比侄子小的,这也算不得什么。他便微笑的问道:“今日好似是酒楼开业啊,怎么方才听长随说,这里好似出了乱子?”
不然,他的随从也不会放静街号炮。
“是啊,有官差欺负我们兄弟,上门索要一百两茶水钱,否则便不让开张。”赵昊笑嘻嘻的看一眼快昏过去的李九天道:“这不,我兄长与他理论,他竟骂我兄长贼配军,还要打他来着……”
“什么!?”那副都御史登时变了脸色,指着烂泥似的瘫在地上的李九天,喝道:“果然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居然胆敢辱骂殴打朝廷命官!来人呐,给我架起来,掌嘴!”
腰悬朴刀的随从如狼似虎般扑上来,将那求饶不迭的李九天架起来。
然后有人戴上了个厚厚的牛皮手套,挥起巴掌来,啪啪的扇在李九天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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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啊……”
李九天惨叫声中,嘴巴腮帮子便一片青紫,又几下,便口鼻流血开了。
掌嘴之后,那副都御史又吩咐长随道:“持本官名刺,将这狗杀材送去县衙,请知县严加惩治!”
“是!”长随便一挥手,让手下拖着死狗般的李九天,跟他朝上元县衙方向去了。
至于那帮白役,自然早就散的一干二净,可没人会陪李九天一起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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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完了李九天,赵昊又再次邀请那谢大人入店内吃茶,谁知谢大人却拱拱手道:“愚兄公务在身,改日叨扰吧。”
他又拍了拍额头,对赵锦笑道:“险些忘了正事。”
说着他一挥手,便有两名吏员,捧出折叠整齐的官袍乌纱、官靴革带等全套官服。
“明日正好初一排衙,老前辈应卯时,总宪大人会亲自颁发告身的。”谢大人将官服郑重的递到赵锦手中,说完便告辞上轿,连一杯茶水都没喝,更别说吃饭了。
“这会不会有些失礼?”看着远去的大轿,余甲长问赵锦道。
“御史嘛,都是这样。”赵锦抚摸着怀里青色的官袍,笑着答道:“往后,你也不能随便请我吃饭了。”
“那进自家酒楼总不犯法吧?”赵昊笑问道。
“还是一样要避嫌的。”赵锦苦笑着摇摇头。
“这不还没开张吗?”赵昊把赵锦拉入店中,笑道:“是做弟弟的给老哥哥庆贺起复,这下总行了吧?”
“这样可以……”赵锦这才跟他进了店。
又听赵昊对众乡亲道:“诸位高邻一起进来,今天双喜临门,我请大家吃酒了!”
街坊们兴高采烈涌进了酒楼,不一会儿,就坐了个满满当当。
今日赵昊本就计划,请乡亲们在酒楼吃个饭,算是为明日营业做个预演。毕竟酒楼上下十几号人,不提前磨合好了,明日肯定要手忙脚乱的。
很快,伙计们便端着大木托盘,将早就预备好的冷碟端了上来。
后厨中,帮厨也烧旺了灶火、备好了食材,大厨开始热火朝天的煎炸焖炒起来!
一切菜式,都与明日的菜单完全相同。唯一的区别是今天的菜里,没加赵昊秘制的‘极鲜粉’。
但大厨的手艺,上等的食材,做出来的菜肴本身就是一道道美食了。吃得街坊们赞不绝口,纷纷表示日后一定常来照顾生意。
这话听得方掌柜等人是哭笑不得,若让街坊们知道老板的定价,怕是要拍桌子骂娘了吧?
“原来公子不让加料,是一片善心啊。”余甲长靠在柜台旁,小声对方德笑道:“不然他们下半辈子,吃什么都觉着没味道。”
方德深以为然点点头,看着街坊们纷纷向赵昊赵锦兄弟敬酒,他赶忙对余甲长道:“快拦下来,赵老……大人明日一早排衙,可不能喝醉了。”
向赵昊敬酒就更胡闹了,他还是个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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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午,街坊们酒足饭饱,纷纷告辞。
巧巧妈和四丫便带着伙计们开始收拾残局,方掌柜和高老汉、余甲长三个,则根据今日暴露的问题,抓紧时间察遗补缺。
赵昊素来不管杂事,便让高武搀着醉醺醺的赵锦回去迷瞪,他自己也累了一天,得赶紧补个觉。
等午睡起来,已是红霞满天,赵守正也回家了。
倒不是国子监放学早了,而是天更长了、夜更短了,赵二爷才终于不用来回路上披星戴月而已。
听到赵锦官复原职的喜讯,赵守正欢喜极了,就像他自己当了官一般,激动的在堂屋中搓手叫道:
“巧巧,让你爹送桌席面过来,再拿一坛女儿红,我要好好给老侄子庆贺庆贺!”
“父亲,你馋酒就直说。”赵昊忙拦住道:“我老哥哥明日一早排衙,可不能吃酒误事。”
“无妨无妨。”赵锦却一摆手道:“难得高兴,愚兄好好陪叔父喝一杯,今晚不用读书了!”
“那感情好!”赵守正登时乐不可支。
只是酒过三巡,赵守正难免又替老侄子打起抱不平来。
“朝廷太不够意思了,委屈了老侄子这么多年,也不给升个官补偿一下,居然还让他当个芝麻绿豆似的七品御史……”
“唉,能侥幸蒙恩平反复官,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赵锦摸着花白的头发,唏嘘道:“一个老头子了,还指望什么?”
赵昊却笑道:“老哥哥休要如此悲观,我看你印堂发红,吉星高照,连升三级、指日可待!”
“哈哈,那承贤弟吉言了……”赵锦只道赵昊说笑,也没往心里去。
殊不知,赵昊的说法还是保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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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七品官的体面
翌日天不亮,赵家小院中便已灯火通明。
巧巧四更天就过来忙活开了,赵锦早早起身吃过早饭后,便在方文的帮助下梳洗打扮,穿好了官靴官袍,系上了久违的革带。
待到他手捧着乌纱帽走出东厢房时,赵昊父子也早就等在院中了。
“哈哈,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赵守正抚掌笑道:“老侄子看着都年轻了十岁。”
赵昊指着门外一顶四抬大轿,笑道:“兄长请上轿。”
“有劳贤弟了。”赵锦感激的握了握赵昊的手,他正发愁该怎么去衙门应卯呢?堂堂七品官,步行太不体面了。
至少也得有头毛驴骑一下吧……事实上,绝大多数御史、以及两京各清水衙门的七品官,根本坐不起轿子,甚至没钱养马,只能骑头毛驴、让个老仆打伞牵驴凑合一下。
只是这般寒酸的穿街过市,是要被笑话一路的。
赵锦发愁了半宿,没想到赵昊已经不声不响,全都帮他安排好了。
而且是四名穿红的轿夫,还有一个打罗伞的伞夫,以及打着‘风宪’灯笼开道的余鹏。
“时间仓促,只能先租了顶轿子凑合用着。”赵昊笑着招呼余鹏过来道:“我跟老甲长商量着,就让余鹏先给老哥哥充几天长随,将来哥哥寻到称心的,换他回店里便是。”
这下好了,一位七品官应有的体面,一样不缺了!
“贤弟真会疼人,愚兄真是后福不浅。”赵锦感动的热泪盈眶,只觉这贤弟是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
“自家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赵昊笑着将他送进轿中道:“兄长快快出发,不要误了时辰。”
“好,晚上见。”赵锦朝他招招手,这才缓缓放下了轿帘。
“起轿……”余鹏便高唱一声:“御史老爷上街了!”
轿夫便稳稳抬起轿子,在一对灯笼的引导下,缓缓出了蔡家巷。
看着赵锦的轿子远去,赵昊长长松了口气。
他其实有些担心,赵锦是那种能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势利小人。万一这厮睡一觉起来,不认自己这个小弟弟了,那这冷灶岂不白费了柴禾?
好在,赵锦非但没生分,反而更加亲热了。
赵昊揉着被他握得生疼的手背,把心放回了肚子了。
等他转头时,发现赵守正还伸长了脖子,在目送着赵锦的轿子远去。
“父亲居然和兄长感情如此深厚?”赵昊不禁奇道。
“我是羡慕他的轿子。”赵守正直咽口水道:“你爹我坐了十几年,陡然间没得坐,心里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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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得靠父亲自己啊。”赵昊便语重心长的教育道:“你现在不过是监生,就算我给你买了轿子,你能坐着去上学?”
“那不能,被苟学正看到,会骂死我的。”赵守正苦笑一声,狡黠道:“当初我都是让人在牌坊外落轿,然后自己走进去。”
“跟做贼似的,有什么滋味?”赵昊翻翻白眼,闷声道:“等你中了举人,我马上给你买一顶全新的轿子,再把轿夫伞夫配齐!”
“唉……”赵守正闻言却忽然神情一黯,刚要说点什么,旋即想起今天是儿子的好日子,便硬生生打住话头,揽住赵昊的肩膀笑道:“你就等着破费吧!”
父子俩说着话回到院中,巧巧便将早饭端了上来。
今天要准备两拨早饭,巧巧便包了小馄饨,配上用骨头熬得汤底,再加一点点极鲜粉,配上翠绿的葱花,吃得父子俩十分熨帖。
“巧巧做饭是越来越好,得加钱了。”赵守正一边刺溜刺溜喝着汤,一边没口子夸赞道:“你这才来几天,我都胖了好几斤。”
“老爷不嫌弃就好。”巧巧捂嘴直笑,得意的看看赵昊,期待他的夸奖。
赵昊却定定看着前头已经亮灯的酒楼,开始担心起,雪浪那厮到底能不能,将南京城的老饕请来……
只要人来了,他就有信心震住他们。可要是人没来,他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没人买账啊?
见他根本没反应,巧巧郁闷的嘟嘟嘴,捧着托盘下去了。
“咦,好香好香……”这时范大同从外头进来,正好跟巧巧碰了个照面,他顺手就将托盘上的大海碗捧了下来。
那海碗里,是巧巧预备给父子俩加的馄饨,父子俩吃饱了还剩大半碗呢。
范大同便捧着大海碗,拿着调羹哧溜哧溜吃起来。
赵守正看他难得捯饬一新,头上居然还戴了新唐巾,不禁奇怪道:“贤弟,你要去相亲吗?”
“噗……”范大同险些一口喷出来,忙用手捂住嘴,这才没浪费了嘴里的馄饨。
好半晌,他费劲的咽下吃食,对赵守正笑道:“这不奉了贵公子的命,来给酒楼当迎宾的吗?”
“哦。”赵守正恍然,端详范大同半晌,方点点头道:“你油嘴滑舌会来事,干这个正合适。”
“兄长,这不像是在夸人啊?我好歹是个监生来着。”范大同一边喝汤一边抗议。
“监生?你去坐了几回监?”赵守正瞪他一眼道:“我看你今年,又想弃考了。”
范大同也就一开始,陪赵守正去坐过几天监,很快便受不了拘束。反正他和赵昊也混熟了,不用赵守正领着就能上门蹭饭了,便索性不再去国子监露面,饿了就直接过来吃饭,不饿就几天见不着人。
不过最近赵昊酒楼用人,他还是往这跑得挺勤的。
三人吃完饭,外头天色大亮,便一起来到前头味极鲜酒楼。
只见晨光中,一个纤眉细目,瘦弱如柳的少女,抱着具七弦琴在酒楼门外驻足。
“店里还没开门。”
看门的吴玉拦着不让她进去、只听她音如莺啼,十分动听道:
“奴家马湘兰,是你东家请来的琴师。”
远处,赵守正吃惊的张大嘴巴。“马什么兰?”
“马湘兰啊。”范大同嘴巴张得比赵守正还大。“她还真来了啊?”
两人同时望向赵昊,却见赵公子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背着手走到店门口,对吴玉道:“不错,是我请的人。”
吴玉赶忙让开去路,那马湘兰闻言面现惊讶之色,显然没想到赵昊才是个半大小子……
但那抹惊讶转瞬即逝,马湘兰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朝赵昊娉娉婷婷的福一福。
赵昊点点头,带她进去店中,指着那角落的木台,微笑道:“今天辛苦马姑娘了。”
说完,赵昊便施施然上楼去了,没再多说一句话。
马湘兰略显错愕的呆了少顷,这才款款走到木台上,将七弦琴摆正,在杌子上坐好。
试了试音、调了调弦,她便双手漫拢,弹奏起一首轻快的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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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光头、词爹、马姑娘
那琴声如山间溪水一般,欢快愉悦、叮叮咚咚,转眼便浸润了酒楼的每个角落。
正在后厨忙碌的主厨、帮厨,正在摆放碗筷的伙计,正在柜台后检查菜单的方掌柜,乃至在门外站岗的吴玉,无不感觉十分愉悦。头天营业的紧张心情,也不由自主放松下来。
方掌柜看看那弹琴的女孩,不禁对范大同直竖大拇指,小声道:“东家就是东家,请来的琴师竟有秦淮河畔的水准!”
“你这不废话吗?”范大同撇撇嘴道:“那是马湘兰啊。”
“啊?”方掌柜不禁张大了嘴巴,他酒楼出事前,经常邀请秦淮歌伎登门表演。那时候马湘兰便已经是他家请不起的角儿了。
这一年多过去了,以马姑娘的才情技艺,怕是会更火了吧?怎么可能屈就于,他们家这个小小的酒楼呢?
“东家到底出了多少钱?”吃惊之后,方掌柜又开始心疼,暗道肯定是开了天价,才会打动马湘兰。
“我说一文钱没出,你信吗?”范大同捻起柜台上摆放的蜜饯,丢一颗到嘴里。
“别开玩笑。”方掌柜自是不信的。
“还真没开玩笑。”范大同撇撇嘴道:“人是我去请的,我还不知道吗?你们东家给马姑娘写了一封信,马姑娘看完信,眼圈就红了,然后就一口答应,说来这不就来了?”
“嘿,东家不愧是东家啊。”方掌柜想破脑袋,也想不透赵昊到底施了什么法术,居然能让马湘兰着了魔似的跑来弹琴。莫非是下了蛊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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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雅间中,赵昊立在窗前,安静听着那优美欢快的琴声,心里的那一丝丝忐忑也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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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你这酒店也不接受散客。”赵守正站在一旁,有些替他担心道:“万一请的人不来,今天岂不要抓瞎?”
“父亲多虑了,不来是他们的损失,不是我味极鲜的损失。”赵昊却自信满满的微笑道。
就算雪浪今天带不来人又如何?只要有极鲜粉在,味极鲜酒楼火爆是一定的,只是迟一天早一天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大不了免费十天,再让唐胖子拉些同行过来,就不信那些吃腻了普通菜肴的徽商,会不买本公子的账?
想到这,他心情放松下来,转身朝楼下喊道:“伙计们,打起精神来,开门营业啦!”
“好嘞!”楼下众人齐声应和,精神为之一振。
“东家,还没揭匾呢。”方掌柜苦笑着提醒一声道:“请东家和老东家一起揭匾!”
“好。”赵守正闻言迈着四方步,背着两只手,架势十足的下楼去了。
店门口,伙计又放了鞭。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赵昊和赵守正父子站在酒楼门口,各持一根红绸带向下一扯,便将覆在匾额上的大红绸缎扯了下来。
只见黑檀木的匾额上,‘味极鲜’三个遒劲有力的烫金大字分外夺目!
方掌柜和余甲长又将覆盖在楹联上的红绸揭去。
“嚯!”便听一声惊呼响起,有人高声念道:
“名震塞北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楼!好大的口气啊!”
“味极鲜!这酒楼的名字好霸道!我大明地大物博,珍馐百味,谁敢大言不惭占个‘极’字?”
“今天咱们得尝尝看,他家要是占不住,我非得把这个字给他糊上!”
酒楼众人闻声望去,便见说话的,是几个骑着高头大马,文士打扮的男子。
他们身后,还有大队的马车轿子从大石桥缓缓驶来。
这阵势登时就把方掌柜他们震住了,这蔡家巷哪来过这么多有钱人?
赵昊却心下一松,知道雪浪没有辜负所托。
果然,便见一颗锃亮的光头,从当先一辆马车上探出,朝那几个男子笑道:“诸位,就是这里,咱们进去吧!”
“咦。”一个穿黑花缎圆领袍、头戴唐巾,举手投足间透着股洒脱劲的男子,奇怪问雪浪道:“法师不是说开诗会吗?怎么跑到酒楼来了?”
“而且还是家新开张的小馆子。”其余文士也大惑不解,满怀期待的看向雪浪。“法师行事真是出人意表,每次都让人期待万分啊。”
蔡家巷这种破地方,他们平素是绝迹不会踏足的。
得亏雪浪平日里行事格调极高,众人才没有生气,而是觉得他要玩什么新花样。
“呵呵,诸位请看。”雪浪一指站在酒楼门口的赵守正,笑道:“还认得此公乎?”
“哎呀,这是……”众人一看到赵守正,先是一愣,旋即惊喜大笑道:“原来是词爹在此,怪不得怪不得!”
众人竟纷纷下马下轿,争相与赵守正抱拳行礼。
赵守正忙还礼不迭,心中难免得意,我什么时候这么有面子了?
他那天在大报恩寺装完逼就跑,却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多大的震动——《蝶恋花》一鸣惊人,让他的狂士做派深入人心。加之雪浪法师居然弃满场来宾不顾,追着他一去不返,就更加让众人印象深刻了。
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那首《蝶恋花》,实在太火了。已经从大报恩寺传到了秦淮河畔,又传遍了金陵城。
可谓有宴席处,必唱《蝶恋花》……也就是蔡家巷全都是大老粗,才没有流传过来。
如今不知多少人,挖空心思想要见见这首词真正的作者。见到了词爹,自然就有希望见到那块一直深藏不露的,大明诗坛遮羞布了!
想见遮羞布,当然要先跟词爹搞好关系了。
是以这些名流士子、举人进士纷纷折节下交,与赵守正称兄道弟起来。
雪浪笑眯眯看着这一幕,心说赵施主啊,赵施主,这下看你还怎么藏得住……
他刚想去寻赵昊,忽然被人一把拽住,不由分说就将他拖进了酒楼。
等来宾们与赵守正寒暄过后,才发现不见了雪浪法师。
“法师已经上楼去了。”范大同满脸堆笑的邀请道:“请诸位入内吃茶,待会儿法师就会下来说话。”
众来宾不疑有他,便相互谦让着进去了酒楼。没想到这家店里的装潢还挺典雅精致,墙上的字画也很见水准,绝非一般文人的手笔。
众人正想瞧瞧,这些字画到底出自哪位高人之手时,忽听有人惊叫起来。
“我没看错吧,这不是马姑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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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蹭热度的雪浪僧
味极鲜酒楼内。
惊呼声中,众人纷纷揉着眼睛,一副活见鬼的神情。
但见那立在琴台上,朝他们微微欠身的少女,身材纤细如弱柳扶风,眉目妍秀若春柳早莺。虽不算是绝色美女,却神情开涤、清雅脱俗至极,让人观之便心情愉悦。
不是那秦淮河畔,等闲难一见的清倌人马湘兰,又是哪个?
这些文人士子、阔少豪客骨子里就是贱,越是看不到,摸不着的鲜花就越是稀罕。此刻见到老让他们吃闭门羹的马湘兰,居然出现在这家小小的酒楼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真切的感觉来。
“掐我一把,是不是在做梦?诶,你别真掐啊!”
“我知道了,肯定是雪浪法师请马姑娘来的。”有人便一抚掌道:“不愧是雪浪法师,居然能请动马姑娘的大驾。”
“奴家并非法师请来的嘉宾,”却听马湘兰轻启朱唇,音如莺啼道:“我是这酒楼的琴师。”
“啊?”众人震惊的合不拢嘴,没想到她居然是被这小酒楼的东家请来的。
马上有人大声道:“马姑娘,不管他们出多少钱,我出双倍请你到我家驻唱!”
“我出三倍!”
“五倍!”这些资财丰厚的五陵少年,不分场合的争强好胜起来。
“东家没出钱,我是自愿来弹琴的。”却听马湘兰微笑道:“诸位请勿争执,若是想听湘兰弹琴,常来味极鲜赏光便是。”
说着她款款坐下,轻拢琴弦,琴音一起,一众文士便安静下来,各自找地方坐下听琴开了。
“这马姑娘还真敬业啊……”赵守正不禁对方掌柜小声赞叹道:“只要她在这儿一天,味极鲜就不愁买卖。”
“嘿,谁知道人家能来几天?”方掌柜不禁苦笑,他可不相信名满秦淮的清倌人,能长久屈就在这小小蔡家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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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浪被高武强行拽进了,楼上那叫‘春’的雅间内。
赵昊早就等在那里,抱着胳膊、黑着脸,看着这个可恶的光头。
“赵施主,你这是为何?”雪浪整理着锦斓袈裟的褶皱,奇怪问道:“有什么话不能在下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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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搞什么名堂?”赵昊瞪他一眼道:“让你帮忙请老饕来吃饭,没让你请人来开文会!”
“请吃饭哪有开文会上档次?”雪浪却一脸理所当然道:“贫僧在金陵城,从不参加饭局,更不会请人吃饭,俗,俗不可耐。”
“那天你还要吃锅边素……”赵昊翻翻白眼,信了他的大头鬼。
“赵施主当然是例外了。”雪浪笑笑,打岔过去道:“再说,赵施主吩咐的事情,贫僧岂会怠慢?今天请来的这几十位,可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既爱吃,又有钱,朋友还多,且都名声在外,如果你能征服他们,让他们帮你扬名,这味极鲜一夜之间就会声噪金陵的!”
“这还差不多……”赵昊神色稍霁,看看外头天色,离中午还早着呢。“那你去招呼他们吧,我让掌柜的早点开饭。”
“赵施主身为店东,居然不想现身?”雪浪瞪大眼睛。
赵昊又白他一眼,心说这和尚不坑死自己是不算完了。
但今天还得指望雪浪帮着撑场子呢,他只好耐下性子,对雪浪假笑道:“和尚好不懂事,你道他们看见我,真会高兴吗?”
“怎么会不高兴?”雪浪不解的反问道:“贫僧每次看到赵施主,都发自内心的感到无比愉悦。”
“咳咳,那是你。”赵昊只好耐着性子瞎扯道:“因为你是出家人,不争强好胜、没有名利心,但楼下那些俗人,都年轻气盛、争强好胜,若是让他们知道,《蝶恋花》是个十四五岁的毛孩子所做,他们肯定很失落。”
“那怕是难免失落。”雪浪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就连贫僧,在看了赵施主那五首诗后,都觉得自己以后,还是不要再妄称什么‘诗僧’了。”
“那倒不必,你叫你的。”赵昊干咳一声,最后道:“他们一失落,就会食不甘味,那我辛辛苦苦做好的美食?岂不明珠暗投了?”
“有道理,有道理。”雪浪不住颔首道:“是贫僧考虑欠妥了,赵施主不想现身是对的。”
“对吧。”赵昊暗暗擦了擦汗,打开门推雪浪出去道:“去帮我好好招呼客人。”
“且慢,贫僧还有一言。”雪浪走到门口,却忽然站住道:
“赵施主不露面可以,但请赐诗一首,以壮今日诗会。”
“你不是还有五首吗?”赵昊手上加劲。
雪浪便双手把住门框道:“那五首已是昨夜星辰,还请赵施主今日再绽芳华。”
“都说了,我不会作诗。”见力气还不如这个俏和尚,赵昊郁闷的放弃了关门。
“施主,贫僧也是为了我大明诗坛,多添颜色啊。”雪浪虽不敢再进去,却还在门口喋喋不休道:“还请施主赐下一首,贫僧保证一月之内,不再求诗。”
顿一顿,他又有些无赖道:“不然,贫僧就不下去了。”
“三个月不准烦我。”赵昊知道今天不拿点东西出来,是打发不了这秃驴了。
“成交。”雪浪大喜过望,想要进去雅间,赵昊却砰地关上了门。
雅间里,是备有文房四宝的,以供食客们兴之所至,留下墨宝。赵昊便胡乱写了首诗,从门缝递出去道:
“拿去,休要再来烦我!”
雪浪如获至宝,迫不及待拜读起来。
“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
“好诗好诗,‘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赵施主果然天纵奇才,信手拈来便有如此佳句。”
雪浪摇头晃脑的品啧好一会儿,才看到下头还有一行小字《赠大报恩寺雪浪法师》,原来竟是那赵施主写给自己的!
法师心一热、脸一红,喃喃对雅间内的赵昊道:“贫僧惭愧,贫僧做得还很不够,贫僧以后会对赵施主更关心的。”
“给我下去!”只听里头的赵昊抓狂道:“再废话一句,我就把这诗送给旁人!”
“那可不行!贫僧名垂青史,就靠着这首诗了!”雪浪被击中了七寸。唯恐赵昊会反悔,他赶忙收好诗笺,逃也似的下了楼。
人想靠诗词出名,除了做诗人之外,还可以做诗人的朋友,一旦被诗人在诗中提及,自然也就随着诗人的作品流芳千古了。
好比汪伦、李龟年、元二等人。
但雪浪法师不知道的是,他其实靠自己就可以千古流芳了,根本用不着去蹭赵公子的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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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以后吃不到了怎么办?
马湘兰一曲终了,那雪浪也满脸喜色从楼上下来。
众文士便七嘴八舌问道:“法师,可请词杰现身一晤?”
“是啊是啊,词爹既然在此,词杰想必也就在左右。”
“不巧,小赵施主今日并不在家。”雪浪既然得了好处,自然要替人消灾了。
“不过无妨,只要常来这味极鲜吃饭,早晚会遇见他的。”
果然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雪浪和尚居然也俗气的替酒店招揽起生意来。
“酒楼开业他都不在,往后怕是碰上也难。”来宾们颇为扫兴,怏怏说道。“唉,我们就是再来,也是冲着马姑娘来的。”
雪浪一看有些冷场,心说自己若是砸了味极鲜的招牌,如何做得赵施主的‘秦时月’和‘岭上云’?便轻咳一声道:“诸位稍安勿躁,小赵施主虽然不在,却留诗一首,以飨来宾。”
“那太好了,快快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宾客们这下来了兴致。
“诸位且听。”雪浪整整衣襟,便饱含感情的朗声吟诵道: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听完首联,众文士小声议论道:“这次是首诗……”
说完,众人便正襟危坐,鸦雀无声。词传情、诗言志,听诗和赏词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雪浪又低沉的吟诵出颔联。
大堂中的气氛登时为之一肃,人人面现凝重之色。
便听雪浪一气吟诵出了下半阙: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全诗诵毕大堂中却久久无人喝彩,所有人都呆坐在那里,各自想着心事。
赵守正坐在那里,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水,虽然已经读过这首诗一遍,但听雪浪诵来,他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
‘这是我儿写给我的啊!这是我赵守正的半生写照哇……’
“好一个‘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赵公子写给我们的啊……”那些来宾们也各个鼻头发酸,好些眼眶浅的已经掉下泪来。
说白了,他们这些所谓‘五陵少年’,其实也都是些科场不如意的可怜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大好年华,若不是科场无望,谁会整天浪荡花丛,走马章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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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来宾们品到最后,却又感受到诗人温暖的善意,这是在告诉他们,除了科举之外,依然可以活出自己的精彩啊!
“多谢赵公子点醒。”来宾们这才擦干眼泪,平复了心情。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反复品啧间,却也有来宾缅怀起曾辜负的佳人来。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那头戴唐巾、举人打扮的俊朗男子一拍桌子,高声道:“仙居吴康远受教了!可笑我中举以后,便志得意满、荒废学业,今日得赵公子棒喝,明日便回景星岩古刹,学叔父面壁苦读,不到金榜题名日,绝不踏足金陵半步!”
赵昊在楼上仔细听着,本来就埋怨雪浪这厮,为何要擅自换诗,听到这话就更是哭笑不得了。
吴兄莫要如此决绝,我还指望你当回头客呢……
大堂角落里,马湘兰也掏出帕子擦拭下眼角,方深吸口气,弹一首舒缓的《流水》,帮来宾们平复心情。
~~
赵公子的这首《杂感》一出,仿佛给众文士洗涤了心灵一般。
让整个上午的诗会,在极为谦逊克制的气氛下举行。没有不着边际的互相吹捧,更没有厚颜无耻的自我炫耀,是以午时不到就早早结束了。
早就严阵以待的伙计们,马上开始流水般上菜,仿佛生怕客人跑了一般。
其实方掌柜多虑了,在有幸聆听了赵大诗人这首发人深省的佳作后,哪个文士还好意思起身走人?怎么也得给个面子尝尝店里的菜肴,再违心的夸上两句才好收场。
这些吃遍金陵的老饕,对这蔡家巷的小店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待看到端上的冷盘,只是什么酒凝金腿、卤鸭胗肝、水晶肴肉之类的酒楼常见菜式,就更是动筷子的兴致都没了。
雪浪是不吃荤的,见众人不动筷子,在一旁干着急,催促道:“诸位尝尝啊,肯定很好吃的。”
只是他个和尚说出这种话,实在没有说服力。
但众人总要给他个面子,便勉强伸出筷子,夹一片鸭胗或者肴肉,送到嘴里咀嚼起来。
“咦?”
这些老饕嘴巴可是刁到家的,这一尝就马上觉出不一样了。
有人闭目细品起来,有人连伸筷子,分别尝过各式凉菜,却都是默默品尝,无人吭声。
把个在一旁伺候的方掌柜,紧张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这也太鲜美了吧?!”终于,有人率先爆发出一声惊呼,拍案道:“我吃了一辈子卤鸭胗,也没吃到过如此鲜美的味道!”
“确实太惊艳了!”众位食客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没口子夸赞起来道:“这一比较,之前吃的都如嚼蜡一般。”
“这味极鲜,实在是名副其实啊!”
“这才是冷碟,我万分期待热菜上来,会是什么滋味!”
方掌柜这才将心放回肚中,高唱一声道:“上热菜!”
食客们本来运筷如飞,听到这句话,纷纷搁下筷子,端起茶盏漱口。
第一道菜,各吃凤尾虾!
精美的官窑瓷盅刚端上来,食客们便被那股扑鼻的鲜香所吸引,只觉远非冷盘可比。
食客们各夹一个虾仁,送入口中,登时满嘴的鲜甜,让人忍不住泪流满面。
大河虾的虾仁本就鲜美无比,又与极鲜粉的味道相融合,更是激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奇香!
第二道菜,各吃清汤炖鸡孚!
这道菜本就鸡香肉鲜质酥烂,清汤味醇色洁白,再加上极鲜粉提鲜,简直就是人间绝味!
吴康远舀一勺鸡汤尝一口,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以后吃不到了怎么办啊?我要收回刚才发的誓……”
“你还是专心考进士吧,”众人一边贪婪的吃着各自的美食,一边打趣道:“你那份我们帮你吃了。”
“就是,你叔父可是落第后闭关千日,三年不知肉味,才一举中进士的。”
“你这么贪吃,还怎么中进士?”
“天天能吃到这样的美食,给个状元都不换!”吴康远坚定了更改誓约的决心道:“我就在这蔡家巷闭关了,不中进士不踏足秦淮河一步……”
“不要脸!”众人哄笑一阵,便又沉浸在美食中,不可自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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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一叶幽兰一箭花、一日回本顶呱呱
赵昊原先那个时空,两百年后鲁菜能在八大菜系中异军突起、拔得头筹,就是靠了类似的手段。
当时在北京呼风唤雨的鲁菜师傅,清一水来自烟台威海一带,他们将海肠子风干后,碾磨成粉当味精,给其他菜品提味用的,一下子就把其它菜系比了下去。
赵昊所制的极鲜粉,也有同样的功效。让没有被后世各种丰富调味料、添加剂惯坏的老饕们,着实享受了一番酣畅淋漓的味蕾轰炸。
当日共上了八荤四素十二道热菜,每一道都是老饕们吃惯了的菜式,可是这味极鲜酒楼做出来,却道道味道惊艳绝伦,道道让人没齿难忘!
再配上马湘兰的琴声,神仙般的享受也莫过于此了。
夸到最后,众人都已经词穷了,只剩下一个‘鲜’字不断的重复。
就连芦蒿炒香干这样的素菜,都鲜的人恨不得连筷子都吃掉。
他们这才知道,‘味极鲜’这名字,根本就不是店家自夸,只是一种真实的写照罢了。
“‘味压江南十二楼’,我看这话实在太谦虚了。”食客们捧着肚子,回味着那前所未有的美味体验,全都自发的吹捧起店家来。
“不错,大江南北,没有一家酒楼能比得上……”
“能在这味极鲜吃过一顿,才能算是此生无憾啊!”
“那你别再来了,空下位子我们来!”
“不行,我要在这里常包个雅间,先吃到过年再说!”
说到这茬,食客们纷纷望向方掌柜道:“掌柜的,这一桌多少钱?”
“今日开业酬宾,诸位赏光就好,不必会账。”方掌柜微笑答道。
到了这会儿,他完全不担心,没有回头客了。
“啊哈哈,赚到了。”食客们虽然不差钱,但还是感到十分开心,便追问道:“那今晚呢?”
“抱歉客官,头一天食材预备不足,今日已经打烊了。”方掌柜苦笑一声。这当然是东家的意思了,开业酬宾这种事,自然达到效果就可以了。那一桌桌酒菜,可都是东家的血汗钱啊……
“那明日呢?”食客们又追问道。
“明日正常营业,大堂一桌五两,楼上四个雅间,一桌要十两。”方掌柜朗声说道。
这价格差点没把余甲长和高老汉,吓到柜台底下去。
之前听东家说要定五两一桌,他们还以为是开玩笑呢。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而且还是楼下大堂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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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雅间居然还要贵一倍!两个老汉心说,谁会花整整十两银子,跑到蔡家巷来吃一桌酒席?难道疯了不成?
谁知食客们却满不在乎的纷纷道:“这价钱还蛮公道的。”
“我先包一个月的雅间!”马上有人拍出了三百两的会票。
“抱歉,这位客官,敝店无论雅间还是大堂,都是一天一定,不接受长包。”方掌柜看看那会票,暗暗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按照东家的吩咐解释道:“这是为了能让更多的食客,享受到本店的美食。”
“唉,真是讲究……”那食客沮丧的收起会票。
旁人却纷纷掏出银子,转眼就把中午晚上各十桌饭菜订空了。
其余没订到的食客不干了,围着方掌柜嚷嚷起来,非让他宽限两日不可。
他们还将赵守正也围起来,大有不答应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还好高老汉机灵,跑到楼上去问了东家,回来跟赵守正嘀咕一番。
赵守正便以老东家的身份宣布,可以提前三天订桌。
转眼间,三天的席面全都订了出去,而且全都是提前付了全款。
这下每人至少定得一桌,大家这才心满意足的告辞而去。
这些老饕们还没出息的一边让伙计将凉菜打包,一边商量着如何互相蹭饭,好来多吃几顿。
待到雪浪和食客们走个干净,赵昊才从楼上下来。
看到赵昊下楼,已经将七弦琴装入琴袋的马湘兰,便款款起身告辞。
“高武,叫个车送马姑娘回去。”赵昊吩咐高武一声。
“不必费心,我的车夫在外头等。”马湘兰抱着琴,朝赵昊福上一福。
到门口时,方听赵昊提醒道:“明天不用来那么早,午时之前到便可……”
马湘兰轻轻点头,转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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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朴素的马车就停在赵昊家的巷子里。
看到马湘兰过来,老车夫和侍女忙起身相迎。
侍女接过琴,扶着马湘兰上车,老车夫便催动大青马,出了蔡家巷,缓缓朝南而去。
马车上,侍女嘟着嘴道:“姑娘,今日来过一次就成了吧?”
“明日可以晚点来。”没有外人时,马湘兰也是一般的淡雅如兰,丝毫不见烟火气。“我说过,你可以不用跟着的。”
“当然是姑娘去哪,奴婢去哪了。”侍女忙表下忠心,却又难免颓然道:“姑娘,那人到底对你施了什么法子啊?”
“他没施法子,是我自愿的。”马湘兰从香囊中,掏出折叠整齐的信纸,在略显颠簸的车厢中,再次细细品读起来。
“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
读着读着,她又有些痴了,捧那张诗笺在怀中,喃喃道:“这诗就像是从我心里蹦出来的一般,每个字每句话,都在诉说着我的心声啊……”
“人生难得一知己,漫说他让我来弹琴了,便是去赴汤蹈火,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原来如此……”侍女这才恍然,原来是那姓赵的小子用诗打动了自家姑娘。
可她早晨远远看过赵昊一眼,不禁轻叹一声道:“只是这知己,年岁小了点。”
“别瞎说,赵公子何等高洁人物?”马湘兰又想起今日听雪浪念的那首诗,不禁幽幽一叹道:“他都不愿意收我做弟子,所谓知己,也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
“阿嚏……”
二楼‘春’字雅间中,赵昊忽然打了个喷嚏。
看着马湘兰的马车远远驶去,他不禁暗骂自己越来越无耻,居然拿马湘兰十年后作的诗,来打动马湘兰自己。
这还有个打不动的吗?
只是不知这效果能持续多久。
罢了罢了,白用一天算一天吧……让她帮忙顶上一个月,想必味极鲜也就彻底在南京城打开局面了。
到时候送她一首绝妙好词,便算两不相欠了。
赵公子如是想来,便心安理得的品尝起雪浪送的紫笋来。
品一品,这茶果然是用泉水泡来最好。
为了今日一炮打响,赵昊命方掌柜跑遍金陵,采购了最顶级的食材,就连沏茶和煲汤用的水,都是从江对面珍珠泉拉来的。
这时,方掌柜敲了敲门进来,满脸喜色的将账本递给赵昊,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调:
“东家,今天共收了四百二十两现银,一天就回本啦!”
说着话,方德眼泪扑扑簌簌就流个不停,这阵子他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总担心忽然一觉醒来,一切都化为泡影,又要回到桥头卖早餐的日子。
直到方才,看着满柜台的现银,他才终于笃定,自己终于摆脱了噩梦,迎来新生了!
赵昊掏出帕子递给他,拍拍方德的肩膀,微微一笑道:“这才哪到哪?好好干,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方掌柜重重点头道:“方某这条命就卖给东家了!”
ps.求推荐票啊~~~第三期有奖问答答案揭晓——是用十年后,马湘兰自己写的诗,有猜对的亲吗?
好吧,我承认小赵太贱了,奖品移到下期,下期给大家出个简单点的~~
第八十六章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赵昊
晚上,赵锦下值回来,得知酒楼一炮而红,居然当天就回了本,把个老哥哥乐得合不拢嘴。
赵守正又趁机提出要喝一杯,庆祝一下。
赵锦心情大好,见赵昊没有反对,便笑道:“是该好好喝一杯,我还有好消息要告诉叔父呢。”
倒也没有再去麻烦酒楼,让巧巧整治了几个小菜,三人便在堂屋里对酌起来……当然赵昊喝得是巧巧榨的枇杷汁。
酒过三巡,赵昊笑着提议道:“哥哥如今已是朝廷命官,整天住在蔡家巷也有失体统,不如我在都察院左近买套房子,也好将老嫂子从浙江接来团聚。”
“这个么……”赵锦自然想过这个问题,呷一口烧酒,摇头微笑道:“贤弟的好意心领了,不过今日总宪大人接见,言谈间似有暗示,为兄在这个位子上干不长久的……”
“这么说?老侄子你要升迁?”赵守正闻言大喜道:“我就说嘛,能让你白受十几年的苦?”
赵昊心说,主要还是因为有贵同年在帮忙吧……
“下一步不管去哪,估计都不会在南京了。”赵锦矜持的一笑道:“所以我已经写信给家里,让他们先不要动身,等我这边稳定下来再说。”
“嗯,这样稳妥的很。”赵昊赞同道:“那就等哥哥履新后再置业不迟。”
“正是此理。”赵锦颔首道:“这蔡家巷距离南院颇近,而且有叔父和贤弟,是以我想觍颜再借居一段,不知叔父和贤弟是否收留?”
赵昊自然点头不迭,他就怕老哥哥跑了,恨不得将赵锦用绳子拴在家里,又怎会反对呢?
“那还用说吗?”赵守正笑着拍了拍老侄子的手道:“整天让你严厉惯了,一天没人督促,还不习惯呢。”
“说来叔父已经荒废两日课业了。”赵锦闻言神情一肃道:“业精于勤荒于嬉啊,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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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了,脑仁疼……”赵守正不由哭笑不得,顿觉喝酒都没滋味了。
“不是侄儿故意扫兴,而是这次科考,对叔父来说是个好机会。”赵锦便道出第二个喜讯道:“今日才听说,负责科考的提学御史耿定向,乃是徐阁老的门下,定然不会跟高拱一个鼻孔出气的!”
“是吗?”赵守正闻言,却非但没什么喜色,反而露出惋惜的神情。
“父亲,是不是国子监发生了什么事?”赵昊终于忍不住问道:“看你一天都魂不守舍的。”
若是往常,被那么多文人雅士吹捧,赵守正早就要跟赵锦胡吹一气了。可今晚他却提都不提白天的事情,让赵昊早就起了疑。
“哎呀儿啊,昨晚就想跟你们说,但今天是你俩的大日子,我岂能扫兴?”赵守正看着赵锦和赵昊,半晌方颓然道:“我这次怕是又没戏了。”
“怎么没考就说这种丧气话?”赵锦神情一沉道:“叔父虽然反应慢一点,但文章火候已到,且不可妄自菲薄。”
“唉,昨天就是这位耿提学。到国子监宣布了,今年监生参加秋闱,试卷上再无特别标注。”赵守正一脸苦笑道:“往常,有皿字底的时候,我尚且取不中,这次没了优待,希望自然更加渺茫。”
“还有此事?这倒没听说。”赵锦毕竟头天上班,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闻言也露出忧虑之色。
往年秋闱后,在誊抄国子监生的试卷时,会在卷子上加盖‘皿’字章,以区别普通考生。朝廷对南北国子监都有固定的三十来个录取名额,是以监生取中的概率自然远大于普通生员。
现在取消了‘皿’字底,对监生和普通生员一视同仁,后者自然十分开心,对前者却是不小的打击。
赵昊却毫不意外,他早知道耿定向这突发奇想的一手,后来还闹出不小的风波,让朝廷不得不宣布,下届科举恢复‘皿’字底。
所以这一科的监生,可以说是最倒霉的一届。
但那又如何呢?人家又不是歧视监生,只是让所有考生公平竞争而已。
要是有老哥哥辅导,有自己透题还考不中,老爹还不如直接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耿提学又宣布为了补偿监生,将由国子监自行举办录科考试。这对旁人固然是好事,对我来说,可是天大的坏消息了。”
“真是祸不单行啊……”赵守正猛灌一杯闷酒,用袖子胡乱擦擦嘴道:“周祭酒素来小心眼,之前老爷子将他打出家门,他能让我过关才怪。”
“岂有此理!”赵锦闻言怒而拍案道:“姓周的若敢针对叔父,我就参他一个挟私报复!”
“千万别乱来,你我如今是亲属,你参他不是自找麻烦吗?”赵守正苦笑着摆摆手。
“这倒是……”赵锦颓然坐下,大明给御史的权力极大,同样限制也很多,为的就是避免他们公器私用,把国家的督查机器,当成解决私人恩怨的工具。
“无妨。”却见赵昊起身,给父亲杯中斟满酒,笑容笃定道:“父亲只管用功就是,姓周的管科考更好,这下咱们必过。”
“什么意思?”赵守正闻言一愣。
“爷爷不是给你留了防身利器吗?”赵昊便笑着提醒道。
“哦……”赵守正寻思片刻,方恍然道:“你是说,用那张庚帖换科考通过?”
赵昊点点头。
“此路怕是不通。”赵守正直摇头道:“姓周的怕高拱怕得要死,怎么会给我开后门呢?”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行,不代表过阵子不行。”赵昊却断然道:“我看高拱熬不了多久了,等到他下野,姓周的那里自然就不成问题了。”
“如果高拱下野,事情确实好办多了。可高肃卿乃今上心腹,陛下怎么可能放他走人呢?”赵锦也摇了摇头,显然对此并不乐观。
“哥哥不是跟我说过,高拱要惩治胡应嘉,结果被科道言官交章弹劾,最后弄得下不来台,被徐阁老趁机打了脸吗?”
赵昊眨眨眼,反问赵锦一句。
“哦,为兄是说过。”赵锦恍然,却又轻叹一声道:“可胡应嘉被平调出京后,高拱还继续当他的大学士,事情就消停了啊。”
“不,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赵昊负手立在门口,望向漫天星斗道:“徐阁老多年媳妇熬成婆,正待大展宏图,一举改变从前阿附严嵩、曲侍先帝的柔媚形象。”
顿一顿,他回头看着二人,高谈阔论天下大事的样子,仿若孔明再世一般。“高拱却锋芒毕露、匪气十足,素来瞧不起小媳妇似地徐阁老,两人根本水火不容。让高拱再搞下去,徐阁老好容易树立的威望将荡然无存,所以定会乘胜追击,一举拿下高新郑的!”
“会这样吗?”赵锦不由倒吸口冷气,觉得赵昊说得很有道理。但这话从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口中说出来,却总是让人没法笃信。
“众怒难犯。徐阁老以先帝遗诏拨乱反正,满朝文武皆感恩戴德,这就是大势——满朝倾拱的日子不远了!”赵昊说着竖起两根手指道:“不信打赌,两个月内若高拱不去,我以后便再不督促父亲读书。”
“好,一言为定!”赵守正马上与赵昊击掌,笑嘻嘻道:“可不准耍赖哦。”
“但在这两个月内,父亲必须继续用功!”赵昊眨眨眼道。
“我的娘啊,要老命了……”赵守正登时变成泄了气的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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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
赵锦没想到,刚过了三天,赵昊‘满朝倾拱’的预言便应验了。
四月初四,南京的科道言官们忽然以京察拾遗的名义,再度论及高拱的诸多罪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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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五,北京御史欧阳一敬再度上疏劾奏高拱‘威制朝臣,专擅国柄’,要求将他罢黜为民!
四月初八,南京御史李复聘等人,联名弹劾高拱奸恶五事!
每次遭到弹劾,高拱都按规矩上书求退,皇帝自然极力慰留。
见高拱居然还恋栈不去。四月二十,北京工科给事中李贞元又上一本,言辞尖刻的讽刺高拱‘脸皮厚如城墙,屡遭弹劾、屡次求退,但每次一被留用,次日便得意洋洋复出,已经成了天下的笑话。希望皇帝能答应他下次求退,不要再让他继续出来丢人现眼了……’
整个四月,这场南北二京御史车轮大战高新郑的大戏,牵动着全天下的神经。赵锦身在南京都察院,几度跃跃欲试,想要上本或与人联署弹劾高拱,却都被赵昊苦劝下来。
开什么玩笑,这浑水能乱趟吗?高拱固然眼看就要下野,可人家两年后又杀了回来,而且是破天荒的担任首辅兼天官,生杀予夺,大权独揽!若是赵锦因他父子的缘故,上本得罪了小心眼的高新郑,到时候肯定没他的好果子吃!
所以赵昊无论如何都要让赵锦置身事外,以免影响到老哥哥日后步步高升的仕途。
幸亏赵昊关于‘满朝倾拱’的预言实在太准,让赵锦十分重视他的意见,这才没有掺和进这场大戏去。
不过这也让赵锦彻底认定了赵昊,是一心一意、不带任何私心的为他这个老哥哥考虑。
赵锦暗暗打定主意,不管往日日子如何,都要将赵昊当成自己的亲兄弟……
~~
当然,把赵昊当成亲兄弟,似乎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转眼就到了月底,味极鲜开业首月盘账分钱的日子到了。
这天打烊之后,方掌柜叫大家忙完之后,到楼上找东家领钱。
登时欢呼声响彻酒楼,这一个月来味极鲜天天座无虚席,店里每个人起早贪晚的忙个不停,等得就是这一刻!
方掌柜又特意叫住了准备离去的马湘兰道:“马姑娘,我们东家请你先上去。”
“好。”马湘兰点点头,便扶着栏杆款款上去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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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春’字雅间内。
赵昊手捧着香茗,正对着账本嘿嘿直乐。
虽然从第一天开始,他就已经约莫出每月的盈利,但这钱真正到了账上,落进口袋,还是让人高兴的合不拢嘴。
上月三十天,扣去头天免费酬宾,共营业二十九天,酒楼天天爆满,共计收入四千零六十两白银。
当然,收入高成本也不低。最大头的开销来自食材支出。
想要追求极致的鲜味,可不是只靠极鲜粉就能做到的,还得使用最新鲜最上等的食材。整个四月份从金陵城各处采购的荤素食材、酒水、茶叶以及柴米油盐各式调味品……统共花销了一千七百四十两,平均每桌折三两之多。
然后是支付给两名大厨、两名帮厨,四个跑堂以及吴玉夫妇的工钱。大厨一月五两银子,其余人都是二两,这一共是二十六两。
还有灯油、火烛、线香等杂项,加上一应损耗,以及应付官面,差不多共花销六十两。
扣掉支出后,本月共结余两千两百三十四两……
看着结余的数字,赵昊忍不住吹了声口哨,这买卖虽然没白糖利润高,但胜在稳定低风险,可是一只不断下金蛋的鸡啊!
正得意间,外头响起敲门声。
赵昊便合上账本。待收起没出息的笑容,恢复了高深莫测的样子,方轻咳一声道:“进来。”
包厢门打开,伴着一股淡雅的清香,马湘兰走了进来。
“公子,你找我。”
“马姑娘请坐。”赵昊微笑着点点头。
马湘兰便在他对面坐下,安静的等着赵昊吩咐。
赵昊竟一时间不知从何开口。这一个月来,马湘兰一天没落,每日都来味极鲜弹琴献艺,直到打烊才离去。
可赵昊和她统共说话没超过十句。
并非马湘兰性格清冷,相反她是个很开朗的女孩,从不摆秦淮女史的架子。来店里没多久,便与味极鲜众人都熟悉起来,还跟四丫成了好朋友。
是因为赵昊心虚,老躲着她。
他心虚不是因为抄了马湘兰的诗诓马湘兰,而是担心爱好诗词的马姐姐,在两人熟悉之后,会向他求教如何作诗填词。
这他喵的还有个好?马湘兰教他还差不多。
所以赵昊整日猫在家里,轻易不到酒楼来。就算来酒楼,也是趁马姑娘忙着弹琴,走马观花一番便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这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实在让人不爽,赵昊准备今天做个了结。
“这一个月来,马姑娘真是帮了我们大忙,无以为报。”
赵昊从袖中掏出一张诗笺,递到马湘兰面前道:“就把这首小词送给姑娘,做个纪念吧。”
马湘兰微微一愣,她蕙质兰心,焉能不懂赵昊这话里的意思?
她双手接过诗笺,小心收在袖中,并未当场拜读。
“多谢公子赏赐,日后若有差遣,只管吩咐湘兰。”
然后她敛衽朝赵昊道个万福,便悄然退了下去。
见马姑娘痛快离去,赵昊大松了口气,钱货两讫,合作结束。
终于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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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马湘兰揣着诗笺出了味极鲜,马车早就在门外等候了。
一上车,梳着双丫髻的小侍女便满面笑容的,捧着沉甸甸的一盘银锭,对她献宝道:
“姑娘,你看,方掌柜刚才给了二百两银子呢。”
这一盘银锭十两一枚,足有二十枚,在车顶那盏琉璃灯的照耀下,白花花一片,煞是惹人喜爱。
这自然是赵昊让方掌柜转交的。就算马湘兰来帮忙不为钱财,但车夫丫鬟,还有一应日常开支,总不能再让她自己贴钱吧?
方掌柜告诉赵昊,像马湘兰这样没籍教坊司的乐户,每月要向教坊司缴纳二十两脂粉钱。另外还得给教坊司和礼部一应官员,每月八十两的孝敬,才能换取相对的人身自由。
所以想当个优哉游哉、无拘无束的清倌人,代价就是每月一百两……
除此之外,车夫、丫鬟、嬷嬷、香粉、首饰、吃穿住用行等等,一个月少说也得五十两的开销。
因此赵昊给出了二百两。
不算多,也不算少……当然,这个钱不能直接给她,不然太羞辱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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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善财童子赵
其实马湘兰若不来味极鲜,每月只弹弹琴,召集几次诗会,收入便能轻轻松松超过这个数。
但她来弹琴,图的又不是钱。
她让见钱眼开的小侍女休得聒噪,再给琉璃灯加根灯芯。
待到车厢中明亮起来,马湘兰正襟危坐,轻舒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了赵昊所赠的诗笺来。
只见这是一首《采桑子》,马湘兰便轻启朱唇,低声念诵道: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念着念着,马湘兰不知不觉便已泪水涟涟,泪珠滴落在信笺上,氲湿了‘凄凉’二字。
她慌忙将诗笺举起,一边哭着,一边小心吹去泪珠,看到上面赵公子的墨迹,还是不可避免的花掉了……
伤心的马湘兰居然痛哭失声起来。
这下可把小侍女吓坏了,忙掏出帕子一边给马湘兰擦泪,一边问道:“姑娘这次怎么哭得更厉害了?”
“本以为赵公子,是不屑于和我这种烟花女子接近,”马湘兰一边抹泪,一边抽泣道:“孰料我错了,错的太离谱了。他其实是这世上,最懂我、最怜惜我的人啊……只是面冷心热,不善言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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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味极鲜,春字雅间内。
赵昊又打了个喷嚏,忙用帕子捂住鼻子,对被叫进来的王大厨闷声道:
“最近忽冷忽热,要注意别伤风。”
“是,东家。”王大厨忙点头应声。虽然赵昊不常露面,但他见掌柜的和几位股东一提起这少年,就满脸的崇拜,哪敢在东家面前有丝毫懈怠?
“这个月收成不错,老王要记头功。”赵昊笑着从银箱中,端出一盘银锭,推到他面前道:“五两是本月工钱,五十两是这月的赏银。”
“唉呀,东家这太多了吧……”王大厨吃惊的合不拢嘴。他原先就是方德酒楼的大厨,当时在秦淮河边,一年也就赚这个数。他来这蔡家巷,纯属是为了报答方德当年的恩情,为此还跟老伴吵翻了天。
却是万万没想到,居然能一个月赚了一年的钱!这下看那死老婆子还怎么作妖?
“这是当初就说好的。哪有因为赚的太多,却赖账的道理?”赵昊指了指桌上的账本道:“账目就在这里,你不放心可以自己看。”
“东家折杀小人了,你说多少就是多少。”王大厨忙大表忠心道:“要是小人还疑神疑鬼,那还算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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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去把刘大厨叫来。”赵昊满意的点点头,王大厨忙将银子小心收在怀中,千恩万谢的下去了。
另一位刘大厨,同样分到五十五两。
然后是两个帮厨,四个跑堂,每人都得了十二两。这能顶他们在别处累死累活大半年的工钱了,自然无不欢天喜地,发誓要为东家卖命到死……
“不用卖命,尽心竭力就成。”赵昊享受着众人的感激,也不忘展示自己的亲切,笑眯眯将每个伙计送到了门口。
~~
吴玉夫妇是一起进来的,看着桌上四锭五两、四锭一两,共二十四两白银,两人却死活不肯收。
“公子前番帮我们讨到八十两,这一个月又吃公子,住公子的,一文钱都没花着,怎好再要公子的钱?”汤四丫急声道:“公子再给钱,我们就没脸呆下去了。”
“一码归一码,你们不也没白没黑的扑在店里吗?之前装修那个月,我不也一文钱都没给?”赵昊笑着摇摇头道:“所谓人无信不立,做买卖更是如此。章程立下来,就得严格执行,你们是想让我食言吗?”
“这……”夫妻俩哪能说得过赵昊啊?登时就无言以对了。
“收下吧,这个月赚得多大家才分的多,要是下个月没买卖了,那就干巴巴一点工钱喽。”赵昊大方的摆摆手道:“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歇着吧,明天还得继续给我干活呢。”
“那就听公子的吧。”四丫还想推让,却听吴玉小声说一句。
她便不再坚持,让丈夫收好钱,夫妻俩给赵昊行过礼,退了出去。
在酒楼时,两口子还能绷得住,一回到租住的小院,就终于忍不住乐开了花。
“怎么样,当初我咬牙离开汤家圩,是对的吧?”四丫从吴玉怀里掏出银子,一边小心收好,一边得意洋洋道:“当初跟你说我旺夫,你还不信。”
“可赵公子是我遇到的啊?”吴玉盘膝坐在床上,一脸不解道:“要旺也是我旺你呀。”
四丫竟无言以对,便扑上去拧他道:“死和尚,就不会让让人家。”
“我没有,不要……停……”夫妻俩在床上笑闹成一团,灯花爆开,不足为外人道哉。
~~
打发走了心满意足的厨子伙计,酒楼中只剩下一众股东了。
当然,赵锦如今堂堂七品御史,自然是不会出席的。
不过赵昊已经吩咐高武,将他那份钱送过去了。
桌上堆满了银锭,在明亮的灯光下,令人无法直视。
方德立在一旁,给众位股东报账道:“……给马姑娘二百两茶水钱,付工钱赏钱共二百零六两,留二百三十四两充下月开销,最后得净利一千六百二十两。”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余甲长咽口唾沫。
“可惜你只能分半成。”赵昊笑着,点出八十一两银子,分给了余甲长。
“谢东家、谢东家。”余甲长知足万分道:“这半成股份,根本就是公子赏我的!要是知道居然一个月就能拿这么多,我是打死也不会要的。”
“不会要就给我呗,我不嫌多。”高老汉打趣他道。
“那可不行,你分得比我多得多,还想打我的主意……”余甲长忙抱住银子,开心笑道:“算命的说老头子晚景富贵,原来是应在公子身上。”
“哈哈哈……”众人大笑起来,气氛一片快活。
高老汉和方德各占两成股份,均得银三百二十四两。
高老汉这一把,就将买铁匠铺的钱赚了回来。
而方德,距离还清债务,只差三个月而已……那笔债,他原先以为这辈子都还不完的。
剩下八百一十两,就是赵公子本月的收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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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绝不收徒赵公子(盟主加更)
第八十九章
第二天开张前,赵昊召集酒楼全体员工,正进行月度训话。
无非就是上月表现不错,下月继续努力,谁敢懈怠别怪方掌柜不客气之类……
“大堂和雅间的冰块要常换,不要等到客人催。这三催两催下来,难免就会让人说咱们店大欺客……”
正在夸夸其谈,大过老板瘾时,他忽然看见马湘兰抱着七弦琴,面带微笑的进了酒楼。
“呃……”赵昊当时就词穷了,看着马湘兰半晌说不出话来。
难道自己昨天没把话说清楚?好像说过‘做个纪念’之类,委婉表达结束帮忙的话吧?
马湘兰朝他敛衽嫣然一笑,便抱着琴走到角落,熟练的摆好琴,款款坐下后,弹奏起一曲《高山流水遇知音》来。
琴声旋律典雅,韵味隽永,将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展现的淋漓尽致。
还蕴含着一股伯牙遇子期般的莫名欢喜……
赵昊听着马湘兰的琴声,脑海中蓦然蹦出四句诗来。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心说坏了,低估纳兰词的杀伤力了……
这下怕不是被马湘兰赖上了吧?
想到这,赵昊哪还有心情摆什么老板架子?草草结个尾,便灰溜溜跑回家去了。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窘状,马湘兰非但没有像往常一样感到低落,弹奏出的琴声反而更欢快了。
~~
谁知家里居然也不安生。
只见一个二十来岁,头戴唐巾,身穿蓝色襕衫的男子,正在自家院外探头探脑。
院子里,巧巧手握菜刀,一脸警惕的望着那陌生男子道:“你找谁?”
“这位姑娘有礼了,学生王武阳,特来拜见恩师。”那文士便整整衣襟,朝着巧巧拱手道。
“我家老爷去坐监了,你还是晚上再来吧。”巧巧暗暗松了口气,但决计不会放他进来。
“坐监的那位是师祖,学生找的是师父。”文士摇摇头,认真的解释道。
可他越解释,巧巧越糊涂,直到看见赵昊的身影拐进巷子,她才带着哭腔道:“你可算回来了,这人在外头转悠半天了,说的话也听不懂。”
“哦?”赵昊身后立着高武,自然没甚好怕。微笑着问那文士道:“这位秀才有何贵干?”
那秀才打扮的文士转过身来,定定看着赵昊道:“请问足下高姓大名?”
赵昊也打量着这秀才,见他不过二十出头,眉清目秀一脸书卷气,让人很难心生敌意。
便客气答道:“在下赵昊,还未请教仁……”
“啊,师父!”便见那看上去很正常的文士,脸上浮现出狂喜之色,然后扑通一声,双膝跪在他面前,高呼道:“徒儿王武阳,拜见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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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武连忙挡在赵昊身前,唯恐这疯子会伤害到自家公子。
赵昊拨拉开高武,一脸不解的问那王武阳道:“请问,我认识你吗?”
“师父自然不认识徒儿,但徒儿早就认识师父了。”便见王武阳一脸坚决道:“自从拜读了师父那六首大作后,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拜你老为师,为师父鞍前马后,甘为门下走狗!”
听他说‘你老’,赵昊翻翻白眼,转身就想回酒楼,却又想到那里还有个马湘兰。
这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愁死桥上的汉子了。
忽然他想起一事,转身看向王武阳道:“你从哪看到那六首诗词的?”
他清楚记得,雪浪说过,六首诗都暂未付梓,旁人最多知道两首而已。
“是这样的。”王武阳跪在地上,口齿清晰的解释道:“学生乃王弇州之侄,前番叔父进京,命我代为收看书信。上月,收到雪浪法师写给叔父的信件,上头附有师父所做的六首诗词。”
说到这,他又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学生看了之后,几天几夜睡不着,顿觉过往所学百无一用、皆是粪土。痛定思痛后,便立下决心,定要拜师父为师,仿效子路,跟师父从头学起,朝夕侍奉师父,此生才不算虚度……”
“哦……”赵昊恍然,原来这厮是王世贞的侄子。雪浪向文坛盟主求援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可没想到,援没求来,倒来了个王世贞大侄子……
不用问了,自己的住址也是雪浪那厮泄露的,怪不得他最近不敢露面,原来是怕自己跟他算账。
“既然是王盟主的侄子,那就快快请起吧。”赵昊便换上一副温和的面孔。
握笔杆子的人得罪不起,何况王世贞还是文坛盟主。君不见严嵩父子张居正等人,都被他给黑成什么鬼样子了?
“这么说,师父收下徒儿了?”王武阳激动的看着赵昊。
“门都没有。”赵昊断然道:“想都别想!”
“师父不收,我就长跪不起,死也不起!”王武阳却毫不气馁,发出了长跪宣言。
“那你就跪吧。”赵昊翻翻白眼,冷声道:“想跟我这儿耍赖皮?做梦去吧!”
说完便甩手进去院中。
高武歪头看了王武阳一会儿,判断出这厮手无缚鸡之力,便也由他去了。
~~
那姓王的小子,就真格跪在外头不起来了……
赵昊本想在屋里,眼不见为净,可这时南京已经入梅,空气又潮又热,呆在屋里浑身不舒服。
他只好出来院中,让高武将躺椅换个方向,背对着大门在树荫下乘凉。
到了中午,天就更闷热了,见赵昊一个劲儿喊热,高武弄了把芭蕉扇,从旁给他呼打呼打扇风。
赵昊这才感觉没那么烦躁了。
这时,巧巧端了午饭出来,赵昊就在树荫下用起来。
怕他天太热没食欲,巧巧做的是冷面。配上酱油浸鲜花椒,还有蒜汁和糖蒜,再加上几样前头送过来的凉菜,把个赵昊和高武吃得赞不绝口。
“再来一碗,多放点蒜汁……”赵昊一边擦擦嘴角的汤汁,一边将碗递给巧巧。
巧巧便夹一注用凉水镇过的面条,盛进赵昊碗中,再浇上酱汁和蒜汁。一边将面递给他,一边小声提醒道:“那人还在外头跪着呢,我看他都要中暑了……”
“知道。”赵昊其实时不时就用余光去瞥那王武阳,不然也不会烦躁成这样。
“不就是拜个师吗?你收下他就是了,又少不了你什么。”巧巧毕竟心软,已经被王武阳跪过来了。
“瞎说。”赵昊白她一眼,小声道:“我才多大?这就给人当师父?会被喊老的……”
“咳咳……”高武在一旁咳嗽起来,没想到公子不收徒,居然是这种奇葩理由。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理由了。
真正的理由是,本公子凭什么收你为徒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爹有那么好当吗?尤其是本公子这种责任心超强,又有钱的师父,收了徒弟不明摆着要大亏特亏吗?
赵公子做过亏本的买卖吗?
显然没有。
所以,他显然不会收这个徒弟。
否则,今天心软收一个,明天收一个,他赵公子家岂不成了善堂?
因此,这个口子一定要扎得死死的,丝毫不容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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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阅读理解满分的王公子
赵昊虽然打定主意不收徒弟,但那王武阳毕竟是王世贞的侄子。这大夏天的跪了一上午,真让他热出个好歹,怕也不好收场。
吃完饭,赵昊便端着冰镇碗酸梅汤到了门口,坐在门槛上问那王武阳道:“热不热,渴不渴?”
“嗯嗯。”王武阳使劲点头,伸手就去接那碗救命的酸梅汤。
他已是浑身臭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了。太仓王家娇生惯养出来的世家公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
谁知赵昊却收回手,有滋有味呷一口道:“那还不走?”
“呃……”王武阳颓然垂下手,脸上却丝毫不见动摇之色,嘶声道:“今天我就是渴死饿死,跪死在这儿,也一定要拜这个师。”
“那我还告诉你了,今天你就是渴死饿死,死外面,我也绝对不会收你的。”赵昊气得猛灌了一口酸梅汤,便要起身进去。才想起自己是来劝他离开了,只好按下性子劝道:“你叔父王弇州是大明最有才学的人,就算他没空教你,堂堂文坛盟主,什么师父给你请不到?你干嘛非要难为我个小孩子家家呢?”
“术业有专攻,闻道无先后!”王武阳却断然摇头道:“叔父和他那班号称‘后七子’的文坛朋友,整日里厚古薄今,张嘴就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说什么今人作文只要‘琢字成辞,属辞成篇’,模拟古人就可以了。他们这些说辞虽然为世人推崇,可我一直觉着很不舒服。倘若真如叔父他们所说,文章自西汉以后、诗歌从盛唐以后,都不值一读。那今人何必费尽心血去作文赋诗,直接把汉唐的文章拿来用就是了!”
“呃……”赵昊本以为,这孩子脑壳坏掉了。没想到还是个很有独立见解的书生……当然,也可能是单纯对生长环境的叛逆罢了。
“但我学识浅薄,每每跟叔父他们辩论,都会被驳得体无完肤……”王武阳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我做梦都想增加自己的学养,圣贤书也不知看了多少,结果却越看越迷茫。在我几乎就要绝望时……”
王武阳说着,满脸敬仰的望向赵昊,双手激动的挥舞道:“我看到了师父的那六首大作,顿时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原来我追求的道路,就在师父脚下啊!”
“呃……”赵昊挠挠头,心说我就是瞎抄了几首名篇,也能被上升到这种高度?他好奇的搁下碗,问道:“你到底看出了什么?”
“师父的第一首诗,‘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王武阳便朗声答道:“就已经有力的回击了叔父他们食古不化的论调!”
“汉代的文章、唐朝的诗的确被代代传颂!但上千年下来,再好的文章也没有什么新意了。我华夏代代人才辈出,不必去模拟古人,做好自己的文章,一样可以领风骚数百年的!”
“呃……”赵昊不由微微点头,心说让你这样一解释,似乎还真有点道理。
“师父的第二首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非但以实力证明了,今人作诗同样可以领风骚百年。也暗喻了今人应当以汉唐文章为养分,做出更加出色的文章!”便听王武阳又激动道。
“呃……”赵昊听得有些害臊,暗道这孩子阅读理解简直满分啊,居然还能超纲答题……
“师父的第三首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上半阙是对后七子一味复古、僵化文坛的控诉和劝诫。下半阙则是师父对大明文坛的殷殷希望。”
说到这时,王武阳看向赵昊的眼神,简直就是在仰望神灵一般了。“学生还窃以为,师父所指不单是文坛,还包括我整个大明的警醒和期望,如今新君登基,一扫前朝妖氛……”
“慎言……”赵昊吓得一哆嗦,赶忙阻止他继续发挥下去,狠狠瞪他一眼道:“你个区区青衿,安敢妄言国事?”
“徒儿是妄言了,但师父就是这个意思!”王武阳却坚持己见道:“因为师父的第四首‘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师父站在高楼之上,看那春水东流,看那万树桃花,是何等生机盎然、欣欣向荣的一幕啊!这分明就是对我文坛、我大明的美好期望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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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行?”赵昊登时哑口无言,让王武阳这一说,还真像是这么回事儿。心说这读书人果然厉害啊,只要他们愿意,什么都能给你解读附会出来。
“再看第五首,这也是学生最推崇的一首……”王武阳清清冒烟的嗓子,继续眉飞色舞道:“‘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这上阙诗实乃老师和学生这类求道者最真实的写照,旁人只道我们天才横溢,又能明白我们夙夜难眠的痛苦?我们追求的根本不是虚名,而是大道真理!”
‘我没有,我不是……’赵昊心里默默念道:‘我最近睡得很好,我虽然不想出名,但我只想发财……’
“下半阙就是对徒儿的棒喝了。徒儿自六岁开蒙,已读遍圣贤书,却依然百般不会。做官牧民,用不着诗文,经商种田,更不需要圣贤文章,不是‘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又怎地?像我这样的天才况且如此,大明千千万万的读书人,不都同样是百无一用的书呆吗?”
“我可没说旁人……”赵昊小声自辩一句。
“既然如此,不破不立!师父为我们指出了一条明路,‘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不要困顿于经书之中,不要拘泥于圣贤之言,要大胆的说出自己的话,走出自己的路!”王武阳朝赵昊再次深深拜服道:“学生愚鲁,虽已明理却依然不知路在何方,唯有跟随师父的步伐,聆听师父的教诲,方有见识大道真理的一天。请师父格外开恩,收下劣徒,我愿朝夕侍奉,不避寒暑、恩师驾前、往来奔走,终生不敢稍有懈怠……”
说完,一拜再拜,四拜方兴。
这下就连赵昊都有些动容了,四拜大礼为对父母师长所行之礼,是民间最隆重的礼节了。
王武阳这等世家子弟,能折节如此,显然已下了最大的决心,不拜师成功,誓不罢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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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十具禾日
待到王武阳起身,赵昊将那碗酸梅汤递给他。
王武阳赶忙接过来,咕嘟嘟一饮而尽,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师父收下徒儿了?”
“只是看你说话太多而已。”赵昊怼了一句,语气却没之前那么生硬了。
毕竟,谁能禁得起这般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连珠彩虹吹?
“那我继续跪……”王武阳两眼一闭,一副要赖下去的架势。
却听赵昊轻咳一声,问道:“你家里长辈什么意思?”
“因为徒儿实在太优秀,所以爹娘凡事都让我来做主。”王武阳眼前一亮,感觉有了希望,忙连声答道:“我自己的事情,他们就更不会管了。”
“呵呵……”赵昊心说,这还真是物以类聚呢。我爹也是这样……
“那你叔父呢?”
“叔父只是叔父,就更管不着我了。”王武阳说着,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行状名帖,双手奉给赵昊道:“总之,徒儿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赵昊不想接那名帖,这玩意沾手就不好丢。但当他一看到写在上头的姓名,不禁愣住了。
“王周绍?你不是叫王武阳吗?”
“王周绍就是我,周绍是徒儿的名,武阳是徒儿的字,徒儿以字行于世。”王武阳眨眨眼,解释道。
所谓‘以字行’,即是因为种种原因,不用名称呼自己,而用字来代替。比如屈原、项羽、伍子胥……以及本朝的刘伯温、杨士奇,文征明等,都是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王周绍……周绍……”赵昊默念两遍这个名字,不禁哑然失笑,起身接过名帖道:“给我当徒弟,可是很辛苦的。”
“啊?”幸福来得太突然,王武阳吃惊的无法相信。
“不想进来就算了。”赵昊背着手进了院,巧巧见他一脸笑眯眯的样子,就像捡到个大钱包一样。
“师父,我来啦!”王武阳想站起来,可双腿已经失去知觉,他便手脚并用,爬进了院中。
~~
王周绍,太仓王氏,王世贞从子,隆庆二年殿试二甲第四名。
这可是这一届全国第七的学霸,居然哭着喊着要拜自己为师。这大便宜不捡,简直要对不起老赵家的列祖列宗了。
赵昊心里,瞬间升腾起收他为徒的一百个好处。而且更重要的是,人家本身就是学霸,根本不用他费心思帮忙,自己就能高中!
这样好处多多,还用不操心的弟子,简直跟白捡了个钱包一样——傻子才不收!
换言之,若是王武阳早点报上自己另一个名字,赵昊一早就会亲切和蔼的收下这位高徒。结果白跪了半天,还白费了这么多唾沫……
所以说,这人啊,最好不要乱换马甲。
~~
院子里,王武阳坐在杌子上,一边哧溜哧溜扒着凉面,一边大口大口灌着酸梅汤。
赵昊从旁翻看着他的名帖,不禁奇怪问道:“武阳,你是苏州府学的生员?”
“嗯嗯。”王武阳赶忙擦擦嘴,端正坐姿,搁下碗回话道:“回禀师父,徒儿是三年前补的廪生。”
“那你不准备参加今年秋闱了?”赵昊愈加奇怪的问道,心说莫非自己把一位学霸引入歧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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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啊?”王武阳应一声,神情一肃道:“当然,若师父不许参加,徒儿肯定弃考。”
“我没那个意思。”赵昊问道:“听说提学御史耿大人,这会儿正在苏州府科考,你却为何跑来南京。”
“师父说的是这个啊。”王武阳松了口气,一脸淡然道:“徒儿因为学业太过优秀,被选为儒士,不需要参加科考,就能直接乡试的。”
“好吧……”赵昊心说你是学霸你牛叉。“那是你准备在南京参加参加文会,等待秋闱了?”
“徒儿不打算参加文会了,他们水平太差,不仅浪费时间,还会把徒儿的水平拉低。”王武阳便露出一副不屑为伍的神情,然后又一脸谄媚道:“徒儿打算天天跟着师父,抓紧时间多跟师父学点东西是正办。不然年底进京赶考,就再难朝夕侍奉师父了。”
显然,在王武阳看来,中举已是探囊取物一般了。
“这……”赵昊苦恼的捂住脸。心说,若是让徒儿看到他心中伟大的师父,每天仨饱俩倒,除了跟小姑娘逗闷子,就是在树荫下躺尸看闲书,估计肠子都要悔青掉的。
但他并没有改过自新的想法,而是想着往后还是少见面的好。便笑眯眯问道:“你现在住哪?”
“前日到了南京,在大报恩寺借住了两宿,缠着雪浪法师告诉我师父的地址后,我便告诉他,不会再回去了。”王武阳一脸自我感动道:“徒儿是拿出破釜沉舟的信念,来见师傅啊。”
“那你准备在哪租房子?”赵昊干咳一声道:“秦淮河畔不利于专心,我看雨花台那边风景不错、干扰又少,最适合安心读书……”
雨花台在大报恩寺旁边,和蔡家巷一个城南一个城北,赵昊显然想让他哪来哪去,住的越远越好,一个月见不着一次最好。
可那王武阳虽然执着,却一点都不傻,马上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学生已经说过,要朝夕侍奉师父了,自然便住在师父家中。”
“你没看到我家巴掌大点地方,都已经住满了人吗?”赵昊苦口婆心的劝道:“你现在是考生,需要有独立的空间,绝对的安静……”
“无妨,学生但求与师父朝夕相处,吃住都不讲究的。”王武阳却摆摆手道:“至于独立空间、绝对安静之类,都是弱者给自己找的理由,真正的强者,根本不在乎这些。”
说着他看看院中新建的柴房道:“我就睡那间吧……”
“你还真不嫌。”赵昊直翻白眼,心说,好么,待会儿弱者就回来了,你还得管他喊师祖呢。
不过赵昊岂能让自己的弟子睡柴房?便让高武去吩咐余甲长一声,在附近给王武阳安排个住处。
如今这种琐事,根本不需要赵公子亲力亲为,只消吩咐一声,蔡家巷有的人抢着去办。
~~
黄昏时分,赵守正回来了。
得知儿子居然当了师父,把个赵二爷乐得合不拢嘴道:“那我岂不成了师祖?”
王武阳规规矩矩给师祖磕了头,待赵守正让他起身时,才不禁瞳孔一缩。
他没想到,师祖居然和自己一样,都是生员来着。
区区生员怎么能教出师父这样的儿子?听说师父也没拜过师,果然是盖世奇才实天授啊!
稍晚些时候,赵锦回来,见到贤弟收徒觉得很是讶异,但细细考教那王武阳一番,却又赞不绝口起来。
“此子学养扎实,才思敏捷,乃状元之才也!”
‘噗……’赵守正一口茶水喷出来,感觉压力好大。
看着王武阳一脸得意的样子,赵昊暗暗冷笑,臭小子,有你哭爹喊娘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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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盟主加更)
王武阳说到做到,第二天天不亮,便赶来侍奉师父。
说是伺候师傅,可他连个西瓜都切不好,只能在赵昊身边打打扇子、端茶倒水而已。
这样的徒弟要来有什么用?
赵昊便命他从铺床叠被、洒扫庭院、给师父捶背敲腿这些琐事学起……
王武阳世家子弟,自负天才,何时干过这等下人才做的杂事?一边跪在躺椅旁给赵昊捏着腿,一边委委屈屈道:“师父为何让徒儿,学做这些下人才干的琐事?”
赵昊躺在椅子上,舒服的眼皮都不抬道:“你觉得呢?”
“徒儿就是想不明白,才问师父的。”王武阳闷声说道。
“什么事都问别人,自己长脑子是干什么用的?”赵昊没好气道。难道我能告诉你,我就是闲得无聊,想折腾你取乐?
“是,师父……”王武阳若有所思的低下头,一旦苦苦思索起来,手上动作便没了轻重。
“轻点你!”赵昊被捏的生疼,这才睁开眼瞪他一下。
王武阳赶忙放轻了动作,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师父,你老这是在磨练我的心性!”
“还不算太蠢……”赵昊被他一提醒,也顿时有了说辞,煞有介事道:“你太浮躁,太骄傲了,连谦受益、满招损的道理都不懂,还口口声声追求什么天下至理?”
“是,师父……”王武阳不禁满面羞愧,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恃才傲物,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甚至连身为文坛盟主的叔父也瞧不起。实在是狂妄至极,浮躁至极啊!
想到这,他不禁汗如浆下,无地自容道:“幸亏遇到了师父,不然徒儿继续张狂下去,别说追求大道了,怕是连个人都做不好!”
“知道了就好……好按。”赵昊满意的点点头,心说这人太过聪明了也不错,什么都自己脑补完了,省得自己废话。
“是!”王武阳登时面貌一新,重新认真的给师父捏腿,口中还表态道:“师父放心,往后徒儿绝不会再把追求大道挂在嘴上了。我要按照师父的教诲痛改前非、从新做人,就从这按摩先学起。回头我就去买几本经络书参考一下,再去找扬州师傅取取经,一定给师父按好按爽。”
“唔,孺子可教。”赵昊愈发满意,心说这样的徒弟不嫌多,回头有合适的可以多收几个,连雇丫鬟佣人的钱都省了。
不过他也没丧心病狂到,真让王武阳去学按摩,便摆摆手道:“秋闱在即,你还是不要分心了,专心用功考个好名次是正办。”
“是,师父。”王武阳这次老实应下,不再说什么那些破书有什么好看的。我用脚做做文章都能考中举人之类的大话了。
“嗯,你是王弇州的侄子,现在又是我的徒弟,若不考个解元出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脸上实在无光。”赵昊又勉励道:“你敢说自己一定能考中解元吗?”
“我……”王武阳方欲口出狂言,却猛然想起师父的教诲,马上一脸谦逊道:“徒儿一定努力,不让师父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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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空就好好读书,多参加文会,带带你……”赵昊本来习惯性的想给赵二爷再加个帮手,但实在是开不了口。让老侄子教叔叔念书就够丧心病狂了,再找个徒孙也一起指手画脚,赵二爷就不要面子啊?
赵昊便赶忙改口道:“带你的书童来了吗?”
“书童留在苏州了,我是来服侍师父的,怎么好带下人?”王武阳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这个。
“不带是对的,你现在就是要事必亲躬、身体力行,才能尽快磨炼好心性。”赵昊瞎扯一句,结束了这个话题。
“是,徒儿谨记师父教诲。”王武阳忙点头应下,却又忍不住小声问道:“师父,人不是用心思考吗?师父为什么刚才让我动脑子?”
赵昊把脸一沉,心说这问题回答起来可复杂了。
王武阳见他神情不豫,马上认错道:“是徒儿不对,我还是太浮躁了。在没有磨炼好心性前,我是不会再问师父任何问题了。”
“这还差不多。”赵昊暗暗松口气,便见一个胖乎乎的脑袋,在门外探头探脑。
“呦,这不是唐老板吗?”赵昊笑着招呼一声道:“又发福了。”
见赵昊心情不错,唐友德才敢壮着胆子进来,他实在被这小子给玩怕了。
唐友德一边向赵昊问好,一边放下大包小包的礼品。“公子酒楼的生意太火爆了,大街上都没地方停车了。我让人把马车停在桥南边,步行走过来的。”
看到唐友德自觉携带丰厚礼品上门,赵昊脸上的笑容更亲切了,看了王武阳一眼道:“还不快给唐老板搬把椅子。这孩子,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书童?”唐老板瞥一眼王武阳。
“不是,我新收的徒弟。”赵昊淡淡道:“在立规矩呢。”
“是跟公子学做生意的吧?”唐老板便没再理会端茶倒水的王武阳,大喇喇在赵昊身边坐下。
赵昊也犯不着跟他解释,便含糊的点了点头。
“当初在船上,听公子跟那小两口说要开酒店,我就知道,以公子的本事肯定会财源广进的。”唐友德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心里却悔青了肠子,当时他听了之后只觉可笑,在蔡家巷这破地方开酒楼,纯属瞎子点灯白费蜡,自然没有插嘴。
可谁能想到,短短两个月不到,那家开在蔡家巷的味极鲜酒楼,就已经名满金陵了!
但凡来味极鲜吃过饭的人,无不交口称赞,天天吹嘘他家的饭菜是人间绝无、天上少有。说什么,在味极鲜吃过一顿,三天唇齿犹有余味,十天但觉山珍海味如同嚼蜡,做梦都想再去吃第二顿。
可惜味极鲜只有十张桌子,一天只做二十席,且只接受提前三天预定。这让无数慕名而来的食客望而兴叹,只能让下人拿着银子在店外排队,往往要排个七八天,才能订上一桌。
据说,有豪客为了能提前一品极鲜之味,开出了一百两银子的价格,希望有人能将订桌转让出来,但还是一桌难求。
这让唐友德那叫一个后悔啊,当初若是他稍有点眼光,跟赵昊软磨硬泡,总是可以入上一股的。又岂会像现在这样,只能看着人家发财,自己干流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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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神秘来信
小院树荫下。
唐友德端起茶盏呷一口,不由赞道:“好好,茶好水也好,公子愈发会享受了。”
“谁有钱都会享受。”赵昊两脚搭在杌子上,背靠着躺椅,神情慵懒无比道:“你老倌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公子,味极鲜有没有兴趣在钟鼓楼开个分号啊?”唐友德搁下茶盏,搓搓手兴奋道:“所有费用我全包,赚了钱平分,不,公子六我四,如何?”
“没兴趣。”赵昊却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大不了三七开。”唐友德却做梦都想开一家味极鲜的分号,就算不从里头赚钱,也会帮他极大拓展在南京城的人脉,提高他的商业地位。
“就是二八开也不是不能商量嘛,公子……”
“不是钱的事儿。”赵昊摆摆手,捻一颗杨梅丢到嘴里,酸的他一个激灵。
“那为何有钱不赚啊?”唐友德满脸不解。
“我开味极鲜,就是给街坊们找点事做。”赵昊撇撇嘴道:“靠开酒楼赚钱,太费事儿了,懒得再开第二家。”
“哎呦,公子,你这一个月,少说能赚两千两吧?”唐友德闻言哭笑不得道:“我唐记旺季时,一个月也就赚这个钱。”
“你不是分号遍金陵吗?”赵昊揶揄道。大家认识这么久,他当然已经摸清了唐友德的底细。
南记确实还有分号,但只有一家而已,是唐友德的大儿子在管,除此之外,便别无分号了。
“咳咳,公子,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嘛。”唐友德老脸不红,尤不死心道:“知道公子不在乎钱,但开这种酒楼也不单为了钱啊,还可以认识很多朋友……”
“我不稀罕。”赵昊撇撇嘴,根本不松口。
唐友德才想起,赵昊整天宅在家里,根本不出门,确实不喜欢交朋友……
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劝说,他只好换个话题,赔笑道:“那这事儿咱们改日再说,先说说正事吧。”
“生丝?”赵昊反问道。
“对啊。”提起这茬,唐友德便又高兴起来。“这一个月,丝价窜高了不少,一斤丝已经卖到六七钱银子了,咱们现在出手,能赚两千两往上了。”
“所以呢?”赵昊接过王武阳奉上的紫砂一手壶,不放心的试了试水温,这才美滋滋的吸了一口凉茶。
王武阳便在一旁给他打起扇子来。这可把高武给急坏了,怎么把咱的活也抢去了?
“卖……”唐友德试探的问道,见赵昊不说话,便改口道:“卖一半,回了本钱,涨跌都是赚了。”
“要卖你自己卖,反正我不卖。”赵昊一边喝着凉茶,一边漫不经心道:“不涨到我满意,我是不会卖的。”
“唉,公子,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保住本钱,见好就收,钱是赚不完的。”唐友德苦口婆心的劝道。
“我就要一次赚够,不然赚得太少,不够折腾。”赵昊却挑挑眉,模仿着某人的语气道。
“公子又取笑老唐。”唐友德一阵哭笑不得。但赵昊有说这个话的本钱啊,人家随便开个味极鲜,就比他的南货铺子赚得多。
可唐友德老成持重,实在是担心少年人锐气太盛、不知见好就收,最后连本钱都折进去啊。
“按说,收丝归我管,卖丝公子说了算。但老唐还是得提醒公子一句,这都五月了,朝廷一点开海的消息都没有。”
“这不废话吗?”赵昊翻翻白眼道:“朝廷在忙着干什么呢?哪顾得上办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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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是说,举朝倾拱?”唐友德消息灵通,常看从衙门抄出的邸报,自然对朝中的大事不陌生。
“嗯。”赵昊点点头。
“若按公子这么说,那一两年都等不到开海了。”唐友德愈发不安道:“高新郑虽然势单力孤,但有皇上护着,谁能奈他何?言官们人多势众、前赴后继,也是赶不尽、杀不绝的。此等局面怕是要僵持很久了……”
“你错了。”赵昊摇摇头,断然道:“月内必见分晓,且高拱下野之前,一定会将开海之事落实的。”
“啊?”见赵昊说得言之凿凿,唐友德都不知该怎么吹捧了。
这种事已经超出他的认知了。
“公子何出此言?”好半晌,唐友德才艰难问道。
一旁打扇子的王武阳,也一脸期待看着赵昊。
心说老师果然不止在文学上造诣极高,对时政也洞若观火呢……
“说了你也不懂。”赵昊心说,我总不能告诉你,我是看史书知道的吧?只好拿出这句伤人话,堵上唐友德的嘴。
“反正没多久了,你等着就是。”
“唉,好吧……”唐友德讪讪笑着点头,好在他也不是头一回被赵昊鄙视了。
横竖新丝上市之前,丝价就算回调,也不会下落多少了。
~~
唐友德在赵昊家蹭了顿午饭,磨磨唧唧到傍晚,还是想让赵昊同意再开家分店。
但赵昊主意极正,除非是王武阳变王周绍这种特殊情况,否则他是不会改弦更张的。
唐友德实在不好意思,再接着蹭一顿晚饭,这才怏怏而去。
晚上,赵守正和赵锦陆续回来。一家人正吃晚饭时,高武拿着封信走进来,递给了赵昊。
赵昊看封皮上,写着‘赵昊亲启’四个娟秀的小楷,便打开信封、掏出信纸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送信的人呢?”
“送下信就走了,等咱开口问时,人已经不见了。”高武挠挠头,闷声答道。
对他来说,这实在正常不过,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赵昊的私事,赵锦自然不会多问。赵守正也只是随口问一句:“什么事?”
“没事,吃饭吧。”赵昊摇摇头,将信封收入袖中,神情恢复如常,且似乎比之前还要轻松。
吃过晚饭,赵锦便领着赵守正进了东屋,继续愉快的学习。
赵昊则领着王武阳进了西屋,长夜漫漫,总要找点事情做,不然实在太难打发。
他让王武阳在书桌前坐好,自己则往床上一躺,调整个舒服的姿势后,方吩咐道:“我口述,你笔录。”
“啊,原来师父要写书!”王武阳眼前一亮,只觉一天体力劳动的疲惫,都无影无踪了。
他忙提起笔来、正襟危坐,等待师父开口。
“我可有言在先,不许发问。”赵昊知道,若不打这预防针,这好奇宝宝能把自己烦死。却也没有完全把话说死,而是画个大饼道:“这些知识你现在学来无益。等你中了解元,我可以解答你一天问题。将来中了状元,还可传你一门绝学,让你将其发扬光大。”
“是,师父!”王武阳顿觉热血沸腾,已经消失许久的争强好胜之心,重新注入他的灵魂。
“那就开始记录《初级物理》第一章,磁力。”便听赵昊微闭双目,缓缓说道。
王武阳忍了又忍,还是举起手来。
“磁是磁石的磁。”不用他问,赵昊自己就解释了。
王武阳点点头,便听着赵昊的讲述,认真的记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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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知法才不会犯法
两人初次合作,王武阳又完全没接触过物理知识,进度自然不会太快。
到二更天时,也只记录下不到一千字。
但就这不到一千字,就已经让王武阳再次刷新了对师父的崇拜。
磁石和磁力,王武阳并不陌生。指南针可是我中华的伟大发明,沈括的《梦溪笔谈》中,更是连磁偏角都有描述。可师父这短短一千字中,讲述的内容便已远超前人所述,什么磁体、磁极、磁场,全都是他闻所未闻的新知识。
学究天人,说的就是师父啊!
虽然赵昊不许他发问,但会主动讲解生僻的名词和概念。王武阳又天资绝伦,居然能听个一知半解。这种似懂非懂,才是最能勾人好奇心的……
王武阳只恨秋闱太远,不能马上考个解元,好痛痛快快跟师父请教个明白!
赵昊如今愈发吃不得苦,再没了当初通宵制糖的精神。
听到二更鼓响他便哈欠连连道:“去打洗脚水吧。”
“是,师父。”王武阳马上搁下笔,将写好的稿纸小心收好。
然后出去兑好洗脚水,给赵昊端进来,他还想再给师父洗脚,却被赵昊拒绝了。
“这就不必了,擦脚布给我。”
“是,师父。”王武阳又将毛笔和砚台拿出去洗干净,把书桌收拾好。又给师父倒了洗脚水,拿进夜壶来,这才吹熄了房中灯,悄然告退出去。
赵昊躺在床上,懒散的手指头都不想动,心说这样下去,怕是要彻底变成社会的寄生虫了……
唔,我喜欢。
便在赵守正的读书声中,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
半夜里,赵昊忽然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什么鬼?!”起床气颇大的赵二爷,和起床气更大的赵公子,异口同声吼了起来。
睡在西厢房的高武,赶忙点亮灯笼,披衣出来查看。
只见两个鼻青脸肿的男子,带着个小女孩,局促不安的站在门外。
高武冷冷看着他们,吓得小女孩赶紧躲到年长男子怀中。
“请问,赵守正父子,搬家了吗?”年轻男子壮着胆子问道。
“没有。”高武对这种是非题,还是可以及时回答的。
“我是他侄子……”便听年轻男子带着哭腔道:“全家来投奔二叔了。”
这时,赵家三人也都出来院中。
赵守正远远一看,就哎呀一声,赶忙迎出去道:“这不是赵显吗?咦,大哥?你们这是摔跤了吗?”
赵守业抱着女儿挡住脸,低头不肯说话。
“先进来再说。”赵昊插一句,又对赵锦解释道:“这是我大伯和堂兄、堂妹。”
“啊,原来是大叔父!”赵锦忙深施一礼。
赵守业愣了一下,但实在无心发问,只草草点头,便算是还了礼。
赵守正从他怀里接过只有六七岁侄女芸姐儿,招呼两人进去客厅。
这时高武已经点亮了烛火,又出去伙房烧水。
借着明亮的烛光,赵守正仔细端详大哥一家三口。
只见赵守业脸上脖子上满是抓伤和挠伤,左侧嘴唇和眼角还高高肿起,身上的袍子也被撕了个稀烂,样子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赵显也不比他爹强多少,他鼻青脸肿,一只眼睛已经睁不开,右边耳垂还凝着大块血痂,也不知是不是被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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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七岁的芸姐儿,瓷娃娃一样的小女孩,脸上都有个清晰的掌印。
这肯定不是摔出来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赵守正急得直跺脚道:“你要憋死我是吧,大哥?”
“唉,让我死了吧……”赵守业双手捂着脸,呜呜哭起来道:“没脸见人了,没脸了……”
“赵显你说!”赵守正又转向大侄子。
赵显低着头,闷声答道:“是钱家人打的!”
说完,他恼火的看一眼赵守业道:“父亲还是自己说吧。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唉,唉……”赵守业又唉声叹气一阵,方羞愤难当道:“是钱氏那贱人,听说弟弟家开了家叫味极鲜的酒楼,生意很是红火。那贱人见钱眼开,竟逼我过来,跟弟弟商量帮她开家分店……”
“呵……”赵昊忍不住轻笑一声,看来这味极鲜的鲜味,除了能招来食客,还能招来苍蝇。
“那怎么就动起手来了?”赵守正却不解问道。
“前番她逼我来要钱,我和赵显就已经觉得,十分对不住你们了。”赵守业抹一把嘴,深吸口气道:“当然不愿意再来讨这个嫌,结果三言两语就吵了起来。那贱人如今蹬鼻子上脸,浑不把我当男人看,没说几句就骂开老爷子了。这下我搂不住火,骂她害我全家,她便朝我上头扑脸,我气不过打了她两巴掌,她就大呼小叫起来。钱家人听到动静赶过来把我打了,赵显拦着也被打了。就连芸姐儿也被那贱人打了一巴掌……”
“这,这!”赵守正不由怒发冲冠,当场便摔了茶盏,怒道:“这泼妇实在是欺人太甚了!真当我赵家无人吗?!”
说着他看向站在一边的赵昊道:“儿子,你得给大伯做主啊!”
赵昊点点头,便黑着脸对拎水壶进来的高武道:“去找三十个人,在巷口集合,要最精壮的汉子,拿最粗的棒子!”
“喏!”
高武应一声,搁下水壶便转身出去叫人了。
赵昊又让闻讯过来查看的方文,将芸姐儿送去跟巧巧睡下,再让高老汉去雇十辆马车过来。
看他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赵守业和赵显父子,焉能不知,如今做主的是哪一位?
待到赵昊发号施令结束,赵锦方轻咳一声。
~~
赵昊看老哥哥似有话说,便点点头,和他进了西屋。
“贤弟,你可不要胡来啊。”赵锦轻声提醒道:“这可是遍地权贵的南京城……”
“咱们赵家人被欺负了,能不出这口气吗?”赵昊反问道。
“当然不能。”赵锦苦笑一声道:“为兄的意思是,做事要有章法。”
“哥哥何以教我?”赵昊眼前一亮,忙谦虚求教道。
赵锦便伏在赵昊耳边,小声教他该如何去做。
赵昊听完,不禁露出信服的神情,赞叹笑道:“果然知法才好犯法……”
“不,是知法才会不犯法。”赵锦微微一笑道:“虽然是一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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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钱府受难日
更鼓敲过五遍,东方已见鱼肚白,但大街上还空荡荡,没有行人。
忽然,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和车轮压过车辙的轧轧声,碾碎了这黎明时分的平静。
整整十辆带篷的马车,沿着丹凤街,经过估衣巷,不紧不慢的朝着新街口方向驶去。
其中一辆马车由高武驾驭,吴玉则抱着根七尺长的木棒守在车尾。
赵昊和赵守正父子也相对而坐,正在低声说着话。
“三十多年前,老爷子中了举人,便把家搬到了南京,当时租的便是钱家的宅子。钱家是干小买卖起家的江宁富户,处处巴结老爷子这位新贵,两家便熟络起来。后来老爷子进京赶考,在钱家盛情邀请之下,你奶奶和我兄弟俩便住进了钱家,没想到这一住,就住出事儿来了。”
赵昊默默点头,听赵守正继续讲述道:
“那钱老倌竟然授意他女儿,也就是钱氏那贱人勾引了你大伯。你大伯那时候才十六岁,而那贱人比他大整整四岁啊!”赵守正一脸愤慨的看着儿子道:“有道是男大三、女大四,眼里钉子肉里刺。你想,他俩在一起,能有好日子过吗?”
“父亲不要跑题。”赵昊无奈的提醒一声。
“好好,说回当年。”赵守正忙回到正题道:“结果老爷子进京一举高中,在观政工部时,得到尚书大人的赏识,欲将嫡亲孙女嫁给你大伯。老爷子自然受宠若惊,一口答应下来,双方还换了庚帖。然后老爷子马上修书这边,要你大伯火速进京成婚。”
“结果钱氏那贱人竟自称有孕,以死相逼你大伯,你大伯怕闹出人命,只好回信北京,求老爷子退婚。”赵守正说着叹了口气道:“当时为父才七岁,也没法替兄成婚,最后老爷子只好硬着头皮去退婚。”
“此事非但让老爷子颜面丧尽,也彻底得罪了老尚书,令老爷子仕途大受影响。结果在主事位上一干就是十年,直到老尚书致仕后,他才得以正常升迁……老爷子素来自命不凡,认为没有这件事,他吏部尚书也做得。结果一步慢,步步慢,最后没捞着当上六部正堂,只做了个南京户部右侍郎,心里自然窝火。”
“更让老爷子对那钱家耿耿于怀的是,当年他告假回南京,给奉子成婚的二人举办了婚礼。谁知婚后不久,钱氏却马上说小产了。原来所谓怀孕,是钱家为了困住你大伯,用的下三滥手段。所以老爷子对钱氏也一直横眉竖目,动辄开骂,连带你大哥和小妹也不受他老人家待见。”
了解到这些陈年宿怨,赵昊才恍然明白,为何老爷子一出事,钱氏便马上带着芸姐儿回了娘家。
显然,在知道赵立本不能再翻身后,她多年积郁的怨毒便彻底发作了,开始对赵守业冷嘲热讽,肆意折辱,最终酿成了昨夜的事端。
~~
这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新街口到了。
赵昊挑开车帘,夏日夜短,车外已是天光大亮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父亲都不可下车。”赵昊回头叮嘱赵守正一句道:“秋闱在即,父亲要避免麻烦。”
“唉,知道了……”赵守正点点头,他是老考生了,自然晓得利害。只要考生摊上官司,就别想参加科举了。
赵守正担忧的看着儿子,抓着他的胳膊道:“我儿千万小心,不要让人伤到你、也不要太过火,略施薄惩,出出气也就行了。”
“我自有分寸,父亲安心。”赵昊微笑着点点头,赵守正才放开手。
等他跳下车来,那三十条精赤着上身的壮汉也早已下车,提着木棒围拢过来。
“公子吩咐吧,哪一家?”汉子们跃跃欲试、七嘴八舌的问道。如今在蔡家巷,谁不想为赵首富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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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心说我也不知道啊,便看向打头的那辆马车。赵显从车厢内探头张望,见状指了指斜对过那家高墙深院的大户。
赵昊抬头一看,只见那家门楣上,挂着个‘钱府’的匾额,便冷笑道:“拆了它!”
吴玉闻命,马上将手中木棒抡圆丢出,便见那大棒如流星般飞向钱府门楣,砰地一声,把那匾额砸成两半,跌落地上。
“撞开门,打进去!”赵昊冷哼一声,吩咐道:“只要不出人命就行!”
“得令!”壮汉们便踏碎匾额,朝着钱家大门狂奔而去。
转眼,七八个大汉同时用肩膀撞在了两扇紧闭的大门上!
便听轰隆一声巨响,那大门的门闩被直接撞断,两扇门页猛飞开去,将闻声赶来查看的钱家下人,一并撞飞出去!
“干他们呀!”
大汉们便狂呼乱叫着,高举着木棒蜂拥而入,见东西就砸!
乒乒乓乓、咔嚓咔嚓!
眨眼间,就将钱府耗资不菲的前厅砸了个稀巴烂……
这时,钱家的家仆男丁终于抄家伙涌了过来。钱老爷子也披散着头发,穿着趿鞋从后宅赶来,看到自己的古董、字画、家具,都被砸得稀烂,他登时火冒三丈,指着那些正在砸得过瘾的壮汉破口大骂道:“暴徒敢尔,还不给我拿下!”
钱家的家仆男丁,加起来也足有三十来号,且手里拿着铁家伙……大明不禁民间持有武器,是以家家皆备有刀枪。
再看来者虽然凶横,却只拿木棒,便壮着胆子一拥而上。
殊不知,人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打架高手。且棍乃百兵之祖,南京诸卫尽习俞大猷的子母三十六棍,连倭寇的刀法能克制,不要说这些拿着寻常兵刃的草鸡瓦狗了。
几乎是一照面,钱家的男子就被打飞了兵刃,转眼又被打翻在地。
蔡家巷的汉子们,便挥舞着木棒,朝着这些人的四肢和臀部猛揍起来。他们打惯了架,知道哪里打着疼,哪里不能打。
蓬蓬蓬蓬的钝器着肉声中,各种声调、各种口音的惨叫声响彻整个钱府。
“哎呦,娘唉……”
“啊,疼死我了……”
“饶命,好汉饶命!”
钱家的男丁们被揍得满地打滚,惨叫求饶,还有人被打得拼命哭嚎,看上去要多惨有多惨。
钱府的女眷自然早就被惊动,可哪个敢出来查看?她们在后院瑟缩成一团,惶恐的哭声比前院还大。
见自家儿孙和家丁如此不堪一击,钱老爷下意识想逃,可他两股战战,根本动弹不得。
这时,他看到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正立在对面的门外,神态平静的看着自己。
他猛然记起,此人乃是赵守业的小侄子,这才知道招惹了哪路灾星。便色厉内荏的指着赵昊,颤声喝道:“赵家小子别张狂,这里是南京城,我已经报官了,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赵昊却轻蔑的一笑。
高武搬了把太师椅,搁在他身后。
赵昊便一撩衣袍下襟,大马金刀坐下来道:“把正厅也砸了!”
那些蔡家巷的壮汉,便丢下被打得爬不起来的钱家人,又朝着二进的正厅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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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秉公办案李官差
钱老爷有句话没说错,这是遍地权贵的南京城,光天化日之下,岂容这般聚众入室打砸?
‘嘟嘟……’
顿饭功夫,便有上元县的官差,一边吹着竹哨,一边冲进了钱府。
“住手,都住手!”
而此时,蔡家巷的汉子们,已经砸完了正厅,收起了木棒,若无其事的站在赵昊身后。
看到头戴平顶方形帽,斜插鸟毛的官差终于赶到。早就被吓破胆的钱老爷,一溜烟冲了出去,朝着那官差哭喊道:“李老爷给小老儿做主啊,这些暴徒居然敢在南京城入室行凶,看把我们家砸成什么样了……”
来的官差不是别人,正是李九天。他那日被副都御史着人送回县里,虽然没有被县尊开革,却也丢了在蔡家巷的差事,被发落到快班,成了个没什么油水的捕快。
不单杀人放火之类的刑事案件,县境内发生打架斗殴,也是捕快负责处置平息,是以李九天一接到报案,马上带人赶到了此处。
他先看看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钱家人,再看看被砸得稀烂的钱家前院,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赵昊身上。
“呦呵,这不是赵公子吗?”李九天登时两眼凶光四射,双手攥得叭叭直响。
“李九天,你怎么混到这儿来了?”赵昊翘着二郎腿,也没什么好声气。
“还不都是拜你所赐?”李九天咬牙切齿道:“今天不好好报答公子一番,咱李字倒过来写!”
看到李九天跟赵昊有过节,钱老爷心下大定,便狐假虎威的指着赵昊大声道:“都是这小子指使的,李差爷先把他锁起来!”
“你急个屁啊,问不清楚就抓人,老子回去怎么交差?”李九天瞪了钱老爷一眼道:“这帮人都是蔡家巷的,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
“是是。”钱老爷讨了个没趣,缩缩脖子不敢插嘴。
“到底怎么回事?”李九天便冷声问道。
“我怎么知道?”钱老爷心里跟明镜似的,却装出一脸无辜道:“他们一进来就打砸一通,比土匪还狠。”
“你会不知道?”赵昊冷笑一声,指着钱老爷道:“你那好女儿殴打亲夫,你这个当父亲非但不劝和,反而让全家人一起围殴,将我大伯打成重伤,眼看就活不成了!”
“啊?”钱老爷闻言先是一惊,旋即跳脚道:“你胡说,他还是自己走出去的呢!”
“他内脏受伤,撑到我家就不行了!”赵昊猛地一拍椅子扶手,起身悲愤道:“钱氏乃我赵家之人,犯了赵家家法,我要拿她回去交给老爷子处置,你却横加阻拦,命人持利刃朝我们大打出手!我的兄弟们被迫自卫才出手,谁知你钱家人,如此不堪一击……”
“休要颠倒黑白!”钱老爷气得直哆嗦道:“你说你大伯活不成,倒是抬来让我看看啊!”
“正要抬来跟你钱家索命!”赵昊说着一挥手,便见两个壮汉抬着块门板进来,门板上直挺挺躺着个面如金纸,眼神涣散,口鼻处还不断有血迹涌出的中年男子。
赵显一身素服,双目红肿的跟在旁边,哑着嗓子哭泣道:“父亲啊,你不要丢下我……”
钱老爷子定睛一看,登时魂飞魄散,那奄奄一息躺在门板上的,不是自己的女婿赵守业,又是哪个?
“我伯父乃堂堂朝廷六品命官,却被贱妇和钱家人殴打濒死!”赵昊一脚踢翻了椅子,杀气腾腾道:“我要你们钱家满门,一起给我大伯陪葬!”
“唉,老钱,这事儿大了。按《大明律》妻殴夫者,杖一百。至笃疾者,绞。死者,斩。”李九天也大吃一惊,顾不上找赵昊麻烦,一边说着,一边过去查看赵守业的状况。“至于民殴官,那罪过就更大了……”
“这,这……”钱老爷哪还有方才的气焰,哆哆嗦嗦道:“人这不还没死吗?”
“唉,没救了。”李九天将手从赵守业颈间收回,掏出帕子擦擦血,叹气道:“脉象弱不可察,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以我十几年办案的经验看,他随时都会断气的。”
“啊……”钱老爷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堂堂六品官死于非命,事情大条了!把这里的人都看住,我这就回去禀报大老爷!”李九天吩咐一声手下,转身就要离去。
却被钱老爷一把抱住了大腿,满脸哀求道:“差爷莫急,讨个商量啊。”
“放开!”李九天瞪眼道:“这事儿我们大老爷都管不了,是要上南京刑部的,老子跟你商量个屁!”
“差爷,有下情容禀,请单独说话……”钱老爷被吓破了胆,朝着李九天小声道。
“哦……”李九天听到这话,终于站住脚。
~~
厢房中,钱老爷跪在地上,高高举起一盘银锭,对坐在那里的李九天央求道:“求差爷务必帮忙啊……”
“唉,老钱啊,你这银子太烫手了。”李九天抱着胳膊,并没有拿钱的意思,反而长吁短叹道:“刚才就说了,六品官被害的人命官司,是县里审不了的。肯定要上到南刑部,想那赵老爷子才刚去职几个月,他儿子就死于非命。南刑部的大人们物伤其类,肯定要炸锅的。到时候,判你个满门抄斩都说不定……”
“啊?”钱老爷大张着嘴巴道:“不不,不会这么严重吧?一个六品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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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只是一比。”李九天哼一声道:“你闺女妻殴夫致死,斩立决是跑不掉的。你家昨晚但凡动过手的,少说可判绞立决。就连你这厮,身为家长,就算没亲自动手,但纵容行凶是跑不了的。刑部的大人们再笔尖一抖,把你定个主谋,你就得陪你闺女一起开刀问斩。”
“啊,我的娘……”钱老爷被李九天一番恐吓,竟吓得湿了裤裆。
李九天捂着鼻子,嫌弃的站起身道:“你自求多福吧。”
“不要啊,李差爷……”钱老爷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抱着李九天的大腿不放,哀嚎道:“求李差爷帮忙,我愿倾家荡产买条活路……”
“哎呀,你这真是要为难死我。”李九天仿佛被缠的无法,方将那盘银子收入囊中道:“那我去问问赵家人,看看有没有办法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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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可怜弱小又无助
钱老爷热锅蚂蚁似的,在厢房中焦急踱步等待。
他这辈子还没这么煎熬过,只觉自己已是命悬一线,钱家倾亡在即了。
钱老爷是越想越害怕,简直要活活吓死过去了。他越想越觉得,李九天说得有道理,女婿别说一命呜呼了,就是瘫了、重伤了、以后生活不能自理了,自己全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哎,怎么就这么寸呢?明明只是一场不足为外人道哉的家庭纠纷,怎么就演化成如此鲜血淋漓的局面了?
都怪那该死的女儿!
钱老爷一阵咬牙切齿,终于找到了发泄怒火的目标,心里开始盘算起,待会儿是把闺女油炸,还是生吃了解恨。
不知等了多久,李九天终于去而复返了。
钱老爷赶忙冲过去,急声问道:“怎么说?”
“唉,老子费尽口舌,劝他们不要报官,”李九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脸疲惫道:“那样对大家都没好处。”
“是极是极,差爷说的对极了。那样除了能出口气,他们什么也得不到。”钱老爷点头如捣蒜,激动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拿钱来的实惠。”
“但人家现在不差钱啊。”李九天撇撇嘴道:“味极鲜就是他家开的,人家还指着他大伯在官场进步呢,你说多少钱会算完?”
“这样啊……”钱老爷一听心下一紧。他闺女做梦都想开味极鲜分店,还是他在后头撺掇的,他焉能不知赵家如今衬多少钱?
这下他知道,不下血本是没法摆平了。便把心一横,咬牙道:“我家统共五千两现银,全都赔给他们。然后再将本县一处五百亩的庄子转让给赵家,这下总成了吧?”
“喔呦……”李九天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把钱老爷吓得,连棺材本都吐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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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听李九天回报勾兑结果,赵昊也吓了一跳。
他本以为,能从钱家诈出个几千两来,差不多就到头了。没想到,钱家居然家底如此丰厚,竟还在本县有那么大的庄子……
想到这些钱财,八成都是打着老爷子旗号赚来的,赵昊也就不跟他们客气了,一挥手,照单全收。
那厢间,听说赵家人终于同意私了,钱老爷大松了口气。唯恐再生变数,赶忙命人去后宅钱窖中,将埋藏的金银全部起出来。
看到家里的钱财尽数被抬出去,钱家的女人自然心疼的哭嚎一片,就连钱氏也跟着在那哭。
“哭什么哭?是银子重要,还是一家人的命重要?”钱老爷满肚子邪火没地方发,先吼一嗓子镇住了这些娘们,然后狠狠一脚将钱氏踢倒在地,恨声吩咐鼻青脸肿的家丁道:“把这孽障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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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赵昊看着整整十大坛银元宝被抬出来,不禁暗暗咋舌,心说后人果然没冤枉这些土财主。
书上说,大明的财主们,有窖藏金银的习惯。存在当铺、票号中的不过现银十之一二,只是充作流动资金而已。绝大多数赚来的钱财,除了用于挥霍之外,绝大部分都被他们铸成大元宝,深埋在地下。据说有明一代,七成以上从海外流入的金银,都被他们埋了起来……这就造成了全球白银的七成流入中国,大明却依然陷入钱荒的危机……
直到李九天将拟好的和解书递给他,赵昊才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接过那和解文书仔细读起来。
大意是赵守业病重,无论生死,与钱家上下无关。但念在多年情分上,钱老爷愿奉送五千两银子为赵守业治病,并将一处庄园转到赵显名下,以为日后生活之用。签过文书之后,此番事情便彻底了结,双方都不可就此发难,更不准报官。
说法虽然冠冕堂皇,但字里行间,处处透着钱家的可怜弱小又无助……
赵昊将文书递给赵显道:“大哥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赵显早得了吩咐,不准擅自开口,便摇摇头。
这时,赵守业忽然喉咙赫赫作响,盯着被捆来的钱氏,用微弱的语气吃力道:“休、了、她……”
说完,便头一歪,昏死过去。
“休、休、休!”钱老爷又狠踹了钱氏一脚道:“这丧门玩意儿,我都恨不得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李九天便当场拟了休书,先拿起赵守业的手,按了掌印,又递到钱氏面前,命她签字画押。
钱氏已经被她爹揍得鼻青脸肿,她万没想到事情会闹到如此田地。
这下钱家必不容她,若再被夫家休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啊?
钱氏便向赵显投去哀求的目光,凄声道:“我儿也不管娘了吗?”
赵显还一只眼睁不开呢,闻言便干脆闭上了眼。
这场大戏演到此节,他岂敢再节外生枝,便别过头去,不说话。
唯恐节外生枝的,可还有钱老爷,他狠狠一巴掌抽在钱氏脸上,狠狠骂道:“都是你个丧门星害的,再不画押,我现在就打死你!”
钱氏知道没戏了,一边大骂所有人无情无义,一边拿起笔来,在休书上签字画押。
赵昊收起一份休书,又让赵显在和解文书上画押,这事儿便彻底算完。
他挥挥手,让赤着上身的大汉们,将十坛银子和昏迷的赵守业抬上马车。
然后,他在高武的陪伴下,施施然出了钱家。
李九天也带着手下和钱老爷奉送的百两纹银,心满意足而去。
整个钱府被彻底扫荡一空,男丁和仆役们更是各个带伤。
钱老爷的儿子满脸不忿道:“爹,难道我们被打成这样,就这么算了?”
“闭嘴!”钱老爷反手就是一耳光,恶狠狠骂道:“老子好容易才摆平的灭门之灾,你嫌命长就去告官啊!”
“哎……”他儿子捂着脸,不敢说话了。
~~
回程时,赵守正去了赵守业的马车,赵昊却将赵显叫到自己车上。
赵显把头埋在膝盖中,丝毫没有发了笔横财的快乐。
马车出了新街口,赵昊命驾车的高武,稍稍放缓速度。
便见李九天满头大汗,快步追了上来。
赵昊让吴玉放他上来,吴玉便伸出棒子,将李九天轻巧的带进了车厢。
“公子,公子。”李九天满脸堆着笑,哪还有之前的一丝蛮横。“小人今天表现如何啊?”
“还成。”赵昊淡淡一笑道:“略显浮夸。”
“没误了公子的事就好,下次一定注意改进。”李九天的笑容愈发谄媚,紧张问道:“公子,这下可以原谅小人了吗?”
“成吧。”赵昊掸掸衣角的灰道:“回去跟你家大老爷说,之前的事情,我们赵家不追究了。”
“多谢公子宽宏大量,九天给公子磕头了!”李九天如蒙大赦,给赵昊猛地磕起头来。“往后回了蔡家巷,小人一定从新做人,给味极鲜站好岗,再不欺负街坊邻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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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差不多,去吧。”赵昊摆摆手,吴玉便一挑车帘,用棒子将李九天送下车去。
赵昊这才拍了拍赵显的肩,轻声道:“你父亲休了她,她便不再是我赵家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赵显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淌。
“但你还是可以接济她啊。”却听赵昊微笑说道:“往后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情,先尽量瞒着你爹就是。”
赵显先是一愣,旋即露出恍然的神情。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重重点头道:“兄弟,有你真好。”
赵昊笑笑,看着车外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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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小仓山
赵锦做过一任县令,又干了多年御史,对大明律法早已烂熟于心,更十分清楚该如何规避风险。他建议赵昊非但要师出有名,而且还要设法吓住钱家人,诱使他们签下和解文书,方可永绝后患。
妻殴夫、民殴官致死,便足以将钱家人吓破胆。
但哪怕将赵守业打个半死抬过去,钱家人也未必会轻信他就要死了,毕竟昨晚他还是自己走出钱家大门的。
这时,就需要一个足以取信钱家的关键人物,站出来佐证赵守业濒死了。
前番有过过节的李九天李捕快,便是最佳人选了。
人们只知道李九天到味极鲜闹事,却被副都御史掌嘴一顿,叉到县衙去让大老爷处置。结果李九天丢了蔡家巷一带的差事,成了出苦力、没油水的捕快,心里肯定怨恨赵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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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知道李九天更想得到赵家人的谅解。
虽然他是有吏部告身的正式官差,就算县老爷也没法开除他。可是县老爷同样早有明言,他只有得到赵锦赵御史的谅解,才可以重新调回蔡家巷。
这一个月来,李九天费尽心机,终于见到了赵锦,可任他如何磕头哀求,赵锦都只有一句话——我兄弟原谅你,本官便放过你。于是,李九天改为巴结讨好赵昊,只是赵公子天天宅在家里,等闲见不到面,更遑论拍他的马屁了。
李九天正愁得没法,昨晚半夜里,赵昊让人把他喊过去,吩咐他今日配合演一场戏。李九天一听,觉着不用担太大干系,便马上拍着胸脯答应下来。
是以他早早就在班房里等着,钱家人一来报官,李九天马上就带人出动!
早先在钱家时,看起来他是在秉公处置,实则是在跟赵昊暗中配合,来逼迫钱老爷就范……
当然,赵守业重伤不治的鬼样子,也是装出来的。
~~
马车上,赵守正看着兄长用湿手巾,吭哧吭哧擦拭着涂在脸上的蜂蜡。
“呸呸,这鸡血也太腥了……”赵守业吐着猩红的舌头,满脸的嫌弃,哪有半分垂死的样子。
“大哥,你知足吧。”赵守正不由笑道:“本来说要打断你两根肋骨,好让你演得更逼真些……”
“那多疼啊。”赵守业心有余悸道:“我可受不了那个罪。”
“好在没出什么岔子,就把事情搞掂了。”赵守正欣喜之余,难免得意道:“果然是我儿出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是啊,这次多亏了赵昊。”赵守业也满脸钦佩道:“反正我当时听他喊人,要砸了钱家时,是吓坏了。心说这下钱家肯定不能善罢甘休,官司还不知打到何年何月。”
说着他十分快意道:“没想到他一招虚张声势,就把钱家人给吓住了,不但签了和解文书,还奉上五千两银子,五百亩地。”
“大哥这次也牺牲颇大,”赵守正轻叹一声道:“衙门那边,短时间内不能露面了吧?”
有道是做戏做全套,赵守业总不能今天还濒死,明天就去上班吧?就算是发生了医学界的奇迹,他也得有个康复的过程,在家老老实实待上几个月再说。
不然让钱老爷子看到他没几天就活蹦乱跳,肯定不会算完的!
“那是自然。”赵守业却不以为意道:“不过这官,我早就不想当了。先在家歇几个月,回头看看有没有法子外调,就算降级当个知县,也好过在这南京城里人不人、鬼不鬼的。”
“唉,也是,树挪死、人挪活,大哥动一动也好。”赵守正虽然有些不舍,但终究还是要替兄长考虑的:“等有空和赵昊聊聊,让他帮你参详一下。”
“嗯。”赵守业点点头,经此一事,他已经知道,老爷子不在,谁才是赵家的主心骨了。
~~
回到蔡家巷,赵昊命吴玉打开一坛白银,将五两一锭的元宝捡出三十枚,赏给三十名壮汉。
壮汉们却扭捏着不收,有上次跟着去当涂的嚷嚷道:“上次出去三天,公子便赏二两银子,已是丰厚至极了。这次才半天,万万不敢收这么多。”
“这次不一样的,让大家担了干系、动了刀兵,理当多给些。”赵昊袖手站在马车上,微笑道:“你们只管收着就是,大不了下次给我白干一趟。”
“好嘞,谢公子!给公子白干十次也成!”壮汉们这才欢天喜地收下银子,千恩万谢散去。
然后赵昊指着剩下的九坛半,对赵显道:“这些银子你拿几百两置业,其余的存到万源号去,再加上那些地,足够你一家衣食无忧了。”
“这……”赵显见赵昊分文不取,感觉十分不安,想说什么时,赵昊却已经转身进了巷子,伸着懒腰嚷嚷道。
“哎呀,累死累死了,谁也不许吵我,我要睡一整天!”
~~
事情很快过去,赵昊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他每日里仨饱俩倒、食不厌精,没事儿跟巧巧斗斗嘴、教训教训学生,偶尔去店里露个头,晚上再口述一下数理化入门教材,日子过得不要太优哉游哉……
转眼就过了半个月,这天赵昊正在树荫下乘凉,便见赵显在门外探头探脑。
“大哥快进来坐。”赵昊坐起身,招呼赵显进来道:“早晨刚送来的大西瓜,一起尝尝。”
“跟着兄弟净吃好东西了。”赵显整个人明显放松了不少,只是在赵昊面前还是有些拘束。
这个记忆中只知道胡闹的弟弟,自从家遭大难后,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让人打心眼里敬畏。
一旁边给赵昊打扇子,边温书的王武阳,便将座位让给赵显。然后他搁下书,从井里捞上个西瓜来,麻利的切开装盘。
“都安顿好了?”赵昊拿起芭蕉扇,自己扇风。
“都安顿好了。”赵显点点头道:“在大石桥那边,租了个三进的院子,买了几个丫鬟仆人,照顾我们三口绰绰有余了。”
“那就好。”赵昊点点头。照他的想法,大伯一家自然住的越远越好。但赵守业可能是被欺负怕了,觉着还是在赵昊说一不二的蔡家巷待着更安心,竟然也在这一带租了房子。
对于可以时常跟大哥见面,赵守正自然十分开心。赵昊见此也就没废话,但这么热的天,他是绝迹不会到大伯家露头的。
便见赵显从袖中,掏出一张地契来,对他说道:“钱家已经把那五百亩地转给我了,你大伯让我转到你的名下。”
“用不着。”赵昊却不想帮了人,还要落个占人便宜的恶名,便笑着摆手道:“大伯能想着我,我就很高兴了。不如留着给老爷子养老吧。”
“唉……”听他提起赵立本,赵显神情一黯道:“老爷子还没消息?”
“嗯。”赵昊点头道:“前番老家捎信过来,说老爷子留书出走,只说去游山玩水,让我们不要担心。前几日,我又让吴玉跑了趟休宁,还是没音信。”
“他老人家在外头,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呢。”赵显眼圈一红,忙用袖子擦擦眼角,将地契塞到赵昊怀里道:“既然给老爷子养老,当然是兄弟你来张罗最好。”
赵昊一看那地契,上头地主人的名字,已经改成了自己。就知道赵守业是下定决心和自己修好了。
怎么说也是一家人,他也不好太拒人千里之外,便拿起地契仔细一看,不禁愣住了。
小仓山?
这不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随园所在地吗?
赵昊心下一动,便没有再推辞。
又听赵显硬着头皮道:“还有件事……”
“讲。”
“父亲让我读书,我实在不是那块料,想跟着你学做生意。”只听赵显小声道。
“那怎么行?你是我赵家的长子长孙,我可不敢把你引入歧途。”赵昊连忙摆手,掐住赵显这个念头道:“这事儿必须老爷子做主,不然谁说也没用。”
顿一顿,他又对赵显笑道:“再说,你什么时候见我做生意来着?我就是个瞎出出主意的闲人。”
见赵昊丝毫不通融,赵显只好暂时打消了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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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公子真乃神人也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快,眨眼之间到了六月初一。
这日满天铅云低垂,大雨倾盆。
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瓦片上,远处还不时有闷雷声炸响。
赵昊父子百无聊赖的坐在堂屋门口,看着雨水在屋檐下汇集成一面瀑布,飞溅在地面的青砖上。
“唉,难得休息一天,却被大雨困在家中,实在是无趣啊。”赵守正无奈的叹口气,巴望着赵昊道:“儿子,此情此景,可赋诗一首?”
“没心情。”赵昊翻翻白眼。
立在一旁的王武阳便自告奋勇道:“师祖若不嫌弃,徒孙愿替师父作一首。”
“一边玩去。”赵昊一摆手,没好气道:“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和你师祖一起温书呢。”
王武阳讨了个没趣,乖乖闭嘴。
赵昊近来心情颇为烦躁,脾气自然稍微大了点,这让王武阳不由自我检讨,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又惹师父生气了?
殊不知,赵昊只是在等一个消息而已。
按说,几天前那件事便已经发生了,可这年代也没个电话电报,不知消息何时才能传到南京啊!
忽然一声惊雷在屋顶炸响,骇得赵昊一下子回过神来,便见一人披着蓑衣穿着木屐,从外头啪嗒啪嗒冲进来。
待那人带着满身的水汽进来堂屋,摘掉水淋淋的斗笠,便露出一张挂满震撼之色的胖脸来。
“咦,唐老板,这么大的雨还出门?”赵守正奇怪的看着唐友德,这阵子唐友德时常过来找赵昊,两人也熟悉起来。
唐友德喘得说不出话来,便对着赵昊一揖到底,一边不断拱手,一边吃力道:“公子……真乃……神人也!”
“哦?你收到消息了?”赵昊也是神情一振。
“是!”唐友德点点头,颤声道:“刚刚接到商会的消息,上月二十三日,皇上批准了高拱的辞呈,二十七日,此事见于邸报,已是千真万确,断无更改之理了!”
“啊?!”赵昊还没说话,赵守正先激动的站了起来,指着儿子结结巴巴道:“你你,上次说高新郑六月前必下野?”
“嗯。”赵昊点点头,松了口气。虽然早知道会这样,但还是觉着心头搬走了一块大石。
“哇呀呀,说诸葛再世都是委屈了我儿!”赵守正既惊又喜,手舞足蹈的叫道:“哈哈哈,姓高的,你也有今天!”
说完,他便连雨披都不穿,直接冲进了雨幕,去给大哥报喜去了。
方文马上闪现出来,紧紧跟在后头,为老爷打起锡伞。
~~
堂屋中,巧巧给唐友德拿来布巾,又端上姜茶。
唐胖子裹着件赵守正的长袍,捧着姜茶,哆哆嗦嗦的对赵昊道:“从今往后,公子让我老唐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抓狗我绝不撵鸡!总之一句话,我都听公子的了!”
“你这是占我师父便宜。”王武阳将一个小炭盆搁在他身前,撇撇嘴道:“也不知你这胖子做了几辈子善事,居然让你结交到我师父。”
“嘿,要这样说,你这小哥岂不福气更大?”唐友德对这位总瞧不起自己的赵昊大弟子,如今也是艳羡不已。“整天跟在公子身边,还不得学一身大本事?”
“那是自然。”王武阳骄傲的仰起头。
赵昊笑眯眯的听两人吹捧自己,外头虽然雨一直下,他的心情却十分灿烂。
至少这二年,不用再担心随时可能降下的雷霆,可以放开手脚做一些事了。
他正盘算着该从哪头着手,便听唐友德问道:“公子,市面上的丝价已经涨到八九钱了……听说苏松那边,已经涨到一两了,是不是有人听到什么风声了?”
现在,唐友德已经丝毫不怀疑,朝廷一定会开海禁了。
“那是肯定的。”赵昊点点头道:“苏松先涨价,就说明消息是那边泄露出来的。既然那边都这么干了,这事儿怕是转眼就要成了。”
唐友德知道,苏松是徐家的地盘,如果朝廷真要开海,徐家人肯定最早收到风声。之所以丝价还没暴涨,八成是他们按着价格,好偷偷低吸。等到开海的消息传出来,他们又会炒高丝价,里外里获利无数!
于是,他便生出无穷的自豪感来。没想到吧,我们公子早就看透你们的心思,已经提前完成布局了!
只是一想到,两人才收了区区一万多斤丝,他就感到十分惋惜。当初应该把家底都砸进去,多收点丝的!
想到这,唐友德看着赵昊,试探问道:“公子,你说眼下,咱们还能不能再买丝了?”
赵昊摇摇头。
“啊,时机不合适了吗?”唐友德大失所望。
“我现在手里那点本钱,已经买不到多少丝了,瞎折腾没意思。”却见赵昊往躺椅上一靠,一副不想再动脑筋的样子。
其实赵昊又在套路唐胖子了。
五月份,他从味极鲜又分了八百两,最近天热又没怎么出门,自然没什么大开销。加上之前的家底,凑出个两千两还是没问题的。
再说,还有大伯过户给他的那五百亩地。赵昊让余甲长找人去评估过,五百亩地一半是荒山,一半是荒地,能耕种的土地并不多……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在南京城内的五百亩地,怎么也能从当铺,抵出个一千两银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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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丝价已经翻了番,如今三千两银子收不到四千斤丝,所以赵昊这样说,也不是全无道理。
见赵昊一副事不关己、兴致缺缺的样子,唐友德懂行的赔笑道:“这次我出全部本钱,赚多少依然平分,公子只拿主意可好?”
“什么赚钱的生意,务必带贫僧一个!”
便听一个清朗的声音插话道。
三人抬头望去,便见雪浪穿一身白色僧衣,缓缓进来院中。
这么大的雨,他身上的僧衣居然没沾一点水,倒不是因为雪浪法师有什么盖世神功。而是他身周有四个小沙弥……两个抬着舆,两个共撑一个硕大的双柄罗伞,将他身周数尺范围挡得严严实实,自然没有雨水能侵袭到他。
然后就见小沙弥到堂屋门口才落下抬舆,雪浪便起身抬腿进了堂屋。
这屋外倾盆大雨与他有何干系?
唐友德正感叹于这和尚的富贵逼人,却见雪浪一撩衣袍下襟,居然五体投地的跪在赵昊面前。
“赵施主真乃神人也,小僧日后除了佛祖就信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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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老司机,带带我
看到雪浪法师对赵昊五体投地,唐友德不禁暗暗咋舌,心说这和尚貌似高贵不凡,实则比老唐还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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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盘膝坐在躺椅上,奇怪看着雪浪雪亮的光头。这厮虽然平日里马屁山响,但其实骨子里傲慢的紧,断不会因为自己成功预言高拱下野,就给自己行跪拜大礼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说吧,有什么难题要我帮忙?”赵昊拍了拍那颗手感颇佳的光头。
“什么都瞒不过赵施主。”雪浪仰起头来,正色道:“贫僧遇到了银钱的难处,恳请赵施主帮衬一把,带我赚些钱吧。”
赵昊便揶揄笑道:“这会儿,你不嫌赚钱俗气了?”
“不嫌了。”雪浪忙讪笑着摇摇头道:“小僧是为了重修佛寺,用来修佛寺的钱,怎么会俗气呢?”
雪浪说着叹了口气道:“施主有所不知,年前大报恩寺火灾,佛殿画廊多有焚毁……”
“大报恩寺乃皇家寺院,哪用你来操心?”赵昊不解问道。
“如今朝廷缺钱,四五年内是休想拨下款来,贫僧怎能坐视佛寺变为废墟?”便见雪浪宝相庄严道:“贫僧便在佛祖面前发下宏愿,要凭一己之力,于半年内募捐五万两白银,重修佛殿画廊。”
“谁知小僧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说完,他却露了怯,一脸紧张道:“这将近半年下来,举办诗会无数,却只募捐到两万多两……”
“只……”赵昊轻吟一声,自己半年来费尽心思,连蒙带骗,才赚了四五千两。这和尚光动动嘴皮,请人吃吃喝喝,就搞到了两万多两,居然还嫌少……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眼看月底就要跟佛祖报账了,竟还差了一大半。若是不想办法赶紧补上,小僧是要犯妄语口业,入拔舌地狱的。”就听雪浪一脸忧虑道。
“你不是整天口出诳语吗?”赵昊故意问道。
“那不一样的,好比当官的整天满嘴谎话,可谁敢跟皇帝信口雌黄?你说了不算话,皇帝会砍你脑袋的。跟佛祖许下的诺言也一样,不守信是重罪啊!”雪浪哭丧着脸道:“赵施主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帮小僧过去这一关,我给你塑罗汉金身,日夜香油供奉,保你诸邪不侵!”
“你不妨先给自己塑一个。”赵昊笑着让他起来道:“你出两万两银子,我就带你玩一票大的。”
“两万两?”雪浪张大嘴巴道:“岂不是要我拿出所有钱来?”
“少了不值一玩。”赵昊本来还想拿捏唐胖子一番,尽可能多榨些钱出来。现在有大金主主动上门,他就懒得再拿乔了。“要玩就玩个大的。”
“这……”雪浪一阵纠结,这些钱都是他私人募捐到的,全拿出来也不要紧。可要是一下赔光了,就彻底没法跟佛祖交代了。
“大师,你不是说除了佛祖就信公子吗?”唐胖子也来了劲儿,在一旁拼命怂恿道:“现在公子难得开了金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大师!”
“嗯!”雪浪是个有决断的僧人,否则也不会立下那等宏愿。便重重一咬牙道:“都听施主的!”
“好!”赵昊这才长身而起,问那唐友德道:“你能出多少?”
“七八千两撑天了……”唐友德老老实实答道。他白手起家至今,也就是两万两银子的家底。前番出了三千两,这次要将全部流动资金抽光,才能凑齐这七八千两。
“那你出七千两,我出三千两。”赵昊便断然道:“加上雪浪法师的两万两,咱们一共凑三万两。”
说完他定定看着二人道:“等赚了钱,雪浪分一半,另一半归我二人平分,公道不公道?”
“公道!”雪浪重重点头,他还以为要三人均分呢,现在看到自己可得一半,自然满意。
“公道公道,公子最公道!”
唐胖子就更不用说了,他本来是打算让一半利给赵昊的,现在非但不用让利,还能多赚些,自然满意至极。
“既然如此,那就缔约吧。”赵昊便吩咐王武阳,笔墨印泥伺候。
王武阳便赶紧忙活起来,他自始至终神态自若,仿佛金钱对他没有丝毫吸引力一般。
“乖徒儿不想入一股?”倒是赵昊以己度人,主动问了一句。
“徒儿不太花钱的。”王武阳眨眨眼,一脸理所当然道:“真要缺钱了,师父会不管我吗?”
“哈……”赵昊才知道,人家打得什么主意。但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王武阳这么想,似乎也没错。
~~
那日之后,三人用了两天时间,凑齐了三万两银子,又将其兑成现银。
为此,赵昊又出动了蔡家巷三十名精壮的汉子,在码头日夜看守装银子的货船。
唐友德力邀赵昊同他一起下乡收丝,但赵昊说什么也不去了。
“公子放心,这次不去当涂,不会被打的。”唐友德以为赵昊是担心当涂的社首们找他算账。
毕竟丝价比三月时已经翻了一番,那些卖在最低点的社首们,怕是吃了他俩的心都有了。
“我是嫌热。”赵昊一边大口吃着冰沙,一边摇头道:“这大六月天,傻子才出门呢。”
“好吧……”唐友德苦笑着点点头道:“公子在家乘凉,老唐去收丝了!”
这次唐友德带了四五十号人,雇了四艘大船,便沿着长江两岸逐县收丝。
如今丝价上涨,收丝的人越来越多,货源愈加紧俏,可不像三月时那样,卖家求着他买了。
加上赵昊叮嘱唐友德,务必要在十天内完成收购,他便咬牙开出一两银子一斤丝的高价。足足比市价高出一两成,这才紧赶慢赶,在十天内,分别从六个县里,共收到了整整三万斤生丝。
当唐友德将三万斤生丝的存单,交到赵昊手上时,胖胖的脸盘都瘦了一大圈。
“唐老板辛苦了,”赵昊笑眯眯的接过存单,吩咐王武阳一声道:“快给唐老板上冰沙!”
王武阳便从冰桶中,盛了一碗如雪团般的冰沙,又兑上牛乳,洒上葡萄干和霜成雪,这才递给唐友德。
唐友德不禁两眼发直,他下乡前,赵公子还只是干吃冰沙,这才几天时间,就研究出这么多花样来了。
再尝一口,满嘴甜、透心凉,顿觉暑热尽去,通体舒泰。
这大家公子,就是他娘的会享受啊……
一边小口吃着冰沙,他一边禀报赵昊道:“这次下乡,遇到好多南京过去收丝的,甚至还有苏松常镇那边过来的。得亏公子命我速战速决,不然三万两银子,绝对收不到三万斤丝。”
“看样子,但凡家里有门路的,都已经知道,开关就在眼前了。”说完,他吐出口寒气,满脸期待道:“不知到时消息一出,丝价能涨到什么程度?”
“看呗。”赵昊却伸个懒腰,一脸无所谓道:“不赔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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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开海喽~~~
赵昊没想到,收丝没烦到他,收完丝之后,却把他烦的够呛。
雪浪自打拿出那两万两银子后,就几乎天天来他家报道。蹭饭不说,还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唠唠叨叨的问,什么时候涨价,会不会跌。什么时候开海,会不会不开?弄得赵昊脑袋有两个大。
后来,唐友德收丝回来,便也加入了蹭饭的队伍。他几乎将所有资金都押上了,在家里也寝食难安,索性与雪浪一起来骚扰赵昊。
赵昊被两人弄得不胜其烦,撵又撵不得,躲又没地方躲,便也整天盼着早日出来好消息,让自己赶紧解脱。
好在没几天,徽州商会的信鸽便带来了京师传出的消息。
皇帝陛下正式批准了福建巡抚都御史涂泽民,‘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的奏章,命内阁会同户部、兵部,共同制定开海细则。
此消息一经传开,已经涨到一两多的丝价,立马原地翻番,涨到了每斤丝二两三钱银!
市面上顿时成交火爆,仅南京一地,每天成交的生丝便高达十万斤以上,再加上苏松常镇浙江等地,就更是不计其数了。
唐友德经商半辈子,还没经历过这等刺激的局面呢。这可是一天之间,就多赚了三万多两啊!
他彻底陷入了狂躁之中,吃再多的冷饮,也压不住躁动的心火了。
就连雪浪也一样食不甘味、夜不能寐,顶着一双黑眼圈过来,嘶声问赵昊道:“赵施主,咱去卖吧!”
“不急。”只有赵昊依然不急不躁,懒散的靠在躺椅上,对如坐针毡的两人笑道:“再等等看。”
“公子,不能等了……”唐友德已是方寸大乱,哪还记得当初,说过什么都听赵昊的?闻言便急声道:“眼看这几天,新丝就要上市了。到时候丝价怕是要掉头往下的!”
“今年春天来的太晚,雨水又奇少。”却见赵昊缓缓摇头道:“往年五月中就有春丝上市,现在整整晚了一个月,还没上新丝,你还看不出,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看过相关的资料,知道隆庆开关前后丝价变化。而将丝价推上更高台阶的另一个因素,便是隆庆元年的春蚕,出现了大面积不结茧的状况。
“啊,公子是说……”唐友德一愣,旋即想起去当涂收丝时,那些社首就抱怨今年春寒太重,雨水太少,导致桑树发芽迟了好久。所以春蚕结茧要比正常年景晚上好些时日,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急着卖丝好度春荒。
他终于冷静下来道:“今年春蚕很可能没结茧?”
“不错,现在出货的,都是那些趁机捞一票的外行。”赵昊缓缓点头道:“真正干这行的行家,这时非但一斤丝都不出,还会继续买进。”
“这样啊……”唐友德摸着日渐后移的发际线,恍然一拍脑门道:“不错,看仓库的人回报说,这些天卖丝的都是那些外行商人!而买丝的则是那些大绸商、大机户,正如公子所言啊!”
唐友德很有头脑,为了及时掌握生丝行情,他安排自己的大掌柜,盯在白鹭洲徐家仓库中。但凡有人来仓库验货交割,掌柜的便偷偷记下买卖双方的身份,成交的单价和数目,以供他和赵昊决策。
“再耐心等两天,消息捂不住的。”赵昊笑着点点头,出了个坏主意道:“你要实在坐不住,就让人放出风去,看看会是什么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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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主意!”唐友德眼前一亮,马上跑回家,找人放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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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唐友德兴冲冲赶来赵昊家,双手竖起大拇指,没口子赞叹道:“公子真神人也!春蚕不结茧的风声一放出,丝价马上站上了三两一斤,而且昨天一整天,徐家仓库里一次交割都没发生!”
“这是自然,现在都知道春蚕不结茧了,生丝价格继续看涨,”赵昊笑着站起身道:“谁还会在这时出手呢?”
“是啊,傻子才出手呢。”唐友德忙凑趣道。
赵昊却嘴角微微一抽动,强忍着踹他一脚的念头道:“我会。”
“啊……”唐友德见拍马屁拍在马蹄上,登时尴尬的直挠头,呵呵笑道:“公子真是出人意表……”
“别人恐惧我贪婪,别人贪婪我恐惧而已。”赵昊笑笑,没跟他计较,便断然下令道:“明天就出货,一斤丝都不要剩!”
“啊,明天就出货?”唐友德有些心疼道:“看这架势,丝价还会上涨的。”
“钱是赚不完的,浮盈不是盈,落袋才能为安。”赵昊淡淡一笑道:“丝价确实还能看涨,但越是上行,成交就越会萎靡,我们四万多斤丝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时候出最合适。”
“是,公子!”唐友德终于明白,哪怕是在做生意上,赵公子都比他高明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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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各家丝商云集白鹭洲,这给赵昊他们出货,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唐友德用了两天时间接洽各家商号,最终由金陵前三的盛记绸坊,与湖州最大的天晟合织业,以三两一斤的价格,联手吃下了全部四万一千斤生丝。
今天是交割的日子。
事关重大,赵昊特意带了三十名精壮的汉子来给唐友德压阵。
他坐在马车上,看着唐友德被两家商号的大掌柜,簇拥着进去白鹭洲万源号。不由暗暗感叹,这白鹭洲集仓储、运输、金融一体,已经初具未来商品交易中心的雏形了。
唉,这白鹭洲在徐家手里明珠暗投了。若是交给自己,不用几年就能将其发扬光大,把什么期货、证券全都搞出来……
当然,目前也只能想想作罢。如此规模的一个交易中心,不是他这个平头百姓可以染指的。
还是多赚点钱来得实际。
赵昊仰躺在车厢里,对坐在一旁的雪浪道:“你不如别给我塑金身了,还是折现给我吧。”
“赵施主怎么如此庸俗?”雪浪瞪大眼道:“若是往常,你赚的钱再多,也不可能在大报恩寺塑座金身的。”
“人家说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赵昊翻翻白眼道:“你这还没拿到钱呢,又来了……”
“贫僧不说就是。”雪浪今天也没心思斗嘴,他只盼着唐友德赶紧回来,好落袋为安。
两人在那里等了大半天,唐友德终于在一干壮汉们的保护下,回到了马车上。
一上车,他便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沓会票,重重拍在两人面前!
“走,分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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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不速之客
四万一千斤生丝,一共卖了白银十二万三千两。
其中雪浪参与分配的,是后来吃进的三万斤丝。三万斤丝卖了九万两,抛去成本净赚六万。按照约定,雪浪可以得到一半的收益,也就是三万两。
加上退回的两万两本金,雪浪居然正好凑够了五万两。
三人来到户部巷的万源号总部,将整整五万两的会票,转到了他的名下。
手捧着那一摞大额的会票,雪浪涌起强烈的不真实感,这才不到半个月时间,自己的两万两银子,居然翻了一番还不止!
他竟然真的在月底前,凑齐了整整五万两!
“这一定是佛祖的安排。”出家人就是容易找到理由,这样一想,他心里马上踏实了。
“明明是公子帮你赚的钱,你这和尚却感谢佛祖。”唐友德咧嘴笑道。
“不是佛祖的指引,我怎么会去见赵施主呢?”雪浪眨眨眼,双手合十道:“赵施主慧根深厚,与我佛门有大缘分。”
“少来,我还没娶媳妇呢。”赵昊白他一眼,今天心情实在太好,他也顾不上打嘴仗,便和唐友德回到柜台前,去接收自己那份。
他和唐友德两次都约定收益平分,因此两人均获利两万九千两。加上退回的本金五千两,赵昊收到了唐友德转来的三万四千两;
他只取了两千两,以赎回田庄和日常花用。其余三万两千两巨款,便命朝奉全都存到了账上。
想到再过几天,就又到味极鲜月底分钱的日子,手头又会多出八百多两的现银。赵昊满足的收起了会票,幸福的眯起了双眼。
‘缺钱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本公子再也不用精打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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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赃完毕,雪浪向赵昊再次道谢,便乘着抬舆,优哉游哉回大报恩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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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友德却依依不舍的看着赵昊,满脸堆笑道:“公子,往后老唐就跟你混了,有好事可不要忘了我老唐啊。”
唐友德这次共出一万两本钱,又赚回两万九千两,不过他大气的承担了所有的交易费用,最后账上余下三万六千两左右……让他的身家直接翻了两番!
如今,他也终于可以勉强自称是金陵富商了。
比赚钱更让他在乎的是,自己居然能成为赵昊最初的合作伙伴,见证并帮他完成了一场堪称神话的商业操作。
这是可以吹一辈子的牛!赵公子更是他必须要巴结好的贵人!
“呵呵,唐老板也太敬业了,先好好歇两天,数数钱再说。”赵昊伸个懒腰,上了马车道:“好累好累,回去了。”
也不知他到底累在哪里?
唐友德却不顾旁人的目光,朝马车使劲挥着手,大声道:“公子好好休息,一定要保重身体哦……”
~~
过午时,雪浪回了大报恩寺。
他准备回精舍换身低调些的僧袍,去佛祖金像面前禀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可谁知刚进所居小院,就看到几个劲装的武士立在自己精舍外。
雪浪微微皱眉,看家的小沙弥赶忙跑过来,小声道:“华公子来了。”
“哦?”雪浪露出释然的神情,一边走进精舍,一边洒然笑道:“我道谁这么大的排场呢,原来是华太师的公子大驾光临!”
精舍中,一位身穿印有木槿花暗纹的蓝色长袍,头上束着羊脂玉发簪的翩翩贵公子,正轻摇着象牙折扇,仰头欣赏那副吹箫玉女图。
听到雪浪的声音,他回过头来,一张俊俏的面庞上,尽是风流少年的佻达。
“好你个雪浪,放着正经的和尚不当,却干起拐子勾当。”那华公子似笑非笑的用折扇指着雪浪,兴师问罪的语气不太严肃。
“这佛祖脚下,不可妄言。”雪浪双手合十,微笑问道:“你是喝龙井还是紫笋?”
“喝紫笋吧。你惹了大事了知道吗?”华公子在长案一侧坐下。
雪浪坐在长案后,一边动作娴熟的煮水泡茶,一边笑问道:“是武阳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华公子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道:“我岳父从京师返回太仓,原本大功告成,十分高兴。可听说自己寄予厚望的侄儿,居然跑到南京,拜个十四五岁的毛孩子为师,岳父差点没背过气去。你让他这位文坛盟主,把脸面往哪搁?”
“这可怨不得贫僧。”雪浪听甑中水声响到七八分,便挥挥手,让小沙弥将甑下小小的炭盆端走。“他自己跑来找我,却没说是要去拜师的。”
“你不写信过去,他能被勾来南京?”华公子愤慨道。
“那封信你看了吗?怎么样?赵施主的诗词可谓当世第一吧?”雪浪一边沏茶,一边巴望着华公子,希望得到他的认可。
“什么信?六哥根本就没留下,我上哪看去。”华公子没好气的接过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深深一嗅,赞道:“好茶!”
“怪不得。”雪浪恍然笑道:“那你要不要看看呢?”
“我现在不想看!”华公子呷一口茶汤道:“岳父命我将六哥绑回去,我来就是干这个的,别的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这华施主,自从成婚后,就越来越俗气了。”雪浪郁闷道:“又不是华太师吩咐的,你岳父的话听着就是了,干嘛那么当真?”
“你,你明知道我……”华公子俊脸涨得通红,似有难言之隐,却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最后讪讪道:“要是我爹吩咐的,我才不理会呢。”
“好吧,地方告诉你。”雪浪被他缠的没办法,只好提笔写了个地址,递给华公子道:“这就是赵施主的家,你去了千万要客气,他可不好相与。”
“我去找我六哥,理都不理他!”华公子哂笑一声,接过地址一看,神情愈发好笑道:“住在蔡家巷的能有厉害人物?我六哥倒是不嫌弃。”
“嘿嘿,你去了就知道了。”雪浪嘴角闪过一抹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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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赵昊也回了蔡家巷,按惯例赏银之后,遣散了一众壮汉,他才在高武的陪伴下,进了自家的巷子。
只见两顶大轿停在巷中,穿着红色号衣的轿夫伞夫正蹲在墙根下避暑。
‘什么人?老哥哥的贵同年吗?’赵昊按下心中的惊奇,越过那些轿夫,回到自家院中。
却见两个没想到的客人,再度联袂而至。
“是你们两个?”赵昊吃了一惊。
竟然是那国子监周祭酒,和苏州商帮大佬刘员外。
那日退婚不成之后,赵昊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们了,此番登门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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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吓死宝宝了~~
今天虽然不是朔望假期,但赵守正也在家中。
盖因国子监科考在即,准备应考的监生都获准不必坐监,在家自行备考即可。
赵守正陪着两名不速之客坐在堂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感觉十分煎熬。
看到儿子进来,他仿佛见到救兵一般,松口气笑道:“我儿回来了。”
“父亲。”赵昊恭敬的向赵守正行礼,然后便直起身,冷冷看着那周祭酒和刘员外。
“这孩子,就算亲事不成,我和大司成也是你的长辈,怎么不向我们行礼呢?”
那刘员外的态度,要比前番倨傲许多,前番是有赵立本在,他又自知理亏,是以颇为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但这次,双方既然已经撕破面皮,又没有赵立本在场,他自然要把上次失去的场子找回来。
赵昊见他那张胖脸上,挂着让人不爽的傲慢。心说同样是胖子,唐友德可比他可爱多了。
“哼哼。”赵昊冷笑一声道:“辱人者人恒辱之!”
“不错。”赵守正马上接上一句:“君子必自重,人始重之……”
他虽然觉着这样说,可能会得罪周祭酒,但时刻跟儿子一条战线,对赵守正来说更重要。
刘员外不由大怒,一拍方几道:“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赵家人如此嘴脸,可见我们退婚的决定,十分正确!”
“呵呵。”赵昊一撩衣袍,在赵守正身边坐下道:“退婚可以,一人掏一万两。”
“不错。”赵守正马上大点其头道:“少一个子儿,也不成!”
老爷子临走前,就是这么吩咐的,赵守正自然要严格执行。
“哈哈……”周祭酒和刘员外鼻子差点没气歪,两人对视一眼。
“大司成这下没有幻想了吧?”刘员外对周祭酒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
所谓‘大司成’者,祭酒的雅称也。
周祭酒迟疑一下,点了点头,便缓缓展开描金折扇,轻轻摇动道:“从三月开始到现在,守正你天天坐监、风雨无阻。从学正到司业,无不夸奖你态度端正,学业突飞猛进,看来今年秋闱是势在必得喽。”
赵守正心中咯噔一声,知道这厮打得什么坏主意了。其实,若非自己的前途还捏在人家手里,他早就将两人撵走了。
赵昊却不动声色,静静看着周祭酒的表演。
“但想要进乡试,得先过录科,今年录科考试,可是国子监自行组织的……”周祭酒啪得合上折扇,端起茶盏呷一口,不再说话。
可赤裸裸的威胁,已经分毫不差的传达给父子二人了。
赵守正有些紧张的看着赵昊,却见赵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看起来像是被激怒,又像是猫戏耗子般的戏谑。
“你笑什么?”刘员外特别讨厌这小子。而且自从他回家,那赵守正就像得了主心骨似的,也变得刺头起来。
赵昊却理都不理他,只看着一脸胜券在握的周祭酒,微笑道:“我从旁人那里听来一首诗,今日与周祭酒共赏之。”
不待周祭酒表态,他便清了清嗓子,吟道:
“海棠经雨一枝鲜,薄鬓轻笼态逾妍。有色无香元自好,教人妒处得人怜……”
“噗嗤……”刘员外忍不住笑了,抚掌揶揄道:“若是秦淮女史听了这诗,说不定能免了贤侄上船钱。”
‘啊,我儿怎么写这种艳诗……’赵守正闻言脸色一变,但当着外人的面,他是绝对不会训斥赵昊的。
但两人旋即发现,那周祭酒的脸,已经变得煞白如纸,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这这……”周祭酒满眼惊恐的望着赵昊,半晌方憋出一句话道:“找个地方,我们单独说话。”
“有什么不能对人言的呢?”赵昊却摆起了架子。
见他一副吃定自己的架势,周祭酒却愈发心慌气短起来,竟然站起身朝赵昊深深一揖,然后不容分说,拉着他的胳膊就往西间走去。
看着西屋的门砰地一声关上,赵守正和刘员外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两人在搞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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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刘员外心中,更多的是不祥预感。周祭酒可是堂堂四品大员,居然听了一首艳诗便慌成狗,这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赵守正现在,却是满心的八卦,可惜只能等着儿子,回头给自己解惑了。
~~
西屋里,周祭酒双手抓着赵昊的胳膊,低吼着逼问道:“这首诗,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赵昊一把打开他的手臂,将周祭酒推开两步,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你都知道些什么?”周祭酒脸色愈发难看,几乎要被赵昊吓破胆子了。
“也不算太多。”赵昊笑容却愈发灿烂道:“只知道这几个月来,你和号称‘丹阳大侠’的邵芳走得很近,还跟他一起坐花船夜游秦淮河。邵大侠可是位妙人啊,为周大人和一位秦淮名妓牵线搭桥……对了,那位名妓叫什么来着?朱泰玉,闺名无暇,对吧?周祭酒将佳人比作海棠,怕有以梨花自况之意吧?”
“你,你……”周祭酒被挤兑的老脸通红,刚要辩白两句,忽听赵昊石破天惊道:
“邵大侠是为了魏国公的事儿吧?”
周祭酒登时老脸煞白,旋即发紫,最后一片铁青。
他万万没想到,如此万分机密的事情,居然被这个身居陋巷的毛头小子,如同亲见一般。
摇摇欲坠半晌,他竟颓然跪在了赵昊面前,垂首道:“一万两银子,我确实出不起。”
赵昊着实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四品大员说跪就跪。
便见那周祭酒竟呜呜的哭泣起来道:“老夫四十一岁才中进士,侥幸选馆不容易啊,如今又是事业上升期,我这官当的战战兢兢,根本不敢收礼。靠着监生们日常的孝敬,勉强维持体面而已。就是把家里掏空,能拿出千把两银子到头了。”
“赵公子啊,我什么都答应你,千万不要将我和魏国公的事情捅出去,不然我就彻底完蛋了……”
周祭酒会吓得跪在地上,不是担心与秦淮名妓的风流韵事传出,而是害怕和魏国公徐鹏举的勾当泄露。
前者只能稍损其风评,甚至都影响不到他的仕途。毕竟在大众眼中,南京官员莳花遛鸟才是主业,逛秦淮河、与名妓唱酬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后一件事——可就犯了文武勾结的大忌讳了!当年首辅夏言,便是被严嵩,扣上‘内臣勾结边将’罪名杀头的。堂堂首辅尚且要落个身首异处,他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而且还是南京的,哪承受得了这样的罪名?
魏国公徐鹏举虽然不是边将,但作为金陵勋贵之首,常年担任南京守备,身份自然十分敏感。
真要把这事儿捅出去,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他姓周的了。
周祭酒万万没想到,自己每次和邵芳见面都万分小心,甚至从不直接接触魏国公,竟然还是被一个住在蔡家巷的毛头小子,如同亲见一般!
换了谁,都会被吓破了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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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有些人是你们惹不起的
堂屋里,赵守正和刘员外都在支愣着耳朵,听着西屋里的动静。但厚实的木门隔音不错,两人只能听到周祭酒隐隐的啜泣声。
‘什么情况?’赵守正瞪大眼,心说:‘莫非我儿打了周祭酒,那可如何是好?’
民殴官什么罪,他可是很清楚的。
刘员外更是面如土色,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透,一个区区十四五岁的孩子,怎么能把一位四品大员整哭。
~~
西屋里,赵昊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看着跪在面前苦苦哀求的周祭酒。
“就准你周大人乘人之危,却不许我出手反击?”
“赵公子,你误会了,其实本官原本不愿上门的。”周祭酒忙解释道:“之前我不敢认这门亲事,是因为高新郑。如今姓高的既已下野,那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本打算修书与赵老大人致歉,看看能不能重归于好的。但那姓刘的一个劲儿在后头撺掇我,说就算高新郑下野,令祖也不可能起复了。还说令祖如何记仇,女儿嫁过来又是另一个钱氏……我真是信了他的鬼。”
“你是说,都是姓刘的在撺掇?”赵昊手指在桌上轻扣。
“听说他又攀上了高枝,这才着急要跟你家退婚的。”周祭酒忙答道。
“哦?”赵昊心下一动,但他追问时,周祭酒却也不知详情,显然刘员外在此事上守口如瓶。
赵昊也只好先作罢,回头说道:
“既然你拿不出钱,就帮忙办事吧。”
“是是是。”周祭酒看到了希望,忙点头如捣蒜道:“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我爹参加乡试……”
“包在本官身上!我直接举荐他,无需参加录科!”周祭酒马上道。
“还有个叫范大同的……”
“没问题,一并举荐。”周祭酒忙表态道。
“那样不好看,让他顺利通过录科便成。”赵昊考虑的周全,范大同素来不学无术,如果被举荐的话,定会引起很大争议,那样会连累父亲的。
天大地大,父亲的举业最大,送人情也要以不影响赵守正为前提。
“还有。”赵昊看看他道:“你帮我弄个监生资格,没难度吧?”
“不难不难,不过要等到秋闱之后。”周祭酒忙道:“不是本官有意拖延,是朝廷为了避免有人走捷径,都是在秋闱后才开口子的。”
“行吧。”反正赵昊又没打算去考秋闱,只是想弄副监生的冠带,好有个起码的体面而已。
这跟地主老财捐员外,其实就是一回事儿。
孰料周祭酒唯恐他不满意,又主动道:“国子监会特许白身大儒坐监,省了公子向户部捐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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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士?”赵昊眼前一亮。
“不一样的。但也这要比例监体面的多,当然名额十分有限。”周祭酒摇摇头,打包票道:“我会帮赵公子办妥的。”
赵昊本打算再敲点竹杠,可一个国子监祭酒,能办的事儿就这些,还不如个七品知县来的实惠。
“暂时就这样吧,以后想到再说。”他也只好意犹未尽道:“把庚帖给我。”
周祭酒本就是来退婚的,庚帖自然收在袖中,闻言马上掏出个信封,双手奉到赵昊面前。
赵昊打开信封一开,跟上次一样,里头除了赵守正的庚帖,还有一张五百两的会票,估计还是上次那张。
赵昊已非吴下阿蒙,知道有身份的人,尤其是官员,是不会常常光顾钱庄的。他们会让信赖的仆人开个户头,日常的银钱往来都以下人的名义进出,这样可以从各种意义上省去很多麻烦。
好比今天,那提出来的两千两银子,赵昊便直接存到了高武户头上……
“小气巴拉的。”赵昊如今身家超过四万两,哪看得上区区五百两。
不过蚊子腿也是肉,他当然不会再退回去了。
“成了,出去吧。”赵昊收起庚帖施施然起身。
“赵公子放过我了?”周祭酒巴巴望着赵昊。
“看你表现喽。”赵昊却不负责任道。
“是是……”周祭酒忙点头哈腰起身,哪还有什么清流大员的气度?他朝赵昊伸手道:“赵公子,小女的庚帖,是不是也……”
“等会跟我爹要吧。”赵昊说着打开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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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厅堂,周祭酒又神奇的恢复了四品大员的沉稳,只是膝盖位置两团淡淡的灰迹,还有通红的眼珠,让人很难不去联想,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父亲。”赵昊朝赵守正抱拳禀报道:“大司成方才苦口婆心一顿劝说,孩儿已经意识到不该一味固执,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还是同意退婚吧。”
周祭酒也拢须强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赵守正愣一下,见赵昊朝自己挤挤眼,便没再说什么,回东屋拿出了两份庚帖,交在儿子手中。
赵昊便将周家那张递还给了周祭酒,又作势要将另一张递给刘员外。
刘员外伸手却捞了个空。
“钱呢?”赵昊把手一抽,又恢复了倨傲的模样。“一万两银子,一个子也不能少。”
比起周祭酒来,这厮更加可恶。
“你不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吗?”刘员外被搞糊涂了,指指周祭酒。“为何跟他退,不跟我退?”
赵昊便笑道:“大司成已经打了欠条,答应回头慢慢凑钱,对吧?”
“对对对。”周祭酒哪里敢不配合?忙点头连连道:“本官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只能慢慢凑了,不过刘员外身家百万,这点钱肯定难不倒他。”
“嗯?”刘员外闻言一愣,不知周祭酒为何要给自己挖坑。但打死他也不相信,周祭酒会打这个欠条。
“本官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周祭酒唯恐再坐蜡,朝众人拱拱手,便不管刘员外,一个人走掉了。
“这……”刘员外再看不出周祭酒被赵昊拿住把柄,他还当什么洞庭商帮副会长?
待周祭酒走后,他把脸一沉,对赵昊父子道:“我不管你们用了什么法子对付周祭酒,但能敲刘某竹杠的人,还没出生呢!”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赵昊也冷着脸,端起茶盏道:“送客!”
高武便站在门前,做了请的手势。
见今日又要无功而返,刘员外气得顿足道:“你们等着瞧,我要让你们父子知道,有些人是你们惹不起的!”
“这话也同样送给刘员外。”赵昊负手站在门口,冷笑看着刘员外灰头土脸而去。
赵守正看着刘员外的身影消失在墙外,方好奇问道:“我儿那首诗有何特别之处,为何让姓周的方寸大乱?”
赵昊淡淡一笑道:“因为那是他写给秦淮名妓朱泰玉的情诗。”
“朱泰玉?”赵守正显然听过这个名字,一副懂行的样子道:“听说是今年正当红的女史,怕是不会接待我们祭酒大人吧?”
秦淮河的名妓,爱的是才华满腹的风流才子、其次是一掷千金的富商,最厌恶却是当朝官员。因为这些人又吝啬又爱摆架子,还大都是年纪一大把的糟老头子……
“是魏国公花高价请她陪周祭酒的。”赵昊略有尴尬的挠挠鼻子,感觉这不是十四五岁少年该讨论的问题,便言简意赅道:“当然,魏国公也未曾亲自出面,他拜托了一个叫邵大侠的人办这件事。”
“邵芳?”赵守正目瞪口呆道:“那可是位奇人啊,据说这天下,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
说着,他问儿子道:“那魏国公命邵芳找姓周的,要办什么事儿呢?”
“他想让小儿子徐邦宁代替庶长子徐邦瑞袭爵,便求到了周祭酒头上。”赵昊沉声答道,如果说之前他还是猜测的话,那周祭酒的表现,已经证明了此事。
“原来如此。”赵守正恍然大悟,没想到那首艳诗背后还藏着这样一段勾当。
按照国朝制度,勋贵子弟想要袭爵,必须先进入国子监的武学接受教育,然后才能进京接受考核。魏国公想要废长立幼,就必须先让小儿子入国子监武学,同时设法让国子监拒绝大儿子入学,这都需要周祭酒的配合才行。
“只是如此隐秘的事情,我儿是从哪里知道的?”赵守正又想起一事,忙连声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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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华公子就是不信邪!
“呵呵,父亲还记得,上月初,收到的那封信吗?”赵昊笑问道。
“有这回事儿?”赵守正挠挠头道:“完全没印象了,可见为父读书有多专注。”
“嗯。”对赵守正一本正经讲的骚话,赵昊已经完全免疫,他自顾自的点点头道:“这些事,包括那首诗,都写在那封信上。”
但赵昊这话半真半假。
那封神秘来信上,确实提过邵芳给周祭酒和朱泰玉拉皮条的事儿,还有那首诗也确实是信上提及的。
但信上还说,邵芳接触的人太多太杂,上至公卿大臣,下至贩夫走卒,他每天都有交游。是以暂时还没法确定,邵芳到底求周祭酒办什么事儿。
不过对赵昊来说,有邵芳、朱泰玉这两个关键名字就足够了。因为隆庆年间的一段野史提到过,魏国公为废长立幼,曾求到过邵大侠,邵大侠又找了秦淮名妓朱泰玉,拉拢南京高官某某。虽然赵昊不知道这位高官是谁,但不妨碍他大胆假设,大胆求证。
果然,一句话就诈出了真相。邵大侠求的那个人,便是周祭酒!
当然,为了减少解释的麻烦,赵昊将所有的功劳,都让给了那封信。
“哦,原来如此。”赵守正不由大感兴趣,忙问道:“可知写信者何人?”
“不知道。”赵昊摇摇头。“没有落款,且是女子的字体。”
“女子的字体?”赵守正寻思片刻,忽然眼前一亮道:“难道是马姑娘?”
“怎么可能……”赵昊大翻白眼道:“她整天在味极鲜弹琴,上哪去打听这种上层机密去?”
“也对,她个清倌人,还接触不到这种层面。”赵守正摸着下巴道:“那到底是谁呢?”
“父亲别瞎操心了,还是专心备考秋闱要紧。”赵昊拍了拍赵守正的胳膊。
“哦……”赵守正点点头,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不由惊喜道:“周祭酒不会作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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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敢?”赵昊冷笑一声,又对刚转回的高武道:“去跟唐胖子说一声,明天中午我请他吃凉面。”
高武点点头,转身又出了院子。
~~
今天赵昊可谓双喜临门,收丝发了大财,还解决了父亲乡试的资格,自然心情大好,便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他晚上不打算写书了,叫上方家姐弟和高家父子,准备去鼓楼街逛夜市玩耍。
王武阳也想去,却被赵昊撵回家读书。还有一个多月就是秋闱了,应届考生哪能到处闲逛?
委委屈屈送走了师父的马车,王武阳怏怏走回自己住的小院。
赵昊给他租的住处,距离赵家不过百步,抬脚就到。
刚到家门口,却见一人提着个灯笼立在那里。
王武阳吓一跳,忙叫道:“谁在那里,是人是鬼?”
“六哥,是我。”那人苦笑应一声,迎上前来,正是雪浪招待过的那位华公子。
“哦,是妹婿啊。”王武阳这才松口气,一边掏出钥匙打开锁,一边亲热问道:“你可考过录科了?”
“不值一提的小事,说它干嘛。”华公子淡淡一笑,很不屑于这种没难度的考试。
“倒也是,提学大人再铁面无私,也不会落了华太师和王盟主的面子。”王武阳打开门,带着来客进去,又就着他的灯笼,将桌上的油灯点着。
“是啊,有人靠着王盟主的面子,直接都免试了呢。”华公子笑着反唇相讥。
“哈哈哈,看来我们谁也没法鄙视谁呢。”两个世家子弟相视一笑,都一副欠揍的神情。
在灯光下,那华公子身上的蓝色长袍暗光流动,更神奇的是,白日里还盛开的木槿花,此刻全都闭合了花瓣。也不知是什么神奇的原理……其实是他换了一件。
华公子打量下屋里简单到寒碜的摆设,还有霉迹斑斑的墙面,积满浮灰的床头……王武阳起居都在赵家,只在这里睡个觉。他又是个公子做派,能放下身段伺候师父,却不会打理自己的小窝。
华公子受不了屋里的霉味,掏出帕子,捂住鼻子,闷声道:“你怎么住在这种破地方?”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王武阳淡淡一笑,麻利的打水烧水道:“本打算留你住一晚,看来是留不下了。”
“不止我要走,你也得跟我走。”华公子站在王武阳身边,见他点火生炉子,动作十分熟练,不由眼圈一红,险些心疼的掉下泪来:“六哥,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
“啊?”王武阳吃惊的看着华公子,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今天可看见,你在给那个毛孩子捶腿打扇子。若不是欠债还不起,堂堂太仓王氏之后,岳父最寄予厚望的子弟,怎么能干这种,下人才会做的粗活呢?”华公子叹了口气。
“我没欠钱。”王武阳失笑道。
“那就是他们用武力威胁你了?”华公子不禁咬牙切齿道:“我这就递帖子给上元县,让他们立即拿人!”
“你这都哪跟哪啊?”王武阳这才忙活完了,站起身来苦笑道:“我是心甘情愿来拜师的,做弟子的服侍师父,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你……”华公子瞠目结舌道:“你真心拜师的?我听岳父说起时,还以为你是故意跟个毛孩子做戏,和他怄气呢。”
“这跟叔父有什么关系?”王武阳正色道:“我已经拜在师父门下,你若再对家师不敬,别怪我揍你!”
“揍我?”华公子难以置信的看着王武阳,两人素来私交甚笃,却没想到他会因为个毛孩子,跟自己翻脸的。“那毛……你师父到底施了什么法?让你如此着魔?”
“看到今日的你,就想起昨日的我。”王武阳轻叹一声,一脸同情的看着华公子道:“狂妄、傲慢,浮躁,其实不过是可怜的井底之蛙。”
“你说他是你师父,那他到底教了你什么,让你这么佩服?”这下华公子都好奇开了。
“师父,嗯……”王武阳刚要显摆一番,忽然有些泄气道:“师父教我洒扫庭院、端茶倒水、捏肩捶背,还有洗菜摘菜……”
“这不就把你当个老妈子使唤吗?”华公子哭笑不得道:“醒醒吧六哥,你可是太仓王氏之后,不要给祖宗丢脸啊。”
“不,师父是在磨练我的心性,让我沉静下来,不再浮躁。”王武阳却摇摇头,重新神采奕奕道:“我师父数通古今、学究天人,这天下没有人比他学问更大。虽然现在还没正式对我授业,但只是平时听师父聊天,帮师父记录,我就已经学到了许多东西。”
“哦,不妨说来听听?”华公子却是不信的,冷冷一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野狐禅,能把六哥你迷成这样。”
他可是堂堂华太师之子,文坛王盟主爱婿,眼光之高、所学之杂还在王武阳之上。就不信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让他佩服的见地。
“你不是打小喜欢算术吗?”王武阳便从自己床头,拿起一本手抄的《初等数学》来。“拿去看完再跟我说。”
这本《初等数学》在王武阳来之前,便已经默写成书了。王武阳整日泡在赵昊家中,自然见过此书,研读之下,感觉这本书比什么《初等物理》、《初等化学》之类要更容易理解,就问师父可以抄一本回去研读否?
赵昊之所以要费时费力的默写,这些四百年后的教材。是因为据史书记载,大明的士大夫热爱科学,求知欲极其旺盛。他们在晚明短短几十年内,翻译了上百种西方传来的科学著作,对各门各类自然科学都有涉猎。
他的目的十分简单,就是让这些科学知识尽早的在大明传播开来,自然不会敝帚自珍。
是以赵昊欣然同意了王武阳的请求,并且鼓励他多与人分享讨论,若是能激起旁人的兴趣,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一切要在不耽误举业的前提下。
“好,看看就看看,莫非还能让我也着魔不成?”
华公子便接过那本册子,冷笑一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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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不知秋香安在?
第二天一早,王武阳便将昨日妹婿过来的事情,一五一十禀报了师父。
“华太师的公子,王盟主的女婿?”赵昊心中一动,不由笑道:“也不知秋香还在不在他们家?”
王武阳闻言一愣,不知师父说的是谁。“秋香是哪位,我改日问问他。”
“没事,我瞎说的。”赵昊心说唐伯虎已经过世几十年,秋香姐就是还在,也是个老奶奶了,还是不要打破美好的幻想了吧。
他便摆手笑笑道:“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你也别太过火。”
“师父教训的是。”王武阳忙恭声受教,却难免愤愤道:“只是看他目中无人的样子,我就来气。”
“你以前不也是这样吗。”赵昊笑着虚踢他一脚道:“别聒噪了,快去帮巧巧端饭。”
王武阳便将巧巧做好的早饭,从伙房端到了树荫下。
赵昊刚端起碗虾籽馄饨,就见唐友德颠颠的进了门。
“哈哈,唐老板,咱们约的是中午的饭吧?”
“哇,好香啊。”唐友德深吸一口,那诱人的猪油和虾子酱油的混合香气,满脸堆笑道:“公子有召,老唐肯定赶早不赶晚。”
“那就改吃馄饨吧。”赵昊笑着招呼他坐下。
巧巧便给唐老板,也端上一碗红汤虾籽馄饨。
唐友德舀一个精致的馄饨送到嘴边,吹去热气,方一口吃下,细细品尝一番。
“嗯,面皮里加了蛋清,面也揉的恰到好处,简直入口即化。”一看唐友德腐败的肚子,就知道他是个老饕,这还是赵公子家的饭,头一回得到他的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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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闻言,便得意的瞥一眼赵昊。因为这厮嘴巴太难伺候,她可是专门跟味极鲜的大师傅学的手艺,还加了味极鲜的秘制虾子酱油呢。
见赵昊满意的笑了,巧巧就高兴的转身忙活去了。
两人吃完了早饭,王武阳将碗筷收拾下去,又沏上一壶茶,赵昊这才进入正题道:
“怎么样,想不想跟我再赚一票?”
“啊,公子不是说歇两天吗?”唐友德惊喜的看着他,对生意人来说,让钱在家里睡觉,简直是最大的犯罪。
“又找到好机会了呗。”赵昊呷一口茶水。
“多好的机会?难道比上次还过瘾?”唐友德凑趣笑道,心中却是不相信,会有比上次收丝还棒的生意。
谁知赵昊却自信满满道:“比上次还过瘾,这次连本钱都不用。”
“还有这等好事?”唐友德开心的像个一百八十斤的孩子,笑得腮帮子乱颤道:“这样下去我都没心思开南货店了。”
“那就算了。”赵昊便打趣道:“别耽误你开百年老店。”
“不耽误不耽误,犬子已经可以撑起店面了。”唐友德忙摆手连连道:“我抽出身来跟公子干就是。”
然后他又一拍大腿道:“我早就想清楚了,跟着公子干,才能把买卖做遍天下!”
“哈哈哈,你个老唐真会说话。”赵昊笑眯眯的享受着他的奉承,然后才沉声吩咐道:“你回头就放出风去,说准备开一家大规模的丝织工场。让人去询价织机、织工……尤其是生丝,要多跟苏州商人询价。”
“啊?公子是打算,开丝织工场?”唐友德疑惑道:“这买卖能赚大钱不假,只是可不是一般的费钞,不砸个几万两银子,张罗不起一家像样的工场的。”他知道以赵昊的脾气,等闲小工场肯定看不上眼。
“问问都要钱吗?”赵昊眨眨眼,看着他道。
唐友德也眨眨眼道:“那当然是不要钱的。”
赵昊拿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你就去问啊!”
“光问不买?”唐友德问道。
“对呀。”赵昊微笑颔首道:“你不是最会吹牛吗?问的时候口气要大,语气要真,可别让人看出来,你是在闹着玩。”
“这个公子放心。”唐友德讪讪笑道:“这事儿老唐是行家。”
“去吧,情况有变化再来找我。”赵昊便挥挥手,送客。
“啥,啥情况有变?”唐友德不解问道。
却见赵昊没有要解惑的意思,他便知道,公子又卖关子了。
~~
虽然不知道赵昊要干啥,唐友德还是将他的吩咐,当做头等大事。
回去后,唐友德便当众宣布,自己要开丝织工场,弄得下面人一头雾水。然后他抽调出精干力量,到处去询问是否有工场愿意出售;订购织机最快多久能交货;并且在各家牙行挂上号,准备长期招募织工……
他自己也带着掌柜的,到苏松常镇在金陵的商会拜访,希望与丝商签订长期供货合同。
这南京城虽大,但丝织行业联系却十分紧密,稍有风吹草动,都瞒不过那些食物链顶端的大佬。
当天晚上,这消息就传到了苏州会馆中。
苏州会馆原先乃魏国公府的别业,地处南京最繁华的夫子庙秦淮河畔,是个精致的私家园林。园内水石清幽,竹树美秀,画栋回廊奇丽,江南风味浓郁。此刻虽是深夜,园中小湖上的戏台却灯火通明,戏台上丝竹悠悠,有昆曲名伶在演出王世贞新作的《鸣凤记》。
“闽山越水画图间,人聚愁散眉难展,潮平增阔旧江边,顷刻见帆花飞电。”那台上小生仪态优雅的唱罢,又念白道:
“乡心萦缱,朋情留恋。从此云山隔远……”
只听那唱腔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正是曲圣魏良辅临终前,才最后定调的水磨腔。
一众宾客隔着湖水,在岸边水榭中听得如痴如醉。
这时,一个长随打扮的男子,悄悄走到坐在主位的刘员外身边。
刘员外是洞庭商帮副会长,同时也是苏州在金陵商人的领袖,眼下这座苏州会馆的主人。
他一边合着拍子微微点头,一边听着那长随的禀报。
“唐友德要进军丝织业?”刘员外听完微微皱眉,小声道:“这人名字好生耳熟。”
“就是昨日在白鹭洲码头卖丝的那个……”长随轻声提醒东家道。
“哦……”刘员外想起来了。他昨日听人禀报过,这姓唐的一口气出了四万一千斤生丝,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洞庭商帮掌握生丝话语权,并非全靠财大气粗,也离不开他们对行业精准的把握。这样一笔逆市而动的交易,自然引起了刘员外的关注,他今天便弄清楚,丝主除了唐友德,还有大报恩寺的雪浪法师,以及……赵昊。
白日里看到那个名字,刘员外还以为是同名同姓而已,但让人一调查就知道,确实是那个让人讨厌的小子。
刘员外当然不会相信,整个卖丝收丝的过程,是由赵昊主导了。他想当然的认定,是唐友德操刀,雪浪出钱,赵昊只是跟着喝汤而已。
虽然搞不清唐友德为何要带赵昊一起发财,但两人关系密切这一点,是瞎子都能看出来的。这次唐友德要开丝织工场,这小子八成也会插一脚。
想起昨日赵昊对自己的羞辱,刘员外就恨得牙根痒痒。便沉声吩咐道:
“织工织户咱们管不着,但生丝这行当,可是咱们说了算。传下话去,一根丝都不准卖给姓唐的!”
“是。”长随应一声,转身出了水榭。
刘员外则将目光转回戏台上,继续津津有味的听他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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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篇】隆庆二年的春节(上)
十分感激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想来想去,便为大家准备了这份特殊的新春贺礼,希望亲爱的书友们能喜欢。
让我们一起看看,简介中的人物在隆庆二年的春节,都在忙些什么吧?
一、‘新’字篇——朱翊钧
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中。
贴身太监们正伺候大明至尊隆庆皇帝穿戴整齐,镜子里的隆庆面皮白净、两撇小胡子修剪整齐,却显得十分无精打采。
因为他是要去参加元旦大朝会的。
朝会上,文武百官以及各藩国使节都会祝皇上新年快乐,皇上要给百官群臣赏赐,然后还要设宴款待他们。整个大朝会礼节非常繁杂,差不多到傍晚才能结束……
而我们的隆庆皇帝,却偏偏是个喜欢岁月静好、十分怕麻烦的美男子。去岁那场让他苦不堪言的大朝会,皇帝陛下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一想到又要被折磨一整天,他就感觉生无可恋。
见皇帝神情萎靡,两个宦官交换下眼色,那个叫陈洪的御用监太监,便一边将冕服的蔽膝悬在大带上,一边小声谄媚道:“万岁爷,御制厌胜瓷已经送到了。”
“哦?”隆庆一听来了精神,他已经心心念念了快一年,终于把这玩意儿给盼来了,马上道:“拿来朕瞧瞧。”
“包万岁爷满意。”陈洪便将一个锦盒奉上,小声道:“这一套一共十个碗,用的是仇十洲的《十荣》,还有一套唐伯虎的,等下朝后呈给陛下。”
说着,他打开锦盒,奉上十盏秘戏瓷。
“赵子昂的呢?”隆庆皇帝一边随口问着,一边拿起一个欣赏起来。只见人物栩栩如生、纤毫毕现,皇帝不由赞不绝口。
“赵子昂那套有三十六幅画,景德镇那边的工匠还没烧完,还得等俩月……”陈洪忙解释道:“这不为了给万岁爷贺岁,老奴才吩咐他们,先把烧好的用八百里加急送来。”
忽然,外头小太监一声禀报道:“皇长子来给陛下拜年喽……”
“快收起来!”
隆庆皇帝登时脸色一变,赶紧将那瓷碗放回盒中。
陈洪赶忙把那锦盒扣好,然后藏在皇帝的衣柜里。
隆庆皇帝这才宣进。
便见盛装打扮的李贵妃,领着个五六岁小孩子走了进来。
那小孩穿着皇子服色,抹额上嵌着明珠,脖子上戴着金锁,胖乎乎、粉嘟嘟的样子,活脱脱送子观音怀中的大胖小子。
他正是未来小阁老的亲密战友,将来的大明万历皇帝,如今才五岁的皇长子朱翊钧。
“儿臣给父皇拜年啦,祝父皇龙体康健,祝大明……年谷顺成……”
朱翊钧奶声奶气说完,便在母亲的小声提醒下,跪在隆庆面前,给父皇磕头。
一看到目前唯一的宝贝儿子,隆庆皇帝便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弯腰伸手抱起朱翊钧,亲了亲他的小脸蛋道:“乖儿子真会说话,这都是你自己想的?”
“是大伴教我说的……”朱翊钧便老老实实答道。
李贵妃有些尴尬的低下头。
“哈哈哈,能学个一字不差也很厉害。”隆庆皇帝却依然十分开心道:“比你父皇强啊,父皇都十岁了,话还说不成句呢……”
“父皇怎么这么笨?”朱翊钧抱着隆庆的脖子,奇怪问道。
“别瞎说!”李贵妃忙瞪一眼儿子,朱翊钧便躲到隆庆怀里。
“无妨无妨,童言无忌嘛。”隆庆皇帝便笑答道:“父皇笨是一方面,但也是念书太晚的原因。可不像你,三岁起就跟着冯保学认字。我,哎……”
说到这儿,隆庆忽然神情一黯。他父皇嘉靖专心修仙,甚至都不住在紫禁城,自然也对儿子不理不睬。隆庆一直在无人问津的宫中长到
十六岁,才得以出阁读书的……
“陛下……”李贵妃知道隆庆又想起了伤心事,忙上前想接过儿子。
“没事,一切都过去了!”隆庆深吸口气,紧紧搂住怀里的儿子道:“朕绝不会让我昔日的遭遇重演!朕要让我的儿子,成为大明,不,成为历朝历代最幸福、最有学问的皇子!”
说完,皇帝将朱翊钧高高举起,对众人宣布道:“朕会在今日朝会上,宣布立朱翊钧为太子。待册封大典后,便立即安排太子出阁读书!”
顿一顿,他又难过道:“可惜,朕的高师傅不在……不过张师傅同样学识渊博、人品贵重。就让他来给寡人的儿子当老师,一定会将朱翊钧培养成为最好的储君!”
李贵妃闻言喜极而泣,跪在地上谢恩不迭。
小胖胖却一脸懵懂的扭动着身子,对父皇小声道:“我要尿尿……”
引得帝妃太监哄堂大笑。
此时的小胖胖还不知道,他将面对一段怎样黑暗的学生时光。直到那个人出现,才把他从严师严母和爱打小报告的大伴手中拯救出来……
五岁皇子的春节,就是这样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珍惜眼前这短暂的天伦之乐……
朱翊钧隆庆二年关键字——【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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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春’字篇——张居正
东华门外、灯市口大街、大纱帽胡同,一处悬着‘张氏府第’的高门大院中。
美髯飘飘的内阁大学士张居正,与妻子端坐在堂上,接受五儿一女的跪拜。
看着敬修、嗣修、懋修皆已长成翩翩美少年,稍小些的简修灵动活泼,最小的儿子允修则稚嫩可爱。
唯一的爱女更是活脱脱的美人胚子,将来一定出落成闭月羞花的大美人!
这让平素里不苟言笑的张相公,终于露出了欣慰的微笑。没办法,咱老张家人的能力,就是这样强大!猛!
张居正看看一旁妻子微微隆起的小腹,心说这第七个孩子,一定又是他哥哥姐姐那样的金童玉女……
四十二岁的张相公,就是这样的自信!
没办法,谁让这位未来大明的霸道总裁,从小到大,都是活脱脱的人生赢家呢?
他笑着让儿女起来,掏出准备好的红包,每人一个。
当然,唯一的女儿要多受宠爱,得到的红包是最大的,这十分合理。
接受完了子女的跪拜,张相公便要入宫给皇帝磕头了。
当他坐进大轿中,那脸上的笑意便消失不见了……
这是张太岳在北京城度过的第十八个春节了,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其中休过一个三年长假,所以这是他出仕的第二十一个年头。
其实,在之前十九个年头里,他的仕途并不惹眼,只是按照一般翰林官的路线慢慢熬着资历,甚至看起来要比其余的同年慢一些。
毕竟哪怕在前年,也就是嘉靖朝的最后一个年头,他还是从五品的翰林侍读学士。而同年的状元李春芳,已经在前一年就入阁,成为堂堂一品大学士了。
张居正虽然嘴上不说,但嘴上经常起泡,显然十分着急。
但情况在去年,也就是隆庆元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在几个月内,被超擢为吏部左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进入内阁参与朝政。同年四月,又改任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三个月内连升了六级,跨越了别人要二十年才能走完的鸿沟,成为内阁最年轻的大学士。
没办法,他中进士早,当了二十一年的官才四十二岁。
四十二岁的张居正,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官也当的炉火纯青,他迫不及待要干一番大事业了。
可谁知去岁这入阁头一年,他非但在治国上毫无建树,而且过得十分苦闷。
张居正能被超擢,当然离不开皇帝陛下的信赖,但他很清楚,自己的恩师徐阶,才是暗中推动一切的那个人。
前年先帝驾崩时,恩师更是排除一众阁臣,让自己与他共拟遗诏,将天大的功德、天大的情分与他分享。从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一生都要打上徐阶的烙印了。
可他偏偏心底里,是与高拱更亲善的。这非但因为两人都是潜邸旧人,而且更因为两人的理念相合、都认为这大明朝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必须要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否则国将不国,必将重蹈前宋覆辙啊!
因此阁潮一起,张居正反而被夹在两派人马中间十分难受,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高大哥黯然下野,留下他一个在内阁孤掌难鸣。
此时内阁之中,已是一片祥和。他的恩师徐阶拔剑四顾,再无敌手,虽然皇帝似乎有所不满,但以陛下柔弱的性子,轻易不会招惹功德盖世的元辅。
次辅李春芳素有甘草国老之名,从来不会违逆首辅。而张居正的房师,与他一同入阁的陈以勤,也一样是个好好先生。在这样一个一团和气的内阁中,日常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大家相处的亲善有爱,朝野内外皆交口称赞。
可张居正心里急啊!他不要当大明朝的裱糊匠,他要改革救国!
然而老师却不这么看,他不许自己的学生折腾,他说对这样一个运转了二百年的帝国来说,痼疾是无法消除的,宰辅们能修修补补,将它维持下去,就已经足以名垂青史了。
不折腾还有个好处,就是徐阁老可以省下精力,好好将他信奉的阳明心学发扬光大。仅去年下半年,徐阁老便在京中组织了三十场讲学。今年春节假期,更是邀请了天下的心学门人赴京,要在京中连讲十场!
李春芳、陈以勤也都是心学中人,自然双手赞成,非但会全程参加,还会亲自上台讲课。
张居正作为徐阶和陈以勤的学生,当然也不敢缺席。
可一想到,整个春节要和那些离经叛道的狂人搅在一起,听他们口出狂言;一想到心学已经成为官方显学,百官整日大谈心性,朝中充斥魏晋清谈之风,张居正就感到满心烦躁。
心学心学,空谈心性,一事无成,有个卵用啊!
当他的轿子,经过东华门外大街上,那座大门紧闭、也没贴春联福字的宅子时,张居正心中忽然涌起个大胆的念头。
‘不如把高新郑请回来吧!’
他让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可这念头一跳出来,就怎么按不住,反而愈发的强烈,让他浑身燥热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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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大学士的官轿过后,大街上才重新恢复了交通,便听一个少年向另一个少年介绍道:“这里是皇上给高新郑的赐宅,高相下野后也没收回。刚才过去的是张江陵相公,听说他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呢……”
“不管他,先去长公主府再说!”另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放下了马车的车帘,此时他心烦意乱,就是张居正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
此时的张太岳并不知道,他高呼不可战胜的那个人,就在那辆马车上,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已……
四十岁的副总理的春节,就是这样混杂着得意与焦躁,酝酿着改变朝堂的大事件……
张居正隆庆二年关键字——【烦】
三、‘大’字篇——海瑞
漫天的风雪掩盖了大运河的航道。从昨日起,漕丁们终于停止了铲冰,漕船全都靠了岸,这条连接南北的大动脉,终于暂时安静了下来。
这让到南京通政司去上任的海瑞,只好在临清驿中过年了。
说是过年,其实元旦这一整天,海瑞连口饭都没顾上吃。
因为慕名而来拜见他的人一波接一波,一直从他的房门口,排到了驿馆外。
海瑞全都耐心的予以接见,听他们控诉官府的欺压,询问他们有何冤情。
其实很多人并无冤情,只是纯粹来看一看心中的偶像,请他签个名,给他磕个头罢了。
而这一切,都来自于那道《治安疏》。
海瑞之前,大明不乏直言敢谏之士,越中四谏、戊午三子,全都是青史留名的义士,但他们不敢跳出君君臣臣的框架,明明是皇帝犯的错,却只敢骂给他背黑锅的人。只有海瑞敢于直指本源,说出了天下百姓敢怒不敢言的心里话——
‘嘉靖嘉靖、家家皆净!’
‘盖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距离那次震古烁今的上书,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
这两年时间,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嘉靖皇帝在他上书第二年去世,他的两个儿子长子中砥、次子中亮也相继殇逝,而他这个罪魁祸首却被从诏狱中放出,成为了全国人民的偶像,成为了活着的比干,成为了一颗不断攀升的政坛新星……
这种世俗意义上的名利双收,让海瑞情何以堪?
他一度陷入极度的自责、极度的自我否定之中。当时,赦免他的旨意送到诏狱中,狱卒们担心海瑞出去后,跟他们算招待不周的账,便叫了一桌丰盛的酒席送给海瑞。
海瑞以为是断头饭,自然狼吞虎咽,准备吃饱了上路。可等他吃完了,狱卒们也不给他上枷锁,反而告诉他真相,皇帝死了,他被赦免了。
海瑞闻言呆了半晌,然后撕心裂肺恸哭起来,哭得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直到昏厥过去。
如果嘉靖皇帝在天有灵,知道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为他而哭的人,是唯一骂他的那个人,不知该作何感想?
海瑞是真的悲痛,你说他愚忠也好,愚蠢也罢。他和其他读书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别人只把书上的圣人教诲挂在嘴上,他却记在心里,身体力行。
所以他把皇帝当成天,当成了父亲。父亲有错要劝谏,父亲去世了,对他来说,那一刻天塌了……
出狱后,海瑞又得知自己两个儿子的死讯,更是万念俱灰,数度上表请辞,但每次都被驳回。京城百姓听说他要辞官,更是日夜守在他家门外,跪着求他留下来。
因为在这个草民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帝制时代,头顶那一片青天,就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心灵的寄托。
海瑞没有走成,但他始终提不起精神来。他感觉自己的热情和斗志,全都被那次上疏给掏空了。
他成了一尊泥塑的偶像,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接受着人们的参拜,履行着一个符号的责任而已。
直到去年冬天,遇见了那个少年,与他连番的辩论,虽然谁也没有说服谁,却给海瑞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让他从新开始思考活着的意义、当官的使命,以及很多很多之前认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
虽然还没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但他终于重新振作起来,努力去当好百姓心中的青天大老爷……
“下一位。”他送走了耕牛被偷的老丈,又叫另一位百姓进门。
~~
有一种天教啼鸣的鸟,不到呕血不住口。
海瑞也是这样一种痴鸟,他把他柔软的心窝紧抵着锋利的荆棘,口中的歌声虽然难听难听,唱出的却是天下的不公与百姓的愤懑……
有些人,他做不成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无法为了家人而活着,是因为有更多的人需要他……
~~
此时的海瑞已经隐约知道,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就是他一生的知己。
但此时的海瑞并不知道,两人将掀起多大的风浪,共同将奇迹的光辉洒向他们深爱的华夏大地!
海瑞隆庆二年关键字——【悟】
四、‘吉’字篇——徐渭
南京刑部大牢中,关着大明三大才子之一的徐渭。
是的,王世贞号称当世第一才子、文坛盟主,是著名的文学家、戏剧家、诗人、画家、文艺评论家、史学评论家……但依然无法与历史级别的徐渭相比。
可惜才子的命运通常都很艰难,王世贞是这样,徐渭更是如此。
他辅佐胡宗宪驱逐倭寇、平定东南,成就平生功业,却也因为胡宗宪被构陷而死深感痛心。在听闻昔日总督府中幕僚相继被牵连入狱后,徐渭日夜担忧自己受到迫害,于是对人生彻底失望,以至发狂。
他写了一篇文辞愤激的《自为墓志铭》,而后拔下壁柱上的铁钉击入耳窍,流血如迸,医治数月才痊愈。后又用椎击**,也未死。如此反复发作,反复自杀有九次之多。
嘉靖四十五年,徐渭在又一次狂病发作中,因怀疑继妻张氏不贞,失手将其杀死,他因此被关入监牢,这已经是他在大牢里度过的第二个春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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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不同的是,前一个春节是在县衙大牢里,这个春节在朋友的活动下,他被提到了刑部大牢服刑。
许是不破不立的缘故,坐牢之后,徐渭的狂病不再发作,他每天开始投入大量的精力画画。狱卒知道他是大名人,便拿着他的画出去卖,结果赚了大钱。于是对他愈发恭敬,并尽量改善他的居住条件,给他创造更好的作画空间。
比起在猪圈似的县衙大牢,如今徐文长吃得好、住得好,每天看看书、画画画,还有一个时辰的放风时间,简直在天堂一般。
而且还有个他喜欢的作家住在他隔壁。
“吴承恩,你想好了没有?孙猴子该怎么过红孩儿这一关?”
徐渭透过栅栏,催促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那老者盘腿坐在桌前,咬着笔头冥思苦想,闻言大怒道:“徐文长,你又叫我名字!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要对我保持尊敬!”
“好吧,好吧。老猴子,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看下一章啊……”徐渭无所谓的撇撇嘴,拿起桌上的酒坛子诱惑他道:“赶紧写完这一章,让我看过之后,咱们好喝酒过年。”
“哎,说得简单。老夫哪有你那样的才气啊?”那吴承恩苦笑道:“像我们这种才具平平的作家,写文章只能揪着胡子硬挤,哪还有资格过年?”
“要不我帮你写得了。”徐渭便摩拳擦掌道:“看你一天写不了二百字,估计等你死了,孙猴子也到不了西天。”
“那可不行!这是我毕生的心血,怎能让你胡编?!”吴承恩忙捂住自己的手稿。他十分庆幸两人关在两间牢房里,不然自己的小说还不知道被这厮改编成什么样呢。
“改编又不是胡编。”徐渭撇撇嘴,对这敝帚自珍的老小子十分无语。
见吴承恩又要陷入冥思苦想,他用吃剩下的鸡骨头,丢到那老丈头上道:“行啦,别写了,作家也是人,也得过年啊。”
“哎,作家能算人吗?”吴承恩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不过年了,继续写……”
“真可怜,大爷打赏你了。”徐渭便将那坛酒隔着栅栏丢给徐渭道:“明年再接再厉,继续好好写吧。”
“好吧,谢大爷赏。”吴承恩一看见酒,哪还有写书的心?便搁下毛笔,与徐渭抱着坛子喝起酒来。
酒到酣处,徐渭高声做歌,唱起来他自己写的杂剧道:
“俺本是避乱辞家,遨游许下。登楼罢,回首天涯,不想道屈身躯扒出他们胯!”
“他那里开筵下榻,教俺操槌按板把鼓来挝。正好俺借槌来打落,又合着鸣鼓攻他。俺这骂一句句锋铓飞剑戟,俺这鼓一声声霹雳卷风沙!”
吴承恩显然也谙熟此剧,便跟着一起大声唱道:
“曹操,这皮是你身儿上躯壳,这槌是你肘儿下肋巴,这钉孔儿是你心窝里毛窍,这板杖儿是你嘴儿上獠牙!两头蒙总打得你泼皮穿,一时间也酬不尽你亏心大。且从头数起,洗耳听咱……”
“哈哈哈哈……”唱罢,两位老者相视狂笑,忽然吴承恩一拍脑袋道:“有了,我知道该怎么写了!”
“那还不快去写!别他娘又让灵感跑了。”徐渭忙催促道。
“哎哎,好我写。”吴承恩赶紧丢下酒坛子,奋笔疾书起来。
他每每写作遇到障碍,都是靠徐渭唱戏才能越过,这也算是文曲两开花了。
徐渭便靠着栅栏眯着眼,一边喝酒,一边等吴承恩写好了给自己看。
此时他还不知道,再有几个月自己未来的东家就要救自己出狱。
而他也将辅佐着那位年轻的东家建立起比从前伟大十倍、百倍的功业来!
徐渭隆庆二年关键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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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乖徒儿快到我碗里来
这日刚下过雨,难得清风徐徐、暑热暂消,赵昊与巧巧在院中踢起了毽子。
见他整天饱食终日,不肯动弹,巧巧终于不能忍了,便动手做了个漂亮的毽子,非拉着赵昊起来运动。
今天赵昊不好再借天热推脱,只好不情不愿的同意了。
看着那枚用制钱和鸡毛绑成的毽子,在巧巧身周轻盈的上下飞舞,赵昊不禁喝彩连连。
“没想到你也是个踢毽高手来着。”
巧巧愈发得意,双脚随心所欲的踢动间,玩出各式各样的花活,见赵昊看得出神,她嘴角一翘,脚腕一抖,便将那枚毽子踢向赵昊。
啪的一声,毽子正中赵昊脑门,他忙抬脚去踢,却毫无悬念的漏到了地上。
巧巧捂嘴直笑,红扑扑的脸庞上,满是喜悦之情。
“你不是说,你也是高手吗?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都接不住?”
“失误来着……”赵昊尴尬的咳嗽一声,他确实是踢毽高手,但那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却还是头次接触……
玩捉迷藏倒是行家里手。
“你瞧我真正的水平。”赵昊为了挽回颜面,把毽子高高抛起,然后奋力一脚踢出,便将那毽子踢到了房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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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高吧……”赵昊嘴角一抽抽。
“你是存心不想踢了吧?”巧巧一脸狐疑的看着赵昊。
“呃……”赵昊愈发尴尬起来,便背手大喊道:“高武,把毽子取下来。”
高武便去墙根扛来梯子,架好了爬上去,刚把那枚毽子拿到手,忽然神情一愣,指着院外说不出话来。
赵昊转头看去,只见门外居然跪着个锦衣公子。
见赵昊看过来,那锦衣公子便高声道:“师父,请收下徒儿吧!”
刹那间,赵昊以为自己穿越回上个月了。
但他看到王武阳好端端站在自己身旁,才相信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怎么又来一个?”巧巧也是捂着额头,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人。
见那锦衣公子腰间束着代表生员身份的蓝色丝绦,巧巧心说赵昊这厮又馋又懒,连个童生都不是,怎么就成了读书人眼里的香饽饽?
“关门关门,赶紧关门!”赵昊以为又是哪家公子,被吸引过来要跟自己学诗词呢。
忽悠一个王武阳就够累了,再加一个好奇宝宝,让他这日子可怎么过?
高武便要去关上院门,王武阳却小声对赵昊道:
“启禀师父,那人好像是我妹婿……”
“哦?”赵昊不禁眼前一亮,轻声问道:“就是那位华太师的小公子?王盟主的乘龙快婿?”
“是。”王武阳点点头,觉着自己给师父找了麻烦,心里难免惴惴。
“既然是你亲戚,也不好太为难。”却见赵昊十分体贴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总不能让乖徒儿没法做人。”
“师父……”王武阳感动的热泪盈眶,心说师父平时虽然严厉,其实心里是体贴弟子的。
“把他叫进来吧,看看他发的哪门子疯。”赵昊便背手立在堂前,让王武阳把人领进来。
“切个西瓜去。”赵昊又吩咐巧巧一声。
见他此刻的态度,与前番王武阳拜师时大相径庭,巧巧不禁审视的看着赵昊,心说这小子肯定又打鬼主意了。
~~
那华公子跟着王武阳进来,也不管院中刚下过雨,便再次拜向赵昊!
“学生华叔阳,拜见师尊,恳请师尊不嫌愚鲁,恩准收列门墙。”
“你叫华叔阳?”赵昊面无表情,心中却笑出了猪叫。
“正是学生。”华叔阳忙沉声应道。
华叔阳,出身无锡首富、诗书传家,父亲乃大名鼎鼎的华太师华察,不然也不会被王世贞选为女婿。
更重要的是,此人今年会中应天乡试第十六名,隔年金榜连捷,中殿试二甲第十一名……
而且他才年仅二十岁,是隆庆二年那科最年轻的进士。
这样的宝贝儿跑到家里来拜师,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哎呀呀,这王盟主家真是人才济济,不光他本人、他爷爷、他父亲、他兄弟、他儿子、他侄子都是进士,连他女婿都是进士!
自己收了个王武阳,居然又牵出了个华叔阳,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接再厉,把王家七骏都勾引过来,凑个九阳神功,岂不天下无敌?
好在他极少七情上面,哪怕心里笑开了花,脸上依然保持着淡漠的神情。
见赵昊问一句自己的名字,便陷入了沉默,华叔阳不禁心中忐忑,偷偷瞥向一旁的王武阳。
两人相交莫逆,不用说话,王武阳也看懂了他的眼神。
‘你小子,不会是把我说的那些坏话,都告诉师父了吧?’
王武阳轻轻摇头,便垂首看着地上的蚂蚁,不再背着师父搞小动作。
见他居然变得如此老实,华叔阳心中憋闷,只好耐着性子等赵昊开口。
好在巧巧端上西瓜来,塞一片到赵昊手中,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嗯,沙瓤了。”赵昊咬一口西瓜,对华叔阳笑道:“起来一起吃瓜吧。”
“师父还没说,收不收我呢?”华叔阳忙顺杆爬道。
“那你就跪着说话吧。”赵昊在交椅上坐下,专心吃他的瓜。
“呃……”华叔阳讨了个没趣,只好乖乖跪在那里,继续等赵昊吃完瓜。
把个王武阳看得是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师父看着自己的面子,才对华叔阳和颜悦色,这厮居然还不珍惜。笑的是这厮那日还红口白牙的指责自己入了魔,这才几天过去?
他就腆着脸给师父跪那儿了……
“听说,你是来领武阳回去的。”赵昊吃完瓜,拿起棉巾擦擦嘴,这才一脸不解的问道:“怎么忽然也要拜师开了?”
“之前的徒儿,可谓井底之蛙,夜郎自大,所以不理解六哥,为何会突然拜师。”华叔阳赶忙认真答道:“直到六哥将师父所著之《初等数学》交于徒儿拜读。徒儿回去一看,就惊为天人,一口气连读三天三夜,顿如醍醐灌顶,茅塞大开,只觉这天下的道理都在其中!”
顿一顿,他满脸敬仰的望着赵昊道:“这才是师父所著的《初等数学》,徒儿看到一半就已经十分吃力了。想来师父定有《中等数学》,乃至《高等数学》,若能跟随师父学此天下至理,徒儿此生无憾。否则,死不瞑目啊!”
赵昊闻言,心说这话也对,数学的本质是逻辑思维,确实也可以当成一门哲学看待。
管他是数学爱好者,还是哲学爱好者了,反正乖徒儿快到我碗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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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来自师兄的关爱
通过交谈,赵昊得知华叔阳自幼酷爱算术。
算术乃君子六艺之一,华家又是无锡首富,也确实需要子弟善于理财。因此华叔阳在课业之余,专门跟著名数学家,休宁商人程大位学习算术之学。加之他天资聪颖、远超常人,很快便将《九章算术》、《周髀算经》、《算学宝典》、《缀术》等能找到的前人著述涉猎一遍。
但他有很多地方看不懂,好比什么天元术、四元术……看的华公子云里雾里,四处求教也依然不得其解。程大位便已经算是当世顶尖的数学家了,可依然无法为华叔阳答疑解惑。
盖因自宋朝从科举中取消‘明算科’后,我国曾十分辉煌的算数之学便日渐式微,到了本朝就只剩下日常应用,已经很少人去专门钻研这门学科了。而且,我们历史上的大数学家大都擅长算术、解方程,在演算具体题目方面远远领先世界,却只将数学当成一种应用、一种兴趣,对数学中更深层次的东西缺少思辨,自然也就无法将其公理化。
而公理化,是后人想要系统学习数学,进行深入研究所必须的。没有这一步,就始终难以入数学之门;就只能对前人的成就高山仰止,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华叔阳看到那本《初等数学》,顿觉找到了解答那些艰深问题的钥匙。他从书中看出,作者已经整理出一整套学科体系,只要追随着作者一路学下去,他的那些疑问非但将迎刃而解,自己也将登堂入室,成为一代数学大家。
更让他心驰神往的是,在这本书里,任何一句断言都可以得到肯定或者否定的论证,且这种论证理性客观,完全不受任何诡辩与权威的影响,可以接受任何的质疑和辩驳!
这就跟传统儒学大相径庭了。儒生们只能屈从于宋儒对圣人之言的注解,稍有思辨能力的人就难免产生质疑。于是叛逆的心学便应运而生,可心学依然无法证明自己的正确,走的还是唯心主义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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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叔阳便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能将格物致知建立在数学的基础之上,用数学的方法去研究这个世界,然后将其公理化,不就能找到,经得起任何人检验的绝对真理了?
不管华叔阳有多骄傲,他都无法抵御这份诱惑。于是便下定决心,哪怕拼着老丈人不让自己进门,也要拜赵昊为师!
反正媳妇都娶进门了,怕啥?
大不了到时候跪搓衣板就是……
~~
两人一个一心拜师,一个愿意收徒,可谓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赵昊稍稍做作了一场,便无奈的叹气道:“本来我不打算再收徒了,但一来武阳替你说了不少好话;二来这世上愿学数学的读书人实在不多,为了不让这门学问失传,我便破例收下你吧。”
“太好了!”华叔阳惊喜万分,他可听王武阳说过,当初差点没晕死过去,才得师父可怜,忝列门下的。没想到轮到自己,却也只是跪了一个时辰而已……
看来我比六哥讨师父喜欢啊……
华叔阳喜滋滋的向赵昊拜了四拜,又起身拜见王武阳这位大师兄。
王武阳本来还有些吃味,心说师父怎么不为难他了呢?但听华叔阳朝自己改叫‘师兄’了,他忽然醒悟过来。
不管师父日后收多少个徒弟,我都是开山大师兄,他们都得敬着我!
如是想来,王武阳恢复了灿烂的笑容,笑眯眯扶起鞠躬的华叔阳道:“师弟放心,师兄我会好好教导你的。”
“多谢师兄……”华叔阳本以为,王武阳只是说了句场面话。孰料这位大师兄竟是认真的……
当天吃过午饭,赵昊午睡时间到了。
华叔阳本也想找地方眯一会儿,却被王武阳拉着到了高武的房间,让他换下那身骚包的木槿花锦袍,穿上和自己一样的大梭布窄袖短袍。
华叔阳摆弄着窄窄的袖口,不由新奇笑道:这是要去骑射吗?“还没怎么穿过这种样式呢。”
“穿得利索不只是方便骑射,还能方便干活。”王武阳将一块抹布丢给华叔阳道:“把所有房间的家具、桌面、床头、窗台都擦干净,别弄出动静来,吵到师父午休。”
“啊,还得干活?”华叔阳俊脸上满是惊诧,堂堂无锡首富、华太师之子,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废话,那天你不是都看到了吗?”王武阳白他一眼道:“我进门之后,天天干活,就没歇过一天。”
说完,他便往高武的床上一躺,伸个懒腰道:“可算有替我干活的了……”
高武这时候会去前头帮忙,王武阳正好鸠占鹊巢,趁机眯瞪一会儿。
“你……”华叔阳这才知道,王武阳那天说的话都是真的,看着手里的抹布,还是有些不甘心的问道:“我能让书童来干吗?”
“不行,师父说过,事必亲躬、身体力行,方能磨练心性。”王武阳断然摇头。
华叔阳颓然问道:“洒扫庭院、端茶倒水、捏肩捶背,还有洗菜摘菜,我都得干?”
“一样也少不了。”王武阳惬意的闭着眼道:“不这样怎么磨掉你身上的骄娇之气?不这样怎么让你找到赤子之心?不这样怎么让你不再浮躁?”
“呃,好吧……”华叔阳一想也有道理,横竖王武阳也是王家的公子,他都能放下身段干的活,自己没道理做不来。否则岂不让师父看轻?
想到这,他便端起水盆,拿着抹布,开始干活。
~~
一个时辰后,约莫着师父要醒了,王武阳也从高武房里伸着懒腰出来了,见华叔阳还在吭哧吭哧擦着窗台。
他伸手抹一把华叔阳刚才过的地方,然后把手指给他看道:“还有灰呢,没擦干净。”
“这是外头,用那么认真吗?”华叔阳翻翻白眼,小声嘟囔道:“整天下雨,怎么擦干净?”
“你以为这只是让你干活?”王武阳摆出大师兄的架子,教训道:“这是修行,懂不懂?”
“我学的是数学,又不是扫地擦地!”华叔阳气得把抹布往地上一丢。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却见赵昊不知何时,负手立在了门口。
这话听得巧巧险些背过气去,要说论起懒来,这蔡家巷,不,这金陵城里还有比的过你赵公子的吗?
怎么就有脸这么教育徒弟呢?
孰料华叔阳却露出受教的神情,躬身捡起抹布道:“师父,我错了……”
“知错就好,好好干活吧。”赵昊也没想到,自己的话在二徒弟心里,竟也有如此份量,一时间都不好意思装下去了。
他便对华叔阳温声道:“你既然要参加乡试,暂时不要分心数学,先和武阳一起好生温书作文,若能考个解元出来,我就为你通讲《初等数学》。”
“是,师父。”华叔阳登时眼前一亮,顿觉干活有劲了。
“师父,你不是也让我中解元吗……”王武阳闻言慌神道:“解元只有一个啊?”
“那就看你们谁有本事了。”赵昊笑眯眯说一声,然后瞪他一眼道:“你以后少欺负师弟。同门要友爱互助,记住了吗?”
“是,师父。”王武阳自然比华叔阳还要恭顺。
“知道了还不快点去摘菜!”赵昊挥挥手,把王武阳赶去了伙房。
“其实用不着他们帮忙。”巧巧给赵昊端上一盘龙眼,小声道:“原本一个还好,现在两个徒弟干活,我都快要失业了。”
“放心,他们都不会做饭。”赵昊笑着安慰巧巧一句道:“你要是实在没事干,还可以帮我剥龙眼嘛。”
“想得美!”巧巧伸手打了赵昊脑袋一下,转身跑掉了。
赵昊笑着坐回交椅上,一边剥着晶莹剔透的龙眼,一边看着悄然出现在西天的彩虹,不禁有些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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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岁特别篇】隆庆二年的春节(下)
五、‘万’字篇——德川家康
大明隆庆元年,是日本的永禄十年。这一年,三河国的竹千代终于从朝廷得到从五位下、三河守的任命,并得敕许改姓德川氏。
看着敕许改名的诏书,素来隐忍沉稳的德川家康忍不住热泪盈眶,他终于把自己的名字,彻底改的面目全非了。
德川家康的改名史,就是他这二十多年来在夹缝中隐忍前行,终于觅得光明的历史。
他是三河国松平氏的继承人,可惜三河国连续两任家督,也就是他的爸爸和爷爷相继被家臣杀害,导致三河国国势衰微,且夹在尾张国和骏河国两大势力之间,日子十分艰难。
因此乳名竹千代的三河国继承人,小小年纪就开始了朝不保夕的人质生涯,他先是被织田氏捉去,成了尾张国的人质。然后又被今川氏换到了骏府城,并在那里长大了成年。
在骏府城,今川氏的家督今川义元为他行成人礼,并将自己名字中的‘元’字赐给他,为他起名松平元信,让他永远记住允诺给今川家的忠诚。
两年后,他以仰慕祖父松平清康的丰功伟业为由,向今川义元请示之后,将自己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信’,改为了‘康’。
于是松平元信变成了松平元康。
改名为他带来了好运,不久今川义元为了上洛,引军入尾张与织田家交战,结果在桶狭间之战中大败,被织田信长的武士斩首。此战之后,曾经称霸东海道的今川氏迅速衰落,松平元康抓住机会返回三河国,结束了漫长的人质生涯。
在三河站稳脚跟后,他便果断抛弃了今川义元所赐的‘元’字,改为源义家的‘家’字,于是‘松平家康’出现了。同时他接受新任尾张大名织田信长的结盟邀约,终于获得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然后他集中精力,在去岁终于彻底统一了三河国。
就在今年,朝廷正式任命他为下五位的三河守,同时敕许他将家族的姓氏改为德川氏。
于是松平家康变成了德川家康。
他这一举动是为了跟高贵的源氏血脉扯上关系,以此提高家族的声望。
~~
无论如何,战国第一忍者德川家康的完全体,终于成形了。
站在永禄十一年的元旦,回望过去的永禄十年,年轻的德川家康收获满满,却丝毫没有新年快乐的感觉。
此刻他正在一百多足轻和十余名骑兵的保护下,朝着远处的稻叶山城缓缓行去。
看着远处那高大坚固,俯控美浓的稻叶山城,德川家康心中酸酸道:‘那个尾张的傻瓜运气真是好到天上去了,美浓三人众居然临阵倒戈,让他取得了这制霸天下的基业。’
传说‘得美浓者得天下’,织田信长攻下美浓后,马上将自己的治所从尾张迁到了稻叶山城。这稻叶山城不但高大坚固,而且美浓周边的环境也比尾张要好得多,控制了美浓,就等于打开了通往京都的最后一道门户。
想到同样年纪轻轻的织田信长居然已经手握尾张、美浓两大国,这让德川家康那点小小的成就,瞬间变得微不足道了。
“哎,天授的英雄,无双的战将。”想到那位自小便认识,如今大变样的吉法师,家康就又是服气又是嫉妒,难免生出一丝‘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叹,只是他还不配跟织田信长相提并论……
正在胡思乱想间,一队骑兵从稻叶山城方向疾驰而来,看到旗帜上的织田家徽,德川家康放松了警惕。又见对方的目标是自己,他心说应该是信长哥哥来迎接我了。
于是他赶紧解下锅盖似的头盔,将其丢给一旁的侍从,然后一抽战马,当先冲出队伍,迎了上去。
两队人马转眼碰头,烟尘腾腾间,信长从马背滚落,单膝跪在地上行礼。
却听一个怪异的乡下口音道:“德川家主认错人了,小人是奉主人命令迎接你的藤吉郎啊。”
待他抬起头来,便见马背上坐着个孩童般身材,双眼突出、两耳招风的龅牙青年。
看到这小个子,家康心里浮现出四个字‘沐猴而冠’,暗道这不是个猴儿吗?
换成别人,此时脸上八成会露出不悦之色,至少也会立即起身。
但德川家康没有起身,反而继续行礼笑道:“阁下既然代表我信长欧尼酱,那就当得这一礼。”
于是他完整行礼之后,才神态自若的站起身来,仿佛丝毫不觉的给只猴子行礼有何不妥。
这让那猴子十分感动,也跳下来向他行礼,然后仰着头对他笑道:“我家主公非常想念在三河的弟弟竹千代,得知你前来道贺高兴坏了。快请阁下前往岐阜城参见吧。”
织田信长比德川家康年纪稍长,家康在尾张为人质时,两人结下了友谊。在德川家康看来,也正是这份友谊促使了自己抛弃今川家,加入到织田家的阵营中。
对,他绝不承认自己是在见风使舵,依附强者。
“岐阜城是哪里?”德川家康一愣。
“就是稻叶山城啊,主公已经将其改名为岐阜城了。”猴子笑答道。
“不知岐阜城有何特殊的含义?”德川家康一边与那猴子并辔而行,一边套话问道。
那猴子虽然又丑又矬,却十分健谈,便流利答道:“主公尝言,‘岐’是凤鸣岐山的‘岐’,‘阜’是孔子之乡曲阜的‘阜’。”
“岐山是周武王统一天下的.asxs.,曲阜是孔子出生的地方,看来我信长哥哥的志向十分远大啊。”德川家康便一脸震撼的赞道。
猴子闻言露出刮目相看的神情道:“主公常说三河的竹千代,是他一生的知己,看来一点不假。”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稻叶山下,仰望着天守阁上那根高高的旗杆,上头旗面上四个大字‘天下布武’猎猎舞动。
“天下布武!”德川家康顶顶看着那四个字,被信长的野望彻底惊呆了。
这时猴子已经跳下了马,他如今虽然立下不少功劳,但在信长眼皮子底下,还是以当初那个微不足道的奴仆面貌出现。
“我们上山去吧。”猴子便要给家康牵马。
“不不,我怎么能骑马呢,这样太失礼了。”德川家康赶紧也下了马,然后与猴子一般,将双手交错在胸前,微微欠着身子,用卑微的姿态上山去了。
此时的德川家康还不知道,他认定将统一日本的英雄,会在本能寺之变中丧生。而他身边这只猴子,将继承英雄的衣钵,完成其未竟的事业。
此时的家康更不知道,他将认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年轻人为义父,然后在义父的遥控下,让日本的战国史变得更加精彩漫长……
德川家康隆庆二年关键词——【苟】
六、‘事’字篇——塞巴斯蒂安
大明人最熟悉的泰西国家,非佛郎机莫属。
佛良机就是葡萄牙,这个国家和他的邻国西班牙,是这个时代的两大海上霸主,它们为了争夺航路、殖民地和市场,在大洋上打得不可开交。直到教皇出面,将这个世界切西瓜似的一分为二,给两家各划一半。它们才停下争斗,转身在各自的半球上,疯狂的掠夺起来。
葡萄牙分到了东半球,亚洲和非洲都是它的地盘,因此他们最早到了中国,建立了从里斯本到澳门的东方海上贸易帝国。
就是这样一个号称统治半个地球的强大海上帝国,在国内却面临着亡国的危机。
因为他们的国王若昂三世生的孩子陆续夭折,若是再没有王子能接班的话,那么葡萄牙国王的外甥,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就将成为王位继承人了。在年事已高的若昂三世去世之后,葡萄牙将被并入西班牙……这是每一个葡萄牙人民都不愿意看到的。于是他们整日流泪、日夜祈祷、发起游行、慷慨施舍,终于感动了天主,让王后再度怀孕。
但主表示自己能做的不多,其实是人家老国王鼓足余勇,奋力耕耘的结果。
这个孩子来的是如此及时,因为老国王在孩子出生前两周便逝世了。葡萄牙人就是靠着这个尚在母亲腹中的孩子,抵制住了西班牙人的吞并。
是以当塞巴蒂斯安尚在母亲腹中的时候,他就被葡萄牙人视为国家的希望。当他在广大民众的欢呼和热烈期待中诞生时,便已经是众望所归的西班牙国王了。
这位备受民众拥护的年轻国王,自幼便感知到自己肩上的光荣责任,他在各种恶劣气候和环境下坚持严酷的锻炼——狩猎、行猎根本不值一提,他甚至以国王之尊,时常进行长枪比武、甚至亲自下场斗牛。他还在暴风雨中经常驾着一艘小船出海游荡,以此来砥砺自己的意志。好在亲政之后,有能力将自己的王国缔造成一个辉煌的帝国!
而今天,大明隆庆二年的元旦,也就是西元1568年1月29日,正是这位年轻国王亲政前夜了。
明日太阳升起,陛下的亲政仪式,就要在这座金碧辉煌的里斯本王宫中举行了。
王宫官员和仆妇们,带着满脸的笑容,喜气洋洋的为明日典礼后的宴会,进行最后的布置。他们打开库房,捧出无数金灿灿的黄金器皿,白银和象牙餐具,以及从东方大明运来的珍贵瓷器,他们要将国王陛下亲政后的首场宴会,办成这世界上最奢华的宴会。
自从全世界的财富源源不断从海上汇聚到里斯本后,他们就有底气说这种话,更是对此乐此不疲。
~~
在王宫二楼的餐厅里,黄金烛台将室内照耀的亮如白昼。铺着洁白丝绸桌布的长长餐桌上,摆满了乳酪、烤乳猪、腌火腿、以及洒满香料的牛排、龙虾、生蚝等丰盛奢侈的豪华大餐。
而这桌足够几十人享用的美食,却只是为年轻国王,和他的叔父——摄政多年的红衣主教恩里克准备的。
且恩里克主教已经快六十岁了,晚餐基本上只需要喝点浓汤,吃一个蛋挞就饱了。他面含忧虑的看着对面大快朵颐的侄子,询问道:“请问陛下,亲政之后将如何施政?”
“我希望对东半球的大陆也进行实际统治,而不是仅仅像现在这样只掌握海权,控制航线的货站和城市而已。”塞巴斯蒂安切一块带血丝牛排送到口中,然后用亢奋的语调,向自己的叔父描述着宏伟的蓝图道:
“我要效仿亚历山大大帝,不,我要超越他,建立一个横跨四大洲的海陆帝国!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御驾亲征做准备!”
“咳咳……”恩里克主教险些被红酒呛到,他赶忙放下金杯,从一摞丝绸餐巾中拿起一张擦一下嘴,然后便将那餐巾丢掉道:“有伟大的志向是很好,可陛下应该先关注下,我们眼前迫切要解决的问题。”
“什么问题?”年轻的国王问道。
“比如我们吵闹的邻居,比如来自尼德兰和不列颠的掠夺者。陛下,大海才是我们的生命线,它比征服那些遥远的陆地重要多了。”恩里克早已将自己执政的经验传授给侄子,但看起来年轻的国王似乎没听进去多少,他也只好再唠叨一遍了。
“还有我们财政、军师、司法体系,都有很大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会着手去做的。”塞巴斯蒂安却满不在乎的晃动着手指道:“但这些都只是一个国王的日常,而一位伟大的国王,始终不该忘记自己的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征服非洲……”
看着位朝气蓬勃却又略带神经质的少年,恩里克不由暗暗苦笑,他觉得自己放手的时间,是不是早了点?不知这样一个满脑子建功立业的国王,能带给葡萄牙怎样的命运?
答案是:亡国的命运。
此时的塞巴斯蒂安还不知道,他亲征摩洛哥的大军将全军覆没,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他更不会知道,自己居然会被一个来自东方的同龄人搭救,且那人还帮他夺回了,被西班牙趁机吞并的祖国。
‘拯救者’赵昊的大名,将响彻整个欧洲。
塞巴斯蒂安隆庆二年关键词——【浪】
七、‘如’字篇——利玛窦
在距离里斯本1900公里以外的罗马城,一个与塞巴斯蒂安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也到了人生道路的十字路口上。
这个年轻人叫Matteo Ricc,十几年后他将拥有个中文名字叫利玛窦。
利玛窦出身意大利中部的名门望族,他的父亲曾担任过市长和高官,他是家里的长子,因此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希望儿子能像自己一样从政,将来在政坛上叱咤风云。
然而利玛窦童年时的启蒙老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神父。他的小学和中学也是在耶稣会开办的学校中读完的,这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位虔诚的教徒。他父亲很担心他会加入耶稣会,因为耶稣会是个以传教为己任的教团,他的儿子一旦加入,便很有可能会离开欧洲,到世界各地去传教,也许病死遥远的异乡,终生无法再相见。
于是将他儿子送到罗马大学攻读法律,希望利玛窦能在首都有机会结识一些权贵人物,将来有可能得到推荐进入官场。
但来到大城市罗马,却给了利玛窦和耶稣会自由接触的机会,他每周都要到罗马耶稣会院去,与耶稣会士们交往,听他们伴随着新航路的开辟,到全世界传教的故事。
~~
今天,在会院的教堂中,从远东返回的费南意神父,正在向会士和教徒们讲述,为传教献出生命的沙勿略神父的光辉事迹。
“我们在1549年八月抵达了日本,然后在那里传教三年。我们观察知道,日本的宗教、文化、哲学统统都来自中国,于是神父效法儒教的传教方式,从社会上层传教,与他们的将军、大名、小名,还有当地宗教界领袖交好,准备先将他们变成主的信徒,然后由他们来散播主的福音……”
教堂高高的穹顶上,是达芬奇亲笔所绘的天使簇拥圣父的大型油画。四壁是硕大的七彩玻璃窗,让射进来的阳光充满了宗教神圣。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不由自主便对牺牲的传教士肃然起敬,生出追随他们脚步的崇高理想。
“三年里,为了融入当地,沙勿略神父倡导我们与日本人一样吃素,还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服,剃了一样的发型。但日本人始终对我们友好却疏远,这使我们的传教十分困难。后来一位愿意和我们接触的大名告诉了我们关键——他说他们日本人觉得中国文化才是最棒的,他问我们,‘如果我们所说的这些事是这样,那么中国人怎么不知道呢?’”
“于是我们知道了,要想在东亚传教,就必须前往中国——让主的福音遍布中国,则整个东亚文化圈便会自动归顺我们天主教的。然后我们便来到了澳门,在那里远远眺望中国……因为统治中国的明王朝正在与海盗作战,所以关闭了边境,尤其不许外国人入境,神父便带我们来到了,距离中国本土只有20公里的上川岛,准备在那里修建一座教堂,一边牧民积累经验,一边等待进入大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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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每日在那里举行弥撒,向岛民传播主的荣光,可惜因为水土不服,他发起了高烧……”说到这里,费南意神父的神色,变得庄重无比道:“就在这时候神迹发生了!”
教士和信众们听了,一边在胸前比划着十字,一边凝神倾听,大气都不敢喘。
只听那费南意神父用神秘兮兮的语调,缓缓说道:“沙勿略神父在临终前告诉我们,他发高烧时,感觉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里。在那个世界中他没有生病,而且被一位年轻博学的大明官员,邀请进了大明,参观了那里富饶文明的景象,还同他进行了深入的交谈,被对方渊博的学识彻底折服……”
“这是做梦吗?”便有教士问道。
“我们也是这样问他。”费南意神父点点头,然后用一种神圣的语调讲述道:“但沙勿略神父告诉我们,这是主对虔诚信徒的赐福,让他用这种方式来完成未了的心愿。说完,他高举因发烧而颤抖的手,赐教徒最后的一次祝福,说‘愿全能的天主降福你们,降福中国的人民……’”
教士和信徒们便纷纷划着十字,一起念诵着:“愿全能的天主降福你们,降福中国的人民……”
“神父去世后,我们本想将他的遗体运回罗马来下葬,然而他的遗体竟然长期不腐,这让返程途中的民众纷纷前来观看,那些原本不信教的人,这下也终于相信了主的光辉……”
“最后,我们将他葬在了印度的果阿……”
信徒们听了,不由自主纷纷高声赞颂起主的光辉来……
利玛窦也在信徒中间,他虽然还能保持冷静,可这种近距离的耳濡目染,却让利玛窦心中的声音愈发清晰——加入耶稣会,到远东去,做成别人都没做成的事情!
~~
就在年轻的葡萄牙国王,与他的叔父享用丰盛的宫廷晚宴时,利玛窦也坐在冰冷的大学宿舍中,就着蜡烛的光,用鹅毛笔郑重写下了一份退学申请。
他要从罗马大学退学,加入耶稣会学习,希望能尽快完成考核,实现自己的理想。
此时的利玛窦不会知道,当他终于不远万里来到心心念念的大明时,非但发现大明的科技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赖以传教的那些西洋‘先进’知识;而且他还被某人成功剃度,成为了一名吃斋念佛的洋和尚……
利玛窦隆庆二年关键词——【辍】
八、‘意’字篇——徐光启
回到大明,松江府上海县城太卿坊,愁云惨淡的一家人。
这家男主人姓徐,名思成,原本是个还算成功的商人,可惜去岁在生丝生意上赔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最后变卖了所有的家产,才勉强打发走了年底讨债的债主。
还完债,已是家徒四壁,这个春节,自然难过极了。
徐思成和妻子看着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的儿子,暗暗心酸道:‘我们倒不打紧,糊弄着也就过去了。可光启才六岁,这还是他头一回过没有好吃的、新衣服、没有爆竹放的穷年呢。’
徐思成便走过去,坐在儿子身边,轻轻摸着他的头道:“抱歉光启,明年父亲一定好好补偿你。”
“爹,我们家是不是没钱了?”没想到那孩子担心的,却不是过年这种事。“那样我就不去念书了吧。”
“好孩子,你放心,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辍学的!”徐思成强忍着泪花,搂住了懂事的儿子。
“不是,其实我是想……”却听徐光启小声道:“那样就可以天天玩了……”
“呃……”徐思成闻言差点没晕倒,登时勃然大怒,拎过儿子来,脱下他的裤子,挥手就打。
“我打死你个倒霉孩子,不求上进光知道玩!你能玩出饭辙来吗?!”
“呜呜,爹别打了,我念书还不成……”小孩子赶忙哭着求饶,他妈也匆忙劝道:
“算了别打了,哪有正月初一打孩子的?”
“就当给他放鞭了!”徐思成却不停手,把儿子的屁股蛋子打得啪啪作响。
此时的徐光启还不知道,很快就会有人来代师收徒,不仅为他家解决了生计问题,还让他成为恩师座下弟子中的第六位状元。
他更不知道的是,自己将在老师的教导下,走上一条比原先更加辉煌的科学之路……
徐光启隆庆二年关键词——【熬】
Ps.本来只是想简单的写个贺岁篇,没想到浪费了我两整天,真是掉进了巨坑啊……
Ps2.还有一周就上架了,和尚提前拜请所有读者能订阅支持,这本书我为了让自己拿出最好的水平,毅然放弃了买断,现在全靠分成养家啊……所以大家的订阅就是和尚全家的口粮啊!开书到现在,相信大家也能看到我的诚意了,我一定会在上架后爆发感谢大家的,拜求!
第一百零九章 等着等着,情绪就出来了……
第二天,唐友德又来蹭早饭。
见赵昊身边又多了个举止不凡的徒弟,唐友德已经不知该怎么恭维了。
“公子小小年纪,就开始广收门徒,这是要桃李满天下啊。”
赵昊从鸡汤碗中,夹一枚泡软的豆腐皮包子,轻轻吹着热气,随意说道:
“那多累啊,我可不打算收那么多徒弟,还是等将来,有机会建所大学再说吧。”
“大学?”唐友德也接过王武阳递上的一碗,一边喝着鸡汤,一边两眼放光道:“肯定很赚钱吧?到时候公子可不能撇下我。”
见这胖子浑身铜臭气,华叔阳小声问王武阳道:“这人谁啊?”
“撞大运遇上师父的商人,”王武阳撇撇嘴道:“师父有事交代他办。”
“哦……”华叔阳倒不像师兄那般,对商人有什么成见。
一边吃早饭,赵昊一边问唐友德道:“那事儿有动静了吗?”
“公子真是料事如神啊。风声一放出去,当天那些丝商还挺客气,第二天就真变了脸,说不能卖丝给我们唐记了。”唐友德竖着大拇指,拍一记马屁,然后笑道:“我再三追问,才知道原来是苏州商会的会长刘正齐发了话。那刘正齐可不只是洞庭商帮在南京的首领,还是咱们金陵丝业行会的副会长,那些丝商敢不听他的话,甭想在南京苏州混了。”
唐胖子本就没打算入这行,自然也不会这事放在心上,权当个笑话讲给赵昊听。
“能说到做到,刘员外真乃信人也。”赵昊不由笑道:“他要是不肯咬钩,我这出戏还不知该怎么演下去了呢。”
唐友德这下咂出味来了,看着赵昊问道:“公子和姓刘的有过节?”
“过节大了去了。”赵昊笑答道:“我本该喊这厮一声岳父的……”
“啊?”唐友德闻言大吃一惊道:“还有这么一段?我还没听过呢。”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赵昊起身进去房中,一边换衣服,一边对留在外间的唐友德道:“年初,我家老爷子一出事儿,这厮就巴巴跑来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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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这么贱?”唐友德马上同仇敌忾道:“果然不是好东西!”
“前日,就是咱们从白鹭洲回来之后,这厮又跑来了。居然敢用我爹科考的事情来要挟退婚,被我拒绝后,还放话说要我们上门求他退婚!”
“这怎么可能呢?士可杀不可辱!何况公子乎?”唐友德拍着马屁,看到赵昊穿戴整齐从西屋出来,不由一愣,问道:“这是要出门?”
“对啊,求刘员外退婚去……”赵昊说着坐下来,王武阳赶忙蹲下身,帮师父穿好了丝云履。
然后赵昊便施施然往门外走去。
“呃……”唐友德好生尴尬,半晌才讪讪笑道:“公子还真是每每出人意表。”
“快跟上吧。”赵昊笑着招呼一声道:“少了你唐老板,我这戏可没法唱。”
“师父,我们呢?”两个徒弟巴望着赵昊。
“在家看门。”赵昊笑道:“为师回来给你们买糖吃。”
~~
赵昊来到巷口时,便见一辆气派的崭新双驾马车,带着淡淡的桐油气味,静静停在那里。
两匹高头大马都是通体黑色,没有一根杂毛,车辕上还包着刻以云纹的黄铜。
车厢整体是用花梨木制成的‘清油车’。所谓‘清油车’是指车厢以木材本色做漆,如此方能显出木料之名贵。
再看后梢横木上的填瓦,车厢套围子的暗钉、帘钩……一应饰件皆以黄铜刻花,就连车围子都是顶绦子、垂穗子的夹纱防雨绸所制,端得是豪华到家了。
“怎么样?”唐友德炫耀着打开车门,车夫蹲下设好锦墩,请赵昊上车。
“真是漂亮啊。”赵昊也是眼前一亮,不由打趣道:“唐老板鸟枪换炮了。”
“公子喜欢就好。”唐友德殷勤说着,也跟在赵昊后头上了车。
车夫关上门,然后稳稳的驱动马车驶离了蔡家巷。
“听你这意思……”马车上,赵昊含笑问道。
“不错,这是送给公子的一点小小心意。”唐友德用袖子擦擦锃亮的车壁,从暗格中取出一个挂满水珠的瓷瓶。
赵昊坐在宽敞通风的豪华车厢中,喝着唐友德特意为他准备的冰镇枇杷露,不禁感慨道:“确实享受啊……”
享受一阵,他方笑问道:“送我这个干吗?”
“公子带老唐发了这么大财,我不得好好谢谢公子,那还叫人吗?”唐友德诚心诚意的笑道:“一辆马车不算什么。”
“多谢多谢,好意心领啦,不过我在南京待不了几天,就不用破费了。”赵昊笑着跟唐友德碰下杯道:“再说,你那破车也该换换了。”
“呃……”唐友德知道,赵昊不是在假客套,也不会跟他假客套,只好苦笑着点头道:“得,没送到公子心上,回头我再物色吧。”
“不用麻烦,你过阵子还得再谢我,到时候一起折现吧。”赵昊却一脸笃定道。
“看来公子已是成竹在胸,”唐友德好奇问道:“都这时候了,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赵昊笑着点点头,将自己的计划讲给他听。
“啊?居然还可以这样玩?”唐友德听得目瞪口呆,好一阵才回过神道:“公子真乃神人也,范蠡再世也不过如此吧。”
“不要整天拍马屁,我会骄傲的。”赵昊笑着白他一眼道:“再说,咱们情绪也不对啊。”
“倒是,这时候应该难过,焦躁,不安,还带着些愤怒不甘。”唐友德马上明白过来,便把脸皱成个包子,酝酿起情绪来。
~~
双驾马车就是快,赵昊和唐友德来到秦淮河畔的苏州会馆外,天还不到晌午呢。
跟一般的私家宅院不同,会馆的主要功能还是给同乡客商,提供一个在异地住宿谈生意的地方。因此院门开的极大,也没有门槛,车轿
可以直接进去。
看到那辆豪华的马车,门子根本不敢阻拦,便直接放行了。
直到马车在宽阔的前院中停下,才有小厮过来殷勤接下两位贵客,然后客气询问道:“客官有何贵干?”
按说,会馆的小厮都是喊‘同乡’的,可唐友德一开口,人家就知道不是同乡了。
唐友德将名刺递上,对小厮道:“昨日约了刘会长,今日特来拜见。”
“请花厅用茶。”小厮便将两人领进了一座临水的厅堂,然后转身进去禀报。
自有下人奉上香茗与八种精美的苏样点心。
赵昊捏一块点心尝尝,不由大赞:“竟然没那么甜!”
也许是白糖太贵的缘故吧,此时的苏州点心没有后来那么齁,对外地人自然就友好多了。
他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欣赏着格窗外优美的湖水山石,又称赞道:“苏商虽然没徽商生意做得大,但人家多会享受啊。”
“除了扬州的盐商,咱们徽商确实还算节俭。”唐友德倒是有资格说这话,就他原先那辆四面透风的破马车,坐了整整十年还舍不得换掉。
“赚钱就得花,埋在地上能长出银子花不成?”赵昊便摩拳擦掌道:“回头我也建个大园子给徽商住,到时候你先帮我操持起来,可好?”
“那感情好。”唐友德不由悠然神往,他渴望开味极鲜分店,不就是想拓展人脉吗?没想到赵昊否决了分店,却有个更大的平台给到他,若非时间不合适,他肯定会蹦起来叫好的。
但一想到正事儿,唐友德只好强压下心中躁动,小声提醒赵昊道:“公子,情绪不对啊……”
“放心,且得等着呢。”赵昊却不以为意的笑道:“等着等着,情绪就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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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岁特别篇】隆庆二年的春节(上)
十分感激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想来想去,便为大家准备了这份特殊的新春贺礼,希望亲爱的书友们能喜欢。
让我们一起提前看看,简介中的人物在隆庆二年的春节,都在忙些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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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新’字篇——朱翊钧
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中。
贴身太监们正伺候大明至尊隆庆皇帝穿戴整齐,镜子里的隆庆面皮白净、两撇小胡子修剪整齐,却显得十分无精打采。
因为他是要去参加元旦大朝会的。
朝会上,文武百官以及各藩国使节都会祝皇上新年快乐,皇上要给百官群臣赏赐,然后还要设宴款待他们。整个大朝会礼节非常繁杂,差不多到傍晚才能结束……
而我们的隆庆皇帝,却偏偏是个喜欢岁月静好、十分怕麻烦的美男子。去岁那场让他苦不堪言的大朝会,皇帝陛下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一想到又要被折磨一整天,他就感觉生无可恋。
见皇帝神情萎靡,两个宦官交换下眼色,那个叫陈洪的御用监太监,便一边将冕服的蔽膝悬在大带上,一边小声谄媚道:“万岁爷,御制厌胜瓷已经送到了。”
“哦?”隆庆一听来了精神,他已经心心念念了快一年,终于把这玩意儿给盼来了,马上催促道:“拿来朕瞧瞧。”
“包万岁爷满意。”陈洪便将一个锦盒奉上,小声道:“这一套一共十个碗,用的是仇十洲的《十荣》,还有一套唐伯虎的,等下朝后呈给陛下。”
说着,他打开锦盒,奉上十盏秘戏瓷。
“赵子昂的呢?”隆庆皇帝一边随口问着,一边拿起一个欣赏起来。只见人物栩栩如生、纤毫毕现,看得皇帝浑身燥热,恨不得立即照着演一遍。
“赵子昂那套有三十六幅画,景德镇那边的工匠还没烧完,还得等俩月……”陈洪忙解释道:“这不为了给万岁爷贺岁,老奴才吩咐他们,先把烧好的用八百里加急送来。”
忽然,外头小太监一声禀报道:“皇长子来给陛下拜年喽……”
“快收起来!”
隆庆皇帝登时脸色一变,赶紧将那瓷碗放回盒中。
陈洪赶忙把那锦盒扣好,然后藏在皇帝的衣柜里。
隆庆皇帝这才宣进。
便见盛装打扮的李贵妃,领着个五六岁小孩子走了进来。
那小孩穿着皇子服色,抹额上嵌着明珠,脖子上戴着金锁,胖乎乎、粉嘟嘟的样子,活脱脱送子观音怀中的大胖小子。
他正是未来小阁老的亲密战友,将来的大明万历皇帝,如今才五岁的皇长子朱翊钧。
“儿臣给父皇拜年啦,祝父皇龙体康健,祝大明……年谷顺成……”
朱翊钧奶声奶气说完,便在母亲的小声提醒下,跪在隆庆面前,给父皇磕头。
一看到目前唯一的宝贝儿子,隆庆皇帝便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弯腰伸手抱起朱翊钧,亲了亲他的小脸蛋道:“乖儿子真会说话,这都是你自己想的?”
“是大伴教我说的……”朱翊钧便老老实实答道。
李贵妃有些尴尬的低下头。
“哈哈哈,能学个一字不差也很厉害。”隆庆皇帝却依然十分开心道:“比你父皇强啊,父皇都十岁了,话还说不成句呢……”
“父皇怎么这么笨?”朱翊钧抱着隆庆的脖子,奇怪问道。
“别瞎说!”李贵妃忙瞪一眼儿子,朱翊钧便躲到隆庆怀里。
“无妨无妨,童言无忌嘛。”隆庆皇帝便笑答道:“父皇笨是一方面,但也是念书太晚的原因。可不像你,三岁起就跟着冯保学认字。我,哎……”
说到这儿,隆庆忽然神情一黯。他父皇嘉靖专心修仙,甚至都不住在紫禁城,自然也对儿子不理不睬。隆庆一直在无人问津的宫中
长到十六岁,才得以出阁读书的……
“陛下……”李贵妃知道隆庆又想起了伤心事,忙上前想接过儿子。
“没事,一切都过去了!”隆庆深吸口气,紧紧搂住怀里的儿子道:“朕绝不会让我昔日的遭遇重演!朕要让我的儿子,成为大明,不,成为历朝历代最幸福、最有学问的皇子!”
说完,皇帝将朱翊钧高高举起,对众人宣布道:“朕会在今日朝会上,宣布立朱翊钧为太子。待册封大典后,便立即安排太子出阁读书!”
顿一顿,他又难过道:“可惜,朕的高师傅不在……不过张师傅同样学识渊博、人品贵重。就让他来给寡人的儿子当老师,一定会将朱翊钧培养成为最好的储君!”
李贵妃闻言喜极而泣,跪在地上谢恩不迭。
小胖胖却一脸懵懂的扭动着身子,对父皇小声道:“我要尿尿……”
引得帝妃太监哄堂大笑。
此时的小胖胖还不知道,他将面对一段怎样黑暗的学生时光。直到那个人出现,才把他从严师严母和爱打小报告的大伴手中拯救出来……
五岁皇子的春节,就是这样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珍惜眼前这短暂的天伦之乐……
朱翊钧隆庆二年关键字——【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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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春’字篇——张居正
东华门外、灯市口大街、大纱帽胡同,一处悬着‘张氏府第’的高门大院中。
美髯飘飘的内阁大学士张居正,与妻子端坐在堂上,接受五儿一女的跪拜。
看着敬修、嗣修、懋修皆已长成翩翩美少年,稍小些的简修灵动活泼,最小的儿子允修则稚嫩可爱。
唯一的爱女更是活脱脱的美人胚子,将来一定出落成闭月羞花的大美人!
这让平素里不苟言笑的张相公,终于露出了欣慰的微笑。没办法,咱老张家人的能力,就是这样强大!猛!
张居正看看一旁妻子微微隆起的小腹,心说这第七个孩子,一定又是他哥哥姐姐那样的金童玉女……
四十二岁的张相公,就是这样的自信!
没办法,谁让这位未来大明的霸道总裁,从小到大,都是活脱脱的人生赢家呢?
他笑着让儿女起来,掏出准备好的红包,每人一个。
当然,唯一的女儿要多受宠爱,得到的红包是最大的,这十分合理。
接受完了子女的跪拜,张相公便要入宫给皇帝磕头了。
当他坐进大轿中,那脸上的笑意便消失不见了……
这是张太岳在北京城度过的第十八个春节了,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其中休过一个三年长假,所以这是他出仕的第二十一个年头。
其实,在之前十九个年头里,他的仕途并不惹眼,只是按照一般翰林官的路线慢慢熬着资历,甚至看起来要比其余的同年慢一些。
毕竟哪怕在前年,也就是嘉靖朝的最后一个年头,他还是从五品的翰林侍读学士。而同年的状元李春芳,已经在前一年就入阁,成为堂堂一品大学士了。
张居正虽然嘴上不说,但嘴上经常起泡,显然十分着急。
但情况在去年,也就是隆庆元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在几个月内,被超擢为吏部左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进入内阁参与朝政。同年四月,又改任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三个月内连升了六级,跨越了别人要二十年才能走完的鸿沟,成为内阁最年轻的大学士。
没办法,他中进士早,当了二十一年的官才四十二岁。
四十二岁的张居正,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官也当的炉火纯青,他迫不及待要干一番大事业了。
可谁知去岁这入阁头一年,他非但在治国上毫无建树,而且过得十分苦闷。
张居正能被超擢,当然离不开皇帝陛下的信赖,但他很清楚,自己的恩师徐阶,才是暗中推动一切的那个人。
前年先帝驾崩时,恩师更是排除一众阁臣,独独让他共拟遗诏,将天大的功德、天大的情分与他分享。从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一生都要打上徐阶的烙印了。
可他偏偏心底里,是与高拱更亲善的。这非但因为两人都是潜邸旧人,而且更因为两人的理念相合、都认为这大明朝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必须要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否则国将不国,必将重蹈前宋覆辙啊!
因此阁潮一起,张居正反而被夹在两派人马中间十分难受,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高大哥黯然下野,留下他一个在内阁孤掌难鸣。
此时内阁之中,已是一片祥和。他的恩师徐阶拔剑四顾,再无敌手,虽然皇帝似乎有所不满,但以陛下柔弱的性子,轻易不会招惹功德盖世的元辅。
次辅李春芳素有甘草国老之名,从来不会违逆首辅。而张居正的房师,与他一同入阁的陈以勤,也一样是个好好先生。在这样一个一团和气的内阁中,日常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大家相处的亲善有爱,朝野内外皆交口称赞。
可张居正心里急啊!他不要当大明朝的裱糊匠,他要改革救国!
然而老师却不这么看,他不许自己的学生折腾,他说对这样一个运转了二百年的帝国来说,痼疾是无法消除的,宰辅们能修修补补,将它维持下去,就已经足以名垂青史了。
不折腾还有个好处,就是徐阁老可以省下精力,好好将他信奉的阳明心学发扬光大。仅去年下半年,徐阁老便在京中组织了三十场讲学。今年春节假期,更是邀请了天下的心学门人赴京,要在京中连讲十场!
李春芳、陈以勤也都是心学中人,自然双手赞成,非但会全程参加,还会亲自上台讲课。
张居正作为徐阶和陈以勤的学生,当然也不敢缺席。
可一想到,整个春节要和那些离经叛道的狂人搅在一起,听他们口出狂言;一想到心学已经成为官方显学,百官整日大谈心性,朝中充斥魏晋清谈之风,张居正就感到满心烦躁。
心学心学,空谈心性,一事无成,有个卵用啊!
当他的轿子,经过东华门外大街上,那座大门紧闭、也没贴春联福字的宅子时,张居正心中忽然涌起个大胆的念头。
‘不如把高新郑请回来吧!’
他让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可这念头一跳出来,就怎么按不住,反而愈发的强烈,让他浑身燥热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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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大学士的官轿过后,大街上才重新恢复了交通,便听一个少年向另一个少年介绍道:“这里是皇上给高新郑的赐宅,高相下野后也没收回。刚才过去的是张江陵相公,听说他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呢……”
“不管他,先去长公主府再说!”另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放下了马车的车帘,此时他心烦意乱,就是张居正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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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张太岳并不知道,他高呼不可战胜的那个人,就在那辆马车上,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已……
四十岁的副总理的春节,就是这样混杂着得意与焦躁,酝酿着改变朝堂的大事件……
张居正隆庆二年关键字——【烦】
三、‘大’字篇——海瑞
漫天的风雪掩盖了大运河的航道。从昨日起,漕丁们终于停止了铲冰,漕船全都靠了岸,这条连接南北的大动脉,终于暂时安静了下来。
这让到南京通政司去上任的海瑞,只好在临清驿中过年了。
说是过年,其实元旦这一整天,海瑞连口饭都没顾上吃。
因为慕名而来拜见他的人一波接一波,一直从他的房门口,排到了驿馆外。
海瑞全都耐心的予以接见,听他们控诉官府的欺压,询问他们有何冤情。
其实很多人并无冤情,只是纯粹来看一看心中的偶像,请他签个名,给他磕个头罢了。
而这一切,都来自于那道《治安疏》。
海瑞之前,大明不乏直言敢谏之士,越中四谏、戊午三子,全都是青史留名的义士,但他们不敢跳出君君臣臣的框架,明明是皇帝犯的错,却只敢骂给他背黑锅的人。只有海瑞敢于直指本源,说出了天下百姓敢怒不敢言的心里话——
‘嘉靖嘉靖、家家皆净!’
‘盖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距离那次震古烁今的上书,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
这两年时间,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嘉靖皇帝在他上书第二年去世,他的两个儿子长子中砥、次子中亮也相继殇逝,而他这个罪魁祸首却被从诏狱中放出,成为了全国人民的偶像,成为了活着的比干,成为了一颗不断攀升的政坛新星……
这种世俗意义上的名利双收,让海瑞情何以堪?
他一度陷入极度的自责、极度的自我否定之中。当时,赦免他的旨意送到诏狱中,狱卒们担心海瑞出去后,跟他们算招待不周的账,便叫了一桌丰盛的酒席送给海瑞。
海瑞以为是断头饭,自然狼吞虎咽,准备吃饱了上路。可等他吃完了,狱卒们也不给他上枷锁,反而告诉他真相,皇帝死了,他被赦免了。
海瑞闻言呆了半晌,然后撕心裂肺恸哭起来,哭得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直到昏厥过去。
如果嘉靖皇帝在天有灵,知道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为他而哭的人,是唯一骂他的那个人,不知该作何感想?
海瑞是真的悲痛,你说他愚忠也好,愚蠢也罢。他和其他读书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别人只把书上的圣人教诲挂在嘴上,他却记在心里,身体力行。
所以他把皇帝当成天,当成了父亲。父亲有错要劝谏,父亲去世了,对他来说,那一刻天塌了……
出狱后,海瑞又得知自己两个儿子的死讯,更是万念俱灰,数度上表请辞,但每次都被驳回。京城百姓听说他要辞官,更是日夜守在他家门外,跪着求他留下来。
因为在这个草民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帝制时代,头顶那一片青天,就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心灵的寄托。
海瑞没有走成,但他始终提不起精神来。他感觉自己的热情和斗志,全都被那次上疏给掏空了。
他成了一尊泥塑的偶像,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接受着人们的参拜,履行着一个符号的责任而已。
直到去年冬天,遇见了那个少年,与他连番的辩论,虽然谁也没有说服谁,却给海瑞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让他从新开始思考活着的意义、当官的使命,以及很多很多之前认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
虽然还没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但他终于重新振作起来,努力去当好百姓心中的青天大老爷……
“下一位。”他送走了耕牛被偷的老丈,又叫另一位百姓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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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天教啼鸣的鸟,不到呕血不住口。
海瑞也是这样一种痴鸟,他把他柔软的心窝紧抵着锋利的荆棘,口中的歌声虽然嘶哑难听,唱出的却是天下的不公与百姓的愤懑……
有些人,他做不成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无法为了家人而活着,是因为有更多的人需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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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海瑞已经隐约知道,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就是他一生的知己。
但此时的海瑞并不知道,两人将掀起多大的风浪,共同将奇迹的光辉洒向他们深爱的华夏大地!
海瑞隆庆二年关键字——【悟】
四、‘吉’字篇——徐渭
南京刑部大牢中,关着大明三大才子之一的徐渭。
是的,王世贞号称当世第一才子、文坛盟主,是著名的文学家、戏剧家、诗人、画家、文艺评论家、史学评论家……但依然无法与历史级别的徐渭相比。
可惜才子的命运通常都很艰难,王世贞是这样,徐渭更是如此。
他辅佐胡宗宪驱逐倭寇、平定东南,成就平生功业,却也因为胡宗宪被构陷而死深感痛心。在听闻昔日总督府中幕僚相继被牵连入狱后,徐渭日夜担忧自己受到迫害,于是对人生彻底失望,以至发狂。
他写了一篇文辞愤激的《自为墓志铭》,而后拔下壁柱上的铁钉击入耳窍,流血如迸,医治数月才痊愈。后又用椎击肾囊,也未死。如此反复发作,反复自杀有九次之多。
嘉靖四十五年,徐渭在又一次狂病发作中,因怀疑继妻张氏不贞,失手将其杀死,他因此被关入监牢,这已经是他在大牢里度过的第二个春节了。
唯一不同的是,前一个春节是在县衙大牢里,这个春节在朋友的活动下,他被提到了刑部大牢服刑。
许是不破不立的缘故,坐牢之后,徐渭的狂病不再发作,他每天开始投入大量的精力画画。狱卒知道他是大名人,便拿着他的画出去卖,结果赚了大钱。于是对他愈发恭敬,并尽量改善他的居住条件,给他创造更好的作画空间。
比起在猪圈似的县衙大牢,如今徐文长吃得好、住得好,每天看看书、画画画,还有一个时辰的放风时间,简直在天堂一般。
而且还有个他喜欢的作家住在他隔壁。
“吴承恩,你想好了没有?孙猴子该怎么过红孩儿这一关?”
徐渭透过栅栏,催促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那老者盘腿坐在桌前,咬着笔头冥思苦想,闻言大怒道:“徐文长,你又叫我名字!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要对我保持尊敬!”
“好吧,好吧。老猴子,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看下一章啊……”徐渭无所谓的撇撇嘴,拿起桌上的酒坛子诱惑他道:“赶紧写完这一章,让我看过之后,咱们好喝酒过年。”
“哎,说得简单。老夫哪有你那样的才气啊?”那吴承恩苦笑道:“像我们这种才具平平的作家,写文章只能揪着胡子硬挤,哪还有资格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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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我帮你写得了。”徐渭便摩拳擦掌道:“看你一天写不了二百字,估计等你死了,孙猴子也到不了西天。”
“那可不行!这是我毕生的心血,怎能让你胡编?!”吴承恩忙捂住自己的手稿。他十分庆幸两人关在两间牢房里,不然自己的小说还不知道被这厮改编成什么样呢。
“改编又不是胡编。”徐渭撇撇嘴,对这敝帚自珍的老小子十分无语。
见吴承恩又要陷入冥思苦想,他用吃剩下的鸡骨头,丢到那老丈头上道:“行啦,别写了,作家也是人,也得过年啊。”
“哎,作家能算人吗?”吴承恩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不过年了,继续写……”
“真可怜,大爷打赏你了。”徐渭便将那坛酒隔着栅栏丢给吴承恩道:“明年再接再厉,继续好好写吧。”
“好吧,谢大爷赏。”吴承恩一看见酒,哪还有写书的心?便搁下毛笔,与徐渭抱着坛子喝起酒来。
酒到酣处,徐渭高声做歌,唱起来他自己写的杂剧道:
“俺本是避乱辞家,遨游许下。登楼罢,回首天涯,不想道屈身躯扒出他们胯!”
“他那里开筵下榻,教俺操槌按板把鼓来挝。正好俺借槌来打落,又合着鸣鼓攻他。俺这骂一句句锋铓飞剑戟,俺这鼓一声声霹雳卷风沙!”
吴承恩显然也谙熟此剧,便跟着一起大声唱道:
“曹操,这皮是你身儿上躯壳,这槌是你肘儿下肋巴,这钉孔儿是你心窝里毛窍,这板杖儿是你嘴儿上獠牙!两头蒙总打得你泼皮穿,一时间也酬不尽你亏心大。且从头数起,洗耳听咱……”
“哈哈哈哈……”唱罢,两位老者相视狂笑,忽然吴承恩一拍脑袋道:“有了,我知道该怎么写了!”
“那还不快去写!别他娘又让灵感跑了。”徐渭忙催促道。
“哎哎,好我写。”吴承恩赶紧丢下酒坛子,奋笔疾书起来。
他每每写作遇到障碍,都是靠徐渭唱戏才能越过,这也算是文曲两开花了。
徐渭便靠着栅栏眯着眼,一边喝酒,一边等吴承恩写好了给自己看。
此时他还不知道,再有几个月自己未来的东家就要救自己出狱。
而他也将辅佐着那位年轻的东家建立起比从前伟大十倍、百倍的功业来!
徐渭隆庆二年关键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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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该死的权贵们
返程时。
唐友德终于还是忍不住,惴惴问道:“要是公子猜错了,丝价没有跌下去,哪怕维持现在这个价,咱们都要赔进去两万多两银子啊。”
还有句话他没敢说,除了赵昊之外,如今可是所有人都看涨到五两乃至六两之高啊!
按赵昊说的一斤丝不剩,到时候现还现买的话,丝价不用涨到六两,五两就能让他俩破产。
“老唐,我来问你?”赵昊这次倒没再逗弄唐友德,而是指着远处码头那望不到边的生丝仓库,一字一顿道:
“这里头的丝,整个江南的丝,都涨到五两银子,得值多少?”
“一亿两总是有的吧。”唐友德其实也说不准,只能瞎估量。
“大明朝的商人们,能拿出一亿两白银吗?”赵昊又问道。
“那肯定拿不出来。但日本人,西洋人不是有吗?”唐友德道:“要不是开海,生丝价格也上不来啊。”
“如果开海之后,一年只能卖到海外几十万斤呢?”赵昊幽幽问他最后一句。
“那价格肯定要雪崩的。”唐友德打个寒噤道:“我听那些丝商说,他们估摸一年连丝带绸,至少能卖到海外五百万斤呢。”
“做梦去吧。”赵昊却哂笑一声道:“不要低估了某些人的贪婪。告诉你吧,原先福建双屿还在的时候,闽粤海商将生丝,从江南卖到马六甲,可以获利三倍!后来朱纨捣毁了双屿,汪直又在舟山重建了走私贸易港,在他垄断海上贸易期间,将生丝从江南买到马六甲,可以获利五倍。”
顿一顿,他又不无嘲讽道:“汪直死后,舟山沥港也被捣毁了,海禁也森严了,片板不下海了。但有人却依然可以将生丝运到马六甲,而且能赚到十倍的利润!”
“啊,这么多?!”唐友德惊呆了,半晌方喃喃道:“不是说,有水师拦着,出不了海吗?”
“拦的是旁人的船,不是那些人的船。”赵昊冷笑一声道:“让大家一起发财,哪有吃独食来的过瘾?”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唐友德一阵毛骨悚然,什么样的势力,居然可以让朝廷的水师为虎作伥?
“就是拦着不让开海禁的那些人。”赵昊说完,看唐友德一眼道:“你现在明白了吧?”
“啊……”唐友德瘫坐在车厢中,哪还不明白赵昊的意思?
那些人之所以不让开海禁,是为了吃独食。现在迫于形势放开口子,丝价便马上窜上天去!但是,现在涨上去的钱,都是原先那些人的利润啊!
这让那些习惯了享受暴利的家伙,怎么可能答应呢?
他们怎么可能不想方设法,把口子重新扎起来呢?
虽然开海已成定局,但这口子怕是真如公子所说那样,只会开很小一点……
到那时,丝价自然崩盘……
幸好,有公子为我引路,不然贸然投身其间,怕是只有粉身碎骨一途了。
等唐友德回过神来,发现已经汗湿衣背。他刚想诚心实意吹捧公子几句,却见赵昊沉默的坐在窗前,脸上非但没有半点喜色,反而眉头轻蹙,像有深深的忧虑埋在心底。
唐友德无法理解,身为这场搏杀的大赢家,公子到底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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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回到蔡家巷,赵昊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两天他在外头忙,两个学生便回去读书了,院子里只有高武和巧巧,倒是难得清静起来。
可惜今天注定不太平。
他刚跟唐胖子分开,进家还没洗把脸,就见在前头帮忙的高老汉,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老伯,怎么了?”赵昊不禁心下一沉,和高铁匠处了半年,他还从没见老汉慌过神呢。
“公子,不好了,有人在味极鲜闹事!”高铁匠一脸惶急的禀报道。
“嗯?”赵昊眉头一拧,冷声道:“李九天干什么吃的?”
在得到了赵锦的谅解后,那位李捕快已经成功调回了蔡家巷一带。这次回来后,他态度极其端正,积极主动的为味极鲜保驾护航。
每天开店前后,李九天都会亲自带人过来维持秩序,还安排了两个白役天天在店门口守着,以防有不开眼的地痞流氓来滋事。
这也不全是为了拍赵家兄弟马屁,也因为来味极鲜吃饭的非富即贵,就连骚扰到他们的车夫长随,都会给县里惹来麻烦。这让李九天怎能不小心翼翼?
是以这段时间来,味极鲜一直风平浪静,甚至连带着蔡家巷的治安,都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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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爷就在店里,可他也应付不了哇。”高老汉稳住心神,赶紧向赵昊解释道:“来的是魏国公府的家奴,进门就揪住方掌柜,要他把债还上!”
“你妈借的是徐家的钱?”赵昊吃惊的看向巧巧。
“是跟放印子钱的人借的,从不知跟徐家有关系。”巧巧摇摇头,红润的面色渐渐惨白。
“徐家号称‘半金陵’,不知多少人在给他们放钱生息。”高老汉忙替巧巧答道:“借钱借到徐家人头上,一点不奇怪。就算当初没跟徐家借钱,人家只要将借据拿到手,一样能当方家的债主。”
顿一顿,他仓皇叹气道:“何况,讨债根本就是个幌子,他们根本就是看上咱味极鲜了……”
高老汉一脸挫败,显然被魏国公府的名号吓住了。
高武和巧巧也被震住了,后者更是吧嗒吧啦掉下泪来,抽泣道:“上次就是徐家,抢了我们的店,这才刚缓过劲儿,怎么又来了。”
赵昊却一脸平静,从决定开店时起,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天的。
所谓狗行千里吃屎,天下权贵永远改不了这操行。
他掏出帕子,递到巧巧手中道:“不打紧,我去摆平此事,回来和你踢毽子。”
说完,他便径直出去院门。
高家父子赶忙紧紧跟上。
看着赵昊的背影,巧巧的心忽然定了下来。
这次,确实跟上次不一样了……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仿佛这帕子,能带来无穷的信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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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赵昊来到酒楼门口时,那些早到的食客已经立在店门外,议论纷纷了。
“赵公子,遇到麻烦了?”说话者一身举人黑袍,乃味极鲜的头号粉丝吴康远。他真的在蔡家巷租了房,每天读书吃饭两不误。
“一点小状况。”赵昊和他已经很熟悉了,吴康远也是为数不多几个,知道他才是味极鲜老板的人。
“我看未必吧。”吴康远指指拦在店门口,不许客人进去的锦衣豪奴,小声道:“魏国公府的锦衣奴。”
“一群跳梁小丑而已。”赵昊微微一笑,对面露不耐之色的众人拱拱手道:“诸位稍等,小店马上就正式营业。”
那几个锦衣豪奴却冷笑起来,用鼻孔看着赵昊道:“今天不把钱还上,就休想开张!”
“让开。”赵昊眉头一挑,高武便一把将挡路的豪奴推到两边。
赵昊冷着脸走进大堂,便见个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方桌后。几个赤着胸膛、露着护心毛的豪奴,手按着兵刃立在他身后。
吴玉和另两个雇来看店的精壮汉子,则立在方德与余甲长身后,双目喷火的怒视着徐家来人。
方德指着桌上满满一匣银子,面色难看道:“这一千两请拿走,不要耽误我们开张。”
这钱其实是店里的,但为了不影响味极鲜的生意,也只能先预借出来救急,回头再奏明东家了。
那管事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心说味极鲜还真是名不虚传,随随便便就能从账上支出这么多银子来。
但越是心动,他就越是一脸不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抱着胳膊道:“方老板打发叫花子呢?一千两就想了债?”
“我只是味极鲜的掌柜,本店东家另有其人。”方德强压着怒火道:“再者,我拢共欠了一千两,按九出十三归,到这个月连本带利也就是一千八百两。之前,我已经还了八百两,现在再给一千两,怎么就不能了账?”
“那是别家的算法,不是咱们国公府的算法。”那管事的却一脸蛮横道:“想了债?现在给我拿出两万两。不然,就把味极鲜抵给我们。”
“两万两,你怎么不去抢?!”余甲长一听,登时火冒三丈。
“明抢又如何?在这南京城,咱们国公府就是规矩。”那管事的居高临下、有恃无恐道:“两条路,选吧。”
“不,还有一条路。”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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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男子汉就要刚正面
那自称国公府管事的寻声看去,便见说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白衫少年。
“大人说话,小子少插嘴。”管事的心下一松,凶横上脸。
却见方掌柜、余甲长等人一起起身相迎道:“东家。”
“什么?”管事的下巴差点惊到地上,指着赵昊问道:“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是你们东家?”
“你嘴巴放干净点!”吴玉闻言大怒,手中木棒电射而出,几乎擦到那管事的嘴巴,才稳稳停住。
“啊呀……”管事的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赵昊便在方掌柜让出的位子上坐下,后者和余甲长立在他身后。
“这味极鲜是我家的产业,卖不卖方掌柜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赵昊定定看着那狼狈的管事,开口便骂道:“你个狗仗人势的奴才,居然敢跑到我的店里来吠声,征得你家主人同意了吗?!”
那管事的没想到,这唇红齿白、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年,一张嘴居然如此放肆。他打着魏国公府旗号,在南京城欺压良善、作威作福多少年,还没遇到过这种不知死活的呢。
“住口,你这黄口小儿!”管事的猛拍桌案,指着赵昊厉声道:“我家公爷什么样的人物?岂会理会这点芝麻大的小事。我们下面人办妥便可!”
“那就不是魏国公的意思了。”赵昊嘴角一挑,露出一抹冷笑道:“你们这分明是败坏魏国公的名声啊!”
“今天本公子要替魏国公,好好教训一下你们这些败坏主人名声的恶奴!”说着,赵昊也重重拍一下桌案道:“把这些狗奴才打出去!”
“是!”吴玉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听到赵昊的命令,手中齐眉棍连抽带打,便将那些豪奴手中的兵刃敲掉。另外几个蔡家巷的汉子,也纷纷抽出棍棒,一齐将那管事的和他几个手下,打得抱头鼠窜,逃出店去。
店门口,高武正和几个挡门的豪奴纠缠,见里头打开了,他也就不客气了。一手按住一个脑袋,双臂用力一合,两个豪奴便头碰头,晕了过去。剩下两个抽出兵刃想砍他,却忽然被人从身后一个扫堂腿,直接仰面向外摔去。
出手的竟然是那举人食客吴康远。
高武将手中两人甩出,四人半空中撞在一起,然后横七竖八摔落在地上。
这时,店里那几个豪奴,护着管事的逃了出来,正待丢几句狠话,却见蔡家巷的四面八方涌出许多提着家伙的精壮汉子。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
唯恐被人家包了饺子,他们赶忙扶起倒地的同伴,狼狈的上了马车,朝着南面落荒而去。
“你们等着,招惹了国公府,死期不远了!”
马车逃过大石桥,那该来的狠话,还是从车厢里飘了出来。
看着嚣张惯了的徐府家人吃了瘪,好多唯恐天下不乱的食客,纷纷聒噪叫好起来。
也有那些老成持重的,暗暗担心味极鲜惹了惹不起的人,将来还能开下去吗?
吃不到味极鲜的美食了,让他们可怎么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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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头,赵昊吩咐众人,赶紧将被搞乱的桌椅重新摆好,把打碎的杯盘清扫干净,然后换上新的餐具。
客人还在外头等着呢。
就连马湘兰也挽起袖子,帮着一起收拾起来。
“你别动手。”赵昊忙拉住马湘兰的袖子。
马湘兰心中一喜,以为赵昊在关心自己。
“扎破手还怎么弹琴?”却听那小子叹了口气道:“今天大伙情绪都受了影响,还需要你弹琴安抚呢。”
“呃,哦……”马湘兰俏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便若无其事的回去琴台。
不一会儿,舒缓柔美的琴曲便在味极鲜内外响起。
琴声中,赵昊走到店门口,朝在外头等候多时的一众食客拱手笑道:“抱歉抱歉,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待。为了聊表歉意,今日这餐我请了。”
“哈哈,别看东家年纪小,可人大气啊,怪不得买卖能这么好呢。”
食客们闻言,心中的烦躁不满登时烟消云散。其实能来味极鲜吃饭的,谁在乎这十两八两?他们在乎是店家的态度。
待到食客们鱼贯进去,赵昊又朝那吴康远深深一揖道:“多谢吴兄仗义出手,不知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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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点小事算什么?”那吴康远笑着还一礼,淡淡道:“他们找我麻烦?我还要找他们徐家麻烦呢!”
“吴老爷可别乱来啊。”李九天这时才冒出来,先朝赵昊一阵点头哈腰,然后劝吴康远道:“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再说徐家何止是地头蛇?坐地虎还差不多。”
“我早就看不惯徐家的做派了,这次居然敢打味极鲜的主意,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吴康远口气却极大,一脸不以为意道:“我非要摸摸他这老虎屁股。”
“吴兄打算怎么做?”赵昊不禁好奇起来,这阵子他和吴康远接触过几次,观其虽有些放达不羁的公子气,但口风素来很紧,甚至连家世都从未透露。
这种人说出这种话,恐怕不是吹牛那么简单。
“呵呵。”吴康远却卖起了关子,笑着拍了拍赵昊的胳膊道:“赵公子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就算徐家人关了味极鲜,用不了多久,我也能让他们乖乖登门道歉,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那就多谢吴兄费心了。”赵昊虽然自己也有办法,但听到吴康远这话,便意识到此人定然朝中有人。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味极鲜开业那天,吴康远曾说过的那句话:
‘仙居吴康远受教了……明日便回景星岩古刹,学叔父面壁苦读……”
仙居、景星岩面壁苦读、姓吴的叔父。
将几个关键词在心中一串,赵昊不禁猜测道:‘会不会是‘戊午三子’之一,大名鼎鼎的吴时来呢?’
因为吴时来就是仙居人,据说年轻时落榜后,回家闭关读书,呕心沥血,三年不出,终于一鸣惊人,考中了进士!
嘉靖三十七年,他在徐阶的授意下,和另外两人一起弹劾严嵩,于诏狱中受尽酷刑,然后被充军广西。
因为那年是戊午年,因此三人又被称为‘戊午三子’,与‘越中四谏’之一的赵锦齐名。
隆庆元年的起复名单上,自然有他的大名,且位序还在赵锦之前。
心念电转间,赵昊又想到,初见时节吴康远并不讳言自己的家世,反而颇有以家叔为荣的架势。
为何如今两人也算熟识了,他反而绝口不提自己的叔叔了?
如果他叔父是吴时来的话,就很容易理解了。
之前,他为叔父感到骄傲,当然也是胸有不平,所以会把叔父整天挂到嘴上。但真到了叔父起复,将要大用的时候……吴时来可是为徐阁老冲锋陷阵、流血牺牲过的啊。如今徐阁老已无高拱掣肘,可谓说一不二,自然也到了酬功的时刻……吴康远反而不敢打着叔父的旗号乱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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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真正的公子
虽然还只是猜测,可赵公子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岂能让这吴举人从嘴边溜掉?
有枣没枣,先打三杆子再说!
他就紧紧握住吴康远的手道:“不管此事成不成,吴兄这份情谊我收下了,从今往后,味极鲜给你常留个包间!”
“啊?”吴康远闻言惊喜万分,指着楼上结结巴巴道:“你是说,那四个雅间中的一个?”
味极鲜开业快仨月,他还没捞着上过楼呢,都是在楼下大堂就餐。
不是他吴公子没钱,实在是统共就四个雅间,根本排不到啊!
“不错。”赵昊点点头,微笑道:“请吴兄楼上用餐。”
今日用餐的客人,还是走了一些,正好有个包间空了出来。
“啊呀呀,这怎么使得?”吴康远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赵昊这份厚礼送给谁,谁都会受宠若惊的。何况是送给他这位,味极鲜的头号粉丝!
对吴康远来说,这可是天底下最好的礼物啊,那真是给个状元也不换了。
“顾不上吃饭了,为了我的包厢,我也要跟他们死磕到底了!”激动了半天,他紧紧握住赵昊的手道:“兄弟,我这就回去写信,然后用最快速度送去北京,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说完,他便一溜烟跑掉了。
赵昊这才拍了拍一旁惴惴不安的李九天,笑道:“此事与你无关,我是不会拿你撒气的。”
李九天这才长松了口气,又压低声音道:“公子今天有些鲁莽了,应该好好说话,多赔小心,说不定还能缓转呢。”
这是李官差从沉痛教训中总结的经验之谈啊。
赵昊却不以为意道:“几条狗而已,打就打了。”
“话说打狗看主人,这次徐家的人肯定不会算完,他们动动指头,你这味极鲜就要散架啊。”李九天也没少从味极鲜得好处,当然不愿看他们倒霉了。
“那可未必。”只听赵昊冷笑道:“谁动谁还不一定呢!”
说完,他转身进了酒楼。
李九天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赵昊哪来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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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为了安抚人心惶惶的店员,也为了保证食客们的用餐体验,赵昊破天荒的在店中一直坐镇,还奉送小诗一首,为食客们助兴。
‘少年虽亦薄汤武,不薄秦皇与汉武。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
食客们听完后大声叫好,都说赵昊果然是花丛同道,当场就有许多人,邀请他日游秦淮,夜宿温柔乡。
赵昊自然敬谢不敏,推说这诗乃父亲所做,他只是借花献佛而已。
有了词爹的先例,食客们却大都是不信的……
‘这人就喜欢藏着掖着……’马湘兰一边抚琴,一边暗暗腹诽道:‘心里的想法比女孩子还难猜。’
未时末,最后一桌客人也满意而归,伙计们抓紧时间收拾打扫。一个时辰后,晚餐的客人便会陆续到来……
趁这点功夫,方掌柜请赵昊上楼,两人进了那叫‘春’的雅间。
关上门,方掌柜便满脸羞愧道:“这次给东家惹大麻烦了,我没脸再留在味极鲜了,这就跟东家请辞……”
“这话从何说起?”赵昊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摇头笑笑道:“方掌柜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人家是看上了咱们的味极鲜,管你讨债只是个借口罢了。就算没有你方掌柜,他们一样不会放过咱们的。”
“唉,东家,这可如何是好?”赵昊这样说,方掌柜自然要留下了同舟共济了。
“不用你们操心,料理好店里的事情。”便听赵昊吩咐道:“回头再让余甲长多找些精壮的汉子过来,日夜轮流值守,防备下三滥的手段。”
“明白。”方掌柜当初的酒楼,就是被这样玩死的,不用赵昊提醒,他也会万分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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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公府西花园,又称瞻园,以欧阳修诗‘瞻望玉堂,如在天上’而命名,素来被称为‘南都第一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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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内百花繁茂、清幽素雅,奇峰叠嶂,楼榭亭台,真如人间仙境一般。
便见整齐如茵的草坪上,十几个环肥燕瘦的娇俏侍婢,正娇笑着排成一行,牵着前面人的裙带,和一个二十多岁的锦衣公子,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抓住谁,谁侍寝!”
那扮成老鹰的公子,怪笑着左扑右冲,试图从‘老母鸡’身后抓一只‘小鸡’到手。见公子扑过来,扮成小鸡的侍婢们忙作惊恐状东躲西藏,笑闹声、尖叫声乱作一团。
这时,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带着个鼻青脸肿的男子走进院来。
侍婢们看到有外人来了,便丢下贵公子,嬉笑着避入水榭中。
“别走啊,我还没捞着一个呢。”
那锦衣公子好生扫兴,回头狠狠瞪一眼管家道:“不长眼的狗东西,没看到本公子正在兴头上?”
“小公爷训得是,小人只顾着生气,居然饶了小公爷的雅兴。”管家忙陪着小心,假假给了自己两耳光道:“实在是不长眼的狗东西。”
“真他妈扫兴。”
在魏国公府中被唤作小公爷的,不是徐鹏举的长子徐邦瑞,而是他的小儿子徐邦宁。事实上,前者都不住在国公府,而是另居他处。
徐邦宁卖相还不错,只是眼袋有些深,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他接过侍女奉上的面巾,一边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睥睨那跪在地上的男子。“这又是谁?”
“这是犬子冯贵。”管家忙解释道:“生在公府、长在公府的家生子。十六岁就帮着小人给府里办差,这二年主要负责给小公爷,在外头找进项。”
“哦。”听说是给自己找钱的,徐邦宁神色稍霁,在湖边摇椅上坐下。
侍女从冰桶中提出白玉酒壶,给徐邦宁斟一杯冰凉沁人的甜葡萄酒。
徐邦宁接过来美美的喝两口,方问那冯贵道:“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回公爷,是这么回事儿……”冯贵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小公爷问话,赶忙将在蔡家巷的遭遇,添油加醋告诉徐邦宁。
“小公爷不是曾气愤说,那味极鲜风头好盛,都把咱们家的酒楼盖过了吗?”管家也从旁煽风点火道:“这金陵城中,怎么能有盖过咱们徐家的酒楼?小人这才让他,去把那味极鲜买下来。”
“哦,我说过这话吗?”徐邦宁整天说的话多了,哪记得自己都说过哪些?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徐邦宁的脸,不能让个毛孩子打了,还不做声!
“居然敢打我的人,本公子要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徐邦宁冷笑两声,喝光了杯中美酒,抖手将价值不菲的碧玉夜光杯,扔进了湖水中。
“约一下刘应芳,明天我请他一条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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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赵公子的大预言术
晚上,赵锦和赵守正回家,听说味极鲜发生的事情,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比起严嵩,他魏国公又算得了什么?”赵锦登时就拍案道:“我这就上本参他个‘纵役纵仆,殃民肆虐’!”
“老侄子息怒,味极鲜股份虽然是我帮你代持,可咱们是一家人,你为这事儿参他,怕是要让人家反制的。”赵守正忙劝道。
“父亲所言极是,总不能为了这芝麻绿豆大的一点事儿,去参一位国公爷。”赵昊坏笑一声道:“咱们要打,也得打在他的七寸上。”
“哦,兄弟指的是……”赵锦猛然想起周祭酒那件事,心说怪不得兄弟不慌不忙,原来早有定计。
“不错,”赵昊笑着点点头道:“徐鹏举已经为他小儿子的母亲郑氏,骗到了国公夫人的诰命,下一步就要将小儿子推上嫡位了,这种时候定然不愿多事。”
“哦?你说造假,可有证据?”赵锦好奇问道。
那日听赵昊对魏国公家事了若指掌,他就十分震惊,今日又听到新的爆料,反而有些麻木了。
“这……”
赵昊略一迟疑,他没法告诉老哥哥,自己其实是开了历史挂来着。徐鹏举那草包晚年欲废长立幼之事,闹得金陵沸沸扬扬,非但明史上有记载,几乎所有的笔记野史上,也对他大加嘲讽。
因为此事最后演变成了一场闹剧,徐鹏举非但没有如愿,还被揭发出为郑氏造假之事,结果郑氏诰命被夺,好些官员也跟着吃了挂落,将如今勋贵的虚弱本质暴露无遗。
只是徐鹏举具体如何造假,野史上记得简略,赵公子徒呼奈何?
“风闻而已,但这就够了吧?”他只好笑眯眯说一句,试图搪塞过去道:“咱们又不是真要扳倒他。”
何况手握丹书铁券的开国公爵,不是谋反大罪,也根本就扳不到人家。
“够了,我们向来都是风闻奏事的。”赵锦果然没有追问,他只道贤弟有不宜透露的秘密渠道,便笑着摩拳擦掌道:“我这就写好弹章,先送给和魏国公交好的御史,请他跟我联署。”
“妙哉。”赵昊闻言抚掌笑道:“这样一来,魏国公定然能看到弹章,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处置的。”
“那是自然,区区一座酒楼,能跟他继承人的问题,相提并论吗?”赵锦哈哈大笑一阵,未免略有惋惜道:“只可惜这样一来,无法借他重振威名了!”
“这样说来,确实便宜他了哦。”赵守正也点头道。
“兄长已经名满天下,何须再多费功夫?”赵昊微笑看着赵锦,他知道老哥哥心里的焦躁。
赵锦已经起复近三个月,北京却再无一点消息传来,好像京中的大人物们,已经忘记他这个小小的七品御史一般……
三个月虽然不长,可有道是趁热才能打铁,耽搁一久、铁坯凉了,还怎么打得动?
饶是赵锦养气功夫到家,也难免有些坐不住了。
“你只管把心放进肚中。我将话放在这里,兄长年内必有高升,短则一两个月就有好消息传来。”为了让兄长安心,赵昊无奈再次施展大预言术。
“好,我信兄弟的。”这种事,赵锦也不好直接写信给贵同年询问,只能盼着赵昊的预言再次命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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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锦说干就干,当晚就与赵昊商量着写好了弹章。
翌日一早,他便乘轿赶往位于太平门外、玄武湖畔的南京都察院。
太祖定鼎金陵时,将文武衙门统统设在了皇宫正门承天门外,唯独把三法司单独安排在太平门外,以示法司独立于文武衙门之外。
这里依山傍水、风景如画、交通也不拥挤,在此上班本就十分的闲适。等到成祖爷迁都之后,南京三法司就更加无所事事了。不少老大人甚至提着鸟笼子来上班,每天沿着后湖溜溜弯,在树荫下杀几盘象棋,回到衙门里吃个午饭睡到傍晚,便提着鸟笼下班去了……
对于没有追求的官员,这里实在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但赵锦迫切渴望,能抓紧干一番事业,好将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对他来说,在这里上班,无异于一种折磨了。
是以起复没多久,他便因为格格不入,与同僚搞得关系颇僵。
当他轿子在都察院中落下,原本在凉亭中尖着嗓子、扭扭捏捏唱曲的几个御史,马上便住了口。他们可不想被倚老卖老的赵老御史说教……
“散了散了,各自办差了。”一个三十来岁,面皮发黑的御史,从石栏上抓起了自己的紫砂壶。
此人正是当初到赵府敲竹杠的,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御史。
众御史也没了兴趣,拿起各自的鸟笼、茶具,怏怏散去了。
“马大人留步。”赵锦却叫住了那黑面御史道:“本官有事与你商议。”
原来他姓马。
马御史暗叫倒霉,转头挤出一抹笑容道:“商议不敢当,前辈有何吩咐?”
“我有一份弹章,请马大人过目。”赵锦沉声说一句,从袖中掏出了那份弹章。
“哦?”马御史倒是不敢怠慢,将赵锦让进自己的值房,搁下茶壶,看起弹章来。
“嘶……”阅毕,马御史不禁倒吸口冷气,看向赵锦道:“你要弹劾魏国公?”
“不错,本官在南京多年,早就听闻魏国公诸多不法之事,如今蒙恩起复,正是报效天子之时。”赵锦便正色道:“马大人去岁才从南城巡按任上回衙,对魏国公的事情应该多有耳闻,敬请帮我参详一番,看看有没有修改补充的地方。”
顿一顿,他又拱手道:“若能联署,就更是感激不尽了。”
“代天巡狩、责无旁贷!”马御史马上也正色拱手,喊了句口号。然后才强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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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事体大,不敢妄言。容我留下弹章、寻思两日,再与老前辈参详。”
“理当如此。”赵锦便起身再次道谢,说完便出了狭**仄的值房。
马御史送他出去,看着赵锦的身影消失在二道门,便回身将那弹章收入袖中,匆匆关门离开了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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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中午时,徐邦宁才刚从脂粉堆中爬起来。
若非今日约了宁晋伯之子、府军后卫指挥使刘应芳喝酒,他是断不会在中午之前起床的。
徐邦宁打着哈欠,在侍女的服侍下擦掉脸上的唇印,然后盥洗梳头、穿戴整齐,这才懒洋洋出来花厅,与等候多时的刘应芳见面。
徐邦宁接过侍女奉上的燕窝,漱漱口,随意笑道:“早来了?”
“哥哥相招,那还不赶紧过来应卯?”刘应芳也是二十出头,一身锦绣、抹着头油,同样的纨绔做派。
“这小嘴,抹了蜜啊。”徐邦宁哈哈大笑着,接过帕子擦擦嘴。“今天哥哥请客,先吃醉仙楼,再会赵燕如。”
“哎呦,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刘应芳闻言先是大喜,旋即却笑问道:“哥哥怕是有事吧?”
“嗯。”徐邦宁点点头道:“有人敢打我家的奴才,就在你府军后卫的辖区旁。”
大明的卫所可以看成是军事管理区,地方官府不得踏足,因此但凡与卫所相邻的地方,素来治安极乱,譬如蔡家巷……
“什么人如此大胆?”刘应芳好奇问道:“老虎的屁股也敢摸?”
“一个不知死活的破落户。”昨晚,徐邦宁便已查清了赵昊的底细,别说对方是前侍郎的孙子,就是现侍郎的孙子,他也不放在眼里。
“你点百八十弟兄,趁着晚上摸到蔡家巷,把那家叫味极鲜的酒楼,给我砸个稀巴烂。”
“味极鲜啊?”刘应芳闻言不禁乐了,他早就看那味极鲜不顺眼了。
朝廷现在都是靠招募营兵来打仗,卫所已经彻底沦为屯田机构。哪怕是上直卫之一的府军后卫,也一样彻底废弛,军官们只能靠压榨军户和驻地的百姓,来捞点油水过活这样子。
他奶奶的,味极鲜生意这么红火,也不知道给指挥使大人上供,刘应芳本就想找个茬教训教训他们了。
这下两人可算想到一块去了,便勾肩搭背准备去醉仙楼边吃边聊。
谁知还没出门,就见徐鹏举的长随,满头大汗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小公爷,公爷喊你赶紧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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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多读书是有好处的
老头子有召,徐邦宁哪敢怠慢?赶紧撇下狐朋狗友,快步出了瞻园,从一道月亮门进了国公府的正院。
魏国公徐达乃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他的府邸经过历代子孙营建,已是恢宏庞大、楼阁交错,不知有多少进深、多少间房了。若是陌生人进来,非得迷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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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徐邦宁,也得让人领路,才能准确找到自己老爹此时所在。
片刻后,长随带他来到一处邻水的鸳鸯厅中,这里是徐鹏举的书房。
厅中南北皆设有落地隔扇门,厅北设着书架、书桌、香案、琴台,厅南建着月台与坐栏。坐在书桌后,抬头便可观赏厅外的水池游鱼、假山流水,端得是普通富贵人家也无法想象的享受。
只是此刻须发花白的老公爷徐鹏举,根本没有心情去欣赏窗外的美景。
他正神情凝重的,与一旁身穿便装的马御史,低声交谈着什么。
月台上,竟然还有几个护卫,把一对父子按在地上,啪啪打着板子。
不用通报,徐邦宁径直进来道:“父亲,你找我啥事儿?”
“孽障!”见儿子进来,徐鹏举猛地一拍桌子,对徐邦宁劈头骂道:“你干的好事,要害死为父不成?”
“啊?”徐邦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最近没干什么啊?”
“还敢狡辩?”徐鹏举一指月台上被打板子的两人。“他俩是不是你的人?”
徐邦宁忙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被打的,竟是冯管家和冯贵父子。
“是倒是,父亲为什么打他们啊?”
“我还要打你呢!”徐鹏举一把抓起茶盏,恨恨丢向小儿子。
徐邦宁慌忙躲闪,却还是被茶水淋了一身。
“父亲,我到底犯了什么天条?你倒是让我做个明白鬼啊。”他仗着徐鹏举骄纵,不忿的嚷嚷起来。
“你,我,气死老夫得了……”徐鹏举却在那里气得直哆嗦,半晌说不明白话。
一旁的马御史忙安慰老公爷几句,然后替他对徐邦宁解释道:“今日有同僚突然上本弹劾公爷,所幸被我缓了一缓,先将弹章拿来与公爷商量。”
“啊?”徐邦宁也吃了一惊道:“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要告我爹的刁状?”
“还不是你惹的祸?!”徐鹏举气得又要拿茶壶丢他,好在被马御史按住了手。只听老公爷气哼哼道:“弹劾你老子的御史叫赵锦,他有个弟弟叫赵昊,你现在明白了吗?!”
“味极鲜的那个赵昊?”徐邦宁脱口而出。
“还有哪个赵昊?”徐鹏举这才稍稍压住火气。
今日马御史忽然拿弹章来找他。弹章的内容实在太要命,老公爷直接就懵了。
幸好马御史来路上已经想清楚了其中关节,他提醒老公爷,赵锦八成不是真心弹劾,而是为了警告徐家。
马御史看过弹章,所言之事涉及公府机密,外人根本无从得知。赵锦却能说得有鼻子有眼,显然有十分强大的消息来源,哪还用多此一举向他求教?
所谓补充联署,不过是人家欲借他之手,将弹章转交给老公爷看到罢了。
是以他让老公爷先别慌,想一想到底是怎么得罪了赵锦?
老公爷自然想不出,他连此人的名字都是头一回听说,又去哪里得罪赵锦?
不过府上人多,奴仆做事也不太讲究,难保是谁打着徐家的旗号,惹恼了人家也说不定。徐鹏举便马上命人严查,这几日有没有在外头生事。
按说,徐家仅在金陵的奴仆就超过三千人,散布在城内城外的各处产业中。便是查,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查出来的。
可谁让那冯管家好死不死,昨天带着鼻青脸肿的儿子,去西花园找小公爷告状呢?
那冯贵脑袋肿成个猪头,要多扎眼有多扎眼,府上很多人都记忆犹新,是以很快就把他俩供了出来。
两人起先还想抵赖,徐鹏举可没那耐心,马上命人扒了裤子就打。
父子三两下就把味极鲜的事情撂了……
马御史知道赵锦也住在蔡家巷的叔父家,偏巧他还认识这位叔父——
放在几个月前,马御史怎么也想不到,赵侍郎的二公子,居然会变成老前辈的叔父。若是早知如此,当初他指定不蹚那浑水。
无论如何,这下就全对上了。味极鲜的老板叫赵昊,赵昊是赵守正的独子,赵守正又是赵御史的叔父。小公爷的人要强夺人家的摇钱树,人家手里偏生还有老公爷的黑材料,不一巴掌打得你满天星,你还真以为这金陵城就姓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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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徐邦宁噗通跪在父亲面前,指着那两个被打得半死的奴才,叫起撞天屈道:“父亲,儿子这些日子天天在家读书习武,准备去国子监上学呢,哪有功夫理会这些鸡毛蒜皮,都是这两个杀材,背着我在外头乱来的!”
“那你也有御下不严的责任!”徐鹏举已经从那父子口中,得知徐邦宁确实事先不知情。他气得是儿子今日竟要找人去收拾赵昊,这要是自己晚知道一天,还不知惹出多大的祸端来呢!
“是,孩儿知道错了,这就把两个杀材打断腿,赶出府去。”徐邦宁慌忙划清界限。
“哼,起来吧。”徐鹏举终究还是疼小儿子的,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机想让他袭爵。
“谢父亲。”徐邦宁松口气爬起来,这才敢小声问道:“到底那姓赵的说了什么事儿,让父亲如此紧张。”
“你自己看。”徐鹏举将桌上的一份弹章递给儿子。
徐邦宁接过来一看,登时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种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徐鹏举同样是一脸见了鬼。为郑氏身份造假一事干系重大,机密至极,除了他一家三口之外,就只有几个经手的人知道。那些人拿了钱又担着干系,隐瞒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乱讲?
“就算是不慎走漏了风声,”马御史便是经手人之一,同样百思不得其解道:“可赵立本已经滚蛋半年了,赵锦几个月前还是贼配军,怎么也轮不着他们知道啊?”
“哎……”三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件事根本就是赵昊从历史书上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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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爸爸,我错了
事已至此,比起追查泄密的原因,显然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才是当下的头等大事。
“现在知道怕了?”徐鹏举瞥一眼不成器的小儿子。
“知道了……”徐邦宁垂头丧气,再不见方才的骄纵劲儿。
他和他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郑氏若是被夺了诰命,他也就别做梦想袭爵了。
徐鹏举便没好气道:“知道怕了就乖乖去道个歉!”
“啊?”徐邦宁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道:“我?堂堂中山王之后,国公爷之子,去跟个草民道歉?想也别想!”
笔趣阁
“我就是当不成国公,让大哥整死,穷死饿死,也不会去道这个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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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家巷,味极鲜。
虽然赵昊昨日极力消解,但惴惴不安的气氛,仍旧笼罩在酒楼内外。
从方掌柜到店员,今天全都强颜欢笑、心不在焉,门外一有风吹草动,就齐齐吓得一哆嗦。唯恐是魏国公府的人上门报复。
就连非富即贵的食客们也受到了影响。味极鲜开业近三个月以来,继昨天之后,又一次出现了空桌……其实客人三天前就交过钱了,但唯恐被殃及池鱼,宁愿白费五两银子,也不敢来吃饭了。
当然,不敢来的只是少数,大部分客人还是早早就来到味极鲜,迫不及待催促方掌柜赶紧上菜。他们倒不是为了给店家撑场面,而是担心让魏国公府一闹,日后怕是很久,吃不到味极鲜的人间美味了。
客人们以吃最后一餐的心态,享用着味道绝美的菜肴。可越是吃得享受,他们就越是感到惋惜。
“好好的味极鲜,这就开到头了。往后怕是吃不到这样的美味了,这让人怎么活啊……”
“实在不行,看看谁能跟国公爷那边说上话,帮着劝劝吧。”
“原本好好说话,倒能劝劝,可昨天赵公子打了徐家的奴才,徐家不找回面子来,怎会善罢甘休?”
“唉,赵公子才高八斗,难免年轻气盛,不知道有些人是得罪不起的呀。就是他祖父赵侍郎在位,也不能这样落徐家的面子啊。”
“哎,我看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食客们十有八九,已经在心里判了味极鲜的死刑。
有那怜香惜玉的食客,小声劝还在弹琴的马湘兰道:“马姑娘,别弹了。这里已经是是非之地了,收拾收拾快走吧。”
马湘兰点头笑笑表示感谢,却丝毫不为所动,她神态平静的抚动琴弦,弹奏出一曲《定风波》。
前奏过后,便听她轻启朱唇,唱出天籁之音: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在味极鲜驻场三月来,这还是她头一次一展歌喉。
宾客们听着听着便不由痴了,大堂中再无聒噪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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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唤作‘春’的雅间中。
赵昊师徒、吴康远和雪浪和尚也停下交谈,倾听马湘兰那极能抚慰人心的歌声。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马姑娘这是在表明,要跟公子同进退呢。”
良久,吴康远才悠然一叹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赵公子能有这样的红颜知己,真让人艳羡不已……”
“噗……”赵昊险些一口水喷了他一脸,忙别过头去咳嗽连连。
王武阳赶紧给师父捶背,不悦的看一眼吴康远道:“我师父还小,吴前辈出言无状了。”
“知己跟男女,与年龄,其实都无关系。”雪浪有着诗人的敏感,自然比吴康远感触还深,轻叹一声道:“秦淮河畔已经快要淡忘马姑娘的芳名了。”
赵昊不由自主微微点头,他承认,在马湘兰的事情上,自己确实玩脱了,如今已是十分棘手。
“雪浪,你这厮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华叔阳贵公子脾气重的很,说话自然更不客气。
“好好,不说不说。”雪浪自知理亏,忙改口道:“说回正事,贫僧建议立即报官,请求应天府保护味极鲜。”
“应天府是你家开的啊?”华叔阳白他一眼。
“虽然不是贫僧开的,但应天府欠我们大报恩寺一万两修寺的银子,”便听雪浪笑道:“若是贫僧答应免去这一万两,相信府尹大人应该愿意帮忙吧?”
吴康远眼前一亮,不太确定的问道:“你又不是方丈,说了能算吗?”
“不好意思,贫僧筹到了五万两,大报恩如今是我当家。”雪浪略显得意的微微仰头。
“那感情好,只要应天府能帮着拖上个把月,京师那边必有回应!”吴康远高兴的朝雪浪双手合十。
“真是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赵昊感动的举起水杯,朝两人道谢道:“不管结果如何,我赵昊都记得二位这份雪中送炭之情了。”
“我也不要你的包厢,再送我首诗就成……”雪浪是见缝插针,随杆就上。
正说话间,包厢门被猛然推开,一个伙计面无血色的跑进来。
“东,东家,小公爷来了。”
在北京城,说小公爷不一定指哪一位。但在这南京城,只有一位小公爷,那就是魏国公的小儿子徐邦宁。
“这么快就来了?”吴康远吃了一惊,他以为徐家就是再着急,也得过两天才能报复呢。没想到,这才刚转过天来,徐邦宁居然亲自杀上门来了。“看来这次是揭到小公爷的逆鳞了,赵公子,快从后门走吧。”
吴康远自恃身份,素来不怕事,却依然要劝赵昊暂避锋芒。
徐鹏举当了小五十年的南京守备,徐家的产业遍布金陵内外,奴仆何止上万?
人家还是世袭罔替的国公爷,家里有可以免死九次的丹书铁券,放眼整个南京城,谁能斗得过他们家?
“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雪浪深以为然道:“贫僧带你去大报恩寺躲躲,徐家再嚣张,也不敢在那里撒野的。”
“师父且留在楼上,我二人下楼拦住他,甭管他是小公爷还是小王爷,都休想动师父一指头!”王武阳和华叔阳挽起袖子,露出了纤细的胳膊。
“先看看再说。”赵昊摆脱了前两人,拉住了后两人,神态自若的走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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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中,食客们停下用餐,齐刷刷望向阴着脸走进店来的小公爷。
别看他们背后不把这二世祖当回事儿,但真当着徐邦宁的面,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马湘兰也停下弹琴,站起来紧张的看着楼梯口。
赵昊一下楼,就看到她焦急的朝自己偷偷摆手,显然是想让他暂避锋芒。
他便在楼梯中央停下了来,扶着栏杆给了马湘兰一个,让她放心的微笑,然后俯瞰向堂中的徐邦宁。
徐邦宁也面无表情看着他。
味极鲜的空气凝滞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然后,他们便看到,徐邦宁忽然折腰朝赵昊深深鞠了一躬,双手抱拳举过头顶道:
“赵公子,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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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啊……”
嗡的一声,大堂中众人皆惊呆了,纷纷倒吸着冷气,使劲揉着眼睛,掏着耳朵,总觉的方才这一幕是自己的幻觉。
但不论他们怎么揉眼,依然可以看到小公爷保持着深鞠躬、高拱手的滑稽姿态没有变。
赵昊也仿佛被惊呆了,站在那里良久无语。
其实他只是想让徐邦宁多拜自己一会儿。
“赵公子,我错了……”徐邦宁哪曾当众做过如此羞人的动作?他涨红脸看着地砖,高声叫道:“是本人御下不严,打扰了味极鲜的生意,家父已经狠狠训过我了,万望赵公子和家中长辈原谅。”
见赵昊依然没反应,徐邦宁便径直站起身,朝外一挥手,闷声道:“还不抬进来!”
马上便有几个护卫,抬着两张门板进来,重重丢在地上。
“哎呦,哎呦……”两个鼻青脸肿不成人形的家伙,发出凄惨的吃痛声。
众人这才依稀看出,其中一人乃是昨日带头来讨债的那个徐府管事。
只是不知另一人是谁?
“这个杀材就不用说了,另一个是我别院的管家,就是这对父子背着我,败坏徐家的名声!”徐邦宁一阵咬牙切齿,也不知是对赵昊,还是对这俩奴才的恨意。“我已经打断他们的腿,把他们逐出徐府,任由赵公子发落!”
赵昊微微颔首,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见他缄口不语,似乎还不满意,徐邦宁便又一挥手,一个奴仆奉上了一盘黄澄澄的金元宝,金锭上还搁着三张纸。
“这是方掌柜当年的借据,还有他在秦淮河酒楼的地契和房契,现在都退还回来。”徐邦宁一指那托盘道:“另外还有黄金两百两,是本人私人赠给赵公子,以弥补这几日的损失。”
赵昊这次点头的幅度加大了不少,一旁的高武便接过了托盘。
“哇……”
大堂中的食客们,又是一阵低声惊呼,从来都是别人孝敬徐家,还从没见过徐家出血呢。
今天真是开了眼了。
“赵公子,事情到此为止,可好?”徐邦宁听着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只觉如芒在背,一刻都不想在此滞留。
“妥。”赵昊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多谢。”徐邦宁如蒙大赦,拱拱手转身就走。
“等下。”赵昊忽然叫住他。
“还有何事?”徐邦宁紧蹙着眉头,快要爆炸了。
“把人带走,不要影响本店的生意。”赵昊瞥一眼门板上的两人。
“带走带走。”徐邦宁没好气的一挥手,当先出了味极鲜。
等徐邦宁一伙人出去,食客们再也忍不住,爆发出哄堂的叫好声。
“好,赵公子威武!”
“赵公子真是深藏不露啊,居然能让堂堂小公爷吃瘪!”
“是啊赵公子,快讲讲你是怎么做到的!”
“赵施主,此情此景,定当赋诗一首!”此话自然是惯会见缝插针的雪浪所说。
“不要捣乱,”赵昊瞪他一眼道:“大家的菜都凉了。”
“对对对,赵施主一定要作首诗,不然我们可不答应!”食客们却跟着和尚起哄开了,一起高声道:“作诗作诗!”
听得马湘兰捂嘴直笑,却同样满目期待的望着赵昊。
赵公子推脱不过,只好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借花献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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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是公子听来的。”众人早就知道他这奇怪的习惯,哄笑着无人当真。
赵昊轻咳一声,登时满堂针落可闻,众人便听他用清朗的声音吟诵道: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好,好诗!”众人不由齐声叫好,虽然这诗不如‘最是人间留不住’惊艳,也没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深度,但自有大无畏的嶙峋风骨,更有少年之朝气。
“今日方知赵施主,仍有少年凌人气!”
雪浪感慨一声,马上提笔,将这首《竹石》敬录在楼梯口的粉墙上。
当然,按照赵昊的习惯,是不留落款的……
“给大家换一桌热菜。”赵昊吩咐方掌柜一声,方掌柜马上满脸笑容的进厨房安排了。
伙房里,大厨们运铲如飞,帮厨们刀影重重,就连伙计们跑堂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三分。
所有人心中的恐惧和忧虑烟消云散,生出无穷的干劲!
~~
徐府的车队等在蔡家巷的大街上。
徐邦宁黑着脸上了辆装饰有金银纹理的豪华马车,一屁股坐在了软榻上。
府军后卫指挥使刘应芳,给徐邦宁递上冰镇的葡萄酒,一脸不解的问道:
“怎么会这样?”
“唉……”徐邦宁憋闷的叹口气,无法透露真正的原因,就只能胡编个借口道:“他家长辈求到老头子那,我有什么办法?”
“行,你不动弹,我自己收拾他!”刘应芳却不想,就此轻易放过这棵摇钱树。
“我警告你,绝对不能骚扰味极鲜!”徐邦宁却黑着脸,瞪一眼刘应芳道:“不然人家都会算到我头上的!”
“好好……”刘应芳只好先应下,犹有不甘道:“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了?”
“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出乱子。”只听徐邦宁幽幽道:“等我的事情搞掂了,自然会一点点炮制那小子……”
说完,他仰头饮尽猩红的酒液,将酒杯狠狠掷出窗外。
~~
味极鲜二楼,赵昊等人看着徐家车队远去。
“这事儿,就这么了了?”吴康远有些难以置信,他的招式还没用出来呢,怎么就结束了?
却听啪地一声轻响,众人只见那辆豪华马车中丢出了一物。
“看来没有。”王武阳眼尖,指着街上道:“小公爷扔了个碧玉酒杯出来,这得多大怨气啊。”
“还不允许人家发泄了吗?”赵昊却不以为意的坐回了桌边。
“堂堂小公爷,何时如此低声下气?”华叔阳有些通感道:“估计咽不下这口气。”
“他咽不下也得咽。”赵昊淡淡一笑,他可知道徐鹏举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落了个满盘皆输,结果让不受待见的大儿子,当上了魏国公。
徐邦宁,注定败犬一只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当然,这些理由都没法说出口,是以他在众人眼中,便又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了。
不过如今再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在故弄玄虚了。
~~
下午,最后一桌食客散去,赵昊下楼准备回家。
大堂中,马湘兰也离开琴台,准备回自己的住处小憩。
整日在城南城北来回奔波,谁也受不了这份劳顿。上个月,她便在蔡家巷租了个小院住下,这样每日步行上下班,中午忙完了还可以回去睡个午觉,确实要比原先舒服多了。
两人便一起出了酒楼,赵昊难得的开口了。
“今天让你受惊了。”
马湘兰微微摇头,轻言细语道:
“公子胜券在握,湘兰瞎操心而已。”
“呵呵……”赵昊本想自吹几句,忽然想到雪浪和吴康远的调侃,顿时不知该怎么聊下去。
“不过能看到公子另一面,也值了。”
马湘兰朝他福一福,撑起油纸伞,挡住了过午的烈日,也挡住她脸上羞涩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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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自助者,天助之
翌日,南都察院中。
赵锦的轿子刚落下,就看到马御史在那里等着自己。
“今天没有唱戏啊。”赵锦半真半假开句玩笑。
“还能天天唱吗?总得办正事不是。”马御史尴尬的笑笑,请他进了自己的值房,然后拿出了那份弹章道:“晚辈已经拜读完了。”
“怎么样?”赵锦淡淡问道:“有什么要斧正的地方?”
“有几处地方,传闻与实情有些出入,这也是很正常的。”马御史小心措辞道:“晚辈已经附了小条,夹在里头,还请前辈再斟酌斟酌。”
“好吧,我就再斟酌一下。”赵锦便收起了那弹章,站起身来。
马御史赶忙躬身相送。
回到值房后,赵锦都没打开那弹章,便直接丢进煮茶的小炭炉中烧掉了。
就像这份弹章,从未存在过一般……
然后,他便关上值房的门,上了轿子,急匆匆进了太平门,穿过小校场,来到不远处的成贤街。
到了成贤街上,规模宏大的国子监便在眼前了。
~~
今天是南京国子监录科考试的日子。
原本赵守正是可以获得举荐的,但他苦学半年、信心十足,坚持要自己参加录科考试。
对此赵昊自然十分高兴,反正考砸了也有周祭酒托底,就当是老爹的战前练兵了。
于是,这天清晨,一大家子人便将赵守正送进了国子监,然后在牌楼对面的茶馆中,一边吃着早茶,一边等待他考完。
范大同也在茶馆中,津津有味吃着灌汤大包。
赵昊无语的看着他,这厮不该在这里的,他应该在国子监的。
提前三天,赵昊就喊来范大同,让他务必参加科考。为防他临阵脱逃,还反复明示暗示,就差直接告诉他,你百分百能通过了。
可这厮当时答应的好好的,今天却直到国子监关门后才姗姗来迟,然后一拍脑袋说了声:
“啊呀,迟到了。”
然后便施施然坐下来,和赵昊等人一起津津有味吃早餐了……
这份烂泥扶不上墙的丧劲儿,简直恨得人牙根痒痒!
见赵昊一个劲儿的瞪自己,范大同只好举手投降,实话实说道:“贤侄的好意我都知道,可叔叔我心境已坏,根本静不下心来,坐都坐不住,更别说考试了。”
“那你应该好好修心。”王武阳便白他一眼道。
“对,多多劳动,你的心就会平静下来,怎么样要不要一起修行?”华叔阳忙补充道,他做梦都盼着,有人能把自己解放出来。
“你们少说两句吧。”赵昊瞪两人一眼道:“又忘了我说的话?”
“是,师父。”两人赶忙乖乖住口,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里默默养气。
这眼看就七月了,距离秋闱只剩一个月,赵昊却不敢乱教两个弟子任何东西,因为人家本来就可以高中,若是因为自己多嘴多舌,画蛇添足,结果反而没考中,或者落了名次,那他这当老师的岂不是罪过大了?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他便让两人修起了闭口禅,每天说话不准超过五句。所谓少言持重,说话少了人就会稳重,想必写文章也会稳重些吧……
因为赵昊知道,这届乡试的主考王希烈,最看重的便是这‘稳重’二字了。
纵观其对高名次考生的评语,几乎清一水的‘古雅’、‘雄古大作’,便可想见什么样的文章,在这一科里最占便宜了。
教训完了弟子,赵昊也不说话了。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各人有各人的命,自己就是有心拉范大同一把,可他这股丧劲儿不去,一样白搭。
在这一点上,赵昊就不得不夸夸赵守正了。父亲同样陡遭大难,却没有像范大同一样沉沦,而是认真的读书,努力改正一身的毛病,虽然有时候会抱怨赵锦管教太严,却从没逃避过学习的任务。
所谓自助者天助之,赵昊相信,就算没有自己帮忙,他也肯定能顺利通过科考。
果然,等赵锦赶到不久,赵守正便混杂在考完试的监生中出来了。
“怎么样?”众人赶忙迎上去。
赵守正便学着儿子的样子,伸出了两根手指。
“太好了!”赵家众人便欢呼起来,那高兴劲儿就像他中举了一样。
赵守正却只是笑笑,旋即便忧心道:“同窗们都在议论,取消了皿字底,就算通过了录科,乡试也没戏。”
旁边经过的监生也纷纷点头,这显然已经是公认了。
赵锦却不以为然道:“朝廷只是取消了监生的特权,一视同仁录取所有考生罢了,并非在歧视你们。”
顿一顿,他又沉声对赵守正道:“我观叔父文章火候老道,词表判更是娴熟到位,公平竞争也没什么好怕的,和他们比一场就是了!”
“嗯,好!”赵守正果然还是容易受鼓舞的,见名为侄子,实则老师的赵锦如此夸奖,顿觉斗志重燃,全身充满力量道:“也该我中了!”
“就是就是,轮也轮到兄长了。”
范大同在旁捧起了臭脚。二阳也想鼓励师祖几句,无奈今日份额有限,只能把话埋在肚里了。
众人说说笑笑出了成贤街,赵昊站住脚,指着等在街口的两辆马车,对两个徒弟道:“你们跟着师伯回去,好生听他教诲。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最后一个月,且不可荒废懈怠,要踏踏实实每日作文。”
“是,师父。”二阳忙躬身受教,却不敢再多说一句。
“我和父亲去个地方,秋闱前再回来。”便又听赵昊说道。
“啊……”众人吃了一惊,赵守正和赵锦倒是神情平静,显然早就通过气了。
在这里,赵昊说了就算,于是其余人上车往北回蔡家巷。
他则与赵守正坐上高武的马车往西去了。
~~
一路上赵昊都很沉默。
他当然知道,这次取消国子监的优待,对本届监生冲击极大。南京国子监从往届固定三十五人中式,将锐减到只有八人考中举人。
秋闱后,还因此导致监生闹事,使好多官员吃了挂落。为了平息事态,朝廷不得不宣布,下一科乡试将恢复皿字底,重新优待录取监生。
但已经公布的结果是断无更改之理的,所以这一科的监生,仍旧只有八人中举。可谓大明最倒霉的一届了……
所以虽然赵昊知道考题,却依然不敢有丝毫大意。想保证赵守正从千军万马中成功突围,还要再接再厉,临阵狠狠磨一磨枪!
虽然他没说话,赵守正却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似乎已经感受到儿子身上浓浓的杀气了!
马车停下,赵昊跳下车,指着半山腰上一个农家小院道:“咱们到了。”
赵守正也跟着下车,举目四眺,但见周遭尽是荒山荒地,一眼望不到边,不由奇怪问道:“南京城中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这就是钱老爷赔给咱们赵家的地。”赵昊领着父亲往那小院走去。
“怪不得,还以为他多大方呢,原来根本不值钱。”赵守正一边爬山,一边看着贫瘠的荒地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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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地当然不成,但干别的可就是风水宝地了。”赵昊笑笑没多说,大名鼎鼎的随园可就是建在此处的。
说话间,他领着赵守正走到小院前。
院门外,立着两个手持棍棒的精壮汉子,院墙周遭还有几个壮汉,拿着粘杆在捕树上鸣叫的知了。
“接下来一个月,父亲就在此闭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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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太祖爷显灵了
“啊?真要在这荒山野岭住一个月?”赵守正吃惊的跟着儿子,走进小院中。“儿啊,为父会变成山野村夫的。”
“这里安静,可以专心备考。”赵昊过滤掉父亲的骚话,随口应一声,便带他进了内院。
院子不大,被一道砖墙隔为前后两进。地上皆铺着青砖,两溜瓦房也是新起的,内院中种着各式花卉,还有个小小的凉亭,可供主人休憩。
赵昊拿到地契后,先出动上百号蔡家巷的精壮汉子,拿着碗口粗的棒子,免费帮住在这一带的钱家奴仆把家搬走。
当然过程中难免磕磕绊绊,哭哭啼啼,不过蔡家巷的汉子加棒子,专治各种不服,很快也就消停了下来。
选定此处作为闭关地后,赵昊又吩咐高老汉带着蔡家巷的瓦匠,将此处重新翻盖,还在堂屋前亲手种下两株桂花树。
“等到桂花开了,我们就下山。”赵昊说完,打开了正屋的门锁,请父亲进去。
赵守正一进门,便看到刷得雪白的中堂上,挂着一幅穿红色圆领,头戴直角幞头的黑脸胖子画像,不由肃然起敬道:“竟是我赵家太祖在此……”
“父亲给太祖爷上个香吧。”赵昊点着了烛台,又引着香。
赵守正便接过香来,举在头顶,毕恭毕敬向宋太祖磕了四个响头。
那道院门不知何时已经被高武锁上,内院中只剩下赵昊父子两个。
赵守正刚要起身,却被儿子按住了肩膀,让他继续跪在赵匡胤的画像前。
“父亲知道,为何要拜太祖吗?”
“当是求祖宗保佑……”
“是谢祖宗保佑。”赵昊认真纠正。
“哦?”
“太祖爷显灵了。”只听赵昊幽幽说道。
“啊?”赵守正登时毛骨悚然,先看看画像上的黑胖子,再看看神神叨叨的儿子,结结巴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父亲还记得,刚搬到蔡家巷时,我对你说过,你一定能考中吧?”赵昊也不看赵守正,只定定望着那太祖画像。
“是说过。”赵守正点点头,这事儿他记得清楚。
“父亲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说吗?”便听赵昊信口雌黄道:“是因为我在前一晚,梦见自己上天了。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有个戴着长翅帽,穿着圆领黄袍的黑面老人,正一脸慈祥的看着我……”
“啊,那定是我赵家太祖爷了。”赵守正看看画像,一脸惊叹道:“他老人家把你叫去,到底有何吩咐啊?”
见赵守正果然轻易就信了,赵昊也就没必要再渲染神秘了,便言简意赅道:“他老人家说,咱们这一脉文运未绝,当在我爷爷你爹之后再出位进士,此人便是父亲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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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太祖爷竟然还知道我这个不肖子孙?”赵守正登时满脸羞愧,使劲给赵匡胤磕头道:“给祖宗丢脸了,怕是要让祖宗失望了。”
“不会的,太祖爷说了,合该我们家文运昌盛,他已经从文曲星君那里,拿到了今科秋闱的考题。”赵昊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好的黄纸,双手朝太祖爷拜了三拜,然后交给赵守正,又万分郑重的叮嘱道:“太祖爷有言在先,此物只能你一人观看,若是在考前被第二人知道,非但考题不准,还会给我赵家招来灭门之祸!”
“晓得晓得。”赵守正哆哆嗦嗦的接过黄纸,又给祖宗磕头致谢,这才颤抖着将其打开,便见上头一行鬼画符似的字体,依稀能看出是《论语》中的一句: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这么简单……”赵守正不由惊叹起来,没想到居然不是截搭题,而是好些年都没出过的大题!
“嘘。”却见赵昊朝他做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端起烛台道:“父亲记住了就烧掉吧,切记法不可传六耳。”
“明白。”赵守正再看一眼那句《论语》原文,便将黄纸烧成了灰烬。
“从今天起,父亲便反复推敲这道题吧。”赵昊吹灭烛台,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好,不能让太祖和我儿失望!”赵守正鼓足了干劲儿,既然太祖爷都显灵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撸起袖子猛干就成!
书房就在隔壁,赵昊已经将赵守正所有书籍都提前运过来了。
他则把座位设在堂中,和太祖爷一起给赵守正把门。
这一个月内,任何人都不准踏足内院一步。
为了万无一失,高武守在内院门口,另有三十名蔡家巷的壮汉,在小院外分班值守,日夜巡逻。
巧巧母女则负责给他们做饭。每天高老汉驱车送来新鲜的食材,母女俩做好之后,由巧巧送到内院门口,赵昊端进去与父亲吃完,再把餐具送出来……
赵昊这样严密细致的安排,将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清楚无比的传达给每个人。从高武到巧巧,再到所有护院,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唯恐出一点纰漏,影响到赵老爷的备考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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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正身为当事人,就更是不敢懈怠了。从进院那天起,他便一头扎进书房中,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推敲琢磨起那篇文章来。
要知道,八股文不同于寻常的文章,对作文者的文学素养考察还在其次。其更着眼考察作文者对经义的熟练程度,且对写作内容有诸多限制,首先观点必须与朱子相同;再者,文章的每个段落,都必须死守在固定的格式里面,连字数都有严格的限制。尤其是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部分要求严格对仗,类似于骈文,却对字词的繁简、声调的高低有更严苛的要求。
这样作文宛若‘螺蛳壳里做道场’,难度自然极高,没有名师指点,没有十几年的反复苦练,根本做不出像样的八股来。但对考官来说,要求的点越多,评判起来就越容易。因为几乎所有考生,都会由于时间紧张、学业不扎实等各种原因,在作文时出现多多少少的纰漏谬误。
考官只消找出这些谬误,以其多寡便能给文章排出大概名次。如有考生能一点不犯错,必然会被稳稳取中;倘若再能写出一点点新意的话,这科魁元就非你莫属了。
硬要类比的话,普通文章是受考官个人好恶影响的主观题,八股文则基本是有明确答案和评判标准的客观题。
因此,只要给赵守正充足的时间,而且还能随手查资料,他怎么可能做不出一篇,能得高分的八股文来呢?
他先用了几天时间静下心来破题构思,然后翻看各种高头讲章,从旁人的经验中寻找灵感,直到第十天时,才构思出一篇文章来。
然后反复斟酌,不断修改,几次推倒重来后,才终于在第二十天时最终成稿。
赵守正又用接下来的十天时间,逐字逐句的检查修改,不放过任何一处纰漏谬误,直到自以为整篇文章完美无瑕,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赵守正只要一闭眼,整篇文章便会蹦出他的脑海,走马灯似的呈现眼前。
这赵守正感觉自己都要呕心沥血了,不由苦笑一声,对赵昊道:“苦吟派,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赵昊微笑着点点头,将他写好的所有文稿付之一炬,又仔细检查了书房中,再无只言片纸遗留,才笑着对赵守正道:“还有几天时间,父亲好生休息调养,到时候我来接你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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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要上战场了
今天是八月初二,距离初九进场还有几天时间,赵昊让父亲在山上好生休养,自己则在高武和巧巧的陪同下,下山去制备考生入场的一应用品了。
下山的马车上,巧巧和赵昊相对而坐,支颐歪头看着他。
说起来,两人虽然都住在小院,但今天还是一个月来,头一次这样面对面呢。
“我脸上有花吗?”赵昊摸一把面颊。
“没有。”巧巧慌忙摇摇头,将视线转去窗外道:“你这人真奇怪,说你淡泊名利吧,却又对老爷的学业如此上心。说你热衷功名吧,可你却整天不务正业……”
“我这怎么能叫不务正业呢?”赵昊伸个懒腰,将手边一摞书稿整理摞好。这一个月来他同样足不出户,为了打发无聊,倒是默写出好些东西来。“我这可是振兴大明的希望所在。”
“吹牛。”巧巧转回头来,扑闪着编贝般的睫毛,脆声问道:“你就没想过自己去考?”
“有个笑话说。”赵昊便微笑道:“有个人在书店买高头讲章,旁人问他买来作甚?他说要考举人。旁人便笑曰‘汝之考举莫如父举’,此人闻言深以为然,便将书买回去,交给他爹去读了。”
“哈哈哈……”巧巧被他逗得笑弯了腰,用脚尖轻踢一下赵昊道:“你就编排赵老爷吧,回头我就告状去。”
“你只管告,反正我爹考举人的目的,也不过是让我坐享富贵而已。”赵昊却一脸满不在乎的吹嘘道。
“瞎说。”这话巧巧却是不信了。若说是谁坐享谁的富贵,她觉得这父子俩倒过来还差不多。
两人说着话,马车到了秦淮河畔的夫子庙。
临近秋闱,街上店铺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考具,还有琳琅满目的场食。
赵昊便拉着巧巧,一家家店铺逛过去,挑选做工最上乘的考篮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等等,只要市面上能见到的,他每样都买了四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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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不解,家里不就一共三个考生吗?干嘛要多买一件?
赵昊答曰:“备件,以防万一。”
“钱多烧的。”巧巧却不予好评。
将买回的东西装好车,赵昊便要打道回府,巧巧提醒道:“不卖考试吃的场食?”
“这就不用咱们操心了,肯定有人送的。”赵昊却笑着摇头,一副臭屁模样。
~~
回到久违的蔡家巷,巧巧就看到唐友德那辆拉风的马车,已经停在味极鲜旁边了。
“咦,他怎么知道,咱们今天回来?”巧巧大惑不解。
“人家生意做得好,不是没原因的。”赵昊笑着跳下车,让高武将东西都送去王武阳那里,让两个徒弟整理出来,再放巧巧去酒楼跟方德打个招呼。
他则空着手回到家。
虽然一个月没回来,家里依然井井有条,自然是有人看家,有人打扫了。
如今蔡家巷中,已有超过五十人端着赵昊的饭碗,几乎所有汉子都受过他的赏赐,这些琐事都不需要他特别吩咐了。
唐胖子正坐在树荫下,有滋有味的喝着茶,见赵昊推门进来,赶忙跳起来,满脸发自内心的笑容道:“公子,我是日等夜等,可算把你等回来了。”
“你不是让人天天在小仓山下盯着吗?”赵昊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交椅上。
唐胖子一边给他斟茶,一边赔笑道:“那不是怕公子要用人吗?若非公子不让我上山,老唐我早在山上伺候了。”
“睁着眼瞎说。”赵昊却哈哈大笑着,戳穿了唐胖子的心思。“我看你是坐不住了吧。”
“嘿嘿,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唐胖子讪讪一笑,点点头道:“奇了怪了公子,这一个月来,丝价就只在三两五上下浮动,既不涨也不跌。各家商会拦不住,开始有不少人出货了。”
“知道逃的都是聪明人。”赵昊笑容渐淡道:“但只怕更多的人,还是无法克制贪念。”
“让公子说着了,几家商会在大量买进托市,说明他们还是看涨。”唐友德点头道。
“他们玩不过那些人的。”赵昊看到一只蚂蚁,艰难的在光滑的杯沿上爬行,便轻轻将蚂蚁弹开道:“价格涨不动,说明那些人在出货,等他们逃得差不多了,开海的细则也就该大白天下了。”
“嗯。”唐友德点点头,松了口气。他这阵子看着丝价波动诡异,唯恐陡然上涨,自然寝食难安,非得见了赵昊,听他分析分析,这才能把心放回肚子里。
顿一顿,他又禀报道:“对了公子,那刘员外找了我好几次,问我为什么迟迟没开工场?”
“天气太热没人干活,谈好的织机黄掉了,你着急生二胎扭着腰……理由还不一大堆?”赵昊翻翻白眼,不负责任道。
“公子,我膝下已有子女六人……”唐友德尴尬的说一句,然后苦笑道:“能编的理由我都编过了,可刘员外是那么好骗的吗?他已经打听到,我们转手就把丝卖掉了。”
“我卖我的,关他屁事?”赵昊却不屑的哼一声道:“丝到了咱们手里,就由咱们处置,又不是到时候不还他。”
“可公子不按套路出牌,刘员外难免心慌啊。”
“要的就是让他难受。”赵昊却哈哈大笑道:“看着他那熊样,你不解气?”
“当然解气了。”唐友德也绷不住笑道:“每次我都晾足他一个时辰,才跟他见面的。只是我看他快毛了,怕是要让我们提前还丝。”
“不可能,白纸黑字红印章,说三个月就是三个月。官司打到北京,我也不会提前还他的。”赵昊坐直身子对唐友德道:“你要是实在没事儿,就去小仓山避避暑,再请个高参帮你参谋一下,拿个初步的整治方略出来。”
“我,我听公子的。”唐友德正想避一避刘员外,自然一口答应道:“明天我就请几位园林高手过去看看。”
“成。”赵昊站起身道:“就这么着了,这半个月别烦我,我得专心陪考。”
“好嘞。”唐友德也跟着站起来,指着堂屋里头的一堆东西道:“那是我给老爷准备的场食,还有常用的药品,也不知道哪些合用,就一股脑全带来了。”
“有心了。”赵昊早料到唐友德不会空着手来,笑眯眯道声谢,送他出去。
不一会儿,两个学生闻讯而来,一个月没见师父,自然十分想念。赵昊也挺想这俩徒弟的,问了问他们备考的情况,知道两人早已成竹在胸,便不再多说什么。三人又将唐友德送来的场食分好,再选出所用的药品后,赵锦也从衙门回来了。
看到赵昊,赵锦欲言又止。赵昊多有眼力劲儿啊?便笑道:“是不是魏国公被罚俸了。”
“咦,你整天在山上闭关,怎么知道这事儿的。”赵锦不由笑道:“是给事中吴时来弹劾他教子不严等诸多不法事,结果魏国公被陛下申斥,还罚俸两月。”
“毛毛雨而已。”赵昊笑笑,想到过不了俩月,魏国公还要因为南京监生闹事被罚俸,甚至都觉得有些同情,这位呼吸都有错的老公爷了。
“但这下,他父子少说得老实一两年了。”赵锦也笑着点点头,道:“还有件事,等秋闱之后再跟你说。”
“嗯。”赵昊一听就明白是什么事,但秋闱当前,确实不适合再分散精力了。
~~
八月初八,赵昊和两个徒弟一起接赵守正下山,先去鹫峰寺写卷头、交卷。
这其实是提前验明正身,以减少明日入场时的负担。
等回到家太阳还没落山,一家人便吃了顿清清淡淡、不见荤腥的晚饭,王武阳又将给师祖准备的考篮提来,把东西摆放的位置一样样讲清楚。
明日初九,便是上战场的日子了,众人不敢闲聊,交代完毕便各自早早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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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秋闱
翌日秋闱。
四更天考生起床,用罢早饭,穿戴整齐,然后来到堂前。
堂前早已设好了香案,供上了至圣先师的神像,众人一起拜过孔圣。然后赵守正、赵锦、赵昊又拜了黑脸的太祖爷,最后王武阳和华叔阳拜了师父。
这时,方文端上三片崭新的方巾。
赵昊亲手给三人戴在头上,紧紧扎牢,说了三遍:“不会落地。”
然后众人出了院子。
来到巷中时才发现,蔡家巷已是火把通明,街坊们倾巢相送,却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看到三位考生出来,余甲长一挥手,几名壮汉便打起了红色的横幅,只见上头写着:‘金榜题名’、‘连登黄甲’之类祝福的语言。
三人被街坊们笨拙而诚挚的祝福,感动的眼圈发红,忙朝众人团团作揖,然后才上了停在街中央的三顶小轿。
赵昊跟乡亲们道声谢,上了马车。
赵锦身为御史多有不便,不好在大比时去贡院转悠的,便也在此与考生道别了。
高武刚要赶车,便见个黑袍举人走过来。
“等下,我陪你去。”
见是那在味极鲜拥有雅间的吴康远,高武也没阻拦。
马车上,赵昊奇怪问吴康远道:“你又不用乡试,去凑什么热闹?”
“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我还能帮着说上话。”吴康远掸了掸身上,代表举人身份的黑花缎圆领袍,得意洋洋的说道:“就算平安无事,我跟着瞧瞧他们遭罪也过瘾。”
“阴暗的心理。”赵昊笑骂一声,却不会将他赶下马车。
吴康远是吴时来侄子的事情已经确凿无疑,赵公子跟他套近乎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他撵下车呢?
何况有个人陪着也不错,至少让赵昊心里没那么忐忑了……不管准备多充分,只要想到四千多考生仅有一百多人中举,他就还是慌成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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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在离贡院还有两个街口的大中街停下,再往前便水泄不通了,轿夫想往前送都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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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多名考生,再加上送考的车轿仆从、家人亲族,那拥挤不堪的场面可想而知。
是以经验丰富的赵守正,提前命轿夫停下,和两位徒孙步行过去贡院。
高武和几名担任护卫的壮汉,从人群中硬生生挤出一条道来,是以三人走得并不狼狈。
二阳可是头回乡试,这时听到远处贡院炮响,都有些担心道:“这是要进场吗?咱们得快点。”
“不急,这三声炮是贡院开栅门,还要放三炮开大门,再放三炮开龙门。”赵守正却轻车熟路、不慌不忙的笑道:“放完了炮,还要在至公堂设香案,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镇压,请周将军进场来巡场。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
“徒孙,不是师祖自夸,论起进贡院的次数,你们加起来都不如我……”见两位天才徒孙听得目瞪口呆,赵守正不由有些自豪。
“师祖果然厉害,徒孙远远不及……”二阳忙吹捧一句,心中未免腹诽,这种次数还是越少越好吧?
说话间,三人终于到了贡院门外,果然见龙门还没打开,离着入场还早。
但各府送考的教授,已经在旗下大声吆喝考生集合了。
二阳便拜别了师父师公,朝着苏州府、常州府两面相邻的旗子走去。
那苏州、常州的两位府学教授正焦急的四处张望,看到二阳过来,才大松了口气道:“你们可算来了,真要把人急死!”
这两位可是两府取得好名次的希望所在啊。
那边,赵昊将父亲送到国子监的旗下,深深一揖道:“祝顺利。”
“我儿放心。”赵守正重重点头,这是他第六次入考场,头一次这样信心满满。
为了不让父亲分心,赵昊便和吴康远等人先行离去,只留方文和高武在旁侍奉赵守正。
~~
赵昊和吴康远,来到与贡院一水相隔的一处三层酒楼。
酒楼没有招牌、上着门板,明显处于歇业状态,却有熟人手持铁棒在门口站岗。
“咦,这不是味极鲜的小本家吗?”吴康远笑着朝吴玉摆了摆手。
吴玉笑笑,又向赵昊行一礼,打开了紧闭的店门。
吴康远忽然想起来道:“这是方掌柜原先那家酒店?”
赵昊点点头,带着他走进店去,便见里头已经收拾的一尘不染,只是桌椅柜台俱无,显得十分空旷。
但两人上去二层楼,进了最大的那个包厢中,吴康远却见里头桌椅陈设俱全,还摆着几盆兰花,挂着几幅立轴,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
包厢的一溜轩窗全部敞开,凉爽的河风吹拂进来,让人神情为之一振。
赵昊便和吴康远,在对着河面的罗汉床上坐下,一边沏茶一边解释道:“这不正好秋闱,想要在贡院边上,租个院子给考生休息,却是有钱也租不到。”
“那当然,别说这秦淮河畔,就是各省城的贡院附近,不提前半年订好,根本租不到住处的。”吴康远看着近在咫尺的贡院粉墙,颇有经验的说道。
乡试从初九日开始,一共要考三场,至十八日方结束。这期间,每场完毕,考生都要出来贡院,等到次日再进去考下一场。为了让考生休息好,不要那么狼狈,在贡院旁赁个住处还是很有必要的。
“谁承想,方掌柜不声不响就把这里布置好了。”赵昊笑着指指头顶道:“楼上的包厢都被他改成卧室了,晚上咱们可以睡在上头。”
“嘿嘿,真会享受。”吴康远羡慕不已,当年他乡试时,受到叔父牵连,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我现在就盼着他们都能考中,到时候跟你们一起进京,一路上肯定舒服。”
“承你吉言。”赵昊笑着点点头。
~~
不说贡院外两个闲人的闲扯淡,单说三位考生排队捱到中午,才陆续点完名进场。然后经过一番不可描述的严格搜检后,这才到二门接了卷,再回龙门归号。
等三人全都在各自的号子里坐下后,天都已经黑透了。
结果当天,主考大人就没放题。
于是四千多名考生,在号子里瑟瑟发抖挨了一夜。
按照考场规矩,袍子不准带里子、褥子不能絮棉花,就连鞋都必须是单布的。幸好南京八月里还不算太冷。听说顺天府那边,每次都有考生被出病来直接被抬出去……
翌日一早,锣声响处,主考官终于放题了。
当赵守正看到那密密麻麻一张纸时,眼里却只有那第一道四书题。
只见上头用馆阁体,工工整整写道: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太祖爷真显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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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都疯了
见那考题开出,竟真是自己苦练整月的那一道,赵守正自然是心花怒放,险些笑出了猪叫。
这下他自然信心大增,先不管首题,去看后头两道《四书》、还有自己选的四道《礼记》。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赵守正本就有二十多年的功力,赵锦又将文章要诀倾囊相授,此番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居然后面几篇文章,也都做得花团锦簇。
等到第三天过午,将六篇文章全都誊好,他才重新起笔,将烂在胸中的那篇‘子贡问政’,直接誊写在卷子上。
然后便信心满满的交卷出来,又汇合了华叔阳和王武阳,一起向等在贡院外的赵昊等人走去。
“如何如何?”范大同虽然没进场,却很关心考生发挥。
“别提了,居然出了道大题,真是没想到。”华叔阳一脸郁郁道:“要是早知这么简单,何必多看那么多无用的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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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比县试府试还简单,根本显不出水平啊!”王武阳也抱怨道:“要是考不中解元,可就麻烦了……”
一旁经过的考生听到前半句,以为这是学渣的托词,正待偷笑一番。却听到他后半句,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这可是号称生员坟场的江南贡院啊!
南直隶生员中举的难度,在全国可是最高的!谁能在这里考中举人,都是祖坟冒了青烟的。这厮却还口口声声说要考解元,莫非在号子里憋疯了不成?
谁知,又听他那同伴道:“想都别想,解元一定是我的!”
考生们彻底无语了,唯恐疯病会传染,赶紧远离这两个疯子。
赵昊含笑听着他们吹嘘,今日却不会再出言打击了。
此乃锐气勃发之时,正待一鼓作气,蟾宫折桂,岂能不鼓反泄之?!
等进了那家酒楼,吃过饭,赵昊送父亲进房间休息时,才笑道:“没问题了吧?”
“没问题了。”赵守正疲惫的笑笑,倒头就睡。
~~
虽然第一场下来,名次差不多就已经定了,但后两场还是不能大意的。据说也有那老前辈,文章做得极好,甚至被拿去当范文出版。可偏生表判公文写得一塌糊涂,结果被刷下来好几次,悲惨至极。
睡了一觉,考生们便再度鼓劲出发,进去贡院考论、判、诏、诰、表等应用文体。
这是为了检验考生,是否具备为官的基本条件。虽然不像八股文要求那么严格,但如果出了错,还是有可能会被黜落的。
不过这对赵守正来说,完全不成问题。
因为他已经考过多少遍,而且赵立本当官时,他还得替父亲誊抄文移。是以与普通考生相比,优势十分明显。
然后十四日出考场,再睡一觉,十五日考第三场,经、史、时务策五道,此为考察安邦定国的见解……整日闭门读书的秀才,知道什么国家大事?大都是胡扯而已,只要不犯忌讳,就不会有人管你写得好不好。
十八日,已经被彻底掏空的考生们,人不人鬼不鬼的蹒跚出了贡院。他们原先还有口气撑着,考完就彻底累倒了。
赵昊赶紧让人,将三位摇摇欲坠的考生扶住,送进轿中抬回家去。
半路上,他在马车里就听到,三个轿中传来雷鸣般的呼噜声,不由暗暗咋舌,再次坚定了绝不遭这份罪的决心。
回去后,三位考生倒头就睡,估计没个几天是缓不过劲儿来的。
好在考完后,他们也彻底没事儿了,只等着下月看榜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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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时候,赵锦才告诉赵昊,自己已经接到吏部的行文,升任北京太仆寺丞。
“太仆寺丞是几品啊?”赵昊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正六品。”赵锦轻声答道。
“哦,这不是连升两级?”赵昊闻言笑着拱手道:“恭喜恭喜,可得好好庆贺一下了!”
“唉,弼马温而已,没什么好庆贺的。”赵锦却苦笑一声道:“等来等去,就等了个这样的补偿,看来是朝廷嫌为兄太老,给我个闲职养老了。”
“不会的。”赵昊忙断然安慰道:“老哥哥此去北京必有大用,所谓太仆寺丞不过转迁之阶而已,你必然不会滞留此位的!”
“好,承你吉言了。”赵锦也只是稍稍发泄一下郁闷,便重新面带微笑道:“其实是为兄着相了,想我几个月前还是只能吃粥的贼配军,如今却平反昭雪、升官进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人之常情而已,哥哥又不是圣贤,没必要苛责自己。”赵昊笑着安慰道。
赵锦的同年大都升到三品以上,一二品的大员也不乏其人。赵锦之前没有希望时还好,现在重新恢复官身,不自觉就会和他们比较。
“哥哥等老嫂子和老侄子过来汇合后,再一起进京?”见老哥哥还是郁郁,赵昊便岔开了话题。
“怕是不行,我马上就要启程了。”赵锦摇摇头道:“已经接到旨意二十天了,再拖下去,怕是要被御史参个懈怠,连这个弼马温都当不成。”
“也对,哥哥正事要紧,你只管去北京上任,家里的事情我给你办妥。”赵昊大包大揽下来,让赵锦感到十分温暖。
“为兄不跟贤弟客气了。好在叔父也很快就要进京赶考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又能相会。”赵锦紧紧握着赵昊的手,似乎对赵守正十分有信心。
“看来老哥哥要买个大点的宅子才好。”赵昊笑着说道:“听说京官清贫,我给兄长备一份丰厚的程仪,不能让老嫂子和贤侄再受苦了。”
“为兄已经受惠颇多,不好再拿兄弟的钱了。”赵锦忙谦让道。
“你我兄弟还分什么彼此?我的就是你的,”赵昊一摆手,故意装作豪气道:“再说,我赚了那么多,老哥哥不花,谁花去?”
“哈哈,贤弟啊,你真是我的亲兄弟啊……”赵锦看着赵昊,心中郁气尽消,忽然眼圈一红,万分不舍道:“能在困顿时与贤弟相识相交,为兄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这更是小弟我的福分啊。”赵昊也使劲握了握赵锦的手。
~~
三天后,赵锦在江东码头坐上了官船,余鹏也随行北上。
临别前,赵昊悄悄给了赵锦一个信封,嘱咐他日后遇到犹豫不决的大事再打开。
见他说的郑重,赵锦也没大意,将信封贴身收好。
赵昊又嘱咐余鹏一定要照顾好老哥哥,若是钱不够花,就捎信回来云云。
然后三人洒泪而别。
一直看着官船沿长江远去,赵昊这才转过身来。
唐胖子早就候在远处,见状迫不及待扑上来,激动的话都说得语无伦次,断断续续:
“公子,公子……开海细则终于公布,只开放了福建月港一处港口……”
“还有,出海船只均不得前往日本。若私自前往,则处以通倭之罪!”
“而且,每年东西二洋各限船四十四只,私自出海以通倭罪论!
“出海后逾期未归者,即使证件齐全,也将坐以通倭罪!”
“公子,真让你说着了,开海开海,到最后只开了一条缝啊……”
赵昊却一脸淡定,将唐胖子远远推开,躲避着他的唾沫,问道:“丝价如何?”
“消息是今早到的,全城的丝商都疯了……”唐胖子登时满脸喜色道:“我还没顾上打听价格,但腰斩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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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真傻,真的
赵昊和唐友德两人坐上马车,准备从清凉门进城。
“公子,咱们什么价位买丝?”
车厢中,唐胖子满脸坏笑的问道。
他完全能够想象,屯了十多万斤生丝的刘员外,此时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和表情。
“契约上怎么说的?”赵昊反问一句,这阵子忙着陪考,他都忘了这些细节。
“九月十八。”唐胖子却烂熟于心。
“对,这还是我特意挑的日子。”赵昊一拍额头,恍然笑道:“这不还有二十多天么,急什么?”
“就是,急什么?”唐胖子所见略同,点头笑道:“二十多天后丝价还不知跌到哪去呢!”
“总之现在着急的不是我们。”赵昊一副欠揍的表情道:“估计刘员外已经在满城找我们了吧。”
“那是自然,之前丝价不涨他就坐不住了。”唐友德深以为然道:“现在还不疯了一样找我们?”
“我打算去小仓山避避暑,他要是找你,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赵昊看着不远处的小仓山,心说这真是块好地方,距离清凉门和江东码头这么近,合该我在这里建个大会馆。
“他要是找我,你就说不知道,反正期限不到,我是不会露头的。”
“都听公子的。”唐友德眼看着又要大发一票,自然心花怒放。
~~
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笑就有人哭。
两天后,苏州会馆水榭中,刘员外已经将能砸的东西,全都砸碎了。
暴怒之后,便是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刘员外瘫坐在太师椅上,两眼无神的看着水榭外嶙峋的假山,恨不得一头撞上去。
“我真傻,真的,明知道徐阁老是那些人的后台,怎么能相信丝价会涨上去呢……”
“我真傻,真的,明知道那小子没安好心,怎么能答应他借丝还丝呢……”
他喃喃自语,说一句就给自己一耳光,把半边脸都抽肿了。
手下朝奉们全都噤若寒蝉,低头立在水榭外,没一个敢出声劝的……
这次东家的损失实在太惨重了。十几万斤丝砸在库里卖不出去,这才几天功夫,就已经浮亏了五万两。
更可怕的是,恐慌之下,所有的理性和君子约定,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所有商会都在疯狂抛售,却没人肯接这个盘,丝价依然跌个不停。
这样下去,一天还要亏两三万两之巨,就算东家身家百万,也扛不住这个跌哇。
至于东家在丝价最高点把丝借出去,让人家三个月后还丝的事儿,更是谁都不敢提一句。这已经成了金陵商界的一大笑话了!
堂堂苏州商会会长,号称精明过人的刘正齐,居然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徽州小子给办得这么明白,耍得这么惨!
所谓‘钻天洞庭遍地徽’,苏商和徽商本就是相互看不顺眼的两大商帮,而且生丝和丝绸生意素来由洞庭商帮把持,徽商逮到机会,肯定会大肆渲染此事,来证明徽商就是比苏商强!
这对刘员外角逐下任洞庭商帮会长的梦想来说,将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枯坐了好一阵子,刘员外才咬牙扶着太师椅的月牙扶手起身,嘶声吩咐道:“备车,去鼓楼外大街!”
丝价暴跌已非他能控制,他现在要做自己能控制的事情——让唐友德立即还丝,或者还钱!
~~
唐记南货铺。
当掌柜的禀报刘员外求见时,唐胖子正带着儿子在库里盘货。
“没看我忙着吗?让他等着吧。”
唐胖子丢下一句,便继续干他活去了。
他得抓紧理出个头绪,让儿子早日一并接手,好抽身去主持小仓山的那一摊。
但刘员外这次是铁了心,一定要见到唐胖子。
他在店里等了整整一下午,天黑时伙计要打烊,刘员外还是赖着不走。
没办法,唐胖子只好出来见他。
两人已经打了好些天的太极,也没什么客套话好讲了。
“这不还有二十多天么,你急什么啊?”唐友德在主位上坐下,没好气的说道。
“急什么?!”刘员外一听就跳脚了,高声叫道:“二十多天后,丝价还不知跌到哪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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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破喉咙也没用啊?咱们生意人以信为本,得按契约办事儿啊。”唐友德捂着耳朵,一脸嫌弃。哪还有借丝时的小媳妇模样?
“你少来这套!”刘员外也顾不上形象可言了,一脚踏在官帽椅上,戟指着唐胖子喝道:“你好意思说信义?你们当初就他妈存心骗人的,你开的工场在哪?买了一台织机吗?雇了一个工人吗?”
“雇了,买了,也开了。只是不在南京而已。”唐友德摊摊手,耍赖道。
“放屁!”刘员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撸起袖子,一副要打人的架势道:“你他妈转手就卖了!”
唐友德比刘员外还高还胖,当年行商时还练过拳脚,见状也站起来,把袍子下摆往腰带里一挽,冷冷笑道:“我跟你签的是借丝契约,你管我是卖还是用了?不信你拿出契约看看,上头有一个字规定,我必须开工场,不能卖丝了吗?”
“我不管,今天你要么还钱要么还丝!”刘员外状若疯虎的扑向唐胖子,口中吼道:“不然我跟你拼了!”
“来呀,谁怕谁!”唐友德也摆开架势,要跟刘员外练一练。
幸好两边的随从及时冲上来,将二位东家死死分开,这才避免了一场肉搏。
这时,唐记伙计们也涌上来,将刘员外几人推出店去。
“姓唐的,你等着,我这就去县里告你们!”刘员外还在那里跳脚叫嚣道:“你,还有那个混小子,等着吃官司吧!”
“谁怕谁啊。”唐友德却满不在乎的一挥手道:“关上店门!”
~~
刘员外被赶出了唐记,盛怒之下马上乘车直奔上元县衙。
虽然此时天色已黑,衙门早就关门。但刘员外堂堂苏州商会会长、洞庭商帮副会长、捐班从五品员外郎,想要见个小小的上元知县,还是不用看时间的。
此时,上元知县张大人,正在与两房小妾一起用晚饭。
张大人讳东官,川籍人士,是老举人出身,排班十几年才大挑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上元知县。当然,若非县城内既有应天府这样的直属上级,又有南京全套文武班子,还有七八个卫所,十几个军营,以及勋贵府邸若干,也轮不着他个老举人,来金陵城这花花世界享福。
张知县已经六十好几,丧偶多年都无力续弦。可来上元县当了两年县令,便已经纳妾两房,且正在谈第三房,都是年轻貌美的江南小妹啊……
这毕竟是南京城啊,婆婆再多,他这个知县只要肯受闲气,还是大有捞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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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讲道理的大老爷
上元县衙后堂中,大老爷张东官正左拥右抱。
一个小妾剥开新到的扬州螃蟹,用银勺挖蟹黄喂他,另一个小妾则时不时端起酒杯,喂他喝一口女儿红。
‘金陵好耍子,龟儿子才回四川嗦。’
张知县乐极,心中浮现一句乡音。
谁知此时,败兴的门子进来,奉上一张烫金绸面的拜帖道:“大老爷,刘员外求见。”
“啷个刘员外嘛?金陵城姓刘的员外,不知有多少嗦。”张知县不慎带出句乡音,赶忙拿起餐巾,捂嘴咳嗽两声,改用南京官话道:“虽说本大人是个受气包,但一个区区员外,也敢打扰我吃饭?”
“是苏州商会的刘员外。”门子忙补充道。
“哎呀,贵客呦。”张知县马上换了副表情,捏捏小妾嫩豆腐般的腮帮子,起身道:“更衣,正厅见客。”
洞庭商帮能量极大,在南北二京都能说得上话,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知县敢得罪的。
~~
片刻后,张知县匆匆出来与刘员外相见。
一番寒暄,后者道明了来意。
当然,难免要把自己说成可怜的受害者,好像他堂堂洞庭商帮二号人物,是只受尽迫害的小白兔一般。
“这样啊。”张知县听到被告的名字,便苦着脸搓搓手指道:“那唐友德本县也见过,他与尊驾一样,都是有冠带的,本县只能传他不能拘他。”
前些年为了筹集钱粮抗倭,南京吏部一口气就开出上千张官告,不管你什么出身,只要捐够了钱,就能获封义官,得到冠带。那德恒当的张员外,和这苏州商会的刘员外,都顶格买到了从五品员外郎的义官告身。
虽然不能真个做官,但有这副冠带在,他们就能像这样和官员平等来往了。
鸡贼如唐友德,自然不会放过这样难得的好机会,他也尽最大能力,买到了正八品太常寺协律郎的义官冠带。正八品的义官虽然不起眼,但防备的就是此刻,不至于被一个小小县令,整得家破人亡。
“姓唐的暂且放放……”刘员外黑着脸道:“姓赵的小子是个白身,先拿他开刀吧。”
“那赵公子近来名气不小,前番连小公爷都吃了他的瘪。”便听张知县又推脱。
“老父母放心,我已经调查清楚,之前小公爷一事,是靠了他那便宜哥哥赵锦帮忙。”刘员外忙解释道:“彼时,赵锦是南京御史,真要跟魏国公对着干的话,虽然伤不到老公爷的根本,却也不胜其烦,所以才会让了一步。至于什么登门赔罪,不过是以讹传讹,极尽夸张罢了。”
“哦,是吗?”张知县仿佛手指发痒,还是不断用食指和中指搓着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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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而且那赵锦已经被调去河北养马了,大人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刘员外又劝一句,然后了然的咬牙道:“另外,我告他也不是为了钱,纯粹是讨个公道!是以大人若帮我追回全部损失,愿意奉给县里五千两助学!”
“嘶……”张知县的手指换了个姿势搓动,这是在算账。
略一盘算后,他便干笑一声道:“县学整个都要重修,五千两怕是不太够,少说还需三千两。”
“可以,但是大人要让我出口恶气才行。”刘员外重重点头道。
“成,先交两千两定金……哦不,助学金。”张知县一张老脸笑成菊花道:“本县马上出票拘人!”
“成交!”刘员外看来是恨极了。
收下两千两会票,张知县终于笑容可掬的打了包票。
送走刘员外后,他便让人将李九天叫来。
皂隶是要住在县衙值房里的,李九天很快就过来签押房,跪下听命了。
张知县端坐在书案后,将一张墨迹未干的票牌递给他道:“将这头上的人拿了,先在班房里关几天再过堂。”
“遵命,大老爷!”李九天闻言大喜。有没有票牌,对胥吏来说可是天壤之别!有就是代表县里公干,杀人都不犯王法;没有就是私自扰民,被人杀了都不犯法……
他忙进趋上前,双手接过那票牌,想看看上头的肥羊有多少油水。
“啊,蔡家巷的赵昊?!”谁知才看一眼,便险些魂飞胆丧道:
“小的可不敢惹那活太岁,他连小公爷的人都敢打……”
“放肆!”张知县重重一拍桌案,怒骂道:“你个刁蛮胥吏,这是你讨价还价的地方吗?拿不来人,等着吃板子吧!”
“唉,是……”李九天哪敢违抗大老爷的命令,只好捧着那要人命的票牌,哭丧着脸退了出来。
~~
当天晚上,李九天愁得一宿没睡。
第二天一早,他便换了身便服,也不带白役,一个人来到蔡家巷探头探脑。
冷不防背后让人拍一下,吓得他哎呦一声,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九天,打什么鬼主意呢?”却见是余甲长一脸奇怪的站在他背后。
“吓死我了……”李九天这才松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小声问道:“老甲长,公子爷可在家?”
“公子出去避暑,好些天没见人了。”余甲长警觉的打量着李九天道:“你找公子有什么事?”
“有点事和他商量……”李九天听赵昊不在家,反而心定了不少,便对余甲长赔笑道:“和你商量也一样。”
然后他把余甲长拉到僻静处,将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讲清楚。
“我自然不敢拘公子去蹲班房,可胳膊拗不过大腿,大老爷发了话,这可怎么办啊?”见余甲长黑了脸,李九天先把自己摘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建议道:“我家大老爷是出了名的讲道理,公子如今身家颇丰,亲自去和他讲讲道理,或者让小的传个话,应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余甲长哼一声道:“回头老朽让人禀报公子,你等着答复吧。”
“好好,请务必尽快。”李九天哭丧着脸央求道:“最多四天,我就要吃板子了……”
~~
小仓山深处,有一莲花湖,此时赵昊正戴着斗笠,与两个徒弟比赛钓鱼。
吴玉走过来,伏在他耳边,将余甲长的话禀报赵昊。
“让余甲长告诉李九天,我九月十八准时露面,早一天都不去。”
“师父不用理会。”华叔阳便笑道:“有人十年前就告我们华家,知县换了三任,也没开过堂。”
“就是,又没杀人放火,理他作甚?”王武阳同样不以为意道:“在太仓,官差都是绕着我们走。”
“好吧,算你们牛。”
赵昊笑一声,忽见鱼漂剧烈抖动,便潇洒的提起鱼竿,将一尾三斤重的大鲤鱼甩上岸来。
他真就猫在小仓山一动不动,任凭县里如何传唤都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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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
时间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九月十八日,唐胖子来接赵昊下山了。
这时已是深秋时节,山中更是凉意逼人,赵昊身上多了件锦缎的披风。
“听说那李九天的屁股,都要被打开花了。”豪华马车上,唐胖子颇有些幸灾乐祸道:“看来公子给他的教训够深,都这样了还不敢上山找公子。”
“别说他了。”赵昊瞥一眼唐友德道:“你不也一样没事儿吗?”
“别看老唐我这样,可是堂堂正八品协律郎来着!”唐友德得意一笑,拍了拍盘在腰间的乌角带,笑道:“虽然这捐班平时没卵用,但想抓我,就得先让南吏部开革了我的官身,可人家还不一定答应呢。”
“原来如此。”赵昊做了个鄙夷的手势道:“还以为你捐钱是真心抗倭呢。”
“咱当然是真心抗倭了!”唐友德狡黠笑道:“当然,顺道能带来点好处,这心意自然更真切些。”
赵昊打趣他两句,又对两个徒弟道:“今天是放榜的日子,你们待会儿不要跟我去县衙了。”
“看榜哪有师父重要!”两人却异口同声,一起摇头道:“再说,不是有人在那盯着吗,一放榜就会来报信的。”
“也好。”赵昊点点头,没有再阻拦。
“啊,公子真要去县衙?”唐友德闻言,不由替赵昊担心道:“我可听说,张知县气你如此怠慢,已经备好了全套家伙事儿,准备你人一到,就先赏你一通杀威棒!”
“嘁……”赵昊轻蔑的冷笑一声,轻抚着身上的披风道:“他做梦去吧。”
“公子快说说有何妙计?”唐友德抓耳挠腮的问道:“都这时候,别藏着掖着了吧。”
“你等着看戏就成。”赵昊却打定主意,卖起了关子。
~~
日上三竿,马车停在衙前街。
王武阳为赵昊整一整披风,华叔阳摆好锦墩,扶着老师下了马车。
赵昊正好看见了双目喷火的刘员外。
为了今天的过堂,刘员外特意穿上了他那套义官冠带,一早就来到县衙,正巧碰见赵昊被前呼后拥下了马车。
事到如今,刘员外哪还看不清,这乳臭未乾的小贼,分明才是真正的主谋。而那用肩膀给他当扶手的唐胖子,根本就是个跑腿的!
“小贼,今天要你好看!”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刘员外怒视着赵昊,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哎呀,刘员外好大的火气。”赵昊却不以为意,笑吟吟问道:“莫非丝价又跌了不成……”
‘噗……’刘员外眼前一黑,险些一口老血喷出,要不是身边的长随扶着,他非得一头栽地上不成。
“可不是嘛,正赶上秋蚕大丰收。”捧哏的唐胖子,还在那里朝刘员外的伤口上撒盐。“昨天收市的时候,已经跌到一两银子一斤丝了,今天怕是一两都要守不住了……”
“哎呦,跌得这么惨?”赵昊一脸同情的问道:“也不知刘员外那十几万斤丝卖出去多少?”
“想必是卖出去不少,不然哪还有心思跟咱们打官司啊。”唐友德笑嘻嘻道。
“我跟你们拼了!”刘员外被两人一唱一和,挤兑的面色铁青,张牙舞爪就要扑上去。
他这阵子已经亏了将近二十万两银子,要不是靠着把仇恨转移到这两人身上,整个人都要疯掉了。
高武和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摩拳擦掌挡在了赵昊面前。
“这里可是县衙门口,你也要撒野吗?”赵守正也在范大同的陪同下,从影壁后转出。他冷冷看着刘员外道:“穿了黄袍你也不是太子,是上不得席面的狗肉包子!”
“你,你……”刘员外登时被刺中了痛处,但看到那几个铁塔似的黑汉子,他哪敢再上前。捐官就是这点不好,到哪都矮人一头,连个破监生都敢嘲笑两句。
非但是他,就连赵昊身边的唐胖子,笑容也为之一窒,显然被误伤了。
“放宽心,家父没说你,他就是习惯性开群嘲。”赵昊忙拍了拍唐友德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时,便听刘员外反唇相讥道:“你个废物二世祖,生个无赖骗子,没和你结亲,是我最正确的决定。”
赵守正闻言大怒,也指着刘员外骂道:“你说谁是无赖骗子?你们全家都是无赖骗子!你那破女儿居然差点成了我儿媳妇,想想就后怕……”
赵昊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拉过赵守正,问道:“不是让父亲在家等着吗?”
“这话说的,你在这儿过堂,我能在家坐得住?”赵守正朝赵昊挤挤眼,指了指身后道:“不光我坐不住,蔡家巷的大伙儿都来了。”
赵昊顺着他所指一看,不禁倒吸口冷气。好家伙,只见高铁匠、余甲长、方掌柜、巧巧妈、吴玉两口子、味极鲜的厨子伙计们,蔡家巷的男女老少们,把个县衙门口塞了个满满当当。
就连巧巧和马湘兰也在人群中,满脸关切的看着他。
这是倾巢出动了吗?
“大家都不干活了?”赵昊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不遇上事儿,还不知道你在蔡家巷诸位心中的威望。”赵守正小声笑道:“大伙儿是来给你助威的,若是县老爷裁判不公,大伙儿就一起鼓噪,朝县老爷施压。”
这是有名望的缙绅吃官司时的基本配置和固有套路,没想到,赵昊才在蔡家巷混了半年,就享受这种待遇了。
见赵昊这边人多势众,刘员外哪还敢再废话,赶忙先一步进去,跟大老爷告刁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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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感激的朝众街坊拱拱手,便欲与唐友德斗志昂扬的走进衙门。
李九天一瘸一拐的守在门口,看到赵昊进来,他如释重负道:“小祖宗可算来了,再拖两天,九天就被打成死狗了。”
“辛苦你了。”赵昊笑着朝他道声谢。
“别的先不说,”李九天小声在他耳边道:“待会儿公子可得收着点脾气,我们大老爷被你晾了那么多天,正在气头上呢,连家伙什儿都摆好了……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多谢九天了。”赵昊点点头,也不知把李九天的忠告听进去没有,便在衙役的带领下朝大堂走去。
按说,这种民事纠纷一般在二堂听审,用不着郑重其事的开大堂问案。但张知县收钱办事,要让原告觉得花得钱物有所值。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得狠狠杀杀被告的威风,要让上元县百姓瞧瞧,胆敢藐视官府、藐视县太爷,是个什么下场!
既然是杀鸡给猴看,自然要把猴儿放进来。是以今日审案允许百姓旁观。李九天带人在大堂外设一道栅栏,命蜂拥而入的百姓在栅栏外观看。
“不许越过这条白线!”
但今日的围观群众太多,险些要把栅栏挤翻了,差役们只好吆喝着维持秩序。闹得大堂外乱糟糟,仿佛市场一般。
吴康远、赵守正、二阳这些有功名在身的,怎能跟老百姓挤在一起?自然被放到白线内,站在堂下旁观。
此刻大堂上。
张知县穿戴朝服,端坐在搁着大印、签筒和惊堂木的公案之后,他身后是寓意‘清如海水、明似朝日’的海水朝日图,头顶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堂下三班衙役整齐列队。
待原告被告到齐,黑着脸的张知县便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
“升堂!”
“威……武……”
衙役们齐声喊起堂威,手上水火棍有节奏的杵着地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敲击声。
若是往常,听到这瘆人的堂威,堂下之人统统都会吓得跪下。
可今日,不管原告还是被告,全都杵在那里,根本没有要屈膝的意思。
“堂下何人,为何见官不跪!”被告值堂吏员便高喝一声。
“下官候补员外郎刘正齐,见过老父母。”便见刘员外朝着堂上拱拱手。
“下官候补协律郎唐友德,拜见老父母。”唐友德也朝张知县作了个揖。
堂上所有人都看向赵昊,心说你个毛孩子,总没官职了吧?还想跟着蒙混过关?
却见赵昊依然镇定自若,没有要下跪的意思。
“此獠屡传不到,藐视公堂,先打他二十杀威棒再说!”张知县拿起火签就要丢下。
却见赵昊淡淡一笑,解下了身上的披风,露出身上簇新的黑邓绢圆领袍。
然后朝张知县作了个揖。
“学生国子监生赵昊,拜见老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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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噫,我中了!
那一袭簇新的黑邓绢圆领袍,险些闪瞎了堂上堂下的一双双眼。
“啊?公子什么时候成了监生?”栅栏外的蔡家巷众人不禁惊呼起来,国子监生与生员一样,都是见官不跪、不得用刑的!
“这下县太爷打不了板子喽……”
与欢呼的蔡家巷众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知县那张黑成锅底的老脸。他摆这么大阵仗,可不是为了让臭小子显摆的!
‘啪啪啪!’张知县使劲拍着惊堂木,不能打板子,还不能拍桌子吗?
“肃静!”值堂吏忙朝围观市民大喝道:“再聒噪,通通叉出去!”
蔡家巷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
这副监生冠带,是赵昊早就跟周祭酒谈妥的条件。他之所以要拖到今天才来过堂,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等自己的监生资格到位。
为此,赵昊还多花了一百两银子加急赶制,前日才将这副监生冠带拿到手的。
这下他能保证自己不用下跪,也不会受刑了,这才终于露面过堂。不然傻子才来呢……
但张知县出师不利,不由愈发恼火,这下非得让赵昊荷包大出血,才能稍泄心头之恨。
他便又重重一拍惊堂木,怒视赵昊道:“你这监生好生刁蛮,为何屡传不到?!”
“只因人在深山,交通不便,未见朱票……”赵昊便一脸无奈答道:“并非有意藐视大人。”
“狡辩!”张知县却不接他抛来的媚眼,又拍一下惊堂木道:“本官看过状纸,你这学生不好好读书,为何要骗人家生丝?!”
“请老父母收回这话,学生官宦之后,清白门第,学圣人教诲,持良善之心。”赵昊一脸受到侮辱的表情,严肃道:“断不会做那等昧良心、丧天良之事。不知老父母为何偏听一个捐班商人之言,却不信读书人的话……”
“你去读过一天书吗?”刘员外听他也鄙视自己,登时怒不可遏的跳脚道:“你个捐班监生,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我师父就是有资格!”堂下二阳听不下去了,高声道:“我们读书人的事,你个商人懂什么?!”
“我没捐一文钱。”赵昊也冷笑对刘员外道:“是国子监祭酒大人赏识在下才学,特荐在下入监的。”
“肃静肃静!”张知县又一次拍了桌子,对堂下两个生员怒道:“你俩再聒噪,记下名来,交本学处分!”
“记吧!”王武阳便一挺脖子道:“学生姓王名周绍,太仓王氏,被苏州府举为儒士!”
“呃……”张知县听到太仓王氏,就头大了一圈。再听到此子乃苏州府的儒士,登时更加头大如斗。他知道,苏州府今年只举了一个儒士,便是文坛盟主王世贞的亲侄子王周绍。
“学生姓华名叔阳,无锡华家,家父华鸿山!”华叔阳也报上了家门。
张知县彻底懵在那了。
华太师虽然悠悠林下多年,可门生故吏满天下,如今好多人正是当权时,他的公子更得罪不起哇!
别说张知县和刘员外了,就连唐胖子一干人都被赵昊这俩徒弟的身份,吓了一大跳。
平时看着他们青衣小帽,端茶倒水,跟方文也没啥区别,没想到居然来头这么大。
再一想,这样两位世家公子,居然甘心拜在比他们还年轻的赵昊门下……
这下众人看向赵昊的目光,就更加敬畏起来。
~~
场中气氛为之一变,张知县不再吹胡子瞪眼,而是朝刘员外微微摇摇头。
那意思是,硬茬子,钱不够……
刘员外这次可是气势汹汹而来。在衙前街的酒楼上,还有一帮苏州商人,摆好酒席在等他凯旋呢!
这时候他怎么能缩头?就是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啊!
便一咬牙,从袖袍中伸出巴掌,装着抹了把胡子。
意思是再加五千两!
张知县登时恢复了严肃,一拍惊堂木道:“本官只知朝廷法度,不知什么王家华家,你们休要干扰本官审案!”
说着,他便转头对赵昊厉声道:“你们是否说过,借丝要开工场?”
“说过呀。”赵昊两手一摊道:“不然我借丝干嘛,又不能吃。”
“那都三个月过去了,你的工场开在哪?!”张知县冷冷质问赵昊道。
“老父母应该也有所耳闻,如今丝价暴跌,这一行前景坏掉,正常人岂能往火坑里跳。”赵昊便答道:“何况,那借据上,只约定是借丝还丝,并未约定我们一定要开工场,所以我改变主意,这很合理,不犯法吧?”
“你分明就是欺诈!”张知县重重一拍惊堂木道:“想要利用丝价暴跌,从人家刘员外身上,狠狠赚一笔!”
“哈哈哈,老父母这玩笑可开大了……”赵昊不由失笑道:“请问,是学生一个小小监生明白行情,还是堂堂苏州商会会长、南京丝业行会副会长明白丝价的涨跌?”
“这……”张知县就算满心都是一万两,却也被赵昊问得哑口无言,只好耍赖拍案道:“是本官在问你话!”
“显然老父母心中有了答案。”赵昊却像根老讼棍一般难缠,笑呵呵道:“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怨不得任何人。”
“就是!”唐友德也忍不住帮腔道:“若是丝价暴涨,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告刘员外欺诈!”
“又不是我非要借丝给你们的!”刘员外白两人一眼。
“又不是我们拿刀逼你借丝的!”唐友德不屑的啐道:“堂堂苏州商会会长,洞庭商帮副会长,签了白纸黑字却不认账,跑到官府打官司赖账,你们苏州商人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果然近墨者黑,唐友德也学会了开地图炮。
‘啪啪啪!’张知县知道原告理亏,此案再问下去,也只会越抹越黑,索性直接快刀斩乱麻道:“原告本着友善之心借贷,被告当思感恩,不该钻空子让原告损失惨重。为了明教化、显仁义,本官决定判两被告以原价退还本金,免付利息,则皆大欢喜!”
按照三个月前的价格,两万斤丝就是七万两银子。比现今高处足足五万两之多,就算抛去给张知县的一万三千两,刘员外还是挽回了绝大部分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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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欢天喜地,大吹法螺道:“老父母真是明如镜、清如水的青天大老爷啊!”
赵昊这边自然大怒,唐友德忍不住跳脚骂道:“此案白纸黑字,明明白白。你这老父母却如此颠倒黑白,我们不服,一定上告应天府!”
“对,应天府不管,就告到南京刑部、告到都察院去!就不信这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华叔阳和王武阳也聒噪起来。
“鹿鸣宴上,我要向南京的老大人们告你们的状!”赵守正气得满脸通红,忽然蹦出了一句。
张知县和刘员外登时大笑起来。前者听后者说过,赵守正可是五试不第的钝秀才!
“还鹿鸣宴呢,你先考中举人再说吧!”张知县既已宣判,自然不容他们再聒噪,便拿起火签喝道:“把这些咆哮公堂的生员叉出去!”
话音未落,忽听外头响起一声号炮。
然后便听有人高声喊道:
“捷报赵府老爷讳守正,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噫!好了!我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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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强中还有强中手
国朝的百姓多爱看热闹啊。今日县衙难得大堂审案,非但蔡家巷来了人,衙前街的闲散人等也聚集了不少。
众人正伸长脖子,看到要紧关头,便听身后响起一声号炮,吓得他们齐齐一哆嗦。
待回头望时,便见一队穿着大红号衣的应天府官差,高举着同样大红色的报帖,吹吹打打从应天府方向过来。
“捷报赵府老爷讳守正,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报录人一边前行,一边还齐声高喊,广而告之。
“咦,衙前街什么人中举了?”县衙门口的官差们还在奇怪,李九天却是眼尖,一下就看到那报帖上‘赵守正’三个大字,忙跌跌撞撞跑进去,高声嚷嚷道:“中了中了,赵相公中了!”
不用他说,蔡家巷的汉子们,也早就听到了报喜声,这下再不管什么公堂肃静之类,一起高声嗷嗷叫唤起来,声音大的能把县衙的屋顶掀翻!
大堂外头哇哇哇乱成一片,大堂内也同样乱了套。
“噫!好了!我中了!”
赵守正听闻自己中举,激动的抱着赵昊怪叫连连。
“儿啊我中了,为父终于中了!我中了!”
赵昊再一次差点被勒背过气去,又担心他会如范相公那般痰迷心窍,还得使劲拍着父亲的后背,给他顺气。
王武阳和华叔阳也过来,向师祖道喜不迭。唐友德晚一步凑不过去,可满心的喜悦总得有地方发泄,遂拉着刘员外的手使劲摇晃起来。
“同喜同喜!同喜同喜!”
刘员外本来就像吃了苍蝇一样,让唐友德这一摇晃,差点没当堂呕吐。他恨恨甩开唐友德的肥手,对高堂之上的张知县一拱手道:“大人不要理这些疯子,快下判词吧!”
“这……”张知县却犯了踯躅。方才赵守正的话音犹在耳,他居然便真中了举人,这下由不得张知县不三思后行了。
“区区一个举人,没什么好怕的!”刘员外恨不得替老父母去拍惊堂木,他一个劲儿的朝张知县挤眉弄眼,甚至伸出了两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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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知县这下更犹豫了,一只手拿着惊堂木,不知是该拍下还是搁下。
正在这时,便听外头又响起一声号炮。
紧接着又有报录人,在县衙外高声报喜道:“捷报华府老爷讳叔阳,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二名亚魁。京报连登黄甲!”
轰的一声,滚油中又被加了瓢沸水,登时就炸了锅!
“又一个,又一个,华公子中了第二名!”
“太厉害啦!”
蔡家巷众人使劲摇晃着栅栏,发泄着心中的激动之情。
这下轮到华叔阳激动的抱着赵昊又叫又跳了。
王武阳和赵守正忙从旁恭喜。
唐友德又没捞着挤进去,只好又去拉刘员外的手。他万万没想到,赵昊随随便便收的徒弟,居然也能考中举人,而且还是这么高的名次!
“同喜同喜!”
‘同喜你个头……’刘员外恨不得给他一脚,这次却不敢甩开对方的手,更不敢乱说话了。
苏州和无锡唇齿相依,他对华家还多有倚仗,却是不敢坏小公子的喜庆……
他只好一边被摇晃着,一边苦着脸看向大老爷。
大老爷两手一摊,也不撮指头了。
张知县便站起身,拱手想要对两位新科举子,尤其是华叔阳表示恭喜。
谁知他话没出口,华叔阳却趴在赵昊肩头,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摧肝裂肺,仿佛伤心至极。
“这是喜极而泣……”赵守正眼眶本来就浅,见状勾动往事,想起过去二十多年的磨难,也忍不住淌下了释放的热泪。
却听华叔阳带着哭腔道:“师父啊,我没考上解元,让你失望了……”
“噗……”赵守正登时哭笑不得了。
那张知县脸上也青一阵白一阵,他考了三十多年,才好容易中了川省举人第一零八名,便引以为平生第一快事了。
可瞧瞧人家,考了个第二名,而且是天下最难的应天府乡试第二,居然哭成个泪人。
这他娘的还有没有天理啊?为什么要让本官看到如此恼人的场面?
赵昊这时候也不能再批评他了,拍着华叔阳的肩膀道:“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下次争取考个会元就是了。”
“多谢师父,我会努力的。”华叔阳这才抽泣着离开赵昊,对一旁安慰他的王武阳拱手道:“还是师兄技高一筹,师弟甘拜下风。”
王武阳神情古怪至极,表情一时欣喜一时担忧,闻言连忙摆手道:“我中没中还不一定呢……”
‘就是,哪有这好事儿,前两名都让他们家包揽了。’张知县暗暗腹诽一句,重新抱拳,刚要开口,却又听接连三声炮响。
然后是更大声音的报喜声:
“捷报,捷报,捷报!”
“捷报王府老爷讳周绍,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一名解元,今朝独占鳌头,明日连中三元!”
张知县无力的坐回了位子上,仰面看着头上的明镜高悬匾,恨不得那匾落下来,砸死眼前这一窝牲口。
这下非但蔡家巷的街坊们炸锅了,整个县衙都陷入了狂欢中,连三班衙役也丢掉水火棍,纷纷上前朝解元公道喜讨赏。
唐胖子却险些要晕倒了,没想到整天给自己端茶倒水的小子,居然成了解元公。
听说解元公都是天上星宿下凡,我老唐会不会折寿啊……
这赵公子到底是何方妖孽啊?为何收的徒弟个赛个的厉害呀!
王武阳眼里却只有赵昊,这下轮到他紧紧抱着赵昊,兴奋的鬼哭狼嚎道:“师父,我做到了!我要上课了!”
“你放开为师,勒死我谁给你上课?”赵昊使劲拍着王武阳因为激动过度,不知轻重的手臂。被三人轮番蹂躏下来,感觉自己要散架了。
王武阳赶忙放开赵昊,挠着头讪讪直笑。
赵昊白他一眼,这才展颜笑道:“好徒儿,不愧我赵氏首徒!”
“多谢师父夸奖!”王武阳闻言比中了解元还高兴,一张脸笑得开了花。
“师父……”一旁的华叔阳沮丧的低下头,一脸幽怨的看着赵昊。
“你也是好样的,跟师兄一样过关了。”赵昊这时候,自然没必要再吹毛求疵了。
“多谢师父!”华叔阳登时像被打了鸡血一样,重新斗志昂扬起来:“师兄,会试咱们再比过!”
“怕师弟还是要输为兄一筹。”王武阳中了解元,锐气正盛,岂能弱了自己的声气?
赵守正从旁笑呵呵看着,他能中举就谢天谢地谢祖宗了,却是不会参与这种,顶尖考生之间的意气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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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全都值了!
好好的一场公审变成了胜利的大会,县衙大堂也变成了欢庆的会场。
那张知县不愧是能在南京,当稳京县知县的厉害人物。几乎是一瞬间,他便调整好情绪,起身扶着大案走下堂来,满脸堆笑的朝三位新科举人道喜。
“今日大堂之上,连中三位举人,实乃本县一段佳话,可见国朝文运昌盛,我上元县出了祥瑞啊!”此刻的张知县满面春风,视三位举人如贵客珍宝,言谈举止间哪还有一丝的敌对。“本官定要奏名朝廷,勒碑以彰纪此事,鼓励我上元学子上进!”
说完他热情的请三位新科举人并赵昊等人到花厅用茶,然后把失魂落魄的刘员外叫进了自己的签押房。
“你这个事儿没法办了。”张知县对把自己按在火炉上的刘员外,却没了好声气。“时也命也,你就认了吧。”
“我,我咽不下这口气……”刘员外其实也怂了,可他堂堂苏州商会会长,洞庭商帮二号人物,什么时候吃过这种窝囊亏?
让他怎么去面对那些等他凯旋的商会同乡?
“你咽不下也得咽!”张知县却拍了桌子,指着不远处的花厅道:“人家一下就出了三个举人!我现在敢偏袒你,到时候鹿鸣宴上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弄不好连乌纱都得丢了!”
鹿鸣宴是秋闱之后,各地官府为新晋举人和一众考官举办的庆功宴会。其中尤以应天府的鹿鸣宴规格最高,除了应天府尹、提学御史,以及正副主考、同考官之外,甚至连各部大佬也会参加。
没办法,谁让南京的官儿闲呢?逮着个机会就得聚聚。
鹿鸣宴上,张知县也会代表上元县道贺,到时候三个举人若是一同发难,他可真招架不来。何况,解元和亚魁的家世又那般骇人,说不得就有什么叔伯长辈在场,再不咸不淡帮腔几句,他张知县一个小小的芝麻官,不死也得脱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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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在南京当知县的悲哀啊,婆婆太多,媳妇难做啊……
张知县自怜自伤一阵,又缓和下语气劝道:“你自己清楚,这事儿上哪边占理。就算本官想当强项令,那也得禁得起上头重审才行!本官没本事捂盖子了,刘员外就不要强求了。”
“唉……”刘员外垂头丧气的看了会儿地上的砖缝,他能坐上这个位子,安能不知轻重?方涩声道:“我撤诉。”
“这就对了!”张知县登时有了笑容,起身将他送出县衙道:“你们生意人,不是讲究和气生财吗?不要无谓的意气之争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商场上输掉的,商场上再赢回来就是。”
“行吧。”刘员外像被抽干了力气,失魂落魄走出县衙,也没要回那两千两定金。
因为他知道,肉包子打狗,哪有回来的道理?
~~
那边张知县劝走了刘员外,脚步愈发轻盈起来,搓着手走进花厅中。
便见赵府几人正或坐或站,在那里眉飞色舞的胡吹海吹。
张知县一眼就看到,只有赵昊父子坐在那里,其余三人则站在一旁。
唐友德区区一个商人也就罢了,可新科解元和亚魁,两位世家公子,居然一左一右站在那黄口小儿身边,向他争相献媚。
这让张知县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会儿,显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赶紧跟赵家人修复关系才是正办。
想到这,他便摆出最真诚的笑容,走进来道:“诸位世先生有礼了。”
见堂堂一县之尊,如此折节下交,三位新科举人哪好托大?忙起身抱拳还礼,口称“世先生不敢当,晚生见过前辈。”
“你我四人还真是亲切的世兄弟。”却听张知县亲热说道:“你们这一科的主考王南昌公,乃当年愚兄在京师坐举监时的司业……”
“那还真是世兄。”三人便又与张知县重新见礼。
把个赵昊从旁看得一身鸡皮疙瘩,这弯弯绕绕的都能勾上关系,也真难为老县令了。
只是接下来轮到赵昊时,老县令就尴尬了……
按说他认了世兄弟,就该对世兄弟的师父执晚辈礼。不过好在对方还是另一位世兄弟的儿子,里外里算扯平了。
最后,大家决定平辈相交,赵昊管他叫‘老前辈’,他管赵昊叫‘赵朋友’……
一番客套后,众人重新落座,张知县便将自己劝退刘员外之事讲了一遍,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自吹自擂一番。
“那还得谢谢老前辈秉公处理了。”赵昊自然不会傻到,跟一县之尊置气……蔡家巷和小仓山,可都在人家的治下啊。便也笑着投桃报李道:“我们身为老前辈子民,自然惟命是从。”
张知县心说,这不是你躲到山里不出来的时候了。却也乐得就坡下驴,便笑道:“本当设宴为三位世兄弟庆贺,但想来贵府还等着回去庆贺呢,愚兄就不强人所难了,还是改日再备酒设宴吧。”
说着,下人端来两盘银锭,张知县又道:“略备贺礼,不成敬意。”
看那二十两一个的官银大元宝,一盘就有十个,赵昊却已经没了从前的喜悦。
想到当初,二两银子攥出水来的光景,不过才是半年之前。
唉,边际效益递减,居然如此的可怕……
不过这是正常的人情往来,不收显得不近人情,反而会坏了关系。
赵昊便起身笑纳,众人告辞出去。
张知县一直将他们送到县衙大门口,才依依不舍的挥手作别。
“定要再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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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门外人头攒动,百姓们都想看看新科解元究竟何方神圣。一看到赵昊等人出来,他们便使劲的往前挤。
幸好蔡家巷的汉子威武又雄壮,早就手拉手排成两行,从衙门口到照壁,组成两堵人墙。将看热闹的百姓隔在了外头。
照壁墙下,早就备好了四抬大轿,几十名精壮的汉子穿戴一新,有人提着锣,有人举着解元、亚元牌,在那里兴奋的等待他们出来。
一看到四人出来,轿夫们马上挑开轿帘,恭请三位举人老爷上轿。赵昊本打算和唐胖子去坐马车,却被学生们硬拉着塞进了第二抬轿子里,说什么也不让他出来。
赵昊欣慰的坐在四抬大轿里,前头是老爹的轿子开路,后头是两个学生的轿子护航,只觉心里满足的跟什么似的,只觉这大半年来的辛苦,全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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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改换门庭
等到长长的队伍敲敲打打,将四座大轿护送回蔡家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便煮粥似的响个不停。
街上还有舞狮子、踩高跷的,锣鼓喧天声中,整个蔡家巷成了欢乐的海洋。
轿子在大石桥就停下,四人掀开轿帘一看,只见三条用黄纸铺成的长道,一直通到味极鲜到的巷子里。
“这叫连登黄甲!”余甲长兴奋的红光满面道:“举人老爷们踏着黄纸走,进士在前头!”
“这个好彩头。”赵守正直接从轿子上跳出,稳稳落在黄纸上,一边朝着街坊们拱手道谢,一边还小心翼翼唯恐踏空。
虽然二阳对这种朴素的民俗很不以为然,但盛情难却,再说谁不想讨个吉利?便也一边笑着拱手,一边跟师祖往巷子走去。
这时,范大同端了一盆散碎银子过来,赵昊便一把把抓起来,朝着道喜的街坊撒去。
街坊们欢呼争抢起来,这欢喜雀跃的场面,简直是蔡家巷从没有过的。
别人打赏都是撒铜钱,到了赵昊这儿却是撒银子,蔡家巷首富的名头算是彻底传开了。
~~
越靠近家,爆竹便越密集。
硝烟弥漫间,赵昊便见一伙人提着棒子站在自家院门口。
若非看到大伯父子也在其中,他还以为遇上闹事儿的了。
却说赵守业自从上次去钱家找回场子后,便一直大门不出、在家装死。此刻,他也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
赵守业几个月来养得膘肥体壮,满面红光的看着自家兄弟回来,便举起斧子,狠狠的砍在兄弟家的门槛上!
“统统砸光喽!”见赵家大爷带头动手,其余人也拎着棍棒进去,噼噼啪啪乱砸一气,把赵昊才换了几个月的门窗户扇全都砸了个稀巴烂……
“这他喵的是干什么啊?”赵昊急了,这可都是他的血汗钱换来的呀。
“公子放心,家里的东西都提前搬走了,这是惯例来着。”余甲长拉住赵昊,笑眯眯道:“中了举人,便是富贵的官老爷,自然要改换门庭了。街坊们一起动手,帮你砸个干净,然后重新换上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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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本来就是新的。”赵昊闷闷道,他虽然出手大方,但对自己最初营建起的这个窝,却有特殊的感情。
“呃……材质不够好,我们全换红木的……”余甲长忙笑着安慰他。
话音未落,却听轰的一声,只见赵家大爷兴奋过度,抡起锤子砸歪在墙上,居然直接锤了个大洞出来。
一看墙壁居然如此腐朽不堪了,唐友德便叫道:“举人老爷怎么能住这么破的地方?砸了砸了!通通砸了重建!”
众人也正在兴头上,便应声抡起锤子,哐哐哐哐朝着墙壁招呼起来。拆墙的大都是蔡家巷的瓦匠,三两下就干倒了一面墙,然后再喊着号子一起用力,就把赵昊父子住了大半年的三间正房,推倒在漫天的尘埃中……
“好吧,大家高兴就好……”眼看都这样了,赵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
等到闹腾够了,蔡家巷中便摆开了九十九桌流水席。
一连三天,但凡前来道贺的宾客,都可以坐下吃酒。
这次非但味极鲜的厨子伙计倾巢出动,还从秦淮河畔请了三家大酒楼的厨师过来一起帮忙。
对此,本条街上的二号餐饮巨头王富贵,感到十分受伤。但尝过人家做出来的菜肴后,他就乖乖闭嘴,把自己当成个普普通通的食客,跟着大吃大喝起来。
蔡家巷的街坊,还有临近几条街的市民,全都倾巢而来。非但三位举人成了众星捧月的焦点,就连赵昊也被一帮士绅围住,问他有什么教学的秘诀,为何能一下培养出两位举人来……
赵昊心里不满道,其实是三位来着……
表面上却推说是自己老哥哥的功劳。可人家认为他有意藏私,还是不放过他,非让他传授点秘诀。
被逼得没办法,赵昊只好憋出一句:“呃,让他们多干家务……”
“嗨……”满怀期待的众人闻言大为失望,心说看来赵公子是不打算公开秘密了。
殊不知,赵昊自己也搞不清。
按说王武阳和华叔阳乡试名次都不该这么高,他也没泄题给他们,可为什么两人偏偏包揽了头两名呢?
思来想去,赵昊只能事后诸葛的总结为,应该是自己欺负他们太厉害,让他们磨掉了傲气,不再浮躁。又用那些后世的知识吊着他们,让他们在求知欲的驱动下,重新刻苦用功起来。结果里外里,提升了名次……
‘这样想来,本公子还真是个好老师呢。’赵昊不禁得意的敬了自己一杯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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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赵守正被左一杯、右一杯灌醉了,坐在那里忽然哭起来。
一旁陪酒的士绅忙问道:“大喜的日子,赵老爷为何落泪?”
“我想起我家老爷子了啊。”赵守正一把鼻涕一把泪,悲声大作道:“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哪去了。要是他能看到不成器的儿子,终于有出息了,该有多好啊!”
“弟弟你放心。”赵守业陪着抹泪道:“我已经想好了,让赵显带人回老家去找,老家找不到,就满世界找,一定要把他老人家找回来……”
“好……”赵守正便和兄长泪眼相看道:“希望老爷子没有三长两短……”
“噗……”远处一桌酒席上,一个带着深檐大帽,背对赵家兄弟的老者,一口酒喷出老远。
一旁风韵犹存的贵妇人,忙掏出帕子帮老者擦拭嘴角。
“他兄弟俩喝醉失言,大人别当真……”
那老者竟然就是赵家兄弟满世界找不到的赵立本。
他虽说要狠下心,对子孙不管不问。
可今天这种改写家族命运的日子,赵立本又怎么能坐得住?便悄悄返回南京,和叶氏乔装打扮,混在吃酒席的人群中,远远瞧自己的儿孙一眼。
赵立本摆下手,表示并不在意。此时他没了平日的硬气,高兴的直擦眼角道:“果然是祸兮福所倚,古人诚不欺我。”
叶氏便轻声问道:“既然如此高兴,大人何不现身同乐?”
赵立本却断然摇头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还是在江北等他们吧。”
说完,他举起酒杯,朝着赵守正微微一举,然后一饮而尽,便与叶氏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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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秋后算账啦
接下来几天,赵昊一家只能暂住在大伯家中。
赵守业得了钱家赔的好几千两银子,一下家资丰厚起来,便租了蔡家巷最大最好的三进大院子。这几个月来,就他三口和几个丫鬟仆人住在里头,赵昊一大家子搬进来都不嫌挤。
对于赵昊能搬过来,赵守业自然高兴的不得了,他现在生怕侄子这个赵家主心骨,跟自己一家生分了,自然尽心竭力,让人小心侍奉。
只是乍一没了巧巧在身边照顾起居饮食,赵昊感到十分不习惯。不过人家当时只是来帮忙的,现在大伯有专门的下人伺候了,怎好再留着人家不放?
一连好几天,赵守正和二阳都在忙着参加应天府举办的鹿鸣宴,还有各种各样推不掉的宴请。赵昊这边也没闲着,这家里一显贵,也不知从哪里蹦出那么多亲朋故友来道贺送礼。虽然大伯父子尽心竭力的招呼,但他作为赵守正的代表,也躲不了清闲。
直到这天午后,赵昊终于偷得半日闲暇,让人支起躺椅,在院中晒起了太阳。
享受了好一会儿,他才懒散的拿起小几上的四封信件,一封封拆开来看。
这四封信来头都不小,分别是苏州知府和常州知府两位四品大员,以及文坛盟主王世贞、华太师的亲笔信。四封信大同小异,都是感谢他对二阳的培养,希望他能继续鞭策教导他们,让他们再接再厉,争取来年再创佳绩。
另外,还请他允许他们回乡,参加各府举办的鹿鸣宴,以及祭祖等一干琐事,而且还热烈邀请他同来做客。
对这些热情的辞藻,赵昊并不在意,毕竟都是些车轱辘客套话,当真就输了。而且他也不打算去赴约,到时候跟一帮老头子称兄道弟,老人家尴尬,自己也别扭。
拿定主意,赵昊便提笔写了回信。又让高武去备了两份重重的厚礼。
等到天黑王武阳和华叔阳回来,赵昊便将四封信并两份厚礼分给二人道:“家里催的急,你们明日便回乡吧。”
“师父,我们不打算回去了。”二阳却异口同声道:“那些不变花样的吹捧,已经听的人作呕了。我们还是留在南京跟师父学习吧。”
“不可,你们应当回去。”赵昊心说,我还没顾上准备呢,怎么给你们讲课啊?
二阳闻言一愣,王武阳旋即恍然问道:“师父,难道这也是一种修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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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算是吧。”赵昊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不过他如今十分清楚二位高徒的脑补能力,知道这两个聪明绝顶的家伙,轻轻松松就能意会出连番大道理来。
“果然是这样!”华叔阳也神情一振,开动脑筋道:“之前师父让我们洒扫庭院、端茶倒水,是为了通过让我们吃苦,来磨砺我们的心性。现在让我们回家享受荣耀与吹捧,是在看我们能否荣辱不惊,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一颗平和的心!”
“说得好。”赵昊点点头,这种学生他一口气能教十个,都不会累。
“看来我们这几天又得意忘形了,师父认为我们的心境,不适合接受神圣的知识……”王武阳也从旁沉痛反思道:“果然我们修行还远不到家啊……”
“行了,知道就好。”赵昊摆摆手,让两人打住。不然任他们脑补下去,天亮都说不完。
“那师父,我们什么时候上课?”二阳巴巴望着赵昊。
“等你们静下心来再回来找我。”赵昊便微微一笑道:“为师会在这里等着你们。”
说完,他赶紧打发走两个快要走火入魔的徒弟。再装下去他自己都要吐了……
~~
第二天,赵昊父子把二阳送上了去往姑苏的官船。
船是苏州府专门派来接他俩的,船上两家的下人不下四十名,自然用不着赵昊瞎操心。
回去路上,赵守正看马车到了户部街,便忍不住问道:“儿子,不是说中举之后,要帮为父拿回玉佩吗?”
“对啊,不然干嘛要来这里?”赵昊笑着从袖中掏出两张当票,用细长的手指掸了掸道:“今天,不光要拿回玉佩,还要让姓张的把吃咱们赵家的,连本带利全都吐出来!”
“哦?真的?”赵守正闻言大喜,却又大惑不解道:“那张世兄可不是好惹的,我如今虽已中举,但还是压不住他的。不知我儿有何良策?”
“父亲只管看戏就好。”赵昊活动下手脚。秋后算账的日子终于到了,为这一天,他等实在太久了。
“那感情好。”赵守正高兴的点点头,再让他像上次那样表演,不仅心累,也有失他举人老爷的身份了。
说话间,马车稳稳停在德恒当门口。
这次赵昊父子并不下车,只让高武进去通禀一声。
以德恒当消息之灵通,自然知道这父子俩已是今非昔比。他们开起了金陵城最红火的味极鲜酒楼,还通过生丝生意大赚一笔,居然连堂堂洞庭商帮二号人物刘正齐,都被赵家小子狠狠坑了一把!
如今赵家的身家,怕是得有五万两往上了。
更扯淡的是,万年老监生赵守正居然成了举人老爷!
而且那赵家小子还匪夷所思的成了本届乡试头两名的老师,抢尽了主考官的风头。
据说,他那两个学生,还都来头不小,一个是太仓王家的子弟,一个是无锡华家的公子……
又有谁能想到,这才仅仅半年时间而已,被所有人都判了死刑的赵家,居然又重新站了起来!
这让张员外不禁后悔,当初对赵守正下手有些重了。
不过好在上次也算帮了他们家的大忙……在张员外看来,自己贷给赵守正的那两千五百两,绝对是赵家重新发迹的本钱。
如是想来,他才心下稍定,正打算备一份丰厚的贺礼,近日登门拜访呢,却听伙计禀报说,赵家父子上门了。
不一会儿,张员外便和朝奉两个,满面春风的出门降阶相迎。
张员外对赵守正深深作揖,满脸堆笑道:“贵同乡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快快里边用茶!”
赵守正心说,只怕你待会儿就笑不出来了。他虽然搞不清儿子的算盘,但已经对赵昊的手段十分了解。知道这小子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把人吃的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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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我们打的不是官司
德恒当茶室内。
张员外请赵守正上座,自己从旁作陪,赵昊和那山羊胡子朝奉则在下首对坐。
看茶之后,张员外又是一阵让人脸红的吹捧。
好在赵守正这几日被恭维的耳朵都生了茧子,没有被他的迷魂汤灌晕。
耐心等到张员外客套完了,赵守正看一眼赵昊。
赵昊便从袖中掏出一张当票,还有面额四千两的会票来。
“前番承蒙关照,寒家已渡过难关,如今半年之期已到,特来赎回方子。”
“何劳尊父子亲自前来?小可正准备亲自送上府去。”张员外一挥手,伙计便捧出那个裹着层层宣纸的木盒,看来确实早有准备。
张员外接过木盒,亲手捧到父子眼前,让他们验看宣纸原封未动,上头的封条、印章、签名也都完好无损,他这才拿剪刀绞开宣纸,取出里头的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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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赵守正掏出当初张员外给他的钥匙,打开了铜锁。
张员外这才得以开启木匣,双手取出秘方,准备将那张纸小心展平,双手物归原主。
可刚到一半,他的动作却僵住了。
张员外瞪大眼睛,猛地举起那张秘方,却见上头白纸一张,哪有半个字?
“什么情况?!”张员外瞠目结舌,看向一旁的朝奉。
朝奉也惊呆了,忙凑过去一看,登时也惊呆了。
“这,这……”
那边赵昊父子也站起身来,看到张员外手上的白纸,便一起叫道:“我家的秘方呢?”
“这,没人动过呀,怎么会不翼而飞了呢?”张员外满头大汗的看着赵家父子。
“对啊对啊,你们刚才也看见了,密封好好的,都没动过。”朝奉也赶忙从旁解释。
赵昊却得理不饶人道:“你们当铺奸猾似鬼,花招多得很,谁知道使得什么法子,掉包了我家的方子!”
“误会误会,肯定是误会,我们德恒当信义为先,绝不会干这种事的……”张员外一边连声撇清,一边仔细端详那白纸,想要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人家都说上当上当,果然进了当铺就没得好!”赵昊却斩钉截铁道:“走,见官去!”
赵守正如今与儿子配合的炉火纯青,便马上起身道:“咱们县衙见!”
说完,父子俩便怒气冲冲而去。
“别,别,留步,有话好好说……”张员外忙追上去作揖连连。
“还有什么好说的?!”赵昊一抖手中的当票,冷笑道:“按行规十倍赔偿,两万五千两拿来!”
“这……”张员外登时神情一窒,这怎么可能?
他这一迟缓,便被高武伸手推开。
眼看着父子上车而去,张员外还要伸手去拉马车。
一旁的朝奉却扯了扯他的衣角。张员外愣神间,伸手抓了个空,只能眼看着马车朝上元县衙方向驶去。
“东家,我们被耍了。”朝奉在一旁沉声道:“这方子上的字,八成是用墨鱼汁写的。”
“哎呀,定然如此!”张员外恍然一拍额头,满脸后悔道:“怎么当时就没想到这茬?”
“换了旁人拿来,肯定会提防。可谁能想到一个书呆子,也学会耍诈了?”朝奉也是一脸错愕道:“莫非他头次来当玉佩,是纯粹做戏麻痹我们的?”
“八成是这样啊。”张员外使劲拍着大腿,追悔莫及道:“傻子能考上举人吗?我看他根本就是装傻,扮猪吃老虎呢!”
~~
马车上,赵守正连打几个喷嚏。
他不知道,别人已经把他想象成貌似忠厚、心机险恶之辈。还在那里追问赵昊道:“儿子,那宣纸上明明签了我的名,盒子根本没动过,为何里头的秘方,却被人掉包了?”
“它会飞呗。”赵昊笑嘻嘻答道。
“啊,这么厉害?”赵守正瞪大眼看着赵昊,过一会儿拍着他的脑袋笑道:“臭小子,敢耍你老子,还不赶紧说实话!”
“不要拍头,会变傻的。”赵昊忙双手抱头,躲开赵守正没轻没重的巴掌,这才说实话道:“你忘了这方子是用什么写出来的?”
“墨鱼汁啊。”赵守正闻言吃惊道:“难道这墨鱼汁写的字,会掉色?”
“不错,虽然初写时没区别,但差不多一个月后字迹就会消失,”赵昊笑答道:“现在已经过去半年了,神仙也看不出,上头曾经有字了。”
“我儿果然好奸诈。”赵守正恍然大悟,却又有些奇怪道:“那张员外开当铺,不知道这种事吗?”
“他八成应该知道,但一来利令智昏,二来,是靠了父亲的人格魅力。”赵昊便一本正经的赞道:“若是换了别人,此事恐怕难成。但唯有父亲——姓张的根本不会怀疑,你这样的端方君子。”
“哦,哈哈,你小子又在损我!”赵守正闻言伸手抓过赵昊,将他的脖子夹在腋下,笑骂道:“原来在旁人心中,为父就是个傻子来着。”
“父亲真傻吗?”赵昊反问道。
“我觉得我不傻……”赵守正得意道:“最多只能算是不通俗务而已。”
“那就让别人这么以为去呗。”赵昊挣脱了父亲的魔掌,整整衣襟道:“反正又不会少块肉,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唔。”赵守正摩挲着下颌,刚蓄起的短须道:“旁人怎么看,咱也管不着,爱咋咋地吧。”
从前未中举人,为了显得年轻点,他天天刮脸,哪敢蓄须?
如今成了举人老爷,也终于敢让胡须自由的生长了……
“只是父亲如今成了举人老爷,再想扮猪吃虎就没那么容易了。”赵昊摇摇头,一脸遗憾。
“那咱们就扮虎吃猪呗!”赵守正豪气的一拍大腿道:“先吃下姓张的这头猪,以泄我心头之恨!”
“父亲中举之后,果然信心大增啊。”赵昊竖起大拇指。
谁知赵守正下一刻却现了原形,旋即变得有些吃不准,问道:“儿子,那姓张的可是有南户部撑腰的,咱们不会硌到牙吧?”
“父亲放心,”赵昊却信心十足道:“我们打的不是官司,我们打的是寂寞……”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家书,递给赵守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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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打个折如何?
赵守正接过来一看信皮,不由开心道:“是老侄子来的信,他在北京安顿下来了?”
“父亲自己看便是。”赵昊望着窗外的景色,只觉这金陵城真是风水宝地,旺我,真旺我啊……本来他还准备费一番功夫,来说服那张知县。但这封北京的来信,让他不用再劳神了。
“哦……”赵守正应一声,抽出信纸展读起来,登时惊呼连连道:“什么?他还没到山东,就接到旨意,升为太常少卿。到了北京还没上任,又升了光禄卿?这是连升了多少级啊?!”
“从正七品御史到光禄卿,是连升了七级。”赵昊笑吟吟答道。
光禄卿名列小九卿,已是从三品的朝廷大员,标志着赵锦,正式迈入顶级高官行列。
这恐怖的升迁速度,已经明确无误的告诉大明朝野,赵锦要被大用了——下一步不是进六部为侍郎,就是外放一省巡抚了!
而且,赵锦能升迁如此之快,显然那帮贵同年,尤其是吏部左侍郎王本固是出了大力的。
南京户部那帮吃闲饭的官员,怎么会为了个小小的当铺老板,去触怒当朝显贵呢?
“唉,还以为我儿又有妙计呢,原来是纯粹欺负人啊。”赵守正将信纸小心收好,喜滋滋道:“这事儿我也能做。”
“父亲身为举人老爷,还是避嫌的好。”赵昊白他一眼道:“不要老往衙门里跑,人家会说你包揽讼词的。”
“哦,也有道理,那为父便去找同年喝酒了。”赵守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闻言正好乐得偷懒。
马车在道边停下,赵守正下来车,坐上自己的小轿,颤歪歪朝秦淮河方向去了。
赵昊说到做到,赵守正中举当天,便给他配了轿子和轿夫,再加上伞夫和长随,还有四个保镖,一共八个人跟随他左右,体面又安全,一点不用赵昊担心。
咦?是八个人吗?怎么总感觉少了个人……
~~
上元县衙。
张知县今日没有办公,穿一身锦袍歪在罗汉床上,微闭着眼享受一号小妾的按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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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号小妾端着紫砂壶,时不时喂他口茶。
知县大人正享受齐人之福呢,那恼人的门子又来聒噪了。
“大老爷,有客人递帖子。”
“不是说了老爷今天不舒服,不见客吗?”小妾一号不满道。
“唉,咱个上元县令就是个丫鬟命。”张知县却抬起眼皮,示意二号小妾拿过拜帖,看看是何方神圣。
他如今老眼昏花,二号小妾还充当秘书职责。她便接过拜帖瞥一眼,不屑道:“是个叫赵昊的监生而已,你也敢来烦老爷!”
说着她便要将拜帖丢给门子。
却见张知县倏然坐起来,双手接住了飞在半空的拜帖。
“使不得使不得。”张知县捧住拜帖,小心拿在手里道:“此监生非彼监生,是惹不得的那种监生。”
“难道是荫生?”二号小妾略懂一些官场的事情,知道高官的儿子可以恩荫入监读书。
“差不多吧。”张知县心说他虽不是高官子,如今却是高官弟,一样惹不起。说着忙站起身,让门子请赵昊花厅用茶,自己则赶紧在小妾的服侍下,更衣见客。
~~
还是上次那间花厅中,赵昊只身前来,张知县却愈发热情。
“哎呀呀,什么风把赵朋友又吹来了。”张知县的笑容里还藏着讨好之色,显然也知道了赵锦的事情。“这几日正打算登门拜访呢,没想到赵朋友却先来了,真是失敬啊。”
“老前辈太客气了。”赵昊一见他这态度,就明白对方已经知道赵锦的事情了。
张知县能不知道吗?赵锦一路上连升七级,已经是震撼朝野的大新闻了。他是无比庆幸那日悬崖勒马,没有搞坏和赵家的关系。不然这时候,赵锦随便跟王少冢宰打个招呼,自己就可能被调到云贵去当知县了……
惹不起,实在惹不起啊。
一阵让人脸红的奉承之后,张知县才问起赵昊来意。
“唉,我是来请老父母做主的。”赵昊说着,便将与德恒当事情讲了一遍,自然隐去自己用墨鱼汁写字那一节。
“真是岂有此理,还有没有王法了!”张知县使劲拍着桌子道:“居然敢明目张胆的偷窃秘方,我看他这破当铺也开到头了!”
说着便叫来自己的签票幕友,命他开张票牌,派差役查封德恒当,拘那张员外和朝奉前来受审。
“东翁。”那幕友以为他又犯了媚上欺下的毛病,只好小声提醒道:“张员外跟刘员外一样,是义官,不可拘捕。而且德恒当有南户部大人的股份,更是查封不得。”
“我让你办你就办!”张知县狠狠瞪他一眼道:“不管他有什么后台,都不能阻止本官为民做主!”
幕友一看东翁义正言辞的样子,终于知道他是在做戏,忙配合着给了自己一耳光道:“是学生多嘴了,我这就去开票拿人!”
“嗯,去吧,不要有顾忌,天塌下来本县顶着。”张知县装腔作势一番,待那幕友下去,他才问赵昊道:“不知赵朋友,想要个什么结果?”
“这当票上写得清清楚楚,按行规十倍赔偿。”赵昊便淡淡道:“当初他定价两千五百两银子,如今要赔我十倍,也就是两万五千两。”
“这,怕是难度不小啊……”张知县下意识的搓搓手,却又猛然停住道:“刚才你也听到了,姓张的可有从六品冠带,虽然是个义官,但较起真来,我还得叫他声上官呢。再说,他和南户部那帮人勾连很深,听说好些官员在他当铺里吃干股。真逼急了眼,赵朋友父子怕是压不住他。”
“跟本公子叫板,他有这个实力吗?”赵昊双手一撩锦袍下摆,翘起了二郎腿。
这是他一直想说又没资格说的话,此刻终于可以说出口了。
“当然,赵朋友两个学生一个解元一个亚元,且都是大家公子。还有京里的关系也很硬,硬拼的话,张员外肯定拼不过。”张知县又苦口婆心的劝道:“但俗话说得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了点意气之争,不值当的拼个你死我活。”
“那老父母什么意思?”赵昊幽幽问道。
“愚兄当然是向着赵朋友的,只是劝你稍稍让让,别逼他狗急跳墙。”张知县唯恐赵昊误会,忙解释一番,然后提议道:
“给他打个折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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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后悔药有卖吗?
县衙花厅内。
“本公子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既然老前辈开口了,当然要给个面子。”赵昊呷一口茶水,端着茶盏道:“这样吧,我可以不要钱,只要回自家的宅子便可。”
顿一顿他又看着张知县笑道:“若是他良心发现,愿意多出点钱,我赵家依然分文不取,全都献给县里,捐资助学。”
“哦?”张知县登时眼前一亮,使劲搓着手道:“赵朋友如此识大体,愚兄这就拍胸脯应下了,你只管回去等好消息便可!”
“那就拜托老父母了。”赵昊搁下茶盏,起身抱拳。
“放一百个心,一万个心。”张知县将赵昊送到二门。
赵昊忽然站住脚,从袖中又掏出一张当票道:“还有件事,也请老前辈顺道办了。”
张知县接过来见又是一张当票,不由先是一阵头大,但看清上头的内容才松了口气:“这点小事,包在愚兄身上了!”
“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是家父十分看重这玉佩。”赵昊又朝张知县抱拳道:“只要玉佩和宅子回来,我赵家就认这个亏了。”
“好说好说。”张知县一口应下。
送走了赵昊,他回头便高声问道:“那个谁还没到吗?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
其实张员外早就在签押房外等着了。他知道赵昊要来报官,怎么还会在家里坐等官差上门呢?
“兄长……”一看到张知县过来,他忙迎上去行礼。
德恒当就开在上元县辖区内,两人又都姓张,一个贪财一个会来事儿,私下里早就称兄道弟了。
“看清这是什么地方!”张知县却瞪他一眼,嫌他乱套近乎。““懂不懂点规矩?!”
“是,是,老父母。”张员外只好恹恹改了口,他一看就知道,赵家已经给县太爷,施加压力了。
“进来说吧。”张知县黑着脸,把他带进内签押房,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也不让张员外坐下,就让他站着回话。
“你到底怎么惹到赵家了?怎么还把人家房子也收了?”
“啊,这这……”张员外没想到,赵家人搞他的根子,居然在这上头,不由叫起撞天屈道:“还不是开春时赵侍郎那档子事儿吗?当时他被扣在都察院,让他家里还钱。我便好心出了银子,收了他家的古董文玩,可那宅子跟我没关系啊……”
“你少来这套,”张知县对他知根知底,啐一口道:“到口的肥肉,你能让给别人?”
“呃……”张员外眼珠子直转。
“再跟本官打一句马虎眼,就给我滚蛋,等着吃官司吧。”张知县变颜变色,哪还有半分猥琐小老头的样子。
就算他张员外有护身符。破家的县令要收拾治下的当铺,有的是办法。
“是我以内弟的名义,花一万两收下的。”张员外这才说了实话。
正因如此,当初买家才迟迟不敢露面,又让赵昊一家多住了几天。
直到下半年风声过了,张员外开始大肆装修时,赵昊才知道,原来宅子是被他买去的……
~~
签押房内,张知县听完张员外的话,登时乐了。
“什么?秦淮河畔五进三出的大官邸,你他娘的一万两就收下,人家不恨你才怪呢!”
“当时除了我,也没人肯借钱给他啊……”张员外小声辩解道:“再说他兄弟俩憨憨的,我不坑总有人坑。”
“还不是你们干的好事?”张知县冷笑一声道:“你做了初一,就别怪人家做十五。这次你就乖乖认栽吧!”
“他们有什么要求?”张员外一听,就知道张知县已经和对方讲过数了。
“退回宅子,再出一万两银子,这事儿就了了。”张知县轻描淡写道。
“什么?!”张员外一听就跳脚道:“那我还不如直接给他两万五呢!”
张知县不悦的看他一眼道:“你别咋咋呼呼的,当初可是你把宅子,作价一万两的。如今里外里只用两万两,还饶了你五千两呢。”
“当铺作的价,能当真吗?”张员外激动道:“再说我打算自己住,前前后后装修又花了几千两,现在两万两转手就能卖掉!”
“那你就去卖吧。”张知县黑下脸来,提笔写起票牌来。
“这,这是干啥?”张员外忐忑问道。
“封店。”张知县搁下笔,吹干票牌上的墨迹。
“不能封店,德恒当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南户部刘郎中,马主事的股份……”张员外忙扯起大旗做虎皮。
“呵呵,压本官呢?”张知县冷笑两声道:“那我就多签几张封条,把你在本县的产业全封了。”
“借我个胆也不敢威胁老父母啊,”张员外双膝一软,竟跪在张知县手边,带着哭腔道:“我是说我能压住赵家……”
“日你先人板板!”张知县搁下笔,啐一口道:“来,本官帮你比比大小,人家现在三个举人,还有新科的解元。那华家、王家的势力先搁在一边,单说他那位老哥哥赵锦,北上前才升了太仆寺丞,人到山东已经升了太常少卿。进了北京还没上任,又升了光禄卿。不是那般贵同年在捧他,他能一飞上天?”
顿一顿,张知县语重心长道:“听说赵昊在他落魄时推食解衣,两人亲如兄弟,你说他能让你欺负他弟弟?”
“我咽不下这口气……”只听张员外泣血道。
其实这消息,张员外比县里知道的还早,否则他也不会对赵昊父子那么客气。只是没想到,这对贼父子给他挖了这么大个坑,让这些年一直顺风顺水的张员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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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不下也得咽!”张知县语气愈发柔和道:“几天前,就是在这里,我用同样的话劝过刘员外。人家洞庭商帮的二号人物,比你体面吧?不一样认了怂?人家都能咽下这口气,你有什么咽不下去的?”
顿一顿,他有些幸灾乐祸道:“谁让你们犯贱,没事儿招惹人家来着。当初要是雪中送炭,现在还不跟着鸡犬升天了?”
“唉,谁有那前后眼啊……”张员外都懊恼死了,当初他巴结赵立本,可没少下功夫。可惜赵立本一出事儿,他就站在那帮对付他的官员一边,落井下石不说,还趁火打劫。
可谁又能想到赵家能转眼就重新崛起呢?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自酿的苦酒只有自己慢慢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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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玉佩名宁安
见张员外已经颓了,张知县方柔声道:“我看你也不容易。这样吧,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本县做主给你讲到五千两。有道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果他们答应的话,你也不要再搞事情了。怎么样,能给本县个面子吗?”
“这……”张员外那叫一个窝囊啊。
但不管怎么说,那宅子是他一万两买的没错,而且还从赵家低价吃进了大批古董细软。就算把宅子退回给赵家,加上那一看就是给县里的五千两,里外里他也最多是不赚不赔,甚至还略有小赚呢。
这可比刘员外的状况好多了……
犯不着再挺着脖子死撑了,那样只会得罪了父母官,愈发不划算。
只是一想到那自己刚装修好,还没搬进去住的秦淮河畔五进三出大宅子,他就心疼的想要掉泪啊……
见他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张知县不悦的一拍桌子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行吧,我退宅子出钱。”张员外终于颓然松了口。
“你这是出于自愿,并非本官胁迫的吧?”张知县又似笑非笑看着他。
“是,是我自愿,没有任何人胁迫。”张员外苦笑着点点头,这老狗真是吃干抹净,一点尾巴都不留。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好乖乖签字画押。
张员外刚要回去舔舐伤口,却听张知县又道:“等等,还有件事,把收人家的玉佩还回去。”
“啊,见他没赎当,我便已经卖掉了。”张员外脸色又是一白。
连张知县这种刮地皮,此时都要鄙夷他一眼道:“你还真是蚊子腿也嘬三嘬,连二十两的玉佩都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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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张员外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实在说不出口,那二十两吃下的玉佩,被他转手就卖了一千两!
半晌他方闷声道:“大不了,我再加五百两。”
“不是钱的问题,那是人家点名要的心爱之物,”张知县摆摆手道:“我劝你赶紧怎么卖的怎么买回来,不要节外生枝。”
“唉,好吧……”张员外是虱子多了不咬,闭眼点头,一并答应下来。
~~
当天傍晚,赵守正去吃酒还没回来,赵昊正和大伯父子在堂屋吃晚饭。
忽听仆人进来禀报说:“德恒当的张员外来了。”
“咦,他来作甚?”赵守业闻言把脸一沉道:“这厮当初趁火打劫,今日还有脸上门!”
“大伯稍安勿躁,我们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赵昊却心中有数,笑着起身走到院中。
赵守业父子也赶忙放下碗筷,跟了出来。
便见张员外身穿青衣小帽,手捧一个木盒,低着头走进来。
“呦,这不是张世兄吗?”赵守业看着他,冷言冷语道:“怎么,我们赵家日子一好过,你就上门了?”
“唉,嗨……”张员外想要说几句场面话,却觉着提不起劲,索性深深一鞠躬,双手高高举起木匣道:“张某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赵大人、赵老爷、赵公子高抬贵手,把我当成个屁,放了吧。”
“这话哪跟哪?”赵守业奇怪的拿过木盒,打开一看,不禁惊呆了。
里头是一块玉佩和一张房契,那房契上写得清清楚楚,正是当初他卖掉的赵府大宅!
“啊……”赵守业捂住嘴,激动的说不话来。
赵昊却拿起那枚玉佩,不确定道:“是这枚吗?”
“是,当然是了。”张员外嘴里发苦、心里发堵,这可是他花了整整两千两,才求爷爷告奶奶,从买家手里赎回来的。
旁边赵守业也证实,赵守正确实有这么一块玉佩。赵昊这才将其收入袖中,含笑看着张员外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张员外苦笑道:“赵公子,这次我认栽了,放我一马吧。”
“少在这儿跟我装可怜。”赵昊把脸一沉道:“当初你趁火打劫,从我家中赚了何止三万两?现在只不过让你吐出一半而已。”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张老板不服,只管再放马过来,看看本公子能不能,让你把另外一半也吐出来!”
“服了服了,彻底服了。”张员外闻言一阵心惊胆寒,只觉来之前的满腹怨气,被赵昊一阵夹枪带棒打散了不少。他连忙摆手道:“从今往后,再不敢跟公子叫板了。”
赵昊又问大伯一句,地契没问题吧?
赵守业忙就着灯光仔细验过,见上头已经过户回原主名下,便点头表示没问题。
“滚吧。”赵昊这才一挥手,张员外如蒙大赦,屁滚尿流而走。
待姓张的走后,赵守业父子给赵昊深深作揖,感谢他替全家夺回家业。
“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赵昊前半句还让当大伯的感到温暖,可后半句,就叫赵守业哭笑不得了。
“大伯不要再贱卖了就好……”
~~
回到自己住的房间,赵昊点着了灯,这才拿出那块玉佩,仔细端详起来。
赵守正视钱财如粪土,却唯独对这块玉佩视若珍宝,让赵昊不得不好奇,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玄机?
只见那是一块和田白玉雕成的半圆形玉佩,正面饰以百合云纹,还有刻有两个篆体字‘宁安’,背后则是陆子冈的落款。
“咦?”赵昊不禁有些奇怪,心说‘宁安’是什么意思?难道不该是‘安宁’吗?
而且这半圆形的玉佩可不常见,除非是一对……
他正在就这枚玉佩展开想象,赵守正推门进来了。
一看到那玉佩,赵守正登时眼前一亮,以和年龄不相称的矫捷,一把夺了过来。
然后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一般,爱惜的摩挲着那玉佩,口中还喃喃道:“宝贝,我的宝贝,你可算回来了……”
赵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恶寒问道:“这到底是哪来的玉佩,父亲如此看重?”
“这是当初,在京城时,我和那……”赵守正下意识回答一段,忽然猛地醒悟,给了赵昊一个暴栗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问。”
“我看一定有奸情。”赵昊抱着脑袋躲开,一边往外跑,一边怪叫道:“而且是我娘之外的女人!”
“臭小子,你怎么知道,不,你给我站住!”赵守正闹得老脸通红,作势欲追时,却见赵昊早已不见了人影。
他便站住脚,将那玉佩看了又看,轻叹一声道:“不知这次进京,能不能再见到她……”
“怎么可能呢。”说完却自嘲的摇摇头,将玉佩郑重收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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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还乡团与叆叇
一拿回大宅,赵守正、赵守业兄弟便迫不及待要搬回去了。
倒不是他们嫌弃蔡家巷,而是只有搬回秦淮河畔那座五进三出的大宅子,才能向全金陵宣告,老赵家彻底翻身了。
第二天一大早,赵守正推掉所有应酬,兴冲冲拉着赵守业父子赶回去看房。赵昊本想睡个懒觉,却被父亲强拉上了马车。
美其名曰,你夺回来的宅子,怎么能不去看第一眼呢?
赵昊只好哈欠连连跟着上了路,其实他对那大宅只有半天的美好回忆,其余几天都糟糕透了。真要说起有感情,还是那座被大伯拆了的小院子,在他心里永远不可代替。
想到这,他又白了赵守业一眼。大伯被看的后脊发凉,忙讪笑道:“怎么了?大伯脸上有花吗?”
“我是在想,若让老邻居见到,眼看就命在旦夕的大伯,如今却活蹦乱跳,不知作何感想?”
“你不是说过吗,这是医学的奇迹啊……”赵守业不好意思的挠头道:“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在家里老老实实闷了三个月,如今痊愈很合理吧?”
“嗯,还算合理。”赵昊存心捉弄大伯,一脸认真道:“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大伯最好拄根拐棍,人前再时不时咳嗽几声,应该就没人说长道短了。”
“有道理。”赵守业如今对赵昊的话盲信的很,马上叫高武停车,在道边买了根拐棍,还买了盒水粉,回到车上往自己脸上扑了点。
赵昊好容易忍住笑,可只要一看到大伯的衰样,他又忍不住想笑。结果硬憋了一路,憋得他肚子生疼,真可谓害人害己。
~~
不一时,马车过了秦淮河,来到赵家那座大宅门前。
四人下车时,正好碰见张员外的人在摘牌匾,赵守正兄弟自然又是一番唏嘘。
待张家人撤走,四人便迈步进了宅子一看,只见原先半旧不新的瓦当地砖,全都换上清一水的顶尖临清货。墙壁也粉刷一新,连门窗都焕然一新。里里外外还添置了不少景观小品,给整个宅邸增色不少。
“一径抱幽山,居然城市间。”看那太湖石造成的美景,赵守正不禁赞道:“这张员外还挺有品味呢。”
“他准备自己住,特意请了文征明之子文水先生亲临指点。”赵昊不禁笑道:“若非如此,我还不知道,这宅子被他买去了呢。”
“哦,我儿居然认识文水先生?”赵守正不由神往道:“为父很喜欢他的画,回头可以替我求幅墨宝。”
“好说好说。”赵昊含笑点头,一边往里走,一边跟父亲信口瞎扯道:“还能从他那买到唐伯虎的大作呢。”
“那也要来两幅。”赵守业开心凑趣道:“现在家里有的是地方挂了。”
赵昊看他一眼,他便赶紧弯下腰,拄着拐杖咳嗽起来。
“大伯,这是在家里……”赵昊无奈苦笑,他知道大伯这是不知该怎么表达感激,故意扮丑哄自己开心。
“哈哈,习惯了,习惯了。”赵守业这才直起腰来。
说话间,四人走到后宅正院,看到空荡荡的院子,不由愈发思念起音讯全无的赵立本来。
赵守正又红了眼圈道:“老爷子要是也在,该多好。”
“不能干等了!”赵守业一拍大腿,对赵显道:“明日你便带两个人回休宁,一是跟族里报个喜,二是务必问清楚,老爷子到底去哪了。不把你爷爷找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是,父亲。”赵显沉声应下,他早就想见老爷子一面,求赵立本让自己改行了。
~~
第二天一早,赵显就带人出发了,赵守正兄弟则带着赵昊,去逛夫子庙的家具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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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员外还回来的宅子空空如也,自然要重新添置全套的家具。如今赵家又有钱了,那些寻常的松木、柏木、柳木的家具自然看不上眼,但凡主人起居的房中,不是红酸枝就是黄花梨,清一水的名贵家具。自然,赵昊心心念念的黄花梨拔步床也买了回来,而且一买就是十二张……
当三人在店家点头哈腰的恭送下出门时,赵昊突然被对面店铺的反光,刺了下眼睛。
见他皱眉,店家马上撑起伞,帮赵公子挡住光,口中愤愤道:“跟一家叆叇店开对门,真是倒了霉了。”
“爱戴?”赵昊不慎透露了自己的无知。
“我儿连叆叇都不知道?”赵守正奇怪解释道:“叆叇又叫眼镜,你爷爷曾经带过一副的啊。”
“对啊,老爷子眼花的厉害,不戴那玩意儿看不清字的。”赵守业也补充道。
“哦?”赵昊心说,那不就是老花镜吗?
“你们继续逛吧,我瞧瞧去。”赵昊说着便撇下两人,在高武的陪伴下,径直来到对门那家叆叇店前。
只见店门口的架子上,挂着近百片闪闪发亮的镜片,怪不得赵昊差点被晃瞎了眼。
倒也不是店家故意使坏,而是店里光暗,只能在店门口试镜。
店里的东家早瞧见,这位公子是对面老板送出来的。知道贵客临门了,他赶忙走出柜台,亲自迎了上来。
“这位公子请了,不知是看老花镜还是少花镜?”
“唔……”赵昊这次却不会露怯了,不置可否道:“都拿来看看。”
店家便拿个垫了绒布的托盘,从架子上取下一些镜片,对赵昊介绍道:“这是老花的,这是少花的。老花的建议用单照,少花的建议用双照。”
赵昊看那所谓单照,就是单片眼镜,双照更像是后世的眼镜,只是用绳子代替了镜腿。
赵昊分别试了试,果然,老花镜就是远视镜,少花镜就是近视镜。
原来大明已经掌握了磨制凸透镜和凹透镜的技术,这让他一下知道,该怎么给二阳上第一课了。
“这些眼镜都用的什么材质?”赵昊状若随口问道。
“玻璃的便宜些,十两可以买一副。给公子看的都是东海水晶磨制,要清亮许多,自然稍贵些,得三十两一片。”
“拿玻璃的看看。”赵昊暗暗咋舌,心说便宜的都能在味极鲜开个包间了,这还真是有钱人才能用的玩意儿。
怪不得只在夫子庙有这一家叆叇店,就连钟鼓楼大街那么繁华的地方也没见过。
他让店家又拿了几片泛绿的镜片过来,在太阳下一对比,发现这些玻璃质地不纯,偏色严重,确实没法跟晶莹剔透的东海水晶相比。
他便故意诈那店家道:“你这烧的不行啊,我见过比这透得多的玻璃。”
“公子见的要么大内流出来的,要么西洋传过来的,”店家忙解释道:“当年三宝太监从西洋带回了烧玻璃人,但一直是皇家造办此物,民间仿制的总是差强人意,后来找到这种东海水晶代替,才能让此物流传开来。”
“你们是哪里来的?”
“咱们是杭州人氏,大明干这行的,除了苏州人就是杭州人。”店家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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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强人锁男
夫子庙,叆叇店门口。
赵昊问来问去,几乎把店里的眼镜看了一遍,却始终不说要买哪一副。
这让店家渐渐耗尽了耐性。只是今天还没开张,他也只好强忍焦躁,陪着笑脸在一旁应付。
“公子,看好哪一副了?”
“嗯。”赵昊这才搁下眼镜,问他道:“你这家店里的师父,在金陵什么水准?”
“金陵城中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店家傲然答道。
“那在全国呢?”赵昊又问道。
“大内的皇家造办不敢说,除此之外,小店的手艺不敢说比谁好,却也不认比谁差。”店家硬气的答一句,然后终于忍不住又问道:“客官,你可挑好了?”
赵昊笑笑,连打两个响指,高武便将两锭五十两的官银拍在了柜台上。
“公子这是何意?”店家一脸不解,神色却缓和许多。
“你这里没有我满意的,我想自己定制一副。”只听赵昊缓缓道。
“公子要定制吗?”店家做的就是有钱的人生意,显然早已司空见惯道:“金镜框,玉镜框本店都能做的。”
“我要一副墨色的平镜,镜片可以小一点,镜框嘛,自然越轻越好。”
“墨色平镜?”店家愣一下,试探问道:“就是那种不凸不凹,戴不戴没区别的那种?”
“不错。”赵昊笑着点点头。
“那简单,用墨水晶给公子磨一副便可。”店家笑着应道:“这种要便宜不少,就算给公子配一副金丝镜框,也要不了这么多钱。”
“收着便是。”赵昊大方的一挥手,又道:“你带我见见磨镜师父,我亲自跟他讲讲要求。”
“这没问题。”店家开心的收起一百两银子,他家的生意素来就是三天不开张,开张吃半月。
然后他便将门帘一挑,请赵昊进了后院。
后院中,两位师父带着两个学徒在磨制镜片。
只见学徒用脚踏着一对自行车踏板似的木镫,木镫中间有传动的皮带,带动平台上的小磨匀速转动着。
磨镜师父则全神贯注的手持着成片的水晶,用白泥似的抛光材料小心打磨着。
显然诀窍全在师父一双手上,根本不怕外人看。
不过为了避嫌,赵昊还是只瞥一眼便转过头去,装出并不感兴趣的样子。
店家便叫住一个头发花白的磨镜师父。“老吕,这位公子有些要求,你可得听仔细了。”
那老吕头便点点头,弓腰站在赵昊身边,一边看赵昊用笔在纸上画,一边听他解说。
听完,老吕头便自信笑道:“明白了,镜腿就按照公子说的样子打。”
“好,打的漂亮点,活干好了,本公子重重有赏。”赵昊这才丢下笔,与店家约定十天后来取镜,便和高武离去了。
走出一段距离,赵昊突然问高武道:“那两个磨镜师父的样子,你都记住没?”
好一会儿,才听到高武的回答:“嗯。”
“回头设法请一位到家里做客,不要让店家发觉。”赵昊便沉声吩咐一句。
高武默默点头,剩下的事,就不用赵昊再操心了。
~~
高武做事就是麻利,当天半夜,就把人带回来了。
当赵昊被他从睡梦中叫醒,披衣来到无人的僻静小院时,便看到了一口不断蠕动的麻袋。
赵昊被惊呆了,好半晌才捂着脸道:“快把人放出来。”
“哦。”一名蔡家巷的汉子,便打开了麻袋的束口,放出里头一个五花大绑,口塞破布的花白头发老者。可不正是那姓吕的磨镜师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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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武赶紧给老吕头松绑,又扯下堵嘴的破布。
老吕一松绑,马上朝赵昊跪地磕头,口中连叫好汉饶命。
赵昊狠狠瞪一眼高武,然后亲手扶起老吕头,温声道:“他们误会了我的意思。本公子是让他们好言好语把你请来,并非是让他们用这种方式,实在让老丈受惊了。”
“啊……”老吕头一阵错愕,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便听一个凶巴巴的汉子解释道:““回公子,咱们一直跟着这老头出了店,等到无人处,便过去跟他说,我家公子有请,谁知他竟尖叫起来,无奈之下只好捂住他的嘴……”
“他又拼命挣扎,无奈之下,咱们只好把他绑了起来……”另一个汉子也解释道。
“我看你们一个个凶神恶煞,还以为大半夜的遇上劫匪了呢。”老吕头苦笑一声,这才相信是误会一场。
赵昊马上让高武去张罗了一桌酒菜,亲自把盏给老吕头压惊,待那老汉惊魂稍定,他才道明了自己的意图。
“我想请老丈抽个十天半个月,帮我打造几样东西。”
“只怕东家不给假啊。”老吕头下意识推脱。
话音未落,高武便将两枚银锭拍在他面前。
看到那两枚各五十两的大官银,老吕头咽了口唾沫。
磨镜师父算是金陵城中的高薪阶层,可一个月也就是十两银子收入到头。若是十天半个月,能赚到将近一年的钱,换了谁也会心动的。
“这,我想想办法。”迟疑片刻,老吕头终于松了口。
“事成后,再赏你一百两。”只听赵昊淡淡说道,如今对他来说,这点钱实在不算什么。
“好,明天我就跟东家告假,说亲家公过世了,要回去帮着料理一场。”老吕头登时拿出了克服万难的精神,拍着胸脯道:“半个月内,听候公子差遣!”
“磨镜的工具怎么办?”赵昊问道:“还有那东海水晶……”
“公子不用担心,老汉家里有全套的。”老吕头讪讪笑道:“东家要价太黑,便常有人问老汉接不接私活……”
“那就好。”赵昊松口气,马上让高武带人,连夜跟老汉家去,取回那磨镜的工具。
他则回到自己的书房,仔细回忆了一番,然后提笔在纸上画起图来。
第二天,高武过来禀报,一切张罗好了。
赵昊便拿起画好的图纸,来到小院中,对那老吕头讲解起自己真正的要求来。
“给我磨两个三棱柱,一个底面是锐角等腰三角形,一个底面是等边三角形……什么?听糊涂了?好吧,回头我用泥巴捏给你,照葫芦画瓢总会吧?”
“这是个凸透镜,就是你那个老花镜,但屈光度……好吧,我要很平的那种镜面,不要很凸的。”
“这个是凹透镜,就是那个少花镜,大小是老花镜的三分之一就行,可以给我多来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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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还有一件事……
赵守正兄弟着实忙活了几天,才重新购置齐了新宅中的一应家具、陈设。还雇请管家厨子、买了奴仆丫鬟,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
到了月底一算,居然还结余了五千两……
盖因赵守正中举之后,几乎天天有人上门拜师,有同乡来送贺礼,有各色人等前来投献。尤其是那些徽商,有心修补之前破裂的关系,先是竞相到蔡家巷贺喜中举,后又来赵府庆贺赵家乔迁之喜,着实出了两次血。
还有好多媒人登门,给赵昊父子提亲。很多人知道正妻之位高攀不得,便将目标瞄准了妾室的位子。要是都应下来,父子俩已经人均十个小妾往上了……
却都被赵守正以父亲不在为由,通通推掉了。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赵守正现在是听到有人提亲就头疼。
可越是怵头,这种事就越是跑不了。
这天一大早,又有人上门了……
赵府门外,两顶轿子落在照壁后,一个轿子上下来的是国子监周祭酒。
另一个轿子上的人,却迟迟不肯下轿。
周祭酒等得不耐烦,掀开轿帘催促道:“来都来了,怎么还不下来?”
“我不去。”
坐在轿子里的,竟是苏州商会会长、洞庭商帮二号人物刘员外,他抱着胳膊,一脸阴沉道:“那小子让我丢尽了脸,怎能再凑上去让他羞辱?”
“那你来干什么?”周祭酒气道。
“你硬拉我来的。”刘员外撇撇嘴道:“我就是看看,你到底能怎么翻过这一局?”
“好吧,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周祭酒不由苦笑道:“但是万一赌赢了呢,那不就连本带利全回来了。”
“行吧,祝你好运。”刘员外指指大门上重新挂起的‘赵府’牌匾,甩手放下了轿帘。
“搞不懂,一个商人,还这么要面子。”周祭酒摇摇头,只好让人递了拜帖,只身登门。
~~
后宅中,赵昊一推下饭碗,就跑去偏院中忙活去了。
赵守业不禁奇怪问道:“这小子整天捣鼓什么?神神秘秘的。”
赵守正一边翻看礼单,一边随口道:“谁知道呢,前日从夫子庙叆叇店中,请了位磨镜的师父,两人一直在屋里鼓捣,也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顿一顿,赵守正一脸自豪道:“想来,我儿该是又有了发财的路子……”
“哎呀,咱们老赵家的祖坟冒青烟了。”赵守业不禁再度感叹道:“放在半年前,想都不敢想……”
兄弟俩正说话,管家进来禀报说,周祭酒来访。
“老二你这一中举,什么牛鬼蛇神都跑出来了。”赵守业感叹一声,奇怪问道:“他来干什么?”
“我哪知道,总不能是又来提亲吧。”赵守正哂笑一声。
“那得多厚的脸皮啊……”赵守业撇撇嘴,兄弟俩哈哈大笑起来。
话虽如此,怎么说,周祭酒也算赵守正的师长,如今赵守正已经一只脚踏进官场,反倒不好像之前那样任性了。
兄弟俩便一齐到大门口迎接,请周祭酒到花厅用茶。
看到赵家兄弟如此客气,七上八下的周祭酒,这下心定了不少。
但他左顾右盼,却只不咸不淡的说着客套话,迟迟不肯进入正题。
赵守正明白过来,问道:“大司成是在找我儿吗?”
“呃,呵呵,是的。”周祭酒尴尬的点点头道:“能否请令公子出来,一起说话?”
“好的。”赵守正兄弟都不意外,赵昊本来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了。
便让管家赶紧把二公子请过来。
~~
小院中,赵昊正坐在那里,看高铁匠用小锤将一块黄铜越敲越薄。
他需要的东西,那磨镜师父一人做不来,还得劳高铁匠过来帮忙。
好在味极鲜那边上了正轨,小仓山又没开工,高铁匠除了在后头工地上,盯着赵昊的新居,也没什么正经事情。
高铁匠许久没摸铁锤,早就手痒难耐。此番得以重操旧业,自然十分兴奋,一边梆梆梆敲着小锤,一边还一脸不过瘾道:“这黄铜太轻太软,都不用过火,就这么梆梆梆的敲,想敲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那不越简单越好吗?”赵昊笑着瞥一眼在隔壁磨镜的吕师傅。心说有钱就是好,只要动动嘴就行,有的是专业人士替你动手。
“那显不出老汉的手艺啊。”高铁匠却觉着不过瘾,提议道:“待会儿我在上头给你錾个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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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你开心。”赵昊笑着一指挂在墙上的图纸道:“只要别走形就好。”
“公子这话说的,咱是打枪管的老把式,干点这个简直是小菜一碟……”
两人正闲扯淡,高武进来禀报,说是周祭酒来了。
“好吧。”赵昊只好先丢下高老汉,跟着等在外头的管家,去花厅见客。
~~
花厅中,看到赵昊进来,周祭酒居然下意识要起身相迎。
但猛然意识到这样有失体统,他忙硬生生制住身形,改为欠了欠身。
这让赵守业看了不禁暗暗称奇,心说赵昊施了什么法子,居然把个堂堂国子监祭酒,吃得这么死?
赵昊也很客气,向周祭酒行了师生礼,然后甘陪末座。
“二位可否让本官,与令公子单独聊聊?”周祭酒看看赵家兄弟,两人早知道他是来找赵昊的,便识趣的离开了。
等到花厅没了旁人,周祭酒猛然站起来,就像椅子上有针一样。
“赵公子……”周祭酒朝赵昊深深作揖,弓腰到底道:“该做的事下官都做了,邵芳那边我也断了联系,此事可否就此作罢?”
“大司成好生多疑,那日便与你明言,该办的事办完了,咱们就算两清了。”赵昊靠坐在官帽椅上,掸了掸锦袍上的浮灰,淡淡道:“何苦再来问一遍呢?”
“这不是心里不踏实嘛。”周祭酒掏出帕子擦擦汗,这才松了口气道:“不听公子亲口说原谅我了,实在不放心。”
“现在可以放心了?”赵昊站起身来,给周祭酒整了整发皱的衣袖,淡淡笑道:“没旁的事儿请回吧,我还忙着呢。”
“呃,还有件事……”周祭酒硬着头皮,迎上了赵昊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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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我不敢娶
赵府花厅中。
周祭酒微弓着身子,仰头看着赵昊,他满脸的讨好,还难掩惧色。
若是有旁人看到这一幕,肯定要使劲揉眼。堂堂南京国子监祭酒,怎么会对自己的监生如此低声下气?
倒过来才是正常啊!
其实周祭酒原先并未如此恐惧赵昊,哪怕小公爷向赵昊登门道歉,他也不太害怕。真正让他恐惧的,是来自北京的两条消息,一是赵锦荣升小九卿,二是徐阁老的得力干将吴时来,居然也替赵家撑腰,弹劾了魏国公。
这说明这姓赵的小子已经通天了,之前的威胁可能还只是恫吓而已。
但现在,周祭酒知道,他实实在在可以干掉自己了!
恐惧之余,更多的还是后悔!自己怎么就这么有眼无珠?明明可以造就一段不离不弃、皆大欢喜的士林佳话,现在却弄成了这般田地……
他要趁着退婚的事情还没传开,设法补救一番。不然等赵守正重新跟别家定亲后,他可就要成为士林笑柄喽……
“请讲。”赵昊也受不了周祭酒这副卑微的模样,他对清流的幻想,完全因此人而破灭。
便转过身去,端起茶盏,看着窗外的石、竹组成的小品。有工匠正用细细的毛笔,在太湖石上勾勒着字的轮廓。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看清描在上头的诗句,赵昊差点把茶水喷出窗外去!大伯这是搞什么名堂?
没等他询问工匠,旁边周祭酒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说话了。
“前番造化弄人,对两家伤害都很大……”
赵昊闻言瞥一眼周祭酒,没想到他还有脸提这茬。
便听周祭酒自顾自说道:“实在是我受人蛊惑,一念之差,酿成了大错。幸好此事只有我两家知道,并未传扬出去。此时若能重修秦晋之好,外人无从知晓这件坏事,善莫大焉,有百利无一害。”
“呵呵……”赵昊难以置信的笑道:“你还真好意思开这个口。”
“听我把话说完。”周祭酒忙摆摆手,一脸壮士断腕的决绝道:“千错万错,都是我周家的错。是以本官当然要补偿赵家。从前与令尊定亲的,是我庶出的三女儿。这次若能重新订婚,我便将正妻所出的唯一嫡女许配给令尊,且令三女为媵,姐妹同嫁给令尊如何?”
“还可以这样?”赵昊听得目瞪口呆,实在无法想象,周祭酒是怎么想到这法子的。
“此乃古礼也,并不罕见啊?”周祭酒两手一摊,同样不理解,赵昊为何如此吃惊。
在士大夫的婚事中,这种姐妹同嫁、一妻一滕的玩法确实不罕见……
“好吧……”赵昊哭笑不得的摆摆手,表示无法决定道:“不过哪有做儿子的,给父亲做主的道理?你还是跟我爹说吧……”
“当然要先问过公子了,你不反对我才好开口。”周祭酒一副很懂事的样子道:“当然,若是公子能代为转达,自然更好。”
“我不反对,也不帮忙,你自己说去。”赵昊翻翻白眼,心说我给自己找一个后妈不够?还得找两个?我得多贱啊?
“公子不反对就好。”周祭酒也松了口气。
~~
赵昊便出了花厅,让父亲和大伯回来应付姓周的。
他则留在了外头,背手看着描字的工匠。
“这是要干啥?”
“回公子。”工匠赶忙放下手上的活计,向他行礼道:“大老爷吩咐,要将公子的大作分别刻在宅中各处。说这首诗最代表赵家的气节,因此要放在待客的地方。”
“赵家的气节……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玩意儿?”赵昊不禁暗暗腹诽道:‘若是有,也是吃软饭的气节吧?’
他觉得应该刻上‘软饭好软’更加贴切……
他在外头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还留神着花厅中的动静……
这时,周祭酒已经将提议复述给赵守正兄弟。
赵守业闻言眼前一亮,心说还有这等姐妹双收的好事?
便低声对弟弟耳语道:“周祭酒这位子,说不定一下就上去了。他又这么低声下气,这样的老丈人可不好找……”
赵守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周祭酒见状大喜,忙问道:“贤婿可应了?”
“不。”赵守正却断然摇头道:“我是不会娶你家女儿的。”
“啊?”周祭酒和赵守业齐齐吃了一惊。
“啊?!”外头的赵昊也吃了一惊,这样买一送一的好事儿,父亲都不同意?
看他往秦淮河跑得挺勤的啊?
“贤婿何出此言?”周祭酒忙问道:“我将一双女儿都许给你,天下哪还有这等好事?”
“但我不敢娶!”却听赵守正罕见的正色道:
“当初我家遭难,你就几次三番缠着要退婚。现在看我赵家重新发达,就又要把女儿嫁给我。将来若是我家再遭难,周大人肯定还要把两个女儿要回去的。”
“怎么会,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周祭酒红着脸强辩道:“覆水难收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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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成懂就好。”赵守正端起茶盏,将茶水泼在地上道:“既然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断掉的姻缘也不能再续了!”
“你,你还是问过令尊再说吧?”周祭酒只觉无地自容,也不知自己怎么说出这句话来的。
“从前是父命难为,但临别前,父亲已许我自己做主。”赵守正便答道:“自然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了。”
说着他起身道:“大司成请回吧。”
“唉,你真是……”周祭酒心里那个恼火啊,想要说几句难听的话发泄一下,却瞥见赵昊在窗外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忙咽下话头,灰溜溜告辞而去。
赵守业和赵守正只将他送出二门,便站住了脚。
~~
赵府门外,刘员外在轿中左等右等,久久不见周祭酒出来。
他是又闷又燥,只好出轿准备透口气,探头朝门内看看,姓周的怎么还不出来。
谁知刚刚下来轿子,便听一把可恶的声音,大惊小怪道:
“咦,这不是刘会长吗?怎么不进去啊?”
便见唐友德一脸揶揄的从马车上下来。
“你……我……”刘员外如今最不想看到的两个人,其中就有这唐胖子。但他方才探头探脑的样子,被人瞧了个正着,此时是有口莫辩,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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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商业地产
见刘员外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唐友德愈发犯贱,他指了指一旁的蓝呢大轿,一脸吃惊道:“这是周祭酒的轿子吧?你们联袂而至,难道要求复婚不成?”
“没有,我没有,不是我!”刘员外臊得满脸通红,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了,弯腰就钻回了轿子。
“员外的轿子在那边呢。”周祭酒的轿夫忙小声提醒道。
刘员外这才发现,自己慌乱间,上成了周祭酒的轿子,忙红着脸下来,坐回自己的轿中。
这下他也不等周祭酒出来了,指着唐友德冷声道:“往后日子长着呢,你给我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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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我好怕哦。”唐友德早就彻底得罪了刘员外,自然是不惧他的,指着赵府大门哈哈大笑道:“周祭酒出来了,看脸色不太好呢?”
“起轿起轿!”刘员外使劲拍着轿子,命轿夫赶紧离开这,让自己丢尽脸面的鬼地方。
唐友德倒没再招惹周祭酒,两人错身而过后,他便径直进门去了。
~~
这阵子唐友德没少过来帮忙,府上人都知道他是二少爷的心腹。
不用通禀,他便直入内宅,正看见欣赏完自己‘大作’,准备回去的赵昊。
“公子……”唐友德笑嘻嘻凑上去道:“你猜我碰上谁了?”
“周祭酒呗。”赵昊端详着家里的空地,寻思那首‘最是人间留不住’,该放在那里最合适。
“除了他,还有个人在外头。”唐友德眨眨眼道:“是刘员外。”
“他怎么没进来呢?”赵昊闻言大感遗憾道:“也让我好好打打他的脸。”
“估计是因为早被打肿了,不敢进来了吧。”唐友德笑着说一句,走到没人处,便从袖中掏出了三万两会票,塞到赵昊手中。
“之前买丝赚了六万三千两,这次买丝一共花了两万三千两,里外里净赚四万两。跟着公子赚钱,实在是太过瘾了……”
“怎么多给了我一万。”赵昊不解看着唐友德,两人说好赚了一人一半的。
“上次不是说好了,两次的谢礼都给公子折现吗?”唐友德笑道:“这一万两就当公子进京的程仪了。”
“大气,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赵昊话虽如此,却将会票全都递还给唐友德道:“这些钱你拿回去,投在小仓山,你再追投一万,股份嘛……你占两成如何?”
但赵昊也占不到八成,他还准备拿出两到三成来,做为上下打点、股权激励之用。
只有将更多的人绑上战车,他才会越来越强大。
“成,公子怎么说就怎么办。”唐友德笑着点头道:“反正这钱都是大风刮来的。”
顿一顿,唐友德又有些奇怪道:“不过这么多钱,足够把老方的酒店,拆了重盖成金陵第一高楼了。公子为何要投在一块荒地上?”
“问得好。”赵昊笑着点点头,招招手,叫过高武道:“把文水先生昨天送来的图纸拿上,备车咱们去小仓山。”
高武点点头,赶紧跑去张罗。
“咱们到现场边看边说。”赵昊对唐友德笑道。
~~
两人乘车穿街过市,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小仓山。
“咦,没想到这么近?”唐友德不禁啧啧称奇,他还是头次从夫子庙一带过来,原本还以为怎么也得一两个时辰呢。
“当然近了。只是这里人迹罕至,让你觉得好像很远。”
赵昊跳下车,带着唐友德走上一个小山包,指着西边,神采飞扬道:“从这里出发,西南不到一里就是石城门,正西不到二里便是清凉门。此处正在两大城门中间,这就具备了交通便利的先天条件。”
唐友德看着在秋风中指点江山的少年,本不想扫他的兴致,但还是觉着自己有必要提醒道:“公子说的没错,可清凉门地处偏僻,自建成起就人迹罕至。石城门连着江东门,那一带倒是繁华的很,可小仓山没有路通过去啊。”
“那就修一条路!”赵昊招招手,让高武将竹筒中的图纸展开,然后他指着图纸上,从小仓山到石城门的那条红线道:“这是文水先生规划的路线,我已经得到上元县的同意。你今年冬天的头等大事,就是给我把这条路,从石城门一直修到芙蓉池去。然后,给我把芙蓉池挖大两倍,改名叫芙蓉湖。再把水道和金川河接起来。”
“啊!”唐友德看着地图上的水旱线路,终于明白了赵昊的布局。不由震撼道:“这样一来,咱们小仓山非但能连通江东门繁华之地,还能从金川河与长江相连,这样无论旱路还是水路,都十分便利了。”
“不错,这样小仓山就会变成南来北往的一个枢纽,在这里做生意,想不红火都难。”赵昊心说,还是袁枚老哥眼光好,选了这么块风水宝地,也难怪赚得盆满钵满。
且袁枚建随园的时候,南京已经衰落的不像样子,哪能跟现在南都盛景相提并论?赵昊在这里建园的前景,自然还要远胜随园了。
聊得入巷,两人都来了兴致,便一边爬山一边就着图纸构想起完工后的情形。这里要如何如何构景。那里要如何如何建楼台,这里要栽什么树,那里要搭一座什么样的桥。
等到兴奋劲儿过了,唐友德不禁苦笑道:“那两万两怕是还不够……”
“不要紧,以战养战嘛。”赵昊摇摇头,不以为意的笑道:“和文水先生匡算了一下,修路挖湖通水道,大概需要万把两银子。剩下的钱,你优先把湖景整治出来,再做做配套差不多也就够了。”
“然后你就把图上的空地,拿出来招标。”说着,他笑着拍拍唐友德道:“我就一个要求,把湖边最好的位置留给味极鲜。”
唐友德闻言大喜过望,一拍大腿道:“味极鲜要能搬来,这事儿就成功一半了!”
他可是亲眼看到,在味极鲜的带动下,整条蔡家巷的买卖都兴旺了好多。
赵昊便笑道:“我跟方掌柜谈过了,他亲自过来管理这边。起码建个六层的大酒楼,全都是包厢,当然价格也要翻一倍……”
“哈哈,那得多赚多少钱啊……”唐友德不禁口水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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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总店、创始店和旗舰店
“赚钱还在其次。”赵昊指着地图上的一期工程道:“有了味极鲜,其余的地皮都会值钱,或租或卖你来决定。不过,你可要给我把好这个关,要保证沿湖都是高端的店铺。也没必要把中低端的买卖撵走嘛,全都赶到沿街去就是。”
“等到这一街一湖的店铺都起来了,整个小仓山就值钱了。”赵昊信心十足的对唐友德道:“到时候还愁没钱继续开发?”
“嘿嘿,到时候肯定会抢破头。”唐友德虽然不懂商业地产开发,但他知道繁华地段的地价有多高、要是真能让小仓山繁华起来,光卖这满山遍野的荒地,都能赚个大几十万两。
两人一直聊到快天黑才下山。回去的路上,赵昊让唐友德优先雇佣蔡家巷的人,到时候浩大的工程一启动,保管整条街的男女老少都有活干。
“公子还真是念旧啊。”唐友德不禁感慨道:“蔡家巷那帮人多大的福气,能跟公子当过街坊?”
“你的福气不更大?”赵昊打趣他一句,才正色道:“蔡家巷的人心直,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可以放心大胆的用。这次我陪父亲进京赶考,准备带十来个人当随从。”
其实主要是他已经绑架了整个蔡家巷,所以才放心……
“嗯,至少走到哪,都没人敢欺负公子。”唐友德笑笑,忽然眼圈一红道:“能认识公子,真是老唐最大的福分了。”
“少来这套,我还得过一阵子再走呢。”赵昊虚踹他一脚道:“走,去味极鲜吃饭去。”
~~
回到蔡家巷时,已是华灯初上。
夜里走在这条街上,能更真切的感受,赵昊给蔡家巷带来的变化。
当初天一黑,这里便黑灯瞎火,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但现在,非但味极鲜中灯火通明,整条街上也十分热闹。
原因很简单,在味极鲜吃饭的非富即贵,一位食客便至少带四五个随从。这些人也要吃饭,王富贵一家小餐馆哪能盛得下?
这几个月来,便又有两家饭馆开张,还开起了茶馆、澡堂子和车马店。这人和买卖,都是爱扎堆的。随着这些店铺开张,蔡家巷人气猛增,附近的市民都喜欢过来逛逛。不知不觉中,大街上便聚拢了各种小食摊、卖菜卖肉摊、鸡鸭行和粮油店,甚至连勾栏瓦舍都偷偷开了两家。
后来,赵家三人中举,赵昊的徒弟还高中了解元。马上,街上便又多出了几家书店,卖起了解元公推荐的高头讲章。也不知给没给人家王武阳钱。
听说余甲长正张罗着修建三元牌坊,到时候这蔡家巷只怕会更繁华。
赵昊和唐友德在大石桥便下了车,欣赏着蔡家巷的变化。虽然还远没法跟鼓楼街相比,但那勃勃生机却明白无误的展示着,这里未来的美好前景。
“这都是公子的味极鲜带来的啊。”唐友德感叹一声,又有些担心道:“要是关掉的话,怕是整条街的生意都要受影响的。”
他这话说的委婉,其实味极鲜真搬走的话,这里就算不被打回原形,也要元气大伤的。
“谁说要搬走了?”赵昊笑着摇摇头。
“公子不是说不开分店吗?”唐友德一愣。
“对啊。”赵昊指着灯火通明的味极鲜道:“到时候芙蓉湖那边叫味极鲜总店,这蔡家巷叫味极鲜创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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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一顿,他又笑道:“将来若开到外地,还可以叫某地旗舰店。”
“还可以这样玩?”唐友德哭笑不得道:“跟分店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了,你愿意进分店,还是创始店?”赵昊笑着反问一句,迈步上了台阶,吴玉赶忙给东家打开店门。
“当然是创始店了,听着就最正宗。”唐友德笑着跟上去道:“公子实在太奸诈了。”
~~
赵昊一进味极鲜,便看到巧巧站在柜台后,正举着酒提子,小心的往一个个酒壶中添加酒水。
余光瞥见赵昊进来,巧巧先是一喜,旋即皱起了鼻头,一脸不忿的继续干活,权当没看见他。
赵昊刚想跟她打个招呼,却被众食客热情的寒暄淹没了。
“赵公子,好几天不见啊。”
“听说赵公子搬家了,往后还常回蔡家巷吗?”
“赵公子,此情此景,赋诗一首吧?”
赵昊暗暗翻着白眼,跟众食客寒暄一通,逃也似的上楼了。
结果也没跟巧巧说上句话。
巧巧姑娘把酒提子一丢,坐在柜台后头生起了闷气。
~~
二楼,吴康远的雅间内。
赵昊和唐友德刚坐下,便听到楼下的琴曲忽然变得低沉萧索起来。
吴康远微闭着双目,轻打拍子和曲唱道: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唉……”唱罢,吴康远瞥一眼某人,轻叹道:“也不知是哪个狗才,伤了马姑娘的心。”
“你看我干什么?”赵昊白他一眼道:“我还是个孩子……”
“咳咳。”吴康远登时无话可说了,举手投降道:“好吧,那咱们还是等你成年再讨论这问题。”
“饿了,抓紧吃饭。还有一堆人等着我呢?”
赵昊绕开这话题,在铜盆中洗净手,接过唐友德盛好的米饭,两人便狼吞虎咽起来。
“你们这些俗人啊。”吴康远把味极鲜当成食堂,已经吃过了晚饭,调侃两人几句,便下楼听曲去了。
赵昊和唐友德也不管他,只顾着低头吃饭。两人在山上窜了大半天,早就饿的前心贴后心了。
一阵风卷残云之后,赵昊刚刚搁下筷子,方掌柜带着汤四丫敲门进来了。
“公子,你找我?”汤四丫本就是个泼辣外向的女子,在味极鲜又历练了几个月,整个人愈发干练起来。
“嗯,汤姐姐坐下说话。”赵昊让汤四丫坐在自己对面,对坐在右手边的方德笑问道:“怎么样,我给找的这位大将,合用吗?”
“太合用了,现在酒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四丫都能打理的井井有条。”方德便笑道:“我看,就是我不在这儿,也不会影响生意的。”
四丫闻言一愣,问方德道:“掌柜的要去哪?”
“东家准备另开一家味极鲜,让我过去张罗。”方德便答道。
“那这边怎么办?”四丫忙着紧问道。
“就归你来管了。”赵昊笑着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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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友德楼
味极鲜包厢内。
“我,我……”
四丫闻言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方连忙摆手道:“我干不来的。”
“别担心。明年开春前,方掌柜还会呆在这里。”赵昊看看方德道:“你可得带好这个徒弟。”
“东家放心,这家店是咱们的创始店,为了味极鲜的牌子,我也会倾囊相授的。”方掌柜重重点头。
“有方掌柜这句话,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赵昊又笑着对四丫道:“再说,也只是让你试试看。我们几个股东商量了一下,只要你稳稳当当干下一年来,就把这家店的一成股份给你。”
“要是干不好,我随时都会撤掉你,让你继续跑堂。”顿一顿,他又佯装严肃道:“有没有信心接受这个挑战?”
“有!”汤四丫脱口而出,惹得几人哈哈大笑。
“看来戚大帅带过的兵,就是不一样。”赵昊摆摆手,让汤四丫和方德去忙,转头对高武道:“你得想办法,多给我找些这样的人啊。”
高武却满脸苦相的摇摇头,显然这超出他的能力了。
“唉,好吧,你留意就成。”赵昊自然不会为难他的高大哥。
~~
这时,包厢又响起敲门声,进来的却是余甲长。
“公子能回来实在太好了。”余甲长最会说话,满脸激动道:“街坊们整天问我,公子是不是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赵昊摇摇头道:“我虽然不在蔡家巷住了,但不管走到哪,这里都是我的家。”
时候不早了,两人寒暄一阵,便赶紧进入正题。
赵昊找余甲长有两件事。一是让他和唐友德对接一下,准备为小仓山工程招募人手。
修桥铺路、挖湖通渠都需要大量的劳动力。然后还要盖楼建房,移花栽树。等到将来建成后,还需要大量的人手维持运营。这下,怕是整个蔡家巷都要为赵昊打工了。
“哎呀,这么大的工程,得需要多少人啊,老朽还没接过这么大摊子呢。可别误了公子的大事……”余甲长不由有些发愁。
“这个我想过。”赵昊便指点他道:“你可以搞个劳务公司……或者说,人力牙行。从蔡家巷雇些能说会道的机灵鬼,让他们帮忙招募人手嘛。”
“好主意。”余甲长闻言赞一声,其实他吃得就是经纪这口饭,只是一直没开过牙行,干的是黑中介罢了。
“不过,县里卡的严,怕是拿不到牙行的执照。”余甲长说完,又有些担心。
“这不难,过两天我去见张知县,顺道给你办一张就是。”赵昊笑道:“你不妨把摊子铺大点,将手下经纪分门别类,重点替我留意丝织棉纺行当的工人,还有泥匠、瓦匠、石匠、铁匠,矿工之类,只要有一技之长,通通给他们免费登记下来,到时候我有大用。”
“哎,我记下了。”余甲长心说,公子要修小仓山。需要泥匠、瓦匠、石匠咱能理解,可要铁匠、矿工还有织工干啥啊?
不过公子吩咐的事情,他照着做总会没错的,反正早晚会明白的。
“公子还有什么事吩咐?”待到将此事记下,余甲长又问道。
“还有件事。”赵昊便沉声道:“我跟方掌柜打过招呼。往后,从我味极鲜的分成里,每月拿出五百两银子来,教导蔡家巷的孩子们读书识字。学堂嘛,就设在后头我的新居吧。”
“这样啊。”余甲长恍然大悟,怪不得赵昊明明不在蔡家巷住了,却命他将左邻右舍的房子都买下来,拆掉了一起重建,原来是要建一座学堂啊。
“那也花不了那么多。”余甲长略一盘算,对赵昊道:“蔡家巷能念书的孩子不到一百个,乱七八糟费用加起来,一个月五十两银子绰绰有余了。”
“不光蔡家巷的孩子,只要学堂收的下,统统来者不拒。”赵昊却摆摆手:“要是上学的人太多,学堂里坐不开,就继续买宅子扩建,招满五百个孩子为止。”
“嗯。再多了,不便管理,会乱套的。”唐友德从旁轻声道。
“会有这么多孩子来上学吗?”余甲长有些难以置信。
“我不收学费,而且管早饭和午饭两顿,让他们能吃得饱吃得好。”赵昊淡淡一笑道:“就不信没人来。”
“那就是为了蹭饭,也要挤破头啊。”余甲长不由失笑道。
“我是让他们学习的。”赵昊摇摇头,沉声道:“每个月都要安排考试,混日子要退学,学得好的有奖励。回头我给你拟个详细的方略,你照着办就行。”
思路客
“实在太好了,公子。”余甲长激动的热泪盈眶道:“公子太仁厚了。咱们金陵文教圣地,别处的市民几乎人人识字,到了咱们城北,识字的却成了稀罕人。这才是旁人瞧不起咱们的根源啊。”
说着他把胸脯拍得山响道:“公子只管放心,我大明读书的风气好,只要有条件,家家都愿意读书的。只要读书免费就成,用不着还得管饭。”
“管的起就管,等管不起再说。”赵昊笑着摆摆手道:“这事儿就定了。”
顿一顿,他又提醒余甲长道:“对了,不要请太好的先生,尤其是那些腐儒,坚决不请。这学堂第一年,只教三百千和数学……数学的教材,到时候会有人给你的。”
“原来老朽瞎担心,公子都安排妥当了。”余甲长不由松了口气道:“那我按照公子的意思办去了。”
“嗯,这阵子咱们再碰几回头,把该想的事情都想好。”赵昊说着一拍唐友德的肩膀道:“我去北京的时候,你就和唐老板商量,他可是很有爱心的。”
“公子不用这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唐友德苦笑道:“校舍钱我全出了,成不?”
“果然有爱心。”赵昊嘉许笑道:“到时可以把校舍,命名为‘友德楼’嘛。”
“咦,这个主意不错哦。”唐友德眼前一亮,顿时来了兴趣道:“那我得多出点钱,盖得结实点。”
“嗯。”赵昊含笑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
等到把该见得的人都见完了,已经是三更鼓响了。
赵昊打着哈欠下楼来,发现酒楼早已打烊,伙计们也打扫完了大堂。
巧巧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却还没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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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九天九天,一飞冲天!
赵昊轻咳一声,巧巧一下惊醒,揉眼看着他道:“咦,你怎么还没走?”
“哦,你不是在等我吗?”赵昊奇怪反问一句。
“瞎说什么,我在等我爹呢。”巧巧白他一眼,噘噘小嘴道:“你有什么好等的。”
“哎呀,雪浪请我登大报恩寺琉璃塔,本来还想叫你一起呢。”赵昊耸耸肩,故意逗她道:“看来只能找别人登塔了。”
“真的?”巧巧登时眼前一亮,马上展颜笑道:“那我去。”
话音未落,她却看见本该回家的马湘兰,出现在酒楼门口。
“湘兰姐怎么回来了?”巧巧奇怪道。
马湘兰指了指琴台,十分合理的解释道:“我忘带琴了。”
“哦。”巧巧点点头,想不通这么大个琴,马湘兰也会忘带。
马湘兰一边将七弦琴装进琴袋,一边状若随意的问道:“你们说是要去哪啊?”
“他说雪浪请我们去琉璃塔。”巧巧回答一句,又画蛇添足道:“我长这么大还没上过琉璃塔呢。这么好的机会,怕是没有第二次了。”
“啊,我也没去过呢……”马湘兰抱着琴,和巧巧聊着天,眼神却瞥向赵昊。
“好,也就算你一个。”赵昊感受到他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气氛,不负责任的丢下一句,便逃也似的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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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赵昊来到上元县衙,为小仓山的工程,拜访张知县。
之前赵昊便和他通过气,这次是提出正式申请,让县里给批复。
修园本就是雅事,又能给上元县增加税收,吸收人气,张知县自然没理由反对。何况,他还指望着和赵昊搞好关系,看看能不能走走京里的门路,再多干一任上元知县也是好的嘛。
“赵朋友只管放心,我上元县就缺这么个高雅的好地方,才一直让文人雅士、达官贵人往江宁县跑。”张知县拍着胸脯道:“只要本官在任一天,就会把小仓山当成自己的事情来办,给你保驾护航的。”
顿一顿,他又故意叹口气道:“只可惜,愚兄明年任满。等离任后,接印的知县会是什么态度,就不好说了。”
“老前辈放心,这事儿我进京时,会给你想办法的。”大家都是明白人,说话便格外不费劲儿。
“打点需要多少钱,愚兄备给你。”张知县闻言大喜。
“唉,说钱就见外了。”赵昊便笑着摇摇头道:“往昔多蒙老父母关照,如今正是报答的时候。”
“真是,真是……”听说不用花钱,张知县高兴的两手直搓道:“赵朋友就是太年轻,否则愚兄非得跟你结拜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不可。”
“我已经把老父母,当成亲亲兄长看待了。”张知县肉麻,赵昊的话更令人作呕。
“好好好,往后这上元县衙就是你的家,我们兄弟可要常来常往……”张知县的年纪与赵立本不相上下,却丝毫不觉这样有何不妥。
他非留着赵昊在县衙用过午饭,这才肯放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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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赵昊和张知县分开,便见还一瘸一拐的李九天,早就候在那里。
“公子办事顺利吗?”天上下着蒙蒙秋雨,李九天殷勤的给他打起伞。
“顺利的很。”赵昊一边往县衙后门走去,一边随口道:“听你家县尊说,县里工房典吏出缺,一直没补,我帮你要下了。”
“啊?”李九天闻言愣了好一阵,方大喜过望回过神来,给赵昊磕头谢恩,哭成了泪人。
“多谢公子提拔,公子再造之恩,小的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啊!”
典吏是一房吏员之首,听起来好像不起眼。但类比一下后世就知道,李九天为何会感激涕零了——工房典吏管着一县的工程、营造、屯田、水利,相当于后世的建设局长兼水利局长,在县里地位之高,油水之大可想而知。
李九天原先是个壮班皂隶,一下成了县里排前十的人物,他怎能不对赵昊感恩戴德呢?
“快起来,让人家看见不好。”赵昊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帮我看好小仓山、蔡家巷,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李九天赶忙擦擦泪站起来,给赵昊重新打起伞道:“公子放心,出了事儿,我提头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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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下着迷蒙的秋雨,泛舟秦淮河的文人士子、富商豪客,却丝毫不减游兴。
反倒是那牛毛似的雨滴,落在秦淮河的漾漾柔波之上,逗起的缕缕明漪、朦朦薄霭,愈发让游人们沉迷在这如梦似幻的六朝金粉之中。
秦淮河畔,十里珠帘,妓家鳞次、比屋而居。而这段罗绮锦绣上的明珠,在武定桥到库钞街之间。此处与应天贡院各街相对,名曰旧院,又称曲中,是公认的秦淮名妓聚集之所。能在此拥有一席之地的,无不是色艺双绝、技压群芳的花中魁首。令天下人魂牵梦萦的秦淮,狭义上指的就是这一段。
自唐朝起,士子们便有取得功名后,携妓冶游庆祝的习惯。
这一好习惯自然被士人们完整的继承到了大明。
此时,赵守正便和他同科中举的应天府同年,乘着一艘大大的画舫,携几位女史,带一班梨园,徜徉于这段河道上。
只见河两岸,是一家挨家雕梁画栋、丝幛绮窗的妓家河楼。
那每一栋河楼中,都住着一位色艺双绝、艳压群芳的江南名妓。
她们的一颦一笑,一唱一叹,无不勾动着这座城中公子王孙、富商巨贾的心神魂魄,让整个金陵城都拜服在她们的石榴裙下。
虽然新科举子们颇受女史们欢迎,但不提前一个月预约,也休想踏上这些旧院河楼,成为那些江南名妓的座上宾。
不过仅是乘船经过这些神仙宫阙般的河房,便足以让他们一个个神采飞扬,争相赋诗填词,孔雀开屏似的展示自己的才华。仿佛这样便有可能,得到哪位名妓的青睐,忽然推开轩窗,投来嫣然一笑一般。
这种时候,赵守正却十分沉静,他微闭双目端坐在红木的杌子上,一手端着酒杯,另一手轻叩着冰凉的大理石桌面,仿佛在品鉴着同年的作品,又仿佛在享受这份成功后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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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想到中举之后的喜悦会是如此悠长,几乎每日都有不一样的快乐涌到面前。在这样巨大的幸福感面前,似乎过去那些年经历的磨难,都值了。
“兄长,兄长……”呼喊声将赵守正唤回神来,他定睛一看,叫他的是大名鼎鼎的唐荆川之子,今科应天乡试的第三名唐鹤征。
“贤弟何事?”赵守正这才睁开眼,温声问道。
“那边有浙江举子在撒野哩!”唐鹤征便指着前头一座河房,愤愤说道。
“不错!”其余几个同年也愤愤不平道:“敢在咱们的地盘上撒野,兄长,咱们去会一会!”
中举之后,赵守正居然被同年推举为长兄。
年谊与同窗不一样。大家赴过鹿鸣宴,一只脚便踏入了官场。日后仕途险恶,需要彼此守望照应,自然要好好经营关系,是以不像同窗那样冷漠。
因此赵昊十分支持赵守正与众同年搞好关系,为此拨给父亲整整两千两银子,让他多多埋单,多多召集聚会。这本就是赵守正当侍郎公子时所擅长的,大把银子撒出去,果然让众同年对他交口称赞,又恢复了当年的风采。
赵守正年纪摆在那,堂堂解元还是他徒孙,这让其余同年安敢居他之上?
再加上这届中举的休宁老乡不少,众人一起捧他,便让赵守正当上了,本届应天举子的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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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我虽没逛过秦淮,秦淮有我的传说
秦淮河画舫上,赵守正顺着同年所指,便见另一条大小相仿的画舫,堵在一间挂着‘淡粉’旗号的河楼小码头上。
十几个穿着黑绸圆领的举子明显想要上楼,那淡粉楼的嬷嬷领着几个大茶壶,挡在码头上。
“诸位老爷海涵,我家姑娘已然约满,实在抽不开身啊。”嬷嬷脸上赔着笑,却是寸步不让。
“少来这套,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是你们惯用的伎俩!”那些举子操着明显的浙江口音,一个个面色酡红,显然是游河喝多了。
“就是,这大白天的哪里有什么客人?当我们在杭州,没上过青楼吗?”
“我们堂堂解元公,就是巡抚大人都见得着。如今从浙江慕名而来,别给脸不要脸!”
“快喊郑燕如出来,你还敢推三阻四,信不信咱们一封信给到应天府,把你个破河楼拆掉!”
赵守正当了那么多年公子哥,一看就知道又是外地的豪客,不懂秦淮河的规矩,在女史楼前撒野。
见状,他便含笑点头,对众同年道:“会会他们!”
一众同年闻命愈发来了劲头,竟命船夫直接将画舫撞向对方的船。
那些船夫更是见惯了秦淮河上的争风吃醋,先是借故推脱一番,等到拿了赏银,便徐徐操船撞向了浙江举子的画舫。
~~
砰地一声,两艘画舫拦腰撞上。
撞击虽然不重,但雨天甲板湿滑,那些正聒噪的浙江举子猝不及防,还是一个个东倒西歪,不少人的圆领袍都被溅上了水。
“哈哈哈……”
看着浙江举子狼狈的样子,应天举子们捧腹大笑起来。
“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秦淮河,看看自己什么熊样!”
“你们开船不长眼吗?”
浙江举子们恼火的望来,一看对方也是一群举人,便知道碰上找茬的了。
他们自中举以后,春风得意。一路北上金陵,所到之处无不高接远送,自然气焰正盛,哪还管什么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便指着赵守正、唐鹤征等人破口大骂起来。
应天举子同样气焰嚣张,便和他们隔船大骂起来。
一时间各种骂人的吴语官话,在秦淮河上横飞,引得两岸行人纷纷驻足,河上的游船也停下来看热闹。
看着两边三十多名举人骂街,人们纷纷掩口直笑。
在大明的士绅阶层中,贫穷乍贵的举人老爷风评最差,显然并不冤枉。
眼看河面上乱成一锅粥,那淡粉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委婉流畅的琵琶声。
说来也是神奇,那琵琶声一起,喧腾的人声便低了大半。待到曲调起来,琵琶声愈发隽永清晰时,粉楼外、河面上便再没有一点人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听那淡粉楼主人弹奏的琵琶曲。
在那起起落落的琵琶声中,人们浑然忘记身在秦淮烟雨间,仿佛来到了秋高气爽,风静沙平的旷原之上。仰头只见云程万里,天际飞鸣,低头顿觉心旷神怡、浮躁尽去……一个个斗鸡似的举子,这下终于冷静下来了。
原来是那淡粉楼主人郑燕如,终于出手平息事态了。
她是去年评出来的金陵花魁,十分自重身份。这种恩客间的争风吃醋只会拉低她的风评,让同行笑话她镇不住场子。
等到一曲终了,河防的轩窗打开,现出郑燕如姣好的身姿、完美的玉容。
秦淮河两岸登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好好,郑大家的琵琶果然是金陵第一啊!”
“不愧是郑大家啊!”
郑燕如在楼上,朝众人福一福,先向赵守正一伙人道声感谢。然后她目光投向画舫上的浙江举人,轻启朱唇道:
“承蒙诸位公子错爱,燕如不胜惶恐。”
那郑燕如的声音,如她的琵琶声一般,仿佛有着征服人心的魔力。
方才还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一众浙江举子,居然全都变得规矩起来。为首的那个卖相还不错的举人,忙客气的拱手自报家门。
“在下浙江黄洪宪,酒后无德,唐突郑大家了。”
“黄兄可是我们浙江今科的解元!”一旁的浙江举子,忙帮他吹起了法螺。
“郑大家应当知道,我们浙江乡试天下第一,黄兄能中本省解元,那是有状元之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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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教昌盛,江南甲第天下,这是公认的事实。但江南的文教谁是第一,南直隶和浙江可都认为是自己。一群浙江人跑到南直隶的地盘自吹自擂,自然引得秦淮河上嘘声一片。
“浙江人就是爱吹牛!”
“你们打得过我们南直吗?”
“你们南直隶就是仗着人多而已……”浙江举子马上反唇相讥。
“若论状元庶吉士,还要看我们浙江!”
眼看好容易稳下的局面,又要乱起来,郑燕如忙弹一下琵琶,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直浙一体,同为江南,诸位何必非要分个高下?”
“郑姑娘,是他们浙江人无礼……”
“郑姑娘,你不要偏帮本地人……”
郑燕如一看没法和稀泥,便微笑道:“那这样吧,不如两边比上一比如何?”
“比就比!”
“比什么?赋诗还是填词!”
已然上升到了地域高度,两边自然都不能退缩了。
“既然是在秦淮河上,自然是填词了。”郑燕如掩口笑道:“也方便我们这些女史,为公子们传唱。”
“好,郑姑娘选词牌吧!”两边船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那好……”郑燕如略一寻思,便笑道:“近来秦淮河畔,一直传唱小赵公子的《蝶恋花》,不知诸君可有耳闻?”
“当然知道了……”金陵人纷纷应声。
就连那些浙江举子中,也有人点头道:“是‘最是人间留不住’吗?却也有所耳闻。”
“小赵公子的词自是绝品,但想来诸君蟾宫折桂,皆是才华横溢,何不也填上一曲《蝶恋花》,不让小赵公子专美?”
郑燕如含笑看着众举人,显然是要借小赵公子的才华,压一压这些不晓事的浙江举子。
“这……”一众浙江举人面面相觑,填个蝶恋花倒不难,可是有那小赵公子珠玉在前,他们岂敢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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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我就是我,不一样的是词爹
应天举子们幸灾乐祸的看着对方,郑燕如让浙江举子先来,其实是有意为难对方。
只要浙江举子认了怂,自然就没脸聒噪下去,也用不着他们再费心思填词了。
可谁知道,人家浙江举子也是有备而来……谁逛秦淮河之前,不得用心准备几首小词,好请女史们品鉴。
片刻交头接耳后,那浙江来的黄解元便只身走上船头,朝楼上的郑燕如拱拱手道:“小可献丑了。”
说完,便清了清嗓子,高声吟道:
“透户凉生初暑退,正是尧蓂,六叶方开砌。昴宿腾辉来瑞世,华堂清晓笙歌沸。
锦幕花裀生舞袂,妙态殊姿,祝寿眉峰翠。从此玉觞拼一醉,功成名遂千秋岁!”
一首词道尽蟾宫折桂后的得意之情,自然引得浙江举子连声叫好。
就连围观的游客行人也不禁暗暗点头,心说这词做得老辣酣畅,肯定不知推敲过多长时间了。
他们不由替应天府的举子暗暗捏一把汗,就算同样早有准备,恐怕也很难拿出旗鼓相当的一首了。
除非再有‘最是人间留不住’那样的绝品问世。
黄解元得意的回过头,看着赵守正那帮应天举子,心中暗道,幸亏从天一阁残本中,偶得这首无人知晓的无名氏所作《蝶恋花》,不然还真不敢来这秦淮河踢场子。
郑燕如也是暗自心焦,她没想到对方就是冲着小赵公子那首词来的,这下自己弄巧成拙,怕是要让应天举子难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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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鹤征等人搜肠刮肚,却根本想不到一句,能打得过人家的词儿。众目睽睽之下,不由心慌气短,纷纷望向他们的老大哥。
只见赵守正微微一笑,浑不在意那黄解元挑衅的目光道:“就这种水平,我家儿孙辈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把你比下去!”
“噗,好大的口气啊……”一众浙江举子差点没被掀进秦淮河,对赵守正骂道:“你有孙子吗?就在这胡说八道!”
“嘿嘿,你们还别不服。”应天乡试第六名施近臣便笑嘻嘻道:“他徒孙名唤王周绍,也就是区区今科南直隶解元而已。”
“什么?!”一众浙江举子愣在那里,搞不清这是什么辈分。
“那就让王解元出来,和我们黄解元比一比!”有浙江举子高声道。
“我那考解元的大徒孙回乡祭祖了,考第二名的二徒孙也回去了。”赵守正挠挠头,一脸勉为其难道:“只好来一首我儿子的游戏之作了。”
说完,他还厚道的为对方开脱道:“你们被比下去了,也不要灰心,毕竟一个区区解元,怎么能跟我儿子相提并论呢?”
“……”浙江的举子还没见过这等狂的没边之人,一个个气极反笑,指着赵守正道:“来来,先把词亮出来,再吹牛不迟!”
“那你们听好了。”赵守正便清清嗓子,高声吟道:
“十二楼前生碧草,珠箔当门,团扇迎风小。赵瑟秦筝弹未了,洞房一夜乌啼晓。”
仅上半阙出来,秦淮河内外众人便轰然道:“比下去喽!”
那黄解元也白了脸色。人家这词写此地绘此景,举重若轻、大巧不工,顿时就显得他那首矫揉做作、匠气十足了。
“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锦字无凭南雁杳,美人家在长干道……”
待到下半阙出来,一众公子王孙、女史歌姬全都鸦雀无声了。
淡粉楼上,郑燕如捂住了嘴,眼圈含泪默默重复道:‘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这分明是写给我的啊……
非但郑燕如,临近河楼中、河面画舫上的女史们,也有同样的感怀。
‘这分明,是在写我……’
‘刘郎你这薄幸人……’
‘这词人,怎会如此懂我们这些秦淮女史的心啊?’
对这些秦淮女史来说,这首《蝶恋花》还要胜于之前那首,因为那‘最是人间留不住’再好,也不是写给她们的……
沉吟半晌,郑燕如缓缓拨动琴弦,唱起了这首不一样的《蝶恋花》。
“十二楼前生碧草,珠箔当门,团扇迎风小。赵瑟秦筝弹未了,洞房一夜乌啼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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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锦字无凭南雁杳,美人家在长干道……”
裁判都已经开唱了,比较还有什么意义?
黄解元等人勉强等郑燕如唱完,便草草拱手道:“甘拜下风,咱们明年春闱再决高下!”
“写文章你们一样不是对手!”一众应天举子趾高气扬,胜利者自然可以随意抖威风了。
在迟来的喝彩声中,浙江举子的画舫灰溜溜钻空跑路。临近河楼的女史们打开窗户,将一簇簇鲜花掷向赵守正所在的画舫。
一时间烟水缥缈,花瓣飞舞笼罩着应天举子们的画舫。
“这是女史们,竞相邀请兄长上楼一叙呢。”唐鹤征与一众同年,满脸羡慕的望向赵守正。
赵守正不由得意极了,他在秦淮河畔混了这些年,还从没这么风光过呢。
至于这首词,当然来自赵昊,给他准备的‘救场诗词若干首’了。
拈一瓣鲜花在鼻尖轻嗅,赵守正笑道:“同去同去。”
“人家只邀请词爹一人,却不会让我们上楼的。”同年们满脸遗憾道。
“这样啊?”
既然是老大哥,当然得拿出个大哥的样子来。虽然赵守正心痒至极,却还是洒脱的一摆手,笑道:“我们一同出来,岂有独自下船的道理。”
说着他笑眯眯看看一众同年道:“再说,与女史唱酬怪紧张的,哪有与年兄们一同作乐来得自在?”
“哈哈哈,说得好……”一众举子闻言大笑鼓掌,纷纷称赞兄长果然讲义气!
众人便说说笑笑,却又不无遗憾的驶离了这片被花雨笼罩的河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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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游河段,那群浙江举子在东水关下了船,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斗败的公鸡一样。
“那中年人到底是谁?怎么有如此卓绝的文采?莫非是文坛盟主王弇州?”有人胡乱猜测道。
“瞎说,你没看他也穿着举人的服色吗?王弇州都中进士二十年了!”
“似乎听好些人,喊他词爹来着,怎么会有如此可笑的称呼……”
“词爹?怪不得!”黄解元重重一拍大腿,恍然道:“今天可踢到铁板了!”
“词爹到底是何人?”
“那首‘最是人间留不住’,就是他公子的作品,因此他才得了这个雅号。”黄解元一脸生无可恋道:“我还真没法跟他儿子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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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我是纯洁滴!
等到重归平静,唐鹤征等人才对赵守正笑道:“原来以为兄长是仁厚长者,没想到捉弄起人来,也是行家里手。”
“是啊,明明是自己填的词,却非要说是儿子所做,把那黄解元羞得无地自容。”施近臣朝赵守正深深一揖道:“原来从前兄长不肯作诗,是故意藏拙啊!兄长的文采,也不逊色令公子多少。”
“那当然,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没有蓝哪来的青?”范大同也终于从船舱里蹦出来,与有荣焉道:“我贤侄的诗词还不都是兄长教的?”
“别听他瞎说。”赵守正忙摆手道:“这词确实不是我作的。”
“哎呀,这都没外人了,兄长就别装了。”众同年却是不信的,纷纷摇头笑道:“令公子我们也见过,才十四五岁的年纪,虽然天纵奇才,可哪能懂得这些人间欢爱?”
“是啊,他连十二楼都没来过,更别说入洞房喽。”唐鹤征等人捧腹笑起来,都说这不是少年人能干的事儿。
“呃……”赵守正一想也是,这要是传出去了,别人还不得说我儿从小逛青楼?乖乖,这可如何找媳妇?便摆摆手,含混道:“好吧,我承认不是我儿所做,随你们说去吧。”
“好吧,不难为兄长了。”众举子当然不能让当大哥的难做,见他没有否认,便当他承认了。于是换个话题道:“这个月北上赶考,兄长可要与我们同行。”
“此事不用你们操心,到时候我包几艘船,咱们一起北上。”赵守正便豪气的大包大揽下来。
众举子自然十分高兴,纷纷道谢不迭。
这样有钱又有才的老兄长,哪个同年会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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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雨停了,游兴也尽了。
画舫便停在武定桥码头,众举子纷纷下船作别。
轿夫早就在码头等着赵守正了,看到老爷下船,伞夫忙打起伞迎上,轿夫们也放下轿杆,恭候老爷上轿。
赵守正却摆摆手道:“坐船太久,还是安步当车吧。”
“是。”下人们忙应一声,抬着轿子跟在赵守正和范大同后头。
沿着秦淮河走出一段距离,赵守正忽然轻声道:“这些天难为你了。”
“啊?”范大同一愣,露出不解的神情。“兄长何出此言?”
“新科举人乍贵,言语不知收敛,说过什么刺激人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赵守正歉意说道。
他素来不通俗务,赵昊也一样是甩手掌柜,这些天张罗文会、雇画舫、请歌伎、找园子……等等一应杂事,全是范大同在跑前跑后张罗。
赵守正以己度人,若换了自己没中举时,整天面对一群飞扬浮躁的新贵举子,心里肯定会长草的。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范大同恍然失笑道:“兄长多心了,小弟我行走江湖,全靠脸皮厚。这些年我吃过多少冷眼?在乎一次算我输。”
说着他满脸骄傲的笑道:“再说,如今兄长中了举人,能帮我撑腰了,我觉的好得很。”
赵守正看他甘之如饴的样子,一时分辨不出是真心话,还是在骗自己。
但不管怎样,自己如今已经挣脱泥潭,自然要拉一把这曾共患难过的兄弟。他便低声道:
“要不这次跟我一起进京吧,听说我那老侄子在吏部有关系,看看能不能给你谋个一官半职,也好有个营生。”
监生是可以直接当官的,名曰‘部选’。不过老老实实排队,怕是一百年都轮不上,基本上就看谁有钱有关系了。
赵守正敢说这话,自然是跟赵昊商量过的,感觉给范大同谋个八九品的佐贰肥差,应该还是有把握的。
“别别,千万别。”谁知范大同却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就我这惫赖样子还当官?怕没几天就得革职查办,万一要是落个充军发配,那不成了生不如死?”
“再说,你儿子还给我在金陵,派了一堆差事,我哪能走得开?”说着他笑嘻嘻道:“我也没什么大志向,就给你爷俩跑跑腿、办办事,自由自在挺好的。”
“唉,你还年轻呢……”赵守正还想再劝。
但范大同却没有聊下去意思了。便蹦开一段距离,朝他拱拱手道:“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再来找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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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好吧。”赵守正只好摆摆手,与范大同作别。
等赵守正转回头时,发现自己早已走到门口。
正巧赵昊也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他身边轻声道:“父亲。”
“儿啊,你看见了?”赵守正指着远去的范大同,问道。
赵昊点点头,父子俩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府。
“你觉得他这番话,是真是假?”遇到想不通的事情,赵守正一般就不费脑筋了,直接推给儿子。
“恐怕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赵昊摇摇头,轻叹一声道:“他迷失自我太久了……”
“唉,我也这么觉得。”赵守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看着儿子道:“有没有办法帮帮他?”
“得等他自己走出来才行。”赵昊轻声答道:“先这样吧,等到时机合适,看看能不能推他一把。”
“那就先养着他吧,”见儿子把范大同的事放在了心上,赵守正便将烦心事抛到脑后,打趣道:“反正我儿养了一条街,还差他一个。”
“当然没问题,父亲身边也需要这么个人。”虽然赵守正还是个举人,但赵昊已经开始盘算着,给他物色幕友班底了。
“嗯嗯,那为父就放心了。”赵守正开心的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伸胳膊卡住了赵昊的脖子,怒问道:“从实招来,你是不是逛过青楼?!”
“我还是个孩子啊……”赵昊被勒得直翻白眼道:“你勒死我,我也没去过那种地方啊。”
“那么,那首‘十二楼前生碧草’,到底怎么回事?”赵守正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吹胡子瞪眼问道:“忍把千金酬一笑?你相思的到底是哪个?到底是哪位美人家,住在长干道?”
赵昊只怪自己太宠父亲,一下子连诗带词给了赵守正那么多首,这下连推说是听来看来的也不好使了。
他只好一边挣扎,一边叫道:
“这都是想象出来的,做不得真的!”
“也是,没有这份想象力,我儿如何当得小李白?”赵守正果然容易轻信赵昊,便放开他,严肃的提醒道:“不过我儿还小,最好连意淫都不要,否则会耽误你长身体的……”
赵昊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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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欲低调过一生
十月江南天气好,可怜冬景似春华。
立冬日,赵昊携巧巧、马湘兰赴雪浪约,前往大报恩寺登塔。
因是入皇家寺院,登琉璃宝塔,为了少惹口舌,二女都挽起头发,戴上方巾,穿上了男子的深衣。看上去,就像两个俊俏的书生一般。
似乎是因为女扮男装,不用再守着女子矜持的缘故。
一路上,两个假小子很是兴奋,从船头跑到船尾,指指点点着沿途的美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马湘兰十分博学,什么莫愁烟雨、凤凰三山、杏村沽酒、长干故里……全都信口拈来,讲得绘声绘色,听得巧巧目眩神迷,一脸的崇拜。
就连赵昊也被马湘兰雅致的谈吐、优美的辞藻深深吸引了,虽然装作看书,却一直支楞着耳朵偷听。
马湘兰跟巧巧讲古,眼神却瞄着赵昊,船到长干里的时候,她便笑吟吟道:“李太白游金陵时,在这里写下了那首《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我知道,我知道!”巧巧便拍手笑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嘛。”
说到这,巧巧不自觉的瞟了赵昊一眼。
赵昊安之若素,全当没看见。
可马湘兰下一句,差点没把他惊到河里。
“今人也填过一首跟此处有关的词,却不让李太白独美呢。”
“快说快说。”巧巧兴奋的催促道:“我看能不能比得上这首。”
“太长了,只跟你说下阙吧。”便听马湘兰幽幽道:“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锦字无凭南雁杳,美人家在长干道……”
“没有李白的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好啊。”巧巧却是看不上这后一首的。
马湘兰不禁羡慕的看一眼巧巧,笑着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
说着,两人看向赵昊,异口同声问道:“你觉得呢?”
“这不废话吗?”赵昊直翻白眼道:“谁比得上诗仙啊?”
巧巧点点头,十分高兴赵昊有同样的看法。
见他一脸窘态,马湘兰掩口直笑。却也点到即止,不会再捉弄下去了。
~~
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便到了大报恩寺的码头。
自从筹到款后,雪浪便一心扑在重修报恩寺的工程上,却是很久没和赵昊见面了。
此番赵昊应约而来,雪浪自然十分高兴,早早就在码头上恭候了。
看着赵昊身边,两个女扮男装的同伴,他不禁抚掌笑道:“赵施主被比下去了。”
“法师却还是胜她们一筹。”赵昊身为斗嘴高手,几乎可以干爆一切同性,怎么会让雪浪挤兑住。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并肩朝着寺门走去。
一边走,雪浪一边从袖中掏出本精美的册子,塞到赵昊手里道:“看看如何?”
赵昊见那书册以印有兰花暗纹的蓝绸为表,上头绣着三个隽永端正的赵体字《初见集》。
他好奇的翻开扉页,只见一行醒目的大字映入眼帘——‘人生若只如初见’。
“因为工期问题,答应施主的金身罗汉赶不上了,便将此集作为临别礼物吧。”雪浪颇为自得的说道。
赵昊眼珠子差点没瞪下来,忙翻看后面的内容,果然都是那些从自己这里流出去的诗词。
前前后后差不多十几首,连最新的那首‘十二楼前生碧草’都没放过。
每首大作之后,还附有雪浪等名人的赏析,赵昊甚至从中看到了王世贞、华察、徐中行等人的大名。
说起来,没有这近百篇赏析,那十几首诗词,根本就出不了一本册子……
“这,这……”赵昊看看册子,又看看雪浪,一阵哭笑不得。
“赵施主不必客气。贫僧就是再忙碌,也不会忘了我大明诗坛的复兴大业。”雪浪两眼放光,喋喋不休的表功道:“之前我求王盟主点评,他迟迟不肯回应,还是前几日才回信附文的。紧接着华太师,还有后七子中的两位也都寄来了赏析。贫僧便请金陵书局马上改版,将这些名人赏析,连同你那首新出的《蝶恋花》一并付梓。”
“开个价吧,买回所有雕版要多少钱?”赵昊苦笑问道。
“晚啦。”雪浪却一脸奸计得售的浪笑,两手向天摊开道:“就在昨日,这《初见集》已经摆上了金陵的各大书店,一夜之间,五千册便被抢购一空。昨晚,书局又紧急加印了一万册,此刻,应该已经发往苏松杭嘉一带了……”
像是为了证明雪浪的话,马湘兰袖中不慎掉落了一本,正是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初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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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她知道那首‘十二楼前生碧草’呢……
见已是覆水难收,赵昊不禁长叹一声道:“我本想低调过一生,谁知遇上你个贼和尚……”
“施主想通了就好。”雪浪闻言大喜道:“我大明诗坛等着你站出来统领呢!”
“先把出书的钱给我算了。”赵昊便朝他伸出手。
“贫僧本打算负担所有费用。”谁知雪浪也朝他伸出手道:“既然赵施主不忍心,那就付我三千两出版费吧。”
“什么?你出书,还要给书局钱?”赵昊难以置信。
“原本是不要的。但又是改版又是加急,不加钱人家怎么能答应呢?”
“那出了书,卖的钱归谁?”
“当然是书局啦。”雪浪一脸理所当然道。
“我们分不到?”赵昊指了指自己。
“对啊。”雪浪点点头。
“那我能得到什么?”赵昊感觉很是荒谬。
“说庸俗点叫名气,说高雅点叫声望。”雪浪眨眨眼,一拍脑袋道:“对了,忘记赵施主最不喜欢出名了。”
说着,他收回了手,叹气道:“费用还是贫僧自己负担吧。”
“怎么说的,好像成了我欠你人情了?”赵昊一阵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把这陋习改过来,让人能靠写书赚钱,赚大钱!”
“唉,赵施主又庸俗了。”雪浪轻叹一声,站住脚道:“请登塔吧,让我佛净化一下你的心灵。”
赵昊这才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那座通体琉璃的通天宝塔之下。
马湘兰和巧巧,也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瞻仰这座琉璃宝塔。三人立在塔下,只见其高百余丈、直插霄汉。五色琉璃、合成顶冠。黄金宝珠,照耀云日!
只觉自身之渺小,大明之繁盛,直欲顶礼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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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一塔
站在这座五色莲台为基的通天琉璃塔下,看着塔门上成祖皇帝御笔亲题的‘第一塔’三个大字,赵昊久久难以自已。
只有亲眼所见,亲身所至,才能真真切切的体会到,这座宝塔是何等的宏伟壮丽,大明的奇迹建筑是何等的辉煌!
雪浪三人都能感觉到,在那一刻,赵昊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往日里慵懒散漫的赵公子,此时脸上写满了崇敬,就像是最虔诚的佛教徒一样,激动的伸手触摸着通体五色琉璃的塔壁。
塔壁上,镶嵌着无数骑狮座象的天王金刚瓷像,每一尊都冠簪缨、胄衣带,戈戟轮铎、器饰异执,没有一尊是重复的。仰头望去,每一层塔檐都蔽以镂槛雕楹、以元朱花萼旋绕,碧瓦鳞次、光彩璀璨。
九级宝塔顶端,是个巨大的铁轮盘,盘上轮相、叠起数仞,冠以丈许大的黄金宝珠为顶。四周缚以鎏金铜链,坠以金铃。每级飞檐皆悬鎏金鸣铎,在秋风中悠扬作响,唱响大明朝最绚烂的乐章。
雪浪告诉赵昊,这样一座琉璃塔,除了塔顶有一根‘管心木’外,居然通体不施寸木。这也是它能在去岁雷火中幸免的原因……
待到看守宝塔的武僧,在雪浪的命令下,打开那扇金钉红漆的包铜铁门后,赵昊才发现这琉璃塔内居然有个三层楼高的轩敞大堂。
进去塔中,只见大堂中央,设有一座通体纯金的舍利高塔,四面各供奉释迦佛金身一座。
雪浪上前为佛像点香,二女跪在蒲团上,向佛祖虔诚叩首,也不知在祷告什么。
此时赵昊却站在那里,仰头望着遍布在厅壁、藻井的百尊佛像。只见每一尊都精巧至极,眉发悉俱,正或是威严、或是慈悲、或是漠然的望着他。
佛们仿佛在拷问他,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赵昊无法回答,只能收回目光,跟着雪浪的脚步,登上了环绕塔壁的旋梯。
~~
四人沿旋梯默默旋转而上,每上一层,都如起先那般拜一次佛。
二层正中供的是大阿弥陀佛像;
三层正中供的是大释迦牟尼佛像;
四层正中供的是大悲佛像;
五层正中供的是大牟尼佛像一尊;
六层正中供的是观音大士像;
七层供的是璎珞大士像;
八层九层则如一层一般,各供奉佛像四面……
等拜到顶层,赵昊见有门通往塔外,问雪浪得知是为检修塔顶预留的,便兴致勃勃提出,要出去看一眼。
雪浪闻言脸色一白:“恕小僧不能奉陪,我恐高。”
巧巧也很怕,但见马湘兰同样跃跃欲试,便不甘人后道:“我出去瞧瞧。”
“你们千万小心,掉下去可没个活。”雪浪实在不放心,唯恐大明诗坛失去遮羞布,又将小沙弥平时在塔外擦窗的绳索,给三人系在腰间,这才掏出钥匙,打开了户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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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一开,便忽地一声涌进风来,赵昊当先出去,马湘兰在后,两人把小巧的巧巧护在了中间。
来到塔外,便见有三尺多宽的平台可供落脚,赵昊不由笑道:“放心吧,宽敞的很。”
“是啊,巧巧,睁开眼看看吧,这美景怕是此生仅见啊。”马湘兰也在巧巧身边劝道。
巧巧被耳边凄厉的风声吓破了胆,依然两腿战战闭着眼,只管两手紧紧抱住赵昊的胳膊,哪里敢睁眼去看?
赵昊和马湘兰只好不管她,转头四顾间,只见群山大江、无远不在,飞鸟流云,触手可及。
近看金陵城内金碧辉煌的皇宫、威严林立的文武衙门,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密密麻麻的水道河渠,还有民居、巷市、车马、行船……往日里那些庞大的、高不可攀的,深陷其中的,全都如图画般呈现在他们的脚下。
此时夕阳西下,整个南京城笼罩在万丈金光之中。
听着耳边清脆的铎铃声,赵昊心无杂念,他终于找到了那个,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就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我为何而来?我要做些什么?
原来我来这里,是为了让这琉璃宝塔永矗于南都城下……
原来我来这里,是为了保住这万里华夏的一世繁华……
原来我来这里,是为了让这世界,继续匍匐在中国脚下!
当他想通了这些,便感觉隔在他与这个世界间的那层膜,无声无息破碎了。
~~
初冬时节,太阳转眼就落了山。
见天色黑下来,赵昊和马湘兰才带着巧巧退回塔内。
双脚落地,巧巧终于睁开眼,带着哭腔道:“我的妈呀,太可怕了,我再也不往高处去了。”
“是吧。”雪浪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我们人,就是应该脚踏实地,咱们下去吧。”
往下走的时候,便碰见一队队小沙弥捧着蜡烛和油罐,在一个个窗口前点灯添油。
等赵昊他们出了宝塔,回头望时,只见整座琉璃塔已是灯火辉煌,宝光流动了。
“真好看!”巧巧不禁拍手道:“早知道在下面看就得了,何苦上去这一趟?”
“不上去这一趟,会后悔一辈子的。”马湘兰摇头轻笑,人却靠在了巧巧肩上。
这大半天功夫,都在上上下下,她早就两腿酸的厉害,一直扶着栏杆才勉强下来,此时已是摇摇欲坠了。
赵昊虽然比她强点,但也累得够呛。
眼见城门也关了,雪浪便留宿他们一晚。
若是赵昊一人,他肯定直接让其住在自己的精舍,两人好抵足夜谈。
但有两位女檀越在,自然不方便留宿寺中。好在大报恩寺产业众多,寺外便有大片为香客准备的客房。
雪浪将三人送到个精致的小院中,又嘱咐知客僧好生款待,便急匆匆赶回去上他的晚课了。
小沙弥打来热水,让三人泡脚解乏,又设下斋宴,款待师兄的贵宾。
三人本来就饿得前心贴后心,又是头一次享用大报恩寺的斋饭,自然吃得赞不绝口。
“唔,大报恩寺的斋饭,果然名不虚传。”赵昊吃饱喝足,伸个懒腰,歪在罗汉床上不想动弹。
巧巧帮着小沙弥将餐具收拾出去,马湘兰有心帮忙,却实在站不起来,只好也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跟赵昊相对苦笑。
趁巧巧不在,赵昊状若随意的从袖中掏出个信封,递给马湘兰道:“送你个小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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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自由的滋味
“莫非公子又有新作?”
马湘兰讶异的接过信封,打开一看,不由呆在那里。
只见里头并非什么诗笺辞章,而是两张薄薄的文书。
一张是南礼部教坊司出具的落籍文书。
另一张是上元县户房出具的落户文书。
前一份,是将马湘兰从乐籍上除名。后一份则是证明,马湘兰已是上元县的民户……
“恭喜你,自由了。”只听赵昊温声说道。
手捧着那两张文书,马湘兰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呆坐在那里半晌,泪珠方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噼里啪啦落在纸上。
唯恐墨迹被泪水污了,她赶紧将两份文书高高举起,又想伸手擦泪,一时却倒不开手,那手忙脚乱的样子,哪还有平素的半分淡雅如兰、镇定自若?
赵昊轻叹一声,掏出手帕递给马湘兰。
马湘兰这才将文书搁在一旁,接过帕子一边擦泪,一边痴痴看着少年,眼里头道不尽的万分感激。
要知道,想在本朝替乐户落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大明对户口管理极为严格,原本一旦定下,便生生世世不许改籍的。
虽然立国二百年后,纲纪废弛,什么事都可以通融了。但名妓想要落籍,却是最难的一件事。
因为女史们都是乐户,户籍归礼部教坊司管辖。每一位千百里挑一的名妓,非但是教坊司的摇钱树,而且还负有为官府来往送迎、宴饮助兴的职责。
教坊司的官员们唯恐放人之后,落得上司怪罪,因此十有八九是不会批从良牒的。是以就算是在秦淮河呼风唤雨的名妓,只有遇上能量极大、又真心愿意帮忙的恩客,才有可能促成此事。
马湘兰性子冷淡,而且还是个不太见客的清倌人,根本就没奢望过,有谁会费心尽力的帮自己落籍。
是以赵昊口中的小礼物,对她来说,实在是世上最珍贵的意外之喜了!
~~
啜泣良久,马湘兰方哑着嗓子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呃,助人为快乐之本嘛。”赵昊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再说你给味极鲜弹了那么久的琴,临别前顺手帮你一把,也是人之常情吧?”
“人之常情?”马湘兰红肿着眼睛,咀嚼着他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半晌幽幽道:“这件事有多难,每个乐户都清楚。”
“世上无难事,就怕找对人。”赵昊便一脸不以为意的安慰道:“唐胖子假假也挂了个太常寺协律郎,这厮最会钻营,早就通过太常寺跟礼部挂上钩,每年都要供好些南货给教坊司。一来二去,便和教坊司的于奉銮成了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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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湘兰默默点头,教坊司虽然隶属礼部,但相对独立。一来礼部官员大都清贵,不太愿意过度牵扯进教坊司的烟花事中。二来,部中官员皆是流官,两三年便换一茬。而教坊司的杂流芝麻官,素来不在转迁之列,往往一干就是一辈子。
如今在教坊司掌印的于奉銮,虽只是区区九品芝麻官,却已经在这位子上干了近十年,而且极可能还会再干十年。早就把教坊司经营成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乐户们想要落籍,大都卡在他这一关。
“听说于奉銮最难说话,不知多少公子王孙,捧了千金求他放人,却都碰了一鼻子灰。”马湘兰轻声说道。
“那些公子哥趾高气扬,哪会知道如何跟这种人打交道?”赵昊笑笑道:“但唐老板就不一样了,一出手就挠到他的痒处,加上你这半年不在秦淮河露面,已是名气大不如前,于奉銮也就送了个顺水人情。”
赵昊说的含糊,但马湘兰知道,这其中必然大费周折,绝非只是送顺水人情这么简单。
她跪坐榻上,身体倾向赵昊。
“无论如何,这份恩情,湘兰一生一世都报答不完。”
“呃,不需要报答的,我就是单纯的想帮帮你。”赵昊忙摆摆手,身子后倾道:“你看,蔡家巷所有人我都帮了……”
马湘兰闻言微抬螓首,星目带雨的看着赵昊,忽然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你还给蔡家巷每个人写诗了吗?”
“呃,他们也看不懂啊……”赵昊还是头一次见到马湘兰,两眼如此闪亮,不由一阵额头冒汗,心虚气短道。
马湘兰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掩口一笑道:“公子别紧张,湘兰说报答其实是借口,只是如今无处可去,还请公子好人做到底,让湘兰继续留在你身边吧。”
“呃,这怕是不太方便。”赵昊有些发愁道:“过几日我就要陪父亲和两个弟子进京赶考了……”
“公子现在也是位监生相公了,该有的体面总不能少吧?”马湘兰俏生生看着赵昊。
“啊?”赵昊感觉被她弄糊涂了。
“相公们都是需要书童的。”马湘兰便坐正身子,朝着赵昊作揖笑道:“公子看湘兰合用乎?”
“呃……”赵昊见本就淡雅如兰的马湘兰,穿上男装后,浓浓书卷气中,还透着丝丝英气,是那样的让人赏心悦目。
再想到她那笔漂亮的小楷,赵昊心说若是有这么个书童,自己怕是能多为大明写几本书的。
只是我年纪还小,父亲怕是不会答应的……
“公子不说话,我当你答应喽。”见他犹豫,马湘兰便耍个赖皮,丢下一句起身就要逃走,不给赵昊拒绝的机会。
谁知她刚到门口,却和巧巧撞了个满怀。
“吓……”马湘兰登时粉面通红,方才自己心怀激荡之下,竟然忘记了巧巧的存在。
怕是方才哭哭啼啼还有撒娇卖萌的场面,都让她瞧了个正着吧?
谁知巧巧比她还心虚,使劲摆着双手,脑袋摇成拨浪鼓道:“我刚到门口,我没有故意偷听,我什么都没听到……”
“我们又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听就听呗。”赵昊两手一摊,他现在小孩子家家,才不会有那些复杂的心思呢。
“那好,我也要跟你去北京!”巧巧点点头,红着脸画蛇添足道:“你连被子都不会叠,没人照顾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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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补交学费
马湘兰闻言,也在门口站住,想看看赵昊怎么回答她。
赵昊对付巧巧,可不像对上马湘兰那样束手束脚,他一脸好笑的站起来,摊手对巧巧道:“开什么玩笑?人家一帮举人进京,也都只是带了书童仆人,有哪个带女眷的?何况我一个陪考了,更不能带了。”
巧巧闻言脸更红了,弱弱白了赵昊一眼道:“谁是你家女眷,我最多算是厨娘,举人也要带厨子吧?”
却听赵昊淡淡笑道:“我可没把你当成厨娘。”
听了这一句,巧巧只觉双颊滚烫,整个人就像泡在开水里一样,低着头不敢看赵昊一眼,哪还有心思跟他争论?
看她这样子,赵昊就知道,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不由暗暗叫苦,为何我与男子装逼,从来都无往不利。碰上女子,就老是荒腔走板呢?
顾不上检讨过失,他趁着巧巧羞得说不出话来,把她扳过身去,推出门外道:“总之,不行就是不行,说破天我也不会带你们任何一个的。”
马湘兰闻言错愕指了指自己,见赵昊重重点头,她不由哭笑不得,心说早知就不看热闹了。
这下可好,被殃及池鱼了。
但她可不是巧巧这么好糊弄,便要轻启朱唇,来个曲线救国。
却听赵昊抢先道:“因为有件事,需要你们帮我在南京盯着。”
“请公子吩咐。”
这招‘委以重任’果然好使,马湘兰马上不再提进京这茬。
“是这样,我前几月写了几本书,差不多这几天就校稿完成了。本打算找家书局印刷出版,但白天听了雪浪说的那般,心里很是不爽,所以我决定,要自己开一家书坊!”
“这……”马湘兰闻言有些怵头道:“公子是要我帮你开书坊?这可是湘兰没做过的事。”
“谁让你去管书坊来着?”赵昊摇头笑道:“我会跟唐友德打声招呼,让他帮忙直接收购一家书坊的。”
“那公子要我做什么?”马湘兰不解问道。
“要你做的事多了。”赵昊笑道:“首先,你需要把我的书稿,按照制版的需要誊抄出来。然后,你要盯着他们每一步,从刻板到印刷,到装订成册,不能让他们给我打马虎眼,更不能错版漏印。尤其是刻板时,必须要连图带字,分毫不差,出现丝毫谬误,都必须毁掉重刻。”
见赵昊不是闹着玩的,马湘兰登时神情严肃,默默点头记下。
这时,巧巧才回过神来,茫然问道:“那我呢?”
“你爹今冬要两头跑,味极鲜里就够你忙的。”赵昊便一脸认真道:“你要是还有空,就给马姐姐帮帮忙,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没个伴怎么行?”
“哦。”巧巧果然点点头,不再纠缠。
赵昊暗暗松了口气,比起蕙质兰心的马湘兰来,娇憨天真的巧巧姑娘还是好对付的。
~~
三人在城外借宿一宿,第二天便返回。
回家后,赵守正告诉赵昊,已经与伍记船行,定在十月二十北上,算起来,也就是五六天时间了。
“看来父亲得收收心,在家好生准备进京赶考的一应事物了。”赵昊闻言,便习惯性唠叨起来。
赵守正却两手一摊,一副欠揍的样子道:“没什么好准备的,北京城什么都有,带着万源号会票就成。”
“呃,好吧……”赵昊听得直翻白眼,居然无法反驳。
但赵守正其实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这几天他可有的忙了,得先去应天府领取路引行状,以及十两银子的路费。
还要去南兵部领取‘火牌’。
凭着这枚‘火牌’,应试的举人可以在任何一家驿站,兑换马车一辆,马车上还会插有‘礼部会试’的黄旗,便是所谓公车进京。
赵守正他们财大气粗,虽然不劳驿站提供马车,但那面‘礼部会试’的黄旗,却是必须要领到手的。到时候十几面小黄旗插在船上,别说土匪路霸了,就连官府、税卡都不敢阻拦他们的去路。
还要购置一应贵重礼品,好进京时在老侄子的引荐下,多多结交一些朝廷官员。举人已经有当官的资格,不管下一步能不能中进士,这一步都是少不了的。
至于路上的吃喝用度,到了北京的一应用具,倒不用他操心,大哥赵守业就给办得妥妥当当的。
至于赵昊,最近却是不敢出门了。
自从那劳什子《初见集》刊行之后,每天不知多少秦淮女史的请柬拜帖送到府上……
这还是客气的,还有很多人直接堵在他家门口,等着小赵公子出来见一面、签个名,品评一下自己的诗作。
赵昊没想到,自己在四百年后寂寂无名,跑到大明却混成了小明星。可后世的明星能赚钱,大明的明星有什么好处?至少目前没有让他动心的地方。
只好天天宅在家里,希望热度赶紧过去,好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
十七日,王武阳和华叔阳返回了金陵。
师徒三人也有阵子没见了,见面自然十分高兴。
赵昊正和二阳在廊下亲切的说话,忽见他俩的下人将一箱箱礼物抬进了院来,不由奇怪问道:“这是作甚?”
“家里给准备了谢师礼,家父和岳丈又听闻师父乔迁新居,便另外又备了一份贺礼。”华叔阳有些不安的看着赵昊道:“生怕师父不喜欢阿堵物,是以两家准备的,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古籍字画还有文玩摆件之类。”
“我叔父那人最小气,他明明藏了那么多名人字画,我才挑了两箱他就跟我急了眼。”王武阳一脸不忿的掏出礼单,奉给师父过目。
赵昊却知道,王世贞乃有明一代排前三的收藏家,从他手里出来的东西,绝对不是凡品。
凡品根本就入不了王弇州的眼。
他满怀期待的接过清单一看,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列了三四十幅名人字画。其中元四家中有三位,吴中四子每人都有两幅以上,文征明的画还是成套,还有危素、仇英、沈周的作品……
其中最珍贵的,乃是两幅赵孟頫的真迹,一副《千江入城帖》、一副《鹊华秋色图》!
这里头哪一件,放到后世拍卖都得八位数起价,其中还不乏能炒到九位数的作品。
哪怕在眼下这时节,所谓盛世兴收藏,江南收藏风气鼎盛,这些经王世贞品鉴过的名人字画,也是价值极高的。
至于华太师那边,堂堂无锡首富,出手自然比王盟主阔绰多了。除了更多的名人字画之外,还有善本书籍五箱,文房四宝两箱,玉石摆件两箱、官窑瓷器、博山香炉、珊瑚摆件各一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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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比自己还长的礼单,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心说我竟觉得自己衬个三五万两,就是有钱人了。原来跟真正的有钱人比起来,我还是穷鬼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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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开眼看世界
虽然如今赵府有足够的地方,可以轻松容纳两人的随员。但二阳还是像往常那样,让下人到别处自行安置,两人换上窄袖的松江棉袍,戴着夹纱的小帽,只身住在府上侍奉师父。
待到赵昊将礼品交给大伯入库,两人又侍奉着师父吃了午饭,便再也忍不住问道:
“师父,咱们什么时候上课呀?”
“随时都可以。”赵昊笑着说一句,两人刚要欢呼,却见他伸个懒腰道:“等我午休之后就开始。”
“师父睡好……”两人这才想起,师父有雷打不动,午休的习惯。
他们只好耐着性子等赵昊起床。
为了打发煎熬的时光,两人把赵昊住的正房和书房,全都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
等二阳将地面家具擦得锃亮,看着光可鉴人的桌面,他俩都感觉浮躁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
“师兄,做家务真是上好的修行法门。”
“是啊,回家这段时间,没捞着干干家务,整个人都浮躁了……”
王武阳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忽然听到赵昊卧房的门开了。
“师父……”
方才还一脸沉静的二人,便争先恐后冲出了书房。
“可以上课了吧?”
~~
赵昊这次没再推脱,命高武背上自己放在书房的大号木箱,带着自己两个学生乘车出了赵府。
他则趁着三人引开粉丝的注意力,坐一辆车从后门溜了出去,一直出了聚宝门,才敢重新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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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马车一路向南,穿过南城岗,来到了风景如画的雨花台前。
雨花台是金陵城南的制高点,与大报恩寺遥想对望,大明南京钦天监的观星台就设置在这里。
马车沿着竹林间的小路缓缓上坡,只见林中一片静谧,万株翠竹,端直挺秀,秋风吹过,起伏荡漾,让人仿佛置身波涛之中。
二阳不由暗暗激动,小声议论道:
“师父果然是师父,开讲的地方都选得这么讲究。”
“是啊,前有王阳明‘天桥传道’、‘山中论花’,今有吾师‘竹林授业’、‘雨花论道’,可谓交相辉映了……”
“我们一定要记好师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回去记录下来,将来也出一本《传习录》……”
“只是师父比我还年轻,我们怕是看不到《传习录》问世的那天了……”
赵昊本来还听得美滋滋,可见二人越扯越不像话,气得他瞪了二阳一眼道:
“不许胡说八道!”
“是,师父!”二阳唯恐惹恼了师父,不准他们上课,赶忙乖乖闭上嘴,眼观鼻、鼻观心,一直到马车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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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坡顶停下,师徒三人下了车,便见一座五丈高的楼台耸立眼前。
楼台外门上,挂着一块斑驳的木牌,上写‘观星台’三字。
观星台大门虚掩,无人看守。高武推开门,师徒三人进去一看,只见满院荒草、墙面斑驳,早已年久失修了。
永乐十八年,成祖迁都北京后,南京钦天监便名存实亡,这观星台更是不知多久没人上去过了。
四人找了半天,才寻到一个看守扫塔的老军,塞给他二两银子,老头二话不说,便打开塔楼,将四人送到了塔顶。
然后问都不问,便到雨花台下的酒肆,打酒去了。
高武将背上的木箱搁下,然后便退到下一层把守,不让人打搅师徒授课。
赵昊打开木箱,里头是一块折叠的黑板,他将黑板展开,架在一旁锈迹斑斑的浑天仪上,然后用石灰做成的粉笔,在上头端端正正写了五个字——‘开眼看世界’!
“开眼看世界!”
王武阳和华叔阳异口同声的念出了题目。
赵昊在大明隆庆元年的第一课,终于开始了。
午后阳光的照耀下,王武阳和华叔阳看着背光而立的赵昊,只觉师父整个人身上,都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光影。
“还记得叔阳拜师那天,有何异象吗?”赵昊发问道。
“记得,那天下完雨,出彩虹了!”华叔阳马上激动回答道:“可见徒儿拜师,上应天命!”
“瞎说,虹是凶兆来着……”王武阳撇撇嘴,他拜师时没有天象感应,自然不爽了。
“不要废话!”赵昊瞪两人一眼道:“我们便从那天的虹说起吧。”
顿一顿,他发问道:“你们知道虹是怎么回事吗?”
“大家都说虹是龙在吸水。”王武阳便答道,华叔阳也点点头,这也是此时大众普遍的认知。
“是吗?”赵昊淡淡一笑,端起竹杯含一口水,背着夕阳喷了口水雾出来。
二阳便见水雾中,果然有一段七彩的虹若隐若现。
王武阳不禁惊呼道:“师父体内有条龙不成?”
“胡说八道。”
赵昊翻翻白眼,又喷了一口水雾,雾气弥漫中,彩虹再度隐现。
华叔阳忽然一拍大腿,激动道:“我想起来了,《梦溪笔谈》说,虹,日中水影也。日照雨则有之,原来沈括说的是对的。”
“沈括毕竟是沈括,见识远超世人。”赵昊感叹一声,沉声道:“他后半句是对的。但前半句不对——虹,不是水影,而是日影。”
“日影?”二阳异口同声道。
便见赵昊拿起黑板,挡在了小小的窗户上,塔楼中登时暗了下来,只有一束阳光,从黑板上预留的孔洞中照进来。
赵昊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东海水晶磨制的三棱镜。那束阳光打在镜面上,又折射向一旁的墙面。
王武阳和华叔阳便目瞪口呆的看到了,对面墙上出现了一道鲜艳如彩虹般的七彩色带!
“红、橙、黄、绿、蓝、靛、紫……”华叔阳依次念出那七彩光的顺序,不由高声惊呼道:“这日影,跟彩虹的顺序一模一样!”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王武阳一脸懵逼的问道:“为什么阳光照在水雾上,和这三棱的水晶上,都会有彩虹出现呢?”
“因为日光本来就是由这七种颜色组成的。”便听赵昊沉声答道:“所以只要能让光线发散的东西,都可以产生彩虹。”
“那为什么我们平时只看见白光呢?”二阳齐声问道。
“因为七种颜色混合在了一起。”赵昊尽量用两人能听懂的语言,缓缓答道:“但这七种光的性质不同,一旦发生折射,便会各自分散,成为你们看到的彩虹。”
赵昊说着,又拿出另一个等边的三棱镜,将其倒置放在之前三棱镜投射的线路上,稍稍调整一番,那七彩的光便又重新汇聚起来,在墙上投射成白色的光……
“师父说的没错,阳光果然是七彩的!”二阳猛然拍着大腿,只觉自己被师父领进了新世界的大门!
开眼看世界,果然没错!
但这第一课,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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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千里镜
雨花台观星楼上。
赵昊又将一根筷子,置于半满的水晶杯中,让两个学生明白了,光线是可以折射的。
“知道了光线可以折射、反射,我们就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赵昊说着,拿出了让磨镜师父特制的一面凸透镜。
“这是叆叇?”华叔阳果然懂行,指着那东西道:“我爹现在就靠此物看书,它可以将字放大,不过好像没这么厚。”
“原理是一样的。”赵昊说着,将那放大镜对准了阳光,然后让王武阳举着一张宣纸,在对面站定。
赵昊调整角度,让阳光通过透镜,在纸上形成了一个耀目的白点。
一会儿功夫,那张宣纸便冒起了烟。
赵昊一抬手,将焦点移开,那火才没烧起来,只在宣纸上留下一个黑点。
两个弟子又是一阵大惊小怪:“这样点火可太方便了!”
“没想到,叆叇还有这种妙用!”
“师父这是什么道理呢?”二阳又齐声问道。
“不过是通过折射,将光线汇聚起来。”赵昊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收起了那枚放大镜道:“阳光的热量也随之聚集到一点上,温度不断升高,直到点着了宣纸。”
“光学的妙用何至于此?”赵昊说着,又拿出了高铁匠精心打制的簪花黄铜管。
他先指了指嵌在两端的透镜,向二阳介绍道:“这个大的是物镜,用的类似老花镜的凸透镜。另一端小的是目镜,用的是类似少花镜的凹透镜。”
说着,他将铜管递给两人道:“你们将眼睛贴在目镜这头,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形。”
王武阳便先拿起铜管,将右眼贴在目镜上,然后赵昊引导着他将物镜,对准了窗外。
窗外正对着金陵城。
“啊!”
王武阳一看之下、惊叫一声,猛地移开了视线。
要不是赵昊早有准备,他非得把铜管摔地上不成。
“怎么会这样?”王武阳脸色苍白,指着窗外叫道:“聚宝门方才朝我奔过来了!”
说完,他揉揉眼,定睛一看,不由奇怪道:“咦,这不还在那儿么?”
“我看看,我看看!”华叔阳对自然科学的好奇心,本就强于王武阳,他将师兄挤到一旁,然后也有样学样,用铜管朝外望去。
“哇,聚宝门真跑到跟前来了!”
有了王武阳的铺垫,华叔阳没有吓到,只在那不停惊呼道:“非但聚宝门,凤凰台、长干里都变得近在眼前了。呀,我连长江上的货船,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咦,那个人在朝江里尿尿……”
“我再看看!”王武阳听得心痒,跟华叔阳你争我抢起来。
“这下不害怕了?”赵昊从旁打趣笑道:“聚宝门撞你脸上可如何是好?”
“师父,徒儿刚才是头回见吓到了。”王武阳一边贪婪的看着那些由远变近的风景,一边讪讪笑道:现在想来,定然是这管中的两片镜子,将远处的景象拉近了。”
“对,肯定是利用了光的折射!”华叔阳拿起那三棱镜,将光线偏转到墙上道:“光学果然神奇啊!”
赵昊欣慰的点点头,大明的士大夫果然如传说的那样,好学颖悟、善于接受新鲜事物。
不过想来这也正常,因为就在几十年后,随着利玛窦等传教士,将西方科学陆续传来,大明的士大夫马上就兴起了一股西学热。徐光启、李之藻、方以智、梅文鼎、孙云球等无数饱读诗书的士大夫,欣然接受了泰西之学,纷纷投入到翻译传播西方科学的浪潮中!
整个大明当时已有奋起追赶的势头,只是时运不济,天灾人祸,意外打断了过程,这才退回到蒙昧的年代,让华夏大地啊沉沦三百年。直到四百年后,还在苦苦的追赶……
所以赵昊在反复纠结之后,还是琉璃塔上,做出了那个决定。
他要将这些科学知识提前几十年传播开来,给士大夫们更多一点时间。看看这大明,能还他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
王武阳和华叔阳像两个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一直看到太阳落山,天色变黑,才将那铜管依依不舍还给了赵昊。
“对了,师父,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你们随便给起一个吧。”赵昊笑笑道。
“此物可以远望千里,我看就叫千里筒吧。”王武阳便提议道。
“我觉应该叫千里镜。”华叔阳摇头道:“筒太难听了。”
“师父觉得哪个好?”两人便望向赵昊。
“我觉得望远镜好。”赵昊呵呵一笑,觉得还是原名好听。
“就听师傅的。”二阳之前还对赵昊只是盲目崇拜。此刻他们却终于清晰的认识到,师父的学识之渊博深奥,怕是今世无人能及,恐怕只有那些古之圣贤能比拟了。
“不过,师父,我们得赶紧回去了吧。”王武阳看看天色,提醒赵昊道:“不然待会儿城门关了,就回不去家了。”
“谁说今晚要回去的?”赵昊笑着从木箱中,拿出一具更长、更大的单筒望远镜,架在窗台上道:“今晚咱们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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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师父好雅兴啊!”王武阳闻言大喜道:“看来今晚,又有名篇问世了!”
华叔阳也使劲点头。对传统的士大夫来说,天上那轮明月,几乎是他们的精神伴侣。
从‘举头望明月’,到‘千里共婵娟’;从‘明月几时有’,到‘月落乌啼霜满天’……不知多少文人骚客,将他们的满腔心事讲给那月宫的嫦娥,化作一首首绝世名篇,滋养着华夏百姓的精神世界。
这时,高武买来了简单的晚饭,赵昊一边吃着糖藕粥,一边让两个弟子,给高武讲讲他们关于月亮的知识。
王武阳便讲起了月亮上的广寒宫,桂花树,嫦娥、吴刚和玉兔,还有蟾蜍……
“那广寒宫有千百丈高,玉宇琼楼如山连海,里面住的嫦娥仙子,原先是后羿的妻子……”
“月宫中还有一棵五百丈高的桂树,仙人吴刚手持巨斧,日复一日的在砍那棵桂树。但斧头一离开,桂树的创伤就马上愈合。因此吴刚常年伐桂,却始终砍不倒这棵树……”
“那吴刚为何要砍树呢?”等到王武阳讲完了,高武终于问出一句。
“这……”王武阳闻言挠挠头道:“还真不晓得。”
“我猜,是玉帝答应他,只要砍倒那棵树,就可以跟嫦娥睡觉……”华叔阳忍不住嘿嘿一笑,说完才想起师父还没成年呢,赶忙使劲拍了自己嘴巴一下。
“我胡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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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地球是圆的
等到吃完了简单的晚饭,高武将残局收拾下去,此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赵昊将那两尺多长的大望远镜,对向了月亮的方向,让二人依次观之。
但这次的观看体验,绝对称不上愉快了……
当那远在天际的月亮,来到他们眼前时。两人分明看到,整个月亮上没有大海、没有森林,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原先他们以为是桂树、是蟾宫、是玉兔的地方,统统都是坑坑洼洼的环形山坳而已。
那轮他们理想中皎洁如银盘,完美无瑕的月亮,原来生了一张麻麻癞癞的大花脸。
“怎么会是这样……”王武阳和华叔阳颓然对望,实在无法接受,那寄托着无数美好传说的月宫,居然是一片死寂的不毛之地……
之前赵昊的试验,只是勾起了他们对科学的兴趣,而如今对月亮的观测,却直接挑战了他们的世界观。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赵昊却依然不动声色道:“月亮本就是一颗桔子一样坑坑洼洼的星球,上头没有嫦娥没有吴刚,没有桂树,甚至没有水和空气。”
“月亮是星球?”两人唯恐漏掉了什么,顾不上心中的震撼,赶紧追问老师道:“师父,什么是星球?”
“星球,就是在宇宙中按照某种规律运行的球状天体。”赵昊便沉声道:“太阳、月亮、金木水火土星……以及地球,都是星球。”
“要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每月只有十五才能看到圆月?”王武阳不解问道:“好比今天,月亮明显就少了一块!”
“不对!”华叔阳闻言却猛地一拍大腿,忙再次观测道:“我刚才看到月缺部分,明显有块黑影。要是算上那块黑影,今晚的月亮还是圆的!”
“真的啊!”王武阳也凑过去一看,果然能清晰的发现,月亮的整体轮廓是圆的,只是有一部分被什么挡住了。
“它是被什么遮住了?”两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我演示一下,你们就知道了。”赵昊说着,将一个鸽蛋大小的白色小球举在灯旁。“因为月亮本身不发光,所谓明月清辉,不过反射的太阳光。”
两人似懂非懂的看着那被映成橘色的小球,小声问道:“那应该一直是圆月才对。”
“不错,但我方才说过,所有星球都按某种规律一直运动。”赵昊说着,又拿出一个涂成蓝色的大球,挡在了代表月亮的小球,和代表太阳的烛火间。
然后赵昊缓缓移动小球围绕大球旋转,将月亮的盈缺变化,清楚的演示给两人看。
“所谓月盈、月缺,其实是在地球上能看到多少被阳光照亮的地方。因为月亮围绕着地球转动。初一时,它在地球和太阳的中间,我们只能看到它背光的一面,所以只用眼睛看不到它的存在。初七初八时,月亮移动到我们的侧面,此时我们在地球上旁观者清,可以看到它东边暗,西边亮,便是所谓‘上弦月’。等到了十五,月亮又绕到地球的背面,此时,我们便可以看到它完整的迎光面,便是满月的日子……”
“我知道了!”华叔阳恍然大悟道:“然后它继续旋转,到了十八、九,也就是今天,就会西边暗、东边亮,成了下弦月!”
说着他一拍手,颖悟道:“转一圈下来正好一个月!”
“孺子可教。”赵昊赞许点点头,又看向王武阳道:“他懂了,你呢?”
“我也大概明白了,只是按照师父所教……”王武阳却指着赵昊手中的蓝球,声音有些发颤道:“岂不是我们也住在个球上?”
“对啊,师父,难道不是天圆地方吗?”华叔阳也难以置信的问道。
“当然不是了。”赵昊从木箱中,拿出了最后一样教具——地球仪!
他转动一下那类似浑天仪的蓝色球体,然后轻轻按住,对两个学生道:“这是我们居住的地球,它四分之三被海水覆盖,其余四分之一才是陆地。”
两个学生定定看着蓝色的地球仪上,那几块被标注不同颜色的陆地,很快就看到了写着大明的位置。
“我们大明在这里吗?”华叔阳凑近了仔细端详道:“旁边这个像虫子一样的地方,是……日本?”
“啊,佛郎机在这里!居然和我们隔了这么多国家,原来泰西诸国离我们这么远?”王武阳在另一边叫道:“佛郎机人的帆船能开到大明来,真是不简单!”
“不错,虽然不想这样说,但还是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泰西诸国已经渐渐赶上了大明,甚至在航海、天文、数学等领域,都超过了我们。”赵昊喟叹一声道:“比如说这地球是圆的,就是他们率先发现并证明了的。”
“他们是怎么证明的?”华叔阳震撼问道。
“一百年前,地圆说已经在泰西诸国传播开了,但总有人不相信这点。于是四五十年前,有个叫麦哲伦的佛郎机船长,便毅然决定展开环球航行。因为如果地球是圆的,只要他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航行,早晚有一天,就会回到出发点的。”
这道理两人都懂,但他们只是缓缓点头,没有说话。
他们已经完全震撼于那位伟大航海家的壮举中。
只听赵昊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对两人说道:“西元1519年,也就是正德十三年,麦哲伦在西班牙国王的支持下,率领五艘船,两百七十名水手,从西班牙的圣罗卡尔港,开始了这次人类史上最伟大的远征!”
赵昊一边说着,一边用毛笔在地球上缓缓画线道:“他们先用七十天横渡了大西洋,来到了巴西海岸,然后沿着海岸一直南下,绕过了南美洲,进入了太平洋。在太平洋上航行了一百多天,来到了吕宋。”
“吕宋?”这个地名却是两人熟知的,这已经进入了大明朝的传统势力范围了。
“然后他们又穿越印度洋,抵达了非洲,绕过好望角,沿着非洲北上,最终回到了西班牙……”赵昊用低沉的声音,表达着对先驱者的敬重道:“那时候,他们已经只剩最后一条船、十八名水手,就连麦哲伦本人,也早就在中途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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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用最无可争辩的方法,证明了地球是圆的!”最后,赵昊提高声调,目光炯炯的看着两人道:“此事在泰西诸国已是家喻户晓,日后你们一定会遇到泰西人,一问便知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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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红楼诗社
月已西沉,赵昊也结束了这漫长的一课。
“啊,师父,这就结束了?”两人却正在兴头上,拉着疲惫的赵昊不想让他结束。
“我们还有很多问题没明白呢,好比地球如果是圆的,我们和泰西人各在一边,要么我们掉下去,要么他们掉下去。”
“对啊师父,为什么都没掉下去?”
“因为万有引力的存在。”赵昊笑笑,将手中的小球往半空一抛。“所以这球才会落在地上,而不是直接飞上天。”
两个徒弟看着那球儿落在地上,然后异口同声的问道:“师父,什么是万有引力啊?”
“这就是下节课的内容了,想要学?等你们考上状元再说吧。”
赵昊哈哈一笑,背着手走下楼去。
华叔阳和王武阳对视一眼,却陷入了长久的呆滞状态。
~~
灯台的烛火不知何时熄灭,观星台上漆黑一片……
秋虫啾啾声中,只听王武阳颤声道:“倘若真如师父所说,那天圆地方是错。那圣贤之言,岂不从根上就站不住脚了?”
“是啊,天圆地方、天人同构、天人合一……要是根基都是错的,那由此而来的汉儒学说,当然就站不住脚了。”华叔阳悚然点点头。
两人根本不敢细想,否则这眼前的世界、这世界的纲常,非要分崩离析了不可……
良久,王武阳方长长一叹道:“怪不得师父,乡试前一直不教我们这些。果然会让我们怀疑这世上的一切准则,这下还怎么相信圣人之言?”
华叔阳忙摇头道:“那可不行,我们还得上下一课呢!”
“说的是,就是要丢掉圣贤书,也不是现在。”王武阳闻言,也一下恢复了干劲道:“那咱们再努力最后一段,考中个状元再说!”
“好,这次状元就让我来当!”华叔阳笑着站起来。
“那可不行,我是师兄,怎们能在你后头?”王武阳也站起来,两人你争我抢的下楼去了。
~~
师徒三人从雨花台回来歇了一天。
十九日,赵昊父子师徒重回蔡家巷,参加街坊们为他们四人举行壮行宴,祝他们马到成功。
第二天,便到了北上的日子。
所有人又齐聚江东门官船码头,依依不舍的将四人送上了插满黄旗的客船。
这一天乃黄道吉日,非但是赵守正等新科举子北上的日子,还有为数更多的往届举子,一同进京赶考的日子。
码头上人山人海,前来送行的车马从江东门一直排到白鹭洲。
一艘艘插着黄旗的客船上,意气风发的举人们含笑与送行的师长亲友挥手告别,这万人相送的场面实在是风光极了。
但更风光的还在后头,站在船上的举人们,忽然发现有一队姹紫嫣红的油壁香车,艰难的穿过了送行的车马,朝着码头靠近。
那些马车还没到码头,各种如兰似麝、或清雅、或浓郁的香气,便已经被江风送到了举子们面前。
“好香好香……”举子们不由神情大振,使劲拍着彼此的肩膀,惊喜万分道:“是秦淮女史来送我们了!”
“这是谁的老相好?”举子们激动坏了,没有佳人相送,怎好自称才子?
今日必成一段佳话!
“这得有三四十位了,我的天呐,我看到了郑燕如,还有齐景云的车……”
秦淮河每年都有品花大会,夺得花魁者,奖品是一支纯金的花卉。插在马车上招摇过市,一任群芳妒。
郑燕如是去年的花魁,马车上插得是金牡丹。齐景云是前年的花魁,马车上插了一支金海棠。
这两位的马车一到,没人敢说是谁的老相好了。
但举子们很快便想到另一种可能,登时集体激动起来。
“秦淮女史何等爱才重才,这是来给我们送考来了!”
“不把状元考回来,怎么对得起她们呀!”
于是举子们一起大喊大叫,命送行的家人赶紧让开去路,不要给女史们添堵……
今天这日子,举子们的话格外好使。
在他们的吆喝下,油壁香车组成的队伍,很快便来到了码头前。
举子们这才看清,车队里除了秦淮女史的马车,还有些富家文士的车轿。
更让他们不可思议的是,当先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居然是个光头……
只见眉目如画的雪浪法师,穿一身雪白的僧衣,外披绣金斑斓袈裟,缓缓走下车来,立时便把满场的男子都比了下去……
紧接着,一位位五陵少年、乌衣子弟,也从各自的车轿上下来。然后才是齐景云、郑燕如并一众瑶池仙子般的秦淮女史,袅袅娜娜在码头上现身。
~~
见秦淮女史朝自己望来,船上举子们激动到了极点,不少人都是头一次见到花魁,有人当场就要下船……
谁知这些人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
“赵施主父子在那!”还是雪浪眼尖,指着那艘最大最豪华,插旗最多的伍记客船,高声提醒同伴。
客船上,看热闹的赵昊一见到那颗光头,就知道事情要变味,转身就想往船舱里躲,却被老爹和吴康远一左一右架住。
“父亲快放开我。”赵昊奋力挣扎。
“傻孩子,人生如此风光能有几回?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躲什么?”赵守正却笑着不放手。
“是啊,贤弟,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美人空对河。”吴康远也笑嘻嘻说道。
赵昊又向两个弟子,投去求助的目光。
二阳却爱莫能助的摇摇头,华叔阳小声道:“怎敢对师祖动粗?”
“师父你要习惯这种场面,家叔的拥趸,当年比这还疯狂呢……”王武阳也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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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那些男男女女,已经涌到他的船边,齐声喊道:“赵公子,红楼诗社来送你了……”
“什么红楼诗社?”船上众人不由一愣。
“《初见集》面世后,金陵的文人雅士、女史闺秀无不人手一本,因为爱极了小赵公子,便自发组织了初见社,推举小僧为首任社首,如今已有近百名成员了。”便见雪浪微笑道:
“至于这诗社的名字,自然出自公子那句‘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了。”
赵昊听了直翻白眼,心说还不如叫‘青楼诗社’来的贴切呢。
“当然,如果赵施主不喜欢,还可以改成别的名字,比如‘竹石诗社’,但似乎太过孤寒,不符合咱们金陵人的气质……”
雪浪不理会赵昊的郁闷,在那里喋喋不休一阵,然后向他介绍起两位自重身份,没有上前凑热闹的花魁道:
“为了更好的支持赵施主。这位齐姑娘被推举为本社左兰台,郑姑娘被推举为本社右纳言,今日特来与小赵公子相见。”
齐景云和郑燕如便齐齐两膝微曲,颔首低眉,微微欠身,向赵昊道了个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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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
举子们全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愣在那里一个个说不出话来。
初见社的成员们,不是秦淮女史,就是五陵少年,其中还不乏一些味极鲜老顾客。这些人怎么会在乎旁人怎么看?他们自顾自的从马车上搬下了长案,设在码头边,摆上了鲜花美酒,恭请小赵公子下来话别。
赵昊只好依言下船,想要以茶代酒喝几杯,快点打发掉他们。
谁知这帮人却不紧不慢的架好了琴和琵琶,拿出了横笛竖箫,当众合奏起送别调来。
“多谢诸位相送,我只是个陪考的,不要喧宾夺主。”赵昊这个尴尬啊,一边朝雪浪使劲使眼色,一边小声提醒。
“他们只是些追逐功名的俗人而已,怎能与我诗坛盟主相提并论?”雪浪却一脸理所当然道。
“你还说!”赵昊狠狠瞪了雪浪一眼,不提这茬他还不生气呢。
“好好,都是贫僧的错。”雪浪话虽如此,可俊脸上满是得意,哪有一点认错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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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一顿,他又小声道:“再说,能目睹此等文坛佳话,是他们的荣幸,哪会有人不耐烦?”
赵昊闻言看看左右,果然见那些举子也好,送别的也罢,全都一副陶醉模样,似乎还挺享受其间的。
“赵施主也要好好配合,休坏了这段佳话。”雪浪轻声说一句,便微闭双目,投入的打起了拍子。
结果等到她们演奏终了,赵昊还被粉丝团围着不肯放人。
“诸位,请回吧。”赵昊无奈拱手。
“不,我们不回去。”众粉丝一起摇头。
“船都要开了……”赵昊指指身后。
“那小赵公子就留下来嘛,你又不用考试。”
“就是,干嘛要跟着去那苦寒之地,留在金陵享尽清福还不是美滋滋?”
“……”赵昊是拿这些牛皮糖没办法了,差么点就要让高武动粗了。
“算了算了。”雪浪站出来,假假的帮赵昊说话道:“我们既然都以赵公子门下自居,当然不能让他为难。”
赵昊心说,死秃驴,你可算说了句人话?
谁知雪浪话锋一转,回头笑眯眯望着赵昊道:“只要小赵公子将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补全,我们就放你北上。”
“对!补上补上!”众粉丝登时尖叫起来,就连一直稳稳重重的齐景云和郑燕如,也终于兴奋起来。
“补上补上!”非但他们,就连那些船上的举子,也跟着一起起哄。
小赵公子的《初见集》已在金陵大热,他们也都拜读过。
扉页上那一句,实在太美太勾人了,此生不得续篇,必为一大遗憾。
赵昊却打定主意,坚决不补。
开玩笑呢,这是他准备在特殊的时刻,送给特殊的人的,怎么能提前放出来呢?
可今天不拿出点货来,怕是脱身不得,他只好朝众人抬了抬手。
“那首词还没填好,我便将一首《长相思》送给故乡人。”
众人闻言,自然也不会再聒噪,码头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唯恐打扰词人的灵感。
赵昊背着手,缓步向前,人群便潮水般分开。
只听他朗声吟诵道: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雪浪闻言眼前一亮,知道又是一首上上之作问世了。
便见赵昊一直走到岸边,方缓缓动情道: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一首词诵罢,赵昊赶紧上船,对仍沉浸在那词中离愁意境的众人拱手道:“再会吧,诸位!”
码头上的送别者们,这才回过神来,一起朝赵昊还礼道:“赵公子早回,金陵等你……”
雪浪也朝赵昊不断挥手,眼里含着泪水,心里暗暗叹道:‘想不到赵施主,对金陵爱得如此深沉……’
插满黄旗的几首客船次第解缆,缓缓驶离了官船码头。
船上的举子们,一边朝着送别的人挥手,一边偷偷抹泪。
本来一群春风得意的进京举子,还没觉得远离故乡有什么大不了。可让小赵公子这‘山一程、水一程’给弄的,一个个满腹离愁别绪,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小赵公子果然害人不浅啊……
见这些大老爷们儿各个眼圈发红,一副初次离家的怂样,赵昊摇摇头,刚准备进船舱去歇会儿。
却被王武阳拉住,劝他道:“师父,不着急进去,再看金陵一眼吧。”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有什么好看的?’赵昊心中吐槽,但刚刚做了那首离愁浓浓的《长相思》,却是不好反对的。
他只好耐着性子看着渐渐远去的青色城墙,只见官船码头上的人影已经变成了黑点,白鹭洲却近在眼前了。
“哇,原来白鹭洲还有这么美的景色,以为都被徐家毁掉了呢……”看着眼前芦花秋飞、雪海连绵的美景,王武阳不禁大惊小怪起来。
“那不废话嘛,白鹭洲多大呀,徐家能全都占了去?”赵昊白他一眼,感觉王武阳今日有点反常,莫非是离乡综合症?不对啊,他家在苏州啊……
王武阳却突然安静下来,赵昊正要说话,却忽听有七弦琴声从白鹭洲上传来。
那琴声穿过芦花,很快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举子们凝神倾听,有人轻声道:“是《采桑子》的曲儿……”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天籁之音唱道: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歌声琴声中,浓浓的不舍之情催人心肺。
这下,五艘船上的举子们,一个个全都哭成了泪人。
赵昊也被定住了身形,他分明看到白鹭洲上一蓝一粉两个倩影,一个在弹琴作歌,另一个朝他使劲的挥手。
他不由自主也抬起手,朝着那两人用力的挥了挥手。
赵昊心中的离愁,终于被勾了起来。那淡淡的不舍与牵挂,让他终于清楚的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不是天涯逆旅,这金陵城就是他的家,家里有等着他回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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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江上行
船儿很快远远驶离了白鹭洲,再不见那芦花中弹琴的佳人,只有如泣如诉的琴声,还断断续续被江风送到船上人的耳边。
见小赵公子伫立在船尾,举子们这才知道,原来那双佳人,又是来送他的。
只是这首词《初见集》上也未收录,定然是小赵公子私下赠给那位弹琴的佳人的。
“他还是孩子,就这么多红颜知己,长大了还了得……”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有什么好气的?小赵公子的才情,怕是本朝首屈一指了。你但凡能做出他一首来,一样有的是红颜知己……”
“我们能做出来吗?不能,所以没有也是正常。”
“还是好好考进士吧,这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走的路……”
众举人的话,自嘲中透着自信。
~~
插着黄旗的船队,中午时离开金陵城,从江东门水道进入长江,然后一路顺流而下,黄昏时分便到了镇江府丹徒县水面。
这一百六七十里水路行下来,原本呈密集队形的船队,也都分散的看不见彼此。
赵昊他们乘坐的这艘十余丈长的双层客船上,水面以上的舱室一共三十余间,搭乘六十来人,其中赵昊一行就占了大半。
他父子师徒四人之外,还有高武、方文,以及十余个蔡家巷的壮汉。再加上王武阳和华叔阳各自的书童、长随、护卫,这就三十来人,以及吴康远和他的随从也被赵昊邀请同行。
是以赵守正的那班同年,倒有大半在另外两艘船上。只有唐鹤征和施近臣几个更亲近些的,带着各自的随员上了这条船。
立冬已过,邻近小雪,江面上的风已经很是刺骨,赵昊怕冷怕热,自然早就躲进温暖的舱室中,躺在床上翻看华家送他的《梦溪笔谈》。
这本书经过蒙元几乎失传,赵昊在书店就没见过,也只有藏书丰厚的华家,才能找到前朝的印本。
当然,这本不是宋代的原版,而是华家自行印刷的今本。但无论是纸张还是版式都无可挑剔,让人看上去就赏心悦目,其实比直接读宋代古本舒服多了。
而且华叔阳还告诉赵昊,这是用他家珍藏的铜活字印刷的,要比雕版印刷高档多了。
赵昊正在感叹无锡华家的实力,华叔阳忽然推门进来。
赵昊瞥他一眼,华叔阳脸色一变,赶紧退出去关上门,重新敲门道:“师父,我能进来吗?”
“你说呢?”赵昊对这冒冒失失的二徒弟,也是哭笑不得。
华叔阳这才腆着脸进来,向师父问安之后,便又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
“师父,我找到证明地球是圆的法子了!”
“哦?”赵昊不由好奇起身,跟着华叔阳去看个究竟。
王武阳和师父同屋,看到赵昊出去,赶紧给他拿了件连帽的披风,然后才跟着上了船舱顶层。
赵昊披上披风,系好兜帽,看那华叔阳满脸兴奋的指着远处的江面道:“我方才用望远镜欣赏远处风景,本想看看能不能瞧见金山寺。结果让我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什么惊人一幕?”王武阳催促道:“少卖关子!”
“我看到远处驶来的帆船,居然先见到桅杆的顶端,然后一点点露出整张船帆,最后才能看到完整的船。”
华叔阳挥舞着手臂,将单筒望远镜递给王武阳,高声道:“不信你现在就看看。”
“哦?”王武阳接过来,朝着远处江面望去,此时恰好有条大帆船往东而去。他目光一直追随着那艘船,果然看到先从视线中消失的是船身,然后是船帆,最后才是桅杆顶端。
“就像是下坡一样呢!”
“对吧,江面按说是平的吧,怎么会出现上坡下坡的情形呢?”华叔阳便两手重重一拍道:“这只能说明我们脚下的大地是圆的!”
“是这样吗,师父?”王武阳便求证的望向赵昊。
赵昊微笑着伸出手,王武阳马上从随身携带的百宝囊中,拿出特制的粉笔递给师父。
赵昊便在船板上画了一段弧线,然后向两个弟子讲解起其中的道理来。
两个徒弟悟性极佳,赵昊简单几句话,他们便听得明明白白。
赵昊将粉笔丢还王武阳,拍拍手上的白灰,笑道:“其实还有个简单的方法,也有一样的效果。”
说着他指了指西边即将落山的太阳道:“你们想想,如何能在短时间内看到两次日落?”
见夕阳刺眼,王武阳赶紧又从百宝囊中,拿出一个螺钿的眼镜盒,取出一副金丝墨镜,递给师父。
那是赵昊私人订制的一副,有小巧的椭圆形平光镜片、纤细的金丝镜腿,看上去,与后世的墨镜已经没有区别了。
当然比起树脂镜片、钛合金的镜架,这水晶的镜片,纯金的镜架还是有点沉。
‘不过我喜欢……’赵昊美滋滋的架在鼻梁上,他感受到的不是重量,而是金钱的份量。
两个弟子羡慕的看着老师,感觉这墨镜很是拉风,不由暗暗打定主意,等到了北京,我们也要定制一副……
但眼下不是羡慕的时候,两人很快便沉下心思,苦苦寻思起老师的问题来。
不一会儿,王武阳便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
“我也想到了……”华叔阳也紧接着一拍脑门。
然后两人便不约而同躺在甲板上,只见原先刚与地平面相交的一轮红日,一下就只剩了一半。
不一会儿,那轮红日便彻底消失在两人眼中。
二阳又赶紧从地上蹦起来,果然看到那本已落山的夕阳,重新露出了半圆!
果然看到了两次日落!
待到夕阳再次落下,余辉将天际照耀成绚丽的紫金色,两人终于收回了目光。
“如果爬到桅杆上,应该还能再看一次夕阳!”华叔阳抬头看到了在晚风中鼓荡作响的风帆,便真个要爬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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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看也知道是这样。”赵昊怕他笨手笨脚的,不小心摔下来怎么办?忙叫住华叔阳道:
“但这只能证明地面有弧度,还不足以说服别人,地球是圆的。”
“那倒是,谁让地之广,足千万里呢。一只蚂蚁如何能窥得全貌?”华叔阳苦笑一声。
“除了环球旅行之外,还是有法子证明的。”赵昊却微微一笑道:“当然,这不是你们现在该思考的问题,先给我好好用功,考个状元再说!”
“是,师父……”两个徒弟恭声听命之余,为免也会腹诽,师父又卖关子了……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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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扬州行
当天,众人在船上过夜,翌日上午抵达了扬州城。
扬州滨运河、临大江,自古便是天下顶尖的商业大都会,天下商贾咸居于此,造就了扬州城的千年繁华。
到了本朝,扬州经济中心的地位虽然被金陵、苏杭所取代,但其仍是全国的盐运中心。
每年有十亿斤以上的海盐,从扬州沿大运河和长江,转运到全国各地贩卖销售。毫不夸张的说,半个大明的百姓,都在吃扬州发运的淮盐。毫无疑问,如今这是一座因盐而兴,因盐而繁华的城市,城内大小盐商已然超过百家,其中又以徽商为最。
徽商在扬州包揽盐运,两淮额引一千六百九万有奇,皆归徽商十数家承办,然后才分发给下面的中小盐商。
这些大盐商家资巨万,坐地生财。毫无经营之苦,自然视金钱如粪土,早已没有了传统徽商的勤俭抠门。他们在扬州生活侈靡奢华,竞相修园林、养瘦马,建戏班、搞收藏……当然,除了这些个人享受外,他们也会积极的修桥铺路建学堂,为公共事业慷慨解囊。
盐商们还尤其喜欢助学,非但扬州和徽州的贫困学子会得到他们的资助,但凡从大运河进京赶考的举子,只要在扬州落脚,必然有盐商盛情款待,临走前还会送上不菲的程仪。
因此,盐商们在士林中的风评,并非普通人想象的那般不堪,反而很得读书人喜爱。与赵昊他们同行的这班举子中,曾接受过盐商资助的,便不乏其人。
插着黄旗的客船,陆续抵达扬州的东关码头。
每到一艘,举子们便被早就等码头上的各家盐商,争抢请回各家的园林,大排宴宴,好生招待去了。
赵昊他们自然也不例外。
而且他们的船上黄旗最多,引起的争抢也最激烈。
最后还是扬州八大总盐商之一的叶家出面,将他们这一船举子一分为二,一半由其余几家瓜分,另一半则被叶家包圆。
赵昊他们坐上豪华舒适的八抬大轿,在鸣锣开道声中穿街过巷,被抬进了扬州城。
等众人下轿,只见已身在一处豪奢华美的园林之中,到处是锦幕貂帷、书画尊彝,饰以宝玉,藏以名香,其服用之僭,池台之精,不可胜纪。
此时午间暖阳高照,主人家便在水榭中设下宴席,赵昊等人入席,只觉室内温暖如春,四周水木清湛、锦鳞游泳。又有绝色女史若干环侍一堂,温香软玉、细语柔声。又有梨园戏班,承应园中,堂上一呼,便歌声响应,丝竹悠悠,让举子们仿佛从人间来到天堂,只觉四周金碧照耀、五色光明,与人影花枝、迷离凌乱。
赵昊父子却是如坐针毡。对赵昊来说,他年纪还小,看不得这种乱七八糟的场面;对赵守正来说,当着儿子的面,更是做不得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好在主人家十分善解人意,微微一笑,对一旁恍若仙妃的侍妾耳语几句。侍妾便请赵昊父子,跟着她来到回廊尽头的一间花厅。
“有人在等二位,请进去相见。”侍妾微一欠身,做个请进的姿势。
赵昊警觉拉住了赵守正。
侍妾见状不由轻笑,对里头道:“赵公子,你要等的人来了。”
赵昊父子愣神间,便看到穿着出锋锦袍、头戴嵌玉幞头,富家子弟打扮的赵显,快步走到门口。
一看到是大侄子,赵守正不由吃了一惊。“哎呀,赵显,你不是回休宁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见到你爷爷了吗?”
赵显忙向二叔行礼,然后又跟赵昊打过招呼。
那侍妾便福一福,无声告退了。
“二叔,这个,是……”赵显嘴拙,面对二叔连珠炮似的发问,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便一跺脚道:“咱们回家再说吧。”
“回家?”赵守正不由问道:“回南京还是休宁?”
“隔壁。”赵显苦笑着头前带路,一脸无奈的对两人道:“到了你们就都知道了。
赵守正只好压下满腹疑窦,跟着大侄子穿过一道开在墙上的汉白玉月门洞,来到另一处豪华的园林中。
~~
进去园中,沿着蜿蜒的青石板路前行,只见路旁翠竹千竿,花木扶疏。
待到转过一处名为‘柳暗花溟’的太湖石,便见眼前豁然开朗,一处残荷映水的小湖畔,是极为典雅的曲廊幽榭,花厅书斋。
虽不如隔壁那样金碧辉煌,豪奢无边,却显得更加高雅有格调,更符合读书人理想审美。
赵守正不由点头连连,对儿子笑道:“等咱们安定下来,也修一处这样的园子,然后咱爷俩每日赏花钓鱼,简直活活美死……”
“没出息的东西!”却听一声熟悉的呵斥,吓得赵守正猛一哆嗦。
父子忙循声望去,便见暌违近一年的赵立本,头戴乌纱的平定四方巾,身穿栗色暗花的湖绸道袍,正红光满面的佯怒看着儿子。
“哎呀,父亲……”
赵守正眼碟子浅,一看到日夜牵挂的赵立本,马上泪奔。
他流着泪扑了上去,就要一把抱住赵立本。“儿子不是在做梦吧?”
赵立本一脸嫌弃的推开他,没好气的教训道:“你现在大小也是个举人了,要注意体统!”
“我就是当了宰相,也是爹的儿子啊。”赵守正见父亲拒绝拥抱,便拉着赵昊,跪在地上给赵立本磕头。
“好了好了,起来吧。”赵立本这才伸手扶一把孙子,对儿子道:“进屋说话。”
祖孙四人便走进池边名曰‘听荷轩’的花厅。
只见那花厅的窗户上,没有糊常见的高丽纸,而是嵌着五色的玻璃。
从室外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楚。但进去往外看,却见室外景色,清清楚楚,五彩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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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让赵昊惊奇的是,书房墙上,居然还挂着一面银框玻璃镜!
看着镜子里纤毫毕现的自己,他不由脱口问道:“这是泰西货?”
“乖孙就是有见识,”赵立本欣慰的颔首道:“这是佛郎机走私进来的玻璃镜,一面五百两银子。在扬州,你要是没几面这样的西洋货,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赵昊心说,这门生意可真赚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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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雪迎
赵立本和赵显等着他父子,这会儿也没用饭。
侍女便端上精细无比的淮扬菜来,祖孙四人在花厅中边吃边聊。
赵守正饿极了,端一盅清炖蟹粉狮子头,一边大口吃着,一边有些埋怨道:“赵显,你小子好不靠谱,找到爷爷了也不回去报信,害我和你爹一直牵肠挂肚。”
赵显忙小声解释道:“是爷爷不许我说的。”
赵守正使劲咽下口中的肉,便闷声对赵立本道:爹,你瞒得我们好苦啊,你这日子过得,比在南京还舒坦。却让我们苦了大半年。”
“没有那半年苦,有现在的你吗?”赵立本呷一口小酒,眯着眼冷笑道:
“我本打定主意,要丢下你们三年不管。要不是你们还算争气,这会儿也休想见到老子。”
说着他对赵昊和颜悦色的笑道:“乖孙,你做的事爷爷都知道了,干得好啊。尤其是把钱家、刘家给办了,真给你爷爷我出气了。”
他虽然得意洋洋,却绝不忘形,只字不提周祭酒那档子事儿。
但赵昊此时焉能猜不出那封信的来历?
不过他也同样不提这件事,只笑嘻嘻的哄老爷子高兴。
“爹呀,咱家不是败了吗?怎么看着比原先还阔啊?”赵守正和老爷子酒过三巡,终于忍不住问道。
“狡兔尚且三窟,老夫为官几十年?岂能不知宦海险恶?岂能不未雨绸缪?”赵立本对着儿孙,自得吹嘘道:“现在也不怕告诉你们了,伍记里有咱们赵家的股份……”
“啊,真的啊?”赵守正可是久闻伍记大名,知道这是一家囊括了官盐转运、钱庄当铺、漕河运输的大商号,不由眉开眼笑道:“这岂不是说,咱们也能过上盐商一样的日子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赵立本白他一眼,气不打一处道:“真不知你这厮,是怎么考中举人的?”
“当然是祖宗显灵了。”赵守正却也不傻,哪怕是对自己的父亲,也只是含糊的提一嘴道:“太祖爷托梦说,咱们赵家还要出个进士,就应在儿子身上了。”
“太祖爷也有瞎了眼的时候,”赵立本笑骂一声道:“那你就老老实实去考进士,本本分分当个官,别老想着盖园子,养瘦马。”
“咳咳,我刚才只说盖园子,可没说养瘦马。”赵守正闻言咳嗽的老脸通红。
“你那德行,老夫还不知道?”赵立本哈哈大笑,显然畅快至极。
“父亲,还有两个孩子在场呢。”赵守正抗议道。
“赵显过了年就完婚,赵昊也不小了……”赵立本说着,状若随意的问一句道:“对了,刘家没再纠缠吧?”
“刘正齐哪还有脸?”赵守正摇头笑道:“他都没脸待在金陵了,听说已经回苏州去了。”
“那就好。”赵立本点点头,有些欢喜的对赵昊笑道:“乖孙别难过,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爷爷再给你找门更好的。”
“咳咳……”赵昊也咳嗽起来,忙摆手道:“爷爷,我还小哩,还是过几年再说这事儿吧。”
“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赵立本却呷一口小酒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唉。”赵昊点点头,但愿老爷子是喝多了随口一说。
~~
赵守正与父亲重逢,心中大石落地,加之活了三四十岁,终于得到父亲的认可,自然毫无悬念的多喝了几杯。
然后毫无疑问的醉倒了。
赵昊刚要扶着父亲去休息,却被赵立本叫住。
“赵显,你扶二叔去休息。”
然后老爷子又对赵昊道:“乖孙,陪爷爷在园子里转转,消消食。”
“嗯。”只要不提劳什子婚事,赵昊就还是乖孙子。
赵显便扶着赵守正去休息,赵昊则搀着赵立本,在这幽静的园子一边散步,一边闲聊。
赵立本指着园子里的风景,向孙子显摆道:“这园子是嘉靖三十六年,爷爷在浙江当臬台的时候,花了一万两银子,从同乡手中购置的。这些年又陆续投了几万两,花了不少的心思,才有如今的规模。”
“好比这园中,以方才的听荷轩为中心,分为春夏秋冬四片。东边以竹石为主体,象征春天。南边以太湖石,象征盛夏的江南景色。西边用黄石烘托秋天群山的挺拔,北边用颜色洁白的雪石,突出冬日里积雪未化的寒冷感觉。乖孙,你觉得如何啊?”赵立本说完,满怀期待的看着赵昊。
赵昊正在营建小仓山,自然对园林十分有兴趣,闻言由衷赞道:“旨趣新颖,独具匠心,可领一时风骚。”
他心说,回头我也把小仓山按主题划分出来。那五百亩地有山有水,可比这十几亩的小园子,值得折腾多了。
谁知赵立本却不满足,拉着赵昊在一座二层的阁楼前站定,笑眯眯对他道。
“乖孙,你的诗才,连王弇州都赞叹不已,看到自家的园子,难道就没有赋诗一首的冲动吗?”
“没有。”赵昊断然摇头。
“那可不行!”赵立本吹胡子瞪眼道:“就算是给咱们家园子扬名,你也得给我作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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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这作诗又不是下地干活的,得有灵感啊。”赵昊苦笑着说道。
“你少来这套。”赵立本敲他脑袋一下道:“今天你是作也得作,不作也得作。”
老头说着,往太湖石上一坐,抱着胳膊道:“不然爷爷就不回去了。”
“唉,好吧……”
赵昊无奈沉吟片刻,方道:“那就送爷爷一首词吧。”
说着他便缓缓吟诵道:
“小构园林寂不哗,疏篱曲径仿山家。昼长吟罢风流子,忽听楸枰响碧纱。
添竹石,伴烟霞。拟凭尊酒慰年华。休嗟髀里今生肉,努力春来自种花。”
“哈哈好,乖孙果然出口成章,这《于中好》填的妙啊,道尽爷爷的心思。”
赵立本满意的连连点头,这才放过赵昊,在他的搀扶下缓缓走远了。
~~
待到祖孙走远,那水榭二楼的轩窗推开了。
二楼房间里,现出叶氏的身影。她身旁还立着个十三四岁,如冰雪般澄澈空灵的女孩。
那女孩还只是个美人胚子,却透着让人印象深刻的淡漠和冷静,她静静立在那里,看着赵昊远去的身影。
“雪迎,你觉得如何?”此刻的叶氏,没有了在赵立本面前的小女人姿态,恢复了原本的稳重。
“见一面吧。”那叫雪迎的少女微微颔首,脸上不透露一丝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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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给安排上了
那赵立本散步消食只是借口,目的达到了,便没兴趣在外头吹风了。
十月底的风,哪怕是扬州也够冷的。
回到堂屋,赵立本便让娇俏的侍女,引领赵昊去卧房中歇息。
“乖孙,你先睡个午觉,”赵立本背着手,笑眯眯的对赵昊道:“晚上咱爷俩有个局,你可得养好精神。”
赵昊一阵恶寒,感觉有些毛毛的。
但在老赵家,爷爷不在他说了算。爷爷在,他就说了不算了,这个位分赵昊还是拎得清的。
跟着进去卧房,侍女铺好床,将汤婆子冲上开水,装进柔软的松江棉布袋中,塞进被窝里暖床。
然后她又帮赵昊脱下鞋,给他泡了壶茶,然后柔声道:“公子歇息,奴婢就在外间守候,有事唤一声便可。”
赵昊点点头,平躺在柔软的千工床上,定定看着帐顶的绮罗,恍惚间仿佛回到初临贵境时的情形。
桑蚕丝的被褥轻若无物,汤婆子持续散发温暖,赵昊却毫无睡意,脑海中飞快的寻思着老爷子的事情。
很显然,开年时那场变故,对赵家儿孙来说是突如其来的浩劫。但在赵立本那里,却是早有预料,甚至是有意露出破绽,以退为进的。
这并非赵昊的臆想,而是从赵立本的现状中,倒推出来的。其实,以赵立本旧历宦海险恶的老辣来说,会有这番安排一点也不奇怪。毕竟高拱前年就被提拔为礼部尚书,预备入阁了。如果两人的矛盾真的不可调和,赵立本怎么可能会坐以待毙?一定会未雨绸缪的!
结合老哥哥的分析,赵昊估计,赵立本至少做了三件事。包括提前将财产秘密转移到扬州、利用南户部亏空事件自罚三杯换得全身而退、以及制造被高拱迫害的舆论。
最后,以区区五万两银子的代价,便化解了一场灭顶之灾。
毕竟,如果坐等高拱从北京发难,局面就会失去控制,怕是难逃身陷囹圄、被追赃到家破人亡的悲惨命运。
既然如此,老爷子手中肯定握着不少牌可出。
伍记的股份是一张,还有之前那些替他说话的言官,怕也不是单纯的见义勇为。说不定,跟老爷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还有那封及时出现的密信,说明老爷子非但一直暗中观察着自己父子,而且还对金陵城的风吹草动了若指掌。
周祭酒私会名妓是何等隐秘的事情?老爷子居然能将他写给朱泰玉的诗拿到手,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原来我赵家,不是想象的那样可怜弱小又无助。’
‘有这么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在,我的步子似乎可以稍稍迈大点,不必像之前那么谨小慎微了。’
赵昊先是一阵暗喜,旋即想到还有不到两年,高新郑就要复出了。
不由又是一阵泄气,步子还是不敢迈的太大,不然一定会被扯到蛋的……
‘唉呀呀,苟到何时是个头啊?’
赵昊在床上扭成了麻花。
~~
傍晚时,侍女叫起了赵昊。
又进来两个侍女,捧着簇新衣袍进来,帮着赵昊梳洗打扮后,带他回到了堂屋。
堂屋里,赵立本正一个人吃茶,却没见赵守正和赵显的影子。
“爷爷。”赵昊规规矩矩向大佬行礼。
“嗯,起来了?”赵立本搁下茶盏,上下打量着赵昊,只见他身穿一袭绣着墨绿竹叶花纹的雪白绸袍,头簪羊脂白玉的发簪,腰间悬着碧绿的玉佩,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华贵不凡。
“唔,不错。有老夫年轻时的风采。”赵立本拢须赞一声,满意的点点头。
“爷爷,你让我穿成这样,到底要干啥去?”赵昊虽然也是骚包一个,但让老爷子这样打扮,心中难免忐忑。
“不是跟你说了吗?今晚咱爷俩有个局。”赵立本缓缓起身,赵昊忙上前扶住。
“伍记的大股东叶大娘子,听闻你来了,要请你吃个饭。”
“哦……”赵昊在金陵城混了这段时间,早就对那叶寡妇的大名如雷贯耳。
再联想到之前把他们接来的那家盐商也姓叶,而且两家的园子居然还互通。这让爱瞎想的赵公子,不得不怀疑,自家爷爷这个老鳏夫,和那叶寡妇是不是有一腿?
当然,他是不太敢说出口的。只小声问道:“那父亲和大哥呢?”
“他们另有应酬,几个休宁的同乡请你爹吃饭,你大哥去作陪了。”赵立本一边随口答话,一边往外走。
说话间,祖孙俩来到屋外,只见园中亮起了几百上千盏各色琉璃灯,将整个园子照耀的华灯星灿,恍若瑶池一般。
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心说老爷子到底有多少钱?怎么敢如此破费?
赵立本却司空见惯,毫不觉得有什么浪费,还在那自顾自的对赵昊道:“待会儿,你管叶大娘子,叫叶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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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赵昊点点头,愈发坐实了心中猜想。
他毫无节操的暗道,叶寡妇那么有钱,叫亲奶奶又有何妨?
爷俩走到一座灯火通明的水榭前,赵立本才站住脚,好像刚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道:
“对了,叶大娘子的孙女也在。”
“呃……”
赵昊立时眼睛瞪得溜圆,这是什么操作?
赵立本转头看着他,淡淡笑道:“乖孙聪明绝顶,应该知道爷爷是什么意思吧?”
赵昊心说,我他喵当然明白了!
不就是相亲吗?
不是本公子自夸,我上辈子相过的亲,得有一个加强排了……
本以为到了大明,终于可以摆脱无限相亲的宿命,谁知这才消停了不到一年,居然又给安排上了?
“说话呀?”赵立本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
“呃,爷爷,明白是明白。”赵昊尴尬的直挠头道:“可是你看我年纪还小,若真有联姻的需要,我看我哥正合适……”
“再胡说,当心我抽你!”赵立本作势一抬手,哭笑不得道:“你退了婚,赵显可没退!老夫已经给他看了日子,转过年来就成亲了!”
顿一顿,赵立本叹口气道:“何况,你哥那个怂样,人家孙女也得看得上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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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钢铁直男相亲记
其实赵立本之前,早就动过和叶氏联姻的心思。
无奈,叶氏的孙女实在太过优秀,而他两个孙子又烂泥扶不上墙,赵立本根本就没脸张这个嘴。
但现在不一样了,赵昊忽然就在各种层面上开了窍,已经完全不逊色于对方的孙女。正好又退掉了刘家的婚事,老爷子当然就动起了心思。
赵昊却感到十分奇怪,觉得爷爷此举有些多余。“不都是盲婚哑嫁吗?哪还轮得着那小妞做主?”
“唉,跟你说明白也好。”赵立本便站住脚,看着水榭中的绰绰人影,低声道:“那小妞叫江雪迎,乃是伍记老东家的嫡亲孙女。当年他们家遭了大难,男丁都死于非命,只留下叶氏带着襁褓中的江小姐活了下来。”
“哦。”赵昊明白了,叶氏肯定不是伍记老东家的正妻,最多是续弦,还可能是妾室。所以虽然是江雪迎的长辈,却做不了她的主。
“这些年,叶大娘子苦心经营,加上我也从旁帮衬,伍记非但没有衰落,反而比从前更加兴盛,库里存银超过百万两。”赵立本愈发压低声音道:“这偌大的家业,早晚还要交到那江小姐手上,你若是能拿下她,这伍记就是咱们的了……”
“哇……”赵昊不禁两眼放光。
“怎么样,爷爷这手厉害吧!”赵立本一攥拳,很是自得。
“我不。”赵昊却毫不犹豫的摇头。
“为什么?”赵立本愣在那里,这哪是赵家人该说出的话?
却见赵昊一脸臭屁道:“我管她有没有钱了,反正没我有钱……我说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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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个臭小子,夸你两句就找不到北了是不是?”赵立本气得吹胡子瞪眼,刚想好好教训他一番。
却见叶氏已经站在门口,迎接他们了。
“不管怎么着,先见见再说。你要是敢作妖,有你好果子吃!”赵立本只好威胁赵昊一句,然后在他的搀扶下迎了上去。
~~
水榭门口,双方祖孙见礼。
待到叶氏满脸慈祥的扶起赵昊,他便看到她身旁,还立着个如冰雪般澄澈空灵的少女。
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而且气质极佳……
赵昊心中暗赞一声,但这也是太小了吧?跟自己同龄,还是更小一点?让我跟这么大点的小女孩谈婚论嫁,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虽然,在大明,这个年龄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但赵昊是不一样的。他也不愿意去接受这种陋习……
心里疙疙瘩瘩,接下来的晚饭自然吃得味同嚼蜡。
那小女孩也是少言寡语,只有叶氏和赵立本问话时,她才会以无可挑剔的礼仪回答。除此之外,一言不发。
赵立本和叶氏,当着孙子、孙女的面,自然也放不开。
结果此番宴席气氛之诡异,也就可想而知了。
好容易将一顿饭吃完,赵立本便借故离开,赵昊想要跟着,却被他用杀人的眼神逼退回去。
少顷,叶氏也找了个借口,说给他们看看汤去,便溜走了。
下人们更是早就退的干干净净。
~~
水榭暖阁,便只剩了赵昊和江雪迎,这对可怜的相亲对象了。
赵昊没想到,自己穿越后,还会再体会一次相亲的尴尬。不过还好,他这方面经验丰富,便准备找个笑话,先让气氛正常起来,然后再把话说清楚。
谁知那冰雪美人似的江雪迎,却先主动开口了。她的声音又冰又脆,煞是好听。
“赵家哥哥不用如坐针毡,小妹也是应付长辈而已。”
显然,她看出了赵昊的不情愿。
“这样啊……”赵昊不禁大松了口气,心说怪不得老爷子对她赞不绝口,这份聪明劲儿就让人省好多麻烦。
他这才放松下来,笑问江雪迎道:“听爷爷说,江家妹妹可以自己做主,你干嘛还要遭这份罪?当初直接推了饭局多好?”
“答应见面,是因为小妹想看看,什么人比我还要厉害?”
却见江雪迎现出一抹,淡到几乎察觉不出的笑容,一本正经的对赵昊道:“顺便看看有没有商业上合作的机会。”
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却跟自己谈什么商业合作,赵昊自然感觉一阵别扭。
但旋即想到,旁人听自己谈生意经时,恐怕也是同样的别扭吧?
唉,真是苦了唐老板和方掌柜他们……
如是想来,赵昊便耐着性子,听江雪迎说起生意上的事情。
原来今年的生丝大战,她也参与其中了。
江雪迎是在听到开关风声后,以平均一两五一斤丝的价格吃进的,在涨到三两时便全都抛出。
十万两进场,二十万两离场,两个月净赚一倍。
听得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她可没有自己的先知先觉,全凭敏锐的商业嗅觉。在如此云诡波谲的局面下,准确判断,及时买入、果断卖出,能有这样的结果,可以说是神乎其神了。
其实江雪迎本来,也对此番操作颇为自豪。
但当叶氏告诉她,赵昊非但在丝价上涨中,赚了整整七的倍利润。
而且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居然还在后来丝价下跌时,以一手漂亮的借丝还丝,一毛成本不花,又净赚四万两了。
这让江雪迎一下就骄傲不起来了。价格上涨时能赚钱她还可以理解,价格下跌时还能赚钱,却是她从前没有想到过的了。
“请赵家哥哥指点迷津。”江雪迎说完,起身敛衽向赵昊福一福,柔声细语道:“哥哥是如何想到借丝还丝这一招的?”
“这没什么稀奇的。”只要大家不用谈婚论嫁,赵昊还是很愿意指点一下,虚心求教的小姑娘的。“这只是普通的买空卖空而已,不算什么特别复杂的手段。只要你看跌行情,找到愿意借出的商家,就能操作。”
江雪迎不愧是商业奇才,赵昊稍一解释,她便听明白了‘卖空’的含义。不禁愈发敬佩的看着赵昊,又接连请教了他几个商业上的问题。
赵昊都耐心的一一作答。不知不觉时间飞逝,有侍女进来添水,显然是在提醒两人,时间差不多了……
江雪迎却意犹未尽,待那侍女退下后,她略一迟疑,然后面含期盼的问赵昊道:“小妹冒昧请问,可否日后与赵家哥哥互相通信,继续请教哥哥。”
“这……”赵昊如今好为人师的毛病越来越重,下意识就要点头,但旋即想到两人尴尬的身份,便摸了摸鼻子道:“短时间内还是不要了,不然两位老人家会误会的。”
“倒也是。”江雪迎有些失望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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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加强排中加一人
江雪迎何等骄傲?见赵昊拒绝通信,她自然不会强求,便恢复了起先的沉静清冷。
“那就在商言商吧,听赵老大人说,赵公子掌握着霜成雪的配方,不知有兴趣拿出来合作吗?”
听人家改了口,赵昊彻底放了心。他也将心思放回生意上,略一寻思,便颔首笑道:“这可以,我出白糖,你负责销售,获利我八你二如何?”
江雪迎沉吟片刻,微微摇头道:“我出五万两,负责全部的生产销售,我以伍记的名誉承诺,所得利润与公子五五分账,如何?”
赵昊闻言暗暗点头,这小丫头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出五万两共享专利,既可以避免受制于人,又能获得更多的远期收益。
这对赵昊来说,也是不错的选择。反正白糖的秘密也守不了多久,以《天工开物》上记载的时间看,就算自己费尽心思,侥幸保守住秘密,依然用不了多久,那红糖变白糖的法子,就会成为尽人皆知的秘密。
毕竟,这法子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到一看就会。
偷偷生产一点还不要紧,一旦大规模生产时,根本没法保守秘密。
所以提前赚一笔专利费,然后利用伍记的强大实力,尽可能的抢时间倾销白糖,赚到最大限度的利润,对赵昊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他便点点头,一脸真诚的微笑道:“可以,我这人不爱讲价,就按你说的办吧。”
“好。”江雪迎点点头,便喊自己的侍女进来,要当场与赵昊订立契约。
赵昊看着江雪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禁暗暗检讨起自己,对待生意是不是太随意了点。
不过臭屁的想想,自己赚钱的法门那么多,要是事事精益求精,那岂不要活活累死?
“立约当然没问题。”这样想来,赵昊便又心安理得起来,含笑对那江雪迎道:“不过今天这档事儿,我爷爷这边太霸道。得拜托你跟你奶奶说下,就说没看上我。”
江雪迎微微一愣,旋即缓缓点头道:“请签字吧。”
赵昊仔细看看那契约,没有任何陷阱,便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然后拿出私章盖上去。
江雪迎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用一枚漂亮的鸡血石印章,盖在了两份契约上。
“我马上就要离开扬州,后续交割的事情,就拜托给老爷子了。”赵昊收起自己的一份契约,微笑说道。
“可以。”江雪迎点点头。
赵昊心说,以老爷子的本事,到时候应该不会被乱刀砍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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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叶氏端着汤去而复返,请赵昊喝了碗紫苏汤,便是所谓‘设汤送客’了。
赵昊回去住处,便见赵立本依然坐在堂屋吃茶,显然在等他回来。
“爷爷。”赵昊躬身行礼。“我回来了。”
“唔,聊得怎么样?”赵立本关切问道:“那小丫头不凡吧?”
“是有些不凡,”赵昊便遗憾的叹口气道:“可只怕咱入不了人家的法眼。”
“怎么可能呢?”赵立本却是不信的。“她会看不上我乖孙?难道要找神仙结婚不成?”
“咳咳,爷爷,也就你把自己孙子当成宝,”赵昊一脸苦笑道:“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好……”
“你没跟我这儿作妖?”赵立本打量着赵昊,他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真的没有……”赵昊心说,看来光搪塞是过不去了,我得出绝招才行。便壮着胆子,一脸好奇的笑问道:“对了,爷爷,你跟叶奶奶,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立本把脖子一挺,吹胡子瞪眼道:“不是跟你说了吗?普通合伙人而已。”
“真的?”赵昊一脸怪笑,显然是不信的。
“臭小子!”赵立本知道这小子粘上毛比猴儿还精,起身给他个暴栗,没好气道:“老子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这么大,就不能枯木逢春了吗?”
“可以,可以的。”赵昊忙抱头怪叫道:“爷爷你还是娶了叶奶奶,来的实际啊。”
“臭小子,要你教我做事!”赵立本抓起茶盏,作势要丢,赵昊忙落荒而逃。
“这小子,”赵立本搁下茶碗,哑然失笑道:“连老夫的玩笑都敢开……”
~~
那厢间,叶氏和江雪迎,也回了隔壁叶家的园子。
叶姓盐商名唤叶希贤,是祖籍休宁的盐商,原本在扬州还排不上号。是靠了赵立本的扶持,才一跃坐上八大总盐商的宝座,有了如今这番富比王侯的家业。
当时赵立本手握两淮盐引,不知有多少盐商想要巴结他发财,寂寂无名的叶希贤能得赵立本青睐,自然跟他的亲姐姐叶氏,有莫大的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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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叶氏每次来扬州,都会住在他园中。前番赵立本下野,退居扬州,和叶希贤做起了邻居。
叶氏身为叶家的大姑奶奶,自然住在弟弟家中。
江雪迎却不常来扬州,这次过来,便也住在叶家。
她将江雪迎送进了绣楼,又屏退了下人,这才笑问道:“怎么聊了这么久?看来是能说到一起的。”
“赵家……公子,教了我很多。”江雪迎微微点头。
“怎么样?奶奶眼光不错吧?”叶氏开心问道。
“赵公子确实优秀,雪迎目前还比不上。”江雪迎轻叹一声,没有逞强。
叶氏可是知道她好胜的性子,这还是头一回听江雪迎示弱呢。不由笑道:“没让你从苏州白来一趟就好。”
“没有白来。”江雪迎缓缓抽下头上的玉钗,搁在梳妆台上。那梳妆台也嵌着一面椭圆的玻璃镜子,映出她赛雪欺霜的娇嫩面容。
“那就定下来?”叶氏试探的问道。
江雪迎轻咬下嘴唇,缓缓摇头道:“我年纪还小,暂时还不想说这个事。”
“可以先定下来嘛。”叶氏又拿出一本《初见集》,翻给江雪迎看道:“你看他的诗,写得多好啊。这样的男人要先占下,省得将来长大了,却让别人抢了先。”
江雪迎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她不禁摇摇头,神情清冷道:“我对诗词没兴趣,奶奶我累了。”
“唉,好吧,你早点休息。”
见越说越起反作用,叶氏只好打住话头,退了出去。
江雪迎定定望着镜中,自己稚嫩的面容,紧紧咬着下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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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立本
叶氏出来绣楼,便又从那汉白玉的院门折回了东园。
她进去主人卧房,赵立本正坐在躺椅上,在松木桶里用藏红花加老姜泡脚,据说这样对肾好。
叶氏便让丫鬟退下,自己挽起袖子,蹲在木桶旁,帮赵立本捏起脚来。
“嗯,你这手艺可比兰儿强多了。”赵立本舒服的闭目享受一阵,好一会儿才幽幽问道:“雪迎怎么说呢?”
“她说……大家年纪都太小了,过两年再说。”叶氏却是略略修改了下措辞,以免引得赵立本大发雷霆。
谁知赵立本却没有动怒,摸着高高的发际线苦笑一声道:“唉,这还是没看上。”
“让大人失望了。”叶氏便仰起头,满脸歉意的看着赵立本道:“雪迎从小就有主见,她不点头我也不能逼她。”
“哎,我家那小子其实也一样,别看他跟我哼哼哈哈,但其实跟头倔牛一样,强按不喝水。”赵立本从水中拔出一只脚。
叶氏便从小罐中挑出滋补的药泥,给赵立本擦干脚均匀涂上,最后用布裹起来。然后再如法炮制另一只脚。
“那大人,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叶氏又问道。
“先这样吧,逼急了反而会坏事。等他们大点儿再说……”赵立本叹了口气,他拿赵昊没太好的办法。也不想逼的太紧,影响了祖孙的关系——老头子在晚辈婚事上教训深刻,知道祖孙关系如今是赵家的核心关系,不能因小失大。
“孩子们不知道,我们都是为他们好啊……”然后叶氏轻轻靠在赵立本的腿旁,幽幽说道:“当年,若是有人这样替我操心,多好。”
“唉,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赵立本伸手捏一下叶氏洁白的耳垂,低声道:“往后有我呢。”
“嗯。”叶氏微微点头,沉醉的闭上了眼。
~~
因为要赶在运河彻底上冻前抵达北京,赵昊等人在扬州也只住了一宿,便要启程北上了。
第二天一早,赵立本把赵守正单独叫到堂屋中。
赵守正立在父亲身后,仰头看着堂屋中供奉的爷爷奶奶的画像,心里有些忐忑。
往常这种场景,基本都会伴随着劈头盖脸的斥骂,以及零星的体罚……
但今天,赵立本和颜悦色,先给先考先妣上了一炷香,然后侧身让开道:“你也给爷爷奶奶上柱香吧。”
“是。”赵守正忙应一声,在袍子上擦擦手,恭恭敬敬的捻起一炷香,点燃贴在额头,拜了四拜,这才插入香炉中。
然后他又跪地拜了四拜。
赵立本却没让赵守正起来,而是背着手,仰头看着自己父母的两幅画像,油然感慨道:“这两幅像,是为父在长沙知府任上考满后,你祖父获赠正四品赞治尹,祖母获赠恭人时,我请人为二老所画容像。”
“虽然后来二老又获三品封赠,但人已经不在世上,就是想画也画不来了。”赵立本擦擦眼角,摆摆手道:“你祖父临终前,最挂念的就是你。他老人家知道,你大哥有官当,你却读书做生意都不成,他担心你将来的出路啊。”
赵守正眼圈一红,掉下泪来,哽咽道:
“当时他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考中举人,这次多亏祖宗保佑,我儿督促有力,孩儿终于可以告慰他老人家了。”
“是啊,听说你中举了,为父是高兴的。”赵立本恪守着‘君子抱孙不抱儿’的规矩,对两个儿子素来不假辞色,动辄恶语相向。像这样的认可,赵守正却还是头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
“这些年,让爹操心了……”赵守正哭成了个泪人。
“不过你也不要得意忘形!”赵立本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训斥赵守正道:“一个举人算得了什么?能横行乡里、包揽讼词?还是排上十几年班,大挑个吃苦受气的佐贰官?”
“呃……”赵守正心说,果然知子莫若父,父亲对我的人生理想了若指掌。
“你不会真这么想吧?”赵立本睥着他的神色道。
“没有没有。”赵守正不想临走前还挨顿板子,忙摆手连连道:“儿子要一鼓作气,考个进士回来。”
“这还像句人话。你只有考中进士,将来做官才能硬气。”赵立本勉励一声儿子,又迟疑一下道:“按说有句话,该等你中了进士再说。但还不知下一步,你会去哪里,你我父子难得见面,你便先记在心里。”
“请父亲赐教。”赵守正忙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为父有六字真言传授给你,”便听赵立本沉声道:“言宜慢,心宜善。”
“言宜慢,心宜善?”赵守正重复一句,忙牢记心间。
“这是为父为你量身打造的为官守则。”赵立本这才将他从地上扶起,仰面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道:“也不拘做官,日后你做人也要牢记这六个字。若是忘记了,就看看你儿子那个叫高武的护卫,跟他学着点,就不会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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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正一时摸不清头脑,只好先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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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正出去后,赵立本又把赵昊单独叫到房中,将五张一万两的会票递给他道:
“用你的印鉴到崇文门伍记,可以直接支取现银。”
“哇,爷爷好有钱啊。”赵昊两眼放光,将五张银票数了又数,这才美滋滋的收起来道:“我会省着花的。”
“省个屁,统统给我花掉!”赵立本却一摆手道:“不管你爹中没中,离京前,给我花的一文不剩!”
“啊,全都花掉……”赵昊心说这可有点难度,他在金陵城大手大脚花了大半年,也没花出五千两银子去。
现在赵立本让他在几个月内,把五万两银子花光,想想还怪心疼的呢。
“不错。”赵立本不容置疑的点点头道:“要在朝野百官心中,树立起老赵家真他妈有钱的高大形象。要让人家把你赵昊,和财神爷联系在一起。”
赵昊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说赵公明倒也姓赵……
“这样会让你父亲将来做官容易很多的。”赵立本拍拍赵昊的肩膀,期许满满道:“爷爷知道,你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不管干什么,有钱的名声都会让你风生水起的……当然,你爹的官儿得罩得住你才行。”
“哦。”赵昊有些明白过来,这不就是思聪从前的路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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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赵教主
赵立本又交代了两句才说完,赵昊便从袖中,掏出个信封递给赵立本道:
“这里头是和江小姐的契约,还有约定给她的糖方子,请爷爷代为交割。”
“哦?这里头就是你制霜成雪的方子?”赵立本眼前一亮,一脸好奇的接过那信封道:“爷爷实在想不透,你这小子从哪学会这神乎其技的?”
“嘿嘿,不是说了吗,太祖显灵。”赵昊含糊一笑,按住赵立本的手道:“等我们走了,爷爷慢慢看。”
“嗯。”方子是孙子给的,赵立本当然要尊重赵昊了。
他便按住心中好奇,将信封收入怀中,贴身藏好,确认无误后,这才出来送儿孙到码头。
赵立本在车厢中,看着插满黄旗的客船,缓缓驶离了东关码头,消失在视线中。
这才怅然若失的收回目光。
他刚要去掏出信封,赵显又上了车。
赵立本只好收回手,耐着性子回到家,随便找个理由将赵显打发走,然后回到书房,把房门从里头闩死。
做完这一切,他这才小心翼翼掏出信封,抽出那张糖方子屏息看去。
谁知,这糖方子面,却只有十个大字——黄泥汤淋红糖可得白糖……
赵立本两眼瞪得溜圆,下巴险些惊到地上,不由自主失声叫道:“苍天啊,果然是太祖显灵啦……”
不然这么简单的法子,为何别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却让自己孙儿赚的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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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扬州后,船队一路北上,两千余里水路徐徐而行,差不多要二十天才能到北京。
越往北就越是天寒地冻,进了山东地界,河面便结起了冰。全靠无数漕丁日以继夜的凿开冰面,才能保证往京师运粮的漕船继续通行。
事实上,从半个月前,漕运总督府便下劄禁止一应民船从运河北上,以保证漕运的通畅。
当然,插了黄旗的客船,只要交一笔除冰钱,还是可以继续从运河通行的。是以不少举子,将自己的黄旗借给北上的客商打掩护,据说一面旗最少也可以换五十两。
不过,赵守正和二阳、吴康远这些公子哥,自然看不上那仨核俩枣,不会干这种掉价的事儿。
这些日子,赵昊除了吃喝拉撒,几乎全都躲在船舱中。
他让高武给自己在床上支了个小桌板,整日里裹着被子、烤着火盆,时而冥思苦想,时而奋笔疾书,工作的热情要远胜在金陵时。
‘唉,当时要是抓抓紧,现在何必受这苦?’
赵昊揉着酸疼的手腕,搁下毛笔休息一会儿。只怪自己当初太懒散,结果书到用时方恨少,只能临时抱佛脚……
王武阳和华叔阳倒是想帮忙来着,可这本书写字的地方少,思考的地方多,还需要画许多图。他们从没接触过,只能帮倒忙。
赵昊写的是一个几何册子,他以勒让德的《几何学基础》为基础,将其命名为《几何初窥》。
而勒让德的《几何学基础》,则是译自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勒让德用现代语言将其改写成了通俗的几何课本,在后世一直沿用。
两个学生越是看不懂,就越是好奇。他们几乎寸步不离,一左一右的陪在赵昊身边。赵昊每写出一张手稿,两人便迫不及待拿来研读,他们都是聪明绝顶之辈,看着看着就看出点门道,入了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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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搁下笔,活动下酸麻的肩膀,却不见两个弟子来给自己按摩。
他侧目一看,原来两人正头对头,研究他之前写出的手稿呢。
“你们能看懂?”见两人入迷的样子,赵昊深感欣慰,便笑问道。
“似懂非懂。”华叔阳忙恭声答道:“学生愚鲁,感觉师父在阐述一种道,像是数学,又跟数学有区别。”
“是啊,太神奇了。如此精炼的语言,总结出了万千表象的本质真理,这就是道啊。”王武阳也满脸崇敬道:“师父真乃旷古奇才,这是一本类似《易经》的书啊。”
“这不是我想出来的。”赵昊倒是想归到自己名下,可惜再多最多二十年,传教士就会将《几何原本》带来中国,到时候岂不坐了蜡?
于是他便一脸谦虚道:“这是两千年前,一位名唤欧子的泰西先哲所著,为师只是将其略加改善而已……”
他还是无耻的吞下了勒让德的功劳,谁让勒先生还有二百年才出生呢?
“那不正是先秦百家争鸣的时候吗?”
华叔阳和王武阳不禁震惊,没想到华夏之外,居然也早有如此辉煌的文明存在。
“那欧子所著之《原本》,就是泰西之《易经》了吧?”
“可以这么说。”赵昊缓缓点头。古希腊发展出的几何学,被公认为是近代科学的基础。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非但几乎完美阐述了几何学,还向世人展示了严密的推演逻辑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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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纳和推演,是想要萌发近代科学,必不可少的两种思维方式。而儒家文化重归纳,轻推演。两个条件缺少其一,便难以萌发近代科学。赵昊现在要做的,就是提前为大明补上这一缺陷……等到几十年后徐光启来做这件事,就太晚了。
包括之前,给学生们上的那一课。也是为了让两人摆脱掉‘天人合一’这一根深蒂固的观念,让他们认识到自然界的规律和人世间的规律,这两者是两回事,不能把它合在一起,而要区分开看来。
欲要弘扬科学,必先扫清障碍,这都是要付出极大心血,花费漫长的时间,才能做到的事情……
~~
一路上,赵昊向弟子介绍几何学的诸多好处,又向二阳布置了个任务。
他对弟子说:“你们进京后,与同年要多多来往。不妨将我所写《几何初窥》印成小册,馈赠同年。若有同好者,可以多多接触,多多讨论,如有人想要学此门学问,你们可以让他来找我。”
“如果他们对几何不感兴趣,你们可以这样包装它……说它是在格物致知,并且是真正实现了格物致知。”赵昊狡猾的笑着吩咐道:“真正无可辩驳的从物里格出了知,就不信那些读书人能坐得住。”
“是,师父。”二阳忙恭声应下,将赵昊的任务牢牢记在心里。
如果放在从前,他们肯定要问,师父为何放开了授业的门槛?但从‘开眼看世界’那一课开始,两人便不单单将赵昊当做老师来侍奉,还将他视为掌握智慧的传道者,决心要誓死追随了。
既然是传道,当然信徒越多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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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自从在琉璃塔立志之后,赵昊就在努力克服自己的惰性。虽然依旧很怕麻烦,却还是责无旁贷的写出了这本《几何初窥》,然后让弟子在举子们中间传播。
这也是唯一可行的传播途径。在这个阶段,只能择最精英的人教育,播下更多科学的种子。然后让这些种子去生根发芽,最后逐渐改变整个大明的土壤。
而这本《几何初窥》,同时也是赵昊为授业设下的门槛,如果一个人看过此书毫无感觉,那说明他根本没有科学的天分,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相信,如果有天才存在,一定会为这本《几何初窥》抓狂的,因为他只给了定义、公理、公设和命题,没有给证明的过程……
这就像有的作家挖坑不填一样可恶。
~~
师徒三人沉浸在科学的世界中,对外界的时间毫无察觉。
不知不觉,便到了冬月十五,客船终于抵达了通州。
虽然通州还有水路可以直入京城积水潭,但为了保障漕运畅通,所有民间船只都不许驶入。
就算船上插了举子黄旗也白搭,估计换成钦差龙旗才能行……
一行举子只好在通州码头下了船,然后凭黄旗去驿站索要车马。谁知人家潞河驿鸟都不鸟他们,推说车马都派出去了,便把去要车的举子撵出门去。
举子们这才明白,什么叫‘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儿小’了。堂堂举子放在乡里,可以横行霸道,跟县老爷分庭抗礼,谁知还没进京城,在通州就现了原形。
“诸位不用自卑,这潞河驿乃是天下第一驿站,来来往往的部堂高官、天子钦差见多了。就连进京述职的知府,出京办差的郎中,都要时常受他们的鸟气。”有那老成的前辈举人,缩着脖子笑道:“咱们这些举人算个球,还是老老实实去车马行雇车吧。”
幸好通州乃进出京城的要津,满大街都是车马行。
而且那些车马行的态度,可比驿站强多了。车老板们给在冰天雪地中,冻得瑟瑟发抖的举子们端来姜汤,煮上面条,一个人还分给两个鸡蛋。
这下可把举子们感动坏了,只觉这些车老板们,比扬州的盐商还可爱。
等到举人老爷们填饱肚子、暖好身子,便跟车老板商量雇车的事情,问多少钱能雇一辆?
“什么钱不钱?给老爷们拉车,是小的们的福分。”车老板们大手一挥,尽显北方爷们儿的慷慨大方。“哪能要钱呢!”
“就是,要钱还是人吗?是人能要钱吗?”
“哎呀,实在太感谢了。”举子们自从中举以来,态度还没这么好过呢。感激不尽的直拱手道:“我们三十个人,给我们八辆车就行。”
“八辆车怎么够?老爷们什么身份?怎么能跟人挤一辆车?起码一人一辆,三十辆车!”车老板们简直就是活菩萨啊。让初次进京赶考的新举子们,对北方人的好感直接爆表。
“多谢,多谢,跟诸位一比,什么徽商浙商,都是小气鬼。”举子们把车老板捧上了天。
“一人一辆怎么够?难道让老爷们和行李坐一车?再每人加一辆行李车!”车老板们听了举人老爷们的奉承,愈发豪气干云,居然给他们一人配了两辆车,这是什么样的待遇啊!
但那些二进宫、三进宫的老举子们,却只缩在棉袄里哧溜哧溜吸面条,根本不感动。他们存心要让后辈知道知道,什么叫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新举子们心中未免腹诽,老前辈们太世故了,人家非但雪中送炭、还如此奉承,怎好如此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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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他们出发时,这才明白了车老板为何过度热情,前辈们为何无动于衷?
盖因人家只要借他们黄旗用用。这样带货进崇文门,可以不用课税……
每辆车上,都装满了不同种类的货物,塞得满满当当,只给举子们留了搁屁股的一点地方。车老板们还美其名曰,这是怕冻到老爷们。更过分的是,拉车的只有一头骡马,却在车厢后,还挂了一个斗。就是车老板们许给他们的行李车了。
那行李车上,同样塞得满满当当,也就刚刚够他们搁下行李而已。
举子们戴着厚厚的棉帽,裹着臃肿的棉袄,一个个身形扭曲的挤在货物缝隙中,哪还有半分举人老爷风流倜傥的做派?
他们想要出言谴责无良奸商的虚假宣传,可这天寒地冻的,风刀子呼呼刮脸,要表现出的愤怒的表情都不能,更别说出声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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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他们却没中招。
因为伍记在通州也有车马行,他们从伍记的船上一下来,就从码头被接进了伍记的车马行。
享用一顿丰盛的招待后,他们便在通州分号掌柜的安排下,分乘六辆马车进京。另外还有两辆马车跟在后头,驮运一行人的行李。
而且八辆马车干干净净,没有夹带任何货物。
车老板虽然很不情愿空跑这一趟,但掌柜的吩咐说,这车上有东家的贵客。他们却也只能尽心竭力,小心侍奉着。
但哪怕如此,还是把一行人冻得瑟瑟发抖。
天上明明挂着惨白的日头,却还飘着零星的雪花。
地面无分远近,什么山峦、村庄、河流,田野,全都覆盖着白色的冰雪。
这让从江南水乡而来的人们,简直如坠入冰窟窿一般。
‘这小冰河,还真不是盖的……’赵昊暗暗心说,为了多活几年,也要回江南居住。
“怎么这么冷啊。”华叔阳抱着汤婆子,裹着厚被子,却还是直哆嗦道:“这还考什么试,直接冻死得了……”
“是啊,也不知道,贡院里发不发被子。”王武阳也哆哆嗦嗦道。参照乡试时的经验,入场考试时,衣服不能有里子,被褥必须是单面……
单面的被子,它怎么絮棉花?根本就是个被单罢了……
“发被子,你做梦去吧。”吴康远也冻得够呛道:“上回我就是冻得手直抖,弄脏了卷面,结果又跟你们再来遭罪。”
“都说年轻人火力旺,你们还不如我个半老头子!”赵守正却轻蔑的瞥一眼一众晚辈,他既没裹被子,也没怀揣汤婆子,端坐在车厢中,居然不怎么怕冻。
顿一顿,他又补充道:“当然,高武除外。”
此时,车外的高武身穿单衣单裤,头戴毡帽,大步流星跟在车旁,一边警惕的看着四周,一边用毛巾擦汗。
“你们别跟我爹比,他在京城住过好多年,抗冻得很。”赵昊瑟缩在最避风的车厢一角,制止了两个争强好胜的弟子,要效仿师祖,丢掉汤婆子和褥子的傻缺行为。
“原来如此……”车上众人恍然,正说笑间,忽然听到外头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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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县主(盟主加更)
纷乱的马蹄声,踏破了旷原的平静。
看看腾起的烟尘,起码有十几匹马在奔驰。
高武毕竟是戚家军出身,时刻保持着警惕。马上就打了个唿哨,十来个蔡家巷壮汉,马上呼啦跳下马车,从腰间抽出铁棒,团团护住了赵昊他们那辆车。
“怎么回事?”赵昊探出头来,远远望去。
“有十几个人,在骑马追一个。”高武正好组织好了语言。
“不会是马贼吧?”华叔阳不由担心问道。
“这是哪儿,怎么会有马贼?”王武阳白他一眼。
“还真不好说,京师上月才刚解除戒严。”吴康远忧虑的看一眼那队越来越近的人马,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宝剑。“难保有马贼冒充鞑子作乱。”
这也正是高武如此警觉的原因,大明朝的北疆,从来都不太平啊!天子守国门,并非区区虚言……
十几名蔡家巷的汉子,一路上被高武反复操练,防备的就是这种情况。
当高武率众以马车为屏障,结好阵势后,那些骑士已经到了近前。
所有人屏住呼吸、严阵以待,然而当先的骑士与车队擦肩而过后,其余人马便也紧追不舍,呼啸而去,看都没看赵昊他们一眼。
原来是虚惊一场。
至于那些人为何逃、为何追,就不是赵昊他们需要操心的了。
赶紧驱赶马车,在天黑前进城才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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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过午。
通州距离京城四十里,冰天雪地马车又慢,紧赶慢赶也得两个多时辰。
所有人都想赶在天黑前到达京城,不然城门一关,又得在外头冻一夜,那可是要死人的呀。
可越是着急,就越是事与愿违,众人才到半路,竟然遇上了堵车。
看着前头望不到头的车马,赵昊简直要疯掉了,难道北京城从大明就开始堵车了吗?
“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吩咐一声,一个蔡家巷的汉子,便撒腿奔向前头,盏茶功夫气喘吁吁跑回来禀报。
“公,公子,前头有顺天府的官差设卡查车。”
‘是要办进京证吗?’赵昊心中暗暗吐槽,皱眉问道:“他们在查什么?收税吗?”
“不像,好像在找什么东西。”那汉子当兵时干过斥候,看到的东西要比一般人多一些。“我看真正的官差没几个,大部分倒像是谁家的豪奴。”
“怕是跟刚才的事儿有关。”赵昊轻叹一声,这北京城还轮不到自己耍横,也只能慢慢排着队往前挪了。
在寒风中苦等了大半个时辰,赵昊他们方才看清,前头百多步远处,有四五个帽插鸟毛的官差,在一个穿着六品服色官员的带领下,拦住了进京的马车。
但上前搜查车辆的,并非那些官差,而是一些个穿着杂色劲装,凶神恶煞般的武士。
看来确实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赵昊没心思遐想,只盼着赶紧过去这一段,谁知前头响起了争吵声。
而且还不能视若无睹。
因为其中一方,是应天来的举子。
待到赵昊等人下车时,便见情绪激动的施近臣、唐鹤征等人,拦在那些武士面前,不让他们靠近马车。
“你们瞎眼了吗?没看到这是插着黄旗的公车,官府不得搜查!”
“就是,赶紧放我们过去,关了城门要冻死我们吗?!”
那些劲装武士同样满脸焦躁,但谁敢在天子脚下,对天子门生动粗?
他们便将目光,投向那名从六品的官员。
那名官员暗叫倒霉,硬着头皮拿出票牌,朝举子们抖一抖道:“本官乃顺天府推官,封上峰命,盘查所有进京车辆!”
“这黄旗是皇上赐我们的便利,一路从南到北都没人查过,你顺天府也一样不能查!”
要是按照赵昊的想法,顺天府爱查就查去呗,赶紧查完上路才是正办。
可举人们却极其看重这面黄旗带来的特权,仿佛事关他们的尊严一般,根本不容商量。他们一个个寸步不让,义愤填膺的指责着顺天府越权,结果人越聚越多,把出城的那半边路,也堵得死死的。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一队要往通州去的人马,来到了近前。
见官差和举人争执不休,整条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打头的护卫便放起了静街号炮。
砰地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但神奇的是,气焰嚣张的双方,居然都没了脾气。
因为有资格放号炮的,除了州县亲民官之外,就只有四品以上大员了。
那推官赶忙转身看去,不由吓了一跳。
原来那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护卫,腰间挎着绣春刀,罩袍下还露出飞鱼服的一角。
居然是一名锦衣卫军官。
虽然自陆炳死后,锦衣卫威名大衰。但这名堂堂锦衣卫,居然只是给后头的人充当护卫……
能让锦衣卫充当护卫的,除了内阁大学士和七卿之外,就只有皇家的人了。
~~
不管哪一种,都不是他个小小推官能惹得起的。他赶忙一面命人清出道路,一面上前陪着笑解释。
那锦衣卫只是个护卫,正主是十几个劲装护卫簇拥下的一对兄妹。
“原来是长公主府的小爵爷和县主殿下。”推官赶忙躬身施礼。
那所谓小爵爷和县主,穿着神气的猎装,一个骑着黑马,一个骑着红马,都是通体没有杂色,体态矫健、四肢修长的名驹。
两人脸上都涂了厚厚的防寒蜂蜡,又穿着只露口鼻的严实冬装,也看不出具体的长相和年龄。
他们耐着性子听完推官的解释,去路也被官差清开了。
小爵爷便晃晃马鞭道:“我们走了,办你们的差吧。”
听声音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众随从听命,簇拥着两人便要东去。
路过那些举子时,那县主忽然看到马车上的黄旗,不由对那推官冷声道:“连我也知道,举子们的公车搜不得,你们顺天府做事也太霸道了吧。”
“妹妹,少管点闲事吧。”小爵爷无奈的看着妹妹,催促道:“再晚了,就到不了猎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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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差这一会儿。”那县主的声音听着更稚嫩,可却是个任侠的性子,她白了兄长一眼道:“举子们山水迢迢,千辛万苦好容易到了京城,就这样迎接他们?丢的是舅舅的脸,你看见了还不管?”
“好好好,我管我管。”小爵爷看来是怕自家妹子的,便苦笑着转过头来,狠狠瞪那推官一眼道:“还不赶紧放行!”
“是……”推官显然不敢得罪这对兄妹,忙挥挥手,命官差让开去路。
那些武士还不甘心,却被推官又狠狠瞪了一眼,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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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什么情况?(也是盟主加更)
在那县主兄妹的干预下,阻塞的交通终于恢复了顺畅。
举子们对那位女侠似的县主自然感激不尽,纷纷行礼道谢。
“京城不是外地,你们这些举子也得收敛点,不要惹是生非。”那县主看不清面容,但听声音应该年纪还轻,可教训起人来却头头是道。“安心读书才是正办。”
“是……”举子们还是头一回,被个小女孩教训呢,哭笑不得的应一声。
唯恐官差变卦,一欸县主一行过去,举子们便赶紧上车赶路去了。
好在那推官还没那么肥的胆子,敢对那对贵人阳奉阴违。他和那些武士静静立在一旁,紧紧盯着那些举子,仿佛要将他们的样子,都刻在心里一般。
等到这些举子过去,推官手一挥,马上重新设卡。
“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其余的客商不禁抱怨起来。
“你们也有黄旗吗?!”官差没好气的喝问道。
“那倒没有……”
“没有就老实闭嘴,打开箱笼,接受检查!”
官差们将火气,全都撒到了他们身上……
~~
让这一耽搁,赵昊等人紧赶慢赶,赶到北京城东便门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眼看着近在眼前的城门缓缓关闭,赵昊等人欲哭无泪。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通州过一夜,明天一早再出发呢。
正欲找个地方投宿时,却见那关到一半的城门,居然停了下来。
有人站在城楼上朝他们使劲挥手。
虽然听不清那人说什么,但众人还是知道,这是让他们赶紧进城。
举子们登时大喜过望,催着车夫使劲抽骡打马,冲向城门。
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北京城。
待到赵昊一行的车马,出了城门洞,便见一个熟人,打着写有‘光禄卿’字样的灯笼,等在道边上。
蔡家巷的汉子们看到余鹏,登时亲热的打起招呼。
“奶奶的,你小子面子够大,城门都能叫住!”
“我哪有那本事?只是提醒他们,距离关城门还有一点时间而已。”余鹏状若谦虚,实则自得的笑笑,毕竟想让人听进去话,可不光占理就够了。
说完他走到赵昊车前,向赵守正父子行礼问安。
那举止做派,还真像个人物了。
小九卿的长随,确实也算个人物……
当然,余鹏万万不敢在赵昊父子面前装腔作势,起身后便亲热笑道:“我家勋卿心心念念要来亲迎叔父,可只知道老爷们抵京的大概时日,年底寺里又忙,只能派堂公子和小人替他,天天守在这东便门。”
所谓勋卿,便是光禄卿的雅称。
说话间,一个戴着耳包子、冻得鼻头发红的少年,从城门楼上走下来。原来方才在城门楼挥手的,就是他。
余鹏引见后,少年便忙给赵守正和赵昊磕头,口称:“侄孙士祯,拜见叔爷爷、小叔叔。”
幸好赵昊整天被俩徒弟‘师父、师父’的叫着,才没有感到不适。
赵守正笑吟吟的扶起那叫赵士祯的少年,客气道:“有劳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回家再说吧,伯父肯定高兴坏了。”那少年虽然年纪不大,却十分干练,跟赵守正道声罪,便跑去唤过带来的三辆马车。
见赵家有人来接,举子们便也不再等候了,纷纷跟赵守正他们拱手道别。
吴康远也命书童和仆从,将行李搬到空下来的车上,对赵昊小声笑道:“我住我叔叔家,回头约你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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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等得就是他这句,便笑着点点头道:“你知道我住哪?”
“勋卿府上,还是好打听的。”吴康远洒然一笑,朝赵守正等人行一礼,便坐车去了。
剩下赵昊父子师徒,也用不了那么多马车了,便赏了些碎银子,打发他们离去了。
不一会儿,赵士祯带了三辆马车过来。
赵士祯陪着赵守正和赵昊坐了前头一辆马车,余鹏陪着二阳等人,坐在了后一辆车上。
最后一辆是装行李的,高武和蔡家巷的汉子们,全都步行跟在左右,朝着崇文门方向去了。
他们刚走远,便有几条黑影从墙根阴影下摸出。
只听一人低声下令道:“你等跟上去,我去向总管回报。”
那几人点点头,便分三路跟踪而去。
起先那人则往相反的方向奔去,穿街过巷,来到同处外城的安化寺。
~~
安化寺中,僧人们正在大殿作晚课,后院禅房内静悄悄没几个人影。
那人从后门摸进来,通过两道岗哨,来到了一间亮灯的禅房内。
禅房中,一个身材高大的麻脸汉子,正满脸焦躁的踱着步子。
“拜见柴总管。”那人进来单膝跪地。
被唤作柴总管的麻脸汉子,便劈头问道:“怎么样,堵到人了吗?”
“堵是堵到了,可那陆家的小子机警的很。”那人沮丧的禀报道:“居然发现了我们埋伏的人,拨转马头就跑。”
“那追上了没?”柴总管黑着脸追问道。
“追是追上了,可人自杀了。”那人脸上的沮丧更盛。
“那东西呢,从他身上找到了没?!”柴总管有些气急败坏,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没,他身上没有……”那人惊恐答道。
“废物!”话音未落,他便被柴总管重重一掌,打翻在地。只听柴总管恨恨道:“那东西要是找不回来,老子活不成,你们一样也全都得死!”
“总管饶命,我们已经尽力去找了。”那手下忙捂脸求饶道:“我们借顺天府官差的名义,拦住了所有和他接触过的车马,但还是一无所获。除了……”
“除了什么?!”柴总管厉声问道。
“除了八辆插着黄旗的马车。”便听那手下禀报道:“原本是要查的,可好死不死,遇上长公主府的小县主管闲事,让他们混了过去。”
“这么说来,那东西八成在他们车上了。”柴总管神色稍霁,沉声下令道:“给我查,查清楚他们都是谁,住在哪里!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东西找出来!”
“是!他们都是应天府来赶考的举子,住得也集中,不难追踪。”那手下忙应声道:“属下已经派人分头跟着他们了,很快就会有回报的。”
“要抓紧,东西一天找不回来,不光咱们的脑袋不安妥。”只听那柴总管幽幽吩咐道:“成千上万颗脑袋,也都在刀下悬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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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勋卿家的小灶
从前北京城是没有外城的,但嘉靖年间俺答多次入寇内地,京师数度戒严。为了巩固城防,嘉靖皇帝下旨修筑外城,原本打算用城墙将整个内城和天坛、社稷坛环绕起来,但动工没多久,发现实际工程量比设想的要大得多,以当时的财力根本无法完成。
最后朝廷决定分期施工,先筑南城墙一面的外城。在筑完南墙之后,东西两端折向北又筑一段,与内城东南角抱接。将北京城从原先的正方型,变成了‘凸’字型。
因此赵昊他们进京,必须先从东便门进来外城,然后沿着内护城河往西走一段,才能来到崇文门。
不过有了外城的保护,崇文门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城内之门,只要不是戒严时,便通宵不关。
等赵昊他们来到崇文门外时,只见城关下火把熊熊,商旅还在排队过关呢。
倒不是守城的官兵多体谅百姓,而是崇文门乃天下第一税关,外地进京的货物,大半都要由此门课税。是以多开一个时辰的门,就可以多收一个时辰的钱。
加之崇文门税关油水实在太大,上至课税大使、下至普通税吏素来都是一年一轮换的。大家就这一年光景,还不抓紧时间大捞特捞,哪有早早下班的道理?
看前头长长的队伍,赵昊心说这得半夜才能进城了。
但两辆马车根本没有排队,直接穿过人群,来到崇文门下。
税官们看到马车上‘光禄卿’的灯笼,也二话不说,直接开关放行。那些排队的商旅虽然不忿,却也司空见惯,懒得指责他们。
特权,就是这种让别人讨厌,却能爽到自己的狗东西。
~~
入城后终于畅通无阻,三辆马车沿着崇文门内大街一路北上,来到位于东城黄华坊的春松胡同。
赵锦早就得到消息,在胡同口翘首以待。
“哎呀呀。”看到赵锦立在寒风中,胡子都挂了霜,赵守正赶忙下车,握住他冰凉的手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不该在外面等的。”
“叔父说笑了,侥幸得官就忘本,我还配姓赵吗?”赵锦笑笑,朝他深深一揖。
起身后,他又拉住赵昊的手,动情道:“日盼夜盼,可算把兄弟盼来了!”
“哥哥不嫌我们人多闹腾就好。”赵昊笑着让二阳给老师伯行礼,然后对赵锦道:“都冻透了,咱们进屋说话。”
“对对对。”赵锦便一手拉着赵守正,一手拉着赵昊,与两人相携往自家走去。
赵锦家在胡同中段,是个坐北朝南的大院子。这里距离东华门不远,住得多是朝廷官员,因此房价着实不便宜。
赵锦进京时,足足花了两千两,才置下这个三进两出的大院子。要是没有赵昊的资助,他还真买不起这么大宅子。
当然,若非盘算着赵昊他们要进京赶考,人家赵锦也不会买这么大院子。
赵锦的女儿已经嫁人,长子留在老家侍奉太夫人,只有老妻和小儿子进京来与他团聚,再加上侄子赵士祯,并余鹏等十来个下人,光住东院就绰绰有余了。却连西院一并买下来,可见老哥哥从一开始就诚心诚意,想让他们来家里住。
赵昊父子师徒进去暖烘烘的堂屋,与老嫂子见礼之后,奉上从金陵和扬州带来的各式贵重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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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嫂子也是个朴实的人,早知道赵锦在南京充军时,就住在人家家里。再加上人家带来的礼物,足够买下这套宅子了,老嫂子就更加热情了。
见礼过后,丫鬟婆子打来热水,让客人们洗去风尘,赵锦便招呼四人入席。
花厅中,铜火锅热气腾腾,锅边摆着十几盘各式红彤彤的羊肉,让早就饥肠辘辘的众人,登时食指大动。
“来来,咱们今天涮锅子。”赵锦请叔父上座,他和赵昊分坐赵守正两旁,二阳和赵士祯在下首陪坐。
“哇,有十几年没吃这一口了。”看着一盘盘红白相间的羊肉,赵守正食指大动,十分懂行道:“上脑、三叉、黄瓜条,这桌肉可不便宜啊。”
赵锦亲手给叔父调配一碗麻酱,笑道:“你老侄子我这个光禄卿,别的没有,就是吃的喝的管够!”
“那倒是。”赵守正笑着点点头,光禄寺就是管着宫廷内外各种宴会的,赵锦这个寺卿家里,自然不缺各种食材。
“先吃先吃,饿死了、饿死了。”赵昊便夹起一片羊肉,像前世那样涮起来。
谁知却惨遭赵守正鄙夷。
“你这是什么穷人吃法?”只见赵守正端起一盘羊肉,用筷子全都拨进锅中道:“正经人家,都是成盘下的。”
“我没吃过,哪知道这个……”赵昊干笑一声,掩饰过去。
羊肉转眼就熟,众人便下筷子开动起来。转眼间一人少说三五盘下肚,终于肚里也不饿了,身上也暖和了……
下人又用托盘送上十盘羊肉,赵守正摆摆手道:“这么晚了,不吃羊肉,搞点白菜豆腐吧。”
“照叔老爷吩咐的办。”赵锦便吩咐仆人道:“再弄点云南送来的虫草松茸、鸡枞牛肝之类,给大伙儿清清口。”
仆人赶忙下去准备,不一会儿,便端上来各式珍贵的菌类,大冬天的居然还新鲜,也不知是怎么保存、怎么运来的。
将那些菌子下锅一涮,送到嘴中入口即化、满口鲜香,居然丝毫不逊色于羊肉。
赵守正不禁大赞道:“今日方知‘四不副’是胡说八道。”
“师祖,什么叫四不副?”华叔阳好奇问道。
“这啊……”赵守正看看赵锦,赵锦给他斟杯酒,接过话头笑道:
“所谓四不副,说的是京城里有名的名不副实的四样东西——‘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
顿一顿,他一脸苦笑道:“你师伯我管得,就是第三样。”
“光禄寺茶汤……很好吃啊?”王武阳一边品尝着鲜美的鸡枞,一边赞道:“我都想中进士以后,到光禄寺干了。”
“哈哈哈,瞧你没出息的样子!”赵锦开怀大笑一阵,方解释道:“光禄寺主管的是宫廷内外宴饮,那种场合动辄上千人一起吃饭,本身就是大锅饭。再加上还有各种冗长仪式,饭都放冷了,不难吃才怪呢……”
“当然,寺卿家的小灶,还是很好吃的。”赵昊笑嘻嘻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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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用过晚饭,众人转到客厅吃茶汤消食。
赵锦与赵守正坐在上首,恭喜叔父终于得偿所愿。
“听说南国子监只中了九人,叔父还是其中名次最高的呢,真是不容易啊。”
“还不是老侄子耳提面命的功劳?”赵守正素来不怕丢人,笑着向赵锦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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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锦却是不好意思,当着小辈的面说当初的事儿,便笑眯眯看着二阳道:“早知道你们俩肯定能中,但没想到居然能包揽前两名。”
二阳的文章他是看过的,才气纵横却有失老成。这次应天主考王希烈是个古板的人,按说不会给他俩太高名次的。
二阳忙恭声答道:“都是老师教导有方。”
“哦?”赵锦见两人异口同声,显然不只是客套话,不禁好奇问道:“贤弟教了他们什么?”
他可记得赵昊当初,还口口声声要跟他学做文章哩。
“首先,老师帮我们磨去浮躁,让我们沉下性子,不再狂妄自大。”便听华叔阳答道。
“然后,老师让我们通过学习数理,锻炼了我们的思维能力,让我们行文更加缜密精心,不出纰漏。”王武阳也诚心实意答道。
“这样啊,没想到贤弟还有这份能耐。”赵锦不由惊叹一声,看着坐在对面的少年,心说,那你怎么不亲自教叔父?还要让我越俎代庖?
但他旋即想到,以子逼父乃不孝也。赵锦暗叹,我这贤弟别看年纪轻轻,心思实在太缜密了……
正说话间,堂屋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着貂裘,带着皮帽的少年,带着满身的寒气闯了进来。
~~
那少年一进来,也不看满堂的客人,便直接朝赵锦伸手道:“爹,快给点钱,我有急用!”
赵锦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便皱眉喝道:“逆子,没看到家里来人了吗?还不快拜见你叔爷爷和小叔。”
“这是士禧吧?”赵守正忙笑着打声招呼,伸手去摸袖中的见面礼。
“叔爷爷?”那少年摘下皮帽,露出一张欠揍的不逊面孔,歪着脑袋扫一眼赵守正和赵昊道:“没见过。又是从哪来打秋风的?”
那在末座奉陪的赵士祯,便低下了头。
“混账东西,赶紧给我跪下!”赵锦重重一拍桌案,放出从三品大员的气场。
可惜他的威风在儿子面前通通不管用,那小子耸耸肩膀,不以为意道:“不给钱就算了,找我娘要去。”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去。
“你给我回来!”赵锦在他身后怒叫两遍。“你给我回来!”
那小子却权当耳旁风,砰地一声关上门,不见了人影。
“唉……”赵锦颓然坐了回去。
屋里的气氛不由尴尬起来。
赵守正忙安慰道:“这年纪的孩子都这熊样,赵昊还不整天气得我死去活来?”
赵昊闻言暗暗翻白眼,心说到底谁气谁还真不好讲。
当然,这是父亲安慰人的话,做不得数。
“哎呀……”赵锦长吁短叹一阵,方满面羞愧道:“让叔父和贤弟见笑了。”
顿一顿,他方神情复杂的解释道:“这孽障是家中老小,当年我上疏时,他才两岁。之后我充军发配,十四年里都没再见过面。我没有尽到父亲的义务,他会变成这样,都是我这个当爹的过错。”
“大点就好了。”赵守正忙安慰道。
“难啊,他差不多已经定性,进京后又跟一帮坏小子混在一起,整天胡作非为,活脱脱一个混账恶少!”赵锦是越说越难过,满脸羡慕的看向赵昊道:“我贤弟比他还小一两岁,却已经撑起整个家,还教出两个好徒弟。叔父怎么就这么好命,能生出这么好的儿子来?”
“哎,我儿原先也是个纨绔来着。”赵守正便睁着眼说瞎话道:“那也是混世小魔王一个啊。”
“那我贤弟是如何转变的呢?”赵锦登时两眼放光,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
“呃,打呀……”赵守正本来就醉醺醺了,加上看那赵士禧不顺眼,存心想让那小子倒点霉,便吹胡子瞪眼道:“俗话说得好,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想要让小子规规矩矩,就得每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棍棒底下才能出孝子,千万别心软。要知道惯子如杀子啊……”
“呃,真的?”赵锦求证的望向赵昊。
赵昊心里直骂,面上却一脸沉痛道:“是啊,我这么优秀,全是我爹打出来的。”
“那看来,我也得打?”赵锦看着自己的巴掌。
“对,打!”赵守正父子异口同声。
“唉,可是我下不了手啊……”
赵锦斗争了半晌,最终还是颓然放下手道:“之前也不是没收拾过他,可那小子只要一说,你现在管我?从前干嘛去了?我就什么脾气都没了,这巴掌,根本落不下啊。”
“这简单,回头让赵昊帮你料理料理。”赵守正给他出主意道:“当叔叔的管侄子,那是天经地义啊。你看他把武阳、叔阳教的多好,可谓尽得我的真传啊。”
“啊,对呀!以我贤弟的手段,肯定能让他改过自新的。”赵锦登时两眼放光。他虽然知道叔父不太靠谱,可赵昊教徒弟的本事,可是有目共睹的。两位浑身毛病的世家公子,被他教训的服服帖帖,如今待人接物也有礼貌了,学习成绩也上来了,变化可谓翻天覆地。
所以论起育人来,贤弟肯定是有两把大刷子的。
如是想来,赵锦马上起身,朝赵昊拱手诚恳道:“贤弟,那不肖的侄儿就拜托你了。”
“呃……”赵昊登时哭笑不得,怎么说来说去,落到自己头上了?
本少爷忙得很,哪有闲工夫去调教不良少年?
可是老哥哥苦苦哀求,声泪俱下,容不得赵昊说个‘不’字。
他只好勉为其难的点点头道:“有机会我和士禧谈谈再说吧。”
“那太好了,便全权拜托贤弟了。”赵锦却打蛇随棍上,直接敲死道:“他要是敢对你不敬,只管打、只管骂,打死打残都算我的!”
赵昊闻言便笑道:“有老哥哥这句话,事情就好办多了。”
“只要能让他从新做人,愚兄就知足了。”赵锦紧紧握着赵昊的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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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无耻!
赵锦府上分东西两跨院,他一家住在东院,将整个西院腾出来,安顿赵昊父子师徒一行。
一行人奔波整天,又累又困,强打精神说了会儿话,便在赵士祯的带领下,来到西院中早早睡下。
翌日赵锦告假在家,吃罢早饭,他便将赵昊叫进书房说话。
待到余鹏上茶后,赵锦便让他出去守在门口。
看赵锦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赵昊不禁笑道:“看来老哥哥又有好事。”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贤弟。”见自己还没开口,就被赵昊猜了个七七八八,赵锦不禁服气笑道:“还是贤弟看得准,你给我的那个锦囊,帮了我大忙。”
说着,他打开抽屉,从赵昊前番给他的信封中,抽出一张纸片。
上头只写了四个字‘西南大吉’。
赵昊便神神鬼鬼的笑道:“看来真应验了。”
“是啊。”赵锦点点头,颇有些敬畏的看着赵昊道:“就在月初,王同年把我叫到他家,说眼下有个好机会,有可能再升我一级,放我出去当封疆大吏。”
顿一顿,他略带苦笑道:“但美中不足的是,地方不太好……巡抚贵州。”
“那确实棘手。”赵昊微笑点点头。在这个年代,贵州不光偏僻蛮荒,还有大小土司整天闹事。
到别处当官,当不好最多丢官。可到贵州去当官,当不好是要丢命的。
赵锦在贵州充过军,对那边的险恶自然心中有数,但他蹉跎半生,浪费了太多时间,却又十分渴望把握这难得的机会,为朝廷建功立业,以弥补平生之憾。
可他从前只在地方上干过一任知县而已,欠缺执掌一方所必须的经验。若是去个太平无事的省份当巡抚,还可边干边学,咬咬牙干上一两年也能上手。
但贵州那地方,会给他慢慢学习的机会吗?恐怕还没他学会怎么当巡抚,就先丢了乌纱吧……
当然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贵州巡抚难当,也轮不到他上位。
赵锦苦熬十几载,才终于重见天日,自然格外珍惜头上这顶官帽,因此没有当场答复王同年,只说回来考虑几天。
~~
“回家后,我左思右想,委实难以抉择,忽然想起贤弟所给的锦囊,”赵锦用惊为天人的目光,看着赵昊道:“结果打开一看,上头写着‘西南大吉’四个字,我这心一下就定了。”
“哥哥已经答应了?”赵昊微笑问道。
“还没正式答复。再说堂堂一省封疆,也不是我答应就能上的。”赵锦笑着摇摇头道:“我想着贤弟马上进京了,横竖不差这几天,想跟你参详过再定。”
“军国大事,我小孩子家家怎好多嘴。”赵昊假假谦让道。
“唉,你我兄弟还需要谦虚吗?贤弟在金陵时便对京城时局了若指掌,无论是高新郑下野,还是开海之议,乃至愚兄这点小事,全都被你一一说中。人说诸葛孔明未出草庐,已定天下三分,我只道是后人文饰,直到遇见贤弟,方知那并非过誉——这世上真的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天才啊!”
“还请贤弟不吝赐教,以解愚兄心中之困。”赵锦说着起身朝赵昊拱手相求。
赵昊忙侧身让开,他被赵锦吹得有点不好意思。心说本公子哪能跟诸葛亮相比?人家是真有本事,我不过先知先觉,全是套路而已。
他早知道,赵锦今年年底会被任命为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
这么大的事情,谁都会患得患失,何况是去贵州那鬼地方当巡抚。赵昊用脚趾头想一想,都能猜到赵锦会拿不定主意。
但赵昊也知道,赵锦最后还是去了,而且干的非常漂亮,成就了平生功业。
是以赵昊那四个字,不过是帮赵锦拿定主意,同时在他心中,树立起自己神机妙算的高人形象。
说白了,还是怕老哥哥官儿当大了,人变飘了,认不得共患难过的小弟弟了……
虽然这样做有些不地道,但不地道的事赵公子干的还少吗?至少这种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法子,他就是不是头一回用了。
不过,效果还是那样的立竿见影哇。
~~
待到重新落座,赵昊便将平苗的策略与赵锦讲了一通。
其中每一条,都是在另一个时空中,赵锦做过,而是做得很好的。听起来自然好像极有水平……
“贵州的情况看似棘手,实则不难理顺。自从成祖皇帝废除了思州、思南两宣慰司,从前雄踞黔东的两大土司已经不复存在。如今兄长要对付的,不过是两个实力弱小的土司,贵竹长官司与平伐长官司而已。”
“哎呀,愚兄今日终于相信,有人就是可以生而知之了。”赵锦听得目瞪口呆,他在贵州充过军,这阵子又天天泡在兵部查资料,这才勉强对贵州的情况有个全面的了解。没想到赵昊才刚听说他要去贵州当巡抚,便马上从错综复杂的局面中,为他提纲挈领。
‘显然,贤弟平时,就在暗中留意贵州的情况啊!’
而且跟他苦苦寻思半个月的结果一模一样。这让人除了献上一对膝盖,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此刻心中的崇敬了。
赵锦不禁为自己的肤浅片面暗自羞愧。心说原先我还觉着,贤弟整天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是在浪费大好光阴呢。原先老夫只看到表面,其实贤弟心怀天下,一直在研究我大明的各种时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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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贤弟的功夫,都下在我没看见的地方罢了……果然好学生都有这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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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贤弟对贵州的认识十分深刻,赵锦再不敢只用耳朵听。他忙拿来纸笔,一边听,一边记下赵昊所说的要点来。
“做官抓的是主要矛盾,主要矛盾抓住了,就抓住了解决问题的关键。”见一位三品大员掏出小本本,一副虚心受教的架势,赵昊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他愈发卖力的给老哥哥出谋划策道:
“老哥哥的幸运还在于,你的前任杜中丞,是位难得的有眼光,有能力的好官。他非但意识到了这个主要矛盾,而且还对症下药的提出了两个解决方案,一个是将两土司改土归流,二是将两土司所辖之地设为二县,隶属程番府,然后将程番府治移至省城……在他不懈努力之下,这两件事都有不小的进展。”
“可他也逼反了土司,结果闹得不可收场,所以才会被调离贵州。”赵锦苦恼的看着赵昊道:“贤弟的意思是,我该继续前任的道路,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半步吧。”赵昊便微笑道:“先全力移府,暂时搁置改土归流,待时机成熟再推行……”
“嗯。”赵锦点点头,明白赵昊的意思,就是先把容易的做起来,困难的留给别人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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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老哥哥,认个弟弟不亏吧?
书房中香烟袅袅,一老一少两兄弟在促膝密谈。
略显诡异的是,虚心受教的是老者,那十四五岁的少年却当起了老师。
好在赵昊先知先觉,也不怕误了老哥哥。
他知道在原先那个时空中,由杜拯提出的改土归流,一直到万历十九年才成功。这期间,不知道经过多少次反复,镇压了多少次叛乱,让多少官员断送了仕途——后来接替赵锦的巡抚王诤,就是不信这个邪,改变了赵锦恩威并施的方略,起兵征讨不听话的宣慰安国亨,结果落了个大军惨败,上任不到半年就黯然罢官回乡了……
不管从哪方面讲,赵昊都要避免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赵锦冒进——老哥哥可是他准备抱个十几二十年的大腿,只允许越来越粗,绝对不能随便倒下!
~~
“贵州名列十三省,省城却连个府县都没有,巡抚、藩台、臬台衙门还得在卫所里办公,这到哪里也说不过去。”赵昊便替他分析起,移府的可行性来道:“对两土司来说,只要能不改土归流,你就是让他们叫爷爷都行。因此推行起来,上下都不会有太大阻力,此诚乃万世之利,兄长只要能办成,便可名垂青史,至少贵州人民是要给设生祠的。”
“哦哈哈……”赵锦一听,眉眼都开了,笑得合不拢嘴道:“就按贤弟的方针来办吧,不过程番府这名字蛮夷味太重,应该改一下。”
“程番府在贵山之南,就叫贵阳呗。”赵昊便微笑着,将为贵州省会命名的殊荣,不着痕迹的归到了自己名下。
“贵阳,好名字。若此事得以成行,就按照贤弟的提议命名!”赵锦拢须赞许道。
“还是要上报朝廷的,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名字呢。”赵昊假假笑着,心说才怪。
~~
赵昊被赵锦叫去书房,赵守正便和两个徒弟回去西院。
今天他们准备休息一天,然后再开始在京城的行程。
谁知刚回西院,还没进屋,便听月亮门处传来一声讨厌的叫唤。
“给我站住!”
赵守正三人回头一看,见是昨日那赵府小霸王赵士禧。
赵守正今日醒酒之后,有些后悔昨日那番撺掇。怎么说这赵士禧还是个孩子,不该跟他一般见识的。
于是赵守正便伸手到袖中,准备再次掏出他早准备好的见面礼——面额一千两的万源号会票。
可谁知那小霸王偏生没这个财运,看到赵守正站住脚,便没好气道:
“看你们挺有钱的,来找我爹投献家产的是吧?那得先孝敬孝敬本少爷,不然我让你们什么都办不成。”
赵守正最讨厌赵家子孙没大没小,不由气得直跺脚道:“小子,我是你爷爷!说话客气点!”
赵士禧一听,不屑的翻下白眼道:“我是你爷爷还差不多……”
“反了天了,这是什么样的玩意儿?”赵守正哪还会拿钱给他,气得指着那赵士禧骂道:“给我把这畜生撵出去!”
“你算什么东西?这是本少爷的家,该滚的是你们!”赵士禧还在那里叫嚣,被个蔡家巷的汉子拎着后领丢出了月亮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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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我的屁股……”赵士禧捂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那汉子破口大骂起来:“你完了你知道吗?你们给我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蔡家巷的汉子便朝他抡起木棒,吓得赵士禧抱头鼠窜。
~~
赵锦书房中。
听了赵昊的分析,赵锦心下大定,拢须慨然道:“贵州是家师悟道之地,责无旁贷。”
“但同时,哥哥也不能否定改土归流,那会给你打上保守派的烙印,这不利于你将来的发展。”这句话却是赵昊奉送的金玉良言了。“你可对下面的官员说,方针绝对不变,只是分步进行嘛。”
还是怕他思想上过于保守,赵昊又提醒赵锦道:“官做到了哥哥这个层级,不是说你能办事,能保一方平安,就可以自我满足了。要想有更高的发展,要想被当成社稷之臣,你得表现出超人的眼光和格局。”
“啊,这样啊……”赵锦听得两眼发直,他整天发愁如何面对贵州的局面,根本没想过这种事。现在让赵昊一提醒,赵锦登时有如醍醐灌顶,明白了一些之前从没想过的问题。
“那敢问贤弟,愚兄应该如何表现呢?”赵锦微欠着身子,只半边屁股坐在椅上,以对待老师的态度求教。
“首先,是要有个可以天天提,反复讲的口号,要让人听到这口号就想到你,比如‘汉苗一家,共建贵阳’之类,不需要有多大意义,只要好听好记就行。”
便听赵昊笑道:“然后,你要仔细调研贵州的情况,就‘改土归流’拿出一份可以让后面人照办的方略来……不是贵州一省,而是全国范围内的改土归流!”
“我的天哪,这个题可够大的……”赵锦不禁咋舌道:“只怕愚兄破不好,贻笑大方啊。”
“不会的,杜中丞的路数就基本正确,只是威吓有余,怀柔不足,哥哥只要稍稍中和一下,就是正确答案了。然后你提炼出纲目来,上升到全国高度,那‘改土归流’这一百年大计,就算是你提出来的了。”
“百年大计……”赵锦重复着这四个字,一阵心跳过速、口干舌燥。
“到时候,再请你那帮同年,在朝廷上为你鼓与呼。这样你就如愿成为陛下和百官眼中,有大局观的高级官员了。至于‘改土归流’这道大题,朝堂上不吵个几个年是不会有结果的。就算提前试行,也是别人的事情,办成了有你一份功劳,办不成是他水平太差,与老哥哥无关。”
“我大概明白了。贤弟是让我京师地方两张脸。在贵州示以怀柔,只干不说。在朝堂则唱起高调,只说不干……”赵锦毕竟是吃过见过的,很快明白了赵昊的意思。
“不错,说的不能干,干的不能说,大体就是这样子。”赵昊点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
“只是万一……我说万一,朝廷没有争吵,直接准了我的方略,让我去推行改土归流怎么办?”赵锦还是有些担心道:“那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这种情况不会出现的。这种全局性的方略,上任前两年是不可以提出来的,不然人家会认为你不老成。”却听赵昊淡淡一笑道:“至于两年后,高新郑差不多也该重新出山了。你这法子不管人家看不看得上,都不会让你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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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给钱给钱给钱!
“高拱还会出山?”赵锦倒吸口冷气,他这波前朝起复的旧臣,都被打上了徐阁老的烙印。只要高拱一回来,一个都别想跑……
赵昊没法说,‘对啊,我是先知啊。’
只好含糊道:“他以退为进,早晚还是会回来的。这也是我鼓励兄长外放的原因,你是徐阁老提起来的人,在京里要靠边站的,倒不如这几年在外头做些事业,到时候谁都搬不倒你。”
鉴于赵昊已经准确预测过高拱下野了,这次赵锦对他的预言同样深信不疑,他感激的握着赵昊的手,哽咽道:
“贤弟,你真是愚兄的指路明灯啊,回头我去贵州,还要多多向你写信请教啊。”
“哥哥太见外了,咱们亲亲骨肉,何分彼此?”赵昊也笑着反握住赵锦的手道:“只要能帮上哥哥就好。”
“嗯,贤弟说的是,你我兄弟确实不用多说。”赵锦重重点头,又低声道:“我打算走之前,把你引见给王同年。你要是能征服他,你懂的……”
“嗯,我懂。”赵昊也点点头。他此番来京,陪考其实还在其次,主要还是为了给父亲日后趟好路……说白了,就是多抱大腿,大腿越粗越多最好。
若能抱上堂堂吏部左侍郎的大腿,自然再好不过。
~~
两人聊了大半天,赵锦才放赵昊回去。
赵昊在赵锦那里灌了一肚子茶,着急回去小解,便快步朝着西院走去。
眼看到了月亮门,树后忽然蹦出一人,吓了赵昊一大跳。
“什么人?!”高武忙护在赵昊身前,见是赵锦家的公子这才退后。
“干嘛?!”
赵昊恼火的看着那赵士禧,心说要不是我年轻,这下非得被你吓出尿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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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钱给钱给钱!”
赵士禧一边没好气的叫嚣着,一边伸手想捞赵昊领子,却被高武一把拍开。
“哎呦呦……”赵士禧捂着手背,呲牙咧嘴道:“再加二十两医药费。”
“你演什么猴戏呢?”赵昊还憋着尿呢,哪有功夫跟他磨嘴皮子。
“你爹刚才让人打我,你得赔我一百两医药费。还有你们这么多人住我家吃我家,每天算你二十两,先付一个月的房钱再说……”赵士禧却没个眉眼高低,还在那喋喋不休。
“赶紧滚蛋。我是你叔叔,别没大没小的。”赵昊看到他这副无赖模样就腻味,哪还记得老哥哥已将教育他的重责托付给自己?
“又来了,我呸,我是你叔叔!”赵士禧也是醉了,这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乡巴佬,还真把八竿子打不着的辈分当回事儿了。
“掌嘴!”赵昊却不像赵守正那么好相与,马上把脸一沉。
高武便抓小鸡似的一把拎起赵士禧,正反两记嘴巴,打得他满眼金星,当时脸就肿了……
“以后再敢没大没小,就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赵昊冷冷丢下一句。
赵士禧畏惧的捂着脸,心说明明是两巴掌……
~~
丢下七荤八素的赵士禧,赵昊一溜烟跑回西院,去茅房解决了问题,这才长长松了口气,走进正屋洗手。
却见屋里头,赵守正在生着闷气。两个徒孙怎么劝都不听。
“你回来的正好,赶紧去找个住处,咱们搬走。”
“这是怎么了?”赵昊奇怪的看一眼两个学生。
王武阳便将之前,赵士禧来要钱的事情,讲给赵昊。
“师祖本来是要给他的,可他出言不逊,惹怒了师祖,才将他撵出去的……”
“刚才打得太轻了!”赵昊闻言大怒,竟然有人敢骂他爹?还真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说着,他便要去找那赵士禧算账。
却被赵守正一把拉住道:“算了算了,跟个孩子计较,平白丢了份。”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赵昊在南京,连小公爷的亏都没吃过,哪能咽的下这口气。
“哎呀,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见儿子动了肝火,赵守正反而没了脾气,苦心劝道:“才来第一天,就闹出事端来,让你老哥哥的脸往哪搁啊。”
“那也不能搬出去,不然正中那小子的下怀!”赵昊一副少年气盛的模样。
“好好好,不搬不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就是。”这种时候,赵守正自然不会跟儿子唱反调。
赵昊暗暗松了口气,转身朝两个徒弟挤挤眼,便施施然回屋去了。
‘师父好奸诈……’二阳才明白,赵昊是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来安抚赵守正的。
~~
这边赵昊安抚住老爹,众人便各自回屋歇息去了。长途旅行十分劳累,大伙儿今天正歇乏呢……
那边赵士禧本来还担心,赵昊父子会不会找老爹告状,但等了半天,也没看到西院有人出来。他这才放下心来,出去找那班狐朋狗友吃酒。
围在赵士禧身边的,除了光禄寺官员的子弟,还有一帮依附在光禄寺的承办商人。
这些人都捧着他哄着他,自然愈发助长他的纨绔气焰。而且那些承办商人,大都是欺行霸市的肉匪市霸出身,平日里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赵士禧跟这帮人整天搅在一起,那还能有个好?
昨天,他便是在赌坊玩了一天,输光了身上的钱,还欠了人家二百两,急急忙忙跑回去拿钱。可谁知赵锦发了火没给他,去管老娘要,老娘怕赵锦怪罪,只给了他五十两。
还差了一百五十两,本打算着落在西院那两只肥羊身上,谁知便宜没占着,反倒惹上了一身骚……
当他垂头丧气走进光禄寺开的丰鼎酒楼时,那群早就候在大堂中的恶少,便大呼小叫起来。
“大少,你这是哪儿撞的呀?走路也忒不小心了。”
“不像是撞的,我看倒像是俩手印子,这是恼了哪个美人吧?”
“放你娘的屁,哪个娘们手这么大?”赵士禧指着微微肿起的面颊,没好气骂道。
可见高武下手极有分寸,居然没把他打成猪头。
“咦,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在我们太岁头上动土?他活腻了吗?”
众恶少唯恐天下不乱,闻言纷纷撺掇起来道:“大少你说是谁,咱们去把他皮扒了!”
“唉,你们少添乱,是我爹的客人。”赵士禧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拎起酒壶丢掉壶盖,仰头就灌。然后用袖子胡乱擦擦嘴,一脸见鬼的表情道:“也不知是什么来路,还得让我喊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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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打到日本去,活捉织田市!
鼎丰酒楼大堂内。
“这有什么稀罕的?”众恶少听了赵士禧的抱怨,七嘴八舌道:“你爹如今显贵,攀关系、找路子的穷亲戚,肯定都贴上来了!”
“看他们那架势,还挺有钱的。”赵士禧咂咂嘴道:“大概齐是想把家产投献到我家门下。”
所谓投献,就是将自家财产挂在大官僚名下,这样可以蠲免绝大部分赋税。而且投献者还以豪势之家奴仆自居,借以横行乡里,此风全国屡禁不止,东南尤盛。
“那不就是你家的奴仆么?”
“那就更不能忍了!”众恶少一听,愈加激动道:“怎么能让恶奴骑在主人头上?咱们得主持公道啊!”
“大少,不是咱挑事,换成我们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可是有我爹护着他们,我能怎么办?”赵士禧气得把酒壶往地上一摔。
“你爹又不打你,你怕什么?”恶少们却无所谓的笑道:“趁勋卿老爷不在家,把那些人打一顿,撵走就是。那样他们还有脸再回来?”
“就是,等你爹知道了,大不了骂你一顿,又少不了你块肉。”
赵士禧本就一肚子邪火没处发,让一众混账你一言、我一语的挑唆,登时动了心。
他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盘算道:“这法子不是不行,但他们也带了些护卫来的。”
“怕什么,这可是咱们的地盘,好虎还架不住群狼呢。”那些承办商人便自告奋勇道:“明天给大少,从打行找一大票人去,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
“人可以打,东西别砸,那都是我的呀。”赵士禧终于转怒为喜,哈哈大笑着拍案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天待老头子去衙门,我再支开我娘,咱们就动手!”
“好嘞!瞧好吧您!”恶少们摩拳擦掌,唯恐天下不乱。
~~
一夜无话。
翌日,休息过来的赵家众人纷纷出动,办自己该干的事儿去了。
赵守正身为应天举子老大哥,要去会馆瞧瞧他们安顿的状况,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或者说,看看有没有能花钱的地方更妥当。
秉承老爷子的吩咐,父子俩要在离京前花光五万两银子,这么艰巨的任务,不从一开始就打起精神、苦干实干怎么完得成?
王武阳、华叔阳则要去拜访王世贞的同乡好友王锡爵,另有王世贞的书信要转交。
赵昊其实也想去跟未来的王首辅混个脸熟,毕竟抱大腿是他此次进京的首要任务。无奈他如今辈分太高,得自重下身份,人家不邀请是不好巴巴上门的。
便叮嘱他们,一定要跟二王搞好关系,又让他们从带来的礼物中,挑了几样贵重的带去,这才有些遗憾的送两个弟子出门。
待他转回时,却见偌大的赵府一片安静,只有几只麻雀在院中觅食。
东院那边,赵锦也去找王侍郎谈话了,就连老嫂子都不知何故出门去了。
这让这些天已经习惯了闹腾的赵昊,居然还有点闪得慌。
他背手走出堂屋,准备去找蔡家巷汉子们打打屁。
却见那赵锦的侄子赵士祯,在月亮门外探头探脑。
赵昊便站住脚,看向那小子。
“叔,你在呢。”赵士祯看到赵昊,忙小跑迎上来。
“有事?”赵昊瞥一眼赵士祯,这小子倒比那赵士禧懂事多了,而且十分内秀。
若非那赵士禧闹出的不愉快,这孩子倒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
“是有件事,想求求叔。”赵士祯点头连连,一脸讨好的说道:“看我大伯很信叔叔的样子,求叔帮帮忙……”
“干嘛?”赵昊警惕问道。
“求叔父跟我大伯说说,让他送我去神机营学造火枪吧。”
赵昊忽然心中一动,没头没尾的问道:“你是亨利贞元的贞?”
“不是,还得加个示字旁。”赵士祯忙答道。
“赵士祯……你不是余姚人?”赵昊不由一愣怔,他起先就觉着这个名字耳熟,只是籍贯对不上,便以为只是重名,没有在意。
“叔怎么知道?”赵士祯吃惊的点点头道:“侄儿祖籍是余姚,爷爷那辈到了温州做生意,我就出生在温州府乐清县。”
“哦……”赵昊心说,错不了了。没想到大明朝最杰出的火器专家之一,居然是赵锦的堂侄。那自然,也就是自己的亲亲大侄子了。
他看赵士祯的眼神,登时就不一样了。
“来来,坐下说话。高武,上茶。”赵公子看人下菜碟的老毛病,又犯了。
赵士祯受宠若惊的在赵昊下首坐下,他可不敢小看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叔叔。
“你家里人呢?怎么自己跑京城来了?”
“八年前,都被倭寇杀害了。我后来跟着舅舅进京做生意,得知大伯起复后,就过来投靠。”一句话触动了赵士祯的伤心事,他眼圈登时一红。“我不是来趋炎附势的,只是想求他送我去造枪打倭寇,可大伯说我胡闹,要送我回去读书……”
“唉,小鬼子真该死。”赵昊触发了套磁的被动技能,陪着赵士祯一起咬牙切齿。好生唏嘘一阵,才提醒他道:“只是倭寇已经被打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要打到他们老家去!”好容易遇到个愿意听他倾诉的,赵士祯不由自主便道出了心中的志向。
“打到日本去,活捉织田市!”赵昊便高声为他鼓与呼。
“‘打到日本去,活捉织田市?’这个口号有力量!”赵士祯赞一声,又不解问道:“只是不知,那织田市又乃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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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闺名阿市,号称日本现在的第一美女,相传拥有绝世美貌,而且温顺开朗、可爱伶俐,是日本所有男子爱慕的对象。”赵昊便笑道:“不过她哥哥可是日本第一军阀织田信长,此人打着‘天下布武’的旗号,以统一日本为志向,而且还是个妹控,你想要活捉阿市可没那么容易……”
“不管多难,我都要做到!”心思单纯的少年,便被赵昊轻易激起全身的热血,定下了人生的目标。
好一阵,赵士祯才平复下心情,巴巴望着赵昊道:“这么说,叔叔是支持我进神机营了?”
“去那破地方干嘛?你要学造枪,跟着我就行。”赵昊却大言不惭道:“就神机营那些玩意儿,在我看来跟烧火棍没两样。”
对读书人要收着来,才能让他们觉得你藏器于身,深不可测。但对赵士祯这种小孩子,就要吹牛逼了,把丫吹晕吹傻,他就是你的了。
这也是看碟下菜的一种具体操作。
“叔你可能还不知道,神机营如今的火器大大改进,他们仿制的鸟铳,已经不逊于佛郎机人了。”赵士祯却是不信的,在他心里,神机营是有神圣含义的,就算这位小叔叔再厉害,也不可能跟人家积累了两百年的造枪经验相比。
“不信是吧,来,我给你讲讲……”赵昊身为半吊子军迷,兴致勃勃的准备摆开龙门阵。
“这佛郎机的火绳枪啊,有八大缺点……”
谁知还没等他开始科普,却听外头又响起赵士禧那可恶的声音。
“狗东西,快给老子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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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铁骨铮铮赵士禧
赵士祯闻言脸色一变,忙起身道:“我去把他劝走。”
赵昊不置可否的站起身,脸上的兴奋之色一闪而过。这叫什么来着?不说大家也知道。
等他出来时,赵士祯已经跑出去,拦在了院门口。
赵府其实是两套相邻的三进宅子在墙上打个门连在一起的,因此很特别的有两个前门,两个后门。
赵士禧此刻,便带人出现在西院的前门外。
“狗东西,快给老子滚出来!”
他一边叫嚣着,一边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摇大摆走进院来。
“二哥,你别胡闹。”赵士祯一看他身后,除了那些狐朋狗友外,竟跟着二十几个满脸凶相,手持棍棒的打行少年,登时吓得魂不附体。
“不关你的事,滚一边去。”赵士禧一把推开瘦弱的赵士祯,然后抱着胳膊,对负手站在院中的赵昊狞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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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东西敢打我,你现在怎么不横了?再让人打我呀!”
“这种请求,为叔一定会满足你的。”赵昊微笑着点点头。
“还敢嘴硬?!”赵士禧把脸一拉,狠狠一挥手道:“上!”
那些打行少年身着短衣,臂膀上全是花里胡哨的纹身,各个提着铁棒木棍,看上去煞是吓人。
他们吆喝着一拥而上,准备要将赵昊擒下。
“不可……”赵士祯慌忙抱住一个打行少年的腿,朝着赵昊大叫道:“叔,你别站着,快跑啊……”
赵昊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然后打了个响指。
轰的一声,东西两厢房的门窗同时被推开。脱掉了棉袄、袒露着上身的蔡家巷壮汉,便举着枣木棒轰然迸出。
二话不说,见人就抽!
所谓打行,不过是些恃其拳勇、死党相结的市井恶少,哪里是这些上过战场见过血,又打惯了群架的蔡家巷汉子的对手?
猝不及防间,几乎一个照面,恶少们就被打到了一半,剩下一半愣怔当场,然后全都被打倒在地……
接着蔡家巷的汉子,使出各式各样的摔跤技巧,将他们一个个锁拿起来。
赵士禧都惊呆了,没想到自己带来的职业打手,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见那巨灵壮汉大步流星朝自己走来,赵士禧吓得转身就跑。
可任他双脚拼命舞动,人却丝毫不得寸进。
赵士禧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已经被人拎起来,两脚都悬空了……
“妈呀……”赵士禧登时想叫妈救命,才想起自己一大早,就把老娘给支出去了……
“放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光禄卿的儿子,动我一指头,你们全家都要死光光!”赵士禧却依然不肯服软,还在那出言不逊的威胁高武。
“把他捆树上。”赵昊冷冷一笑,沉声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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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官差大白天的打着‘光禄卿’灯笼在前,两个官差提着开道轮锣在后,引导着一顶四抬官轿,朝着东华门方向行去。
赵锦穿着绯红色圆领,明明面容严肃的端坐在轿中,嘴角却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今日他与王同年的谈话可谓大获成功。
一篇充满真知灼见、条理分明的平苗策摆出来,听得王同年目瞪口呆,击节叫好!
最后,已经很少降尊纡贵的王同年起身离座,向他作揖致歉道:
“原本说贤弟曾在贵州卫戍,了解当地民情,不过是为举荐贤弟的托辞而已。孰料还是愚兄小觑了贤弟。你对贵州的了解见地,举朝无出其右,这贵州巡抚非你莫属!”
然后王同年直起身,对他拍了胸脯道:“于公于私,愚兄都要全力帮你争取!”
巡抚是正三品大员,自然不是王同年一个三品侍郎能决定的。事实上吏部也没有决定权,只有建议权,最终是需要通过廷推才能决定的。
不过按照如今大明官场一团和气的尿性,只要不是要紧的位置,或者吏部建议的人员太荒腔走板,九卿科道也不会贸然举手反对的。
毕竟这样非但会彻底得罪一位大员,更严重的是会惹恼吏部。惹恼了吏部的后果有多严重,就也不用赘述了……
所以当王同年拍了胸脯保证后,此事便是十拿九稳,基本不会有变数了。
把心放回肚子里的赵锦,这才想到自己已经好些天没回光禄寺办公。
虽然如今宫中的一应饮食供应,皆由尚膳监等内廷衙门接手,只要没有大型宴会,光禄寺还是很清闲的。但年底了,还是要给几位阁老、大九卿,以及王同年这样的要紧人物,都准备好一份丰盛的年货的。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若是出了纰漏,还是难免会给大佬们留下‘老配军就是不懂事’的不良印象。
他便决定,回去盘一下光禄寺的库存,看看应该怎么在京中大佬们之间分配……送礼,可是很见水平的一件事。
赵锦正满脑子的燕窝、海参、大虾、瑶柱,忽然听长随余鹏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
“余爷不好了,二少爷让人给打了。”却是那赶去光禄寺报信的赵府下人,半道上看到了赵锦的轿子。
“什么?!”余鹏吃惊的叫了一声。
轿子里的赵锦也沉下脸来,冷声问道:“他又干了什么好事?”
果然知子莫若父,赵锦一点没把赵士禧往好处想。
“二少爷带人去西院闹,结果被叔老爷的人抓起来,绑在树上打……”下人哆哆嗦嗦回禀道:“老爷快回去看看吧,别让二少爷有个三长两短啊。”
“他死了才好!”赵锦一听,勃然大怒。
赵锦本来打算直接回衙门,不管那孽障死活。
但转念一想,怎么也得先跟贤弟道个歉再说,不然兄弟间生出隔阂怎么办?
他这才重重蹬一下轿板,闷哼一声道:“回府!”
轿夫便磨轿杠掉转方向,抬着光禄卿大人回了春松胡同。
官轿直接落在府上西门外。
轿夫降下轿杆,余鹏一手掀开厚厚的轿帘,一手挡在上沿,伺候勋卿大人下了轿。
赵锦便快步走进院中。
一进去就看到赵士禧被五花大绑在棵光秃秃的银杏树上。旁边还有足足二三十个被帮成一簇簇稻草似的后生。
那些后生一个个鼻青脸肿、满头是包,赵士禧身上却一点伤都没有。只是大冬天的被捆在外头这么长时间,冻得他瑟瑟发抖而已。
都这样了,赵士禧还在对着堂屋破口大骂:“狗东西,有种就你别放我下来,看我爹回来你怎么交代!”
别说,那铁骨铮铮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家传渊源的意思呢。
“你给我住口!”赵锦怒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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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哥哥要帮忙吗?
“爹,你可算回来了。”赵士禧像看到了救星一样,朝着赵锦大叫起来道:“那狗才反了天了,要把我捆在外头冻死!“
“冻死你?太便宜你了!”赵锦到处寻找趁手的家伙,看到地上有根小臂粗的木棒,捡起来就要往儿子身上砸去。
“我打死你个忤逆的混账!”
他也是昏了头,就赵士禧那小身板,这一棒子要是抽上去,非得骨折了不成。
余鹏和闻讯出来的赵士祯,赶紧死死拉住他。
那赵士禧本来吓了一跳,见有人拦着,便又嚣张起来,大声对赵锦吼叫道:“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生下来不管我一天,现在又要为个外人打死我?你早干嘛去了?我没你这个爹,你没资格打我!”
赵锦被儿子抢白的老脸一阵青一阵红,举着棒子僵在那里,竟滚滚落下泪来。
忽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赵锦下意识回头,见是赵昊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
“这么粗的棒子,打坏了孩子怎么办?”
赵昊说着,从赵锦手中抽走了棒子。
赵士禧见状不禁面有得色,心说这小子果然怕惹出事来,坏了和父亲的关系。
可还没等他大放厥词,下一幕却险些让他把眼珠子瞪出来!
只见赵昊又将一根指头肚粗的牛皮鞭递到了赵锦手中。
“用这个打,又疼又不伤人。哥哥若嫌不过瘾,还可以蘸上盐水。”
“好!”赵锦攥紧了皮鞭,咬牙狠狠一鞭子抽下!
“啊!”赵士禧登时没人声的惨叫起来。
其实冬天衣服那么厚,这一鞭子抽下去,他根本感觉不到多疼痛。
他更多的是在宣泄满腔的戾气!
可这正是赵锦的弱点所在,几鞭子下去,老哥哥就手软了。是啊,早干什么去了?
养不教父之过,他变成这样都是自己的责任,我有什么资格打他?还不如打我自己呢?
眼看赵锦又陷入自责的怪圈,赵昊轻咳一声,问他道:“要帮忙吗?”
“贤弟,愚兄实在下不去这个手,还是你帮我打吧……”赵锦闻言可算找到解决办法了,赶忙双手举起鞭子,朝赵昊深深作揖道:“打死了我偿命,跟你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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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大哥。”赵昊这才勉为其难的接过皮鞭道:“那就请你回避一下吧,省得看着难受。”
“唉,好。”赵锦忙点点头,吩咐余鹏将那些混混统统送去大兴县衙蹲班房,然后便决绝的回去东院,看都不看赵士禧一眼。
“爹,你别丢下我啊,我改了还不行……”看着老爹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赵士禧察觉到危险的降临,这下终于害怕了。
可惜,已经晚了。
“听到了吧?你这条小命就在我手里了。”
只见赵昊狞笑着走到他面前,狠狠抽他一鞭子道:“今天不把你打个屁股开花,你就不知道谁是你爷爷谁是你叔!”
可惜赵昊还不如赵锦个老头子有劲儿。
抽了几鞭子见这厮不疼不痒,还把自己累得够呛,他便把鞭子丢给高武道:“你来。”
高武点点头,脱下外衣,露出布满伤痕的虬结肌肉。
然后他认真的做起准备活动。
赵士禧目瞪口呆的看着,高武身上一块块小耗子似的乱窜的肌肉,脸上终于浮现出恐惧之色。
“别打别打,我错了还不成?”这小子还没蠢到家,终于知道对方要动真格的了。
“现在知道错了?晚了。”赵昊笑眯眯看着他,语气轻快道:“今天先给你上第一课,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
“今天你上门闹事,打五十鞭;方才你嘴里不干不净,一共骂了我十句,一句五鞭,又是五十鞭。”说着他屈指一算道:“对了,昨天你居然还敢辱骂我爹,再加一百鞭!”
“这差得也太大了吧?”赵士禧绝望大叫道。
“一共是两百鞭,打吧!”赵昊却理都不理他,直接对高武沉声下令。
高武便一抖手,看似随意的甩出一鞭。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赵士禧便如被蝎子蛰到一般嚎叫起来!
高武一鞭接一鞭的抽下去,没几鞭子便把赵士禧打得哭爹喊娘,直叫祖宗饶命!
赵昊从旁看的啧啧称奇,他既不见高武如何发力,也不见赵士禧的衣袍被抽烂抽碎,却分明见赵士禧脖子涨得跟脑袋一样粗,一张脸憋得紫红,鼻涕和眼泪哗哗往下淌。
高武又抽了几鞭子,终于可以开口解释道:“咱用的是寸劲,力道直接透过衣裳到他肉上。”
“祖宗饶命,再也不敢了……”趁着高武停下说话,赵士禧忙哭喊着求饶。
他自幼被娇生惯养,哪能受得了这份疼痛?
赵士禧这才知道,疼痛是如此恐怖的一件事。非但会让你受皮肉之苦,更是对心灵极大的摧残……
但赵昊没喊停,高武自然无动于衷,便继续一鞭接一鞭的打下去。
“啊,要死了……”
“啊啊,祖宗我再也不敢了!”
“啊啊啊,娘啊,你在哪呢,再不回来儿子就要被打死了……”
赵昊本来打算喊停,却见这厮精气神还挺足,便知道高武下手有分寸,只会让他感到疼痛,却又伤不到他。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打过瘾再说……
~~
那厢间,赵锦老伴常氏也接到禀报,火急火燎赶回来。人还在轿子里,她便听到儿子那不似人声的嚎叫,常氏登时五内俱焚。轿子还没停稳,便急忙忙下来,朝着月亮门跑去。
“站住!”谁知却被赵锦叫住。
“老爷,里头是叔叔在打士禧吗?”常氏忙问道。
“不错。”赵锦黑着脸点点头,见常氏又要往西院去,他低喝一声道:“我让你站住,没听见吗?!”
“我不能让人家打士禧!”常氏一脸心焦道:“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孩子还小,打坏了怎么办?”
“他已经不小了!再不管教就彻底完蛋了!”赵锦怒视着常氏,其实他对老伴把儿子惯成这样十分不满,但自己对她娘们儿亏欠良多,指责老伴的话却万万说不出口的。便压低声音道:“你只当他还是个孩子,却不知他和那班坏小子在外头吃喝嫖赌,样样都干全了!”
“啊,不会吧?他才十六啊……”常氏一听,险些没晕厥过去。当父母总会把孩子往好处想,她一直以为小儿子也就是瞎胡闹呢。
“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整天跟家里要钱?”赵锦黑着脸道:“他们整天待在光禄寺的酒楼里,吃喝又不花钱,赌债和嫖资却没人给他免的!”
“怎么会这样?”常氏一阵天旋地转,赵锦赶紧扶住她。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会学坏这么快。这才进京两个月啊,要是时间再长点,还不变成一身花柳病的烂赌鬼?
看着常氏吓得眼泪扑簌,赵锦这才放缓语气,叹口气道:“现在贤弟愿意替我们管教,是咱们两口子福分,更是那逆子的造化!“
“不是我多嘴,你这贤弟也太小了吧,能管教的好他吗?”这下常氏反而担心起,赵昊能不能教好的问题来了。
“别人我都没信心,唯独贤弟肯定能手到病除!”赵锦便郑重其事的对常氏道:“别看他才十四五岁,可绝对不是凡人。你看他两个徒弟,一个太仓王家、一个无锡华家的子弟,还是头两名的举人,士禧给他们提鞋都不配!可他们还不是青衣小帽、俯首帖耳,乖乖侍奉我那兄弟?你说人家图什么?不就是因为我兄弟厉害,可以给他们传道解惑吗?!”
“真的?”听了丈夫的话,常氏有些难以置信,毕竟赵昊的模样实在太稚嫩了,也就跟士祯差不多大,比士禧还小个一两岁呢。
“那是自然。”赵锦哼一声道:“要不是我反复央求,以我贤弟的脾气,鸟都不会鸟那逆子。如今我贤弟肯打他是他的造化,你要是还想让他学好,就别管别问,等着看效果就成!“
“唉……”常氏终究还是听丈夫的,只好跟着赵锦折回,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说道:“教训教训就行了,可不要把孩子打坏了。”
“放心,我贤弟是个有分寸的人。你不要心软干涉,让我贤弟难做。”赵锦和老伴进去堂屋,仆人放下厚厚的门帘关上门,便再也听不到西院传来的惨叫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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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花间提壶王大厨
观音寺胡同,一处有着江南韵味的精致宅院中。王武阳和华叔阳在拜访同乡的前辈王锡爵。
王锡爵也是太仓人,不过和王武阳并非同族。后者乃是琅琊王氏,前者则是太原王氏。
王世贞家族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家产却不如王锡爵家丰厚。王锡爵家世代经商,可谓太仓首富,但家里一直没有当官的,因此论起声望地位,一直远远不及后者。
但到了这一代时,也不知太原王家祖坟冒了什么青烟。王锡爵居然连中嘉靖四十一年的会元、榜眼,如今年纪轻轻便担任经筵讲官,给当今天子上课,可谓前途无限光明。
非但王锡爵,连他弟弟王鼎爵也中了举人,同样要参加明年的春闱。
以王盟主的脾气,这下两家的关系陡然升温,好的就像一家人一样了。
今日王锡爵特意向翰林院告了假,在家中亲手整治了一桌好菜,款待两位晚辈……其实王锡爵不过才三十出头,比王武阳大不了几岁,但没办法,谁让人家和王世贞平辈相交呢,王武阳也只能乖乖叫一声世叔了。
虽然子曰‘君子远庖厨’,但中华也素来有‘文人菜’的传统。好比苏东坡,陆放翁都是此中高手,王锡爵虽然贵为翰林清流,却一点不觉亲自下厨,烧几道独一无二的菜肴,是件丢面子的事情。
毕竟文化人上青楼都是雅事,别说下厨房了……
不管老王有没有上过青楼,反正他投入了大把时间钻研厨艺,有空便呼朋唤友,亲自下厨招待一帮同年同僚。因此在清流之中,他人缘好的简直不像个清流。
“来来,尝尝我复原放翁的野鸡羹,”王锡爵招呼一声,将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汤盆,搁在了餐桌上。“有没有你们师父家味极鲜的水平。”
他弟弟王鼎爵便舀了两碗,给两个晚辈品尝道:“家兄活活就是个大厨,不该在翰林院待着,应该去光禄寺做饭。”
“翰林院的文章、光禄寺的茶汤……”二阳想起前日听到的‘四不副’,不禁暗暗偷笑。那样的话,四样里王世叔就能占一半了。
不过两人一尝王锡爵做的野鸡羹,登时两眼放光,大赞道:““赶上味极鲜了!”
“哦,哈哈,真的吗?”王锡爵闻言大喜。这半年以来,味极鲜的名声已经传到北京,有些官员南下时甚至会特意绕道金陵,去品尝一下那‘味压江南十二楼’的味道,到底有多鲜。
当然,尝完鲜之后又去干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说着,王锡爵又有些遗憾道:“可惜你们老师在金陵,不然还可以向他请教一二。”
“家师这次也来北京了。”王武阳便笑答道。
“哦,真的吗?怎么没请他一起来?”王锡爵闻言大喜过望道:““我可十分想见一见,听说你们这位老师不光菜烧得好,还能填一首好词,是秦淮河新一代的风月班头呢!”
二阳闻言这个汗啊,心说今日总算见识了,什么叫以讹传讹了。师父明明是个连女人手都没摸过的纯情少年郎,居然传到北京就变成了走马章台的花丛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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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又没发出邀请,人家贸然上门多尴尬?”两人刚要替自己师父正名,却听王鼎爵先苦笑着修理起自家兄长了。兄弟俩从小关系极好,又是当着自家晚辈,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说着王鼎爵又对二阳抱怨道:“我大哥就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也不考虑合不合适。”
顿一顿,他又吐槽道:“好比今天,他非要拉着申状元来作陪。也不想想,人家今科春闱又不用回避,说不定会被点为考官,这不纯粹给大家找麻烦嘛。”
二阳一听,深以为然。本朝的春闱房考官,大部分选自翰林,王锡爵和申时行的年资正合适,确实很有可能被选中。但因为前者有亲弟弟参加会试,就是被选中也要根据回避原则上书请辞。
所以两人才放心大胆的上门拜见。
否则,将来万一有人使坏,给大家扣上个私会考官的罪名,那可就碰上天大的麻烦了。
“嘿,汝默就是太谨小慎微,你也一样,活的一点滋味都没有。”王锡爵白一眼弟弟道:“吃顿饭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初唐寅也是这么想的……”王鼎爵幽幽道。
“你哥我就是粗枝大叶这么个人,还不一样安安稳稳过来了?哪有那么多倒霉事儿。”王锡爵撇撇嘴,其实他也意识到,自己拉申时行作陪确实不妥了。但他这人放达直率、随性而为,从来如此,想改也改不了,便夹一筷子橙汁排骨塞到弟弟嘴里道:““吃菜吃菜,堵不住你的嘴。”
两个小辈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便也闷头享用起美食来。
~~
四荤四素,八菜一汤,四人吃的干干净净。
二阳这才揉着圆滚滚的肚皮,对王锡爵道:“家师年方束发,还没到出入烟花之地的年纪。”
“是啊,世叔,以后有人讹传,请你一定代为澄清,不可污了我师父的清誉。”王武阳点点头,一脸认真道:“不然我们一定追究到底!”
“哦,是吗,哈哈哈……”王锡爵闻言尴尬的直摸后脑勺道:“我看了那《初见集》上的诗词,还以为尊师起码得四十往上了呢,没想到才十四五岁……”
“是啊。”这次王鼎爵倒没怼兄长,因为他也同样惊得合不拢嘴道:“他是如何写出那样情感丰富、心境沧桑的大作的?”
二阳闻言登时与有荣焉,昂首挺胸、异口同声道:“所谓盖世奇才实天授,家师乃天才中的天才,生来便具有渊博广袤的才学,超越古今的见识,写出任何诗句都不足为奇!”
“呵……”王锡爵兄弟不由倒吸口冷气,心说这俩孩子是入了邪教了吧?怎么堂堂应天乡试头两名,居然这么容易被洗脑?
哎,真是可惜了。
“能与家师相提并论的,只有上古先贤,哪怕朱子程子也不配!”见两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华叔阳十分气愤。
王武阳拉了他一把,让他别做口舌之辩,然后从袖中掏出那本几何册子,双手奉给王锡爵道:“不信二位请看此书,如果看完后,你们还不承认家师学究天人,那么请退还给我们。”
顿一顿,他又道:“如果二位认同,便请世叔帮我们印上一千本,我们要替老师传道!”
Ps.纵观王锡爵一生栽的两次可笑的大跟头,全都跟他做事不严谨,关键时刻犯低级错误有关。但在历代首辅中,我还是最喜欢王锡爵。恩,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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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要强的王二
见王武阳和华叔阳都急了眼,王锡爵兄弟自然不会说什么不相宜的话。
王锡爵便煞有介事的收下那本小册子,一口答应道:““翰林院就有印书局,回头我交办一下。”
“希望能年前就印出来。”华叔阳狗大户嘴脸尽显道:““回头我让书童先转给世叔两千两,不够的话再跟我说。”
“还能让你白叫声世叔吗?这点小钱钱我还是掏得起的。”王锡爵却大手一挥,完全没打算让他们掏钱。
两个狗大户在那里推让一番,最终还是太仓首富用长辈身份压住了无锡首富,没有收他们钱。
待送两个晚辈离去后,王锡爵兄弟转回房间,便端详起桌上那本写着《几何初窥》的小册子。
“我倒要看看,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写出天书不成?”王鼎爵伸手去拿那本手抄的册子。
却被兄长按住手道:“还是为兄先看看吧,万一你要是也走火入魔了,我怎么跟家里交代?”
“大哥又说笑了。”王鼎爵确实个要强的性子,不禁失笑道:“我都三十岁的人了,什么惑众妖言没见识过?还能跟那些毛头小子一样上当?”
“倒也是。”王锡爵心说也是,弟弟素来比自己稳重老成,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少年郎写的东西,勾了魂去呢?
他便收回了手,对弟弟笑道:“那你先看吧,若有犯忌讳的地方,能改就顺手帮着改了。实在改不了,也不能印出来害人。”
“嗯。”王鼎爵点头应下,拿起册子便翻看起来。
王锡爵凑近了看两眼,只见上头画了好些图形,便愈发认定是一本谶纬之书了。心说,也只有这种鬼东西,才能把两个聪明人引入歧途了吧?
王鼎爵浏览完了一遍,发现没看懂,只好老老实实从第一页开始,仔细读起那些定义、公设、公理来……
王锡爵从旁弯腰看得累了,也没看出个名堂来,便摇摇头走开了,不再把这本书当回事儿。
谶纬之书素来耸人听闻,上来就该把人牢牢勾住,让人心潮澎湃,这样翻看一遍还看不出个所以然的,实在算不得高明。
王鼎爵却眉头越皱越紧,也不知从书中看出了什么。
~~
冬日天短,二阳从观音寺胡同回到春松胡同时,已经是黄昏了。
两人一进西院,就看见让人喷饭的一幕。
只见那恶少赵士禧,穿着与蔡家巷壮汉一模一样的青衣小帽,正在高武的指挥下,与一队蔡家巷的汉子,一起进行‘场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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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场操’,是军中的队列训练,包括立定、解散、集合、左转、右转、原地转、蹲下、起身等一系列规定动作,与后世军队的新兵训练大差不差。
但这并非出自赵昊授意,而是高武自戚家军中学到的法子。
戚家军威震天下的鸳鸯阵,需要十一名士兵密切配合,进退有序。没有日复一日的严格场操,是不可能让十一人如同一人的。
而且戚继光又是控制欲极强的处女座……因此把新兵蛋子招进营中,进行一番简单粗暴的思想教育后,便扔给高武这些伍长、队正们疯狂蹂躏。早晚把一帮散漫不驯的矿工,训练的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对令行禁止形成条件反射、能丝毫不差执行之后,这才教他们使用武器。
太早的话,怕那些伍长、队正被打黑枪……
不夸张的说,戚家军的训练水平和强度,比其余的大明军队至少高两档。哪怕是曾经当过兵的蔡家巷汉子们,来时路上都被高武操练的哭爹喊娘,遑论娇生惯养的赵士禧了。
他这才站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军姿,便已经摇摇晃晃、满头大汗了。
可高武拎着那根鞭子,就在他眼前晃悠,只要他晃动的幅度稍大,鞭子便毒蛇般扑咬上来!
也不知这巨灵凶汉到底练得什么鞭法,被他一鞭子抽中就真像被蛇咬了一样,疼得骨头都发酸。而且更邪门的是,打完之后身上居然一点伤都没有,可那钻心蚀骨的疼痛却分明印在赵二少爷的心里,让他彻底吓破了胆……
要不怎么有人说,恐惧才是最好的老师。
震慑于凶神鞭的可怖,赵士禧居然一声不敢吭,一动不敢动,就这么老老实实的站起了军姿……
二阳进来时,看到一众铁塔似的黑汉子中,混进一棵在风中摇摆的豆芽菜,忍俊不禁之余,对师父又生出一层钦佩。
‘老师的人格魅力实在可怕,居然连这样的冥顽不灵之辈,都能在师父的感召下幡然悔悟,重新做人!’
殊不知,这只是一场简单的交换而已。
~~
之前,赵士禧吃了四五十鞭子,便再也承受不了那份疼痛,眼看就要昏过去。
赵昊毕竟还不到虐待狂的程度,再说他也担心,真把这小子打出个好歹,没法跟老哥哥交代。
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叫停了高武,对赵士禧道:“只要你乖乖听话,剩下一百五十鞭可以暂时挂账。”
赵士禧是真被打怕了,马上表示只要能不挨打,让他干什么都成。
然后赵昊便把他丢给了高武,让高大哥将这个不成器的侄子,训练成真正的好汉子。
其实赵昊本意是,等这小子缓过来,改日再训。但高武告诉公子,他所用的鞭法是俞大猷,传授给他们训练时专用的,打人疼却不伤人,从来都是打完了接着练的。
因为这样效果才够好,印象才深刻。
赵昊看那小子缓过劲儿之后,确实无甚大碍,便也不去管他。和赵士祯转身进屋上炕,和他一边吃着炒花生,一边继续胡侃起火绳枪的八大缺点去了……
~~
于是,赵士禧就这样加入了军训的队伍中,开始了男人一样的操练。
直到天黑解散,他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高武把他带进屋时,这小子都抬不起腿,迈不过门槛了。
赵昊正歪在里间炕上,口述着什么。
大徒弟王武阳坐在炕桌前,提笔做着记录。
二徒弟华叔阳在给师父捶腿。
就连赵士祯,也端着茶盏侍立在炕边上,随时准备给叔父端茶倒水。
显然,赵昊和他神侃一下午,已经把这个不爱笔杆爱枪杆的大侄子,给彻底征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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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及时雨赵哥哥
老北京人讲‘炕热屋子暖’,此话一点不假。
屋外头北风呼啸,天寒地冻,但火炕一烘,整间屋里暖洋洋春天一般,猫在炕上不出门的话,比在金陵过冬舒服多了。
赵士禧进来里屋,这才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可有那凶神高武在身后,他依然不敢懈怠,勉强站的笔直,对赵昊恭声道:“爷爷饶了孙贼,孙贼真知道错了……”
“孙贼,少跟我耍花花肠子,你管谁叫爷爷呢?”见他还想偷偷耍花腔,赵昊冷笑一声道:“叫叔叔!”
“是,叔叔。”赵士禧缩缩脖子,没想到赵昊北京话说得这么溜,登时脸色一白,知道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看来你还是不知道哪儿错了。”便听赵昊冷声问道:“那就继续接受改造吧。”
说着他吩咐高武一声道:“年前就让这小子,跟着你们同吃同住同训练,把他当成个普通护卫就好,不用搞特殊!”
“啊……”赵士禧登时一阵天旋地转,要不是高武及时拎住他的领子,这小子直接就能跪地上。
“还有,从现在到年前,禁止你离开西院一步,禁止你跟那班狐朋狗友接触,禁止你喝酒赌钱,禁止你做一切被禁止的事情。”
赵昊却丝毫不为所动,拿起王武阳写好的那张纸,递给高武道:“拿去严格执行!”
“是!”高武闷声应一句,接过了赵昊给赵士禧拟出的规章制度。
然后,他拎着赵士禧转身出去,却在门口碰见赵守正从外头进来。
“哎呀,冻死我了……”赵守正搓手跺脚站在玄关,一旁方文帮他除下皮帽、貂裘,脱掉厚重的大毡靴。
“咦,你怎么又来了?”赵守正看到赵士禧,不禁把脸一沉。
“叫人。”赵昊的声音透过厚厚的门帘,从里间传出。
“爷爷。”赵士禧马上乖乖低头道:“都是孙子错了,孙子给你道歉了。”
这次没有儿化音。
“这还差不多。”赵守正闻言神情稍霁道:“孩子记住,嘴甜点吃不了亏。”
说着他从袖袋中掏出一张会票道:“这是叔爷给你准备的见面礼,你要是早装一孙子,早就是你的了。”
赵士禧双手接过那张会票,看看上头的金额,竟然足足一千两银子,不禁张大了嘴巴,悔青了肠子。
他原本,只是想索要个百八十两的……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这下有了银子也没地儿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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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武拎着赵士禧出去,赵守正进了里屋,对起身相迎的儿子笑道:“怎么,我儿把这坏小子收拾了?”
“没辙,老哥哥苦苦相求,我不答应不成。”赵昊苦笑着撇撇嘴,他那么懒散的性子,每天写书教徒弟就已经很辛苦了。若不是为了让老哥哥没有后顾之忧的踏上征途,他才不会管这闲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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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虽然答应帮忙管教大侄子,赵昊却也不想在这坏小子身上费什么心思,便把他直接踢给了高武整治。
“那你可得好好收拾收拾他。”赵守正洗干净手和脸,脱鞋上炕,往炕被上一靠,缓缓伸个懒腰道:“可累死我了……”
二阳和赵士祯便收走了桌上的笔墨书本,让下人开始上菜。
那边赵锦早就过来告诉赵昊,他今晚有应酬,让他们自己吃晚饭。
当然,在府上轮值的光禄寺厨子会操办一切,依然不用他们操心。
须臾,炕桌上便摆满了大盘大碗的葱烧海参、炖羊肉、油焖大虾、九转大肠、火烤羊肉串……就连冷盘都是胶东四大拌。
“今天的厨子定然是鲁菜师傅。”赵守正笑着夹一筷葱烧海参道:“这鲁菜讲得是咸鲜醇正,跟咱们常吃的金陵菜、淮扬菜很不一样。”
赵昊和徒弟们便也围着桌子开动起来,一边吃一边闲聊道:“父亲今天都忙什么了,累成这样?”
“唉,别提了,会馆遭贼了。”赵守正呷一口老烧,辣的他直皱眉道:“咱们应天会馆,接连被光顾了两晚上,和我进京的那班同年,竟然一半都遭了殃。”
“是吗?”王武阳和华叔阳吃惊的看向赵守正,前者忙道:“今天在同乡王世叔家做客时,听说苏州会馆和常州会馆也被偷了呢。”
“京城治安这么差吗?”赵昊也吃了一惊。又有些庆幸答应住在老哥哥家里,这春松胡同内净是官舍,还有兵丁守卫,蟊贼是不敢光顾的。
“听说是因为前番俺答入境,逃难进京的流民太多。”华叔阳便答道:“下个月就过年,铤而走险的人自然就多了。”
“嗯。”赵守正点点头道:“顺天府的官差也是这样说的。”
“哦,顺天府?”赵昊奇怪问道:“这种盗窃案,难道不该是宛平或大兴县管吗?”
京师与南京类似,都有两县附郭,按说出了案子,都该由县里管辖的。县里办完了或者办不了,才会上报给府里,很少听说府里会直接管这种鸡毛蒜皮小事的。
“听说是因为十几个举子的财物失窃,顺天府为表示重视,才接管这个案子的。”赵守正便对赵昊高兴笑道:“顺天府管也好,万没想到府丞大人居然是你吴兄的叔父,他答应帮忙关注此案,还邀请你去他家做客呢。”
“哦?”赵昊有些意外,他知道吴康远会设法将自己引荐给叔父,却没想到会这么快。他还以为要等到拜年时才好见一面呢。
感觉事情有些不简单,他便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
等临睡前,俩徒弟和赵士祯都出去了,赵守正这才向赵昊报起账来:
“从顺天府出来,我看他们一个个身无分文,便给了每人二百两银子,然后又到大栅栏儿雇了镖行,保护他们在会馆的住处。这下你给我的一万两银子,一天就花出去将近四千两。”
说着他不由笑道:“看来有为父在,说不定还能超额完成任务呢。”
“这是个好的开始啊。”赵昊也点点头,深以为然道:“今日之后,父亲及时雨的名声应该会在举子们之间传开,往后花钱的机会将越来越多。”
这外头天寒地冻的,赵昊恨不得天天窝在炕上不出门,花钱的重担便落在了赵守正身上。
“不是为父自吹,论起花钱来,我可是行家里手……”只听赵守正自信满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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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吴——时来运转
一夜无话,第二天吴康远果然一大早就找上门来。
这会儿赵昊还在被窝里睡懒觉呢,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干嘛来这么早?”
“给我叔父送请帖啊,他昨天不是和令尊说好了,今日要请你吃饭吗?”吴康远将份青皮贴红纸条的请帖递到赵昊面前。
赵昊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只见上头写着:
‘欲十五日午间具饭,款契阔,敢幸不外,他迟面尽。
———右谨具呈,中顺大夫、顺天府丞吴时来札子。’
看到了吴时来三个字,赵昊嘴角露出一摸微不可查的得色。他早就猜到了吴康远的叔父,乃是‘戊午三子’之一,大名鼎鼎的吴时来了。
‘戊午三子’与赵锦所在的‘越中四谏’齐名,都是在嘉靖朝直言敢谏、惨遭下狱的谏臣。在隆庆元年的起复名单上,自然有吴时来的大名,且位序还在赵锦之前。
如今赵锦都已经数月内连升七级,当上了从三品的光禄寺卿。吴时来身为徐阶的爱徒干将,自然也不会落下。摇身便由从七品的工科给事中,升为了正四品的顺天府丞,同样是连升了七级。
而且赵昊知道与赵锦一样,顺天府丞也不过是他转迁的垫脚石而已,转过年不久,他便要升任南京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去了。
到时候,整条长江的防务都在他手里攥着,更别说他后来还官至左都御史,赵昊说什么也要跟他搭上线才行。
当然,他绝对不承认,在味极鲜给吴康远一个长期包间,是为了勾住这位衙内……那明明是对仗义出手的感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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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十几?”赵昊将请帖往床头一搁,又缩回了热乎乎的被窝。
“十五。”吴时来答道。
“啊,那不就是今天?”赵昊一下坐起来,哭笑不得道:“你也不早说。”
“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叔父特意请了一天假,请你来家吃饭呢。”
“啥也别说了。赶紧出发吧。”赵昊心中愈发肯定,吴时来应该是有事儿找自己,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透,对方一位堂堂四品大员,找自己个十四五岁小孩子干什么?难道让自己给他儿子辅导功课?
横竖到了地方就知道,他便不再胡乱猜测,让两个徒弟侍奉着穿衣洗漱。
一番捯饬后,一个蓬头垢面的赖床小子,便摇身一变,成了翩翩浊世佳公子。
“师父好像又帅了点呢。”华叔阳捧着镜子笑道。
“这是什么话?师父从来都是最帅的!”王武阳白他一眼,纠正道。
“对对对,师父从来都是最帅的。”华叔阳忙改口。
“你们俩刮了胡子能去当太监了。”赵昊笑骂一声道:“这小嘴真甜,将来出去当官,为师也没啥好担心了。”
~~
吃过早饭,他便带上早就备好的礼品,与吴康远上了那辆挂着‘顺天府丞’灯笼的马车。
马车出了春松胡同,沿着大街一路北行,从崇文门出了内城。
到了外城,马车的速度一下慢起来。赵昊拉开车帘一看,只见街上好些个穿着破棉袄,系着烂草绳的乞丐,携家带口围着过往的马车讨饭。
“都瞎眼了吗?连顺天府的马车也敢拦!”车夫气恼的挥舞着马鞭,驱赶围上来的乞丐。
那些乞丐果然被唬住了,便让开去路,转而纠缠起别的车来。
乞讨的场景在金陵也不罕见,可赵昊也没见过街上这么多乞丐。再往大街两边看去,只见临街的墙根下搭起了密密麻麻的破棚子、茅草屋,每个窝棚里头都住着一窝窝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流民,看上去似乎有常住不走的意思。
“上次进京赶考时,北京城可没这么多乞丐。听说是因为今秋鞑子入寇内地,老百姓为了避难,全都逃进京城来了。”
便听吴康远从旁沉声解释道:“上月底鞑子退出关去,京城戒严早就解除,但老百姓却不肯回去了。我叔父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为什么不肯回去?”赵昊轻声问道。
“家里的粮食都被鞑子抢光了,回去吃什么?留在京里好歹朝廷有粥厂,大户人家也会施舍。就是要饭也比别处容易许多。”
“那倒是。”赵昊点点头,相信以徐阁老如今爱惜名声的做派,是不会让眼皮子底下饿死太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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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要饭的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要脸的。”又听吴康远接着道:“他们滞留不回,图的是京里容易找活,就算什么手艺都没有,还可以去西山挖煤嘛。在这天子脚下,只要你肯下力气,终究饿不死的。”
“西山挖煤?”赵昊心中一动。
“是啊,就是京城西边的门头沟一带,那里有数不尽的上等石炭,从辽金时期就有人在那里开矿采煤。到现在京里取暖,绝大多数都靠从西山运来的煤炭。”吴康远见多识广,不管讲起什么都头头是道道。
“西山有多少矿工?”赵昊追问道。
“不太清楚,但少说也有两三万人。”吴康远便答道:“这还是朝廷一直在限制,不许矿主招募流民的结果,不然还得更多。”
“嗯。”赵昊点点头,笑道:“改天我去瞧瞧。”
“那有什么好看的,你想,矿里头得多脏啊。”吴康远不知赵昊为何会对煤矿感兴趣,只当他是随口说说,也没往心里去。
说话间,马车在天坛旁的一条胡同停下,吴康远领着赵昊进了一栋五进的官宅。
~~
赵昊是在吴府后宅见到吴时来的,这说明对方以自家子侄待他,颇让赵昊受宠若惊。
“侄儿赵昊拜见吴世叔。”
赵昊忙以晚辈礼相见,吴时来将他一把扶住,爽朗笑道:
“哈哈哈,久闻贤侄大名,今日终于见到了!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赵昊也没真心要拜,便顺势起身,看向那吴时来。但见他身材瘦削、腰杆笔挺,一张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目光却不改当年弹劾严嵩时的锐利。
一身正气,十分标准的清官形象。
他在打量吴时来,吴时来也同样在看赵昊,只见这少年唇红齿白、面如傅粉。配上一身裁剪得体的上好青色锦袍,外罩白狐出锋的纯白披风,真是不知谁家少年郎,满身兰麝扑面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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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独特要求
一位四品大员请你吃饭,那绝对不会单单只是吃饭那么简单。
午饭过后,三人移到花厅吃茶,吴时来随便找了个借口,将侄子支走。
吴康远闻言有些意外,歉意的看一眼赵昊,这才怏怏而去。
待到花厅中只剩他两人,吴时来便将话题引到了赵昊那本《初见集》上,笑道:“怪不得古人云‘诗才本天授’,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没法相信,贤侄这样的风流少年郎,能写出‘昨夜红楼梦’那样深沉悲凉的诗来。”
“哎,今年家里遭了变故,有些感触罢了。”赵昊就知道会有人这样问,早想好该如何应对了。
“是啊,赵老大人遭的是无妄之灾啊。”吴时来便看着赵昊,缓缓说道:“我老师也时常说,如今大明入不敷出,正需要赵老大人那样的理财高手呢。”
吴时来口中的老师,自然是指徐阁老了……
赵昊闻言全身血流一滞,他自然能听出对方这话的言外之意来。
这是在暗示自己,徐阁老或许能帮老爷子东山再起呢!
若是老爷子能起复,他又何苦去抱别人大腿?安安稳稳当个衙内,只等别人来抱大腿,还不是美滋滋?
但旋即,他沸腾的血液又冷静下来。天下哪有不要钱的午餐?这事儿不会那么简单。
他便装作没听懂的,对吴时来叹息一声道:“家公是京察下去的,怕是不能再为朝廷效力了。”
“哎,贤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却见吴时来摇摇头,微微笑道:“你祖父是京察下去的不假,但当初对你祖父的处分有些重了,只怕是有人在借机讨好当权,如今阁老既然已经知道,自然会在合适的时间禀明陛下。”
顿一顿,他瞥一眼赵昊,大有深意道:“对了,陛下可是看过《初见集》的。”
“哦?区区拙作,居然连陛下都惊动了?”赵昊不禁大吃一惊。
“是长公主献给陛下的,说新君一登基,大明就出了诗人,是吉兆,引得陛下十分高兴。”吴时来轻笑一声道:“所谓‘故上好之、下必趣之‘,想必今后你的大作,都将在第一时间传到陛下耳中。”
“那往后我可不敢乱作诗了。”赵昊不禁苦笑,《初见集》面世也就一个多月,这大明朝文化传播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哎,贤侄此言差矣,这是你的优势,要善用它多为天下人做好事。”吴时来终于说到了题眼上,压低声音问道:“贤侄怎么看徐阁老?”
“拨乱反正的救时良相。”赵昊轻声答道,这话并不亏心。
“是啊,当年大明南有倭乱、北有边患、外有贪官横行,内有奸佞当道,若非天赐大明徐阁老,苦心经营、调理阴阳,我大明早就国将不国了。”吴时来长长叹息一声,深深看着赵昊道:“可惜因着前番高新郑的缘故,陛下对家师有些误会。再加上陛下身边的奸佞逢君之恶,多为言官所沮,陛下竟认为是家师在背后指使他们做的……”
赵昊轻轻点头,心中却暗暗冷笑,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他徐阁老倚仗言路干倒了高新郑,就自然要承受言官们肆无忌惮、沽取直名所带来的恶果。
“贤侄与我家肇东相交莫逆,”正胡思乱想间,忽听那吴时来低声说道:“请你务必帮个忙。”
肇东是吴康远的字。
“世叔请讲,只要能做到的,小侄自然在所不辞。”赵昊忙正襟危坐,心里却警惕到了极点。暗道这厮不会让我写诗讽谏皇上吧!
那可是打死不能干的。
“请贤侄写两首诗,与我老师唱和一下。”却听吴时来道明本意道:“这对贤侄来说,当是易如反掌吧。”
‘还好……’赵昊暗暗松口气。无论何时,拍马屁的危险系数,都比讽谏低多了。但他还是一脸为难道:“这怕不太合适吧,我还是个孩子,怎好与元辅唱和?”
“哎,合适的很。”吴时来却摆手笑道:“论起年龄、官位、德望,这大明朝有谁能跟元辅比肩?但文坛不是官场,只要你文章写得好,诗做得好,你的地位就比别人高。不然文坛之中,比王弇州年长者不计其数,却偏偏公推他为盟主?”
“对了。“说着,吴时来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起身到书架上拿来一摞诗稿递给赵昊过目道:“王盟主也为家师写了不少诗,你看看。”
赵昊忙双手接过,一本正经的拜读起来。只见那摞诗稿足足有三十余篇之多,尽是些让人读着都脸红耳赤的阿谀之辞,也不知王盟主是怎么写出来的。
当然,徐阁老帮王盟主的父亲平反,感激之余写下这样的谄诗报答,倒也说得过去。
~~
显然,吴时来拿出王盟主的诗让赵昊看,就是给他打个样——看看,人家王盟主都不要脸了,你个小孩子家家的,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赵昊心说也是,只要能帮老爷子起复,我就是管徐阶叫爷爷,也没啥丢人的……不过人家徐阶本来就跟他爷爷一般大啊。
想到这,他便沉声问道:“元辅真能起复家公?”
吴时来闻言稍稍一愣,他还以为诗人都是耻于言利的,没想到这小子把作诗当成做买卖一样。
虽然本质上就是在做买卖。
“今年不宜动作。”他便点头笑道:“开春之后,户部右侍郎将出缺,同时会有吏科给事中发现对尊祖父的处置有误,到时候元辅便会顺水推舟,请陛下考虑格外开恩,补偿一下尊祖父。陛下素来从善如流,定会特简尊祖父的。”
“那好吧……”赵昊虽然情知明年的情况怕是不乐观,但还是同意了对方的提议。
因为就算对方不给他任何承诺,赵昊也会同意与徐阁老唱和的。所谓胳膊拗不过大腿,他连吴时来都不敢得罪,更别说得罪徐阁老了。
而且别忘了,他这根小细胳膊,可是来抱大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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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偶像,你来啦~~
“不知什么场合与元辅见面?”赵昊接受了任务,便理所当然的问道。
“这可说不好。”吴时来松了口气,从袖中掏出几张诗笺道:“元辅日理万机,年前肯定没时间的,年后再看看吧。”
“不过不打紧,就算见不上面,还可以以诗会友嘛。”吴时来说着,将那诗笺双手递给赵昊道:“这些都是我老师还未公布的近作,你拿回去寻思寻思,看看哪几首最合适唱和。然后好好做几篇佳作出来,年前给我就行。”
赵昊一听就知道,八成是见不着了。
不过也好,见了堂堂内阁首辅肯定要磕头的,那多没劲啊。赵昊自我安慰道,不难过,不卑微,我还是个孩子嘛……
见他收好诗笺,吴时来又微笑道:“话又说回来,贤侄小小年纪,便跟受万众敬仰的当朝元辅唱和,必成一段佳话,会让你一生都受益匪浅的。”
赵昊却正色道:“小侄是敬元辅拨乱反正,并非图区区虚名。”
吴时来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好好,说得好!贤侄说得对,我们都是真心实意尊敬元辅的。”
事情交代完毕,吴康远也被叫了回来,赵昊便识趣的起身告辞。
吴时来客气的将赵昊送到门口,拉着他的手亲热道:“贤侄多多来往。”
然后又让吴康远替自己将赵昊送回去。
~~
返程的马车上,吴康远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憋了好一会儿才闷声对赵昊道:“我以为叔父只是欣赏你的诗才。”
他又不傻,当然知道叔父把自己支走这么长时间,肯定有不可告人的事情要跟赵昊谈。吴公子还有些书生意气,自然感到有些对不住赵昊。
赵昊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心道:“令叔不过是要替人传话罢了,并非他有什么事情找我。”
“这样啊……”听了赵昊的解释,吴康远心里好过一些,却依然有些憋气道:“这几天和叔父相处下来,发现他变得有些陌生了,不像是我心中那个不畏强权、铮铮铁骨的君子了。”
“这是难免的啊,任谁被十几年的苦难折磨下来,都会变得面目全非的。”赵昊忽然想到自己的老哥哥,想必十四年前那个元旦,他上书弹劾严嵩时,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瞻前顾后、从善如流吧。
但谁又有资格指责他们呢?
那时节,嘉靖皇帝放任严嵩一党排除异己、陷害忠良,堂堂首相还有三边总督尚且说杀就杀。昏君奸臣真正到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地步。那时节,文武百官皆是敢怒不敢言,有谁敢为天下人仗义执言,与严党决一死战的?
只有他们——杨继盛、戊午三子和越中四谏而已。
他们每一位,都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所有人都下了诏狱被日夜拷打,杨继盛和沈炼还被处死,其余人也是充军下狱十几年,饱受了人间的苦难。
好比吴时来,谪戍广西横州十余年,好几次险些病死。他父亲听说他病重,从浙江跋山涉水赶到横州去探望,结果中了瘴疠死在当地。他叔父……也就是吴康远的父亲,闻讯前去为他父亲收尸,结果也死在了横州。
这就是他们为坚持正义、为天下苍生付出的代价,如今大明朝所有人都蒙受他们的恩泽,谁也没有资格指责他们。
但无论如何,还是让人不由生出些难以释怀的幻灭感来。
这让赵昊不得不想到,就连吴时来和赵锦这样的硬骨头、铁脊梁,尚且会被巨大的伤痛苦难,折磨的变了形。自己一个贪图安逸、怕苦怕疼的宅男,真能承担起构想的那样宏大的使命来吗?
就算自己靠一腔热血张罗起来,将来一定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阻力,在那些明枪暗箭、诽谤攻击之下,自己又能坚持多久?
我终究只是个利己主义的普通人,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吧……
如是想着,赵昊的心情变得十分糟糕,看到马车过了崇文门,便对吴康远强笑道:“在这里放我下来吧,我还没逛过北京城呢。”
“那你小心点。”吴康远看出赵昊有心事,再说内城的治安要比外城好多了,他把赵昊送过崇文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
目送吴康远的马车出了崇文门,赵昊便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沿着崇文门内大街漫无目地的闲逛起来。
高武带着四名护卫,警惕的跟在他身后丈许远处,这样既不打扰公子想事情,也能在第一时间保护他。
好在赵昊的心理调节能力极强,不一会儿便摆脱了低潮情绪——因为他想到,将来那么远的事情,自己没必要现在担心。
大明朝如今风气开放、学术自由,未来几十年更是各种标新立异的表演应接不暇,各种耸人听闻的学说层出不穷,说是神魔乱舞都不为过。
直到十多年后,张居正才看不下去,出手收拾了一把。可他一死,各路神仙便马上故态复萌,变本加厉起来。
而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要做的只是传播科学思想,建立科学体系和配套的哲学体系,并不打算挑战社会秩序和政治生态,应该不会有人对自己喊打喊杀吧……
退一万步说,大明又不是大清,除了张相公,是不会有人因学术言论杀人的。想那李贽把孔孟之道、程朱理学、三纲五常、僧道仙佛全都诽谤了个遍,官府也只是把他关起来而已,并没有要他性命。
想到这,赵昊的心情便莫名轻松了起来,万分庆幸自己是生在我大明,而不是某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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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不能我一个人把所有事都做完,那岂不是强人所难?嗯嗯,我便把那简单的事情做一做,留下些火种给后人,让他们去流血牺牲吧,我当个安全的精神领袖就好……’
赵昊天真幼稚的如是想着,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他嘎吱嘎吱踩着道边的积雪,不知不觉便回了春松胡同。
正打算到街对过买点糖炒栗子,带回去给两个徒弟和大侄子吃,他忽然看到胡同里聚了一大群人,在那里翘首以待。
这场景是那样的熟悉,给那些男男女女手中加上海报和荧光棒,也绝对一点不违和。
赵昊见状不由暗暗一叹,心说我不就抄了几首诗吗?怎么追星都追到北京来了?
他整了整大氅的毛领,正待过去与粉丝们见面,忽听那些人尖叫起来。
“海青天回来了!”
“是海大人,没错……”
然后那些人便轰然越过赵昊,朝着他身后奔去。
只留被弄乱了发型的赵公子,独自在风中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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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自闭的海大人
顺着那些人奔去的方向回头,赵昊看到了一块,永远不会被岁月改变的钻石。
从远处走进胡同的,是一名穿着青色官袍,胸前补着白鹇的五品官员。只见他身材瘦削,个子不高,面皮黝黑,鬓发斑白,但眉棱高耸,挺鼻凹目,一看就是吴时来那一挂的清官模样。
一个老仆牵着头瘦毛驴跟在他身后,看到人群涌上来,老仆竟然赶忙抬起手,给毛驴捂住了眼。
须臾,人群便把那官员团团围住,激动的大声嚷嚷起来。
“学生王用汲,特从福建来拜见海公,请海公说句话吧!”
“海青天,俺有冤情!俺们县太爷太黑了,日子没法过了……”
“海大人,俺们是从山东赶来给你拜年的,这是俺捎来的咸鲅鱼……”
“海公,这是我娘让我送给你的大枣!”
要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非以为这位海大人搞非法集资,遇上债主围堵了呢。
怪不得老仆要提前给毛驴捂住眼,原来是怕被这一幕惊了牲口。
赵昊站在不远处,看着簇拥着‘海青天’的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居然还不乏年轻的举子、官员,不由一阵哭笑不得。
原来人家根本不是冲自己来的……
~~
这时,赵守正等人也听到动静,出来门口看热闹。
见赵昊回来,二阳和赵士祯忙迎上去。
赵昊含笑点点头,走回门口问赵士祯道:“整天这样?”
“可不是嘛。”赵士祯忙答道:“自从海大人搬来之后,见天都有人等着见他一面。天不冷的时候,还有人睡他家门外呢……”
“这个海青天什么来头,怎么比我儿还招人……”赵守正奇怪问道。
“不会是上书骂先帝的那位吧?”王武阳猛然想到一人。
“错不了,就是他。”华叔阳笃定道:“大明朝姓海的官员本就不多,能有这等声望的,更是只有海刚峰一人。”
说话间,两人看向那海大人的目光登时便不一样了。要不是师父在身边,他俩八成也得加入海刚峰的粉丝行列。
赵昊也早猜到了,那便是古往今来第一骂神、本朝第一廉吏海瑞海刚峰!
他一点不吃惊海瑞的声望,因为自从上了那封《直言天下第一事疏》之后,海刚峰就已经成了传奇。
换成谁,能对皇帝喊出:
‘嘉靖嘉靖,家家皆净!’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这样酣畅淋漓、毫不留情的痛骂来,都会被天下人当成偶像的。
而且海瑞在骂了皇帝之后,居然还能从诏狱中出来,继续当他的官,于是传奇便成了活着的传奇。
~~
赵昊以为重获自由、官复原职这一年来,海瑞肯定已经习惯了,只要上街就会被人围观的处境。
然而他却看到,海瑞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一张黝黑的面庞写满了生人勿近,只对那两个说有冤情的百姓,硬邦邦说道:“明日去大理寺找我。”
说完,海瑞便分开众人,径直进了家门。
“劳驾,借光。”
老仆也保护着他心爱的小毛驴,跟在海瑞后头进门,然后砰地一声,大门紧闭。又哗啦一声,上了门闩。
“怎么会这样,海青天为什么看都不看我们?”
等了半天的百姓失望的面面相觑,最终谁也没跟海瑞说上话,更没将带来的礼物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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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这样?”赵昊也问赵士祯道:“海笔架今天心情不好吗?”
据说海瑞担任南平教谕时,知府大人到县学视察,两名训导马上跪地相迎,而海瑞却不肯下跪。
在海瑞看来,大家都是同事,没道理下级跪上级。
看着两边官员跪地,中间海瑞屹立,知府哭笑不得的说道:‘这是哪来的笔架山?’
于是便有了‘海笔架’,这个家喻户晓的绰号。
单从不愿下跪这一点上,赵昊和海瑞倒是蛮有共同语言的……
“并非单单今日,海大人天天心情都不好。”赵士祯苦笑道:“做了这么久的街坊了,还没见他笑过呢。”
说着他压低声音对赵昊道:“那次伯父心血来潮,说大家同朝为官,又是邻居,便亲自敲门拜访,结果吃了闭门羹……”
“啊?”赵守正闻言不可思议道:“海瑞不过是五品官,我大侄子可是从三品大员,不来登门拜访已经是失礼,怎能把他拒之门外?”
“因为他是海瑞啊……”所有人异口同声答道。
“呃,也是,他可是海瑞啊。”赵守正挠挠头,也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海瑞要是在乎上下尊卑,他能上书骂皇帝?
这时,那个叫王用汲的操着一口福建话,拦住想要敲门的众人道:“诸位,我等仰慕海公,见到他便心满意足了,可不能打搅海公休息啊……”
他穿着黑色圆领,居然也是一名举子。
“是啊,咱们明天再吧。”在他带头下,几名读书人也纷纷劝说道:“不能打搅海公……”
一众海瑞的拥趸,这才懂事的散去。
赵昊叫住那个叫王用汲的举子,笑道:“兄台进屋吃杯茶,暖暖身子再走吧。”
那王用汲看上去比赵守正年纪还大,闻言投来审慎的目光,却见赵昊身边还立着三个同样穿黑色圆领的举子,这才笑着拱手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赵昊等人的进院时,赵士禧正与一众蔡家巷汉子,进行队列训练。
他们在高武的号令声中,不断做着前进、左转、右转、后退的动作。
赵士禧的鼻涕挂得老长,一甩一甩的居然甩不掉,他也不敢伸手去擦,显然是真被高武打怕了。
知道怕就成,还不算无可救药。
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跟在父亲身后往正屋走去。
两个徒弟赶忙抢上前,给师祖和师父挑开门帘。
王用汲奇怪的看一眼赵士禧,心说这个护卫也太瘦弱了吧,难道是关系户不成?便赶紧跟着进了屋。
进屋脱鞋上炕,众人一边捧着热茶暖和身子,一边互相道明身份。
见在场除了赵昊,都是南直隶来赶考的举子,王用汲这下彻底放松下来。虽然未免感到奇怪,赵昊小小年纪,怎么会是那两个举子的老师,但初次见面也不好多问,便也想客客气气称赵昊为‘先生’。
只是又称呼赵昊的父亲为‘年兄’,这混乱的辈分,让素来循规蹈矩的王用汲感到颇为头疼。直到他想到,用‘公子’称呼赵昊后,这才不再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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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让人蛋疼的是,尽管我每天只睡5小时,但我依然快没弹药了。
如今我挺后悔,当初干嘛犯贱码俩特别篇?那可是六七章的量啊,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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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明受
在另一个时空中,海瑞去世时孑然一身,便是这位王用汲收殓了海瑞的遗体,然后千里扶棺将他送回海南安葬的。
这是一位能托付生死的君子,而且会在明年中进士,赵昊当然要替父亲结识一番了。
“海大人曾在福建任教谕,明受兄莫非受过他的教诲?”赵昊早已习惯忽略掉混乱的人物关系,与旁人皆称兄道弟了。
“当初海公是在南平任教,在下是晋江人氏,无福聆听海公的教诲。”王用汲字明受,生得面皮白净、温文尔雅,浑不像能无脑追星的那种人。
“不过在下听了许多海公的事迹,尤其是他的《治安疏》我都可以倒背如流。在下立志做个海公那样的人,所以想见他一面,向海公当面求教几个问题。”王用汲说着叹息一声道:“只可惜这一个月来,海公都不许我进门,更别说赐教了。”
赵士祯便露出一副,‘我没说错吧’的神情。
“唉,这海刚峰也太不近人情了。”赵守正便替王用汲鸣不平道:“这会让视他为楷模的年轻人寒心的。”
“在下倒不会寒心,我只是很担心。”却见王用汲一脸忧虑的缓缓道:“我这一个月来,发现海公的状况十分糟糕,在他的眼里看不到神采,在他的身上感觉不到生气,就像……唉,我真担心再这样下去,他会……”
“按说不该啊。”赵守正等人不解道:“海大人如今直名满天下,朝廷也要大用他,按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才对。”
“是啊,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王用汲的声音低沉柔和,那浓浓的忧虑丝毫没有掺假。“真希望能帮帮他,可海公完全拒绝与人交流,徒之奈何?”
赵昊闻言心中一动,自己进京后枯燥乏味的生活,似乎要平添一些乐趣了。
如果要问,在当今这个大明朝,他对谁最感兴趣,海瑞一定排在前三,甚至是前二。除了海大人名气太大、破坏力太强之外,还因为这个人物身上巨大的争议——海瑞明明一生严以律己、刚节憨直,做了一辈子的好人好事,从没有做过哪怕一件不道德的事情。
可就是这样一位清如水、廉似镜的道德楷模,生前便被人攻击为‘大奸极诈、欺世盗名;诬圣自贤、损君辱国’,死后更是被诬陷说他为了所谓的贞洁便逼五岁的女儿自杀……
然而人家海瑞一辈子就只生了三个女儿,而且都长大嫁人,夫家也都有名有姓,有据可查。他并没有一个五岁便夭折的女儿啊?
要是有的话,以他买二斤牛肉都会传遍天下的知名度,这种耸人听闻、挑战人伦的事情,还不记载的到处都是?为何在正史以及他政敌所撰写的野史中,均不见记录?
此类谣言还有很多。诸如海瑞装穷,实则妻妾成群,‘九易其妻’之类,虽然一听就假的没边,但也难免让人产生疑问,为何谣言老追着他跑?
到底是人们看不得这面照妖镜一尘不染,非要弄脏它心里才舒服。还是海瑞真的大忠似奸,所谓清官、所谓道德楷模,不过是他给自己立的人设而已?
现在,活生生的研究对象就在那里,设法解开这重重疑问,是科班出身的赵昊,完全无法抗拒的诱惑。
他便罕见的包揽起闲事道:“这事儿交给我了,回头我去开导开导他。”
“那太好了!”王武阳和华叔阳这样的年轻人,就没有不崇拜海瑞的。见师父居然罕见的要主动帮忙,这下可把两人给高兴坏了,就像问题已经迎刃而解了一般。
“……”王用汲自然不信赵昊能开导海瑞,但他是谦谦君子,万万不会让人下不来台的,便也跟着感激的笑道:“若能如此,公子功德无量。”
“我大明仅有一个海刚峰,不能让他就这么消沉下去!”赵昊一摆手,断然说道。然后他又换个话题问王用汲道:
“明受兄家在晋江,距离月港不远吧?”
“可以说很近了,那里是九龙江的出海口,距离我们只有几十里。”王用汲微笑答道:“公子要问开海的事情吧?”
“是啊,我家也有些本钱,想看看能不能寻到些商机呢。”赵昊点点头,福建那边的事情,他在南京时道听途说了不少,但都不如听当地人说说来的真切。
“嗯,这次朝廷只开了月港一处港口,”见王用汲向自己投来询问的目光,赵守正忙配合赵昊道:“想必你们福建的海商都乐开花了吧。”
“朝廷只开放月港一处不假,可说福建海商乐开花,那可未必。”王用汲已年近不惑,自然不会像一般书呆子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便微笑答道:
“其实不难理解,赵年兄既然知道福建海商的存在,那他们在开海之前,靠什么维持生计呢?”
“哦,你是说……”赵守正恍然,压低声音道:“贩私?”
“嗯。”王用汲点点头,笑道:“如今开海之后,还要给朝廷课税,而且所贩货物被严格限制,远不如海禁前来的自在。”
顿一顿,他又促狭笑道:“听说之前,福建、广东和江浙的海商使出浑身解数,都不想朝廷在自己的地盘开海。最后因为广东太远,朝廷担心鞭长莫及。江浙在朝中有人说话,也逃了过去,最后这开海的刀子,便砍在了没有后台的福建人身上。”
“竟然是这样……”赵守正和二阳听得目瞪口呆,但旋即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朝廷在哪里开海,就会加强对哪里的管理,好比月港原先只是个自发形成的走私港,但朝廷已经将月港改为海澄县,并设立全套文武班子来负责开海事宜。
事关税饷,福建水师也会瞪大眼睛、加强巡查。
对海商们来说,哪有当初只打点一下水师将领,便可肆无忌惮的贩私来的自在?
~~
这时,厨子端上饭来。赵锦今日依然没空回家吃饭,既然王同年都打了包票,他当然要抓紧时间把光禄寺的事情收好尾,以免到时措手不及。
赵昊父子盛情留饭,王用汲也只好却之不恭了。
饭桌上,除了赵昊和赵士祯,都是要参加会试的举子,话题自然不会在开海上停留许久,很快便又转回举子们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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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用汲也听说了南直隶的举子大量被盗,不由十分同情道:“那些蟊贼怕是以为南直隶的举子都有钱,所以才专捡你们的同乡下手。”
赵昊却不认同他这个观点,浙江的举子也一样富裕啊,怎么不见他们遭窃?
他总感觉这件事,似乎与进京时的遭遇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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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赵大夫上门问诊
自从听父亲说起,一同进京的举子纷纷被盗。赵昊就不由想起,那个被一群人追赶的骑士;还有那些打着应天府旗号,盘查入京车马的劲装汉子……
那天的事情处处透着不寻常。应天举子们的遭遇,会不会便是那日的后续?
这样想来,赵昊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能因为住在赵锦家里就放松警惕,要让高武他们加强戒备,以防万一。
“对了,你今天去吴府丞府上,可听到什么进展?”只听赵守正问他道。
“没那么快,年前都大忙忙的,也不好催人家。”赵昊摇摇头,把猜测埋在心里,尽量不影响到考生的心理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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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好吧。这次进京就如此不顺,我和众同年约好了,改日要去白云观烧香祈福。”赵守正说着又问道:“你们去不去?”
赵昊摇摇头,他对烧香拜佛素来没兴趣,有那时间还不如去调戏一下海刚峰呢。
王武阳和华叔阳自从在雨花台上了那一课之后,就不信神佛了,自然也跟着摇头。还美其名曰,要在家侍奉师父。
王用汲是福建举子,没事儿自然不好跟应天举子扎堆,便也婉拒了。
赵守正只好撇撇嘴道:“那我自己和他们去。”
~~
与此同时,外城安华寺禅房中。
大麻子柴总管正黑着脸,听手下禀报搜查的进展。
“总管,那日三十名举子的住处,咱们的人已经搜了二十六个,还是没找到那东西。”那手下颤声禀报道。
“还有四个呢?为什么不一起搜过再来禀报?”柴总管带着浓浓的鼻音,强抑住杀人的冲动。
“那四人都有些棘手,其中三个住在光禄卿家中。还有个姓吴的,是顺天府丞的侄子,住在吴府丞家里,咱们不敢乱来。”那手下说着,看一眼柴总管身边,那个穿便服的男子。
那男子正是那日在城外设卡的顺天府推官,闻言一阵头大道:“确实棘手啊。”
“棘手也得给我找!”柴总管却不管不顾道:“找不到东西,大家一个都跑不了!”
那推官暗叫倒霉,只好耐着性子劝道:“我知道你的手下本领高强,他们的官宅的防范多严都没用。可这些三四品大员家里一旦失窃,必会闹得沸沸扬扬。尤其是我们少府,前番已经关注到举子被盗了。若是此番,住在他家里的侄子都被盗了,吴少府肯定会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他可不是好糊弄的啊,到时候只怕会让他发现咱们的事情……”
顿一顿,他又说道:“再者,这些天过去了,那东西也没有泄露出来嘛。说明东西可能不在他们那里,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东西的存在。咱们贸然打草惊蛇,只怕反而会暴露的……”
“嗯……”那推官好说歹说,柴总管终于被劝住,点点头闷声道:“成吧,吴府尹那边先不动,集中盯着光禄卿家里,瞅准了机会再下手。”
“好。”只要不去惹他的顶头上司,那推官就没那么慌,便点点头没有反对。
~~
翌日,恰逢冬至,官员休沐。
说起来,本朝官员的福利待遇之差,可谓历朝历代之最了。
不提俸禄,只说休假。最初在工作狂朱元璋手下,官员们一年只有三天法定假日——元旦、冬至和他老人家的生日。
后来朱棣看不过去,下令将冬至假期延长到三天,上元节再放假十天。他孙子朱瞻基又把元旦假期延长到五天,再加上当朝皇帝的寿辰,这十九天便是大明官员的全部法定假日。
忙碌了一冬的京官们,好容易盼来了这三天假,都抓紧时间呼朋引伴、宴饮会友,好好放松一下。
海瑞家的大门却依然紧闭。
眼见今天海大人不会出门了,那些苦苦守在门外的拥趸正待怏怏散去。
却见一个锦衣少年施施然走过来,就像串门似的,敲响了海瑞家紧闭的大门。
“唉,赵公子没用的,不会让你进去的。”王用汲也在人群中,自然认出那少年,叹气说道。
众人也纷纷点头,若是敲门有用,他们又何必整日在门外苦候?
这时,海瑞家大门开了一条缝,那老仆露出半张脸,打量着赵昊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若只是想拜见我家老爷,还是请回吧,我家老爷不见客。”
“我不是来拜见你家老爷的。”赵昊微微一笑道:“我是来给你家老爷瞧病的大夫。”
门外众人听了,不禁嘘声四起,他们昨天还看到海青天身子骨好好的,哪有什么病?
“公子不要开玩笑。”那老仆也拉下脸来,想要关上门。
可高武已经先一步,手按两扇门板,那老仆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关不上。
赵昊这才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那老仆道:“这是你家老爷症状,不妨拿给他瞧瞧,看看本公子说错了没有。”
老仆关不上门,也只好松开手,接过那张稿纸扫一眼,他不由愣在那里。
好一会儿,那老仆才在赵昊的催促下如梦方醒,赶紧转身进去。
门外众人这才相信,赵昊真有两把刷子,不由站住脚,满心忐忑的等待着后续。
他们虽然并非各个都像王用汲那样敏锐,但见那老仆的反应,都不由担心起,海大人是不是真的病了。
又过了好一阵,老仆才去而复返,将院门敞开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赵昊点点头,对高武笑道:“你守在这里,不用跟进去了。”
高武点点头,待赵昊跟着老仆进去,他便如门神般挡在海瑞家门口。
其实赵昊多虑了,外头这些都是真心仰慕海瑞的民众,并无擅闯民宅的私生饭。他们现在以为海瑞真病了,只会在外头诚心诚意祈祷海大人早日康复,又怎会闯进去打扰治疗呢?
~~
赵昊进门后,见里头竟只是个小小的三合院,与自家在蔡家巷的旧居规制相仿。但大小只有自家的一半,而且也不周正。
再仔细一瞧,他才发现,原来这是用围墙,将一座完整的一进四合院分隔成左右两家,怪不得会这么别扭。
见他望向那道突兀的围墙,老仆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解释了一句道:“大理寺官舍紧张,只能如此。不然我家老爷,可住不起这春松胡同。”
赵昊点点头表示理解,便跟着老仆进了堂屋。
堂屋里拉着窗帘,也没生炉子,黑黢黢如冰窖一般,赵昊一进去不禁打了个寒噤,感觉这里比外头还冷。
但更冷的是海瑞望过来的眼神。
赵昊只见他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那张纸,正定定的看着自己。
那一刻,赵昊终于知道,这世上真有可以杀人的目光。
他竟有转身逃走的冲动……
“这首诗是谁写的?”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海瑞已经开口发问。
“我。”听到海瑞声音中的疲惫与心碎,赵昊终于镇定下来,淡淡一笑道:
“那日见海公如行尸走肉一般,便写了这首拙作相赠。”
说着他将两扇屋门推开到最大,让外头的阳光照射进来。
阳光照在海瑞身上那打了补丁的袍子上,也照在他手中那张纸片上。
只见那纸上写道:
‘长空孤影高飞雁,鄂渚残阳带血痕。何事明珠沉碧海,煌煌天日蔽微云。西风萧瑟秋声紧,过雁凄惶暮色沉。
只为圣朝除稗政,岂能素位惜此身。难寻凤阙连霄汉,泪眼迷离望北辰。宫车晏驾圣容远,照鉴忠臣孝子心。
膝下荒凉二子丧,哀哀乌鹊悲旧林。不能一死全忠义,尚有萱堂白发人。是非功过有公论,何用唠唠问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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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大明病人
阴沉逼仄的小院里,只住着海瑞和老仆两人。
那老仆唤作海安,是海瑞的远房堂叔。除了仆人之外,他还兼着海瑞的书童、门子、厨子、洗衣婆、扫地工等多项工作。
没办法,谁让咱海大人穷呢?不过这也逼得老头子大把年纪掌握了多种技能,不然还真看不懂那首诗。
海瑞出狱后行尸走肉般的样子,海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是以见到赵昊那首诗,居然将海瑞的心理状况,剖析的淋漓尽致,海安这才抱着万一的念头,将他引见给自家老爷。
果然,原本形如枯槁的海瑞,看到那首诗后,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命海安将写诗的人带进来,要看看此獠有何居心?
听了赵昊的答复,海瑞的目光更加冰冷。只是那冰冷背后,似乎还透着丝丝怒火。
赵昊知道,那是被人看穿心思后的恼羞成怒。
他承认,自己写这首诗来激海瑞,其实是有赌的成分。
但看到海瑞这反应,赵昊便知道,自己赌对了——眼前这位海瑞海大人,根本不是什么诸邪不侵的大明神剑,而是一个可怜的心理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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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如今还没人能定义这种病,要到四百年后,它才有个名字叫‘创伤后应激障碍’。
赵昊曾经看过一篇闲得蛋疼的医学研究,说海瑞很可能在嘉靖四十五年的一系列变故中,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因为他上书后嘉靖皇帝便一病不起,直至驾崩。这让他感觉先帝之死,自己难辞其咎。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几乎同时,他的两个儿子也在惊吓中相继夭折……
海瑞是儒家的忠实信徒,深信‘天人合一’之说,自然会认为,自己二子相继夭亡,乃是天人交感所致——通俗说来,便是因为他害死了天子,上天便降下天谴,夺取了他的两个儿子。
这种认知一旦形成,对海瑞这样的一根筋来说,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让他陷入了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放逐、乃至自我毁灭的死亡螺旋中。
而这些,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具体症状。纵贯他后半生的一系列偏激表现,很可能也源自于这次的创伤。
赵昊决定帮帮他。
因为他对敢于为民请命者,从来都心怀一份敬意。
而且哪怕从最功利的角度讲,海瑞可是未来的应天巡抚,也是大腿之一啊。
虽然这大腿上的毛很扎手,抱起来不会那么舒服。可只要你手段高明,依然可以借这柄神剑,去斩破满地的魑魅魍魉。
自然不能任海瑞自暴自弃,最后成了用都没法用的偏执狂……
~~
“你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只听海瑞冷冰冰问道。
“因为我十分尊敬海公,我不能坐视海公病了,却无动于衷。”赵昊便温声答道。
“一派胡言!”五十岁男子的心防,岂是他三言两语可以攻破?更何况海瑞这样如岩石般强硬的男人。只听他冷冷一笑道:“本官身体健康的很,连头疼脑热都没有。”
“海公的病在心里,”赵昊摇摇头道:“心里的疾病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你的精气神,让你精神混乱,行为异常,若不重视起来,抓紧治疗,必将毁掉你这个人。”
顿一顿,赵昊又迎着海瑞的目光,沉声道:“而且海公还是掌管全国法司的大理寺官员。你的心里一病,危害的可不是你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这话算是说中海瑞最大的隐忧了。诚实的海大人不由自主的微微点头,嘶声道:“本官屡次上书求去,奈何朝廷就是不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海瑞忙重新沉下脸道:“但本官求去,并非认为自己心里有病,只是挂念老母无人奉养而已……”
“海公连死都不怕,为何却没有胆量,直面自己的内心?”赵昊向前逼近两步。
海瑞上身不由稍稍后倾,皱眉道:“本官日三省己身……”
“那太好了,你可敢与我坦承交谈一番?”赵昊洒然笑道:“发誓自己所说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毫无矫饰的肺腑之言?!”
“本官为何要跟你个黄口小儿多费口舌?”海瑞板着脸哼一声道:“本官从不说假话!”
“好,这是你说的!”赵昊选择性的忽略掉海瑞前一句,牢牢抓住他后半句道:“那就让咱们开始这段开诚布公的谈话吧。”
“谁要跟你谈话?”海瑞别过头,却没有让人把他撵出去。
“海公之疾,病根还是在那道《治安疏》上。”赵昊在堂中站住脚,此时他和海瑞的距离大概四尺左右,这已经是社交距离的极限了。在这个位置上,足以对海瑞造成压迫感,却又不至于让他产生明显的心理排斥。
海瑞紧皱着眉头反问道:“《治安疏》有什么问题?”
“世人都说你上《治安疏》光荣无限,但你却为此感到深深自责。”赵昊沉声道。
“胡说,本官上书是为民请命、致君尧舜。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海瑞仿佛受到了侮辱一般,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呼吸都粗重了许多。
“那在诏狱最后一天,狱卒张罗酒菜请你吃饭,你为何在听说先帝驾崩后,会把吃下去饭菜都吐掉,直到哭得昏厥过去?”赵昊淡淡一笑,心说果然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如果这世界上都是海瑞这样的君子,自己就无敌了。
“听到君父驾崩,难道我不该悲伤吗?”海瑞粗重的呼吸变得混乱起来,额头的青筋也渐渐消退。
“你哭就哭,干嘛还把吃下去的饭菜都吐出来?”赵昊面上露出那种‘我已看穿你’的可恶神情,直视着海瑞,不让他目光躲闪道:“你那时的反应根本不是因为悲痛,而是听狱卒恭喜你即将无罪开释,官复原职吧!”
“先帝居然没有杀你,还在遗诏中赦免了你,你敢说自己丝毫没有感到自责?”赵昊连珠炮似的追问,根本不给海瑞留下闪躲的空间。
“我,我……”在赵昊那洞彻人心的目光逼视下,海瑞面红耳赤了半晌,终于颓然点下头,声音微不可查道:“当然会自责。”
“而出狱之后,得知中砥、中亮两位公子,在你坐牢期间相继殇逝,更是让你的这份自责,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让你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骂死了先帝,所以招来了天谴,收走了你视若性命的两个儿子?!”
赵昊又踏近了一步,侵入到了海瑞心理上的安全距离。
海瑞对此却毫无反应,只呆呆听着赵昊的断言。
忽然,他感觉面颊发凉,茫然伸手一摸,居然是久违的泪水,从自己深陷的眼窝中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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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道非唯一,大道万千(盟主加更)
暗室中,海瑞惶然惊觉,自己居然被个少年,说得流下泪来。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他赶紧伸手抹掉泪珠,阴沉着脸道:“难道不是这样吗?不是天谴的话,中砥中亮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会相继死于非命?!”
“当然不是这样了!”赵昊死死盯着海瑞的双眼,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刻印在他的脑海中一般。
“因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天人交感,根本就没有什么天意!更不存在所谓天谴!两位公子之死只是意外和疾病而已……”
赵昊这说法,实在离经叛道,耸人听闻。但不可否认,却是最能让海瑞心底,感到解脱的说法……
而人的心理,总是无意识的追求着解脱……
可与此同时,这说法又严重挑战了海瑞的信仰,让这位老斗士登时一扫之前的颓唐软弱,猛地一拍桌子,质问赵昊道:
“你这后生休要口不择言,照你这样说,将天道置于何处?”
“汝不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乎?天道者,世间万物变化的规律,是客观的自然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却听赵昊淡淡笑道:“人会因为不遵守自然的规律,受到天道的惩罚,但只要你的行为没有干涉到自然,哪怕你在人间杀人盈野、弑君篡位,也不会遭到天罚的。”
“你是道家的信徒?”海瑞听得眯起眼,冷冷看着赵昊道:“但我儒家不这样看,我们认为是有天人感应存在的。在我们看来,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如果君王无道,奸佞乱国,上天就会出现灾异进行谴责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君明臣贤,上天就会降下祥瑞以鼓励……”
“那不过是董仲舒之流篡改阴阳家的学说,取悦皇帝的歪理而已。”赵昊摇摇头道:“在他之前,可从未有儒家先贤提过什么‘天人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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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又劝国君‘正刑与德,以事上天’!”这世上,能把海瑞辩倒的人,还没出生呢。便听他轻蔑一笑道:“这不正是天人感应的滥觞所在?”
“你要考虑孔子说这些话的语境,他是对什么人说的?”赵昊却笑着反问道。
“自然是国君了。”海瑞皱眉道。
“那不结了?孔夫子周游列国,为的是让那些国君接受自己的主张。可国君不知敬畏,不用老天爷把他们吓住,他们怎么可能去听老夫子说教?”便听赵昊摇头笑道:
“但其实他私下里对子贡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可见夫子自己,其实是不信那一套的。”
海瑞不由一愣怔,他自然知道赵昊所引用的,乃是《论语》中的原话。但他不敢轻易辩驳圣人之言,只连连摆手道:“不,你说的不对。不然千百年来,无数读书人皓首穷经,苦苦求道还有什么意义?”
“难道读圣贤书不是为了当官吗?”赵昊抖个机灵,趁着海瑞还没发怒,赶紧神色一肃道:“求道当然有意义!但这世上,没有万法归一的统一的道,而是天地人间各有其不同的规律,不同的道。”
顿一顿,他又沉声道:“你可以从人世间的复杂现象中,归纳总结出人世间的道理。也可以从天地自然的复杂现象中,总结出自然的道来。但这完全是两回事,不可把二者合在一起,盲目强求唯一。”
“不要盲目强求唯一?”海瑞眼眸中闪过一丝光芒,赵昊这话算是说到他和天下读书人的痛处上了。
汉儒先贤告诉他们,这世上是存在唯一真理的。这个唯一的真理,是世间最根本的法则,便是所谓的‘理’。只要悟出那个唯一的理,就可以明了世间所有的一切。
这份诱惑实在太大了,大到让世间一切都失去了魅力,千年以来,无数读书人前仆后继,就是为了寻到那个唯一!
但道题这实在太难了,大家无头苍蝇似的苦苦求索,也没找出个所以然,反倒不少人因此而疯掉。
后来朱熹横空出世,为儒士们指出了‘格物穷理’的金光大道。然后程朱理学的另一位大佬程颐,又给出具体解释说,‘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
这下天下的读书人有了明确的道路,不再像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可他们按照朱老师和程老师的指导,年复一年、格来格去,却怎么也格不出那个唯一的理来,于是他们又陷在死胡同里,怎么也走不出来。
直到横空出世的王阳明,大声告诉读书人,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大家苦苦追寻的那个‘理’,就在所有人心中,只要你为善去恶就是格物,然后你凭这点良知,知行合一,便足以指导自己的一生了……
这才使许许多多读书人,终于挣脱了理学的枷锁,走出了求道的死胡同,心灵得到解放,成为了阳明心学的信徒。
但依然有许许多多如海瑞般的理学之士,认为阳明心学是在避重就轻,回避了求道的艰难,因此始终嗤之以鼻。于是他们继续在死胡同里继续苦苦求道,但谁也无法否认,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求索,是一种折磨,一种煎熬。
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读书人,转投心学的怀抱……
~~
“不要盲目强求唯一?”
海瑞低声重复一遍。
赵昊这番话,提出了一个他从没想过的观点——如果这世上根本没有万法归一的理,而是同时存在很多互不相通、互不干涉的道呢?
不管认为这观点如何荒谬,海瑞都不得不承认,赵昊在心学之外,又提出一个让天下读书人可以喘口气,不用在死胡同里跟自己较劲的理论。
单这一点贡献,海瑞就绝不会再把赵昊当成个无知少年,而是将他看做王守仁那般学识渊博、可创一家之言的大儒来对待了。
对海刚峰这样的老斗士来说,人生中再没有比遇到这样的对手,更让他快意的事了!
海瑞只觉久违的战斗精神,从心底喷薄而出。他感觉自己又重新斗志昂扬起来,摩拳擦掌要将这少年驳个心服口服!
于是,两人便各持一端,就‘道’是否唯一;‘天人交感’到底是不是孔子的主张,等观点激烈的辩论起来,结果一直到天黑也没分出个胜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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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不可轻易招惹海斗士
“安伯,快掌灯,我要与这小子挑灯夜战!”
别看海瑞一把年纪,可真战斗起来,三个赵昊绑一起,也没他一个人精力充沛。
海安已经不知多久,没见自家老爷如此斗志高昂了,心里高兴的跟什么似的,赶忙将油灯点亮。
赵昊却摆摆手,有气无力的嘶声道:“休战吧,说不出话来了。”
“你这后生,怎么如此吃不得苦?”海瑞正在兴头上,哪能轻易放人。“老夫五十多岁的人都没喊累呢!”
“海大人此言差矣,家师正在长身体呢。”赵昊还没开口,一旁却有人替他说话道。
赵昊吓一跳,转头一看,见是王武阳和华叔阳,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
两人还各拿着个小本,在飞速做记录。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赵昊奇怪问道。
“师父批董仲舒的时候。”王武阳将最后一句话记完,合上小本道:“我俩担心师父会吃亏,想要进来帮忙,就听到您与海公的辩论。”
“是吗?”赵昊闻言一阵苦笑,跟海瑞这一战,调动了自己全部的心神,还真是物我两忘了呢。“那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身为弟子,当然要把师父如此重要的辩论记录下来,不然将来出本门《传习录》时,肯定会有遗漏的地方。”华叔阳也记完了自己的部分。
“呃,好吧……”赵昊咂咂嘴,心说这俩小子想得够长远的啊,我自己都没想过这茬。
海瑞倒是早看见这俩人了,但见他们并没有捣乱的意思,只是在安静做着记录,他便也没出声呵斥。
看赵昊精疲力竭的样子,知道这小子今日确实没法再战了,他这才意犹未尽的放人道:“好吧,那就明日再战。”
“好说好说。”赵昊摇摇晃晃站起来,感觉脑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明天我在家里等你,不见不散。”看着赵昊离去的背影,海瑞高声道:“我知道你家在隔壁,要是辰时不来,我会去找你的!”
“啊,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走路都目不斜视的吗?”赵昊险些被门槛绊倒,心中哀鸣道:‘本公子会不会被海公,给活活累死啊!’
~~
等他从海瑞府上出来,民众基本散去,但那王用汲居然还在。
“明受兄,你不冷不饿不累吗?”赵昊有气无力问道。
“不见到公子,听公子说说海公的情况,我回去也无法安生。”王用汲当然是又冷又饿又累,他一个福建人,在这冰天雪地里站了大半天,早就冻得鼻涕老长。说到后来,他都快哭出声来了。
“谁知道公子居然天黑才出来啊……”
“成,是我的不是。”赵昊苦笑着赔声罪道:“到家里暖和暖和再说吧。”
回到家,脱鞋上炕,让自己像咸鱼一样平躺在暖烘烘的火炕上,赵昊才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
然后赵昊简单跟王用汲说了说海瑞的情况,又留他在家里用了晚饭。
饭后,王用汲一走,赵昊便倒头呼呼大睡。弟子为他打来洗脚水,却怎么也叫不起自己的师父来。
“那海刚峰也太过分了,我儿还是个孩子,就不能收着点儿?”这下,可把赵守正给心疼坏了,愤愤道:“赶明不去斗嘴了,好生在家歇着。”
王武阳和华叔阳对视一眼,心说,明明是顶级规格的学术辩论,怎么从师祖嘴里说出来,就成斗嘴了?
当然,两人是万万不敢反驳师祖的。
~~
第二天一早,赵守正便带着方文和几个护卫,匆匆坐车出门去了。
今天是他和同年约好了去上香的日子,赵守正要先到什刹海的应天会馆与大伙儿汇合,然后一起赶去西便门外的白云观,不早点出门会误事儿的。
父亲走后,赵昊本想继续蒙头大睡,可还没等他重见周公,就听院中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赵公子可起来了,我家老爷有请。”
不一会儿,王武阳硬着头皮进来,对怒气冲冲的赵昊禀报道:“师父,那海大人等得不耐烦了。他家老仆说,你再不过去,他就要亲自上门来请了。”
“不去不去……”赵昊用被子把头一蒙,瓮声瓮气道:“别烦我,本公子要睡觉!”
王武阳只好退出门,对那海安小声道:“我师父睡不够觉,后果是很严重的,所以老丈还是先回去吧。”
“有什么后果?”海安不解问道。
“会拿我们撒气……”华叔阳打了个寒噤,和师兄一起将那海安推了出去。
~~
海安无奈折回,对海瑞禀报了隔壁的情况。
“这都什么时候了?”海瑞看看外头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不由把脸一沉道:“少年人应该早睡早起,怎么能睡懒觉呢?”
说着他便吩咐海安帮自己穿戴整齐,然后推开了紧闭的院门。
门外翘首以待的拥趸们,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在今日以前,海瑞除了去衙门上班,其余时间都一律闭门谢客!
他们还是头一次看到,海公穿着便装走出门来呢……
登时,不少人就情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能明显感觉到,他们心之所系的海青天,终于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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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众人默默抹泪这一幕,海瑞鼻头微微一酸,朝众人抱拳一揖。
众人赶忙躬身还礼,不少人还直接跪下给他磕头。
等到他们直起身来时,却已不见了海公的身影。
“赵小子,人无信不立,说好了今天继续辩论,你可不能当逃兵。!
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斜对面的光禄卿家院中响起道:
“既然你不肯过去,那老夫过来和你辩论也一样……”
“救命啊……”紧接着,院中又响起一个少年的哀鸣声。
这一声,让正挂着鼻涕走队列的赵士禧暗暗一喜,心说你小子也有今天,可算碰到对头了吧?
他正幸灾乐祸间,却冷不防吃了高武一鞭。
打完好一会儿,才听高武闷声道:“不许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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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怕的就是认真二字。
赵昊拿认真至极的海瑞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乖乖从被窝里爬起来。稍事梳洗,吃点早饭,然后两人就在炕头上,一边剥着花生,一边继续起昨天的辩论……
赵士祯为两人端茶倒水,两个弟子继续拿着纸笔,将这场影响深远的哲学辩论,逐字逐句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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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白云观里小蓬莱
白云观位于京城西便门外二里许,前朝道教领袖丘处机曾在此建长春宫,统领天下道教。
后来,其弟子尹志平在长春宫东侧建立道院,取名白云观。
元末国初,长春宫等建筑毁于改朝换代的战火,只有这白云观留存下来,并作为皇家道观不断修缮扩建,到如今已是京师最大最有名的一家道观了。
既然是皇家道观,自然有相应的派头,普通民众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得以进来烧香,平时是不得入内的。
昨日冬至大节,是白云观对外开放的日子,赵守正一班同年本打算昨天来烧香的,却被赵守正给拦住了。赵守正告诉他们,这种逢年过节的时候,白云观里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为烧个香挤得衣冠不整、满身臭汗,实在不值得。
众举子现在都是有身份的人,自然深以为然,便听了兄长的话,改在今天前来上香。
等他们出了西便门,过了护城河,赶到白云观时。只见偌大的观前广场上,满地都是香纸爆竹,还有各色没来得及拆掉的帐篷帷屋,沿着广场两侧,一直架设到护城河畔。
可见昨日冬至节,这里有多热闹。
举子不禁有些惋惜,纷纷都说,等下次白云观开放时,一定要过来凑凑热闹。
往日里十分健谈的赵守正,此时却变得出奇沉默。
他定定看着白云观外,那雕栏玉砌、四柱七楼的恢宏棂星门上,‘洞天胜景’四个雄浑的大字,久久不能自已。
“听说这四个字,是先帝爷御笔所题?”众举子纷纷看向以‘北京通’自居的赵守正。
好一会儿,赵守正方回过神来,缓缓点头道:“不错,正是世宗肃皇帝御笔亲题。”
“先帝修玄崇道,给白云观题词自然不奇怪。”唐鹤征笑着说道:“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道长们如今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元卿慎言。”施近臣苦笑着劝了唐鹤征一句,这厮老是口无遮拦,和他在一起总让人提心吊胆。“再说,朝廷查办的是方士,又不是道长们。”
“都差不多吧。”唐鹤征洒然一笑,他父亲唐顺之乃是阳明公杰出弟子,如今虽已仙逝,但朝中大佬还是认他这个小师弟的。有这层背景在,他自然比谨小慎微的同年们,更能放得开了。
“好了,咱们进去吧。”这时,赵守正也彻底收拾好了情绪,招呼一众同年进观道:“这白云观是长春真人的道场,素来最是灵验,诸位进去后谨言慎行,不要惹恼了仙长。”
唐鹤征知道,这后半句是说给自己听的,只好乖乖点了点头,心说我这兄长进京后,愈发成熟稳重起来了,莫非这北京城旺他不成?
众举子便跟着赵守正来到山门前,只见山门面阔三间,单檐琉璃瓦歇山顶,汉白玉雕花拱券石门,檐下额书‘敕建白云观’,门前两侧有石狮、华表等物,无不彰显着皇家道观的气派。
他们自然被知客道士拦住。
方文闪身上前,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塞到那知客袖中,低声道:“胡道长还记得我吧?昨天后晌我来打过前站。”
“你……”那知客端详了方文好半晌,却始终记不起昨天见过这人。不过他好歹还记得,昨天监院答应过,今天让一群举子进来烧香,捏一捏手中的银锭,便给方文一个灿烂的笑容道:“怎么会不记得呢?贫道干这行,只要见一面就忘不了。”
“胡道长,你真好……”可把方文感动坏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能一下就记住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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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客不由打个寒噤,心说这人有病吗?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他便打开了山门,引着众举子进了白云观。
道观中香烟袅袅,钟声悠扬,让举子们躁动的心,不由自主就平静下来。他们便在知客的带领下,依次参拜起灵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丘祖殿、三清阁与四御阁五重正殿,还有后头的丰真殿、儒仙殿。
这中路七殿统统都要上香。尤其是丘祖殿和儒仙殿更是马虎不得,不仅要拜,还要捐献香纸钱,以求二位上仙保佑自己能金榜连捷……
等到中路七殿上香之后,知客便带着举人们去东路殿阁参拜。赵守正却趁人不注意,从丘祖殿后的月亮门,闪身进了道观的后院。
后院里,居然有一座名唤‘小蓬莱’的大花园,园内小桥游廊、亭阁掩映、假山冰湖、白雪红梅,虽是隆冬却依然不减仙家情趣。
一般人就算来白云观上过几次香,也未必知道这一世外桃源。
当年赵守正也是偶然间,才闯入这‘小蓬莱’的。今日沿着游廊故地重游,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春天,那时桃花历乱李花香,佳人初试薄罗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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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举子们参拜完了东路殿阁,知客又热情的邀请他们去西路殿阁参拜。毕竟让香客尽可能多掏香油钱,是每个知客应尽的义务。
举子们一阵阵头大,尤其是那些遭了窃,全靠赵守正接济的,此时已是囊中羞涩。
当他们想看看兄长什么意见时,才发现赵守正不见了……
“兄长哪去了?”
“上茅房去了吧?”
“不对,好长时间没见着了……”
举子们正要四下寻找时,忽听山门外一声号炮响。
那知客登时脸色一变,跺脚道:“坏了,有贵人来上香!”
“赶紧带他们从东门悄悄走掉,休要冲撞了贵人!”他吩咐跟在身边的道童一声,便丢下一众举子,急匆匆跑掉了。
“诸位施主快快请吧。”小道士也急了眼,连声催促着众举子道:“能在本观门外放炮的贵人可不多,须臾就会有锦衣卫来搜院。要是拿到你们,我们也要吃挂落的。”
“我们兄长还没来呢!”举子们慌了神,他们平日里再嚣张,遇上天潢贵胄还是原形毕露。
“小道会让人去寻他的,他一个人目标小,就是被发现了也不打紧,总能应付过去的……”小道士连推带吓唬,好容易把一众举子从东门撵出了白云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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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宁安
待那知客道士狂奔出来,便见观主、监院、各位堂主等白云观头头脑脑俱已到齐,在观门口整齐列队,恭迎贵人大驾。
再看那观前广场上,贵人仪仗已经浩浩荡荡开过了棂星门。
只见当先一队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持红杖二、清道旗二、绛引幡二,还有戟氅、吾杖、班剑、立瓜、骨朵各二当先引路;
紧接着是一班头戴钢叉帽、身穿青直身的宦官,四个持响节的,四个打红纱灯笼的,两个打青方伞的,一个打着红彩画云凤伞的、四个打着青孔雀圆扇的,四个打着红花扇的,簇拥着一具杏黄色的八抬凤轿迤逦而来。
凤轿旁还跟着一队宫女,各捧着脚踏、水盆,水罐,拂子等用具。最后又是一小队锦衣卫断后,保护着车上贵人的安全。
白云观的道士迎来送往惯了,一眼就看出,来的是大明长公主殿下!
迎着观主要吃人的目光,知客硬着头皮上前引导长公主的仪仗。
待那些号旗杖幡、金瓜剑斧在山门前分列两班,罗伞圆扇两边一分,八抬凤轿稳稳停在山门前,几名宫女在轿门两侧设好行障、放下脚踏,然后挑起了轿帘。
观主忙率众道士,隔着行障深深作揖,恭迎长公主殿下凤驾!
山门外针落可闻,众人皆低下头,不敢抬头直视。
头戴珠翠燕居冠、身穿大红鞠衣,外罩鸾凤霞帔的长公主殿下,这才在两个女官的搀扶下,款款步下凤轿。
隔着锦绣行障,长公主对那观主微笑道:“沈真人快快平身,本宫心血来潮,未曾提前知会,给诸位真人添麻烦了。”
“殿下太客气了。您对本观时时照拂、常有恩典,老道只愁无以为报呢。”白发苍苍的观主忙笑道:“快快里边请。”
长公主微微颔首,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进去白云观。
待进到观中,行障撤去,长公主殿下现出真容。她生着精致的鹅蛋脸,迷人的丹凤眼,美丽端庄,贵气逼人。
但微微一笑时,面颊又现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登时冲淡了那份天潢贵胄的威严,也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似乎只有二十三四的花信少妇一般。
实际上,长公主已经三十二岁了,她是世宗肃皇帝的第三女,当今隆庆皇帝唯一在世的妹妹,今年初刚被进封为宁安长公主。
隆庆皇帝与长公主虽非一母所生,但许是同病相怜,两人自幼便感情甚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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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其余兄弟姐妹皆殇,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素来重感情的隆庆,就更是对宁安百般照顾了。非但将她一双子女全都破例封了爵位,还怜她孀居无所事事,把在京城的皇庄、皇店尽数交给她打理。
是以说这位宁安长公主乃京师第一富婆,一点都不为过。
长公主与这白云观素有渊源,多年捐献从来不断,沈观主怎能不尽心竭力讨好这位财神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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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赵守正还在小蓬莱呢!
那小道士不是没让人来找过他,无奈小蓬莱占地足有三百亩,分成三个园林,里头树木假山、亭台楼阁不计其数,端得是捉迷藏的好地方。
今天风又大,小道士喊人的声音转眼就被刮走,结果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好当他已经走掉了……
等赵守正凭吊完了过往,沿着游廊准备出来时,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只见一队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走进了小蓬莱,两个把守住了月亮门,其余几人分头沿着几条小径,警惕的搜寻起来。
赵守正心里咯噔一声,他跟着父亲在京里生活过,一看锦衣卫摆出警戒的架势,就知道有皇亲国戚要进这小蓬莱。
虽然他有举人的功名,但落到锦衣卫手里也麻烦的很,怕是还得让老侄子出面捞人。如今赵二爷地位看涨,愈发要脸,自然不愿丢那个人。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赵守正便悄悄退回了园林深处。
他知道这么大的园子,这么点人不可能搜的过来。那些锦衣卫不过是在打草惊蛇,然后将贵人要游览的地段检查好就成了。
他便沿着小径使劲往北。北面的园林里广植桃李樱花等树。故而隆冬时节,北园的景色最差,离着月亮门又最远,料想不会有人问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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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祖殿中,长公主虔诚的跪在丘处机的雕像前默默祈祷着。
沈观主从旁亲自供香赞唱,侍奉着公主上香完毕。
从丘祖殿出来后,长公主瞥一眼那通往小蓬莱的月亮门,对跟在一旁的冯观主微笑道:“本宫想到里头散散心,真人只管去忙你的吧。”
“是。”沈观主忙恭声应下,那小蓬莱本就是王公贵戚们来上香时,必定游览的一处胜景。他看到锦衣卫早就在月亮门设岗,知道里头已经不会有闲杂人等,便放心的站住脚道:“殿下当心风大。”
“嗯。”长公主微微颔首,便在宫娥太监的簇拥下,进了那道月亮门。
待殿下进去,锦衣卫便再度设岗,不许任何人进入。
在园中略作游览,长公主便吩咐左右道:“本宫想静一静,柳尚宫跟着就成。”
众侍从应一声,那柳尚宫又下令道:“你们找个避风的地方候着,不要走远。”
说完她便跟上长公主的脚步,陪她走在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中。
看着廊外死寂萧条的花园中空无一个人影,长公主良久幽幽一叹道:“看来他已经离去了。”
柳尚宫闻言苦笑道:“还从没见殿下这么冲动过呢,您凤驾一至,那些举子肯定已经都被撵走了……”
“是本宫考虑欠妥了。”长公主微微颔首道:“就算人在这儿,以我俩如今的身份,也不好相认的。”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改变了。”柳尚宫暗暗松口气,然后趁机劝道:“殿下,外头风大,咱们早些回去吧。”
“来都来了,去北园旧居转转再说。”长公主却不想这么回去。
“是。”柳尚宫应一声,便陪着长公主往距离最远的北园行去。
而此时的赵守正,正躲在北园的遇仙亭中,冻得瑟瑟发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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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相见不如怀念
进了花木凋残的北园,长公主便坠入了回忆的漩涡。
因为母亲的缘故,她从五岁起被发落进这里,到十四岁册封公主离开,在这北园之中幽居了整整十年……
她母亲名唤曹洛莹,是福建三明知府曹察的爱女,知书达理、美貌无双。被选入宫中后深得嘉靖皇帝的宠爱,很快进封为端妃,并诞下了皇长女常安公主。三年后,又生下了宁安。
但嘉靖二十一年,大名鼎鼎的‘壬寅宫变’发生了。
嘉靖皇帝为求长生不老,在方士的蛊惑下,大量采集十三四岁宫女的经血炼丹。为了保持这些宫女们的洁净,她们月事时不得进食,只能像蚕宝宝一样吃点桑叶、喝点露水,谁敢违背立即处死。
宫女们苦不堪言、忍无可忍,终于在一个叫杨金英的女孩带领下,十多人一起潜入了皇帝当晚下榻的翊坤宫,趁其熟睡时,掐住了嘉靖的脖子。
嘉靖从梦中惊醒,刚要出声喊叫,却被人用布团塞住了嘴。宫女们控制住皇帝,将黄绫抹布蒙在他脸上,然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套,把嘉靖皇帝的脖子套住,然后一起用力拉扯。
十分可惜的是,宫女们慌乱间居然把绳子打了个死结,结果怎么也勒不死他。宫女们急了,又拔下自己的头钗、簪子,朝着嘉靖身上一阵乱捅,把皇帝扎成了个血葫芦……
这时侍寝的曹端妃和王宁嫔吓得尖叫起来,终于惊动了外头的太监和护卫,拿下了行凶的宫女们。等到方皇后闻讯赶来,嘉靖已经成了有进气没出气的血人,她赶忙一面命太医抢救,一面命人严刑拷打这些宫女。
虽然审讯结果是曹端妃毫不知情,但方皇后素来嫉妒她椒房专宠,一口咬定皇帝在端妃处过夜,她必然知情,然后趁着皇帝昏迷不醒,便下令将曹端妃、王宁嫔一同在宫中凌迟处死,并牵连二人族属十余人。
嘉靖倒是大难不死,没多久就醒过来。知道曹端妃被方皇后借口杀死,他也发作不得,只得让沈贵妃收养了她两个女儿。
可经过曹端妃之死,后宫中哪个不畏惧方皇后?尤其是宫变之后,嘉靖皇帝打死不敢在紫禁城住了,丢下后宫的嫔妃,一个人搬去了西苑居住。这后宫中就彻底成了方皇后一个人的天下,她自然想要斩草除根,将曹端妃留下的两个孽种一并干掉了。
沈贵妃虽然当时地位仅在皇后之下,却也不敢将她姐俩养在身边,便随便找个借口把她俩送到白云观中,请自己的兄长代为抚养。
沈贵妃的兄长便是沈观主,他无奈的接下了这两个烫手的山芋,将姐妹俩安置在这北园之中。
~~
蜿蜒的石林小径中,宁安长公主既像是讲给柳尚宫听,又像是自言自语道:
“几年后,相依为命的姐姐也去世了,就留下本宫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生长在这北园之中,年复一年,无人问津……”
“那些日子殿下是怎么熬过来的啊?”柳尚宫是方皇后死后,才被派到宁安身边来的,她知道宁安的过往,却还是头一次听她讲得这么细,不禁掏出帕子抹泪。
“春天到了我就种花栽树。别看我这样,这园子里的花树,有一小半都是本宫栽活的。”宁安公主幽幽说着,目光却定格在前头一座石山下。
“那年春天,就在那里,我遇上了他……”
说完,她便不由自主绕过结冰的湖面,来到那座石山下的八角亭前。
这小蓬莱东西北三园中,各建有人造石山一座,象征道教三神山。这北园石山下,设有一亭名唤‘遇仙亭’,内有八仙过海的精美壁画,廊柱上还挂着两幅楹联,一个是‘乘风赶浪驾飞舟,各显神通下海游’,另一个是‘借问八仙何处去,笑声同答上瀛洲’。
宁安长公主定定望着那些壁画和楹联,不知怎地,就淌下泪来。
柳尚宫唯恐长公主太难过伤了身子,赶忙跟上来好生劝慰,才把流泪不止的长公主劝走。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石林中,那遇仙亭的廊柱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
“宁安……”
赵守正满脸泪水的现出了身形。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块半圆形的玉佩,刻在玉佩上的那两个小篆,正是‘宁安’二字。
赵守正今日前来小蓬莱凭吊的,正是埋葬在这北园中的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
他眼碟子本来就浅,方才见长公主哭得梨花带雨,也在藏身之处跟着抹泪开了。
赵守正忍不住就要现出身形,像当年那样给她擦掉眼泪,两脚却生根似的钉在那里,丝毫挪动不得。
因为他必须要考虑这样做的后果。
赵守正知道,本朝虽然世风日下,妇德沦丧,但对公主在名节方面的要求还是极高的。
当年那个他安慰过的小女孩,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且还是孀居的长公主。
如果让人看到她竟然和别的男人私下幽会,宁安可就清誉尽毁了。
另一方面,经过这一年的摔打,赵守正已经不是那个不管不顾的书呆子了。
他知道自己不再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他还是父亲的儿子、是儿子的父亲。
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毁掉了自己的前程,让父亲和儿子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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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又能如何?徒增烦恼而已。还不如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平静的日子呢……
这样对两人都好。
可正确的选择带来的,往往都是痛苦啊。赵守正此刻就感觉,自己快要被满腔的难过和失落给窒息了。
宁安回来,咱们聊聊呗……
~~
他又在遇仙亭中等了好久,约摸着长公主应该已经摆驾回宫了,这才小心翼翼的摸出北园来,躲在回廊远眺月亮门。
见守门的锦衣卫果然撤走,赵守正终于放下心来,赶紧逃也似的离开了白云观。
白云观外,一众同年都快急疯了,好容易等到公主仪仗离开,就要进去寻找兄长。
却见赵守正从山门出来了。
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忙快步围拢上去。
看到一众同年,赵守正嘴角一阵抽搐,不知该如何解释。
“老爷装瘸吧。”方文忽然现身扶住他。“就说拉到胯了,找地方歇了会儿。”
“你小子够贼……”赵守正闻言大喜,旋即却心下一紧,看着方文道:“方才,你都看到了?”
“小人啥都没看见,小人也是刚找到老爷。”方文忙乖巧道。
“对少爷也这样说?”赵守正还不放心问一句。
“对谁都这样说。”方文点点头。
“好孩子。”赵守正这才松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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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明月何皎皎
那厢间,宁安的仪仗浩浩荡荡,朝着位于十王府街的长公主府迤逦而行。
凤轿上,宁安长公主痴痴看着自己赛雪欺霜的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块半圆形的玉佩,材质和造型都与赵守正那枚相同。
唯一不同的是,长公主这枚上头,刻的是‘守正’二字。
看着看着,宁安长公主不由想起,赵守正曾给自己吟过的那首老苏的词。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多情却被无情恼……”宁安又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赵郎,十六年了,你肯定把宁安都忘了吧……”
不知不觉,仪仗到了十王府街,太监们直接将凤轿抬进了气象堂皇的长公主府。
听到柳尚宫喊‘落轿’,宁安忙将玉佩收入袖中。然后用帕子擦擦眼角,深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调整回堂堂长公主的状态。
等她踩着脚踏下轿,便见迎接自己的除了女儿,兰陵县主李明月外,还有一个美貌温婉的女孩子。
“筱菁也来啦。”宁安亲切的笑着,拉起少女冰凉的小手道:“看把你冻得,快进屋暖和去,往后可别这么拘礼了。”
那少女摇头微笑道:“殿下,礼不可废。”
“娘你看,她就是这样。要不是她坚持,我才不出来呢。”李明月也就是十三四的年纪,但身量已经长开,比宁安长公主还要略高一点。
她生着张精致的瓜子脸,有跟宁安一样的丹凤眼,还有挺翘小巧的鼻子,仿佛总带着笑意的红红嘴唇,再配上一双又细又长,略略上挑的英气眉,将来一定是个颠倒众生的大美人。
老天爷不知在她身上费了多少心思,可她似乎并不领这份情……只见她头上戴着黑纱网巾,身上穿着窄袖紧身的月白色曳撒,脚下踏着一双长筒的鹿皮靴,仿佛随时准备着上马去打猎一般。
“你要是有人家筱菁一半懂事,娘就能多活十年。”宁安揪着女儿扎在头顶发髻,数落道:“女孩子家家的,整天跟个假小子似的,我看你将来怎么嫁人。”
“哦哦哦,知道啦,知道啦……”李明月挣扎着逃脱母亲的魔掌,闪身躲到那女伴身后,朝宁安扮个鬼脸道:“为什么要嫁人?我才不嫁呢,我一直在家陪着娘还不好啊。”
“你说什么浑话!”长公主闻言大怒。
李明月却拉着筱菁的手,先一步跑掉了。
“哎,这死丫头。”长公主一阵哭笑不得,在柳尚宫的搀扶下,一边往暖阁走,一边问道:“承恩呢?怎么没看到他?”
柳尚宫便将问询的目光,投向看家的女官。
那女官忙禀报道:“徐公子办了文会,请小爵爷过去参加,临走前小爵爷说,晚了就不回来打扰殿下,直接住东府了。”
大明的公主驸马是不住在一起的,公主住在十王府街的公主府,驸马则在别处另赐宅邸。
宁安的驸马李和去世后,嘉靖并未收回赐宅,隆庆更是言明,待她的儿子李承恩成年封爵后,便直接将驸马府改为伯爵府。因其方位在长公主府东边,是以宫人们以‘东府’相称。
“什么文会?骗猴子呢。”宁安气得咬牙道:“肯定又喝的醉醺醺,才不敢回来住的。”
说完她一跺脚道:“这两个货,就没一个省心的东西!”
柳尚宫等人总不能跟着长公主骂她的儿女,只好缩着脖子权当没听见。
~~
那厢间,李明月拉着叫筱菁的女孩儿,回了自己的绣楼。
说是绣楼,却没有女孩子房间中常见的女红刺绣、花花草草之类。取而代之的是挂在墙上的长短猎弓,摆在几上的各式溜冰鞋,还有一副尚未完工的滑雪板。
进屋后,李明月便继续坐在炉前,继续仔细侍奉起自己的滑雪板,筱菁则坐在暖笼边,拿起自己的书,继续安安静静读起来。
“筱菁你知道,这滑雪板上用的是牛皮还是羊皮吗?”李明月不光生性好动,连嘴巴也闲不住。
筱菁却是可以安安静静一坐一整天的性子。这两人一个好动一个喜静,却能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姐妹,也真是一桩异数了。
“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
李明月追问之下,筱菁只好将视线从书本移开,无奈道:“我不知道呢。”
“哈哈,告诉你吧,牛羊皮的毛都嫌太细太软,都不好用。这滑雪板上用的是马皮,而且是成年马腿外侧的毛皮。”李明月好容易逮到一个当老师的机会,翻过一片长长的滑雪板,向筱菁展示道:
“你看这块皮上的毛,是顺着一个方向长的。这样往下滑的时候顺着毛,可减小阻力,上坡时则逆毛,可以紧抓雪面防止倒滑。”
“哦哦,好厉害啊。”筱菁不无敷衍的笑笑道:“多谢指教,我可以继续看书了吧。”
“破书有什么好看的,翻来覆去的看不完。”李明月不满的嘟着嘴:“我都后悔送这本书给你了。”
“你不看怎么知道?”筱菁笑着搁下书,满脸崇拜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样的句子不美吗?”
“酸丢丢的。”李明月虽然也觉着好听,却不服气自己的闺蜜重视这本破书胜过自己。“一听就不是好人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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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是好人写的?”筱菁有些急了,拿起那本书来,正是金陵书局刊行的《初见集》,她小脸写满严肃,忙替诗人争辩道:“你看这首‘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不是忧国忧民的君子,是不会写出来的……”
“好好好。”李明月可没兴趣谈论这种人文话题,她赶忙举手投降,兴致勃勃的提议道:“算我说错了,明天请你去西山滑雪赔罪如何?”
“你这是赔罪吗?分明是找人陪你滑雪……”筱菁娇娇白她一眼。
“嘿嘿,差不多都一样吧。”李明月被看穿了心思,嬉笑道:“下面送来的滑雪板还有几副,你挑一副,我帮你穿绳,保准合脚。”
张筱菁闻言颇为神往,旋即却泄了气道:“我爹可不会答应的……”
“你骗他就是了。”李明月一脸理所当然道:“我也只是跟我娘说,明天去南海子打猎,要说是去山里滑雪,她也不能答应。”
“我可不敢骗我父亲……”提起自己的父亲,李明月又是崇拜又是畏惧,摇摇头道:“他一眼就能看出我在撒谎。”
“哎,可怜的孩子。”李明月无可奈何的叹口气道:“那你就在家好好‘朱颜辞镜花辞树’,我明天滑雪去喽。”
说到后半句,她又忍不住神采飞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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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跑得了师父跑不了徒弟
赵锦宅西院,赵昊又和海瑞辩论了一整天。
这一天,两人从汉儒的‘天道’、‘天意’论说起,话题要比昨日深入大胆许多。
海瑞认为,皇帝统治国家乃受命于天,即‘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而出现明君,会风调雨顺、海晏河清;出现昏君则水旱蝗灾,地震日食。
赵昊却断然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就是寒来暑往、日升月落,就是春荣秋枯、潮涨潮落,就是自然的运行,而非有人格的神灵,哪能对人间赏功罚祸?所谓‘功者自功,祸者自祸’,这是人类自身的行为,由不得天,也怨不得地!”
顿一顿,赵昊又大胆揭露道“汉儒将天道拟人化,不过是为了迎合当权者,鼓吹君权神授罢了。”
“但《春秋》中,孔子对所有的日食、月食等天变,都有明确记载,并且暗示甚至是明示,这与人间君王的德性有关。”
“又回到昨天的话题了,那是孔子用来吓唬诸侯的说法,然后被无耻汉儒捏造附会成神神鬼鬼的天人感应,好像天上有神仙在看着人间似的。”赵昊几句话便让他哑火道:
““这些人看似让儒家独大,实则是孔门的叛徒,别忘了夫子可是极谨慎的,他感到天意高难测,却弄不清楚其到底和人间有没有关系,所以便选择了不说,即是‘子不语怪力乱神’!’”
“孔子都不懂的,那你个小孩子安敢妄言?”海瑞抓住赵昊话语的漏洞。
“我虽然也只懂一些,但至少比当今世上所有人都多懂一些。”赵昊淡淡一笑,虽然这话听起来很谦虚。可言外之意却狂到没边,似乎在这方面,他比孔子懂得还多。
两个做记录的学生不由连连点头,海瑞却哑然失笑道:“你太狂妄了!”
“这没什么好骄傲的。”赵昊一脸理所当然道:“孔圣人的伟大在哲学层面,他并不擅长自然科学。何况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辈应该站在前辈的肩膀上,继续向上求索。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两千多年,如果知道后世还蜷缩在他的阴影下不敢迈出一步,怕是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好!”两个学生情不自禁的叫起好来。
海瑞却鼻子都要气歪了。
他想说赵昊胡扯,可对方论证严谨、有理有据,让他无法反驳,所以才会更生气……
可要让海瑞改变他的花岗岩脑袋,接受赵昊的理论,尤其是直接挑战三纲五常这种社会伦理的理论,自然也是难于上青天。
于是海瑞奋起反击,他有扎实的理学基础,又极其善于辩论,尤其是三段论运用的极为娴熟,每每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将赵昊批驳的体无完肤,险些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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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赵昊有四百年的中外先贤做靠山,手里武器极多,还有黑格尔、马克思建立的辩证法体系,每当海瑞脱离逻辑,想要用诡辩反驳时,都会被赵昊及时发现并指出。
海瑞自然不服,说我这不是诡辩,最多只是‘白马非马’。
“白马非马就是诡辩!”赵昊也是来了劲头,当场将‘白马非马’这个著名的逻辑问题,给海瑞整了个明明白白,还顺手给他科普了什么叫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以及一般和个别、共性和个性的关系。
最后一针见血的指出,这个命题是主观任意地混淆和玩弄概念的结果。
海瑞无言以对……
结果今日前半段两人高手过招、兔起鹘落,旁征博引、辩得精彩纷呈。到了后半段,则是赵昊抓住唯心哲学根子上的弱点,对海瑞的穷追猛打了。
等到了天黑时,海瑞彻底哑口无言。
但海斗士岂会轻易言败?
他愤愤丢下一句,“我还会回来的!”
说完便拒绝了赵昊的留饭,气冲冲回去了。
~~
等到海瑞一走,两个学生使劲朝赵昊鼓掌,激动道:“师父,我们觉得你已经赢了!”
“不过海刚峰可不会承认……”赵昊虚脱了一般靠在炕被上,有些后知后觉道:“我觉得跟他辩论就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就不该惹他……”
学生们感同身受的点点头,海大人战斗力爆表,且固执己见,任谁和他辩论都要扒层皮……
“所以啊,我就是在自找罪受。”赵昊挣扎着坐起来,端起茶壶灌一通胖大海、金银花泡的润喉茶,看看两个徒弟道:“明天海大人就该上班了吧?”
“冬至休沐三日,明儿还有一天呢。”
“不行了,不行了,再辩下去,我会挂掉的。”赵昊闻言一阵惊慌,便道:“不如明天闭门不开?”
“但依海大人的脾气,怕是会亲自敲门的。”王武阳道。
“是啊,而且会一直敲到咱们开门。”华叔阳也深以为然。旁听两天下来,他俩都对海瑞的脾气有所了解了。
“那我躲出去总成了吧?”赵昊哀鸣一声。
~~
第二天一早,海瑞果然又来了。
华叔阳在门口等着他,看到海瑞便客客气气道:“抱歉海公,家师今日出门办事去了。”
“哦?”海瑞不由大失所望,问道:“他几时回?”
“这可说不准,快的话一两天,慢的话五六天也可能。”华叔阳含糊其辞道。
“这样啊……”海瑞怏怏点头道:“那本官先回去了。”
“恕不远送。”华叔阳松了口气。
““对了,你是他的学生?”海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住脚,回头盯着华叔阳。
“呃,是……”华叔阳被看的心里发毛。
“横竖闲来无事,跟你聊聊也一样。”海瑞便露出退而求其次的神情道:
“你师父的学问太大太杂,思路又太跳。本官年纪大了有点跟不上,咱们俩的水平应该差不多……”
“哦……”华叔阳受宠若惊之余,一指身旁的王武阳道:“这是我大师兄,跟师父时间最长,学得也最多,海公还是跟他聊吧。”
“你们聊着,我还得给师父洗犊鼻裈呢……”
然后他不顾王武阳杀人的目光,转身便要逃走。
却被大师兄一把拉住,然后对海瑞推销道:“海公别看我师弟年纪小,懂得可比我多多了……”
“不,他懂得多。”
“他能言善辩。”
“他还会吹箫呢……”
两个人叽叽喳喳互相歉然,听得海瑞头晕脑胀,索性一手抓住王武阳,一手拉住华叔阳道:
“那就一起聊聊呗……”
说完,海瑞便拉着他们往自家走去。
“救命啊,我还要洗衣服呢……”
“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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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七十更,和尚感觉自己快成仙了……
今天真个惨,昨晚失眠了,结果一整天都飘飘欲仙。
说个真事儿,今天媳妇发现,我这俩月多了十几根白头发,之前没有。
顿时感觉整个人都苍老了,不禁回想起刚写书那一年,那一年,仓也空井也空……并不是,是想起了08年那会儿,我写《权柄》的时候,那时候写作还不怎么赚钱,是三痴给我看了他的工资条,哇塞,写书一个月居然赚5000块钱,(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奸诈的家伙,拿半年奖糊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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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就踏上了这条路,一直到现在。现在我也有白头发了,三痴也不在了,哎,说不下去了……
反正我真的已经记起了,十二年前写书时的心情,我会继续好好写下去,陪大家走过下个十二年,下下个十二年,然后就可以退休了。
嗯,是这样打算的,只要你们别抛弃我,我就会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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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开车
华叔阳没骗人,赵昊确实不在家,甚至都不在京城了。
他跑到京郊西山去了……
赵昊倒也不全是为了躲海瑞,而是他在与对方的辩论过程中心有所感——自己在大力批判形而上学,却整天宅在家中足不出户,只靠历史书来认识这个世界,这似乎犯了主观教条的错误,本身就是形而上学。
于是赵昊决定改正自己的错误,他要对大明朝的现状展开充分调研。等对这时代政治经济民生,有了足够清晰准确的认知,再来制定自己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今日赵昊便让赵士祯带他到西山,去调研采煤业的科技和组织水平。
二阳本来也要跟着来的,但赵昊估计此行会看到一些社会黑暗面,担心影响两人积极阳光的心态……会试比乡试更加注重考生的中正平和的,思想偏激之辈大都逃不过被黜落的命运。
是以赵昊让他们乖乖待在家里,安心读书备考。
却不知道,海瑞已经把他的两个宝贝徒弟,拉到家里蹂躏去了……
~~
因为赵昊要去的地方龙蛇混杂,除了高武和几名蔡家巷的汉子保护外。赵锦还派了光禄寺一名姓侯的采办大使,带着七八个兵丁随行。
按照约定时间,众人一大早在阜成门会合。
赵昊自然对那侯大使深表感谢,侯大使却客气中带着恭敬的笑道:“公子言重了,下官正好到西山有公干,咱们顺道做个伴。”
他只是个不入流品的杂官,自然要好生奉承勋卿大人亲爱的弟弟。
“是吗?”赵昊闻言惊喜道:“光禄寺和西山的煤矿有联系?”
“那当然了。我们光禄寺可是用煤大户,光靠台基厂每年供的十万斤根本不够,而且那些煤的质量也不好。”侯大使一边请赵昊先上马,一边知无不言的答道:“本寺还得自个采买个十几万斤,尤其是上等无烟煤,少说也得五万斤。”
“都是侯大使负责采买?”赵昊笑问一句。
“是下官一直来回跑腿。”侯大使陪笑道。
赵昊瞥一眼又黄又瘦,干皮猴子似的侯大使,想不到这位仁兄屁大点儿官,却是京官里少见的肥差。
他刚要说话,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阜成门内大街传来。
便见一队穿貂裹裘的公子哥,在大帮豪奴的簇拥下,朝着阜成门疾驰而来。
运煤的驼队慌忙向道旁避闪,高武也赶紧牵着赵昊的马缰避让开。
赵昊眼尖,从那群呼啸而过的公子哥中,发现了那日帮忙说过话的小爵爷,也不知那位县主在不在其中。
可惜他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他。转眼间,那群京城纨绔便卷起老高的雪沫出城而去。
待到这群活土匪过去,赵昊他们也上路了。
赵昊这次也是骑马的。
所谓‘南船北马’,在南京的最后一个月里,他预见到了北京后,怕是免不了要骑马。为免到时候丢丑,便让高武教自己练了一阵子。
如今他已经勉强能控制马匹前进后退、左转右转了,当然速度得慢下来才行……
好在这年代,也没人要求在马屁股上贴个‘新手’标签。
赵昊便与那侯大使并辔而行,顺着被煤炭染黑的官道,向着京西莽莽群山进发。
沿途只见一个接一个的驼队,缓缓从门头沟方向行来。驼背上皆驮着一对偌大的柳条筐子,所有筐中都装满了黑色的煤炭。
“挖的煤都是这么运进京城的?”赵昊便问道。
“这是从门头沟往北城运的煤。”侯大使果然稔熟情况,不假思索的答道:“北京有句老话,叫‘烧不尽的西山煤’。整个西山地区,像浑河、大峪、门头沟,还有更远点的居庸关那边,到处都是煤窑子。不过大部分还是沿着永定河开采的,这样好装船往出运。大半的煤都先装船运到卢沟桥,然后一部分在那里装车运进阜成门和广宁门,还有一部分沿着永定河继续往外运,听说最远能贩到天津卫呢。”
“那可够远的。”赵昊不由吃惊道:“这天寒地冻的可不好运啊。”
“这个季节才好运呢。”侯大使却笑着卖了个关子道:“往前走三里就是三里河,到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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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士祯便捺着好奇心翘首以待。
前行三里,便见一条蜿蜒的河道从西南通向京城。
此时河面冰封,却比往日还要热闹许多,众人只见无数满载着煤炭的冰车,一辆辆在眼前飞快划掠过去。
“这冰车子又叫冰排,打造十分简单,上头铺好木头,下头镶上钢条,只用一人支篙撑之,便可在冰上滑行如飞。虽载货千斤依然比马车快上许多。”侯大使便笑着介绍道:“这三里河直通护城河,能直接把煤运到京城各门去呢。”
“怪不得家家烧煤,原来如此便利。”赵昊便笑道:“剩下的路,咱们也坐这冰排子过去。”
“这些冰排子太脏了,公子要是想试个新鲜,京里有的是比轿子还舒服的冰车呢。”侯大使忙劝道。
“咱们要去煤矿,还有嫌脏的份儿吗?再说,我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人物。”赵昊却摆摆手,其实是他被马鞍磨得胯疼,巴不得换一种交通工具,便对侯大使笑道:“要不我坐车,你们骑马,咱们在斋堂汇合?”
“还是下官陪着公子吧。”侯大使忙陪笑道,岂能错过这个跟勋卿弟弟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于是他让人从西去的冰排子中,选两辆干净的拦下来。
这河面上往来如梭的冰排子,也不尽数全是运煤的。
~~
少顷。
“这位大人和公子爷坐稳了,咱们开车喽!”穿着破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车夫,奋力的撑动了竹篙。
冰排子便载着他俩和高武、赵士祯,缓缓向前滑去。
还有几名官差和护卫坐在后头一辆冰排子上,其余人则照料着马匹从陆路赶往斋堂。
只见随着那车夫不断加力,冰排子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便超过了骑马的人们。
随着飞速的滑行,众人耳边响起风声呼啸。看着一辆辆冰排子迎面直冲过来,似乎随时要撞上了一样,把个侯大使吓得面如土色。
赵昊却兴奋坏了,没想到在这大明朝,居然还能找到四百年后开车狂飙的快感,便再也按捺不住少年心性,发出一阵阵愉悦的怪叫,享受这平素难得一遇的加速感。
赵士祯见状也跟着大呼小叫起来,他却是为了消解内心的紧张……
河面四通八达,冰排子往来密如梭织,让京畿的百姓,冬日里出行更加便利。
结果中午时分,就到了斋堂。
到了码头一下冰排子,侯大使便迫不及待哇哇直吐。
赵昊只能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安慰道:“要是骑马的话,天黑也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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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斋堂
待到侯大使缓过来,众人离开码头。
赵昊打量四周,只见已身处深山之中,周遭山高谷狭,沟壑纵横,一座城寨高悬在山巅之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侯大使面色苍白,还不忘导游重任道:“此处东连京城,西通大漠,是京城西边最后一道防线,不过前头不远还有个沿河城顶着,那边不放烽火,这边就太平无事。”
赵昊点点头,他已经看到山寨脚下屋舍如鳞。
这里因为煤炭,形成了一个热闹的集镇。
众人来到镇上,只见这里并没有想象中成片的煤栈,倒是窑子比想象中还要多,而且卫生条件特别差……呃,说的是大街上。
“这里是那些煤窑东家们、管账的住的地方,要找他们谈买卖也在这里。”侯大使捂着鼻子介绍道:“挖煤的工人都住在矿上,有大作头、小作头看着,整年下不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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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点点头,在这种地方可以获取很多有用的消息。
横竖要等着骑马的人赶来汇合,他便拉着侯大使在街上转悠起来。
赵昊先进了家煤炭牙行询问煤价。
从经纪口中,他知道了一百斤煤只卖八十文,无烟煤的价格贵将近一倍,每百斤大概一百五十文。当然,这是斋堂的煤价,运到北京城还要再加二三十文的运费。
“那柴火和炭都多少钱?”赵昊开始盘算起这里头的利差来,要知道,全国除了京师和山西之外,大都还是烧柴禾的,尤其是江南地区,很多人都不认识煤这种东西。
“这里不知道,京里的柴每百斤一百五十文左右,木炭每百斤四五百文。”侯大使不愧是专业的,如数家珍答道。
“也差不了太多……”赵昊嘟囔一声,心说产销量上不去,没什么赚头。
他这纯属赚钱太容易,膨胀了。
煤炭生意除了人工、运费几乎没成本,又销量稳定,源远流长。
谁家能开个小煤窑,一年稳稳赚个两三千两,得顶个好大的地主呢。
“北京城人口超过百万,早就把附近的山头砍得光秃秃,这才不得不改用煤的。”侯大使忙接话道:“有钱人家还是烧炭的,毕竟无烟煤再好,也比不了木炭啊。”
“是啊。便宜坊的鸭子要是改成用煤烤出来的,估计一只都卖不掉。”赵士祯见叔父神情有些严肃,便开了个玩笑,果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煤炭现在的定位,还是作为柴禾木炭的替代品存在的。
除了赵昊,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种极其廉价的化石能源中,蕴藏着改变世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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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窑子之外,镇上最多的就是人力牙行。
煤矿是个劳动密集型产业,在这个年代更是如此。吴康远告诉赵昊,少说两三万流民在挖煤运煤,赵昊当时觉得有些夸张,但亲眼看到街面的情形,他才彻底信了这话。
满大街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是闻名而来找活干的。
还有一个个人牙子吆吆喝喝,像赶牲口似的把这些流民轰进店中。
赵昊也混在人群中,进了一家牙行,唠嗑似的询问那些流民都来自哪里,结果河南,山东、山西、辽东的都有。
这么多流民并非都是为躲避鞑子才逃到北京的。
事实上,从嘉靖中叶开始,亚欧大陆便有进入漫长小冰河期的征兆了。大寒大涝、极寒酷暑等等不正常的气候陆续出现,各地庄稼歉收乃至绝收,让农民不得不大量抛荒逃难。
说起来,鞑子之所以如此频繁内侵,也跟极端天气下,牲口大量死亡有很大关系……
而这一切,只是这场持续百年以上的小冰河的序幕而已,甚至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当然气候变冷也并非完全一无是处,因为人类在这种时候会出现两个有益的进步,一是思想的大迸发;二是技术的改良……
且从冷酷纯资本角度讲,因为气候变冷产生的大量流民,正是工业生产所需要的,大量离开土地的劳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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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胡思乱想间,赵昊听到有人铛的一声,敲了下锣。
原来是店里人聚满了,一个经纪便敲锣让众人安静,然后高声吆喝道:
“胡家三窑招下井工三十,挑工三十,管吃管住,工钱优厚。”
“敢问,一天多少钱?”
“窑里算钱不按天,按担算,井下送上一担十文,从窑口运下山二十文。”经纪便高声答道。
“老胡家这么大方?去年我在别家,才给一半的钱。”便有个高瘦的汉子感慨起来。
“是啊,这样的东家可不多见。听说老胡家的锅伙里,顿顿管饱,隔三差五还有肉吃呢。”又有个马脸附和起来。
其余的流民一听,两眼就放了光。
“这几位一听就是老窑,懂行。”经纪笑着点点头。
“那能干多久呢?”高瘦汉子便问道。
“干到明年五月散工,愿意干的赶紧按手印,过了这村没这店儿。”经纪说完一摆手,让手下的人牙子,拿出了一摞写好的契约。
“这下可好,半年不用愁了,我刘老六得赶紧签。”高瘦汉子马上挤到前头,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一张契约上按了手印。
“算我一个!”马脸汉子也跟着按了手印。
其余人一看有人带头,便再也不犹豫,争先恐后报名按了手印。
赵昊凑上去,见那契约上写满苛刻条件,甚至有‘工伤病死,一概自理’这种混账条款……但他估计这满屋子就没人能看懂。
他看不下去,便退出了牙行。
就听侯大使小声对他说道:“那高个和那个马脸,本身就是牙行雇来的托儿。”
赵昊点点头,又听他接着道:“许诺的工钱,这些人能拿到一半就不错了。”
待到经纪将一摞契约收好,自有那胡家窑派来的工头,将他们领到矿上去。
赵昊看着那些工人,被工头像赶牲口似的驱赶在山路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流民,实在太好骗了。
这跟刁滑的江浙乡民,完全是两个概念。
待他回头时,果然又看到那高个和马脸的汉子,闪身进了另一家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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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没有老虎会吃素
等骑马的那拨人赶到斋堂,天已经黑透了。
众人在镇上找了家客栈凑合一宿,翌日天不亮便启程进了妙峰山。
妙峰山的无烟煤质量最好,光禄寺每年都要采购许多,一部分用于宫廷宴会,还有一部分则是送给诸位阁老、部堂大人们的‘炭敬’。
妙峰山煤窑的几个老板都在镇上住,侯大使要办的事儿昨晚都办好了……其实要不是为了陪赵昊,他直接把几个老板喊到北京城就办妥,还能好好花天酒地一番。
沿途山道上,不时看到有工头拿着鞭子,驱赶着一队队佝偻着腰的挑工下山。只见那些挑工肩上的扁担被压弯成月牙,筐里煤块的份量,怕是少说一两百斤……
“煤就是这么运下山的吗?”赵昊吃惊的问那陪着前来的妙峰山煤老板。
“别处平缓点儿的地方,还能用独轮车。”那姓牛的煤老板忙赔笑答道:“没办法,妙峰山的道太陡了……不过这样挑工赚得也多,他们更愿意。”
赵昊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问起牛老板,整个西山煤窑的情况。
“整个西山大概有四五百煤窑吧,这个数说不准。”牛老板答道:“因为煤窑容易渗水,一旦渗水很快就积满,只能废掉另挖一个,所以常废常开,谁也没个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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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煤窑多少官窑,多少民窑?”赵昊又问道。
“八成以上都是民窑,官窑和宫里的煤窑只占一成多,而且还都是委托给咱们经营,只要定时定量把煤送进京,其余一概不管……”牛老板本想说,光禄寺和我们就是这种关系,但也不知道侯大使是怎么跟这位公子讲的,便打住了话头。
“收税重吗?”赵昊再问道。
“重,怎么不重?”牛老板苦着脸道。
“不是三十税一吗?”赵昊心说,这人果然就没够。
“三十税一不假。”那牛老板登时大吐苦水道:“可除了矿税正赋之外,县里还有各种摊派。稍一打点不到,就说我们收容流民,直接把矿给封了……”
赵昊听得暗暗冷笑,心说这就嫌喘不过气来了?等到三十年后,万历皇帝放出他的矿监税使,你就知道什么叫残忍了。
到时候,你一定会怀念轻徭薄赋不折腾的隆庆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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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陡峭的山路行了一个多时辰,赵昊一行在上午时抵达了位于山谷中的矿区。
远远看去,只见山坡上马蜂窝似的开着二三十个小小的矿洞,有数百黑乎乎的矿工进进出出,蚂蚁搬家似的运出一筐筐煤炭来。管账的检查过磅后,等在外头的挑工便用扁担挑起煤筐,颤歪歪运下山坡。待凑够了一队,便会有工头监督着他们运到山下永定河边。
仅仅在矿上转了一圈,赵昊便想到了十来个提高生产效率的法子。
不过他早打定主意,今日只看只问不说,自然不会告诉那姓牛的煤老板。
“这都是你的煤窑?”站在一个黑黢黢的煤窑外,赵昊随口问道。
“小人要是有这么多窑,还不成了门头沟首富?”煤老板不由笑道:“这些窑一共是六家的,只有五个窑是小人的。”
“我看你比首富也差不多了。”侯大使便打趣道。
两人调笑声中,赵昊忽然想起自己蔡家巷首富的名头,不由尴尬的岔开话题,向煤老板请教起,是如何在群山中寻到这个煤炭富集的山谷的。
这时候还没有测绘和地质勘探的概念,但窑主们自有一套类似寻龙诀的实地找煤的技巧在。
虽然人家不会把吃饭的秘诀透露给赵昊,但看在侯大使的份上,还是向他展示了寻矿用的皮尺、罗盘、标杆、桶锹等工具,以及他们手绘的地形示意图。
在那张地形图上,赵昊甚至看到了等高线这种,一百五十年后西方才会采用的作图方法。
反倒是煤窑本身,没什么让人惊喜的地方,这里的煤窑都十分浅,最深的也不过二三十丈,大部分则挖到距地面十丈左右便废弃了。
这是因为一来受限于工具水平,再往深处挖不划算。二来西山一带正好是北京地下水富集之处,往往朝下挖个十来丈,就会渗出水来,如果不及时排水的话,井里很快就没法工作了。
加之这一带煤炭资源实在太丰富了,让窑主们懒得花费成本排水,有那功夫还不如另找一个煤窝子呢……
而且因为矿井不深,大部分都通风良好。少量比较深的矿井中,则采用中空的大毛竹排风便足以,并未用到风车、风柜、风扇之类的通风机械,这让赵昊略感失望。
不过通过与几个煤老板的交谈,他发现对方也都对如今这种,蜻蜓点水似的开采方式十分不满。毕竟西山的煤矿再丰富,也不是随便挖一铲子就出煤,随便废弃煤窝子,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大的浪费。
所以如果有可以自动排水和运输的工具,他们的使用意愿都十分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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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完了小煤窑,赵昊的目光又被一个遍插荆棘的高墙大院吸引住了。
“这是我们六家合伙盖的锅伙,是工人吃饭睡觉的地方。”牛老板忙解释道。
“进去看看。”赵昊便道。
“公子,还是不要了吧,里头又臭又脏挤了那么多人……”牛老板露出为难的神情。
赵昊却径直朝那小门走去。
“唉……”牛老板看一眼侯大使,忍不住小声道:“大人带来的这位公子,怎么爱好如此奇特?”
“我哪知道?”侯大使快累散了架,他都后悔跟着赵昊进山了。
牛老板无奈,只好让人打开了沉重的铁门。
便见院子里蹲了一百多全身漆黑,肮脏至极的矿工。他们每人捧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只飘着几个油花子的白菜帮子汤。矿工们黑乎乎的手中捏着两三个同样黑乎乎的窝头,正在那里狼吞虎咽。
听到门响,矿工们抬了抬眼皮,见不是自己工头便置之不理。倒是那管着锅伙的大伙长过来,向东家之一的牛老板请安。
通过询问那伙长,赵昊得知,这矿里矿外加起来,统共八百多名矿工。锅伙的供应能力有限,因此要轮班回来吃饭。
其实就算能供应的过来,煤老板们为了节省时间,一天也只会让矿工们吃一顿热饭,然后每人发三个窝头,揣着就进矿。干活饿了啃两口窝头,渴了就直接喝矿里的积水。
赵士祯问这样生病了怎么办?屋里那大通铺上躺着的几十个,就是各种原因导致的伤病号。锅伙里的伙夫还兼着大夫,谁病了就给胡乱抓点草药,能治好了是运气,治不好属正常。而且虽然看病不花钱,但抓药却比镇上贵多了……
后来这些话,却不是从那伙长嘴里听到的了。而是赵昊让高武拿出在镇上换好的一包铜钱,直接散给了在场的工人。那些麻木不仁的矿工终于有了反应,也能笑了也会道谢了,还能说会道了。
与他们攀谈之后,赵昊得知这些矿工必须在矿上干到来年入夏,才能结账回家。在此之前,他们必须吃住在矿上,哪怕过年也只放一天假,却不准离开锅伙一步。煤老板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以他们对矿工的虐待,一旦放出去,怕是大半都不会再回来了。
但煤老板却也告诉赵昊,把锅伙建成监狱一样,并非他们的本意,而是出自朝廷的要求。
因为西山距离京师太近了,煤窑又大量招募流民。朝廷自然对流民聚集十分警惕,唯恐会发生骚乱危及京师。
可京城内外的百姓吃不了这个苦,煤窑也舍不得这些廉价的劳动力,于是双方达成妥协,由煤老板限制住矿工的自由,如果矿工惹出乱子,煤老板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为了避免人多无法控制,煤老板只能主动减少招工的数量,是以生产规模受到了很大限制。听几个煤老板吹牛说,要是朝廷不限制流民,他们能把生产规模扩大十倍,让整个直隶都烧上西山的煤。
虽然不知道他们这话有几分真假,但结合吴康远当初所说的内容,看来朝廷对流民确实是持消极的态度没错。
不过东山虎吃人,西山虎也不会吃素,这些煤老板也不会比十七世纪的英国资本家更仁慈的。
离开这里的时候,赵昊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资本家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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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滑雪(盟主加更)
妙峰山南麓山势平坦,高耸的山脊挡住了凛冽的北风,皑皑的白雪像一张厚实的棉被,覆盖在绵长的山坡上。
忽然,一个火红色的身影在雪坡上飞速掠过,快得仿佛离弦的箭。却又灵巧如林间飞行的云雀,遇到挡路的树木也毫不减速,身子轻轻一侧便划个优美的弧线绕了过去。
很快,那身影就滑到了百丈以外,在雪上留下两条缎带般的长长痕迹。
那红色身影过去好一会儿,她的同伴才陆陆续续滑雪跟上来。
他们还没降到坡底,那红色的身影已经双手撑着雪杖,踩着滑雪板往回爬了。
为首的男子忙一个小回旋改变了方向,然后紧赶两步去追那红色的身影。
其余人却没他这技术,只能老老实实降到坡地再往回爬。
“明月,你等等我。”那男子身材高大,虽然脸上涂了厚厚的防寒蜂蜡,毛茸茸的熊皮帽子又遮住了他的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依稀还是能听出,此人正是赵昊出阜成门时擦肩而过的小爵爷李承恩。
一旁穿着红色火狐皮裘,同样用蜂蜡遮脸,头戴貂皮护耳帽的少女,自然便是兰陵县主李明月了。
她前番和闺蜜说要来西山滑雪,果然真就来了……昨日他们一行出了阜成门,赶到妙峰山时天就不早了,便在娘娘庙借宿了一宿。
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李明月便迫不及待拉着哥哥来滑雪了。
“你滑雪退步了。”李明月一边往上去,一边头也不回的对哥哥道。
“瞎说,连你都是我教出来的。”李承恩追上李明月,分辩道:“我不是得照顾那些朋友吗?哪像你,光顾着自己玩。”
“谁让你招呼那么多人了?”他不提这茬,李明月还不生气,闻言气得拿雪杖捅他道:“我让你叫这么多人了吗?下次你也别跟着了,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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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不行,当哥哥的哪能放心啊?再说人多不是热闹嘛?”李承恩忙闪身躲开道:“又再说,他们也不是冲我来的啊。”
“冲我?”李明月凤目圆睁道。
“那倒也不是……”李承恩赶忙摇摇头道:“人家不是冲着徐公子来的吗?”
说着他小意赔笑道:“其实是我前天与他喝酒……哦不,以文会友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徐公子一听,就非要一起来,你说堂堂首辅长孙开了口,我能推辞吗?”
“你才多大,就整天学人家喝酒。”李明月不屑的收回目光,这时兄妹俩已经上到半山腰,能看清山顶帐篷里,有人影晃动了。
李明月见那徐公子就在帐篷里头,不由一阵不爽道:“明明不会滑雪,也不知他跟着来干什么?添乱。”
“哎呀妹妹,你好好想想,他是来干什么?”李承恩瞪大眼看着李明月。
“我想不到。”李明月摇摇头。
“你使劲想。”李承恩却不放弃道:“他是冲谁来的?”
“哦,我知道了。”李明月一拍额头,恍然道:“他是冲你来的。”
“对,额,瞎说八道……”李承恩差点摔下雪坡去。
李明月也不管他,咯咯笑着爬上山坡去。
~~
那徐阁老的长孙徐公子,名唤徐元春,自幼生长在温暖的江南,连正经下雪都没见过几回,哪里会滑什么雪?跟着上山后便缩在帐篷里烤火,却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但看到李明月上来了,他居然转眼就不怕冷了,马上踩着滑雪板、拄着滑雪杖,笨鸭子似的蹒跚着从帐篷里出来。
“县主…滑雪的样子…真好看……”
徐元春牙齿打颤,含含糊糊的说一句。想要挤出个迷人的微笑,无奈脸已经冻僵了,完全不听使唤,结果一使劲儿反倒挤出了个鼻涕泡。
李明月被他这糗样子,逗得噗嗤笑了。“这么多人,就你不涂蜂蜡,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徐元春哆嗦着点头,他本打算靠脸吃饭,无奈已经冻得不知脸为何物。
“别光鹌鹑似的窝着了,我告诉你越窝越冷。”李明月转过身来,摆出预备出发的姿势对徐元春道:
“滑起来就不冷了,来,跟我滑一圈去……”
徐元春闻言,眼前便自动浮现出,自己与李明月一起在雪上飞驰,宛若神仙侠侣的唯美画面……而且还是配乐的那种。
这让他登时热血上涌,重重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说完,他便豪气干云的站在了李明月身边。
李承恩过来帮他调整好姿势,让他也学着李明月的样子微弓着身子,双臂弯曲持杖目视前方,同时还不忘嘱咐他初次滑雪的注意事项。
等他嘱咐完了,却见徐元春筛糠似的在发抖。
“这是怎么了?”李承恩问道:“冷吗?”
“我晕高,我想吐……”徐元春本来一上头,理智丧失,滑也就滑了。可让李承恩这一耽搁,他的理智又回来了。低头看着直冲而下的高高雪坡,感觉跟跳崖差不多,登时吓得头晕目眩。
“哈哈哈……”李明月早知道他不敢滑,就是想看徐公子出个丑,见状笑得乐不可支,然后欢快的叫一声‘走喽’,便顺着雪坡飞速滑下。
徐元春在李承恩的搀扶下直起身子,目光却锁定在李明月身上,看她在雪地上穿花蝴蝶一般辗转腾挪,只觉眼花缭乱道:
“惊鸿仙子也不过如此……”
李承恩见他被妹妹耍了,还这副痴迷样,不禁同情的拍拍徐元春的肩膀道:“早跟你说过,想追我妹妹,骑马射箭、溜冰滑雪,这都是最基本的,不然你只能干看着。”
“我不擅长啊……”徐元春不禁苦着脸道:“君子六艺,吾苦于射与御。”
“那可麻烦了。我这妹子可就好这口,玩都玩不到一块,还怎么让她喜欢你?”李承恩叹口气道:“要不你还是放弃吧,她不喜欢文弱书生这款的。”
徐元春嘴角一阵抽动,咬牙跺脚道:“好吧,我学!我都学还不成!”
李承恩吃惊的看着徐元春,这位新进京城的首相嫡孙,平时看着养尊处优的,可没想到还挺豁的出去。
只是为免有些受虐潜质,居然自己妹子越是对她不假辞色,他就越是甘之如饴、死缠烂打。
‘莫非吃错了什么药不成?’某位不着调的兄长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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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地震(也是盟主加更)
考察完煤窑之后,赵昊便谢绝了那牛老板的盛情招待,准备趁着天还早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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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才刚中午头,抓紧回镇上坐冰车出山,应该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回京,不然又得在臭烘烘的小镇客栈睡一宿。
这对越来越讲究的赵昊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折磨……
经过这一趟实地考察,他得出个结论,还是在家里形而上学最舒服。
侯大使早就恨不得插翅膀飞回京城去,自然举双手赞成。
简单吃了几口饭,他们便踏上了归途。
为了赶时间,在侯大使的建议下,他们决定抄近道,从南麓的沟谷直接插出,在丁家滩坐冰排子。
而且这条路没有运煤的挑工,又能节省好多时间。
~~
南麓雪坡上,李家兄妹和徐元春等人,也就着仆人炖的山参野鸡汤吃了干粮,算是解决了午饭。
吃饭时,那些上了瘾的公子哥,央求着李承恩带他们去挑战一下难度更高的雪坡。
“可是,我答应继续教徐公子滑雪呢。”李承恩说着,便看看妹妹道:“要不你帮我……”
“好!”李明月一口答应下来,对那个几个公子道:“我知道一条雪道,绝对刺激。”
“太好了,同去同去!”公子们这下连饭也顾不上吃,便重新穿戴整齐,跟着李明月冲出了帐篷。
李承恩无奈的看着他们的背影,待妹妹出了帐篷才对徐元春苦笑道:“我其实想说,让她帮我教你来着。”
“嗯,多谢了。”徐元春咬牙站起来,这一上午练习可把他摔得够呛。“走,继续练去,今天一定要学会它!”
“好。”李承恩对徐公子都有些刮目相看了。
~~
那厢间,赵昊骑在马上,默默整理着这两天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
忽然,他感觉一旁的赵士祯不时偷瞄自己,便转头看向大侄子道:“我脸上有花?”
“不是,是侄儿想请问叔父……”赵士祯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赵昊知道他要问什么,便与赵士祯落在了队尾。
赵士祯这才迫不及待的问道:“叔父,真有那种可以自动排水和运输的工具吗?”
“有。”赵昊微微点头。
“那么说,诸葛亮木牛流马是真的存在了?”赵士祯倒吸口冷气,他一直不相信,诸葛亮能造出那种不用吃草、不用睡觉的自动牲口来。
“诸葛亮能不能造出来我不知道。”赵昊摇摇头,笑道:“反正我是知道能怎么造出来。”
“真的?”赵士祯先是习惯性不相信,旋即想到堂兄赵士禧的遭遇,登时吓得小脸发白,拍了自己嘴巴一下道:“叔父说能肯定就能!”
“质疑的精神是很宝贵的,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赵昊对他的要求却跟那赵士禧截然相反,不以为意的笑道:“不过质疑也要建立在知识的基础上,什么都不懂瞎质疑,那叫杠精。”
顿一顿,他咬牙切齿道:“天下杠精皆可杀!”
“是,我记住了叔父。”赵士祯误以为叔父这是对海大人的怨念呢,只好装没听见的恭声受教。
前番他旁听过半场赵昊和海瑞的辩论,就知道自己这位叔父是有大学问的。也是从那时起,他才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叔父学习。便脱口而出道:“请叔父教我,如何造出那种东西来!”
“你不是要学造枪吗?”赵昊揶揄笑道。
“枪我也要学,这个我也要造!”只听赵士祯一脸坚定道:“两个我都要造!”
“不管哪一样,你现在都学不来……”赵昊却摇摇头道:“在那之前,你需要先学习一定的基础知识,我给你的手稿看完了吗?”
他指的是《几何初窥》的手稿。
便见赵士祯苦着脸道:“还没有,那实在是太深奥了……”
赵昊刚想安慰他两句,却听赵士祯又接着道:
“侄儿太笨,到现在才证明了五个命题……”
“呃……”赵昊差点掉下马来,作为一个零基础的素人,这已经很厉害了好不好?
他刚想问是哪五个命题,忽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吓得他赶紧抱住马脖子。
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方才,是真的险些掉下马,而不是单纯的心理反应。
其余众人也赶紧抱住马脖子,赵士祯惊慌问道:“叔父,怎么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侯大使,他大叫一声“又要地震了!”
说着便一扫先前的疲敝之态,拼命催动战马,甩开众人向前冲去。
众人正行在一段狭长的沟谷中,两侧都是山壁。
经验丰富的侯大使知道,一旦地震引发山体滑坡,这沟谷就要成为众人的葬身之地了。
这时候哪还管什么勋卿的弟弟,就是勋卿的祖宗在此,也得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说……
~~
南麓雪坡上。
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徐元春经过这大半天的摔打,已经可以龟速滑行在平缓的雪面上了。
“好,很不错。”李承恩欣慰的看着徐元春,就像老母亲注视着蹒跚学步的孩子。
“嘿嘿,以本公子的天才,只要想学,还有个学不会的?”徐元春闻言顿时得意起来,眺望一眼远处雪坡上,那不断跃动的红色小点。
他眼前登时又有音画了——在缠绵悱恻《凤求凰》曲声中,他与兰陵县主穿林海越雪原,眉目传情、比翼双飞……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在那音色俱全的画面中,徐元春只觉热血沸腾,高吟一段《凤求凰》后,便朝着那红色的人影大声道:“县主,我来也!”
说着他便双手一撑雪杖,学着少女在雪上飞跃的样子,毅然把自己扔了出去。
然后划一道优美的弧线,一头栽在了雪地里。
“还不会走就想飞?”李承恩苦笑着将他从雪里拔出来,对成了雪人的徐元春道:“不是嘱咐过你,不要大喊大叫吗?弄不好会引发雪崩的……”
他话音未落,只觉脚下一晃,便一屁股跌坐在雪上,把徐元春也重新带倒在地。
继而山摇地动,满山扬起纷纷腾腾的雪沫……
徐元春跪坐在那里,目瞪口呆道:“我这一嗓子,真这么厉害?”
“不是雪崩!”李承恩经验丰富,咬牙道:“又地震了!”
说着他不顾地面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朝着妹妹所在的方向望去,正好看见那个红色的身影高高腾起,摔落山崖下去。
“明月!”李承恩亡魂皆冒,痛呼一声,丢下徐元春,朝着妹妹坠崖的位置飞速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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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赵公子中头奖
赵昊万万没想到,自己进趟山居然会遇到地震。
而且还在最危险的沟谷里,这也他喵的太倒霉了吧?
只是此时顾不上哀鸣,见那侯大使和光禄寺的官差纷纷逃窜,高武等人也护着赵昊往沟谷外逃去。
赵昊骑在马上,都能感到震动越来越剧烈,看一眼两边山坡已经有落石滚下,他便厉声喝道:
“这时候谁也保护不了谁!分散开,各自逃命!”
可蔡家巷的汉子却置若罔闻,居然没一个散开的。
但赵昊顾不上感动,反而拿马鞭去狠抽他们道:“挤在一起速度太慢了,都想害死本公子吗?!”
“散开,各自逃命!”这时,高武也终于开口了。
蔡家巷的汉子这才纷纷拼命催动马匹,飞速朝着前头侯大使消失的方向奔去。
但高武仍旧紧紧拉着赵昊的马缰,唯恐骑术稀松的公子,驾驭不了受惊的马匹。
他这样做是对的。
因为赵昊已经被颠得快要晕车了,只能趴在马背上,死死抓着鞍具,任由高武拽着马往前跑。
无奈这段沟谷将近十里长,赵昊顶着风抬头数次,都看不到出口所在……
他两辈子都没感觉,时间居然过得如此之慢。
~~
那厢间,李承恩使出浑身解数,操纵着滑雪板避开滚落的山石,滑到了妹妹消失的位置。
那几个公子哥也早都聚在这里,一个个全都吓傻了。
“怎么回事儿,”李承恩拉起宁远侯的儿子刘嗣德,咆哮问道:“我妹妹呢?”
“县主正好飞起来,结果地震来了,然后就从那山坡上下去了……”刘嗣德指着前方,结结巴巴道。
“你们怎么不下去找呢?!”李承恩狠狠丢下刘嗣德,刚要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划过去,却猛然定在那里。
只见眼前兀然出现一条七八尺宽的沟壑,怪不得那些公子哥裹足不前。
李承恩四下看看,没有可以冲刺的地方,索性便拆下了脚下的滑雪板,然后后退几步,准备助跑跳过这段去。
“万万不可啊。”几个公子哥忙七手八脚按住他,兰陵县主已经生死未卜了,要是小爵爷也折在这里,长公主还不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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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肯定会降罪他们的。
“放开我,放开我!”李承恩虽然平日里跟妹妹相看两相厌,但真到了生死关头,就只剩下骨肉亲情了。
忽然又是一阵山摇地动,眼看着无数落石裹着雪块纷纷坠下沟去。几个公子哥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快要疯掉的李承恩拖到了安全地带。
这时,徐元春也带着一众护卫随从赶过来了,见状沉稳指挥众人道:“我们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等到地震停了,再一面寻找明月,一面让人回去报信。”
他本就是公子哥的主心骨,众人闻言终于定下神,只有昏了头的李承恩,在那痛骂起徐元春胆小虚伪来……
徐元春表示自己很委屈,这明明是最正确的决定好吧?
~~
那波巨震同样波及到了沟谷里,终于触发了可怕的山壁滑坡。
漫天飞舞的雪沫中,成段成段的积雪塌方滑下,裹挟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朝着谷中滚滚倾斜而来。
幸好塌方的向阳面,积雪不算太多,不然转眼就能把谷中的一切吞没。
可即便如此,山谷中还是弥漫着烟尘和雪沫,让人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不时还有西瓜大小的落石飞下,让人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
这种时候,就连高武也控制不住马匹了。动物的恐惧本能,让他胯下的黄骠马拼命的疯狂疾驰,高武只能用两腿紧紧夹着马腹,然后一手拉着自己的马缰,另一手死死拽着赵昊的马缰。
等他终于冲出雪崩的地段时,赶忙回头一看,登时亡魂皆冒。
只见自家公子的马匹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马背上却已经空空如也,不见了赵昊的踪影。
“公子!”高武霎时双目血红,拼命想要拨转马头,然而那黄骠马停都不停,还在继续撒蹄狂奔。
“给我停下来啊!”高武双手猛地勒住缰绳,黄骠马被他拽得人立而起,终于重新归于主人的控制。
然后高武拨转了马头,迎着漫天的雪块碎石,冲回来路去寻找赵昊。
~~
赵昊并非高武想象的那样,被落石击中坠马。
事实上,他是主动跳马的。
滑坡发生后,他便万分警惕会被落石砸到,死死盯着山体滑坡的一面。
果然就让他看到了,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朝着自己就直飞过来。
赵昊刹那间无暇细想,下意识想要藏身马腹躲过飞石。可他忘了凭自己的小身板,小技术,哪能玩得了这种高难度动作?
于是毫无悬念的掉下马来。
他的故事刚刚开始,自然命不该绝,幸运的落在了道旁积了厚厚一层雪的沟里。
等他确定自己安然无恙,狼狈的从雪窝子里爬出来,便见地震仍在持续,山体滑坡也越来越严重。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调动脑中储存的求生知识,飞快的判断下局面。他认定留在原地更加危险,便毫不犹豫手脚并用,朝着另一面还未滑坡的山坡上爬去。
但这一面也不安全,同样随时可能会发生滑坡。赵昊趴在坡上喘口气,举目四眺,选中了左前方一个圆溜溜如馒头般的平缓山包。那里周遭没有更高的山头,本身发生落石的几率也最小,应该尽快转移到那里,等待地震结束。
一旦拿定主意,赵昊便看看天上的太阳,辨明了方向,一边沿着山脊朝着那山包爬过去,一边还不忘将身上大氅撕下一缕缕皮毛,挂在途径的灌木上做记号,好让寻找的人知道他的去向。
地面还在不断摇晃,不时有雪块和碎石从赵昊脚下滑落,他只好一边手脚并用艰难前行,一边警惕的观察着前头的路,以避开那些可能滑坡的地段。
山摇地动,漫天雪沫,赵昊只觉自己进入了灾难大片中一般,可惜自己没有男主角身手矫健的标配素质,只能像狗一样艰难的爬着。
也不知往前爬了多久,眼看就要爬出这段危险区域了,他忽然看到不远处,趴着一个红色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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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好人赵昊
那玩意儿毛茸茸好像是个狗熊,可没听说还有红狗熊……
这种时候,赵昊是没有好奇心的,但他刚要收回目光继续前行时,那毛茸茸的玩意儿居然动了一下。
原来是个人,是个在地震中昏迷,却还没死的人。
他心说不管不管,我都自身难保了,哪能再带个累赘?
便不理那人的死活,继续向前狗爬。
这时,地震暂停,周遭刹时安静下来。
赵昊两耳尽是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一声声并不存在的呼救声。
‘救我、救我、救我……’
“哎,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赵昊感觉自己要是这么走了,怕是一辈子难逃噩梦,便无奈的长叹一声,手脚并用滑下了山坡。
下到山下,赵昊发现那人应该是从对面山坡上滑下来的,结果遇上地震控制不好方向,一下子摔晕过去。
因为那人脚上还套着滑雪板,上半身却扎在雪堆里,只有一只胳膊露在外头。
“你上辈子拯救了多少次地球,居然让本公子冒险救你?”赵昊郁闷的又叹一声,然后双手抓住那人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气,拔萝卜一般将其从雪堆里拔了出来。
这小熊熊脸上还涂着防冻蜡,蜡上又占了土和草渣子,也分不出男女来,便姑且称之为人吧。
赵昊将一缕皮毛凑到那人鼻端,见皮毛有规律的来回飘动,便知道这人果然还有呼吸。
然后他将那缕毛发往那人鼻子里一捅,轻轻转动几下。
不一会儿,那人便打了个清亮的喷嚏,幽幽醒了过来。
赵昊不禁暗暗得意,心说果然痒才是身体最难忍受的感觉。
“救我……”那人睁眼看到了赵昊,向他伸手求救。
赵昊终于听出这是个女子来,只见她眼珠黑白分明,眼神清澈中带着惊恐,应该年纪还不大。
“呃,我尽量好人做到底。”赵昊应一声,问道:“你试试看,还能不能动弹了?”
女子定定神,咬牙活动下全身,只觉全身像被马群踩过一般,每一处都疼痛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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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幸运的是,手脚还能勉强听使唤,于是赵昊帮她解下了雪橇,使劲扶那女子起身。
待女子站住脚,赵昊便急不可耐道:“不能在山沟里待着,我们得去高处才安全。”
女子虽然年纪小,却是个极坚强的性子。她闻言点点头,咬牙迈步想往上走,可一直下意识虚悬的右脚一着地,登时一阵钻心疼痛,让她身子一软,全部重量都靠在了赵昊身上。
赵昊躲闪不及,本以为会被压垮,却没想到她分量并不算重。若是再刨掉身上沉重的貂裘皮裤之类,可以说是很轻了。
“我脚伤了……”女子绝望的看着赵昊,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唯恐他会丢下自己。
“看出来了。”赵昊苦笑一声,捡起一块雪橇板,让她当拐棍,然后自己从右边扶着她,吃力的往山坡上爬去。
两人配合着爬到山坡上,全都满身大汗,喘息不已。
不同的是,赵昊是累的,人家则是疼的。
~~
两人刚想喘息片刻,妙峰山却又是一阵地震,刹时到处再度雪沫弥漫,落石滚滚,就连赵昊他们脚下这一片,都晃动的厉害。
“得赶紧离开这,到更安全的地方去。”赵昊观察一下周遭,对那女子皱眉道:“不然下次地震,这里可能就塌方了。”
“那我们赶紧找路下山吧。”女子疼得面色苍白,汗珠滚滚,却咬着牙不哼一声,还若无其事的跟赵昊说话。
“不能盲目下山,落石、滑坡和雪崩会要了我们的命。”赵昊重新找到自己原定的目标,指着那里道:“这种时候山顶会更加安全。”
“那就上山。”女子咬牙撑着滑雪板,就要迈步走过去。
却见赵昊还站在那里,一脸严肃的扫视着前方。
“怎么不走?”女子站住脚,受伤的右脚稍一沾地,便又是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
“我在找路。”赵昊终于选定了一条路径,指着前方道:“我们从北面那个缓坡上去,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避开滑坡落石。”
这种时候,女子自然以他的马首是瞻。
于是赵昊搀扶着她继续前行。
果然,在下一次震动中,别处的山坡落石滚滚,只有这一面没什么动静。
这让赵昊信心大增,指着莲花座似的石头山顶道:“加把劲,我们上去就安全了。”
“我没力气了……”女子无力的摇摇头,她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
“哎,算你欠我的。”
赵昊叹息一声,肩膀一拱让女子到了自己身后,然后双手扣住她的两腿,使劲往上一提,便将她背了起来。
女子惊呼声中,赵昊一口气冲上了山顶,然后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的直喘粗气。
其实最多也就跑了十丈远……
他终于后悔当初嫌苦怕累,没有跟着高武习武了。
女子跌坐在一旁,定定看着累成狗的赵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赵昊缓过劲儿来,见女子冻得直哆嗦,便扶起她,朝着前头莲花瓣似的山石走去。
山顶还算平坦,女子终于可以单脚蹦了,这次倒没费赵昊什么劲。
他将女子安顿在避风处,拍了拍她身后半人多高的山石道:“这是跟整个山顶连一起的,应该不会滚下山。”
女子点点头,身子在石头旁缩成一团。
山顶虽然安全,但也是最冷的地方。
赵昊俯瞰四周,到处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来救援,便脱下自己的大氅,递给女子道:“你先盖着。”
“那你呢?”女子感激的看着赵昊,见他里头穿着酱色的绸面棉袄,还有件狐皮坎肩。这身打扮还算保暖,却一点不挡风。
而这山头上,最要命的就是飕飕的冷风。
“没事儿,我活动起来就不冷了。”赵昊说着捧起山顶的积雪,堆在了女子身边。
然后他一趟趟的去而复返,将各处的积雪搜集过来,和女子合力堆出了一堵半人高的雪墙。
雪墙和山石连在一起,终于挡住了呼啸的寒风。
“呼……”赵昊一屁股坐进这小小的庇护所中,靠着山石直喘气。
还不忘了对那女子笑道:“你看我这一脸汗,没说瞎话吧?”
女子感激的看着他,忽然将大氅横过来,将一半盖在赵昊身上道:“这样,咱俩都能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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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戏精县主
赵昊没有拒绝,这种时候哪有什么男女之防?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况且,这女子脸跟鬼似的,还穿成个狗熊样,完全没必要避嫌嘛。
于是他与那女子并肩缩在狐皮大氅里,一边等汗消,一边说道:“现在庇护所有了,咱们还得想法生一堆火,这样就算今晚在山上过夜也不怕了。”
“嗯。”女子点点头,她自然就是倒霉的兰陵县主李明月了。
李明月虽然平日里要强,但其实还是个小女孩,自然对像大哥哥一样救她帮她的赵昊,产生了依赖感。
“你身上有取灯儿吗?”赵昊摸遍自己全身,也没找到一样能引火的工具。这不奇怪,赵公子平日里两袖清风,那些牛黄马宝之类的杂物,全都在高武身上装着。“哦,用北方话说是发烛。”
李明月摇摇头,赵昊身上都不带杂物了,她堂堂县主就更不会带了。
“好吧,我想想办法……”赵昊便起身出去转悠了一会儿,然后捧了一块冰回来。
这是他从雪底下找到的。积雪在阳光照耀下一点点融化成水,便会渗透到雪面下结成冰,这也是产生雪崩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是要生火吗?”李明月不解问道:“你拿冰做什么?”
“《淮南万毕术》云:‘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赵昊没时间跟她废话,便拽了句文。
这是他为了给徒弟上课才看的书,此时说出来,倒是显得很有学分。
果然,李明月听他引经据典,虽不明但觉厉,便不复多言。
赵昊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凸透镜的形状,又稍稍讲解一番,便让李明月依葫芦画瓢,将冰块磨成尽可能大的镜面,然后便去找柴火去了。
等他抱着柴火回来,便见李明月已经做出了个炊饼大小的放大镜,正在用一块马皮打磨表面。
那马皮自然是从滑雪板上拆下来的。
看到赵昊回来,李明月献宝似的捧起那冰透镜道:“你看看是不是这样子。”
赵昊颇感意外的竖起大拇指道:“没想到你还挺在行的。”
“这有何难?”李明月愈发卖力的打磨道:“我可是磨刀的好手。”
“你应该是个大小姐吧,也会干那种粗活?”赵昊奇怪的瞥一眼李明月,不用看脸,只看她这一身华贵的火狐皮大氅,还有脚上那双精美的云纹刺绣小牛皮靴子,就知道她出身肯定不凡。
若是按李明月往常的性子,保准会冷笑反问说,大小姐怎么了?大小姐就不能磨刀吗?
可今日她也不知怎么,居然鬼使神差的低下头,小声道:“我吹牛的,其实我不会磨刀,只看过我哥磨而已……”
说完,李明月便羞臊的使劲下手去蹭那透镜,赵昊赶忙从她手中抢过来道:“差不多了,过犹不及。”
然后他将捡来的柴火折成小段堆起来,再在下头铺上茅草,最后撕破了棉袄,抽出棉絮充当引火物。
他习惯性的想要讲解一下,这棉絮闪点在二十八度以下,属于易燃物。
但想到两个徒弟不在,只好怏怏闭嘴。
做完了准备工作,赵昊便举起那面镜子,对准了天上的太阳,将焦点调整在棉絮上。
这时候日头已经偏西,说实话到底能不能点着火,赵昊心里也没底。
但想到既然人家在南极都可以用这法子引火,这里的日光没道理比南极还弱吧?
两人屏息等待那见证奇迹的一刻,李明月还无知的盯着那光斑去看,被晃得眼花了才移开视线。
忽然,那团棉絮上冒起了一缕青烟……
赵昊心说,这货果然是个一点就着的暴脾气。他不敢怠慢,赶紧将透镜交给李明月,让她继续保持焦点照射,自己则一面抻着脖子轻轻吹气,一面小心捧起那团棉絮。
终于,烟越来越大,火苗也窜了起来!
李明月大气不敢喘,见赵昊捧着那团宝贵的火苗引着了茅草,最后茅草将细树枝也点燃,火堆彻底燃烧起来。她这才欢呼起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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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厉害了!”
赵昊咳嗽两声,心说要是没有在蔡家巷生活的那一段,我就是有放大镜,也点不着这些有些发潮的柴禾。
要不怎么说,苦难是最好的老师,但前提是你得先战胜它。
不过柴禾发潮也有好处,这样烧得烟浓,可以让人更容易的找到他们。
~~
在野外,火是温暖、是希望、是安全感。
虽然在这之后依旧余震不断,但赵昊和李明月心里都没那么慌了。
“要做好过夜的准备了。”赵昊看看雪墙和石壁围成的简陋庇护所,有些遗憾道:“要是有刀就好了,可以砍些灌木树枝来,给它加个顶,晚上能好过许多。”
李明月闻言犹豫片刻,弯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来……
“你怎么有这个?”赵昊吓了一跳。
“这是我哥非让我带上的……”李明月低着头,声如蚊蚋道:“说遇上坏人好自……自尽。”
她本想说自卫来着,但也不知嘴巴怎么就不听使唤,说成了另一个词。
“哎,你这兄长可真是糊涂蛋,有什么东西比生命还重要?”赵昊摇头叹口气,接过那匕首一看,只见匕身如一泓秋水一般,上头还铭刻着两个字‘兰陵’。
就连他这种外行都能看出,这是一柄难得的宝刃。
换了别人八成会说,这么珍贵的兵刃,怎能用来砍树?
可赵昊却欢喜道:“太好了,这下砍柴容易多了。”
他嘱咐李明月照看好篝火,然后便跑去一阵胡乱劈砍,就搞到了大捧的连翘和刺梅枝条。
两人配合着将这些枝条倾斜架在雪墙与石壁之间,然后覆盖上厚厚的枯树叶,最后再盖上雪。
一间有顶有墙的小窝棚便建成了。
这下火堆的热量也大都被保留下来,窝棚里很快变得暖洋洋的。
赵昊又摘下头上的貂皮帽子,翻出里头的皮内衬,看看针脚十分细密,果然不愧是大栅栏儿的高级货。
下一刻,他便将匕首插进帽子里,小心的裁下了皮内衬。
看到赵昊用石块尝试着搭灶台,李明月眼前一亮,恍然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了,听说蒙古人就是用皮锅煮水的!”
“聪明。”赵昊笑着点点头,刚想显摆一番。
却听李明月道:“但是用不着啊,我有这个……”
说着,她从大氅里掏出个压扁了的银质水壶道:“这是用来装暖身汤的,不过汤都洒了。”
赵昊白她一眼,心说你不早说,白费我一个海龙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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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震啊震的就习惯了
白银纯度越高,质地越柔软。
李明月这个水壶自然是用最高纯度的白银打制而成,赵昊很轻松就靠双手将压瘪的壶身复原。
赵昊找来取火的冰块,还剩了好些下脚料堆在那里。
他心说冰总比雪干净点吧,于是往水壶里装满了冰块,丢在石头灶上,不一会儿就冒起了热气。
赵昊又变戏法似的从袖袋中掏出把浆果丢进去,对李明月笑道:“生活再难也要喝口茶嘛。”
李明月也开心笑道:“我在家也常喝果茶呢。”
“不要期望太高。”赵昊笑笑,给她打个预防针。他见有鸟吃过的痕迹,才放心的采了这些浆果,但尝了尝味道酸丢丢的,只有一点甜头而已,所以只能用来煮茶,没法直接吃。
两人便等着烧开了水,赵昊给她往杯盖里倒了一杯,他自己就直接用水壶了。
李明月捧着杯盖,轻轻吹去热气,呷一口,不由大赞道:“酸酸的,还有点甜,真好喝……”
“嗯,人在这种时候,特别容易知足。”赵昊也小口喝着果茶,看着外头的满天星斗,一直揪着的心,终于恢复了安宁。
喝完茶,他感觉身子彻底暖过来了,才注意到李明月一直皱着眉头。
“怎么,脚还疼?”赵昊问道。
“嗯。”李明月点点头,轻声道:“之前还好,歇了这会儿,反而疼的更厉害了。”
“你得冰敷一下,不然晚上有你疼的。”赵昊说着,将剩下的冰块装进之前裁下的皮内衬里,对李明月道:“把靴子脱了。”
李明月点点头,伸手想去脱自己的靴子,但她穿的是长筒靴,脚又肿着,一用力就疼得厉害,自己怎么也脱不下来。
她只好求助的看着赵昊,赵昊拿起匕首就想给她豁开靴子。
李明月却摇头阻止道:“万一明天要自己下山怎么办?”
“那怎么办?”赵昊想想也是,便收起了匕首。
“你帮我脱吧……”李明月洒脱的说一句,说完却忽然没来由的面似火烧。
小县主也不知为何,平时可以大大方方说出的话,跟赵昊说起来就会不好意思。
幸亏脸上涂了厚厚的蜂蜡,才没有出丑。
“哎,好吧。”赵昊无奈叹口气,心说我上辈子欠了你多少钱?费心竭力背你上山不说,还得脱你的臭靴子。
不过七十二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了。
他便一手攥着李明月的靴子跟,一手攥着她的靴子尖。李明月配合着咬牙向后抽腿,终于将长靴从她脚上脱下。
除下罗袜一看,她的脚踝已经肿成了个馒头,赵昊这下顾不得嫌弃,赶紧拿起冰袋,轻轻搁在李明月肿胀的脚踝。
“嘶……”李明月倒吸口冷气,想缩腿却被赵昊按住。好一会儿她才大口喘气,娇怨道:“疼死我了……”
“忍忍,一会儿就不疼了。”赵昊便安慰道:“然后你就会感觉很舒服的。”
“嗯。”李明月乖巧的点点头,她现在十分信服赵昊。
~~
为了转移李明月的注意力,赵昊和她攀谈起来道:“地震发生时,我好像听人说,又地震了……难道京师时常地震?”
“说不上时常,但隔一二年便来一次吓人的,轻微的晃动就更多了。”李明月答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赵昊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
“我记事儿起就这样。”李明月想一想,道:“听长辈说,好像是那年华县地震之后,就这样了。”
赵昊暗道是了。
罪魁祸首便是嘉靖三十四年腊月那场关中大地震。
那场地震的震中位于陕西华县,却祸延近一百个县,死亡五十万人以上,就连京师都有明显震感。
而且从那之后,整个北方都进入了地震高发期,一直到隆庆四年以后,余震才渐渐平息下来。
只是,这说来就来的余震,谁能想料到啊?
想到明年春天,北京还会有一次地震,一贯安全第一的赵昊立即痛下决心,等父亲考完之后,不论结果如何,都赶紧回江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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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隆庆四年以后再回来……
见他好一会儿不吭声,李明月只好主动发问道:“看你这么吃惊,应该不是北方人吧。”
大明虽然迁都一百六七十年,但朝廷和上层社会依然在用南京的江淮官话,因此这时候不大容易从口音上,分辨出是南京还是北京人来。
“我是徽州人,在南京长大的。”赵昊回答。
“南京啊,那里超好玩的……”李明月一听就来了精神,旋即却又低头羞涩道:“我听家里长辈说,金陵古称佳丽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一直心向往之,奈何身不能至。”
这一着急,居然将怎么也背不过的文章,流利的背下来了。要是让长公主府的讲官听到了,不得活活气死。
“将来会有机会。”赵昊笑笑道:“单就生活来说,确实是比北京强太多。”
“快给我讲讲……”李明月忙摇着他的胳膊,旋即又收回手,礼貌道:“小妹洗耳恭听。”
赵昊却关切问道:“你不会是发烧了吧?怎么感觉不太正常呢?”
李明月闻言,也不知怎的,心下猛地一紧。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道:“烧是没烧,可疼得我一抽一抽的,所以请快讲吧。”
“好吧。”赵昊觉得她的描述很贴切,便不疑有它,对李明月绘声绘色讲起金陵的风情,他本就看过许多的杂书,又在金陵真的住了一年,讲起来自然绘声绘色,让人听得心向往之了。
至少赵昊说得自己都有点想家。不禁暗暗吐槽一句,本公子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呢。
但李明月其实没什么太大感觉。
她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南京城她几乎一年去一趟,所以才险些说漏了嘴。
可她依然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等赵昊说完还感叹道:“南京最冷的时候,居然都不用穿貂,可真比北京暖和多了。”
“越往南越热,”长夜漫漫,好为人师的赵昊摆起龙门阵道:“到了岭南,这会儿还穿单衣呢。到了海南……也就是琼州、儋州那些地方,现在比咱们夏天还热,男子都赤着膀子。”
“那再往南呢?”这下李明月真来了兴趣,追问道:“听说天涯海角往南,还有吕宋呢……嗯,这也是听我大哥说的。”
“你大哥懂得挺多啊。”赵昊不禁赞了一声道:“越往南越热,到了最热的赤道,连人都被晒成黑的了。”
“昆仑奴吗?”李明月好奇问道。
“比昆仑奴还黑……”赵昊笑道。
“那什么‘赤道’,是不是世界的尽头了?”李明月好奇的追问。
“不是。”赵昊摇摇头道:“硬要说的话,赤道只能算是世界的中线……”
李明月就追问,那中线南边是什么。
赵昊就给她讲那袋鼠、鸵鸟满地跑的考拉大陆,还有冰雪覆盖的南极……
他正抛出个包袱等她来接茬,却忽然感觉肩头一沉,却是李明月已经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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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我妈长公主
“一看就不是好学生……”
见李明月居然听着听着睡着了,赵昊不爽的瘪瘪嘴。他两个徒弟研究起几何来,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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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他还是给女孩掖了掖大氅,然后往火堆添了点柴禾,便背靠着石壁发起呆来。
他并不担心获救的问题,不说高武等人肯定在满世界找自己。单说从这女孩子的水壶、匕首上,他都看到了‘隆庆御制’的铭文,这说明她即便不是王公之女,也是极受宠的勋贵千金。
这样的人在滑雪时忽然消失,家里人肯定找疯了,说不定下一刻,救援的人就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样一想,赵昊愈发安心,思绪便回到了,自己来妙峰山的目的上。
当然不是来拴娃娃的……
他这次来,主要目标便是考察这个毗邻京师的超级煤炭基地,是否具备了工业革命的前提条件。
后世所有人都知道,工业革命发源于英国。
但教科书上说,是蒸汽机的大规模使用导致了煤炭时代的来临,却是一个本末倒置的谬误。
正确的逻辑顺序是,羊吃人的圈地运动导致大量人口涌入城市,让英国终于出现了人口百万的大城市。恰逢小冰河时代,市民为了取暖大规模使用煤炭,因此催生了一个庞大的煤炭市场。而英国恰好有大量优质易开采的煤矿,但它地下水太过丰富,煤矿开采不久便会透水,煤矿主们为了给煤矿排水最后才捣鼓出了蒸汽机……
简单提炼要点,可知想进入工业革命副本,有三大不可或缺的客观前提——大城市的大市场、大量廉价劳动力、丰富的煤炭资源。
另外,其实还有两大主观条件——所谓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以及较开明的政治氛围。
通过实地调研,赵昊认为大明的北京城,前三点恰好全都具备:
它的人口超过百万、对煤炭需求旺盛;有大量的流民提供丰富的劳动力;且坐落在一个极易开采、质量上乘的超级煤矿带上。
西山煤矿就连缺点,都跟英国一模一样——西山水资源丰富,是京师主要的水源地,因此煤窑只要一往深处挖,十有八九便会渗漏。
至于后两点也同样可以期待:
首先,这里煤矿的生产以民营为主,民间资本和大量矿工在还算精密组织下,构成一个庞大的产供销系统。煤炭使这里成为北京乃至整个北方,最具近代经济气象的工业地区。
毫无疑问,这里已经形成了资本生产的萌芽。
其次,大明朝在接下来五十年里,将进入思想最自由,政府最弱势的超级宽松阶段。基本上干什么说什么都是没人管的,绝非欧洲那些在宗教裁判所的威慑下,瑟瑟发抖的西方科学家能够想象。
是以这北京城,根本就是老天爷赐给中国,向近代化蜕变的一方不可多得的宝地。
只是在另一个时空里,大明没有挺过小冰河,等到蒸汽轰鸣的那一天……
赵昊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弥补这个遗憾。
所以他来了,他深入的调查了,他仔细的思考了,然后给出了如下的结论:
虽然还存在着各式各样的问题,但西山确实具备了工业革命的前提条件。
目前来看阻碍这里发生工业革命的因素主要有两点,一是朝廷对西山矿业的警惕,未必愿意看到生产规模的扩大。
二是……他喵的蒸汽机还没开始研制呢。
想到这,赵昊不禁苦笑,自己还真是未雨绸缪的过分啊。
胡思乱想到半夜,赵昊终于沉沉睡去。
~~
快天亮时,李明月醒了。
她先下意识轻轻活动下右腿,遂惊喜的发现,经过昨晚的冰敷,脚踝虽然还在肿胀,但已经没那么疼了。
先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点柴禾,然后她便蜷起左腿,将面颊贴在膝盖上,歪头去看那靠着墙呼呼大睡的少年。
虽然他脸上有灰,看上去挺可笑的。而且还是个文弱书生,但李明月却横看竖看,都觉得顺眼。
原来人在绝境中,最重要的并非力量多大,身手多好,而是镇定和智慧啊……
何况他还能背着自己上山,而且……还摸了自己的脚腕。
回想起昨晚的事情,李明月登时面似火烧,羞得把脸埋起来。
她也搞不清楚,为何自己会那样依赖赵昊,还总会下意识藏起自己男孩子气的一面,难道真是发烧了不成?
“羞死人了,我可是李明月啊……”
李明月正害羞的扭来扭去,忽然听到外头响起一声大喊。
“找到了,在这里!”
“县主,县主,你在里头吗?!”
紧接着人声渐起,小小的山头被嘈杂的脚步声包围。
“是我,我在这!”李明月忙惊喜的应声。
赵昊也被吵醒,刚想习惯性的发火,旋即才意识到,这是来救援的人,便怏怏揉着眼皮道:“来救兵了?”
李明月兴奋的使劲点头,然后一脸歉意的对赵昊道:“抱歉,还没自我介绍过,我叫李明月,母亲是宁安长公主……”
“哦。”赵昊点点头,心说本公子果然越来越强了,猜的一点没错。
便笑道:“我叫赵昊,南京国子监监生。学生拜见县主了。”
“不用当真,我从没把自己当成县主的,那不过是舅舅强加给我的而已。”李明月赶忙摆手。
这时,便听外头响起一声凄厉的狼嚎:“妹妹!”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便扑到了窝棚门口,弓腰探头往里看,正是那小爵爷李承恩。
昨日地震小点之后,他便带着人漫山遍野的搜寻起妹妹来。
见李明月好端端坐在那里烤火,李承恩哇的一声哭出来:
“太好了,你没死,不然娘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李明月本欲习惯性怼他两句,但见他此时已是蓬头垢面,满眼血丝,嘴巴也急的起了一圈燎泡。加之有赵昊在身边,话到嘴边便自动改成了:
“小妹让哥哥担心了。”
“呃……”李承恩登时一愣,探身伸手要去摸李明月的额头道:“你怎么说话这么客气,发烧了吗?”
把个李明月气得,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去。当然,有赵昊在身边,她便不由自主眨眨眼,细声细气道:“哥哥又开玩笑了,妹妹什么时候说话不客气了?”
李承恩刚想说,你什么时候说话客气过,旋即却看到窝棚里还有一人,而且还是个男的。
他登时警惕起来道:“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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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人家还小
“你是谁?”李承恩警惕的看着赵昊,两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赵昊一看他这样子,心说莫非是个死妹控?
幸亏听到动静,两人已经收拾过残局了。
不然若是让他看到,自己和他妹子居然还共盖一件大氅,估计这厮直接就得炸了毛。
“我是谁?”赵昊对上男人从来不虚的,一边扣好貂皮大氅的最后一个纽扣,一边信口道:“好问题。”
“好问题?”李承恩不由一愣,同样信口道:“你他娘的装什么蒜?”
“李……”见大哥这样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说话,李明月登时大怒,可话到嘴边,又自动变成了柔柔的。
“哥哥容禀,赵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昨日若非他舍身搭救,你就见不到自己的妹子了。”
“啊?原来这样啊。”李承恩闻言面现愧色,忙朝赵昊抱拳作揖道:“原来是舍妹恩公,请受本人一拜,我长公主府必有厚报。”
“那就不必了,我救她又不是为了钱。”赵昊一听居然跟长公主府拉上关系,不禁乐开了花。
他可听说长公主殿下是今上唯一的妹妹,与隆庆皇帝感情极好。而且她还和后宫的关系也很好,后来到了万历朝,两宫娘娘都很照顾这位皇姑大长公主,依然让她掌管皇庄皇店,一直到万历成年……
这样的大腿,当然是用来紧紧抱住不放的,而不是拿笔钱就两清。
何况赵昊现在还发愁,怎么把祖父给的钱花出去呢……
于是他便对李承恩和颜悦色道:“以后不要带着令妹玩这种危险的运动就行了。”
“呃……”李承恩心说,是我想来的吗?是她非要来滑雪,我不放心才跟着出来好吧?
虽然,我不是一个人跟出来的……
他刚想纠正这个错误的说法,却悚然发现妹妹在赵昊身后,冷笑看着自己。那足以杀死一头驴的目光中,警告意味不要太明显。
“是我不对,非要拉她出来的。”李承恩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欲,默默背下了这口黑锅道:“我妹妹平时整天在家里写写画画的,我想让她运动运动,身体可以更健康……”
~~
待到护卫准备好了担架,李承恩便和赵昊扶着李明月出了窝棚,将她放在担架上,盖上厚厚的皮裘固定好,让护卫小心抬下山去。
李承恩再度赵昊道谢,问他家在哪里好送它回去。
嗯,是‘它’,不是‘他’。
李承恩默默的想着。当他听到妹妹和这小子,在这小小的窝棚里共度了一夜后,小爵爷的心都碎了……
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山下与长公主府的护卫起了争执。
看清那是自己的高大哥后,赵昊忙道:“那是我的人。”
“放他上来。”李承恩摆摆手,锦衣护卫这才让开了去路。
高武便大步流星跑上来,先一把紧紧抱住了赵昊。然后双手把他举在眼前上下打量起来。
见自家公子除了些擦伤安然无恙后,他才放下赵昊,噗通跪在地上,哇哇的哭成了泪人道:
“公子,咱该死啊……”
李承恩从旁看的头皮发麻。这凶汉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样子愈发狰狞,简直要吓死宝宝了。
在高武说这句话之前,起码十几息的时间,只见他动作听不到他说话,李承恩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
发现这凶悍不是哑巴后,他觉得方才场面太过诡异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天灾而已,不可抗力。”赵昊笑着安慰高大哥,问道:“大伙儿都没事儿吧?”
高武忙摇摇头,然后默默组织语言。
把一旁李承恩看得那个难受啊,感觉像自己被掐住脖子一样。
“都没事儿。”好一会儿,才听那大个子闷声道:“大伙昨晚找了一宿,快天亮才看到这里有火光。”
高武不会说,他昨天冒着山崩地裂的危险,在那道沟谷中来来回回跑了两趟,一直到半夜才看见火光。可黑灯瞎火的,越是着急,就越找不到过来的路,兜兜转转一直到现在才赶来的。
“大伙儿呢?”赵昊问道。
“他们在后头跟着。”高武说着转身道:“公子,我背你下山。”
“不必了。”赵昊确实乏得走不动道,但他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再让高大哥背来背去像什么样子?
便道:“也给我找副担架吧。”
“没问题。”李承恩点点头,招呼手下将担架抬上来。
那担架是用帐篷布和两根白蜡杆改出来的,虽然腰部缺少支撑,但能躺着就比被人背着舒服,比下步走更舒服……
高武便和一名护卫,抬着赵昊下山。
这时赵士祯和蔡家巷的汉子们终于也赶到了。看到赵昊被抬着下来,还以为他怎么了,自然又是一阵嚎丧。
“叔父啊,你这是怎么了?咋断腿了,还是伤着腰了?”赵士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你千万别有事儿啊,我还什么都没学会呢。”
赵昊气得想伸手给他一巴掌,却感觉全身关节酸痛的厉害,心说本公子怕是发烧了,便闭上眼不理会他们。
好在这时,李承恩主动跟他们解释,赵昊屁事儿没有,就是累得走不动道了而已。高武也从旁点头,这才安抚住了赵士祯和一群老爷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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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下了山,徐元春等人也闻讯赶来。看到李明月被抬下来,他们也跟赵士祯等人差不多的反应。
那徐公子徐元春更是眼泪直流道:“险些见不到县主妹妹了。”
把个李明月烦躁的直想伸脚踹人,可想到赵昊还在后头,却又发作不得,便索性闭上眼,来个眼不见为净。
这时,徐元春又看到长公主府的护卫,还抬了个人下来。
不由皱眉问道:“这是何人?”
李承恩便解释道:“这位赵公子是我妹子的救命恩人,幸亏他舍身相救,明月才平安无事。”
说着他又对赵昊介绍道:“这位徐公子是当朝首辅的嫡长孙。”
赵昊心说知道,大名鼎鼎的徐元春嘛。
他本打算坐起来,发动‘对男性套磁’技能,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只好勉强笑笑,算是见过礼。
听说是他救了李明月,徐元春这才神色稍霁,朝他点点头道:“赵公子是吧,你救了明月,日后本人必有厚报。”
赵昊一听就知道,他明着是感谢,暗地里却在警告潜在的竞争者,李明月是本公子看上的妞,小子识相点不要自找麻烦。
赵昊暗暗翻下白眼,全当不明白他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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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我赵大哥
地震过后,随时可能会发生山体滑坡,找到人之后,众人不敢停留。两帮人便各抬着各自的人,急匆匆往丁家滩方向赶去。
一路上,虽然赵昊被人用皮裘和棉袄裹得严严实实,他却仍冻得直打颤。
这会儿赵昊已经能确定,自己确实发烧了。
对一个平素缺乏锻炼,昨日又受惊过度、劳累过度,且还把大氅让给别人的少年来说,这时候发烧十分合理。
赵昊不禁默默祈祷,自己能早点退烧。他十分担心,万一烧坏了脑子,自己再也回忆不起,前世看过的那些书了怎么办?
那本少爷还玩个屁啊?
便赶紧开动脑筋,在记忆里寻找,有什么药可以吃一下……
他先想到退烧药双霸是布洛芬和阿司匹林。
前者他不知道,后者却还真有些思路。
他便想到阿司匹林这玩意儿的主要成分是水杨酸,而水杨酸是从柳树皮中来的。继而又想到李时珍《本草纲目》中,也有提到用柳树皮煮水,可以退烧并缓解关节病患者的疼痛。想来那柳树皮汤中,定然就有水杨酸的成分。
略一推理之后,赵昊便嘶声吩咐高武,看看路边有没有柳树,搞点树皮煮水给自己喝。
高武登时眼前一亮,马上想到了当初的黄花蒿,心说公子还说他不会医术,实在是谦虚过头了。
他便留神四下扫视,结果一直到了丁家滩才看到,永定河边生着好些柳树。
~~
趁着等冰床来的功夫,高武便赶紧拔刀刮下大片干枯的柳树皮,捧到赵昊面前给他看。
“是这玩意儿。”赵昊微微点头道:“切成丁煮水,水煮成黑色就端来。”
高武点点头,马上去找人帮忙。
这丁家滩是个临河的村子,河边便有些人家,赵昊的法子又不强人所难,随便给他们点钱就能搞定。
只是那小爵爷看了未免奇怪,心说头回听说柳树皮还能治发烧。
徐元春也关切道:“是啊,赵小弟还是不要乱用偏方了吧?忍一忍等回了京,我请御医给你诊治。”
赵昊咧嘴干笑一声:“大夫开的药太苦,我吃不惯。”
“他不是烧昏了头吧?”徐元春便对赵士祯道:“你们不能由着他胡来啊,吃出个三长两短来怎么办?”
“我叔父说管用,那就一定管用。”赵士祯不满的看着徐元春,他能感受到这位徐公子对叔父淡淡的敌意。
赵士祯寄人篱下多年,自然善于观察旁人隐藏的情绪。
“行行,算我多管闲事。”徐元春讨了个没趣,转身走开了。
心说也不知哪来的村夫,居然将自己堂堂首辅嫡孙的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是活该活活烧死。
徐公子之所以会一反常态的大失风度,还跟他超强的脑补能力有关——当他听说,昨晚赵昊和李明月在山上共度一夜后,他连两人将来的孩子长啥样,都已经想象出来了。
然后徐公子耳边就响起马头琴声,感觉自己的头发变成了青青的草原……尽管他和李明月一点关系都没有。
~~
那边李明月在临时避风的屋里,听说赵昊病了,心里急的跟什么似的。
但她被绑在担架上,想过去看看也没法。
看到徐元春进来,她便迫不及待问道:“怎么样?他病得厉害吗?”
“谁啊?”徐元春听得刺耳。
“赵公子啊。”
“哦,我看烧得挺厉害的,居然让人刮柳树皮给他煮水喝。”徐元春有意无意埋汰赵昊道:“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
宁远侯公子刘嗣德等人闻言哄然大笑,纷纷附和徐公子。
“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李明月登时勃然大怒,凤目圆睁瞪着徐元春。若非被困在担架上,她一脚就能踹上去……
屋里登时安静下来,这些公子哥显然都怕这位暴脾气的兰陵县主。
“我没说,我是说他有病不看大夫,自己乱吃树皮。”徐元春倒不怕李明月,可不想坏了在她心里的印象,只好赶忙改口道:“我也是好意来着。”
“哼,你懂什么,我赵大哥神着呢,他能用冰取火,你能吗?”李明月一脸不屑道。
“用冰取火?吹牛的吧?”刘嗣德等人摇头表示不信。
李明月却冷笑道:“不然那堆火是怎么生起来的?一群井底之蛙,夜郎自大。”
刘嗣德等人这下没法反驳了,便闷声道:“那就看看柳树皮煮水,能不能把他治好了。”
徐元春关注的点却不在这里,而是在李明月随口说出的‘我赵大哥’上。这四个字就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让徐公子脸色十分难看。
好在大家折腾了一天一夜,全都没个人样,倒也不用担心被看出心思。
~~
等到赵昊喝了黑乎乎的柳树皮汤,来接他们的冰车也到了。
看着那些来接他们的冰车,赵昊等人终于明白,为什么丁家滩明明有的是冰排子,李承恩等人却非要等着人来接他们。
这长公主府的冰车,跟那只有一层木板的冰排子,完全是两码事啊!
那就是一个个豪华的车厢啊,只是用两条钢轨代替了车轮而已。而且这冰车并非靠竹篙驱动,而是各由八名穿着红色号衣、脚踏冰鞋的车夫拉过来的。
当赵昊被抬进那装饰华美,还配有保暖的毡幄的车厢中,便完全感受不到车外的寒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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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武和赵士祯也跟着上了车,一左一右守在他身旁。
赵士祯将湿棉巾敷在赵昊头上,高武又按照从军中学到的法子,给赵昊按摩大椎、曲池、合谷、外关等穴道。
不一会儿,赵昊迷迷糊糊便睡着了,连冰车什么时候开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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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等他醒来时,冰车已经停下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大汗,虽然仍旧手脚无力,那种钻骨头的疼痛感却已消失不见,只觉浑身轻松。
赵士祯也看出赵昊不一样来了,抬手一摸他额头,不由惊喜道:“果然退烧了!”
赵昊知道,这是水杨酸发挥作用了。虽然估计药效一过还会烧起来,但至少此刻整个人舒服多了。
他便哑着嗓子问道:“进京城了?”
“没,到玉渊潭了。”赵士祯便答道。
来时路过玉渊潭,就在阜成门外四五里。
“怎么不走了?”赵昊问道。
“好像是长公主来了,外头人都在等着她呢。”赵士祯便答道。
“哦。”赵昊心中幽幽道,长公主一个寡妇,估计这双儿女就是她的精神寄托。听说女儿出事儿,坐不住出来迎接也是正常的。
赵士祯顿一顿,又道:“叔爷和伯父也赶过来了。”
“哦。”赵昊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这就更正常了。本公子可是老爹的命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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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长公主钓鱼,赵昊做饵
昨日门头沟地震,京师自然也有震感。
这些年京城地震不要太多,震啊震的大家早都习惯了,因此并未引起太大的惊慌……
只要房子没塌,皱皱眉头算我输。
长公主起先只以为俩孩子是去南苑打猎了,自然也没当回事儿。
直到宁远侯夫人找上门,她才知道,原来两个兔崽子是去西山滑雪了。
这在山里遇上地震,可比平地上危险不知多少倍,宁安长公主登时就担心坏了,赶紧让人出城去寻找。
等到今天回报说,其余人都安全,兰陵县主却失踪了。
宁安差点没昏过去,赶忙让人备车,出城去找孩子。
万幸刚到了玉渊潭,就接到禀报说,人已经找回来了,只是伤到脚,并无大碍。
她赶忙让人从钓鱼台派了冰车,去接一行人返程。
玉渊潭是金、元皇帝每年游幸之地。因为金章宗皇帝喜在此处垂钓,所以又名‘钓鱼台’。
到了国朝,这里成了皇亲的京郊别墅,归属在皇庄之列,自然由长公主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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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孩子没事儿,长公主和几位同来的夫人,也就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在钓鱼台的同乐宫中,等着兔崽子回来。
宫室中生着地龙,屋里温暖如春,长公主和一众夫人们都除去厚重的冬装,穿着轻便雅致的衣裙,坐在那里吃茶说话。
“殿下别上火了,这一年都没怎么震了,谁能料到年底会来这一下?”徐阁老的儿媳,太常卿徐璠的妻子季氏,轻言细语劝慰宁安道:“孩子们吃够苦头了,以后会听话的。”
“是啊,是啊。”宁远侯夫人王氏和其余几位贵妇人也纷纷应和道:“孩子们都是自己愿意去的,又不是小爵爷和县主把他们绑去的,县主千万别放在心上。”
“哎……”长公主这才怒气稍减,歉意的叹气道:“都怨本宫对这两个孩子疏于管教。”
大明朝很多规矩都违背人伦,好比公主婚后必须与驸马分居,这就给了俩孩子无法无天的机会……反正惹了娘去爹那住,惹到爹去娘那住就是。
等到驸马去世了,孩子也长大了,长公主想管也晚了……
宁安正在那里叹息孩子的教育问题,忽见柳尚宫在外头朝自己使眼色。
宁安会意,略坐一会儿便找个借口来到后头。
“什么事,不能进去说?”
宁安皱眉看着柳尚宫,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刚才接到禀报,救了县主的是赵孝廉的公子……”柳尚宫忙轻声禀报,心说这种话我敢跟你说吗?
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听了七情上面,那些夫人太太们还不知会怎么在背后编排呢。
“啊?!”果然,宁安长公主吃惊的捂住了嘴道:“怎么会这么巧,莫非天意如此?那孩子也去滑雪了吗?”
“倒没有,听说是办事路过。”柳尚宫迟疑一下,又爆出个大料道:“还有,赵孝廉也接到消息,和赵勋卿一起急忙忙出了城。”
“他们到哪了?”宁安凤目一亮,忙追问道。
“报信的人比他们快一点,这会儿两人应该也快到玉渊潭了。”柳尚宫略一寻思道。
“快拦住他们。”宁安一把抓住柳尚宫的手腕,急切下令道:“请他们来玉渊潭!”
“殿下,这样不合适吧……”柳尚宫哭笑不得道:“那岂不让人家知道,咱们一直在暗中监视了。”
“唔,有道理。”宁安略一寻思,忽然自得道:“有了,让他儿子来玉渊潭,他自然就会找来的。”
顿一顿,她又笑道:“我正好趁这功夫,把那些碍眼的家伙打发走。”
“好吧,殿下。”柳尚宫也是服了自家殿下,为了见她‘赵郎’一面真是拼了。
~~
于是长公主一声令下,赵昊睡着觉便稀里糊涂被拉进了玉渊潭。
在冰车上稍等片刻,便听有人尖着嗓子高唱一声:“长公主殿下到……”
高武这才招呼蔡家巷的汉子,将赵昊从车上抬下来。
那边李明月也被抬下冰车,见赵昊已经能在担架上坐起身,她才放下心来。得意的瞥一眼另外几辆车上下来的徐元春、刘嗣德等人,意思是:
‘看看,服了吧?’
“服了。”刘嗣德等人啧啧称奇道:“没想到这柳树皮这么神,以后家里要常备点。”
“这不是重点好吧,重点是我赵大哥的本事,大不大?”
李明月一脸与有荣焉,要不是她娘已经站在岸边,她非得让他们谢罪不成。
可惜,兰陵县主的得意,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当长公主和一众贵妇人来到岸边,看到自家孩子一个蓬头垢面、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场面登时就炸了锅。
“徐元春,你怎么弄成这样?要给你爷爷丢死人啊?!”
“刘嗣德,你皮痒了是吧?看回去你爹不把你屁股打开花!”
一时间场中鸡飞狗跳,贵夫人们各自将自家的小崽子拎回家,至于回去后是竹笋炒肉还是皮带炒肉,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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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倒是保持着皇家的威仪,没有当着别人的面发作自己的孩子。
转眼间,岸边小辈只剩下李家兄妹和赵昊,李承恩心惊胆战的上前赔笑道:“母亲,辛苦……”
“跪下!”却听长公主厉喝一声。
“娘……”李承恩苦着脸双膝跪地。
“好好反省反省再进去。”长公主发落完了儿子,又冷冷瞥一眼女儿。
李明月登时脸色苍白,抱住腿丝丝呼痛道:
“好疼,我的腿,我的腿要断了……”
李承恩无语了,心说不是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你这样倒是能逃过一劫,可我乐子就大了啊。
果然,长公主赶忙叫人将县主抬进去,让随行的太医诊治。
然后狠狠瞪一眼儿子道:“给我跪到天黑!”
李承恩差点哇的一声哭出来,现在还不到中午呢……
~~
料理完了儿女,长公主才款款走到担架前。
赵昊胆子虽然不小,但真看到凤冠霞帔、贵不可言的长公主殿下,还是一阵阵发憷。
看她对自己儿子都这么狠,不由暗道:要不就下来跪一下吧,别惹到这母老虎……
谁知长公主却抢先把他按回了担架上,伸手摸一下他脏兮兮的脑袋,慈祥道:“好孩子不用多礼,本宫都知道了,多谢你救了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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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跑不掉了吧?
昨儿个地震,赵守正也没太当回事儿。
他没有抗震的经验,看着也就是桌子晃了晃,梁上扑扑簌簌落下灰而已,并没往什么‘塌方’、‘滑坡’、‘雪崩’之类可怕的字眼上想。
结果今天一个跟出去的蔡家巷汉子回来禀报说,赵昊在地震中失踪,高武和赵士祯正在到处寻找。
王武阳和华叔阳闻言直接惊骇落泪,赵守正更是一听就晕过去了。
等众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扇巴掌将他唤醒过来,赵守正这才哇的哭出声道:“我的儿啊,让我死了吧……”
说着就拿头去往砖墙上撞,要不是二阳和赵锦防备着,非让他一头交代在这里不成。
赵锦也是眼泪直流,还得劝住叔父道:“我那贤弟吉人自有天相,不是短命的样子,现在只是失踪,定然还能找到的。”
“哦,对啊。”赵守正闻言一个激灵,是啊,人说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急什么?儿子肯定没事儿。
他便擦掉泪,赶紧让人备马,要进山去找儿子。
王武阳和华叔阳自然也要同去。
赵锦一看,得,这三位爷出去,还不知搞出什么乱子呢。便让人赶紧回寺里点一队兵丁,也穿着便服一起去了。
留下看家的人也没心思操练了,在那里忧心忡忡的议论纷纷。
对蔡家巷的汉子来说,赵昊非但是他们的东家,还是他们的精神支柱。现在听说自家公子生死未卜,自然全都慌了神。
赵士禧坐在一旁支棱着耳朵偷听到,原来是赵昊失踪了。
他不禁暗暗祈祷,千万别回来,千万别回来,死在西山吧……
~~
赵守正一行失魂落魄出了阜成门不久,就遇上了前来报平安的蔡家巷汉子。
众人又是一阵喜极而泣,这才放下心来。不过来都来了,便继续赶路去迎接赵昊一行。
谁知刚往前走了几步,便又有蔡家巷的汉子来禀报,说公子被长公主接进了钓鱼台。
赵锦闻言眼前一亮,便对小叔笑道:“这下彻底没事儿了,叔父去拜见长公主吧。”
赵守正却露出忸怩之色,裹足不前道:“还是不要了吧,贸然拜访多失礼啊。”
赵锦指着前头的湖畔庄园道:“钓鱼台就在二里外,叔父这时候掉头回去才失礼呢。”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长公主可是陛下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我贤弟如今有恩于她家,不借机结识一下太可惜了。”
赵守正心中苦笑,正因为我儿子在,所以我才不敢与她见面啊。
光想想到时候的画面,都能把人尴尬死……
就在他踯躅不前时,忽见前头庄园中,出来一队人马。
赵锦的手下打着‘光禄卿’的官衔牌,在官道上十分醒目,是以对方转眼到了近前。
一个中官在马上唱个喏道:“勋卿大人有礼了,身边这位可是赵孝廉?”
赵锦点点头。“正是本官叔父。”
中官愣一下,暗道说反了吧?
不过管他谁是谁叔父了,他旋即朝赵守正行礼道:“咱家是长公主府中使司司正,特奉殿下之名,至贵府报信,令公子如今正在钓鱼台做客。”
“可巧,半路碰上了,省得咱家跑一趟。”顿一顿,他又笑眯眯看着赵守正道:“孝廉请吧,殿下要好好向你道谢呢。”
赵守正这下跑不掉了,只好点头苦笑道:“好吧。”
中官又请赵锦同往,却被他以衙门还有事为由婉拒了。
赵锦堂堂光禄卿,自然不能没事儿去拜谒公主。何况马上就廷推了,他更要注意影响……
~~
钓鱼台,水榭客房内。
赵昊已经在侍女的服侍下精心梳洗过,换好了簇新的昂贵衣服,坐在榻上吃起了长公主赐下的燕窝。
至于赵士祯高武等人,也有宫人招呼他们去梳洗更衣,然后享用丰盛的皇家大餐。
柳尚宫还带了太医过来给赵昊诊治,并歉意的解释说,殿下正在县主那里,待会儿就过来探望公子。
这番热情招待弄的赵昊有些受宠若惊。心说没想到这长公主看着厉害,却还挺知恩图报的。说不定还真能抱上这根大腿……
殊不知,人家长公主只是怕他待不住要走,连累自己见不到朝思暮想的赵郎,这才派柳尚宫来想方设法留住他。
不过柳尚宫说殿下在县主那里,倒是没有骗人。
毕竟女儿是当娘的心头肉,宁安就是再急着见赵郎,也得先了解下女儿的伤情再说。
~~
暖阁中,白发苍苍的老太医,仔细检查过李明月的脚踝,然后起身对长公主禀报道:
“殿下万幸,县主并未伤到骨头,加之扭伤处理得当,定无大碍,将养些日子就能下地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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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松口气,谢过了太医,然后手指狠狠点一下李明月的脑袋,怒道:“看你还敢不敢跟着你哥乱跑!”
“不敢了不敢了。”李明月忙一脸惶恐的缩着脖子,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道:“吓死我了,再也不敢了。”
“哎,看来这次也不全是坏事,能让你这野丫头就此收心,总比下次丢了命强……”
长公主见女儿害怕成这样,心一软,也就不再责骂了,给她掖掖被角道:“你好好休息吧,为娘要去谢谢救你的那位小哥。”
“嗯嗯,娘要好好谢谢人家,没有他舍身相救,你就再也见不着你可爱的女儿了……”
李明月使劲点头,拼命在长公主这里给赵昊加分。
“不害臊,哪有这样说自己的。”长公主被女儿逗笑了,起身道:“不用你吩咐,我也会重谢的。”
说完她吩咐宫女照看好县主,便出去见客了。
待母亲一走,李明月便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准备睡个大觉恢复下元气。
可不知怎的,一闭上眼,她脑海中就全是赵昊的身影……
“我到底这是怎么了啊?改天得好好请教下筱菁。”李明月摸着发烫的脸蛋,如是想道。
~~
长公主出了女儿的暖阁,却没直接去见赵昊。
而是先回到自己的宫室中。让宫女帮自己换下压迫感十足的长公主燕居冠服,改穿成寻常贵妇人的装束,又化了淡妆似无妆,却十分提脸色的面妆,待到收拾的一丝不苟,这才过来与他相见。
赵昊见长公主这会儿功夫便换了衣裙妆容,心说公主就是不一样,真够讲究的,这一天得换多少身衣服啊?重化多少次妆啊?
殊不知,女为悦己者容。人家根本不是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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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有其女必有其母
钓鱼台,水四面,一渚中央,渚置一榭。
榭中,长公主正在对赵昊嘘寒问暖。
可不知怎得,这话题转来转去,重点似乎并不在他身上。
“孩子,这些年来,你就跟着你父亲一个人过?”长公主坐在榻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是啊,从记事起就这样。”赵昊心说,不过我从年初才开始记事的……
“哎,真是苦了你爷俩了。”长公主叹口气道:“一个家里怎么能没有女人操持呢?你父亲才三十六,就没想过续弦?”
赵昊暗道,我爹多大,你怎么比我还清楚?
忙含混答道:“父亲的事情晚辈不清楚。”
“听说他和南京国子监周祭酒家的千金有婚约呢。”长公主迫不及待想要从赵昊这里多套些情报,一时不慎便说漏了嘴。
一旁的柳尚宫赶忙咳嗽连连。
长公主于是改口道:“本宫是与夫人们闲聊时,听到她们偶然提起,周祭酒家的千金,与赵侍郎家的二公子有婚约。”
“孩子你知道的,那些夫人们就喜欢聊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她有些心虚的看着赵昊。
“嗯嗯。”赵昊一脸乖巧的点头,心说你是长公主,你怎么说都合理。
“后来呢?”都这样了,长公主还没放弃追问道:“听说赵老大人京察中告老还乡,临走前没和周祭酒敲定婚期吗?”
赵昊见不透露点消息,长公主是不会跟自己算完的,只好怯生生道:“好像是……退婚了……”
“真的?”长公主闻言喜上眉梢,柳尚宫赶忙又是一阵咳嗽,她这才捂着嘴,忍住笑道:
“吼吼,本宫的意思是,太可惜了,哈哈,真是让人难过啊,嘻嘻……”
“是啊。”见长公主乐得都要起飞了。赵昊心说,你要是知道,我爹连周祭酒买一送一都拒绝了,还不得活活美死?
脸上却一点心思不露,只在那里陪着点头,好像还蒙在鼓里一样。
这时,宫女进来禀报说,赵公子的父亲来接他了。
“啊?”长公主明显娇躯一颤,粉面染霞,强抑着内心的激动道:“我……本宫这就去见他。”
赵昊便故意起身说要一起。
谁知长公主直接伸手把他按回床上平躺,又给他盖上被子,满脸慈祥的笑道:“本宫看到你这孩子,打心眼里就喜欢。你还病着呢,可不能就这么走了。不住个十天八天的,把身子养好了,怎么能行?”
“呃……”赵昊登时哭笑不得。好么,本公子成人质了……
长公主发了话,哪有商量的余地?
赵昊只好乖乖躺回床上,看着她喜气洋洋的去见老爹。
此时他心中,对某人的敬仰,真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
长公主离开了水榭,柳尚宫忙跟上来,小声提醒道:“殿下,你方才着相了。”
“怕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听不懂的。”长公主却不以为意道:
“就算听懂了又如何?大人之间的事,轮得着小孩子插嘴吗?”
柳尚宫一听,不由暗叹,殿下这是上头了,现在说什么都白搭,由着她吧。
便道声罪先行一步,将清露堂的宫人全都斥退,然后亲自将赵守正领进了清露堂。
赵守正自打走近钓鱼台那一刻起,就嗓子冒烟、两手冒汗,两只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沿途的风景他是一点没看见,要不是柳尚宫领着,非得跌到冰湖里去不成……
不知不觉,清露堂到了。
柳尚宫回头看一眼魂不守舍的赵守正,心中暗叹一声‘冤孽’。
便无声无息的推开了殿门,低声对他道:“赵孝廉,殿下在里头等你。”
“哦。”赵守正忙点点头,刚要迈步进去,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便大煞风景的问道:“我儿呢?”
“令公子好好的,只是劳累过度刚睡下,待会儿见完了殿下就带你去见他。”柳尚宫听了这话,倒是对赵守正刮目相看。没想到都这时候了,他还能想着自己的儿子。
“好的。”赵守正又点了下头,然后撩起衣袍下摆,迈步进了清露堂高高的朱红门槛。
身后,柳尚宫缓缓关上门,亲自在堂外把守。
~~
清露堂中锦幛低垂,黄铜暖笼里香烟袅袅,围着攒珠遮眉勒、穿着桃红撒花袄的宁安长公主,便静静站在那里,定定看着缓缓走进来的那个人。
那个时常出现在自己梦里的人……
赵守正也痴痴看着贵不可言的长公主,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看着那张温文尔雅,忠厚踏实的面容,长公主终于扑扑簌簌落下泪来,忍不住颤声叫了句。
“赵郎……”
“宁安……”
赵守正眼碟子本来就浅,见长公主哭得梨花带雨,他也跟着抹泪开了。
他一边掉泪,一边迈步上前,想像当年那样给她擦掉眼泪。
可到了距离宁安两步近远的地方,赵守正两脚却生根似的钉在那里。
如果能够靠近她,小蓬莱那次他就不会藏着不露面了。
“赵郎,终于又见到你了。”哭着哭着,长公主哀怜尽去、喜上眉梢,一双水汪汪的凤目,不转瞬的看着赵守正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宁安长公主那浓浓的情意,简直要将整间宫室都淹没,赵守正心中却长长叹息一声,然后深深一揖道“在下拜见长公主殿下。”
宁安见他迟迟不肯上前,心说那我自己上前也一样。
谁知她刚要迈步,就听到赵守正这一句。
长公主不由愣怔了一下,上前伸手把他扶起,强笑道:“赵郎不要那么生分,宁安在你面前,永远是那个哭鼻子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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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是我太不懂事了,对公主做了那么多冒昧的事情。”赵守正却摇摇头,不敢与宁安对视道:“现在想来,实在是罪该万死。”
“赵郎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宁安听得难过,凄然一笑,摊开掌心。露出一直紧攥在手中的那枚半圆形玉佩道:“当初我们一起请陆子冈雕这玉佩时,你是怎么说?”
“如今咱们都已经成家生子,过去的事情还提它作甚?”赵守正头低得更低了。“小时候说的话,做不得真。”
“你不记得,我记得。”长公主闻言心都碎了。她凤目红肿,强忍着滚滚的泪珠,一字一顿道:
“玉因人分,人合玉合!”
听到这八个字,赵守正如遭雷击,几乎要立时失去自己的立场了。
“玉佩呢?拿出来……”长公主将手伸到他面前,近似乞求道。
她虽然年轻时受过苦,可方皇后一死,嘉靖就加倍补偿她,隆庆更是对这个妹妹有求必应,早就让宁安养成了颐指气使的性子,如今却能这样软语相求。
让人不得不感叹,那该死的爱情真是个让人昏头的狗东西。
“这……”谁知赵守正竟不知哪来的毅力,艰难的摇摇头道:“这么多年时过境迁,早就不知丢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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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一样春风两样情
水榭中没有旁人,赵昊翘着二郎腿躺在锦榻上,大睁着两眼毫无睡意。
在今天之前,他根本没将赵守正那枚视若性命的玉佩上的字,与宁安长公主殿下联系在一起。
因为这根本就是,他喵的风马牛不相及啊……
一个是先帝第三女,今上唯一御妹,大明朝目前最尊贵的北京俏寡妇;
另一个则在两个月前,还是屡试不第的西风钝秀才、南京老鳏夫,这两人怎么可能联系在一起呢?
再狗血的话本也不敢这么写吧?
可方才那长公主拐弯抹角打听赵守正的样子,像极了那种叫爱情的东西。
容不得赵昊不往那上头想啊。
‘这要是两人真有一腿,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呢?’
赵昊开动脑筋一寻思,还真有作案时间。
当年老爷子惹恼了老部堂,在北京坐了十年冷板凳。
横竖闲来无事,老爷子便将寄予厚望的二儿子赵守正接到身边,亲自监督他学习。
是以赵守正十六到二十岁那五年,是在北京度过的,这也是他有时候说话,会带出北方方言来的原因。
老爹今年三十六岁,所以那段时间是嘉靖二十六年到嘉靖三十年左右。之后他便再没来过北京,因此如果有事,只能发生在那个时间段。
宁安公主今年三十二岁,嘉靖三十年时她十六岁……
年龄也完全可以卡上。但想到两人可能更早就认识,赵昊不得不暗暗啐一口,老爹禽兽啊!怎么还有脸教育我不要早恋?!
再想想壬寅宫变后,长公主受到母亲曹端妃的牵连,八成被遣送出宫,然后让老爹不知在什么地方给碰上了……
想到这,赵昊不禁暗暗感叹,老爹看着憨憨厚厚没什么心眼,却真是福泽深厚啊。
‘日后,是管她叫娘呢,还是母亲?嗯,后者好似更尊重些……’
几乎不用什么心理建设,他便喜滋滋的接受了有个长公主后妈的命运。
听说母亲她老人家掌着京城所有的皇庄皇店,似乎比奶奶还有钱呢……
这往后,本公子彻底不用奋斗了……赵昊美滋滋的想着,就乐的合不拢嘴。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因为赵昊意识到,自己在做白日梦。
宁安是大明朝的公主,又不是汉唐那些自由奔放的公主——大明的公主,哪里有再嫁的先例?
而且赵昊还知道,后来也一样。
今上永宁公主在万历年间出嫁,结果驸马是个痨病鬼,还没圆房就死了,她也只能守一辈子寡。
永宁公主可是万历的亲妹妹,李太后的亲闺女啊!
所以这就是公主的宿命,没人可以突破的。
‘这,这,这不叫人空欢喜一场吗?’
赵昊郁闷的躺了下来。
~~
就在此时,忽听外头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他赶忙闭眼装睡。
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却是赵守正和二阳。
“儿子,你没事儿吧?”赵守正眼圈红红的跑到榻边,在赵昊身上上下摸索起来。
“师父,你没事儿吧……”王武阳和华叔阳扑到赵昊床前,红肿着眼睛看着他。
“我能有什么事儿?”赵昊白两人一眼,然后扭动身子躲避赵守正的手道:
“爹,我没事儿,你别,怕痒。”
当他睁开眼,却见长公主没跟他一起来,不禁有些奇怪,只是当着徒弟也不方便问。
“谢天谢地,没事儿就好。”赵守正这才放下心来,然后迫不及待道:“咱们回家吧。”
“呃,殿下不是不准走吗?”赵昊心说别介,做不成夫妻还可以当知己嘛。我一样能抱大腿。
现在就走算怎么回事儿?莫非见光死不成?
但看赵守正催促的急,赵昊就知道事情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只好赶紧在弟子的搀扶下起身,王武阳帮他穿好棉袄,华叔阳给他提上靴子。然后赵士祯给他裹上大氅,赵昊便头重脚轻的跟着赵守正出了水榭。
外头,高武等人也都已经准备好出发了。见赵昊出来,高武赶紧上前扶住,把他抱上马车。
赵守正回头深深看一眼清露堂方向,便毅然上车,沉声吩咐道:“出发!”
~~
高武和蔡家巷的汉子便簇拥着马车缓缓离开了钓鱼台。
自始至终,长公主和柳尚宫都再没露面,更别提那说好的厚礼了……
这让赵昊感觉好像丢了几万两银子一样痛苦,可见老爹的样子比自己还痛苦,他也不好直接问,你和长公主殿下到底咋回事儿。
马车离开钓鱼台时,赵昊又听老爹久违的吟诗道:
“昨日晴,今日阴。楼下飞花楼上云,阑干双泪痕。
江南人,江北人。一样春风两样情,晚寒潮未平……”
听那心碎欲绝的老男人声音。赵昊估计,八成,大概,是黄了吧……
~~
钓鱼台寝宫中。
长公主趴在锦被上呜呜直哭。
柳尚宫从旁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低声劝道:
“殿下消消气,这人的记忆会出偏差,总是把小时候的事情想得过于美好。你当年还小,看不清那人是个绝情忘义之辈,被他骗了也正常。”
顿一顿,她又暗暗松口气道:“现在看清了他是如此凉薄,也就不用再对他牵肠挂肚了……”
说实话,此时到此结束正合她意。
要是长公主和那赵守正干柴烈火,纠缠不休了,她这个尚宫弄不好就得被连累死。
“你胡说……”谁知长公主却仍旧听不得柳尚宫诋毁赵守正,她抬起头来,泪眼汪汪的怒视着柳尚宫道:“赵郎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可是殿下如此降尊纡贵、掏心掏肺的待他,他却弃之如敝履,难道还是好人不成?”柳尚宫闻言瞪大眼。
“他当然是好人了,他还是当年的他。”长公主满脸倾慕道:“厚道、踏实,从不肯让人吃一点亏。”
“呃……”柳尚宫一愣,心说这都哪跟哪啊?殿下莫非让他下了降头不成?
长公主拿过帕子,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抽泣道:“我知道,他是顾着我的名节,才硬着心肠说那些话,想让我死心的。我不怨他,谁让寡妇门前是非多……”
“呃……好吧……”柳尚宫听得一愣一愣,心说这女人犯起贱来,还真是不分公主还是民女。
她仍不死心的劝道:“就算赵孝廉是好人,那他既然这样想,就说明他心里已经把殿下放下了。殿下何不也……”
“不,他没有,他不是。”长公主却使劲摇头道:“我能感觉到,赵郎心里一直是有我的,不然他为何丧偶多年一直再没续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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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订过一门亲事吗?”柳尚宫道。
“那是赵立本那老混蛋干的,”长公主提起赵家老爷子,就恨得咬牙切齿道:“赵郎什么都好,就是太孝顺,一辈子不知道反对他爹!”
说完,她又无限欣慰道:“可你看,那老混蛋一放手,他不就把婚事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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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慈母长公主
钓鱼台寝宫中。
柳尚宫目瞪口呆的听着,长公主像个恋爱中的普通女人那样蠢话连篇,却又不敢反驳。
“那殿下哭个啥?”半晌,她才憋出这几个字来。
“我是恨我自己这些年,养成的臭脾气啊。”长公主闻言忍不住又哭泣起来道:“我是听不得一句不顺耳的话,就连赵郎的心思都没立时体会出来,便把他……赶走了啊……”
说着她一脸惶恐的看着柳尚宫道:“你说,赵郎应该恨死我了吧,不会再也不见我了吧?”
“这……”柳尚宫是真想说,是的是的,一准是这样的。可她不敢说啊,只好小声道:“老身也说不好。”
“哎,一定是这样的……”长公主痛呼一声,又要趴到被子上哭。
就在这时,听外头响起李明月着急的声音道:“娘,娘,我赵大哥怎么走了啊?”
柳尚宫一听,心说,得,又来一个。
不过好在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听到女儿的声音,长公主便像被冰水浇头,瞬间冷静下来。
她赶忙拿起枕巾,使劲擦掉脸上的泪水,但想让柳尚宫拦一拦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李明月拄着拐杖,秀气的小脸上满是焦急,吃力的越过了门槛。
“你这孩子,不是让你好生歇息吗?怎么到处乱跑?”长公主摆出母亲的威严呵斥女儿,可声音沙哑,一听就刚哭过。
“我刚才想去找赵大哥道谢,却听说他已经回去了。”李明月撅着小嘴道:
“娘,你不是说要留人家多住一阵子,把病养好了再让他走吗?”
“啊?”长公主也吃了一惊,看那柳尚宫道:“人走了吗?”
“呃,是……”柳尚宫心虚的点点头。
“你怎么没拦着呢?”长公主还想拿赵昊做人质呢,这下可好,彻底鸡飞蛋打了。
总不能派人把他抓回来吧?
“这……”柳尚宫心说,我拦他干嘛啊?我恨不得他们走得越远越好呢。便悄悄瞥一眼李明月,低头认错道:“是老奴疏忽了,请殿下责罚。”
“算了,怪本宫没说清楚。”女儿就在一旁,长公主也只能忍气含糊过去。
“我还没好好谢谢人家呢!”李明月急的跟什么似的,她本想央求母亲,将赵昊追回来,但看到长公主的脸,跟只花猫似的,登时愣住了。
“娘,你怎么了?哭了?”李明月登时没了气焰,怯生生问道。
“我,哈哈……”长公主这个尴尬啊,仿佛被女儿撞破奸情一般,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我怎么会哭呢?”
说这话时,她求助的看向柳尚宫。
“县主。”柳尚宫心说,我将功折罪的机会来了,便一脸痛心的对李明月道:“殿下是担心你啊!”
“我这不好端端回来了吗?”李明月不解的看着母亲。
“对,我就是担心你,我是后怕……”长公主让老嬷嬷一提醒,登时有了说辞,拿着枕巾擦泪道:“我是想起来就一阵阵的害怕,你说你们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怎么活啊?”
说着她便又挤出两滴眼泪,孩子是娘的心头肉,这眼泪挤挤总会有的。
李明月毕竟还是嫩了,看不穿老娘的演技。便信以为真的低头软下来,红着眼圈道:“没想到娘会这么担心,我保证以后会小心的。”
“这还差不多。”长公主便伸手将女儿揽到怀里,让她脑袋靠在自己肩上,然后拿帕子擦着脸上的面妆道:“你要报恩,娘说拦你了吗?就算那孩子走了,你自己没长腿啊?等伤好了自己去找他道声谢就是了。”
“嗯,娘,我知道了。”李明月眼前一亮道:“等我伤好了,就去找赵大哥,跟他说声谢谢。”
“这不就结了。”长公主见柳尚宫微微点头,知道已经把脸擦干净,便丢下帕子,用另一手摸着女儿的脑袋道:“像娘这样开明的母亲,真不多呢。”
“对了娘。”李明月忽然想起一事,小声提醒道:“我哥还在外头跪着呢,你真打算让他跪到天黑啊?”
“呃……”长公主大张着嘴巴,和柳尚宫面面相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玉渊潭边,已经快冻成冰棍的李承恩,狠狠打了个两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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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他们天黑前便回到了春松胡同。
听说赵昊平安归来,蔡家巷的汉子都沸腾了,一个个乐得跟孩子似的,忙跑到大门口,七手八脚帮着一起把他抬进院中。
可能唯一不爽的就是赵士禧了。这小子知道,自己白高兴一场,还得且熬着呢……
这会儿赵锦还没回来,他老伴常氏便过来,忙前忙后的吩咐给赵昊请大夫。
还给赵昊亲手用大葱根加姜熬了水,让他喝下去。再让人将他的火炕烧热,再给他加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发汗。
赵昊这时脑袋也确实有些昏沉,毕竟阿司匹林也不是神药,只能退烧止疼,而且药效一过就又会烧起来。
不过既然已经到家,就怎么都好说了,等让老嫂子折腾完了,高武又端来柳树皮水,大夫开的桂枝汤也到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灌下肚,
再将养两天差不多也就好了。
等到都折腾完了,众人刚打算让赵昊睡觉,海瑞来了。
看他头上戴着乌纱帽,一身补着白鹇的五品官袍,应该是刚从大理寺下值回来的。
不过海大人就是火力旺,猛!五十多的人了,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官袍,就这么来来回回上班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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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人家屋里不生炉子,不只是因为节省,也是确实用不着啊……
海瑞走进来,看一眼盖着三床厚被子的赵昊,冷笑一声道:“没死就好,赶紧睡觉吧,我们明日继续辩论。”
赵昊闻言一阵心虚,哭笑不得的故意哑着嗓子道:“海公行行好,我发高烧呢。”
“是啊,海大人病人需要休息……”若是按照二阳的脾气,听人敢这样跟师父说话,早就要撵人了。
可他俩居然跟海瑞细声细气的商量,也不知吃过海大人什么苦头。
海瑞皱皱眉,露出不屑的神情道:“年纪轻轻就这么弱鸡,那你快点好吧。”
说完,他也不跟旁人打招呼,将一包东西搁在桌上,转身就走。
而此时,堂堂光禄卿赵锦,就在赵昊屋里呢。
赵锦却丝毫不以为意,笑呵呵的拿起海瑞搁下的那个破布包,一看不禁大惊道:
“鸡蛋,居然是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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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海大人的蛋
赵守正等人凑上前,看着那破布包里,搁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粘着草叶子的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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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叔阳奇怪问道:“不就几个破鸡蛋吗?师伯至于惊吓成这样?”
“你这孩子懂什么?”赵锦却将那些个鸡蛋,一个个拿起来细看,仿佛端详什么珍宝一般道:
“这海瑞可是天字一号清官。当年他在淳安当知县,母亲七十大寿上街割了次肉,都能惊动到浙直总督胡宗宪,成为整个浙江官场的话题。后来他进京当官,更是不收礼、不送礼,家里穷的一年到头不见点荤腥,全靠那老仆养的几只鸡下蛋,才能给他稍稍改善下。”
说着赵锦叹口气道:“这大冬天的,鸡下蛋本来就少,这估计是他所有的蛋了。”
然后他拈起一枚鸡子道:“贤弟,能送我一枚收藏吗?”
所以说,这东西值不值钱,本身价值还在其次,更要看有没有人帮你吹。
经赵锦这一吹嘘,那十几个鸡蛋登时在众人眼里就不一样了。
那是忠臣胆,清官心啊……
“大哥想要多少要多少。”赵昊却不吃那一套,他首先把海瑞当成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什么怪胎或者偶像之类。便笑道:“然后明早全做成荷包蛋……”
“啊,那多浪费?”众人不禁咋舌。
“鸡蛋不就是用来吃吗?哦,对还可以孵小鸡……”赵昊无所谓笑笑,朝里翻个身道:“你们随便吧。”
“你是不知道海刚峰如今的名气有多大,之前京里就已经传开了,说海瑞在跟一个少年辩论,大家都很好奇你们到底辩论的是什么内容。”看着老弟不当回事儿的样子,赵锦摇头苦笑道:
“今日他又送鸡蛋给你的事儿,不出几日必然会传遍京城,大人们怕是愈发好奇,你是怎么能跟海刚峰交上朋友的?”
“我们是朋友吗?”赵昊不以为然道:“我看对头还差不多,没见我都这样了,他还不放过我吗?”
二阳也使劲点头,深以为然。
“别人想让海瑞这样还捞不着呢,你知道和海瑞是朋友,会给仕途带来多大的好处吗?”赵锦说完,摆手苦笑道:“忘了老弟无意仕途了。好了,你休息吧,我们不废话了。”
众人便吹熄了灯,蹑手蹑脚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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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说到做到,接下来几天果然没登门。
可赵昊的日子也甭想安生……
吴时来又让人来催他了。
赵昊只好趁着在家修养的两天,抽空胡乱整了几首诗出来,让来探视的吴康远捎给吴时来。
徐阁老明年就下课了,考虑到老人家下台后的遭遇,他思来想去,不想太上杆子了。
两天后,赵昊终于彻底退烧,也终于有了胃口,便提出想喝羊杂汤。
这种玩意儿府上的厨子也能做,可没有人家店里的老汤,味道终究差点事儿。赵士祯便去街上的胡家羊杂店,打了满满一盆羊杂汤,装在笼屉中拿回来。
见他将羊杂汤、芝麻酱、腐**、韭菜花一样样摆在炕几上,赵昊高兴的直搓手道:“这要是有个芝麻饼,就齐活了。”
“喝羊杂汤怎么能不配芝麻饼?”赵士祯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果然是一包金黄色沾满白芝麻的烤饼子。
“你小子懂行!”赵昊食指大动,将三样调料加在盆中,便一口汤一口饼大吃起来。一气吃下三个饼,喝了半碗汤,他这才感觉不饿了,身上也有劲儿了,便对进来送开水的高武道:
“高大哥,我觉的,我还是得练练。”
这次生病给他敲了警钟。自己没有金刚不坏,相反身体还很弱鸡,往后日子头疼脑热少不了,万一要是倒霉发个什么病……以这年代的医疗条件,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想要活得久一点,只能对自己狠一点了。
‘嗯,我是有伟大使命的,不能大业未成、中道崩殂。’赵昊如是对自己说。
好吧,这怂货其实就是怕死……
高武闻言重重点头,激动的半晌说不出话。
于是又听赵昊接着道:“不过你们练得那玩意儿,我可受不了。想想办法,搞点轻松点的,能强身健体就行,我又不要成为武林高手……”
高武又重重点头,终于组织好了语言,准备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公子听,却又被外头一阵吵吵声打断了。
高大哥的嘴角直抽抽,这下刚想好的话全忘了……
“赵士禧皮又痒了?”赵昊闻言,第一件事就是想到,好久没关心过那位大侄子了,心说这下又有乐子了。
“王武阳,你个兔崽子给我出来!”但紧接着外头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然后是蔡家巷的汉子们“你不能进去,出去出去!”的撵人声。
赵昊居然有些失望,看一眼一旁的王武阳道:“你又惹什么乱子了?”
“我没有啊。”王武阳矢口否认,他谨记师父的教诲,在会试前乖得像小猫一样。
“走,出去看看。”正好赵昊这几日在屋里捂得发霉,便伸脚下了炕,王武阳赶忙抢着给师父穿上棉靴子。
往常这都要么是华叔阳的活,要么是赵士祯的活,看来大师兄还是难免有些心虚。
于是众人便簇拥着赵昊来到堂屋门口,就看到蔡家巷的汉子正将一个身材伟岸、满脸怒容的中年人,推搡着撵出门去。
“他就是同乡浏河的王世叔……”王武阳忙小声对赵昊道。
‘王锡爵啊……’赵昊闻言登时来了兴趣,便让人放他进来。
这可是堂堂一代学霸,大明最后一位有宰辅风度的首相了,要对他保持尊敬。
再往后,沈一贯、叶向高那些人,能力兴许不弱,可身为堂堂宰辅、行事专走下三路,也难怪大明的风气会彻底败坏掉……
当然,说这些还早,如今的王锡爵,不过是才刚入仕途五年的,区区正七品翰林编修而已。
不过王锡爵南人北相,生得浓眉大眼、高鼻阔口,发起火来已经十分威严了。
他看到王武阳和华叔阳出来,指着两人大骂道:“你们两个兔崽子干的好事,那妖书把我弟弟害成傻子了!”
“啊?”王武阳和华叔阳齐声惊呼道:“几何书能把人看傻了吗?”
赵昊也一脸不可思议,蓄势待发的套磁技能,被硬生生打断了。
王锡爵也盯上他了,怒目而视着赵昊道:
“你就是那妖人吧?今天我说什么,也要把两个晚辈,从你手里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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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王地仙
听王锡爵这样诋毁师父,二阳登时不干了。
“王元驭,叫你声世叔你就真把自己当人物了?”王武阳一把推开王锡爵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师父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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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还不快跟我师父道歉!”华叔阳也跳脚道。
如今老师在两人心里,就好比仲尼之于子路,那是一点都听不得别人说他老人家个‘不’字的。
见王锡爵被两人弄得下不来台,赵昊心说两个夯货,不要坏了我跟未来首辅的关系。
“够了!”他便呵斥一声,让两人退下,然后微笑对王锡爵道:
“这位王世兄有礼了,请问你口中所谓的妖书,可是本人的《几何初窥》?”
“当然了。”王锡爵虽然盛怒未消,但还是恢复了些理智。想起这里是勋卿府邸,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编修能喧哗的地方。
人家要是较起真来,把他扭送都察院,总宪大人马上把他官帽子摘了,让他回家继承万贯家产去……
但一想到手足兄弟现在的鬼样子,还怎么考会试啊?他又是一阵咬牙切齿。
“王世兄不要急,我们去看看令弟的情况再说,说不定我有法子能治好他。”赵昊便安慰他一句,然后不容分说道:
“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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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王锡爵稀里糊涂就被塞上马车,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观音寺胡同赶去。
马车上,王锡爵这才向赵昊讲起,他弟弟的遭遇来……
事情还要从众人刚进京时,二阳的那次拜访说起。
当时他俩除了给王世贞充当信使之外,还拜托王世叔利用翰林院的关系,帮他们印制一批《几何初窥》的小册子。
问题就出在这小册子上。
王锡爵认定了那是谶纬之书,想要批判一下。
王鼎爵也好奇,赵昊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怎么就能把两个大侄子迷得晕头转向?便主动揽过了这个鉴定师的差事。
他想从那《几何初窥》中看出个究竟来,结果这一看不要紧,整个人就魔怔了……
“都怪我,让他批判一下这本破书。起先几天还好,整天见他冷笑,但后来渐渐就不笑了。”王锡爵满脸愧疚道:“然后便整天茶不思、饭不想,连觉也不睡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念叨什么‘等腰三角星’、什么‘底角’、‘补角’之类……”
接着只见他双手捂着脸,尤有余悸道:“不分白天黑夜,他都处在随时会癫狂的状态,忽然就哈哈大笑,说‘噫,我懂了,原来这么简单!’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沮丧大喊什么‘这命题太难了,我不会啊!’急了眼还会拿头去撞墙……”
“这……”赵昊和俩徒弟面面相觑,二阳更是心说,没想到看似冷静沉着的小世叔,居然还是个性情中人呢。
赵士祯却是一脸的同情,因为他也有同感……那些几何命题,想通了就简单的要命,想不通就他娘的让人想拿头撞墙。
赵昊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心里便彻底有了底,笑问王锡爵道:“那他现在可还好?”
“我不让他再看那种谶纬之书,他却说我可笑,说那才是高深的学问,是每个读书人都该好好看看的。然后还嘲笑我说,我不一定能看懂。”王锡爵郁郁道。
“那你看懂了吗?”赵昊问道。
“我忍不住还是看了几眼,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又是三角又是圆的,一看就不是正经学问。”王锡爵嘟囔一声道:
“便要收走那本书,他居然和我打起来了。没办法,只好先让他冷静冷静了。”
赵昊和王武阳三个对视一眼,心说原来他看不懂……
二阳和赵士祯登时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对这位前辈会元加榜眼的崇拜之情,登时消解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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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观音寺胡同到了。
赵昊一进去王锡爵家后院,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香烛味道。再看那墙上、门上、窗上,到处都贴着辟邪的黄符,一看就是刚做过一场隆重的法事。
等到推门进去里屋,赵昊噗嗤就乐了。
只见炕上躺着一人,被绑成了个粽子,额头上贴着镇祟的黄符,裤裆里还插着柄桃木剑……
抽出象征性插在他身上的桃木剑,赵昊心说还好,没真给王二爷去了势。
不是亲眼所见,真没法相信这是堂堂会元、翰林编修、经筵讲官能干出来的事儿。
但是转念想想若干年后,王首辅和王盟主一起自认是八百地仙之一,还拜自己的女儿昙阳子为师,大搞迷信宣传,最后弄得被朝廷处分。
现在做几场法事,实在是合理的很,小试牛刀而已。
“观音寺的刘道长说,他是被魇了,要用符箓镇住他七天七夜,这样他身上的桃木剑,就能把妖魔斩杀了。”王锡爵也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解释道。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赵昊大翻白眼的鄙视王锡爵道:
“你弟弟根本没有疯,更没有被魇到……”
“那他是?”王锡爵便问道。
“只怪我光出题没给答案。”赵昊苦笑一声,拍了拍脑门道:“还以为他们想不通了会上门,可没想到令弟居然这么要强。”
“啊?”王锡爵吃惊道:“这么简单?”
“你没看过《周髀算经》之类的书吗?”面对偏科严重的王锡爵,赵昊不抱什么期望,只求他不要将好好的《几何》当成是妖书就够了。
“没怎么看过。”王锡爵脸一红,毕竟算学乃君子六艺之一。换了旁的读书人还好说,他可是读书人中的尖子,给皇帝讲学的翰林啊。
“他们大概算是同一类,只不过别人的书里给了解题思路,我没给而已。”赵昊摊摊手,问那王鼎爵道:“我说的对不对吧?”
“呜呜呜……”王鼎爵呜呜直叫,说不出话,但点头如捣蒜的样子,还是让人明白他的意思。
“啊……”王锡爵有些呆滞道:“那他为何不跟我说,这是数学呢?”
“因为这不是数学,是几何。”王武阳冷笑道:“说了你也不懂。”
“不是说一样么……”王锡爵被搞糊涂了。
“先解开吧?”赵昊又白了他一眼。
“好吧。”王锡爵终于点头同意。
二阳便拿来剪刀,三下五除二,剪开了王鼎爵身上的束缚。
重获自由后,王鼎爵第一件事便是从口中掏出一枚核桃,然后破口大骂道:“王锡爵,我跟你恩断义绝!”
说完,他便直接跪在赵昊面前道:“师父,求求你告诉我正确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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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这道题太难了……
“师父,求求你告诉我正确答案吧……”
王鼎爵跪在赵昊面前,看他那披头散发、满眼血丝的样子,也难怪他哥会以为他疯掉了。
王锡爵忙低声提醒道:“弟弟,论起来你们是同辈……”
“你走开,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王鼎爵这两天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他被巫婆往身上扎针,被老道往嘴里灌香灰水,还被神汉用鞭子抽,整个人屈辱的要死要死。
而且这份屈辱,居然还来自他最亲爱的大哥,这就更让王鼎爵无法接受了。他双目喷火的瞪一眼王锡爵道:
“王锡爵,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这,这……”王锡爵让弟弟搞了个大红脸,尴尬的搓着手道:“你这样子,换谁都会以为你疯掉了。”
“我哪里疯了?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很好,我很清醒,我从来就没这么明白过吗?”王鼎爵愤怒质问道。
“没有哪个疯子承认自己疯了……”王锡爵小声嘀咕道,他有些憨直,都这时候了还不知道哄着弟弟说话。
自然把王鼎爵搞得越来越火大。两眼通红跟斗牛似的,眼看就要跳起来跟他拼命。
赵昊本来抱着看戏的心理,毕竟王锡爵的搞笑大戏,可是隆万年间民众的重要消遣。
现在主角就在眼前当场献上精彩表演,这样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不过看到搞笑大戏有向伦理悲剧发展的迹象,他也只好开口对王锡爵道:“把书拿来。”
这话比红布还好使,一下就让王鼎爵转移了注意力,满脸激动的望向赵昊。
“什么书?”王锡爵一愣,旋即一拍脑袋道:“哦,你说那本妖……”
话没说完,便见王鼎爵和二阳露出杀人的目光,他只好赶紧改口道:“几何初窥,几何初窥。”
“你不会毁掉了吧?”赵昊问道。通常这种大型法事中,会有烧掉不洁之物的步骤的。
“没没,只是把他写的鬼画符烧掉而已,那本书还好端端的保存着呢。”王鼎爵便招呼一声管家,抱来一口贴满了符箓的木箱子。
“世叔真舍得下本钱。”华叔阳见状不由哂笑,他可知道那些符箓都号称含有法力,是按张算钱的。
“哎呀,什么钱不钱的,不都是为了让他早日恢复,别耽误了会试吗?”王锡爵无奈的看一眼弟弟,一副不被理解的家长模样。其实要不是春闱在即,他也不会如此紧张。
王鼎爵却只歪头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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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锡爵撕开符箓,掏出钥匙,从里头拿出一个贴了封条的木盒子。
赵昊等人看得清楚,那封条上写着‘是唵、嘛、呢、叭、咪、吽’,不禁嘴角一阵抽抽,这老王还儒道释三修呢。
“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嘛,寻思着多求几家,总有管用的。”
王锡爵尴尬的揭开封条,拿出那本被封印的《几何初窥》。
一看到那本《几何初窥》,王鼎爵马上就来了精神。只见他灵猫似的从地上跃起,将书拿在手里,然后跳回赵昊面前跪定,翻到其中一页,高高举过头顶道:
“老师,这道题太难了,我不会!”
赵昊拿过书一看,只见是第二卷的命题十一。原题是‘可以切分已知线段,使它与一条小线段构成的矩形面积,等于余下线段为边的正方形面积’。
当然为了符合士大夫的习惯,赵昊特意给文言了一下,并将字母用‘甲、乙、丙、丁’等十二天干代替。
赵昊微微一笑,不由赞许道:“能看到这儿才难住,可以说很难得了。”
这话倒是诚心实意的。
“学生愚鲁,前头也有好多命题搞不清楚,只是这一道题最让我着魔罢了。”便见王鼎爵一脸纠结道:
“我总觉着这个切分点玄之又玄,不知不觉就陷进去了。”
“不错,这个点便是所谓的黄金分割点。”赵昊哈哈一笑,便对徒弟道:“你们俩谁给他推演一下?”
王武阳马上抢先举手。
华叔阳慢了一步,只好怏怏收回手,帮师兄铺好了纸,又从随身的百宝囊中,掏出了直尺和铅笔……
因为毛笔没法用来尺规作图,赵昊早先便想发明铅笔。但学生们搞清楚了他的意思,不敢直接提醒老师,而是买了一盒悄悄摆在他桌上。那时赵昊才知道,原来大明早已经有铅笔的存在了。
王武阳告诉他,这玩意儿名唤‘铅椠’,以石墨为粉,和胶搓条而成,可以直接用于书写。唐宋流传下来的写经中,常见一种称‘乌丝栏’的界线,就是用铅笔勾画的。
只是因为不太常用,赵昊也没留意,所以才闹了个乌龙。
见师父也有不懂的事情,二阳非但没有觉得破灭,反而感觉与师父更加亲近。
毕竟无所不知的圣人只能膜拜,有血有肉会犯迷糊的人,才会让人产生亲近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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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题其实不难,不过需要在本章第六命题的基础上证明……”
王武阳一边做图一边讲解,三下五除二给王鼎爵整的明明白白。
就连在一旁警惕观察的王锡爵,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毕竟那种巧妙而严谨的推导过程,蕴含的美感与快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亚于诵读一篇雄文,或者念诵一首名诗。
待到王武阳讲解完,按捺不住的华叔阳又抢过笔和尺,接着显摆道:
“其实用老祖宗的勾股术,也一样能找到这个点。不信你看,我们假设一直角三角形的股长是其勾长的二倍,则这个三角形的勾弦之和,等于勾弦之差再加上股,其勾弦之和就被勾弦之差和股黄金分割,解题完毕。师父,我这样做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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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王鼎爵恍然大悟,激动道:“我就说这个点玄妙吧?原来似与勾股异源,而仍处于勾股啊!”
其实赵昊也想跟着‘哦’一声,因为这教材之外的解法,他也是头一次听说。
但顾及到自己为师者的体面,他也只能故作高深的微微颔首,表示华叔阳做的好,说得对。
哎,没办法,给天才弟子当老师,就是这的枯燥、心虚、且容易伤自尊……
“现在你明白了?家师为何只给命题不给推导过程了吧,他是怕限制住我们的思维。”见赵昊点头,华叔阳兴奋的小脸通红,激动的嚷嚷道:“家师是在让我们破除条条框框,学会独立思考啊!”
赵昊只好继续点头,其实他只是故意挖坑等人往里跳而已……
“是的,这都是家师的一片苦心!”王武阳也重重点头道:“这就是科学的精神,家师门下必须具备的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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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我们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门派
“科学……”王鼎爵闻言目眩神迷,心向往之,喃喃道:“原来理学、心学之外,还有这样一门学问啊……”
“这有什么,先秦便有诸子百家争鸣……”王武阳得意洋洋,其实赵昊也没提过本门叫科学,只是说过这个词,他便理所当然的将本门学问,这样的命名了。
还好,大师兄比较稳健,没有将本门学问直接上升到‘家’的高度,而是定义为学派。
否则,那可就是在儒家之外,公然另立山头了。不然他一定会被老师父活活打死的。
“哎呀……”这下就连王锡爵也露出郑重的神情,觉得自己方才对赵昊实在太有失尊敬了。
他虽然对理科没什么天分,却也知道《九章算术》乃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赵昊这门学问既然与九章之术殊途同归,那就足以开宗立派了。
当然,在王锡爵看来,赵昊这一家学问,肯定没法跟理学、心学,这两大宗派相比。
可儒家之中,不也有‘实学’这样的冷门小派吗?
不过,再小的学问也是一门学问,能开宗立派那就是注定要名垂青史的一代宗师了。
一想到自己之前,居然指着一代宗师的鼻子大骂他是‘妖人’。王锡爵就一阵惶恐不安,搓着手吭哧半晌,方憋出一句道:“我去给先生炒两个拿手菜赔不是,先生一定要赏光。”
说完,不待赵昊推辞,他便灰溜溜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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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吃饭前的功夫,王鼎爵又接连请教了赵昊好几个命题。
可根本不用赵昊出手,二阳就给他整的明明白白。
看着二阳眼花缭乱的证明手法,时不时还来个超纲解题,王鼎爵只想找个词来表达内心的感佩,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只能憋的满脸通红。
‘卧槽……’赵昊默默替他说了出来。
这些天自己在养病,二阳和赵士祯都没来打扰他,没想到他们已经将前两章的命题,推导的差不多了……
而《几何初窥》中,也就只有《几何原本》前两章,一共六十二道命题。
赵昊心说,照这样搞下去,不用一年,这帮牲口就能把欧式几何学的差不多。然后质疑第五公设?发展出非欧几何?
他喵的,到时候到底谁教谁啊?
‘嗯,是时候将一些人的兴趣,引向其它方面了。’脑海中知识广而不深的某位缺德老师,如是默默盘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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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的时光总是那样的快乐而短暂,感觉没过多会儿,管家便来叫吃饭了。
“吃什么吃?一顿不吃饿不死!”王鼎爵正在兴头上,被打断了自然火大。
“那不行,我师父正长身体呢……”华叔阳却合上了书,打断了王鼎爵的学习。
“不错,家师病才刚好,正有点胃口呢。”王武阳提起这茬,又是一阵咬牙切齿道:“结果早饭吃到一半,就被你哥哥给打断了!”
“别提他,我没那哥哥。”王鼎爵还没消气道:“我才不吃他的饭呢……”
话音未落,众人便听一阵咕咕作响,赵昊还以为是自己呢,毕竟早晨才吃了三个饼,喝了大半盆汤这样子……
却见王鼎爵老脸通红道:“我已经几天没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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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这一顿,王鼎爵吃的比谁都香……
赵昊也是对王锡爵的手艺赞不绝口,感觉离开金陵后,还没吃过如此可口的饭菜呢。
“怎么样,不比光禄寺的大厨手艺差吧?”王锡爵一脸紧张的看着赵昊。
为了赔礼道歉,也为了让大名鼎鼎的味极鲜东家品评一下自己的手艺。他这次没敢胡乱浪做创意菜,而是拿出了看家的手艺——苏帮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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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蟹粉豆腐、斑鱼汤,蜜汁火方、碧螺虾仁……都是他浸淫多年的菜肴,自然不会失了水准。
当然,也少不了他压箱底的野鸡羹。
赵昊一一尝过,称赞之余,也都多多少少给了点改进意见……
有后世的苏帮菜做对比,他自然知道改进的方向在哪里。
听的王锡爵点头连连。
他觉得赵昊虽然每道菜只点评寥寥数语,却均能一言中的,让人五体投地。
王锡爵便也想拜赵昊为师,跟他学习厨艺……当然被无情的拒绝了。
开什么玩笑?本公子连番茄炒蛋都搞不掂……
吃到那奇鲜无比的野鸡羹时,他终于眼前一亮,拍案大赞道:“这个味道绝了!可与味极鲜的几道名菜叫板了!”
王锡爵登时比吃了‘槟榔顺气丸’还高兴,连带看赵昊都彻底顺眼了。“那请先生猜猜,它为什么就这么鲜?”
“可是放了豉汁?”赵昊便不假思索道。心说对不起,后世用豉汁做的菜可多了去了,这味道任何一个吃货都能尝出来。
王锡爵目瞪口呆的看着赵昊,半晌方竖起大拇指,大赞道:“先生不光诗做得妙,数算得好,连吃都这么精通,可谓三绝了!”
“呃……”赵昊差点没呛到,哭笑不得道:“这最后一样不值得夸耀吧?”
“怎么不值得夸耀?”王锡爵却一脸理所当然道:“有道是民以食为天,这世上还有比吃饭更大的事吗?”
王武阳和华叔阳不禁暗暗偷笑,心说,那你和范世叔可真有的聊了。
谁知赵昊却大赞一声,端起鲜榨的石榴汁,敬了王锡爵一杯道:“世兄这番见识,将来宰相做得!”
“啊……”王鼎爵闻言大惑不解,这要不是赵昊说的,他都要笑喷了。
可二阳马上开动脑筋,旋即互相拍着对方的大腿,齐声道:“师父的意思是,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所以身为宰辅,要将百姓吃饭的问题放在第一位。”
“民有食则安,仓廪足则知礼仪,教化易焉……”王武阳又补充一句。
赵昊强笑着点点头,却暗暗白了两个弟子一眼,这话他也会说,用不着他们抢答。
王锡爵开心的颔首笑道:“吾正是这番意思,在我看来,如今大明所有的症结,都在一个吃饭问题上。”
“愿闻其详?”赵昊微笑问道,默默发动了套磁技能。
“之前不说,单说我在北京为官这五年来,整个北方大旱大涝,地震频仍,冬天又这样奇冷无比。甘肃、山西、陕西、山东、直隶这些地方老百姓,收成是一年比一年差。可这些地方的税赋却从来不肯减免……哪怕地方官想奏请,朝廷也不肯批。”说起国政来,王锡爵就像谈做菜一样头头是道,不复面对《几何》时的拙计。
“因为朝廷要筹边饷防御鞑子,还要供养越来越多的宗室……”说到这儿,王锡爵面现浓浓忧色道:“我看了宗人府的数据,你们怕是想不到,就在过去二十年间,宗室的数量便翻了一番,而且照这个趋势下去,增长的速度会越来越快。我真担心不用五十年,就要把北方的百姓全都给逼反了……”
赵昊闻言,不禁暗暗点头,心说王锡爵不愧是王锡爵,虽然有时候不太着调,单单这份远见卓识就远超朝中九成九的官员了。
当然,那一天的到来,比王锡爵的预言要晚二十年,但那是高拱、张居正两位不出世的改革家共同努力的结果。要不是出了这二位历史上都能排前十的改革家,这大明朝在万历手里就能活活玩死,根本等不到小木匠和不高兴去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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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王晋阳
他们这些人,终究不过是一个闲散的翰林和三个新及第的举人,以及一个……小监生。
离他们登上舞台,治国安邦的时间还早着呢。
忧国忧民的话题说再多,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而且王锡爵也明白轻重,知道这时候说太多,对三位举人应考反而不利。
因此胡乱感慨一番,他便将话题引向风花雪月,吹捧了一下赵昊的那几首诗词,权作佐餐罢了。
吃完饭,赵昊便和二阳起身告辞,王鼎爵竟然真的要跟着一起走。
看着王锡爵苦闷的样子,赵昊劝道:“你是我徒弟的长辈,咱们平辈相交便可。本门学问从不敝帚自珍,往后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尽管找他们讨论嘛。”
他这话表面上是把王鼎爵往外推,却又不怀好意的告诉对方——你不拜我为师,日后就只能跟二阳讨论,看二手的资料,学二手的知识……
这让要强的王鼎爵如何能接受?
可见这个人居心大大的坏了。
“不!”果然,王鼎爵坚决摇头,指着王武阳道:“我只比他大半岁……我跟他们没任何血缘关系。天下姓王的多了,师父不能因为他姓王,就再不收同姓的!”
王锡爵这时候也深感对弟弟伤害太深,现在当以修补兄弟间裂痕为上,便也从旁劝道:“是啊。先生开恩吧,看舍弟这样子,要是拜不成这个师,他会真疯掉的。”
“这还像句人话!”王鼎爵哼一声,神色缓和多了。
“这……”赵昊露出踯躅之色,心里却再度响起响亮的猪叫!
王鼎爵,隆庆二年会试第五,殿试二甲第九,比华叔阳还高两名。而且还是未来首辅王锡爵的弟弟,给我个不收徒的理由先?
王武阳和华叔阳也从旁劝说,尤其是后者,做梦都想有个师弟欺负欺负。
虽然如今赵士祯也算半个师弟,但终究是师父的侄子,也不好太折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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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们可以把这种心理称作‘伥鬼心理’。
最终,在王鼎爵的苦苦哀求下,在王锡爵和二阳的苦劝之下,赵昊才‘勉为其难’的答应收下这个徒弟。
唯恐他反悔,王鼎爵当场就举行了拜师大礼,四拜兴之后,又给师父奉茶。
赵昊接过他奉上的茶盏,轻呷一口,看看一脸坏笑的二阳道:“虽说先入门者为兄,但是家驭比你们大,还是要对他保持尊重。”
“是,师父……”两个徒弟一.asxs.头应下,心中暗暗补充一句,‘当着您面的时候……’
‘家驭’是王鼎爵的字,他哥哥王锡爵字元驭,号荆石,因为王鼎爵尚未中进士,故而还没起号。
赵昊便当仁不让的笑道:“我初代弟子都以‘阳’为辈分字,比如武阳,叔阳。”
心中却不禁暗暗想道:‘悟空、悟能、悟净……’
王鼎爵便马上一脸期待道:“请师父赐字。”
“字就算了,长者所赐,不可妄改。”赵昊略一沉吟,便笑道:“你既然是太原王氏,我便赐你别号‘晋阳’吧。愿你为先祖争光。”
“啊,多谢师父赐号。”王鼎爵激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师父这是对自己多高的期许啊。
一旁的王锡爵也重重头,拍着弟弟的肩膀道:“晋阳,跟着先生好好学,不要辱没了祖先的籍贯。”
王鼎爵虽然还是很不爽他,但终究没甩开哥哥的手,轻轻点头道:“我记住了。”
“元驭兄放心,”赵昊微笑看着王锡爵道:“我干别的不行,教徒弟还是好样的。”
听到赵昊的称呼,王锡爵心下稍安,他着实担心弟弟这一拜师,会连累自己也降了辈。
好在赵昊这边向来各论各的,并不会趁机占人便宜。
“那舍弟就拜托先生了。”王锡爵便正经的朝赵昊作揖道:“那《几何初窥》的册子,这几日我就送到府上去。”
~~
拜师之后,王鼎爵便迫不及待打包行李,要跟赵昊回春松胡同去住。
一来,他觉着自己入门本来就晚,功课已经落下许多了。也想像两位师兄那样,朝夕和师父相处,好多学点东西,尽早赶上进度。
再者,他也不能这么快就跟兄长和好,不然以后还不得给王锡爵欺负死?
当然,他也不会白住。给他收拾行李时,王锡爵将家里收藏的古董、字画,捡了几样贵重的送给赵昊,权作拜师礼。并明言游宦北京,身无长物,回头就请家中再准备一份厚礼,送到金陵赵府上去。
王锡爵家乃堂堂太仓首富,他口中的厚礼,怕是比华太师那份不会少到哪去,一定比‘抠门’的王盟主多得多。
‘可是,我还是好想要钱……’
返程的马车上,赵昊对着那米芾的传世名作《蜀素贴》,心里不断的碎碎念。
要知道,这些古董字画之类,虽然都很容易可以脱手变现,但大明的收藏圈子就那么大,而且藏家特别喜欢互相炫耀展示。
好比这《蜀素贴》,不管谁收了去,都不可能束之高阁,不再示人的。
用不了几天,王锡爵就能知道,哦,赵昊这厮把我送的礼物给卖了。他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呢,还是瞧不上我呢?
不管哪一样,都大大有害他的风评和人缘,所以不到揭不开锅,赵昊是真不能把这些宝贝拿出来变现。
哎,为何这些先富起来的家伙,都觉得古董字画才是雅物?金银珠宝便俗不可耐呢?难道那些古董字画不是钱买来的?就不能像唐胖子那样折现,直接让本少爷自己去买吗?
当然,这种暴发户嘴脸,他也就只敢在同为暴发户的唐胖子那里展露一下。
对着王锡爵他们,还是要继续保持官宦门第、世家公子的格调的……
看到赵昊唉声叹气,二阳赶忙飞快转动脑筋,很快便有了所得。
“师父是怪徒儿,擅自给本门命名吧?”王武阳满脸惶恐道:“徒弟只是顺嘴说说,最终署名权和解释权,永远归于师父!”
“不是,你起的名字挺好的。”赵昊本来就在寻思,是将本门的学问往高新郑的实学上靠,还是再往前点……朝张载的气学上靠,亦或是号称真儒学派,打着孔夫子的大旗,反汉儒宋儒之学。
但不论哪一种,你借人家的势,就要承受人家的因果……
那样固然更容易让士大夫接受,比如利玛窦传教就走的这条路。
可这样做的弊端是,你就要受到原初学说的束缚,为了自圆其说、或者为给原学说补锅,就不得不牵强附会。
而科学,最忌讳的就是牵强附会。
所以,还是去他娘的,跟谁都不攀扯。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就叫‘科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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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大场面都是加特效的
赵昊毕竟生病初愈,等回到家就乏了,便到里间炕上午睡去了。
两个师兄把王鼎爵安顿在西屋里。
北方的四合院那叫一个轩敞,一层有南方的两层高,一间屋有南方的两间大,这西屋里就是再添上两三张床,也一样很宽敞。
这安排正合王鼎爵的意。
他让书童把铺盖卷在床上铺好,便从怀里掏出《几何初窥》,准备继续向师兄们请教问题,却见两人不怀好意的笑了。
“你,回家去,不许再回来。”王武阳看那眉清目秀的小书童一眼。
“这……”书童自然看向王鼎爵。
“师兄的话也不听?”华叔阳胳膊搭在王武阳肩膀上,那不良少年的样子,倒是跟赵士禧有几分神似。
“去吧,不用再回了。”王鼎爵只好让那小书童照做。
“唉。”小书童点头应道:“我给老爷先铺好被褥……”
“走走走,这都是他自己活。”王武阳和华叔阳却毫不通融。
“走走走。”王鼎爵无奈把书童撵走,然后一脸震惊道:“难道往后我们都要自己铺床叠被了?”
天可怜见,他这辈子还没干过这种事呢……
“错,是你自己干。”华叔阳便开心道:“从前都是我给师兄铺床叠被的,往后你便要给我俩铺床叠被了。”
“还有扫地、抹桌子、擦窗台、生炉子、烧水……给师父师兄洗衣服、刷靴子……”说着他便屈指数道:“以及给师父端洗脚水、倒夜香,这都是你的活。”
“啊?”王鼎爵眼前一阵发黑道:“那你们呢?”
“我们服侍师父啊?”华叔阳使劲伸个懒腰,满脸解脱道:“还有监督你干活。”
“这不公平!”王鼎爵抗议道。
“什么公平不公平?你师兄我都这么干了半年了。”华叔阳捶着自己的肩膀,如释重负道:“这下可算解脱了。”
其实这话水分很大,他拜师半年虽然不假,但赵昊陪赵守正闭关一个月,秋闱后他又回家将近一个月,也就满打满算干了四个月。
“不错,他没来前,这些活都是我的。”王武阳把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当然,他不会说自己干了多久的。
因为也就干了一个月,华叔阳就来了。
听说师兄都干过,王鼎爵要强的毛病又犯了,便重重点头道:“干就干,谁怕谁?!”
说着,他挽起宽大的袖口,准备开始人生第一次家务劳动。
“等等。”王武阳却叫住他,抱着胳膊嘿嘿笑道:“脱掉你的衣服。”
“你们要干什么?!”王鼎爵警惕的后退一步,强忍住抱胸的冲动。
“你想哪去了?”
华叔阳将一身窄袖大青布棉袍,黑梭布扎脚棉裤,还有黑棉靴子、小毡帽丢到他床上,没好气道:“换上这身,方便干活。”
“这是……”王鼎爵刚想说,这是下人穿的衣服,却见两人都脱下了身上的貂裘绸袄缎面靴,换上了跟他那身一样的衣服。
“换,我这就换!”说来也怪,王鼎爵登时就觉得,穿这身非但不丢面子,反而是一种荣耀了。
就像人大附中的校服再丑,那也是多少人想穿穿不上的。
待到换上本门弟子的装束后,他便在两个师兄的督促下,撅着屁股开始擦地开了。
别说,还真是越干越起劲,越干越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呢……
~~
不提被玩坏掉了的王晋阳。
此时在京城外钓鱼台,兰陵县主李明月,正对好朋友张筱菁的到来欢天喜地。
“筱菁,你可算来陪我了。你要是再不来,我都要活活憋死了。”
李明月单脚一蹦一跳到门口迎接张筱菁。
“你当我是你啊。”张筱菁巧笑倩兮道:“求了父亲大人好久,他才答应让我哥送我来看你。”
“哎,你还能求得动。”李明月蹦蹦跳跳坐在桌旁,将受伤的脚架在圆杌上,一边用纤细的手指剥着辽东送来的松子,一边抱怨道:“你说我娘狠不狠心,居然让我年前都不准再出门。”
“殿下不许你出门是对的。“张筱菁白她一眼道:“听说你在西山出事儿,我都快要吓死了。”
“这还差不多。”李明月开心的将剥好的松仁往她嘴里塞道:“来,本姑娘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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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筱菁赶忙躲闪,她才不会这么没有吃相呢。
两人笑闹一会儿,还是张筱菁来剥皮,然后吹掉松仁外的薄膜,一粒粒摆在瓷盘中。
李明月便一边吃着现成,一边将遇险的经历讲给闺蜜听道:
“从山上骨碌碌滚下来的时候,我是真的绝望了。晕过去之前,我心说完了完了,再也见不着我的筱菁了。”李明月说得笑嘻嘻,可身子却软趴趴靠在了闺中好友的肩膀上,显然仍对那日的遭际后怕不已。
张筱菁便也没嫌她肉麻,伸出胳膊揽住了李明月。
便听她接着喃喃说道:“但有人把我弄醒了,然后鼓励着我,背着我往山上跑。那时候,到处天崩地裂,石头、雪块雹子似的落个不停,可他却不慌不忙,总能找到最安全的路线,带着我逃到了山顶上……”
如果赵昊在这儿,肯定听得目瞪口呆,问她那天有这么危险吗?不过是四、五级的小地震,又不是彗星撞地球了……
但其实是当时李明月脑袋受到撞击,出现了轻微的脑震荡。就是不地震她都会觉得天旋地转,满眼金星乱窜,何况还真遇上了地震、滑坡、落石和雪块?
结果现实与幻象叠加在一起,就出现了她讲述的场面。
反正她自己深信不疑是这样,要不也不会跟哥哥母亲都反复强调,某人是奋不顾身救了她。
就像李承恩和长公主一样,张筱菁又不在现场,自然深信不疑。
哪怕县主本人就在眼前,她还是听得心跳加快,着实为李明月的安危捏一把汗。
“那后来呢?”
“后来,他用雪砌了墙,用树枝做了屋顶,然后用冰点着了火,还煮了茶,帮我用冰敷脚踝……”李明月蜷起双腿,一边抚摸着已经完全消肿,只是还有些青紫的右脚踝,一边无限崇拜道:“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懂得这么多,就像这世上什么事都难不住他一样。”
“山里人,这方面肯定比咱们知道的多。”张筱菁便理所当然道,虽然她很很奇怪,用冰怎么点火,不过权当是县主口误了。
“不,他不是山里人,而是个跟你一样的官宦子弟,”李明月却轻轻摇头道:“且他这是头一次来京师,以前都是住在金陵城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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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有些喜欢(盟主加更)
“那人是将门之后吗?”张筱菁又问道:“能背着你在山上跑,怕是身手很好,很有力气吧?”
“不是,他是侍郎的孙子,国子监的监生,清清秀秀瘦瘦的,力气还不如我。”李明月将脑袋埋在膝盖里,声如蚊蚋道:“真不知他是怎么把我背上山的。”
“哦,这样啊……”张筱菁心中松口气。看李明月这花痴样,她本以为县主喜欢上那人了呢。但听了李明月的描述,张筱菁便心说:‘不会了,县主不喜欢这种文弱书生。’
毕竟在她们这个圈子里,徐元春喜欢李明月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徐公子是堂堂内阁首辅徐阶的长子长孙,生得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而且学业也十分出众,每次国子监科试都是第一,简直就是大小姐们无可挑剔的梦中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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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县主却对他一点都不感冒。
大家最后讨论的结果便是——兰陵县主不喜欢文弱书生,她应该中意那些体魄强劲、弓马娴熟的勋贵子弟吧。
张筱菁虽然对她们的猜测嗤之以鼻,其实心里也觉得将来能征服兰陵县主的,一定是能陪她一起疯疯癫癫到天涯,文武双全的那种大男人。
~~
“让你说来说去,我都好奇这人到底是谁了。”又听李明月说,他还会用柳树皮煮水退烧,张筱菁都想见识见识这位万事通,到底是哪位侍郎的孙子了。
“他叫赵昊,是原南京户部侍郎赵立本的孙子。”李明月当然对闺蜜知无不言。
“是他?”张筱菁闻言捂住了嘴,小脸写满难以置信。“怎么会是他?这太不可思议了吧?”
“他怎么了?你认识他?”李明月着紧问道。
“我当然认识这位赵公子了,可他却不认识我。”张筱菁苦笑着从随身携带的绣花小书包中,拿出一本精心包了书皮的书籍,翻开给李明月看。
李明月这才发现,是自己送给她的那本《初见集》,翻过扉页那句肉麻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之后,便是作者的介绍。
‘诗家小赵公子讳昊,徽州休宁人氏,祖赵公官至南京户部右侍郎……’
“啊!”李明月也是吃惊不小,双手捂嘴,结果把张筱菁的宝贝书掉在地上。
张筱菁忙捡起来,小心擦拭着封皮,虽然地上一尘不染。
~~
“真是万万想不到,救你的居然是小赵公子。”张筱菁有些羡慕的看着李明月。
“小赵公子,为什么要加个小呢?”李明月不满的嘟囔一声,然后也摸着自己下巴道:“真没想到,他居然会作诗……”
“可能是因为他年纪小吧。”张筱菁笑答道:“就像小李、小杜、小苏一样。”
此时她年纪还轻,并不懂得这个‘小’字,包含了秦淮女史们多少的遗憾和期盼。
李明月忽然神情一紧,巴望着张筱菁道:“你喜欢他吧?”
“咳咳咳……”张筱菁差点没被她这句话,弄得背过气去,俏脸成了红布道:“瞎说八道什么啊?我都不认识他。”
“我看你整天捧着他的书,张口闭口都是他的诗……”李明月盘腿笑道。
“我还整天看三李和柳三变呢,我喜欢的过来吗?”张筱菁哭笑不得道:“我喜欢的是他们的诗,不是他们的人,懂了吗?”
“哦,懂了……”李明月松口气,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追问道:“你确定肯定以及一定?说不定见了就喜欢上了呢。”
“我确定肯定并且一定。”张筱菁翻个美好的白眼道:“你也不想想我爹是谁?这种念头我有都不敢有。”
“也是,我听我娘说,满朝文武畏惧你爹,更甚于徐阁老呢。”李明月便彻底放心笑道:“给你爹当姑爷,吓都吓死了。”
“别瞎说。”张筱菁佯怒道:“我父亲又不是老虎。”
“好好,说正经的。”李明月便坐直身子,一脸求教的看着张筱菁道:“你说,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他,是谁啊?”张筱菁故意逗她道。
“就是,就是……”李明月红着脸吭哧一阵,声音微弱道:“就是那小赵公子。”
“哦,是他呀。”张筱菁便露出揶揄的笑容,结果被李明月双手抓着肩膀好一个摇晃,她这才求饶说不敢了。
然后她认真寻思一会儿,方认真答道:“白乐天说‘言者心之苗,行者文之根,所以读君诗,亦知君为人。’因此想了解一个人,看他的诗就可以了。敦厚人的诗必庄重,倜傥的人诗必飘逸,磊落人的诗必悲壮,豪迈人的诗必不羁,谨慎人的诗必严整,此天之所赋,气之所禀,非学之所至也……”
李明月听得头晕脑胀,忙摆手打断了张筱菁的长篇大论道:“你就跟我说,从他的诗里看出他是什么人吧?”
“豪迈磊落之人!”张筱菁便斩钉截铁道:“能写出‘九州生气恃风雷’,‘江山代有才人出’的诗人,必然是胸怀天下的大男子,就像,就像……家父那样。”
“哇……”李明月本来听得晕头转向,这下马上有画面了。便笑道:“这不简单了,说说你娘是什么样就成。”
“母亲大人娴静如青云出岫,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教训我们的时候从不疾言厉色……”张筱菁遂一脸崇拜的答道:“她平素笑不露齿,行不回头,喜欢读书、刺绣,常在掌灯时与父亲手谈一局,偶尔兴致来了,也会与他琴箫相和。”
每听一句,李明月嘴巴便一抽抽,这这这,不就是反向的李明月吗?
张筱菁看到她目瞪口呆的样子,无奈问道:“县主,你不会是真喜欢上小赵公子了吧?”
“这……”李明月想一想,一脸迷茫道:“什么算是喜欢呢?”
“喜欢一个人啊,就是‘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就是‘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便见张筱菁一脸神往的轻声说道。
“哦,这样啊……”李明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仔细寻思道:“这样说来,我这几天,只要一闲下来就想到他,有时候吃饭也想,睡觉也会梦见。不过我倒是既没掉泪也没掉肉。”
“那就是有些喜欢了……”张筱菁便微笑道“不然你怎么会对他牵肠挂肚?”
“原来这是有些喜欢啊。”李明月拍了拍洁白的脑门,然后对闺蜜宣布道:“好,我正式宣布,我有些喜欢上他了!”
“你这,还真是你的风格呢……”张筱菁既觉得好笑,又感到羡慕。
在这个世界上,女孩子能想怎样就怎样,可能是最奢侈的事情了。
“我决定了,从今天起,我要努力改变自已,做一个你母亲那样的人!”李明月立下了伟大的志向。
“县主,你这话像是在骂人……”张筱菁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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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没有下次了
王锡爵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三天后他便送来了散发着油墨味的五百册《几何初窥》。
“还有五百本我留下了,回头散给翰林院的同僚,再让国子监的人帮着分发一下。”王锡爵人缘好,人脉广,干起这种事来,赵昊仨徒弟绑一起,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对手。
恨不能也把他收了啊……赵昊心中不无遗憾的想道,可惜他只想跟我学做菜。
“不过,发给举子们的话,现在时机合适吗?”王锡爵是厚道人,想到自己弟弟看了那玩意儿之后的反应,不由担心起其余的举子来。
“发,为什么不发?”三阳异口同声道:“弘扬科学,一天都不能耽搁!”
“呃……”王锡爵又看向赵昊。
赵昊心说开什么玩笑,这书是本公子用来钓举人的,等到他们考上进士,都拜了房师座主,还有本公子什么事儿?
至于让人走火入魔,应该不用担心。一来,王鼎爵这样变态要强的人终究是少数。
你他喵的做不出来,不会问给你书的人啊?自己憋在家里闷着,能闷出个屁来啊?
抑或真有几个像他这样的那更好,到时候自己去抢救回来,收为门徒。就算考不上进士,搞搞科研也是好的嘛。
便见赵昊颔首笑道:“此书能令读书人祛其浮气,练其精心;做文章愈加缜密扎实,发其巧思;举人也是读书人,自然学之有益而无害。”
“是吗?”王锡爵没想到,这玩意儿还有这功效。
“是的!”三阳一同点头。
“好吧,那我有空也学学。”王锡爵便笑道。
其实他心里是不以为然的,因为这几天晚上,王锡爵睡前都在看这《几何初窥》。
嗯,治好了他入睡困难的老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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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锡爵走后,赵昊便把徒弟散出去,让他们到举子聚集的各省各府会馆去分发册子。
反正是免费的,不要白不要,举子们倒也没拒绝,结果一天就发完了。
然后赵昊便在家里等着有人上门讨教,谁知等来等去,整整三天过去。除了吴康远那厮过来,庆贺他出第二本书之外,便再无一人上门了。
这就好比在网上写小说,一个礼拜了只有几个点击,没有一条章评一样。对作者信心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要不是赵昊不指着这个吃饭,他非得抑郁了不成。
即便如此,他心情也是恶劣的。
见赵昊整天阴着个脸,别说他仨徒弟了,就连赵士禧都噤若寒蝉,乖得跟小猫似的,唯恐被恶棍昊当成出气筒。
“你们按照我教的宣传了吗?”赵昊歪在炕头上,好似又害了病一般。
“宣传了啊,师父。”大徒弟小心翼翼道:“说咱这是格物致知,而且是真正的格物致知。”
“是无可辩驳的格物致知。”二徒弟忙补充道。
“那不能够啊,不是说咱大明的读书人,一辈子都在格物致知吗?”赵昊歪在炕上,翻看着自己精心炮制的《几何初窥》,几乎要害了癔症,反反复复道:“这么直观优美的学问,精密动人的逻辑,好学之人岂能抵挡得了它的诱惑?不能够啊……”
几个徒弟都是正经的读书人,对读书人心理的把握,自然比赵昊这个不正经的读书人明白多了。他们知道,如今世风日下、人心浮躁,读书不过是科举的敲门砖,真真正正潜下心来做学问的有几个?
有也不是他们这些白身乍贵的举人。
春闱在即,大伙儿正在最功利、最官迷的时候,谁他妈有功夫格物致知?
哎,大明朝这届举子不行,对不起老师的一片苦心啊。
同为本届举子的三阳,都深深感到惭愧,师父一片丹心照玉壶,可惜玉壶是尿壶哇……
“师父。”不忍心看师父如此受伤,王武阳忙硬着头皮劝道:“可能是大家都专心举业,怕陷进去会乱了阵脚吧。”
“是啊师父。”王鼎爵也赶忙现身说法道:“当时徒儿我也是抱着批判的心态,对待《几何》的。只是对我太有吸引了,才不知不觉沉迷进去。”
“啊,我知道了!”华叔阳一拍他的大腿道:“肯定是你的事情被传扬出去,大家都不敢看这书了。”
“还真有可能,”王鼎爵疼得呲牙咧嘴道:“当时我哥请了和尚道士法师神婆不知多少,怕是从这些人的嘴里传出来的。”
“哎……”赵昊和王武阳华叔阳齐声叹气,王鼎爵羞愧的低下了头。
“罢了,这种时候天大地大举业最大,确实是为师一厢情愿了。”赵昊喟叹一声,坐起身子,恢复了宗师范儿道:“可见传道之路,道阻且长啊。”
“但是行则将至!”三个徒弟却比赵昊还要信心百倍道:“只要我们排除万难、坚持到底,科学一定会成为显学的!”
其实论起心性之坚定,赵昊目前还真比不上,这三位悬梁刺股、寒窗苦读二十年的徒弟。
“好,说得好!”这次却是赵昊受教了,他长身而起道:“为师就是这个意思!”
“你看,我就说吧,师父根本不用我们担心。”王武阳已经快要跟天下所有的大师兄一样,变成屁精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个蔡家巷的汉子在外间禀报道:“公子,有客人。”
“哇,有鱼上钩了?”赵昊师徒登时满眼贼光。
“是海大人。”却听那汉子大喘气道。
“下次换个人通禀。”赵昊闻言登时泄气道:“高武教出来的人,嘴巴一个赛一个的笨。”
其实门子也是需要专业人才的,但赵昊他们在京城只是过客,没法那么讲究,只好让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蔡家巷汉子权充。
~~
虽然被海瑞折磨的有些怵头,但赵昊还是穿戴整齐,出来正堂见客。
“多谢海公那日的鸡蛋,吃完之后我病就全好了。”赵昊笑眯眯的对海瑞道。
“终于好了。”海瑞哼一声,在他对面坐下道:“那就少废话,赶紧大战一番吧。”
“来就来,谁怕谁?”赵昊这几天养足了精神,倒也可以奉陪他几个回合。
于是两人继续就之前话题你来我往,唇枪舌剑。
海瑞这十天没上门,又想到了很多论据和战术,这次是准备充分而来的。
可惜赵昊太贱了。
他居然让弟子也加入讨论,美其名曰,我们师徒一体,打一个是一起,打一百个还是一起。
但海瑞又不是要赢赵昊这个人,他要击败的是赵昊的学说,自然不会管他人多人少,反正硬刚就是了……
结果自然不用说,一直从上午辩论到半夜,师徒四人终于把个小老头撂倒在地。
“哈哈哈,痛快!”强如海瑞,在这番车轮战下也是声嘶力竭,无以为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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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却头次笑了起来,虽然笑容也很可怕就是。
“今天算你们占了上风。”他缓缓站起身来。
赵昊师徒四人忙起身相送,他们对这位小宇宙惊人的海斗士,也是佩服的紧。
“不如咱们再歇几天?”赵昊小心翼翼问道。
“放心吧,没有下次了。”海瑞却摇摇头,不无遗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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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又送王孙去
“啊,怎么了?”三阳闻言大惊,心说我的天哪,难道海大人又要去骂当今隆庆皇上?
赵昊也是一愣,心说隆庆皇帝小蜜蜂的名声已经传开了?不对啊,没记得海斗士干过隆庆皇帝啊。
事实上,干了先帝一炮后,海瑞便收山不再对皇帝下手,非但隆庆皇帝,后来的万历他也没干过啊?
“紧张个屁。”见四人都变了脸色,海瑞自然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神情一阵扭曲后,半晌方闷声道:
“本官已经被任命为南京通政司右通政了。”
通政司右通政乃正四品,这标志着海瑞正式迈入大明高级官员的序列了。
“恭……”赵昊四人习惯性的便要拱手道贺,但话到一半却又硬生生打住。
海大人怎么可能稀罕升官呢?这不是侮辱人家吗?
却见海瑞嘴角抽动一下道:“恭喜我吧。”
“恭喜,恭喜,恭喜海公!”四人如蒙大赦。道喜不迭之余,赵昊暗暗欣慰道,看来这段时间的功夫没白费,至少海公看起来更像个人了。
“老夫虽然仍坚信理学不疑。”海瑞看一眼赵昊,淡淡说道:“但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你说的那些混账话,对老夫也略有点启发。”
赵昊闻言,满脸期待的看着海瑞。希望能从这位理学家口中,听到‘去他娘的天命’,这样让人热血沸腾的话。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海瑞又恢复了谁都欠他八百吊的吊样子。
走到门口才,他随意的说道:“明天老夫就启程。”
“这么急?”赵昊奇怪问道。一般官员任命,都会留给宽裕的上任时间,不会这么不近人情的。
“还有一道特旨,要代朝廷去祭奠岱庙。”海瑞淡淡说一句,这种荣光对他来说,确实已经无足轻重了。
“那明天,我送送大人。”赵昊便笑道:“不能白吃你的鸡蛋。”
“不必,今日道别就足矣,明天你不要去。”海瑞却断然摇头,说完轻叹一声道:
“本官是为了你好,只可惜没时间和你继续辩论,不然我一定能把你驳倒。”
赵昊本以为,海瑞是担心自己这种富贵公子哥,会坏了他清廉的名声。便不再坚持送行,也点头笑道:“天长地久,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最好不要再见。”海瑞却摇摇头,转身大步而去。
“海大人什么意思?”几个徒弟立在赵昊身后,不由面面相觑,还以为海刚峰和老师已经打出感情了呢。
他可是给老师送过鸡蛋的啊,怎么升官了?飘了?不认人了?那当然不可能……
赵昊同样也是一头雾水,哪怕他知道几年后会发生的事情,也无从得知在此时此地,是什么样的动机,驱使海瑞说出这样一句话?
这个时候的赵昊还太年轻,他天真的以为史书上记载的,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真相。
~~
这两日的主旋律便是送别,就在海瑞走后第二天,赵锦也接到了任命他为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立即上任的旨意。
这当然不是巧合了,而是两人的官职,是在同一次廷推中定下来的。
这一天是腊月初八,距离赵锦接到起复诏书,正好八个月零八天。
八个月里,赵锦连升八级,终于与当初给他传旨的那位副都御史一样了。
听到这消息,赵府上下是既高兴,又不舍。
庆贺暨送行宴会上,常氏忍不住抹泪道:“朝廷怎么如此不通人情?就是再急,过完年再走也好啊。”
“你休要胡说。”赵锦叹口气道:“贵州那边出了乱子,就是朝廷不催,我也得赶紧启程……那些苗人可不过咱们汉家的年。”
然后他又给小叔叔斟一杯酒,歉疚的对赵守正道:“这下赶不上叔父春闱,实在是太遗憾了。”
“国事要紧,国事要紧。”赵守正忙摇头笑道:“朝廷委你为封疆大吏,贵州一省的黎庶都仰赖你庇护,叔父我那点事,就不要再操心了。”
他这话也是对常氏说的。虽然赵守正名分上是长辈,但人家比他年长那么多,如今又是巡抚夫人,总不好直接教训的,只能这样委婉提点两句。
赵昊从旁微笑听着,赵锦终究按照历史的车轮,在年前到贵州上任去了。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让人十分满足……当然,除了那本《几何初窥》之外。
“你我兄弟之间的情谊,旁人体会不到,这里也不多说了。”然后赵守正又郑重其事向赵昊敬一杯酒,动情道:“这杯酒只谢你不辞劳苦、教导有方,让那不成器的东西终于有个人样了!”
“哥哥过奖了,愚弟我也没做什么。”赵昊谦虚的说一句……不过抽过那几鞭子,训了那不成器的东西一顿,他也确实没干什么。
那不成器的东西今日也在坐。这还是半个多月以来,赵士禧头一次回到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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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给他爹庆功送行,今日一别还不知何年何月再相见……
大明巡抚的平均任期是二十四个月,因此不出意外,赵锦会在贵州至少干满三年。
赵昊自然不能不近人情,便格外开恩允许他也出席。
~~
半个月来的严格军训,效果也是杠杠的。
如今赵士禧坐在那里腰背挺直,目光也不飘了、二郎腿也不翘了,终于是站有站样、坐有坐相了。
而且来之前,赵昊还特意让高武他们,给这小子彻底洗了个澡。然后按照将门子弟的路数打扮起来,给他换上裁剪得体的青金色窄袖曳撒,系上宽板儿的武士腰带,踏上黑色皂纹靴。
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把这小子这样一捯饬,别说还真是换了个人一样,显得干净利索,颇有尚武的精神
赵昊这厮最是奸诈,为了凸显自己教导有方,还命方文帮赵士禧把头发一根不留,全都束起来,然后罩上黑纱的网巾。
要知道,男子应该在二十岁才束发戴帽,即所谓‘弱冠’。二十岁以前,应该像贾宝玉那样半披半束的。
但赵昊混居于成年人圈子里,为了装成熟,早早就把头发全都束了起来。
当然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
所以他将自己的先进经验,复制到了大侄子身上。等到赵士禧这厮把头发扎成大人样,登时就像大了好几岁。
你说,老哥哥老嫂子看了他这样,能不欣慰的直抹泪吗?
“好好,这孩子终于有个大人样了。”常氏对赵昊最后一点不放心,也彻底烟消云散,只是心中未免嘀咕道:‘就是把孩子的脸,给冻成猴屁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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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赵家传统技能
赵锦又跟三阳喝了酒,祝他们来年高中,春风得意,然后众人便一起敬赵中丞鹏程万里,抚安齐民!
听到‘抚安齐民’四个字,赵锦只觉一阵热血上头,仿佛达到了人生巅峰。
‘这世上又有谁能想到,咱这个贼配军,也有当上一省巡抚的一天呢?’赵中丞心中暗暗激动,严肃的脸上便荡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
赵士禧一直不敢吭声,此时瞥见父亲心情大好,这才壮着胆子站起身,端着酒杯道:“儿子也敬父亲一杯酒,从前都是我不懂事,惹父亲生气了。”
“……”赵锦闻言,深深看一眼腰背挺直、精神抖擞的的儿子。不由鼻子一酸,眼眶就湿了。
这,这,这孩子真的变了,懂事了!
他忙深吸口气,点点头,接过酒杯,仰头喝下。然后使劲拍着赵昊的肩膀,对小弟弟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
见不成器的东西表现的这么好,赵昊便好人做到底,准了他一晚上的假,让老哥哥和儿子尽量多呆一会儿。
待到规规矩矩目送着赵昊他们回去西院,赵士禧捏了捏藏在袖中的一千两会票,激动的不能自已——今晚,本少爷要把它通通花光,狠狠报复这段日子的苦难!
但在这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他一定要趁这次机会,逃离赵阎王和高无常的魔爪……
按捺住立即出去潇洒的冲动,赵士禧转回正房,对正在与老妻说话的赵锦请求道:“爹,我想跟你去贵州。”
“嗯?”赵锦闻言一愣,旋即摇头道:“那地方有瘴气,你还小,去不得。”
“那让我跟我娘回家吧。”赵士禧只好退而求其次道:“我保证回去后好好读书。”
常氏闻言明显心动,也看着丈夫。丈夫不在京里了,她本就计划转过年去,便带着儿子回老家的。
“不行。”却听赵锦断然道:
“你这才刚好了几天?要是离开了你叔叔的视线,八成要故态复萌的。”
“爹,我保证不会的……”没了赵阎王在眼前,赵士禧终于敢哭丧着脸控诉道:
“我求求你了,我受不了了,天天被关在院子里出操练拳,吃大锅饭、睡大通铺,连上个茅房都得打报告,我他妈都快忘了自己是巡抚的公子了。”
说着,他下意识给了自己一耳光,然后哭道:“你看,我现在一说脏话,就不受控制的给自己一耳光,爹啊,我都快坐下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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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嫂子闻言不忍心的落了泪,赵锦却冷哼一声道:“这都是为了你好,知道吗?不让你出门,是让你跟那帮狐朋狗友彻底断掉。天天出操练拳,是为了改掉你吊儿郎当的惫懒样,让你变成真正的男子汉!”
“至于为何要吃大锅饭、睡大通铺,还有连上茅房都要打报告,那都是为了改掉你的公子脾气。”赵锦略一猜测,又接着道:“说脏话自己掌嘴就对了,总比到处给我赵家丢人强!”
“你就光向着叔叔说话,”常氏终于忍不住埋怨一句:“就这么甩给别人不管,任他自生自灭?”
“嗯嗯……”赵士禧忙使劲点头,泪眼汪汪。
“老夫怎么会任他自生自灭?”赵锦长叹一声,一脸不被理解的酸楚道:
“你想过没有,老夫这把年纪了,舒舒服服当个光禄卿不好吗?干嘛要去穷山恶水的贵州,去跟那些没开化的苗人打交道?”
“你不是做梦都想当巡抚吗?”常氏小声嘟囔一句。
“那是一部分原因,”赵锦不由嘴角一抽,对这个不会说话的老婆子,也是无可奈何。只好直说道:
“还有个原因,是这厮念书不成器!老夫盘算着去贵州多立功劳,看看能不能给他挣个锦衣百户之类的荫袭,也好让他将来孬好有口饭吃。”
顿一顿,他又对老伴语重心长道:“现在明白我和我贤弟的一片苦心了吧?”
本来按说文武泾渭分明的,但自景德朝以后,给文官子弟荫世袭武职的情况便越来越多。兵部、督、抚、兵备道等,但凡跟军队沾上边的文官,都有机会让子孙荫个锦衣卫百户之类的武职,就连徐阶、高拱、张居正都不能免俗。
毕竟这样等于,让后世子子孙孙都端上了铁饭碗。占便宜没够的大明文官,怎能只让武将专美?
其实,人家赵昊根本没往这上头想,他不过是想让高武用戚家军的模式,把那不成器的东西给整治服帖了而已。
只是之前他在老哥哥这里,已经烙下了深谋远虑的智者印象。
因此赵锦不由也像三阳那样,脑补他这些举动后的深意,然后自行领悟出了这些道理而已……
没这点本事,怎么好意思给三阳当师伯?
~~
听说能让儿子世世代代端上铁饭碗,常氏闻言这个激动啊。
在家的大儿子八成能荫上文官,不用操心。她唯一操心的,就是这个一无是处的二儿子,将来可怎么营生啊?
现在听了丈夫的安排,她登时开心的直抹泪道:“你们兄弟俩嘴真紧,有这种打算不早说。”
“我昨天任命才下来,怎么早说?”赵锦哼一声道:“但这不成器的东西底子这么差,不让贤弟狠狠操练上几年,就是荫了官,他也过不了兵部的考试!”
常氏一听,那可了不得!
要是丈夫拼死拼活挣来的功名,让儿子因为不成器给丢了,那她非得活活气死不行……
想到这,常氏便拉下脸来对儿子道:“禧娃啊,这么长时间你都坚持下来了,娘相信你一定没问题的。”
顿一顿,她又狠下心道:“娘决定了,我跟你爹一起南下,省得我在这里,还让你总是心有指望。”
所以说这女人真狠下心了,基本就没男人什么事儿了。
“好,夫人终于明白了一回。”赵锦闻言大喜,马上拍板道:“你可以跟我乘官船南下,然后老夫拜托扬州的老叔祖,安排你回老家。”
然后赵锦对如丧考妣的赵士禧沉声强调道:“为父已经拜托你叔父,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严加管教,直到你进国子监念书为止。你要像侍奉父亲一样侍奉叔父,听明白了吗?”
“哦……”赵士禧摇摇欲坠,有气无力的问道:“那我什么时候能去国子监念书?”
“等为父给你挣到恩荫的时候。”
“那你什么时候能给我挣到恩荫?”
“最快也得三年吧……”
赵士禧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等他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大通铺。
闻着蔡家巷汉子们浓浓的脚臭味,摸着怀里有些卷边的会票,赵士禧默默的淌下了眼泪。
居然趁着本公子昏迷,直接把我扛回魔窟了,这还是亲爹亲娘吗?
至少,也得让我把那一千两花出去吧……
难道这钱,就花不出去了吗?
夭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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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四大金刚
让余鹏将儿子扛过来之后,赵锦也跟着到了西院,上炕跟赵昊单独说话。
他先将赵士禧和赵士祯都托付给赵昊,满脸歉疚道:“愚兄欠贤弟的,是彻底还也还不完了,便再厚颜拜托你一次……这两个孩子跟着谁我也不放心,还请贤弟切莫嫌弃,替我管教他们几年吧。”
不用赵锦说,赵昊都不会放赵士祯走的,虽然还要再搭上赵士禧这个废柴,但这世上哪有光享受好处,不承担义务的?
就当是正负相抵好了。
“还有件事,也得麻烦贤弟。”待赵昊应下,赵锦又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郑重其事的交给他道:“过年时,徐阁老要在灵济宫中开讲心学,这是我师门大事,也是王学成为大明又一显学的标志。”
赵昊接过那信封一看,里头是一封请柬还有一摞稿纸。
便听赵锦接着道:“愚兄原本是这场讲学的组织者之一,并且会上台讲解《传习录》中重要的两篇谈话记录。”赵锦是王阳明的关门弟子,论起辈分来,徐阁老还得喊他声师叔呢。
“师兄的意思是?”赵昊不解的看着赵锦。
“愚兄已经亲自向元辅解释过了,届时由你替我出席讲学。”便听赵锦出人意料道。
“去坐坐没问题,可讲话还是免了吧……”赵昊不禁直摆手。
“贤弟不必担心,讲稿愚兄已经写好,你只需要稍加整理,照本宣科即可。”赵锦握了下赵昊的手,他相信以贤弟的睿智应该明白,这对一个初生的学术门派意味着什么。便轻描淡写道:“我知道你不信心学,但不管你想什么宣扬什么学派,在学界有足够的名气都是前提。”
“嗯,多谢兄长费心。”赵昊感动的点点头道:“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显然老哥哥这阵子,虽然一直忙的不着家,却一直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
只要自己能在灵济宫上台,科学无人问津的局面,必将大为改观。
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说得就是两人的关系吧。
“哈哈哈不要紧。你只管放手去干,丢掉稿子按自己的意思说也行!”赵锦却大大方方一摆手道:“反正我远在贵州,他们也无可奈何。”
“好。”赵昊心说我倒是很想去砸砸场子。可那是徐阁老的场子啊,借我个胆子也不敢捣乱啊……
~~
今天时间非常紧,赵锦将事情交代完,就急着要回去东院收拾行李。
他如今身份贵重,行李也随着多了许多。
虽然大都用不着中丞大人动手,但总有些书籍、文移之类的物品,还是亲自整理过才好放心。
听到老哥哥随口感叹余鹏虽然机灵,但终究识字太少。赵昊略一寻思,便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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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哥哥如今巡抚一省,需要有得力的幕僚了。”
“可不是吗。”赵锦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可惜愚兄跟脚太浅,夹带中无人可用,只能先这样上任,委托几位同年帮忙慢慢物色了。”
“我给你推荐几个人吧。”赵昊笑着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名字道:
“这几位都是久在幕府、谙熟兵事的智囊。四者得其二,便可帮哥哥将贵州的事情整的明明白白。”
见赵昊如此推崇,赵锦如获至宝的接过纸张一看,只见上头写着‘徐渭、茅坤、沈明臣、郑若曾’,不由倒吸口冷气道:“这些都是胡汝贞当年的幕僚吧?”
“不错,这些人都是有雄才伟略的,如今全都因为胡汝贞的缘故被抑乡里,郁郁不得志。”赵昊点点头,这四位正是当年抗倭总指挥胡宗宪,庞大幕僚天团中的四大台柱子。他微笑看着赵锦道:“哥哥敢用乎?”
“那有什么不敢用的?胡汝贞是抗倭的大功臣,只是受严世蕃牵连罢了。这都已经是隆庆朝了,谁还去翻前朝的旧账?”赵锦寻思片刻,一拍脑门,哈哈笑道:
“也只有这种时候,这些大军师才能为我所用。等再过两年,风波彻底过去,他们必为督抚阁老争相延揽,哪还轮得着咱兄弟挑肥拣瘦?”
一省巡抚可便宜行事,能担待的人和事,甚至比六部尚书还多,所以才会被称为封疆大吏。
“哥哥已经有封疆的气度了。”赵昊笑着竖起大拇指道:
“就是要趁着这种时候,把他们都弄到你幕中。哪怕一时用不了这么多人呢?先养着就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还得管你借人哩。”
“成,就按你说的办,也不拘这名单上的四位,我尽量搜罗一下,当年总督府的幕僚,能请几个就请几个。”赵锦便豪气干云的拍了胸脯。
赵昊没再跟赵锦提钱的事,就像当年胡宗宪能养得起十几二十人的幕僚天团一样,官当到督抚这个地位,干什么都花不着自己的钱了。
~~
这下老哥哥连最后的担忧都荡然无存,当天晚上连夜收拾好行装。
翌日他便与夫人从积水潭官船码头乘船,准备南下贵州。
兵部左侍郎兼右都御史谭纶,代表朝廷前来送行。吏部左侍郎王本固、大理寺卿朱大器等若干在京同年,也尽数前来相送。
而且谭纶本身,也是嘉靖二十三年这一科的进士。
看着那么多赫赫有名的朝廷大员,围着老哥哥谈笑风生,赵昊那叫一个欣慰。
这冷灶烧的,真值了!
赵锦还不忘将赵昊引荐给一众同年,只是诸位大佬都是四五十岁往上的年纪,又自重身份。跟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称兄道弟,未免略有些尴尬。
因此说几句客套话,混个脸熟,赵昊也就识趣的闪到一旁了。
不急不急,只要认识了,早晚你们都是我的大腿……
待到赵锦夫妇上船,众人洒泪相送,哭得最厉害的,自然是惨遭两人遗弃的赵士禧了。
“爹啊,娘啊……”赵士禧还想再努力一次,却见一旁的赵昊似笑非笑的看了自己一眼,他登时条件反射的昂首挺胸,高声对那船上的爹娘道:“请父亲母亲放心,孩儿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老夫妻俩便放心的乘船离开了积水潭,往通州方向而去。
前来相送的大佬们跟赵家父子点点头,便不复多言,也纷纷上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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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赵士禧立功了!
赵昊一行回到春松胡同的赵府。
虽然东院已经空了出来,但他们还是很自觉的继续住在西院,没有任何鸠占鹊巢的意思。
这两天帮着赵锦忙活启程,大伙儿也都累坏了,回来后天色不早,便都洗洗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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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赵士禧睡不着。
天雷滚滚的鼾声中,他抱腿坐在大通铺上,痴痴望着如今已空空如也的东院,只觉一阵阵孤单寂寞冷。
他想要用一首诗来表达此时的心境,无奈书到用时方恨少,憋了半天也只想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而已。
然后他就饿了……
这厮这两天闹别扭,昨晚到现在都没怎么吃东西。
他便披上棉袄,踩上棉鞋,蹑手蹑脚出去。
今晚月黑风高,天上乌云蔽日,地上哪有什么月光?
赵士禧这才知道,自己连静夜思都用错了……
这时,身后暗影处,忽然响起一声轻且脆的鸟叫。
他赶忙不假思索的从袖中摸出个‘泥叫叫’,也吹了一声。
这是戚家军兵丁在夜里,用来互相联络的玩意儿。
因为倭寇喜欢假扮成官军夜里摸营,戚继光便想出这么个破解之道。
他给所有士兵都配上了这种廉价的儿童玩具。规定他们夜里巡营时必须随身携带,按约定的信号辨明敌我。
高武对蔡家巷的汉子完全按正规戚家军要求,自然也给他们配上了。
赵士禧觉得,这样如临大敌太可笑了。但在被狠狠抽过一次后,他只好乖乖的按照军规行事。
~~
听到自己人的信号,阴影中这才闪出个蔡家巷的汉子,低声问他道。“出来干什么?”
“尿尿。”
“滚远点,到茅房里去。”
赵士禧撇撇嘴,缩着脖子往后罩院走去。
西院是个三进的院子,前头是轿厅,最大的第二进是主人住的正院,第三进则是下人住的后罩房。
正院有五间大北屋,还有东西厢房各两间,赵昊他们一人一间都住不过来。护卫们便也住在正院中,这样能更便于保护公子一家。
但高武还是很自觉的,让手下人使用后罩院的伙房、茅房和库房,以免影响到公子一家的生活质量。
此时后罩院中一片安静,下人们早已睡得不省人事……
赵士禧根本不是来解手的。
他径直就进了厨房,摸着黑打开橱柜,准确的找到一只南京盐水鸭,居然一点动静都没发出,动作熟练的让人心疼。
然后赵士禧便靠在尚有余温的炉膛旁,一边撕着鸭腿吃,一边眼泪直流。
他感觉自己特可怜,特孤单,特想回自己的快乐老家……
正在自怜自伤之时,赵士禧忽然噎住了。
他瞪大眼,看着伙房对面的库房门开了……
那里头又没有吃的,这大半夜的谁会进去?
赵士禧不想管闲事,因为他自己也在作案。
但高武用皮鞭刻在他脑子的军规条例,却支配着他的手丢掉了鸭腿,从袖袋中摸出‘泥叫叫’,然后含在嘴里,三长两短的吹起来。
按照规定,这是有贼人的意思。
那鸟叫声十分清晰,很快便惊动了在前头巡夜的汉子。
他赶忙一边使劲三长两短的吹着泥叫叫,一边紧握铁棒循着声,快步来到后罩院。
后罩院库房中,一个身影正在翻箱倒柜,他也听到外头的鸟叫声。
这大半夜的哪有鸟会叫?
吓得他赶紧出来查看,正好和巡夜的汉子碰了个照面。
“什么人?!”巡夜汉子爆喝一声。
那人吓得掉头就跑,巡夜汉子马上一边大喊抓贼,一边紧追不舍。
那贼人应该是惯偷,身手十分敏捷,且早已看好了撤退路线。
几个腾挪躲开了蔡家巷汉子的铁棒,然后他便向西院墙狂奔!
墙虽高两丈,但上头有绳索垂下,那是同伴在接应他撤退。
同伴伏在高墙上,看着被惊动的府上众人纷纷涌出,焦急的朝他直招手。
那贼人便使出吃奶的力气,全力冲刺起来,然后一把抓住绳子,蹬着墙面飞快攀上去。
那蔡家巷汉子追上来,奋力起跳,想去抓他的腿,却只是手指触到了贼人的鞋底……
眼看那贼人就要逃出生天,却听崩地一声弓弦响处。
紧接着嗖的一声,蔡家巷汉子便看着那贼人如遭重击,身子一歪,直挺挺从墙上摔了下来。
墙头的贼人同伙闻声猛抬头,只见远处一个少年,平举着一支弩弓,已经重新上好了弓弦。
嗖的一声,又是一箭射来,擦着墙上贼人的头皮飞过。
吓得那人魂飞魄散,再不管地上中弹的同伙,缩头不见了。
~~
等到赵昊闻声披衣过来,就见蔡家巷的汉子围着赵士祯,正在没口子的夸赞。
赵士祯抱着一支高背的弩弓,羞涩的笑着。
“是你射的?”赵昊看看赵士祯,又看看那样式独特的弩弓,一阵头皮发麻。
之前他都不知道这个人畜无害的小侄子,居然还藏着一支弩。
不过现在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赵昊又转向那贼人,沉声问道:
“死了没有?”
“没,射在腚上了晕过去了。”蔡家巷的汉子将那人抬了过来。
赵昊看了看,没什么印象,便下令道:“泼醒他。”
外头实在太冷,他便先回屋等消息了。
~~
寒冬腊月,一盆冰水下去,那贼人便嗷的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却牵动腚上的箭伤,又更惨烈嗷了一声。
那箭伤给审讯带来了极大的方便,蔡家巷的汉子握着箭杆一摇晃,贼人就疼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说,来干什么的?”一个伶牙俐齿叫蔡明的汉子,代替高武进行询问。
“我们来偷东西,你们应天举子有钱……”贼人忙答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蔡明啐一口浓痰,重重一拨箭杆。
“这是三品大员家你们也来偷?都不想活了吗?就算不想活了,你们跑后院的库房找什么,那能有值钱的东西吗?!”
“不找找怎么知道?”贼人便道:“后头没有再去前头呗。”
“我看你就是不老实!”蔡明狠狠一拧箭杆,疼得那贼子直接晕厥过去。
蔡家巷的汉子便用冷水泼醒了继续审,可那贼子居然是个硬骨头,疼得死去活来,却就是死咬着不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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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谢少爷不杀之恩
回到屋里,赵昊毫无困意。
前番应天府、苏州府、常州府的举子接连被盗,他便感到了一些异常。
但赵昊在春闱之前,不想节外生枝,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可是他不找事,事情来找他,今天终于轮到自己家被盗了。
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外松内紧,不然紧张的情绪会传染,引起所有人的不安。
这对如今有四个考生要照料的家长来说,可是大忌讳。
所以他没有亲自审问那贼子,而是招呼众人回了屋。
然后他有意转移众人注意力,笑问赵士祯道:“你小子哪来的弩弓?”
“是我照着书上说的自己造的……”一提造武器,赵士祯登时就来劲,将那弩弓献宝似的呈给叔父道:
“我本打算仿造出诸葛连弩的,可是想不通该如何做到同时连发,威力不损。亦或是不用再上弦就能自动连发,只能退而求其次……”
赵昊接过那沉甸甸的弩弓,在灯下仔细观瞧,见其使用松木制成,弩臂上带有装着十支箭的箭匣,箭匣上还安有拉杆。
他便按照赵士祯的指点,用力将那拉杆拉下,弩弓便完成上弦,同时一根弩箭落入箭槽。
赵昊朝着墙面扳动了扳机,蓬得一声,一支尺许长的弩箭便飞射出去,整个箭簇都没入了墙中。
“哇……”一屋子书生纷纷倒吸冷气,这玩意儿看着跟个玩具似的,没想到这么大威力。
可赵士祯还在那儿一脸遗憾道:“这个射程太近了,我改进了好久,才从二十步增加到四十步。不然刚才,一箭就能把那人钉墙上……”
书生们面面相觑,终于体会到赵昊方才头皮发麻的感受了。
赵昊也是直翻白眼,心说,这搁四百年后,你这都够判刑了知道吗?
好在大明朝只禁民间拥有盔甲、火器,老百姓是可以持有包括弓弩之类的冷兵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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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没收了。”他便将那弩弓递给高武,又对赵士祯道:“把其余的也拿出来。”
“没了。”赵士祯缩缩脖子。
“瞎说。”赵昊可不是好糊弄的,这小子都说了改进了好久,怎么可能就一个版本?
“有……”赵士祯只好乖乖改口。
~~
片刻后,众人来到赵士祯所住的东厢北房中。
然后高武帮着他,从床底下拖出口沉重的木箱。
因为刚刚从东院搬过来,赵士祯还没来得及的将里头的东西摆出来。
当箱子打开,所有人目瞪口呆……
高武一共从里头找出两张弓、四具弩,居然还有一支三眼火铳,以及若干长短箭矢、火药、铅丸、机括、弓弦等物,以及十几本兵器制造的书籍,还有几十本他做的笔记……
摆了整整一床。
‘惹不起,惹不起啊。’赵昊嘴角一阵抽动,看向赵士祯的目光都变了。
看来‘打到日本去,活捉织田市’,可能将来真不只是一句口号呢。
赵昊三个徒弟显然也想到这一节,全都不自觉的向赵士祯投去讨好的目光。
他们平时可没少欺负这小孩子,在他做错几何时更是冷嘲热讽……
想想之前那些大不敬,现在三阳只想感谢少爷的不杀之恩。
~~
赵昊让高武代为保管这些武器,赵士祯想玩可以,必须在高大哥的监护下进行。
嗯,高大哥不容易的,又成了另一个小朋友的监护人。
赵昊不禁想起,当初他头上扎着揪揪的样子……
说起小朋友,赵昊又看向一脸不安的缩在人群外的赵士禧。
“是他发现的贼人?”
高武点点头,好一会儿闷声道:“这厮到厨房偷吃的,看到库房里有动静。”
“你说我该罚你呢,还是赏你呢?”赵昊笑眯眯看着赵士禧。
“功过相抵,功过相抵……”赵士禧忙陪着笑,点头哈腰。
“那不行,功是功、过是过,混淆不得。”赵昊却把脸一拉,问高武道:“夜里偷吃的怎么处罚?”
“当鞭二十。”高武脱口答道。
“那发现贼人该怎么赏?”赵昊又问道。
高武摇摇头,半晌方答道:“这是本分,记功不赏。”
“是吗?原来没有赏赐啊。”赵昊遗憾的看着赵士禧道:“那就给他戴上大红花,抽二十鞭子……”
赵士禧又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谁知却听赵昊又淡淡道:“从明晚开始,他搬来和士祯睡。”
赵士禧闻言,眼中的世界便重新有了色彩……
他立时觉得挨鞭子也不可怕了。不由热泪盈眶,抽着鼻子哽咽道:“谢谢叔父,我会继续努力的……”
一直没说话的赵守正暗暗叹气,心说这傻孩子,你就是没立功,你叔也会让你搬过来。
赵锦走之前,为了让老哥哥安心,赵昊便告诉他,等赵士禧老实了,就会将其安排与士祯同住。
怎么说他也是巡抚的公子,教训他又不是作践他。
万一哪天被蔡家巷的汉子男上加男了,他可怎么跟老哥哥交代啊?
~~
这时,看门的汉子快步进来禀报,说外头巡逻的兵丁听到动静,问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看向赵昊,赵昊便一脸无所谓道:“你就说,有个蟊贼进来偷东西,我们给抓住了。明天天亮就送去县衙。”
这大半夜的,外头情况不妙,他不敢放外人进来。
被三流古装剧毒害的赵昊,杞人忧天的心说:‘万一要是扮成兵丁的杀手怎么办?’
那汉子便转身去前院回话,门外的兵士一听,也乐得少一麻烦……
当然,若是赵中丞还在,他们肯定会殷勤主动的提出,把人交给他们就成。
只是赵昊不会放人罢了。
回到堂屋,赵守正有些担心的问赵昊,真的是蟊贼吗?
赵昊刚要答话,看到那蔡明审讯完毕回来,便朝他递了个眼色。
“禀公子,就是个普通的蟊贼,想趁着中丞夫妇不在家偷点东西。”蔡明已经听到赵守正的问话,看到赵昊的眼色,马上就明白该怎么说了。
“哎,没想到这皇城根儿下,治安也这么差。”赵昊撇撇嘴,一脸轻松对父亲和弟子道:“又不是头一回了,没事儿,都去睡吧。”
众人便各自回房了。
赵昊却悄悄离开了正院,进入火把通明的后罩院。
这时,蔡明才小声禀明了实情道:“公子,碰上硬茬子了,弄昏了他几次,就是死咬着不说。”
“死士?”赵昊心说还好,没像武侠小说那样,咬破毒囊。
“极有可能。”蔡明是斥候出身,比寻常蔡家巷的汉子精明许多。“反正绝对不会是普通的蟊贼。”
“东西找到了吗?”说话间,赵昊走到了库房门口。
库房中亮如白昼,方文正在翻箱倒柜仔细搜寻。这种需要细心的活计,还是他来做比较合适。
这里头,主要是蔡家巷汉子们带进京的随身物品,不过是些衣物和日常用具而已,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因此高武也没有安排人特别值守。
谁想到,这里就让人偷了呢?
这让高大哥感到十分挫败,所以将审讯交给了别人,自己默默的反省总结,准备跟公子深刻检讨……
就在他终于组织好措辞,准备展开自我批评时,却听方文咦了一声。
“咦?这是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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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从心曰天
后罩院库房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方文从一堆棉裤袄里,找出了个小小的布包裹。
打开那包裹,里头是个尺许长的黄铜圆筒,样式就像李明月的那个银水杯。
赵昊如今也算个文化人了,自然认得那是文人用来装手稿字画的笺筒。
蔡家巷的汉子都是丘八出身,此物当然跟他们没关系。
“为什么早没发现?”赵昊问道。
高武和蔡明面面相觑。
“回公子,这都是咱们离开金陵时穿的棉裤袄,到了山东地界就嫌薄了。”还是蔡明答道:
“公子便在临清给我们全都换了厚冬装。弟兄们都是苦日子过来的,这些替下的棉裤袄还新着呢,就全都打包起来,准备等开春了再穿……也就一直没打开过。”
“嗯。”
赵昊一边摩挲着那做工精致的铜圆筒,一边微闭双目,回忆着当日的情形。
他记得通州伍记一共给他们两辆行李车,一辆装他父子师徒的行李,另一辆装的则是蔡家巷汉子们的。前一辆物品贵重,就跟在赵昊他们的马车后。当时被蔡家巷的汉子团团围住,对方是没有机会触碰的。
但后一辆马车跟在最后,完全处于无保护状态。
八成是那被追赶的骑士,眼看逃不掉了,就在双方交错的瞬间,将这铜筒插进了那堆棉裤袄里……
赵昊缓缓睁开眼,目光又落回那个铜筒。
然后他沉声对三人道:“你们今天什么都没找到,不管谁问你们,都要这样说。”
“是!”三人忙一起应声。
他们都是有脑子的,自然知道对方出动死士寻找的东西,绝对干系重大。
一个弄不好,会把大家都害死的。
~~
赵昊命高武今晚加强戒备,防止对方卷土重来。
虽然他也知道可能性不大,毕竟不到二里就是紫禁城,怕是谁也没那个胆子闹大了。
不过还是小心为上,狗急了还会跳墙不是?
然后他回到房间关上门,盘膝坐在炕上,将那铜筒竖着搁在炕桌上,端详了足足盏茶功夫。
到底看还是不看?
最后他决定,还是看吧。反正跟人说没看,对方肯定也不会相信了。
说难听点,咱就是死,不也得做个明白鬼?
想到这,赵昊便伸手抓住那铜筒,先晃了晃听听里头的动静。
听到沙沙的纸声他便放了心,这说明里头没装什么毒液、毒粉之类……
又仔细检查了铜筒一番,确定没有什么一碰就发射的机关。
被电视剧毒害的少年,又用纱布蒙住口鼻,带上了皮手套,终于咬牙拧开了铜筒盖。
然后他从里头倒出了两本册子,还有一方嵌着数枚不同颜色宝石的金色异形印章。
赵昊先垫一垫那印章的份量,发现居然是纯金的。再看光泽,应该铸成有些年头了。
那印柄上嵌的宝石,共有红、绿、蓝、黄、黑五块,每块只有小指甲盖大小,排列成五角星的形状。
再看印面已经被印泥染得通红,显然是正在使用中的玩意儿,然后他辨认那印章上的字样。
“大……宋……国……徽……王……印。”
“宋朝有个徽王吗?只听说有徽宗……”赵昊嘟囔一声,将这枚莫名其妙的印章丢到一边,然后戴着手套翻看起第一本册子来。
只见封皮上写着‘嘉靖四十五年绸布进货账’。翻开一看,上头也与此时店铺的账本别无二致,尽是些某年某月某日,自某处进某物若干。
可就是这么本看似与寻常账册无异的玩意儿,却让赵昊的小脸都绿了。
好比二月上旬账上记载着:
初一,自九龙山进素绸三千三百二十匹,白丝一千一百丸……往日本。
初三,自龟山进白丝一千七百丸,大飞纹纱绫三千端,中飞纹纱绫两千端,并纱绫一千端……往日本。
初五,自小巫子山进赤丝两千丸,素绢六百匹,花绢一千三百一十匹……往吕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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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自桃花山进花绸一千五百匹,白丝六百丸、色丝五百丸……往济州。
初八,自一岳山进原色布五千端,染色布五千端……往日本。
初十,自大竹山进大白绉绸一千匹、色缎子五百一十匹……往日本。
~~
除了初五、初六那两批,分别发往吕宋、济州的货物之外,二月上旬其余货物皆发往日本。
而不管是去吕宋还是日本,在嘉靖四十五年,统统都是走私!
赵昊略一匡算,我的个乖乖,十天时间就走私了二十万两银子往上的货,不得要一百艘大唐船才能装的过来吧?
且二月还是个淡季,这一年下来,怕是要走私千万两银子的货物吧?这还单单只是纺织品生意而已……
不用说,这些山名都是用来代指供货商家的。
其实到这里,赵昊也不过只是小脸发绿而已。
但当他翻到另一个薄薄的册子时,登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竟然是这家超级走私商的付款记录册,上头清晰的列明了每一笔付款的流向。
包括付款时间、付款金额、付款钱庄,付款人的户头以及收款人的户头……
虽然那些收款人八成都是化名,可诸如万源号松江分号、亨通记杭州分号、万源号无锡分号之类的票号名称,全都用的是真名。
只要官府拿着这本账册,去对照那些钱庄的账目,很容易就能从那些化名的户头上,追查到这一笔笔巨款真正的流向。
毕竟,钱还是在自己账上放心。让经办人过渡一下,不过遮人耳目而已,最终还是会归到真正主人的名下。
~~
赵昊猛地摘下充作口罩的纱布,大口喘着粗气。
“这下惹上大麻烦了……”
他完全可以肯定,这是海商的账册无疑!
虽然只是极小部分的账目。
但赵昊相信只要朝廷愿意追查,很容易就能从这两本进货账和付款账中,揪出那些和海商勾结走私的人来。
然后可以把整个东南的贩私网络连根拔起……
而朝廷,已经穷的揭不开锅,都开始寅吃卯粮了。
不然也不会枉顾太祖遗训,依然开海通商。
不就是穷逼的吗?
若是让隆庆皇帝知道了,原来上千万,不,几千万两的白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源源不断流入大明……
赵昊仿佛看到东南沿海人头滚滚、腥风血雨的画面了。
而且定然还包括自己师徒父子的脑袋……
在这恐怖的画面震慑下,赵昊彻底怂了。
他决定,当从没看到过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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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走后门
赵昊不是个怕事儿的人,但这次他真的被吓住了。
这两本账册实在太要命了,一旦泄露出去,成千上万的人头不保不说,自己也肯定是死路一条。
那些‘桃花山’、‘九龙山’、‘龟山’所代表的巨商豪族,肯定要将泄露的人生吞活剥、挫骨扬灰了。
思来想去,他发现只有死不认账一途了——这账本压根就不在我这儿,我看都没看过,看看这样能不能糊弄过去吧。
想好了应对之后,他先从那两本账册中,摘抄出重要的信息,诸如那些山名代号,还有那些钱庄信息,那些收付款的人名之类……
且为了安全起见,这怂货用的是英文。
比如,九龙山写作‘Jiulong Mountain’,桃花山写作‘Peach Hill’……
待到摘抄完毕,他便颤抖着手将两个账本丢进了火炉中。
那金质的印章一时无法毁掉,赵昊只能先妥善藏好,留待日后处置。
做完这一切,他又将高武、蔡明和那个谁叫进来,仔细对他们讲明利害。让他们知道,比死更可怕的,是将昨晚的秘密泄露出去。
三人都是懂道理的,这还是他们头回见公子脸成菜色呢,哪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忙发誓就是死,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哎,去吧……”赵昊怅然点点头,心说按照古装剧的套路,应该将他三人灭口的……
只是赵公子目前既没那本事,也狠不下那个心罢了。
待高武走到门口,赵昊才想起一事,又吩咐道:“对了,天亮把那贼人送去大兴县衙。就说昨晚他来偷东西,被你射在腚上了,然后同伙吓跑了,其余不用多说。”
按照大明的法律,夜里有人闯进来,当场格杀都不犯法,就更别说射他一发了……
高武点点头,给了公子一个安慰的笑容。
赵昊苦笑着点点头道:“放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
天亮,高武便按照吩咐,带了两个人,将那被折磨的半死不活的贼人,抬着去了大兴县衙。
县里的官差一听说,居然有人敢夜入三品大员的府邸盗窃,登时不敢怠慢,忙直接禀报给了知县大老爷。
大老爷也吓了一跳,不管什么案子,只要牵扯到大人物,那就是大案要案。必须要当成大事优先来办,不管能不能破案,态度必须首先端正。
于是他马上命衙役将人犯提至二堂,准备好生盘问一番。
可谁知刚把架势摆开,还没打杀威棒呢,他的幕僚便走过来,小声耳语道:“顺天府的倪推官来了。”
“来就来呗,没看我在问案吗?”大老爷听了不太爽。
虽说顺天府管着县里的方方面面,可按照官场的规矩,府衙的官是不该来县衙的。有什么事都必须通过公文传达,以示不过度插手县里的公务。
尤其是这种府县同郭的情况,就更应该避嫌了。
“他就为了这个案子来的……”幕僚压低声音道:“说是府尹大人之命。”
“哦?”听说是堂堂正三品顺天府尹下的命令,大老爷终于软了。
“先将人犯押下去,本官回头再审。”他便一拍惊堂木道:“退堂!”
官差们面面相觑,心说大老爷今天怎么了这是,家伙什儿都摆好了,玩人呢?
只好先把人犯收押,再去找个大夫来给他处理伤口,以免再开堂时死了。
~~
退堂后,知县匆匆赶回自己的签押房,果然见顺天府的倪推官,正坐在外间的官帽椅等他。
推官和知县在别处都是平级的正七品官,榜下即用的新科进士若是外放,大都从这两个位子上开始仕途。
但顺天府是京府,大兴县是京县,情况又有不同——顺天府的推官比别处高了一级,是从六品的。而大兴县令比别处则高了两级,是正六品的。
因此那倪推官起身客客气气向知县行礼。
“下官拜见邱令尹。”京县的知县才能称‘令尹’。
“帐干可是稀客哇,”邱知县脸上这才有了笑模样,让人看茶后,与倪推官分主宾落座。
“不知帐干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帐干是推官的雅称,虽然不知雅在哪就是……
“是有公干。”倪推官笑笑,将一份手劄递给邱知县道:“奉明府命,将昨夜行窃赵中丞家的窃贼,提去顺天府审问。”
“哦?”邱知县忙郑重其事接过手劄,见上头潦草写着一道命令,用的也是府尹大人的私章,而不是顺天府的官印。
“这怕是不合规啊?”邱知县颇有些为难。府里从县里提人,是需要签发正式文移的。
“县里不是还没过堂吗?”倪推官便笑笑道:“府里已经接管了南直隶举子被盗案,就当府里直接把人拿了吧。”
“这……”
倪推官的说法也算合理,变通一下就没有什么违规的地方了。
但能当稳京县知县的,哪个不是生着七窍玲珑心,闻言就察觉出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来——往常府县之间不说推诿扯皮吧,至少顺天府是不会,如此主动要县里移交案件的。
有时候就是刑部、大理寺下来劄子催促,顺天府都按部就班、不为所动……
顺天府尹乃正三品大员,而且不是一般的正三品。
一般正三品衙门都是用铜印,唯有顺天府尹与督抚一样,皆是用银官印,视同封疆大吏。
是以府尹大人只需要对皇帝陛下负责,对首辅、天官、总宪等寥寥数位大佬俯首帖耳就够了。
如此尊贵的府尹大人,怎么会对这点小事如此上心?
只怕这案子背后,有什么不得了的牵连,府里的行为才会如此反常吧……
想到这,那知县反而不敢多管闲事了。他赶忙站起身,压低声音道:“谨遵明府谕命。”
“多谢令尹通融,日后必有厚报。”倪推官松了口气。
~~
邱知县写了条子,让幕僚带着倪推官,将刚收押的犯人提走。
倪推官也没走前门,直接带着两个人,从后门将那贼人抬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幕僚撇撇嘴,心说这是要私放人犯的节奏啊?
因为顺天府衙门和大兴县衙就在对街,真要去府衙的话,哪用得着坐马车?用门板直接抬过去多省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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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知个腚上中箭的小毛贼,哪来这么大面子,居然要让堂堂顺天府推官,来给他走后门。
让人吃惊的是,令尹大人都不敢管的闲事,他一个小小的幕僚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却认认真真记在了小纸条上,也不知要禀告给哪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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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敢抓我爹?
马车颠簸的厉害,让那刚处理好伤口的贼人,又染红了腚上的纱布。
贼人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却保持着对他来说,最痛苦的跪姿,一动不敢动。
倪推官并不在车厢里。
反倒是那藏身在安化寺的柴总管,盘膝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看着贼人。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柴总管冷冷问道:“踩点那么久,东西没找到,还让人家抓了活口?!”
“通常他们后院是没人看守的……”那贼人这个懊悔啊,他也想不通,为何这么倒霉被抓住。“没想到他们会那么警觉,一吹哨子几十个人一起冲出来,而且还有劲弩……”
其实赵士祯那种四十步的手弩,远远够不上劲弩的标准。但贼人为了减轻自己的处罚,只能把他们往厉害里吹。
“对你用刑了?”柴总管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冷哼一声道:“他们都问什么了?”
“就是问我们到底有何目的,但属下对杨府爷发誓,我什么都没说!”贼人忙拍着胸脯道:“他们见从我嘴里问不出什么,便把属下当成一般的蟊贼,天亮就送去县衙了。”
“哼……”柴总管又反复盘问,见贼人翻来覆去说得都没差,这才冷声道:“不能马上就放了你,万一赵家人再问起案子,顺天府也无从交代。”
“是……”贼人暗暗松口气,要是总管说他立马可以离开,他反而要担心,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
柴总管下了那辆马车,进到跟在后头的另一辆车上。
倪推官也在上头。柴总管便将了解到的情况,简单讲给倪推官,然后淡淡道:“这人还是快点瘐死利索。”
“也是,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推官点点头,满脸无奈道:“其实,我也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都这种时候了,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柴总管不悦的拧眉道:“还是曹府尹没跟你把话说明白?”
“行了,我就是发句牢骚……”推官闻言也是一脸郁闷。“说要撒手了吗?再说我撒的了手吗?”
这么久找不到东西,所有人都压力很大,很焦躁。
但找不到东西的严重后果,迫使两人稳定下情绪来,重新合计下一步该怎么走。
“要不豁出去了……再找找我们少尹家?”推官把心一横道。
“这些天我调查过,你们吴少尹的侄子,乃是跟着赵家人一起进京的。”那柴总管却摇摇头,沉声道:“所以那时候他们是在一起的。”
“你的意思是?”倪推官似懂非懂的看着他。
“我不想再努力了。”便听柴总管道:“请你们府尹出手吧。把他们的人抓起一两个,只要东西在他们两帮人手里,就一定能逼他们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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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倪推官寻思片刻,知道也确实不好再偷下去了,不然只会增加暴露的危险。
他便点点头道:“成吧,我回去跟明府禀报。”
“嗯。”柴总管看看外头飘落的雪花,忧心忡忡道:“不把这事儿弄利索,明年南边的买卖该怎么办啊?”
“知道了。”倪推官点点头道:“我会尽快拿人的。”
顿一顿,他有些庆幸的笑笑道:“好在赵锦已经南下贵州了,不然有他罩着,我们还真不好拿人呢。”
“嗯。”柴总管点点头,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个法子,很中!
~~
翌日中午,赵守正应邀去紧挨着西苑的衍圣公宅参加文会。
衍圣公府在曲阜,但衍圣公按例每年都会进京朝贺,是以腊月后便会住进皇帝赐的宅邸。
衍圣公身为孔圣后裔,也不能光磕头祭祀啥也不干,便主动认为自己有教化天下儒生之责。进京这段时间,会定期邀请有名望的儒士、和年轻的才子俊生来府上举行文会、奖掖后学。
虽然他主要是为了刷存在感,但读书人还是无不以接到衍圣公的请柬为荣的。
几日前,衍圣公府的人便送来请柬,却只请了赵守正一个。三阳并没有受邀,更没人邀请赵昊这个小孩子。
这充分说明了衍圣公的邀请,是只看名气,不看实力的……
进京以来,赵守正接济馈赠了不下百余人,花出去一万多两银子。
如今他‘及时雨’的名声已经传开了,自然比儿子和徒孙在京城更有名。
所以他接到了请柬,旁人没有。
赵昊和三阳都说他该去,认为这是露脸的好机会。
于是向来从善如流的赵守正便穿戴整齐,坐着轿子出了春松胡同。
谁知刚出胡同,轿子便被人拦下了。
“请问轿上是应天府举人赵老爷吗?”一个头插鸟毛的官差,皮笑肉不笑的问道。
“正是我家老爷。”方文闪现道:“你们有何贵干?”
“抱歉,顺天府请赵老爷回去,问几个问题。”官差便拿出了盖着通红大印的牌票。
“我家老爷受衍圣公邀请,去公宅参加文会。”方文便扯大旗、作虎皮,想要让那官差知难而退道:“改日有暇再去府衙听训吧。”
“那不行。”那官差却一挥手,让手下围住了轿子道:“上峰有命,今天务必请到赵老爷。”
“到底什么事?”赵守正掀开轿帘,不悦的看着那官差。
“是应天府举子失窃案,赵老爷身为报案人,应该配合顺天府查办。”那官差陪着笑,伸手道:“请吧。”
“嗯……”赵守正朝方文递个眼色,便坐回了轿中。
轿夫们在官差的催促下,磨磨蹭蹭抬起轿子,沿着东单牌楼,往顺天府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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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西院,赵昊这两天晚上老做噩梦,此时正歪在炕上补觉。
三个徒弟和赵士祯在外间做几何题,赵士禧则继续跟着汉子们练拳……
就在众人以为这天,又要像往常一样平安渡过时,方文一溜烟跑了进来。
“你看清谁进去了吗?”堂屋里,王武阳看着被掀动的门帘问道。
“没看清。”王鼎爵道。
“那就是小方……”华叔阳道。
“嗯,除了他没别人。”赵士祯也很赞同,于是四人继续埋头比赛,要看看谁能最先解出这个命题来。
须臾,却听里头响起稀里哗啦的声音,然后便是师父暴躁的喝声:“好哇,欺负上门来了,以为本公子没人是不是?”
四人赶忙丢下笔跑进去,便见师父铁青着脸,在方文的服侍下换穿外出的衣裳。
“师父,怎么了?”大弟子忙问道。
“你们师祖被人抓走了。”赵昊穿好靴子,双脚踩在地上,黑着脸道:“我现在要去把人捞回来!”
“我们陪师父一起去!”
“我再叫上我哥!”
“去,都去!”赵昊重重点头,咬牙道:“给我把消息散布出去,找来的人越多越好!”
发火归发火,他可丝毫不敢托大。
那是顺天府啊,能不能把人捞出来,他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
既然大家心里都有鬼,那就把事情闹大吧,闹得越大就越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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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赵昊救父
赵昊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等他赶到顺天府衙门时,赵守正的轿子正好被抬进门去。
“父亲!”赵昊着急的大叫一声,从马车上踉跄着跳下来,要不是高武眼疾手快把他扶住,非得摔个狗啃泥。
“儿子……”赵守正已经在轿子里慌成狗,闻声赶忙探头出来,满脸惶然的看着赵昊。就像是被欺负的孩子看到父母一样。
可惜,这里是天下第一府衙顺天府,可不是好说话的上元县衙。
守门的兵丁将赵昊一行拦住,然后轰然关上了栅门……
天下的府衙都是用衙役,唯独顺天府与省一级衙门一样,用的是正规军队守门。
赵昊和赵士祯,急的摇晃着大门聒噪起来。
“要造反吗?不看看这什么地方?”当值的百户厉喝一声道:“冲击顺天府可是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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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看他们穿貂裹裘、贵气逼人,不敢太放肆呢,要不早就让手下兵士拿枪戳上去了。
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赵昊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守正的轿子,被抬进了府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那百户冷声道:“快去通禀,我要见你们少府!”
“你是谁?”那百户狐疑的打量着赵昊,心说这小子明明管那举人叫爹,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我是他侄子。”赵昊冷笑一声,让赵士祯呈上名刺道:“你爱送不送,反正晚上他得回家。”
按说这时候该用门包解决,但赵公子的牛脾气上来,还门包呢,打你个满头包都算轻的。
“你等着……”见赵昊说的这么硬气,那百户反而不敢造次了,接过那名刺递给一个兵丁,让他送给少府。
~~
顺天府丞是府衙的二号人物,除了辅佐府尹大人完成各项差事之外,还掌管顺天府所辖二十四县的学校和考试,其权重不是一般同知可比。
府丞在顺天府官署内是有独立的衙门的。
进去府衙仪门,正中是府尹正衙,左首便是吴时来的府丞衙,右首则是三尹治中衙。
府丞衙内与正衙一般,有大堂、二堂、三堂,后头也有个小小的四合院,可供府丞全家居住。只是一般佐贰官是不会住在衙门里的,毕竟上班时对正印官俯首帖耳已经够郁闷了。
但凡有可能,谁会愿意下班时全家老小,还要继续看长官一家的脸色?
那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是以吴时来大都住在外城的私宅中。
每日进城上班虽然路程挺远的,但他也没有搬家的意思,毕竟徐阁老已经暗示,过了年就会把他放到江南去了。
这会儿,吴少府刚从府尹那里回来,准备沏一壶好茶,看看今日的邸报,然后优哉游哉等午饭。
天下的副手有两种,一种累的要死一种闲的要死。闲死的副手又有两种,一种是被上官晾,另一种则是后台太硬,上官惹不起,索性就像神仙一样供起来。
吴时来自然是后一种的后一种了。
反正也在这里呆不长,他也懒得管闲事,便这样一天天的混日子呗。还正好有空多往徐阁老家跑跑……
他便在邸报上看到,户部尚书马森的奏表上说,‘太仓见存银一百三十五万四千五百六十二两,岁支官军银一百三十五万余两,边饷二百三十六万余两,补发年例一百八十二万余两,通计所出须银五百五十二万余两。以今年抵箕,见存银仅够三个月用。’还有今上的朱批曰:‘帑匮至此,朕用度毫未妄费,卿其悉心核计。’
说白了,就是朝廷账上的钱,只够用到三月的。三月往后的开支,便没地方着落了……
吴时来被触动了那颗忧国忧民的心,长长叹了口气。
然后就要翻看下一页。
忽然,门子进来禀报说,有个叫赵昊的递帖子求见。
“哦?”吴时来登时放下心事,笑道:“快快有请。”
~~
须臾,赵昊在门子的带领下,进入了规制宏大的顺天府衙署。
当他进来府丞衙时,便见吴时来已经笑眯眯的等在院中了。
“贤侄来得正好。”吴时来笑着摆手,挥退门子道:“你的诗,元辅已经看过了,有点意见让我传达给你。”
“叔父,小侄我此刻忧心如焚,怕是听不进去。”赵昊行礼后,便摇头苦笑。
开玩笑呢,我现在就指着这点事儿拿住你呢。
“哦,怎么?”吴时来奇怪问道:“谁欺负你了不成?”
“我爹让你们顺天府给抓了。”赵昊咬牙切齿道。
“啊?真的?本官完全不知情。”吴时来吃了一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赵昊仔细观察吴时来的表情,见他似乎真不知情。
不过想想也是,府丞县丞之类都是后娘养的,人家办什么事儿,完全不必经过他。
便强压着火气,将赵守正被带到顺天府的事,讲给吴时来。
“这不是胡闹吗?你爹是举人,三传不至,才能强制拿人的!”吴时来听完之后,反而愈加糊涂了。
“人家直接派官差拦住他的轿子,他不来也得来。”赵昊黑着脸道:“说是为了应天府举子被盗案,我还从没听说不抓犯人抓苦主的呢!”
“贤侄稍安勿躁,你先跟我进去喝杯茶,叔父让人去问问情况。”吴时来还是有担当的,包揽下此事道:
“放心,有本官在,不会让令尊吃亏的。”
赵昊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深深作揖道:“请叔父帮忙寰转,小侄感激不尽。”
“本官说过,把你当成亲侄子,那就不要这么见外。”吴时来拍着他的后背,将赵昊让进屋里,然后叫门子去打听情况。
这衙门里四处透风,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不一会,门子便回禀说,确有此事——一个叫赵守正的应天举子,被倪推官请到他那里喝茶去了。
吴时来一听松了口气,人要是府尹或者通判那里,说不得他还得斟酌一下。
一个小小的推官,就没必要那么多顾忌了,他便朝赵昊一挥手,笑道:“走,贤侄,我们过去看看。”
“好嘞。”赵昊闻言心下大定。
虽然吴时来没明言,但听他轻松的口气,似乎在这府衙里,府丞大人的面子还是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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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大奸似忠赵守正
在顺天府一众官老爷里,推官排第七,佐贰官垫底。
自然也就没有专门的衙门,只在六房后头,拥有一个独立的推官厅了。
此时,倪推官便坐在自己的大案后,阴着脸上下打量着举人打扮的赵守正。
“说吧,你们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人此话从何说起?”赵守正两手一摊,摸不着头脑道:“学生可是原告来着。”
“哼,为何那贼子旁人不偷,专门盯着你们南直隶的举子下手?”倪推官冷声质问道:“是你们有什么过节?还是拿了人家什么,不该拿的东西?”
他把最后六个字咬得极重,同时死死盯着赵守正,想从其情绪波动发现些端倪——这是刑名官员必修的技术。
倪推官相信只要那东西真在赵家,这位赵家的家长一定会知情的。
“大人这话应该去问那贼人,怎么反倒问起学生来了?我也是一头雾水啊……”
然而赵守正的脸上,却只有浓浓的不解,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来。
“那贼人本官自然会问,现在我问的是你,给我仔细想想,你那里,到底有什么让人家惦记的东西?”
“啊,大人这样说,我可就想起来了。”赵守正一拍脑门,露出恍然神情。
“快讲!”倪推官身体前倾,两眼放光的盯着赵守正。
“钱啊。”赵守正便理所当然的答道:“许是学生仗义疏财,对同年多有接济,让人以为学生肯定有很多钱。”
“胡说……”倪推官泄气的往椅背一靠。
“怎么是胡说呢?”赵守正不解问道:“做贼的不就是盗窃钱财吗?哦,对,还有采花贼……”
“嗯……”
倪推官控制住要暴走的情绪,眼眯成一条线,手摸着修剪整齐的短须。心里暗暗道,此獠要么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憨憨,要么就是心理素质极佳的大奸之徒。
但本来抓赵守正就是在赌运气,倪推官当然不会因为他有可能不知情而放人。而是要想方设法看一看,能不能从他这里,把那样东西找出来了。
看来,这是一场艰巨的拉锯战了……
“不要以为你是举人,就可以肆无忌惮,只要我们明府行文礼部,立马就能剥夺你的功名,让你变成平头百姓。”
倪推官做好了心理建设,决定先吓唬吓唬他。
“看你这么大年纪,辛辛苦苦中举不容易。为了件与你们无关的东西,走到那一步,值吗?”
“不值。”赵守正摇摇头。忽然想到儿子和那上元县张知县的交涉,便苦着脸东施效颦道:“大人,你开个价吧,多少钱能放我走。”
“什么?”倪推官一愣,旋即才听明白,合着这厮将自己当成敲竹杠的了。不由大怒的拍案道:
“一派胡言,你把本官当成什么人了?!”
赵守正缩缩脖子,心说反正不是好人。
倪推官是连哄带吓,花样出尽,可就是从他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
这倒不是赵守正嘴巴多严。而是前一晚他乖乖睡觉去了,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
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问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自然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倪推官一阵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是举人,就没法收拾你!”
他便命人将赵守正关到班房里,好生招待。
班房设在三班衙役当班的院子里,用来临时关押还没定罪,犯事儿较轻的疑犯的场所。
就像牢房里有牢头,班房里也有班霸。进去的疑犯都要立规矩,受班霸欺负。
甚至很多时候,班霸都是官差故意安插在班房里头,监视犯人、套取犯人的口供的。
倪推官决定用班霸收拾一下赵守正,这些恶棍才不管你什么举不举人呢,只要有赏钱,绝对不手软……
~~
差役刚要把赵守正带出推官厅,正撞见赵昊跟着吴时来进来。
“父亲!”赵昊忙跑到赵守正面前道:“他们没欺负你吧?”
“还好还好。”赵守正紧紧抓着儿子的手道:“我儿担心坏了吧?”
见赵昊是少府大人带着来的,差役倒也没有阻拦二人。
“你们在这儿等着。”吴时来是见过赵守正的,与他见礼之后,吩咐差役不得为难赵昊父子,便板着脸进去了推官厅。
~~
倪推官赶忙从内堂出来,迎接少府大人。
“倪贤弟,外头那赵孝廉乃本官世兄弟,”吴时来压着火气,客气问道:“请问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他这个府丞名义上什么都能过问,可除了学政系统外,其余钱粮刑名之事上,并没有多大的权威。
“哎呀,这不成大水冲了龙王庙吗?”倪推官心说果然打马骡子惊,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便一脸惊喜道:“那太好了,还请少府帮着劝劝他,早点把东西交出来,便可回家。”
“什么东西?”吴时来一愣道:“这里面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既然少府发问,下官也就实话实说了。”倪推官便压低声音道:“是陆炳家里的一本账,现在我们怀疑在他们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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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吴时来闻言倒吸口冷气。
陆炳是谁?前朝嘉靖皇帝最信任的奶哥哥,本朝唯一一位三公兼三孤的官员,当了二十多年的锦衣卫大头领!
在嘉靖朝,那真的是跺跺脚,京城摇三摇的一等一的大人物。
当年陆炳可谓权倾天下,富甲天下,传说他的全部家产加起来,要超过一千万两白银,堪称大明首富了。
但他做的坏事太多,充当嘉靖皇帝爪牙,迫害死不少忠良之士。还长期对裕王进行监视,给未来的皇帝陛下造成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虽然陆炳几年前已经去世,但隆庆皇帝依然对他怨念深重,登基后立即兴起大狱,追查他当年的罪过。
结果非但将他的儿子、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绎,弟弟太常卿陆炜等人悉数下狱,严加拷问,还查抄了陆家在京师、江浙等地的全部家产。
据吴时来了解,此案至今仍在侦办中,据说已经挖掘出陆炳的十大罪状。但查抄到的家产远远低于朝廷预期……
在太仓银只够用三个月的背景下,朝廷对陆家传说中的千万家产的饥渴,也就可想而知。
吴时来听说,陛下专门派了东厂的人前去浙江坐镇追赃,将陆家上下三百多口全都关在牢房里。他们一天不把转移的财产吐出来,就一天不放人!
这时候从陆家手里流出来的账册,该有多要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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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我就问你怕不怕?
但吴时来何其精明?焉能被倪推官三言两语给唬住。
他沉吟少顷,狐疑问道:“这是钦案,自有刑部和东厂查问,怎么成了我们顺天府的事了?”
“这……”倪推官被问到了痛脚,讪笑一声道:“下官奉命行事而已,少府若有疑问,还是直接去找明府吧。”
“这是明府的吩咐?”吴时来眉头皱的更紧了,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不然下官吃饱了撑的啊。”倪推官皮笑肉不笑道:“少府问过明府后,只要明府说放人,下官立马将赵孝廉恭送出衙。”
“本官自会去问过。”人家把顶头上司抬出来,吴时来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道:“但在这之前,本官可否先把人领到府丞衙中暂候?我赵贤弟是有功名的人,班房那种地方怎生待得?”
“好说好说。”倪推官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给府丞大人,只好打消了把赵守正送进班房料理的念头。“少府尽管把人带走,只要不离开衙署就成。”
“这点规矩本官还是懂的。”吴时来点点头,心说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
两人谈妥后,倪推官便将吴时来送出厅堂,对那官差吩咐道:“把人交给少府吧。”
“在下可以走了吗?”赵守正闻言一喜。
“暂时还不行。”吴时来略有些尴尬的摇摇头。
“为什么?”这话却是赵昊问的,他怒视着倪推官,一副要讨个说法的样子。
“大人说话,你个小孩子少插嘴。”倪推官不爽的瞥他一眼,却没把十四五岁的赵昊放在眼里。
“贤侄,倪帐干有案子,需要令尊配合调查一下。”吴时来只好含混解释一句。
“那我们先回家,有需要时再来吧。”赵昊卡住话头道:“推官大人事务繁忙,不会整天就问这一个案子吧。”
“不行!”倪推官见这小子还要生事,不由硬邦邦道:“案子没查清之前,他不能离开衙署一步。”
“世叔,你看清楚了,这可不是我故意不给你面子。实在是此獠欺人太甚!”
赵昊先对吴时来道声罪,然后怒指着那推官道:“你惹了你不该惹的人,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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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推官见他这副嚣张的纨绔做派,愈发不喜道:“你不就仗着赵中丞的面子吗?不过他现在不在京城,你小子还是少自取其辱,省得给中丞丢脸!”
“当我老哥哥不在,我们就没办法了吗?”赵昊冷笑连连道:“我现在把话撂在这里,一个时辰内不放人,后果自负!”
“呵呵……”倪推官气极反笑道:“你小子是在小地方霸道惯了吧?这顺天府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说着他双手抱在胸前,同样冷笑道:“本官倒要看看,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我们南直隶的举子纷纷被盗。你这厮身为顺天府推官,不思抓贼破案,却抓着苦主不放。我看你八成跟那些贼人就是一伙的!”
赵昊与他针锋相对。
倪推官让他说得瞳孔猛地一缩,色厉内荏的喝道:“一派胡言!”
“还有那日,你拿着顺天府的牌票在城外设卡,查车的却是一些来历不明的劲装豪奴!”赵昊却不依不饶的喝道:“顺天府是为天子看家的,什么时候成了势豪之家的走狗?”
“还有这事儿?”吴时来也看向倪推官,他听侄子说起过,在进城路上被拦下,却不知道查车的居然另有其人。
“那是人手不够,临时借用的而已。”倪推官愈发心虚,结结巴巴的向吴时来解释道。
“今天你要是不放人!”赵昊马上踏前一步,冷冷的睥睨着倪推官道:“今天我就能扒了你这身官衣,你信不信?”
“好大的口气啊。”倪推官也踏前一步,和赵昊斗鸡似的大眼瞪小眼。“本官倒要看看,你打算怎么扒我这身官衣去?”
赵昊不屑的冷笑一声道:“不妨告诉你,我三个徒弟都是今科的举子。家父在举人中,更是有‘及时雨’美誉,这次他因为举子们的案子蒙冤入狱,你说那些受过他接济的举人,听到这个消息还能不能坐得住?”
“现在我的学生,已经把消息散播出去,南直隶的举子们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赵昊两手张开,吓唬着倪推官道:“到时候一两百举子云集顺天府门外一起喊放人,我就问你一声,怕不怕?!”
“这,这……”倪推官听得冷汗都下来了,他能不怕吗?这可是天子脚下,别说一两百举子了,就是一两百老百姓聚集到顺天府衙外,第二天都能传到皇帝耳朵里。
而这件事,他们最怕让皇帝知道……
~~
倪推官万没想到,自己没让少府大人压住,却被个十四五岁的毛孩子给吓唬住了,只好求助的看向吴时来。
“唉……”吴时来心里暗叹一声,他毕竟是顺天府的官员,堂堂四品朝廷命官。方才听了倪推官所说隐情,反倒没法再偏帮赵昊了。
“本来是件小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于是他拉住赵昊,低声劝道:“这事儿包我身上,你先和令尊一起过去等着,天黑前给你消息。在老叔的地盘上,你还担心令尊会被人欺负了吗?”
赵守正也从旁劝赵昊道:“是啊儿子,别让吴少府为难了,为父清清白白,让他们查去就是了。”
“哼……”赵昊这才一脸愤然的不再坚持,却仍强调道:“一个时辰内,必须放我父子离开,不然后果自负!”
“哼……”倪推官也哼一声,却不敢再跟这少年顶杠了。
其实赵昊之所以要发这么大火,除了真生气外,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策略——俗话说‘做贼心虚’,真正拿了东西的人,和被冤枉的人,心态上是截然不同的。
前者是恐惧为主、后者则是委屈为主。
受了委屈就要喊啊!不然别人会以为真没冤枉你的……
现在就盼着,三阳那边能给力一点了。
~~
吴时来好容易稳住了赵昊,让他和赵士祯先去府丞衙等着。
然后吩咐倪推官,赶紧带人出去守着。
真要是有成群的举子过来,就好言劝退,千万别让他们聚集到顺天府街上来,更别和他们发生冲突,让事态愈发难以收拾。
倪推官也知道,一个弄不好,自己真要吃不了兜着走,赶忙应声而去了。
吴时来则急忙忙赶往正衙,到签押房求见府尹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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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冲冠一怒为赵郎
十王府街,长公主府。
暖阁外,啪啪啪啪的算盘声,雨点般响成一片。
进了腊月,京城诸多皇庄、皇店的管事们,便带着本处的账本来府上报账。
十几名账房一手飞快的拨动算盘,一手提笔工整的记录着盘账的结果。
他们要在几天内,将上百本账目全都核算完毕,然后汇总成一本总账,好让长公主殿下向隆庆皇帝禀报。
~~
暖阁内,长公主殿下慵懒的靠在软榻上,手里拿着柳尚宫呈上的账页,两眼却没有焦点。
柳尚宫见状暗叹,哎,殿下又又又走神了。
果然,便听长公主幽幽问道:“你说,明月的脚,好了没有?”
“这才几天,哪有那么快?”柳尚宫无奈道:“怎么也得养到过年吧。”
“哎,看来得另想办法了。”长公主无意识的将那张纸搓成管状,越搓越细道:“那你有没有好主意,让本宫能再见赵郎一次?”
“奴婢没有。”柳尚宫郁闷道:“奴婢只知道,殿下再搓下去,外头那些账房就要前功尽弃了。”
“哦?”长公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手里的纸,搓成根棍子了。
忙讪讪将其小心展平道:“要不,本宫也做个文会吧?”
‘噗……’柳尚宫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殿下啊,你不是唐朝的公主啊,而且你还是个寡妇。
这要是把一群老爷们弄家里开个堂会,我的天哪,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估计隆庆皇帝脾气再好,也得把殿下揪过去狠狠骂一顿吧?
至于她这个可怜的尚宫,毫无疑问将成为公主的替罪羊,被宫正司活活打死……
可怜的柳尚宫正搜肠刮肚,想着如何打消长公主这一愚蠢的念头时。
便见府上的宦官头领,中使司姬司正快步进来,凑在公主身边小声道:“殿下,刚刚接到禀报,赵孝廉被顺天府的人给抓了。”
“什么?!”原本懒懒散散的长公主,闻言一下子坐起来,一把撕碎手中账页,厉声道:
“你给本宫说清楚?!”
~~
长公主这一嗓子传到暖阁外,把战战兢兢的账房们,吓得一哆嗦,纷纷拨错了算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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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这得打哪重算啊?账房门想死的心都有了。
长公主却已经顾不了这些了,听姬司正禀报完之后,她便进入了暴走状态。
“来人啊,给本宫摆驾,我要去顺天府!”
柳尚宫和姬司正忙拉住她,苦苦相劝道:“殿下,使不得啊,你这一去,可不就什么都明了吗?”
“是啊,殿下,你这不是救赵孝廉,是在害他啊。”
“本宫不能看着赵郎被他们欺负了!谁也不能欺负他!”长公主眼泪刷得就下来了,痛心疾首道:“万一他们要是对他用刑怎么办?”
“顾不了那么多了,本宫先把人救出来再说……”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说着她又要往外冲。
“殿下,没那么严重,请赵孝廉去的是顺天府,又不是东厂锦衣卫。”柳尚宫使劲把她往回拖。
“读书人做主的地方还是讲规矩的,”姬司正也劝道:“赵孝廉怎么说也是个举人,他们不会对他动粗的。”
两人好劝歹劝,好容易把长公主拉回了软榻上。
“那也不能这么干等着。”长公主紧咬着朱唇,寻思片刻,忽然眼前一亮道:
“把承恩给我叫来!”
柳尚宫和姬司正的下巴,差点惊到地上。
让亲生儿子去救老情人?这样的骚操作,大明朝找不出第二个吧?
‘殿下还真是为爱不管不顾呢……’
两人终于体会到了,长公主殿下爱得有多么认真。
~~
李承恩因为上次妙峰山滑雪的事儿背了黑锅,最近一直被关在家里闭门思过。
见母亲终于想起自己,他赶忙开心的跑进暖阁,然后乖巧的像个太监道:“娘,我知道错了,”
“真知道错了?”长公主演技精湛,只要给她点时间调整情绪,便又是一个端庄威严的母亲。
“真的,比真金还真!”李承恩忙使劲点头。
“那你去顺天府一趟。”便听长公主沉声吩咐道:“上次救你妹妹的赵小哥遇到了点麻烦。”
“什么麻烦?”李承恩不解。
“他父亲不知何故,被顺天府抓去了。”长公主一脸语重心长的教训儿子道:“娘常教导你要知恩图报,现在就是咱们报恩的时候了。”
“随便找个人去一趟就是了,我和顺天府又不熟。”李承恩挠挠鼻子,好似是嫌麻烦。
其实他是有些怵头……毕竟要是随便个权贵,就能把堂堂顺天府唬住,那北京城也就没有王法了。
“那你就继续在家里待着吧。”长公主微微一笑道:“今年都别想出门了……”
“别介。”李承恩赶忙求饶道:“我去、我去还不行。”
“拿着本宫的玉牌去,告诉曹三旸,不管赵孝廉犯了什么事,本宫都替他兜着了。”
便听长公主冷哼一声道:“姓曹的要是不放人,本宫就亲自去找他。”
听得一旁的柳尚宫嘴角直抽抽,心说赵孝廉要是不赦之罪,你也替他兜着?
但能让殿下不亲自去这一趟,已经是她的极限,柳尚宫可不敢再节外生枝了。
~~
李承恩闻言却心下大定。
有了他娘的玉牌,小爵爷便能在四九城里横着走。
只是激动之余,他未免也有些疑惑。
母亲平时十分低调,从不拿长公主的身份胡作非为,怎么为了不相干的两个人,居然如此大动干戈?
“母亲,真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吗?”李承恩忍不住小声问道。
“因为爱啊。”便听长公主幽幽一叹道。
“啊?”李承恩一愣。
“现在知道母亲,有多爱你们兄妹了吧?”长公主慈祥的看着儿子:“若是你被旁人救了,娘也一样会这样报答的。”
李承恩登时全身一热,鼻头发酸,深信不疑的心说:‘是了,因为母亲太爱我兄妹了……’
“得令!”然后他就像得了牌票的衙役,全身充满了干劲儿。
“完事儿后,一定请他们来家坐坐,上次走得太匆忙,为娘还没好好谢谢人家呢。”长公主最后补充一句。
“嗯,母亲放心吧。”长公主家的傻儿子重重点头道:“我一定会把他们请到家里来的。”
说完,他深深吸一下鼻子,强抑住激动的心情道:“毕竟,我也得好好谢谢人家,救了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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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不拿干股曹府尹
听说吴时来在外面,顺天府尹曹三旸立即放下手头公务,请他入内相见。
“悟斋,怎么又回来了?”曹三旸笑吟吟的请吴时来上座,又让人看茶。
曹三旸已过天命之年,与赵锦同岁同科,但他没遭什么罪,一直养尊处优,保养得体。是以看上去要比赵昊的老哥哥年轻好多,跟小他十岁的吴时来差不多。
“明府。”待到长随出去,吴时来才低声问道:“下官是来问那赵孝廉的事情,他到底干犯了什么天条,还敬请示下。”
“赵孝廉……”曹三旸一愣,没对上号。
“就是赵中丞的堂叔,今日被倪大宏那厮直接弄进了衙署。”吴时来一脸不悦道:“人家家里都急疯了,都要纠集他一班同年去敲登闻鼓了!”
“哦,你说他啊……”曹三旸听到倪大宏的名字,方缓缓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倪大宏没跟你细说吗?”
“他只说在找个陆家的账本,再追问,就让我来问明府了。”吴时来把头一低,闷声道:“还请明府一解下官心头之惑。”
“哎,好吧。”曹三旸点点头,待那长随上茶后,便吩咐他关门出去,不要让人靠近。
待到再无旁人,曹府尹方长长一叹道:
“悟斋啊,你当老夫愿意管这个闲事?那赵中丞乃是和我一起观政的同科,他前脚一走,我后脚就把他叔叔抓了,这让一干同年该如何看我?”
“那大人为何……”吴时来不解的看着他。
只听那曹府尹幽幽问道:“你还记得汪直吗?”
~~
“这还用说。”吴时来点点头。
全东南的官民百姓,至死都不会忘记,那位独霸海上的五峰船主的。
吴时来平生的得意之作,便是任松江府推官时的抗倭壮举。
那次倭寇侵犯松江,对逃难的百姓狂追滥杀,吴时来顶住天大的压力,毅然打开城门,让数万难民进城避难、妥为安置,并亲率数百名强弩手出城迎敌,奇迹般的击退了倭寇!
而当时率领倭寇来袭的陈东,不过是汪直手下的众多船长之一。
“此事跟他有关?”吴时来神情凝重的问道:“他都死了快十年了吧?”
“但他在日本建立的庞大领地还在,纵横四海的舰队也没有被消灭。哪怕到如今,佛郎机人和日本人,依然只认他的金印。那些海商必须持有他的金印勘合,海船才会被准许入境通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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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虽然没旁人,曹三旸却依然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道:“贤弟这些年在广西受苦,不知道后来的事情也情有可原。就这么跟你说吧,汪直被处斩后,陆家接手了他的海上生意,包括那枚金印。”
“啊!”吴时来打了个寒噤,但旋即又觉得理当如此。因为汪直活着的时候,官场就有流言说,陆炳和严世蕃是他的后台,不然抗倭总指挥胡宗宪,也不会一直与他眉来眼去,态度暧昧。
而且从已经公开的卷宗看,严世蕃的党羽罗龙文,既在胡宗宪的总督府担任幕僚,又常年来往于海上,本身就是汪直旗下的一名倭寇,或者说是海商。
同时,陆炳和严世蕃非但是儿女亲家,严世蕃败亡后,陆家还收留了他的独子严绍庭……这也是陆家如今被清算的一大罪状。
所以吴时来虽然悟不透这其中的玄机,但陆家既然很可能是汪直的后台。汪直被杀后,陆家派人接手了他的地盘,也是合情合理的。
毕竟,那是一个年贸易额达几千万两白银的走私帝国啊!
~~
签押房中,曹三旸低声对吴时来道出秘辛。
“当然,那么大的买卖,也不是陆家一家能吃下去的,东南那些势家豪族几乎都有份。只是陆炳当时如日中天,所有人都得仰仗他的庇护,所以大伙尊陆家为新一任净海王,让他们独占了两成股份。”
吴时来微微点头。
他忽然想到,曹三旸是南直隶宜兴人,宜兴与平湖陆家隔着太湖遥遥相望,只怕曹家也不会错过这顿饕餮盛宴的。
不然他曹府尹,干嘛要管这闲事?
“但是陆家这个净海王,当的并不好,净想着多吃多占,却不愿将好处与旁人分享。但有陆炳在,谁也不敢吭声。后来陆炳死了,他儿子陆绎又接任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大伙儿还是只能忍气吞声。”
“然而今上登极后,一切都变了。陆炳当年的罪过被翻出来,陆绎、陆炜都下了狱,陆家也被抄家,三百多口全都被有司关押了起来。”曹三旸说着轻叹一声道:
“不过还是有漏网之鱼,陆炳次子陆绅逃到了日本,居然要以净海王的名义,号令全体舰队开拔,随他攻打杭州城,救出他全家。这怎么可能呢?”
“于是内讧中,陆绅被杀,陆家的股份也被剥夺。陆绅的儿子陆选恼羞成怒,居然莽撞进京,要将所有人都揭发出来,大家一起同归于尽。”只听曹三旸缓缓说道:
“他们手里有海商们进货和付账的账册,要是落到皇上手里,后果不堪设想。”说完,他沉默了良久,直到吴时来忍不住要开口搭茬时,才轻叹一声道:
“海商们得到消息,辗转求到本官这里,老夫便以接到报案,说陆家有人进京意图劫狱为由,派人在各入京道路设卡盘查……”
吴时来这下,终于明了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依然震惊的难以言喻。
堂堂正三品顺天府尹,居然成了海商的帮凶,这件事就是传出去,怕都没人相信吧……
曹三旸自然知道吴时来在想些什么,他便缓缓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那副‘大明山河图’前,转身坦然看着吴时来道:
“本官知道悟斋你在想什么。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我曹家世代务农,并未染指任何海上的生意,更没有在他们的团伙中,拿一丝一毫的干股,此言若有半点虚假,便叫天雷殛了我!”
见上司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吴时来赶忙起身道:“下官从没有怀疑过明府的清白。”
“不,本官不清白,我就是海商的同党。非但是我,东南的官绅百姓,也尽是海商的一党。”
却听府尹大人石破天惊的剖析道:
“悟斋你是浙江人,又在松江当过官。自然知道在咱们东南那一带,靠种粮为生的农民已经不多见了。大部分农民都在种桑养蚕、种棉纺纱、种茶炒茶……县城、府城里的市民更是靠纺纱、织布、织绸、制瓷、造纸为业,这么多东西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靠内销根本卖不掉——只有靠海商帮他们销往海外才行!”
“悟斋啊,老百姓都是靠海商养活的呀。要是朝廷把海商都办了,东南的老百姓吃什么去?要是没有海商集团的雇佣和管束,那些跑船的水手,转身又会变成吃人的倭寇!才刚平息的十年倭乱,怕是转眼就要卷土重来!我们付出那么大牺牲,才换来的抗倭胜利,立时就会前功尽弃了啊……”
“所以本官只能帮他们这个忙,替他们设法来摆平这件事。”曹三旸沧桑一叹道:“老夫这样说,悟斋能体谅一二了吗?”
ps.第三更,大家也别觉着这是在编故事。事实上,当时大体就是这样的情况,我不过是用小说家的手法,将诸多史实勾连在一起罢了。或有牵强附会、或有夸大其词,但绝无胡编乱造,无中生有。求月票推荐票~~
第七十四章 绝不放人曹府尹
“下官明白明府的苦心了。”吴时来艰难的点点头,暂时压下心中纷乱的念头,就事论事的问道:“那东西真的在赵孝廉身上吗?”
“不好说,所以才要查。”曹三旸坐回官帽椅上,端起茶盏想润润喉咙,却发现茶水已经凉了。“倪大宏说,那日有可能和陆选接触的人中,就只有他们一家和你的侄子没查了。”
吴时来忙起身,从暖炉上提起铜壶,给府尹换了茶水。闻言轻声道:“我会回去仔细找找的。”
“嗯,本官自然相信悟斋的。”曹三旸欣慰的看着吴时来,状若不经意的随口说道:“那账本上有个叫冯五的,是尚宝卿徐瑛的家仆……”
吴时来手一哆嗦,便将水洒在了桌子上。
徐瑛是徐阁老的第三子,在松江经营着徐家庞大的产业……
没想到,这里头居然还能牵扯到徐家?
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牵扯不到徐家呢?
他在松江当推官时,就知道徐家有田地二十万亩以上,织工上万人,在本地丝织、棉纺两大支柱产业中,都占据龙头地位。
而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这些数字,怕是要翻番都不止吧。
况且,徐阁老和严世蕃、和陆炳,也都是儿女亲家……这到底只是为了自保,还是另有什么不足道哉的勾当?
吴时来不敢去想,却也不敢不当回事儿。
~~
赵昊父子在府丞衙中左等右等。
一直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吴时来才神情凝重的返回。
看他的脸色比天色还黑,赵昊就知道肯定没好事儿。
“你们都出去。”吴时来屏退左右,关上门之后,长叹一声道:“麻烦大了。”
“啊……”赵守正不由倒吸口冷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赵昊的脸色也很难看,耐着性子问道:“世叔还是把话说明白,就算要死,我们也得做个明白鬼。”
“正要与你分说。”吴时来走到两人跟前,字斟句酌道:
“这么说吧。还记得你们进京时,曾遇到有人被追捕吗?”
“嗯,有这事儿。”赵守正点点头,毕竟那样激烈的场面,平日不多见。
“那人是顺天府追捕的要犯,他身上携带一样关系许多人生死的东西。”吴时来说这话时,目不转瞬的看着赵昊父子。“但后来追上那人之后,没有从他身上搜到那东西。”
“经过审讯,他招认说,在与你们的马车擦身而过时,将那东西塞到了你们车上。”
说这话时,吴时来有些歉意,但事关重大,也只能不仗义一次了。
其用意,自然还是给赵家父子增添压力了。
“有这么回事儿?”赵守正吃惊问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两本账册。”吴时来也是当过推官的,自然懂一套察言观色之法,见赵守正神情不似作伪,不由心下微微一松道。“不妨回去找找看,有没有那玩意儿。”
“嗯,这账册我们见都没见过。”这下赵昊不能说直接没有了,那岂不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为表清白,他还主动提议道:
“但世叔既然怀疑到我们头上,不如我看就这样吧,请你和那倪推官一起,这就到我家中寻找。要是找到了,也跟我们没关系。没找到的话,希望此事就此了结。”
“贤侄有这态度,事情就不难办。”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吴时来点点头道:“我这就去请示一下明府。”
待吴时来出去,赵守正终于绷不住,哭丧着脸看向儿子道:“儿啊,咱们不会有麻烦吧?”
赵昊翻翻白眼,心说这是当爹的该说的话吗?
却也只好轻声安慰道:“爹你放心,咱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再说,有我呢。”
“嗯。”赵守正这才稳下心神,又不放心的小声对儿子道:“你可得打起精神来,要是见事不好,别管我,赶紧逃命要紧。”
赵昊心说,我上哪跑去?就是潜逃出境,也还得搭他们的船。
~~
吴时来便再次来到府尹的签押房,对他说了赵昊的建议。
曹府尹却缓缓摇头道:“让他父亲先留在你那儿,你和倪大宏跟他去找。”
“这……”吴时来不由为难道:“那父子情深似海,这样怕会再生事端。”
“人放了再抓回来,不更难看?”曹府尹的下巴很大,有着刀削一般的线条,显得刚毅强硬的。
“等到彻底排除嫌疑再说吧……”
“这……”吴时来一阵头大,不知待会儿怎么跟赵昊说。
这时,外头响起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倪推官惶急的声音道:
“明府,可以放人了吗?”
曹府尹把脸一沉,呵斥满头大汗跑进来的倪推官。“这是什么混账话?!”
“明府,外头的举人越来越多,已经聚了两三百了啊!”
谁知倪推官的下一句话,却把强硬派的曹府尹,吓得老脸一下就变白了。
“什么?”吴时来也震惊问道:“不是让你拦住他们吗?”
“拦了,可是举子越聚越多,已经拦不住了啊!”倪推官哑着喉咙道:“又不能动粗,只能跟他们讲道理,可谁能讲的过他们啊?”
“明府,必须马上放人了!”吴时来顾不上细问,赶紧对曹府尹抱拳道:“趁着事情还没闹大,赶紧亡羊补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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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明府,他们说要是一炷香内不见人,就要去敲登闻鼓呢!”
倪推官也从旁惶急道。
曹府尹要吃人一样瞪着倪推官,心中大骂道:‘说抓人也是你,说放人也是你,拿本座当猴耍呢?!’
正在他犹豫不决,是该坚持顺天府的尊严,还是该退一步,风平浪静时,又听外头门子急忙忙进来禀报道:
“老爷,长公主府的小爵爷要见您。”
“他来添什么乱?”曹府尹堂堂三品大员,自然不会把个,连正式爵位都还没有李承恩放在眼里。
“他拿着长公主的玉牌……”门子又补充道。
“赶紧开中门!”曹府尹登时变了脸色,也不管吴时来和倪大宏了,忙快步出去相迎。
长公主和陛下亲兄热妹,府尹大人也万万得罪不起哇。
倪推官和吴时来还等着他拿主意呢,也赶紧跟了出去。
三人刚到了府尹衙门口,便见小公爷李承恩,穿一身蜀锦棉袍,外罩雪白色的狐皮披风,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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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专背黑锅倪大宏
“见过小爵爷,问长公主殿下万福钧安……”
曹三旸先施一礼。
“见过曹大人。”李承恩抱拳还礼,笑嘻嘻问道:“我看外头挺热闹啊。”
“一点误会,解释清楚了就好。”曹府尹尬笑道:“不知小爵爷前来,有何贵干?”
“不就是为了你那点误会吗?”李承恩一脸无奈的把玩着母亲的玉牌,对曹府尹撇撇嘴道:“害我大冷天跑一趟。”
“哦?”曹府尹看这孩子手里不断抛起的玉牌,真担心他摔个粉碎。闻言不由大惑不解道:“怎么,小爵爷也认识那赵孝廉?”
“是啊,上回在妙峰山滑雪,正好赶上地震。”李承恩便解释道:
“他儿子救了我妹妹一命,我娘一直记在心里,想找机会报答人家。这不一听说他家出事儿,就让我来问问。”
李承恩可不是赵士禧那种乡下长大的混小子,他纨绔归纨绔,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拎的清清楚楚。
反正我说是这么说,你肯定并不会当我只是来问问。回头还没法说我长公主府干政,因为本爵爷只是来问问而已……
也确实让他歪打正着了。
曹府尹本就摇摆不定,这下彻底放弃了尊严……
只见曹三旸嘴角抽动了好一阵,回头狠狠瞪一眼倪推官,骂道:“你也不搞清楚赵孝廉和长公主的关系,害得小爵爷白跑一趟!”
“是是是。”倪推官的腿都软了,他本以为赵中丞是赵守正的后台,所以一直等到赵锦离京后才动手。谁知道人家真正的后台,居然是堂堂宁安长公主!
倪大宏怎么也想不通,赵守正一个小小的举人,哪来这么多大人物和他做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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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已经想明白,赵昊那句话‘你惹了你不该惹的人’,真不是在吹牛啊……
“小爵爷,这确实是个误会。”见曹府尹和倪大宏都有些发懵,吴时来赶忙接过话头道:
“我们顺天府只是请赵孝廉来做客,现在话已经问完了,他随时都可以回家了。”
“真的?”李承恩闻言瞥向曹三旸。
曹三旸便强笑着缓缓颔首道:“少府说的是,本官正是要去送他回家的。”
说着他看一眼吴时来道:“咱们这就去少府那里吧。”
“明府请,小爵爷请。”吴时来忙笑道。
~~
府丞衙中。
赵守正焦急的在三堂中来回踱步,赵昊闭眼靠坐在椅背上,他沉静思考的样子,浑不像方才那个一点就着的爆仗。
说实话,赵昊心里一直虚的很。
那可是几千万两银子的走私帝国啊,里里外外、上游下游,不知有多少人参与进去……大小官僚、大小地主、大小商人、还有几百上千万的东南百姓。
这些人虽然平日里肯定一盘散沙,各自为战、互相算计。
但要是有人敢动他们的饭碗,势必会让他们瞬间团结起来,齐心合力先把那人弄死再说。
比如原闽浙提督朱纨,以及胡宗宪的前任,浙直闽粤总督张经、以及浙江巡抚李天宠……
那朱纨上任之后,察觉到一个奇怪的现象——闽浙一带的地主豪绅虽然表面上高喊支持海禁,但暗地里却与海商走私集团紧密勾结在一起。
经过调查,朱纨发现他们支持海禁的目的,不过是想要垄断海外贸易,独享走私的巨大利益而已。
而且闽浙两省已和佛郎机、日本等武装走私团伙结为利益集团;大明在基层的管理机构形同虚设;闽浙百姓争相将子弟送入海商的走私船队;海盗水手招摇过市,海商出入衙门,被朝廷官员奉为座上宾;有的岛屿甚至已成独立王国!
面对这一严峻的现实,朱纨毅然决定严格海禁,他捣毁了当时的世界贸易中心双屿港,并对通风报信、支持海商者实行连坐。希望通过一系列严厉措施消灭走私,然后恢复官府严控的勘合贸易。
结果招致地方和朝廷中的闽浙籍官僚联合攻击,最终逼得朝廷将其罢官,然后朱纨便莫名其妙的死于了自杀……
自此中外不敢言海禁事,于是海防废弛,倭寇更加猖獗,荼毒东南沿海十余年。
后来张经奉旨抗倭,他和浙江巡抚李天宠不信邪,再度恢复海禁,结果两人再度被诬陷处斩……
直到胡宗宪上任后,吸取了前任血的教训,将海商与倭寇区别对待,采取拉一派、灭一派的策略……只要海商能帮他打倭寇,就对走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艰难的消灭了倭寇,让大明东南重归太平。
连堂堂胡宗宪尚且要放下身段,小意讨好的海商集团,就凭他赵昊这小鼻子小眼小模样,那是打死不敢招惹的……
实在太可怕了。
他宁肯冲进宫去调戏李娘娘,也不敢招惹这个马蜂窝。
因此这两天,赵昊一直在寻思,该如何将灾祸消弭于无形呢?
思来想去,答案还是那个答案——我没有,不是我,我没见过……
今日父亲被顺天府传唤,其实赵昊完全可以冷处理一下,不用反应这么激烈。
但他在最初的惊慌担忧之后,很快冷静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将自己一家从漩涡中摘出来的好机会。
所以他今天一方面要把被冤枉的状态,表现的淋漓尽致。
另一方面,也要尽可能把事情闹大,大到通天才最安全……
~~
正胡思乱想间,赵家父子听到外头有纷乱的脚步声响起。
便见吴时来和倪推官簇拥着两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穿着绯红官袍,胸前补着孔雀的老者,另一个居然是长公主府的小爵爷。
“他怎么来了?”赵昊小声嘟囔一句。
“他是谁?”赵守正忙轻声问道。
“他是你……”赵昊干咳一声道:“见过的那位长公主的公子。”
“哦?小爵爷啊。”赵守正登时心虚起来,满脸尬笑的看着来人。
“二位,这是本府大尹曹明堂。”吴时来忙给二人引见。
“原来是曹公啊,学生这厢有礼了。”赵昊忙笑着拱拱手道:“常听我那老哥哥提起,你们当年一起观政大理寺时的掌故呢。”
“哦?”赵守正和儿子的配合,已经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闻言自然露出吃惊的神情道:
“曹府尹居然和我那老侄子是同科进士?真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啊。”
“呃……”曹三旸让这父子俩一唱一和,挤兑的老脸通红,居然好一会儿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却把一旁的李承恩看乐了,心说这爷俩有意思,一看就是同道中人。
见府尹受窘,吴时来赶忙打个圆场道:“误会误会,纯属误会,都怪下面人没说清楚,明府才刚知道二位也姓赵。”
“呃,不错。”曹三旸可算有了台阶下,忙强笑点头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说着他狠狠瞪一眼那倪推官,骂道:“看你干的好事,回头饶不了你!”
“是是,都是下官办事不牢,太孟浪了……”
倪推官唯有默默的,背上第二口黑锅,没口子跟赵守正父子道歉。
就差跪下叫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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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明白,为何要再写隆万了吧?因为官居时期,我还太年轻,很多史料没有接触到,所以目光只在朝廷和抗倭本身。这次我会用更高的视角来,写出当年没写出的故事,嗯,好大一盘大棋呢。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七十六章 及时雨赵二爷
曹府尹把责任都推到了倪推官身上,又客客气气向赵家父子解释一番。
说自己只是请赵孝廉来衙署问几个问题,是下面的歪嘴和尚小题大做,才闹出了这番误会。
然后,吴时来又对李承恩笑道:“小爵爷不信问问这二位,下官是不是说过,跟明府打声招呼,便送他们回家去?”
“哦?这样吗?”李承恩朝这对纨绔父子挤挤眼,示意他们可以趁机敲个竹杠啥的。
“不错,吴少府和家父说好了,要一起去家里搜查一下。”赵昊便对小侯爷说道。
话没说完,却听曹、吴、倪三位,一起咳嗽起来。
吴时来还站在李承恩背后,朝着赵昊偷偷摆手,示意他千万别再往下说了……
小爵爷知道了,他妈就知道了;他妈知道了,隆庆皇帝就知道了……
“啊,不搜了?”赵昊眨眨眼,看着曹府尹。
“搜什么搜?本官和你家可是亲亲世交来着。”曹三旸忙摆手笑道:“信得过,信得过。”
但他哪能让赵昊就这么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便看一眼吴时来道:
“悟斋啊,我看就由你代表顺天府,送世兄弟父子回去,也跟外头的举子说明白如何?”
“遵命。”吴时来恭声应下。
说是让他把赵家父子送回去,还不是不放心,想让自己再去他家找找吗?
赵昊也需要个见证,来证明自家的清白。反正东西都已经销毁了,他能找出根毛算自己输。
便不复多言。
“可以走啦?”小爵爷从旁听得索然无味。
“可以了,请。”曹三旸亲自将三人送出仪门。按说李承恩代表长公主,他应当送出大门,以表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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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府衙大门外,还有两三百举子在等着呢,府尹大人可不想去露那个脸。
等到曹三旸转回,李承恩自来熟的勾着赵昊的脖子,小声问道:“你怎么不敲他一笔,顺天府尹手里的好东西不要太多。”
赵昊默默看他一眼,心说你妈又不是我妈,我可怕人家打击报复来着。
要是哪天你妈成了我妈,看我不把他骨髓都敲出来……
~~
顺天府街上,两三百举子聒噪成一片。
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南直隶的。
虽然南直隶并非一省,各府之间更是互相鄙视,互相拆台。
但到了北京城,这些来自应天府、苏松常镇徽等地的举子,便又自认乡党,无耻的抱团取暖开了。
何况赵守正的及时雨,已经润泽过许多乡党了。
非但那些被盗的应天举子,还有很多没被盗的举人,进京后花钱大手大脚,没多久便把盘缠挥霍一空。
通常这种时候,会有放债的人主动借钱给他们,但那是利滚利的高利贷。很多人当了官好几年,都被压得喘不过气……
但他们只要求到赵守正头上,及时雨赵年兄必然慷慨解囊,几十上百两的银子眼都不眨便掏出来。
每当举子们说日后归还时。赵年兄便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一点身外之物,何必心心念念?花了就花了,没有再来拿就是。
不然,那五万两,怎么花的出去呢?
赠人金钱,手有余臭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那一刻,赵二爷都分不清是自己的本色,还是在演戏了……
随着上门来求接济的举子越来越多,赵二爷及时雨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哪怕大多数举人没受过他恩惠,也都十分钦佩赵守正的慷慨大方,是以一听他出事儿,在唐鹤征、施近臣等人的挑头下,大伙儿马上呼啦一下就来。
看到他安然无恙从衙门里走出来,举子们登时兴奋的欢呼起来。
“兄长,你没事儿吧!”唐鹤征和施近臣等人趴在栅门上,激动的眼泪都下来了。
“兄长,我们来接你了!”更多认识不认识的举子,也跟着一起吆喝起来。
把赵守正感动的眼泪刷刷直淌,果然是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这及时雨,它说下就下……
赵守正朝众人连连拱手,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举子们一看,怎么及时雨哥哥直哭呢?莫非被官府欺负了?
便又是一阵聒噪,要替他讨个说法。
“老前辈够坏的……”李承恩见状,小声对赵昊道:“我爹原先就这样,蔫坏蔫坏的。”
赵昊翻翻白眼,心说我爹可是实诚人。
吴时来无奈的看着泣不成声的赵守正,心说你丫是故意的是吧?只好硬着头皮对众举子高声解释起来,说只是请赵孝廉来做客,并没有丝毫非难。
说完后,他扯了扯赵守正的衣角,高声问道:“赵孝廉,本官说的没错吧?”
“没错,没错……”赵守正忙用袖子擦擦泪,点头哽咽道:“我不是难过,我是高兴……”
然后他又帮着劝说起来,众举子这才纷纷散去。
~~
折腾到天黑,一行人才回到春松胡同。
恰好那赵士禧在门口轮值站岗,看见赵昊从马车上下来,便不由惊喜道:“叔,你可回来了。叔爷他老人家没事儿吧……”
赵士禧知道自己现在彻底没指望了,接下来几年得全靠叔父养活。哪还会像上次那样,盼着赵昊出事儿?
至少三年内,请务必和乐安康、财源广进。
见他开始说人话,赵昊满意的点点头,对高武道:“晚上给他加根鸡腿。”
“谢谢叔叔。”赵士禧登时喜滋滋的,小胸脯挺得老高。
“你家门卫还挺抢戏呢。”李承恩居然也跟着来了,看着挂着鼻涕的半大小子,笑道:“就是跟小鸡仔似的,还得练啊。”
他确实有资格说这话。
大家明明是同龄人,李承恩却生得身高臂长,猿臂蜂腰螳螂腿。显然是那种先天条件好,后天又勤于健身的妖艳贱货。
幸好,大明不流行这款,不然赵昊就被比下去了。
“你谁啊?”赵士禧不爽的瞪着李承恩。
“呦呵,小子还挺横。”李承恩不禁对这奇怪的门卫产生了兴趣。“你谁啊?”
“我爹贵州巡抚你知道吗?”赵士禧瞪眼威胁道:“当心我一封信,把你送到贵州当兵去!”
“我妈长公主你知道吗?”李承恩露出了上位者的微笑,拍了拍赵士禧的脑袋道:“我也没本事把你送那么远,不过可以送你进宫去。”
赵士禧只觉胯下一凉,赶紧夹紧了裤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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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甲方爸爸不满意
吴时来和倪推官也跟着来了。
两人说得好听,是为表歉意特地送他父子回家的。
实际上,还是曹府尹不放心,让他们跟着来,找找那件东西的。
赵昊也正需要两人做个见证,便命蔡家巷的汉子们不要阻拦,任由他们翻箱倒柜到处寻找。
“我们带来的行李都在这儿了。”蔡明没好气的将仓库里的包袱,丢在两位大人面前。
吴时来自然不会动手了,他站在赵昊身边,一脸尴尬的勉强笑道:
“让这厮找一找,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倪大宏心说,得,又一口黑锅,我比骆驼还多个包了。
但兹事体大,费尽辛苦才好容易得了这么个机会,他也顾不上叫屈,便默默低头,锱铢必较的寻找起来。
“走,咱们先吃饭去,让他慢慢找。”这时,下人禀报说,晚饭备好了,赵昊便招呼吴时来和小爵爷一声。
“我别处还有局,不叨扰了。”李承恩却摆下手,对赵昊道:“待会儿找没找着,让人去金鱼胡同的春香楼报个信,我好跟我娘交差。”
李承恩得了老娘的命令,要他此间事了才能回府。
他都在府上快憋得长草了,自然也不急着回去了。来之前就通知刘嗣德那帮狐朋狗友,在春香楼摆好酒席等他,要见缝插针去寻欢作乐一场。
“今日有劳小爵爷了,多谢多谢。”赵昊将他送出门去。
“这是帮人帮到底哇。”吴时来也跟着出来,赞叹道:“长公主殿下真是太讲究了。”
“呵呵,谁让我娘心里,就我们兄妹俩呢?”李承恩一拍胸脯,得意道:“我娘平时给人办事,都是能将就就将就,从来没这么讲究过……”
说到这,他想起一事,对赵昊笑道:“对了,我娘让我给你爹捎句话,方才太闹腾,居然忘了。”
赵守正和三阳,请今日帮忙的举子们,一起去灯市口吃酒,这会儿自然还没回来。
赵昊便笑道:“可否由学生转达?”
“你转达也一样。”李承恩点点头,便大大咧咧道:“我娘说,上次没招待你爷俩,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还请有空到敝府一叙,好让我们略备薄酒,聊表谢意。”
“殿下实在是太客气了。”赵昊忙笑着点头道:“请代为禀报殿下,我会转达给家父,并敦请他早日成行的。”
“嗯。”李承恩又长虫吃鸡蛋似的,吞吞吐吐一阵,方闷声道:“我妹向你问好,这条不用回了。”
说完,他便翻身上了挂着红璎珞的大青马,还不忘朝赵士禧挤挤眼道:“好好站岗吧,有前途的,我看好你。”
然后大笑着打马而去。
“我给自己家看门,我乐意,你管得着吗?”赵士禧小声嘟囔一句。
赵昊闻言,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赵士禧登时身子都酥了半边。
~~
赵昊知道吴时来有话要说,便请他进屋上炕,让赵士祯把酒菜端进来,两人边吃边聊。
“先什么都别说,老叔我自罚三杯。”
吴时来说完,便连喝了三杯,然后咂咂嘴道:“你这酒,可真不错。”
“那是。”赵昊笑道:“我只当世叔馋酒了呢。”
“嘿嘿,你啊,真是让人不能小觑。”吴时来脸色微红,轻叹一声道:“今天的事情,实在太抱歉了。”
“世叔言重了,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也很为难。”赵昊给他斟一杯酒,端起来笑道:“无论如何,世叔的深情厚谊,我父子是深有体会。”
这话并非客套,一位四品大员今天能这样跑来跑去,已经是殊为难得了。
“惭愧啊……”吴时来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搁下酒盅道:“不能让你白叫声叔,今天这事儿,我替你担下了!”
“哦?”赵昊心下一喜,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不管待会儿,能不能找到东西,此事就此了结!”吴时来重重拍了下桌子,沉声说道:“我明天就去找师相,请他老人家发个话,以后绝对不会有人再骚扰你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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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世叔……”赵昊已是欣喜若狂,面上却仿佛不明就里的吃惊道:“怎么还要惊动元辅?事情居然这么严重吗?”
“你以为呢?不然你叔叔我,能为难成这样?府尹大人能扣下同年的堂叔不放?不都是被逼的吗?”吴时来长长一叹,拍着赵昊的肩膀道:
“贤侄啊,老叔我知道你能量大,不受气。可听老叔一句忠告,这件事不是咱们可以掺合的。”
说着他竟朝赵昊作了个揖,怆然道:“贤侄,算老叔叔求你,就此打住吧。事情闹大了,就没法收场了。”
“世叔何出此言?你我现在就像亲亲叔侄一样,老叔说的话,侄儿还能不听吗?”赵昊便就坡下驴道:“只要他们不再惹我,小侄便就此打住。”
“放心,师相的话,没人敢不听的。”吴时来又给赵昊吃了颗定心丸,然后不放心的问道:“长公主那里,你知道该怎么交代了吧?”
“老叔怎么教,我就怎么说。”赵昊上道的点点头。他心里很清楚,要不是担心长公主再横插一杠,把事情捅到隆庆皇帝那里,精明强干的吴时来,是不会低声下气,跟自己软语相求的。
吴时来果然大大松了口气,一边喝着酒,一边教赵昊该这么敷衍。
基本上是按照倪推官起先那套说辞,是因为陆家人欲进京行刺,被顺天府提前侦知,在城外拦截时畏罪自杀。顺天府如今不过是在排查和他接触过的人,看看有没有陆家的同党,或者什么名单之类的东西留下来。
这说法可谓十分合理。若不是看过那铜筒子里的两本账,说不定赵昊这个当事人,都能被蒙混过去……
~~
待到交代完了说辞,吴时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还有件要紧的事情,今天一直没倒出空来跟你聊。”
“叔父请讲。”赵昊点点头,他记得今日一见面,吴时来就嚷嚷着‘你来的正好,我有事找你’云云。
只是被他一打岔就再没机会开口罢了。
“是上次你写给元辅的那几首诗。”吴时来便讪讪道:“元辅看了说,还有欠推敲,望你勉为其难,写出周公吐哺的感觉。”
赵昊一听,不由惊呆了。
他承认,自己一是有些敷衍徐阁老,没怎么用心寻思。二是,抄诗流的缺陷就在这里,诗都是旁人做好,拿来用时勉强应景可以,可想要严丝合缝的定制,臣妾实在做不到哇……
赵昊当时寻思,反正徐阁老又不是甲方爸爸,自己献给他的唱和诗,他就是再嫌弃,也不至于打回让自己返工吧?
那得多不要脸啊……
可没想到,徐阁老还真就成了不要脸的甲方爸爸,打回让他返工了。
看到赵昊目瞪口呆的样子,吴时来也觉得有些害臊,忙干笑两声道:“元辅就是这样认真,对所有事都一丝不苟,方成就今日之元辅啊。”
“哦,元辅真是我辈楷模啊……”赵昊这才回过神来,赶忙献上应有的谄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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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唯独此事,不可缺席!
赵昊虽然不太懂作诗,但他听话听音的本事却是一流。
听了吴时来的话,他便明白徐阁老的不满主要在两点。一是,不够脍炙人口,影响传唱度。二是吹捧的不够肉麻,没有表现出徐阁老忍辱负重的痛苦,调谐阴阳的不容易,以及拨乱反正的大功劳来……
最好能像李白吹杨玉环那样,整个‘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那样,吹的到位,还能吹成千古名篇,徐阁老就大欢喜了。
可惜,臣妾真的做不到哇。
虽然确实还有首上等的马屁诗,但那是留给未来的张相公的,送给一位快下台的阁老,实在是太浪费了。
只是眼下还指望徐阁老平事儿,更不能让已抱稳了的大腿吴叔叔失望,他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点头道:“我会努力的。”
“嗯,好好写,年前一定要给我。”吴时来重重攥了攥赵昊肩膀头道:“听说你也会出席灵济宫大会,若是拿出一两首佳作来,说不定能直接跟师相在全国的名流大儒的面前唱和,那会是多大的荣耀啊。”
赵昊闻言眼前一亮,笑道:“老叔要是这样说,那我可就豁出去了。”
“哈哈,好,期待大作!”吴时来见赵昊终于来了兴趣,不禁心中苦笑暗,这小子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
等两人吃完饭,那倪推官也垂头丧气的进来了。
他已经搜遍了所有的地方,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此番他唯一的感受是,这父子俩真他妈有钱,怪不得号称及时雨呢。库里的银子都堆成小山了……
不过这也解了他之前的一个疑惑,那就是赵府上下为何防备如何严密。
换了谁,家里堆着这么多的银子,也一样需要加强防备啊。
“怎么样?”吴时来瞥他一眼,看脸色就知道这厮白忙一场。
“没有。”倪推官颓然道。
“那就是与我贤侄无关了?”吴时来追问道。
“应该无关了。”倪推官点点头。
“什么叫应该?”赵昊冷笑问道。
“确定无关了。”倪推官看看吴时来,又看看赵昊,咬牙再度躬身抱拳道:“是下官无事生非,给少府和赵公子父子添麻烦了。”
“本官倒无所谓。”吴时来也是大松口气,毕竟要是真找到什么东西,师相那里也不好说和。
这样最好,没找到最好啊。
“你还是向赵孝廉和赵公子,好好道歉吧。”吴时来说着穿上靴子,在地上踩了踩。
“是,抱歉赵公子,我错了,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下官吧……”
倪推官只好强忍着眼泪,今日不知第几次,屈辱的向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道歉。
“哼,再撞到我手里一次,你就没这好运了。”赵昊黑着脸,一摆手道:“走吧。”
他其实很想说‘滚吧’,无奈爹爹只是个举人。
这么过瘾的台词,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对一位从六品的官员说出呢……
目送着吴时来和那倪大宏坐轿远去,赵昊仰头望着漫天的星斗,长长舒了口气。
一场灭顶之灾,终于这样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
倪大宏和吴时来连夜赶回衙署。
便见吴康远也早就等在那里,他禀报叔父,家里也仔细找过,一无所获。
吴时来朝倪大宏摊了摊手,便径直向在签押房等消息的曹府尹,禀明了搜查的结果。
“你不是说,八成就在他家里吗?”曹三旸黑着脸怒视着可怜的倪大宏。
“是下官鲁莽了。”倪大宏今天都被骂得麻木了,他现在是什么牛黄马宝都得接着。“看来那东西,陆家的小子可能没带在身上,或者还另有同伙也说不定……”
“给我查清楚了再放屁!”曹三旸忽然暴怒,将茶盏直接丢在他身上。
倪大宏不敢躲闪,只能任由茶水泼在官袍上。
“滚回家去!找不回东西,就不用再来现眼了!”
曹三旸一指门口,把快要哇地哭出声的倪推官撵了出来。
吴时来忙安慰气急败坏的府尹大人,曹三旸这才摆摆手,颓然坐回太师椅道:“悟斋,你说今天的事,陛下会不会知道?”
“不清楚。”吴时来想一想,轻声答道:“好在处置及时,举子们也没闹事。”
“哎,肯定会知道的。”曹三旸痛苦的揉着太阳穴,喃喃道:“如今的东厂太监冯保,可不是吃干饭的。”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吴时来安慰他道:“不过好在咱们找不到账册,东厂也一样找不到。只要大家众口一词,都咬死了公开的说法,时间一长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愿如此吧……”曹三旸缓缓闭上眼,心中却暗暗苦笑,悟斋啊悟斋,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要只是账册丢了,我可能还没那么着急。
还有一样更重要的东西也丢了,要是找不回来,明年的海上生意都会陷入瘫痪……
‘哎,红毛鬼死脑筋,日本鬼也一样死脑筋!’
~~
那厢间,今天这番折腾下来,可把赵昊累坏了。
他在赵士祯的服侍下洗了脚,早早上炕准备睡觉。
可往日里沾床就着的少年郎,今日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了。
从那天遭贼起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赵昊眼前划过,让他大睁着眼睡不着觉。
这场风波,应该已经过去了,为了自己依然心绪不宁呢?
赵昊在被窝里滚了半晌,忽然坐起身来,猛地一拍脑袋。
他终于想起,大宋国徽王是谁了——那不就是汪直吗?
那位歙县老乡可是个传奇人物,听说他几十年前只身出海,历经打拼,最终成为海上的霸主。
据说他在日本占据三十六岛,建立伪宋政权,自称徽王。鼎盛时有部众几十万,巨舰数百艘。
据说那时候,海上但凡悬挂‘五峰’旗帜的商船,海盗们不敢劫掠,官军也睁一眼闭一眼。
以至于大洋之上,船只皆悬五峰旗帜,汪直也被所有海商推举为共主,又号称‘净海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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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那枚金印正是汪直生前所用之物。
不过按说人死灯灭,留到现在也就算个文物,应该没人会认了吧。
为何那人还要将其与两本账册放在一起?莫非这玩意儿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想到这,赵昊不禁自嘲一笑。
自己明明知道海商这玩意儿碰不得,可仍然难以抵御来自大海的诱惑——
成群结队的远洋商船,炮声隆隆的海战,浩浩荡荡度过重洋的远征大军,辽阔富裕的海外殖民地,那才是接下来三百多年的主旋律啊……
唯独此事,我不想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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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睡二十七张床的男人
入夜后下起了雪,雪花越飘越大。
很快,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屋顶殿檐,还有那辆静静停在顺天府衙后门的马车,全都被染成了白色。
倪推官垂头丧气出来,听到那驮马的响鼻声,郁郁的叹了口气,上去那辆马车。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缓缓驶出。
车厢内,柴总管面色铁青,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听了倪大宏的讲述给气得。
“事情就是这样。”倪推官双手拢在袖中,恹恹的靠在车壁上,一副被玩坏的样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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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妈从一开始就猜错了,那东西根本就不在举子们身上。本来就是嘛,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陆家的小子怎么瞒天过海?”
“不在举子们身上?”柴总管露出费解的神情道:“难道他还有同伙不成?”
今天举子们的反应他也看到了,确实也不敢再捅这个马蜂窝。便把目标转向了别处。
“那是你自己的事儿了,打死我也不掺合了……”倪推官幽幽叹息道:“我累了,准备请个病假回乡休养一段……”
“你要当逃兵?”柴总管闻言神情一冷。
“也可以这么说……”倪推官瞥他一眼道:
“我劝你也赶紧离开北京城,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肯定已经招来东厂的番子了。”
“我怕什么……”柴总管神情一紧,咽下了没营养的狠话。半晌颓然道:
“那也不能这么算完啊,空着手回去,我还有活路吗?”
“你这人就是实心眼。”倪推官干笑一声道:
“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八成就找不着了。反正横竖没落到皇帝手里,那账本被火烧了,水淹了,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嗯,实在不行也只能如此了……”柴总管不由缓缓点头,忽然又泄气道:“可是那净海王印怎么办?”
“只要消息不泄露,怎么都能混过去。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倪大宏不愧是整天跟罪犯打交道的推官,有着丰富的犯罪经验,便点拨他道:
“佛郎机人、日本人又不知道印丢了,你们伪造一方,还不是照样用?”
“你不懂,那方印上有门道,伪造的瞒不过红毛鬼和日本鬼。”柴总管又叹一口气,痛苦的蜷起身子道:“甭说回去过年了,这辈子都不敢回去了……”
倪大宏爱莫能助的陪着叹了口气,马车到家便下去了。
待到他进了家门,马车也远远驶去。一条裹着白色布单的身影,从墙根阴影下闪出,沿着那马车在雪地上的车辙,蹑手蹑脚追踪而去。
~~
雪下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刹住。
紫禁城的青砖地面和黄金琉璃瓦,全都被覆盖成了白色,映衬地朱红宫墙分外醒目。消减了皇宫大内的威严肃杀,给人一种丹青画卷般的雅致美感。
今日免朝,爱睡懒觉的隆庆皇帝还没起,乾清宫内外静悄悄的,只有小内监们刷刷的扫雪声。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乾清门方向响起,小内监们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头戴白貂皮冬暖帽,身穿着大红蟒衣,外罩白绒缘红披风的大珰,在一众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的东厂管事簇拥下,面无表情的进了乾清宫。
小内监们马上匍匐于地,不敢抬头窥视。
因为来者乃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提督东厂太监冯保。他虽然只是大内太监中的二号人物,但平日里冷峻刚毅、不苟言笑,因此内监们畏惧他,甚至要超过对司礼监掌印腾公公。
冯保目不斜视上了丹墀,守门的宦官忙无声无息的推开了殿门。
他便迈过门槛进殿,一众东厂管事则肃立于殿外。
两个小内侍迎上来,帮冯公公解下披风,摘下暖帽,脱下身上的蟒衣,除掉鹿皮暖靴。
然后换上藏青色的直裰,戴上黑纱的钢叉帽,穿上黛面的软底布鞋。
这是宫里多少年传下来的习惯,不管大太监在外头多风光,只要在皇帝面前出现,就要像最普通的内侍那样穿戴,那样服侍。
换完了这一身,冯保这才小声问道:“主子爷昨晚歇在哪边?”
“东边。”小内侍轻声禀报道。
所谓东边,就是东暖阁。乾清宫左右各有一处配殿,曰东暖阁、西暖阁,都是皇帝就寝之处。
夜里,皇帝随机睡在一边,这样可以增加刺客行刺的难度。
但就这样,还是发生了壬寅宫变。吓得嘉靖搬去西苑,到死不肯回来。
隆庆登基后,虽然在百官苦劝下,勉强搬回了紫禁城,住进了乾清宫。但他还是对父皇的遭遇心有余悸,直到司礼监次席秉笔、兼御用监太监陈洪,给他想了个好办法……
陈洪提议,将东西暖阁改造成上下两层,然后分成二十七个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摆上床,皇上晚上随机睡在任一房间里。
这样就算有刺客千辛万苦摸进了乾清宫,他面对的选择题就不是二选一,而是二十七选一了。
这要是还能一下猜对,那皇帝得走多大的背字啊?
隆庆一听龙颜大悦,赶紧命他按图纸改造。
工程深秋时便已经完工,皇上住进去一冬了……
果然每晚睡得踏实,再也不担心重蹈老爹的覆辙了。
唯一的麻烦是,自己人要找他也不容易。
好比此刻冯保,就得先问清皇帝住在东边还是西边。
小内侍告诉他之后,他还得再去东暖阁,找到值夜班的陈洪,从他口中才得知,陛下睡在天桥上左四间。
所谓天桥,便是楼梯。
陈洪下值后,冯保便安静的盯着挂在藻井上的那枚金铃。
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那铃铛响起来。
这会儿,差不多日上三竿了。
他便领着两名小内侍,沿着天桥无声上去二楼,来到陈洪所说的那左四间门外,轻轻唤了声。
“主子。”
“进来。”里头传来一把温和的声音。
冯保这才轻轻推门进去,便见皇帝靠在个明黄色的大迎枕上,正赖在被窝里看书。
“主子昨晚睡得可好?”冯保柔声问道。
“还行吧,就是下半夜冻醒了。”隆庆皇帝刚到而立之年,面皮白净,两撇小胡子修剪的整整齐齐,只是刚起来,难免睡眼惺忪,头发也随意的披散在脑后。
“老陈这法子好是好,就是二楼没地龙,难免冻到主子。”冯保看一眼早就熄灭的暖笼,赶紧让小太监打开青铜的笼罩,换上烧得正旺的炭盆。
因为不能暴露皇帝的行踪,所以半夜里没法再加炭,因此往往快天亮时,寝室里就没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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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朕相信,可以看到那一天……
“陈洪说可以改进一下,给楼上也装上地龙,不过要花四五万两银子,朕嫌太贵,就没答应。”隆庆皇帝不解的嘟囔道:“难道就不能改进下暖笼,让它多烧一会儿吗?”
冯保心说当然能了,可这样的话,陈洪上哪再赚一笔改造费去?
只是宫里的规矩向来是看破不说破,尤其是几位大珰之间,哪怕私下里掐的再厉害,也不能在主子面前互相拆台,不然大家全都鸡飞蛋打。
这是血的教训。
因此冯保虽然和陈洪很不对付,却也只能讪讪岔开话头道:“主子现在梳头吗?”
“不急,等暖和过来再说。”隆庆将身体缩进被窝,只露个脑袋在外头。
“是。”冯保便挥挥手,斥退了端着水盆、面巾等物的小内侍。
然后他新冲了个汤婆子,换下了隆庆被窝里早就凉透的那个。
两脚蹬上热乎乎的汤婆子,隆庆舒服的眯起了眼,问他道:“那事儿有进展了吗?”
“正要禀报主子,”冯保便搁下手头的活计,跪在床前低声道:“昨日顺天府的人,又抓了个应天府的举子,可没成想那举人威望太高,结果几百号举子一起去衙署前讨说法,吓得曹三旸赶紧放人了。”
“连朕的顺天府尹也掺合这事儿了?”隆庆倒吸口冷气,整个人登时清醒了。
“现在还不好说,小的们只盯着那推官倪大宏,”冯保摇摇头,慎重道:“但事情闹这么大,曹三旸肯定已经知情,就看他怎么办吧。”
“嗯。”隆庆点点头,一阵心惊道:“不管怎么着,不能用东南的人当顺天府尹了,开年就换成别处的,不然朕睡觉都不安生。”
“主子英明,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冯保轻赞一声。
倘若曹三旸知道,他堂堂正三品大员,因为赵昊招呼人那么一闹,冯太监在皇帝面前这么一说。就非但丢了顺天府尹的位子,还自此被隆庆皇帝打入另册,也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初为何要那么浪,去抓什么赵守正?
~~
寝室里暖和起来,隆庆皇帝终于坐起身来,一边让冯保帮着梳头,一边听他继续禀报。
“那倪大宏又和南边来的人碰了头,可惜两人是在行驶的马车上说话,孩儿们探听不到。不过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他就是南边安插在朝廷中的人了。”
顿一顿,冯保沉声请示道:“主子,不如寻机把他抓起来,他一定能解开主子不少的疑问。”
“不可打草惊蛇。”隆庆皇帝却断然道:“忘了高师傅临走前,是怎么说的了?”
“高少保说,咱们的敌人无处不在,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冯保赶忙肃容道:“不然非但会打草惊蛇,甚至还可能重演壬寅旧事……”
“嗯。”隆庆点点头,神情凝重道:“父皇临终前,也嘱咐过朕。为了海上的事,他和东南那些人斗了二十年,也没分出胜负,还险些连命都丢在那帮人手里。父皇睿智过人、善使权术,最后尚且只能妥协。朕不过中人之姿,又少谋寡断,靠自己是斗不过他们的。”
冯保嘴角直抽抽,陛下说的这样坦诚,让他都没法拍马屁了。
他既不能说,陛下太谦虚了,我觉得你行,你能跟他们斗;也不能说,陛下说的太对了,你就是个菜……那不找死吗?
他只能默默的将皇帝的发髻盘好,插上玉簪。然后听隆庆自顾自道:
“朕有自知之明,这件事只能仰赖高师傅,可惜他老人家才刚提出要开海禁,就被那帮人群起攻之,不得不黯然下野。”
“所幸高少保临走前,好歹还是打开了个月港这个缺口,这下福建那帮人,不会再和浙江、广东的海商一心了吧?”冯保忙钦佩道:“福建正好亘在浙江和广东中间,这下看他们还怎么连成一片、沆瀣一气?”
“是啊,高师傅这步棋,走得实在是太妙了。”隆庆按捺不住孺慕之情,站起身来,与有荣焉的笑道:“不愧是朕的高师父!如果有人赢得这场战役,替朝廷完成朱纨未竟的事业,非他老人家莫属!”
“那陛下,什么时候请高少保回来?”冯保忙恭声问道。
“呃……”隆庆一阵头大道:“怕是还得再等等。”
“是。”冯保点点头,就是想请回高拱,还得先看看徐阁老同不同意。
而徐阁老那边,肯定是不同意的……
“你一定要保护好朕的高师傅,绝不能让他有什么闪失!”这是隆庆不知第几次,对冯保反复强调了。
“陛下放心,高家庄内外都是东厂的人,谁也甭想碰高少保一根汗毛。”冯保赶忙不知第几次保证。
“嗯,我们先按照他留下的计策一步步做好准备即可,一切等他老人家回来发动。”隆庆皇帝看着镜子里那张还算年轻的面孔,信心十足道:
“好在朕还年轻,一定能等到成功的那天!”
“奴婢也坚信如此,愿为主子的大计粉身碎骨。”冯保忙跪地表态,这可是增加亲密度和信任值的好机会,精明的冯公公焉能错过?
“你不错。”隆庆果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原本以为你只会带孩子,没想到干这行也是把好手。”
“奴婢愚鲁,唯恐有负陛下重托,只能竭尽全力尔。”冯保赶紧唱起高调,目光却瞥在了龙床上,隆庆皇帝刚刚看过的那本《如意君传》上。
冯保一直以司礼监掌印为目标,多年来刻苦学习、博览群书,不然也不会在潜邸时,充当皇长孙的启蒙老师。
他自然知道那是本什么样的书……
见他目光所及,皇帝略显尴尬的用被子盖住那本书,讪讪道:“此乃孟冲所献,无聊翻看,批判一下。”
“陛下只管批判,奴婢什么都没看见。”冯保不禁暗叹,自己终究不能像李芳前辈那张直言敢谏。
最多只能不随滕祥、陈洪、孟冲之流,竞相以房中之物迎合陛下而已。
“不要告诉贵妃。”皇帝又嘱咐一句。
“那是自然,奴婢绝不会泄露陛下的任何事情。”冯保赶紧表态。
“嗯。”隆庆这才彻底放心,指着神情严肃的冯保笑道:“你呀你,就是太一本正经,整的跟翰林清流似的,让人没法亲近。”
“奴婢一定改。”冯保赶忙谄笑起来。
“呃……”看着他扭曲的笑容,隆庆摆摆手道:“别笑了,太难看了。”
“是。”冯保委屈的恢复了原本的神情。他也不是故意要板着脸,无奈爹生娘养了这么一副,谁都欠他八百吊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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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现任
吴时来还真是说到做到。
今日在衙署应卯之后,连他的府丞衙都没回,便直接换了身便服,乘轿来到西长安街上,毗邻着西苑的一处并不显眼府邸。
那四进的宅子门楣上悬着‘徐府’的牌匾,门外有四名穿着大红棉甲的锦衣卫把守,正是内阁首辅徐阶的宅邸。
吴时来是府上常客,下轿后无需通禀,便直接进去府上。
此时,徐阁老已经去了内阁,但他的长子徐璠在家。
吴时来就是来找徐璠的。
徐璠年仅四十,生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只是眼窝略深,鼻子略带鹰钩,一看就是城府很深之人。
他是徐阶的长子,两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因为忤逆首辅张璁被贬福建延平。他虽自幼在孤苦中长大,却意志坚强、聪明好学,喜读书而尤熟于本朝典故,所以徐阶在内阁,所具密揭及所答谕札,凡有关社稷大计者,必与徐璠合计。
是以严世蕃败后,‘小阁老’的名号,仿佛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如今徐璠挂着个正三品的太常卿闲职,大部分时间都随父亲入值内阁,以备顾问。
不过年前这段时间,府上的客人多,需要处理的杂事也多,徐璠便一直留在了家里。
此时,徐璠正在检查徐元春的功课,他对这个儿子给予厚望,希望其能弥补自己未曾进学的遗憾,延续徐家世代簪缨的传统。
只是此子从妙峰山回来,便一直情绪不高,写出的文章也是荒腔走板,惹得他大发了一顿雷霆。
气急了还给了倒霉孩子几板子。
听说吴时来来了,徐璠才放过儿子,气冲冲到书房见面。
等到父亲出去,徐元春才揉着被打肿的手心,默默地想道,也不知县主妹妹的伤,可好些了?
~~
进了书房,徐璠已经恢复了的平静,满面春风的笑道:“师兄来的正好,咱们手谈一局。”
“哎,今天有事,没有兴致。”吴时来摆摆手。
“家父总是称赞师兄,临危不惧,可托付大事,什么事把你愁成这样?”
徐璠便与他在墙边一溜太师椅就坐,他们是南方人,来了北方也不习惯上炕。
“哎,是这么回事儿……”
吴时来便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徐璠。
“什么?!”徐璠一听,不由勃然变色道:
“曹三旸是刚中进士的毛头小子吗?不知道顺天府尹就是一个‘稳’字吗?怎么就浪催的,招惹三百举人去围观衙署?”
吴时来心说,不愧是徐党的谋主,果然会用词,‘围观’一词用的好哇。
面上却要替上司说句公道话道:“谁知道一个小小的举人,居然有那么大能量?非但能招引来两三百举子,连长公主都为他保驾护航?”
“这世上料不到的事儿多了,阴沟里头还能翻了船呢!”徐璠恼怒拍案道:
“我看他个蠢货,是当官当昏了头了,以为自己堂堂顺天府尹、三品大员就什么都罩得住是吧?”
“当官,不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吗?”徐璠恨得好一阵子顺不过气来。“这件事,他从头压根就不该管!”
“他说,这件事牵扯太广,也包括……”吴时来咽口唾沫,小声道:“三爷。”
“徐瑛?”徐璠错愕之余,满腔怒气变成了尴尬的恼火。
“我反复嘱咐他,要本本分分做生意,宁肯让中间商赚点差价呢,也不要直接去跟海商打交道。”
“小阁老这是老成之言,三爷毕竟还年青了,不知道有些钱是不能赚的。”吴时来深以为然道:“那些人又迫不及地想拉他下水,许以重利、吹而捧之,三爷很难抵御得住的。”
“他就是私欲熏心!”徐璠冷哼一声道:“此事从前并未与我通气,可见他是在谋划自己的买卖。”
“这都是人之常情……”吴时来还能怎么说?
待到徐璠冷静下来,寻思片刻后,便沉声吩咐道:
“首先,你回去让曹三旸警告那些人,十二个时辰内,必须一个不留,全都给我撤出北京城。”
吴时来忙点头应下。在徐党内部,徐璠的话就代表徐阁老的意志。
然后徐璠神情一片肃杀道:“今晚我将建议父亲,命顺天府在年前对京城治安进行一次大整肃,配合五城兵马司驱逐城内所有游民,并搜查客栈、寺庙、妓院、会馆等藏污纳垢之所,逮治窜居京城之奸民,让京师干干净净迎接陛下,登极之后的第一个春节!”
“明白了。”吴时来听得心惊胆战,其实驱逐那些迁入京师的海商手下,根本用不着大动干戈。
小阁老如此小题大做,无非是做给隆庆皇帝看的。好让陛下相信,徐家和海商集团不是一伙的……
同时也是狠狠教训一下东南那些家伙,让他们别昏了头,把爪子伸到京城来。
皇帝整天安安静静不说话,还真以为他泥塑的菩萨不成?
另外,还有个不足为外人道哉的原因。
就是国库实在没钱了,太仓里的粮食还得留着明年渡春荒呢。
哪还有余力,白白替地方上养活那么多流民?
~~
书房中。
徐璠喝一口茶水平复下情绪,然后又冷声道:
“我今晚会建议父亲,安排科道弹劾曹三旸行事无状、为官不谨,不适合继续担任顺天府尹,要求将其外放。”
“啊,不至于吧?”吴时来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晚所幸处置及时,并未酿成事端,真要这么严厉吗?”
“师兄,不是我想严厉。”徐璠喟叹一声道:“顺天府衙门就在皇城根下,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陛下的耳目。咱们不先自己动手,等到陛下出手时,会更被动的。”
“陛下不一定往那处想吧?”吴时来脸色一白。
“但愿吧。”徐璠仰头看着房顶道:“可凡事得往坏处打算,不能让陛下无限制的联想下去,所以只好对不起曹大人。”
“还有那些流民,他们要怨就怨操大人吧……”徐璠说完,闭上眼睛喃喃道:
“陛下前番派那个海瑞南下,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海瑞?师相可对他有再造之恩啊。”吴时来张大嘴巴,他感觉今天脑子都不够用了。
“家父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也不会同意这道任命。”徐璠缓缓摇头道:
“但我不这么认为。那种发起疯来,连皇帝都咬的恶犬,真能养的熟吗?够呛。”
“应该不会吧……”吴时来感觉他,有些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了。
“但愿平安无事。”徐璠睁开眼,勉强笑笑道:“也可能是我让严阁老家的遭遇吓到了,总是疑神疑鬼,让师兄笑话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吴时来轻轻摇头道。
“是啊,小心无大错。”徐璠点点头,想换个轻松点的话题,便笑问道:“对了,唱和诗还要改的事儿,你跟那个什么……小高公子说了吗?”
“是小赵公子,已经跟他说过了。”吴时来点点头,纠正道。
原来要求赵昊重新吹捧的要求,不是出自徐阁老,而是出自他儿子……这到底算不算赵昊冤枉人家徐阁老呢?
~~
吴时来便接着这个话头笑道:“你说多巧吧,他父亲就是昨天那个举人。”
“什么?”徐璠不禁吃惊道:“他们不是刚从金陵来北京吗?怎么会搭上长公主那条线的,这差点有点远吧?”
“是因为赵孝廉的儿子救了兰陵县主一命。”吴时来答道:“昨日小爵爷亲自到了衙署要人,这是听他说的,应该不会有假。”
徐璠闻言,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又一次黑下来。
他马上让管家将徐元春叫过来。
然后问儿子,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徐元春听说,长公主居然让小爵爷去救赵昊的父亲,登时眼前一黑。
同时脑补出,在《百鸟朝凤》的喜庆婚乐声中,李承恩将身穿大红嫁衣,头戴红盖头的李明月,送到了那姓赵的小子手中。然后两人在长公主面前,拜堂成亲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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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想来,徐元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感觉自己心都要碎了。
“不是让你个蠢材跟县主多亲近么,怎么让人家抢在前头了?!”徐璠一脸恨铁不成钢的骂道:“还在家里读个屁书,赶紧出去想办法,娶不到县主,你就出家当和尚吧!”
徐元春闻言,难免眼前又浮现出,自己穿着僧衣、剃着光头、点着戒疤,在娘娘庙里擦拭着供桌。却看见赵昊和李明月抱着一对龙凤胎进来向佛祖还原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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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八段锦和拔断筋
春井胡同,赵府。
两日后,吴时来又亲自过来一趟,告诉赵昊,他已经跟徐阁老通过气了,保证日后不会再有人骚扰他们的生活。
赵昊这时才彻底放心,从桌上拿起诗笺,对吴时来笑道:“老叔,你要的诗写好了。”
吴时来接过来一看,居然洋洋洒洒二三十言,不禁惊叹道:“贤侄这次可卖力多了。”
“老叔都这么卖力了,咱能不给足点吗?”赵昊讪讪一笑,心说要是再晚上半年,我能给你七十言。
吴时来便摇头晃脑念起来,然而念了一半便臊得尴尬打住道:“贤侄这次,定然可以交差了。”
“那就好。”赵昊笑着点点头,心说怎么可能交不了差?
这可是王盟主,为庆贺徐阁老光荣退休献上的大作啊。
论起不要脸吹捧来,王盟主还没输给过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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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心满意足的吴时来,赵昊心头的大石彻底落了地,只觉浑身一阵轻松,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想找人耍耍,但老爹又被请去参加文会。
三阳也一大早就跑出去,不知神神秘秘忙什么去了。
赵士祯满脑子就只有学习,一点意思都没有。
赵昊只好向正在监督训练的高武道:“高大哥,那天跟你说事儿,你可有主意了?有没有既轻松,又能强身健体的法子?”
高武闻言,露出公子你可算想起这茬的表情,然后迸出三个字道:
“八段锦……”
“好主意。”赵昊闻言大喜,没想到这套跟广播体操差不多的功法,现在就有了呢。
见公子感兴趣,高武也很开心,却仍有些不放心道:“公子,此功法虽然简单,但也需持之以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没有用的。”
“放心,本公子要么不练,要么就会坚持到底。”赵昊心说,本公子上辈子做了多少遍的工间操,坚持下来有何难?
“好!”高武喜出望外之余,便将身上的单衣一脱,露出虬结的肌肉,做起了准备活动。
等完事儿才闷声道:“咱给公子演示一遍。”
这会儿,正好蔡家巷的汉子们训练告一段落,坐在那里晒太阳休息。
他们闻言呼啦围了上来,都要看看高大哥给公子,整了套什么样的武功。
“公子瞧好了,第一式,提地托天理三焦!”便见高大哥不丁不八而立,沉肩下气,意守丹田。然后双拳提至腰间,变为双掌,然后托举过头顶。
然后再收掌,这一式就该结束了……赵昊以老手的心态暗道。
谁知高大哥却继续下腰,双掌一直压至地面,转腕手心向上,提至下颌,再转腕往上托抻至头顶。
赵昊心说,咦,不太一样,这可增加了不少难度……
不过大概咬咬牙,还能吃得消。
“第二式,左右开弓似射雕……”
谁知接下来几式竟跟赵昊记忆中的八段锦差别越来越大,等到了第七式‘两手搬足去心火’时,众人就见高武双手将左脚扳脚头顶,单脚金鸡独立,双腿呈一条直线,笔直的站在那里!
“好!”众汉子不禁一阵轰然叫好。
赵昊的小脸却都绿了,不是应该‘摇头摆尾去心火吗’,怎么成了‘两手搬足去心火’?
这他喵的哪还是工间操啊?这根本就是正经的武功好不好?
心虚之余,他都没注意到第八式‘马上七颠百病消’是怎么练的……
便听高大哥收功之后,闷声对赵昊介绍道:“这岳家八段锦传自俞大帅,说是岳武穆爷爷传下来的,又叫拔断筋……”
“拔断筋……”赵昊嘴角不由自主的抽动,其实我只是想练个八段锦而已,要不要玩这么大啊?
可这么多人看着,而且两个侄子也在,自己这当叔叔的,怎么能够临阵脱逃呢?
不然以后还怎么管教他么?
他有心解释一下,其实自己想练的八段锦,是那种柔柔的,锦缎似的功法,可平日里八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高武,这会儿却来了那噎死人的话:
“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拳法了,再容易的,练了也没用……”
“呃,好……”赵昊这下没法打商量了。只好一咬牙,一狠心道:“我练就是。”
丢什么都不能丢了面子,如今赵公子的面子多值钱啊?
“好,咱先用千把攥帮公子抻筋拔骨,才好正式练拳。”高武穿上了褂子,活动着双手十指道。
“千把攥又是什么鬼?”赵昊感觉自己被貌似忠厚的高大哥套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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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疼,疼,啊呀呀,我受不了了……”
赵家大院中,响起了赵公子痛苦的惨叫声。
那是高武在帮他攥腿抻筋,外头太冷,两人便改在了屋外进行。
只见高大哥让赵昊坐在炕上,一手攥着他的左腿,将其向上抻拉。
“公子且忍耐,第一次都是很痛的,以后你就……”
“就不疼了吗?”
高武一丝不苟的抻拉着赵昊的腿筋,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不,你就慢慢习惯了。”
“停,不要,我感觉我拉胯了……”
赵昊疼得鼻涕都下来了,双手紧攥着床褥,眼泪汪汪的求饶道:
“高大哥饶命啊,我还是个孩子啊……”
“练功年纪越小越好……”高武却不为所动,半晌方道:“尝到甜头之后,公子就会上瘾的。”
“我又不是受虐狂,疼疼疼,疼死了我……”
赵昊的惨叫声传到屋外,让在院子里训练的汉子们面面相觑。心说高大哥不会把公子弄出个三长两短来吧?
赵士禧却感觉心里那口怨气,顺多了……原来赵阎王对自己都这么不客气,对我狠点也是合情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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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三阳回家时,正好高武给赵昊抻完了筋,出去给公子端汤。
三人进屋,就看见师父软趴趴、没骨头似的趴在炕上的惨状,全都吓了一跳。
“呀,师父,你这是怎么弄的?”王武阳赶忙过去扶起师父,给他理了理散乱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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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高大哥给我抻筋来着,差点没把我疼晕过去。”赵昊擦擦脸上的泪痕,实指望着学生们能同仇敌忾一下。,
谁知三人却异口同声道:“师父,这是好事儿啊!”
“好事儿?”赵昊一愣。
“《黄帝内经》说,‘骨正筋柔、气血自流,筋长一寸、寿延十年。’”便听王鼎爵解释道:“如果让高大叔坚持帮你抻筋,师父可以百病不侵、长命百岁呢!”
“而且耳聪目明,精力旺盛。”大师兄补充道。
“将来师父娶几房师娘都不怕……”二师兄也补充一句,说完赶紧讪笑道:“当然,师父就是不练也不怕!”
“这么多好处?”要不怎么说会干你还得会说呢?让三阳这样一掰扯,赵昊居然觉得筋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重新斗志昂扬道:“那就天天来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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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赵氏传销集团招人了
等到喝下高大哥端来那,据说可以健脾补血、恢复体力的药汤,赵昊彻底恢复了精神。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自己的头脑也灵活了,手脚也有劲了,在炕上一蹦一蹦的,感觉能蹿到房顶上去。
见师父恢复了精神,三阳这才禀报道:“师父,有鱼上钩了……”
“什么鱼?”赵昊煞有介事的比划着拳脚问道。
“咱们用《几何初窥》钓来的鱼啊?”三阳忙谄媚笑道。
他们不会告诉赵昊,为了哄师父开心,也避免本门初战挂零,三人这两天跑遍了各处举子聚居的会馆,询问那些领取过手册的用户反馈。
结果举人们看过的还不少,只是看懂的不多。就是看懂的,也仅是将《几何初窥》当成紧张备考之余换换脑子的消遣而已……
正如三人之前预料的那样,居然没有一个举人愿意,因为一本免费的课外书,就主动献上自己宝贵的膝盖。
不过三人心怀光大科学的崇高理想,早已下定百折不挠的决心,便继续不厌其烦的宣传,《几何》是真正的格物致知,学了《几何》可以让读书人祛其浮气,练其精心;做文章愈加缜密扎实,发其巧思,考试名次都能大大提升呢!
王武阳还臭不要脸的对举子们现身说法道,我原本学习很差的,本以为这次乡试肯定落榜,谁知拜师学了《几何》,脑子一下就灵光了,做文章下笔如有神,居然不小心就考了个应天府的解元!
华叔阳也在边上一脸郁闷的叹息道,是啊,我就是晚拜师一个月,结果只考了个第二。
王鼎爵是要脸面的人。可见两位师兄都这么拼了,他要强的毛病又犯了,便也昧着良心道:“是啊,我就是没早拜师,结果好几次都没考上,白白浪费了十年光阴啊……为什么不让我早一点遇到老师呢?”
学霸现身说法,宣传效果自然呱呱叫。
“这《几何》还有此等妙用?”一听说能提高考试名次,举人们这下可就马上来了精神,围着三人问东问西。
“那我们也学学呗?”
“是啊,是啊,我突然就想拜师了。”
“师兄,咱们师父在哪里?”一旦有人带头,从众者越来越多,居然有十几个举人动了心。
三阳一见吹的效果斐然。
王武阳马上便膨胀道:“不过我们科学的门槛可是很高的,唯有精英可以入门,不能独立作出五道几何题的,不要。”
“师兄,这要求有点高了吧?”稳重的王鼎爵小声提醒道。
“高吗?”王武阳鼓着腮帮子道:“连师父那个没上过学的小侄子,都能自己解出五道来。”
“也是,”华叔阳深以为然的昂首道:“我可不愿给蠢材当师兄……”
“你们……”王晋阳本来还想劝,一听两人这话,顿觉十分要强,马上点头道:“说的太对了,我们宁缺毋滥,只要最好的!”
“哎,哎,你们怎么走了?”三个活宝正自我陶醉间,却见好容易聚起来的举子,呼啦一下又散掉了……
“回来呀……”华叔阳赶紧招呼。
举子们却纷纷摇头而去,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看都看不懂《几何》,能解出命题的更是没有。
大家都自认为天之骄子,正膨胀的不行的时候,谁愿意犯贱在这仨货面前受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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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就只剩下两个人,跟着他俩回来了……
听完三个浪货的讲述,赵昊鼻子都气歪了,本公子是那种挑肥拣瘦的人吗?
只要是举人,都可以带来跟我聊聊嘛,说不定就能碰上未来的阁老、部堂呢!
毕竟隆庆二年这一科的成材率,可太高了。
不过也怨不得徒弟们,谁让他的龌龊念头无法出口,只能唱唱‘传播科学、探求真理’之类的高调呢?
终究是徒弟们的一番孝心,赵昊也不能说他们什么。
要不是他们努力,不连外头两个也没有?
赵公子心理调整能力极强,很快便改变了思路——既然广种薄收的想法行不通,那咱初期就先走小而美的精英教育路线呗?
学生少点就少点吧,还容易培养感情呢。
如是想来,赵昊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不错不错,好歹没挂零。”
“师父不怪我们?”三阳闻言,齐齐松了口气。
“不,你们做得对,本来这科学家,就不是人人都能当的。”赵昊便随口答道。
“科学家?”三个徒弟却一齐抓到了重点,登时六目放光,无限神往道:“原来本门学问学到家,可以得到‘科学家’的称号啊!”
“师父,我们要当科学家!”三阳便迫不及待的立下了平生志向。
“好好,你们都是科学家……”赵昊嘴角直抽抽,那只是我随口带出来的现代词儿,就又让你们安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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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师父恢复正常,三阳赶忙帮他换下在家穿的棉裤袄,穿上老气的藏青色的直裰,再把半披的头发高高束起,罩上黑纱网巾。
等到忙活停当,十四五岁的少年,登时变成十七八的样子。
三阳这才放下心来,大师兄和二师兄分别侍立在师父两旁,三师弟便出去外间,叫进来已经久等了的那两人。
进来的是两个二十出头的北方人,皆是身材高大的长腿哥哥,且样子一看就是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都生得剑眉星目,相貌堂堂。
“忘了告诉师父了,这是山东来的哥俩。”王武阳弓腰小声耳语道:“那个猛一点的是哥哥,白一点的是弟弟。”
“……”赵昊微微点头,便含笑望着二人。
那两个长腿哥哥也呆呆望着他,万没想到被三阳吹成仙的大宗师,居然才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
要是他们知道,其实赵昊还不到十五,估计直接就要骂娘了……
他奶奶的,这不是玩人吗?
两位耿直的山东汉子,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两位留步啊。”
“你们给我站住!”三阳赶忙上前连拉带拽。
“怎么不说话就走了啊?”
“俺们不是来看耍猴的。”猛男怒道:“你们南方人果然都是骗子!”
那个白嫩的弟弟也气愤道:“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这要是在俺们老家,直接把嫩打一顿!”
“给我站住!”赵昊一拍桌子,变颜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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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行走江湖,全靠套路
赵昊本来摆好了高人风范,只等着这兄弟俩纳头便拜。
谁知人家理都不理,掉头就走,拉都拉不住。
这下不光三阳,连赵昊都急了。
他喵的,今天让你们走了,本公子的脸面往哪搁?
你们要是回去胡说八道,本公子以后还怎么传销……不是,传播科学知识?
“给我站住!”他便一拍桌子,叫住了两人。
“你要干啥?”兄弟俩转身过来,怒目而视。
“我要干啥?”赵昊冷笑道:“我还要问你们呢?来了一句话不说,掉腚就走,莫非消遣本公子不成?”
那兄弟俩果然厚道,心说是啊,人家不对,俺们也不太礼貌啊。
气势不由便弱了一半,当哥哥的嘟囔道:“俺是要拜师,不是跟个孩子耍猴玩……”
山东人心眼实在,兄弟俩让三阳一通忽悠,听说他们老师德高望重,心说那就是木有白胡子,也得有个黑胡子吧?
你这嘴上没毛的,也敢冒充?
“你给我慎言!”三阳闻言大怒,对那猛男喝道:“要对我们的老师保持尊敬!”
“是你们的老师……”当弟弟的抗议道。
“不错,反正俺不会管比俺小的人叫师父。”长腿猛男点点头,深以为然。
这下三阳都炸毛了,他们最年轻的也二十出头,可都比师父年长一截呢!
“每届科举,比房师年长的举子比比皆是,从没见老门生嫌过房师小,还不是一口一个老师叫的欢?”大师兄不悦的拂袖道:
“连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师都不懂,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
“商秦比孔子只小四岁,周处比陆机、陆云年长二十多岁!”三师弟也撇撇嘴道:“拜师看的是学问,不是年龄。”
“不错,要是看年龄,那简单了,你拜你奶奶为师多好?”二师兄发挥了他一贯不着调的作风,张嘴就欠抽。
“你!”猛男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好在君子动口不动手,他还是忍下了锤这厮一顿的冲动,把头一偏道:“管你们怎么说,反正俺是不会改主意的。”
说着他朝赵昊深深一揖道:“抱歉,俺不拜师了,告辞。”
“哼哼,进了这个门,拜不拜就不是你说了算了。”赵昊却怪笑一声。
兄弟俩才发现,不知何时,几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把门口挡的严严实实。
“咋,你这还是开黑店不成?”猛男夷然不惧,把棉袍下襟往腰带里一束,一副尽管放马过来的架势。
“只听说有强按牛喝水,没听说有强逼人拜师的。”长腿弟弟也沉下脸来。
“那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赵昊活动下筋骨,也不装腔做样了,跳起来蹲在炕上,沉声道:
“本门的学问不是谁都能学的,就算你们想拜师,本公子还未必肯教呢!”
“那不正好,让俺走就是。”长腿猛男闷声道。
“不让你走,是因为你敢瞧不起我。”赵昊撸起袖子,活动着脖颈道:“今天不让你心服口服出这门,以后我还怎么扛科学的大旗?!”
“就是,家师专治各种不服!”大徒弟赶忙给师父按着肩膀,谄媚道。
华叔阳也冷笑对两人道:“或者你俩跪下磕仨头,说爷爷我错了,也行。”
“我,你……”两位长腿兄弟心说这厮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那么欠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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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怎么就那么贱呢?叫师父还不够,还得叫爷爷?
不过赵昊既然说了,不是非得拜师,两人便也稳下心来,抱着胳膊立在那里,一声不吭的等他说服。
“给我坐下,杵在那儿俩木头桩子似的。”赵昊没好气的白他俩一眼,坐在炕上还得仰头看人。
两人倒是乖乖的脱鞋上炕,盘腿抱臂继续等他说服。
“把胳膊放下,没个坐像吗?”赵昊冷冷瞥两人一眼。
兄弟来被他瞅着一眼,居然心里一阵发毛,心说乖乖,还真有个老师样哩……
竟老老实实把手臂放在了膝上。
这就叫职业技能——老师教学生,说白了就是套路,不仅具体的学问是早就烂熟于胸的套路,就连教学的方法,也一样是需要锤炼琢磨的套路。
就好比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踏上高中的讲堂,你要是不吃透《教育心理学》,然后跟老前辈请教驾驭学生的套路,非得被那些混账学生三天两头气哭。
赵昊能震慑住这些桀骜不驯的天才学生,也离不开这些无影无形却无往不利的套路。
没有套路,一个王武阳就能让他吐血。哪还敢收这么多徒弟?
何况这大半年来,他已经完全进入了师长的角色。如今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是在三个学生、两个侄子身上千锤百炼过的。镇住这实心眼的长腿兄弟,完全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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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混乱的插曲后,房间里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蔡明几个悄悄退下,赵士祯端上了茶水点心。
王武阳奉上备好的茶盘,赵昊便摆开架子泡起了功夫茶。
大明刚完成了从宋朝用茶饼煮茶,向用茶叶泡茶的转变,尚未发展出功夫茶这种颇为风雅繁琐的饮茶方式。
就连讲究到家的雪浪,泡茶时也没这么多道工序。
赵昊发现,自己每次泡功夫茶,三个徒弟都会投来崇拜的目光,便知道这是装逼的利器。于是待贵客时往往亲自泡起。
前番他连吴时来都镇住了,更别说这俩年青人了。
果然,长腿兄弟见他泡茶的手法如行云流水,虽然之前从未见过,却感觉分明有禅意蕴含期间。
两人心说,看来这小子还真有料,便不由自主的收起了小觑……
赵昊一边洗杯,一边随口问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回这位老师儿,俺叫于慎思,草字无妄。”长腿猛男忙答道。
“俺叫于慎行,草字无垢。”长腿弟弟也道。
赵昊闻言手一抖,差点洒出水来。
原来是未来的于首辅和他刚烈的哥哥啊……
好吧,本公子又要上手段了。
怨就怨无垢你,将来干嘛要当首辅呢?
本公子对当首辅没兴趣,但对当首辅的师父,实在是太感兴趣了。
他便深吸口气,迎着两人奇怪的目光,从红泥炉上拿起了玉书煨,高高的注沸水入紫砂壶道:
“无妄,我听过一些你的趣事。”
“哦,老师儿知道我?”于慎思吃惊不小,他连举人都不是,只是陪弟弟进京赶考而已,没想到赵昊一个南方小子,居然能知道自己。
“你受父亲影响,少年负志、博览群书,尤爱兵家著论,且记性极强,过诵而不忘,论天赋还在令弟之上。”赵昊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本公子上辈子是学这个的。
“这,这……”于慎思不禁和弟弟面面相觑,两人都是有一说一的端方君子,自然不会为否认而否认了。
“家兄天分确实远胜于我。”于慎行叹息一声,心悦诚服道。
“那他……”三阳不禁奇怪,这于慎思比于慎行大好几岁,既然天分更高,怎么当弟弟的都穿上举人圆领了,怎么当哥哥的还穿着生员的斓衫?
“因为这厮是个刚烈的汉子。”赵昊用紫砂壶中第一泡茶水烫杯,就像说老朋友的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当年他十九岁入乡试时,因考场兵备森严,强令考生解衣光脚,视考生如犯人,这厮便认为有辱斯文,遂大怒而去,发誓不再进贡院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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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科学传习录
房中,赵昊再次用高冲法,向紫砂壶中注水。
呼噜噜的响声中,于家兄弟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一直到几十年后,两人都没想通,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知道这些两千里外的小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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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毫无疑问,此时此刻,赵昊这轻描淡写的几句,把两人一下就镇住了。
“莫非,莫非,您是……”直到赵昊分了茶,于慎思方结结巴巴问道:“锦衣卫?”
‘噗……’赵昊险些一口茶水喷到他脸上。
“胡说八道什么!”王武阳赶紧给老师奉上帕子,不悦呵斥道:“老师乃天授其才,生而知之!跟锦衣卫有什么关系?”
“就是,师父有博古通今之略、经天纬地之才,就连我岳丈都佩服得紧。”华叔阳也帮腔道。
“尊岳是?”
“王弇州!”
“哦……”二于露出恍然的神情,瞬间脑补出一副关系图——这位老师儿应该是与王弇州熟悉,而王弇州和他俩的同乡前辈李沧溟,正是后七子的两位领袖。
而于慎行曾跟随李前辈学过一段时间的作文。
看来是李前辈当笑话说给小先生听的……不知不觉中,两人心中对赵昊的称谓,已经一升再升,从老师儿变成了小先生。
二于心说,既然小先生能与王弇州、李沧溟二位平辈相交,那还真是咱们的长辈哩。
这个念头一扭转过来,两人便客客气气的向赵昊俯身行礼道:“原来是世叔,我兄弟二人无礼了,还请世叔责罚。”
“呃……”赵昊端着茶盏的手定住了,寻思好一会儿,才跟上两人脑补的思路道:“你们是从李沧溟那里论的啊?我与李盟主神交久矣,可惜一直缘悭一面。”
“那辈分也不可乱!”二于不愧是孔孟之乡出来的,这么七拐八扭的关系,也丝毫不含糊。
“随你们吧。”赵昊本来就要收徒弟,自然乐得如此。“快喝吧,茶要凉了。”
“是。”兄弟俩赶紧各伸手,捻起那龙泉青瓷的小茶杯,学着赵昊的样子,先嗅了嗅香气,然后细品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就是比大茶杯子喝茶香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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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们兄弟能解出五道以上的几何题来?”
赵昊给两人续上茶,继续用长辈的口吻问道。
“解题的是家兄,他可以解出七道命题。”于慎行便轻声道:“这阵子他一直茶饭不思,早就嚷嚷着要来问答案了。”
“晚辈越是研究那本《几何》,就越是觉得此书从简单到复杂,层层推理、严格证明,美伦美奂,令人陶醉不可自拔……”
一提起《几何》来,于慎思登时来了精神,从袖袋中掏出那本小册子,打开被他画得面目全非的书页,激动的说道:“每一个命题,都是那样的神奇美妙。若不知道它们每一个,都是如何证明出来的,必将抱憾终生!”
“那你刚才,怎么还掉头就走?”华叔阳揶揄道。
“这……”于慎思老脸一红:“都怪我这暴脾气。”
“哎,我三哥就是太冲动了。”于慎行便叹口气道:“一上头,就什么都不顾了。”
“还有脸说你哥,你不也一样?”王武阳道。
“我,我又不是来拜师的。”于慎行小声分辩道:“我是跟我哥来的,他一走我当然也走了。”
“哦,难道你对《几何》不感兴趣?”赵昊感觉心都碎了,乖徒儿不要抛弃为师,我还指望靠你当老阁老呢……
“我只对可以经世致用的学问感兴趣。”便听于慎行沉声道。
“哦,这样啊?”赵昊碎掉的心又重新粘合在了一起,全身由内而外,透出了强大的自信。“你要是说这个,我可就来劲了。”
打起文科嘴炮来,本公子可是科班出身,连海斗士都不得不服的男人啊!
“难道先生知道有这样的学问存在?”于慎行不由震惊道。
“那当然。”赵昊微笑颔首,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还请先生不吝赐教。”于慎行赶忙俯身行礼。
“等等,先生还是先跟我说说,这第一章第九命题,该如何证明吧?”于慎思见他们要把话题带偏,赶忙抢着道。
“这种问题还需要麻烦老师吗?”三阳不由直摇头。
“那请三位世兄赐教。”于慎思便转向三阳。
谁知这三个货依旧摇头道:“这种浅显的学问,实在不足挂齿,我们没兴趣谈起。”
“啊?”于慎思嘴巴张的老大,顿觉自己的骄傲片片破碎,没想到,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命题,在人家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哪知道这三个货,也就是前三天才一起,刚刚将前两章的命题证明完毕。前日才软磨硬泡,从师父那里求到了第三章的命题。
没办法,不会吹嘘的科学家,是没法成为著名科学家的。
不过这也怪于慎思太难搞,不然三个货也不至于如此打击他……
便听王武阳用下巴指一指,进来添水的赵士祯道:“就让我们这里端茶倒水的小子,给你讲讲吧。”
赵士祯也被三个坏种带坏了,闻言把托盘往胳肢窝一夹,一脸漠然道:“想听就跟我出去,咱这种下人,不配在屋里讲。”
“这……”于慎思看看赵士祯,又看看三阳,再看看赵昊。
赵昊这贱人便微笑道:“别看他没上过学,教你是没问题的。”
“这……”于慎思进退两难、老脸通红,最终还是对几何的热爱占了上风,怏怏起身跟着赵士祯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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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两人一走,三阳马上掏出小本,做记录状。
“这是作甚?”于慎行咽口唾沫,心说这师徒四人,怎么看起来不太正常。
“我们会记载老师的每一次布道,以便将来撰写《科学传习录》。”三阳脸上现出圣光,再不复之前的戏谑惫懒。
“原来如此。”于慎行不禁肃然起敬。
这科学一门虽然没听说过,但打算居然如此长远。且门内一个端茶倒水的童子,居然能给他一直自叹不如的哥哥讲题,这让实心眼的小于,无法不肃然起敬。
“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后学晚生感恩涕零。”于慎行整肃衣冠,向赵昊重新郑重行礼。
待他起身后,赵昊便微笑问道:“无垢,你为何要学这经世致用之学?”
“这是因为,学生寒窗十余载,学来学去,所学皆是道德性命之学。”只见于慎行一脸愁苦,鼓足勇气道:
“可学生说句不知羞耻的话,我读书又不是为了搞清楚自己,我是为了科举做官。做官是为了治国平天下,难道当官的只要修性命之学,成为道德之士,就可以解决当世之务。就自动学会解决国计民生的问题了吗?”
赵昊闻言,只觉听到这一年里最顺耳的一句话,不禁抚掌笑道:“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将来绝对是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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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若干年后出版的《科学传习录*社科篇*第一章*正阳之问》中记载如下:
“正阳子未拜师时,便怀学以经世致用之念,视性命之学为空谈误国。
吾师初见正阳子,问其志向便笑曰:‘此乃殊才,他日可为宰辅矣!’颇类品王公元驭之辞。
二十年后,二公果相继入阁,吾师相人,从无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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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好事成双
赵府,正房炕上。
听了于慎行的话,赵昊不由击节叫好。
他还以为,如果没有自己干预,要等到几十年后,高攀龙那帮人成长起来,才会提出这种直指宋明儒学要害的问题呢。
原来于慎行早就有了这样的质疑!
这对一直暗撬儒学墙脚的赵昊,自然是一种激励了。
赵昊的赞许对于慎行来说,更是莫大的鼓励。
若是在家里,说出此番离经叛道之语,他会被父亲大人用大棒子揍的。
现在有人听了非但不骂他,反而还为他击节叫好,于慎行自然备受鼓舞。
等到赵昊高兴完了,于慎行才满怀希冀的问道:“敢问先生,可为晚生解惑?”
“当然可以,太可以了。”赵昊搓搓手,便笑着对他道:
“你之所以有这种困扰,是因为宋儒将‘学问’与‘事功’分为二途。他们轻视实务、空谈性理。袖手高坐、大谈心性时口若悬河、高明至极;一涉具体的政务便状若呆鹅,百般不会了。”
于慎行和三阳的哄笑声中,赵昊又愈发尖酸的讽刺道:
“就好比理学的老祖宗朱文公,朝廷开科取士,要你们都得按照他的话来作文,一句都不能超出。全天下读书的人,做官的人,更是都要按照他的教诲行事。然而朱文公活着的时候,正逢宋室国难之际,这位先生可献了什么奇谋秘策,能使宋室再造,免于屈辱?他没有!反而整日盯着宫里的内侍不放,要他们的言行合乎规矩。莫非朱文公的正心诚意之学,是专为太监设计的?”
这话打脸太狠,于慎行看看三阳,见他们笑得比谁都欢,便也开怀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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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于慎思正全神贯注,撅着屁股趴在椅子上,听赵士祯讲题。
于慎思已经被这少年条理清晰、思路巧妙的讲解折服,管他是端茶的还是扫地的,反正比自己强得多就是了……
正听得津津有味呢,讲解却被里间一阵大过一阵的笑声打断。
于慎思登时满脸不爽道:“走,咱们离他们远点。”
“随你喽。”
赵士祯也难得遇到个,愿意听他掰扯的,就是上房去讲都没问题。
~~
里间,王鼎爵放下手中的小本,重新给壶里添上水。
于慎行试探问道:“先生是心学门下?”
“阳明公立功立德立言、可谓本朝圣人。‘知行合一’必将光耀千古!”赵昊摇摇头道:
“只可惜教的徒弟太差,那帮人只记着他的‘心外无理’、‘心外无物’,便整日里空谈心性,只说不做。与他们大力抨击的理学,又有何区别呢?”
“至少人家是真流氓。”华叔阳小声道:“不像理学净出伪君子。”
哄笑声中,赵昊对二王道:“给他记下来,将来出书一字不改。”
“师父,别呀……”华叔阳忙苦着脸哀求。
“看你还敢不敢插嘴。”大师兄冷笑教训道。
华叔阳只好低头不语,不敢去想本门后人,将如何看自己?
“理学、心学都一样……”于慎行却陷入了惶恐中。“难道是根子上出了问题,孔子学说根本不能经世致用?”
“这问题我不会回答。”赵昊摇摇头,正色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孔夫子从来强调内圣外王,让学生内修道德,外立功业。并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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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孔子鄙夷管仲的为人,认为他十分不道德。却对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功业大加赞赏,许以崇高的‘如其仁、如其仁’。所以在孔子眼中,个体的操守与行政的标准,道德与政治,并没有完全合为一体,也不需要合为一体。”
“问题的根子出在孟子身上,他和荀子割裂了孔子的学说,一个片面强调‘内圣’、一个片面强调‘外王’。汉唐至北宋初年,占主导地位的仍是荀子的‘外王’之学。因此汉代有许多治绩斐然的酷吏,唐朝也有以理财富国著称,或以诡谲多智闻名的安邦定国之才。他们并没有什么‘内圣’之学,他们的成功也不是修身养性的结果。相反,按照道德标准,他们大都是奸诈小人,可这并不影响他们建功立业,铸就汉唐雄风。”
“当然片面强调‘外王’,也导致了汉唐的衰落。到了北宋中叶,随着理学的兴起,内圣之学逐渐压倒了‘外王’之学,于是操守和道德成了对官员评判的最高标准,于是满朝皆道德君子而无治国能吏,自然也就没有汉唐那样显赫的事功了。以至于弱宋之名,连我大明都可以嘲笑……”
“那当然,我大明可是从来不怂的……”三阳和小于一齐点头。
不管能不能干得过,硬刚就完了。
“这个也可以记下来……”赵昊嘴角抽动两下,问于慎行道:“现在你明白,自己的困惑了吗?”
“嗯,都怪孟轲。”于慎行重重点头,然后又回到最初的问题道:“那先生可有经世致用的学说教我?”
“科学便是实事求是、经世致用之学。”便听赵昊一字一顿的说道:
“本门的学问,皆是关注现实的问题。研究现实的方方面面,找出规律,解决问题,便是科学了。”
弟子们心中默念‘实事求是、经世致用’八个字,然后赶紧记下师父对科学的定义。
于慎行则毫不犹豫的赤足下炕,五体投地跪在赵昊面前,诚心诚意请求道:“恳请先生以科学相授,不嫌愚鲁,恩准弟子忝列门下。”
赵昊微笑颔首道:“吾正有此意。”
“多谢恩师成全。”于慎行重重四叩首,然后起身又向三位师兄行礼。
三人也正色还礼,然后于慎行便立于末位,继续听师父说法。
~~
赵昊讲到口干舌燥,见外头两个憨憨还不进来,便怒道:“你们打算在外头睡觉吗?!”
三师兄赶紧跑出去,把躲在西库房里讲题的两人叫回来。
于慎思进来时,一脸欲求不满的对弟弟道:“无垢,要不你先回去,哥哥正在兴头上呢。”
“三哥,我不回去了。”于慎行便笑道:“我已经拜先生为师了。”
“啊,真的?”于慎思吃惊的看看弟弟。他可是知道,弟弟从来都对这些奇技淫巧之学不屑一顾的。
然后他又望着赵昊,心说,莫非先生真有经世致用的学说?
“他已经拜师了,你这个铁憨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赵昊便断喝一声。
于慎思很顺溜便双膝跪地,磕头拜师。
其实他自从被三阳和小赵刺激后,赵昊就是拿棒子撵,都撵不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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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仪式感
于慎思拜师之后,便到了向师兄敬茶的阶段。
他先给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依次端茶,然后就要收手。
“咦,为何不给你四师兄端茶?”大师兄便奇怪问道。
“啊?”于慎思嗔目结舌,看看弟弟又指指自己,匪夷所思道:“难道俺不是四师兄?”
“不,你不是。”三师兄便面无表情道:“要是按照年龄,俺……我该当大师兄。”
“不错,先入门为兄,后入门为弟,这道理明明白白,不含糊。”华叔阳赶紧点点头,要是按年龄,他就成老幺了。
“可是,那是俺亲弟。”于慎思指着于慎行道:“你们问问,他敢给我当师兄吗?”
“五师弟你就别犟了,师父还看着咱们呢。”便听于慎行一本正经的劝道。
“呃……”见弟弟还真敢,于慎思险些背过气,便一脸委屈的看向赵昊:
“师父,你得给俺做主啊。俺们孔孟之乡,可是最看重长幼辈分的。要是让俺爹听到,俺管俺弟叫哥,俺弟管俺叫弟,非得把俺俩皮都扒了不成。”
“不让他听到不就得了吗?”赵昊笑眯眯道:“本门一大传统就是各论各的。”
说着他一指王鼎爵道:“好比我管他兄长,翰林编修王元驭叫世兄。他也没管王元驭叫师伯啊,还是一样叫哥哥。”
“我没有他那个哥哥……”王鼎爵嘟囔一声。
赵昊被噎得一愣一愣,没想到这厮还没消气。不过要强的人气性一般都大,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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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于慎思只好委委屈屈的给弟弟端了杯茶。
“师弟你放心,回家我还会管你叫哥的。”于慎行认真答道。
“哎,多谢师兄。”于慎思苦笑不已,谁让自己不进门就拜来着,非要折腾这么一出,真是苦果自食。
~~
于慎思敬茶完毕,拜师仪式进入了最后的重头戏,赐号环节。
兄弟俩便重新跪在师父面前,赵昊笑眯眯看着于慎行道:
“为师的入室弟子,字号中都有一个‘阳’字。为师十分敬重的大诗人柳河东,曾有诗曰‘以兹正阳色,窈窕凌清霜。’,便赐你字号为‘正阳’,愿你以柳河东为榜样,做个不屈不挠,一心为民的好官。”
“是,师父!”于正阳闻言,只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胸中仿佛多了一口浩然之气。
然后赵昊便看向于慎思,在五弟子满脸期待的目光中笑道:“你个铁憨憨,就叫烈阳吧。”
“是,师父……”摊上这样爱记仇的师父,于烈阳也只能老老实实受着,争取早日扭转自己,在老师心中‘铁憨憨’的形象。
三阳侍立一旁观礼,小声交头接耳。
“怎么感觉师父有些偏爱四师弟……”大师兄道。
“我也觉得,莫非我们平时嘴太碎?惹师父烦了?”二师兄也道。
“那是你,不是我们。”王鼎爵笑眯眯说着,他的心情很好,这才干了半个多月,就来了师弟,而且还是一对。
果然要强的汉子,运气都不会太差……
~~
拜师结束后,赵昊便让三阳陪着二阳去山东会馆搬行李。
“啊,还得住校啊?”于慎思感到十分意外。
“何止要住校,还得穿校服呢。”大师兄白他一眼道:“就你话多,怪不得师父修理你。”
“哦……”于慎思便乖乖低头不敢说话了。
赵昊背着手站在门口,看着五阳坐着马车离去,心中暗笑道,不让你吃我的住我的花我的,怎么让你觉得欠我的?
何况根据教育学理论,学生的集体生活是很有必要的。
首先它会形成一种以老师为核心的集体意识,自动在学生中形成尊师重教的舆论风气。
其次,可以迅速增进师生之间、学生之间的感情。哪怕只有一段时间的集体生活,都会让每个成员产生一种较为牢固的家庭意识。
最后,学生们生活在一起,每个人既是教育的客体,又是教育的主体,通过互相请教,可以形成优良的学风。
尤其是这帮天才学生,有什么问题彼此一讨论,很快就能解决,可以大大减少老师的工作量。
当然,唯一的缺点就是学习进度太快,搞得老师压力山大……
~~
等到五阳回来时,蔡明已经带人,在大西屋里又支上了两张床,加了两个柜子、两个书桌、两把椅子。
一个大明朝的学生集体宿舍,终于成形了。
大师兄一声令下,四阳都换上了窄袖大青布棉袍,黑梭布扎脚棉裤,还有黑棉靴子小毡帽,然后昂首站成一排。
然后王武阳也换上了同样的装束,夹着跟小棍子从四人身前走过。
看着越来越多的师弟,他不由想到大半年前,自己拜师时的情形,不由感觉十分满足。
之后他才站住脚,用小棍指着贴在墙上的字幅道:
“念!”
四位师弟便一起高声念道:
“尊师重道、晨昏定省、师命不可违,出必告返必面!
长幼有序、兄友弟恭、手足不可凌,痛戒讦短毁长!
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切实笃行之,不可空谈坐论!
刻苦自励、志存高远、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
实事求是,独立思考,实践出真知,乃是科学精神!
科学兴邦,学以致用,知行需合一,修齐莫忘治平!”
待他们念完后,王武阳便一脸郑重道:
“此乃家师亲自拟定的本门规训,我等门人当日日念诵、时时反省、身体力行,休要为本门蒙羞。”
“是,师兄。”四阳一起昂首应声,读了这篇规训,他们感觉热血沸腾,仿佛加入了一个了不得的门派一般。
~~
赵昊站在西屋门外,从帘缝往里窥视,看到这一幕,不禁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规矩墙上一贴,齐声这么一读,所带来的仪式感果然不一般。
在大明朝当老师,就是这样困难又简单,痛苦并快乐着。
赵士祯跟在他身后,满脸羡慕的听着里头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叔,我也想跟您拜师。”
“等你中举人再说吧。”赵昊背着手,随口答道。
“啊……”赵士祯下巴差点掉到地上,不服道:“可是王大哥、华二哥、还有于五哥,都是秀才的拜师。”
“哦,是吗?”赵昊转回头,笑着伸出手,勾了勾他的鼻子道:“你可是姓赵的,能跟他们一样吗?”
“是,我会好好学习的,叔父!”赵士祯登时热血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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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雷厉风行顺天府
等立完了规矩,王武阳便给两人安排床铺,然后上演本门传统节目——教师弟做家务。
谁知人家兄弟俩二话不说,让干啥就干啥,完全毫无怨言,那勤勤恳恳的忠厚样子,让三阳没了欺负的快感。
而且他们也太高大威猛了,三个江南弱书生,还是不敢玩的太过,以免挨揍。
“你看看人家,任劳任怨。”华叔阳手抄在袖中,瞥一眼在看书的王鼎爵。“哪像你当初,推三阻四,干点活好像要你命似的。”
王鼎爵翻翻白眼没理他。
“你说的是自己吧。”王武阳丢个苹果给华叔阳。
“师兄,当面不揭短。”华叔阳接过苹果,喀嚓咬一口,讪讪道:“我不是从小让人伺候惯了吗?总得有时间转变。”
“师兄请抬下脚。”这时,于慎行拖地过来。
二王盘腿坐上桌子,王鼎爵便问道:“正阳,你家里没人伺候?”
“俺家四百多个佣人。”于慎行随口答一句。
“你看看,怎么样吧。”二王便嘲笑华叔阳道:“懒种就是懒种,不要找理由了。”
“说我懒?谁给你洗了半年的犊鼻裈?”华叔阳冷笑看着王武阳道:“我可是连你喜欢什么颜色都知道的。”
“师兄们,‘手足不可凌,痛戒讦短毁长’啊。”以为他们要吵起来,于家兄弟便齐声告诫三人。
“呃……”三阳忙讪讪打住,各自看书。
多了俩这么一板一眼的师弟,日后怕是会少很多乐趣。
~~
晚上,赵守正回来,于慎思、于慎行又来给师祖磕头,并奉上孝敬——补血养气的阿胶膏。
见儿子又收了两个徒弟,可把赵守正乐坏了,心说我儿将来不愁没人养老送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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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笑眯眯的叫两人起来,又从钱箱子里拿出两张会票,一人一张道:
“老四,老五啊,师祖给一点见面礼。”
“多谢师祖!”
长腿兄弟忙双手接过会票,扫一眼上头的金额,眼珠子差点都瞪下来。
居然是一千两,而且是一人一千两。
这兄弟俩家里是山东有名的大地主,且家里光毛驴就养了几千头,阿胶庄都开到京城来了,大几万两的家底总是有的。
但于家家教严格,兄弟俩年纪又轻,老爷子担心他们有了钱在外头胡作非为,哪怕进京赶考,也每月只给二十两银子,多了一文没有。
现在见师祖随随便便就拿出这么多钱,两人吓得赶忙连连摆手,表示太多了不敢收。
“还能白让你们叫声师祖吗?你们师兄也是一人一千两,师祖我不偏不向。”及时雨宋二爷便摆摆手,表示不要客气道:“拿去随便花吧,不够再来问我要。”
长者赐,不敢辞。两人只好再次磕头,然后小心翼翼的收下。心说天底下只听说开书院收学生发财的,没听说拜师还能发财。
这时,晚饭时间到了,下人端上饭菜。
三阳变成五阳后,一张炕桌吃饭便太拥挤了。
赵昊就让人另设一桌,踢四个人到西屋吃饭。只留赵士祯和王武阳仍在炕桌上,也方便给他父子俩端茶倒水。
赵守正喝了一盅二曲,便开始叹气。
等了半天也不见赵昊接茬,他才郁闷道:“为父搭茬的本事一点,你就没学会一点。”
“那便该如何?”赵昊笑问道。
“听到我叹气,你就该说,父亲大人因何叹气,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赵守正教训道。
“好,说吧。”赵昊点点头,让王武阳再给自己盛一碗银丝面。
“哎,你这孩子,都是当师父的人了,也不知以身作则。”赵守正苦笑一声,方又叹口气道:
“今日去文会路上,听到满街的哭声。”
“哦?”赵昊愣一下,问道:“哭谁呢?”
“是那些逃难进京的流民,在哭自己。”赵守正一脸同情道:“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顺天府贴出告示,限他们五天之内全部离京。五天后,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将全城搜查,凡无路引者皆杖五十枷号三天,遣返原籍。”
“这不胡闹吗?”赵昊闻言,脸上的轻松之色烟消云散。
“都是鞑子来犯时逃难进京的乡民,谁还会先去县城开好路引再出门?”
“是啊。”王武阳也愤慨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谁出门还开路引?咱们要不是进京赶考,也不会想起这茬的。”
赵士祯脸色苍白道:“我就没路引,官府会不会抓我?”
国初时,朱元璋制定了太多一拍脑袋的扯淡规定,这路引便是其一。要求凡军民离家百里,便需要先到官府开具路引,写明去向、目的,以及返程日期。倘若没带路引、逾期不归、或者去了别处,只要被官府查到,就会抓起来治罪。
几乎是他一死,这种荒唐的规定就成了一纸空文。起先时还会象征性的查一查,但乱跑的人实在太多,官府根本查不过来。于是从成化开始,官府便彻底放开不管。只是碍于祖制,一直没有废除路引制度罢了。
而且,这法子还有个好处。就是官差胥吏想整治外地人时,一整一个准……
~~
赵昊一家自然不知道,这场祸及无数灾民的风波,还多多少少跟他们有些关系。
要不是赵守正被顺天府请去喝茶,要不是赵昊炸了毛,纠集了那么多举子,曹府尹和倪推官的勾当,也不会被隆庆皇帝知道。
徐璠自然也就不会勒令顺天府,立即与海商划清界限,用这种夸张的方式自证清白,消弭皇帝的怒气。
不过大人物做事,从来都是动机复杂的。人家也说不定想顺便,解决掉困扰朝廷数月的流民问题……
徐阁老不希望看到京城有人冻死饿死,那把流民统统赶出城去,不也一样能达到效果吗?
只是上位者的想法,下头谁知道呢?也只能无端妄揣罢了。
“结果今天文会上,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这冰天雪地的,把灾民赶出京城,让他们怎么活啊?”赵守正忧心忡忡道:
“怕是不等回到家,就全都冻死饿死在路上了。”
“议论出什么结果了?”赵昊轻声问道。
“大活儿商量着一起捐资,在白云观外开设粥厂。”赵守正便道:“大家认捐了一下,能凑个两万两银子,应该帮两三万灾民撑到开春。”
赵昊点点头,没做声。
“他们推我来挑这个头。”赵守正说着看一眼儿子,轻声道:“不过这么大的事儿,我哪敢自己拿主意,得先回来跟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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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拉皮条也可以很崇高(盟主加更)
“父亲慎重是对的。”
赵昊夸奖了父亲一句。
“嘿嘿,为父也觉得,自己如今一天比一天稳重了。”赵守正便得意起来,然后开心问道:“那么以我儿之见,为父该不该答不答应呢?”
“不能答应。”赵昊却断然摇头道:“京城是国家的脸面,朝廷不是负担不起了,不会这样大规模驱逐流民的。这时候,你一个小小的举人却逆流而动,带头出钱安置灾民,岂不是在打朝廷的脸?”
说着他看看一脸失望的赵守正,语重心长道:“顺天府那档子事儿,父亲已经够露脸了。春闱在即,还是谨慎点吧。”
赵守正寻思片刻,颓然点点头道:“那赶明我就回了他们。”
王武阳和赵士祯也皆是黯然。
赵守正端起酒来,郁闷的一饮而尽道:“就是感觉心里不落忍啊,那帮流民也怪可怜的人,让鞑子欺负完了,又要让自己人抛弃。”
王武阳和赵士祯也都巴巴看着赵昊,虽然没说话,眼神却不言而喻。
却见赵昊摇头轻笑道:“帮忙的办法多了,非得这么惹眼?你就不会找个有名望、有地位又可靠的人挑头?自己藏在后头出钱,不就没人注意了吗?”
“好主意。”赵守正登时眼前一亮,拍手道:“这世上就没有能难倒我儿的。”
王武阳和赵士祯也使劲点头。
“只是一时间,上哪去找这样有名望,有地位又可靠的人呢?”赵守正又直挠头。
“这个么……”便听赵昊幽幽说道:“我推荐长公主殿下。”
“咳咳咳……”赵守正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张脸成了红布。
赵士祯赶紧给师祖顺气。
“咦,父亲脸怎么红了?”赵昊一脸不解的问道。
“呃,这酒太辣,呛得……”赵守正忙胡乱掩饰一句,然后摆手连连道:“你这是瞎出主意,不合适不合适。”
“父亲,上回我就奇怪,你干嘛老躲着长公主殿下?”
“我哪有,哪有……”赵守正讪讪道。
“那上次人家邀请你,你去了吗?”赵昊是恨不能将父亲,绑起来送给长公主。
若是能让她老人家成了自己的靠山,他这辈子都不用提心吊胆了,只要不把天捅破,就绝对是安全的。
“没,没去。为父我一个老鳏夫,上人家寡妇门,影响不好……”赵守正便吞吞吐吐道。
“噗……”这下轮到赵昊险些喷水了,他哭笑不得的看着父亲道:
“那是长公主府,人家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名正言顺的拜见就行,只要你心里没鬼,谁会往歪处想?”
“呵呵,那倒是哈……”赵守正笑着打个哈哈。心说,可惜,你爹我心里真有鬼,我也不是怕宁安把持不住,我是怕自己把持不住啊。
“父亲要是真心帮灾民,请长公主出面,绝对是最好的选择!”赵昊便正色道:
“她是天家的人,做这种事应当应分,人家只会夸赞皇家仁慈,谁也没法说三道四。”
“再说,长公主还管着那么多皇家的产业,指头缝里随便漏一点,就比你们凑得多。”顿一顿,赵昊便一脸悲悯道:“父亲,为了那些可怜的流民,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师祖,别犹豫了!”王武阳赶忙跟上一句。
“叔祖,别犹豫了……”赵士祯也弱弱说一句。
赵士祯本来是打定主意,不再跟长公主见面,但他本来就是个没正主意的。让三人这样一起哄,便松了口道:
“让我再想想……”
“晚一天,灾民就遭罪一天啊。”赵昊一脸痛心道。
“中,那你跟我一起去!”赵守正终于狠狠一拍大腿。
赵昊心说正合我意,便也一拍大弟子的大腿道:“去就去!”
王武阳呲牙咧嘴,心里却美滋滋的,暗道师父拍我不拍士祯,可见徒弟比侄子更亲近一些呢。
~~
长公主府,正寝暖阁中。
宁安长公主穿了件盘金五色绣龙短袄,一条葱黄的绣锦裙,正在一边翻看盘好的皇室产业总账,一边应付女儿的纠缠。
兰陵县主李明月头罩网巾,身上穿着件三镶领的贴身小袖银鼠短袄,里面是件月白色镶貂绒的窄袖曳撒,腰间束着条长穗五色宫绦,脚下穿着双白色小鹿皮靴。一副假小子的打扮,却越发显的长腿纤腰,身段窈窕。
“娘,你看我的脚全好了。”为了向母亲证明,自己的脚没问题了,李明月来了个金鸡独立,将右腿伸到长公主面前,灵活的活动着脚腕子道。“你看,没问题了吧?”
“收起你的蹄子来!”长公主没好气的用账册,打落女儿的腿。“你看看全身上下,哪有个女孩子样?”
“我不是想去滑冰嘛。”李明月讪讪笑着缩回腿道:“这样子才利索呢。”
“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她不提这茬,长公主还不生气呢。她坐起身来,把账册卷成棒子,抽打着女儿的脑袋道:
“当初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怎么跟我保证的?”
“饶命啊,会把你美丽的女儿打傻的。”李明月忙一边抱头躲闪,一边辩解道:“我说再不敢去滑雪,又没说不去溜冰。那不一样的。”
“我们就在北海子里溜一溜,绝对不会出城的。”她看来是彻底恢复了行动自如,几下就绕到贵妃榻后,使出了必杀技——搂着母亲的脖子摇晃着撒起娇来。
“娘,求求你了,在家里憋了这么久,我都快闷死了。求求你,求求你啦……”
“还不到一个月。”长公主吐槽一句,但终究乃是抵不过女儿缠磨,拍着她的胳膊松口道:“放开放开,都要散架了。”
“娘答应了?”李明月欢喜雀跃。
“让你哥跟着,天黑前回来!”长公主点点头,戳了女儿脑袋一指头。
“娘太好了,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娘啊!”李明月便狠狠亲了母亲一口,然后欢呼雀跃而去。
“滑冰去喽……”
跑到门口时,差点和柳尚宫撞了个满怀。
“小祖宗当心点。”柳尚宫还没来得及唠叨,县主已经化作一阵香风,消失不见了。
“看来这阵子,真把她憋坏了。”长公主一脸宠溺的看着女儿的背影。
因为自己从小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缘故,她更希望女儿能无忧无虑的快活长大。
只是,好像有点过于快乐了……这可怎么找婆家啊?
长公主的笑容渐渐凝固,好一会儿才问柳尚宫道:“什么事?”
“殿下,赵孝廉父子递帖子求见,”柳尚宫便看着自己的脚尖,声如蚊蚋道:“说是小爵爷上次邀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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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一听说赵郎来了,长公主一下子人也不懒了、女儿也不管了,坐起身来把账册一丢,激动道:“快请他们进来……”
“不不,请他们先去花厅,我要先收拾收拾……”她手慌脚乱的捂着脸,语无伦次道:“昨晚没睡好,是不是有黑眼圈?你说我穿哪件裙子好?”
慈母长公主瞬间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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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有其母必有其女
这还是赵昊第一次造访公主府邸呢。
他父子俩在十王府街口就下了车,步行来到位于街中央的那座宏伟长公主府。
站在外垣望过去,只见‘大长公主府’的蓝底金字匾额下,是三座朱漆金钉的大门。大门两侧蹲着一对耀武扬威的石狮子。
石狮子旁的八字墙上,嵌着龙凤图样的花纹。有八名身穿大红飞鱼服的锦衣卫立于其下,那冰冷的目光扫来,让人不自觉便矮一头。
赵守正缩缩脖子走上前,将拜帖双手奉给锦衣百户,道明了来意。
听说是长公主邀请来的,锦衣百户倒没有刁难他们,而是面无表情请父子俩到门房等候。
盏茶功夫,赵守正上次见过的那位姬司正便迎出来,一进了门房便热络笑道:“赵孝廉可真是难请,殿下昨儿个还念叨着,要不要咱家再去搬你一趟呢。”
“公公说笑了。”赵守正赶忙起身赔罪道:“区区小可,今日前来也是冒昧。”
姬司正便一边领着两人穿过三重宫门,再沿着抄手游廊绕过前殿,一边意有所指的笑道:
“孝廉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殿下管着京城的皇庄、皇店,那些管事、账房,隔三差五就得来谒见一次,他们大半也不是咱家这样的内官来着。”
哔嘀阁
“哦,这样啊……”听说自己并非第一个来拜访的男人,赵守正这才松了口气。
赵昊暗暗翻个白眼,自凡人家长公主敢让儿子发出邀请,那肯定就是不用避讳,司空见惯的事儿。
也不知老爹在想什么龌龊东西。
忽然,他听到前头传来小爵爷那十分有特色的声音。
“呦,你俩真来了?”
父子俩循声望去,便见李承恩外头披着鹤氅,里头穿着紧身的武士袍,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小爵爷。”父子俩便拱手行礼。
“客气。我和妹子要去滑雪,就不招待你们了。”李承恩大喇喇的一摆手,说着对身后笑道:
“明月,你不是老说要谢谢人家吗?现在道个谢,也算了个心事……”
他自顾自说着,却见赵家父子一脸呆滞的看着自己。
小爵爷回头一看,身后除了几个提着冰刀的下人,哪有妹子的身影?
“咦,她怎么没跟上来?”李承恩奇怪问道。
“县主回去了。”跟班的锦衣卫小校便道。
“回去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都不吱一声?”李承恩大惑不解。
“大概是在……”锦衣卫小校小声道:“那两位出现的时候。”
“搞什么鬼?”李承恩一脸莫名其妙。“她到底还去不去了?”
~~
却说那李明月本来兴冲冲跟着哥哥往外走,忽然就看到姬司正带着个少年,从银安殿方向走来。
县主殿下不愧是运动达人,几乎在一秒之内,就完成了辨认、确定、转身逃跑的动作。
等手下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出去几丈远了……
这时候,李承恩跟客人打起了招呼,下人自然更不能喧哗了。
单说李明月一溜小跑就进了后花园,然后冲进了自己在湖畔的绣楼。
绣楼中,宫女们正在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些弓箭、猎刀之类,打扫着厅堂中的卫生。
看到县主风风火火进来,一个手持鸡毛掸子的宫女便掩口笑道:“县主又忘带什么了?”
“嗬嗬……”李明月喘着粗气摆摆手,好容易调匀了气息,拉着她就往楼上跑。
“来不及多说了,快上楼。”
“县主,婢子还在打扫呢……”那宫女手里攥着鸡毛掸子,身不由己跟着县主上了楼。
“快点,快点,找出我最漂亮的裙子来。”
上楼后,李明月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鸡毛掸子,一脸紧张的挥舞道:“然后给我梳洗打扮,我要变成大家闺秀!”
她可没忘了,当初跟张筱菁请教的结果。
~~
长公主寝宫中,柳尚宫将一件件漂亮的裙子,在长公主身前比量。
偌大的穿衣镜里,映出长公主不断摇头的身影。
“不行不行,这件太艳了,赵郎会觉得我轻浮的……”
“这件素了,不起脸。”
“这件也不行,这么多龙啊凤啊的,让赵郎怎么和我亲近?”
见换了十几件了,殿下还是没一件满意的,柳尚宫不禁苦闷道:
“其实殿下穿哪件都一样,人家带着儿子一块来,还能盯着你看不成?”
“唔……”镜子里的长公主略一沉吟,得意笑道:“我可以让承恩带他一起去滑冰。”
说着便高声对外头的宫女道:“让李承恩先别走!”
“殿下……”见长公主又上头了,柳尚宫只好闷声提醒道:“你忘了咱们说好了,要改变策略了?”
“哦,你是说……”长公主一拍额头,光顾着高兴了,把取胜大计给忘了。“步步为营、攻其必救?”
“可以这么说吧。”柳尚宫嘴角抽动一下道:“所以最好还是不要支开他儿子的好。”
“有道理。”长公主认同的点点头,下一刻却又摇头道:“可是,这跟我打扮的漂漂亮亮去见赵郎,有什么关系?”
“呃,好吧……”柳尚宫已经彻底放弃治疗了,爱咋咋地吧。
~~
那姬司正领着赵家父子,穿过一道雕满花卉图案的偌大垂花门,便进了府上的后花园。
后花园也是长公主府的后宅。
姬司正没敢告诉赵守正,除了已故的驸马和小爵爷外,他还是第一个踏足这后宅禁地的男人……
被无视的赵昊好奇的打量着这长公主的后花园,只见其与那扬州叶盐商的园林颇为类似,不像苏州园林那样秀气紧凑,而是在优雅中突显出一种雄秀。
园中央是个占地七八亩、葫芦状的大湖,湖面有假山有残荷。虽是冰封时节,却能想见开春之后,整个湖面碧波一片,泛舟其上,环望亭台楼阁,是何等的满足欢畅?
这么好的地方,不卖票简直可惜了……
看着人家的园子,赵昊就不禁想到自己的小仓山,也不知唐胖子干的咋样了?有没有把路修好,芙蓉池的淤泥挖出来,没有浪费了吧?那玩意儿可有大用呢。
胡思乱想间,父子俩被带到个悬着‘柳浪厅’匾额的临湖水榭前。
只见那匾额下还有一幅楹联,上联是‘映池同一色,逐吹散如丝。’下联是‘结阴既得地,何谢陶家时。’
水榭中有宫女伺候,姬司正恭请两人进去,便转身向长公主禀报去了。
父子俩坐在檀香袅袅、雕梁画栋的水榭里,品着宫女奉上的香茗,心境却大不相同。
一个是想着怎么能抱上大腿,另一个却屁股底下有只刺猬一样,不断的扭来扭去。
哎,带着儿子见初恋,这滋味,真是太酸爽了。
“父亲紧张什么?”趁着宫女出去,赵昊明知故问道。
“为父,为父……”赵守正尴尬的解释道:“没见过世面,紧张。”
“不是见过一次了吗?”赵昊道:“一回生、二回熟啊。”
赵守正心说,关键是我这都不知第几回了……
“父亲,想想那些饥寒交迫的流民。”赵昊便正色道:“拿出你读书人的担当来,舍身饲虎又如何?”
“哎,好……”
也是被儿子调教顺了,赵守正居然真就转过念头来,不觉得是来回老情人,而是在为民请命了。
便听一阵环佩叮咚,脚步匆匆之声,紧接着响起宫女的小声提醒:
“殿下您慢点,当心踩到裙角……”
看来是长公主来了,父子俩赶忙起身行礼。
谁知却见一个明媚动人的少女,披着晨光快步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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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母亲大人
“呃……”
见叫错了人,赵守正向赵昊投去探寻的目光,这谁啊?
赵昊也是一脸迷茫,不知这位个子高挑的小美女是什么来路。
“赵大哥,我……”李明月刚要抬手打招呼,忽然想起闺蜜提醒,马上收手回左腹部,款款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柔柔说道:
“小女子拜见伯父、见过赵世兄,伯父万福钧安,世兄别来无恙。”
“你是兰陵县主?”赵昊惊讶的直起身子,看着从头到脚大变样的李明月。
完全无法将这个轻灵瑰姿、举止优雅的公主千金,和那日那只小熊熊一样的落难少女联系在一起。
“完全认不出来了呢。”
“小妹那日狼狈万状,让兄长见笑了。”李明月脸上浮现一抹羞涩,声如蚊蚋道:“一直想再见世兄一面,向你好好道声谢,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说着她再度向赵昊盈盈下拜,赵昊忙还礼不迭。
一旁跟进来的宫女们,看到县主淑女般的样子,却不禁暗暗担忧,不知道县主是被魇着,还是怎么了?
这时,忽听身后响起姬司正的高唱声:“长公主殿下到!”
长公主毕竟没有女儿腿脚轻便,还是晚来了一步。
赵昊父子赶忙再度行礼,一群宫女也全都退到一边,垂首万福。
一阵幽香浮动,宁安长公主殿下终于在柳尚宫的搀扶下,款款步入了水榭。
激动的看一眼低着头的赵守正,宁安想起战术纪律,便深吸口气,恢复了往常的优雅,缓缓一抬手道:“赵孝廉和贤侄快快请起吧。”
“谢殿下。”赵昊父子便直起身来。
见宁安神色如常,不复上次的情难自持。赵守正大松口气之余,却又难免生出一阵无耻的失落。
殊不知,这只是长公主殿下总结上次失败的教训,痛定思痛做出的改变。
为了避免再把赵郎吓跑,她要将那炽热的爱恋藏在心中,让两家像正常人家一样交往。
然后在正常的来往中,一点点卸掉赵郎的心防,然后再,嘿嘿嘿……
敏锐的捕捉到赵郎眼中的那一抹失落,长公主心中笑出了猪叫,这欲擒故纵的手段果然好使,本殿下真是个天才哇。
她面上却神态自若,在柳尚宫的搀扶下,雍容华贵的坐在凤椅上。
“二位请坐吧。”
“谢殿下。”赵守正和赵昊便在东窗下的一溜太师椅上坐定。
李明月则立在母亲身边。
“你这丫头,怎么没出去?”长公主瞥一眼女儿。
“女儿觉得,女孩子家家的还是多在家里读读书、绣绣花,少往外跑的好的好。”
李明月便低眉顺眼答道:“是以就违拗了兄长的意志。”
县主的贴身侍女嘴角直抽抽,心说也不知道谁,天天在家里喊着闷死了闷死了,再不出去透透气就要憋死了……
长公主也讶异的看看女儿,又瞥一眼眉目俊秀、唇红齿白的赵昊,不禁了然的看向柳尚宫。
柳尚宫默默点头,您判断的一点错都没有。心说,不过我上次就看出来了……
“呵呵,让二位见笑了。我这闺女本来就是个安安静静的性子,都是她那混账哥哥,整天拉着她到处疯,这才酿出上次的祸端。”
长公主便先替女儿挽回下形象,然后对赵守正微笑道:“幸亏有令公子舍身相救,这份恩情是我们怎么也报答不完的。”
李明月在一旁不断点头,表示完全赞同。
赵昊听得怪不好意思的,心说我那算不上舍身相救吧?最多是舍力相救。
但他是来干啥的?没有关系还要扯三分呢,哪有不打蛇随棍上的道理?
“殿下言重了。”便见赵昊正色道:“父亲常教导学生,要做个见义勇为、不求回报的好男儿。就是比当时的情况还危险十倍,学生也会毫不犹豫去救县主的。”
“呃……”赵守正闻言想了又想,都不记得自己曾教过儿子这种话。
难道不该是安全第一、安全第二、安全第三吗?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赵……孝廉教出来个好儿子哇。”这下可把长公主感动坏了,双目湿润的望向赵守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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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殿下要情难自已,柳尚宫忙轻咳一声,提醒殿下注意矜持。
长公主忙敛住泛滥的感情,转而微笑打量着赵昊道:“本宫看这孩子是越看越喜欢,有个念头上次就想跟赵孝廉说,结果你走的急,没来得及开口。”
“殿下请讲。”赵守正见长公主跟自己一本正经的说话,心中不禁暗道,莫非上次宁安只是跟我叙旧,是我自作多情想多了?
如是想来,他觉着老对不起人家了……
“本宫是想,将这孩子收为义子,将他养在府上如何?”长公主便含笑道:“这样承恩也有个一起玩耍、学习的伴儿,不用整天拽着明月到处跑。”
柳尚宫闻言不禁暗叹,殿下果然执着,还没放弃将这小子扣为人质的念头。
“嗯嗯,这样最好不过了。”李明月闻言大喜,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道:“那样女儿也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的读书刺绣了。”
‘娘,我愿意……’赵昊心中暗道。
可惜这种事轮不着他做主,再说太上杆子也让人瞧不起。
“这……”赵守正却听得一阵头大如斗,这儿子是他从小带到大的,那是一天不见都想得慌。
这要是答应了,自己非得三天两头往长公主府跑不成,那,那样怕是会把持不住的哇。
“殿下有所不知,我这儿子别看年纪小,收的弟子可不少。”想到这,赵守正忙回绝道:“他的弟子们都春闱在即,他这个当老师的要是走开了,岂不误人子弟。”
“春闱?”长公主和李明月一齐叫了一声,前者大惑不解的问道:“是那个考进士的春闱吗?”
“还能有别的不成?”赵守正不禁满脸骄傲道:“别看我儿还小,但教徒弟的本事可不差,五个弟子里四个举人,其中还有个是南直隶的解元。”
“哇……”李明月惊呼一声、捧着小脸,满脸崇拜的看着赵昊。
柳尚宫和宫女们更是用看妖怪的目光偷偷瞥着赵昊,幸亏她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不管多惊讶,也不会叫出声。
长公主也是难以置信的看着赵昊道:“本宫只听说你会开酒楼,诗也做得好,没想到居然读书也这么厉害?”
“都是学生们自己努力的结果。”赵昊赶忙解释道:“我这个当老师的,其实也没做什么。”
这话明明是大实话,只是没人会相信罢了,反而觉得他是在过分谦虚。
“哎呀,瞧瞧这孩子,多招人疼啊。这样的天授奇才,大明朝一百年出不了一个,这儿子,本宫是非认不可了!”
长公主两眼放光的看着赵昊道,心说这要是我亲生的该多好哇。
“不住在府上就不住吧,常来常往就成……”
不过不要紧,本宫会让你重新感到母亲的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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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赵二爷超神了!
长公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赵守正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赵昊也是十分惊喜,还琢磨着该怎么抱大腿呢,没想到,这大腿反而把自己抱住了。
李明月同样高兴坏了,这下以后想找赵昊玩,都不需要借口了……
于是,等李承恩找来水榭时,认干娘的事儿,已经就这么敲定了。
“咦,原来你在这儿。”李承恩探头进来,看到妹妹换了身衣服,乖巧的立在母亲身后,说话居然还掩着口。
他不禁大惑不解道:“妹妹,你到底去不去溜冰了,怎么打扮成这样式了?”
“娘,你瞧,哥哥又要拉我往外跑。”李明月仿佛见到大灰狼一样,怯生生偎在母亲身旁,伸出三根手指,扯着母亲的袖子,扭晃着身子道:“你也不管管他。”
“管管管,这就管。”长公主拍了拍女儿的手,对明月的变化却是喜闻乐见的。野丫头若能变成筱菁那样的淑女,岂不让老母亲又放下一桩心事?
“我去。你说话得凭良心啊,到底是谁非要去溜冰的?”李承恩不由叫起了撞天屈。
“哥哥……”李明月微笑缓缓转过头,等到了赵家父子看不见的角度,她便恶狠狠的瞪了李承恩一眼。
李承恩一个激灵,赶忙改口道:“当然是我了……”
“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长公主便呵斥他一声道:“以后再敢拉着你妹妹出去玩,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呃……”李承恩咂咂嘴,斗败公鸡似的低下了头。
“让兄长见笑了。”长公主训完了儿子,又温婉的对赵守正歉意道:“这孩子,自小没了爹,欠管教的很。”
“兄长……”李承恩吃惊的到处扫视,没找见隆庆皇帝才知道,原来长公主这一声,叫的是老前辈。
不光他吃惊,赵守正也是吓了一跳,忙摆手连连说受不起、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长公主却一脸不以为意的笑道:“你儿子现在是我儿子了,咱们可不就是一家人了?还一口一个赵孝廉,多生分啊。”
长公主心里暗暗给自己竖个大拇指道,宁安,你真是太聪明了,步步为营,战果加二!
顿一顿,她又补充一句道:“再说皇兄是皇兄,兄长是兄长,不会有人搞混了的。”
“呃,这样也行?”李承恩挠挠头,忽然一愣道:“什么‘你儿子是我儿子’,娘,他儿子为何成了你儿子?”
“是这样的,为娘已经收赵昊为干儿,你们以后就是亲亲兄弟了。”长公主便笑眯眯的对儿子道:“快,叫哥。”
“啊?”李承恩瞠目结舌,看看赵昊又看看娘,半晌憋出一句。“我比他大……”
然后李承恩便走到赵昊面前,故意俯视他道:“我十七了,你十几?”
赵昊还以为这小爵爷是瞧不上自己,没想到他却在计较这种事情……
他并不知道这位在外头耀武扬威的小爵爷,于母亲和妹妹的双重压迫下,过着怎样逆来顺受的生活。
那真是出气筒加受气包,提起来都是泪,说出来都是罪啊。
在天真的小爵爷想来,现在又有个自己看着还挺顺眼的小子,帮自己尽量分担一点,其实也是蛮好的……
~~
“别听他瞎说,你比他小。”谁知,长公主却十分笃定的对赵昊道:“别看他这么大个子,其实和明月一天生日。你属牛,他俩属虎,所以管你叫哥一点没错。”
“哦。”赵昊不由惊讶的看着小爵爷,看他这身高,感觉得十六七了呢。
想到这,赵昊不由暗暗下定决心,那什么拔断筋、千把攥,再疼也要坚持下去,肯定能长个的……
“娘,我跟外头都说十七了……”小爵爷不满的嘟囔一声。
“在家里还装什么装?快叫哥。”长公主把手一挥,不许他再废话。
小爵爷只好委委屈屈的管赵昊叫了声哥。
然后赵昊便在众人见证下,给长公主磕了头,改口叫娘。
嗯,这次膝盖也打弯了,心里也不别扭了,那声娘叫的比亲的还亲。
“哎……真是好孩子……”长公主长长应一声,然后接过柳尚宫奉上的礼单,笑眯眯的递给赵昊道:
“娘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便将这些年宫里赏的稀罕玩意送你一些。知道你会做生意,再将名下的几间店铺转给你,随便经营着玩吧。”
“谢谢娘。”赵昊便甜甜一笑,双手接过来,打开一看字不多,再一看差点吓他又叫了一声娘。
只见上头简简单单写着:
‘唐、宋、元、本朝书画八百件。
金钩、金镯、金链子等各样金器六百六十六件,重二百三十斤。
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等各样宝石九百块,重两百七十斤。
大内官窑御制瓷器一千两百件,各式珍玩十二箱。
京城内外店铺十二间,田庄三个,计旱地四千亩亩、水田一千亩……’
见赵昊在那里发呆,赵守正凑上来一看,也吓了一跳。
“这这,殿下这礼物太贵重了吧,这小子可消受不起啊……”
这下就连他这种憨憨都看出来,长公主要收赵昊为干儿,绝对是蓄谋已久,非干不可的了。
“些许身外之物,收着就是。”长公主却把手一挥,笑道:“本宫的儿子,岂有受穷的道理?”
“谢谢娘,你真好……”赵昊不由热泪盈眶,他都分不出是在演戏还是真感动了。
能不感动吗?这得值多少银子?不算那些珍玩、文物、店铺,单说那些地——皇庄占的可都是最好的地块,旱田少说十两银子一亩,水田则要二十两,光这些田地,值个五万两也打不住吧?
虽然心里门清,这是人家长公主送给老情人的。可她老情人是自己爹啊,那不还是给自己的吗?
所以赵昊坚决认为,这辈子还没对自己这么好过呢。
嗯,那个只会花钱的糟老爹,拿什么跟娘比呢?
~~
看到把赵昊感动得眼泪都下来了,长公主也十分开心,心说这下你小子,往后还不乖乖唯老娘的马首是瞻?
然而赵昊却一边抹泪,一边偷偷朝老爹递了个眼色。
赵守正便会意的叹了口气道:
“殿下,这份礼物太重,我们确实不能收。”
顿一顿,他起身朝长公主深深一揖道:
“在下斗胆请殿下换一份礼物吧。”
“兄长想要什么礼物?”长公主自然要听赵守正怎么说了。
“今日我父子上门,除了拜见公主之外,还是在为客居京城的几十万流民而来。”赵守正便直起身子,正色对长公主讲出昨日的所见所闻,然后一本正经道:
“我等举子有心接济他们,但一来书生不通俗务、京城人地两生。二来,我等身份低微,贸然开设粥厂,唯恐引起朝廷不快,惹出什么祸端。因此在下斗胆前来请教殿下,可有什么良策教我?”
赵昊听得眼珠子都瞪下来了,这还是我那憨憨爹吗?他可没教赵守正说这么多,这基本上都是老爹自己发挥的!
莫非老爹的天赋点数,全都加在了泡妞上?!
李承恩也不由对老前辈刮目相看,心说不愧是我辈中人,知道什么时候放肆,什么时候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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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月更是心花怒放,心说我赵大哥的父亲如此重义轻财、古道热肠,我赵大哥肯定也一样……
就更不用说长公主殿下了,听了赵守正这番话,她的心都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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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赵二爷被反杀了!
长公主府,后花园水榭中。
长公主满眼小星星的看着她的赵郎,只觉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又高大威猛、光辉灿烂、卓尔不群、魅力四射了许多。
原来我的赵郎,是这样有爱心的一个人。想来也是,不然他当年,怎么会耐心安慰一个哭鼻子的小姑娘呢?
“咳咳咳咳……”
直到柳尚宫快把扁桃体咳嗽出来了,长公主才回顾神来。
看到儿女怪异的眼神,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当着小辈的面发花痴了。
“呵呵,这真是……”长公主便用罗帕掩口笑着,一边求助的看向柳尚宫。
“哎,殿下就是心太软,听不得有人受苦。”柳尚宫叹口气,给长公主提了下词。
“是啊,本宫从小是苦水里泡大的。一听说有人受苦,就忍不住想到当年,那时候孤苦无依、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要是有个人像兄长这样帮帮我,我会一生一世,不,生生世世都记着他的。”长公主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难过道。
“娘……”李明月听得心下黯然,忙红着眼拉住母亲的手给她安慰。
李承恩也擦了擦眼角,心里很不好受。
赵守正的脸却红得跟猴屁股一样,他知道长公主是在说当年的事情。这这,这当着孩子们的面,也太羞人了吧?
只好讪讪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好……”
“方才兄长提醒的很及时,这件事顺天府干的有些过分了,这寒冬腊月的把流民赶出城,那不是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吗?”见好歹是圆过去了,长公主松口气道:
“真要是饿死冻死成千上万人,这笔账可都会算到我皇兄头上啊。”
“不错。”赵守正点点头,一脸的忧国忧民道:“为陛下声誉计,也不能放任不管。”
看着他忧郁的眼神,棱角分明的面孔,还有那成熟男人的小胡子,长公主险些又发起花痴来。
“殿下,这么大的事,要不要跟陛下讲一声。”好在这次柳尚宫干预及时。
“哎,我皇兄已经很难了。”长公主却缓缓摇头道:“而且本朝最忌讳后宫干政,我这个嫁出去的妹妹,就更不能对朝廷的成策说长道短了。”
顿一顿,她歉意的看着赵郎道:“不然那些言官,又要轮番弹劾皇兄了。”
“殿下说的是。”赵守正了解的点点头。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设法补救一下的。”长公主寻思片刻,便道:“明日,本宫去见皇嫂和贵妃,跟她们说说这件事。二位都是吃斋念佛的大善人,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顿一顿,她状若坦然的看着赵守正道:“这样吧,麻烦兄长后日再来一趟,我再与你好好商量一番。”
长公主又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棒!赵郎连下次见面也推不掉了。
看来这赈济流民之事,本宫还是得多多上心呢。
“呃……”听说还得再来,赵守正一阵头皮发麻。
今天这一遭下来,他就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窒息了,要是再来几趟,怕不是要直接晕在长公主府里。
但话头是他挑起的,长公主都说到这份上了,哪容赵守正不答应?
他只好强笑着点点头道:“遵命。”
“那就这样说定了。”长公主开心的抚掌起身道:“开宴吧。”
~~
长公主本就是邀请他们来吃饭的,现在又多了个收干儿的由头,赵守正就更推脱不得了。
五人便移到隔间,里头早已摆好了美如画的宫廷筵席。
宫女业已将暖笼烧旺,众人都脱去大衣裳,穿着轻便的入席。
这时候讲男女不同席,何况宁安还是堂堂长公主,虽然她恨不得跟赵郎紧紧挨着坐,但明面上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便专门开了两桌,让李承恩陪着他赵叔叔坐在另一张吃饭。
长公主则让赵昊和李明月坐在自身身边……赵公子虽然徒弟一大堆,但毕竟还未成年。
就像李承恩若不是要陪着他赵叔叔,也不必和母亲分桌吃饭一个道理。
待到宫女们布菜完毕,长公主便斥退她们。
“你们下去吧,柳尚宫一个人伺候就行了。”
“是。”宫女们福一福,便无声无息退下。
她们在这里,所有人动动眼神,想吃的菜肴便自动到了眼前,让长公主如何扮演慈母?
待到宫女下去,长公主便一脸慈爱的亲手给赵昊夹菜,让他多吃点。
李明月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不停给赵昊夹菜。
结果赵昊刚消灭完眼前的食碟,便又有满满一碟摆在面前,不吃还不行。
于是一顿饭吃了平时两顿的量,差点没把赵公子撑死。
另一桌上,赵守正和李承恩倒是其乐融融。
小爵爷没想到,原来赵叔叔也在北京住过好多年,自己玩的那些玩意儿,都是他玩剩下的。
于是李承恩好一个请教,爷俩好一个聊,看的长公主那个欣慰啊。
嗯,这多像一家人啊……
~~
午饭后,赵守正谢绝了长公主留晚饭的企图,坚决打道回府。
赵昊也担心自己在这里住下去,就算不活活撑死,也得被这娘俩喂成猪,便也婉拒了干娘的挽留,跟父亲一起回家了。
依依不舍的送走了自己的干儿,长公主吩咐李承恩和姬司正,改日将赵守正推辞掉的礼物,给干儿送家去。
开什么玩笑,长公主送出去的东西,岂能有收回的道理。方才不过是顾忌着赵郎的颜面,才没提罢了……
待到没了旁人,柳尚宫不禁肉痛道:“殿下,您这出手可太阔绰了。”
“不打紧,就当提前送出去的嫁妆了。”
长公主嫣然一笑,心情好极了。虽然没把小人质扣下,但不影响她今日大获全胜的结果啊!
柳尚宫听得一愣,也不知殿下说的是谁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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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送走了赵昊的李明月,也回到了自己的绣楼。
“快快,给我摘掉这玩意儿……”李明月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指着满头的珠翠道:“要压死我了,这比戴个头盔还重。”
贴身的宫女赶紧帮县主小心取下头上的金簪、步摇、璎珞,心说县主这话也太夸张了。
十几样首饰怎么会比头盔还重?
但转念一想殿下还真戴过好多样式的头盔,所以人家确实有发言权。
她吐吐舌头,小声问道:“那殿下以后还戴不戴了?”
“还是要戴的……”李明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开心的笑道:“一想到今天赵大哥一看到我,那惊呆的样子,我就觉的值了。”
宫女心说,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古人诚不我欺。县主可是从来都讨厌繁琐的化妆打扮的。
“可惜,今天人太多,一直没跟他单独说上话。”李明月郁闷的鼓起腮帮子,下一瞬却开怀笑道:“不过,他现在是我干哥哥了,我可以名正言顺去找他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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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要矜持啊。”宫女赶忙提醒她,那紧张兮兮的样子,像极了柳尚宫。“你不是要当大家小姐吗?哪有大家小姐随便往人家跑的。”
“倒也是。”李明月苦恼的趴在椅背上,忽然眼前一亮道:“我可以跟我哥去啊,我是他的跟屁虫,他到哪我到哪,这很合理吧?”
“呃,合理……”宫女弱弱的点点头,她终究还没有柳尚宫那份直言敢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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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年前
隔天,是赵守正和长公主约好见面的日子。
他本来还想拉着儿子做挡箭牌。
可惜赵昊这两天刚开始练武,被高大哥又是千把攥,又是拔断筋,蹂躏的简直不成人形。每天操练完之后,全身上下那个酸爽啊,过个门槛都费劲,哪有出门的力气?
赵守正只好一个人,硬着头皮去了。
等他回来时,天已经擦黑,赵昊也差不多恢复过来了。
他一边享受着徒弟的按摩,一边听父亲唾沫横飞道:
“殿下昨天进宫一说,二位娘娘果然都慈悲为怀,皇后出了一千两,贵妃出了八百两,委托长公主在城外设粥厂施粥。”
赵守正说着,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兴奋的用袖子一抹嘴道:“你猜公主准备把粥厂设在哪?”
“不会也是白云观吧?”赵昊翻翻眼皮道。
“真让你猜对了。”赵守正便抚掌大笑道:“我还没开口,殿下就说,我看就在白云观外设个粥厂吧。那里地方够大,也有现成的摊子,足够给流民施粥了。”
赵昊闻言瞥一眼赵守正,心说你俩还真是天仙配呢,居然连想的地方都一样……
莫非那里对你们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成?
“那太好了。”他嘴上却鼓励道:“这下父亲可以放心大胆的去筹款了,再不会有人说你出风头了。”
“是啊,三位菩萨娘娘镇着呢,谁能抢去风头?谁敢说风凉话?”
赵守正说着,忽然又有些不自信道:“不过殿下执意要我当粥厂的理事,为父怕干不来。”
“父亲只管放心。”赵昊已经摸清了长公主心思,便笑着助攻一记道:“殿下手下有的是人做事,你只管多向她请示汇报,保准出不了错。”
“哦……”赵守正听了心下一松,摩拳擦掌的哼起了小曲。
他这辈子还没干过一件正经事儿,此刻已经完全被那突如其来的责任感冲昏了头脑。完全没察觉到,这不过是长公主殿下钩他上门的套路而已。
~~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赵守正每天早出晚归,和唐鹤征、施近臣等一班同年忙碌的张罗起粥厂的事情来。
说起来,南直隶的举子也确实有钱,三百多人便出了一万六千多两,赵守正这个话事人直接给凑成两万两。加上长公主和二位娘娘一起出的两万两,足够让灾民正月里都不挨饿了。
而且这帮贱人还故意挤兑浙江举子。黄解元那帮人本来就和他们别着苗头,哪能让南直隶的举人出风头?他们便也纷纷捐款,憋着劲要超过南直隶那帮土鳖。
江浙的举子一动起来,别省的举子也不好无动于衷,虽然没他们有钱,但凑个几千两表示下心意,还是没问题的。
还有那些勋贵达官家的夫人。二位娘娘和长公主都出钱了,哪个敢不长眼装没看见的?便也只好多多少少出一些。
再加上商人、市民,各界的捐款,短短数日内,认缴的数额已经接近了十万两。
只要监督有力,执行得当,这个漫长的冬天,应该可以饿不死流民了。
赵昊觉着这是个,让富贵人家出身的弟子们,了解民间疾苦的好机会,便让五阳轮流陪在师祖身边,帮他一起忙活。
长公主对此事也十分上心,不仅给赵守正抽调了精干的人手,还派了一队锦衣卫帮着维持秩序。并且向赵守正反复强调,至少隔一天,就要上门汇报一次。并叮嘱他不可懈怠,汇报必须准时,否则自己会很生气……
赵守正也只好打起精神,隔日去一趟长公主府报到,至于除了赈济事宜外,还有没有聊别的,赵昊就无从得知了。
日子一天天滑过,转眼就到了年根下。
过了小年之后,北京城新年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赵昊一家虽然身在异乡,但随着家里人口越来越多,整日里热热闹闹,过年的气氛倒比寻常人家还要浓郁。
腊月二十四夜里,赵守正带着儿子、徒孙、侄孙祭了灶王爷,先用糖瓜粘住灶王爷的嘴,然后在他老人家被熏得乎黑的神像两边,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上天言好事’,下联是‘下界保平安’,求他老人家上天后不要乱打小报告。
赵守正还特意多给灶王爷准备了两瓶上好的‘姚子雪曲’,以感谢他老人家在父子俩最艰难的时候庇佑。
只是不知道,这位北京赵府的灶王爷,和南京蔡家巷小院的那位是不是同一位。
笔趣阁
‘说起来,那日拆屋时,也不记得有没有先把他老人家请出来……’
正在给灶王爷敬酒的赵守正忽然想到自己中举那天,不禁打了个寒噤,赶忙将整瓶酒都洒在灶前。
‘就当是同一位吧。’
~~
次日腊月二十五,则是扫房子的日子。
这一天,家里要里里外外、边边角角,全面大扫除,这么艰巨的任务,自然不能只丢给长腿兄弟。
除了五阳都要齐上阵,就连赵士祯、赵士禧也被抓了壮丁。
于是,头裹罩帽,臂戴套袖,手持笤帚、拖把、水桶、簸箕等战斗武器,列队站在大师兄面前的便有整整六人之多。
“我们的任务是?”大师兄高举着鸡毛掸子,慷慨激昂的做着战前动员。
“扫尘除埃!”六人一起高喊。
“我们的口号是?”
“没有死角!”
“我们的动力是?”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大师兄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本着科学一门严谨的态度,将本次大扫除划分为若干内外区域,并为每一个区域制定了单独的卫生要求和打分标准。
“屋内区域,墙角床下及屋柱屋梁等处的积尘,均以扫帚清除干净;箱柜上的金属把手等,也应擦拭一新……”
“赶紧干活吧,快中午了!”
直到他的屁股被师父踢了一脚,这才灰溜溜的带着六人,开始里里外外忙活起来。
屋里头干活灰尘太多,赵昊只好躲到院中,好在今日难得晴朗无风,暖洋洋的太阳晒在身上很是舒服。
他便让高武搬了张躺椅搁在南墙根下,身上再盖个薄毯子,然后一边晒太阳,一边翻看刚刚收到的伍记专递。
这从金陵寄来的。
打开结实的木箱子,里头装满了家乡亲人们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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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自君之出矣
木箱里,最漂亮的一个包裹,是用湖蓝绸布精心缝制的。上头绣着淡雅的兰花,不用看名字,也知道出自谁的手笔。
赵昊小心的用剪刀拆开包裹,便见里头是三本手抄的书,以及一封带着兰花馨香的书信。
他便先打开信封,抽出信纸读起来。
马湘兰的字,就像她的人和画一样,清雅俊秀,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烟火气。
‘公子台鉴:
屡承垂怜,贱妾感刻肝腑,没世不能忘也。公子临行嘱印书之事,得唐员外襄助,已购得书社一,掌柜辛某甚是得力,昨将公子手稿敬录誊写完毕,偶有擅专,俯请恕罪。今随信寄予公子披览,不知合君心意否?疏缪多否?甚为忐忑。
百盟书
另近日仿徐伟长《室思》得一习作,窃望公子不吝斧正,盼归盼复。
燕地苦寒,恨不能为公子就火添衣,余愫惟面悉。
门下侍读马湘兰娇力疾拜。’
然后便是一首五言绝句,题目是‘赋得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怕听侍儿歌。
歌入离人耳,青衫泪点多。’
所谓‘赋得’,乃是指摘取古人成句为诗题,好比这首诗中的‘自君之出矣’,便是出自《室思》。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己时。’
后来便有很多诗人,都用这句‘自君之出矣’为题,仿照原诗的格式,做了很多首诗。
这可以算是一种很好的基本功练习了,因此爱好诗词的马湘兰也整一首出来,可以说十分合理。
嗯,十分合理,才没有别的意思呢。
赵昊便红着脸将那封信小心收好,然后拿起那三本书来。
他十月下旬离开金陵前,交给马湘兰三份手稿,这还不到正月,她便已经将其全都誊写改录成样书,也真是有够拼的。
要知道,这可是准备做雕版用的样书,可不是说只要将原稿抄过来就可以。
这是要根据行家的意见反复调整版面的,最后既要符合雕版的要求,又要将原文完美呈现出来。
干这活儿,细心、耐心一样都少不了,反正赵昊是绝对干不了。
他本以为,明年春闱前,马湘兰能拿出样书来就不错了,没想到居然赶在年前就送到了自己手里。
唔,我爱马姐姐……这样的好员工。
赵昊便开心的翻阅着那三本书——一本《数学启蒙》、一本《识字课本》,还有一本《自然小识》。
这是他和两个弟子,一起给蔡家巷小学堂编纂的一年级教材。
其中《数学启蒙》就是最简单的百以内加减法,以及九九乘法表和简单的十以内除法。
华叔阳还给配上了丰富的应用题,以便于孩子理解和应用。
这本书最大的突破,是将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的书写方式,改为了从左到右的横向书写方式。
并且引入了阿拉伯数字以及现代数学符号……但以赵昊素来不要脸的作风,自然不会再叫‘阿拉伯数字’,而是改称‘科学计数符号’。
至于那本《识字课本》,上头一共一千个字,全都出自三百千。而且小学堂也是教授三百千的,但并不要求背诵理解,只需要在一学年结束时,将这一千个字听写出八成以上,就算是合格。
赵昊又翻看第三本《自然小识》,这本书主要是介绍动物、植物、方位、磁力、天气、四季等自然常识,并没有地球是圆的等犯忌讳的东西,属于拿给谁看都不怕的那种低幼科普读物。
但书中那些看似普通趣味实验,却都在向孩子们潜移默化的灌输,科学观察和测量的方法,引导他们对科学的兴趣……
为了方便孩子们记忆,赵昊还配上了丰富的插图。
当他翻看那些插图时,不由瞪大了两眼,只见他画的那些鬼画符似的玩意儿,经马湘兰的妙手补救,便全都变得体面精致起来。
赵昊眼前不由浮现出,湘兰姐姐在红烛下,托着香腮对着他的鬼画符苦思冥想,公子这到底画了个什么玩意儿呢?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一副都没画错!
真是难为湘兰姐了,这个秘书我要定了……
~~
看完马湘兰的包裹,赵昊又从木箱中,抱出一个又大又重的盒子。
打开一看,里头满满当当装着一包包玲珑小巧、色彩缤纷的糕团小点。
什么桂花拉糕、卷心糕、如意糕、青米糕、马蹄糕、豆沙米糕……都是赵昊爱吃的种类。
不用说,他也知道,这都是巧巧亲手做的糕点,也只有她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口味。
他便迫不及待的打开一包,一边品尝着甜而不腻、糯而不粘的家乡糕点,一边又拿起一个素白洒金的信封。
不用看封皮,光看这信封的骚劲儿,赵昊都知道这是雪浪的信。
翻过来一看,果不其然。打开一看,内容也没什么营养……
一是求大作。雪浪表示感觉赵施主有点沉寂啊,怎么迟迟没有新作问世?是不是北京太冷,把你的才思冻住了?还是赶紧回金陵,好好作诗填词吧,盼归盼归。
另外,雪浪告诉他,罗汉堂施工开始了,小僧答应你的事,也终于可以兑现了。
赵昊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是他当初,许诺给自己的那尊罗汉金身。
雪浪告诉赵昊,已经准备给你出图纸了。不知你喜欢哪种姿势哇?八百罗汉八百种姿势随你选呦,盼复盼复。
最后,在大伙儿,尤其是郑燕如、齐景云二位的努力下,红楼诗社成员已经突破二百人了。每次聚会都人满为患,我们准备分成诗、词二分社,不知赵施主你看如何?
“我管你去死……”
赵昊翻翻白眼,将雪浪的信丢到一边,然后看起唐友德的来信。
信上除了肉麻的表示对公子的思念之情,担心大家忘了他之外,就是向赵昊汇报小仓山工程的进展。
唐友德告诉赵昊,到写信前,芙蓉池清淤已经基本完工,清出来好几千车塘泥,还有两万多斤的野鱼。他命人将塘泥全都堆在山坡上晒干,这样开春养花种树搞绿景时,就不用再买肥料了。
至于那些湖里捞出来的鱼,唐胖子全都分给干活的民工,这样过年就不用再给他们发年货了……
“真他喵的贤惠……”赵昊见唐胖子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合心意,真想狠狠亲他两口。
只是一想到那张油光光的胖脸,却又不由一阵作呕。
然后,唐胖子又汇报了下资金的开支。
在他精打细算之下,今年的工程非但没有超支,反而还少花了三千多两……因为这厮除了蔡家巷的汉子,基本没雇佣金陵本地人。
他让余甲长帮他雇了好多流民干活……流民能吃苦,且索要的工钱只有本地民夫一半。这样优质的廉价劳动力,不用白不用。反正有张知县罩着,也不怕有麻烦。
看到这里,赵昊若有所思的寻思起来,说起流民……好像北京也有好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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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自行攻略,最为致命
等赵昊看完家乡的来信,便见他高大哥早就在那里久候了。
“公子,练功时间到了。”
和赵昊一对眼,高武便脱口说道。
显然这句话,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很久,只等公子抬头了。
“哦?又要练功了?”赵昊顿时觉得这天,没那么暖和了。
“练功就是一个字,坚持。”高武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道:“咱是不会让公子半途而废的。”
“明明是两个字好吧?”赵昊哀鸣一声,还是乖乖进去换了身利索的练功服,然后被高武用千把攥蹂躏一番。
不过这些天下来,效果也是很明显的。至少千把攥完了,虽然还是全身酸痛,却不至于下不来床了。
于是赵昊又跟着高武回到院子,练习那地狱版的八段锦。
在高武严格的督促下,他勉勉强强掌握了前三个动作,今日要挑战第四式——‘连拳撩腿势浑元’了。
这一式的前几个动作还好,但到了分解动作第三步,右拳与头平,右腿支撑身体,上体迅速右转,左腿向后上举,与回扫之右拳相触,赵昊就怎么也做不到了。
这左腿怎么能从后头,勾到自己的右拳呢?
更别说,同时左拳还要向左前方上举,脑袋也得右转望向左脚底了……
要不是这些天高武给他抻筋起了效果,赵昊光摆姿势就能把腰扭到。
高武便帮他将左腿从后往上掰起,让他右手奋力去抓身后左脚。
赵昊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双手向后,便见那小爵爷李承恩从外头施施然进来。
一看赵昊的动作,他不由脱口而出道:“呦,这是要起飞吗?”
赵昊白他一眼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赵大哥说的太对了,我哥就是说话不着调。”
李明月跟在小爵爷后头进来,向赵昊款款福一福道:“妹妹见过兄长。”
她身上裹着件漂亮的孔雀翎鹤氅,头上罩着个白狐雪帽,配上那精致的小脸蛋,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小人儿一般。
“县主也来了。”赵昊这下彻底不用练功了,便笑着接过高武奉上的袍子,披在身上道:“快请里面坐。”
说完,才想起里面还在大扫除呢,便又道:“堂屋正乱着呢,二位若不嫌弃,到里间上炕吧。”
李承恩却朝身后一招手道:“对了,我是奉我娘的命,来给你送见面礼来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日那份礼单,丢给赵昊道:“你过过数,看看有没有短缺。”
然后便见长公主府的太监们,抬进来一口接一口沉重的箱子。
赵昊心里登时乐开了花,那天老爹在长公主面前装清高,一口把娘给的厚礼回绝了,可把他好一个心疼。
没想到,娘就是局气啊,送出去的东西,不要还不行……
面上却如无其事的将清单丢给高武,让他带人过去帮忙,自个再次招呼兄妹俩进屋去坐。
~~
李承恩一进堂屋,便看见那日的小护卫,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擦地。
他不由乐了,走过去笑道:“咦。你不是看大门的吗?怎么,改成打扫卫生了?”
“这是我自己家,我爱干什么干什么。”
李承恩不由乐了,踢他屁股一脚道:“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我怎么就是外人了!”赵士禧大怒道:“这就是我家,这是我爹买的宅子!”
“那你爹呢?”李承恩笑问道。
“不是跟你说过吗,去贵州当巡抚了!”赵士禧狠狠白他一眼,继续撅着屁股擦地板。
“真的假的?”李承恩回头,向赵昊求证。
“嗯,这是他家的宅子,他是贵州巡抚赵中丞的二公子。”赵昊点点头,挑起帘子请两人进去里间。
“我去,你真让堂堂巡抚公子看大门?”李承恩惊呆了,他上次只当那小子是脑子有问题呢。“这也太体面了吧?比我家看门的锦衣百户可上档次多了。”
“不一样的。”赵昊摇摇头,见他站在堂屋里不动弹,便放下帘子,和李明月进里屋去了。
李承恩却走到赵士禧身旁,唯恐天下不乱的笑问道:“他你什么人啊,敢怎么欺负你?”
“我叔……”赵士禧羞赧的低头道。
“啥,啥?他是你叔?”李承恩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赵士禧。
赵士禧默默点了点头。
“哈哈哈,那你得管我叫大爷了。”李承恩开怀大笑道:“来,叫声大爷听听。”
“滚!刚擦的地,都让你踩脏了!”赵士禧看着满地的脚印勃然大怒。
~~
里屋,赵昊请李明月上炕坐,然后给她泡了杯茶。
“赵大哥,你刚才在干什么?”李明月显然也看见赵昊方才那个古怪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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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赵昊老脸一红道:“跟着高大哥练的八段锦。”
“那是少林拔断筋、武当拔断筋、还是岳家拔断筋?”李明月一听这个,可就来了精神。说完又觉着不妥,便小声道:“我看我哥常练,小妹一个柔弱女子,自然是不会什么拳脚的。”
“是岳家拔断筋。”赵昊一听她也是外行,终于找到个诉苦的。便大倒苦水道:
“我本来只是想强身健体,哪知道这么难?好比今天练的这一式,居然要把腿从后头踢上来,这不要了人亲命吗,我的腰都要扭断了……”
“可不是吗,谁能做到啊。”李明月心说这很简单好吧?我甚至可以用脚踢到自己后脑勺呢。面上却一脸同情的看着赵昊道:“赵大哥不要太勉强自己。”
“还是要练的,这几天感觉腿脚灵活多了,也不像之前那么怕冷了。”赵昊却摇摇头,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
“不能让你白叫声哥,拿着玩儿吧。”
“这是送给我的吗?”李明月惊喜的坐起身来,双手接过那木盒子,打开后便见里头的丝绒内衬上,搁着几样水晶和黄铜制成的玩意儿。
“这都是什么东西呢?”李明月先拿起一个嵌在黄铜箍中的圆形水晶。
“这个叫放大镜。”赵昊笑着从她手里接过来,举在自己眼前。“可以放大你看到的东西。”
李明月便见他的眼睛,登时变得牛眼一般大,不由乐得咯咯直笑,赶忙抢过来,举在眼前四处看去,不禁惊呼连连道:“哇,好神奇唉,都大了好几倍呢。”
“但是不要对着阳光看。”赵昊提醒她。
“为什么?”李明月问一句,忽然想起妙峰山上,两人磨冰取火的一幕,便脱口问道:“这跟那块冰,是不是一个道理?”
“聪明。”赵昊竖起大拇指道:“对,它们都是凸透镜,可以聚光,你想都能把棉花点着,自然也可以灼伤你的眼……”
李明月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一边紧紧攥着那小巧的放大镜,不由又想起那日在妙峰山,那个两人亲手搭建的小小避难所,还有用冰升起的那团火……
她心里美滋滋的想道,这是为了纪念那天的相遇,特意做给我的呢。
其实只是赵昊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便将备用的教具送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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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隆庆元年再见
将那枚‘有特殊意义’的放大镜,小心贴身收好,李明月又拿起那个尺许长的黄铜筒来。
“这是万花筒。”赵昊指着黄圆筒的一端,示意李明月将眼睛凑上去。
然后他轻轻转动那圆筒,放在里头的七彩箔片便随着三面镜子的角度变化,不断变化重叠、形成各种各样美妙的几何图案。
“哇……”李明月自然从没见过这种景象,一下就被深深的吸引住了。“这些图案太美妙了,而且不重样呢。”
“那是自然,一旦某个图案消失了。你要转动几百年,才能出现同样的组合,因此每一瞬都值得欣赏和珍惜……”
赵昊想起从前看过的一段文字,便随口沉声说道。
听着他那富有诗意的话语,看着万花筒中不断变幻的美妙图案,李明月心都酥了。
“你们在干什么?!”这时,李承恩掀开帘子进来,就见妹妹和赵昊,姿势颇为暧昧的靠在一起,他登时高喝一声。
“哥哥……”李明月微笑着转过头,给了李承恩一个足以让他致郁的眼神。
李承恩便不由自主改口道:“干得好。”
赵昊将另一个黄铜筒递给李承恩道:“这是送给你的。”
“那也是万花筒吗?”李明月忽闪着大眼睛问道。
“那叫望远镜。”赵昊便笑道:“可以让人看清远处的东西。”
“是吗?”李承恩闻言,也顾不上追究方才两人到底在干嘛了,赶紧举起望远镜四下乱看起来。“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
“这得在空旷的地方看,你不是喜欢户外活动吗,有的是机会用到它。”赵昊笑道。
“是吗,走,出去瞧瞧去。”李承恩见猎心喜,拿着那望远镜就要往外走。
“哥哥……”却被李明月叫住道:“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事?”
“什么事儿?”李承恩一愣怔。“我正事儿都办完了啊?”
“你不是说,赵大哥头一次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过年多独单吗?”李明月回头眨着眼睛看着李承恩。
“啊,我说过吗?”李承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见妹妹目光中的威胁之意有若实质,他不由一阵头皮发麻道:“我真说过,瞧我这记性。”
“是吧。”李明月登时笑颜如花的转头对赵昊道:“所以我哥哥打算邀请赵大哥,过年去逛庙会呢。”
“对吧,哥?”李明月又回过头,目不转瞬的盯着李承恩。
“对,可不是嘛。”李承恩还能有什么办法,忙尬笑道:“北京城的庙会可好玩了,过了初九还有放灯的。过了年我带你去逛逛哈……”
“呃,好吧。”赵昊点点头,应了下来。
~~
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宰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
越是临近年根,北京城的年味就越来越浓。
除夕一早开始,北京城各处便噼里啪啦响起爆仗声,那是小子们仗着爹娘在这天通常不会发火,迫不及待的放起鞭来。
赵昊倒是也想放鞭,可他弟子都过了玩这个年纪,当师父的也只好自重身份,不干那种掉价的事儿。
不过不放鞭,他家里也热闹极了。
今天不管是学生还是护卫,统统都放假过年!
学生们摆好了笔墨,还有洒金的大红纸,请师父和师祖写福字。
赵昊那笔字,也就比赵士祯强点,自然不愿献丑,便说有父亲在,轮不到自己写。
赵守正便当仁不让挥毫泼墨,连写了十八个不同字体的福字,引得徒孙们轰然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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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下毛笔,老爹活动着手腕,对儿子的得意的笑道:“当初落难时,为父本打算卖字养活你来着,可惜没用着。”
赵昊笑着点点头,那时节,谁能想到这一年,会是这种儿孙满堂大欢喜的结尾?
人生的遭际,还真是狗血的很呢。
弟子们又你一副我一副的写完了春联,便带着赵士祯和赵士禧两个,出去欢声笑语的张贴起来。
刚把大门的福字和春联贴好,就见王锡爵下了马车。
“你怎么来了?”王鼎爵看到哥哥,笑容便倏然凝固。
“山不就我我就山,大过年的,你总不能赶哥哥走吧?”王锡爵便赔笑道:“把我一个人闪家里,多可怜?”
顿一顿,他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副套袖,还有个绣着几支翠竹的围裙道:“今晚的年夜饭,我堂堂翰林编修亲自下厨还不行?”
众人也劝王鼎爵,不要怄气到明年了。他这才闷声道:“我要吃双凤爊鸡。”
“有有,当然有了,亲哥哥能忘了你爱吃哪一口?”王锡爵高兴的浑身骨头都轻了三斤,朝后一辆马车上的下人招呼道:“赶紧把东西都搬进去,小心汤洒了。”
作为一位有文化、有品位、有追求的大厨,他就是去别人家做饭,也会带着自己的全套家伙什儿,以及所需的食材。
这样才能让自己烧的每一道菜,都保持稳定的高水准。
~~
下午,全家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包完了奇形怪状的饺子。
然后傍晚时分,赵昊父子带着赵士祯和赵士禧兄弟,来到东院的正房中。
那里墙上,贴着黑面太祖和赵德昭父子的容像。
赵家祖孙三代便毕恭毕敬的供养了先祖,尤其是赵守正,这辈子就没这么虔诚过。
只是在磕头时心中难免碎碎念,太祖爷爷再爱我一次吧,春闱再显一次灵吧……
赵士祯也默默跟祖宗许愿,但愿我早日考中举人,好跟着叔父学造枪和蒸汽机……
赵士禧也许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愿——希望祖宗保佑,隆庆二年能把那一千两银子花出去。
就连整日里口口声声‘我爱科学’的赵昊,也不能免俗的许下了自己的心愿。
祖宗保佑,让我明年能长三到四寸……我说的是身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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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供养完了,回到西院,天色黑下来了。
京城到处的爆竹声,已经密密匝匝停不下来。
五颜六色的烟花一个接一个的腾空而起,将蓝黑色的夜空,妆点的分外妖娆。
赵昊家里自然也买了好多烟花,看到四人回来,华叔阳便迫不及待的招呼赵士祯和赵士禧一起来放。
他们首先点燃的,是个类似没良心炮那样的玩意儿,看着那朝天竖起的炮口,赵昊不由自主就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么恐怖的玩意儿哪买的?”赵昊感觉这东西都能当炮使了。
“我舅舅就是做烟花的,这个是我去他那里造的,这一发,送给叔父。”赵士祯平日里感情内敛,此刻终于热泪盈眶道:“你又让我重新有了家。”
“快放吧。”赵守正最看不得别人掉泪,眼圈马上就红了。
“哎,好!”
待到引线燃尽,只听轰地一声闷响,满院烟雾中,一枚硕大的烟花拖着长长的尾焰腾空而起,一直升到寻常烟花飞不到地方,才蓬得一声炸开。
登时,半个京城都被那超过寻常烟花十几倍大的金色焰火震撼住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赵昊仰头看着那渐渐消失的烟花,心中默默道:
‘隆庆元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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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拜年
接得灶神天未晓,爆仗声喧,催要开门早。新画钟馗先挂了,大红春帖销金好。
苍术堆炉香气绕,黄纸神牌,上写天尊号。烧过纸灰都不扫,日斜人醉和衣倒。
大年初一是元旦,这天人们的任务便是拜年。
四更天,赵昊就被赵守正叫起来,然后给老爹磕头拜年。
等父子俩梳洗打扮停当,便出来当堂屋坐定,接受众晚辈、众护卫、和一众下人的拜年。
今日,学生们全都脱下了平日的黑布棉裤袄,换上了师父在大栅栏云锦记,为他们量身定制的过年衣裳。
大师兄头戴白玉红缨束发冠,穿的是绯色缎面开裾出锋圆领袍,围着绯色织金缎面腰带,腰间悬着葫芦状的碧玉佩,踏着黑色金纹鹿皮暖靴。
几个师弟也跟大师兄一样的冠服玉佩靴子,只是颜色上做了区别。二师兄是橙色、三师兄是柿黄色,四师兄是碧色,五师弟是天青色。
赵昊自然没忘了两个侄子,也给他们做了同样的一身。一样也是用颜色区别开来……赵士禧是蓝色,赵士祯是紫色。
待七人在堂下站成一排,向师祖师父、叔祖叔父磕头时,赵昊简直要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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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都是好孩子……”赵守正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一人发了一个。
然后赵昊也给了红包。
待七人起身后,大师兄便一脸骄傲道:“诸位,可看出师父给我们定制的礼服,有什么门道吗?”
“那还有什么看不出?光谱啊。”二师兄得意洋洋的瞥一眼,三个师弟和赵士祯道:
“你们没学过吧?我告诉你们,这光啊,分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正对应咱们七人的服色。”
“哇,原来如此……”一直沉迷于《几何》,的三师兄五师弟便发出惊叹,不知何时能补上这一课。
赵士祯却感动坏了,原来叔父把我和他的弟子一视同仁啊,看来我没必要太自卑……
“叔父,你真好,我以后保证乖乖听话……”赵士禧更是呜呜直哭。
他虽然嘴上不敢说,心里却一直觉着,赵昊瞧不起自己,把自己跟下人一样看待。
今天他才知道想错了,原来在叔父的眼里,自己跟他的徒弟,跟他看重的赵士祯都是一样的地位。
只是因为自己原先太不成器,叔父才要摔打我啊……赵士禧默默脑补道。
殊不知,赵昊只是想凑个葫芦兄弟出来,所以才给他也做了身充数而已。
“唔,你以后好生学好,叔父自然会对你更加好。”当然,好为人师者就是要不放过,任何感化不良的机会。赵昊便露出慈祥的笑容道:
“这阵子表现不错,过年就给你放两天假,好好放松一下吧。”
“哎,谢谢叔!”赵士祯激动坏了,摸了摸怀里都要磨出毛边来的会票,心说可终于能花掉了……
~~
待到徒弟子侄退下,高武和蔡明领着一众蔡家巷的汉子进来,呼啦一下齐刷刷跪倒在地,给老爷和公子拜年。
十几个大嗓门一块响起,差点没把房顶掀翻了。
“好好,过去一年大伙儿都辛苦了。”赵守正高兴的扶起高武,拉着他的手道:“让你们过年也没法跟家里团聚,真是对不住啊。”
高武默默看着老东家,久久说不出话来。
赵昊知道,这种虚头巴脑的客套话,对高大哥来说,实在太难了……
他便掏出红包,一个个发给护卫们,也顺道给高武解了围。
如今这十来个蔡家巷的汉子,已经不是之前临时帮忙的那种。
离开金陵前,赵昊便与他们签订了五年的护卫契约,他们已经是赵府的正式护卫了——有统一的服装,有优厚的福利待遇,工伤牺牲还有高额的赔偿,逢年过节更有大红包拿。
这样的好差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家了。
等到护卫们兴高采烈的下去,府上的管家、厨子、丫鬟等二十来号人也进来磕头拜年。
虽然他们原先是赵锦雇的,但赵昊也跟他们讲明了,等到父子俩春闱之后,大家可以双向选择。
所以这阵子他们虽然人心惶惶,但反而更加小心卖力的表现。
因此赵昊对他们也颇为满意。大过年的图个喜庆,同样每人一个红包。
当然,要比给护卫的小多了……
待到接受完家里人拜年,赵守正便站起身道:“为父去粥厂看看,再晚出门,就要被拜年的堵在家里了。”
“嗯,那我也赶紧出去。”赵昊点点头,对葫芦娃道:“你们也各自去拜年吧,留一个在家接客便够了。”
徒弟和侄子们应声退下,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赵昊对父亲道:“我怎么感觉好像少给了个人呢?”
“有吗?”赵守正没感觉。
“有……”一声悲愤的抗议,方文现出了身形,委屈巴巴道:“还没给我红包。”
“咦,你刚才干嘛去了?”赵守正赶紧给他补个红包。
“我跟高大哥他们一起磕的头……”方文接过红包,给老爷收拾好了出门的行装。
“你这孩子,跟他们混在一起,谁还能看的见你?”赵守正便笑道:“下回往前站,记住了吗?”
“站在人前头我害怕,不知不觉就往后站……”
两人说着话出门去了,赵昊便对暂时充当自己书童的赵士祯笑道:“咱们也走吧。”
~~
高武便驱车载着赵昊出了春松胡同。
赵昊准备先去吴时来家。
按说当然应该先给长公主拜年了。
但长公主一家昨夜进宫陪皇兄过年守岁,被繁文缛节折腾了一宿,回府后自然要补个觉的。
因此旁人都知道,长公主府初一上午是一概不见客的。长公主怕干儿白跑一趟,前日便让人传话来,让他先去别处拜年。
和他爹一起,来府上赶中午饭就成。
赵昊便直接出了崇文门,只见大街上尽是穿新衣、戴新帽,喜气洋洋去拜年的百姓。就连车马都刷洗擦拭的干干净净,有钱人还将车衣也换成了喜庆的红红绿绿之色……
没有碍眼的破烂窝棚,没有衣衫褴褛的流民,没有纠缠行人的乞丐,这市容市貌果然大变样。
‘想来徐阁老应该很满意吧……’赵昊放下车帘,嘴角挂起一抹讥讽的笑。
‘不过,我这个心态有点危险哦……’
初一车少,不知不觉就到了吴时来府上。
跟吴康远互相拜年后,他便领着赵昊到后宅去见吴时来。
“我叔这会儿还没起呢。”吴康远小声道:“昨晚顺天府折腾了一宿,年都没在家过。”
“出什么事了?”赵昊信口问道。
“哎……”便见吴时来顶着对黑眼圈,叹气连连走出来道:“还不是被那帮流民闹得吗?”
“他们又怎么了?”赵昊听到‘流民’两个字,耳朵就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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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始料不及的变化(盟主加更)
吴府书房中。
赵昊被吴时来的样子吓了一跳,只见他满嘴燎泡,腮帮子凹陷,还有浓重的黑眼圈,就像连搓了十天通宵麻将……
“叔父,你不多睡会了?”吴康远一边沏茶,一边问哈欠连连的吴时来。
“不睡了,待会儿还要进宫赴宴呢。”吴时来招呼赵昊坐下,打趣笑道:“每年这时候,光禄卿都要被百官问候祖宗。你那位老哥哥是个命好的,居然让他躲过去了。”
赵昊知道,元旦皇帝赐公卿百官、藩邦使节筵席是大明朝的传统。
据说参加宴会的有两千人之多,又赶上这这么冷的时节,百官们在繁文缛节之后,菜肴自然全都凉透了。吃到肚子里难受,便要骂光禄卿的娘了……
给吴叔叔拜年之后,两人闲聊两句,赵昊便又将话题转回开头。
“方才叔父说流民,是怎么一回事?”
“哎,你看我这火上的。”吴时来指一指自己的满嘴燎泡道:“都是他们闹出来的。”
“不是把他们都赶出京城了吗?”赵昊不解问道:“我看路两遍的窝棚,都拆得干干净净了。”
“城里是安生了,可城外却乱了套。顺天府管的是京畿七县五州之地,可不是京城这么巴掌大点儿地方,城外的乱子我们也得管啊。”吴时来苦笑一声,喝一口浓茶提提神,对赵昊分解道:
“这次朝廷清理流民,原因比较复杂,就不多说了。但无论如何,流民是不会体谅朝廷的难处的。他们很多人,其实已经在城内找到了活计,虽然钱不多,但日子总算能过得下去……”
赵昊点点头,大明朝的百姓大面积抛荒弃家,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做了流民就不用交税不用服劳役,也没有官府的摊派。
这样他们只需要赚不多的钱财,就可以养活全家。
对很多被赋税压得活不下去的百姓来说,做流民带来的好处,让他们完全可以克服背井离乡的痛苦。
“结果朝廷一刀切,把人全都撵出京城,他们却又不愿回家。”吴时来接着叹口气道:“便在京外的乡镇上游荡,导致偷鸡摸狗,乃至抢劫杀人的案件激增。”
“不是说,二位娘娘和长公主殿下,在白云观一带设了粥厂,京城各界也踊跃捐资,不会饿死一个流民吗?”就像吴时来对赵昊说的话里有所保留,赵昊同样也对他不会全交底。
笔趣阁
“也只是饿不死而已……”吴时来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悲悯之色道:“但是你我这样的人家要过年,流民也要过年啊!”
“……”赵昊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一下子就僵在那里。
“他们也都是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的人啊。平日里全家吃稀粥度日也就罢了,可是临近年关,谁不想给孩子买个爆仗?不想给老人改善一下?不想让婆娘有个头花戴戴?”吴时来眼角噙着泪花道:
“朝廷不让他们靠自己双手赚钱,他们便把怨气撒在京外的百姓身上,去偷去骗,甚至成群结队去明抢!”
吴时来是在广西受难十几年的人,终究比寻常官员更懂得老百姓的所思所想。
可越是明白,就越是比那些浑浑噩噩、惟命是从的官员痛苦……
“京畿之地,稳定第一。敢在过年时顶风作案,朝廷自然要严惩不贷了。顺天府、宛平、大兴两县的大牢都已经塞得满满的了,板子都打断了十几根……这其中固然有罪有应得的恶徒。但大多数,都是被逼无奈才去偷鸡摸狗的普通人而已。”
他现在十分后悔,当初没有力劝徐璠,不要搞一刀切驱逐流民。
但吴时来也好,徐璠也罢,都判断流民被赶出京城后,如果不想饿死冻死,就得赶紧去良乡、固安、香河这些下面的州县去谋生。
而下面的县城容量有限,流民们就只能分散开来,乃至去保定、天津等更远的地方求生。这样各州县赈济的压力都不大,且管控难度也大大降低。等到来年春天,就可以把他们全都遣返原籍了。
当然,来来去去的路上会死一些人,可大明朝近两亿百姓,哪天不死成千上万的人呢?
在徐璠看来,只要能把问题解决掉,这点代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可两人乃至徐阁老都没想到,二位娘娘和长公主居然会挑头赈济,而且还募集到了近十万两善款,基本能保证流民饿不死了。
这下谁还会在冰天雪地中踏上生死未卜的前路?十几万流民一下子全都滞留在京外,也就出现了当政者始料不及的变化……
~~
紫禁城。
后三殿外甬道上,长公主坐在四名太监抬的凤舆中,准备携一双儿女回家补觉。
昨晚娘仨留在宫里陪隆庆皇帝一家守岁,折腾到四更天才消停。
娘仨在皇后娘娘那里稍作休息,一欸宫门敞开便赶着回家补觉。
长公主正坐在轿子里哈欠连连,忽听一旁的柳尚宫小声提醒道:“贵妃娘娘来了。”
她赶忙揉揉眼,撩开轿帘一看,便见一具同样规制的凤舆从对面徐徐而来。
长公主心中暗道:‘看样子,应该是刚带朱翊钧向皇兄请过安……’
她赶忙深吸口气,将疲惫从脸上驱走,让自己重新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然后长公主便命人将轿子停在道边,让李承恩和李明月下轿等候李贵妃的凤辇过来。
须臾,两具凤舆在朱红高墙夹成的甬道中相遇。
李贵妃的轿子也停了下来,接着二位娘娘同时掀开轿帘,露出了一家人的亲切笑容。
“娘娘,敬贺正旦,福祚绵长。”
“殿下,敬贺正旦,福祚绵长。”
可惜彼此间却不能以姑嫂相称……
长公主的嫂子是陈皇后,李贵妃还算不上。
待李承恩和李明月也向李贵妃拜年之后,长公主便微笑问道:
“贵妃娘娘这是刚从乾清宫回来?”
两人坐在各自轿中,柔声细语的拉着家常。
“是啊,带翊钧去给陛下拜年了。这孩子,连几句吉祥话都背得磕磕绊绊,可让人捏把汗……”
“怎么会呢?小孩子什么样都可爱。”长公主便往李贵妃轿里张望。
“殿下是在找翊钧吗?”李贵妃笑道:“他要是在轿子上,早就吵着找表哥表姐玩了。”
“哦,陛下留下翊钧了?”长公主心中微微讶异,今天可是元旦大朝会,陛下哪有功夫哄孩子。
“是啊,陛下说要带他上朝,让百官和外使都见见翊钧呢。”李贵妃便抑制不住的喜上眉梢,声音都像是喜鹊喳喳道:
“还说要宣布立太子的事儿,我觉得有点急切了,可这种国家大事,咱个妇道人家如何掺合?可不敢多说一句的……”
长公主闻言,脸上的笑容明显凝滞了一下,旋即才面现欣喜道: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瞬间的错愕之后,长公主便赶忙对李贵妃奉上最诚挚、最热烈、最欢欣的祝贺。
又笑容满面的,听那个要乐疯了的女人不知所云了半天,然后再约好改日来替她隆重庆贺一番,这才与李贵妃依依惜别。
等到轿帘落下,长公主脸上的笑容也冰消雪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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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各怀心事的母子
听完吴时来的讲述,赵昊心里堵得发慌。
返程的马车上,他将脑袋缩到鹤氅里,靠在车壁上一声不吭。
赵士祯还是头一次见叔父如此低落呢,他聪明甚至在还王武阳等人之上,一寻思就猜到了原因,忍不住低声安慰道:
“叔父出主意让皇家赈灾,既是好心也是好事,没有任何可以自责的地方。”
赵昊瞥他一眼,没有否认。好一会儿才叹口气道:“你不用安慰我。这次我既没有弄清楚朝廷的想法,也没有进行实际的调研,就贸然出了这个主意,这本身就是犯了形而上的错误……”
“我应该先搞清楚朝廷这样做的意图,再了解流民的真实想法,然后再拿出更妥当的方案来。而不是简单的将对待灾民的一套,放在流民身上。”顿一顿,赵昊掀掉身上的鹤氅,沉声道:
“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赵士祯默默点头,灾民是劫后余生,只要有口吃的,冻不死,就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
而流民是携家带口、背井离乡,希望在别处生活下去的人,要求自然更高……
他正搜肠刮肚的想要安慰叔父一番,却见赵昊罕见的目光锐利、斗志高昂起来。
只见叔父站起身来,高声宣布道:
“好了,教训总结完毕。就让我来把这个麻烦解决掉吧!”
赵士祯眼中,叔父的形象瞬间伟岸起来。
“哎呦……”
谁知赵昊过于激动,砰得一声脑袋碰到了车顶,幸好头顶上有个高高的发髻,不然非撞起个大包不可……
~~
赵昊原计划是,从吴时来家中出来,再去给老哥哥几位贵同年拜年……当然,以人家煊赫的身份,今天八成没空见他。
但抱大腿的思维,已经根深蒂固的刻在了某位公子的脑子里。
赵昊原先无所事事,心说去认认门也是好的,万一人家要是看在老哥哥的份儿上,拨冗和自己见一面,岂不就赚到了?
但现在他心里有事了,自然不去凑那热闹。准备发个‘飞帖’让护卫送去,就算拜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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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便命高武径直往十王府街赶去。
谁知上了东长安街不久,马车便被拦了下来。
“什么情况?”赵昊不由眉头紧锁。
“有大学士仪仗通过……”赵士祯掀开车帘往外一看,只见一队锦衣卫护送着一顶四抬银顶蓝呢官轿,缓缓从眼前驶过。
在这北京城中,文官里只有内阁大学士和吏部天官的仪仗通过时,才需要净街。
放在平时,赵昊会猜测,那轿子上坐的是哪位相公?是李兴化、陈南充还是张江陵?
但此刻,他所有心思都放在,待会儿如何劝说干娘上,自然也没心思去八卦了。
等到大学士的官轿过后,大街上才重新恢复了交通。
高武便驱赶着马车继续前行。
~~
马车上,赵士祯向赵昊介绍道:“方才那里是皇上给高新郑的赐宅,高相下野后也没收回。刚才过去的是张江陵相公,听说他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呢……”
“不管他,先去长公主府再说!”赵昊摇摇头,前所未有的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等马车再度停下时,长公主府到了。
不用高武搀扶,赵昊手脚轻盈的跳下车来,只见紧闭的朱漆大门上,贴着一个红纸袋,上写‘接福’二字。
这红纸袋是用来承放来客飞帖的,这便是所谓的‘望门投刺’。
认了干娘以后,赵昊年前又来请过次安,守门的锦衣百户一眼就认出来,忙笑着抱拳拜年道:“公子敬贺正旦、福祚绵长!”
“侯大哥你也过年好啊。”赵昊也不跟他拽文,一个红包丢出去,顶一万句吉祥话。
那百户脸上的笑容果然更亲切了,他赶忙打开紧闭的左便门,恭请公子入内。
~~
后花园中,长公主已经起床穿戴整齐了。
说是要补一上午觉的,可她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今早离开皇宫前,李贵妃告诉自己的那个好消息——
陛下将在今日大朝会上,宣布立皇长子朱翊钧为太子!
虽然这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长公主以为,起码得过上几年,等朱翊钧大大再说呢。
早立太子对大明,对皇兄、对皇侄来说,自然都是天大的好事情。
可对长公主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再怎么说,她也是嫁出去的姑奶奶,替哥哥家管着皇室产业,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虽然陈皇后是个面团子性格,又没有子息,不会在意这些。
但李贵妃可是个强势的性子,而且还她娘家爹李伟父子,还是出了名的贪财如命,是不可能对这些日进斗金的皇庄、皇店没想法的。
之前李贵妃一直不做声,不过是自身地位未稳,不愿惹隆庆不快罢了。
凭着女人的直觉,长公主敢断言,只要她儿子一被立为太子,李娘娘就再无后顾之忧了,自然会把眼睛落在自己的地盘上。
按说,这时候她应该主动自觉的,将产业让出来。
可长公主不是无欲无求的圣贤,相反,她身上流着老朱家争强好胜的血——就算明知道不该恋栈不去,可她就是不甘心将自己经营多年的产业,就这样拱手让出。
‘大不了,主动让出一部分给李伟,先喂饱了她娘家?’长公主默默盘算道:‘这样至少皇兄在时,她怕是不好意思,再来跟我抢了吧?’
但是谁知道,她会不会知足呢?
这些年长公主也见识多了,人会有多贪心不足。包括她自己,还不也一样,一样都不想丢掉,全都想抓在手里?
这世上,怕是只有赵郎那样的敦厚君子,才不会犯贪心不足的毛病吧?
想到赵守正,长公主全身一阵燥热,终于彻底没了睡意。
在床上滚来滚去也浪费时间,她起身命人梳洗穿戴,然后来到正堂中,接受太监、宫女的拜年。
这时,便听宫人通禀说,赵昊来了。
长公主忙让姬司正将他迎进来。
一进门,赵昊二话不说,就给干娘磕头拜年,奉上成套的吉祥话。
把个长公主乐得眉开眼笑,让柳尚宫扶他起来,再搬个锦墩设在凤座旁。
长公主便将一个大红包拍在他手中,然后拉着他手,亲切问道:“我的儿啊,不是让你来赶午饭吗?大冷天的,这么早就来了?”
“给干娘拜年还不越早越好?”赵昊脸上满满都是孺慕之情道:“要不是怕惊了干娘的觉,天一亮儿子就得来磕头。”
“哎呀呀,真是好孩子啊。”长公主欣慰的看着赵昊,见他活脱脱就是赵守正年轻时的样子,不由愈加喜爱道:“这回来,为娘说什么也不能放你回去了,不住到十五可不行。”
柳尚宫闻言心中苦笑,殿下就是这样不达目的不罢休,这赵公子要是不在府上住几天,她非得坐下毛病不可。
却见赵昊露出了为难之色。
“怎么,孩子,又不方便?”长公主神情一滞,心中不由一痛,暗道,这孩子实在太拘谨了,怕是从小没了娘的缘故。
就在她准备加倍疼爱赵昊时,却见他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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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娘不就是给你撑腰的?
后花园正堂中。
“哎呀孩子,怎么哭上了?娘不让你为难,不逼你住这儿就是了。”长公主以为自己吓到赵昊了,赶忙改口道。
“我不是为难,孩儿是高兴的……”赵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噙满泪水,配上他唇红齿白的小模样,那个招人疼的劲儿就甭提了。
便听他哽咽道:“我从小就没了娘,也不记得自己娘长什么样,现在终于知道让娘疼是个怎么滋味了。”
这下可把长公主心疼坏了,赶紧拿着帕子给他擦泪。
“娘不是早就说了吗?往后我就是你的亲娘,这里就是你的家。”
这下别说长公主了,就连柳尚宫、姬司正也陪着一起掉下了泪。
这么感人的场面,不掉泪会被认为不善良的。
~~
赵昊此番学那刘皇叔,一是为了进一步抱紧长公主的大腿;二是防止待会儿说的话,长公主听了不高兴,万一使性子不跟他玩,他一个人可玩不转。
感觉感情升温差不多了,他这才小声道:
“今天去顺天府吴少府家拜年,听到一件事,挺让人难受的。儿子觉着得让娘尽早知道。”
说完又怯生生道:“娘要是年初一想耳根清净,儿子就过几天再跟你说。”
“儿啊你说吧。”长公主哪还能等过几天,便豪气干云的催促道:“娘倒要听听,是哪个不开眼的,敢年初一就惹我儿不高兴,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哎,娘……”赵昊便细声细气的将从吴时来那里听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了长公主。
“啊……”长公主闻言,不由松开了握着赵昊的手,神情凝重的静坐了半晌,方问那姬司正道:
“此事你有耳闻?”
“回殿下,略有耳闻。”姬司正等于是长公主在外头的代表,那些皇店皇庄有什么事、打听到什么消息,都得先报到他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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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为何不报?”长公主玉面一沉,凤目冷光湛然。
姬司正吓得两腿一软,赶紧跪禀道:“殿下容禀,奴婢愚钝,实在是没往这上头联想啊……您和二位娘娘施粥给养灾民,这是万家生佛的大好事,又有谁会丧心病狂,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等有人联系起来就晚了。”长公主咬紧银牙道:“本宫这次拉着皇嫂和贵妃娘娘一起做事,绝不能有半分闪失。要是闹到最后,让那帮言官归咎在我们头上,二位娘娘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怨我多事的……”
赵昊从旁看着女强人风范尽显的长公主,不禁暗暗吃惊。心说怪不得娘能管着那么多皇庄、皇店,原来只要不涉及老爹的时候,她竟如此精明强干!
当然,他不知道自己来前,长公主正为了贵妃娘娘可能伸手皇庄的事情,愁得睡不着觉,在床上来回打滚呢。
这会儿听了他带来的消息,长公主能不担心贵妃娘娘会借机发难,在皇兄那里给自己上眼药吗?
虽然皇兄多半不会听她的,可以他一贯和稀泥的性子,八成会要自己让出一部分产业,给贵妃的娘家兄弟打理的。
那跟自己主动让出去,完全是两个概念好吗?
~~
‘不行,必须要设法补救一下……’长公主暗暗心焦,便自顾自寻思起办法来。
可一时间哪有什么好办法啊?
长公主正愁眉不展之际,却听赵昊怯生生说道:
“娘,我有个补救的办法……”
“你?”长公主刚想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旋即却意识到,赵昊小归小,主意可不少——他可开着金陵最红火的酒楼,能教出解元郎的天授奇才啊!
长公主便挥手斥退了一众宫人,只留柳尚宫和姬司正从旁伺候。
“那儿你说说,有什么好法子?”长公主不由期冀的望着赵昊。
柳尚宫和姬司正也好奇的看着赵昊,想知道他有没有长公主说的那么神。
“很简单,既然这些流民是因为失去生计才不安分,重新给他们活干就是了。”便听赵昊轻声说道。
“呃……”长公主闻言干笑了两声道:“这是个办法。”
说着看她向姬司正道:“老姬,你说呢?”
姬司正嘴角抽抽两下,知道公主是让自己替她扮黑脸了……
他和柳尚宫分工明确,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包括背黑锅时也是这样分配。
姬司正只好默默背起属于自己的那口锅,然后恭声道:“赵公子这法子好是好,可是流民人数实在太多了。想让十几万人安生下来,起码要招工几万人呢。”
说着他歉意的看向赵昊道:“这要是赶上朝廷有疏运河、修皇陵之类的大工程,殿下还能试着跟陛下讲讲,看看能不能用流民代替民夫……”
顿一顿,姬司正又自我否定的摇头道:“只怕就是陛下愿意、朝廷批准,那些流民也不会愿意去当民夫的。”
民夫服的是徭役,就是朝廷白用你干活,很多时候甚至还得你自带干粮。
流民们要是愿意给人白干,又何苦背井离乡呢?留在家里摆好姿势,等着官差上门就是。
“而且朝廷也没钱,听说明年入夏后的开支,还没地方着落呢。”姬司正两手一摊,彻底否定赵昊的主意道:“所以这法子好是好,就是时间不太合适。”
长公主却不能这么伤了赵昊的心,便皱眉呵斥道:“本宫问的是咱们的皇庄、皇店,能招多少工?”
姬司正默默背好黑锅,装模作样苦思一番道:“也不好办啊殿下,店里、庄里都是世代给皇家种地、看店的奴仆,本来就人满为患了,也不能把他们赶走。
“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哪怕是打短工呢,也得给我安排两千人进去!”长公主一咬牙,给足了赵昊面子。
“娘,这些人我自有安排,”却见赵昊摇头失笑道:“不用让姬公公这么勉强。”
“哦,那你是来?”长公主被赵昊弄糊涂了。
“孩儿除了禀报此事外,再就是想求娘,将您赐给我的田庄、店面,全都换成门头沟的煤窑吧。”
“我的儿啊。”长公主不禁哑然失笑道:“你知道那些田庄、店面值多少钱?门头沟的煤窑子又值多少钱啊?这么换的话你亏大了。”
“都是娘赏我的,有什么亏不亏的?”赵昊甜甜一笑道:“娘要是过意不去,就再借我您的名头用用,不然在这北京城神仙太多,我怕扛不住。”
“干嘛还要借,娘不就是给你们撑腰的吗?”长公主一挥手,大腿本色尽显道:“你只管折腾去,只要不捅破天,娘就能给你兜得住!”
柳尚宫闻言这个汗啊,心说殿下你咋碰上这爷俩就犯浑呢?
这又不担心李娘娘寻机给你上眼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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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小爵爷的现世报
长公主府后花园正厅中。
赵昊这回是真被长公主给感动了。
不管她是爱屋及乌也好,还是真看他顺眼也罢,赵昊两辈子了,都没听过有人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娘不就是给你们撑腰的吗?你只管折腾去,只要不捅破天,娘就能给你兜得住!’
嗯,在赵公子的评分体系中,这一句可以得一百分!强过一万句‘我爱你’,还在‘随便拿去花’这句之上……
~~
长公主先把态度摆明在那里,然后这才问他,准备怎么干。
赵昊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讲完后给出预测道: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不出正月,就能让几万流民都有活干。就算情况再差,少说也能解决两三万人的就业。”
长公主听完之后,略一思索,然后恍然看着赵昊道:“莫非上次你去妙峰山,就是为了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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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是去看看,长点见识而已。”赵昊摇摇头道:“是在调研过程中想到这个法子的,回来后又调查了一下京城用煤的情况,结论是这个法子应该可行。”
说着,他腼腆笑笑道:“再说,我们又不是为了赚钱……”
“对,不是为了赚钱。”长公主心中疑虑去了大半,赞许笑道:
“既然我儿已经研究的这么透彻,那为娘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不过这么大的摊子,不能让你一个人负担,这样吧,本钱娘给你出一半,赚了也分娘一点,赔了就算是咱娘俩做了场善事。”
“嗯,都听娘的。”赵昊本就打算与长公主利润对分。他出道到现在,不管开酒楼,还是倒腾生丝,都还从没吃过独食呢。
更何况,这是自己要紧紧抱牢的大腿……
“对了,让承恩给你当个学徒吧。”长公主想一想,又叹口气道:“这孩子比你小不了多少,却整天就知道瞎胡闹。他父亲留下的产业,早晚还得他接手…”
“跟着别人我怕他学坏了,跟着你为娘才放心。”
赵昊毕竟是四位举人的老师,在长公主看来,教徒弟的本事肯定是第一流的……
~~
于是李承恩从被窝里被拖起来,睡眼惺忪的来到了正堂。
“呦,来的这么早?老前辈怎么没一起?”李承恩打着哈欠,跟赵昊点了点头。
“没大没小,叫哥哥!”长公主皱眉喝一声。
“哥哥……”李承恩缩缩脖子,莫敢不从。
“站直溜儿了,别跟个歪脖树似的。”长公主又呵斥一声。赵昊越懂事,越能干,她就越看自己儿子不顺眼……
李承恩赶忙笔直站定,心说娘这是怎么了?从宫里回来就跟吃了炸药似的。
却也只得乖乖俯首贴耳。
“有个事儿跟你说一下,娘同你哥合计着,要为流民做点事儿。”长公主便淡淡吩咐道:“打明儿起,你就是你哥的学徒了。”
“啊,娘,明天才是年初二啊。”李承恩闻言大惊失色道:“我从初二到二十,都安排的满满当当了。”
“你能有什么正事儿?不就是吃吃喝喝瞎胡闹?”长公主却不容商量的一挥手道:“全都给我推了。”
说着她又对赵昊正色道:“儿啊,你不要顾忌他的身份,他就是你的臭弟弟,要是敢不听话,给我随便揍!”
顿一顿,长公主瞪一眼还不甘心的李承恩道:“这小子就是欠揍!”
“娘,我是捡来的吗?”小爵爷的心都碎了。
“怎么会呢?你妹妹可是亲生的。”长公主微微一笑,眼里的寒芒让小爵爷瞬间不敢再烦言。
‘你算是赠品吧……’赵昊默默吐槽一句。
~~
这时,李明月也听到赵昊来的消息,急忙忙梳洗打扮妥当。然后扶着头上的朱钗,让宫女帮忙拎着裙袂,快步小跑前来。
直到快进门,她才放缓了脚步、调匀了呼吸,理一理云鬓,露出温柔的笑容。
贴身的宫女阿彩,扶着娇弱的县主,缓缓迈过门槛,心中暗道,你从前都是一个箭步越过去的……
看着兰陵县主款款向父母和两位兄长行了万福礼,又娇滴滴的跟赵昊讨要红包。
阿彩先是为自己终于有了名字,着实高兴了一阵。然后头皮发麻的想道,长此以往,县主不会精神分裂了吧?
听说母亲要让李承恩跟着赵昊学营生,李明月登时上头道:“我也要学……”
“好啊,让妹妹学吧,将来家业让她继承。”李承恩马上应声说道。
长公主便向女儿投去慈爱的目光道:“明月,你不要读书刺绣了吗?”
赵昊也笑道:“是啊,要跟煤打交道,你会嫌脏的。”
李明月心说,我不嫌……面上却用帕子捂着嘴,一脸羞涩道:“那还是算了吧,小妹身子弱,闻到煤烟味就喘不上气。”
然后她便转头,目光和善的看着兄长道:“哥哥,你要好生跟着大哥学,不要惹我大哥生气,不然……”李明月又眨眨眼道:“妹妹会很不开心的。”
李承恩打个寒噤,不知想到了多少,让他至今心有余悸的画面。
尽管心中百般不愿,可在母亲和妹妹的双重压迫下,他也只好强笑着点头道:“往后请兄长多多教诲……”
恍惚间,李承恩想到了给赵昊看门的那小子。
年前自己还在嘲笑他,堂堂巡抚公子让人家当成个下人使唤。
得,谁承想,这才大年初一,现世报就来了。
下人的队伍里,又要加上个长公主的儿子了。
赵公子这牌面……
独一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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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在长公主家吃过午饭,又被李明月拉着玩起了马吊。
马吊是叶子牌中的一种,但不同于叶子戏以大击小的玩法,它是麻将类型的凑牌游戏。
但只有文钱、索子、万字三种牌,共计三十张,可以看成是简化版的麻将。
且与后世的麻将一样,马吊也要求四人参与,一人坐庄三人敲庄令其下庄,玩法规则大差不差,所以很容易上手。
赵昊平时偶尔会跟护卫们摸两把,但不是很精通。
再说他也不是冲着赢钱来的,而是打算尽量多输点,哄干娘一家三口高兴。
嗯,抱大腿的自觉不能丢……
谁知这牌打了几圈,赵昊就发现不对劲了,咦,自己为何怎么打怎么胡?
难道今年的气运太旺,想输都不得?
殊不知,人家娘仨里出了个叛徒,有小县主变着法子给他点炮,他想输都难啊……
李承恩却脸都绿了,他收的那点压岁钱,全都被赵昊给赢光了……妹子胳膊肘子往外拐的这么明显,老娘也不管管。
好在这时,赵守正来了,赵昊忙识趣的让出了位子。
结果几圈下来,赵守正就把赢的钱都输了回去……
‘还是老前辈好哇……’捧着失而复得的压岁钱,小爵爷恨不得亲赵守正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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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章 禧娃,你怎么了?
赵昊父子回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两人下了马车,就看到赵士禧靠坐在大门槛上,两眼发直的望着前方。
一副失去灵魂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赵昊踢他一脚,嗯,还是活的。
“我又没花出去……”只听赵士禧喃喃说道:“而且还多了一张。”
赵昊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捏着两张会票。
“怎么没花出去呢?”赵昊便笑问道。
“钱庄都不开门……”赵士禧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赵守正看不得人掉泪,用袖子给孙子擦擦脸道:“库里有现银,再给你百十两零花,这总成了吧。”
“花钱的地方都关门了……”赵士禧却哭得更委屈了,哀嚎道:
“爷爷,我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花出去了。”
“这孩子,瞎说什么呢?”赵守正赶忙拍着他的脑袋安慰道:
“这辈子还长着呢,总有机会花出去的……”
赵昊闻言暗暗翻个眼皮,有这么安慰人的吗?
果然,赵士禧非但没有好过点,反而扑到叔爷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他摇摇头,不理这个坏掉的侄子,带着赵士祯进了院。
~~
院子里静悄悄的。
赵昊本以为,五阳都出去跟同年聚会还没回来,谁知他习惯性的往西屋一探头,却看见五阳都趴在书桌前,各自专注的用功。
王武阳和于慎行在练习时文,于慎思小声的向华叔阳请教问题,王鼎爵则抱头冥思苦想,也不知又跟什么问题较上劲了。
今天可是元旦放假的日子啊……
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学霸就是学霸,看他们平时打打闹闹,爱好广泛,好像没正经时候。
可学习才是人家最大的爱好啊。
赵士祯见他们又背着自己学习,登时心里猫抓猫挠的就待不住了,小声道:“叔父,没别的事儿,侄儿也去看书了。”
“嗯……”赵昊点点头,小声笑道:“还真有事儿。”
赵士祯只好再跟着赵昊去了东屋。
临走前,他隔着窗户看一眼里头影影绰绰的读书人,感觉就像丢了钱包一样……
但两人进屋上炕,听赵昊说明打算后,赵士祯登时就感觉,丢了的钱包又回来了,还被人多塞上了好几吊钱。沉甸甸的,十分满足。
因为赵昊要设计一样东西。
他学习的目的是啥?不就是为了搞发明吗?
赵士祯瞪大两眼,看着叔父用铅笔在纸上画图;支愣着耳朵听他解说,唯恐漏掉一个字。
“这东西由三部分组成。一个没底的圆筒,圆筒里有十二根指头粗的小圆棍。然后是一个可以套过圆棍,在圆筒中自如进出的藕片。最后是一根通过圆筒上的小孔,与藕片相连的三尺长杆……”
赵昊一边说着,一边画下最后一笔道:“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看着纸上的鬼画符,他颇为自己幼稚园水平的作图能力而羞赧。
“是这样,这样吗?”
可架不住赵士祯天生理解能力强啊,居然非但能看懂听懂、完全理解,而且还重新给他画出了很标准的设计图。
“对对对,就是这玩意儿!”看着图纸上,那个熟悉的蜂窝煤模具,赵昊开心的直拍大侄子的大腿道:“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将来老子的意大利炮,就靠你造了!”
当然,考虑到手工铸造的实际情况,他省略掉了长杆外的套筒。这样虽然打煤饼时麻烦一点,但并不影响成品质量。
“这像是打糕用的模子。”赵士祯端详着那图纸道:“我可以先做个木头的出来,请叔父看看效果。”
“就是这个意思。”赵昊笑着点点头。在见识了赵士祯制造的诸葛弩、炮型焰火后,他毫不怀疑大侄子的动手能力。
~~
赵士祯干活麻利的很,当晚忙活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便将做好的木头模具交给叔父过目。
赵昊拉动木柄,见其伸缩自如,不由欣喜道:“心灵手巧好侄儿!”
赵士祯腼腆的笑开了花。
一旁侍奉的五阳,好奇的端详那木头模具,不知这是干什么用的。
“想知道,都跟我来后院。”赵昊兴致勃勃的穿鞋下地。
后罩院,高武早让人按照赵昊的吩咐,推了一车煤粉堆在那里。
煤粉边上,还有一盆黄土、一盆消石灰、一盆锯末。
赵昊指挥着护卫,用铁锨挖了四盆煤粉,加水、消石灰和黄土搅拌均匀。
做完了这些准备工作,赵公子才亲自上阵。
只见他将那模具筒蘸了蘸水,便扣在拌好的煤浆里。
双手压实之后,赵昊提起了模具,转到一块干净的地方搁下。
然后他用腹部顶着杆子,双手把圆筒一提,一个碗口大小、超大藕段般的蜂窝煤便制好了。
“好!”王武阳马上带头高声叫好。
赵昊将模具丢给高武,让他继续如法炮制,然后问王武阳道:“好在哪?”
“好看……”王武阳缩缩脖子,其实他还没弄懂,但为师父喝彩是不能耽搁的。
“好看在哪?”赵昊接过于慎行奉上的帕子擦擦手。
“你看他圆圆的窟窿,好似压倒淤泥的白莲藕。”王武阳讪笑道。
“你家藕是黑的啊。”赵昊白他一眼。
几个师弟便哄笑起来,搞得大师兄很不好意思。
但大弟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赵昊便话锋一转道:
“那就以你之言,叫其‘煤藕’吧。”
弟子们不由羡慕坏了。
尤其是华叔阳和王鼎爵,见上次给本门命名是这样,这次又是这样。
不由暗暗叹息,为何不早点入门,换我们来当这个大师兄?
王武阳更是感动的热泪盈眶,师父实在是太宠自己了……
他暗暗下决心,以后师父的犊鼻裈谁也不让洗了,自己给师父洗一辈子。
~~
“想来师父制这煤藕,应该是用来烧的。”山东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五师弟的关注点还在煤饼上。
“嗯,不是吃的。”赵昊笑着点点头。
师兄们的笑声中,五师弟忙红着脸道:“俺的意思是,这样烧肯定比散着烧有好处,只是猜不出有什么好处。”
“那就明早好好观察吧。”
赵昊吩咐高武,往剩下的一点煤浆里掺入锯末,然后把制好的煤饼,抬到伙房去,用灶台烘烤。
这样煤饼明早就能干。
不然正常晒干得两三天,赵公子可没那耐性等。
~~
这会儿还是早晨,赵昊现在争分夺秒,自然不能白白浪费。
他便让赵士祯带着做好的模具,去找长公主给安排的铁匠……
因为大过年的,所有铁匠铺都不开门,所以赵昊只能麻烦干娘给安排一下。
当两人在姬司正带领下,来到那位姓冯的匠人家,道明来意后。
对方听得嘴角直抽抽,不由向姬司正抗议道:“公公,小人是银匠,不是干粗活的铁匠……”
“那没办法,皇家又不开铁匠铺,就你的营生最接近。”姬司正和气又不容抗拒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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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连银器都能造,这铁器自然更不在话下了。”
“那不是一回事啊,公公……”终究胳膊拗不过大腿,冯银匠哀鸣一声,还是低头道:“小人试试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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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煤藕
初三一早,赵昊去后院伙房看看,见蜂窝煤已经烤干了。
等到吃完早饭,小爵爷也来了,自然也少不了如影随形的小县主。
“呦,县主也来了。”赵昊正站在院子里,指挥弟子们做试验前的准备。
“大哥日安。”李明月对赵昊福一福,柔声细语道:“母亲担心我哥阳奉阴违,便命小妹陪他同来,以免他拐去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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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恩听得目瞪狗呆,心说是这样吗?不对吧?明明是我要出门时,你死缠着要跟过来的吧?
“那真是辛苦妹子了。”赵昊不由心中暗叹,不知县主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居然摊上这样不省心的兄长。
“不打紧的,只要我哥能学好,妹妹就是再辛苦一点又何妨?”李明月说着,微笑瞥一眼李承恩,以免他又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
李承恩嘴巴翕动几下,终究将事情的真相,变成了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却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欢畅的大笑声。
他抬头一看,只见那位看门扫地的巡抚公子,正坐在屋顶上指着自己捧腹大笑。
~~
今天是赵士禧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明天,他就将投入到愉快而又紧张的训练中去了。
而京城的那些娱乐场所,最早初六才开门……是以赵士禧的会票非但没花出去,反而还一张变两张。
这让禧娃近几日整个人都很低潮,一直恹恹的躺在屋顶上晒太阳,什么人都不想理。
直到他听见下面三人的对话,知道李承恩也被他妈丢给赵昊管教了。
赵士禧顿时就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善恶有报的。
于是他在屋顶上指着李承恩捧腹大笑起来。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吧?还好意思笑话我吗?”
小爵爷一见是他,不由冷笑连连道:“那我也是你大爷。”
“你大爷!”
“你大爷!”
两人便一上一下,斗鸡似的对上了。
看的赵昊几个徒弟摇头不已,心说师父实在太辛苦了。除了要教导我们这些天才之外,还得给人家管教弱智儿童。
“哥哥休要与人争执……”李明月看不下去,怯怯的拽了下小爵爷的手,同时借着袖子的掩护,狠狠拧了他一把。
然后趁着众人都在看房顶,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威胁道:“再给我丢人,你就死定了!”
李承恩疼得表情都了扭曲。可看到妹子那和善的眼神,他只好忍痛强笑道:“罢了,不跟个看门的一般见识。”
“你个跟班学徒。”赵士禧得意洋洋的像是斗胜的公鸡。
“说够了没有?”赵昊回头瞥一眼赵士禧。
斗鸡登时变成了斗鸡眼,赵士禧两腿一软,险些从房上掉下来……
~~
待到赵昊和李明月各自料理完了问题儿童,徒弟们也做好了实验准备。
本着科学实验的精神,赵昊让他们准备了三间屋子,三个炭盆。
弟子们先将炭盆集中在第一间屋里。
然后他对县主兄妹解释道:“这三个盆里,分别装了普通的散煤,和用普通散煤制成的煤藕,以及质量上乘的无烟煤。”
“嗯。”这会儿不光李明月,连李承恩都露出了好奇的神情,想看看赵昊要干什么。
年轻人正是天性好奇的时候,哪有对新鲜未见的科学实验不感兴趣的?
“来,我们分别点燃。”赵昊打个响指。
大师兄和二师兄便分别去点那两盆散煤。
他俩都是在蔡家巷帮巧巧生过火的,换了师弟们还真不一定能点着。
不过就是经验丰富的二位师兄,也得先把木炭点燃了,才能引着盆里的煤。
而赵士祯只用了取灯儿的火绒,就将一块煤藕点着了。
“这么容易着?”小爵爷吃了一惊,在他印象中,石炭是很难点着的。必须要像二阳那样,先用木炭引火才行。
他虽然是个不通俗务的公子哥,但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因为这块煤藕里掺了锯末。”赵昊淡淡一笑道:“其余两块普通的煤藕,没这么好点。不过这一块着了,也就都跟着燃了。”
“妙啊。”李承恩不由赞道。
“那是,大哥的本事最大了……”李明月说这话时捧着腮,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怎么着。
等到另外两盆都点着了,赵昊便命二阳将其端进另两个屋里。
然后众人便跟着王武阳,进了那个烧普通煤的屋子。
不一会儿,便全都被滚滚的浓烟呛了出来。
“咳咳咳……”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一众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终于切身的体会到,为何京师的百姓守着这种取之不竭的能源,却只在别无选择时,才烧煤做饭取暖了。
这煤烟太可怕了。只要点着了煤炉子,屋里一会儿就浓烟弥漫,根本待不下去人。
赵昊又带人进了烧无烟煤的房间,这里头果然好很多,至少没有什么烟尘了。
“这种白煤果然不错,听说很多人家都用它来替代柴禾呢。”王鼎爵接地气的说道:“不过还是有点呛人,所以有钱人还是烧木炭的。”
“嗯嗯。”众人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这所谓的‘无烟煤’,燃烧时虽然看不到什么烟,可在旁边呆久了一样会呛人。
而且李明月发现,自己簇新的白绒披风上,不知何时落了一层薄薄的烟灰……
方才她根本没进第一间屋,因此只可能是在这里落下的。
最后,他们进了烧着蜂窝煤的屋子。
众人讶异的发现,这用普通煤做成的煤藕,烧了这么久,居然既没有烟,而且也不呛人……
“怎么会没有烟呢?”
“为什么没有烟呢?!”
“而且也不呛人!”
看着众人惊呆的样子,赵昊心说这种配方的蜂窝煤,四百年后还在农村大范围使用,震你们一下还不是轻松加愉快?
“还没有煤灰呢……”小县主摸一把桌面,只见手指光洁如初,不由惊呼一声。
“观察的真仔细。”赵昊赞许的点点头
李明月登时像吃了蜜一样,从心里到脸上都甜甜的。
众人却齐刷刷望向赵昊,七嘴八舌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
“直接告诉你们,怕你们印象不深。”赵公子便背着手,微笑对学生们道:“为什么不尝试着用科学的方法,自己研究一下呢?”
“什么是科学的方法?”小爵爷感觉自己知道的真少……
“就是在科学精神指导下,进行研究的方法。”五阳和赵士祯便围着那盆火,仔细观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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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走近科学
“什么是科学精神?”小县主不懂就问,她一直十分好奇,赵昊的那些知识是从哪里来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了解原委的机会
五阳一赵一边观察着燃烧的蜂窝煤,一边一人一句信口答道:
“是好奇心,要善于提问。”
县主闻言,心说这个我很行。
“是发挥想象力,去寻找答案。”
县主心说,这个我也很行。
“是尊重实证。想象力必须立足于客观依据,而不是胡猜乱想。”
县主默默点点头,我的想象都是有依据的……吧?
“是辩证的思考,要从整体上、本质上思考和评价看到的事实。”
“是不固执己见。要主动地接受经过实证的结论,积极调整自己的认知……”
“是宽容对待失败,相信真理来自不断的试错!”
听到后三条,李明月就只能干瞪眼了。
她便虽不明、但觉厉的鼓掌道:“说的太好了,太有学问了!”
却问都不敢再问,什么是科学的方法了……她怕自己听完了,会当场睡着。
~~
盏茶功夫后。
赵昊便含笑向众弟子提问道:“说说都观察到什么了。”
“这火的颜色不一样!”于慎思马上抢答道:“它是蓝色的!而散煤烧出来的火是红色的!”
“木炭烧起来就是这个颜色!”李明月赶忙补充一句,然后一脸期待的看着赵昊。
“不错,观察的很仔细。”赵昊含笑点头,以示鼓励。
于慎思瘪瘪嘴,心说师父还是不待见俺,明明是俺说的,县主补充的……
“这煤藕烧出来的火苗子小小的、柔柔的,没有那两个炭盆子烧的那么猛。”赵士祯又补充道。
“还有呢?”赵昊又问道。
“烧了这么久,形状还没变。”王鼎爵拿火钳子捅一捅,一块通红的蜂窝煤道:“还挺结实呢,怪不得没什么烟灰。”
“下面发挥想象力,猜测一下原因吧。”赵昊微笑着点点头,示意进入下一环节。
赵士祯便抢答道:“蓝色火焰的秘密,大概在那些小烟囱一样的藕眼上;火势温和、形状没变、煤灰小这三点,应该都是因为搀了黄泥的缘故;至于为什么没有味道,因为看过叔父的配料,所以我猜是消石灰的原因。”
“我说的对吧,叔父?”赵士祯说完,自信的问道。
五阳也一副让你小子先抢答了的神情,显然对他的猜测并无异议。
赵昊一脸欣慰的点点头,嘴角却不为察觉的抽动两下。
他喵的,本公子又没法卖弄了……
一个常人给一群天才当老师,就是这样省时省力却索然无味。
好在除他之外,这里还有两个常人。
李承恩和李明月兄妹眨着眼睛听完赵士祯的话,脸上写满了问号、叹号和省略号。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李承恩表示一句没听懂。
“在烧灶台的时候,只要猛拉风箱,灶膛里的火就会烧旺,便呈一样的蓝色……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来自师弟们羡慕不来的一段经历。”王武阳便解释道。
“而同样燃烧蓝色火焰的木炭,是烧的最彻底的一种炭……也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来自师弟们羡慕不来的一段漫长经历。”便听华叔阳补充道:“因而可以间接推测,良好的通风可以让燃烧彻底,而彻底燃烧时的火焰是蓝色。”
“所以那些小烟囱似的藕眼,就起了通风的作用!”李明月恍然大悟。
“聪明……”赵昊又夸了她一句,却没有夸自己的学生。
二阳却不会像五师弟那样想不开……他们认为这恰恰是师父高看他们一眼的表现。
“火势温和的原因,是往煤粉里搀了黄泥,减少了煤的含量……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给某个厨子拉过风箱,见他用这法子来控制木炭的燃烧。”王鼎爵接着解释道。
“黄泥被加热会越来越结实,而不是越来越散,所以形状不会变,也不会有那么多煤灰散出来。”四师兄又补充道。
“至于消石灰为何会消除煤烟味,这……”轮到五师弟时,于慎思却卡了壳。
他心中不禁哀怨道,当老幺实在太倒霉了,师兄们把简单问题都回答完了,只留下最难的。
于慎思只好弱弱道:“就要请教师父了……”
好在师兄们也都不会,众人便齐刷刷的望向赵昊。“请师傅赐教。”
赵昊这才淡淡笑着答道:
“因为消石灰的成分是氢氧化钙,呛人的煤烟味则来自二氧化硫,两者遇热发生反应后,会变成白色无味的硫酸钙和水。”
“……”这下别说县主兄妹了,就连五阳一赵都蒙圈了。
“师父,那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这是化学。”这让赵昊终于找回了自我价值,愈发神秘的卖弄道:
“煤炭为何会燃烧?火药为何会爆炸?食物为何为变成酒?铁器为何会生锈?等等等等……这些秘密都包含在化学里头,掌握了化学,你就会看到另一个世界,甚至变成世人眼中的神。”
顿一顿,他笑眯眯看着学生们道:“想不想学?”
“想学!”六人齐声应道,尤其是赵士祯,一听可以研究爆炸,简直两眼放光。
“等你们考中状元吧。”赵昊却不出意外的扎住了口子。因为《初等化学》的教材,本公子一个字都没写呢……
“是,师父!”三位师兄斗志昂扬的应声道。心说师父果然是口百宝箱,又从他老人家口中,听到一门深奥的学问。
“徒儿会尽力的……”一直沉静似水的于慎行也激动起来,心说这门学问一听就可以学以致用,我要学这个!
就连赵士祯也燃起雄雄斗志,暗暗发誓为了有机会爆炸,也要争取早日中状元……虽然他现在,连童生都不是。
唯有五师弟的嘴角直抽抽。
谁让他当初气性那么大,发誓再也不考举人了呢?
悔青肠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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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传习录*化学篇*序章*石炭之火》记载:
‘隆庆二年元月,流民十余万困居京外,衣食艰难、哀鸿遍野。恰逢吾师督众弟子春闱,见状心生怜悯。遂以煤四、土一、消石灰少许,调水作煤藕若干。试烧之,既无烟尘,亦无刺鼻之气,远胜白煤多矣。且经昼夜不灭,较木炭更为耐烧。
众弟子观之惊奇,吾师笑曰,此奥秘尽在‘化学’之中,此乃科学门下《化学》之肇始。化学之学活人万千,实乃无上善学。吾师学究天人、泽被苍生,当为千秋铭记。
弟子慎行恭录之。’
另据《科学传习录*机械工程学*第一章*巨匠焱阳》记载:
‘煤藕之最初模具,乃焱阳子手制,吾师见之大喜曰:‘吾儿巨匠,他日王师扬威海外,汝所赐也!’
焱阳子乃吾师从子也,时未束发、自幼失学。吾师识人之术、神乎其神,可惜失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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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莫得感情的科学家
教学结束之后,学生们斗志昂扬的回屋学习去了。
赵昊则与县主兄妹回里间上炕说话。
他一边给兄妹俩泡着功夫茶,一边笑问道:“怎么样,这煤藕还可以吧?”
“简直太可以了!”李承恩竖起大拇指道:“这玩意儿连无烟煤都能盖过,跟木炭都差不多了。”
“还是比不了好木炭的。”赵昊笑道:“至少我就喜欢银丝炭的味道和声音。”
“嗯,我也喜欢。”今天还是李明月头一次看到赵昊教学生,简直要被赵大哥那睿智儒雅的样子给迷死了。“就是有时候会崩火星子。”
“哈哈那倒是。”赵昊大笑道。
李承恩这下也来了精神,摩拳擦掌的问道:“那你打算……”
说着却看到一旁的妹妹,投来一抹训诫的微笑。
他便赶紧乖巧的改口道:“那请问哥,这一个煤藕准备卖多少钱?”
“引火煤藕贵一些,普通的煤藕嘛,就比照同重量无烟煤的价格来好了。”
赵昊早就进行过详细调研和论证,此时自然如数家珍道:“一百斤上好无烟煤可以卖到一百七八十文……我们再便宜一些,就一百六十文一百斤吧。”
“那是几个煤藕呢?”小县主马上举手道。
“一个煤藕两斤半左右。”赵昊笑道。
“那就是四文钱一个煤藕!”李明月一下就算出来了。
赵昊微笑着点点头,给她沏一杯茶。
“这么便宜?”小爵爷却一下子泄了气。几文钱一个玩意儿,如何入得了他的法眼?
“哥哥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小县主端着茶杯,陶醉的吸一口气,然后教训兄长道:“咱们的目地是让灾民有活干,不是为了赚钱。”
赵昊本打算跟李承恩讲讲,什么叫量大出奇迹,听到李明月这样说,便打住话头道:
“不错,赚不赚钱不重要,能解决流民们的生计,就是功德一桩。”
小县主手捧着桃红色的定窑茶盏,不禁心花怒放道,赵大哥不愧是赵大哥,什么时候都是义字当先……
小爵爷不过是个学徒,哪有他拿主意的份儿?也只有怏怏应下。
~~
西屋里,师兄们愉快的学习告一段落,进入休息时间。
于慎行便忍不住,小声问王武阳道:“大师兄,师父的话可当真?”
“你这话什么意思?”王武阳闻言瞪眼道:“胆敢质疑师父?皮痒了不成?”
“不是不是,俺的意思是,状元只有一个,咱们却有四个来着……”于慎行一脸认真相。
“哈哈哈,这可就各凭本事了。”华叔阳本来准备打个盹,一听这话,可就不困了。“我去年没考过师兄,今年定要一雪前耻。”
“做梦去吧。”王鼎爵虽然平时很尊重师兄,但要起强来可是六亲不认的。“这一次的状元,我拿定了!”
“三师兄,师父常教诲我们,饭不要吃得太饱、话不要说得太满……”于慎行小声嘟囔道:“还说不定让小弟侥幸了呢。”
“切,把大师兄当摆设是吧?我还非得连中三元了这次……”
“你不会连走两次狗屎运的……”
四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起来,就像状元一定会从他们四人中产生一般。
这让坐在角落里的五师弟,顿时就觉得,屋里没那么暖和,椅子也没那么舒服了……
作为五人中唯一一个生员,他感觉自己都不配待在这间屋里了。
便悄悄起身,出门散心去了。
等那四位争够了,准备重新投入愉快的学习时,才发现屋里少了个人。
“烈阳呢?”
“可能出恭去了吧……”
“哦。”
四人便继续埋头学习起来。
~~
于慎思在屋外待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出来叫自己回去,便愈发自怜自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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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经过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好大的一个汉子,居然对着墙角抽抽搭搭掉起泪来。
这时,正好赵昊送县主兄妹出门。
三人看见他蹲在那里,肩膀一抽一抽的,还发出呲溜呲溜的声音。
李承恩不由笑道:“这厮怎么哭了?”
“别瞎说,他吃面条呢。”李明月不愿意让赵昊丢脸,赶紧打个混过去,拉着唯恐天下不乱的李承恩走掉了。
赵昊送走二人回来,看着于慎思哭泣的背影,板着脸咳嗽一声。
于慎思这才止住抽泣,转回头来。
三寸长的鼻涕也跟着荡了过来……
赵昊本来还挺生气的,见他八尺的汉子,哭成了个鼻涕虫,不禁噗嗤笑了。
于慎思也不好意思的挠头笑了,一抽气,鼻涕居然神奇的不见了。
“进来。”
赵昊重新板起脸,背手进了里屋,熟练无比的脱鞋上炕。
于慎思也跟着进来,低头立在炕前。
赵昊还得仰头看着他,便闷声道:
“跪下。”
于慎思乖乖跪下,嗯,这下看着就舒服多了。
“说说吧。”赵昊往炕被上一靠,强忍住双手东北揣的冲动。
“没啥……”于慎思歪头看着地上的瓜子皮。
“科学精神第三条是什么?”赵昊把脸一板。
“尊重实证。”于慎思下意识脱口而出。
“我门下都是莫得感情的科学家,不是悲秋伤春的酸文人。”便听赵昊冷声道:
“你要是还自认我门下,就给我收起无用的情绪来,用科学的方法审视自己。”
“是,师父……”于慎思岂能听不出,老师这话已经极重了。吓得他哪还顾得上什么自怜自伤,忙认真自我剖析道:
“学生问题的根子,应该出在拜师那天,让弟弟当了师兄,我心里就梗着。然后,师父一直对我爱答不理,就让我更觉得,师父看不上我,是因为我弟弟的缘故才勉强收了我。今天,师兄们又在讨论谁能考状元的问题,我听着心里难受,就出来了……心说,起码四师兄能出来安慰我两句吧,结果等来等去,也没见着人。心说连亲弟弟也瞧不起我,我就忍不住哭起来……”
“好,找出问题了,下一步呢?”赵昊点点头道。
“要把问题的非本质方面找出来,加以剔除。”于慎思答一句,然后继续自我分析道:“我拜师是为了学习科学,除此之外的,都是非本质方面。所以,弟弟当师兄,非本质;师父对我爱答不理,非本质;谁是状元谁是会元更跟我没有一文钱关系;至于四师兄不出来安慰我,就更是笑话了……我又不是个孩子。”
说完他脸上阴云尽去,茅塞顿开道:“师父收下我,无偏无私的让我和师兄们一起学习科学,这才是本质。”
“……”赵昊微微点头,依然板着脸道:“教了你科学的方法,为什么不用?你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是,师父,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于慎思使劲点头,还给了自己两耳光。
“行了,大过年的。”赵昊伸脚踢了他一下:“上炕吧。”
“哎,师父……”于慎思登时如释重负,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手脚麻利的爬上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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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四个师兄脑袋排成一列,从门帘缝里往里看。
见状四人都松了口气,便继续回去愉快的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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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王牌教师的秘密
火炕上,赵昊给于慎思斟一杯茶道:“再剖析下你弃考的事儿。”
“参加乡试,中举人是本质,被搜身是非本质……”于慎思捧着茶杯,一边做分析一边回忆当初的情形,仍犹感悲愤道:
“可是他们真的太过分了,非但让我们全身不着寸缕,还,还扣,扣……”
‘噗……’赵昊一口茶水喷了他一脸,目瞪口呆道:“那里?”
“嗯,那里。”于慎思点点头,水汪汪的看着师父道:“徒儿寒窗苦读十几载,正是瓜熟蒂落之时。若不是受了那等奇耻大辱,学生也不至于放弃举业啊!”
“那你们山东的工作人员,办事儿可太认真了。”赵昊不由咋舌道:“我问过你师祖还有两位师兄,都说入场虽然搜查严格,但也不至于……连那里都检查。”
“嗯,我们那块儿的人就是死脑筋。”于慎思点点头道:“而且耿直。”
“那天你是搜身途中退出的吗?”赵昊又问道。
“因为抗拒搜身会被怀疑挟带小抄的,所以徒儿忍到了搜身完毕。”于慎思摇摇头,答道:“搜完身之后,我越想越觉得屈辱,就一气之下出了贡院。”
“憨憨,身都搜完了,你不进去考一场,岂不是白让人家掏了一次?”赵昊无语的指着于慎思道:“正蠢材!”
“呃,是啊……”经师父这一提点,于慎思登时觉着,自己没考一场,实在是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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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低头掉泪道:“可惜没早遇到师父……”
“现在知道情绪之无用了吧?”赵昊叹口气,拿起抹布递给他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今日哭过之后,就不许再掉泪了。”
“是,师父……”于慎思接过抹布,擦擦眼泪,然后使劲擤擤鼻涕,瓮声瓮气道:“徒儿以后保证冷静客观,做个莫得情绪的科学家……”
“那乡试呢?”赵昊问道。
“这……”于慎思不禁犯了难。毕竟男子汉大丈夫,一个唾沫一个钉。已经发过誓不再考了,怎能食言自肥?
“科学精神第五条?”只听老师沉声道。
“是不固执己见。要主动地接受经过实证的结论,积极调整自己的认知……”于慎思说完,如梦方醒,深深拜服在老师的面前,垂泪道:
“老师不只传道授业解惑,还是徒儿人生路上的明灯,烈阳能拜在恩师门下,何其幸哉?”
“这么说,还要再考了?”赵昊含笑问道。
“考考,下次一定考中。”于慎思忙重重点头。
嗯,学了科学才知道,原来发誓不科学……
“去吧。”赵昊满意的点点头,暗暗松了口气。心说,我科学门的清北率,终于不受影响了。
~~
看着于慎思风风火火而去,赵昊欣慰的笑了。
在另一个时空中,于慎思一辈子都被年轻时候的誓言禁锢着。直到六十多岁,弟弟都当首辅了,他才想通了,原来不切实际的誓言,除了折磨自己,没有任何用处。
然后他纳捐入国子监读书,想要再进科场弥补下毕生的遗憾。可惜天不假年,还没等他如愿便生病去世了……
这一世,怎么说也是师徒一场,赵昊当然要帮他早日打开心结。
通过深入接触,赵昊发现别看这家伙个子最高、脾气最爆,却是师兄弟中最情绪化、最敏感的一个。
为了提高于慎思的抗挫能力,让他不再那么敏感,赵昊大胆采用了挫折教育法……说白了就是多虐他几回,让他习惯被虐的滋味。
只是这法子好像并不对症。赵昊没想到,居然这么点事儿,就能把这八尺高的汉子给惹哭了。
他喵的,这厮简直是生了颗韩剧的心啊……
好在调整及时,趁机通过谈心打开了他的心结,也算是错进错出、错有错着了。
‘唔,以后收徒要先加心理测评环节……’赵公子默默总结着教训。
毕竟生源质量才是保证学校清北率的决定性因素。
~~
当天晚上,姬司正就带着那冯银匠,将铸造好的模具送来了。
那冯银匠虽然嘴上不情不愿,但长公主有命岂敢怠慢?接到差事就开始忙碌,昨晚又熬了个通宵,一直到下午才交活。
赵昊看着那精心打磨、抛光之后闪闪发亮、还錾着云纹的铸铁模具,不禁惊叹道:“都说皇家制造的手艺高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强忍住马上墩个煤球试试的冲动,他随手推拉几下,见其十分灵活,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便含笑吩咐一声道:“看赏。”
赵士祯便端上纹银百两。
“太多了,太多了。”冯银匠忙摆手连连。
“让你年都没过好,收着就是。”赵昊却一摆手道:“还要劳烦你尽量多造一些,这次千万不要那么讲究了,能凑合用就行。”
冯银匠这下不再推三阻四了,把胸脯拍得山响道:“公子放心,小人明天给送一百个过来!”
“一天就能造这么多?”赵昊欣喜问道。
“纯造是很简单的,模子已经开好了,回去把铁水浇进去就成。”冯银匠忙实话实说道:“功夫主要费在打磨、抛光上了,还有錾的这个云纹,可是宫里的绝学……”
他越是想让赵昊觉得一百两银子物有所值,赵昊和姬司正神情就越怪异。
直到冯银匠告退之后,两人才捧腹大笑起来。
“也难为他忍住没问,这玩意儿到底是干啥用的。”赵昊笑得抹泪道。
“亏着没问,不然他的心都得碎了。”姬司正也捧腹笑道:“公子拿来做煤饼子的玩意儿,他居然卖力的打磨出来,还给雕上云纹。”
“他就是雕上花,也就一个用处。”
赵昊穿鞋下炕,和姬司正到外头现场打了几个煤藕试一下,没有任何问题。
他便吩咐高武等人,继续用这个模具墩煤藕,要看看一天的产能是多少。
然后对姬司正道:“劳烦大人联系各家铁匠铺,加急定制个三到五千件出来。”
“没问题,公子放心,最多三天!”姬司正也拍了胸脯。心说长公主稀罕这孩子,看来不只是赵孝廉的缘故……这小嘴实在太甜了。
不叫‘公公’,叫‘大人’,嗯,咱家真爱听。
出门时,他又主动对赵昊笑道:“这两天咱家到处转了转,帮公子物色到块当煤场的好地方,赶明儿公子去瞧瞧,看看中意不?”
“大人的眼光还能有差?绝对信得过。”赵昊笑着点点头。
等送走了乐滋滋的老姬,赵昊又让弟子们抄写了两百份简单的招工启事,然后请老爹明日去粥厂时,让人代为张贴。
在家里能做的准备,差不多也就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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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国之栋梁赵二爷
从年前起,白云观外偌大的广场就变成了个大粥厂。
经过最初几日的完善调整,赵守正和长公主府派来的管事们,将粥厂分为男女为两处,老弱病残另设一处,每处都用木栅围起来。
粥厂中,一共三十六口大锅,五更天就升火煮粥。等到天亮时,便敲梆子开栅门,放一批流民入场吃粥。
虽然每日进出粥厂的流民超过十万人,场面却井然有序,几乎没有争抢推搡。令整日提心吊胆,唯恐担心发生骚乱的宛平县官员啧啧称奇。
其奥秘在于,赵守正让人用竹木片,做了十多万个叶子牌大小的木牌牌,然后用毛笔点上数量不同的点,分发前来吃粥的流民。
隔天,粥厂便改为半个时辰开一次门,按照木牌牌上的点数放人了。
卯时一过,手持一点的人入场吃粥;辰时中,手持两点的人入场吃粥;午时初,三点的入场;午时中,四点的入场吃粥,以此类推,直到天黑熄火。
这样,每次入场不超过一万人,且被分散在三个粥厂中,自然就好管理多了。
而且在最初几天的不摸头绪后,流民们便清楚的知道,自己该哪个时段过来吃粥。所以提前个顿饭功夫到就成,不用排大半天队了……这天寒地冻的,流民们又衣袍褴褛,让他们像以前那样,在寒风里站个大半天,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赵守正还让人,在粥厂内搭盖大芦篷,为吃粥的流民防雪挡风;并为妇女建立厕棚;对有病的人给予药物。流民们心里不急躁,又被当成人对待,自然也不会给粥厂添乱,反而会主动呵斥的要捣乱的人。
~~
是以开粥厂二十多天来,每日都有十多万人进出粥厂,却没有一个人死在厂内。
这在宛平县和顺天府的官员看来,简直是赈灾的奇迹。纷纷夸赞赵二爷能干,将来入朝为官,必是一员大大的能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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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听到这种称赞,赵守正必会谦虚的说自己没干什么,法子也都是旁人想出来的。
可官员们却越发尊重他,认为他居功不自傲、品德高洁,有清流之谦退风范。
殊不知,赵二爷说的根本就是实话……
那用木牌牌将灾民分流的法子,是儿子教他的;那将灾民区分为男、女、老病三类、分开施粥的主意,则是五阳来帮忙时提出的。
至于那些管事的、煮粥的、分粥的、维持秩序的……都是长公主庄子里的农闲奴仆,他们世世代代都依附于皇家生存,自然担心坏了自家主人和二位娘娘的名声,所以都尽心竭力,不敢稍有差池。
而原本不通俗务的赵二爷,其实好长一段时间,都处在百般不会,全都要学的状态,直到过年时才渐渐摸到了门道,开始像模像样起来。
要是从头开始就指着他,灾民们非得乱了套不可。
可架不住人家赵二爷命好啊。
长公主也好、赵昊也罢,都乐得看到,别人将操持有方的功劳,算在赵守正身上。
而且长公主还特意吩咐过一众管事的,必须要对赵守正保持绝对尊敬,谁敢惹他,就统统发配到关外挖参去。
同年们原本还替老大哥捏一把汗,生怕他驾驭不了这群锦衣豪奴。谁知却见赵守正将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一个个都乖得跟小猫似的……
这让同年们彻底对老大哥心服口服,认为他不光有钱,而且也有大本事。
在顺天府、宛平县的官员,和本届举子的合力吹嘘,赵守正还没中进士,就在士林中有了不小的些名气。
是的,有钱有势的赵家人,就是最笨的法子,也能把声望刷上去。
当然,官员们要是知道,赵二爷还是留下灾民的始作俑者,估计就不会这样交口称赞了……
~~
年初四,天刚亮,最早入场的那批流民,便携家带口的来白云观外排队,等着那口续命的粥。
这会儿辰时未到,粥厂里头还在煮粥,栅门自然紧闭。
无聊等待时,流民们被栅栏上,贴得到处都是的告示吸引住了。
“这写的啥啊?”睁眼瞎们好奇问道。
“招工告示——现有卢沟桥堆煤场拟招壮丁两千,日结工钱四十文,并供给早午饭两顿、有荤有素,大馍馍管饱。有意者咨询粥厂诸管事。”
便有那识字的大声念出这,直白易懂的招工启事。
“哇,听着不错啊!”
“一天四十文,谁给算算,一个月是多少钱啊?”
“娘,我想吃肉……”
流民们便议论纷纷开了。
流民又叫失业农民。
就像后世的失业者那样,他们当然渴望能靠自己的劳动,赚钱来养活全家了。
毕竟不到迫不得已,谁愿意整天像个乞丐似的,来这里排队等候施舍?而且只是饿不死、绝对吃不饱的那种……
但是京城之外的工作机会实在太少了。
西山煤窑原本是招工的大头,可招工季已经过去,各家煤老板基本都满了人手,不再招人了。
只有极少数人被乡绅家、运煤商、砖厂等处雇佣,每月累死累活赚不到一两银子。却依然成为流民们羡慕的对象。
可想而知,当如此多的工作机会出现在流民们眼前时,他们是何等的兴奋?
况且,每月的工钱有足足一两银子,还管两顿饭呢!
打工经验丰富的流民们,自动将告示上的工钱抹掉了零头,并无视什么顿顿有荤菜,大馍馍管够之类的鬼话。
这年头,人心都坏掉了。
东家们招工时,一个个吹得天花乱坠,可最后工钱能打个八折、能让人吃上饱饭的,便都是菩萨心肠大善人了……
于是等粥厂开门后,流民们先排队打好粥,然后一边端着粥碗哧溜喝粥,一边七嘴八舌询问起那些管事的。
“张管事,你老管招工?”
“嗯,这买卖跟我们府上有些关系,东家是殿下的干儿,不然谁能劳动咱们帮忙?”
一听说跟长公主府有关系,流民们登时疑虑尽去。长公主殿下在他们心中,那可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娘娘啊。
大伙儿的命都是她老人家给的,殿下还能坑咱们不成?
于是他们纷纷踊跃道:“俺去!给殿下干活,不给钱,光管饭都行!”
“我去,我也去!”
“不急不急,等你们吃完饭,自然有人带你们过去的。”管事的不由笑道:“算你们命好,这两千个名额说多不多,只怕下一波来吃粥的,就是有人想去也捞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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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长公主腾笼换鸟
差不多同一时间,赵昊在姬司正的带领下,来到位于卢沟桥东岸的一处堆场。
堆场外有简陋的土坯围墙,进去大门一看,里头一堆一堆,满满都是煤炭。
“这地方什么来路?”赵昊站在门口,打量着那东西长两百丈、南北宽一百丈的长方形堆场。
“这儿原先是皇家的一处货栈。卢沟桥这里是南北货物云集之处,前人便建了这么个露天的堆场,供各家皇店暂存采买、发运的货物。”
“正统年间,鞑子开始入京朝贡,但万岁爷不愿意让他们进京,便命在京外安置。而且他们每次都带着几千头牲口,几百车皮毛,所以需要个宽敞地方,最后就把这里腾给他们用了。”便听那姬司正介绍道:“但从先帝爷开始,就不再允许鞑子入贡,这里一闲就是二十年,直到殿下管事后,才将其从鸿胪寺手中要回来。”
“不过皇店已经另有堆场,搬回来也太麻烦。殿下就给商人们用了,一年也能赚个几千两的租金呢。”
“那肯定。”赵昊深以为然点点头,卢沟桥是京师进出中原腹地的必经之路。虽然因为过年的缘故,街上没那么多人,可看那沿着永定河鳞次栉比的店面,绵延数里的大栈桥,就可以想见,平日里这儿会有多繁华了。
他心里却忍不住暗暗吐槽,果然不是自个儿的就不会精打细算。要是私人拥有这么个十八万平的大堆场,保准像白鹭洲那样全都盖起库房来。
那样就是光收仓库费,也比现在高好几倍。
不过姬司正选的地方确实完美。
距离京城太近的话,那么多流民聚集,官府又要紧张了;远了又偏僻,百般不便。放在卢沟桥便完美的解决了这俩问题。
而且永定河通过金口河与护城河相连,制好的煤藕走水路就可直接抵达京城各处城门,所以运输也十分便利。
“大人的眼光没得说,就定这儿吧!”收起心中的惋惜,赵昊当场拍板。
“好嘞。都是自家的地方,手续什么的不着急,今天这里就归公子了。”姬司正说着,又邀功道:
“当初公子一说,咱家就想到这个地方了。让人一问,这里还存着三千多万斤煤,公子要是感兴趣,咱家就让他们便宜点。”
“不用便宜。”却听赵昊淡淡笑道:“京里散煤是每百斤一百文,就按这个价收吧。”
顿一顿,他又大有深意的对姬司正笑道:“大人帮人帮到底,以后收煤的事情就全拜托大人了,都按这个价。”
三千万斤听着很多,换算成后来的重量单位,也就是一万五千吨煤而已。都不够两万户人家烧一冬的……
“哦?”姬司正登时心尖一颤,他知道赵昊这种人精,不会少了自己好处。
却没想到赵昊居然这么大方……
殿下既然要入股煤炭生意,姬司正身为一名称职的外总管,自然要做足功课,以备顾问了。
经过这几日的恶补,他知道斋堂那边的散煤批发价,是每百斤七八十文,运到京城卖时,能涨到一百文。
卢沟桥虽然距离京师只有不到二十里,但因为就在永定河上,从斋堂直接就能顺流而下,因此每百斤散煤最多不过九十文。
赵昊却给他开了一百文,那十文钱的差价,自然就是给姬司正的好处费了。
别看十文钱不多,可三千万斤就是三十万个十文钱,就是整整三千两银子啊!
长公主实在太精明,姬司正一年累死累活,也就是捞个万把两银子。这一下子就超过他一季的收入了……
就算赵昊以后不再购煤,这笔钱对姬司正来说,都是一笔横财了。
“公子,这太多了吧……”他毕竟是老成持重之人,有些担心起赵昊,是不是小爵爷那样的二杆子了。
“无妨,往后仰赖大人的地方还多呢。”赵昊却满不在意的笑笑,然后正色道:
“我唯一的要求是,日后需要多少煤,大人都必须按时保质保量的送来。不然为免耽误工期,我只好再寻他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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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放心!”姬司正便拍了胸脯道:“误了公子的生意,我把吃进去的全吐出来。”
说着他又报之以琼琚道:“还有公子向京城运煤的大板车,我也全给你包了,就当送公子的开张礼物!”
大板车制造简单,十分廉价,就是一千辆也不值一千两。
但赵昊需要的量实在太大,有钱也买不到这么多。就是找木匠现打,没一个月也办不到。
只有姬司正这种,手下无数皇庄皇店的大总管,才能在几天内替他凑起一千辆车来。
“那可真结了本公子的燃眉之急。”赵昊闻言大喜道:“真是仰赖大人良多啊。”
“公子言重了,能帮上忙就好。”姬司正也笑开了花。
两人均感彼此的友谊,又大大向前跨进了一步。
~~
两人在堆场转了一圈,姬司正又道:“对了,殿下考虑到公子人手不足,特让咱家从店里,挑了一百名忠心稳重的奴仆送给公子。”
一百名奴仆……
送给公子……
给公子……
公子……
赵昊闻言目瞪狗呆,娘也太豪气了吧?连人都成百成百的送……
他虽然无法接受人口买卖,但人家送的话,这该怎么算呢?
“店里不会缺了人手吧?”
“元旦那天咱家可没骗人,店里确实是人满为患了,巴不得有人帮忙分担一下。”姬司正紧紧了貂裘的领子,笑道:“不过公子一百个放心,人都是我仔细挑过的精干汉子,没一个糊弄事儿的。”
‘罢了,先收着吧,不能辜负了娘的心意……’某孝子毫无原则的如是想着,便露出感激的笑容道:“能跟大人交朋友,真是本公子的幸运啊。”
“更是咱家的荣幸。”姬司正忙谦卑的一笑,然后吩咐跟班的小内侍去喊人。
不多会儿,一百来个穿着天青色绸棉袄,带着各式各样冬帽的汉子,便鱼贯进了堆场。
一看到姬司正,他们赶忙小跑上前,远远的说起拜年话来。
“都瞧好了,这就是咱们殿下的宝贝干儿子,你们的新主人,赵公子!”姬司正却板着脸,朝那些人喝一声。
一百人闻言,便齐刷刷跪在了赵昊面前,一起高声道:
“小人拜见主人,请主人训话!”
不愧是皇家的奴仆,他喵的,气势十足啊……差点没把赵公子的耳膜震破了。
“以后叫公子。”赵昊忍着嗡嗡的耳鸣声,纠正他们的称呼。
你们这些糙爷们,也配称呼本公子‘主人’?太恶心了……
“是,公子!”一百人又齐声道。
“起来吧。”
“谢公子!”
待那些奴仆起身后,姬司正又对他们训诫一番,说什么能投身公子府上,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谁要不珍惜,别怪自己不客气云云。
奴仆们虽然只当这可是套话,却还是恰如其分的表现出荣幸、幸福的样子。
然后赵昊便向他们宣布了三条临时纪律——不准虐待工人,不准克扣工钱,不准吃里扒外!
谁敢违反一条,便立即退给姬司正。
姬司正也在旁边配合的点点头,露出阴测测的神情道:“公子退回一个,咱家就弄死一个!退回一双,就弄死一对!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奴仆们一阵后脊梁发凉,姬司正心狠手黑,可是众所周知的。
他说要弄死谁,那人一定就活不长久……
姬司正既不会告诉赵昊,也不会告诉他们,其实长公主此举,大有腾笼换鸟,为日后另起炉灶做准备的打算。
怎能允许这帮年富力强的家伙,随随便便就颓废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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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娘送的
等把几个领头的奴仆介绍给赵昊,姬司正便告辞了。
他急着去跟货主谈收煤的事儿……
赵昊脸盲,今世的记性也不好,等送走了姬司正,那些领头的名字,转眼就忘了个差不多。
他便挑两个比较顺眼的问道:“你俩叫什么来着?”
“回公子,小人姓孙,贱名大午。”一个面带憨相的胖子赶忙点头哈腰道。他不论是样子还是神态,都跟唐友德有些相似。
“回公子,小人叫郭大。”这个奴仆是个小个子的黑胖子。
联系到余寅也是个胖子,可见赵公子和唐胖子投缘,也并非偶然,他就看这一款顺眼。
“嗯,你俩原先是干什么的?”赵昊又问道。
“小人是柳庄的管事。”大白胖子孙大午忙答道。
“小人是大栅栏瑞孚记的二掌柜。”小黑胖子郭大忙答道。
“嗯。”赵昊点点头道:“那就暂时你们俩负责吧。”
“是公子,谢公子栽培!”
“小人一定不让公子失望!”
两人受宠若惊,不知公子为何会在七八个管事里,单单看上他俩。
赵昊又扫一眼其他人道:“你们也不用失望,这都是暂时的安排。有能耐就全给我使出来,本公子有的是位子给你们施展。”
“是,公子!”不敢真心还是假意,奴仆们都表现出摩拳擦掌,要跟他大干一场的样子。
~~
善于调整的赵公子,已经走出对主仆关系的不适,终于意识到这些人对自己来说,实在太宝贵了!
赵公子现在缺的是钱吗?不是,是人,是听话可用的老手!
他可以通过先知先觉的投机一夜暴富;却没法一夜间培养出一批能写会算,可以做好基本管理的手下来。
没有人替他做事,赵昊空有满脑子的想法,却没法去实现;手里七万多两银子,却只能存在伍记的账上折本。
他喵的,一个月光管理费就好几百两呢……奶奶也不给打个折。
赵昊不是没想过,通过牙行招聘一批人才。
可这不是跳槽比跳舞还溜的四百年后。在如今这大明朝,东家、掌柜、伙计之间的联系十分紧密。只要买卖能开得下去,基本上就没人离开。
真有那个别离开的,不是品行不好犯了错,就是唐胖子那样准备单出来自己干的。
所以赵昊只有一面让余甲长留意,有谁家买卖倒闭了,一面花大价钱培养蔡家巷的孩子……
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短时间内,赵昊身边依然除了头脑发达的书生,就是四肢发达的汉子,就没一个做买卖靠谱的玩意儿。
否则他辛辛苦苦去趟西山,也不至于光看看,却动都不动。
直到此时,赵昊才知道,原来除了坐等别人倒闭,以及自己培养之外,还有一种获取人才的方式,叫‘娘送你一百个’。
这一百人不用有唐友德那样的本事,只要凑合着能用,就解决了目前桎梏他发展的最大难题了!
~~
赵昊将对母亲大人的感激之心,化为了努力工作的满腔热情。
他便振奋精神对众奴仆道:“所有人分成两拨。孙大午带二十个在这里看场子,回头要是粥厂那边带工人来了,你们就看着他们敲煤块。”
“是!”孙大午忙高声应下。
然后赵昊在煤堆上,抓了把沙粒大小的煤粉道:“最差也得给我碎成这样。”
“公子放心吧。”孙大午赶忙双手接过那把煤粉。
赵昊拍拍手,继续吩咐道:“具体的工作量先不做要求,你留神看看,定个什么标准合适。”
“明白,公子。”孙大午忙重重点头。不由心安道,几句话就能看出来,公子不是外行人,至少不用担心被瞎指挥了。
谁知却听赵昊又说道:“今天也算整天的工钱,再管一顿饭。大过年的,别不舍得放肉,馍馍给够……这样明天来的人会更多,大差不差你就把他们留下,直到招满六千人为止。”
“呃……”孙大午登时傻眼了,他想收回方才的想法,这他妈何止瞎指挥?简直就是瞎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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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咱们这买卖刚开张,用不了那么多人吧?”孙大午冒着第一天就得罪主人的风险,硬着头皮提醒道。
赵昊颇为意外的看他一眼,没想到这胖子还挺实在。换了自己当年,怕是不会有勇气,在上班第一天就给领导挑错的。
虽然挺欣赏这胖子的,心说不愧是我看着顺眼的人。但惯会神神鬼鬼的赵公子,是不会去跟他费口舌解释的。便淡淡一笑道:
“你只管招人就是,先让他们一起敲煤块嘛,这有三千万斤煤呢,够他们敲一阵子的。”
“是。”孙大午自觉尽到提醒义务了,就不复多言了。
然后赵昊又望向那郭大道:“你和剩下的人,回家各自找辆板车,明早拉到春松胡同赵府的西后门去,到时候我再告诉你们干什么。”
“是,公子!”郭大忙沉声应下。
~~
从白云观到卢沟桥,大概得走二十四五里路,估计人来了天就不早了。
赵昊也就不等那些流民了。
反正有孙大午这帮人在,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他便让高武给了孙大午四百两银子充作开销,然后便打道回府了。
郭大和剩下的八十个奴仆,也各自回家,想办法找车去了。
等赵昊回到家,已经是过午了。
吃罢午饭后,他来到后罩院查看护卫们打煤球的进度。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一跳……
只见偌大的后院里,已经密密麻麻被煤藕占领了,堆的连走道都困难。
“公子!”看到赵昊进来,护卫们忙起身行礼。
“叔!”一个黑猴子也呲牙朝他笑道。
“你是禧娃?”赵昊有些认不出来。
“是我,叔。”黑猴子点点头。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赵昊奇怪问道。
“我们今天的训练任务,就是墩这玩意儿,墩不够五百个,不能睡觉……”黑猴子说完,便继续吭哧吭哧的打起了煤藕。
这厮干活倒不慢,就是手脚不利索,弄得黑点子乱溅。
赵昊远远躲开,看到护卫们人手一个铸铁模具,恍然道:“冯银匠送来的?”
“对,”蔡明一边干一边答道:“他还给改进了一下,在圆筒上加了对耳朵,这样用起来更方便。”
“嗯……”赵昊心说,看来人家早猜到这玩意儿的用处了。之所以还要搞得那么绚,可能是来自一位宫廷银匠,最后的骄傲吧……
“对了,大概一天能打多少个?”赵昊又问蔡明道。
“从早干到晚,弄四五百个没问题。”蔡明想一想,便答道:“这玩意儿上手很快,最多半天就熟悉了。”
“一共打了多少个了?”
“一共六七千了吧,晚上能干到一万。”
“明天多少能用的?”
“都能用。”蔡明便答道:“京师天寒地冻又干燥,放一晚上就比砖头还硬了。”
“好,干得不错。”见进度超乎预期,赵昊不禁欣慰笑道:“明天,你们造的煤藕,就可以温暖千家万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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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开工大吉
初五天刚亮,郭大就领着八十个奴仆,浩浩荡荡过来报到了。
八十一辆大车把赵府后头的胡同塞了个水泄不通,好些街坊都在张望,不知赵府是要搬家还是干啥。
赵昊便命他们从后院搬运煤藕装车。
天亮前蔡明清点了一下,这几日忙活下来,一共有一万两千个煤藕可用。
煤藕又十分方便堆叠码放,一辆八尺长的大板车,装一百五十个煤藕,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
“看来一辆大车装个上千斤没问题。”赵昊满意的点点头。
“要不让他们把货集中一下?”郭大问道。
“不必,今日你们的任务,是尽可能的把这些煤藕,分送到外城的每一条街道去。”赵昊却摇摇头。
“请问公子,此物售价几何?”郭大又问道。
“头三天免费送,从第四天起,卖四文钱一个。”赵昊便答道:“也可以用散煤换,四斤换一个。”
“初期得辛苦你们多跑跑,待会儿,我再教教你们怎么吹……”
“公子说的是,光练不说傻把式嘛。”小黑胖子口齿伶俐道:“买卖做得好,吆喝少不了。”
“还一套一套的呢。”赵昊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咱们这生意赚的是辛苦钱,好在过两天人手到位了,就不用你们拉车了。到时候你们就在各条街上搭个棚子,招揽生意就成。”
“哎,公子怎么说,咱就怎么办。”小黑胖子点点头,做好了吃苦耐劳的心理建设。
~~
赵昊让护卫们帮着把剩下的煤藕装车,将那些奴仆叫进了后宅的一处空房中。
房间里,挂着一幅偌大的外城地图……这是他从吴时来那里要来的。其实原本连内城部分也有,但让他裁开收了起来,以免有人以为他是要造反。
然后赵昊把对小黑胖子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接着对众奴仆道:“我们的目标,当然是让京师每一户人家都用上煤藕。但饭还是要一口一口吃,经过本公子权衡,我们要先把重点放在外城。”
“从顺天府的统计数据看,外城在籍户数超过十万,而隐匿的户口,差不多也是这个数。”
因为大明征的是人头税,以户为计税单位。百姓便通过分家、注销户籍等手段,来减轻赋税负担。
当时多收税不算政绩,官府也睁一眼闭一眼。
以至于天下承平二百年,户部黄册上的人口户数却不增反降……后世史学家,要是以此论述大明民不聊生,那便不是蠢就是坏了。
“而且外城中,基本上都是中低收入的普通百姓,这些人正是我们的目标用户!”只听赵昊高声说道:“我们的口号是薄利多销,本公子已经定了最有竞争力的价格,能卖出多少去,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为此本公子宣布,每卖出十个煤藕,你们都可以提成一文钱,卖得越多,提成也就越高!”
听公子这样说,众奴仆不由一阵开心。纷纷表示,就是没有赏钱,他们也会为尽心竭力为公子效犬马之劳的。
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这不起眼的一文钱,会给他们多大的收益……
赵昊也懒得跟他们解释,让事实说话就好了。接着他又给众奴仆进行了一个简短的销售培训,并教他们如何用最直白、最简单的语言,将煤藕的优点介绍给老百姓。
至于预防煤气中毒的问题,他根本提都没提。因为在大明生活一年后,他已经深切体会到,这年代的房子,通风实在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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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他住的正屋,窗户是用纸糊的,门是木头做的,一到了晚上小风飕飕不停。
这还是堂堂三品大员的府邸,换了普通百姓家,那更是连墙都会透风,担心煤毒散不掉?纯属杞人忧天。
也就只有那王公贵族,巨商富贾住的豪宅,才有可能因为房间密封太好,发生一氧化碳中毒。可那些人家都烧银丝炭去了,谁会用土得掉渣的煤球子?
~~
最后,赵昊一指身后的外城地图道:“本公子将外城三百多条街、道、胡同,分成了六十个销售区域,具体怎么分配人手,郭大你来负责。完事儿就出发吧……”
“是,公子。”郭大忙恭声应下。
“明天开始,改去卢沟桥煤场了。”赵昊又吩咐一声,便出了屋子。
外头,蔡明已经带人装车完毕,每车一百五十块,还剩下了两百多块,便按照赵昊的吩咐,让仆人们分送左近的街坊。
他则带着五个人,将那一百套模具,装上停在正门外的马车。然后肃立车前,静静等候公子出来。
“不错。”赵昊穿戴整齐出来时,见他已经准备停当,满意的点点头,上了自己的马车。
“出发。”高武一声令下,赶着公子的马车先行。
蔡明带人护着载货的马车跟在后头。
~~
等到了煤厂,已经是傍晌了。
这才隔了一天,原本安静无声的堆场,就变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几千人在煤山煤海中,拿着锤子叮叮咔咔砸个不停的画面,还是非常壮观的。
赵昊看到好些工人还没领到工具,就捧着大石头在那里硬砸,劳动的热情别提多高涨了。
听下面管事说公子到了,孙大午赶忙跑过来,将赵昊迎到东南角的小院子里。
这里是原先堆场管事的住处,被孙大午当成了他和众管事合计事儿的地方。
进屋后,孙大午抹干净桌椅,请公子坐下。又亲手端上来茶水,然后才禀报道:
“真让公子说着了。昨天统共到了一千来人,干了不到半天的活。但咱们按照公子的吩咐,管了他们顿好饭,散工时又一人给了四十文。结果今天,一下就多来了两千人……看这架势,也就是明后天,就能招齐六千人。”
“多招些来也不要紧,本公子养得起。”赵昊抿一口茶水,底气十足道。
“哎,明白了。”孙大午这次没再废话。
比起后世的工人来,这些劳动力简直廉价到约等于白用啊……
昨天给一千人开工钱,才花了四十两;一个月也不过一千二百两,刚够赵二爷打赏一个徒孙的。
哪怕雇上一万人,一个月连管饭带发工钱,也不过才一万五千两而已,对如今的赵公子来说,完全没有压力。
别忘了,这可都是三险一金、没有福利、没有节假日的整劳力啊……
‘这大明朝,简直就是资本家的天堂啊!’
赵昊按捺住心中的欢呼雀跃,故意板着脸问那孙大午道:
“你今天不劝了?”
“嗨,回公子。小人昨晚琢磨了一宿,一直想到殿下开粥厂的事儿才想通。”
孙大午忙满脸惭愧的检讨道:“公子就不是为了赚钱,这是在变着法子赈济流民呢……往后小人也会善待他们的……”
“呃……”见有些装过头了,赵昊颇为尴尬的提醒他的煤厂总管道:“还是要控制好开支,不要发力过猛,这样才能……”
这才能多赚点……可此情此景,这话说起来就有点掉价了。
“才能赈济更多的灾民?”孙大午忙接下了话茬。
“不错。”赵昊赞许的瞥他一眼,果然每个胖子都是好捧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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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煤厂管事房中。
孙胖子正捧着个竹筛子,向赵昊禀报他初步的打算道:
“小人跟几个管事的合计了一下,想用这个玩意儿来验收煤粉。”
赵昊接过来一看,网眼挺细,又让孙胖子现场试了试。
一盆煤倒进筛子里,煤粉便下雨似的刷拉拉淌下来。
孙胖子不断晃动着筛子,将所有的煤粉全都筛入盆里。
大的煤块煤粒,还有混在煤里的沙子、石块则留在了筛中。
然后他将筛子递给手下,自己捧着盆献给公子过目。
赵昊用手抓一把,看着从指缝哗哗落下的煤粉,比自己昨天定的标准还要细一点。
“这法子不错,回头买上几千个筛子,给工人一人发一个。”他满意的点点头,又问道:
“不过这样的话,一天能出多少?”
“小人几个合计过了,这三千万斤炭里,本身就有一半是煤粉,所以一人一天定一千斤的量,应该没问题。”
“嗯,那就先暂定这么多,你再随时根据实际情况调整。”赵昊捂嘴咳嗽两声,那是方才筛煤时,产生的粉尘引起的。
“对了,还有这玩意儿。”这给赵昊提了个醒。他便从袖中,掏出个用数层纱布缝制的口罩,递给孙大午。“等过完年,裁缝店开门后,你给我每月定制一大批,工人上班必须这样戴上。”
“这东西可以保护他们的健康,包括你们,上工地时也必须得带,”说着,他将那口罩遮住了口鼻,瓮声瓮气道:“不然不许上工。”
“是,公子……”孙大午既然认定了公子是在做慈善,自然随他开心就好。
敲煤、筛煤乃至搅拌煤粉时,工人会不知不觉大量吸入粉尘,久而久之,便患上可怕的尘肺病。
虽然这年代,断不会有人找他索赔,甚至很多人都不把流民当人。
但赵昊感觉如此剥削他们已经很过分了。
要是明知道职业病的危害,却只为省那俩小钱,不给工人最最基本的保护,那也是在太冷血了。
毕竟赵公子的目地又不是为了赚钱,对吧?
~~
正说话,蔡明用炭盆端着几块煤藕进来了。
赵昊让他现场烧给孙大午等人看,果然一下把他们都镇住。
但这帮人的关注点,就跟五阳一赵截然不同了。
看着那盆里幽蓝的火光,孙大午一双小眼中露出兴奋的光。
几个管事的也在一旁交头接耳,同样满脸喜色。
“这东西一拿出去,整个京城的煤店,全都得跪那儿!”
“何止是煤店?我看连柴火和木炭都要受影响……”
“嗯,只要价格合理,保准大卖特卖……”
他们都是买卖行里的人,自然能看出这玩意儿,蕴含着多大的商机。
“公子,这煤藕准备怎么定价?”孙大午哆嗦着嘴唇问道,他现在就担心成本太高,无法走量。
“一个四文钱。”赵昊顺带连配料也告诉了他们:“一个煤藕两斤半,含煤粉两斤,黄土半斤……用最普通的煤就成。”
“那一个煤藕的成本是……”孙大午心里默默盘算一番,满脸震惊的看向赵昊道:“绝对超不过三文钱!”
“不错!”赵昊不禁刮目相看,心里对孙大午称呼,也上升到了更亲密的‘孙胖子’阶段。
张罗这买卖之前,他便做过严格的成本测算。
在前期投入不计入的前提下,每个煤藕的成本,大体包括三部分,原料、人工和杂费。
原料中,黄土、水不用花钱,河滩上取之不竭、用之不竭。消石灰、锯末都是极其廉价的东西,且用量极低,摊入每个煤藕时,甚至不到零点一文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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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原料成本基本就是那两斤煤的两文钱。
至于人工,赵昊准备给墩煤藕的工人,每十个付一文钱。还有制煤粉、运输的工人也基本参照这个标准,因此每个煤藕合计人工费零点三文。
最后一项杂费,包括管理销售人员的报酬、进城三十税一、工人的伙食、劳保费用这三大块,加起来虽然不少。但摊在每块煤藕里,零点七文绝对绰绰有余。
所以正如孙大午估计的那样,每块煤藕的成本,最高不会超过三文钱。
售价四文的情况下,每卖出一个煤藕就净赚一文,利润率高达三分之一!
马子曾曰过,只要有百分之十的利润,它就会到处被资本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资本就会活泼起来。
百分之三十三的利润,已经可以让资本双倍活泼,接近铤而走险的边界了……
~~
孙大午虽然不知道马子,却可以清晰的算出,这笔买卖的前景有多广阔……
他心里暗暗盘算道,北京城每天都要用三四百万斤煤。我们也不贪心,抢过来一小半的市场,然后再抢一点柴禾、木炭的市场,一天卖个一百五十万块应该不成问题。这样每天的纯利就是——一千五百两。
一个月下来,我滴个乖乖,竟然是四五万两啊!
哪怕有淡季存在呢,一年三四十万两的净利还是稳稳的……
孙大午嘴巴张的老大,什么样的买卖能有这么赚?
这还是公子本着慈善之心,将成本提高了不少呢,不然还能赚得更多。
在心里反复推算几遍,确定自己没算错数,孙大午才苦笑着向赵昊投去佩服的目光道: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了,居然还以为公子是外行呢,没想到原来我才是个棒槌……”
“哈哈哈……”赵昊拍了拍他弹性极佳的肚皮,放声大笑道:“你也很不错,跟着本公子好好干,保准让你吃的更胖!”
“嗨,就这样俺婆娘都嫌俺了……”
孙大午当然知道赵昊什么意思,故意自贬想图君一乐,拉近下和公子的关系。
“休要胡说八道,我家公子还未成年哩!”谁知却遭到了蔡明无情的呵斥。
孙大午吓得赶紧要跪地磕头,赵昊却摆摆手道:“算了,不知者不怪,往后注意点就成了。”
嗯,不能让成人世界的乌七八糟,影响到本公子的健康成长。
“是是,小人一定注意!”孙胖子赶忙点头如捣蒜,然后对一众管事道:“你们不光自己要注意,以后但凡公子进了煤厂,不许任何人说一句脏话!”
“是!”众管事忙齐声应道,决心通过共同努力,为自家公子的花季护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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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资本家的典范
众人正憧憬于煤藕生意的美好钱景,便听外头响起敲锣声。
见公子投来询问的目光,孙大午忙解释一句,“是工人开饭了。”
然后他殷勤笑道:“猜着公子今天要来,特意从庄子里请了大厨,公子不嫌弃的话,也在这儿凑合用点。”
“不嫌。”赵昊笑道:“不过先瞧瞧工人的伙食再说。”
“顺道的事儿。”孙大午忙殷勤的帮赵昊拿起大氅。
待公子穿戴整齐后,众人便簇拥他出了小院。
转过几个丈许高的煤堆,便看到敲了一上午煤块的工人,在管事的吆喝下,排成一行行长队等着打饭。
赵昊越过他们,直接来到放饭的地方。
只见几十口大锅一溜排开。每口锅边,都有个厨子拿着大勺,连汤带菜舀一勺扣进粗瓷碗里。
全身上下黑乎乎的工人,赶忙一手接过碗来,一手接过帮厨递上的两个大馍馍,口口声声道谢不迭。
“下一个!”
虽然厨子和帮厨理都不理他们,却没有工人会在意这些枝节末梢。
他们全部的心神,都被那热腾腾、香喷喷的食物吸引了。离开队伍便坐在煤堆上,迫不及待的狼吞虎咽起来。
赵昊走到口锅前,接过大厨勺子在锅里搅一搅,见是白菜、萝卜、骨头、鸡脚、和少量猪羊杂碎一锅出的乱炖。
“公子您瞧,有荤有素,味道很不错呢……”孙大午忙凑上来,一脸表功道:“小人敢把话放在这里,方圆百里,这伙食独一份!”
“是吗?”赵昊把勺子还给大厨,问一句排队的工人。
工人们见他是大总管陪着来,且那穿戴模样,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赶忙卑颜屈膝的点头哈腰,怯生生道:
“是、是、是……”
“满意吗?”赵昊随手拿起个褐色的馍馍,随手掰一块塞到嘴里。
“满意满意,吃得太好了,公子爷活菩萨啊……”
工人们忙点头如啄米。
“……”赵昊默默点点头,转身就走。
待到离开众人视线,他才使劲锤了锤胸口,长出口气道:“差点没噎死我……”
这让差点吓掉魂的孙大午,也跟着松了口气,小意赔笑道:“公子哪吃过这种粗粮啊。”
“你这玩意儿什么做的?”赵昊没好气的,将手中剩下大半的干粮,丢到孙大午怀里。
“这是高粱面、绿豆面……”孙大午不确定的掰一块,送进嘴里使劲品一品道:“还有荞麦面?”
“你还搀麸子了!”赵昊接过高武奉上的水壶,喝口水润一润火辣辣的嗓子。
“对啊……”孙大午满脸懵圈道:“哪有不搀麸子的?”
“……”赵昊瘪瘪嘴,有心呵斥孙大午几句,说这跟自己预想的不一样——有荤有素起码是一个荤菜、一个素菜,再来个菜汤之类;馍馍则是粗细粮混在一起的那种。
可看到那些工人大口大口吃得那么香甜,满足的欢笑声此起彼伏。
似乎目前这样就足够了……
对资本家来说,工人的预期管理是门大学问,盲目提高标准,并不是好事。
赵昊便把不合时宜的要求强压下去,只提了两点道:“以后不要掺麸子了,而且一定要管饱。”
“是,公子放心。”孙大午忙重重点头道:“保证不再掺了。”
~~
午饭后,蔡明带着几个手下,开始传授管事们墩煤藕的法子。
赵昊则告诉孙大午,这煤饼的关键两样配方。
“掺锯末的煤藕是用来引火的,这个不用生产太多,墩十个普通煤藕,墩一个引火煤就成。”
看着远处拌煤掺土忙活开的管事们,赵昊低声道:“最关键的就是消石灰,只有掺上这玩意儿,煤藕品质才能好。”
“公子放心,小人死也不会泄露出去的!”孙大午不禁为公子的信任感激涕零,马上想出了保密方案道:“小人建议异地取土,将黄土和消石灰拌好了再运进来。”
“不错,你行家!”赵昊赞许的点点头,彻底相信姬司正没有糊弄自己,给他的都是精兵强将了。
“只是这样想瞒住,怕也不容易。”孙大午想了想,又苦着脸道:“一开始还好说,等买卖做大了,不知多少人开始琢磨咱们,早晚能参透这一节。”
“那当然。”赵昊点点头,却又出乎孙大午的意料道:“你也不用特意防范,让同行知道就知道了,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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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孙大午心里才刚踏实了多一会儿?就再度满是问号了。“公子这是何意?咱们一家赚钱才最舒坦吧?”
“你是舒坦了,可本公子一个人,解决不了这么多流民,得大家一起帮忙才行。”赵昊只告诉他一层念头,便臭屁满满的笑道:“再说,本公子的花样多了去了,他们跟在后头慢慢学去吧。”
所谓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赵公子巴不得有人跟自己学,学的人越多他就越开心。
“哎,小人是跟不上公子的想法……”孙大午拍一记马屁,而后又问道:“对了公子,烧煤藕需要专门的炉子吗?”
“是有专门的炉子,不过我不打算搞。”
赵昊再次先点头,再摇头,险些又闪了孙胖子的老腰。
后世烧蜂窝煤的炉子,构造十分简单,目前的工艺也完全能生产。
但它有个缺点太讨厌了——那玩意儿节煤啊,竟然会让百姓少用一半的蜂窝煤!
这种会严重影响煤藕销量的事情,‘不为赚钱’的赵公子是断不会去干的。
反正把煤藕,放进百姓家的普通火炉里一样可以烧,就是直接丢到炭盆里都没问题。
只不过烧得会快罢了……
嗯,这是优点。
~~
等蔡明教学完毕,赵昊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刚要上车时,却见那销售总管郭大,带着一帮手下,推大车回来了。
“这么快?”赵昊收回脚,转身看向满头大汗的小黑胖子。
“嗨,公子,不要钱的玩意儿,那还不眨眼就抢光了。”小黑胖子哭笑不得道:“要不是死命拦着,那一百五十个煤藕,能让几家人就抢光了。”
“嗯,明天多带点人去。”赵昊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吩咐孙大午道:
“明天姬司正就该送一批大车过来了,你拨五百人出来,成立个物流……呃,运输队。”
“是,公子。”孙大午忙点点头。
“你就先兼任运输队长,回头忙不过来再找人接班。”赵昊又对郭大道:“明天继续给我送,让尽可能多的人家,都用上煤藕。”
“是,公子!”小黑胖子忙高声应道:“保证送遍每一条胡同!”
“看来今晚得挑灯夜战了。”孙大午一阵头皮发麻,他现在手里有多少煤藕?一百个还是八十个?
“非常时期,辛苦一下吧,上夜班的适当提高下工钱。”赵昊点点头,发号施令完了,便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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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曰天速度
接下来几天,赵昊依然密切关注着他的煤藕事业,连教导学生都顾不上了。
不过好像他有空的时候,也一样采取放羊式教育……
初六,赵昊早早就在煤厂翘首以待了。
孙大午已经培训好了一千墩煤工,但模子只有一百个,只能大伙儿轮流操练,熟悉工具。
找铁匠铺定制的那批工具不到,就没法甩开膀子大干啊……
日上三竿时,终于看见姬司正的轿子出现了。
后头跟着两百辆大板车组成的庞大队伍。而且那些大车上,还装着煤厂最紧缺的生产工具……
“今儿个一共五百辆大车,一块送来太惹眼,也没那么多人手,就分两次给你运来。”姬司正下来轿子,又指着马车上的物资道:
“车上是一千个铸铁模子,八百柄大锤、还有筛子、箩筐、扁担、麻袋不计其数……”
“哎呀,大人真乃神人也!”赵昊被鸡公公强大的能力震撼到了。“这么短的时间,居然筹措到这么多东西!”
“嘿嘿,有殿下发了话,咱家就把各店各庄的家底都搜刮了个遍。”姬司正也是颇为得意,这确实是他强大能力的体现,换了旁人是决计做不到的。
“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随便拿去用就行了……”
“看来不干出点名堂来,都对不起大人的这份苦心了。”赵昊拉着姬司正的手,使劲晃了起来。
“悠着来,不着急。”姬司正被晃得头晕道:“把公子累着了,县主……哦不,殿下会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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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赶忙歉意的松开手,没想到老人家这么不禁晃,才这两下就说错话了……
~~
所谓‘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工具一到,煤厂的工作效率一下就提了上来。
二十个管事的分成两拨,一拨盯着三千工人敲煤块,一拨盯着一千工人墩煤球。
墩煤球实在没啥技术含量,工人们只用了半天就得心应手起来,到天黑时,便足足墩出来三十万个左右,将堆场内的宽阔空地占去了七分之一的样子。
‘看来两百万个就是每天的生产极限了。’赵昊默默的盘算道,多了都没地方晾干了……
~~
初七,是免费送煤的第三天。
这一天,姬司正又让人送来了一千个模子,以及剩下的五百辆大车。
这样加上赵昊自筹的两百辆,煤场现在足足一千两百辆板车了……
一千两百辆车,竟然没养一头牲口。
这天煤场又招了两千多的流民,孙大午便安排他们全去砸煤块,解放出一千‘老’工人来,加入墩煤球大军。
这一天,一共墩出了七十万个煤藕……
~~
晚上,赵昊便睡在了煤厂。
天不亮时,他就被外头的装车声吵醒了。
但赵昊这次没生起床气,而是在高武的侍奉下洗脸刷牙,胡乱吃口早饭,便换了身与管事一样的蓝绸棉袄,穿着黑布棉鞋,戴上厚墩墩的狗皮帽子出来院子。
外头,一千两百辆大车已经装车完毕,每辆车上都整整齐齐码放了五六百个煤藕。
八十名管事领着一千两百名车夫守在车旁,呼出的白气连成了一片薄雾。
“公子到!”郭大高唱一声。
那些缩着脖子直跺脚的管事、车夫,都齐刷刷的望向赵昊。
赵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堆满煤藕的大车,竟让他生出检阅军队的快感。
摇摇头,将这荒谬的感觉甩掉,赵昊便高声下令道:“出发!”
郭大点着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爆仗声中,车夫们低头套上肩带,双手握住车把,稳稳的推着大板车鱼贯出了煤厂。
“谁能想到,如此壮观的场面,只用了短短四天时间,神乎其神啊公子……”看着这浩大的场面,郭大激动的微微发抖。
“还是太仓促了点。”赵昊却叹口气道:“没安排上冰排子,还有几十万煤藕只能堆在那。”
幸好这一路上,都是宽阔平坦的官道,而且还有完整的车轨,不然光靠板车,推都推不到城里去。
“不能要求更高了公子……”郭大闻言失笑道:“放眼天下,能四天时间办成这么多事儿的,只有公子了。”
“全靠了长公主殿下的支持。”赵昊这句却不是谦虚,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无到有,组织起如此庞大的产运销网络来,靠的是盘活了京城皇店雄厚的固有资产。
就连招工,都是仰赖白云观粥厂的支持,没有粥厂背书,是不可能短短四天,就招起七千多工人来的……
而且这墩煤球的活,实在太简单了,工人不用培训就能上岗。
~~
“真没想到啊。”小爵爷不知何时出现在赵昊身边,一脸感慨道:“初一才说起这事儿,初八就搞出这么多来开始卖了,就冲这本事,也得管你叫声哥了。”
“还好意思说,你这几天跑哪去了?”赵昊白他一眼。
“嘿嘿,大过年的应酬太多,实在抽不开身嘛。”李承恩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气,眼圈也有些发黑,小声跟赵昊求告道:“我跟家里说,出来跟哥学习,昨晚就住在煤场。哥可千万别说漏了嘴,不然弟弟我起码俩月别想出门了……”
“看你表现吧。”赵昊不置可否的应一声,便弯腰上了马车。
小爵爷腆着脸跟赵昊上了马车。两人闲聊了几句,赵昊才知道,原来他昨晚跟一帮纨绔子弟,在对面定国公家的湖畔庄园鬼混了一宿,怪不得能这么早赶过来。
马车上,李承恩抓紧时间问赵昊这两天都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麻烦,还有煤场现在多大规模,一天能墩多少个煤藕出来?
让赵昊不由稍稍提高了对他的评价。暗道看来这小子,还没全忘了正事儿。
其实,小爵爷不过是怕被家里一大一小两只母老虎盘问,万一答不上来,那可是要吃苦的。
不过公道的说,这位小爵爷虽然爱玩,但既不仗势欺人、也没什么坏心眼,已经算是勋贵纨绔中的好孩子了。
所以赵昊也没兴趣像对赵士禧那样,对他进行‘爱’的教育。
那样又累又伤感情,划不来,实在划不来……
~~
两人说着话,外头天光大亮,北京城那崭新的外城墙便在眼前了。
这时车队已经分作五路,分赴不同的城门。
不过仅这两百来辆往永定门去的大车,组成的车队就长达一里了。
永定门瓮城上的官兵,早就看到这只长蛇般缓缓行来的队伍,不禁一个个口水直流。
过年这阵子,商旅买卖统统歇业,近十天没有进城的商人,可把他们给饿坏了,赶紧跑进城楼去禀报。
“开张了,开张了!”
永定门的税官正在和军官推牌九,闻言把牌一丢,抓起官帽就往外跑。
等他气喘吁吁跑下城楼,双手戴正了帽子,那队伍也到了城门下。
税官刚要摆出铁面无私的臭脸,忽然看到一个小黑胖子朝自己走来。
待看清来人,税官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狠狠瞪一眼跟在一旁的兵士。
“那是肥羊吗?看清楚了再报!”
士兵也认出来,那是时常出入永定门进货送货的瑞孚记二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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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懂人心的小爵爷
虽然没法雁过拔毛,税官也不好掉头就走,只能强打精神跟小黑胖子打招呼。
“呦呵,这不是郭大爷吗?过年没多歇几天,这么早就进货了?”
“咱不在瑞孚记了,现是殿下干儿赵公子家仆,”郭大笑着拱拱手道:“前两天就打这儿进进出出,却是头次见到大人。”
“这不今天刚上差吗。”税官一边跟他寒暄,一边挥手示意搬开拒马,放队伍进城。
不是皇庄的,那就是长公主的私人买卖,他更不敢课税了……
“我家公子有吩咐,要依法纳税。”却听郭大正色道:“这一共是三千两银子的货物。”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银子,拍到税官手中道:“请大人出具完税凭证吧。”
“这,有必要吗?”税官掂量下手里的银子,足足一百两,不由惊奇万分。
这年头,只听说有人想方设法逃税,却没听说过还有人放着特权不用,主动纳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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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公子的吩咐,照办就是。”虽然郭大也不理解,赵公子到底是咋想的。
赵公子还能咋想?不就是平时跟徒弟们唱高调太多了,不好意思连这点便宜都占了。
才三十税一啊,老板们。连这点税都不愿交,也太无耻了吧!
他浑忘了也就半年多前,在金陵江东门外无耻逃税的经历了……
~~
车队进去永定门便再次分散,每个管事带着十几辆大车,赶向自己负责的区域。
赵昊随机选了一队,跟着他们来到了仁寿寺附近的‘干儿胡同’。
看到那胡同的名字,赵昊嘴角抽了两下。
整整八十路人马分赴外城各处,自己却偏生挑了个干儿胡同……
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不成?
来都来了,掉头就走更着痕迹。
长公主殿下的干儿,硬着头皮与长公主殿下的亲儿下了马车,却一下就顾不上尴尬了。
“我去,这么多人?!”
李承恩也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
只见少说一百多老百姓,早就等在胡同口。看到运煤的大车来了,他们便呼啦一下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吆喝起来。
“我要一百块。”
“我家要五百。”
“一千斤煤能换多少?”
“自要你们管拉走,我家三千斤煤全都换了!”
那样子,就好像今天的煤藕还不要钱似的……
“不要急,不要抢,大家跟我进去说话。”那管事暗暗松了口气,赶忙招呼一众客官,进了在道边临时扎起的芦棚。
见当芦棚里站满了人,外头还有大几十位急的团团转。郭大强抑着激动,颤声对赵昊道:
“公子,成了!”
“嗯。”
赵昊也如释重负的点了点头。就算你预热做得再好,不到真正开售这天,谁也不敢打包票,这玩意儿就一定能大卖!
就好比写网文,公众版成绩再好,上架那天才见真章啊。
~~
见管事的一个人忙不过来,赵昊和郭大便挤进去给他搭把手。
李承恩屁都不会,自知只能帮倒忙,便识趣的没去凑热闹。
不过他还是万分好奇,不知赵昊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这么短的时间就掀起了一股抢购潮。
“劳驾,”李承恩不懂就问,对个衣衫寒酸的老丈道:“老家人为何要买这煤藕?”
老大爷白他一眼没说话。他腿脚不好,没挤进去就够郁闷了。
不是看这后生穿得体面,肯定要骂他吃饱撑的。
李承恩是看人眼色长大,比一般纨绔懂人心。便丢了一块碎银子到老大爷怀里。
“因为省钱。”老大爷马上变得耐心起来。
“有多省钱呢?”
“小人家生炉子烧水做饭,一天省着用也得烧四十斤煤。”老大爷便给李承恩算起经济账道:
“但换成煤藕的话,八个就够了。”
“一天能省八文钱呢!”老大爷比划个‘八’的手势,激动道:“一个月可就是两百四十文啊!”
“哦。”李承恩点点头,又问个穿着体面的多的中年人道:“那这位仁兄呢?”
“这还用说吗?这煤藕烧起来比无烟煤味道还小,也不落灰。而且煤藕还耐烧多了……”那中年人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李承恩道:
“给我个再买无烟煤的理由先?”
“那这位大婶呢?”他又问一个大婶道。
大婶便伸出手,显然看见小爵爷为知识付费的一幕了。
李承恩只好也丢给她一枚碎银子。
“谢公子赏!”大婶登时笑逐颜开,叽叽喳喳道:“因为街坊们都说好啊,谁家里要是还烧散煤,那不太没面啦?”
“是啊,烧煤呛死了,还不经烧,咳咳……”好在话题一起,人们就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了,不用小爵爷再频频打赏。
“这贼老天冻杀活人,这煤藕耐烧,搁到炉膛里,炕能热一宿。”
“做饭也正合适,烧煤火太急,弄不好就糊锅……”
李承恩心说,那是你技术不好吧……
~~
十来车煤藕看着不少,可架不住买的人多,一家一百个,也就五六十户便可瓜分一空。
何况好多人家都想一买好几百呢……
结果也就三十来户买到了煤藕,没买着的先来后到加起来,足足两百多户……
而这只是那管事负责的五条街道之一。
他本想打发那些街坊改日再来。
那些怏怏而去的顾客却被赵昊叫住。
“今天不能让诸位白来捧场。请留下你们的住址,以及所需的煤藕数量,我们会按照顺序送货上门的。”
都已经送到胡同口了,还差这最后一哆嗦?
果然,顾客们登时开心起来,纷纷对他笑道:“少东家就是会做买卖,冲你这句话,我家多要一百块!”
“我多要两百……”
待到街坊们都登记完了散去,赵昊才对那整理账本的管事道:
“以后不光要送货上门,还要帮着把煤藕搬进去。”
“啊?”管事的吃了一惊。
“啊什么啊?又不用你出力!”郭大瞪他一眼道:“公子在传授你生意经呢,还不好好听着!”
“请公子赐教。”管事的赶忙站起身,洗耳恭听。
“这算什么生意经。”赵昊不以为意的笑笑道:
“你每次服务到位,再上点心,约莫着谁家的快用完了,提前给他送上门去,别人还怎么抢你生意?谁也抢不走的……”
“多谢公子指点,小人铭记在心,以后都会照做的!”未来蝉联数年的销售冠军,赶紧记下了公子的教诲。
~~
返回煤场已经是下午了。
赵昊和李承恩吃完午饭,郭大便拿着汇总出来的销售结果,激动万分的走进来。
“公,公子,出来了……”郭大结结巴巴,将账目双手奉上。
“嗯。”赵昊瞥一眼,便若无其事的搁在了一旁,仿佛全在意料之中。
可见赵公子装腔作势的习惯,已经刻在骨子里。
李承恩拿起账本一看,倒吸口冷气道:“我靠,这么多?”
账本上醒目的记录着——六十六万块煤藕全部售罄,共收入钱两千三百三十五贯又四百二十文,煤三十万零四千五百八十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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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母亲大人看着你呢
李承恩一边不可思议的翻看着账本,一边掐着指头算道:
“这一天就是两千多两银子,一个月下来,还不得六七万两?要是一年,我的天呐,能赚七八十万两呢……”
“你没算本钱……”赵昊白他一眼。
“哦,也对。”李承恩一拍脑门,不由笑道:“世上哪有这么这么好赚的钱?不然全来墩煤球了。”
“哈哈哈……”众人便陪着小爵爷欢快的笑起来。
孙大午和郭大心里却颇不以为然,暗道小爵爷你还真蒙着了,这煤场一年真能净赚个七八十万两。
虽然今天刨去成本,只赚了五百两不到。但今天才哪到哪啊?
煤场刚开工,产能还没释放出来,运输环节也没理顺,这才限制了今天的销售额。
但让人万分振奋的是,市场需求远超预期哇!
等过一阵子,产能和运输的问题都解决了,销售额会大大提升!
到那时,一天净赚两千多两,并非痴人说梦。
~~
小爵爷当然不知道,自己被俩奴仆鄙视了。还在那里兴致勃勃的向赵昊提建议:
“我有个好主意,能让场里收入再涨一块。”
“哦?”赵昊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道:“愿闻其详。”
“我看好多人,都是拿家里的煤换的煤藕,咱们收不到钱,还得费劲往回拉。”小爵爷一脸得色道:
“不如打明儿起,就别换煤了吧,这样既轻松,还能多得些钱。”
“呃……”赵昊端着茶杯的手晃了晃,洒了一身水。
“怎么样,震惊了吧?”小爵爷得意的指着赵昊,大笑道:“是不是觉着自己画蛇添足,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吧?”
“差不多吧。”赵昊搁下茶杯,一边接过郭大奉上的帕子,擦拭着身上的水。
心中却默默叹息道,娘啊,我觉得老李家的家业,还是给你闺女继承吧……
孙大午和郭大也是彻底看明白了,这小爵爷根本就不是做买卖的料。
在这两个老把式看来,公子接受老百姓以散煤换煤藕这一手,简直就是让人拍案叫绝的神来之笔!
因为生产煤藕本身就需要大量的散煤,从老百姓手里收购,还可以尽快将散煤挤出市场去,让老百姓尽早用上煤藕。
而且还解决了运输队返程空跑,浪费运力的问题。
实在是生意人的典范啊!
~~
赵昊将帕子丢给孙大午,顺口问道:“今天能生产多少?”
“回公子,其实今天,才是场里完完整整生产的第一天。”孙大午便笑道:
“午休时小的转了转,估摸着今天打了五十多万饼了。下午干到天黑,差不多还能这个数。”
“唔。”赵昊点点头,这跟他预计的差不多。
他让护卫们试过,一个白天多的能打六百个,少的也有五百个。
当然,以流民为主的煤场工人,没有蔡家巷汉子那样雄壮的肌肉,但平均下来,一天五百个应该问题不大。
两千人干一天,可不正好一百万吗?
赵昊满意的点点头:“不错,这个速度保持下去就行。”
“就怕煤不够啊……”孙大午也没想到,自己前两天还发愁,这么多煤什么时候用得完。一转眼,却又发愁不够用了……
这年代,老百姓一年四季不得闲,唯有正月里是不愿干活的。当然流民除外……
可驾冰排子那是个技术活,流民哪玩得转这个?
所以这段时间,永定河上没人跑运输,斋堂的煤暂时运不过来。
煤场就算不再增加墩煤工,一天也要消耗两百万斤煤。
原本的那三千万斤,不过半个月就能消耗光。
“问题不大,我拜托鸡公公代购去了,估计下旬就有西山煤运过来了。不过为防万一,场里暂时不要增加墩煤工了,再招人进来,全都当运煤工去。”赵昊点点头,又吩咐郭大道:
“赶明儿起,你那边优先收煤。也别光盯着老百姓手里那点散煤,把外城煤店的煤,通通给我买下来。”
小爵爷本来大口大口的吃着馍,听到这话,顿时觉得,那香甜可口的奶馍馍,忽然就没那么香了。
原来,自己的话,根本就没被当真……
“还是要提高运力啊。运力上去了,不管买还是卖,自主权都在我们。”赵昊站起身来,一边穿戴大衣裳,一边继续对郭大说道:“你要继续收购大车,另外还得早点打开冰上的交通。”
“是,公子。小人晚上约了这一片排帮的地头蛇,看看能不能让他们早点复工。”郭大忙点头应下,奉上海龙的帽子。
这里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赵昊自然换回平日的打扮,准备回城向干娘报喜去了。
穿戴整齐后,他用戴着厚厚皮手套的手,拍了拍哼哈二将的肩膀道:“好好干,本公子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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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公子!”两人登时如吃了蜜一般,心里甜透了。
因为主仆关系的存在,他不会像开味极鲜时那样,什么工资、股份都讲得太明白,那样非但会让人生分,也容易让两根老油条失了敬畏。
自己年纪轻轻的,还是暂时威福自专一下,让他们多猜猜公子的心思吧。
说白了,还是个期待管理的问题。
~~
赵昊和李承恩紧赶慢赶,才赶在永定门关闭前回了京师。
两人便沿着正阳门大街直奔内城,天黑透了才赶到十王府街。
把守街口的兵丁,已经关上栅门,待看清是小爵爷回来了,这才赶紧开门放他们进去。
长公主府门上,挂着四个大红的灯笼,却还没有关门。
锦衣牛百户手里提着灯笼等在门口,看到手下人簇拥着两辆马车回来,他赶忙下了台阶,殷勤的摆好锦墩。
“二位公子可算回来了,殿下和县主都问了十几遍了。”
“哦,我娘怎么知道我俩会回来?”小爵爷奇怪问道。
“呵呵,什么事能瞒得过殿下啊。”牛百户先为自己只有姓没得名,小小遗憾一下,然后笑道:“殿下怕二位公子头回做生意,让人欺负了,这些日子一直让下头人,暗中照料着二位公子呢。”
“真是太让母亲操心了。”赵昊感动的点点头,迈步往里走。
等他上了台阶,却见李承恩没有跟上,赵昊不禁奇怪回头。
“怎么了?”
却见李承恩小脸发白,汗珠子啪啪往下掉。
这岂不是说,母亲大人已经知道我撒谎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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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留月轩
“我想起来还有点事儿,今晚就住在东府了……”
小爵爷丢下一句,掉头就想走。
“站住!”谁知却听到门内传来一声冷喝。
李承恩闻声,那一步就迈不出去了。
他回过头,挤出一抹艰难的笑道:“妹妹。”
却见李明月已经换了副声音,温温柔柔的和赵昊说起话来。
“这些天大哥实在太辛苦了,快进去好好歇歇吧。”
“县主妹妹怎么好亲自到门口迎接?”赵昊受宠若惊道。
“做妹妹的迎接哥哥,难道不是应该的吗?”李明月掩口笑笑,用余光瞥一眼李承恩道:
“对吧,哥哥?”
“呵呵,对……”李承恩强笑着点点头。
“快进去吧,娘都等着急了。”
李明月便招呼赵昊往里走,李承恩垂头丧气跟在后头。
~~
后花园暖阁内。
长公主笑眯眯的扶起跪地请安的赵昊,满脸欣慰道:
“我的儿可真厉害,娘做梦都没想到,这才几天时间,你就弄出这么大的名堂来。”
正如那牛百户所言,赵公子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干娘都一清二楚。
赵昊便也省了汇报,直接进入感恩环节,一脸恭顺道:“一切都是娘给的。要不得娘给撑腰,儿子既没本事,也不敢折腾这么大。”
“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小心了,哪有这样跟自己的娘说话的?”看他丝毫不敢居功的样子,却把长公主心疼坏了,拿着帕子沾沾眼角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你不是没娘的孩子了,娘现在是,将来是,永远都是你娘。”
“娘,我说的是真心话,”赵昊感动的鼻头一酸:“没有娘,儿子什么都不是。”
这话倒也算诚心诚意。没有长公主镇着场子,他就是折腾出名堂来,也根本守不住。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揣着会下金蛋的鸡,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贪婪成性的勋贵、豪绅、官员,乃至小小的胥吏,都会在他身上狠狠咬上几口,把他吃的骨头都不剩……
可话又说回来,赵公子费心竭力抱大腿,不就是为了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的份儿吗?
所以赵公子决定,以后把‘干’字省略掉……
“好好,娘知道你这孩子重情重义。”长公主欣慰点点头,目光转向缩在赵昊身后的李承恩,咬牙切齿道:
“可娘就是再能撑腰,要是你们自己不争气,还不一样瞎子点灯白费蜡?!”
“娘,我……”李承恩开口欲辩。
“跪下!”长公主却不听他辩解,冷笑一声道:“小小的年纪,还学会撒谎了,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李承恩登时哑口无言,唯有低头认罪。
这真是撒谎一时爽,识破火葬场啊……
“让他自个跪这儿,走,咱们吃饭去。”长公主便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干儿往外走。
看着李承恩那副凄凉的神情,赵昊耳边仿佛响起二泉映月的曲声……
“娘,承恩今天表现还是很不错的。”他忍不住轻声替李承恩求情道:“再说昨天他也跟我告过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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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恩猛然抬头看向赵昊,目光里混杂着感激和惊讶。
“哦,是吗?”长公主一愣,回头望向李承恩。
小爵爷忙小鸡啄米似的使劲点头,然后带着哭腔道:“其实我不想去的,让那帮家伙别打扰我学习。可他们说,年前定好的我做东,儿子怎么推也推不掉啊……”
李明月也从旁说起好话道:“是啊娘,我哥就不知道怎么拒绝,烂好人一个。”
“以后离那帮狐朋狗友远点!”长公主哼一声,虽然仍板着脸,却还是格外开恩道:“下不为例,滚过来吃饭吧。”
“哎,谢母亲,谢大哥,谢小妹……”小爵爷赶忙拿袖子擦擦泪,起身颠颠儿跟在后头。
~~
一家人用罢晚膳,更鼓已敲过两遍。
这么晚了,赵昊便乖乖留宿了一宿,也算终于遂了长公主的愿。
可把李明月给高兴坏了,主动请缨要带赵昊过去。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李承恩那厮居然还阴魂不散的跟在后头……
待到远离了母亲的暖阁,她便冷笑看着李承恩道:
“你根本就没跟大哥请示过,害的大哥陪你一起撒谎。”
小爵爷讪讪笑道:“一家人嘛,当然是互相帮衬了。”
“今天的事儿,谢谢哥了。”说着他一脸感激的对赵昊笑道:“关键时刻,靠得住!”
“不客气。”赵昊不以为意的笑笑道:“下回不要自作聪明了。”
“哎哎,我往后会小心的。”李承恩居然乖乖点头,似乎终于从心理上认同了两人的关系。
三人沿着暖阁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栋亮着灯的小楼前。
只见小楼正门檐下,悬着一块镌刻‘留月’二字的楠木牌匾。
匾额下,还有一副字迹清秀飘逸的楹联:
‘暗水和云泛酒,空山留月听琴’。
“娘吩咐,这‘留月轩’往后就是大哥的住处了。”
李明月俏脸微红说一句,里头的宫女听到声音,赶忙打开房门,掀开厚厚的帘子。
“快进去瞧瞧。这可都是我带人布置的呢。”李明月拉着赵昊进去楼厅,甜甜笑着邀功道:“大哥看看,合心意吗?”
“很棒。”
赵昊看这室内装潢皆用豆瓣楠之类的文木为之,华而复雅。桌案椅凳陈设疏朗,墙上、几案的书、画摆设虽然不多,却无不让厅堂内充满了文人意趣,身在其间让人感觉十分的舒服、清雅,洁静、明朗。
这种格调清雅的装修和陈设,在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中,简直是独一份。让赵昊不禁对李明月刮目相看道:“妹子真是腹有诗书,品味高雅啊。”
李明月闻言不好意思的笑了。
是字面意思上的不好意思……她虽然没说假话,这房间确实是她带人布置的,可带的那个人是张筱菁啊。
‘看来我以后得多读书了……’见赵昊赞不绝口,李明月暗下决心,回去就捡起那本,两个月都没看完的《诗经》来。
嗯,如果还能找得着的话。
待到帮赵昊安顿好了,李明月便和李承恩告辞出去。
等到离开那留月轩一段距离,李明月忽然一拳击在哥哥软肋上,然后扬长而去。
李承恩一脸懵逼的捂着肋部,不知自己又怎么惹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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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师兄的念头很危险
初九上午,赵昊回到春松胡同。
弟子们好几天没见师父,自然十分想念,围着他好一个请安问好。
听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献上谄媚之言,刚在长公主面前认真装小儿子的赵昊,居然有些不适应自己老师父的身份。
这让他未免有些担心,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人格分裂了……
直到来了一段让人身心愉悦的千把攥加拔断筋,赵昊这才彻底回过神来。
他趴在炕上,一边享受大弟子的按摩,一边带着鼻音问道:
“这两天,家里没什么事儿吧?”
“师父,还真有个事儿……”王武阳一边双手发力,一边断断续续道:“昨天来了个灵济宫的道士……提醒师父不要忘了正月十一的讲学。”
“哦?”赵昊一拍脑门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这阵子光忙活着墩完煤球卖煤球了,险些把老哥哥的嘱托抛到九霄云外去。
他指一指床上的大柜子,示意赵士祯将赵锦交给他的东西拿出来。
“师父,这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啊。”王武阳不禁露出神往之情道:“从二十年前开始,徐阁老就每年组织王学门人,在灵济宫开讲。除了去年因为先帝驾崩不久,中断一次外,二十年间没停过。”
“是啊师父,听说因为去年没捞着来,今年足足有五千人来听讲呢。”华叔阳也垂涎三尺道。
“是吗?”赵昊接过赵士祯奉上的信封,掏出里头的稿纸,一边看一边随口道:“灵济宫有那么大地方吗?”
“当然有了,那里现在专门就是个讲学的地方,烧香倒成了副业。”王鼎爵便笑道:“为了能多容纳听众,他们拆掉了好些殿舍院墙呢。”
“为了讨好徐阁老,这么不遗余力?”五师弟吃惊问道。
“嘿嘿,讨好徐阁老是一方面。”却听三师兄哂笑道:“另一方面,这可比烧香来钱多。就说后日这一场吧,届时所有在京的阁臣、堂官全都会出席。京里那么多官员、富商、士子,哪个不想弄张请柬进去凑个热闹露露脸?光靠卖请柬,牛鼻子们就能赚的盆满钵满。”
“嘶……”山东来的长腿兄弟,没想到还可以这样玩,顿觉自己纯洁的心灵,仿佛受到了污染。
“都安静,没瞧见师父看东西呢!”大师兄见师父微微皱眉,马上呵斥众师弟道:“全回屋去,都杵在这干什么?让师父喘气都不匀乎了。”
‘那是你按的……’众师弟暗暗撇嘴,当着师父的面,也不敢反抗无良大师兄,只好乖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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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师弟们都离开,王武阳一边双手切菜似的给赵昊敲背,一边轻声建议道:
“师父,这么好的机会,咱们错过了太可惜了。”
“什…么…机…会?”赵昊被敲得全身筛糠。
“扬名立万……不,弘扬我科学大旗!”王武阳不由激动道:“徒儿反复琢磨过,师父虽然只对我们露出了只鳞片爪,但徒儿可以确定,您老人家的学说,已经形成了完美的体系,不怕抛头露面了。”
“哦……”赵昊不置可否的应一声,心说这不废话吗?
我本来就是拿现成的理论忽悠你们,学说能不成熟吗?都熟大了劲儿了都……
“师父刚才没听叔阳说吗?因为去岁空了一年的原因,今年可有足足五千人来听讲……”王武阳停下手上的动作,撅着腚趴在赵昊眼前,低声撺掇道:
“正好师伯又请师父登台讲课。只要师父抓住机会,用科学的方法,把那帮只知道夸夸其谈的玩意儿都干趴下。咱们科学一门,立马就能名震天下!”
“我当是什么好主意呢……”赵昊白他一眼道:“先不说为师八成会被那帮家伙干趴,单说这样干的后果,你想过没有?”
“那能有什么后果呢?”王武阳挠挠头。
“正因为我看不透会有什么后果,所以才迟迟拿不定主意。”赵昊叹口气,翻个身枕着胳膊,翘着二郎腿发起了愁。
“原来师父早就想到了。也是,徒儿鼠目寸光都能想到,师父高瞻远瞩怎会想不到?”王武阳先奉上今日份的马屁,然后陪着赵昊一起伤脑筋道:
“那就用科学的方法想一想……”
“这事儿不科学。”赵昊摇摇头道:“变量太多,没法分析。”
“嗨,能有什么?本朝乱说话又不会掉脑袋,不信师父想想咱们的老邻居。”王武阳慨然道:“只要能弘扬科学,弟子们一起陪着师父坐牢也愿意!”
“收起你这危险的念头。”赵昊狠狠瞪他一眼道:“你们是我的种子,知道不知道?我是指望你们,将来生根发芽,硕果累累的,不是现在就要吃掉你们的!”
“是,师父,徒儿记住了……”王武阳不由感动的看着赵昊,心说师父嘴上再凶,对我们的爱护却从不打折扣。
“行了,你也别在这儿杵着了,让我再好好考虑考虑。”赵昊踢他一脚,便侧身向内,继续看老哥哥的讲稿。
“师父有事儿随时叫我。”王武阳乖乖下了炕,倒退着出了里间。
~~
“哎……”
赵昊思来想去,一直到中午也没拿定主意。
参照过往经验,以赵公子一贯慎重从心作风来看,这么久拿不定主意的事儿,选择放弃便是不二选择了。
所以吃过午饭,他决定后日就按照老哥哥的讲稿来。
又想到后日王学大佬云集,人家讲学口若悬河,肯定都是脱稿的。
自己要是拿着稿子念一遍,怕是要被人看轻。
丢了自己的脸不要紧,丢了科学的脸怎么办?
赵昊便一咬牙,决定把老哥哥的讲稿背下来。
然后他就睡着了……
等到一觉睡醒,外头天已经黑了。
“舒坦……”赵昊坐起来,美美伸个懒腰,才发现屋里也黑咕隆咚。
“谁在外头?”他便朝屋外喊一声道:“进来点灯。”
谁知捧着烛台进来的,居然是郭大。
“咦,你怎么来了?”赵昊揉揉眼,双腿在炕沿上荡悠。
“小的来给公子禀报,见公子还没起,就让您侄子先去休息了。”郭大一边点灯,一边笑道:“终于能在府上伺候公子一次了。”
身为奴仆,居然不能住在主人府上,这让郭大他们感到很惶恐……
“行吧,那今晚你来打洗脚水。”赵昊虽然不理解这种主仆思维,但素来尊重别人的不同。
当然,是不妨碍到他的那种不同。
如果对他有利,他还会很支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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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赵公子有些飘了(盟主加更)
赵昊清醒过来,便问道:“今天业绩如何?”
“回公子,今天又多了将近两百辆大车,一共运了七十七万个的煤藕,转眼又被抢光。”郭大从炕上拿起水瓶,先试一试水温,然后给赵昊倒一杯。
“而且小人让下面人,都按照公子昨天的吩咐行事,记下了顾客的订货。回来一统计,吓了人一跳,居然订出去三千多万个……”郭大一脸不可思议道:“听下面人说,那些一听说可以送货上门,都多订了不少,似乎是担心以后没这项服务了……”
赵昊淡淡一笑,这是我国百姓自古以来的优良传统。
“三千万个……”然后人略一盘算,心说似乎把煤厂的煤都用光,还略显不够呢。
哦对,卖出去的煤球,肯定好些都是用煤抵的,边出边进的话应该差不多。
想到这,他便放下心来,又吩咐道:“对了,你回去跟孙胖子说一声,开始帮我收购抽水的装置。”
“抽水装置?”小黑胖子不由一愣。
“嗯。什么水桶、水囊、水车之类的,让他尽量搜集,多多益善。”赵昊这次吸取教训,决定为下一步提前准备,省得到时候要啥啥没有。
“公子放心,小的也会留意的!”郭大虽然搞不懂赵昊的想法,但公子如此英明,不打折扣照着办就是了。
看着干劲十足的郭大,赵昊知道煤场那边不用自己再操心了。
这就是背靠大树的好处,盈利模式建立起来,没人敢打你主意。只要下面人管理好了,就等着源源不断的日进斗金吧。
等等……一斗金到底是多少钱?
被天才弟子们,逼得越来越严谨的赵公子,便默默心算起来——
一斗等于十升,十升等于十立方米,黄金的密度是十九点三,所以一斗金是一百九十三千克。考虑到金锭之间有缝隙,抹掉零头算一百九十千克——也就是三百八十斤。大明金银比价是一比六,则折合白银两千两百八十斤。一斤等于十六两,也就是白银三万六千四百八十两……
好吧,本公子连零头都赚不到……
那就先定个小目标,日进升金吧。
~~
当天晚上,赵守正回来,又拉着赵昊聊了好一阵子。
等到老爹谈兴尽了,赵昊又困得睁不开眼了,心说看来我最近真是累坏了。
于是丢下讲稿,倒头呼呼大睡。
等到天亮时,弟子来侍奉师父起床穿衣。
华叔阳给师父叠被时,找到了那几张皱成抹布的稿纸,便问道:“师父背完了吗?没用我就扔掉了。”
“那还用问?”王鼎爵白他一眼道:“就这么几页纸,咱们顿饭功夫就能背过,别说师父了。”
“嗯。”众弟子纷纷点头,心说师父连多年前看过的书籍,都能一字不差的默写出来,那记忆力肯定是天下第一的。
赵昊嘴角抽动两下,实在没脸告诉弟子,为师只对多年前看过的书本记忆犹新。
这辈子的记忆力,怕是与赵士禧难分伯仲的。
只好干笑两声,夺过那几页破纸道:“为师昨晚想了想,也不能光照本宣科,还是得再斟酌一下……”
“师父说的对!”五位弟子和赵士祯闻言,便齐刷刷点头道:
“本门粉墨登场,师父岂能和光同尘?亮剑吧!”
“晾你们个大头鬼!”赵昊大怒,拿起炕笤帚,打架子鼓似的把六人的脑袋挨着敲了一遍。
“你不要春闱了?你不春闱了?不春闱了?你还想当官吗?你……你俩连举人都不是,还好意思跟着瞎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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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满头包的弟子们撵出去,赵昊盘腿对着那摞稿纸,冥思苦想起来。
其实不用徒弟们劝,他自己都从心理到生理上,抗拒那份讲稿。
因为那跟他的学说,他的理念,格格不入啊!
虽然以前干过不少捏着鼻子的事儿。
可赵昊发现这次,居然说服不了自己,明天灵济宫之行要和光同尘,不要得罪人……
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灵济宫讲学了。
再过半年,徐阁老就要黯然下野。
明年的灵济宫讲学,便被张居正找了个借口搅黄了。
然后高拱就回来了……
高拱和张居正平生最厌恶空谈误国、恣意妄为之辈,偏生心学里这两类人都不缺。于是轰轰烈烈的讲学之风,便在这两位铁腕首相镇压下,一下沉寂了十五六年。直到张居正死后,才重新蓬勃发展起来,然后……把大明活活讲死了。
所以要是错过这次的机会,科学想要为天下人所知,怕是要等到十几年以后了。
十几年内,根本不会再有这样的一个平台,让科学一夜成名天下知了……
这十几年里,当然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可正如那郭大所言——光说不练傻把式啊!
没有一个好的平台帮你宣传,只靠现在这样师徒相授,最多著书立说。如能像王阳明那样,去世不久学说便成为显学,都是不折不扣的奇迹了。
赵昊等不了那么久,他是来给大明抢时间的。
可问题是,科学与心学格格不入啊。尤其是徐阁老的江右学派,已经近似禅宗。
赵昊只要开口宣传科学,那就是不折不扣的砸场子了……
那样科学倒是出名了,可也彻底惹怒了徐阁老。
还有那如过江之鲫般,遍布朝野的王学门人……
毕竟这世上,敢跟这群人正面硬刚的,有且只有一个高新郑。
君不见以张居正之傲慢冷峻,老师在位时,依然要整天把‘王门四绝’挂在嘴边,等熬到上位后才敢露出狰狞的爪牙?
那么惹恼了徐阁老和王学门人会有什么恶果?
第一条就是,今年春闱的主考官李春芳,便是徐阁老的学生,心学的信徒……而且不是张居正这种二五仔,是真心实意想按照老师的嘱托,将灵济宫讲学办下去的那种。
只不过能力不济,被张居正轻轻松松就搅黄掉了。
当然,就是张居正不搅合,以李春芳那可怜的号召力,明年的灵济宫讲学,也不会有太多人参加的。
毕竟很多人是来捧徐阁老的场,而不是捧心学的场……
~~
结果一直到天黑,赵昊都没走出房门,这让弟子们不由担心起来。
五个脑袋排成一列,从门缝往里看,里头黑咕隆咚,只能隐约看到赵昊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师父怎么没动静?”
“师父不会睡着了吧?”
“哎,肯定是太伤脑筋了。”
“都怪你们这些不肖的弟子,净给师父出难题。”
“闭嘴!你也说了!”
五人小声说几句,终究不敢打扰老师睡觉,悄悄退了出去。
~~
赵昊哪睡得着啊?
他瞪大了两眼盯着房梁上吃力结网的蜘蛛,一直到夜幕将那张织了一半的蛛网淹没……
他承认,有了娘之后自己有点飘了。
居然决定明天伺机去灵济宫开一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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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群贤毕至
翌日一早,当惴惴不安的弟子们来侍奉师父起床时。
却发现爱睡懒觉的赵昊,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那里听孙大午的汇报。
“启禀公子,昨日煤藕产量,已经超过了一百万个。姬总管那边,又送了两千模具过来,不过按照公子的吩咐,暂时没有再增加墩煤工……”
赵昊点点头,又耐心问了几个问题,得到满意的答案后,才打发他的煤场总管回去。
孙大午一走,门口探头探脑的弟子们,赶忙涌进来伺候师父吃了早饭,然后便迫不及待催促道:
“师父,天不早了,咱们可以出发了吧?”
虽然他们身份不高,但有钱就能买到灵济宫的邀请函,自然都不想错过今日的盛会。
“你们不许去。”赵昊从桌上,拿起几张纸道:“为师出了份卷子,你们安心做题,等我回来时检查。”
王武阳忙双手接过卷子,对满脸失望的众师弟道:“你们在家不要乱跑,师父有我陪着就成。”
“你也不用去,让烈阳陪我就成。”却听赵昊慢悠悠说道。
“呃,师父……”王武阳吃惊的张大嘴巴,心惊胆战的想道,莫非师父不爱我了,还是因为我的提议让师父厌恶我了?
另外三个师兄,却惊讶且羡慕的看向五师弟。
没想到这厮哭了一场,居然还得到如此的好处?
于慎思直接就泪眼汪汪了。那日师父虽然耐心开导他,也原谅他了。但于慎思冷静下来后,心里一直惴惴,害怕师父嘴上不说,心里更加不喜自己。
但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原来师父给予弟子的,是世上最无私,最真挚,最永恒的爱啊……
于慎思险些哭出声来,却猛然想到,师父说过‘哭过这回,再不许哭’,他便死死咬住衣角,硬生生把鼻涕抽了回去。
五师弟并不知道,四位师兄都是老师重点保护的对象,当然不想让他们跟着去冒险了。
赵昊之所以选他跟着,只因为他连举人都不是,想被人记恨都没资格。
当然,前提是不要像赵昊一样胡乱开炮……
于是在师兄们羡慕的目光中,于慎思陪着老师坐马车离开了春松胡同。
“哎……”二师兄拍了拍大师兄的肩膀。
三师兄也给了大师兄个同情的眼神。
四师兄缩缩脖子,不知该怎么安慰,快要哭出声的大师兄。
王武阳却理都不理他们,痴痴看着远去的马车,简直心都碎了。
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在车里的……
~~
灵济宫与那衍圣公宅离得不远,都在西苑西边。
赵昊师徒乘车先上西长安街,然后绕一大圈上了东长安街,沿着西苑的朱红宫墙往北行一段。
便见远处古木深林、岑岑柯柯,中有碧瓦黄甃,时脊时角者,便是灵济宫了。
马车在衍圣公府左近便停了下来,因为前头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了。
赵昊仿佛回到那日,送父亲和二阳入考场时的光景。
他便下了车,在高武和烈阳两位彪形大汉的保护下,朝着灵济宫步行而去。
灵济宫前,就是四百年后的灵境胡同,这是北京城最宽的一条胡同了,最宽处可达十丈,都快赶上长安街的一半了。
这么宽的一条胡同,居然被车马轿子塞得满满当当,今天来听讲的人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了。
好在有左右护法帮赵昊开路,他倒也没费多少工夫,便到了灵济宫的牌坊前。
高武出示请柬后,道士便打开栅门,放他们入场。
进去后,人流明显变少,高武两个终于放松下来,于慎思便兴致勃勃给老师讲起了古。
“这灵济宫不像是白云观那样正经的道观……”
一句话便惹得经过的小道士怒目而视。
赵昊无奈的摇摇头,这厮耿直的毛病,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它供奉的不是三清,而是福建来的二徐真人,说起这二徐来,可都是贰臣之后……”
“烈阳,学学你高大叔。”赵昊开始怀疑,带这厮来是不是错误的决定。
“是,师父……”于慎思只好乖乖闭嘴。
其实他平时说话还算谨慎,只是这次太兴奋了,嘴上才没了把门的。
不过于慎思没说错,灵济宫确实不是正经道观,而是类似于大明皇帝私人供养神祗的场所,因此叫宫不叫观。
里头的道士也大都不务正业,以交往大儒、组织讲学为主要工作,自诩为大明的稷下学宫。
平时,这里还是百官朝见皇帝的预演场,因此地方十分宽敞。
~~
当赵昊师徒进去时,便见偌大的殿前广场上,密密麻麻摆满了数千蒲团。
这会儿已是辰时,听讲的人来了大半。
大冷的天,自然没人傻到这就坐下,便或走或站着,与相熟之人聊着天。
邀请函上是有座号的,赵昊看那上头写着甲十三,便看着贴在蒲团上的数字,上前头去寻找自己的位子。
一路上,也没人认识他,倒是好些跟于慎思打招呼的。
“这都是应届的举子……”于慎思低声向赵昊解释道:“弟子陪四师兄住在山东会馆时,与他们见过。”
赵昊点点头,心说那你人缘还不错。你师祖当年可是被个举人都逼成词爹了……
等走到了最前头,终于有人跟他打招呼了。
“贤弟!”便见王锡爵拉着个年龄相仿的白面书生,兴冲冲朝他走过来。
“元驭兄。”赵昊赶忙抱拳施礼。
“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我那同乡冤家申状元。”王锡爵给两人引见道:“汝默,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小赵先生。”
原来是与王锡爵相爱相杀的申时行啊。
赵昊赶忙朝未来的申首辅深施一礼,客气问好。心说这条大腿粗归粗,可惜滑不留手,怕是保不住……
申时行个子不高,比王大厨矮半个头,生得白白净净、眉目清秀,仍是标准的江南士子模样。他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朝赵昊礼貌还礼。
两人刚要寒暄几句,王锡爵却拉一下申时行的袖子,小声道:“两位老大来了。”
然后大厨对赵昊小声道:“今天来的神仙太多,我俩可不敢懈怠,回头你们再聊吧。”
申时行朝赵昊歉意的笑笑,便跟着王锡爵快步迎上前去,然后朝一个须发花白、腰杆笔挺的老者躬身施礼。
那老者正和一个四十多岁的黄面中年男子说话,两人只是对他俩微微点头,便径直朝殿中走去了。
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心说看来哪怕状元、会元,在大佬面前也不过是俩弟弟啊。
王锡爵似乎也有些汗颜,便过来小声对他道:“刚才年纪大的,是我们翰林院的掌院学士,礼部右侍郎赵内江。”
又对于慎思道:“年轻点的是你老乡,殷学士。”
赵昊心说,原来是赵贞吉和殷士儋啊!
话说这两位,这二年就要入阁了吧?只不过碰上高新郑,都没落个好罢了……
笔趣阁
好幸福啊,竟然见到这么多活的大学士……
赵昊忽然意识到,今天是大明朝的超级大腿秀。
那些不断向自己走来的,分明是一根根平素见都见不到,更别提抱一抱的大腿了。
要不是今天存心来放炮,他都不知道,该先抱哪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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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安排的明明白白
不管是哪个朝代,官场时时刻刻都遵循着严格的等级制度。
好比今日来听讲,等级越高的官员到的就越晚。
待两位学士进去后,那些三品的侍郎、寺卿、副都御史、通政使们,便跟约好了一般纷沓而至了。
这些人里,赵昊认识的倒是不少,王本固、谭纶、朱大器,还有那位顺天府尹曹三旸都在其列。
略一沉吟,他还是整整衣襟过去,向几位大佬行礼。
也不知是自我感觉太良好,还是他们知道他如今是有娘的娃了,几位大佬都对赵昊十分客气。
尤其是那曹三旸,居然还拉着赵昊的手,跟他好生说了几句拜年的话。
弄得赵昊受宠若惊。
不一会儿,各位部堂大人陆续而至了。
这些位大佬,赵昊就更没资格接触了。
别说他,就连申状元和王大厨也没资格上前,后者便小声给赵昊介绍道:
“七卿联袂而至,除了朝会也就今年能看到了。最前头这两位,胖一点的是大司空雷部堂,另一位是大司徒马部堂。”
“中间这个高个子,是大司寇毛部堂。他左边那位乃大司马霍部堂。”
“最后这三位,中间的是大冢宰杨天官,他右边是大宗伯高部堂;左边乃都察院王总宪。”
这年代不好好说话,称呼官职时都用别称,好在赵昊科班出身还能听懂。他便将自己记忆中的名字,与眼前这些活生生的人物一一对上号:
他们分别是工部尚书雷礼;户部尚书马森;刑部尚书毛恺;兵部尚书霍冀;礼部尚书高仪;吏部尚书杨博,以及左都御史王廷。
呃,这届七卿还是太弱了。除了老杨之外,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还得等过几年,那批风云人物纷纷上台,大明的朝堂才好看。
赵昊以品评秦淮女史的眼光,暗暗评价着眼前的大人物。
这些大腿太粗,抱不动,也只能心里过过干瘾了……
~~
赵昊正在那里幻想着数年后朝堂的风云变幻,忽然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
他吓一跳,转头一看,原来是吴时来。
“世叔,你这样会吓死人的。”
“体谅下忙了个通宵的老叔吧。”吴时来哑着嗓子,揽着他的膀子,低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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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规格,也就比大朝会低一点,连藩国的使节都来了不少。你坐在第一排,紧张不?”
“那可不,我都想跟人换换了。”赵昊便笑道:“要不咱俩换换?”
“我还得忙着张罗呢,哪有坐的功夫。再说,我也没资格坐这儿。”吴时来轻笑一声,指着赵昊身后第二排的一个蒲团道:“我上司还坐第二排呢。”
“哦?”赵昊不禁吃了一惊,这第一排的蒲团数量虽少,但也有三十六个了。就算是满朝大佬一个不落都在此,堂堂顺天府尹,京城父母官,怎么也不至于排不上第一排……
“这里头门道多着呢,日后你就明白了。”吴时来笑笑,赶紧切入正题道:
“今日是讲学第一天,也是最重要的一天。非但师相会亲自登台讲授,心学七派的大佬也会轮流上台讲学。等他们讲完,差不多得下午了,然后就是你登台。”
“压轴?”赵昊嘴巴合不拢。
“那倒不至于,你后面还有绪山先生和龙溪先生二位老前辈呢。两位耋老和你兄长赵中丞,乃是阳明公在世的三位亲传弟子,所以要由三位来点评七派学说,看看哪一派阐述的道理,最贴近阳明公的本意……”
“哦……”赵昊恍然,原来今天不是心学打理学,而是心学内部七大派论剑。
接受过王阳明亲自教诲的三位亲传弟子,就是这场比试的裁判。
这尼玛可是个得罪人的活啊。
怪不得老哥哥的发言稿上,全都是关于七派学说的泛泛之谈,点评也是蜻蜓点水……原来是想都不得罪。
“赵中丞不是给你稿子了吗?”见赵昊不说话,吴时来以为他害怕呢,忙安慰道:
“你不用紧张,照本宣科就成。说错了也没人会跟你个小孩子计较的。”
“嗯。”赵昊点点头,心说但愿他们能对我更宽容点……
“等你讲完之后,师相会夸赞你一番,说你年轻有为,才学过人,是王学的后起之秀云云……”
吴时来使劲拍了拍赵昊的肩膀,不无羡慕道:“有了师相这番点评,你将来的仕途必将一帆风顺。”
“嗯嗯。”赵昊一脸激动的点点头,心里却暗暗遗憾,可惜本公子只想做官二代来着……
“然后,便会有人接过师相话茬,说你的诗写的极佳,就连王弇州也赞不绝口。”吴时来愈发低声吩咐道:“还会念诵你那首‘九州风气恃风雷’请师相点评。师相将颇感兴趣,即兴吟诵出给你看过的那首诗,然后你当场激动的唱和。最后念完之后,当场跪拜一下元辅。如此一段佳话成矣……”
赵昊却听得嘴角直抽抽,他喵的,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本公子以为也就是在台下唱和一下呢,哪想到还得上台,当着五千人的面耍猴戏?
而且我还是那只猴……
真要是按照这套流程走下来,本公子丢不丢脸不要紧,可娘的脸都要都到姥姥家了。
人家会说,她收了个猴儿做干儿。
如今的本公子只想装儿子,不想装孙子了啊……
可都这时候了,也容不得他说不了。
吴时来也觉得最后的要求有些过分了。
其实他跟徐璠提过,不要让赵昊表现的那么跪舔,但不知为何,小阁老却非要坚持己见,让赵昊当众如此表演。
当然徐璠的话也不无道理。他说,赵昊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无论从年龄和地位上,跪拜老首辅都是理所应当的。不跪才是无礼呢……
何况徐阁老也帮他将一场灾祸消弭于无形,赵昊表现的稍稍过火一点,也完全说得过去嘛。
吴时来无法反驳,只好将话传给了赵昊,然后使劲攥攥他的肩膀道:“这次之后,你祖父起复的事情,我会当成自己的事来办的。”
“多谢。”赵昊点头笑笑,能看到吴大叔眼里的歉意,他就很满意了。
总体来说,吴大叔还是个好人。
希望今日之后,大叔不要跟我反目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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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美丽的小竹子
灵济宫门口。
“这就是知识的殿堂啊!”
兰陵县主李明月,头戴暖帽,身穿圆领,外罩灰貂绒披风,兴奋的大呼小叫。
她本来身量就高,穿上男装之后,愈显英姿飒爽、攻气十足呢。
她的小闺蜜张筱菁,也同样一身儒生打扮,却依然文静雅致的,就像一支翠竹那样。
‘筱菁’本来就是‘美丽的小竹子’的意思。
二女身后,除了常备跟班李承恩外,还有个眉清目秀、安安静静的青年。
“妹妹,要进就快点进去吧。”那青年说话略带楚音,轻声提醒张筱菁道:
“我看部堂们的大轿到了,再磨蹭碰上父亲,咱们可就死定了。”
“可是,接咱们的人还没出来呢。”张筱菁闻言,踮着脚往里张望。“哥哥要是担心,就先躲起来吧。”
这世上的人和事就怕比较。和李明月比起来,张筱菁是乖乖女一枚;但跟她自家的哥哥比起来,那就……
“哎,我当然要留下了。待会儿父亲看到了,也好替你背锅。”青年叹了口气,原来又是妹奴一位。
咦,为何要说‘又’?
“这有什么好看的。”小爵爷哈欠连连、兴致缺缺,要不是不放心自家妹子,他决计不会来这种酸气冲天的鬼地方。“还不如回家打马吊呢。”
“哥哥,不说话没人会把你当哑巴。”李明月含笑看一眼李承恩,近似咬牙切齿道:“要不是你没弄到邀请函,我们也不用在这里傻等!”
“这不能怪我啊,”李承恩赶忙晃着双手解释道:“徐元春那厮跟我拍了胸脯说,用不着邀请函,他会在门口等着接我们进去。”
说着他一指前头,如释重负道:“那不,来了!”
便见一身得体锦袍,腰白玉之环,戴碧玉束发冠的徐公子,在刘嗣德等人的簇拥下,神采奕奕而来。
一路上,来宾纷纷侧目,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这位玉树临风的英俊少年。
有不少认得他的,还赶忙躬身施礼,口称公子。
这让徐元春的感觉好极了。而且这可不是幻想出来的画面!
为了今天能有个好的形象,他可是五更天就起床收拾,还特意戴上了琉球国进贡的碧玉冠呢。
徐公子仿佛看到,李明月见了自己后,先是目不转睛,旋即娇羞低头,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偷偷瞥着自己。
可惜这是幻想出来的画面……
事实上,李明月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顾着跟一旁的张筱菁小声说话。
刘嗣德等人原本跟在徐公子后头,嘻嘻哈哈议论着怎么给他助拳。
可一看到李明月身边的张筱菁,登时一个个两眼放光,想要凑上去搭讪。
却又畏惧她那可怕的爹爹,只好远远站着,规规矩矩打起了招呼。
张筱菁礼貌的跟他们点点头,一群纨绔便像是吃了蜜的狗熊一样,吭哧吭哧憨笑。
这可是他们心中的京城第一美少女啊……
虽然单从样貌上,李明月绝对不输她。
但在评选时,他们自动忽略掉了可怕的兰陵县主。
母老虎再漂亮,也是老虎。而众所周知,老虎的屁股是摸不得的,那评她还有什么意义?
~~
徐元春命人打开栅门,然后含笑立在那里,等着说不客气。
可李明月拉着张筱菁就往里跑,还是没理他。
“张小姐担心撞见她爹,咱们也快进去吧。”李承恩安慰的拍了拍徐元春的肩膀,便和另一个死妹控快步跟上去。
“哦,原来是这样啊!”徐公子登时振奋精神,也小跑着追上去,头前带路。
“哇,这么多人啊……”
李明月进去广场时,听众已经差不多都就坐了。
几千衣冠楚楚之士密密匝匝坐在那里,场面十分壮观。
这让小县主登时感觉来值了。
不过此行却是张筱菁提议的,不然她都不知道,原来北京城中,还有个一年一度的文化盛会。
李明月一听说,今日上台讲课的,是全天下最有学问的人,她便决定要来好好听听。
仿佛只要进去听一次讲,她就能变成文化人儿似的……
“不过这么多人,能听得见台上说话吗?”张筱菁兴奋之余,却又有些发愁。
“二位放心,咱们不坐这儿。”徐元春淡淡一笑,他煞费苦心的故意不给李承恩票,为的就是这一刻。
都闪开,本公子要装逼了!
只见他带着众人穿过长长的通道,径直来到五尺高的讲坛下。
李明月和张筱菁忙低下头,小声道:“我们可不能坐这儿……”
徐元春暗暗苦笑,本公子也没资格坐这儿啊……面上却矜持笑道:
“外头多冷,咱们进殿里坐。”
说着便将他们引入了广场西侧的配殿。
配殿中早已经设好了一排桌椅,桌上摆着茶水点心,还整齐码放石榴、橘子、冬枣、鸭梨等诱人的冬令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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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上还设着厚厚的绒垫。
在桌椅四周,四个紫铜炭盆中,银丝炭熊熊燃烧。虽然不至于温暖如春,但至少比外头舒服太多了。
“可以啊,这个!”小爵爷等人高兴坏了,呼啦一下坐下,围着炭盆烤起了火。
就连李明月和张筱菁也很开心,不用在外头坐地上冻一天,这个情还是要承人家的。
“怎么样,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徐元春强忍着得意的笑,心说这种事,那个举人的儿子,就是再有钱也办不到吧?
何况他能比我家有钱?
想到这,他便兴高采烈的从炭盆上拎起水壶,殷勤给李明月和张筱菁的桌上沏茶。
“谢谢啊。”
听到县主头一次跟自己道谢,徐元春耳边登时就响起了欢快的唢呐声。
他分明看到自己骑着白马,将花轿里的李明月迎回了华亭老家的画面。
而那姓赵的小子,只能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眼泪汪汪跟了一程又一程。
直到摔倒在地上,绝望的伸出手,试图去触碰那已经远去的花轿……
徐元春正情不自禁的嘿嘿直笑呢,却听李明月欣喜万分的咦了一声。
“哥,你看那是不是大哥?!”
李承恩闻言转过头,顺着妹妹所指的方向往外看,不由笑道:“可不是嘛,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不准这样说大哥!”李明月愤怒的抗议道。
“我的意思是,我和大哥熟……”李承恩忙结结巴巴辩解道:“生死不渝的意思。”
“什么大哥?”徐元春正在冲水,不能到处乱看,便随口问道。
“就是那次妙峰山碰上的那位,现在是我妈干儿子,我干哥了。”李承恩答道。
“哦。”徐元春心中马上浮现出,赵昊跪在长公主面前叫妈的画面。不禁嫉妒的暗暗咬牙,臭小子,还挺会钻营的!
可惜穿上龙袍他也成不了太子,一个举人的儿子,在这种大佬云集的场合,算得了什么呢?
徐公子便淡淡笑道:“那不妨请他一起进来坐坐,虽然没预备他的位子,不过让人在边上,加把椅子就是。”
“怕不方便吧。”李承恩摇头道。
“不要紧,他既然救过县主,又成了殿下的契儿,我是不会让这帮家伙欺负他的。”
徐元春便摆出一副大度的表情,待冲完水才缓缓抬起头,想去瞧瞧那厚颜攀附长公主的小子。
然后他便愣住了,手里的水壶哗哗往地上淌开水……
只见那抱大腿的小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假,可他是在第一排发抖啊,而且还还挺靠中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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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你看你的张相公,朕看朕的徐阁老
徐元春简直要惊呆了。
那第一排是什么地方?除了王学的宿老、七派的掌门人之外,便只有侍郎以上的朝廷高官可以就坐。
没看见堂堂鸿胪寺卿都坐在第二排吗?
“咦,那小子是不是不懂规矩,坐错地方了?”刘嗣德凑过来,要帮自家兄弟一手道:“我去把他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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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瞎说,那种地方能坐错吗?”李承恩白他一眼道:“那不,他边上还空着个位子吗?不信你过去坐坐试试,看看有没有人撵你?”
“那就奇怪了……”刘嗣德挠挠头道:“他个咱们一般大,怎么有资格坐在那种地方?”
“切,你们拿什么跟我大哥比?”小县主不屑的哼一声,与有荣焉道:“我大哥比你们本事大多了,他的学生还是解元呢,怎么就没资格在第一排有个座?”
“呀,是他……”张筱菁闻言轻呼一声,看看李明月,见县主点点头,两人便捂嘴笑着,小声咬起耳朵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徐元春看到李明月的脸似乎红了一下。
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登时如万箭穿心、仿佛被五马分尸。
徐公子退后两步颓然坐在椅上,耳边响起了苍凉的夜寺钟声……
“看,你爹出来了。”李明月却没有察觉到有人心碎,还在那里和张筱菁兴奋的叽叽喳喳:“呀,他居然挨着我大哥坐了,你猜他俩会说什么呢?”
“我可猜不着……”张筱菁不禁苦笑道:“他今天出门时心情不好,赵公子和他坐在一起,怕是蛮辛苦的……”
~~
张小姐恰巧猜错了,赵公子简直要嗨爆了……
当赵昊看到三位身穿便袍的大学士出来时。根本不用人介绍,他一眼就认出那美髯飘飘、器宇轩昂的顶级美男子,绝对是人中龙凤张江陵!
今天,终于见到活得张居正了!
这位‘黑心宰相’在赵昊最感兴趣的三人中,毫无疑问要排第一位!
要是张居正和海瑞同时落水,赵昊一定会救前者,然后鼓励海斗士自己游上来。
更让赵昊激动不已的是,张居正居然来到了自己身旁,缓缓坐了下来。
风儿轻轻吹拂着他的长须,甚至能扫到赵昊的肩上,没想到能距离偶像这么近,赵公子激动的心跳都加快了。
张居正好帅啊,胡子好长啊,好酷啊,好想跟他合个影啊……
赵昊没想到自己两世为人,终于体会到了脑残粉的痛苦,明知道这样很羞耻,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啊。
那可是人见人爱的张居正啊,严嵩、徐阶、高拱、隆庆、冯保、李娘娘……最后一个划掉……不分立场性别,哪个不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自己小小失控一下,也很是合理的。
幸好张居正神情冷峻,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让赵公子才没干出什么羞耻的事情来。
坐在张居正左首的老者,也忍不住往边上挪了挪,看来同样感受到了张相公的迫人的气场。
赵昊知道,这气场并非天生,而是修炼所得。
张居正四十二岁入阁,是内阁中最年轻,也是排名最后的一位大学士。
而且内阁中,徐阶是他的老师,次辅李春芳是他同科的状元,陈以勤则是他的房师。三人地位都在他之上。但张居正却能快速树立了自己的权威,让那些年资远在他之上的大小九卿,还有桀骜不驯的科道言官们,全都服服帖帖,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对他的畏惧甚至超过了徐阁老。
史书上说,张居正靠的是三板斧——独引相体、无所延纳、一语中肯。
说白了,就是在一团和气的内阁中,单单他摆出丞相的架子,威严地接见九卿。并且不听取任何人的意见……因为他太年轻,很容易不知不觉便被老油条下属牵着鼻子走,索性便谁的意见也不听。
当然他有不听的本钱,因为他要么不说话,要么便会一语中的,从来不会说错话、办错事。
这样一来,下面人就摸不清他的心思,便会觉得他深不可测,对他心存恐惧。
而权威,就是建立在恐惧基础上的……
是的,赵昊对待身边人,正是模仿了张居正的套路,来建立自己的威严。
只是他年纪还太小,模样又太俊,弟子和奴仆们会分不清,对公子到底是畏惧还是爱护?
所以也就可以理解,赵昊为何看到海瑞尚能保持淡定,见到张居正却会激动坏了。
要是见到第三位呢?嗯,一定要狠狠踢他的屁股。
~~
不过今天,张居正并不是主角,他甚至不会发言,今天的主角是徐阁老和王学七派。
等待三位大学士就坐后,担任今日司仪的赵贞吉便出现在场中,沉声道:“诸位请肃静!”
也不知是利用了什么声学原理,他的声音居然能传遍全场。
场中登时鸦雀无声。
“诸位,我心学时隔一年,再度于灵济宫共襄盛会,今日五千贤士云集于此,实乃国朝一大盛事!”
~~
与此同时,与灵济宫相隔二里的西华门城楼上。
隆庆皇帝正趴在高高的城门楼上,手持一根黄铜筒,眺望着西苑以西的地方。
那居然是赵昊送给李承恩的那个望远镜。
随侍的司礼监掌印滕祥,将一件鹤氅披在隆庆的肩上,小声道:“万岁爷,高处风大,咱还是回去吧……”
“不要急,看完好戏再说。”
隆庆皇帝随口应一声,然后感慨笑道:“这叫望远镜的玩意儿真神,隔着个西苑看灵济宫都清清楚楚,就像朕也在里头一样。”
“要不小爵爷能整天随身带着?”滕祥笑道。
“他居然还想爬到午门上,看看大学士们都在家里干什么,真是瞎胡闹……”提起那淘气的外甥,隆庆皇帝不由失笑道:
“不过朕也差不多,抢了他的玩具……回头早点给他封爵吧。”
“可惜这玩意儿,只能看见影儿,却听不见声。”滕祥不无遗憾道。
“听不见无所谓,朕又不信什么劳什子心学……”隆庆皇帝说着忽然一抬手,示意滕祥不要聒噪道:“出来了。”
透过望远镜的镜片,隆庆皇帝看到一位身材矮小的老者,被个中年人扶着出了灵济殿。
~~
灵济宫中。
赵贞吉性情严肃,并不习惯长篇大论,略作开场白后,便又高声道:“恭请徐阁老!”
众人拊掌声中,徐阁老在徐璠的搀扶下,步履沉稳的走上了讲台。
五千多人同时俯身低头,齐声向元辅问安!
他们本就是跪坐在蒲团上,身子往前一倾,双手扶地便可成礼。
赵昊偷眼见张居正也一丝不苟的俯身行礼,那漂亮的胡须都扫到地上了……
讲台上,身材短小,白面银须的内阁首辅徐阶,缓缓扫视场中。
他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浑没有同龄老人的浑浊。
也许这就是权力带来青春吧。
“诸位请平身吧。”少顷,徐阁老方心满意足的缓缓道。
“谢元辅。”五千人轰然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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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有人抢我台词啦
待到众人起身,徐阁老便在儿子的搀扶下,一手按在小机上,缓缓坐上了讲坛中央的杏黄色蒲团。
徐璠给父亲点上香,便躬身退下台去。
线香青烟袅袅,散发着沉香的气味。除了装逼醒神之外,也有计时的作用。
不然以那些话痨的本事,一个人就能给你口若悬河唠到天黑。
当然,徐阁老说话是没有时间限制的。
只见他扶着小几,慢条斯理的回忆着自己年轻时,跟随聂双江学习心学的经历。
又说到自己初入官场,秉承‘良知’仗义执言,得罪当朝首辅张骢,以堂堂探花之尊,被发配福建延平当个小小的推官。
但有心学支撑自己的内心,他没有绝望。而是以阳明公在龙场的经历自励,认真审理冤狱、创乡社学、捣毁淫祠,抓捕为害乡间的盗贼。一点点干出成绩,慢慢升迁为黄州同知、浙江按察佥事、江西学政……这才重回京师。
最后更是靠心学的妙用,与奸臣严嵩父子周旋,最终战而胜之,为大明拨乱反正的辉煌事迹。
徐阁老讲话声音不高,略带吴音,但条理清晰,十分引人入胜。
至少赵昊就听得津津有味,有种听当事者亲口讲述历史的快感。
但第四排的王锡爵却暗暗苦笑,对一旁的申时行道:“听说元辅自扳倒严嵩以来,每年都会从头讲一遍……”
申时行却目不斜视,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好一阵子才低声道:“慎言。”
王锡爵撇撇嘴,徐阁老这番追忆似水年华,他都听了四遍,甚至可以一字不差的背过了。
~~
等到徐阶讲古完了,他这才开始阐发自己对心学的理解。而那线香早不知灭了多久了……
“古昔圣人具是道于心而以时出之,或为文章,或为勋业。至其所谓文者,或施之朝廷,或用之邦国,或形诸家庭,或见诸师弟子之问答,与其日用应酬之常,虽制以事殊,语因人异,然莫非道之用也。故在言道者必该体用之全,斯谓之善言;在学道者亦必得体用之全,斯谓之善学……”
徐阁老虽然出身江右学派,但如今他身为王学共主,身份超脱,自然也不好太深入讲自己那一支的学问。便就着心学与修齐治平的关系泛泛而谈,倒也让存心来找茬的赵昊挑不出毛病来。
讲了大半个时辰徐阁老才下去,赵贞吉便邀请庐山先生胡直,代表江右学派上台讲学。
王学比较玄奥,所以王阳明的弟子各有理解,便分别创立了七派后学。
因为徐阁老不遗余力的推广,如今最有影响力的就是这一支。其门人皆自诩‘王学正宗’,只是另外六家都不服气罢了。
赵昊仔细听那胡直的讲学。这位老先生为求顿悟,近年学禅静坐,在本门‘理在心,不在天地万物’的学说基础上,又悟到了‘心造天地万物’这一牛逼道理!
“天者,吾心为之高而覆也;地者,吾心为之厚而载者;日月,吾心为之明而照也;星辰,吾心为之列而灿也。”只听那庐山先生卖力的宣讲道:
“雨露者吾心之润,雷风者吾心之薄,四时者吾心之行,鬼神者吾心之幽者也……是故吾心者,所以造日月与天地万物者也。其唯察乎,匪是则亦黝墨荒忽,而日月天地万物熄矣。日月天地万物熄,又恶睹夫所谓理哉?”
简单说来就是,只要我不看不听不察觉,这世界就不存在,所以这世界其实都是我自己的意识造出来的……
这番睁着眼瞎扯淡的言论,把赵昊听得目瞪口呆。耳边尽是阿杜那首‘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喂喂,你师公阳明公没这么说啊?他老人家说的是‘我与天地万物一气流通,无有碍隔,故人心之理既天地万物之理’,人家王圣人的意思是‘我与世界一体相通’啊,你怎么直接把世界的存在都否定了呢?
‘莫非你死了,本公子就不存在了吗?”
可就是这种破玩意儿,庐山先生还大言不惭的宣称,自己已经将王学‘一口说破’,‘道尽了此学尽头究竟,不敢为先儒顾借门面’!
老先生的意思是,我爱我师祖,但我更爱真理。所以我要大声宣布,我已经超越王阳明了……
喂喂,谁给你这非一般的自信?王大锤吗?你师祖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然而台下听众却听得如此如醉,用热烈的抚掌声欢送庐山先生下台。
“讲的太棒了!”
“不愧是庐山先生!”
“下头可以不听了,因为我有一颗心就足够了!”
赵昊感觉自己嘴角都快抽筋了,要是能发本章说,他估计已经吐槽九十九条了……
百忙中,他余光瞥见张偶像。
忽见张居正的嘴角,也在微微的抽动,只是被胡子的飘动掩盖,不仔细观察看不见罢了。
~~
然而让赵昊没想到的是,更扯淡的还在后头呢。
接下来登台的,是代表南中学派的查铎,他居然比胡直还要激进,竟认为‘天地万象,乃吾心之糟粕也’,‘心外无理、心外无物’!
好吗,除了自己的心,整个世界都是垃圾,都不存在了!
然后是闽粤王学的周坦老先生,老爷子七十好几,牙齿都不剩几颗,说话嗖嗖漏风,可一样语不惊人死不休。
他说‘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对对,每个人都是造物主!
来来,老爷子,变个棒槌出来给瞧瞧啊……
接着是北方王学门派、楚中王学门派、浙中王学门派相继粉墨登场。亦是家家皆有惊人之语。有人说,我们不需要学习,也不用写文章,只需要坚持入定禅修,就可以‘千言万语皆从心上说来,中和位育之功皆自心上做出’!
最牛逼的一位,甚至提出了‘心亦不用,不思善、不思恶,但看本来面目’!
喂,你是心学啊,连心都不用了,还叫什么心学啊?
还有,‘不思善、不思恶’是人家禅宗的口号,你给人家版权费了吗?
赵昊的吐槽功能就从没像今天这样疯狂运转过……
~~
过午时,七大派最后一个——泰州学派的代表上台。
此人一亮相便不同凡响,别人都是沿着台阶走上去的,他却从台下飞跃而起,潇洒飘逸的落在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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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他头戴斗笠、身穿麻衣、脚踏草鞋,背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就像走错了片场一样,与满院子锦袍貂裘的士大夫格格不入。
“在下江西何心隐,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方才所有人讲的东西,都是垃圾!”
这是我的台词好不好?台下的赵公子哀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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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炮声隆隆,大侠威武!(求月票)
灵济宫人山人海,听众们正为台上的大家之言如痴如醉。
忽然就跳上来这么一位背着剑的老农,对大家说,我不是针对说,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这下谁受得了?还不跟他拼了?
好吧,人家说的是方才所有人讲的东西,都是垃圾。
但那也够呛啊,感情我们大冬天的在地上坐了大半天,嗓子都喊哑了,巴掌都拍中了,叫好一万遍的东西都是垃圾?
不把你怼成垃圾,我们就真成垃圾了!
于是不少人指着台上的老农道:“哪里来的狂徒,你们泰州学派变成养疯狗的了不成?!”
“对,畅所欲言不是由你胡说八道,这里不是你狂犬吠日、哗众取宠的地方!”
“你说别人是垃圾,那你来个不垃圾的啊!”
“我心学得之不易的大好局面,不能让你这种败类破坏了,你必须向我们所有人谢罪!”
那叫何心隐的老农,摘下帽子,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脸,满面讥讽的看着台下气急败坏的众人。
反正每个门派都有一炷香的时间,线香燃尽前,谁也不能把他强拉下去。
~~
台下,听到那人自报家门,赵昊才露出恍然的神情,原来是何心隐啊。
对这位狂侠来说,这才哪到哪啊……
赵昊见一旁的张居正也现出类似的神情,不由暗道,看来张偶像早就跟何大侠打过交道了。
跪在他身后侍奉的于慎思,也终于忍不住小声道:“师父,这人太猛了。”
“你想学他?”赵昊冷笑一声道:“那还不如我现在就捏死你。”
“不敢……”于慎思赶忙缩缩脖子,心中却暗道,若是为弘扬科学,我将来一定不会比他做的差。
~~
司仪赵贞吉虽然不属于泰州学派,但他老师却是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弟子。
赵贞吉虽然平生最厌恶狂放怪诞之人,但总有一分香火情在。只好上台好说歹说劝住了台下众人,然后狠狠瞪一眼何心隐道:
“泰州学派开讲吧,不要再哗众取宠了。”
何心隐也不坐下,便昂然立在台上,俯瞰着脚下满朝诸公,不由讥讽道:“你们有几个是相信心学的?却一个个在这里滥竽充数、冒充信徒,不过是为了捧徐阁老的臭脚吧。”
“哗……”诸位大学士、大小九卿闻言皆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何心隐,你是来捣乱的吗?!”赵贞吉勃然变色,指着他怒道:“你要是再敢胡说一句,非但你,连泰州学派也休想再讲学了!”
“可笑,某说的哪句不是实话?”何心隐转身睥睨着他道:“我心学乃良知之学,讲的是‘无愧于心’、‘贵乎本心’,要是连说实话都不敢,还修他娘的屁心学?!”
“你不要转移话题,先说为何否定其它六家的学说!”赵贞吉用不让别人转移话题的法子,转移话题道。
“因为他们都是在狗放屁!”便听何心隐冷笑连连,一指那江右学派的庐山先生,转而问胡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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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只要人不察觉,这世界就不存在,所以这世界其实都是人心造出来的?”
“对啊,此乃老夫毕生所学,道尽……”胡直便昂然答道。
话没说完,他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何心隐竟抽出宝剑砍向自己的脑袋。
“啊……”众人惊呼声中,胡直吓得急忙双手撑地,用两半腚当腿向后退。
但那剑尖在他鼻尖掠过后,便稳稳悬停下来。
“哎呀……”胡直这才惊叫出声,险些失禁。
“既然世界是你造出的,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直接用你的心,将这剑停下就是。”
何心隐哈哈大笑的收起剑,揶揄道:“或者你闭上眼睛,这把剑不就不存在了吗?”
~~
西配殿中。
‘噗嗤……’李明月被何心隐的话逗笑了。
说实话,之前那些老先生的夸夸其谈,她是一句都没听到。
要不是坐在这里,正好能欣赏赵大哥的侧颜,估计她早就像自家兄长、还有刘嗣德那帮家伙那样,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
直到何心隐登台之后,她才来了精神,小声对一旁聚精会神的张筱菁道:“我觉的他说得最在理……”
张筱菁苦笑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她看来,以自己浅薄的学识和见闻,是无法对这些大家的学说指手画脚的。
“哼!”徐元春却冷哼一声道:“泰州学派就是出疯子的地方,从颜山农到何心隐,还有那个李贽,没有个正常人。”
徐阶是江右学派的,他便以江右学派传人自居,自然对这个当场打脸本门宿儒的狂人,恨之入骨了。
“你要是真恨他,我给你出个主意。”便听兰陵县主笑道。
“哦,愿闻其详?”徐元春闻言大喜,心说县主妹妹果然是向着我的。
“你动动心,把他变没就是了……”却听李明月咯咯笑道。
“……”徐元春登时哭笑不得。
张筱菁悄悄拧一把李明月,小声道:“怎么说也是承了人家的情,留点口德吧。”
但听这意思,她似乎也有类似的看法呢。
~~
讲台上,何心隐将六家逐一批驳的体无完肤,才高声冷笑道:
“阳明公的心学,指的不只是胸膛里那颗心,而是代指整个人!所以‘心是本体’就是‘身是本体’的意思,阳明公是要让晚生后学们行动起来,像他一样齐家治国平天下。每日踏实做事,下真功夫去致良知!”
“而不是像你们这样枯坐参禅、夸夸其谈,那干嘛不出家当和尚去?哦,对了,当和尚就没法当官了。”何心隐的愤世嫉俗,已经刻到了他的骨子里,但他阐述的泰州派学说,却让赵昊神情一振:
“要想致良知,就得真真正正做功夫!怎么做功夫?阳明公说过‘不离日用常行内’,因此百姓日用即是道。所有的功夫应该下在,如何让老百姓穿衣吃饭的问题上!”
“像你们这样空谈高论有个屁用?有这功夫还不如去救济城外的十几万流民。把朝廷的责任丢给个寡妇,我看你们也是想瞎了心!”
何心隐朝着台下狠狠啐一口,然后饶有深意的朝着赵昊所在的方向瞥一眼……估计是在看张相公吧,赵公子如是想道。
“我的话说完了,再见!”
说完,何心隐跃下讲台,大步流星而去。
满场皆寂,竟无人阻拦。
ps.第五更,7700加更。灵济宫这段极重要,要想写的好玩又把道理讲通,就极为难写了。尤其官居一品写过一次灵济宫,必须要写出不一样的东西来才行。这对每日码字超过一万的人来说,简直要了亲命。写完发完已经凌晨2点半了,又创记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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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赵公子上来啦!
西华门城门楼上。
隆庆皇帝居然还在望远。
只不过他已经坐在把红檀木交椅上,全身上下用厚厚的皮裘裹起来,里头还揣了好几个汤婆子。
一个小太监跪在他身前,双手托举着那柄望远镜,一晃都不敢晃。
隆庆把眼睛凑在目镜上,啧啧有声的对滕祥笑道:
“好像有大乐子,刚才上去的那个老农,居然拿剑砍人呢。”
“啊?”滕祥吃惊道:“出人命了?”
“那倒没有,吓唬人的。”隆庆幸灾乐祸,乐不可支道:“朕还以为心学都是光说不练的呢,没想到也有练家子……”
“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能当上天下第一太监,滕公公可谓捧哏的皇后了。
“朕倒是想听听他说的啥。”受高师傅影响,隆庆对心学很不感冒,这还是他头一次希望能够音画同步。
“东厂有人在现场做记录呢,老奴这就催催冯保,让他尽快给万岁送过来。”滕祥忙恭声道。
“嗯。”隆庆应一声,继续津津有味的窥视道:“那老农下去了,好像把他们都气得不轻,没一个拊掌喝彩的呢。嚯,他从徐阁老身边走过去,看都没看元辅一眼呢……”
~~
灵济宫。
徐阶的脸被何心隐经过时,荡起的袍角抽了一下,从内到外火辣辣的疼。
这狂徒哪是在打六大派的脸?分明就是抽他徐阁老的嘴巴子啊!
可徐阶偏偏还不能把他怎么样。
因为徐阁老亲笔题写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百家争鸣、包罗万象’的大字,就镌刻在这灵济宫的影壁上。
就算要搞姓何的,也得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一旁的徐璠见父亲脸色很不好看,赶忙朝赵司仪递个眼色,让他赶紧进下一环节,转移下大伙儿的注意力。
赵贞吉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按照大会流程,请阳明公的亲传弟子上台点评。
台下众人也纷纷松口气,互相尬笑道,终于可以听听正宗的心学原教旨,冲一冲被那狂徒污染的耳朵。
在他们热烈的拊掌声中,便见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翩然走上台来。
“呃……”观众们不由一滞,这是哪位大佬的书童吧,怎么自个跑上来了?
~~
西华门上。看到那少年,隆庆皇帝也是目瞪口呆,不由失笑道:“不知道那孩子,要给徐阁老讲点什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告诉冯保,尽快把记录拿给朕。”得寸进尺的隆庆皇帝,终于嫌弃望远镜不带声儿了。
“是,万岁。”滕祥忙恭声应下。
~~
灵济宫西配殿。
看到赵昊上台,徐元春的嘴巴可以塞个鸵鸟蛋了。
他使劲揉着眼睛,不断睁眼闭眼。仿佛真要试试,能不能将那混账小子变没一般……
李明月却登时就激动了,按着李承恩的脑袋,就从桌后跃到了桌前。
李承恩睡得正香呢,冷不防脑袋便被啪的一声,拍在了桌面上。疼得他登时就火了:“谁?!”
“快来看,大哥上台了!”李明月朝他和张筱菁直招手,恨不得冲出殿去给赵昊喝彩。
李承恩见没法跟罪魁祸首理论,便揉着腮帮子起身越过桌子,走过去好奇的探头道:
“咦,怎么大哥还要来一段?”
张筱菁也好奇的乖乖绕过桌子,走到李明月身旁,与她并肩仰望台上的赵昊。心中难免替自己的偶像、闺蜜的心上人捏把汗道:
“这个节骨眼儿上去,赵公子一个说不好,怕是会被当成出气筒的。”
“不可能的,我大哥又不是我哥,他,他本事……”兰陵县主想要用个牛逼的辞藻来形容下赵昊,奈何读书太少,还是只能用老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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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着呢!”
“这是什么场合?下面坐的都是什么人?”徐公子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也走到配殿门口,语气酸酸道:
“他就是从娘肚子里开始念书,也没有班门弄斧的本事。”
说着,脑补能力强大的徐公子,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道:“当是看气氛被何狂搞坏,便让个孩子上去插科打诨一下,给大伙放松下情绪。”
于是在短促欢快的短笛声中,徐公子仿佛看到赵昊,先拿块青砖拍在脑门上。然后从屁股后面拔出一柄宝剑,朝台下观众团团作揖道,来来,我给大家吞个剑……
“哼……”气得李明月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去。
这下就连刘嗣德几个都看不下去,小声对昏了头的徐公子道:“没看见给他点上香了吗……”
徐公子便闭上眼,嗯,没看见就是没有。
~~
“他怎么会是阳明公的学生呢?阳明公都去世快四十载了!”
“就是,嘉靖七年,怕连他爹都没出生吧?”
面对台下观众纷纷的质疑声,赵贞吉忙高声解释道:
“诸位稍安勿躁,这位年轻人,乃阳明公关门弟子,余姚赵元朴的堂弟。”
台下的聒噪声这才小了下来,但还是难免有人烦言,虽然是赵锦的弟弟,但这弟弟也太小了。上台干啥,卖萌吗?
“诸位不要小看这位少年,他已经是大名满金陵了。”
便听赵贞吉卖力的介绍道:“王弇州点评并推荐的《初见集》,相信在场不少人看过吧?”
“当然看过,诗写的极好呢,词更是杨升庵之后第一人了。”观众便大声议论着:“对了,作者也姓赵呢,莫非那小赵公子……”
“不错,这位正是小赵公子本人。”赵贞吉用一种看自家后辈的慈祥眼神望着赵昊,已经浑没了方才七窍生烟的样子。
“哇,小赵公子这么年轻?”观众们纷纷惊叹起来,不由刮目相看道:“以为怎么也得三四十岁呢……”
“真是人不可貌相!”果然是人的名、树的影,不管看没看过《初见集》的,听旁人这样交口称赞之后,便不由自主收起了对赵昊的轻视之心。
徐公子见状淡淡一笑,侧身对父亲耳语道:“这是安排好的,这样待会儿父亲和他往诗上引时,显得自然点。”
徐阁老微微颔首,恢复了上位者的笑容,只是右边脸,还是火辣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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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你对这世界一无所知
灵济宫,讲台上。
赵贞吉帮赵昊扎好场子,又借着替他点香的机会,小声嘱咐道:“简短截说,多留点时间和徐阁老唱和。”
见赵昊乖巧的点点头,赵贞吉这才放心的下台去了。
也不知是都姓赵,还是这孩子长得太俊的缘故,赵贞吉对赵昊的印象很不错,相信这乖宝宝会好生配合表演的。
于是满场皆寂。
所有人都看着赵昊,想听听这位小诗人,会不会像传说的那样才华横溢……
赵昊端坐蒲团上,缓缓环视场中。
只见黑压压五千人齐刷刷望着自己,给人压迫感还是很强的。
‘都是白菜,一堆白菜……’赵昊默念几句‘师之法诀’,然后才清清嗓子,对众人笑道:
“在下休宁赵昊,此番替家兄登台,心中着实惶恐。本来家兄已经给我写好讲稿,让我照本宣科,可惜在下记性不好,怎么都背不过……”
台下一众长者,闻言露出宠溺的微笑。所有人都不相信赵昊说的是实话。
也是,要在这么重要的场合讲话,就是记性不好,也会多看几天稿子,死记硬背下来的。
徐阁老也淡淡一笑道:“这孩子还挺有趣。”
“那自然,他是看气氛太差,耍宝呢。”徐璠也小声笑道:“反正他年纪小,说错话也只是博君一笑。”
徐阶微微颔首。
~~
高台上,赵昊手搭在小机上,按捺住紧张的心情,接着对众人微笑道:
“便说一下我个人的一点见解吧。”
“愿闻其详。”台下众人七嘴八舌的迎合,气氛轻松活泼。
“我觉得,方才那位何大叔说的不对……”便听赵昊笑呵呵说道。
“当然不对了。”众人便笑道:“看看,连个十七八岁的孩子都能听出,何某人言论之荒谬!”
吴时来也松口气,心说好歹这小子没乱说话。
“那你说说,他错在哪里呢?”便有人凑趣问道。
“阳明公说得很清楚,心学的终极目的是致良知。而有良知的,只能是自己的心,而不是自己的身体。”
赵昊虽然很想告诉他们,其实良知应该在脑子里,而不是心里。但为了避免把话题带偏,他也只能将就了。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前提,由此推导出来的结论,自然也不值一哂。”
“对,说的太好了!”赵昊明明只是浅显之言,却因为是反对何心隐的,便赢得了满堂喝彩。“小子继续点评!”
“所以庐山先生、查前辈的学说,至少比何大叔更贴近阳明公的本意,因为他们在阐述的自己的心。人家心里爱怎么想怎么想,他何大叔管得着吗?”
“不错……”众人哄笑声中,庐山先生胡直脸上的铁青稍褪,虽然这孩子的话听着有点怪怪的,但终究是在替他找回场子。
“何大叔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在我看来,他是搞错了心学的用法。”赵昊越发收放自如,神态舒展的笑道:
“这就好比,人家明明是个男的,你强人锁男,非要人家生孩子,费多少力气也白搭啊。”
“哈哈哈……”听众们的笑声愈发响亮,纷纷小声道,这小赵公子不说学养,单单这份口才,将来也必成名牌讲师啊。
“不错,什么‘百姓日用既是道’,简直一派胡言。我阳明心学何等高雅、大气、上档次?怎么能跟老百姓扯上关系呢!”许多人深以为然的附和起来。
“这几位大哥说的太对了!心学本就是一门,用来审视自己的内心,修炼自己的心灵,让内在心灵与外部世界达成和解的‘为己之学’啊。”
赵老师彻底进入状态,跟台下观众愉快互动道:“何大叔却非要将这门为己之学,改造成为人之学,是不是太可笑了?”
“可不是嘛!”众人大笑着点头。
“既然是为己之学,那我的心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哪怕我把自己想象成整个宇宙呢,你管得着我吗?只要我没有付诸行动,你就不能因为我心里的念头审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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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说的好!”听众们纷纷喝彩,掌声雷动,居然比超过方才任何一次讲学,甚至包括徐阁老的……
这就是互动的魅力啊,所以我爱本章说。
~~
西配殿,小县主也拼命的鼓掌,把一双手都拍红了。
“好,说的太好了!”
“妹妹,你听懂了吗?”李承恩挠挠头,小声问道。
“当然听懂了!”小县主仰着头,一副自己已经掌握了基本法的样子,娇声道:“我大哥说是,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不用等别人先喜欢我……”
“哦,是这样吗?”李承恩露出佩服的神情道:“大哥就是大哥啊,真敢说!”
把个张筱菁兄妹听得两脑门黑线,这都哪跟哪啊这?
徐元春却心中一喜,暗道,听县主这意思,她和姓赵的小子还没什么关系呢……
而且她还暗恋者某人。莫非,莫非……
徐公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笑得口水都要下来了。
~~
台下,徐阁老微微蹙眉,感到赵昊这番言论有些不妥。
但转念一想,他还是个孩子,看问题难免片面幼稚,能有这份维护王学的心,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大不了,待会儿互动的时候,老夫提点他几句,给他纠纠偏便是。
与徐阁老隔着五六个人的张居正,却头一次正视起这个小邻座来。
以张相公超人的智慧,焉能听不出,赵昊虽然处处替心学辩护,却似乎在步步设置牢笼,试图想将这头洪水猛兽困住一般。
只是,哪有那么容易……
张居正暗叹一声,旋即又暗暗自嘲笑道,这与敬修差不多大的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复杂的想法?
是不谷思之若狂,听什么都像是在限制心学吧?
嗯,八成是凑巧了。
不过倒是个思路……
张居正如是想来,便凝神去听赵昊的发言。
~~
赵昊已经将全场气氛调动起来,无需设托,便有人大声发问道:“小先生的意思是‘学者为己,终至于成物’吗?”
这句话是程颐用来注解《论语》中,‘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
简单说来,就是孔子认为,古代的学者,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现在的学者却是为了出名,让人知道自己。’
说白了,就是孔夫子厚古薄今的毛病又犯了,随口吐槽了一句人心不古。
鉴于孔子说的都是对的,程颐便对此注解说,学者只有专注提高自身,最终才能参透这个世界的道理。
理学和心学本都是儒家一脉,这种内外观自然是一脉相承的,所谓‘修齐而后治平’,也是滥觞于此。
在所有人看来,赵昊的回答毫无悬念,因为这问题根本就不是刁难,而是捧哏罢了。
谁知,这少年却缓缓摇头,语出惊人道:
“不是,你内心整的再明白,依然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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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阳明公也是
“你内心整的再明白,依然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那少年一句话,让原本热烈又和谐的气氛,忽然就凝滞了不少。
听众们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有人笑问道:“小先生是说我们学问不到家吧……”
“不,你即便是学到阳明公的程度,依然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却听赵昊朗声一笑,来了段贯口道:
“你们不知道太阳为何会发光发热?日月星辰为何运转不息?为什么月有阴晴圆缺?为什么星星会眨眼?为什么雷声总在闪电后?为什么雨后会看到彩虹?为什么会有银河……为什么你们所有人,什么都不知道?”
赵昊一口气问了一大串为什么?回答他的却是满场皆寂,针落可闻……
赵公子心中暗叹一声,短暂的蜜月期就这样结束了。
于是他也就撕掉了温情脉脉的面上,不再藏着掖着道:
“你们不必难过,因为这些问题阳明公也不知道。不信请问二位老先生,我说的对不对?”
他清澈明亮的目光,落在了绪山先生钱德洪,和龙溪先生王畿身上。
两位德高望重的耋老,结结巴巴了半晌,前者方呵斥道:
“小辈,休要妄议祖师,吾师学臻天人,自然无所不知!”
“不错,老师不说,只是他不屑谈及这些琐碎。”后者也补充道。
“哈哈哈,我说的可都是天上的问题啊!天若琐碎,这人间的问题岂不更加不值一提?”
赵昊仰头大笑一阵,然后扶着小机缓缓直起身,微笑扫一眼二位耋老和台下众人,方一字一顿道:
“另外,我不是王学门徒,我的门派唤作科学!”
“科学!科学!!”
台下响起两声突兀的喊声。
那是于慎思被师父煽动的热血沸腾,闻言再也忍不住,振臂高呼起来。
赵昊无奈的白一眼五弟子,万分庆幸这厮,没一激动,喊出‘科学万岁’来……
这两声自然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于慎思便激动的昂起头,大声宣布道:“科学是我师父创立的!”
“你师父?”
“那就是我们的师父啊!”于慎思指着台上的赵昊,满脸的骄傲。
赵昊再度万分庆幸,只带了这厮一个,而没有把葫芦娃都带来。
不然,非要上演大型猴戏不可。
~~
西配殿。
“科学……”小县主双手捧腮、目眩神迷道:“我以后就是科学门的人了。”
张筱菁也顾不上取笑闺蜜,只出神的看着台上的少年,搞不清他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开宗立说。
她家学渊源,博览群书,自然知道从古至今,都没有一门叫‘科学’的学问。
“哈哈哈哈,闹了半天,原来是个不自量力、哗众取宠之辈……”
原本徐公子都要被赵老师的讲台魅力搞自卑了。
直到此刻,他才得以如释重负,夸张的大笑道:“科学、科学,亏他敢说得出口,真是无知无畏啊……”
话没说完,他的小腿肚子便吃了不轻的一脚。
疼得徐公子抱腿直跳,却又丝毫不敢发作。因为踢他的是李明月。
“凭你也敢笑话我大哥?”只见小县主凤目圆睁道:
“以前没有又怎样?今日这世上,便又多了一门科学!”
说完,她便气冲冲迈出门槛,不想跟这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待在一个屋檐下。
张筱菁赶忙追出去,两位哥哥自然也紧紧跟上。
临出门前,李承恩一脸无语的指了指徐公子,憋出俩字道:“活该!”
徐公子无助的扶着门框,看着决然远去的心上人,凄凉的马头琴由心底响起。
绿绿的草原,青青的牧场,心爱的姑娘骑着大青马远去,消失在黛色的山峦下。
谪仙一去不复返,怅望青山空翠微啊……
~~
可光李明月向着赵昊没用。
讲台下,还有那么多听众,都跟徐公子持一样观点呢。
“科学是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原来你不是我们心学的人,那还在台上装什么大尾巴狼?”
“快下来,臭小子!”
台下听众纷纷倒戈,门户之见果然甚于内部矛盾。
赵昊却冷笑着一指那墙上的四句话道:“有帮忙念念那十六个字的吗?”
一众心学门徒自然不会开口。可赵公子带于慎思来,不就是防止到时候无人捧哏的尴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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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听五弟子用山东腔扯着嗓子吼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百家争鸣、包罗万象!”
场中的聒噪声登时小了大半。
灵济宫从没规定,只有心学才能登台讲学;灵济宫却有规定,上台者可讲完一炷香。
在香灭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断。
规矩就是规矩,没有规矩,何成方圆?
君不见方才何心隐那般肆无忌惮,心学门人也既没把他赶下台,也没用聒噪声干扰他讲学。
这份宝贵的包容性,是心学的可爱之处。要是换了‘外儒内法’理学,早就把赵昊斥为异端,用砖头把他砸下来了。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赵昊要不是知道心学的包容性强,也不敢跑到人家地头上撒野。
现在那线香才烧了一半,不管众人愿不愿意,也只能听赵昊讲下去。
“我方才说阳明先生不懂那些身外的事情,并非是对先生不敬。相反,我最敬佩的先贤便是阳明公!我最欣赏的学说,便是心学!”
赵老师打完巴掌之后,自然要再给俩甜枣吃吃。像何心隐似的一味的讽刺挖苦,那叫干仗,不叫讲学。
果然,众人闻言面色稍霁,纷纷道:“小子,你替阳明公说话,我们也很感谢。但你不能为了宣扬自己的那套,踩我们心学上位啊!”
赵昊心说,果然让人家看出来了。可他面上却绝对不会承认,反而正色道:
“阳明公讲‘贵乎本心’,我是十分赞同的。所以我有什么说什么,相信诸位不管认可与否,都会包容的。”
说着他双手向前一摊,用无比尊敬的语气道:“因为你们可是心学啊!”
“嗯,你讲……”所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想到这小子帮他们骂了何心隐,众人便觉着让他姑妄说之、我们姑且听之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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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赵公子和他的学说人畜无害
“之前,本人说到,心学是专注于自身的‘己之学’,而我科学便是专注于世间万物的‘外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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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台上,微风吹拂着赵昊的衣袂,让他显得愈发飘逸俊俏。他便用那极具煽动力的语言,高声给众人洗脑……哦不,宣讲道:
“所以心学与科学非但不冲突,反而可以和谐共存,甚至互补共荣。”
“因为我科学关注的领域,与心学完全不同。就好比这世上有人种地,有人打铁一样。铁打的再响,不会影响到农夫的庄稼。庄稼种得再好,也不会影响到铁水的温度。相反,没有铁匠制造农具,庄稼就会歉收;没有农民种粮食,铁匠也会饿死。我们的关系就像这铁匠和农夫,截然不同,却又缺一不可啊!”
“……”这下台下众人虽然觉得他太拔高自己,但终究给足了心学的面子,也没了那么大火气。
“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对立,完全可以并行不悖,互敬互爱。就像是白天和黑夜,共同组成了完整的一天。只有烈日当空,万物会干枯而死;只有黑夜漫漫,万物同样会枯萎而死。”
不错,这还是赵公子在拔高科学……一门刚刚问世的小玩意,处处跟心学相提并论,自然会惹得那些心思通透的心学门人不快。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赵昊这还是故意委屈了科学呢。
因为和科学相对的范畴是哲学。心学和理学都是哲学一支,而且他们的源头儒家也是哲学一脉。
所以真正能跟科学对等的,应该是法、儒、墨所有东方哲学,加西方哲学,加不同文明圈不同国度不同学派的哲学的总和。
因为至少在这个年代,所有哲学都是先验的,也就是无法绝对证明对错的……你信就是对的,不信就不跟你扯淡。
所以任何一门哲学都无法说服另一门哲学,因此无法将其绝对的归纳总结,只能枚举堆在一起。
而科学却是经验的。
经过试验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所以只会分为并不矛盾的不同领域。却不会像哲学那样,就同一问题,产生诸多矛盾的学说。
经验的当然比先验的,更容易证明自己的正确性。所以随着日后科技发展,科学的地盘越来越大,哲学却越来越小众。
其实当日后科学发展出心理学、神经科学的分支后,哲学家发现他们连‘心灵’,这块最后的阵地都要守不住了。
因为之前认为需要通过‘内观’,才能连接到的‘内心世界’,被证明其实是通过神经与大脑相连的。
甚至可以通过科学的方法去治疗心理的疾病……
但在如今的大明,哲学一统天下,科学还是小种子的时候,赵昊不敢这么说。
他现在要做的,是从哲学一统内外的领域中,偷到一块地盘。怎敢奢望一下子就把江山夺过来?
何况他所说也并非权宜之言。
他是真的认为,哲学负责人的内在,科学负责哲学以外的一切。有哲学的内在束缚和指导,科学才不会跑偏,不会让人类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
几上的线香,已经只剩三分之一不到了。
到目前为止,赵昊的时间都用在了强调科学不妨碍哲学,而是哲学的有益补充上。
但这绝对不是浪费时间,而是明智的决定——只有给科学披上人畜无害的外衣,才能最大限度减少哲学对它的敌意,让它度过虚弱的幼年期。
此乃赵昊过去两天反复思考的结果。还真当赵公子都在躺尸啊?
当然更要感谢海公那番死缠烂打……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期内,‘科学’是被视为哲学的一个分支——‘自然哲学’的。
如果将科学视为哲学一支的话,那样就要陷入‘形而下’打‘形而上’的困境中——你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把道理说尽,证据摆在对方眼前,可人家就是不接受。徒呼奈何,你咬我呀?
如果不是跟海瑞的连番辩论,赵昊不会意识到,在哲学领域根本就无法分出胜负。
所以他才会同意王武阳将本门定义为‘科学’,并且放弃了让科学抱大腿的终南捷径。
从一开始就不依附于儒、墨、法任何一家,由此狡猾的将科学从哲学范畴抽离出来。
是的,赵公子可以没节操的抱大腿;但科学要有节操,不能抱大腿。
为的就是要让心学和理学的门人相信,科学只是一种莫得感情的知识。
你是鸡来我是狗,咱们不是同类。你打你的鸣,我看我的门,互相不干涉。
至少要在最初这段时间,要让人家相信。
至于以后嘛,嘿嘿,呵呵,哈哈……
那就不是本公子能控制得了。
~~
见总算将大众的敌意消弭掉,赵昊这才抓紧最后的时间,宣讲起本门要义来!
“科学者,指的是分科而学也。我们不追求唯一真理,而是将这个世界细化分类成不同学科——如天文、地理、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等。然后通过对每个不同类别的研究探索,不断完善对世界的认识。我们的目标是,渐渐形成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来揭示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
“所以科学是一门探索自然规律的学问,是我们人探索研究宇宙万物变化规律的知识体系的总称……”
随着赵昊条理清晰、简单精确的宣讲,台下众人的轻视之色尽去。
任谁都能听出,这所谓科学,并非一个十五岁少年一时兴趣的游戏之作,而是有着缜密的体系与逻辑,完善而成熟的学问。
在场的毕竟还是醉心学术之辈居多,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对能否通过心学,认识这个世界感到迷茫。
尤其是如今各家学说‘重本心’,‘轻功夫’。许多有脑子的心学门人,自然难免要在心中画一个问号——这样夸夸其谈,枯坐参禅,难道真能有朝一日领悟大道,参透世界本质吗?
而且赵昊故意将科学的研究方法,往朱熹的‘格物致知’上蹭,同样是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但最终却又不强求唯一真理。
这样既避免了心学的无所事事,又解脱了理学的桎梏压抑。让许多人不由眼前一亮,感觉似乎找到了一条新的道路……
~~
李明月站在人群外,静静看赵昊在台上潇洒自若的,宣讲着科学的奥义。
她虽然听不太懂什么叫‘可检验解释’、什么叫‘结果可重现’,却能明白的感受到,赵昊那强大的讲台魅力;清晰的察觉到,台下那些年龄远大于他的读书人,从最开始的讥讽不屑,渐渐转变为了尊重和好奇。
这让李明月简直心都要化了,她悄悄掐一把闺蜜的手心,小声在张筱菁耳边说道:
“现在我不只是有点喜欢了,我喜欢上他很多了!”
“嗯。”张筱菁微笑着点点头。
多年以后,她还能记得,那天过午的阳光灿烂和煦,给赵昊身上镀了一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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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偶像
灵济宫广场上。
听完赵昊的讲学,竟当场就有不少人提问开了。
“那请问小先生,这科学不求唯一,那岂不永远都研究不到尽头?”
“对的,科学无止境。但科学的好处是,所有的理论和结果,都是经过实证的,绝对正确的。所以后人不需要重复前人的研究,在前人的基础上继续深入下去即可。”
“那样到最后,岂不是流于细碎繁琐?”
“有这种危险。但那已经是对事物的认识,到了细微毫厘,肉眼不可察的阶段。”赵昊毫不讳言的坦诚,又赢得了不少的好感。
“其实单单想认识这个世界,不需要钻研到那么细微的程度。你只需要知道一些很简单的自然规律,对世界的认识马上就会深入一层。如果感到无法继续深入研究,那就把困难的留给别人,只要别人能研究出来,你也就会得到同样的认识。所以科学是一门靠大家的力量,不断进步的学问……”
“但先入门者占便宜是一定的,把简单的研究完了,困难的留给后来人。后来人想取得跟前人一样的成就,当然要困难加倍了。不过谁让他们来晚了呢?”
“哈哈哈……”众人不由一阵欢笑声。“听这意思,小先生也有很多门类未通啊。”
“科学之大,涵盖心灵之外的天地万物。各门各类,我都只略懂一点皮毛,不过我掌握了科学的研究方法,可以指导弟子在不同领域研究下去。”
只见赵昊愈发挥洒自如,愈有大家风范道:“尔等若有志于学,我可将你们领进科学之门,因材施教,相信你们只要在适合的学科中钻研个两三年,就能超过我这个引路人……”
~~
“哈……”
赵昊这话,又狠狠刷了一番好感。
因为在中国,素来都是师父非要强于弟子才行的。就算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弟子也绝对不敢妄称与师父比肩,遑论凌驾于师父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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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却公然表示,不介意甚至欢迎弟子超过自己。
仅这份胸怀就已经赢了所有人……
不少人心中升腾起一个念头,‘反正心学和科学又不是一个范畴,跟他学学科学没坏处,说不定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呢。’
若非他实在太年轻,大家还不摸底,且要顾忌徐阁老颜面的缘故,怕是当场就有不少人要拜他为师了。
但许多人都在四下打听赵昊的地址,想要改日登门拜访了。
这份对科学的好奇与不排斥,大大超出了赵昊的预期。
让他不由感叹,大明的读书人,确实是灵性,悟性高,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强。
也不枉本公子过去一年,煞费苦心的寻找这条破局之道……
~~
赵公子在那里高兴了,台下的徐阁老脸色却不好看了。
先让姓何老农的一搅合,然后让这姓赵的小子一带偏,谁还记得今天是心学盛会,是王门七派争夺心学正统的大比武?
老夫消耗自己的影响力,辛辛苦苦扎起台子,就是给你们一老一少唱戏用的吗?
一旁的徐璠发现父亲脸色比方才还难看,赶忙朝赵贞吉使个眼色。
谁知连赵老夫子都听入神了……他就是迷茫的心学门人之一啊!
虽然老夫子不至于想要改弦更张,但听到赵昊关于科学的那些,让人眼前一亮的言论。还是让赵贞吉认真的思考起来,自己是不是给心学强加了,它不该承担的一些任务?
徐璠只好示意身后的下人,过去提醒他。
赵贞吉这才如梦方醒,赶紧上台道:“时间已经到了,感谢小赵公子的讲学。”
然后便打住话头望向徐璠。
赵昊知道,表演的时刻到了。
他已经摆正了心态,不再抗拒这番谄媚,乃至那一拜。
对方在利用他的同时,他也在算计着的对方。
倘若在抛出科学之后,能得徐阁老夸赞几句,与他唱和一番。
在心学门人眼里,可不就代表着,徐阁老对科学的认可吗?
这对科学名声的加成将是巨大的。同时也不用再担心,有人会对他老爹和徒弟们打击报复了……
嗯,本公子不是为自己抱大腿。而是为了给科学遮风挡雨,舔的光荣,跪的帅气!
于是赵昊稳稳坐在那里,暗暗活动着面部的肌肉,等待着老元辅的垂幸……
~~
赵贞吉看着徐璠,徐璠也看着自己的父亲,等待他开始表演。
谁知,徐阁老却安坐如山,脸上一丝表情都欠奉。
“父亲……”徐璠只好低声提醒一句。
却见徐阶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徐璠便知道,父亲改主意了。
虽然没参透老父的深意,他赶忙朝着赵贞吉摇了摇头,示意他这轱辘掐了,进下一环节。
赵贞吉嘴角抽动一下。他宦海浮沉多年,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说明徐阁老不喜欢‘小本家’或者‘科学’,抑或两者都不喜欢。
而徐阁老虽然眼前不会发作,但一定会在日后某个时候,于闲谈中无意带出他的态度。
不必再多说什么,很快便有无数人逢迎上意,争相去踩这位才华横溢的小本家,轻易便能毁掉他的前途……
甚至连赵锦都会受到牵连。
大明朝的士大夫,有爱护晚生才俊的传统,何况赵贞吉还很欣赏这小本家的学说,便硬着头皮强笑道:“小赵公子的精彩讲学,不乏真知灼见、让人耳目一新。不简单,不简单……”
可他不过一个礼部侍郎掌翰林院事,又能给这孩子什么庇护呢?
赵贞吉自嘲的笑笑,嘶声对赵昊道:“请先下去休息吧。”
~~
吴时来坐在第三排,自然看不到赵贞吉和小阁老的一番眼神交流,但当他听到赵司仪这话时,眼前登时黑了一下。
坏了,坏了。自己害了贤侄……
~~
台上的赵昊自然也意识到,老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了。
他心里咯噔一声,不禁暗暗自嘲。我把用科学抢占心学地盘的念头,精心包装、层层隐藏,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的。
谁知瞒过了绝大多数人,却逃不过徐华亭的那双眼……
不愧是连严嵩父子都能斗倒的一代名相啊。
一眼就看出我动机不纯,科学对心学乃至儒家天下的威胁了……
坏了,继得罪高新郑后,又把徐阁老得罪了。
难道我老赵家,与首相犯冲?
幸好有娘在。
回头就把老爹打晕了献给娘……
从讲台下来,走向自己座位时,赵昊心里划过无数个念头。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回蒲团上的。
~~
谁知就在此时,便听耳边响起一个自带低音炮的威严声音道:
“这位小友,不谷对你的科学颇感兴趣。不如改日请到大纱帽胡同,听你好生分说一番。”
赵昊登时愣在那里。
低音炮本来就穿透力十足,张居正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周围起码三排几十人都听到了他这句话。
高官显贵们全都惊呆了,大纱帽胡同虽然名字不太好听,但确实是张相公的府邸所在。
张相公可是素来‘独引相体、无所延纳’的啊!自他拜相以来,满朝公卿还没一个,捞着到他府上拜访呢……
张居正对周遭的议论之声置若罔闻,甚至看都没看赵昊一眼,依然目视前方道:
“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太方便了!”赵昊激动的眼泪差点下来。
娘,这次不用麻烦你了,我偶像替我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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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冬日彩虹
灵济宫。
接下来,便是计划中的压台大戏,绪山先生和龙溪先生二位王学耋老联袂上台点评……
其实最初的安排是,请三人一起上台的。但两位老先生嫌赵昊太年轻,心里是拒绝,所以就让小赵公子先上去了。
两位老先生本来的思路是,先以鼓励各门为主,然后指摘一下他们学艺不精的地方。
再重点吹嘘……哦不,讲述一下当年在阳明公身边学习时,是何等的幸运、幸福。
最后着重强调大家对阳明公的学问体会还不深,还需要进一步体会他老人家的一言一行,从中必有所悟。
为此他们特意带来了五千册钱德洪版的《传习录》,以及记载着他们在先生身边所见所闻所悟的五千册《绪山会语》,并五千册《龙溪全集》以飨大家。
三本都买可以打八八折哦……
可是,让那何心隐和赵昊这一闹……尤其是赵昊,居然敢公然说阳明公对这世界一无所知……这简直比掘了两位老先生祖坟,还让他们难受!
那是砸他们饭碗啊!
于是两人也顾不上卖书了,上台后先把何心隐狠批了一通,然后便将矛头对准了赵昊,准备将这小子批倒批臭!把科学踩在脚下,令其永无翻身之日……
然而,当两人真准备开炮时,却错愕的发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两位学识渊博,口若悬河的老先生,心里居然一片空白,居然不知该从何批起……就像考高数时的你。
因为赵昊有言在先,科学和心学不是一国的,人家只关注具体、现实的东西,不涉及内在心灵层面。偏生心学都是心灵层面的东西,拿他们那套理论去评论科学,岂不是鸡同鸭讲?
二位耋老憋了半天,终于才重新组织起语言来,便你一言我一句道:
“世上一切皆由心起,你不经内心,怎么能行研究外界的事情?”
“不错,你这是故意投机取巧。年轻人,太急功近利了。”
“二位老丈教训的是,小子还需好生学习心学。”赵昊便一脸乖巧的受教道。
见他态度还算老实,两人又拿出《传习录》等三册书,板着脸道:“拿回去好好看看,吾师学究天人,岂是你个小辈可以妄议的?”
“好,小子一定好好学习。”赵昊还是一脸幸福的笑容,那笑容里散发着金钱的味道:“我想各买一万册,以后但凡门下弟子人手一套。”
“呃,只能匀你五千册……”
这让二位耋老感到心气平顺了不少,心说年轻人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殊不知,人家赵昊是因为偶像为自己出头,才乐得合不拢嘴……
反正今天本公子已经达到目的人,让天下人知道有科学一门的存在,并没有被喊打喊杀,这就足够足够了。
而且赵昊也不是唯科学论,只是目前大明最需要科学而已,没必要让人家贬低两句就火冒三丈。
~~
等到二位耋老买完书,本日的讲学就算结束了。
待到徐阁老和诸位公卿大臣离去后,早就被冻成狗的诸位观众,也纷纷起身往外走。
赵昊不出所料,被大群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向他请教起那些问题来。
“请问小赵公子,你的科学怎么解释日月星辰运转不息?”
“小赵公子,为什么雨后会看到彩虹?”
“你们科学怎么看月有阴晴圆缺?”
“不是我的科学,是所有人的科学。”赵昊一边在高武和于慎思的保护下,艰难的往外行去,一边回头对众人笑道:
“这些现象背后,都是有明确的科学道理的,而且不能光靠嘴说,还得用科学实验阐明。所以诸位若有兴趣,回头可以去春松胡同,现场演示给你们看……”
话音未落,却听前头灵济宫山门外,响起阵阵惊呼声。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道美丽的彩虹,挂在灵济宫牌坊之上,七彩斑斓,如梦似幻。
“不是夏天才有彩虹吗?现在可是正月里啊?”
“是啊,不过可真漂亮……”
“那是人造出来的。”赵昊淡淡说一句,心里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不过这会儿,大伙儿光忙着看热闹,都顾不上他了。便一窝蜂朝着牌坊涌去。
牌坊下早就是人山人海而来,众人只见三个年轻人迎着刺目的夕阳,卖力操着一具灭火用的水龙车,将水柱喷洒向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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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水柱喷洒起两丈多高,被寒风吹散成漫天的水雾,那道七彩的虹便于水雾中诞生,闪亮众人的眼睛。
水龙车旁,还有另两个年轻人,打着‘科学演示彩虹成因’的条幅,向走出灵济宫的心学门人,彰示此乃科学的产物。
那些心学门人,还对赵昊的宣讲记忆犹新呢,由此便想到他那句‘你们不知道雨后会看到彩虹……’
显然,科学门人证明了,他们知道彩虹的成因。
看来这科学,还真有点门道呢……
于是不少人,接过他们散发的《自然小识》和《几何初窥》,准备拿回去研究一下。
~~
“哇,好漂亮啊!”已经先一步上车远去的李明月听到动静,掀开车帘,探头望向那道彩虹,激动的大呼小叫起来。
车厢里,张筱菁唯恐被父亲发现,只瞥一眼那彩虹便收回了目光。然后打开刚领到手的那两本小册子,仔细的研究起来这门,能让父亲大人都感兴趣的学问。
~~
西华门城楼上,隆庆皇帝站直了身子,不用靠望远镜,便能看见那道漂亮的彩虹。
“看来那小子没吹牛啊。”他的手里,已经拿到冯保送来的赵昊讲学记录。
在赵昊下台的同时,便有东厂的人冲出灵济宫,快马加鞭送过来了。
“确实挺有意思的。”冯保在奉给皇帝前,自然已经快速浏览过上头的内容,不然怎么捧哏呢?
“没想到那小子小小年纪,就敢开宗立派,只是这科学求外理不修己心,怕是落于旁门了。”
“不修心好哇,整天听他们讲心性,朕都脑壳痛。”见那水雾散去,彩虹消失,隆庆皇帝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在滕祥和冯保的搀扶下,缓缓走下楼梯。
他忽然心血来潮道:“不如开春的经筵日讲,让他来一场吧?”
“呃……”冯保差点一头从楼梯上栽下去,哭笑不得道:“陛下,那是国家讲经论史的地方,让这种毛孩子混进去讲野狐禅,是要留下笑柄的。”
“徐阁老肯定不会同意的。”滕祥也从旁阴测测道。
“算啦,朕也只是随口一说。”一听到徐阶的名字,隆庆皇帝便露出恹恹的神情,那五千人同时向首辅俯身的场面,压得年轻的皇帝,有点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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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李博士爱科学
赵昊出来时,几个徒弟已经喷完了水,发完了书,正准备逃之夭夭呢。
“给我站住!”赵昊喝一声,四阳和赵士祯这才灰溜溜排成一排。
他板着脸走过去,一脚踢在大师兄腚上道:“谁让你们来的?为师不是让你在家做卷子吗?!”
“嘿嘿,师父,卷子已经做完了。”王武阳忙赔笑道。
“我们听师父的话,没进灵济宫啊。”华叔阳最是滑头,笑嘻嘻狡辩道:“就在外头帮师父摇旗助威来着。”
“哼,拿为师当傻子吗?”赵昊的无影脚,又问候了华叔阳的腚。“有守着鱼不偷腥的猫吗?”
“师父,我们进去过,您讲完之后出来的。”于慎行是实诚孩子,一诈就说了实话。
“叔阳哥说,只要不承认就等于没进去,我觉的那不科学……”赵士祯也怯生生说道。
“呵呵。”赵昊笑着瞥一眼华叔阳。
“唉,徒儿丢失了诚实……”华叔阳赶紧跪在地上,认罪伏法。
“这水车和横幅哪来的?”赵昊白他一眼,没好气的问道。
“水龙车是管宛平县借的,横幅是我们来前就写好的。”王鼎爵要强的认为,自己没有错。“为了助师傅一臂之力,弘扬科学大旗,我们认打认罚。”
“先滚回家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赵昊笑骂一声,也给他了腚上一脚。
在于慎思的提醒下,赵昊看到吴时来神情复杂的走了过来,便将葫芦娃们全都撵上车。
“大叔去哪?”赵昊微笑问道。
“回府衙。”
“那侄儿送你过去吧。”赵昊知道他有话要说,便邀他上了另一辆马车。
~~
马车沿着后海缓缓向北。
安静了好一阵,吴时来才疲惫的叹气道:“这事儿都怨我,是老叔对不起你。”
“叔你说什么话呢,是我乱来,给你惹麻烦了。”赵昊忙摇摇头,向吴时来致歉道:“叔要是气不过,就打我两下吧。”
“去你的……”吴时来弹了赵昊脑门一下,算是小小的出了口怨气,便展颜笑道:“这事儿不怪你,从一开始就是小阁老强人所难了。哪有向人家求诗,还要让人家当众磕头的道理?”
“哪位小阁老?小阁老不是严东楼吗?”赵昊心说,其实我是打算磕头来着,只是老徐不愿理我。
“是师相的大公子徐养斋。”吴时来轻声解释道:“自从严世蕃开始,朝野便将首相公子唤作小阁老了。”
说着他开个玩笑,活跃下略显凝滞的气氛道:“若是有一天,令尊做了首辅,你也会被称作小阁老的。”
“哈哈,那可不敢想……”赵昊不禁哑然失笑。他对老爹的仕途规划,是能在知府任上退休,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至于首辅?就老爹那副憨憨相,他压根想都没想过。
吴时来也是开个玩笑罢了,便回去正题道:“好在有张相公替你出头,日后不会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了。”
“是我的福分。”赵昊一脸幸福道:“万没想到张相公那样的人儿,居然为我个小孩子家家说话。”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张相公从来都是紧跟徐阁老的步伐,哪怕他与高新郑私交甚笃,去岁阁潮中也没替高相说一句话。”
吴时来说着话,心中忽然咯噔一声。他联想到徐璠要赵昊和师相唱和,还有意向长公主提亲,这一系列不寻常的举动。
不禁暗道,莫非机警过人的张居正,察觉到什么风向不成?
当然,这话是万万不会告诉赵昊的。
见吴时来神色数变,赵昊便关切问道:“此事不会对老叔有什么影响吧?”
“哦,哈哈哈……”吴时来不禁放声大笑道:“怎么可能?你老叔我好歹是为首辅坐过牢、充过军的,岂能因为这点小事没办好,就对我变脸?”
说着他向赵昊透露道:“实话告诉你吧,开年廷推后,我就外放操江御史了。”
“那太好了。”赵昊闻言心下大定。
其实他还挺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缘故,改变历史的走向,让吴时来留在京里或者被派去别处当官呢。
毕竟管着长江的吴叔叔,才是值得抱大腿的好叔叔。
“你那个科学,是认真的吗?”吴时来又斟酌问道。
“嗯。”赵昊点点头道:“老叔放心,科学不是洪水猛兽,只是对大明空白的补充。”
“但愿如此吧。”吴时来点点头,他仔细听了赵昊的讲学,知道科学和心学关注的领域不同。
而目前王学七派中,有六派是专注‘本体’的,只有离经叛道的泰州学派才注重‘功夫’。所以他觉得目前来看,能跟科学发生冲突的,应该是泰州学派,但泰州学派人数稀少,并非主流,所以应该问题还不大。
“这次师相看在张相公的面子上,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但你也得心里有数,短时间内要低调行事,不可趁着热度大肆宣传。”不过他还是要提醒赵昊一句道:“像刚才那等哗众取宠之事,更是不要再做。不然非但徐阁老会压不住火,张相公也会怪你不懂事的……”
“明白,我装孙子。”赵昊忙笑着答道。虽然不能趁热打铁有点可惜,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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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竖科学之名已经打出去,徐阁老最多半年也就该滚蛋了……
~~
大明南北各有一个国子监。
北京国子监在东城孔庙附近的成贤街上。
今日去灵济宫听课的人中,自然不乏国子监的师生。
此时他们正步行返回成贤街。
路上,一个年轻的国子监生故意停住脚步,待一个面容清矍、双目狭长,自带三分傲气的中年儒士走来,他才深施一礼。
“博士。”
“哦,张孔昭,什么事?”那儒士乃国子监博士,他虽然目无余子,但对这个聪颖好学、天分极高、却又命运多舛的监生,还是另眼相看的。
“不知博士,如何看那小赵公子之学?”那监生便用带着秦腔的官话,询问那学识渊博,见解独到的博士。
“呵呵,”那博士闻言不由冷笑道:“你还不知道,我李卓吾乃何心隐的同门吧?”
“啊?”监生吃惊的张大嘴巴,赶紧向李博士道歉。心说我算是问错人了,小赵公子拿人家何心隐当靶子,李博士怕是不会对科学有好印象的。
“可惜,可惜了……”果然,便听李卓吾叹气连连,似乎对赵昊大有不满。
监生刚想打住话头,谁知那李卓吾却话锋一转,扼腕叹息道:“可惜我李贽平生最恨君臣、师徒这两种恶心巴拉的关系,不然还真想跟那小子好好学学呢……”
监生听了这个汗啊,心说您当着朝廷的官,教着国子监的学。却说这种话,也不怕惹麻烦……
“怎么,你想去跟他学学?”李贽看一眼那监生,笑道:“想去就去嘛,不要不好意思。跟你透露个小秘密,何心隐那老货前几天,在赵小子的煤场里,墩了三天煤藕。回来对他赞不绝口,说那就是‘百姓日用即道’,正准备跟颜山农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他拉进我泰州学派呢。”
“现在怕是不行了吧。”监生轻声道。
“当然。可惜何心隐那厮光顾着耍帅去了,不知道自己成了人家开宗立派的垫脚石。”李贽乐不可支,不断拍打着监生的肩膀道:“拉不进来那就加入他。横竖你也没有中举的命,不如改弦更张,去拜师好好学。等学完了跟我讲讲,这科学到底有没有他说的那么神。”
“哎,好……”监生点点头,有些不自信的笑道:“只要人家肯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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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不懂几何者勿入此门
灵济宫讲学的宣传效果,果然立竿见影。
第二天,便有三四十人前来春松胡同拜访,想要跟赵昊多了解一下,什么是科学。
毕竟昨日赵昊只是大谈了科学的作用,但对其内容却只做了泛泛之谈。就好比后世人看了预告片,就想瞧瞧正片,有没有片花表现出来的水准?
然而当他们一路打听到赵府西门时,却见广亮大门的门柱上,悬着一块偌大的木牌子。
上头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不懂几何者勿入此门’。
“不懂几何者,勿入此门?”儒士们面面相觑,互相问道:“几何者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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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人恍然道:“昨日在灵济宫门口,领到的小册子,其中一本好像叫《几何初窥》。”
“不错。”王武阳应声出现在门洞中,朝着众人团团一拱手,然后朗声解释道:
“几何乃本门入门的学问,但并非所有人都适合当科学家。为了避免浪费吾师与大家的时间,昨日特地发放了《几何初窥》若干,只有能看懂此书者,才有可能成为吾师的入室弟子,得授科学真谛。”
“昨天赵公子可不是这么说的,”便有人提出异议道:“他说有兴趣的可以来春松胡同,把科学道理现场演示给我们看。”
“哦,那是科普演示。”王武阳便一指东边的大门道:“诸位由那道门进去,每日我等师兄弟会轮流为来宾演示科学实验。”
“这样啊……”来宾们心说别看这科学小门小派,还整的挺正规呢。
于是他们便走到赵府的东门去,那里门柱上,果然挂着另一面牌匾。
除了‘科普演示’,四个大字外,还有每日开放时间——早、午各一场,每场半个时辰。
赵昊将五个弟子加赵士祯,六人分成三班,每人三天来接客半个时辰,既不影响学习,又能宣传科学,而且还不用给工钱。
~~
门口的卫士将来宾请进连夜布置好的西厢房,房间里有烧着煤藕的暖炉,还有茶水点心。
辰时一到,今日接客的王鼎爵便出来了,然后在来宾好奇的目光中,开始科普第一课——‘开眼看世界’!
不错,就是赵昊在雨花台,给二阳上的那一课。
不过课件内容做了调整,首先删去了夜里看月亮一环,还有地球仪也没展示出来——这是赵昊今早才做出的决定。
这里是北京城,不是天高皇帝远的京城,而且徐阁老还盯着呢,搞得太颠覆了,是要出大事儿的。
嗯,初期还是猥琐发育,别浪。
不过赵昊加进去好几个有趣的科学实验,诸如‘水中点灯’、‘水往高处流’、‘水中现彩虹’、‘油锅捞铜钱’、‘万花筒’、‘鸡蛋水上漂’等等……
这些小实验既有趣,又吸引人,而且实验道具都是现成的。
平时闲来无事,赵昊便会整几个出来,给徒弟们讲解一番,让他们对科学概念有直观的了解。
此时王鼎爵照方抓药即可……
来宾们只见他将手伸进沸腾的油锅,不由纷纷倒吸冷气,甚至有人不忍的捂上了眼。
王鼎爵却若无其事的捻出几枚铜钱,一边擦干净手,一边向来宾解释,这是因为油锅里加了一半的醋。醋的沸点远低于油,所以温度不高时便会开锅,造成滚油的假象。
通过这个实验,来宾们便记住了什么叫‘沸点’,而且不同液体有不同的‘沸点’。
王锡爵又往碗里丢了个生鸡蛋,鸡蛋缓缓沉入水底。然后他加两勺盐进去,不一会儿,那鸡蛋竟重新浮了起来。
通过这个实验,来宾们了解到什么叫‘密度’,密度越高,浮力就越大。
他们还见识到了,沉重的铁盒浮在水盆中——这甚至比‘滚油捞铜钱’还让他们感到震撼!
那可是铁作的啊!
这次便有个监生打扮的青年抢答问道:“因为铁盒是空心的,所以密度比水低吗?”
王锡爵略感吃惊的看一眼那青年,记住了他的样子,然后笑着点头道:“密度等于质量去除体积。质量可以理解为重量,而体积只跟大小有关,实心空心的无所谓。所以质量越小,体积越大,浮力就越大……”
“那岂不是说,铁都能造船了?”
“当然可以,只要你在这个公式的指导下,制造出密度小于水的铁船,自然可以漂在水上。”王鼎爵淡淡一笑,肯定道:“这就是科学的作用。”
“厉害!厉害!”
见识到科学的神奇,了解到科学的计算方法,来宾们渐渐听了进去,全都目不转睛的看着王锡爵,听他继续进行生动有趣的科普。
赵昊站在后门,透过门帘,看着里头聚精会神的读书人,露出了老母亲一样的欣慰。
~~
快乐的学习时间总是那样的短暂。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王鼎爵搁下手中的三棱镜,对众人礼貌笑道:“上午的科普到此结束,请有秩序原路离开。”
“下午还能看吗?”来宾们意犹未尽的问道。
“可以去门房报名,一节课最多三十人。”王鼎爵说着,又提醒众人道:“不过短时间内,实验项目不会变化。所以看过一次的请尽量不要再来,把机会留给更多的人。”
顿一顿,王鼎爵又诱惑众人道:“这些其实都只是物理学的小实验而已,而物理只是本门学问中的一支。”
当然,他不会告诉他们,其实自己也只是自修过,王武阳手抄的《初级物理》,很多地方根本一知半解呢……
不过师父说过,当老师最重要的就是明明心里慌成狗,表面上却稳如老狗,这样才能镇住场子。
来宾们这才怏怏出门。见识过那么多神奇的实验,而且还知其所以然,谁不心痒难耐,想要对那物理深入了解一番?
“看来,得回去好好翻翻那《几何》书。”便有人摩拳擦掌道:“看懂了之后再来。”
“不错,这科学不一般啊。不光能做实验,还能总结出道理和什么什么……公式来,我看用处不小。”
“走走,回去看《几何》去。”
宾客们回到大街上,看一眼那块‘不懂几何者勿言拜师’的木牌,心痒难耐的散去了。
王武阳立在门口,看着不断回头的人群,对一旁的二师弟笑道:“人就是这样,得来太容易就不会珍惜。”
“所以大师兄十分珍惜。”华叔阳便贱兮兮笑道。他一直以自己拜师比王武阳容易为荣,时常以此取笑大师兄。
王武阳果然大怒,刚要追打而去,却听身后响起一声带着秦腔的提问道:
“请问二位,咋才算是懂得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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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贱贱,你有外甥吗?
“请问二位,咋算是懂得几何?”
听到那一声问,二阳忙停下打闹,正色转身。
只见发问的是个腰系着蓝丝绦的年轻监生。
大师兄已经基本了解师父收徒的隐藏条件,便狗眼看人低的昂着头道:“起码能独立解出五道命题。”
却见那监生松了口气道:“那晚生勉强还算懂了。”
“哦,你能算出多少道?”大师兄马上改为平视,科学门大师兄必须尊重科学。
“去年从李博士那里拿到《几何初窥》,晚生空闲时间全都用在解题上。”只听那监生弱弱道:“也才刚解出了不到一半……”
“噗……”大师兄和二师兄同时喷了。
“啥,啥?你也解出了一半?!”华叔阳瞪大了眼,他可是后代出了华蘅芳、华罗庚的天才数学家,不过也才独立解出了三十一个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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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大师兄的战绩是十七个;三师兄是的二十个;四师兄不太在行,只有十个;五师弟则有二十三个之多。
别看俺山东人憨憨的,做题却从不怂江浙人。
“准确的说,是三十个。”监生伸出三根手指,不自信的问道:“晚生是不是太差劲了?”
“还行吧……”大师兄绷住脸,瞥一眼华叔阳道:“我师弟可比你解出来的多多了。”
“呵呵,一般吧……”华叔阳嘴角直抽抽。
一个也算多?多乎哉,不多也。
~~
让那监生做完了一份几何卷子,证明他确实没吹牛后,华叔阳便将其带进了里间。
那监生一早出门,这时候已经是过午了,才见到赵昊本人。心说,真是太不容易了。
他进门就赶紧跪地磕头道:“学生国子监贡生张鉴,叩见先生。”
“起来吧。”赵昊盘腿坐在炕头上,看着他答出的卷子,证明简洁无误,确实是个难得的科学人才。
‘可惜,是个监生。会影响本门的清北率……’赵公子如是想着,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于慎思。
五师弟心思细腻,一下就明白了,师父又嫌弃自己拖后腿了。
他登时眼圈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哎,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啊……
~~
好在那张鉴,还体会不到赵昊这一瞥里的嫌弃。
不然以他不自信的性格,怕是直接就跑出去了。
沉吟好一会儿,赵昊方缓缓问道:“你是监生,当以举业为重,学科学不怕跑偏吗?”
“先生有所不知,学生有个毛病,在狭小的空间里会晕过去。”便见那张鉴苦笑道:
“前番陕西秋闱,学生一坐进那狭小的号房就喘不上气,最后晕了过去。等醒来时,已经被抬了出来。”
“呃……”五阳闻言心说,还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呢。
几位看看五师弟,暗道,这个比你还惨,一辈子没法考举人了……
于慎思则同情的看着张鉴,很希望他也能被师父收列门墙,这样……以后自己就不是最差的那个了。
可见淳朴的山东人,和江浙人呆久了,也会变得的不纯洁起来……
赵昊一听,心中不由一动,暗道莫非这人有‘密闭空间恐惧症’?
便问那张鉴道:“这是你小时候落下的毛病吧?”
张鉴闻言瞪大眼,吃惊的看赵昊半晌,方震惊问道:“这也是科学吗?”
“不错,医学也是科学的范畴。”赵昊点点头,心说可惜我不会……
张鉴却激动的点点头,仿佛看到神医一般,满怀期冀看着赵昊道:“这病,先生能治吗?”
“你先说来听听。”赵昊不置可否道。心说我当然不能治……
“是。起因是学生五岁的时候,被人贩子绑了,装在口箱子里一天一夜。虽然后来侥幸得脱,但只要一进入类似的场所,我就会心生恐惧,然后焦躁不安,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脸红流汗,直到晕厥过去……”
“学生起先也没当回事儿,因为我只要不去那种密闭的地方,便不会犯病。童子试的时候,因为都是露天考试,学生顺利考中生员。直到三年前到省城参加秋闱,才忽然发作。”想到辛酸处,张鉴不由眼圈一红,哽咽道:
“这几年,学生在家乡延医问药,没有好转。提学大人见我可怜,将我送入国子监,让我一边读书,一边遍访京城名医,可惜依然没有好转。”
“去岁秋闱,学生鼓足勇气,怀侥幸之心,再度踏入顺天贡院……结果,又被抬了出来……”张鉴终于忍不住垂泪道:
“呜呜,我太难了……”
“呜呜……”听到张监生这悲伤的遭遇,于慎思跟着哭起来,对师父反省道:
“跟他一比,学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太该死啦……”
“你知道就好。”赵昊白他一眼,心说哭什么,哭得我怪心酸的,不收他都不好意思了。
可是收了这注定考不上举人的废柴,本门百分百清北率,就肯定保不住了……
正犹豫间,赵昊又听有人哭起来。
他刚想呵斥说,本公子的老子还活着呢?哭什么丧?
谁知一抬头,原来是赵二爷不知何时回来了。
赵守正眼碟子那是极浅的,最见不得人遭罪。他走到炕边,拉着那张鉴的手,对赵昊道:
“儿啊,按说你门里的事儿,为父不该插嘴。不过这孩子太可怜了,走不了科举这条路,你又不收他,不白白浪费了这么个人才?”
“哎,好吧……”赵二爷发话了,赵昊能怎么办?他要求学生听自己的话,首先就得以身作则,听父亲的话,这叫上行下效。
“多谢师祖讲情,多谢师父收留。”张鉴一个劲儿的重重磕头,那可怜劲儿看的赵昊都怪心疼的。
“罢了罢了,快把拜师帖交给师父吧。”大师兄忙扶住他,从张鉴手中拿过帖子,奉给赵昊。
赵昊拿过来看看,信口念道:“张鉴,陕西泾阳人士,十七岁应童子试,取为甘州卫学第一名;十八岁起,于戴中丞署内坐馆讲学,此后精研《易经》,作有《易传发蒙说略》行世……”
别的弟子的拜师帖上,都只有姓名籍贯学历寥寥数语而已,只有这张鉴的拜师帖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一条又一条,恨不得将小时候扶老奶奶过马路都记上。
这当然也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
不过也幸亏如此详细的描述,让赵昊将他的名字,渐渐跟一个牛人挂上钩。而且这个牛人,还有个超级牛的外甥。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便有些突兀的问道:
“鉴,你有外甥吗?”
“啊?师父问这个弄撒?”张鉴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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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祖宗又要显灵了?
“师父问你有没有外甥?”大师兄踢了张鉴屁股一脚。“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问那么多弄撒。”
“没有。”张鉴赶忙摇头道:“家姐去岁才刚嫁人,至今未接到家信说,有弄璋之喜。”
“那你姐夫叫什么名字?”赵昊越问越离谱:“是干啥的?”
“我姐夫是同县王家村的,姓王名应选,虽然只是个私塾先生,但学问大得很,算数、机械、天文、地理,都十分精通……徒儿就是和他处久了,才对,才对科学感兴趣的。”
张鉴唯恐师父嫌弃姐夫的出身,赶紧给他加码。只是心里未免不自信道,这些应该算是科学吧?
谁知效果之好,令人目瞪口呆,只见那年轻的师父,脸上荡起了一抹和蔼亲切的笑容。
赵守正见状不禁大吃了一惊。心说一个山村教师怎么够资格,触发我儿的套磁技能呢?
“陕西年景不好吧?”果然,只听赵昊关切问道。
“是不好。”张鉴黯然点头道:“年年水旱蝗灾不断,藩王又猛刮地皮,老百姓逃的逃、亡的亡,家里就是有地都没人种,日子过的很难很难。”
“哎呀,孩子不怕。”送二爷一听,马上从柜子里拿出两张会票,拍到张鉴的手中道:“这是改口钱,拿着补贴下家里;这是压岁钱,没出正月就是年,留着零花,不够再问师祖要。”
张鉴一看那会票的面额,一张一千两,一张二百两。
他小家小户的哪见过这么多钱?眼珠子差点瞪下来,赶忙推辞连连。
“这么多,徒孙可不敢要!”
“师弟你就收着吧,这是师祖对我们的爱护,以后多孝敬他老人家就是。”大师兄忙安慰道:“我们也都收到过呢。”
四个土豪师兄一齐点头,心说,只是都用不着……
“谢谢师祖……”张鉴感激涕下,心说咱明明只打算拜个师,怎么连家计都解决了?
“这会票好像在陕西兑不出来。”赵昊也不管是不是这样,反正就当是这样道:“不如这样吧,你写信问问家里,愿不愿意去金陵生活?如果愿意的话,等天暖和一点,我派人去把他们接过去。”
饭团探书
“啊?!”张鉴心里砰砰直跳,怯生生问道:“会不会太给师父添麻烦了?”
金陵是哪里?那就是富甲天下的人间天堂啊!
更重要的是还没有藩王作孽!
不知多少百姓,从苦难深重的西北,千里迢迢逃到扬州、金陵和苏州,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哪怕在江南寄人篱下,也好过在西北受苦吗?
结果他一客气,屁股又挨了大师兄一脚:“麻不麻烦是师父的事儿,你就说愿不愿意吧!”
“愿意,当然愿意了!”张鉴幸福的要晕过去。心中狂叫道,怎么师门什么都管?我科学门的弟子也太幸福了吧?
“愿意就成,”赵昊便慈祥笑道:“你早点写信,我让人送去陕西。”
而后又吩咐大弟子道:“你帮我给张知县写封信,请他想办法帮你师弟一家寄籍。”
“师父。”王武阳便小声提醒道:“寄籍多亏啊……”
“哦……”赵昊恍然一拍脑壳,失笑道:“是为师想岔了。”
便对六弟子笑道:“南直隶举业艰难,还是不要凑热闹了。不如将户籍留在陕西,将来你和家里晚辈,进学要容易许多。”
“都听师父安排。”张鉴乖乖点点头,他现在被幸福冲昏了头,就是师父让他抹脖子,都不带眨眼的。
“好了,去吧。”赵昊摆摆手。
大师兄只好又提醒道:“师父,字号……”
“哦对对,瞧我这记性。”赵昊尴尬一笑,略一寻思,便对跪在地上的张鉴道:“为师的入室弟子,字号中都有一个‘阳’字。你家是陕西泾阳的,就直接号泾阳吧……”
“是,师父。”张鉴忙感激叩首,哽咽道:“徒儿尽力不让家乡蒙羞!”
几位师兄见状不由窃窃私语。
“好像比给烈阳起名还敷衍呢……”
“烈阳好歹两年后还能再考……”
“六师弟他,哎……”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师父跟三师兄一样要强,决不允许弟子比别人差。不由暗暗同情六师弟,怕是要向烈阳那样,吃一段师父的白眼了。
然而赵昊还真没有,只见他笑眯眯对张鉴道:“让师兄们带你安顿下来。另外,你大师兄他们马上就春闱了,往后你和烈阳一起在为师跟前伺候吧。”
“是,师父!”张鉴忙重重点头应下。
“不,师父,我可以继续侍奉你老人家的……”王武阳感到自己失去了人生的意义。
“给我滚去念书!”赵昊把脸一沉,叹口气道:“不好好用功,别说状元了,只怕你们连进士都难中……”
“是,师父……”王武阳等人,才知道老师担心的是什么——这届会试的主考官,几乎一定是内阁次辅李春芳。
这几十年来,按惯例每位大学士都有一次当座主的机会。徐阁老和陈以勤都当过了,李春芳和张居正按说都有机会,可前者是状元,入阁也早张居正几年,并且也是徐阁老的学生。徐阁老没必要再去破这个例,所以顺理成章就是李春芳。
李相公可是心学大佬,昨日也在灵济宫坐着呢!
而且他只看徐阁老脸色,并不会在意张居正的态度。
虽然考官看到的卷子,是经过糊名誊写的,考官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而且主考一般也不会黜落同考官推荐上来的卷子。
但赵昊总是感到不安,担心父亲和学生会被自己牵累。
可会试乃国家的抡才大典,就是娘也不能插手,他也只能要求弟子临阵磨枪,把文章再做好一点了。
~~
等到弟子们都出去,房间里就剩下赵昊爷俩。
赵守正方小声笑问道:“儿子,这小子一家子不简单?”
所谓知子莫若父,他太了解儿子无利不早起的毛病。
赵昊收徒弟时尚勉勉强强,可知道人家的家世后,却立马热情起来……赵二爷就猜到,是不是太祖爷又托梦给儿子了?
“父亲,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赵昊正色道:“我是老师,当然要关心自己的学生了!”
心里却笑出猪叫道:当然不简单啦!
对赵昊来说,张鉴、他姐夫,以及那未出生的侄儿,都是无价之宝。
把这一家子弄到手,可比收几个状元还有用呢!
“好好,不愿说就算了。”赵二爷便往炕上一歪,伸个懒腰道:“这阵子可累死我了。”
“父亲这几天便把差事交出去,再跟干娘告个假。”却听赵昊轻声说道:“然后我们再闭上一个月的关吧?”
“什么?”赵二爷登时一个激灵爬起来,压低声音叫道:“难道……祖宗,又显灵了?”
“谁知道呢。”赵昊不置可否的正色道:“不管显没显灵,父亲都要用功了。”
“嗯,我会的。”赵守正咬牙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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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宝藏男孩小六子
赵昊这厮基本算是个功利主义者,张鉴能在没机会中举的情况下,被他收为弟子。自然是收这个徒弟的好处,远大于对‘清北率’的影响了。
而且赵昊命张鉴随侍左右,也并非仅是其他弟子需要用功那么简单。
就这么说吧,张鉴就像个不走运的穿越者……
他五岁时被拐子装到箱子里一天一夜,却机警的逃脱,像极了穿越文的开头。
然后他小小年纪应童子试,便连中小三元,成为远近闻名的神童。并因文章雅正而甚有哲理,受到了巡抚大人的赏识。十八岁起,便在戴中丞署内坐馆讲学,此后精研《易经》,著有《易传发蒙说略》行世。
他的学问好到什么程度?在北京坐监时,国子监的老师们都纷纷让子弟拜他为师、从其受业。
嗯,多么熟悉的套路啊……
可惜他命不好,得了那个进不得考场的病。
在另一段历史上,张鉴十七岁、二十岁两次被抬出贡院后,便绝了科举的念头。回到老家坐馆授课,著书立说,成为关中名儒,闲暇之余精研算数机械、天文地理……呃,这也是穿越者的另一条路数。
后来因为名气太大,吏部将他铨选为赵城知县。然而张鉴的背字还没走完,刚上任父亲去世,只好辞官丁父忧;孝满,补定兴知县,谁知刚过一年,又连逢祖母及母亲去世,只好再度辞职归里,回家安心讲学,教授子弟……
整整十二年后,张鉴才再次应召出仕。他廉洁奉公、施惠百姓,教育士子、严惩奸佞,很快因为政绩出色被升为知州。
他与别的官员最大区别,在于他用科学解决难题的能力超强。
他在山西最贫困的岢岚州担任知州时,本来城内用水全靠城外河水,每当鞑子进犯、城门关闭,城内便会缺水渴死百姓。张鉴认为州城临河,不会没有地下水。便在城中进行挖掘勘探,发现多处土地潮湿,但有岩层阻挡。他便召集石匠凿通岩层,果然发现了水源,从此城中再不缺水。
还有,城内用的煤炭,原先都是从二百里外运来的。张鉴经过亲自勘查,在州城附近找到了矿点,令窑户就地开采,从此城中不再缺煤。
州城内的陶瓷,以前都购自八百里外的兴唐桥。张鉴认为既已有了煤炭,就可以自己烧制,于是亲自寻找到了陶土,令窑工就地烧制陶瓷器皿,不只满足了本州需要,还出售到了外地。
州境的百姓不会织布,张鉴便购置了织布机,请来熟练师傅免费教习,不到三年,州内自织的布够穿以外,还可以出售充作赋税。
于是,山西最穷的岢岚州,一跃成为全省富庶之地。巡抚魏中丞召集全省官员会集都台,表彰他为全省循吏第一,并亲手斟酒三杯表示崇敬。
后来升任大同同知时,张鉴又创制了各色战车、护城悬楼、翻车、易弩等作战器械。总督萧大亨试用后大为赞赏,下令批量制造,部署在前线……
除了当官搞发明是把好手外,他教徒弟的本事更是出类拔萃,一生培养出几十名进士,其中就包括他的外甥,与徐光启并称‘南徐北王’的王徵。那可是明朝乃至整个古代史上,最出色的机械学家。
不过王徵这会儿应该还没出生,倒是徐光启,应该已经是小正太了……
这样也就不难理解,赵昊为何如此看重他了——小六子简直就是世上最完美的辅助了。
就算他考不上举人,将来给老爹当个幕僚,和赵士祯一起搞搞发明,帮自己教教徒子徒孙。然后按自己的思路,把他外甥和更多的好苗子培养成才,都是极好的啊。
何况他姐夫王应选,也是个跟他类似的宝藏男孩。
嗯,本公子是那种只注重升学率的功利老师吗?
不,我科学门培养的人才,不是高分低能的废材!
这样一想,赵公子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升华了呢……
~~
正月十三,赵守正便按赵昊的意思,到粥场将手里一摊移交给下面的管事。
粥场早已上了正轨,近来排队吃粥的灾民又减少了两成,自然愈发运转自如,不用他整天盯着了。
何况,他在这儿到底是帮忙还是添乱,还真说不好呢。
第二天,他又到长公主府跟殿下告假。
这阵子,宁安已经习惯了隔一天与赵郎见面,虽然什么都没做,只是简单聊聊天,长公主也感到颇为满足了。
听说要有一个月见不到赵郎了,端坐在凤椅上的宁安,登时整个人就不好了。
“这,能不能不考啊……”长公主一不小心,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幸好柳尚宫咳嗽连连,她才赶紧改口道:“本宫的意思是,兄长学问那么大,还需要专门闭关吗?”
“……”
赵守正心虚道,我学问可真不大,要是没有老祖宗和小祖宗帮忙,到现在还是落魄老监生一个呢。
但他从年轻时就对长公主吹牛惯了,如今还是改不了老毛病,便正色道:
“殿下说的是。愚兄文章火候老道,确实不需要闭关了。但我还有四个徒孙同样要春闱,做师祖的必须以身作则,教他们全力以赴准备应考。”
“哎,兄长真是不容易。”可把长公主心疼坏了。
“自己考试就够辛苦了,还得辅导徒孙的功课。昊儿也真是的,干嘛要收那么多徒弟呢?”
赵守正心说,我徒孙倒是经常辅导我功课。面上却气概十足道:
“我儿自小没有娘,是我一手带大的,自然宠了点。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当爹的兜着就是。”
长公主闻言俏面微红,轻咬着朱唇刚要说,‘我不就是他娘吗?’
却听亲儿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老前辈真是好父亲啊……”
便见李承恩一脸感动的从外头走进来,后头还跟着李明月。
李明月乖巧的向赵守正问安,口称‘伯父’。
赵守正对这个美丽娴静的小县主,印象也是极好的,忙笑着还礼。
李承恩却大大咧咧,在赵守正一旁坐下道:“老前辈,什么时候再打两圈马吊?”
赵守正跟李承恩更是臭脾气,便呵呵笑道:“这段时间怕是没空了。”
“站起来!赵伯伯面前有你坐的份吗?”长公主终于从被撞破奸情一般的尴尬中走出来,狠狠瞪一眼胡乱出现的儿子。
李承恩还在惩戒期呢,吓得他赶紧站起来,小声辩解道:“又不是外人……是吧,老前辈?”
“不是,不是……”赵守正忙点头尬笑。
“什么老前辈?叫伯父!”长公主又瞪他一眼。
“哎,伯父。”李承恩低着头,乖乖叫一声。
“啊,叫什么都可以。”赵守正有一种偷了别人东西的心虚。
怼了儿子几句,长公主这才稳住了心神,没好气问道:“来干什么?没看见娘和你伯父在谈正事吗?”
“娘,这可不怪我,是明月非要吵着,明天想去逛庙会、晚上还想看花灯。”李承恩忙叫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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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长公主计划通
“你想逛庙会,晚上还要看花灯?”长公主闻言一愣怔,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不是我,是明月,是明月啊,娘!”
小爵爷一阵心虚。那日夜不归宿,虽然有赵昊帮着圆过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母亲勒令他,每日天黑前必须回家,不然就要连白天也不许出门了……
“娘,年前就跟赵大哥说好了,要带他一起逛庙会的。”当着赵守正的面,李明月自然一副淑女模样,轻轻点头柔声道:
“正赶上明天上元节,大哥还没看过鳌山灯呢。”
“是得瞧瞧,难得一见呢。”长公主便对女儿和颜悦色道:“一年就这么一回上元节,就玩个尽兴吧,晚点回来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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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谢谢娘,娘最好了。”李明月开心坏了,要不是赵伯伯在,她早就一口亲上去了。
这两天小县主挺担心,会不会受兄长牵连,明天晚上看不了灯了。
“看好你妹妹,别光顾着玩。”长公主又瞪一眼儿子道:“你几天没去煤场了?”
“大哥不是也没去吗?”李承恩小声嘟囔一句道:“我觉的我不去,对他们帮助最大……”
“哼,你还挺有自知之明。”长公主被儿子逗笑了,挥挥手道:“下去吧。”
待到儿女告退,长公主寻思片刻,略有些结巴的对赵守正道:“兄长,不如…我们…明天…也……”
“呃……”赵守正登时耳朵根通红,柳尚宫还在一旁呢。
虽然估计这老嬷嬷什么都知道,可赵二爷还是臊得不行,连忙摆手道:“明天要闭关了,怕是没时间。”
“孩子们不是要去看花灯吗?”长公主急忙道。
“业精于勤荒于嬉……”赵二爷红着脸摇头道。
见赵郎就是不答应,长公主快要哭了,求助的看向柳尚宫。
柳尚宫心说不答应才好呢,可看到殿下这可怜兮兮的样子,她也只好叹口气道:“赵孝廉此言差矣,体察民情是正事。”
“哦?”赵二爷一愣。
“对,本宫是请你陪我体察民情。”长公主一点就通,不由展颜笑道:
“你看,赈济了这么久流民,本宫还没到粥厂去瞧瞧呢。明天上元佳节,兄长便陪我走一遭。晚一日闭关又有何不可?”
“这样啊……”有了正当的理由,赵守正终于‘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道:“也罢,粥厂的情况我最熟悉,明日便陪殿下走一遭。”
长公主登时心花怒放,几乎是一瞬间,便已经勾画好了明日出行的路线和安排。便强抑着激动道:“明日兄长便不要来十王府了,一早在西便门外等我就成。”
“是。”赵守正也没敢问多早,心里打鼓似的,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
待到赵二爷踩着棉花回去,柳尚宫方哭笑不得道:“殿下不是说,就这样见见面、说说话,便心满意足了吗?”
“啊,本宫说过吗?”长公主讪讪一愣,然后便拉着柳尚宫的手,可怜巴巴道:
“本宫要一个月见不到赵郎了。等春闱过后,他也不会再回粥场了,往后就是连经常见面都是奢望……明日,便让本宫好好高兴一回吧,好不好吗?”
柳尚宫心说你是快活了,万一东窗事发,我可要被活活打死了。整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尚宫,这大明朝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但长公主如此软语相求,她也只好咬牙道:“成,老奴待会儿跟老姬合计合计,看看明天怎么帮殿下打掩护。”
“嗯。”长公主登时心花怒放,屈着指头数算道:“明天我要先去城隍庙市、然后逛后海,天黑到东四牌,最后去灯市……”
柳尚宫听得嘴角直抽抽,心说好么,规划的还挺满当。只是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道:“殿下,明天小爵爷和县主他们三个,好似也要去庙市和灯市。”
“放心本宫已经考虑到这一节了。”便见长公主激动的俏面通红,语速极快道:
“明天咱们早点去白云观。等待咱们办完事儿,明月他们肯定也逛完庙会,去东四牌用午膳了。我俩便可安安心心把庙市逛完,然后与赵郎去后海漫步怀旧,待到天黑再去东四牌。这时候,他们肯定已经逛完了东四牌,赶去灯市占好位子了。我俩便可在东四牌吃点东西,等放灯后再去东华门。那时候都顾着看灯,谁还会看人呢?”
“呃……”柳尚宫没想到殿下已经制定了如此细致的计划。
但她还是想打消长公主夜里看灯的念头——那样还得瞒过保护殿下的锦衣卫,实在太难了啊。
“殿下想的是好,可忘了明日定是万人空巷,京城百姓全都堆在东华门,去晚了什么都看不到,不如早点回府来的安全。”
“所以要你帮本宫,提前去占好位子。”长公主便笑眯眯道。
“哦……”柳尚宫感觉自己真应该好好瞧瞧,哪里上吊比较合适了。
~~
春松胡同。
赵昊在家里等了三天,也没接到张居正的请柬,这让他感到好生失落。
不禁暗暗揣度,莫非偶像改主意了不成?
但也不能贸然投贴拜访,那样显得太上杆子,平白让偶像瞧不起。
再说,万一吃了闭门羹怎么办?他脆弱的小心肝,可受不了这份打击。
赵昊只好先将此事压在心底,靠千把攥和拔断筋来调节失落的心情。
这十多天过去,在高大哥的严格督促下,他已经勉强可以用左腿,从身后勾到自己的右拳了。
今天便要一鼓作气,将那第四式——‘连拳撩腿势浑元’,完整的耍下一遍来。
赵昊在正院天井里,跟高大哥练着拳。
前院大门洞,守门的于家兄弟正跟个身材瘦小、两眼滴溜乱转的猴样青年说着话。
那青年也是就二十出头,比长腿兄弟矮了整整一头,却穿着举人的圆领,指着那门上木板笑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你看不懂吗?”于慎思瓮声瓮气道:“就是得懂得几何,才有资格进去这道门。”
“不错,至少能独立解出五道题,才有资格成为吾师的入室弟子。”于慎行也认真解释道。
“嗨,以为多难的事儿呢。”那青年闻言,从袖中掏出一本《几何初窥》丢给于慎思道:“我都能进去三回了。”
于慎思打开那册子翻看,果然见在页面空白处,用铅笔写了十几道命题的证明过程。
“还行啊你。”于慎思扫眼一看,基本正确。不由赞赏点点头,心里酸酸道,这个师弟比我强……
他知道,有这么聪明的举人要拜师,师父肯定会乐开花的。
“我可以进去了吧?”那年轻的举子昂起头。
“这位兄台请进,还未请教高姓大名。”于慎行便向他一抱拳,侧身让开去路。
那举子一撩衣袍,一边迈过门槛,一边笑道:“我叫金学曾,住在杭州会馆。”
“原来是金兄。”长腿兄弟刚要自我介绍,却见那金学曾两脚才刚迈过门槛,紧接着向后一跃,又跳出了门槛。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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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装完就跑真刺激
“再见?”
二于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猴儿,进来又出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什么意思?”于慎思皱眉问道。
“再见者,再也不见之意。”那金学曾一边摇头晃脑的说着,一边往大街上走。
“你不是要拜师吗?”于慎行追出来问道。
“谁说我要拜师了?”金学曾却得意洋洋的笑道:“本人只不过看你们口气太大,特来消遣一番。”
说着他从拴马桩上,解下一头灰毛驴,纵身倒骑上去,然后一巴掌拍在驴屁股上。
小毛驴便噶地噶地的远去了。
“呃……”二于都是实诚汉子,一时跟不上那金猴子的套路,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原来自己和科学,被他给耍了。
两人不由大怒,迈开大长腿就追了上去。
“你给俺站住!”
“敢耍完人就跑?你必须要向俺师父谢罪!”
见两个长腿汉子眨眼就追上一半距离,金学曾也吓了一跳,赶忙使劲拍着毛驴屁股,大喊大叫道:
“不好啦,有人抢劫啦!”
毛驴吃痛,拼命向前,金学曾身子又轻,跑起来速度还不慢。
可于家兄弟家里是养驴的,对付这种牲口那是轻而易举,便见于慎思撅着嘴巴,‘吁…吁…吁……’唤了几声。
那毛驴居然就渐渐慢下来,被于慎行一把抓住了鞍子。然后他便要去抓那金猴子。
没想到那厮身手灵敏的很,居然身子向前一探,躲开于慎行这一抓,然后从驴背上滑下来,钻进一旁的小胡同逃之夭夭。
于家兄弟追了一段,可北京城的小胡同多如牛毛、四通八达,不一会儿就追丢了。
两人只好垂头丧气返回春松胡同,还好,那驴仍乖乖的等在原地。
~~
正院中,赵昊练完了拔断筋,正在那里做放松,就见于家兄弟牵着头毛驴,灰头土脸进来了。
“咦,哪来的驴?”他不禁奇怪问道。
“哎,师父,俺们给你老丢脸了……”于慎行满脸羞愧的,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禀报一番。
赵昊闻言先是大怒,区区浙江举子,居然敢来本公子府上耍猴,但听到那人叫金学曾后,便露出大度的笑容道:
“罢了,横竖咱们也没吃亏。”
然后他看一眼那头小毛驴,冷笑一声道:“拿笔来。”
张鉴赶忙跑进屋,给赵昊端来笔墨。
赵昊提起毛笔,饱蘸浓墨,然后在一边驴身上写下歪歪扭扭三个大字‘金学曾’,在另一边写上‘之驴’。
“牵出去拴在门外,记住,字多的面儿朝外。”
说完,便转身进屋去了。
二于看着那头可怜的小毛驴,搞不懂师父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四师兄,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于慎思小声问弟弟道。
“应该不会吧。”于慎行小声道:“这回姓金的,可比咱们那次过分多了……”
言外之意,师父是怎么炮制咱们来着?怎么可能放过姓金的?
“估计早晚有他好看的。”
~~
果然,晚上吃过驴肉火烧后,赵昊将一封信丢给于慎思道:“回头送去杭州会馆……呃,过完节再送,先让他的驴在外头待几天。”
“是,师父。”于慎思赶忙双手接过来,见上头写着金学曾的名字。不禁暗道,以师父爱记仇的性子,这姓金的怕是有苦头吃了。
活该!
待于慎思退下,他转而对侍立炕边的孙大午道:“你继续说。”
“是公子。”孙大午赶忙清清嗓子道:“这几天,场里的工人增加到将近一万人了,一天能打一百四五十万饼煤藕了。不过冰排子得后天才能开工,所以暂时销量还是那些。”
“嗯。”赵昊点点头,笑道:“郭大能让他们提前五六天开工,已经不容易了。”
“还有就是,”孙胖子苦笑一声道:“听工人反映,他们晚上回家后,有些煤商登门招工,想让他们过去干活。”
“哦,这么快就坐不住了?”赵昊不禁惊喜笑道:“这才开卖不到七天呢。”
“七天时间不短了。”孙胖子道:“听郭大说,好些煤商买了煤藕回去琢磨着仿制了,估计要不了几天,他们也能打出来模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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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那么简单的玩意儿。”赵昊却不以为意道:“让他们打吧,打得越多越好。”
赵昊给煤藕本来就定价低廉,那些煤商想要有赚头,就只能雇佣流民……要是从城里雇市民的话,这又脏又累的活,二两银子一月怕是都请不到人。
这样流民的工作机会,自然也就越来越多了,而不是只局限于赵昊一家。
“不过暂时咱们也不用担心。”却听孙大午奸诈一笑道:“一时半会他们琢磨不透公子的秘方,墩出来的煤藕还是呛人,想跟咱们抢买卖,门都没有。”
“你别老是看不得人好。”赵昊笑着摇摇头道:“就算不加消石灰的煤藕,也比散煤好卖多了……大家一起把市场做大,让煤炭的消耗量,从现在每天三四百万斤,增加到一千万斤,不就大家都发财了。”
“哎,还是公子格局大,小人记住了。”孙大午忙点点头,又禀报道:“还有,已经采购了一批抽水的设备,不知公子什么时候用?”
“速度不慢嘛。”赵昊满意的笑道:“你把手头的活,暂时交给下面人,然后去西山收购一批透水的废煤窑。”
“哦,公子是要抽水采煤,废物利用?”孙大午一点就通。
“不错,上次我去看过,那些煤老板太浪费了,煤窑一透水就丢掉,实在可惜。”赵昊点点头。
“他们嫌还要雇人抽水。”孙大午对矿上的情况也不陌生道:“而且越往深处挖,渗水就越厉害……”
“主要还是无利可图。”赵昊笑道:“但对我们来说,花不了几个钱买下来,省下大笔的前期投入。抽出水来就能挖,还是划得来的。”
“是,咱们自产自用,只要控制好成本,再挖个几丈深,应该也划得来。”孙大午点点头,忽然笑道:“而且煤价,估计很快就要上涨了。”
“聪明。”赵昊哈哈大笑,拍着他圆滚滚的肚子道:“所以才让你抓紧时间。”
“明白公子,明天小人就去办。”孙大午忙重重点头。
“另外,本公子盘算过,场里最多八千人就到顶了。”赵昊又吩咐道:“多出的人全都发去开矿去。”
他当初用那些皇店、皇庄,从长公主手中换到了大批煤窑子,可都是开采中的好窑,并非渗水的废窑。
“公子说的是,场里已经人满为患了。”孙胖子闻言松了口气,他其实早想提这茬,但想到赵昊开场的目地是赈灾,自然忍住不表。现在听公子说起,他这才深以为然道:“小人看,反而不如人少时效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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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自动提水装置
孙胖子走后,赵昊便在炕上琢磨开了。
在一旁伺候的赵士祯和张鉴,看他画了个炉子似的草图,旁边还有根吊杆似的玩意儿。
当然,像赵公子这样的灵魂画师。他不跟你解释,你根本弄不明白他到底画的是什么玩意儿。
“叔,这是啥东西?”赵士祯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猜呢?”赵昊端详一会儿自己的草图,又看看眼前两位未来的天才机械专家,有些拿不定主意。
“难道是……”方才赵昊吩咐那孙胖子时,赵士祯就在旁边,他何其颖悟?一下就联想到,去年西山之行,叔父说过的话了。
“自动提水的机器?”
“聪明。”赵昊竖起大拇指。
不错,他画的是纽可门蒸汽机。这也是目前工艺水平下,能达到的极限了……至于瓦特式的,没有蒸汽镗床之前,想都不要想。
纽可门机原理很简单,制造工艺上还没有造鸟铳要求高。
但赵昊的动手能力约等于零,杀了他也造不出来。
当然,等到眼前这二位机械大师成熟以后,制造起来估计易如反掌。
可那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两人。
赵昊原本的计划是,传授给他俩初中水平的物理和数学。等他们学会科学的制造方法后,再让两人挑战一下纽可门机。
但谁能想到,天上掉下个长公主的娘来呢?这下让他至少比计划提前两年,把手伸进了矿山。
制造自动提水机的日程,自然也要提前了……
可现在,这两人的水平只能算是手工爱好者,能承担起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吗?
“叔,快讲讲吧,我保准给你造出来!”
赵士祯却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催促起来。毕竟造出此物,乃是他人生三大目标之一。
张鉴也露出期待的目光。他这几天和赵士祯混熟了,已经听师父大侄子描述过,那种神奇的自动提水装置了。
“罢了,就当个业余爱好吧。”赵昊心说,不让赵士祯造这玩意儿,他也闲不住。与其让他拉着张鉴琢磨造枪,还不如让两人,先把精力放在这上头。
嗯,本公子是爱好和平的。不过是十二磅炮带来的那种……
他便就着草图,给两人讲解起那纽可门机的原理来。
“下头这个是锅炉,跟上头的汽缸连在一起,汽缸上面有个活塞,活塞与上头这根活动的杠杆相连……加热锅炉,汽缸里蒸汽膨胀,活塞便被推动上升……往汽缸里喷水,让蒸汽冷凝,大气压力就会推动活塞下降……这样汽缸不断充气、冷凝,活塞就会带动杠杆不断上下往复运动,将矿井里的水抽出来……”
赵昊讲起来头头是道,任谁也看不出,他干起来却无能为力。
两人听得十分专注。赵士祯一边画着草图,一边向赵昊询问着每一部分的细节。
“对,这里有个进气阀,这个是注水阀……”
在赵昊不断的纠正下,赵士祯画出来的草图愈发像那么回事儿。
终于,在第七稿成型后,赵士祯画出来的图纸,跟赵昊从书本上看的纽可门机,几乎别无二致了。
赵昊一拍桌子道:“就是这玩意儿了!”
这次倒没再夸天才……
毕竟有他在,画出图纸并不难。难的是,能不能照着图纸,把这玩意儿造出来。造出来之后,还得能按预想的运转,才叫真牛逼。
那句话,还是留着等到时候再说吧。
赵士祯却已燃起了雄雄斗志,通过和叔父这段推敲,他已经了解了这‘自动提水机’的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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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迫不及待要试制一下,这种靠烧水就能让杠杆往复动起来的神奇装置。
张鉴虽然几乎没说话,眼里却闪动着激动的光。
他对机械装置的了解,比专注武器的赵士祯要强不少,已经隐约可以想到,如果这种装置能变为现实,将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改变了……
跟这种伟大的事情比起来,一辈子考不上举人,又算得了什么?
~~
等到两位天才捧着图纸激动离去,赵昊看一眼还在炕上翻来覆去摊煎饼的老爹。
“父亲,吵到你了?”赵昊不禁有些奇怪。
赵二爷的睡眠质量堪称一绝。通常只要脑袋一沾枕头,十息之内就会传来呼噜声,赵昊他们说话的声音再大也吵不到他。
“没。”赵守正闷哼一声,又翻了个身,面朝着墙。
‘看来也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赵昊见状,便吹熄了灯。这一晚上把他累得够呛,也没精力关心老爹情绪问题了。
‘莫非是因为要一个月见不到娘,心里舍不得……’临睡前,赵昊心头升起一个可笑的念头。
他不禁暗道,若是娘知道闭关是我的主意,怕是会怨我的。
然后赵昊便沉沉睡着了。
嗯,他的睡性随爹。
~~
天刚亮,赵昊便被悉悉索索的翻东西声吵醒,他还以为家里又招贼了呢。
刚想扯着嗓子喊,才发现原来是老爹在翻箱倒柜找衣服。
见他将十几件不同颜色、不同质地、不同款式的袍子,摆了半边炕。
赵昊就知道老爹这是要去干嘛了。
佳人有约啊。哦不,要和娘约会啊……
不然赵二爷才不会自己挑衣服呢,都是方文给准备什么就穿什么。
‘旧情复燃,果然迅速。’
赵昊心中不禁暗喜。
对此他是喜闻乐见的。毕竟娘才是自己最坚强的后盾,当然要有‘以娘的好恶,为好恶’的自觉了。
‘可惜,娘也不好意思跟我开口,不然早就帮她把赵二爷搞定十次八次了……’赵昊暗叹口气,很为不能帮娘太多忙,而感到愧疚。
‘说不定,人家就喜欢寻找初恋的感觉呢……’
赵昊自我开解一句,便翻个身继续睡觉,以免老爹尴尬。
~~
等他一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老爹早就不见了踪影。
听到里间有动静,早就等在外头的张鉴和于慎思,赶紧捧着面盆、牙具、梳子、棉巾等物进来。
除了动作还不太娴熟之外,手脚不比乾清宫的太监慢多少。
赵昊一边刷着牙,一边听于慎思禀报道:
“师祖说,他今日要陪长公主殿下,去白云观探望流民,估计回来不早。让师父不用等他过节了。”
“过什么节?”赵昊一愣。
“上元节啊!”外间里,响起李明月那脆如黄莺的声音。“大哥,我们去逛庙会喽!”
“哦,上元节啊。”
赵昊恍然,心说怪不得,原来老二位是过情人节去了……
他年纪还小,便不敢再往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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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上元节(求月票)
话分两头,却说赵守正打扮的齐齐整整,还特意佩了香囊、打了头油,十多年来就没这么认真捯饬过。
但效果也是杠杠的,当他赶到西便门,与长公主碰头时。
宁安直接看呆了,这、这,这不就是十六年前的赵郎吗?
看到他的变化,简直把长公主高兴坏了,暗喜万分道,赵郎果然明白我的意思,赵郎果然对我还有意思!
要不是好些人围在一旁,她非要嘤咛一声,扑到他怀里不可……
看长公主俏面发红的样子,柳尚宫赶忙咳嗽一声道:“请赵孝廉头前带路。”
“是。”赵守正赶忙应一声,骑着马头前带路。
长公主坐在凤轿中,将厚厚的轿帘掀开一道缝,看着赵郎手持玉鞭,跨下白马,轻驰在和煦的阳光下,多么神气啊!
~~
赵府。
弟子们赶紧给赵昊穿戴整齐,又将铺盖叠好卷到炕角,这才请李明月兄妹进来里间。
“来这么早?”赵昊笑着招呼二人上炕道:“吃了吗?”
“吃过了呢,大哥。”
“没呢,我是从被窝里被拖起来……”
兄妹俩同时说话,答案却截然相反。
李承恩说完自知失言,不待妹妹看过来,便低头补救道:“路上吃了点。”
“吃没吃,都吃点吧。”赵昊哈哈一笑,将赵士祯端来的元宵,给两人各一碗。
“谢谢大哥。”李明月便端着碗,舀一粒又白又圆的大汤圆,轻轻吹着热气。
看她吃相这么斯文,李承恩不禁打个寒噤,赶忙埋头对付自己碗里的。
赵昊一边吃,一边吩咐六徒弟道:“告诉你师兄们,今天过节放假,东院闭馆休息,都出去放松一下吧。”
“是,是师父。”张鉴赶忙出去传话。
不过自从赵昊下达冲刺令后,弟子们学习起来,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有时候赵昊半夜起来撒尿,还能看到大西屋里亮着灯……
距离春闱还有不到一个月,估计没人愿意浪费这一天时间了吧?
再想想整天吊儿郎当的赵二爷,赵昊就气不打一处来。
哎,老同志就是容易不思进取,中个举人就满足了。
不过比起举业来,还是跟娘约会更重要……
~~
等三人吃完饭,准备出门时,赵昊对高武笑道:“今天你也不用跟着了,给护卫们都放个假吧。”
小爵爷兄妹,可是有锦衣卫保护的,赵昊便趁机给全年无休的高大哥放个假。
高武摇摇头,然后沉默。
憋的小爵爷跟着一阵难受,恨不得把自己嗓子抠下来,给他换上。
“让他们轮班放假吧,咱跟着公子。”好半天,高武才憋出一句。
“那行吧。”赵昊和身边人从来不客套,想干嘛就直说,效率第一。
他便转头吩咐蔡明道:“给禧娃放一天假,不要让他轮班了。这孩子,再不出去玩玩,怕是要落下毛病了。”
“什么,今天能放假?!”蔡明还没应声,便听东厢房屋顶上,响起赵士禧激动到变了调的声音。
“我去,你怎么又上房了?”李承恩手搭凉棚,看着沐浴在上午阳光下的赵士禧。
“这是从过年起落下的毛病。”赵昊失笑道。
如今这厮没事儿就往房顶爬,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宣示,向往自由的鸟儿是关不住的。
“你干脆搭个窝住上头得了,我再给你搞几个鸟蛋孵一孵。”李承恩便按惯例,取笑起老冤家来。
“哈哈,小爷今儿高兴,不跟你一般见识!”赵士禧却不理他,从怀里掏出那一新一旧两张会票。扭秧歌似的一手攥一张,在屋上激动的手舞足蹈道:
“花钱去喽……”
“你小心点!”赵昊看得都眼晕,这要是踩坏了瓦怎么办?
“叔你放心,我现在的身手,那叫一个……”
话没说完,赵士禧喀嚓踩碎了一片瓦片,身子失去平衡,便从屋顶上掉了下来。
“哎呦……”
他两腿着地,落在青砖地面上,又是咔嚓一声,然后便疼得哭爹喊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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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一看问题大条了,赶紧让高大哥给他看看。
高武过去探查半晌,回头对赵昊叹气道:“折了……”
“哎,请大夫吧。”
赵昊无奈叹气。
~~
那厢间,赵守正带着长公主来到了粥场。
听说活菩萨长公主殿下来看他们了,正在吃粥的,还有等着吃粥的流民们,呼啦一下全跪下了,哭着感谢她的大恩大德。
他们可听说了,就连那卢沟桥煤场,都是长公主为了给他们提供营生,才让下面人搞出来的。
看到这一幕,长公主是挺感动的。但她要人心有何用?她只想要赵郎的心。
她便敷衍的在粥场走了走,就进去了白云观。
长公主先捐了一大笔香火钱,算是补偿白云观这几个月的损失,然后便去小蓬莱北园休息去了。
少顷,她便换下了凤冠霞帔,穿上平民女子的衣裙,然后罩上个连帽斗篷,一如当年那般,从北园的小门,偷偷出去小蓬莱。
北门外,也一如当年那般,有赵郎在等着她。
看着两人同上一车而去,柳尚宫和姬司正的眼泪都下来,也不知是为殿下高兴,还是吓得……
~~
好在隔壁就住了太医院的王太医,小爵爷亲自过去一趟,把他请过来给赵士禧看伤。
太医就是太医,三下五除二把赵士禧的脚腕子掰回去,然后上了夹板、敷上药、包扎好,也就用了盏茶的功夫。
“拆夹板前不准下地,三个月内不要出门,好好恢复什么事儿都没有。要是弄不好,你就成瘸子了。”
王太医嘱咐禧娃一句,然后朝小爵爷姐弟行礼告辞,人家还着急和妻妾去逛庙会呢。
看着左腿打着夹板,一脸生无可恋躺在床上的赵士禧。赵昊是又好气又好笑,瞪他一眼道:
“还敢不敢再上房了,要是成了瘸子,我怎么跟你爹交代?”
“没事儿,叔。这都是命啊,就算没这一遭,今儿出门也可能被车撞……”赵士禧却仰面望天、神情灰暗道:
“贼秃老天要玩我,就让他玩去吧……”
这娃实在太衰了,衰到小爵爷都不好意思取笑他了。
李承恩将那两张从地上捡起的会票,展平了搁在禧娃床头,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别难过了,等你好利索了,伯伯带你好好玩两天。”
“算了吧,人不能跟命犟啊。”赵士禧却任命的摇摇头,喃喃道:
“我觉得,我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不然我早晚会死在这上头的……”
见这孩子想法还挺正确,众人也就不担心他会想不开了。
~~
让赵士禧这一耽搁,三人到城隍庙时,已经晌午了。
可谓人算不如天算,长公主殿下机关算计,也没料到禧娃居然能从房上摔下来。
两路人居然同时到了闹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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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你后退半步是认真的吗
在北京过年就是逛庙会。
过年期间,一般店铺都闭门歇业,老百姓想买什么,都得到庙会上去。久而久之,庙会上吃的、玩的琳琅满目,还有很多平素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也都应有尽有。
从初一开始,京城十几处大大小小的庙宇,便红红火火的办起了各具特色的庙会,其中又以都城隍庙的庙会最大最热闹。
一进闹市口,只见大街两边望不到头的货摊上,密密匝匝摆满、挂满了过年味道浓郁的各式玩意儿。什么风车、年画、脸谱、木刀枪、泥公鸡、泥娃娃、空竹等等等等……那浓郁的过年味道,瞬间便将人淹没其间。
“十六年来,本……我做梦都想像这样,不惊动任何人,逛一逛热闹的庙市!”
甩掉了所有随从,换作寻常富家夫人打扮的宁安长公主,仅仅是站在这里,就在强烈的幸福感中沉醉不已了。
一旁的赵守正却感觉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了。
他总觉得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看着自己,仿佛随时都会被人认出来一般。
“赵……”宁安双目水润的瞥一眼赵守正,刚想说几句憋了多年的情话,却见他绷着个脸,紧张的不行。
“兄长,你怎么了?”宁安忙关切问道。
“没,没什么……”赵守正强笑一声道:“可能是因为单身十年,还不太习惯……”
“兄长不要紧张,这也算是一种体察民情了。”长公主看到赵郎憨憨的样子,一颗心都要化掉了。
“对,对体察民情。”有了这个借口,赵守正心跳放缓了不少,笑道:“过年期间,确实没有比庙会,更能体察民情的地方了……”
“嗯,我想体察一下,老百姓的吃食呢。”长公主便娇声道。
“好好,我给你买。”赵守正忙四下张望,见食摊上也是座无虚席。
庙会上没有大饭庄,都是类似巧巧家早餐摊的那种浮摊儿。支个布棚,亮出字号,排上几张方桌、几条长凳,就可以开张了。
还有那更简单的,直接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在街边一停,就扯着嗓子高声叫卖开了:
“玫瑰多,桂花多,玫瑰枣儿给的多;桃脯杏脯、玻璃粉,胡子糕咧酸梅汤……”
“葫芦儿葫芦儿冰糖多呵大糖葫芦儿……”
“甜酸咧豆汁儿哎甜酸咧……”
“哎糖瓜糖瓜哎嘿……”
逛街的百姓听到吆喝,便围拢过去,或是站立而食,或是用小纸盒、纸袋装了,边逛边吃。
庙会上的美食实在太多了,赵二爷挑花了眼,有心要全买下来,可一来没有三头六臂,二来也会暴露自己的暴发户嘴脸。
“那你……妹子想从哪一样开始体察?”便问宁安道。
“豆汁儿……”宁安俏面微红,小声道:“再配俩焦圈,我想这口都十几年了。”
“好么,果然老北京。”赵守正被逗乐了。
却被宁安在腰上拧一把,娇怨道:“当初还不是你非要人家吃的?”
“我那时候不知道你的身份,想逗你玩呢。”赵守正的眉目终于舒展开来,屁颠屁颠找了个食摊,等着有食客起身,便和宁安坐了下来。
~~
那厢间,赵昊三人也到了闹市口。
年轻人喜欢热闹,一进庙市,三人都兴高采烈起来。
“哇,这庙会好大啊……”赵昊手搭凉棚,一眼望不到头。
“那当然。”李承恩一边吃着羊肉串,一边吹嘘道:“从这里一直到弼教坊,摆了三四里的摊子;要是算上城隍庙后头那两条街,差不多得十里庙市呢!”
“那可真壮观。”赵昊不由赞叹道。
北京城天寒地冻,他除非必要,整天在屋里窝着,还真没见过这种人山人海的场面呢。
“对吧对吧,所以才一定要大哥来逛逛的!”李明月更是激动的小脸通红,庙会这种热闹的场合,她可以稍稍展露下本性,也不用担心会不会降低,在赵昊心中的评价。
因为今天,本来就是放开了玩的时候啊!
她便摩拳擦掌,准备带着赵昊好生逛逛。
这样一天下来,两人的关系肯定可以拉近不少。
但在此之前,得先将碍眼的某人支走……
于是她笑眯眯看着李承恩道:“哥,你不是好久没跟朋友聚了吗?”
“是啊,今天他们在英国公别院里还有局呢。”李承恩闻言心痒难耐。
“那你就去吧,晚上早点回家就成。”李明月便仗义道:“我们不说,没人知道你去干嘛了。”
“咦,好主意……”李承恩不由心动,说着却又摇头道:“可是我得跟着你啊。”
“不是有大哥在吗?”李明月一指身后那个巨灵凶汉道:“还有这么些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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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也是哈……”李承恩打着哈哈,心说所以我才担心。大哥又不是亲哥,一个弄不好,就会把我妹子抢走的。
毕竟守护妹妹是每个妹控的天职来着……
李明月见他光答应不动弹,笑容渐渐转冷,刚要升级一下语言暴力,却听一声惊喜的呼叫。
“啊,这不是县主妹妹吗?”
三人循声望去,就见那徐大公子徐元春,领着好大一群少男少女,从对面走了过来。
李明月登时黑下脸,狠狠瞪一眼李承恩。
李承恩委屈的两手一摊,小声道:“这次真不是我。”
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就见那徐元春兴冲冲快步过来,激动的俊脸通红道:“真是有缘自会相会啊!”
一瞬间,他耳边便响起了昆曲《白蛇传》的调调,眼前尽是白娘子和许仙断桥相会的画面。李承恩也变成了穿着青色裙子,挽着双丫髻的小青。
李明月闻言,却向赵昊身边后退半步。
那轻飘飘的半步,却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徐公子的心口上。
徐元春这才猛然发现,姓赵的小子居然也在!
看他那含笑立在李明月身边的样子……徐公子心中的断桥上,许仙的面孔变成了赵昊。他则在冰冷的西湖水中,探头看着一对璧人相悦成双……
徐公子一时间万念俱灰,耳边难免再度响起那野寺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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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城隍庙会喜相逢
“明月!”张筱菁居然也在那群少年少女中,看见李明月便开心的跑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李明月愤愤的低声问小叛徒道:“你怎么跟那种家伙混在一起?”
“我有什么办法,你丢下我不管,只好跟哥哥弟弟一起逛街,谁知他们竟约了徐元春……”张筱菁小声嘀咕道:
“听他们吹捧徐公子,我都快烦透了。幸好遇上你了,这下说什么你也不能甩掉我。”
说着她便自然而然攀住了李明月的手臂,然后朝赵昊微笑道了个万福。
“这位姑娘是?”赵昊却是没见过张筱菁的,还礼之后,小声问李承恩道。
“这是张相公家的千金。”李承恩便向赵昊介绍道:“那个是她哥哥张敬修,另两个是她弟弟嗣修、懋修,家里还有俩弟弟太小,没带出来。”
赵昊恍然点头。看着老张家的俊男美女们,赵昊心中猛然响起一个声音道:
‘咱老张家的人能力强,猛!’
咦,貌似口音不太对。
张敬修在灵济宫见过赵昊,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他,赶紧带着两个弟弟过来见礼。
没想到在这里,居然遇上了张居正的闺女和仨儿子。
赵昊真想问问他们,你爹说话到底靠不靠谱啊?把人吊在那里很难受的,知道不!
~~
徐元春今天组织的是内阁衙内大联谊。
他这一大帮人里,除了老张家的儿女,还有次辅李春芳、以及大学士陈以勤的儿女……
这些公子小姐消息灵通,都知道赵昊曾在灵济宫讲学的事儿。
自然对他小小年纪就能开宗立派,感到十分好奇,都笑着和他打过招呼。
与这些货真价实的衙内一一见礼,赵昊不由倒吸口冷气。
包括徐元春在内,这些衙内居然未来全都会高中进士。
而且陈以勤的公子陈于陛,还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未来的大学士。
看着身穿举人圆领的陈公子,赵昊不禁垂涎三尺,是真想将他收入门下啊。
可惜人家自持身份,只看在李承恩的面子上,对他客气的一抱拳,便跟徐元春他们说话去了。
似乎并没有兴趣跟他攀谈呢。
哼,今日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
“那日在灵济宫,听了赵兄有关科学的高论,真是耳目一新啊。”倒是张敬修对赵昊十分感兴趣,拉着他就攀谈起来道:“家父也对科学很感兴趣,有空就对着《几何初窥》写写算算呢。”
“哦,是吗?”赵昊不禁一阵惊喜,原来张偶像不是随口一说啊!那本公子就可以安心等着了。
他正要客气两句时,忽然眼珠一下瞪得溜圆——只见自己老爹和长公主殿下,居然肩膀擦着肩膀,侧身从对面的食摊走了出来。
赵昊脑袋嗡的一声,这要是让这群家伙看到了,那岂不是整个内阁都知道了?
“赵兄,怎么了?”张敬修察觉到赵昊的异常,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没,没什么!”赵昊猛然伸手,搭住他的肩膀,硬生生把张敬修掰转了个方向,然后指着天空大声道:“快看,那是什么?我赵昊居然不认识!”
张敬修果然转过目光,顺着赵昊所指的方向望去。
~~
这边长公主喝完豆汁儿、吃了焦圈,了了多年的心愿,心满意足的跟赵守正出了食摊。
赵守正头前开路,回头问她还想吃什么,长公主则眼里只有赵郎,两人根本就没注意到,那一大坨晚辈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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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听一声突兀的大喊:‘“快看,那是什么?我赵昊居然不认识!”
两人登时一个激灵,一眼就看见自家孩子跟一群少年少女,就站在食摊外,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赵守正登时就冷汗直流,有种被捉奸的感觉。
长公主虽然不怕被人知道,但这样毫无铺垫的让儿女撞见,当娘的往后还怎么训孩子?
慌乱间,两人想要退回食摊,可后头正好有一伙客人结账出来,把退路挡的严严实实不说,还催促着两人赶紧往外走。
真叫个进退维谷,骑虎难下啊!
忽然,两人手中各被塞了件物什。他们将那东西拿起来一看,不由惊喜万分!
方文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
食摊外,其余人听到他这一声,也纷纷转头看天。
原来是不远处的纸鸢摊,放起了一只活眼睛、活关节、三四丈长的大蜈蚣风筝。
“少见多怪……”徐元春登时鄙夷道:“连个风筝都没见过吗?”
“嘿嘿,没见过这么大的……”赵昊说着,又指向另一边,用更大的声音道:“那个我赵昊也不认识哎,还有会飞的灯笼吗?”
“那是孔明灯……”这下不光徐元春,众人也哄笑起来。
“我大哥开玩笑你们都听不出来吗?”见他们都笑话赵昊,李明月气坏了,叉着腰替他说话道:“我大哥本事大着呢,他怎么会连孔明灯都不认识?”
赵昊也是满心的尴尬,心说爹啊娘啊,你们可千万别浪费机会啊,不然本公子岂不白丢人了?
他便借着捂脸的光景,偷偷向两人的方位瞥一眼,差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只见长公主戴上了个白无常的脸谱,老爹也戴上了个黑无常的脸谱。
老二位反应还挺快的嘛……
两人朝赵昊微微点头,若无其事的与这群人错身而过。
“咦,老前辈?”李承恩看到赵守正的背影,感到十分熟悉。
这一声,吓得赵守正差点没瘫在地上,被长公主搀扶着躲进了人群。
“你什么眼神啊?我爹现在粥场呢。”赵昊一把将李承恩的脑袋摁回来。
“这么巧,我娘也去粥场了……”李承恩摸着下巴,嘟囔道:“原来我看错了,可那人的背影,真像老前辈啊。”
“我说不是就不是。”赵昊白他一眼道:“是我跟我爹熟,还是你跟我爹熟?”
“倒也是……”李承恩便不再烦言。
赵昊这才放心走到气鼓鼓的李明月身旁,对那些公子小姐笑道:“不错,本公子开玩笑的。其实我非但认识孔明灯,还能造出载人飞上天的孔明灯。”
“哈哈哈……”自然又惹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愈发觉得这位赵公子太过滑稽。
“孔明灯怎么可能载人飞上天呢?哈哈哈……”徐元春笑得眼泪都下来了。
他还真是想看到,赵昊被挂在孔明灯上渐渐升空,消失在遥远天际的那一幕呢……
“不信咱们打个赌,”赵昊笑眯眯看着众人道:“要是我能造出来,你们都拜入我科学门下如何?”
“那你造不出来呢?”
“我要是造不出来,就管你们都叫师父呗。”赵昊两手一摊,买卖公平、童叟无欺道。
“赌就赌!”一众公子小姐觉得挺好玩的,便纷纷点头笑道:“能让开宗立派的赵公子喊声师父,还是很有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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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陆子冈
却说那赵守正与长公主,在赵昊和某人的掩护下逃出了后辈的视线。
此地不宜久留。两人赶忙离开庙市,叫了辆马车,来到数里外的后海边,这才敢摘下黑白无常的面具。
此时的后海边行人稀少,安静异常,冰冻的湖面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闪现着七彩的光泽。
两人便漫步在这独属于他们的美景中,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然后相视一笑,都对方才的荒唐之举,感到十分的刺激。
“那小子好像看到咱们了呢。”长公主有些尴尬的轻声道。
“肯定看到了。”赵守正点点头道:“不然他干嘛大声吆喝,不就是吸引那帮孩子的注意,然后提醒我们快走吗?”
“这脸谱,是谁给我们的?”长公主看着手里及时出现的白无常面具,不禁暗暗感激。这玩意儿可帮了大忙。
“应该是我的书童吧……”赵守正有些不确定道。
“你还有书童吗?”长公主瞪大眼睛。
“有啊,今天一直跟着咱们吧。”赵守正四下看看,也没发现方文的踪影,便讪讪笑道:“那孩子神出鬼没,我也经常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不然早就把他打发走了……”
“不过也算错有错出了。”长公主笑着感谢了那位无名英雄。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来到了银锭桥前。
长公主站住脚,看着眼前银锭似的精致拱桥,陷入回忆道:“还记得这里吗?”
“当然记得,我们就是在这里遇到的陆子冈。”
“是啊,还请他为我们雕了那对玉佩。”长公主幽幽说道。
“当时不知道他有那么大名气,我还嫌他要的太贵。”想起当时的情形,赵守正也是神情一黯道:“只是想着,从此天各一方,总要留个念想,这才掏光了身上最后一个铜板,还欠他四百文。”
“哈哈哈……”便听一个苍老的笑声从桥上响起,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负手从桥另一头走来道:“那就今日把账还上吧。”
两人循声望去,不禁都吃了一惊,那老者可不正是,十六年前遇到的陆子冈,如今已名闻天下的玉雕大师吗?
“陆大师,你不是在苏州吗?怎么又回京城了?”赵守正感到十分惊喜。
“你能再回京城,老夫就不能了吗?”陆子冈含笑说道。
“兄长,陆大师被我皇兄召入京,给他雕玉器来了。”长公主小声向赵守正解释一句。不过以陆子冈的身份,还见不着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因此她也大大方方迎上去,展颜笑道:“想不到陆大师,居然还记得我俩。”
能遇到见证过两人感情的故人,长公主也是满心欢喜。
“老夫做过的每一个玉佩,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陆子冈用粗糙的右手,捋着花白的胡须道:
“不过找老夫做玉佩的人,我可不记得几个。”
“那为何记得我二人呢?”长公主便好奇问道。
“那是因为……”陆子冈略一沉吟道:“老夫从你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往,自然印象深刻了。”
“哦?”二人吃惊的看着老人家,没想到他也是个多情的种。
“三十年前,老夫与青梅竹马谈婚论嫁时,她却突然被选入了宫中,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无法相见……”便听陆子冈缓缓说道:“也就是打那时起,老夫固执的在制出的玉器上,都刻下自己的名字。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玉器能流入宫中,被她看到。知道我还在等着她……”
“那等到了吗?”长公主恻隐之心大动。
陆子冈缓缓摇摇头。
“她叫什么名字,我或许可以帮你找找。”长公主又问道,只要人还在宫里,她一句话就能帮忙捞出来。
“已经不在人世了。”陆子冈颓然一叹,眼角滚出一滴浑浊的泪珠道:“此番老夫之所以奉旨入京,就是想知道她是否还宫里。结果拜托御用监的陈公公查过名册,才知道她入宫当年,就因为卷进一场宫变,惨遭横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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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长公主退了一步,娇躯一晃。她知道,陆子冈所说的那场宫变,八成就是让自己母亲丢掉性命的壬寅宫变。
赵守正赶紧扶住宁安,紧紧揽住她的肩膀,给她依靠的力量。
“抱歉,大好的日子让你们不舒服了。”陆子冈吐出口浊气,转头看着相互依偎的二人,又不无羡慕道:
“真好哇,当初还以为,你们这一分开,就今生今生不能再见了呢。”
长公主闻言,螓首紧紧贴在了赵守正肩上,赵守正登时面似火烧,却也没有放开那只手。
“对了,那玉佩都还在吗?”陆子冈又问道:“记得你们说过‘玉因人分,人合玉合’,老夫帮你们,再把玉合起来吧!”
“还在的。”长公主便从怀里,掏出那枚带着体温的半月形玉佩。
“……”赵守正沉默半晌,放开长公主,然后也掏出了另一半玉佩。
“在的。”
长公主一见那枚刻着‘宁安’二字的玉佩,一双凤目登时泪水涟涟,不由又喜又气,恨不得咬他一口。
赵守正讪讪笑着,没法说话。
今天要不是遇到陆子冈,让他感觉到冥冥中的天意,怕还是不会拿出来的。
陆子冈便从两人手中接过玉佩,缓缓合成一对。看着上头‘守正’、‘宁安’的字样,欣慰的点点头,笑道:“三天后,到火神庙去取。”
“多谢大师!”长公主欣喜万状,盈盈下拜行礼。
“多谢多谢。”赵守正似乎也有些认命了。
“不谢不谢,你们要一直这样好下去哦……”陆子冈摆摆手,笑着与两人作别。
~~
与陆子冈分开后,两人手拉着手,继续往后海深处漫步。
“你不是说丢了吗?死人……”长公主一把扭住了赵守正的耳朵。
“疼疼……”赵守正一阵呲牙咧嘴,给出的解释却与长公主脑补出来的一模一样。
“我那时心里太乱,想到你我如今的身份,唯恐坏了你的名节……”
“那你现在呢?”
“遇上陆子冈,听了他的故事,我就想通了,既然天意让我们再遇上,那就听老天爷安排吧。”赵守正紧紧握住长公主柔若无骨的小手。
“你个傻赵郎啊,宁安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吗?”宁安长公主依偎在他怀中,轻声说道:“我这身份摆在这里,注定无法与你公开在一起。只要你能像之前那样,时常和我见见面,说说话,我就知足了……”
“宁安……”赵守正终于鼓起勇气,将她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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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尽职尽责二人组
那厢间,赵昊和徐元春两拨人汇作一处,一同在庙市上逛游起来。
李明月起先还气鼓鼓的,觉得自己苦心孤诣才制造机会,就这么被人破坏了。
但她终究还是个孩子,赵昊给她买了串带橘子的冰糖葫芦,再加上张筱菁从旁笑语逗弄,不一会儿也就忘记了不快。
而且这庙会实在太好玩了,除了无穷无尽吃的玩的可买之外,最大的乐事便是‘看会’。有耍花枪的、有胸口碎大石的、有舞龙舞狮的,有踩高跷、划旱船、扭秧歌的,还有南腔北调唱戏的、耍驴皮影的……简直让人目不暇接,过够了眼瘾。
除了看的,能亲手玩的也很多。抖空竹、打金钱眼、射箭、套圈、踢毽子、跳绳……多了去了。
那跳绳足有五六丈长,两条壮汉各持一端,摇动起来呼呼生风,十几个人一起钻进去,喊着号子蹦,看得人乐弯了腰。再者,跳绳的男男女女,也可以趁机在光天化日下拉拉手。
轮到他们这伙人跳的时候,徐公子故意挤到了李明月和赵昊中间。
心说待会儿跳的快了,顺理成章就和县主妹妹拉起手来了。
赵昊则站在李明月和张筱菁中间,别说,心中还有点小期待呢……
谁知看别人跳很轻松,可徐公子文弱书生一个,身上衣服又厚重,没跳几下就顺不上气、跟不上趟,脑袋都缺氧了,也没顾上看身边是谁,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着两只手,被人家带着蹦啊蹦。
不过大脑缺氧,似乎更有利于脑补,他感觉自己和李明月在云端之上,牵着手儿,欢快的蹦啊跳啊。
一想到那画面,他便乐得呵呵直笑,两只手,就攥得更紧了。
等到跳完之后,他还不舍得松手,却听耳边响起李承恩嫌弃的声音:
“快放开,一手的汗!”
徐元春赶紧松开左手,同时往另一边看去,才发现被自己紧攥着手的,并不是想象中的李明月,而是……赵昊。
“你笑得恶心死了……”赵昊一脸无奈的抽出手,掏出帕子擦拭道。
“你个男孩子,手这么细嫩干什么?”徐元春登时又羞又恼,没想到自己方才的幻想对象居然是赵昊,这让人情何以堪?
原来是李明月开跳没几下,便和赵昊换了位子……
这样,县主非但躲开了徐公子的咸猪手。还既能跟心上人拉着手,又不让心上人和闺蜜有机会拉手。
可谓一举三得。
谁说小县主不聪明来着?那是没到需要动脑子的时候。
~~
捉弄徐元春出了口气,李明月彻底放开了,拉着赵昊和张筱菁玩起了套圈、射箭、打金钱眼……这可都是她的强项,几乎是一上手就精通,简直要把摆摊的老板赢哭的节奏。
赵昊不禁惊奇道:“没想到你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居然玩这些还挺在行。”
李明月手的竹圈,登时就飞到老板脖子上去了。
“其实我都是瞎蒙的。看,这下就没蒙着……”李明月揪着衣角,低着头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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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筱菁在一旁捂嘴吃吃直笑。
~~
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时分。
众人虽然玩性正浓,但还是赶紧收手,在路边摊买了大堆吃食,一边吃,一边往东华门灯市赶去。
今晚是上元节,看灯的人海了去了。要是来晚了,你都凑不到近前去。
从庙市到灯市不过数里地,沿途尽是摊贩游人,车马全都难以通行,只有步行方能到达。
等到赵昊他们赶到东安门大街时,天已经擦黑。
宽阔的天街上,已经尽是熙熙攘攘的游人,而且还在不断增加。
可以想见待会儿开始放灯后,估计连转身都困难。
徐元春便大声道:“我家在前头租了二层的套间,不如我们上去观看,省得跟这群人挤来挤去。”
大明从永乐年间,即在东华门外设辉煌灯市。自来勋贵达官之家,会在街两边楼屋上租赁房间,一边设宴吃酒,一边透过窗台观看外面的灯火。
那些临街的店铺中,不少都是皇店,李承恩只要说一声,最好的观景楼台也弄搞到。
然而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坐在屋里规规矩矩,且只能看窗外的一点灯火,那还有什么意思啊?
那应该是三十岁以后的生活。现在他们好容易出来一趟,就想恣意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快活。
于是众人便否决了徐公子的建议,兴致勃勃往人群中挤。
李明月和张筱菁两个女孩子,被兄长们护在中间,非但没有被挤到,还有闲心东张西望。
“哈哈,那罗汉床上坐的两个人好有趣啊!”李明月忽然指着左前方,对赵昊脆声道:“就像一对大阿福呢……”
赵昊等人便顺着她所指的方位望去,果然看到设在街角的一张带遮雨棚的罗汉床上,坐着两个头戴憨态可掬大头娃娃面具的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两人见他们望来,居然缩了缩脖子。
好在下一刻,赵昊他们便被汹涌的人流推搡着远远而去了。
~~
那厢间,两个大头娃娃其实是姬司正和柳尚宫,两人在给长公主和赵守正占的位子呢。
孩子们是不愿意上楼,长公主是没法上楼……上元节陛下也会登东安门与民同乐,那些临街的店铺里,今天都有厂卫盯着呢。
长公主带着情郎上去,还不如直接去东安门跟兄长回合呢。那样还能看的更清楚。
两位总管早早就过来,占下这么个好地方,然后便戴着娃娃头等天黑。
待到李明月一行人过去,两人才松了口气。
柳尚宫转过头,隔着头套瓮声瓮气对姬司正道:“怎么样?我说小心没大错吧?要是让他们看见咱们,老身就只有跳河去了。”
“怎么也该是咱家跳河。”姬司正就不爱听了。
“行了,别争竞了,咱俩一起跳总成了吧?”
“不行,各跳各的。”姬司正嫌弃的站起身道:“你在这儿等着,咱家去街口接人去。”
说完,他便双手扶着头套,艰难的逆着人流而去了。
只留下柳尚宫一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还时不时有打她眼前经过的淘气孩子,忽然伸手敲一下她的娃娃头。
把个柳尚宫敲得七荤八素,哭丧着脸道:“造孽啊,我这是在干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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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求月票)
灯市两侧店铺林立,楼前都扎起了各式的灯台。
当天黑之后,各家便不约而同亮起灯来。
一时间,上万盏千姿百态的料丝灯、五色纱灯、绢纸灯、羊角灯、冰灯尽数点亮,五光十色,望若灿烂星辰。
游人徜徉其间,便如走在天河中一般,那种让人震撼的光景,望之便终生不忘。
“怎么样,怎么样?”李明月兴奋的又蹦又跳,激动道:“在楼里可看不到这样的光景,只有行走其间才行。”
张筱菁也是头一次看到这种景观,往年她都是跟着父母在楼上乖乖看灯的。只是赏心悦目之余,不由偷瞧跟李明月谈笑风生的赵昊,终于忍不住软语道:
“赵公子,此情此景当赋诗填词一首,莫辜负了良辰。”
却见赵公子摇头正色道:“眼前有景道不得,老辛题词在前头。”
众人闻言,不禁暗暗点头,心说确实,有‘东风夜放花千树’珠玉在前,谁也写不出更好的上元观灯词来。
徐公子有心挤兑一下赵昊,但一来担心小县主已经对自己不满了;二来他也怕自取其辱,毕竟人家有《初见集》在那摆着,还是开宗立派的科学门主,什么对联灯谜、吟诗作对,估计大伙儿拧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其实,赵公子还真不在行;差不多这时候随便一个文人,就能把他毙掉。
毕竟,他只是个虚假的诗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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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很快,鳌山灯点亮了。
所谓鳌山,乃是将成千上万盏彩灯堆叠成山形。自唐宋起就是皇家上元节时的保留节目。
宣德年间,宣宗皇帝下令上元期间打开东安门,允许民众入禁中观看。后来看的人实在太多,便移到了东安门外大街上。
那扎在大街中央位置的鳌山,足足十三层,比东安门还要高。点亮后流光溢彩,小桥流水,真如海中仙境一般,上有衣袂飘飘的仙人仙女、栩栩如生仙鹤仙鹿……无穷无尽的各式灯火,让灯下仰头观看的百姓,除了不断惊呼之外,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心中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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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东安门上鼓乐大作,百姓便齐刷刷向城头跪去,一起高呼皇帝万岁。
那是隆庆皇帝一家登上楼台,与万民同乐来了。等到皇帝令万民平身,内廷火药局便开始燃放烟花。
烟花是设置在东安门内,与东华门之间的广场上,小太监们依次燃放后,登时烟火齐放、礼炮共鸣。整个东安门上空,各式各样的焰火组成不同的图案,有牡丹、有菊花、有莲花、有元宝、有满天星,千姿百态、争奇斗艳,将天上的月亮都掩盖了。
灯市上,也有一具具丈许高的木架,上头分五层放置烟花盒子。盒中有寿带、葡萄架、珍珠簾、长明塔等各式烟花。点燃后,光影五色喧嚣、七彩迷人眼目。整条灯市上便真成了老辛所说满街‘火树银花’了。
狂欢正式开始了,在钟鼓寺的礼乐声中,百姓们兴奋的大喊大叫,蹦蹦跳跳,手提着各色彩灯,围着鳌山灯,扭起了地秧歌。
李明月便一手拉着张筱菁,一手拉着赵昊,加入了狂欢的队伍,跟着人们一起蹦啊跳啊。
李承恩、徐元春、张敬修他们也放下了公子小姐的矜持,跟老百姓一起扭着简单欢快的地秧歌,兴奋的嗓子都喊哑了
远处街角上,赵守正和长公主带着遮住大半张脸的雪帽,依偎在罗汉床上,看着眼前流光溢彩的盛世美景,只愿此刻永恒。
~~
皇城今夜不宵禁,狂欢一直到下半夜才结束。
等到将李明月兄妹送回家,赵昊和高武返回春松胡同时,发现赵守正已经回来了。
见父亲躺在炕上好像睡着了,赵昊本打算装糊涂混过去算完,便蹑手蹑脚脱掉靴子,准备钻被窝。
谁知赵守正却睁开眼,讪讪问道:“你都看到了?”
“呃……”赵昊一阵心虚,暗道怎么好像做贼的是我?便点点头道:“算是吧。”
“看到了也好,不然瞒着你我心里也难受。”赵守正像是松口气,却又紧张问道:“意不意外?”
“不意外。”赵昊心说,还有些惊喜呢。
“哦,你早就看出来了?”赵守正惊讶坐起身,看着儿子。
赵昊点点头道:“那玉佩还是我给你要回来的……”
“也是,你小子鬼精鬼精的。”赵守正苦笑着躺回枕头,叹息问道:“你怪我吗?”
“没有。”赵昊摇摇头道:“父亲一个人这么多年了。”
“哎,我儿真是贴心啊……”
赵守正欣慰的长舒口气,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他真担心赵昊回来跟他翻脸,说什么你对不起我娘之类的话,那样太影响亲子关系了。
也不等赵昊发问,他便主动坦白道:
“那是十八年前,你爷爷在工部做官时,把为父带在身边读书。但他时常要出差,我便趁机四处游玩,那年春天,在白云观后的小蓬莱中,遇到个在桃花树下哭鼻子的小女孩,她便是因为某些原因,出宫居住的宁安了……”
‘那时候娘才多大啊?十三四岁?禽兽……’赵昊默默吐槽一句。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谁又能想到堂堂公主,不住在宫里,会跑到道馆里住呢?”赵守正渐渐沉浸在回忆中道:
“我看她哭的伤心,便安慰了她几句,还送了个糖人给她。她好像很孤独的样子,竟问我还会不会来。”
赵昊听得出神,心说原来娘还有那样可怜,怪不得会对爹矢志不渝,原来赵二爷趁虚而入了……
“于是我就经常去看她,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各种各样的书,给她讲外头的事情。终于有一天,她提出想出去看看,我便带着她从后门溜出了小蓬莱。后来我才知道,那竟然是她十年里第一次走出那地方……”
“我就带着她游遍了京城内外,春天到玉渊潭赏花,夏天去通惠河消暑,秋天去香山看落叶、冬天到什刹海溜冰……不知不觉,她终于走出了阴影,变得开朗活泼起来。我们两人也渐渐产生了情愫。谁知一天,竟有旨意降下,先帝恢复了她公主的身份……”
“临别前,我们在什刹海雕刻了那对玉佩……我鼓起勇气对老爷子说了此事,想让他跟先帝提亲,谁知老爷子暴怒之下,将我打了个半死,然后送回休宁老家,和你娘成了亲……后来,她也被先帝赐婚李和,我俩从此便天各一方,再没有相见了……”
对着儿子,赵守正自然不能说得那么肉麻。简单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便赶紧辩白道:
“其实这次进京,我没打算跟她再见面的。后来见了面,没想再发生什么,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里,闹出什么事情,对大家都不好。可谁知一天天、一日日,哎,还是旧情复燃了。”
“往后打算怎么办?”赵昊问到关键处。
“往后……”赵守正幽幽一叹道:“我大明的长公主哪有改嫁的道理?眼下这样就挺好,她心里有我,我心里有她,时常能见见面、说说话,也就知足了。”
“这么说,父亲当不成驸马,还是要考科举的?”
“那是自然……”赵守正老脸通红的点点头。
“那就快点睡吧,明天就开始闭关了。”赵昊说完,放心的吹熄了灯。
嗯,只要不影响本公子抱大腿,怎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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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二次闭关,全靠演技
翌日一早,赵昊便宣布要和父亲闭关至考前三日,命众弟子好生备考、互相督促,不得懈怠。
此事他早已有言在先,弟子们并不意外。帮师父和师祖布置好了在东院的闭关场所,便依依不舍返回西院去了。
考虑到可绝对信赖的人手不足等各方面因素,赵昊没有像上次一样选在荒郊野外,而是就在家中闭关。
不过防备上并没有因此而松懈。
为免人多眼杂,赵昊特意宣布科普展览暂时闭馆,十余名护卫分成两班倒,日夜在房间外守护。每日吃喝都由高武送到门口,任何人不得踏足房门半步。
赵士祯想要跟着进去侍奉来着,却被赵昊无情的踢回西院,让他和张鉴捣鼓那个自动提水装置去。
~~
待到屋里只剩下父子两人,赵昊便关上房门,带着父亲进了里间。
赵守正一看到贴在墙上的宋太祖容像,马上惊喜的双膝跪地,恨不得扑上去亲那黑胖子两口。
“祖宗果然还是爱我们的!”
“祖宗办事,自然善始善终。”赵昊暗暗翻翻白眼,心说怪不得赵二爷整天吊儿郎当,原来是把全希望,都寄托在祖宗身上了。
这要是祖宗不灵光了,那对他的打击可就大了去了。估计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个孝廉,吃吃软饭这样子过活了……
不过倒也省了许多废话,待赵守正给祖宗上香磕头完毕,赵昊便从袖中掏出黄纸,递给父亲道:“老规矩。”
“知道,看完烧掉,打死都不能说。”赵守正如获至宝捧在手中,展开一看,竟然还是一道大题: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赵二爷不由又惊又喜,使劲给赵匡胤磕头不迭,口中连连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要知道,若是换成惯常的截搭题,光审题这一环就得死一大片。好比考官把黄瓜、茄子、苦瓜切成段拼一块,你说它到底是有黄瓜和苦瓜的茄子,还是有茄子和苦瓜的黄瓜?
那样不是说你琢磨的时间越长,就能把考官的心思理解透。你还得跟考官对上线。对不上,做出来的文章便离题太远,任你花团锦簇也不会中的。
换成大题就不一样了,考官们就是想胡乱发挥都不行,只能老老实实按照朱熹的注解来。
这时候,就比谁的基本功扎实,谁犯的错少了。赵二爷开卷作文,还有二十多天的准备时间,这要是还不中,那估计就真是有黑幕了——毕竟在北京中进士的难度,要远远小于在南京中举人。
让赵昊稍稍感到安心的是,李春芳是个老成谨慎的官员,做事情应该还是有分寸的……
不过那些不受控制的变量,想再多也没用,徒增烦恼而已。
赵昊便收拾好心情,坐在外间火炉旁,一边照顾着炉火,一边默写着给弟子们下一节课的教程。
~~
三天后。
长公主的凤轿驾临火神庙。
火神庙虽然叫庙,但供奉的乃是道教南方火德真君,属白云观的下院。
主持此处的王道长,十几年前是小蓬莱的打杂道士。因为时常帮长公主挑水浇花,才得了如今这份际遇。
听闻殿下驾到,胖胖的王道长赶忙颠颠恭迎出来。与他一同出迎的,还有寄住此处的玉器大师陆子冈。
陆大师对长公主的驾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按部就班的将殿下恭请入内。
长公主先在火祖殿上了香,便来到玉皇阁中歇息。
知道殿下今天是找陆子冈的,王道长奉茶之后,便识趣的退了下去。
“那天的事情,多谢大师了。”
长公主便含笑对陆子冈道:“还要你老人家陪着演戏,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陆子冈心说,当时可没看出难为情来。
不过堂堂长公主殿下,为了让初恋情人解开无谓的心结,居然真能豁得出去,也让陆子冈不得不佩服。
他便微微摇头道:“殿下言重了,何况老朽也不是演戏,我说的那个人,是真的。”
“哦?”长公主闻言惊讶的看着陆子冈道:“还当大师是说给赵郎听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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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如此,她叫绣娘,柳尚宫兴许还能有点印象。”陆子冈看看侍立一旁的中年宫女道:“听陈公公说,你们是同一批被选进宫的。”
“绣娘么?”柳尚宫仔细回忆一下,歉意的摇摇头道:“一入宫时战战兢兢,彼此都不敢说话,还没等熟识就被分到各处了。”
“这样啊……”陆子冈略感失望的笑笑,然后从怀中摸出个锦盒,双手奉上。
“殿下,玉佩已经合好。”
柳尚宫接过来,打开锦盒奉给长公主。
也不知陆子冈用的什么手法,竟将这玉佩修复的完好如初,就像‘守正’、‘宁安’,从没分开过一样。
长公主拿起那枚圆形的碧玉佩,迎着阳光端详起来,上头依然看不到丝毫的瑕疵。
“真是神乎其神啊。”长公主满意极了,欢天喜地的将那玉佩贴身收好,然后对陆子冈笑道:“大师这次帮了大忙。你的事只管放心,下次进宫我便会劝皇兄,放你回苏州。”
“那老朽就提前谢过殿下了!”陆子冈闻言欢喜道:“老朽老矣,哪怕是在苏州,依然可以为陛下雕玉,不一定非要留在宫里的。”
长公主点点头,感同身受道:“是啊,那种地方对大师这样的人来说,实在太压抑了。”
~~
陆子冈是被隆庆皇帝请来的不假,但给他打下手的工匠、所用的玉料,可大都出自京中的皇店。
因为有当年一段缘分,这将近一年来,长公主对陆子冈多有照拂,两人也算成了忘年交。
见赵郎迟迟不肯开窍,长公主居然异想天开的请陆子冈帮忙点化。正好陆子冈也想求长公主帮忙,劝隆庆皇帝放他回苏州……老人家知道青梅竹马的爱人,早已死在紫禁城里后,每次进宫感觉都要窒息了。
那天她让陆子冈在银锭桥等着,自己带着赵守正一路找去,这才有了那场十六年后的重逢。
不然,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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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金学曾,你驴丢了
光阴荏苒,转眼半月过去。
半个月来,徒弟们每日早起晚睡,用功不辍,已经完全进入考前的状态。
只是整日里不见了师父的音容笑貌,徒弟们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尤其是大师兄,居然施展妙笔丹青,凭着记忆给赵昊画了幅肖像。挂在桌前每日请安汇报不说,居然还弄了个香炉,要给点上香。
好在被师弟们联手阻止,这才让赵公子没有十几岁就开始受香火。
大师兄对此十分不忿,振振有词说,凭什么雪浪可以给师父塑金身,我就不能给师父提前上柱香?人家还有给官员立生祠的呢!
“师父倒是受得起,可这不科学啊!”三师弟死死抱着他。
“就是,科学门里搞迷信,我看你这个大师兄很不称职啊!”二师弟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香炉道:“我看师父不在这段时间,不如由我来暂掌本门事务。”
“师父定的门规还在墙上贴着呢,你这是要造反!”大师兄拼命挣扎起来。
众人正闹腾间,忽听后院砰地一声炸响,吓得他们齐齐一哆嗦。
回过神来后,他们赶紧跑去后院,赵士祯和张鉴的实验房查看。
打开门,屋子里蒸汽扑面而来,众人忙开窗通风,这才看到赵士祯和张鉴两个,沮丧的坐在墙边,皆是生无可恋的表情。
屋子中央,有一具仍在燃烧的煤藕炉子,上头歪着个一尺多高的铸铁罐子。
罐体上现出长长一道裂缝,仍不断的涌出蒸汽来……
“没受伤吧?”
师兄们赶紧扶起两人,见他们只是被打击的够呛,人并没什么事儿。这才放下心来,问道:
“又失败了?”
“嗯……”张鉴本来就没自信,此时更是万分沮丧道:“师父都已经把图画给我们了,依葫芦画瓢还做不好,真是太没用了……”
赵士祯也两眼发直道:“叔父说,这东西得造两丈高才能有用,我们现在连个一尺的模型都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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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都起来!”大师兄拍着两人的脑袋,把他俩拉起来,笑着鼓励道:“师父不是经常教导我们,失败乃成功他娘吗?你们这才失败了几次?这就灰心是不是早点了?”
“就是,如此神奇的成就,岂能让你俩半个月就收入囊中。”二师兄也笑道。
“等我们春闱之后,帮你们一起想办法!”三师兄王鼎爵也安慰道。
“我觉的这很正常,师父常说科学是很深奥的,你们还什么都没学呢……”四师兄的安慰,总是那样的理智又充满建设性:“你们不妨先把能搞掂的地方做好,等师父出关后再请教难题就是。”
至于五师兄……呃,他此刻并不在后院,而是被门卫叫去了西院大门口。
~~
于慎思走到门口,便见大门外的拴马桩前,围了好些街坊百姓,嘻嘻哈哈在那看热闹。
他分开众人来到近前,便见个家丁护着拴在那里的灰毛驴,跟上次那个金猴子起了争执。
“什么事?”
于慎思走上前,冷冷瞥一眼那金猴子,心说这小子胆儿够肥的,还真敢一个人来。
“他要抢咱们的驴。”家丁赶忙对于慎思道:“还说我们侮辱他。”
“我们怎么就侮辱你了?”于慎思低头看着小个子。
“我叫金学曾,你给这驴起个名字,也叫金学曾,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金学曾气呼呼道:“现在就连杭州会馆的人,都知道你们养了头叫金学曾的毛驴。”
“哇,原来他就是金学曾的主人……”
“他居然也叫金学曾,还有这么巧的事儿?”
“别说,都瘦瘦小小,灰不溜丢的,还挺像……”
围观人群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金学曾脸皮再厚,也受不了这个啊。气得他跳脚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这岂是读书人所为!”
“你这姓金的少含血喷人。”于慎思啐他一口道:“家师好心让我们把你的驴拴在门口,等你来领。怕你不知道,还写上大字广而告之,怎么就成了有辱斯文?”
“那也不能在驴身上光写我的名字啊。”金学曾跳脚道:“起码写个‘金学曾,你驴丢了’之类吧?”
“谁说我们没写来着?”于慎思冷笑一声,一拍毛驴的左边屁股,那驴便转过身子,将靠墙的一面对着众人。
“之驴……金学曾之驴!”众人哄然大笑道:“人家只是实话实说,确实不算骂人。”
“……”金学曾呆了半天,也噗嗤笑了,摸着脑袋道:“没想到,你们师父还是个妙人儿。”
“我师父的妙处多了。”于慎思冷笑一声,解下缰绳丢给他道:“带着金学曾之驴滚蛋吧。”
这驴已经展览了半个月,每天慕名前来参观的人,可比去看科普展览的多得多。这会儿,北京城已经有成千上万人,都知道春松胡同有一头叫金学曾的毛驴了。
不然,也不会传到金学曾的耳朵里。
既然恶气已出,还扣着人家的毛驴,做驴肉火烧吗?
街坊们见没热闹可看便散了,于慎思也转身准备进门。
没走几步,他发现那金猴子,居然跟在身后,想要一起进去。
“干嘛?”于慎思一转身,金学曾便一头撞在那胸口上。
“哎呦,进去拜师啊。”金学曾揉着脑袋,呲牙咧嘴道。
“你不能进去。”于慎思断然道。
“为何不可?我最近又解出了十道命题,能再去两次呢。”金学曾仗着身子小,想从他腋下钻进去。
“说不行,就不行。”于慎思一缩手臂,夹住他的脖子,将金学曾丢出去道:
“当初让你进你不进,现在想进了,没门。”于慎思冷笑一声,就要关上大门。
“我觉的你这话不对。”金学曾又厚着脸皮挤上来,探进门里半边身子道:
“那封信是你送给我的吧?咱师父要是不想收我,干嘛还要费劲给我写信?”
“是我师父,不是你师父。”于慎思先强调一句,然后冷笑一声道:
“再说师父也不缺你这个徒弟,他写信只是想告诉你,你那天做了件天大的蠢事而已!”
说着,他一脚就把金学曾踹出去,然后嘭得一声关上门。“留个终身遗憾吧!”
“开门呐,我错了还不行吗?”金学曾拍忙打着大门,央求道:“我错了还不行,我有眼不识泰山啊。要是不知道那封信后头的内容,我会试肯定会考砸的……”
“不要这么无情啊,给一个改错的机会嘛……”
可任他如何拍打,那大门却依然紧闭,没有丝毫要打开的意思。
“哎,真是悔不当初啊……”金学曾拍累了,便哭笑不得靠坐在大门边。
心说,人家请着不进去,现在求着进不去,自己还真是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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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出关啦
长公主府,绣楼中。
李明月百无聊赖的坐在锦榻上,双手抱着膝盖,轻盈的身子不倒翁似的左摇右摆。
晃得锦榻另一端的张筱菁,一阵阵眼晕。
“大小姐,能不能别晃了。我都没法好好做题了。”
“那有什么好做的?”李明月虽然停下摇晃,却又把张筱菁面前的《几何初窥》拿到手中,横看竖看道:“这分明就是天书嘛,一点都不好玩。”
“不是你非要我陪你,攻克科学难关吗?”张筱菁哭笑不得道:“怎么又成天书了?”
“哎,这阵子自我反思了一下,”李明月便一脸诚恳:“坦白说,我喜欢的不是科学,是讲科学的那个人儿。”
“噗……”张筱菁忍俊不禁,探身拧一把她凝脂般的小脸蛋道:“你真喜欢上他了?”
“对啊。”李明月大大方方点头道:“不是一点,也不是一些,而是很多很多了。”
说着她又开始左右摇晃起娇躯,撅着小嘴道:“都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赵大哥了,他差不多把我忘干净了吧?”
“你就是再喜欢,也不能整天挂嘴上。”张筱菁伸手弹她脑门一下道:“女孩子,得矜持啊。”
“为什么要矜持啊?”李明月却不以为然道:“我娘说,遇到喜欢的就的先占下,三等两看,就不知道让谁抢去了……”
“咳咳咳……”张筱菁闻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瞪大一双美丽的眸子道:“殿下还教你这个?你才多大啊。”
“也就最近才跟我提的。”李明月也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道:“听得我怪害臊的。”
“嗯,害臊就对了。”张筱菁松口气。
“不过我觉得我娘说得对。”谁知李明月下一刻,却扬起头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该整的明明白白,清清爽爽!”
“好吧。”见县主拿定了主意,张筱菁便不再劝说,改为小声问道:“那……他喜欢你吗?”
“不知道……”李明月颓然低下头,把脑袋埋到腿里道:“赵大哥什么都好,就是好像对女孩子没什么兴趣,我看他更愿意跟他高大哥,还有那些徒弟一起玩。”
“他才多大呀,还没开窍呢。”张筱菁忙安慰有些小受伤的县主道:“我娘说,男孩子就是比女孩子开窍晚,有的十六七还什么都不懂呢。”
“嗯,我娘也是这么说。”李明月点点头,便重燃斗志道:“没事儿,我会看好他,一直等到他开窍的。”
“呃,好吧……”张筱菁点点头,便继续对付面前的几何题开了。
~~
正寝中。
柳尚宫正无声的哼着小曲,拿鸡毛掸子扫掉珊瑚树上的浮灰。
赵守正快一个月没出现,她终于不用提心吊胆,心情自然好极了。
哪怕殿下像害了相思病一样,无精打采的歪在榻上……
“今儿个初几了?”长公主把玩着手里的团圆玉佩,今天不知第几次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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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今天初六了。”柳尚宫忙恭声答道。
“才初六啊……”长公主失望叹口气,掐着指头数算道:“初九进场,初八填卷头,最晚初七就得出关……”
说完她一个激灵坐起来,激动的叫道:“那岂不就是明天?”
“呃,这么快……”柳尚宫不由眼前一黑,仿佛看到暗无天日的时光又要来临……
没留神手上一使劲儿,差点把一棵半人高的珊瑚树给推倒。
她赶忙双手抱住那棵珊瑚树,两手被扎得破了皮也不敢松开。
这种品相的血玉珊瑚,一棵就值上千两银子,砸了她可赔不起。
还好,还好,没摔倒……
柳尚宫扶稳了珊瑚,呲牙咧嘴的两手直往身上蹭。
“明天让承恩,去把他伯伯请过来,本宫要好生为赵郎壮行。”长公主摩拳擦掌,相思难耐道。
“殿下三思啊。”柳尚宫忙苦劝道:“赵孝廉闭关干嘛?不就是为了心如止水吗?这没两日就考试了,再把他请过来,怕是会乱了他的心境的。”
“啊,会吗?”长公主闻言神情一紧道:“本宫倒没想到这一节。”
“肯定会的,万一赵孝廉再因此没考好,就算不埋怨殿下,殿下自个也心疼不是?”
“那,好吧……赵郎的春闱要紧。”长公主深明大义的怏怏叹气道:“本宫就等春闱之后,再与他相见。”
“唉,这就对了。”柳尚宫长长松一口气,心说又能安生十天半个月了……
~~
长公主没想到的是,赵守正今天就出关了。
其实赵昊本打算再提前两天结束闭关,好多给父亲几天休息时间的。
无奈老爹精益求精,一直拖到今天才收工……好吧,其实是赵二爷中举之后志得意满,又没有老侄子整日督促,这几个月在学业上松懈不少。
自然没有乡试前那股子锐意进取的劲头了。于是思维也迟缓了、文笔也滞涩了,文章写出来自然面目可憎。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调整状态,然后才敢落笔。
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寒窗龌龊二十年受尽冷眼,一朝上岸便翻天覆地,很少有新科举子能保持住心性的。因此大都没法再接再厉,金榜连捷……非得落第个一两次,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才能考中。
可祖宗只知道今年一年的题啊。
隆庆五年往后,赵昊只对殿试题有大概印象,完全没关注过会试题啊……
赵二爷要是今年考不中,估计且得蹉跎个十年八年……十年八年后,以他的年纪,也没必要再考了。
‘不过那又怎样?’赵昊心里美滋滋的想道:
‘本公子现在有娘了,不指望爹有多大出息了。’
不过他还是希望老爹这次能一举成功。如果知道题都考不中,那也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是以赵昊最后十天着急了,给老爹整了个头悬梁、锥刺股,狠狠逼了他一下,赵二爷这才赶在三天前完工。
赵守正又花了三天时间背的滚瓜烂熟,然后赵昊便将书房中一切墨迹都丢到炭炉中烧个干净,这才对要累昏过去的赵二爷道:
“父亲这两天好生休息,等去礼部填卷头的时候再叫你。”
“嗯……”赵二爷点点头,仰面躺倒在炕上,立时鼾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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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没那么简单
西院一解除警戒,学生们便知道,师父要出来了。赶忙放下手头的事情,一溜烟跑过来迎接。
等赵昊走出房门时,便见六阳一赵整齐列队,躬身高喊道:“师父辛苦了。”
话音未落,他们便纷纷转动手中的竹筒。砰砰作响声中,彩色纸屑登时扑扑楞楞喷射出来,落了赵昊满头满身。
“呃……”赵昊被吓了一跳,刹那间有一种,在拍土味短视频的感觉。不禁笑骂道:“这是谁他娘的主意?”
“大师兄!”所有人都指向了王武阳。
王武阳忙陪笑道:“主要是太久没有见师父了,便想弄个简单仪式,来表达一下心中的感情。”
说着他赶紧帮赵昊摘掉身上的彩带。
“这是什么玩意儿?”赵昊从他手中,拿过竹筒来瞧瞧,见与后世婚礼上的喷花拉炮十分相似。但他记忆中,那种拉炮里头装的是压缩气体。
众弟子的目光又投向赵士祯。
“这是我做的喷花筒。挖空竹筒的关节,上头塞上纸卷,下头填上火药。底下可以转动,嵌着燧石和火钢,一转就把火药点着了。”赵士祯便讪笑道:“砰的一下,就能把里头的纸卷喷出来。”
“也不怕把自己炸到!”赵昊拍一下大侄子后脑壳,心里却是喜悦的。毕竟这孩子的思路,已经有燧发枪的影子了……
果然是天生的军火专家。
赵昊暗赞一声,将竹筒丢给大弟子,一边往西院走,一边询问弟子们,考前准备都做完了吗?
大师兄便谄媚答道:“回师父,按照您的吩咐,弟子们这个月着重练了大题,已经每人都做了一百篇文章,可谓准备十分充分了。”
赵昊听得嘴角直抽抽。暗道,你们师祖只作一道题,也自觉准备充分呢。
他一直感觉有些对不起学生们,因为自己的谨慎,没有让他们享受到百分百押题命中的快乐。
所以在陪赵二爷闭关前,赵昊就已近似明说,今科的主考官是大学士李春芳了。
李春芳为官谨慎、极度爱惜自己的名声,这样的人物出题,绝对不会靠偏难怪来显示自己的学问。
人家已经是状元,是排名第二的大学士了,还有显摆的必要吗?
所以由此推断出,今科考的是大题,应该十分合理。
希望弟子们能少在截搭题上浪费功夫,让原本就不错的成绩更进一步吧……
~~
师徒吃过一顿团圆饭,赵昊就撵要考试的回屋待着去了。
都这时候了,哪怕什么都不做,就静静的睡觉呢,也比跟这儿唠嗑耍嘴皮子强得多。
剩下不考试的三个,则陪着老师炕上说话。
“那玩意儿捣鼓的怎么样了?”赵昊没抱什么希望的问道。
这阵子,他没少听到砰砰的爆炸声,要不是纽可门机危险系数很小,他早就让高武叫停两人的试验了。
赵士祯和张鉴本来就心里有愧,让赵昊这一问,两人直接蔫了。后者更是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师父,我们辜负你的期望,我们失败了……”
“哦,是不是老炸膛?”赵昊轻呷一口茶水,一副很懂的样子。
“师父果然一下就猜到了。”两人点头如啄米。
“走,看看去。”赵昊起身下炕,弟子赶紧帮他穿上暖靴。
师徒几个来到后罩院的实验房,首先映入赵昊眼帘的,便是一个用竹子和铁水壶做的纽可门机模型。
“这玩意儿好用吗?”赵昊饶有兴趣的问道。
“这个好用。”赵士祯应一声,赶紧拿了块月饼大小的自制煤藕,点着了放进碗里充当燃料。还不忘满脸钦佩的对赵昊道:
“叔父的奇思妙想,果然是正确的!”
“这是科学。”赵昊纠正一句道。
“对,建立在科学基础的上的奇思妙想。”别看张鉴信心不足,拍马屁的功夫的功夫却足的很。
说着,他给充作水箱的竹筒里加满水。水便顺着细竹竿做的水管,先喷入毛竹做的气缸中,再注入与汽缸紧紧相连铁皮水壶里。
然后用煤藕给水壶加热。待到沸腾后,蒸汽便冲上充作汽缸的粗毛竹。不断增加的蒸汽,将汽缸的活塞顶上去,便带动另一端的杠杆低下头去。
待到活塞升到顶端,张鉴再次放水。冷水喷入汽缸,里头的蒸汽降温凝结,回落壶中,形成的真空将活塞又吸了下去,那另一端的杠杆自然重新抬头。
然后蒸汽重新加热,顶起活塞;放水冷却,活塞缩回,这样不断的循环往复。蒸汽弥漫中,那杠杆便如后世的钻井机一般,不停的抬头点头。
可见两人已经吃透了纽科门机的简单原理,并完美的复原出模型,不愧天才之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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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模型成功演示完毕,赵昊又将目光转到摆在桌上的,那五六个裂开的铁罐罐。
“这是我们让铁匠铺浇铸出来的。”赵士祯惭愧道:“本来准备比照真实的自动提水机,做一个同样材质的……等比模型出来。可是没运行多久,铁罐子就会炸裂。还有个刚用上便炸了。”
赵昊点点头,拿起一个铁罐子一看,这才几天,就已经生锈了……
他便对两人解释道:“这是材质问题。因为汽缸与锅炉一体,所以在加热时,它会与锅炉同步膨胀。这时注入冷水,汽缸内层会迅速收缩。但外壁依然处在膨胀状态,便会受到内壁的强大拉力。但用生铁铸造的汽缸质地很硬,可塑性极差,这样反复个几十上百次,质地不均匀的地方,就要裂开了。”
“听说官军的枪炮容易炸膛,是不是这个原因?”赵守正果然不愧武器大师之名,马上就想到点子上了。
“不错,所以要避免炸膛,就得用更好的材质,或者改变造枪管的方法。”赵昊笑笑,搁下铁罐子道:“这不怪你们。是我心存侥幸了,还以为说不定能将就呢。”
“看来得先解决材料问题了。”说着他自嘲的轻叹一声,放弃了***的念头道:“此事暂时搁下吧,你们还是先学习打好基础,然后咱们再慢慢想办法。”
见赵昊要离开实验室,赵士祯和张鉴却对视一眼,前者小声说道:“叔父,倒也不是全无收获。六哥受到启发,把抽水的装置造出来了……”
“哦?”赵昊不由笑道:“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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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不为赚钱的赵公子赚钱了(最后三天求月票~)
两人便领着赵昊来到后罩院西北角的水井旁边。
赵士祯掀开了裹在水井上的一床厚被子,一个熟悉的玩意儿便映入了赵昊眼帘。
“手压打水泵!”
赵昊开心的吹下口哨,熟练双手按压水泵的手柄,咔嚓咔嚓几下,就将两丈多深的井水抽了上来。连在泵身上的龙头,便哗啦啦淌出水来。
那提水装置,去掉蒸汽机的部分,由自动变为了手动,便跟后世农村用来打水的手压泵别无二致了。
“师父果然早就知道这东西……”
张鉴的自信心,受到了小小的打击。
他本来还打算给师父演示一下,以证明自己并不会拖师门的拖后腿……
张鉴其实是所有弟子中,双商相加最高的一个……哪怕师兄弟们都没透过口风,他也能清晰的感受到,师门对科举的重视。
在张鉴看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觉得师父要树立科学家都是精英的形象,倘若门下弟子都能高中进士,自然是最具说服力的——
毕竟在这大明朝,你若连四书五经都读不好,还说自己是精英,会被人家笑掉大牙的……而自己,偏偏得了那该死的毛病。只要自己在师门一天,科学门下皆进士的理想,便永远无法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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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他愈发想要从别处来证明自己,不考科举,同样可以给师门增光添彩。
谁知他费尽心思捣鼓出来的发明,却是师父早就玩剩下的。
“你能在我没提示的情况,想到将提水装置改为手动,并且制造出实用的机械。”赵昊仿佛察觉到他的沮丧,鼓励的拍了拍六弟子的肩膀道:
“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明明听到句粗鄙之语,张鉴却如闻仙音。感觉自己整个人,一下子就有了精神!
“谢谢师父,我会继续努力的!”
“嗯。”
赵昊又看看赵士祯,也只有心灵手巧的大侄子,能用一堆常见的材料,制造出那个相当完美的纽可门机模型来。
便也笑着勉励他一句道:“你也是好样的!”
大侄子登时乐开了花。
~~
晚饭前,孙大午和郭大一起来了。
往常,两人都是轮流过来禀报的。
但这阵子赵昊陪老爹闭关,二十来天谁也没见。没想到,一出关这俩人竟然一起跑来了。
“你俩鼻子还挺灵。”待两人磕头问安后,赵昊招呼两人上炕道:“没吃吧,来,坐下一起用点。”
“公子面前,哪有我们用饭的地方。”两人赶忙推辞。
赵昊便也不勉强了。
嗯,规矩是个好东西,不要轻易打破。
他接过赵守正奉上小米稀饭,一边轻吹着热气,一边问道:“这是有什么好事儿?喜得你俩嘴巴都裂到后脑勺了。”
“嘿嘿,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孙大午便喜气洋洋的笑道:“今天是咱们煤场,正式营业一个月的日子啊。”
“卖了二十八天货。”郭大忙补充一句。
“是吗,我都忘了这茬。”赵昊一边喝着香喷喷的稀粥,一边轻描淡写的问道:“成绩如何?”
“就是来给公子报喜的。”孙大午赶紧从怀里,掏出煤场的账本来,双手奉给赵昊道:“算了好几遍,指定没出错。”
赵昊点点头,夹一筷子脆生生的雪里红咸菜道:“说来听听。”
“是,公子。”孙大午咽口唾沫,强抑着兴奋颤声道:
“这个月,零头不计,一共收入银十二万三千二百一十两,煤两千八百七十九万斤。扣掉给工人的工钱、购煤、置办家伙事儿等各项开支,共获利三万两千两百两啊,公子……”
“公子,小人活了大半辈子,头回听说有买卖这么赚钱啊!”郭大也适时奉上马屁道:“公子真乃神人也!公子就是财神爷转世!”
“可不嘛,财神爷也姓赵。”孙大午和郭大一唱一和,把赵昊捧得心花怒放,却还得在下面人面前强装淡定道:
“那是你们孤陋寡闻,在东南,有的是比倒煤更赚钱的买卖。”
“反正长江以北,小人是没见过!”孙大午激动的腮帮子直哆嗦道:“就算把卢沟桥煤场作价进成本去,公子也是一月就回本啊!神,太神了!”
赵昊心说,本公子还曾一日回本过呢。当然,味极鲜那种小本生意,完全没法跟这种资金劳动双密集的大产业相比。
就算三万两的纯利,他只能分一半,也有一万五千两了。味极鲜一年他才能分一万两,这样一比,也确实是小买卖了。
赵公子美滋滋的想道,这下可以把小仓山的园子,修成天上宫阙、人间仙境了……
“而且,这还是上旬受运输限制,销售减半的结果呢。小人和老孙估摸着,下个月产能再提一提、运力全开的话,说不定,能纯入五万两呢!”
一旁伺候的赵士祯简直听晕了。他虽然对做生意不感兴趣,但从小跟着舅舅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个月赚五万两是什么概念。
他舅舅的烟花铺子,一个月也赚不到五十两。那买卖已经相当红火了……
此刻,大侄儿耳边,不断回想着叔父,挂在嘴边那句‘本公子又不是为了赚钱……’
这要是一门心思赚钱,一个月得赚十万两不成?
~~
“好了好了。”赵昊听腻了两人没完没了的奉承话,这才摆摆手,笑道:“别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本公子说过,我做这买卖……”
“不是为了赚钱!”孙大午和郭大异口同声道:“要不赚得还能更多!”
“呃,以后别说这种话了,听着挺欠揍的……”赵昊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摸摸鼻子笑道。
两个管事自然也跟着大笑起来。
“行了,你俩居功甚伟。”赵昊略一寻思道:“一人赏八百两,再拿六百两,分给下头的管事,就说本公子额外赏的。”
此时不拘皇店还是私人的店铺。赚到钱后,东家大概都要按行规,拿出半成左右的获利,来犒劳手下的雇员……赵昊在味极鲜就也是这样办的。
这次,赵昊给的数,已经略超过了半成,而且是在巨额利润的基础上。两人自然喜不自胜,欢天喜地谢过公子赏赐。
这样他俩不贪不黑,只要本本分分的干下去,一年的收入都会超过一万两。已经跟高高在上的姬司正差不多了……
想到这一茬,一个月前还在为命运而惴惴不安的二人,欢喜的都要晕过去了。
殊不知,人家姬司正如今的收入,已经远超这个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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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赵公子与山寨货不得不说的故事
赵府,里间。
赵昊吃完粥,拿起帕子擦擦嘴,又问两人道:“还有什么情况?”
“还有就是。现在京城市面上,散煤已经绝迹。各家煤商都改制煤藕出售了。居然还都能卖光光……”郭大一脸不爽道:“原本以为他们会死一片,没想到靠无耻的仿制,反倒发了财。”
“郭大跟小的抱怨过好多回了,那些煤商都冒充是从咱们卢沟桥煤厂进的煤藕。”提起这茬,孙大午也愤懑道:“皆是黑乎乎一样的玩意儿,老百姓也真真假假分不清楚,都当成咱们的买去了……小人和郭大合计着,要重新订购一批,能打上咱们印记的煤藕模子。”
赵昊闻言,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我华夏的山寨大法,在大明朝就蔚然成风了。他又想起雪浪在信中抱怨说,世面上的《初见集》,十有八九都是别家书商的盗版。却双重标准的暗骂道,盗版书的都是杀材!
不给版权费的书商更该死……
但抛去个人情绪,他不得不承认,山寨也有山寨的用处。至少在市场开拓阶段是这样的。
赵昊刚想说,你打上印子,人家一样能仿制。但转念一想,自己可是有皇家背景的,应该有放水养鱼的大度。便咽下了话头,笑道:
“这说明煤藕就是比散煤好哇,大家一起搞下去,早晚让北京城变成煤藕的天下!”
“公子格局就是大。”孙大午闻言不禁自我检讨,怎么总是见不得别人好呢。便赶紧点头道:“虽然暂时只能估算,但现在京里每天,多用一两百万斤煤还是有的。”
“斋堂那边有什么反应?”赵昊便问道。
“斋堂的煤涨价了,一百斤煤已经从七八十文,涨到八九十文了。京城的话,已经有煤价破一百了……”孙大午忙答道:“卢沟桥煤市这边,有咱们压着,暂时还不到一百。”
“以那帮奸商的尿性,肯定还会继续涨价的。”郭大一脸笃定道:“小人敢把话撂这儿,月底卢沟桥的煤价肯定破百,京里甚至得到一百二。”
“那不行,西山的煤无穷无尽,只能降价不能涨价!”赵昊断然道:“首先,不管市场如何,我们四文钱一枚煤藕的价格都定死了不变!”
“只要我们不涨价,谁也涨不动,这样斋堂那边也别想太过分了。”郭大点头笑道。
“小人算过,咱们往后一个煤藕的本钱在两文七八,所以暂时还是能扛得住的。”孙大午也咬牙道:“无非就是少赚点,也不能让那帮贼羔子薅了羊毛去。”
“被动挨打不是本公子的作风,所以本公子决定,下一步要向西山进军,决不能让斋堂的煤牙子们卡住脖子。”
赵昊霸气的一拍桌子,沉声问孙大午道:“收购渗水煤窑的事情,进展怎么样了?”
“回公子,前阵子小人特意去门头沟、妙峰山一带转悠了一圈,发现三十多口条件不错,又没主的废窑。”孙大午忙答道:“连交税带打点,没花一千两银子,就全都归到公子名下了。”
“不错,是个好掌柜!”赵昊闻言大喜,拍着孙大午手感极佳的肚皮,问道:“本公子准备成立个‘西山煤业’,往后你就常驻西山如何?”
“敢问公子,这‘西山煤业’是管什么的?”孙大午又不是工具人,自然舍不得刚走上正轨的卢沟桥煤场。
“还能干什么?买窑子,开矿,运煤呗。”赵昊把手一挥,豪气道:“别的你甭管,你就办一件事——把西山所有积水窑,不拘有主没主的,统统给本公子包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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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公子。”孙大午瞠目结舌道:“整个西山一带,从金朝就开始挖煤到现在四百多年,攒下来的废窑,何止三五千个啊。其中有主的就算一半吧,没个十几万两银子,肯定拿不下来的。”
“那也不到百两一个,跟捡的有什么区别?”赵昊把手一挥道:“资金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本公子自有安排。”
“哎,是公子。”见赵昊心意已决,孙大午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只是心里难免大声疾呼道,公子果然不是为了赚钱!
他知道,西山最大的煤老板,名下也不过才二三十个煤窑,就已经雇了七八千人,被官府列为重点监控对象了。
所以公子一口气买这么多煤窑,而且还是废窑,除了钱多了烧的,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赵昊当然没法跟他解释,资源储量是矿业价值的核心。
赵昊可是实地考察过妙峰山煤矿的。那些最多只挖了十丈深、甚至只有几丈深就废弃的煤窑,在他眼中,分明就是只刮掉了浅浅一层表面的大蛋糕,至少还有九成以上的开采价值。
那些所谓的废煤窑,分明就是几百年来的采矿前辈,为了替他探明矿脉,打好的矿眼罢了。
而且人类做事,总是遵循先易后难的原则。那些所谓废煤窑,几乎全都比现有的位置更优越。
所以如果能有办法变废为宝,那西山矿业这个后来者,反而将垄断整个矿区中最好的区域,一下子就成为西山采矿业的霸主!
~~
见孙大午虽然答应了,却还是有些勉强,赵昊便对郭大笑道:“我看孙胖子不太舍得他的聚宝盆。要不你俩换换吧,你去西山。”
“哎,好嘞公子。”郭大可比孙胖子活泛多了,马上使劲点头道:“公子高瞻远瞩,远见卓识,咱们这些做奴仆的,就一个字‘指哪打哪’,绝对不会有错的。”
“去去,你少拆我台。”孙大午知道,这是郭大在点醒自己,便故意推他一把,给他个感激的眼神。然后回头对赵昊道:“公子误会了,小人绝对唯公子马首是瞻,只是这么多钱砸进去,倘若收不回成本来,怎么跟公子交代?”
“哈哈哈,好你个孙胖子,越来越会说话了。”赵昊大笑着将双腿搁下炕沿,孙胖子和郭大赶紧躬身给他穿靴子。
然后赵昊撑着两人的肩膀下了地道:
“本公子就给你吃颗定心丸。”
说着他带着两人来到后院,让两人亲自体验了一下,张鉴造出的那个压水器。
看着井水被轻易的抽上地面,汩汩流入桶中,两人惊讶的合不拢嘴。
当他们知道,这玩意儿构造简单。除了铸铁,就是一点点皮子。而且皮子的质量也不用太好,甚至不用也没关系时……因为水本身有一定的密封作用,加上水后密封效果提高,很快就能抽上水来,所以对制造工艺几乎没有要求时,直接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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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买卖有风险,入股需谨慎
满天的星光下,赵昊抚摸着冰冷的压水器,含笑看着激动到无法言语的两人。
他知道,已经不用自己多费口舌了。
孙大午和郭大两个从业人员,都知道那些废煤窑,并不是说一渗水就会被放弃。
如果渗水发生在距离地面两三丈的位置,矿主都会让水工,用水桶、皮囊往外排水的。
但随着矿井越来越深,这种只靠肩扛手提的方式,效率就越来越差,需要的水工也越来越多,自然就越来越不划算,直到放弃拉倒了。
这压水器虽然构造简单,对矿井抽水来说,却是革命性的提升——只要铺好管子,人站在原地不断按压,积水就可以自行排出。比用桶舀之后,肩扛手提运出去,效率不知提高了几倍。
哪怕如公子所言,压水器距离水面的落差不能超过三丈三。但那无非就是多安装几台,分段抽水罢了……
哪怕只能比原先多挖几丈深呢,购买废煤窑的那点本钱,也不知能收回多少倍了。
虽然此物跟那煤藕模子一样容易被仿造……但反而成了它的一大优点。
等到这压水器普及开来,那些煤老板肯定会蜂拥而来,向西山狂野求购,他们原先弃之如敝履的‘废煤窑’的。
‘我的天哪,到时候该管他们要多少钱合适?’两人感觉一阵阵口干舌燥、心跳过速。
这买卖来钱,可比墩煤藕容易多了。
两人忍了又忍,费了老大劲才忍住问公子,他们可不可以入一股?
身为奴仆,这话当然不合适。
也亏得两人能忍住。
不过赵昊还是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含笑道:“是不是想问,你们能不能也入一股?”
“嘿嘿,不敢不敢。”两人赶忙讪笑着摇头道:“公子已经给我们够多了,不能不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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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一码归一码。买卖有风险,入股需谨慎嘛。”
赵昊却不以为意的放声大笑,张开双手道:“本公子的答案是可以,只要肯出钱,任何人都可以得到西山矿业的股份!”
“啊……”两人看着意气风发的公子,不知第几次陷入了迷糊。“公子,一家买卖就那点股份,够几家分啊?”
“如果西山矿业股份是一万股,乃至十万股呢?”赵昊哈哈大笑道:“还怕不够分的吗?”
“啊,那么多股份?”孙大午和郭大先是一愣,旋即猛地一拍大腿道:“公子就是公子,这是个筹钱的好办法!”
“不错,你们两个很不错。”赵昊赞许颔首,虽然筹款并非他搞股份制的主要目的,但两人能迅速想到这一点,就已经极为难得了。
他便对两人笑道:“回去好好攒钱吧。别到时候没钱认购,那可就亏大了。”
“公子放心,咱就是砸锅卖铁,也绝对买足了。”郭大嘿嘿笑着,开始盘算起该怎么筹钱来了。
“公子,这么大的一摊买卖,不能让小人一个人管着。”孙大午却低声道:“不知公子还有可用之人没有?”
“嗯,你能提这个醒,本公子十分高兴……”赵昊满意的点点头,不愧是自己欣赏的胖子,果然有一颗知进退的心。
这也是他选择孙大午去买煤窑的原因。
“是啊,本公子再信任你,也不如让你没机会犯错的好。”他便笑道:“回头我写信给金陵,找另外一个胖子来跟你搭个伙,你看如何?”
“这样再好不过。”孙胖子开心的点点头。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赵昊在闭关之前,就已经写信给南京了……
那封信今天白天,就到了唐胖子手中。
~~
接到信时,唐友德正在小仓山工地上监工。
得知公子要他将手头的活计移交给方德,然后火速进京时,唐友德激动的泪流满面。
为了宣泄胸中兴奋,他跳到泥潭里又蹦又跳,大喊大叫。
把个正好来找他的李九天吓了一跳,站在岸上问道:“我说唐员外,你没病吧?”
“我很好,从没这样好过!”唐友德双手拍打着淤泥,朝着李九天哈哈大笑道:
“公子终于想起老唐了!再不让我老唐露面,看官老爷们都要忘记,金陵城还有个乖巧懂事的胖子了……”
“还真是病的不轻。”李九天摸着蓄起的三寸短须,轻轻叹了口气道。
当初的李官差,早已摘掉了头上的鸟毛方形帽,戴上了双翅平定四方巾;脱掉了身上的皂衣,换上圆领青衫;就连腰间的红布织带,也换成了与生员类似的黑色丝绦。
脚下更是从布鞋换成了粉底黛面的皂靴……那可是只有官人才能穿的。
众人对他的称呼,也早从李官差,变成了李大官人。
这才四五个月不到,李大官人便已经蓄起了三寸短须,站在那里一本正经、有模有样,完全看不出当初狗腿官差的模样了……
等到唐友德的兴奋劲儿过了,被掌柜的和大儿子拉上岸,李九天这才问道:“公子那边,有何吩咐啊?”
这二月里的南京,还是冷得够呛,唐友德哆哆嗦嗦接过毛巾。
擦拭身上时,他故意将泥点子溅到李九天的身上。
“去去,你怎么跟条狗似的……”李九天忙不迭躲闪,但他爱若性命的吏员青衫,还是被溅上了几个泥点子。
心疼的他赶紧掏出帕子擦拭。
“公子让我把手头的事情交给方掌柜,然后火速进京。”唐友德擦干净身上,开心的大笑道:“不跟你们这些龙套玩了,我要进京去找正主喽!”
“你说谁是龙套?”李九天嘟囔一句,却又不无羡慕道:“看来在公子心里,终究还是你更重要一点。”
“请把‘一点’去掉。”唐友德正色道:“我老唐就是公子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儿。”
“你就吹吧……”李九天翻翻白眼道:“对了,小仓山到石城门的那条道,应天府已经批下来了。你去北京正好问问公子,给这条路起个什么名字好?”
按规制,在城内增添道路时,只要能容两辆马车并行,就必须报县衙批准。但金陵城乃是留都,张知县同意之后,还得应天府批准才行。
当然,这种不修在门脸上的道路,下头报上来,应天府尹也不会不批。
只不过你得伺候几波下来察看的官老爷,上上下下打点到位才行。
没办法,应天府的门槛太高,举人的脸面不好使,巡抚的远亲也一样……
所以才要考更高的学历,抱更粗的大腿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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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山不就我我就山
翌日中午,味极鲜酒楼,那个叫‘春’的包间内。
今日味极鲜的股东们齐聚一堂,欢送唐友德北上。
就连马姑娘和巧巧都破天荒的到场了,让唐胖子感到倍儿有面子。
唐友德坐在主宾的位置上,端起酒盅,敬一杯坐主陪的方掌柜道:
“我那一大摊子又乱又杂,就这么丢给掌柜的,万望海涵啊。”
“唐员外哪里的话,都是为公子效劳,分什么彼此。”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如今的方掌柜可谓‘谈笑有贵宾、往来无白丁’,再不复半年前的寒酸愁苦模样。他那张国字脸白皙了许多,似乎就连皱纹都见不到了。
“再说,小仓山的总店还没动工,汤大妹子也已经能顶起创始店这一摊了,你只管放心出发就是。”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彻底放心了。”唐友德和他碰一杯,一饮而尽。
刚要再说话时,窗外隐约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那是蔡家巷小学堂,开春招收的第一批学童,利用午休的时间在读书呢……
说是学童,但其实好多学生都十五六、十六七岁了。
只是余甲长秉承公子多多益善的精神,才没有将他们拒之门外。
听到那‘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读书声,余甲长面现得色道:“这下唐员外去北京,可要好好说说咱们的小学堂。”
“那当然,我的‘友德楼’还等着公子题词呢。”唐友德大笑着点头,与余甲长也碰了一杯道:“对了,公子还要再招五十名蔡家巷的汉子,与我一同北上,此事还得老甲长多费心啊。”
“包在我身上,别说五十个,就是五百个,老朽也能包公子满意。”余甲长一饮而尽,抹了把胡子。
“你就吹牛吧,咱蔡家巷虽然长,也就不到五百户人家。”一旁的高铁匠无情拆穿余甲长道:“你上哪去招五百个精壮汉子去?”
“这话说的,你不知道现在方圆十里之内,都说自己是蔡家巷的。”余甲长却得意洋洋道:“老夫可谓大明最有势力的……甲长了。”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
席间,唐胖子见马湘兰似乎有话要说,便在酒席结束后稍稍留步。
马湘兰果然没有走,而且巧巧也滞留在雅间里。
“马姑娘有什么话,要带给公子吗?”马姑娘对赵昊什么心思,唐胖子自然门儿清。
“没有。”马湘兰却摇摇头,轻声道:“小女子想搭唐员外的船,一起北上京师。”
“哦?”唐胖子不由踯躅道:“公子不是有差事交办给姑娘吗?”
“上月底,公子交办的所有书籍都已付梓。”马湘兰淡淡一笑,仿佛做了件轻而易举的事情道:“业已下发到那些小学童手中了。”
她不会告诉唐胖子,自己为了能尽快完成公子交办的差事,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这样啊……”唐胖子这下犯了难,他也搞不清公子对马姑娘什么态度,说没想法吧?与她同游、替她赎身。
说有想法吧?可公子还小哩,能有什么想法?
正想找借口推掉,却听马湘兰幽幽道:
“唐员外可能还不知道,公子已经许我为伴读书童。只是有差事交办,小女子才不得不滞留金陵的。”
“现在差事办完了,小女子当然要回公子身边服侍,”顿一顿,她清丽的脸上浮现出无所谓的神情道:
“唐老板觉得不方便就算了,反正去京师的船多得是……”
“对,各走各的。”陪在一旁的巧巧,忽然脆生生道:“我们可以自己雇一条船去!”
“别别,等等……”唐友德赶忙举手投降道:“巧巧,你掺合什么?公子又许你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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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闻言腮帮子渐渐鼓起,恨不得一脚踢飞,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胖球。
“我去看我弟弟不行啊!”
“哦,你还有个弟弟?”唐友德大吃一惊道:“他也在北京吗?”
“你故意气人是不是?”巧巧气得粉面通红,要不是马姐姐拉着,非要把唐胖子当球踢了。
“她弟弟,是赵老爷的书童啊。”马湘兰忙替巧巧解释一句,虽然她也不记得,巧巧的弟弟叫什么名字了……
‘哦,赵老爷还有书童?完全没印象……’唯恐惹恼巧巧,唐友德赶紧捂住嘴,暗暗惊奇道。
“就这么定了,湘兰姐咱们走。”巧巧语毕,拉着马湘兰的手就往外走。
“等等等等……”唐友德哭笑不得道:“我说不捎着你们了吗?姑娘家家的自己上路,谁能放心的下啊?”
“看,我就说吧,唐大叔是个好人呢!”巧巧登时笑颜如花,马湘兰捂嘴偷笑。
显然,两人默契的套路了唐胖子一把。
“马姑娘这边没什么问题,不过巧巧,我得先问过你爹妈,他们同意了才行。”唐胖子又补充了一句。
“问呗,我去看我弟弟,我爹妈有什么不答应的。”巧巧红着脸别过头,拉着马湘兰先下楼去了。
“嘿,这下落埋怨是一定的了。”唐胖子郁闷的叹口气道:“公子,你一定要原谅我啊……”
~~
等到唐胖子下来时,酒楼早已打烊。
巧巧妈正在柜台后算账,唐胖子便凑过去,隔着柜台,小声将她闺女的想法说给她。
巧巧妈闻言,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头也不抬的继续拨算盘道:“我也挂念儿子了,让他姐去瞧瞧正好。”
说完才抬头笑道:“只是太麻烦员外了。”
“哦,那你放心吧。”唐胖子虽胖,却有颗七窍玲珑心。焉能听不出,这大姐是恨不得把闺女打晕包邮的节奏?
“保证全须全尾把她带到公子府上……找她哥。”
待到巧巧妈道谢完毕,唐友德转过身来。
只见四丫在指挥着伙计们,有条不紊的为晚上的酒席做准备。
唐友德便朝汤四丫招招手,笑道:“四丫,公子让我问你个事儿。”
“说吧。”汤四丫搬着一摞杯盘,风风火火的从他面前走过。
“公子让我问你,舍得跟你家和尚分开吗?”
“哦?”汤四丫站住脚,看一眼在门口站岗的吴玉,紧紧咬了下嘴唇,缓缓的点了点头。
“不用为难,公子知道你们新婚燕尔,绝不强迫。”唐友德善解人意的笑道。
“舍得。”汤四丫没有回头,慢慢摆着碟子道:“我是那种,把男人拴在腰带上的人吗?”
“呃……”大堂内的众人,闻言暗暗点头,心说你就是。
“那好。过两年让吴玉跟我一起北上,公子好像要大干一场呢。”唐友德说着暗叹一声,可惜我金陵帮,尽是些四肢发达的精壮汉子,怕是没法跟北京那一百名精干汉子匹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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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被遗忘的人儿
二月初七,早晨弟子请安时,赵昊问起他们,考试用具准备的怎么样了?
“师父放心,您陪师祖闭关这段时间,徒儿为这帮不省心的家伙操碎了心,都已经准备好了……”王武阳马上赔笑道。
“说准备好了就是,废话真多……”华叔阳小声嘟囔道。
“越来越像太监了。”王鼎爵也轻声附和道。
其余几个师弟吃吃直笑,他们可不敢像二师兄、三师兄这样取笑大师兄。
“瞧瞧去。”赵昊还真有点担心,这些生活不能自理的书呆子,会不会丢三落四。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知被生活不能自理的书呆子伺候的那人,该怎么算?植物人么?
众人便陪着赵昊来到西库房,就是当初于慎思撅着腚,听赵士祯讲题的地方。
一进去,赵昊便看到了七个,样式一模一样的木头考箱。
虽然为了轻便用的是软木,没用名贵的硬木,但考箱的设计和制作十分考究。四角装饰镂花铜饰、前后两面皆绘有雅致的山水画、门上还安有一把精致的铜锁。
那样式就像是后世的大号行李箱,可以让考生在候场时当凳子坐。而且每个考箱底下,都装上了四个铁轱辘,可以用绳索拖着走。
为了便于区分,七根绳索用了七个颜色。毫无意外,分别是红橙黄绿蓝靛紫……
“这是士祯帮我们亲手打造的考箱。”大师兄说着,拍了拍赵士祯的脑袋道:
“士祯这次帮了大忙,还从没见过这么美观精致的考箱呢。”
“嗯嗯,不错。”应试的举子们一致给予好评,就连于慎思和张鉴两个不考试的,也一样赞不绝口。
赵士祯都让他们夸的不好意思了:“时间太仓促,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听他们都赞不绝口,赵昊饶有兴趣的让华叔阳打开他的考箱。
便见里头分了三层,上下各一个大抽屉,中间一层设计了两个小抽屉。拉开上头一个,便见里头整齐码放着号顶、号围、号帘、钉子、锤子……等进场后拾掇号房的用具。还有毛笔若干、墨盒、压字圈各双份,以及卷袋、笔袋、应急的药物、防风的烛台和蜡烛若干……都分别放在不同的小盒子里。
下头左边抽屉是用来装三天的场食的,什么月饼、龙眼肉、人参、大米、茶叶之类能保存住的,全都用油纸包好。另外还给现做的熟食留了地方,等考试前一天晚上,用银饭盒装好。入场后一加热,就能吃到热汤热饭了。
“什么?还能吃热汤热饭?”赵昊不禁吃惊道:“贡院里还能生火吗?”
他记得应天乡试是不许带火进去的……
“师父这话说的。这才刚二月,滴水成冰,要是不让生火,你的宝贝徒弟们,还不活活冻死?”华叔阳便笑嘻嘻的打开右边一个抽屉,里头果然放着个黄铜做的风炉儿。还有三盒特制的煤藕。”
“一盒能烧一天,足够用。”赵士祯信心十足道。
“怪不得还带了大米和茶叶,”赵昊恍然道:“一边考试一边喝茶,真够享受的啊。”
“喝茶有助于思考。”三弟子忙答道:“还能提神。”
“我们南方人,一天不吃大米饭,就感觉浑身不得劲儿。”大师兄也解释道。
“哦。”赵昊打开于慎行的烤箱看看,里头果然没有大米。
“刚蒸出来的馍馍,香。”于慎行忙解释道,自己已经请厨房,考前一天蒸一锅馒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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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没打算在号房里现蒸……
最底下一层,就是按规定特质的被褥铺盖了。
~~
仔细检查完之后,赵昊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带什么入场。
但当师父的,也不能光看不说话啊。赵昊憋了半天,才想到一个好问题道:“为什么是七个?”
加上赵守正,这次一共五名举人应考,按说最多六套,有一套备用就够了。
“一套备用,还有一套是防备备用的出问题……”便听赵士祯一脸认真答道。
“呃,谨慎……”赵昊嘴角抽动两下,顿觉索然无味。
为一帮严谨若斯的科学家在这瞎操心,实在浪费时间。
从库房出来院中时,赵昊便见久违的县主妹妹,和她的猪头哥哥走了进来。
“大哥,你出来了!”一看到他,李明月登时笑颜绽开,洋溢着欢喜的朝他快跑了两步。
她才猛然想起自己的人设,忙站住脚,回头怯生生看一眼李承恩道:
“哥,你推我干嘛?”
“呃,我推了吗?”李承恩吃惊的指着自己的嘴巴,终究屈服在妹妹和善的目光下。“好吧,推了。因为……我淘气。”
赵昊忍不住给县主说话道:“那样很危险的,不小心摔到脸怎么办?”
“就是啊。”李明月袅袅走到赵昊身边,看似控诉,实则训诫的望着自家哥哥。
“我以后,一定注意。”李承恩哭丧着脸道。
他知道,这就是自己非要跟来的恶果,可又不放心妹妹一个人来……
哎,有妹妹的哥哥,进亦忧、退亦忧,难啊。
“对了兄长,老前辈出来了吗?我娘让我代她问好。”李承恩只好换个话题道:“我也挺想他的。”
赵昊心说,这都哪跟哪啊?娘让自己的儿子向初恋情人问好,偏生两人还挺投脾气……
强忍着怪异的表情,赵昊告诉他,老爹还在睡觉,估计得明天才能起。
李承恩便露出失望的神情,仿佛此行就不圆满了。
“对了哥,你不是要看禧娃吗?”李明月便用目光示意他,赶紧从眼前消失。
“对哦,好久没来看他了。不知他打消出家的念头了没有……”
李承恩也不知是真想禧娃了,还是被逼无奈,便乖乖去了西厢房。
不一会儿,厢房中便传来禧娃暴躁的怒吼道:
“你才出家呢!老子正常的很。等我能走了,马上出去大把的花钱!把三张会票全都花光!”
“不是两张吗?”掩口偷笑之余,李明月不禁奇怪问道。
“哦,给他发了一份受伤补偿。”赵昊信口答一句,然后问县主道:“对了,妹子来有什么事儿吗?”
“嗯嗯。”李明月心说,其实我就是来看你的。面上却乖巧道:“娘听说考场里很冷,让我送来几箱银鼠皮的褥垫、袖套、褙子之类,说这种轻薄又保暖,而且是单层的,可以带进考场。”
“真是太劳干娘费心了。”赵昊忙道谢不迭。心说徒弟们,你们都跟师祖沾光了。
“对了,大哥。”李明月忽然想起一事道:“来时在你家门口,看到一个乞丐样的举子。”
她歪头想一想,又改口道:“或者说,举子样的乞丐?”
正在扫院子的于慎思闻言,猛地一拍额头道:“那个金学曾在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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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备件的备件的备件
当赵昊黑着脸转过照壁,就见有个蓬头垢面的男子,裹着一床脏兮兮的被子,蜷缩在大门洞里。
若不是他身上,穿着举人的黑花缎圆领袍,还真跟乞丐没啥区别……
“他来多久了?”赵昊白一眼五弟子。
“好些天了吧……”于慎思不确定的挠挠腮帮子道:“嗯,是师父闭关第十五天来的。”
赵昊闻言暗暗感动,心说这弟子没白疼,都拿本公子闭关的时间算日子……
殊不知,那是因为大师兄每天早晨,都会在他的容像前念叨一遍,‘今天,是师父离开我们的第几天’的缘故。
于是踹出去的一脚,便放轻了五分力道。
“那都在外头八天了!”
于慎思忙捂着屁股解释道:“师父啊,这不怨我们啊。都告诉他你在闭关了,可这姓金的就是不信,如之奈何?”
听到有人出来,那蓬头垢面之人才缓缓转过头来,少顷,眼珠子才同步转过来。
那行尸走肉的样子,让小县主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恐惧的情绪,便躲到赵昊身后,牵住了他的衣角。
赵昊果然被激起了保护欲,忙安慰小县主道:“别怕,不咬人。”
“师…父,师父……”那人便趴在门槛上,朝赵昊伸出手道:“你终于肯……原谅……徒儿了吗?”
“呃……”赵昊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茬。
于慎思赶紧弯下腰,小声禀报那日的情形。
“我什么时候说,不缺这个徒弟了?”赵昊恨不得踢死这憨憨,压低声音骂道:“我什么时候说,要让他留个终身遗憾了?”
开什么玩笑啊?不收金学曾,才会终身遗憾好不好!
“徒儿说的都是气话……”于慎思挠挠头,惭愧道:“谁知他就信以为真,说师父不原谅他,就在门外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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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大个子,这么小心眼,你随谁啊!”赵昊又踹他一脚。
“俺个子随爹,心眼随……”于慎思瘪瘪嘴,没敢往下说。
“回头再跟你算账。”赵昊瞪他一眼,转过头来时,却是一脸淡漠的对金学曾道:
“知道错了?”
小县主亲眼目睹了赵昊的变脸绝活。不由捂住了嘴巴,没想到大哥也是同道中人。
她不禁暗暗惭愧道,比起大哥的演技来,我还差得远呢……
“徒儿真知道错了。”金学曾却如闻仙音,两眼渐渐有了神采。哆哆嗦嗦道:
“我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哗众取宠、轻佻浮夸。辜负了师父的好意,活该冻死饿死……”
“认识的还挺透彻呢。”于慎思小声嘟囔一句,终于也觉着,有些对不起人家了。
“行啦,先进来说话吧。”赵昊见有看热闹的围上来,便让于慎思扶他起来。
“罪人不劳师兄大驾……”金学曾赶忙推辞道:“我一定要自己进去才圆满。”
“哪那么多废话?”于慎思见把人家都整得变了性,心里愈发不落忍,便不容分说上前,一把将他连人带被子抱了起来。
“不,不要……”
金学曾手忙脚乱的挣扎中,便听一阵丁零当啷,从被窝里掉下来三个汤婆子,一个暖手瓶、还有鸡骨、鱼刺若干……
“呃……”
围观群众哄堂大笑声中,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金学曾忙讪讪解释道:“这都是街坊们看徒儿可怜,送给我的……”
“去你的吧。”街坊们却起哄架秧子道:“都是你自己的书童,给你一趟趟送来的。”
“这就没意思了。”耿介的山东汉子一松手,把金学曾扔到地上。“狗改不了吃屎。”
“哎呦,哎呦……”金学曾捂着腰叫起撞天屈道:“不管怎么说,我是不是在门外待了七八天?后天就进场了,我可都没挪窝!”
“作孽啊。”赵昊捂着额头转身进去,自己这都收了些什么妖魔鬼怪啊?
李明月赶紧跟着进去,小声道:“当老师太辛苦了。”
“是啊。”赵昊深以为然的点头道:“还好有山阳在,不然我这整一个矫正中心……”
大弟子屁精,二弟子挑衅技能满点,三弟子要强起来六亲不认,五弟子是个少女心的憨憨,六弟子幽闭恐惧症造成严重自卑;一个侄子私藏军火;另一个侄子更别说了,少年犯啥样他啥样……
除了于慎行,就他喵没一个正常人……
此时的赵公子并不知道,若干年后他最宠爱的四弟子,会干出什么样的疯狂行径来。
~~
无论如何,金学曾这货是撵不走了。
等午饭后,赵昊送走了县主兄妹,金学曾也洗刷干净,梳好头、换了身衣袍,人模狗样的进里屋拜师来了。
在炕沿给师父磕头,向师兄敬茶之后,赵昊便按惯例赐字道:
“你就叫大阳吧。”
“是,师父。”金学曾忙开心应下,感觉自己这名字,比师兄们都气派。
王武阳也觉得,这名字应该赐给自己。刚想提议咱们换换,才想起来自己后日还得入场,现在改名已经来不及了……
殊不知,他们师父只是最近准备搞股票,希望讨个彩头而已。
待到拜师完毕,金学曾迫不及待的问道:“师父,现在能传授徒儿《海权论》了吧?”
六位师兄互相看看,不知这又是什么科学。
“可以。”赵昊笑着点点头。
他就知道这个未来张居正的救火队长、写出《海外新传》,并引进番薯、提出驻兵澎湖、并训练舰队准备攻占日本的奇人,一定会对海权感兴趣的。
当然,胃口该吊还是要继续吊的。“不过后天就是春闱了,你先考个……”
赵公子本想顺嘴说‘状元’来着,但看他这猴子样,也实在没个状元的模样,便降低要求道:“考个进士出来再说吧。”
“哇……”师兄们不禁羡慕的看着小七,心说师父网开一面啊……
“那是不是我们也可以……”华叔阳马上恬着脸问道。
赵昊却冷笑道:“不过是考试在即,给你们减压而已,还当真了。”
“哦……”弟子们失望的散去了。
赵昊又一问金学曾,他居然什么都还没准备,不由翻翻白眼道:“你是不是料到,有你一份啊?”
“嘿嘿,师父肯定会管我的……”金学曾笑嘻嘻的点点头,大师兄他们进进出出采购物资他都看到了。
这群花钱如流水的主,为了有备无患,肯定会每样多买些的。
于是,赵士祯将充作备件的考箱给金学曾提了过来。
金学曾喜滋滋的捣鼓着他的烤箱,连说还没用过这等高档货呢。
大侄子心里却有些不踏实起来,暗暗低估道,备件没了,备件的备件成了备件。这下要是再出问题,可怎么办啊?
于是他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再准备一份,备件的备件的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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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成国公和李春芳
初七日,朝廷正式公布了本届春闱的正副知贡举、正副主考官、十八房同考官,以及监试官、提调官、印卷官、收掌试卷官各两名;另有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各四名……
让赵昊庆幸的是,人还是那些人,并未出现偏差。
以上四十六名考试官,皆用七品以上、履历清白、未受过处分的文官。且同考官大都为翰林编修,以次辅大学士、翰林学士为正副主考,以礼部尚书、右侍郎为正副知贡举,会试规格之高,不亏抡才大典之名。
文官之外,另有巡考监门官若干,皆由三品以上武将充任……
而往常,这些职务大都由东厂锦衣卫的军官担任。此次厂卫被完全排除出贡院,令京城士子无不弹冠相庆,认为这是陛下圣明,亲贤臣、远小人的又一表现。
~~
殊不知,和和气气面团子似的隆庆皇帝,为此发了今年第一场火。
乾清宫东暖阁中,他闷闷不乐的看着,执掌锦衣卫的成国公朱希忠,和司礼监首席秉笔、提督东厂太监冯保。
半晌憋出了一句。“你们真行啊。”
嗯,这就是隆庆皇帝发火了……
成国公一脸的惭愧,满心的无辜。他是靖难功臣朱能的玄孙,早已袭爵三十年。他正经的差事是总督京营戎政,锦衣卫这份工作,对他只是个副业,挂挂名而已。
其实总督京营也不是他的主要工作,朱希忠最重要的工作是代表皇帝祭拜天地,至今已经五十六次代表皇帝出城祭天,且记录还在增加中……
就这么说吧,如果要选朝臣中德高望重第一人,他老人家怕是还要排在徐阁老的前头。
成国公能历经嘉靖朝风风雨雨而不倒,得朝堂内外交口称赞,诀窍就一个字——不沾事儿。
不该本公管的,本公绝对不管。该本公管的,本公也尽量不管。实在不得不管的,本公就忽然风疾发作、无法视事。在家将养个一年半载,待风平浪静再痊愈出山。
如今锦衣卫从陆炳到陆绎,父子两代大特务被朝廷定罪。至今仍在继续清查陆党,不断有猛料爆出,牵连的人五花八门,可是个沾不得的烂摊子啊!
老公爷怎么会瞎掺合呢?
因此他赶忙颤巍巍,打着摆子道:“老臣近来风疾发作,并不知晓此事……”
“哎,公爷辛苦了,快回家歇着吧。”
隆庆也拿这老油条一点办法没有,说也说不得,只能任其甩锅。
“多谢陛下体谅。”成国公忙躬身谢恩,然后颠颠儿告退,去找新纳的第三十二房小妾耍乐去了。
待他一走,冯保才怒道:“万岁,就是这老货的错。内阁拿名单给他看,他压根没异议。东厂孤掌难鸣,也不敢跟内阁唱反调。”
“好了,少说两句吧。至少成国公忠心没问题,还得靠他镇着三大营,别让东南那帮人,连朕的禁军都是拉过去。”
隆庆皇帝反过来安慰冯保道:“这次已然如此了。下次要瞪大眼睛,不要让人家总是当猴耍。老这样,你这个东厂太监很没面子的知道吗?”
“是,万岁教训的是。”冯保忙恭声受教,心里委屈的快要哭出来。暗道老奴不过一条狗,狗仗人势才能凶起来,你做主人的跟个菜瓜似的,谁还会把东厂放在眼里?
当然,这也不是本朝才有的问题了,嘉靖皇帝吸取正德朝的教训,十分提防太监乱政,因此将特务权力转移到锦衣卫。再加上他本人能力强,猛,自然把一帮文官收拾的服服帖帖。
可隆庆皇帝非但没他爹那本事,还一登基就在文官的忽悠下,把锦衣卫搞瘫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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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看到自己事事插不上手,愈发没人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隆庆皇帝这才急在心里。
他终于回过味来,去岁清洗锦衣卫,纯属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
这才将自己手下能力最强的太监——冯保,派去提督东厂。
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冯太监苦心经营了一年,如今的东厂也不过,就能打听打听消息罢了。
隆庆也知道,有那帮虎视眈眈的言官盯着,东厂想要恢复成昔日的强权机构,怕是难比登天。
但再难也得做啊,不然连文渊阁养的狗,都敢朝他这个皇帝汪汪叫了。
“赶明儿起,御马监也归你兼任了。”隆庆皇帝只能调用手中有限的资源,来尽量加强东厂了。
御马监可不只是养马的,还替皇帝掌握着内廷禁卫——勇士营和四卫营。正德朝时统辖有四万之众,这几十年虽然一裁再裁,但也依然有近两万人马。
隆庆皇帝现在让冯保,将东厂和御马监一肩挑。
除了无比的信任之外,更是希望他能尽快强力起来,好保护自己,不要被文官欺负的那么厉害……
“是,臣定不负万岁厚望!”
冯保欣喜之余,也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
任命主考的旨意,很快传到内阁所在的文渊阁。
次辅李春芳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将担任今科主考,但他生性谨慎,绝不落人口实。
直到接旨后,他才命长随着手收拾随身物品,自己则将手头的奏疏公文分门别类,准备一一与同僚交办。
接下来直到放榜,他将在贡院待一个多月时间,自然要把政务交代清楚再走。
其实李春芳早就打好了腹稿,不一会儿便抱着一摞奏疏,去首辅直庐禀报兼道别。
首辅直庐并不在文渊阁,而是位于文华殿后的一个小院子。
院子里三间正房,东面是伙房、西面是库房,看上去狭**仄,却是首辅身份的象征。
哪怕李春芳这个次辅,留宿禁中时,也只能睡在自己办公室里……
看到次辅大人前来,徐阶的家人赶紧打开院门。
李春芳进去后,便见徐璠将手指竖在唇边,低声道:“父亲刚睡下,咱们隔壁说话。”
说完便径直领着次辅大人,进了自己的房间。小阁老要陪着老父上班,当然也得有自己的房间了。
进去后,徐璠客气的请李春芳坐下,自己也坐在那堆满案牍的桌案后,与他熟练的交接起政务来。
李春芳面上礼貌有加,心中却总有些憋闷,自己堂堂次辅,居然要跟首辅的儿子汇报工作!
他自度脾气就够面的了,却仍感到有些屈辱,真不知道当年徐阁老是怎么捏着鼻子忍下来的。
难道,这就是所有次辅的宿命吗?李春芳心中一阵苦笑。
谁知这一走神,竟没听清徐璠的上一句话,他只好又问一句。
“方才小阁老有何见教?”
“我是说,你怎么看科学?”
徐璠合上手中的奏疏,目光炯炯的看着李春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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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张相公在行动
“怎么看科学?”李春芳被问的一愣道:“小阁老何出此言?”
“上月灵济宫讲学,兴化公不也在场吗,应该对那个狂言妄语的小子,记忆犹新吧?”李春芳是扬州府兴化县人。
徐璠双手架在桌案前,支着自己的下巴,这姿势让他的眼窝愈显深邃。看上去就像那种随意操弄人命运的阴谋家。
“哦,有印象。”李春芳表示认同的点点头道:“小小年纪就想借我心学上位,是挺讨人嫌的。”
“不错,此风不可开。”便听小阁老沉声道:“否则必有心术不正之辈纷纷效仿,在我心学会场上哗众取宠不说;还会让人误会,科学得到了家父默许,从而纷纷误入歧途。”
“这后一条应该不至于吧。”李春芳轻声道:“听人说,这一个月来,那小子并没有广收门徒。只是弄了个什么科普展览,向读书人低调宣传而已……”
“那是他为了避风头。”徐璠却冷笑道:
“因为他父亲,还有几个弟子要春闱。这厮的如意算盘,定然是等他们高中之后,然后借机宣传科学对科举的好处……那时,才是他收割门徒的大好机会!”
要是赵昊在场,肯定要给徐璠这小机灵鬼点个赞的——不错,本公子就是这么打算的。
“哦,这样吗?”李春芳倒吸口气,似乎被那姓赵小子步步为营的计划震撼到了。
“不管是不是这样,咱们都得杀一儆百!”徐璠不轻不重一拍桌子,低声对李春芳道:“所以还请主考大人,将他门下,还有他那个邀买人心的爹,尽数落第。”
李春芳闻言,心说小阁老这是对老赵家多大的成见啊。
不过也是,赵守正跟在长公主后头赈济灾民,可不就是打了他小阁老的脸吗?
~~
回到自己值房后,一直慈眉善目如老太太般的李春芳,渐渐阴下脸来。
他怎么说也是堂堂次辅,对小阁老如此操弄自己,自然感到不快。
可又猜不透这是不是徐阁老的意思,只好先含糊应下,说自己知道了。
但他并不想这么干。
因为李春芳在扬州当盐商的弟弟,进京陪他过年时,带来了一位老前辈的口信。请他代为照顾一下进京赶考的不肖子,和乖孙的几个学生。
李春芳从弟弟口中得知,那位前南京户部侍郎做事极为讲究,虽已不在其位,盐商们却依然愿意尊他为仲裁人。
一年来,老前辈为盐商们化解矛盾、处置纠纷,在扬州威望日隆。
李家又是新晋的盐商,虽然仗着有李春芳这个次辅,没人敢欺负。
不过举手之劳,就能卖老前辈个大人情,也是划算的紧……
所以李春芳根本没把灵济宫的事情放在心上,正准备届时见机行事呢,徐璠就给他来了这一手。
这让次辅大人好生犹豫,屈服吧,不甘心;不服吧,没那胆儿……
正踯躅间,忽听长随禀报说,张相公来了。
“快快有请。”李春芳马上起身相迎。
虽然他资历官阶都在这位同年神童之上,但李春芳从来都对张居正心怀敬畏,认为此人必为权倾天下的真宰相,绝非自己这种虚假的相公可比。
一个月没登场,张相公还是一如既往的又酷又帅。
两人分主宾落座后,简单交接了一下公务,张居正便单刀直入道:“年兄,你怎么看科学?”
“呃……”李春芳胡子微颤,心说又来了。
“太岳,先说说你怎么看吧?”不过对上张居正,他还不至于那么束手束脚。
“很神奇的一门学问。”张居正便淡淡道:“灵济宫之后,不谷拿到他们的两本小册子,一本叫《自然小识》,介绍的万物常识虽然浅显,却绝不简单。另一册《几何初窥》更是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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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一顿,他仿佛在说别人一般:“虽然弄懂它用了将近一个月,但还是受益匪浅,推荐年兄也好好读一下。”
“上了年纪,看不懂,脑壳痛。”李春芳摆摆手,敬谢不敏。
“不谷认为,天下人都应当学学《几何》。昔人云‘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此书却恰恰相反,可谓‘金针度去从君用,不把鸳鸯绣与人’,实乃洗练精心、去除浮躁,让人思维缜密的利器。有朝一日,不谷必教天下官员都读此书。”
“太岳竟然如此高看科学?”李春芳吃惊的看着张居正。他还没听过,素来沉默是金的张相公,说出这般溢美之词呢。
“不错,因此他日我若为主考,定然大举提拔科学门人,用他们的踏实严谨,冲洗朝堂的空谈之气。”
张居正立完了旗,然后才歉意一笑道:“扯远了,年兄时间宝贵,不打扰了。”
“无妨,你我同年兄弟,不可生分。”李春芳笑着起身,将张居正送出了值房。
张居正回去殿西角的值房后,李春芳依然站在门口,哑然失笑。
他自然知道,张居正是在暗示自己——赵昊的弟子都是出类拔萃的年轻才俊,能压他们一届,压不了他们一世。要是年兄不愿录取,那就等下一科,留给他当学生。
不管张居正是不是用的激将法,但这法子立竿见影。
对自己没有坏处的事情,李春芳可以屈就一下小阁老。
但正如张居正所提醒,科学门人还很年轻,将来人数定然越来越多,他小阁老还能一直压住,不让人家出头不成?
我凭什么要替你徐璠当这个恶人?去做科学的公敌?
难道给他们当个座主,就不香吗?
不过也不能都名次太高,那样就是赤裸裸打脸小阁老了,自然也就打了徐阁老的脸。
嗯,到时把他们都取了,但名次上压一压,这样方方面面就都交代过去了。
拿定了主意,李春芳感到如释重负,便让长随锁上门,浑身轻松的离开了文渊阁……
~~
殿西角值房中。
张居正坐在整整齐齐的大案后,看着李春芳的身影消失在内阁大门口,嘴角露出一摸不易察觉的微笑。
感谢毫无担当的成国公;感谢小肚鸡肠的小阁老,让他距离将高新郑请回的目标,又迈近了两步。
旋即,张居正便敛住笑容,低头皱眉琢磨起,面前那本——《几何初窥》来。
“根据一个多边形,可以建一个与它面积相等的正方形……”
张相公喃喃自语一句,然后便拿着铅鏨和尺子,在纸上略显笨拙的画起图来。
以张相公力求掌握一切的性格,不把所有题目都弄懂,他是不会请赵昊到家里做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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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师兄实在太谄媚了
初八日,考官们入场拜祭孔子等各路神祗,流程与乡试大差不差,不必赘述。
赵守正也终于被拖出被窝,睡眼惺忪的赶赴礼部去验明正身,填写卷头。
整整四千五百名应试举子,都在这一天涌到礼部衙门。来晚的要排一整天的队,几乎是刚填完了卷头,就得跑去贡院排队进考场了。
但有钞能力的话,甚至不需要排队。直接从后门走完流程,等到从礼部出来,赵二爷的神志,才刚刚清醒过来呢……
等忙活完了回到家,还不到晌午。
赵昊又让他试穿了长公主送来银鼠皮套装,果然不肥不瘦、不长不短,完全是比着他的尺寸来的。
然后王武阳带着师祖,去熟悉了一下给他准备的考箱。
等到都忙活完了,一家人便吃了顿清清淡淡的午饭。
席间,赵守正才发现,赵昊又多了个徒弟。
给见面钱时不禁暗叹,如今我儿门下弟子越来越多,挨个记住越来越难了。
却不担心会不会哪天因此而破产……
今天这种日子,赵昊严禁唠嗑,吃完饭便打发考生们赶紧去睡觉。
~~
这一天,整个赵府大院静悄悄。上下连咳嗽都得闷着声,唯恐影响到考生们休息。
毕竟,不是谁都有赵二爷那样的好睡性。
等到钟鼓楼敲了二遍鼓,赵昊便亲自将六位考生叫起来。
待他们洗漱完毕、用过加餐后,便一起来堂前给孔圣人磕了头。
然后又一起参拜了黑脸的太祖爷……
这一幕,把前来送考的王锡爵,看的嘴角一阵抽搐。本朝的举子拜前朝的皇帝,这是什么样的操作啊?
秋闱时,还只是赵家人自己拜,这次弟子们也跟着拜上了。
可见有一个谄媚的大师兄,会把门中风气带坏成什么样……
最后弟子们拜了师父。
赵昊亲手给他们每个人,戴上一顶大帽,紧紧扎牢帽带,各说了一遍:“不会落地。”
六名考生便在书童和蔡家巷汉子的陪伴下,披星戴月赶往贡院。
~~
按照五行风水,东南是‘紫气东来’的方位。而读书人,乃是天下兴盛的希望所在。
故而所有贡院,都在城池的东南角。南京是这样,北京也不例外——顺天贡院在内城东南角的明时坊,距离春松胡同不到一里地。
当初老哥哥选宅子时,就特意挑选了距离贡院不远的春松胡同。
汲取乡试时大堵车的教训,赵昊这次没有准备车轿,而是由蔡家巷的护卫,和弟子们的书童、仆人组成一支突击队,护送着六名考生步行前往。
果不其然,一行人刚到总铺胡同,就见前方道路被送考的车轿,堵了个水泄不通。
烦躁的吆喝声、叫嚷声响彻夜空。
“突进!”
高武一声令下,八名蔡家巷汉子组成箭头,狠狠楔入了人潮之中。登时将那些家丁、仆人、举子、亲眷之类的乌合之众,撞了个东倒西歪,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于慎思和王锡爵等人,便将六名举子和赵昊护在中央,紧跟着蔡家巷的汉子不断突进、突进……
结果只用了盏茶功夫,就走完了别人一个时辰也未必能挪过来的路程,到了挂着‘顺天贡院’墨字匾额的大门口。
到这里,送考的人就得停下了。
书童们将考箱交给各自的举人老爷。
赵昊和王锡爵等人便挥着手,目送六名考生进去大门,穿过那面‘天开文运’的大牌坊,走向二门方向。
“要不是舍弟进场,如今愚兄也应该在里头了。”王锡爵眺望着灯火通明的明远楼,露出向往的神情道:
“听说考官们在里头,天天吃吃喝喝,吹牛聊天,还不用花自己的钱,日子不要太快活。”
“你在外头,不一样可以吃吃喝喝,吹牛聊天?”赵昊笑道:“我看你是羡慕申状元要当房师了吧?”
“哈哈哈……”王锡爵大笑道:“看破不说破,这是汝默常教育我的。”
两人说笑着正待离去,就见吴康远也在叔父的护送下,早早来到贡院了。
“快点快点,还能赶上同一拨搜身。”王锡爵在赵府见过吴康远,便自来熟的打趣起来。“听说今年新设了搜检官,可要乖乖任其摆弄哦。”
吴康远听了没什么感觉,可站在赵昊身边的于慎思,却情不自禁的咬住了衣角。
还有专门搜检官?太可怕了……
“你少来这套。”吴时来笑骂一声道:“影响了我侄子的发挥,日后让你好看。”
赵昊也笑着跟吴康远打趣道:“你看,这大厨跟你一路货色,都喜欢看后人受苦。”
“哎,报应啊。”吴康远也想起去岁秋闱时,自己幸灾乐祸的样子。苦笑着摇摇头,没脸跟王锡爵算账,便提着考篮也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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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时来看看赵昊和王锡爵,笑道:“走,去我那坐坐,省得一个人枯等。”
“甚好甚好,每次舍弟考试,我在外头比他还心焦。”王锡爵笑着应道。
“我是你的六倍。”赵昊拍了拍王锡爵的肩膀。
“咦,算上他弟弟,你家不才五个举子吗?”吴时来没见过金学曾。
“哎,没办法。临考前,有个浙江的孩子,在我家门外跪了八天……”
赵昊背着手,摇头叹气道:“要是不收他,他连贡院都不打算进了。”
“哈哈哈哈!”吴时来和王锡爵笑得前仰后合,前者指着赵昊道:
“肯定是这厮又使了什么诈!”
“嗯,我看差不多。”王锡爵深以为然道:“幸亏春闱提前到二月,若是像从前在三月,怕是这届考官的墙角,都要被他一个人撬光了。”
“这话说的,我科学一门可是门槛极高的,像你二位这样,求着我还不收呢。”赵昊背着手,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本公子要是有教无类,这贡院里得坐一半我的学生。”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趁着王锡爵跑过去,跟一名送考官员寒暄的功夫,吴时来忽然对赵昊小声道:
“你对这科,也别抱太高希望,好在会试能中就行,后头还有殿试……”
“哦?”赵昊心里咯噔一声,皱眉道:“又是那小阁老的意思?”
“呵呵,这就不太清楚了……”
吴时来含糊的笑笑,近似默认了。
赵昊登时一阵怒从心头起!
好你个徐璠,上次就想让本公子当众出丑……只不过上次本公子,搅了你爹的场子,就没跟你算这笔账。
这才过了几天,居然又朝我爹我徒弟下手了?
不干你一炮,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我赵公子有先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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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赵二爷理解了烈阳
赵守正和五个徒孙进去龙门,就不敢再说话了。
只见迎面的照壁上,镶着个大大的‘静’字。
还有巡场的御史手持墨册,立于高台之上,但凡有考生喧哗,哪怕交头接耳,马上便会被记下名字。
这样,不管他的文章做得多好,评价最终都降一等。这在天下高手云集的殿试中,等于被判了死刑。
因此偌大的龙门内,一两百名候场的举子鸦雀无声,就连咳嗽都赶紧捂着嘴,唯恐惊动了那两位虎视眈眈的巡场御史。
待到举子凑齐两百人,二门便轰然关上,搜检官便带着士兵开始逐个搜身。
原先举子们听前辈说,相比于乡试时的非人检查,会试的入场搜查会稍微宽松点,甚至只是例行公事。
毕竟举子都是有功名的,且其中还不乏官身者,起码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便也因此有不少人心怀侥幸,偷偷怀挟小抄入场。
谁知今年朝廷竟专门设了搜检官,来监督军士进行搜检,这下可就要了亲命了……
便听一名大嗓门的搜检官,高声喝道:
“身上所有衣物包括鞋子,以及坐垫、被褥、卷带、号帘等物,必须是单层,不可以有里子!
砚台厚不能超过一寸;笔管必须空心;水杯只能用陶瓷;木炭不能超过两寸;
烛台必须是锡制单盘、空心通底的;糕点等食物都要切开……”
喝令声中,兵荒马乱的搜检开始了,不一会儿便满地狼藉,不知多少不合规矩的物件都被丢在地上。
据说,兵士们会把丢掉的东西收集起来,转手卖给杂货店,还能发一笔小财。
被当成小偷一样搜检,已经够有辱斯文了。
待搜身环节时,就更让举子们倍感屈辱了。
只见赵二爷心不甘、情不愿的解开腰带,一个个掰开身上的纽扣。然后敞开怀,把身上的衣袍,一件件脱给军士检查。
等到全身上下就剩一条犊鼻裈时,他哆哆嗦嗦的抱着胳膊,赤着脚,等待搜检结束。
谁知军士拽一把他的犊鼻裈,低声道:“一并脱下来。”
赵守正登时露出惊恐的神情,下意识紧紧抓住裤头,心说我乡试六次,都没脱掉这最后的节操啊!
“你要抗检吗?!”军师低喝一声,就要禀报搜检官。
“不不不……”赵守正回头一看,只见几个徒孙已经脱得赤条条,在那里被检查了。他便知道,自己也逃不过这一劫了。
只好两眼一闭,把犊鼻裈往下一扯……
爱咋咋滴吧!
在两个军士艳羡的目光中,赵守正晃悠着趴在墙上,面目扭曲的接受完了最后一步搜检。
而且是两遍……
等到重新穿起衣裳时,赵二爷竟不由自主的落泪了……
他终于理解烈阳徒孙为何会愤然而出,发誓不再入考场了。
这他娘的太屈辱了!已经不是有辱斯文了,直接不把人当人了!
他登时就想步烈阳后尘,大声宣布自己不想努力了。
可赵二爷毕竟是赵二爷,最大的优点就是心态阳光到了极点。
下一瞬,他便转念想到,反正已经屈辱过了,这么出去岂不更亏?
再说祖宗还给考题了呢。
又想到有了祖宗保佑,应该不用再来受一次屈辱了,赵二爷便开心的咧嘴直笑。
一旁抹泪啜泣的众举子,看到老大哥居然还能笑出来。佩服之余也不禁暗自警醒,日后绝对不可与老大哥进行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之类的联谊活动……
就连几个徒孙也忍不住暗暗嘀咕起来。
‘怪不得师祖这些年一直单着,连个侍妾也没有,原来……’大师兄暗道。
‘怪不得总觉的师祖,慈祥的像个老奶奶……’二师兄心说。
‘方文……’三师兄心里暗叹一声。
‘不能把长辈往坏处想,师祖只是坚强。’四师兄强制自己不可丢了孔孟之乡的脸。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七师弟心中偷偷一笑。忽然想到前日,被六师兄公主抱的场景,登时说不出个啥滋味了。
待到搜检完毕,还真从几个考生身上搜出了一些小抄,还有体内蜡丸若干……
搜检官命人取下他们的卷袋——那里头有填写了举人三代姓名和籍贯的卷子。然后将他们撵出去,在贡院门口枷号三日。
三日后,礼部会剥夺他们的举人功名,终身不得再入考场。
作弊考生号丧求饶声中,龙门缓缓敞开,考生终于进去了考场。
从此刻起,三天之内,任何人不得不以任何理由离开贡院。
这一条是绝对的,没有特例。
天顺年间,贡院失火,监门御史都没打开龙门,最后烧死了九十多个举人……
~~
考场中,一条笔直的号街,将形如长卷、状似猪栏的考棚,分为了东西两排,每一排都有号舍七十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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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贡院,足有三十六排考棚之多。却几乎要被应试的举子坐满了,估计过不了几届就得扩建。
每排考棚都用千字文编了号,在临街一面的粉墙上,皆张贴了七十个考生的名字。
举子找到自己的名字,便走进号巷中,来到对应的那间号房前。
这间三面围墙、广不容席,低头才能进去的小小号房,就是他们接下来三天,吃饭睡觉做文章的地方了。
找到地方后,举子们第一件事,是从考篮中摸出锤子,先在舍内墙上钉一颗钉子,将卷袋挂上。
这里头的答题卷可没有第二份,一旦弄污了,就万事皆休了。
然后再叮叮当当,多钉几颗子,将号顶、号围、号帘子挂上去。
一是因为考棚年久失修,一旦下雨,里头必然漏个不停,必须要做好防雨措施;二来也能稍稍挡挡风寒;三者,号帘一放下来,里头就是一方独立的小天地,可以让考生不受骚扰的答题。
等到叮当完了,挂好了该挂的,将带来的物品归拢堆放好,便已经中午了。
像赵二爷这样早到的,便升起风炉子,开始做饭吃饭。
不一会儿,号巷里饭菜飘香。
有做扬州炒饭的、有煎鸡蛋的、还有更过分的,直接下锅炒起菜的……
嗯,说的就是王武阳一伙人。
王大厨忙了一整天,帮他们将荤素食材、葱姜作料切好装盒,倒进锅里直接翻炒就成,方便又美味。
大师兄用蒜薹炒了个腊肉;二师兄用豆角炒了个牛肉;三师兄爆炒香干丝;四师兄小白菜心炒猪肝;七师弟老姜炒鸡块。师祖则是葱烧海参。
简直要把隔壁的考生都馋哭了……
心说难道这科的举子,好些是厨子出身吗?
王大厨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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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赵二爷又理解了和尚
赵二爷吃饱喝足,将风炉儿放到脚下,裹上银鼠皮的被褥,蜷在号子里睡个午觉起来,发现居然还有考生没入场。
只好又做了晚饭。
一直等到天黑,近四千五百名考生各就各位,龙门上锁之后,主考官才发下考题来。
赵二爷借着烛光一看那首题,果然是——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祖宗啊,法力无边呀,我要吹爆你!
赵二爷按捺住心中狂喜,先连夜将准备了二十多天的首题制艺,默在草稿纸上。
他这半年来饮酒没节制,明显感觉记忆力下降、反应迟钝。
是以不敢像秋闱时那样,将首题留在最后。
他怕绞尽脑汁构思好其他的文章,把之前做好的文章给忘了啊……
事实也证明,赵二爷如此慎重是对的。
~~
第二天睡一觉起来,赵二爷先去上了茅房,然后到巷口的水缸排队打水洗漱,又烧了壶热水,泡上茶。
这才优哉游哉、摆开架势,开始琢磨起另外两道四书题,还有四道《礼记》题来。
哎,这不做不知道,一做才明白,自己的水平下滑的好厉害啊……
就说那另外两道四书题吧。明明都不是很难,可赵二爷构思起来,哪有秋闱时的文思泉涌?
就像一口气吃了三十个鸡蛋的后果,滞涩的很呐。
结果他吭吭哧哧一整天,直到睡觉前,才将两道四书题做完。
而此时,他五个徒孙已经将七道题全部搞掂……人家可没提前知道首题哦,七道题全是一天完成的。
动作最快的华叔阳和金学曾,甚至已将草稿全部誊录完毕,无所事事了。
其实另外三位速度也不慢。
王武阳是因为想考会元,保住大师兄的尊严,所以还在对着草稿反复斟酌。
王鼎爵是因为要强,不希望比任何人考得差,所以还在对着草稿反复推敲。
于慎行是因为慎重,不希望出任何差错,所以还在对着草稿反复检查。
不过三人当晚就已经全部搞掂,踏踏实实睡觉去了。
明日,还有一整天时间誊抄呢。
而他们敬爱的师祖,睡眠质量超无敌的赵守正,今晚却睡得一点也不好。
他不断被自己没答完卷子的噩梦惊醒,还喊了好几次梦话。
“等等,不要啊,我还没答完!”
“这道题太难了……”
“儿啊,快想办法啊……”
害得同巷的考生也跟着一惊一乍。却又难免大惑不解,不知此人为何做梦都要靠儿子?
~~
长公主府,寝宫暖阁中。
“啊!”
长公主一声惊叫,把睡在外间的柳尚宫惊醒了。
她赶忙披衣进来,点着琉璃灯。
只见长公主拥被坐在凤床上,面色苍白,刘海贴在额前,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柳尚宫赶紧从炉上,给她端了安神养心汤。
因为童年阴影的缘故,长公主不时会做噩梦,是以夜里常备此汤。
柳尚宫一勺勺喂长公主吃了汤,见她脸上血色,方小声问道:
“殿下,又梦见小时候了?”
“不时。”长公主摇摇头,轻声道:“我梦见赵郎了……”
“哦,啊?!”柳尚宫差点把一勺子汤,喂到殿下的鼻子里。
“这这,怎么会做噩梦呢?”柳尚宫难以理解,心说春梦还差不多,呸呸,我在想什么?
“我梦见赵郎中状元了。”只听长公主幽幽道。
“呃……”柳尚宫难以跟上殿下的节奏。“那不是好事儿吗?”
“好什么好啊。”长公主却带着哭腔道:“他要中了状元,皇兄肯定要召见的。”
“嗯。”
“见到后,听说他中馈乏人,皇兄那烂好人的性子,肯定要替他操心婚事。”
“哦。”柳尚宫终于对上线了。
“到时候君命难违,你说赵郎怎敢拒绝?”长公主急的直搓腿道:“到时候他娶个十七八的小姑娘,你叫我可怎么办啊?”
“嗳……”柳尚宫见殿下要放声大哭,赶忙拍着她的背安慰道:
“放心放心,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赵老爷中不了状元的。”
“咦,你瞧不起赵郎?”长公主哭声顿止,审视的看着她。
“绝对不是……”柳尚宫赶忙拿出补锅高手的本事,替自己补救道:“因为梦是反的啊!”
“啊,那岂不是要考最后一名?”长公主又不乐意了。“赵郎最厉害了,谁也考不过他的!”
“……”柳尚宫彻底无语,一口气喝下了碗里的安神汤。
她觉得自己更需要这个。
“这个凉了,我给殿下换一碗。”
~~
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做了一晚上噩梦的赵二爷,顶着一双黑眼圈,萎靡不振的上完茅房。
此时他哪还有昨天早晨的从容?饭都顾不上吃,更别说泡茶了。便赶紧对付起那四道《礼记》题来……那狼狈的样子,像极了中午才开始写书的和尚。
就剩大半天光景,还得留出时间誊卷子,也只能将就着对付了。
中午时,三位徒孙一丝不苟的誊完了七篇文章。
待墨迹干了,就收入卷袋,开始烹制今日份的美食。
于慎行打了俩鸡蛋,裹着馒头片炸到金黄,然后一脸满足的享受起来。
王武阳下了龙须面,就着茶叶蛋,吃得津津有味。
王鼎爵更是要强的不想剩下任何食材,足足整了四菜一汤,就差一壶小酒,就能请个客了。
反正不能提前交卷,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呗。
但他们可怜的师祖,又没顾上开火。将就着吃了把龙眼干,就继续构思第三篇《礼记》文。
偏生今年的《礼记》题又有些难度,结果直到日落西山,赵守正才将这一篇搞完。
眼看最后一篇肯定没时间做了,他赶紧摆好答卷纸,将做好的六篇文章誊抄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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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考试的规定,考生如果书写不及,可将《四书五经》题各省去一道,并不会因此落第。
话虽如此,可别人都是答了七道,你却只答了六道……
考官阅卷时,不说文章质量高低,在感官上你就先输了一筹。
这得其余文章,尤其是首篇制艺得水平超出别人好多,才有可能把这个差距抹平……
但这会儿说啥都没用了,赵二爷能把六篇文章三千来字,一字不差的都誊完就烧高香了。
这时,考生们已经呼呼啦啦开始交卷了,赵二爷还在那里瞪大眼睛,一笔一划的抄写。
呜呜,卷面潦草涂改,也会被扣分的……
~~
明远楼下是受卷所。
监临官高坐堂上,监督受卷官收卷。
受卷官核对考生身份无误后,要对收到的试卷进行初检。
如果发现污损试卷、添注涂改超过百字的,便将试卷截角,并写明原因。
这些考生与誊录所、对读所挑出的违例者,用蓝笔书写,张榜公布于贡院门外,称为‘登蓝榜’。
登蓝榜者,试卷到不了考官手中,便已经被取消了中式的资格……
检查完后,发给考生关防照票,然后每五十份试卷封为一号,装入箱中。
是以光收卷这一环,四位受卷官就得到从黄昏,一直忙到天黑透。
~~
等到大部分考生都交了卷,还有像赵二爷一样的苦吟派,在那里秉烛夜战。
按照规矩,天黑后还没答完的考生,可给三根蜡烛,但燃尽必须停笔。
赵二爷紧赶慢赶,在第三根还剩一半的时候,将六篇文章誊完。
然后又借着最后的烛光,快速检查了一遍,这才赶紧捧着试卷跑向受卷所。
这时候,受卷所里的考生,已经只剩小猫三两只了。
赵二爷顶着受卷官怪异的目光,双手奉上试卷。
这才虚脱的长舒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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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等候守正(新的一月求月票)
黄昏时分,赵昊和王锡爵等人,便早早等在顺天贡院门口。
幸亏他们来的早。贡院的大门一大开,赵昊的五名弟子便率先联袂而出了。
“师父!”一看到赵昊,大师兄便丢下考箱,欢快的跑过来,一脸谄媚道:“这么冷的天,师父还亲自来接,不成器的弟子们实在担不起啊。”
见又让大师兄抢了先,四个师弟只好紧赶两步,上前向师父行礼。
赵昊含笑点点头,问都没问他们考得怎么样。
对这五个学霸弟子的水平,他还是很有信心的。没道理天天用功不辍,反而比原本发挥还差……
但吴时来的话,就像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总担心那李春芳会不会作梗,打压他的宝贝徒弟。
这让赵昊感到有些对不住阳阳们,上杆子收人家为徒,却还连累了人家,这可不是为人师表的风范啊。
因此赵公子今天话格外少,特酷。
没办法,少年郎总是会无意识模仿自己的偶像。
等着赵二爷出来的时候。于慎思接过弟弟手中的考箱,低声问四师兄考得如何?
于慎行便对兄长道:“师弟,我只能说,自己应该没犯错,至于成绩如何,坦然接受就是。”
王锡爵也凑上去,腆着脸问弟弟道:“考得怎么样?”
“要你问。”王鼎爵哼一声,要强道:“我不信有人比我强。”
“呵呵,那我就放心了。”王锡爵长松口气。说实话,他一直担心弟弟沉迷科学不可自拔,耽误了科举正途。
却不想想,自己沉迷厨艺不可自拔,不也一样考了个会元吗?
~~
赵昊众人等啊等。
等到天黑,下人们打起了灯笼,大半举子都离开了贡院,却还不见赵二爷的身影。
这让赵公子未免有些担心起来,便问道:“这科难度如何?”
“简单。”弟子们便七嘴八舌道:
“太简单了,白准备那么久。”
“是啊师父,会试居然又是大题,这样很难拉开差距啊。”
“我睡了一天。”
“呃……”赵昊听得直翻白眼,心说我算问错人了。
正好看到王用汲从里头出来,赵昊心说,可算遇到普通人了。便笑问道:“明受兄,今科题目如何?”
“哦,是小先生啊。”王用汲十分尊重海瑞尊重的人,只可惜他不懂《几何》。便抱拳还礼答道:
“四书题都很正,但《礼记》四题出得偏了些,在下愚鲁,费尽心神方勉强答完,故而此时才出来。”
说着他摇头叹气道:“只怕今科又要铩羽而归了。”
“不会的,明受兄今科必然高中。”赵昊笑着断言一句。
“多谢美言。”王用汲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
大弟子和二弟子却眼珠瞪得溜圆,心中狂叫道——它来了,师父的大预言术又来了!
一直以来,他俩觉得师父身上最神秘,不是层出不穷的科学知识,而是这近似铁口直断的大预言术。
那真是说谁怀孕谁有喜,骂谁败家谁破产。
只是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里头的科学道理……
一直到临终前,他们仍未知道那大预言术,其实科学门里最不科学的。
~~
唐鹤征、施近臣等一帮应天举子也尽数出来,加入了等候赵守正的大军。
可等啊等,等啊等,出来的举子已经寥寥无几了,却仍未见老大哥的身影。
“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众人不禁担心的窃窃私语,忍不住想要进去查看。
可考场重地,岂容他们随意来去?自然被守军撵了出来。
~~
不远处,贡院前街的二层楼上。
长公主站在窗前,一脸焦急的看着火把通明的贡院大门。
“赵郎怎么还不出来?”急的她直跺脚道:“不会病了,还是让人欺负了吧?”
“殿下稍安勿躁,这不有人往外出吗?”
柳尚宫嘴上安慰着长公主,心里却乐开了花。考不上进士就回家,老身的命又续上三年……
“哎,我想清楚了,赵郎不中也好,这样还能多些时间陪在我身边。”却听长公主下定决心道:
“回头我跟昊儿说说,留他在京城做生意,赵郎自然也没理由回去了。”
“噗……”柳尚宫眼前一黑,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此时忽听贡院门口一阵骚动,好些人嚷嚷道:“出来了,老大哥要出来了!”
长公主忙趴在窗前,探着身子望出去,只见自己朝思夜想的那个人儿,终于缓缓走出了贡院。
虽然他几乎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但长公主见他依然步履沉稳、从容不迫。
那如山如岳的样子,简直可靠极了。
又见足足一两百举子,在寒风中站了大半个时辰,就是为了等他一个人。
当赵守正向他们拱拱手,便听众举子齐声道:“兄长辛苦了!”
这威望、这魅力,简直绝了。
长公主不禁双手捂住微烫的脸,喃喃道:“这才是男人啊……”
柳尚宫双手扣住了自己的脖子,想看看能不能掐死自己。
~~
殊不知,赵二爷只是饿得走不动道了。
他本打算一出来就跟儿子哭诉,可见这么多人等着自己,只好强打精神跟他们打过招呼。
待众人散去,他便搂住儿子的肩膀,大口喘着粗气道:“快弄个轿子来,我走不回去了。”
笔趣阁
大徒孙赶紧跑去张罗,却又被师祖叫住道:“轿子里要放些吃食,我要热的。”
“没两步就回家了。”王锡爵见状笑道:“我在厨房里,煲了十六种汤呢。”
“不,我现在就要吃。”赵守正说着,接过于慎行从考箱中找出的酱鸡腿,狠狠咬了一口道:
“他妈的,饿死老子了!我连考箱都没来得及拿,就被撵出来了……”
赵士祯一听,心说还好还好,还有个备件的备件充当备件。
遂暗下决心,明天再来三套,不,四套,以备叔祖消耗。
~~
所有人默契的没有问,赵二爷考得如何。
回家去睡一天,十二日重新进场;然后等十四日出来,十五日再重新进场。
自然每次都要再搜检一遍。只是这后两次搜检就松多了,甚至连犊鼻裈都不用脱……
这是因为一来,后两场‘论、判’考的是政务水平,‘经、史、时务策’考的是吹牛逼能力,你抄都没法抄。
二来,这两场也不重要了。国朝二百年,还没听说过,有因为后两场突出而高中的呢。
不然那些做过官的老举人,还不把一甲二甲都包圆了?
事实上,在考生们进行第二场考试前,考官就已经开始阅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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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一张卷子的奇幻漂流
举子们的试卷,并非收卷之后,就送到考官们面前的。
在那之前,要先经过外帘官们一系列的处理与预审。
首先,‘受卷所’将收好的试卷交给‘弥封所’。由弥封官们仔细检查试卷,是否有折角、针眼等通关节舞弊的信号。
有的话,挑出试卷,名登蓝榜。
然后将没问题的墨卷折叠、弥封、糊名、与空白的朱卷对应编号,这才送往下一处——誊录所。
‘誊录所’是外帘四所中最重要的机构,负责将考生所答墨卷,用朱笔一字不差的誊录在空白朱卷上。
内帘考官是不接触考生墨卷的,阅卷时用的就是誊录的朱卷。
这是为了避免内帘考官,从字迹中认出通关节的考生。故而誊录所连考生的错别字,都要原封不动的抄上去。并且要在朱卷上标注,墨卷涂改了多少个字……
如果错字和涂改加起来超过一百个字,挑出试卷、名登蓝榜。
此外,在文章中自序门第、没有一并上交草稿纸者,也皆要一并挑出,列明原因,送上蓝榜。
试卷誊录之后,还要交由‘对读所’校对。
对读人员两人一组,一人对墨卷、一人对朱卷,必须一字一句用心校对。
确认两份卷子字字无差后,便在朱卷上写下‘某某读朱、某某读墨,对读无差’的字样。
如果发现有遗漏或誊录有错,则用赭黄笔改正。
誊录和对读都需要大量的人力,仅靠官员自然不成,因此皆以生员充任。
倘若誊录对读有误,抑或字迹潦草对读不出,生员将被罚为吏员。
不错,就是不许你再读书,直接让你去政府当处长的节奏……
其实,还挺不赖呢。
~~
经过这一系列严格的处理后,试卷最后交到‘外收掌所’。
外收掌的官员会再次核对朱卷、墨卷的编号,确认无误后,将墨卷留在所中暂存。
然后把既无考生姓名,又无特殊标记的朱卷,分为十八束,写上编号、装入箱中。由两位知贡举官贴上封条,用上关防,亲自送到飞虹桥上。
飞虹桥是贡院考试与阅卷的分界点。
桥南,整个考试与外帘四所处理试卷的过程,由两位知贡举官负总责,所有官员称外帘官。
桥北则负责阅卷与排定名次,由两位大主考率十八房同考官完成,既是内帘官。
贡院铁律,内帘官不得至桥南,外帘官不得不至桥北,内外双方要绝对的隔离。
今科担任正副知贡举的,乃礼部尚书高仪、礼部右侍郎万士和。
两人于第二场结束后,也就是十五日辰时,率外收掌所官员,将分装在九口大箱中的四千三份考卷,押运至虹桥南侧。
当初进场的举子足有四千五百人,所以差不多两百份试卷,在外帘便因各种文章之外的原因被黜落,过不了这道虹桥了。
虹桥北侧,今科的正副主考李春芳和殷士儋,早已率领‘内收掌所’官员,等候多时了。
四位大佬同时上桥,完成了交接手续,九口大箱便移交给了内收掌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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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二位主考带着九口大箱返回‘鉴衡堂’时,申时行等十八房考官,早就迫不及待等在那里了。
初八进场到现在已经七天了,他们整日里无所事事,举办各种名目的宴会公款吃喝,不少人都长胖了不少。
看着跃跃欲试的年轻人们,两位大主考以过来人目光交流一下,暗笑道,你们的苦日子开始了。
李春芳便让人拿来签筒,让十八位同考官分别抽签。
抽到几号,便批阅第几束考卷。
同考官抽号之后,殷士儋撕开封条,李春芳打开锁头,将九箱试卷亮给他们。
于是申时行等人,便捧起抽到的试卷,坐回自己的桌前。撕掉束封,将两百多份朱卷在面前摆正。
两位大主考便坐在堂上,看着十八张桌后的同考官于堂下阅卷。
而负责监视内帘官的内监临,则背坐在大门口,与主考官遥遥相对,将鉴衡堂内的一举一动,全都记在心里。
每位同考官分到手的是两百二三十份考卷。但为了公平起见,每份试卷都要经过几位考官分别批阅。
因此每位考官仅第一场的卷子,就要批阅上千份之多。
而且不像后世批高考作文那样,扫一眼打个分就完事儿。
他们得逐字逐句阅读考生的文章,将所有的错误都找出来,且自己不能出错,最后还要用青笔给出评语。
因为放榜后,举子们是可以查阅自己的卷子的。
中了的自然欢天喜地,没中的则怨天尤人,认为科场有黑幕,憋着劲儿想挑出考官阅卷的错误。
要是让他们挑着了,最轻也要礼部给说法,不客气的甚至直接闹到都察院。
一旦查实,考官们轻则罚俸,重则丢官,后果十分严重。
故而对待经手的每一份朱卷,年轻的同考官们都得瞪大眼睛,用心评判。
这样一天下来,每人能批阅一百份卷子,就已经是头昏眼花了。
而且天黑后,鉴衡堂便立即锁门,翌日天亮后,考官们再重新回来阅卷。任何一份试卷都不可以带出至公堂,所以只能白天批阅。
按照规定,同考官们只有半个月的时间阅卷,把第一场的经义题整明白了,就得十天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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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三五天时间,要批完二三场的卷子,自然只能草草过一遍,没有大纰漏就罢了……
所以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考官只重头场的陋习,没办法,都是逼得。
其实哪怕头场的七道题,考官们也没时间全都细品。便心照不宣的将大部分功夫,都用在头一道四书题上。在其余六篇文章没有大纰漏的基础上,对首道四书题锱铢必较,用以评判考卷优劣。
故而后来人说起哪年哪科的考题,指的就是这头道四书题。其余六道题,根本不配拥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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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考官只能向主考推荐,自认为可以录取的试卷,取与不取皆由二位主考商议决定。
但房考官可以为自己推荐的优秀试卷据理力争,当然二位主考听不听,就另当别论了。
当二位主考都认可该卷后,副主考便用墨笔写个‘取’字。主考在旁边,同样用墨笔写一个‘中’字,便正式取中此卷。
是以当你的朱卷上,集起了‘红橙墨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后,便恭喜你,终于高中了。
ps.这一章,写了整整六个小时。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大型分赃现场
阅卷开始前几日,主要是各房考官们在斟酌决定,该推荐哪些卷子上去,又该将哪些卷子做备选。
不把手中所有卷子过完一遍,如何能够评选优劣、排定名次?
是以直到二十二日,两位主考都在那里枯坐整天,昏昏欲睡。
好容易捱到天黑,李春芳便打个哈欠站起来,对众位同考官道:“诸位今天又辛苦了。”
听到这几句,同考官们便齐刷刷放下笔,将朱卷摞放整齐,然后朝二位主考和监临官行礼之后,鱼贯出去建衡堂。
李春芳则和殷士儋,以及担任监视官的两位御史,共同清点了朱卷,确认不多不少后,用三把锁锁上了鉴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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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后,李春芳回自己的官舍准备休息,跟他进来服侍的长随李茂,一边帮老爷端来洗脚水,一边默不作声的将一张小纸片塞到他手里。
不用问,这肯定是从外帘偷偷传过来的。
李春芳暗暗一叹,该来的还是来了。再严密的制度,只要是人来执行,那就一定有空子钻。
考官们虽然被盯得严严实实,可他们带进来的亲随,却整日里无所事事,私底下沟通串联,让人好生不快,又好生无奈。
‘从来一个窠臼,何故至今脱不得……’
李春芳心里默念一句,不知从哪听来的这句话,便将那纸片持在掌中扫一眼,然后直接烧掉。
就那一眼,李春芳便已经记住了,那没头没尾,没什么联系的五句八股文。
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怎能中状元?
然后,主仆就像没发生过此事一样,该干嘛干嘛。
但当天晚上,次辅大人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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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当他顶着一双黑眼圈,出现在鉴衡堂外时,所有人都在早早等着他了。
今天可是分赃的日子,大小考官们都兴奋难耐了……
“兴化公昨晚没睡好啊。”殷士儋是差一步就入阁的地位,两人又是同年,这里也就他有资格,跟李春芳开玩笑了。
“身系重任,旦夕不敢懈怠啊。”李春芳笑着掏出钥匙,一边开锁一边对殷学士笑道:“其实是昨晚被隔壁呼噜吵的。”
“哈哈哈,原来是下官的罪过……”殷士儋也打开锁头,笑道:“看来今晚,我把官舍要搬远一点。”
“罢了,再搬一个更吵的过来。”在李春芳的刻意亲热下,两人的关系,在这半个月里又拉进了不少。
待监临官也打开锁,众人便进去鉴衡堂,开始新一天的阅卷工作。
这天开始,房考官们开始推荐各自看重的卷子了。
第一个上来的,是首房考官申时行。
向两位主考行礼之后,他便奉上自己择出的三十份正选、十份备选,然后肃立在案下,等待二位主考的决定。
“汝默,坐嘛。”李春芳让兵士给他搬了把椅子,状元何苦为难状元?
他和殷士儋飞快扫一遍那些卷子,在上头落下言简意赅的批语,都跟申时行的大差不差。然后从正选里足足取中了二十八份,备选里又挑出两份,凑了三十个名额,送给了申时行。
申时行那沉静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一摸喜色。
其余房考官自然眼红不已。
要知道,参加会试的,可都是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举人,每一个都有真才实学。
再由同考官精挑细选出来的,其实水平已经大差不差,主考取谁不取谁,其实都不会犯原则性错误了。
但录取名额有限,不可能举荐多少取多少的。
这样一来,哪一房被取中的人数多,面上自然有光。
且可不只是面上好看而已,而是有实打实的利益在里头!
被取中的进士不光会攀附大主考为座主,同样会拜举荐他们的同考官为房师……
虽然朝廷严令禁止这种恶心的勾当,奈何根本没人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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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明朝,师生之谊乃官场人脉经营的核心。
申状元这就一下子把三十名准进士收入房中,可比惨淡经营、连蒙带骗,今天收一个、明天拐一个的赵公子牛逼多了。
虽说所有同考官都能分一杯羹,但终究名额有限,摊到每位头上,也就二十个出头的样子。
申时行一下子得了三十个,已经远超平均,旁人自然要吃亏……
但谁让人是状元呢?理当如此。
待申时行归位后,便轮到排名第二的同考官,己未科的探花林士章了。
两位大佬也很给林探花面子,从他的卷子里,挑出来整整二十八份……
林士章同样喜不自胜,道谢连连。
当然,人家读书人,不会说‘谢大佬赏赐’这种没水平的话,而是说‘替诸位贤才谢过二位总裁’。
‘还挺押韵的。’申时行见状不由暗叹,朝廷的抡才大典,却变成了主考们以公权市私恩,瓜分新科进士的盛宴。
下一刻又想到,自己不也吃得满嘴流油吗?哪还有脸再发这种感慨?
最后他又难免替王锡爵惋惜,若非要回避王鼎爵,林士章的这份儿,就是他的了。
而且错过了这一科,大厨的门生就要比在座诸位的晚三年起步了。
难保日后,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让他输给旁人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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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是上一科的榜眼李自华、探花余有丁,各吃到了……哦不,得到了二十七个名额。
再往下的同考官,分到的名额越来越少,但是翰林编修们没有低于二十三个的,翰林检讨们没有低于二十个的。
等到这帮词臣清流瓜分完了,留给六位非翰林同考官的,就只剩下一百出头的名额了。
而且还要留出搜落卷的额度来……
这种无耻的掠夺,就是翰林词臣掌控大明朝堂的根源所在啊。
所以说‘最不要脸是清流’,这话一点错都没有。
但哪怕这六位,也分了个三六九等。
一个叫刘一儒的郎中,拿到了整整二十三名额,跟翰林编修一个待遇……
因为他是吏部考功司的郎中,掌握着文官的绩效考核、评优评级。
另外,言官们也是惹不起的,给少了是要放炮的。
所以吏科都给事中王治,便拿到了二十二个名额;另外两名左给事中,各拿到了二十个名额。
至于剩下的两位同考官,兵部职方司蒋主事和户部云南清吏司蔡主事,一没本钱二没后台,就只能委屈一下,把最后二十五个名额分了吧……
因为后者比前者的官职更重要些,所以多得了一个。
这还是李春芳处事圆滑,不愿吃相太难看。不然就是让两位小小的主事都得个个位数,他们也只能瞪眼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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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坊间常说,中举人靠的是才学,中进士靠的是造化。
你被翰林抽中阅卷,就是比被普通的官员抽去,取中概率高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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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赵二爷这辈子全靠
等四百个名额确定下来,也到了二十四日过午了,翌日便是填榜的日子。
同考官们便将未被取中的三千六百份卷子,全都堆在堂下,请主考大人搜落卷。
因为时间紧迫,第二天就要填榜了,是以向来主考们,都只是象征性的翻一翻,随便找出几个幸运儿来取中,便算是今科无遗珠之恨了。
然而让申时行等人没想到的是,主考大人居然看的十分仔细,每一份卷子都拿起来仔细阅读一番,才转到下一份。
众位同考官不禁交口赞道:“李相公对每一个举子负责,真是我辈楷模。”
两个监临官心里却暗骂,还不知哪个大佬家的笨蛋,关节通到次辅大人身上,却被房考官黜落。
害的大主考不得不亲自下场,戴上老花镜给他搜落卷……
当然,无凭无据的事情,臆度一下也就罢了。谁敢拿出来说事儿?真以为甘草国老不是国老,是纸糊的人像不成?
结果李相公找啊找,找啊找,直到天黑才找出了两份。
只见他将第二份落卷,递给殷士儋道:“你看,这个文章多老辣!”
“能得兴化公溢美之词的文章可不多。”殷士儋笑着接过来一看那首篇四书文,不由也吃了一惊,这文章不说别的,一点错都挑不出,简直就是八股写作的典范。
他不由有些不悦,瞥一眼上头的同考官名号,将朱卷丢给礼科左给事中张卤道:“你是怎么看的卷子,这样的文章不取?”
那张卤一脸紧张的捡起卷子,仔细翻看一下。这卷子他有印象,不取的原因有二。
一是虽然首艺出众,但另外几篇文章做得稀松,可见该举子将所有精力,都放在这第一篇四书文上,颇有投机取巧之意;二者,其四道《礼记》题只做了三道……
虽然规则允许这样,但在张给谏看来,七篇文章全做的考生,理应排在他前头。
但这时候争辩显然会犯众怒——考官们阅卷时,确实是只重首艺。他们在第一题上花费的时间,要超过另外六篇的总和。
阅卷者如此,答卷才会做出取舍。所以他指责考生投机取巧,难免会被一众同僚认为,他在指桑骂槐。
因此张给谏默默低下头,承认错误道:“当是下官看漏了。”
“难免。”李春芳背着手继续找下去,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不然搜落卷还有什么意义?”
自然没人催他关门,众人反而乖巧的点起灯来,继续陪着次辅大人搜找下去。
直到饥肠辘辘的众人,快要饿晕过去时,李春芳才停下了翻找,将找出的第三份朱卷递给殷士儋道:“我看,这份也尚有可取之处。”
殷士儋接过卷子,戴上李春芳的叆叇,凑到光下细读起来。
“言辞清纯,典显可录。”给出评语后,殷学士看一眼房考官的名字,对那余有丁笑道:“丙仲,还是火候不到啊。”
余有丁赶紧双手接过来一看,文章确实不错,赶紧一脸惭愧道:“险些误了才俊的前程,多亏相公慧眼如炬,晚辈才未酿成遗憾。”
众人也纷纷凑过来,好奇的看那份卷子。他们嘴上都是拜年的话,其实都是想记住这厮的文章。
将来对照礼部印制的《会试闱墨》,就能找出到底是哪位公子,打通了李春芳的关节。
虽然不至于借此生事,但茶余饭后可以当谈资,将来有空还能写进野史笔记,岂不是独家见闻一桩?
李春芳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淡淡一笑道,小子们还嫩了点。
本相要找的其实是前一份,这份不过是丢出来,引开你们的注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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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小阁老的计划是,要让赵昊家的举子团灭。
可没想到,人家赵立本早走了李家的门路,
再加上张居正那一番点醒,李春芳最终还是决定,将赵家的举子们全都低低取了。
但李春芳也不知道哪份卷子是赵家人,原本就是想帮忙都无从下手啊。
可架不住小阁老牛逼啊。
居然神通广大到,买通了外帘的某些人……估计是巡场的御史……把赵家五人的制艺首句抄了下来,然后秘密交给了李茂。
金学曾因为是突击拜师,徐璠也不知道科学门下还有这一号人物,所以让他逃掉了。
这下李春芳可有了依凭了,这几日便一直留意下头递上的卷子。
后来陆陆续续看到了四份,文章皆是上上之选,定为会元都不为过的那种。
这四位自然不用李春芳操心了,他甚至还打算,在接下来排名时,打压一下他们的名次。
不然让这帮小子全都挤在榜首,小阁老那边实在不好交代。
然而直到十八房考官都推荐完毕,他也没看到第五份卷子在哪里。
李春芳本想就这么算了,也好跟徐璠说几句便宜话。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是要卖好科学一门的,不把他们中最次的也收到门下,怎能显出本相的偏爱?
人家本来就牛逼的人物,会领他的情吗?
于是次辅大人便接着搜落卷的机会,继续寻找那不中用的第五人。
别说,还真让他找到了,而且也可堪录取,李相公便送了个人情出去。
只是若让小阁老知道,自己机关算尽,反而成全了科学一门的佳话。不知是该骂李春芳貌似忠厚、一肚子坏水呢,还是叹息科学一门气运之盛,挡都挡不住呢?
估计多半是前者吧。
毕竟所有小阁老,都会认为气运在我,旁人皆是土鸡瓦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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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廿五到廿七三天是用来排名次的。
廿五日,考官们转战至公堂。
先是按照之前的顺序,从申时行开始,将他房中取中的三十份朱卷呈上,与二位主考共议名次。
说是共议,还敢跟两位前辈大佬顶嘴不成?
他只能默默听着,不断点头,等到主考将三十名排定后,才笑道:“晚辈完全同意!”
申时行下去,林士章、李自华、余有丁等人也依次上前,与主考‘共商’本房的名次。
等到十八房的卷子都排好了名次,二十六号便开始填甲乙榜。
上午先填的是乙榜,以申时行房的第二名为乙榜第一,也就是总榜的第十九名。
然后各房的第二名依次排下去;接着是各房第三名、第四名……十九名一直到最后的名次,就是这样排定的。
不然一个一个一起排,累死主考也排不完。
下午,便是填‘甲榜’了。
甲榜也叫正榜,是各房考官选出的本房第一,唤作‘卷首’。
这十八位卷首,也是本届会试前十八名。
填甲榜之前,要先将十八位卷首,按照他们所选五经分为五部。然后选出《诗》、《书》、《礼》、《易》、《春秋》之各经魁首。
这五魁首,便是戊辰科会试的前五名了。
然后从第六名开始往下填,这十二位卷首的名次,还是由两位主考商量着决定。
最后大家一起商量一下五魁首的最终排名,但其实除了会元之外,也没人太争竞另四个名次。
毕竟会试的排名用处不大,最终还要看殿试。
待到所有名次都排定,甲乙榜上也填满了千字文的编号。
二十七日,两位知贡举官带着墨卷过来,与主考一起开封后,监临官将朱卷和墨卷一一对号,把考生的名字填在甲乙榜对应的位置上。
填完检查无误,便将榜单抄写三份,一份送入通政司禀奏天听,一份送入礼部赶制杏榜,一份连同草榜并朱墨卷全都交由都察院磨勘复核。
二十九日辰时,便是礼部发榜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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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第一百六十五章 赵二爷的名次……
从二月初九凌晨到十七日晚上,九天三场会试考下来,哪怕最精壮的举子,也都消耗过度,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这可是滴水成冰的二月北京啊,哪怕你穿的再厚实、风炉儿一刻不停的烧,在那只有三面墙的号舍里蹲上九天,都能要了你的命。
举子们全靠一口气撑着,出来了基本上都得大病一场……
这不,赵昊家里六位,一气倒下了五个,就连素来抗冻的赵二爷都未能幸免。
倒是身体最单薄的金学曾,依然活蹦乱跳。
思来想去,也只能说是因为之前就冻了八天,可能已经习惯了……
这下可把长公主紧张坏了,没法亲自登门探视,便派了六名御医过来驻点诊治。
隔壁老王太医更是直接就住在赵府上,日夜照料着六位举人……尤其是年纪大的那位的病情。
在长公主的强烈关心下,在太医们精湛的医术下,在赵昊煮柳树皮的偏方下,六位病人迅速陆续痊愈。
待到廿八日时,又全都活蹦乱跳开了。
“感谢师父,给了徒儿新生。”一恢复活力,王武阳赶紧补上这些日子欠下的马屁。“从此以后,徒儿的生命都是师父给的了。”
“不错不错。”如此令人作呕的谀词,赵公子居然甘之若饴,拍了拍大弟子的肩膀,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然后赵昊对一旁仍有些恹恹的赵二爷道:
“爹,你看你是不是,也该去长公主府谢个恩了。”
他心说娘已经一个半月没见过爹了,怕是已经想坏了吧?
“唉,你去就是了嘛。”
赵二爷一翻身,脸朝炕,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我去有什么用?”赵昊瘪瘪嘴。
自从上元节,撞破了干娘和亲爹的奸……恋情后,他还一直没上过长公主的门。
当然不是因为自己尴尬,而是怕干娘尴尬。
怎么也得先让老情人去解释一下,自己真不介意,然后才好再去干娘膝下承欢吧?
结果赵二爷赖着不去,弄得赵昊正事儿都没法办。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了。”赵昊拍了拍老爹的后背,问道:
“是不是没考好?觉着没脸见人了?”
“嗯……”赵二爷半晌应一声,又过了半晌方转过头来,满脸愧疚的对儿子道:
“为父对不起祖宗、对不起你,整日不务正业,好酒贪杯,荒废了功课。”
“为父……我第一场就考砸了……”说着他鼓足勇气告诉赵昊道:
“七道题只做了六道,最后一题没做,指定没戏了……”
“呃……”赵昊一听,心说好么,提前给你题目都能考砸,还真是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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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人家赵二爷吃的是软饭啊。
能把软饭吃成第一名,不比中个状元还牛逼?
所以赵昊很快便调整过心态,安慰父亲道:
“我当怎么了呢,谁还没有发挥失常的时候?”
“倒也不是为父自夸,我失常的次数可比正常的次数多。”
赵二爷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眼泪都下来了。
“你说咱们老祖宗,还不得气炸了肺?”
“呃……”赵昊心说,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便笑道:“无妨的,这都是命数,祖宗肯定已经算到了。”
“哦,这样啊。”赵二爷闻言放下了大包袱,又担心起小包袱道:“那你爷爷那边……”
“你不回扬州就是了,”赵昊巴不得赵二爷留在京城,和娘缠缠绵绵到天涯,便笑道:
“他老人家又不能进京。”
“嗯嗯。大不了老爷子来了信你看,别跟我说就是。”赵二爷又放下小包袱,然后忽然抱住儿子,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
“其实为父,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赵昊闻言愣怔了好一阵,他弄不清赵二爷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老爹已经知道,所谓祖宗托梦,都是我编造出来的了?
赵守正却放开他,用袖子擦掉泪,重新没心没肺起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放榜之前,我要喝个痛快!”
“明天就放榜了……”赵昊哭笑不得道:“我建议你还是明天喝吧。”
“那不成,明天叫借酒浇愁。”赵守正大呼小叫道:“喝到嘴里都是苦的。”
算了,管他赵二爷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了,反正又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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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赵昊和徒弟们,便把烂醉未醒的赵二爷扛上马车,赶赴礼部看榜。
马车一到了东江米巷,大堵车再度不期而遇。
大街上密密匝匝,全都是去礼部看榜的人流。
“算了,步行过去吧。”
赵昊便跳下马车,于慎思和于慎行也扶着赵二爷下了车。
“高大哥,开路!”
高武点点头,等到所有人都下了车,才憋出一句:
“突进!”
于是八个蔡家巷的汉子,再次故技重施,一路平趟将赵昊一行人送到了贡院南墙下。
南墙上,杏榜已经贴好,却被杏黄色的绸布遮的严严实实,周遭围着栅栏。
弄得看榜众人心痒难耐,却也没人敢越雷池一步,只能等着辰时揭晓。
赵昊等人硬挤进去,自然引来身边人不满的注视。
“咦,这不是赵年兄吗?”便听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听说你头场时,是最后一个出考场的?”
赵昊和弟子们一起恼火看过去,见是个不到三十岁的举人,却面生的很。
只有金学曾认识他,小声对师父道:“这是我们同科的黄解元,似乎和师祖有梁子。”
“哦……”赵二爷恍然一拍额头,指着黄解元道:“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想强上郑燕如的……呕,黄洪宪吗?”
赵二爷处在宿醉状态,这一通又挤得七荤八素,直欲作呕,结果不慎把‘河楼’吞掉了。
他那话可就变了味……
登时,周围的举子兴奋的议论纷纷。
“哇,黄解元还挺猛啊。不过郑燕如是谁?”
“是金陵前年的花魁……”有懂行的介绍道。
“我日,禽兽啊!”举子们登时同仇敌忾,恨不得要把黄解元生吞活剥了。
连花魁都敢强上?你还是个人吗?
黄解元赶紧想要解释,可众人骂声如雷,哪里还能听得清楚?
要不是看词爹那厮身边,尽是些彪形大汉,黄解元非跟他拼了不可。
“我看待会儿放榜,你还怎么得意!”
黄洪宪决定先忍住,待会儿杏榜出来,自己高中经魁,这厮名落孙山后,还有谁会听他胡言乱语?
到时候,你这只败犬还不是任本魁首羞辱,一句话都不能反抗?
他正幻想着词爹跪在自己面前,呆若木鸡的画面,忽听礼部院中响起一声云板。
辰时到了。
守卫杏榜的两名礼部官员,便将那杏黄绸缓缓揭下。
戊辰科四百零三名贡士的大名,便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赵昊父子还是看向那长卷似的巨幅榜单。
不过他俩有自知之明,没敢从前往后看。而是从后往前看。
还别说,第一个就是赵二爷的名字。
“咦,儿子,我竟然中了?!”赵守正难以置信的揉着眼睛道:“不是喝多了吧?”
“嗯,恭喜爹,你是贡士了!”
赵昊登时乐开了花。
最后一名怎么了?
那只能是说明,赵二爷这运气,无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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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十分完美。
当初万没想到,《小阁老》居然一路领先,拿到了和尚职业生涯第一个新书月票第一。
这当然有石更十天和尚的功劳,跟一个月更新了四十多万字有关系。但是,但是,但是,比我码字快的多了,更得猛地多了,所以这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还是,是有这么多可爱的读者,支持可爱的我啊……
其实当初公众版的成绩,让我有些失望。(于是有了那次著名的误判)
上架第一天的成绩,才让我缓过劲儿来,然后就是一个月来的狂飙猛进了。
思路客
嗯,《小阁老》的成绩,已经远远好过我之前所有的书了。
而且我相信,随着故事渐渐展开,还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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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实说,我当初制定了两个计划,A:成绩惨淡,则咬牙写完300万字完本,攒回人品再说;B:成绩尚可,就把自己心中勾画的宏伟图卷,一点点写给你们看。字数不知道,但应该是写很长很长的时间和空间跨度吧。
现在成绩何止尚可,所以我终于可以大声宣布,写这本书的初衷了——我要把《官居一品》的遗憾弥补上,我要写出当时因为能力不足、无法掌控的的未来局面。为大家描绘出大明未来的样子,世界未来的样子……
时间太晚了,不多赘述了,大家跟着慢慢看就是了。伟大的航程才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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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欠的债肯定还。
相信我已经用行动证明了,现在的和尚是诚实可靠的和尚,是只拖不欠的和尚,所以这个月还是继续加更还债。希望等我还上的时候,疫情已经解除,诸君又可浪迹天涯了。
最后,新的一个月,还是要求月票啊!总不能昙花一现是吧?
咱不奢望做牡丹,咱要做月季——月月红……
第一百六十六章 徒弟们的名次
“哈哈哈哈,我中了!”
“运气不错,运气不错!”
“额滴神来,居然第十六名……”
一个个在杏榜上看到自己名字的考生,欣喜若狂从人堆中挤出来,恶形恶状的宣泄着兴奋之情!
有人激动的蹦啊跳啊,有人哇哇大哭,有人搂着个老爷们就叭叭直亲,还有人使劲抽自己耳光……
那场面,宛若大型灵修现场。
但这是可以理解的。
殿试只排名次不黜落,除了极个别被磨勘掉的倒霉蛋外,中式的举人就进士了!
进士是什么啊?
那是前途无限的朝廷命官、与君王共治天下的士大夫,无数的富户商贾投献家产、无数男女平民投身为奴,从此过上没羞没臊的贵族生活……最后三条划掉,改为‘成为人人敬仰的故乡名宦,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终生抱负!’
总之就是二十年寒窗苦读到了终点,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捧着,那让人作呕的高头讲章了,要改为捧着美人的小……这一条也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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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以赵二爷父子如今的财务状况,早已脱离了那等低级趣味,但还是把爷俩乐得呗呗直蹦。
弟子们见状,也顾不上看自己的名次了,都过来欢天喜地的恭贺老师祖……
毕竟,要是师祖落第了,会害的大家没法庆祝的。
王武阳和金学曾不知从哪弄来的花瓣,居然还往两人头上撒花。
赵士祯拿出个镲,镲镲镲的打着。五师弟还想吹个唢呐,被六师弟眼疾手快,夺了下来。
这大喜的日子,吹不好是要被群殴的。
世上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失而复得和虚惊一场。
父子俩满以为今科势必落第,往后只能做做生意、吃吃软饭这样子凑合过活了。
谁知道,它居然就中了!
这也幸亏赵二爷今天喝大了,不然非得重演范进中举的的一幕了。
父子额手相庆之时,黄解元就在一旁,见状满脸不屑道:
“倒数第一这么开心,我看词爹往后就号孙山吧。”
“孙山就孙山。”赵守正高兴的像个三十七岁的孩子,揽着黄解元的肩膀笑道:“那也比名落孙山好哇,年兄你说是不是呀?!”
所谓年兄,同年及第者也。
如今赵二爷已是预备进士,能跟他论得上年兄的,自然只有同在杏榜的那四百零二人了……
在淳朴憨厚的赵二爷看来,黄洪宪堂堂浙江解元,中个区区进士,还不是手到擒来?
嗯,黄解元自己也这样认为。
但他并不急于看榜,眼下所有人都涌到右侧榜头那边,挤也挤不进去。
还不如先在左边榜尾待着,调侃一下孙山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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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听了却不爽了,不由冷笑一声道:“黄解元给家父赠的号,怕是对你不大吉利啊。”
“何解?”黄解元一愣。
“只怕今科,难逃名落孙山的命啊。”赵昊一叹。
弟子们闻言心中齐齐狂叫一声,来了,师父的大预言术又来了!
“看来黄解元你,今科要落第了。”华叔阳开启挑衅技能。“浙江有过落第的解元吗?这下可丢死人了。”
“没有吧。”王鼎爵点点头,心里却说其实是有的。
但使坏挤兑人的时候,是三师兄唯一不要强的时刻。
“哎……”大师兄同情的拍了拍黄洪宪的肩膀,本欲怼他两句,不过想想解元何苦为难解元?
便安慰他道:“不要紧。心若在,梦犹在,大不了便从头再来。”
“噗……”
黄解元都要被活活气死了,跳脚指着这群坏种骂道:“本解元倒要看看,你们谁能考的比我高!”
说完,他也不怕挤了,扎进人群开始找这帮人的名字。
“咦,他知道我们叫什么吗?”却听身后于慎行小声问道。
黄解元不由在风中凌乱。
这帮人里,他除了赵守正和金学曾,确实一个不认识……
~~
“行了,别光耍贫嘴了,看看你们的名次吧。”赵昊见人群稍微稀疏一点,笑着招呼弟子一声,让他们也去瞧瞧各自的成绩。
“是,师父。”五人组便信心满满的上前。
别看他们挤兑黄解元,其实论起自信或者自负来,他们还要甚于前者。
至少人家黄解元目标只是前五,他们却个个冲着解元去的……
甚至为了避免自己人打自己人,他们去礼部填卷头时,还刻意各选一经,没有重复——
原本大师兄、二师兄和七师弟都治《易经》,三师兄治的是《春秋》,四师兄则是《诗经》。
笔趣阁
结果填卷头时,大师兄临时改成了《尚书》,二师兄改成了《礼记》,皆把本经让给了学力稍弱的六师弟。
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包揽五魁首啊!
这就是学霸的蜜汁自信……
不过这与本门‘苟’,哦不,踏实严谨的宗旨不符,所以他们没敢告诉师父,以免被打出满头包来。
反正以师父爱慕虚荣的性格,等五魁首到手后,肯定不舍得骂了……
五人打得好算盘,却忘了师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稳住别浪,一浪就输了’。
结果当他们好容易挤到榜头,去看那五魁首时,却全都傻了眼:
会元,福建田一俊,《诗经》魁首;
第二名,江西张位,《尚书》魁首;
第三名陈于陛,《礼记》魁首;
第四名沈一贯,《易经》魁首;
第五名王鼎爵,《春秋》魁首。
“怎么会这样?”大师兄心碎了。
“我擦,有黑幕,陈阁老的儿子考第三……”二师兄的挑衅开关忘关了。
“我居然第五,凭什么我是五魁首里最低的!”要强的三师兄,气得直打哆嗦。
四师兄只叹了口气,没说话。
“哎,早知这样,当初我让就好了。”
倒是金学曾觉得老不好意思了,要不是两位师兄临时让出本经,肯定至少能拿到个第四。
说好的包揽前五,结果只中了一个,而且还是第五。
五个人自是面似火烧、羞愧难当。可也不能掉头就走了,总得知道自己考第几吧?
便如行尸走肉般,一边往左挪动,一边十目无神的依次看着榜单上的名字。
接着才是‘第十名,浙江金学曾,《易经》。’
然后是‘第十一名,福建王用汲,《礼记》。’
天哪,小受名次居然这么高,还以为他是困难户呢……
五人中的三人再度遭受重击,含泪继续看去。
‘第二十一名,浙江吴康远,《易经》。’
“噗……”大师兄和二师兄吐血了,没想到大吃货居然比他俩考得还高。
之后才是‘第二十二名,直隶王周绍,《尚书》。”
‘第四十名,直隶华叔阳,《礼记》。’
‘第六十六名,山东于慎行,《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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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黄解元,你怎么了?
看到成绩后,一班师兄弟全都慌成了狗。
但毕竟科学门下,都是莫得感情的未来科学家,他们很快便排除了失望、难过、歉疚、痛苦之类的无用情绪,直面惨淡的现状了。
“开会开会。”大师兄马上学着师父打个响指,率先挤出了人群。
四个师弟也跟出来了,五人头对头围成一圈,便低声嘀咕起来。
“要坏事儿啊。看会试这稀烂样,想要咱们几个中,出个状元有点悬啊。”
二师兄用科学的方法,计算出了概率道:“不到十分之一的机会。”
“我觉得我一个人,就能有一半,不,七成的把握!”三师兄要强、不服。
“屁嘞,历代状元十之八九出自从会试前四名。”华叔阳白他一眼道:“你个第五个名,根本不够看。”
“我不信,我不服,我要逆袭!”三师兄那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让人恨不得给他脑门上贴张符。
于是众人不理会抓尖要强的王鼎爵,继续商议。
“考不上状元不要紧,可要是因此上不了,那梦寐以求的第二课,大伙儿可是要死呀……”
大师兄叹口气道:“虽然师父也有可能会松口,但我们身为未来的科学家,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人为因素上。”
“那,怎么能快速提高成绩呢?”于慎行憋出一句,他虽然沉默寡言,可也有好胜心啊。
俺不能给孔孟之乡丢脸哇!
话音未落,所有人目光汇聚到一处——他们全都想到了师父给师祖的,神秘闭关特训,好像能化腐朽为神奇哎。
“居然连师祖那样的……老人家,都能救回来。帮咱们这些天才提高一下成绩,岂不易如反掌?”华叔阳登时激动的直搓手。
“只怕你要空欢喜了。上月师父带师祖东院闭关,我就缠了师父好久,”大师兄却又给大伙儿泼了盆冷水道:
“唉,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本师兄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连跨院门都不能靠近……”
“唉,是啊,这可如何是好……”几个师兄弟急的抓耳挠腮。
“嘻嘻,”忽然听刚入门的七师弟嘻笑道:“这是大师兄没用对法子,只要法子对头,不愁师父不松口。”
“快说说。”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师兄们都知道金猴子诡计多端。
“我们这样这样这样……”便听金学曾坏笑着道出盘算。
“啊,还得这样?”师兄们闻言,不由面露难色。“那多丢人?”
“我们是什么人?”大师兄却拿定了主意,沉声问道。
“莫得感情的科学家!”师弟们赶忙齐声应道。
引得举子们纷纷侧目,不知这帮人吃错了什么药?
“问题的本质是什么?”大师兄又问道。
“要提高成绩、要中状元、要上课!”
“就按老七说的办!”大师兄一拍三师兄的大腿。便带着师弟们重新挤入了人群,一边往西边挪去,一边苦下脸酝酿着感情。
~~
西南墙根。
赵守正一直立在自己的名字前,一是享受这如梦似幻的感觉,二是方才一番上蹿下跳,让他酒劲上涌,晃晃又有些醉了。
赵昊一直在他爹边上站着,没敢往前凑。
一是怕挤,二是担心弟子们的名次太差,自己的小心肝承受不了。
横竖所有人都会走到这里来,等着吧。
不一会儿,唐鹤征与施近臣随着人流过来了。
前者神情忐忑,后者如释重负。
见两人目光扫到自己的名字上,赵二爷便自豪道:“不要再看了,此处孙山是也。”
唐鹤征眼圈登时就红了,施近臣赶忙低声安慰他。
“怎么回事?”赵二爷一愣。察言观色看气氛?你不要强求宿醉之人。
“兄长。”
唐鹤征看到赵守正,眼泪吧嗒吧嗒就下来了,低头难过道:“我名落你后了……”
“名落我后……”赵二爷挠挠头,恍然道:“对了,我是孙山。”
说完他吃惊的看着唐鹤征道:“你竟然没中?”
唐荆川公之子,可是堂堂应天乡试第二名啊。
“有黑幕,于阁老的儿子中了第三名。”施近臣马上愤愤道。
“那你中了第几呢?”赵守正问道。
“第一百八十一……”施近臣便又忍不住讪讪道:“其实还是挺公正的。”
“行了。”赵守正拍着唐鹤征的肩膀,安慰笑道:“你才落第几次?会慢慢习惯的。”
唐鹤征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赵昊赶忙跟小唐解释,自己老爹喝多了,还没醒酒,勿怪勿怪。
唐鹤征这才在施近臣的搀扶下,先走了。
“爹,你还是少说两句吧,不然非得把那点好人缘,都败光了不可。”赵昊白了赵守正一眼。
“嘿嘿,话喝多了,酒特别多。”赵守正尬笑两声,终于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
于是后头再碰上熟人,他就只说拜年的话。
“明受兄,名次?”赵昊看到王用汲一脸喜色过来,便凑趣问道。
“承小先生吉言,侥幸得中第十一名。”王用汲难掩喜色,向赵昊拱手报喜。
“厉害啊!”赵昊自然赞不绝口。
“恭喜恭喜。”赵守正赶忙抱拳道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多谢世兄,同喜同喜。”王用汲乐得合不拢嘴。
待他离去后,赵守正得意的看看儿子,意思是,怎么样,为父这回没得罪人吧?
赵昊满意的点点头,暗道说话秃噜时,念诗也是个好办法。
不一会儿,又来了吴康远,一样是满脸喜色。
“中了第几?”赵昊笑问道。
“二十一!”吴康远兴冲冲道:“比料想的要好啊!”
“恭喜恭喜。”赵守正便马上拱手道:“圣上喜迎新进士,民间应得好官人。”
“多谢多谢,同喜同喜。”吴康远恭喜过赵守正后,复又叹气道:
“可惜京师没有味极鲜,想要庆祝都缺那个滋味……”
“回头我就再开一家。”赵昊便笑道。
“真的?”吴康远登时激动道:“那接下来几年,我可有好日子过了。”
他叔叔早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仕途,就等吴康远走完过场而已。
所以他很清楚自己下一步的去向……
两人说话间,便见那黄解元白着脸、皱着眉、眯着眼,侧着身子挪了过了。
“黄解元,你这是怎么了?”吴康远也是浙江人,自然对本省的解元十分客气了。
黄洪宪却置若罔闻,只眯眼去瞧榜单上所剩无几的名字。那不忍卒读的样子,让我们懂得了什么叫珍惜。
雅文吧
直到他看见赵守正的名字,才两眼一闭,直挺挺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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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救命啊,有人不要脸啦……
见黄解元要晕过去,吴康远赶紧扶住他,给他正反两耳光道:“醒醒,快醒醒……”
“不,我不要,我是在做梦。”黄解元却赖在吴康远身上不睁眼。
“黄兄,要坚强啊。”
“恭喜恭喜。”那边赵二爷还搞不清状况似的,对黄解元拱手笑道:
“共贺登科后,明宣入紫宸。又看重试榜,还见苦吟人。”
黄洪宪登时惨遭重击,闭着眼看到满天金星,感觉脑瓜子嗡嗡地。
人家赵守正和吴康远是共贺登科、选入紫宸的新科进士了。他堂堂解元郎,却沦为重试榜上的苦吟人了……
赵昊闻言瞥一眼老爹,也不知他这话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正不知该安慰还是取笑一下,新落第的黄解元,赵昊却见自己的五个弟子哭丧着脸过来了。
赵昊心里咯噔一声,哪还管什么黄解元还是黄飞鸿,赶紧着紧问道:“怎么,考砸了吗?”
“是,师父,让你失望了……”大弟子噗通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让大师兄这一传染,其余几个弟子也相继跪下,跟着大哭起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黄解元听到哭声,眼睁开一条缝,看到是取笑自己的那五个小子,心里顿觉舒坦多了。
活该,让你们刚才取笑我,都没中吧?
他便缓缓站直身子,正待睁开眼时,便听那几人哭着说话了。
“师父,我让你失望了,我考了倒数第一,俺就是头驴啊,昂昂……”于慎行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师父,我再也不说自己聪明了,我就是头猪啊,哼哼……”华叔阳两眼失去了灵魂。
“师父,我还没考过一个吃货,我不配当你的大弟子,把我开革出师门吧,我连个太监都不如,嘤嘤……”
“师父,我对不起大师兄和二师兄,我就是个猴儿啊,吱吱……”金学曾满脸羞愧。
“师父,我我,我也考了最后一名。”王鼎爵也哭得伤心欲绝。“我就是块木头啊……”
一众举人见状,不管中没中式,皆哄堂大笑。
“这得差成什么样,连人都不做了?”
“让你们不务正业,学什么科学……”在场有不少在灵济宫听过赵昊讲学的,还有不少险些被三阳拉近传销窝子的。
此时他们不由幸灾乐祸道:“放着好好的文会不开,拜个孩子为师,这不是瞎胡闹吗?”
“恁这是弄啥嘞。”
“孙贼,这下坐蜡了吧?快退出吧。”
黄解元闻言,竟生出同病相怜、同仇敌忾之心。他终于睁开眼,对那些说风凉话的举人喝道:“谁还没个马高镫短的时候?你们就没落第过吗?”
“不要哭,坏人会笑。”喝止住那些举人后,他又像是对五阳,又仿佛是自勉说道:
“咱们还年轻,大不了三年后再来过!”
“我们三年后来不了了。”却听五阳抽泣道。
“为何?”黄解元和众人一愣。
“因为被取中了就不能重考啦……”王武阳哭着道:“我倒想重考一遍,可是礼部不让啊。”
“取中了?”黄解元感觉脑袋有些不大够使,问于慎行道:“你不是说,你考了倒数第一吗?”
“我才是倒数第一!”却听赵守正自豪的大声道:“解名尽处是孙山。孙山在此!”
“那你……”黄解元等人便望向那于慎行,大惑不解道:“又是哪门子倒数第一?”
“我是同门师兄弟里的倒数第一……”于慎行抹泪道:“我只考了六十六名,比师兄师弟都差,不是倒第一吗?”
“这样也行?”西风吹起枯草,黄解元登时石化当场。
~~
听了于六六的话,一时满场皆寂,方才笑话他们的举子,恨不得全都消失。
考六十六名哭成这样……那在场九成的举子,是不是该直接上吊算逑了啊?
那些蹦啊跳啊、喊啊叫啊、亲啊抱啊,发泄着喜悦之情的中式举子,这下全都蔫了。
毕竟绝大多数人还不如他呢。
“你说。”黄解元更是快要疯了,又指着华叔阳,质问道:“你为什么骂自己是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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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华叔阳只考了四十名,不是猪我是什么?”华叔阳捶胸顿膝,哭天抢地道:“我白做了那么多几何题我……”
“四,四十名,这不是很好的名次吗?”举子们去看那杏榜,果然四十名叫华叔阳,不禁气恼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或许你们会满意吧。”华叔阳哭得鼻涕直抽抽,群嘲技能却丝毫不受影响。
“你!”众举人恨不得把这厮的嘴巴撕烂,哪有这么说话的?
虽然他说的是实话,但正因为是实话才气人啊!
“太监,你呢?”众人又看向大师兄。
“身为科学门下表率,师弟们敬仰的大师兄,是不该输给任何人的。”王武阳痛苦的闭上眼道:“我竟然只考了二十二名,排在我前头的,竟然是个整天只知道吃的货。”
“我那叫喜好美食我……”吴康远登时不乐意了。
“都一样吧。”大师兄叹口气道:“把精力浪费在满足口腹之欲的人,不是吃货又是什么?”
“……”刚挤进来的王大厨,遭受了无情的暴击。为免尴尬,他便趁人不注意,又悄然退了出去。
“那那,那你呢?”众人又看向那只猴。
“本来我两位师兄都是治《易经》的,但为了让我拿到魁首,他俩临时换成了《尚书》和《礼记》,结果我只考了个第十名,吱吱……”
金学曾无地自容道:“像我这种废物,师父当初就该让我跪在门洞里,变成‘金拱门’算逑。”
这还是赵昊给他起的外号,原因是他在赵家拱形的门洞里,蹲了整整八天……
师兄们便不叫他大阳,而是以此称呼。
“呃……”举子们已经无力吐槽了。第十名也是一房卷首了好吗?
没成为经魁只是运气不好,才屈居《易经》亚魁的吧……
而且,《易经》的经魁可是陈阁老的公子得中。就金学曾那小鼻子小眼小模样,就是考出花来,也不可能凌驾于陈公子之上的。
他那两个师兄就更过分了!
读书人专治一经都得花十多年的苦功夫,哪还有时间去兼修别的经目?
他俩居然临考时放弃了本经,换成之前没考过的经目。
结果非但被取中,还一个排四十名,一个排二十二名,简直就是侮辱人了好吗?
就这样,还难过的像死了妈一样?
禽兽啊!不是人啦……
大家决定离着这群变态远一点,不然往后的人生路怕是要越走越窄,越走越暗了。
“为什么没人问我?!”要强的王鼎爵不愿意了,大声抗议道:“你们都问他们了!”
“好吧,那你为什么也说自己是倒数第一?”便有人无奈问道。
“因为我排第五,在五魁首中倒数第一!”王鼎爵一脸‘欲知耻而后勇’的要强表情,大声宣布道:“你们以后可以喊我作‘王老五’。尽管羞辱我吧!”
‘救命啊,这里有人装逼不要命啦!’举子们捂着耳朵,不要听这些虎狼之词,心中大喊大叫道:
‘顺天府管不管啊?不管我们去敲登闻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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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铁口直断长公主
赵昊也是听得脑瓜子嗡嗡的,心说这成绩还差吗?要是光看你们这鬼样子,听不见你们说什么,非以为你们全都落第了不可。
他不由暗赞一声,李相公果然心慈手软,还以为要把本公子的宝贝儿们,都发落到三百名开外呢……
当然,以赵公子一贯严格的公众形象管理。
不管他心里有多少头神兽奔过,面上永远不慌不忙,一副少年老成、高深莫测的架势。
不管那些举人,如何看王武阳他们不顺眼,此刻却都忍不住对赵昊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了。
想不到这少年小小年纪,教徒弟的本事居然如此厉害。应试的弟子竟然一个不落全都高中,而且名次还着实不低……
不少落第的举子,登时就起了心思,暗道回头无论如何,要找赵公子上个补习班。这样三年后,不就十拿九稳了?
谁知还没等他们说话,一直默不作声的赵昊,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唉……”
五个弟子便齐刷刷望向赵昊,大气都不敢喘。
周遭的举人们也都屏住呼吸,不知这位科学名师要发什么惊人高论。
~~
赵昊环视下五个弟子,心说对不起了徒儿们,师父不能光让你们出风头,为师也要放大招了。
接着赵公子便一脸痛心道:“都怪为师平日太忙,对你们疏于教导了……”
“噗……”一众举子简直要晕过去了,疏于教导还能考这么好?那要是好好教,是不是要包揽五魁首啊?!
“不,师父,是我们不成器,跟您老人家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师兄难过欲绝道:“是我们太愚蠢,让师父失望了啊。”
“都起来吧,这次为师就不责罚你们了,”然后便听赵昊一字一顿道:“回府后,为师会带你们全体闭关特训。殿试时再考不好,就别再说是我赵昊的徒弟了!”
“是,师父!”五阳登时来了精神,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哦哦,特训喽,特训喽!”一个个高兴的又叫又跳,再不见一丢丢方才的悲伤,宛若大型精分现场。
七师弟更是躲在四师兄背后,露出一摸得意的贱笑。
这下大家都丢人现眼过了,看师兄们谁还笑话我是金拱门?
殊不知赵昊也在暗暗偷笑,心说,一群臭小子,还想跟为师耍心眼子?殊不知,就是你们不来这一出,为师也一样会给你们特训的。
因为,大比在经过乡试、会试,进入会试环节后,他喵的终于有了本公子的用武之地了!
再不露一手镇住阳阳小宝贝儿们,万一他们被那些房师、座主之类的妖艳贱货勾走了魂儿,本公子岂不要亏成炮兵连炊事员了?
于是,以为终于算计到老师一次的弟子们,和让弟子们以为自己被算计,实在是在算计弟子们的老师,便扶着醉醺醺的赵二爷离开了。
~~
赵家一行人走了好久,东江米巷里还是一片死寂。
哎,好好的张榜日,让科学门人这一折腾,弄得大家都没法庆祝了。
当你看到人家考第五的都哭成狗,求着师父回去闭关教导。让从第六名到四百零三名那些货,怎么还好意思自夸?
好像笑笑都是恬不知耻,自夸一句都是没羞没臊了……得了,回会馆继续用功去吧。
至于那些没中的举子,本来也没觉得如何难过……毕竟进京几个月来,拜会了不少同省的前辈官员,结交了一班同乡的富商举子,收获已经不小了。
此刻见人家高中前茅的,还在那痛不欲生,高呼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让落第的举子们,顿觉在京里索然无味。
算了,还是赶紧回家横行乡里、包揽讼辞,过那没羞没臊的乡绅生活去吧。
结果,盏茶功夫,举子们便散了个七七八八。
而往年,东江米巷都是要热闹到过午的。
这让那些等着举人老爷撒喜钱的老百姓,不由好生失望。纷纷破口大骂科学不是东西,断人财路……
待到街上没了人,黄解元才回过神来,问吴康远道:“自新兄,那赵公子真有那么厉害?看他那么小……”
“反正他没说过大话。”吴康远便笑道:“开宗立派之人,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揣度的。”
“那……我也可以学科学吗?”黄解元眼中露出些许憧憬。
“那你得先会几何……”吴康远苦笑一声道:“那玩意儿,可不是谁都能明白的。”
他不由暗自庆幸,幸亏自己中了,否则说不得也得想破脑袋解出五道题,好参加赵公子的科举补习班。
~~
长公主府。
姬司正第一时间就把赵二爷的会试成绩,带给了正在插花的殿下。
“什么?真让我说着了?”长公主手中的鲜花落地,吃惊的捂住了嘴,声音都因为讶异变了调道:
“莫非本宫这嘴,是开过光的不成?”
说着,她便快要哭出来道:“都是我害了赵郎。他那么大本事,却只考了个孙山,肯定要难过死了。”
“呃……”姬司正迟疑一下,还是安慰长公主道:“好像赵老爷还挺开心的,跟赵公子好一个庆祝呢。”
“呃?”长公主一愣,旋即却愈发难过的趴在桌子上,十分心疼道:
“赵郎就是这样,从来都是先为旁人着想。那么多的举子尊着他敬着他,他要是把心思写在脸上,不就让那些中了的人,没心思高兴了吗?”
姬司正和柳尚宫心说,您当他们是我俩,还得助赵老爷喜,陪赵老爷悲,整天给他和老情人拉皮条啊?
前者很想告诉长公主,其实后来赵老爷的儿子和徒孙,把人家所有举子的兴致都搅了。
但想想自己的‘煤朋友’,他便忍住没吐槽,点头附和道:
“还真这么回事儿,赵老爷真是仁厚啊。”
柳尚宫也安慰长公主道:“殿下也别太难过,怎么说最后一名也好过名落孙山吧?赵老爷一样会中进士,做大官,将来出去当知县、知府、巡抚,一点都不碍事……”
多么美好的愿望,菩萨保佑一定要实现,等老身退休以后再让他回来。
“不!”谁知长公主却断然摇头,容光焕发笑道:“赵郎一定会留在京里的。”
“哦?殿下何出此言?”
“既然本宫的嘴开过光,我那晚说过的头一句话,也一定会实现的!”只听长公主信心满满道。
姬司正不解其意。
柳尚宫却恍然道:“殿下是说,您梦见赵老爷中状元了?”
“嗯。”长公主捡起桌上的鲜花,元气满满的亲一口道:“赵郎状元郎,真配!”
“呃……”柳尚宫心说那样也不错,等陛下赐婚之后,赵状元也就不得不跟殿下断了吧。
但看长公主那一脸幸福的样子,柳尚宫心里又咯噔一声,直觉不妙。
“殿下,您不是说,赵老爷中了状元,就没法再……见面了吗?”柳尚宫忍不住小声问道。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已经想好对策了。”长公主歉意的看向柳尚宫道:“害你白替我担心这些天……”
“呵呵,应该的……”柳尚宫干笑两声,便迫不及待问道:“殿下到底有何对策?”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长公主淡淡一笑,将鲜花插入瓶中,一副智珠在握的架势。
姬司正从旁一本正经听着,心里却快要笑疯了。
中状元,哈哈,就赵老爷那熊样,还中状元?他要是能中,咱家就立马改姓‘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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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真正的成绩(求保底月票)
会试结束后,李春芳在家里歇了一宿,就赶紧回内阁上班了。
在贡院的日子虽然轻松愉快。但离开权力中枢的感觉,就像鱼儿离开了水,汉子见不着热恋的婆娘……
那是浑身不得劲,简直要人命啊。
进宫后,他先去向隆庆皇帝交旨。
虽然君臣没有师生之谊,但隆庆十分喜欢这位甘草国老。
时常私下感叹说,要是世上都是李相公这样的官儿,这大明朝该是多么的美好和谐啊。
于是隆庆皇帝拉着李春芳下了盘棋,又留着用了午膳,这才放他回文渊阁。
坐在回去的抬舆上,李春芳心里却嘀咕开了。
他人虽然面瓜了点,但脑袋瓜子可不是面瓜做的。岂能天真到以为,皇帝只是需要人陪了?
但陛下到底是跟自己套近乎,还是故意恶心徐阁老,李春芳有点吃不住?
‘咦,我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李春芳被自己第二种想法吓了一跳。
可这念头一蹦出来,就压也压不住——联想到张居正那日背地里给小阁老拆台;以及今日那些大太监,有意无意的在陛下面前,给徐阁老上眼药,李春芳就一阵脑瓜嗡嗡直响。
‘莫非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不成?’
“兴化公!”忽然,一声低喝把他吓了一跳。
“啊!”李春芳猛然抬头,才发现抬舆已经到了文渊阁门口。
徐璠一身三品官服,面无表情的立在阶上,刚才那一声,就是他喊出来的。
“是小阁老啊,让你吓了一跳。”肩舆落下,李茂扶着次辅大人下了轿。
“是兴化公太出神了吧?”徐璠这才挤出一抹笑,拱手道:“这一个月辛苦了。”
“哪里哪里。”李春芳也笑容和煦道:“比起在内阁的忙碌,简直就像放假一样。”
“看来兴化公甘之若饴啊。”徐璠便与他一起迈步进了文渊阁。
显然,小阁老就是专门在等他。
‘不知这厮等了多久?看他火气这么冲,一个时辰应该有了吧?’李春芳不禁暗道,莫非这就是陛下的用意?
两人进去院里,此时正是午休,内阁中一片静谧。
徐璠便定定看着他,等李春芳给自己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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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徐璠接到禀报,说赵昊一门中了六个。
小阁老登时就蒙逑了,什么,李春芳一个都没拦下,还多送了一个?
结果昨天一天,徐璠就是在胡思乱想、忐忑不安中度过的。
其实科学门中多少,中不中,对小阁老都没什么影响。但次辅大人办事这个态度,实在太让人介怀了?
你他娘的难道心里没个逼数?踢掉高拱让你当次辅,不就是因为你人畜无害、乖巧可爱……哦不,乖巧听话吗。
到底是你老李最近飘了,还是以为我老徐家拿不动刀了?
所以他今日一早就来到内阁,准备好好兴师问罪一番,替老爹修理一下不听话的小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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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芳见徐璠竟是连进门都等不及,在院子里,就要自己给说法,
不由想到了那个暴躁跋扈的严东楼。
李相公暗自腹诽道,果然小阁老都是一路货色,专门替自家老子咬人的狗。
他忙打起精神,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徐璠解释道:
“正要对小阁老分说,那科学四子的文章着实厉害,本来五魁首中定有他们四个,会元也不会是田一俊的。而是在那王鼎爵和王周绍之间产生。”
“哦?”徐璠不禁倒吸口冷气,他倒也没料到,科学门人的实力,居然恐怖如斯?
“元辅也是做过大主考的,当对小阁老讲过,主考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如果将明明能中经魁的卷子黜落,房考官是要抬轿子的,那就太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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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芳欺负徐璠没进过贡院,不知道里头的潜规则,便叹气连连道:
“老夫已竭尽所能,将那四子的名次压了又压。前五只留一个,而且是第五名;另外三人,落在二十名一个,三十名一个,六十名一个。就这,已经很是惹房考官非议了,若是再往下压,老夫这个主考的威信,也就荡然无存了。”
说着他笑笑道:“下月殿试的总裁官当是元辅吧?届时将他们都打入三甲就是。区区同进士能有什么作为?还不是一样能打击到,那劳什子科学?”
“你……”徐璠拳头在袖中攥得咯吱作响,可李春芳这话,偏偏又让他发作不得。
小阁老总不能说,不嘛,我偏不,我就想让你来干。你不干就是坏蛋……
人家可是堂堂次辅啊,事情能跟他交代过去就行了,他还想驱之如奴仆,怕是做不到。
徐璠还准备再哔哔几句,这时陈以勤从值房出来了。
“哎呀,兴化公,多谢多谢啊。”陈以勤喜气洋洋,儿子能考第三,不管怎么考中的吧,都是喜事一桩。
“南充公,你瞒得我好苦啊。”李春芳便迎向陈以勤,指着他笑骂道:“倘若知道令公子今科入闱,我肯定给他个低低的名次,省得让人议论纷纷。”
“就是担心此节,所以才没有提前告知。”陈以勤一脸歉意道:“没想到还是给南充公惹麻烦了。”
“让他们说去吧。”李春芳放声大笑道:“你我问心无愧,谣言不攻自破。”
“不错,你我问心无愧。”陈以勤便也笑道:“回头再让那小子,替我好好拜谢恩师。”
“哈哈哈……”两名大学士相视而笑,你也弄不清到底有没有猫腻。
反正金学曾这位《易经》亚魁,就是输给陈公子,才无缘五魁首的……
两人这个黏糊劲儿,把一旁的徐璠看得那个腻味啊。心说怎么,现在多了这层关系,你俩以后准备抱团吗?
‘两个面瓜做梦去吧,一个张居正就能把你们压得死死的,根本不用我父亲出手!’
徐璠如是想着,便也硬挤出一抹笑容,上前恭喜陈以勤的公子高中。
至于跟李春芳算账的事情,来日方长,总会等到机会给他上眼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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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坐在他的值房中,隔着碧纱帘看着外头的三人,嘴角挂起一抹讥讽。
他心说,这小阁老也得分人来当才行。
要是换了严世蕃,李春芳敢这么不听话,早大嘴巴子扇上了!
徐璠拿不出这股狠劲儿来,也没有拿出足够的利益来恩威并施,就想靠着老子狐假虎威,拿捏住一位内阁次辅?
他也是想瞎了心。
因此,徐璠只能算是个虚假的小阁老,而不是真正的小阁老。
给出自己的评价后,张居正便继续低头对付他的几何题。
他有强烈的预感。
今天,自己一定能将最后一题证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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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赵老师押题——准没错
三月初一,春松胡同。
赵府东院再次进入了,戒备森严的状态。
与上月的闭关不同,这次除了赵昊父子,即将殿试的五个弟子也参加了此次闭关培训。
赵公子要利用最后这段时间,帮老爹和弟子们,为半个月后的殿试做好准备。
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式指导弟子举业。
之前赵昊总是对此避而不谈,被弟子们问急了,最多就是含混的说些‘文风要稳重、切忌卖弄词藻’、‘立意要正,休得剑走偏锋’之类。
对此,弟子们在熄灯后的卧谈会上,曾进行过数次讨论。
后世史学家从诸位亲传弟子留下的笔记中看到,他们讨论后的共识是——因为师父深知自己‘言出法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要载入《科学传习录》中,被万千门徒奉为圭臬,指引他们在科学的海洋中乘风破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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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海时,领航员是不可带错方向的,否则船毁人亡。师父身为科学的领航员,同样也不能给门人带错方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师父必须要谨言慎行,不科学的话不说,不科学的事不做,不科学的活动不参加。
弟子们一致认为,在那个理学、心学占统治地位的年代。虽然师父为了给科学争取生存空间,矢口否认科学是哲学的一种,以此避免过早的引来仇视和打压。
但他的一颗心,却是矢志不渝信奉科学的。
因此这位伟大的先驱者,才会用终身不参加科举,不与弟子谈论程朱理学、不指导他们八股文写作的方式,来捍卫自己的纯洁性。
也避免误导后来的科学家。
卧谈会最后,每个弟子都对师父深情的表白道——师父,您的用心良苦,我们体会到了。
每每看到此处,后世史学家们也忍不住热泪盈眶。赵子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牺牲我一个,照明千万人,这是何等高尚的情操啊!
不愧是开创新时代的圣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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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赵昊只是不会而已。
那可是人家二十年寒窗,一心钻研的玩意儿,赵二爷都能一个打他十个。更别说那些学霸弟子了。
赵昊只能用藏拙的方式,整天变着法子蒙混过关……那装神弄鬼的样子,像极了后世的气功大师。
好在他毕竟在其他方面有真才实学,这才苦苦支撑到了今天。
会试一结束,赵昊心口的大石落了地,提心吊胆,唯恐被看穿虚弱本质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本公子又可以痛痛快快装逼……哦不,为人师表了!
因为接下来的殿试,不考四书五经,不考八股文,不考表判、经史,只靠一道对策论!
什么叫对策论?就是后世公务员的申论嘛。
而且赵公子知道考题、知道本届的评判标准,看过好些进士的对策卷,更有一套后来人总结出来,百试百灵的答题套路。
自然可以放开了大侃特侃,给这帮眼高于顶的弟子,留下个终身不可磨灭的印象!
可能有人要问,他这会儿就不怕让人知道,自己预知考题的秘密了?
还真就不怕了。
因为策论乃是皇帝就国家大事提问;中式举人们对此进言献策的应用文。
你问一帮整天闭门苦读的书呆子,那些具体而细微的政务,他们能懂吗?
别说他们,皇帝也不懂。
所以只可能是泛泛而问,泛泛而谈。
那就无非是治国总论、教化伦理、经济理财、文化教育、军事武略这五大类而已。
既然能提的问题有限,举子们和他们的师长,必然会花费大量精力去猜题,而且猜中者绝对不在少数。
尤其是隆庆二年这一科的殿试题,几乎就没有完全猜错的,至少也能猜到一半。
因此赵昊也就没什么好顾忌了,放开手脚上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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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堂屋里,赵昊站在一块黑板前,目光炯炯的看着整齐坐在对面的老爹和弟子们。
“今科乃当今隆庆皇帝登极以来首次大比,是以策论题目极可能由陛下钦定。所问治国之策,势必为大明当务之急。所以我认为有件事,一定会被问到!”
只听他沉声说道:“那就是御虏之策!”
弟子们闻言纷纷点头,这几乎是一定的。所谓‘北虏南倭’,乃是困扰大明几十年的严重边患。
“如今倭寇业已被平定,北虏却愈演愈烈!”便听赵昊痛心疾首道:
“去岁俺答率领六万部众,绕过宣大防线,破偏头关南下。攻陷石州后屠城,我百姓被杀五万余人,焚烧房舍三日不绝。而后又深入大明腹地千里,破庄堡无数!”
“辽东土蛮部也同时进犯蓟镇,掠昌黎、抚宁、乐亭、卢龙等地,直至滦河。所到之处,杀掠焚毁不可胜计,京师震动。朝廷不得不宣布京师戒严,直到两部鞑子结束劫掠,满载而归后才解除了戒严。”
“在这期间,大明军队的表现稀烂无比。比方在俺答部进犯时,正值秋雨连旬。马匹多病死,路又泥泞,许多鞑子水土不服、征途劳顿,也纷纷生起了病。俺答只好下令丢弃掠夺的财物和人口,士气低落的狼狈撤退。”
“此时,只消遣数千轻骑追击,俺答必然溃不成军,损失惨重。然而大同、太原驻军骑兵两万,竟无一人敢于邀击。北面蓟辽防线就更不用说了,二十几万大军陈兵险隘,居然让几万土蛮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直接杀入京畿劫掠!”
赵昊是越说越生气,在黑板上写下了‘强兵破虏’四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然后重重拍着黑板道:“你们说,这口气谁他娘的能咽得下去?这样的官军,谁他娘的能信得过!”
“投笔从戎!”金学曾忽然站起来,激动道:“先杀鞑子,后攻倭国……”
话没说完,一个粉笔头准确的命中了他的脑门。
金学曾登时熄了火,顶着额上的白点,讪讪坐了回去。
“鞑虏造成的耻辱,就像是大明脸上的一道疤。避之不谈,强说文教、粉饰太平,必遭天下耻笑。”
赵昊拍拍手上的白灰,沉声说道:“所以我认为,今年策论的头等大事,也是重重之中,就是求‘强军备、制鞑虏’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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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乱象纷生
堂屋内,弟子们听得极为认真。
哪怕刨掉对老师大预言术的迷信,他们也对赵昊的分析与结论,感到十分信服。
“此外,去年岁末,邸报明发户部尚书马部堂的奏疏,言我大明太仓存银只能用到今年三月……即是说,诸位殿试之时,朝廷可能就已经没钱了。另外太仓存粮还能应付两年有余。”
“此后直至最新的邸报上,已经前后八次见到陛下手诏内阁、户部,命设法削减开支。并以身作则,主动减少了宫中二十万两开销,其焦急之情跃然纸上,因此我认为,陛下极可能会问的第二件事,便是理财之计——问如何才能帮朝廷纾困。”
赵昊说着,又在黑板上写下了‘理财纾困’四个还算规矩的字。
弟子们赶紧认真记下来。
而后,又听他放缓了语气道:“排第三的,就是流民问题了。流民乃国之大患,这问题原本就十分严重,去岁鞑子入寇,无疑又雪上加霜。最多时,京城内外有几十万流民盘桓不去,经过朝廷辣手整治,依然还有十几万人留在了京城过年,结果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酿出了无数的乱子。”
赵昊再次动笔,写下了大大的‘流民问题’四个字。
“以上这三点,就是我判断,本次殿试可能会问及的地方。你等先用三天时间,分头了解一下这三件事。”
“是,师父。”弟子们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幸福的重重点头。
哪怕师父接下来不再指导,他们都已经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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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后世的公务员培训,都是过了笔试,才培训面试一样。
这时候,也一样没人会在会试之前,就预先准备殿试策问的。那样非但会让举子分神,还让人觉得不太吉利。
所以准备殿试的时间,通常就只有这短短半个月而已。
虽说殿试的题目只有五大类,可每一类中又有多少问题可提呢?
因此按照通常的经验,中式举子至少要找出二三十个可能会出的问题,然后一一着手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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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极个别确实胸有韬略、或者胆大妄为之辈,谁敢只重点准备几个问题?
这二三十个问题都得逐一请教现任的京官,并借阅一年来的邸报文抄,从朝廷的公文中寻找相关对策、御批。就算是囫囵吞枣,完事儿也差不多到三一五殿试了。
所以大伙儿根本没时间去仔细推敲,更别说斟酌出自己的思路来,就脑瓜子嗡嗡的上了金殿。
只能等看到考题后再现场琢磨,整理逻辑、组织语言……殿试的时间又短,仓促间写出来的文章,自然不忍猝读。
据说,阅卷的大学士和各部尚书,认为平生最痛苦的,就是看这些中式举子写的策论。认为这都是些‘鹦鹉学舌、狗屁不通’的东西,皇上根本就是在问道于盲。
但现在,赵昊直接给弟子和老爹砍掉了九成,只留了三个问题让他们思考。
这下自然就有充分的时间准备,甚至可以省出工夫,奢侈的推敲出几篇言之有物的殿试文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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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屋里,早就准备好了往期的邸报、户部和兵部的文抄,以及内阁发下的相关文移抄本,满满几箱子堆在那里……
在京师,这已经成了一门生意。有人专门搜集整理抄写这些东西,然后卖给有需要的人。
赵昊让赵士祯将能找到的都买了回来。又赶在吴时来卸任前,通过他的路子弄了一批外头看不到的。早就存在这间屋里,只等着老爹和弟子们中式了。
于是六人进去房间,各自对着一口箱子,抓紧时间翻看起来。
赵昊则坐在堂屋里,一边守着炉子,一边默默检讨着自己的判断。
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在他身上十分罕见。
因为这隆庆二年的殿试,实在太诡异了,容不得他稍有大意!
科学的思考方式,首先要观测研究对象,从杂乱的现象中找出本质来。
通常来讲,殿试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进士们的名次,大都在会试时便定下了。
虽然金榜上的排名,与会试名次会有些出入,但除了个别策论出彩、又合了上面胃口的牛人;和殿试时发挥失常,文章做得极糟糕,或是弄脏了卷子的倒霉蛋外,绝大多数考生的名次,都在原先的区间段内,上下浮动不超过十名。
就像那日华叔阳所言,三鼎甲一般从会试前五中产生,状元的名次还要提前。
所以才会有王锡爵会试第一,申时行第二,到了殿试时,两人名次掉转,后者成了状元,前者屈居榜眼的情况。
然而这些潜规则,在隆庆二年这一科的殿试中,统统都不作数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隆庆二年的状元,乃来自绍兴的罗万化。
此公在会试时的名次,居然是可怜的第三百五十一名!
苍天啊,一共才四百中式举子,他的名次都跟赵二爷差不多了!
你能想象赵二爷中状元吗?罗万化就中了,你说让人哪去说理去?
事实上,罗万化在浙江乡试时,也仅仅排八十四名,险些就倒数第一了……还远不如高中南直隶第七的赵二爷呢!
而且罗状元这种咸鱼翻身的情况,在这一届还十分普遍!
榜眼黄凤翔,会试名次二百二十六。
探花赵志皋,会试名次七十七,这已经是三鼎甲中最高的了。
三鼎甲尚且如此,往后名次大翻身者,自然更是不计其数,令人瞠目结舌。
相应的,会试名次靠前者,却都在殿试中纷纷折戟——
五魁首竟然全都降了名次。
第二名张位,落到了二甲三十一名。
第四名,沈一贯,更是直接被干到了三甲第五十六名,成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同进士。
另外三位,要么是会元,好歹会顾忌下体面。要么有个好爹,要么有个好哥哥,才没被干的太惨。
五魁首之外,情况就更加惨不忍睹了。
好比第十一名王用汲,一下就落到了三甲三百三十二名,险些就吊了车尾。
哪怕赵昊五个弟子,在原本的历史上,也全都经过翻天覆地的名次变化,几乎无一幸免。
简直乱成一锅粥。完全看不出,这是出自隆庆皇帝、徐阁老、李相公、陈相公这些稳重温柔的男子之手。
倒像是张江陵相公柄国后的杰作,不过张居正也没搞这么乱七八糟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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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耐人寻味的是,后来馆选庶吉士的时候,居然又一次打破了常规。
按惯例,庶吉士基本出自二甲前三十六名,排名靠后的二甲进士,基本上就没什么指望了。
三甲同进士更是想也别想。
但在隆庆二年的馆选中,居然主要参照的是会试成绩。
如沈一贯这样的三甲同进士纷纷入选;倒是二甲前三十六名大半都落选了。
就在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以后殿试含金量下降时,下一届隆庆五年的殿试,又恢复了正常。
之后也一直再没出过隆庆二年这样的乱子……
这让赵昊一直搞不清,这一年的殿试,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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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皇帝、元辅和科道
哪怕在大明朝生活了一年多,来京师也有好几个月了,赵昊依然距离大明的顶层过于遥远。
当没有史料支撑时,他自然无从去探究,隆庆二年的殿试,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何况,那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
但他能推测出,考生成绩大面积起落,肯定不是因为文章质量引起的。
因为会试阅卷时,每一份中式的卷子,都经过了同考官、主考官,三五七遍的审阅斟酌。能被中选的文字水平都没问题,而且排名也基本合理。
前面说过,中式举子们基本上对国政一窍不通,写出来的殿试文章也大都是鹦鹉学舌,阅卷官们基本上还是以文字水平来评判高下的。
加之殿试的阅卷只有两天。所以读卷官们既没能耐、也没必要,去改动会试排定的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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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当是文字之外的因素所导致。
又因为涉及变动的人数实在太多,故而也不可能是有人走关系、通关节所致……要是能有这么多举子,能走通国家抡才大典的关系,那大明朝亡国也就在旦夕了。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便是策论的观点了!
通常为了保险起见,中式举子们都会采取官场上流行的观点,来作为对策的核心。
因为他们还没踏入政坛,所以阅卷大佬们不会笑话他们人云亦云。
反而贸然出奇会给大佬们,留下不够稳重、哗众取宠的不良印象,所以策论卷中的观点,大部分都是大路货的陈词滥调。
如果是录取者突发奇想,希望通过对殿试策论的褒贬,来传递某些与大环境相左的观点,那就说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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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胆猜想之后,就是小心的求证了。
首先,在本年的殿试题中,隆庆皇帝一共提了两个问题——一是如何消除流民,二是如何抵御外辱。
赵公子说是三个,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了。他就是再能掐会算,也不能刚刚好两个全猜到,一点余量都不留啊。
那样不科学。
赵昊靠坐在火炉旁的摇椅上,膝盖上搭一条提花毛毯。
微微摇晃中,他闭着眼,回想自己印象里,几份名列前茅的对策卷。
赵昊要提炼出他们的论点看一看,到底藏着什么不一样的观点。
尤其是那罗万化的,居然能让阅卷的大佬,不顾多年的规矩,为一个吊车尾的中式举人,戴上了状元的桂冠。
在心里仔细过了一遍,罗状元那冗长的四千多字大文章,赵昊很快将要点提炼出来。
首先,罗万化针对‘游惰者多,归农者鲜’的流民问题,提出了还算有见地的一家之言:
一是,‘欲驱天下之民皆力于本,其道无他,唯贵谷粟而已矣。’
所谓‘贵谷粟’,出自晁错的《论贵粟疏》。大意就是提高粮食价格,以增加农民收入。农民收入高了,种地的积极性增加了,自然就乐意回去种地了。
二是,提出对天下的土地进行清丈,打击投献,让豪势之家无法逃税,从而分担农民沉重的负担。
这就是十年后,张居正在全国推行的‘清丈亩’了,可见罗状元是有两把刷子的。
三是,恢复太祖时制定的盐法——由商人运粮食到边关换取盐引,这样粮价自然上涨,朝廷也可以收盐税来代替对农民的盘剥,达到给百姓增收减负的效果。
在第二个问题,如何抵御鞑虏上。
罗万化提出‘改变重文轻武的现状’、‘用三年时间重新练兵’、‘以屯盐之法理财积蓄力量’、‘然后寻机决战’的一揽子方案。
居然也大体符合张居正的思路。
这让赵昊心中豁然开朗——看来这份卷子,是张偶像推荐上去的了。
‘偶像不愧是偶像,果然不拘一格提拔人才。’赵昊登时变了论调,不再认为是谁在瞎搞了。
偶像的事能叫瞎搞吗?人家那是深谋远虑呀。
不过,依照赵昊对殿试规则的记忆,读卷官也只能推荐十几份试卷上去,最终决定前十名,至少前三名人选的是皇帝。
进士可是天子门生,皇帝岂能将所有的步骤,都交给读卷官代劳?
那隆庆皇帝又看上罗万化什么了呢?
赵昊一琢磨,哑然失笑。
罗状元的卷子开篇就高呼‘臣闻帝王必明断并行,而后可收天下之实功’,倒数第二段又大喊,请陛下‘乾纲独断、君宰其权,轰然如雷霆之鼓于天,而威不可测也’!
如此贴心之言,哪个皇帝不爱?
再联想到如今朝野上下,一片‘圣天子垂拱而治’、‘委权柄于内阁、交政务于六部’的呼声,隆庆皇帝为何将罗万化点为状元,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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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想了另外几份卷子,虽然策论答案各不相同。但所有名列前茅者的共同点是,都没忘了高呼,‘还威福于主上、请陛下乾纲独断’!
随着思考深入,赵昊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看来变量在张居正和隆庆皇帝身上。
从后头馆选庶吉士时,几乎彻底否定了殿试排名来看,徐阁老应该对此是十分不满的。
因为庶吉士是由首辅和翰林掌院学士,来共同选定的。考虑到赵贞吉和徐阶的关系。可以粗暴的认为,庶吉士的人选,都是徐阁老敲定的。
徐阁老不满也很正常,因为他斗倒严嵩、逼退高拱的武器是言官。
而言官们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就是限制皇帝的权力和自由——
这其中,有一部分还算在理,比如劝谏皇帝不要让宦官专权任事,以免重演武宗阉乱。
但更多的劝谏,则纯属无事生非、吹毛求疵了。比如不许皇帝回裕邸怀旧,禁止皇帝去京郊散心游玩,怀疑皇帝有公费旅游的意图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恨不得把皇帝圈养起来的架势。
甚至连皇帝太久没和皇后同房,都要拿出来堂而皇之的在奏疏中大谈特谈,让隆庆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脸。
加上之前高拱就是言官群殴下台的,隆庆皇帝对这班口含天宪,却放着内忧外患不去关注,只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说三道四的‘正义之士’,自然厌恶至极。
而徐阶在皇帝与言官的斗争中,毫无疑问的站在后者一边。
或者说,后者本就是他豢养的猎犬,主人当然要给予保护了。
去岁七月,隆庆皇帝下旨内阁,拟对科道进行考察。徐阁老却为了保护言官,谏止了这次考察。
可以说,刚刚登极一年多的隆庆皇帝,完全被以徐阁老为首的文官集团控制在手里,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所以皇帝才会在这次殿试上搞事情,要抬举那些愿意维护皇帝权威的举子上去,让那些高喊‘圣天子垂拱而治’的人统统排到后头?
就算依然奈何不了言官,也能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场,狠狠出一口气?
‘八成是这样了。’赵昊长舒一口气,感觉终于想通了。
那具体该如何教徒弟们做文章,也就水到渠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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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小蜜蜂
赵昊料想不到,就在他炉边苦思之时,隆庆皇帝和他的张偶像,也在乾清宫中进行着一番密谈。
张居正是裕王潜邸的讲官,和隆庆皇帝的关系也很亲近。
如果说隆庆将高拱当成父亲,那张居正在皇帝心里,便是兄长一般的存在。
正是这两人在裕邸中,陪伴隆庆皇帝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
如今高拱不在了,皇帝也就只能跟张居正说说心里话了。
“张师傅你看。”隆庆脸上写满委屈,将一份奏章递给张居正道:“那帮言官越来越不像话了。”
张居正腰背挺直的坐在锦墩上,闻言双手接过奏章,展开一看,是一个姓钟的南京御史上的奏本。
因为通政司要将奏章先送到皇帝这里,然后再转给内阁票拟,所以这本被皇帝留中不发的奏章,张居正自然是头一次见。
奏章上禀报的是,正月里发生在南直隶湖州的一串奇事。
先是,大年初一那天,平地突然刮起狂风。停泊在湖州新码头的官船不知何故起火。风助火力,火借风势,‘沿烧民居二千余家,官民船舫焚者三四百只’,遇难者竟多达四十余人。
因为湖州有童谚云,‘正月朔起乱头风,大小女儿嫁老公’,此时居然被讹传为,皇帝要派太监来选秀女了。
整个湖州登时就炸了锅,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新郎争夺战’,只要家里有十二岁以上,未出嫁的女儿,这下全都沉不住气了。到处打听哪里有男人可嫁?皆‘以出门得偶,即为大幸’。
一时间,无论城里还是乡下,所有未婚男子‘无问大小长幼美恶贫富’,统统都娶上了媳妇。条件稍好点的,甚至两个三个的娶进门……
钟御史在奏疏上举例说明道,有一个富户,家里临时雇了个打造镴器的锡工。这天半夜,锡工在窝棚里睡的正香呢,忽然被主家叫起来,揉着眼进屋一看‘则堂前灯烛辉煌,主翁之女已艳妆待聘矣’!
还有个磨豆腐的贫穷小哥,早起到一条巷子里卖豆腐,因为长得比较清秀,结果引起了主顾的争抢。最后没办法,只好和两家女儿一起拜堂,过起了没羞没臊的三人生活……
而这场闹剧的高潮,是恰好又有个将官,抵达湖州北关上任时。
北关放炮按规矩三声迎接,谁知满城闻声大哗,百姓惊叫说‘朝廷使太监至矣’,没嫁女儿的快跑啊,晚了就被抓进宫里去了!
那些还没嫁女的人家,顿时惊慌四散奔逃。转眼间,城里竟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口……
湖州知府这才意识到不管不行了,于是在正月十三日发布通告,严禁传播谣言。
但老百姓对官府的不信任,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结果越是辟谣,谣言就传的越邪乎,说这次隆庆皇帝不光要大闺女,‘并选寡妇伴送入京’。
他连寡妇都要!
这一下子,寡妇纷纷趁机再嫁,很多守节一二十年,都立了牌坊的也匆匆再婚了。
等到月底谣言平息下来,湖州近万家庭已经永远回不到过去了,于是‘悔恨嗟叹之声盈于室家’,全都追悔莫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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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荒诞的闹剧,就发生在大明最繁华、最有文化的江南地区,这对隆庆皇帝的声誉自然是极大的损害。
张居正忙劝道:“陛下这是受到武宗皇帝的牵连了,他在位时几次在江南选美,还尤其喜欢……孀居之人,民间不堪其扰,心有余悸,才会让谣言有了传播的条件。”
其实这事儿,隆庆他爹也干过,只是壬寅宫变后收心了而已。不过当着儿子不骂老子,张居正自然只拿没儿子的那个可怜人说事儿。
谁知隆庆皇帝歪在榻上,郁郁道:“师傅,朕不是生这个气,你继续往下看。”
“是。”张居正赶紧继续翻看那奏章,便见后头那御史话锋一转,居然把矛头扯到隆庆皇帝身上了。
钟御史说,这件事固然是谣言,可‘空穴来风、事出有因’,都因为陛下整日流连花丛,成月成月的不上朝,所以民间才会有你好色的谣言,老百姓还给你起了个外号,叫‘小蜜蜂’,所以他们才会把谣言当真。要好好反省啊陛下,以后要做个禁欲系的帝王,按时上朝,再有谣言也会不攻自破的……”
张居正缓缓举起奏疏,挡住自己的脸。
虽然他特意训练过自己的表情,基本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这也太好笑了吧?!
上下两千年,‘小蜜蜂’这样可爱的外号还是还是头一回听到呢!
小蜜蜂,嗡嗡嗡,飞到花丛去采蜜。
这他娘的是谁起的绰号啊?太有才了吧?!
张相公默默开启吐槽模式,用尽全身的力气忍住笑容。
“想笑就笑吧。”隆庆皇帝自己先苦笑起来:“蜜蜂就蜜蜂吧,还加个‘小’,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张居正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但他立马伸手摸一把脸,恢复了酷酷的神情道:
“请陛下立即以污蔑君上的罪名,下旨惩治这个钟炅!”
“算了吧,闹大了,这外号不传得尽人皆知?”
隆庆却郁闷的摇摇头道:“但我觉得这外号,不是老百姓起的,而是那群不留口德的言官干的。”
张居正默默点头,言官们整天靠嘴皮子干人,在给大人物起外号方面,自然是劣迹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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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前朝的内阁大学士,被统称为‘青词宰相’。
其中,严嵩的专属外号是‘道童’,徐阶是‘甘草’……当然,这个头衔如今归李相公所有。
至于另一位青词宰相袁玮,更被恶搞称为‘文恭公’,谐‘文公公’之音……
一念至此,张居正不禁暗暗得意,至少那帮促狭鬼,还不敢给不谷乱起外号。
~~
“可是朕又咽不下这口气。”隆庆饶过了钟御史,自己却又觉着委屈了。
“朕都要让那帮言官欺负死了,他们不让朕出宫一步,现在连朕在宫里干什么都管。朕这个皇帝当得也忒没意思了。”
“言官们确实过分了点。”张居正便淡淡道:“元辅有些纵容他们了。”
隆庆登时两眼放光,紧紧盯着张居正道:“师傅此言当真?”
一直以来,皇帝和他不如与高拱贴心,就是因为张居正乃徐阶的学生。
隆庆皇帝没想到自己的几句抱怨,居然听到了对言官,乃至对徐阶的不满,一颗心登时砰砰直跳。
便听张相公正色道:“臣能得以超擢,乃陛下潜邸旧人之故。”
“啊,张师傅!”隆庆皇帝简直要欢喜晕了,一把抓住张居正的手,激动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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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闭关结束
赵府院中。
六位中式举人先分头恶补了三天相关知识,然后被赵昊聚集在一起,让他们分享这三天,各自了解到的情报。
重复的就不必再说了,也不必说自己的想法。
这法子自然比一个人闷头找,效率要高很多。
单单头一个问题‘强兵破虏’,他们便就鞑子如今分几部,都在哪里活动,各有多少男丁人口、牲畜马匹。各部强弱如何,关系怎样。以及是何生存状……还有如今朝廷对各部鞑子的态度和三边的防御策略;以及去岁廷议破虏之道,得出的种种方略,等等等等……提纲挈领写了整整三黑板。
将板书抄录下来,所有人对鞑子的了解,便绝对超过其他中式举人了。
另两个问题也是如法炮制。赵昊带着他们,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全面了解了三个问题的方方面面,
又让他们分成两组讨论了三天。
到第七天上,赵昊来到王武阳、金学曾和老爹所在的东屋,听了他们的见解。
三人的发言十分精彩,显然这种目标明确的分组讨论,对开拓成员思路,提高他们的认知,有很大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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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有老爹这位老前辈拉着缰绳,基本上也没有出格的东西……不然金学曾非要整出个远征草原的大战略不可。
只是在关于理财的若干观点上,三人有些吃不准。
“七师弟提的这条,‘全面放开海禁,课税以充朝廷银根’这一条,会不会惹来麻烦呢?”
焦灼严肃的研讨气氛下,大师兄也顾不上谄媚了,不确定的巴望着师父。
“不要紧,可以说。”赵昊既然已经判断出,不知什么原因,徐阶并未主导此次殿试阅卷。
那全面开海禁这一条,就非但不会惹麻烦,反而会成为吸引两位阅卷大佬的亮点。
那可是高拱心心念念的想法啊——当初高拱临下野前,就跟徐阶提了一个条件,全面放开海禁。
至少广州、泉州、宁波三处港口,请务必放开,这样才能缓解朝廷的财政困局,并让东南永无倭寇之患。
徐阁老当时答应的好好的,还当着皇帝的面交办下去。
可谁知高拱一走,大明牛逼的文官体系,给他来了个层层缩水。
等到正式诏书下来时,三处大港的原计划,变成了月港那么一根小小的独苗苗,而且还有苛刻的贸易限额……
现在有人重提此事,只会让隆庆皇帝发出感叹,喔,这个人是高师傅的支持者呢。
而高拱,据说日后就是张居正请回来的,所以他应该也不会反对这一条。
再者,策论而已,连正式奏疏都算不上,有什么不敢说的?
~~
鼓励完他们之后,赵昊便将自己那日的炉边分析讲给三人,让他们酌情添加进自己的文章里。
只是有一条,‘维护皇帝权威、请陛下乾纲独断’,一定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至少开篇前三句要见到。
得让隆庆皇帝一打眼,就看到你那颗拳拳忠臣心才行啊!
接着,赵昊又提点了一下他们,策论应有的艺术。
诸如在文章开头要拍皇帝马屁,什么圣上天资聪颖、深谋远虑之类的套话;结尾也要有诸如‘臣才疏学浅’之类的套话呼应;提意见时要委婉有度,提建议时要进退灵活,不能把话说死……这些后人总结出来的状元策论方略。
这些屁精的艺术,估计王世贞早就传授给王武阳了。
赵昊是说给自己老爹和金学曾听的。
然后,他便让三人趁热打铁,就三个话题各做一篇策论。
~~
完事儿,赵昊又来到西屋,听取华叔阳、王鼎爵和于慎行三个的高论。
当初赵昊分组时,就特意以稳健搭配跳脱,好让他们互相取长补短,观点适度。
按说这边除了华叔阳一个坑货,王鼎爵和于慎行都很稳重,应该比东屋的发言还保守才是。
谁知道一听,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这边的发言实在太刺激了……
譬如在‘流民问题’上。三人指出,流民的根源在于朝廷税负制度不合理、豪强地主利用特权逃避税赋、藩王大量兼并土地这三大原因。
结果朝廷的税赋全都压到了无地少地的贫民身上,老百姓根本负担不起,只能选择跑路……
所以要解决流民问题,对症下药便可。
三人开出的药方是——
首先,将以丁口为标的徭役,和以田亩为标的田赋,全都摊入田亩计税。田多多交、田少少交,无田不交!
然后,配合以全国范围清丈田亩,重新厘清每家每户的纳税额,查清豪强地主隐匿的土地,让他们承担起光荣的纳税义务。
以及,打击藩王滥占民田的行径,要求他们在按照爵位享受的例田之外,多余的土地一概同样交税!
如此一来,则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了。
“好!”赵昊不禁击节叫好,这仨小伙基本上将大明的问题讲透了。流民都是被逼走的,你不把逼走他的原因解决掉,他怎么能愿意回去?
这认识,又要比罗万化深入透彻许多了。
三个弟子年纪轻轻,就能把问题想得这么通透,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啊!
“那,我们就这么写了?”三个弟子大受鼓舞。
“不行。”却听赵昊断然摇头道:“第三条划掉。”
“啊?”三人面露难色道:“可是师父,不打藩王,豪强就不会服气,又岂能乖乖就范?”
“你三个是讨论昏了头,真把自己当救时宰相了?”赵昊气得三人脑袋上各一巴掌。
“你们是在考进士,连个官儿都不是。也没人会按你们说的做,管他喵的可行不可行了!”
“既然如此,说说又怎么了?”王鼎爵便要强道。
“怎么了,怎么了!”赵昊便集中拍着王鼎爵的脑袋道:“谁看你的卷子,是皇帝!这话你爱说,他不爱听,知道了吗?”
“知道了师父……”王鼎爵这才怏怏道:“还不是为了他好。”
“嘿嘿,你这可就错了。”赵昊却冷冷一笑道:“你是为了大明好,皇帝却是为了自己的家好。”
“……”弟子们闻言面现震撼之色,只觉这些天思来想去弄不通的地方,一下就通透了不少。
“这句话藏在心就好。”赵昊不会承认,自己方才是说秃噜了嘴。便干咳一声道:
“总之,现在要说陛下爱听的,将来才能干自己想干的,记住了吗?”
“是,师父!”三人重重点头,终于摆正了心态。
接着赵昊同样传授了,他们策论的艺术。
不过华叔阳的爹是华太师,王鼎爵的哥哥是王锡爵,就连于慎行的爹都当过一任知府,估计这三人早就得过真传了。
然后赵昊同样吩咐他们分头作文。
三天后,又一一单独与写完策论的六人推敲一遍,斟酌用词和论点论据。
等六人都修改完了各自的策论,殿试的日子也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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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夕阳无限好
三月十三日,众人出关。
第二日,中式举人便赶赴礼部集合,听仪制清吏司郎中向他们宣讲翌日殿试的流程。
殿试可是在禁宫中,由皇帝亲自主持进行,稍有差池就是个君前失仪的罪过啊!
与此同时,鸿胪寺官员已经在皇极殿东室,摆设‘策题案’;光禄寺则在殿外东西两庑整齐摆放试桌四百零三张。
另有锦衣卫在金殿前陈设卤簿法驾,锦衣卫于金殿檐下陈设中和韶乐,在皇极门北廊下陈设丹墀大乐。
~~
文渊阁首辅值房中。
经过一下午的商议,小阁老和张居正拟定出四道策论题。
虽说殿试题当由皇帝这位大主考亲拟,但自正德朝开始,基本就是由内阁先拟定四五道题目,然后送给皇帝来钦定一道。
因为李春芳担任过会试大主考,陈以勤需要回避,是以今年的考题,便由徐阁老和张相公来搞掂了。
当然,徐阁老的工作,按例就由小阁老代劳了。
老首辅转过年来就六十五了,寻章摘句、引经据典的脑壳痛,最后把把关就成了。
“不错。”徐阶又仔细看一遍两人拟定的题目,摘下了玳瑁眼镜。“将这四道题,送去乾清宫吧。”
“是,师相。”张居正便将那本子收入袖中,刚要拱手退下,却听外头响起中书舍人的禀报:
“启禀元辅,司礼监滕公公来了。”
“哦,有请。”徐阶微微皱眉。
司礼监是专门用来制衡内阁的。通政司送上来的奏章,通常都是司礼监先替皇帝看一遍,挑要紧的讲给皇帝,然后才送内阁票拟。
内阁毕竟名义上还是皇帝的秘书机构,而不是真正的宰相。
大学士们不能直接在奏章上批复,只能将帮皇帝拟定的批复,用墨笔预写在一张名为‘票签’的小纸片上。然后把票签贴在奏章里,再把奏章送回司礼监。
皇帝看过没问题后,便由秉笔太监提朱笔照抄上去,便是所谓的‘批红’。最后掌印太监用上印,才能正式形成皇帝的旨意。
所以内阁和司礼监之间的关系,就十分微妙了。
嘉靖朝时,不管内阁还是司礼监,全都争相献媚皇帝。大学士除了有胡子,也跟太监没什么区别,双方关系自然十分融洽。
但到了隆庆朝,内阁转换风格了。徐阁老为了重塑形象,开始主动和皇帝保持距离,还经常袒护攻击太监的言官。
滕祥这位掌印大珰,自然对徐阁老一肚子意见。
徐阁老知道,这老阉没少在皇帝面前说自己坏话。但如今放下架子讨好中官的事情,他已经不屑再干了。
是以双方这一年,可谓老死不相往来。
滕祥今日忽然过来,自然让徐阁老颇费思量。
不一会儿,一身大红蟒衣、头戴钢叉帽的滕公公进来,朝着徐阶叉手行个礼,也不废话。
“元辅,万圣上有旨,明天的殿试题他自个亲出了。”
“哦?”徐阶不由一愣道:“此事向来都是由内阁代劳的……”
“您老都说了,是代劳。万岁说,诸位阁老已经很辛苦了,这次就不劳诸位相公费心。”
滕祥打住话头,麻利告辞:“没旁的事儿,咱家回乾清宫了。”
“叔大,送送滕公公。”司礼监掌印号为‘内相’,牛逼时可与首辅分庭抗礼。虽然滕祥不大中用,徐阁老也不好失了礼数。
待张居正送滕祥出去,徐璠马上低声道:“父亲,有点不对味。”
“什么不对味?”徐阶看着外头的红霞,心里兀然蹦出一句‘夕阳无限好’。
“这是怕咱们外传试题啊。”
徐璠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已经许了少说十几家,回去就把内阁出的四道题告诉他们。
皇帝忽然来这一出,考虑过小阁老的面子往哪搁吗?
“你又许了谁了?”果然是知子莫若父。
“也没谁。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徐璠强抑着烦躁,心说今年的大比咋这么不顺?
“你不说,为父怎么知道该选谁?”却听徐阶幽幽说道。
“哦?”徐璠闻言喜出望外,他老爹素来爱惜羽毛、片叶不沾身。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通通都是他来勉力搞掂的。
现在见父亲肯出手帮忙,那还要啥考题啊?
虽说父亲名义上只是首席读卷官,但按例除了前十名之外,所有的名次都是他来排定。
哪怕那前十名,其实也是徐阁老选出来的,皇帝不过给他们排个名次罢了。
“既然父亲肯帮忙,那就好办多了。”徐璠便高兴道:“儿子是弥封官,明天看了他们的卷子,晚上再跟父亲详说。”
“嗯。”徐阶点点头,忽然又低声道:“随你送人情吧……估计下届大比,为父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忙了。”
“啊?”徐璠闻言愣住了,半晌方道:“父亲真要急流勇退?”
显然,这不是父子间第一次谈论这种话题了。
“早点退吧,不知进退惹人嫌啊。”徐阶自嘲的笑笑道:“没看到滕公公那张脸上,写满了陛下对为父的不耐吗?”
“那又如何?父亲是顾命的元老,身后有百官支持,皇帝把父亲换掉,谁来给他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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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璠当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因为那也是他丧失权力的时刻。
“总是要退的,等到严阁老那样八十多了还恋栈不去?徒增笑耳。”
徐阶摇摇头,不为所动道:“回头我就跟陛下说说,让他别着急。最多再过两年,等他学会了做皇帝,我这个顾命老臣,也该告老还乡了。”
“……”徐璠闻言暗暗松了口气,两年以后的事情,没必要现在多费口舌,说不定过上一年半载,老爷子自己就改主意了呢。
他拿起桌上的四道考题瞄一眼,揉碎了丢进废纸篓。
~~
那厢间,张居正将滕祥送出文渊阁。
临上抬舆前,滕公公忽然朝他递了个眼色。
张居正微微点头,目送着他的轿子,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其实滕祥不用画蛇添足。见他来这一趟,张居正就知道,隆庆皇帝听了自己的建议——利用明日的殿试,收拢一批愿意维护皇权的新鲜血液!
但显然,这跟徐阁老的利益相悖。
所以陛下要在明日的殿试上,跟元辅掰掰手腕了。
张相公轻轻捋一把丝滑的长须,不知道陛下将出什么样的招数……
想想还有些小期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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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最后一战!
待到六位举人接受完了冗长的培训,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赵昊早已经让人备好了一桌清淡的饭菜,等他们回来用罢晚餐好早点睡觉。
谁知六位考生却没人敢动筷子。老爹苦笑解释道:“礼部今日培训,特意吩咐,回来后不许吃喝,多少厕所。”
“哦?”赵昊心说,这是明天要上手术台吗?
“因为明日殿试从晨至昏,中途离座便不得返回了。”
王武阳忙解释道:“那位冯郎中说,殿试如厕会被视为对陛下大不敬。”
“哦。”赵昊恍然点头。是啊,美女都是不上厕所的,何况出类拔萃的贡士了。
“那要是万一忍不住怎么办?”一旁的赵士祯有些担心的问道,心里开始默默盘算,是否该连夜为师兄们准备几条拉拉裤了……
“没有万一,我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
却听要强的三师兄,一脸坚毅道:“乡试、会试都坚持下来了,区区一个白天不上厕所,完全不在话下!”
“好,那就快去休息吧。”赵昊一脸钦佩的看着这些****的男子汉,心中暗暗钦佩。
不说别的,但凡能这样一路大考小考坚持到现在的,都心理素质与身体素质远超常人的精英了。
这自然也包括赵二爷了,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这世上有谁能跟长公主相好,还不放弃努力的?
这样一想,简直肃然起敬啊。
~~
翌日丑时刚过,赵昊便把呼呼大睡的老爹拖起来。
于慎思和张鉴也叫起了师兄弟们。
六人起床梳洗后,穿上了新作的黑花缎圆领袍,束好丝质腰带,踏上粉底黛面的官靴。
因为殿试后会举行‘释褐’仪式,发放全套进士服装。
故而为了节约起见,会试后便没有再发贡士服。中式的举子仍穿着原先的服色上殿。
不过礼部会提供应试的笔墨镇纸等物,举子们只消空手赴考即可,无需再携带考篮入场了。
待六人来到堂上,又像往常一般,拜过了孔子、太祖和师父,赵昊便为他们戴上了簇新的儒巾。
不过殿试并不会回落第,因此也没就讨那个口彩。
三月里的北京夜里还是挺凉的,赵昊又让人给他们加了披风,然后众人簇拥着六位举人来到大门外。
一溜小轿早就候在那里,还有打着火把、提着灯笼的蔡家巷汉子头前开路。
只见那灯笼上写着‘奉旨殿试’,足足六盏之多。这是昨日从礼部领回来的。
到了殿试环节,赵昊已经不是很着紧了。反正又不会落第。
何况弟子们的底子本来就好,又经过自己强力辅导,名次应该不会差吧?
至于老爹,反正也不指着他了,爱考第几考第几吧……
于是赵昊只送到胡同口,就转回家补觉去了。
春天可是长身体的时候啊,要保证充足睡眠。
~~
轿夫们抬着六顶小轿到了东江米巷,六名贡士便下了轿子,一人打一盏灯笼,步行往西走去。
待到了大明门前,依然是满天星斗,但‘奉旨殿试’的灯笼,已经汇集了一两百盏。
虽然昨日培训时,那位郎中反复强调过,要在宫门外保持安静。
但兴奋的中式举子们,还是忍不住互相寒暄,彼此打趣。
一不留神就压不住嗓门,喧哗声不绝于耳。
不同于以往残酷的淘汰,今日殿试毕竟只是排名了。举子们在紧张之外,多的更是兴奋之情。
能不激动吗?漫长的举业之路,今日终于走到终点,只消在此完成鲤鱼跳龙门的一跃,便可光宗耀祖、流芳后世了!
赵守正和几个徒孙一来到,马上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阳阳们自然不用说了,那日看榜时演那出活剧,生生搅了大伙儿的兴致。
同年们都像看活宝似的盯着他们五个。
好在五人都是莫得感情的未来科学家,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神情,依然谈笑自若,毫不介怀。
赵守正可比徒孙们受欢迎多了!及时雨送二爷的大名早已传遍京城!
进京以来他慷慨解囊,资助同年无数,还为滞留京城的流民出钱出力。
在京的举子们都传说,是赵守正精诚所至,才感动了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以皇家的名义开粥厂赈济。
赵二爷更是在粥场忙前忙后,一个人操持起那么一大摊子。
十几万灾民吃粥井井有条,几乎没有发生过争抢,去年冬那么冷的天,居然没在粥厂冻死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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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顺天府、宛平县的官员,都高呼不可思议!
同年们却知道,老大哥为此付出了多重的代价……他整天泡在粥场中,以至于耽误了学业,在会试中险些就名落孙山。
老大哥可是在地狱难度的应天乡试中,考取第七名亚元的高才啊!
当今世态炎凉,如此古道热肠、一心为人的义士君子,怕是比三只眼的蛤蟆还要罕见了吧?
赵守正在举子们心目中的形象有多伟岸,威望有多高,也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谁不想和‘送’二爷做朋友呢?
看到赵守正过来,众举子呼啦一下围上来,兄长长、兄长短的问起好来。
赵守正笑眯眯的向众人拱手还礼,与他们愉快的寒暄起来,并为上月看榜时的失态道歉。
“那天以为肯定不中,故而借酒浇愁喝多了。”
“哈哈哈!”同年们大笑起来,纷纷恭维道:
“老大哥乃侍郎公子,稔熟政务,殿试是你的强项,这次定能考个三鼎甲,一雪前耻!”
“唉,别瞎说……”赵守正忙摆手连连道:“我要是进了三鼎甲,谁服气啊?”
“换了别人我们不服,”众同年却齐声笑道:“但兄长的话,我们都服!”
“对,服!”更多的人附和笑道:“连顺天府的吴少府,都称赞兄长未来必是能员干吏,中个三鼎甲,实至名归!”
“哈哈哈,说得好像我能考上似的。”赵守正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哈哈哈……”众人也跟着大笑。是啊,说这个有什么用?殿试不就是走个过场吗……
正此时,忽听城门楼上一声钟响,大明门缓缓敞开。
昨日留宿宫中,值守考场的礼部左侍郎掌翰林院事赵贞吉,缓缓走出了大明门。
赵夫子不必说话,只用威严的目光一扫,四百零三名中式举子便全都噤若寒蝉,赶紧按照会试的名次排成两行。
然后在赵贞吉的带领下,目不斜视的通过了千步廊,来到承天门下,接受金吾卫的搜身。
好在这次不是为了搜查怀挟小抄,而是检查,他们有没有携带凶器入宫。
所以也不用脱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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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殿试
待到金吾卫把四百零三位中式举人搜了个遍,卯时的钟声响起,承天门也缓缓敞开了。
两队身穿金甲的大汉……将军,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出皇宫,于宫门两侧整齐列队。
赵贞吉便带着没见过世面的举子们,步入了大明朝的权力中枢,平民百姓终其一生也无法踏足的地方——紫禁城。
三月份的夜明显短了不少,当贡士们沿着笔直的御道穿过端门,来到皇宫正门午门前时,天光已经亮起来。
那座巍峨的五凤楼宛如三峦环抱、五峰突起,高近七丈,气势恢宏,雄伟迫人,一下子就把举子们全都镇住了。
赵贞吉出声提醒他们,按照会试的名次排两队。单数从最东侧的左掖门进去,双数走最西侧的右掖门,千万不要走中间的三个门洞。尤其是中间的正门,走错了是要杀头的……
因为那是皇帝出入专用的,皇后也只有大婚那天才能走一次。
“哦对了。”赵贞吉见考生们有点懵,便激励他们道:“再有且只有——等殿试结束,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出宫时,也可以从此门离开!”
此言一出,果然效果绝佳。
贡士们一下都两眼放光,垂涎起那天下仅数人可享的殊荣来。
‘兄长就从是那里走出的……’王鼎爵的心更是突突直跳,望着那道正门暗暗攥紧了拳头。‘我绝对不能输给他!’
给天才哥哥当弟弟,不要强就更没法过了。
~~
众举子穿午门,过外金水桥,便来到了皇极门前。
此时天光大亮,旭日东升,但皇极门依然紧闭,没有丝毫要打开的迹象。
举子们便跟着赵贞吉,老老实实立在皇极门外等候。
辰时一到,皇极门内传来悠扬的鼓乐之声。
朱漆金钉的大门终于缓缓敞开,大明朝的最高殿堂皇极殿,在朝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让人不敢逼视。
以徐阁老、成国公为首的数十名殿试执事官员,此时已立于殿下丹陛上,静候他们的到来了。
看到那几乎一水的绯袍高官,举子们紧张的心跳加速。头也不敢抬,腿也不敢迈,都不知是怎么跟着赵侍郎上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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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浑噩噩的参拜过大佬们,他们便在赵贞吉的指示下,列队立于他们之后,静候皇帝的驾临。
好在也没久等,辰时一刻,金殿下中和韶乐大作。
隆庆皇帝在他的专属背景音乐中,穿着规格仅次于冕服的皮弁服,闪亮登场了!
皇帝在金台帷幄升座后,所有人都跪拜于地,山呼万岁,行五拜三叩大礼。
随后,司礼监掌印滕祥,亲自宣读圣旨曰:
“隆庆二年三月初十日,礼部尚书高仪等官于皇极门奏曰:为科举事,会试天下举人,取中四百零三名。本年三月十五日殿试,合请读卷官及执事等官,建极殿大学士徐阶等四十五员。其进士出身等第,恭依太祖高皇帝钦定资格,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从六品,第二名、第三名正七品,赐进士及第;第二甲从七品,赐进士出身;第三甲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奉圣旨是。钦此。”
徐阶便带着一众官员并应试举子一同跪地领旨。
然后滕祥又宣布了读卷官、提调官、受卷官、弥封官、掌卷官、巡绰官、印卷官、供给官等五十九名官员的姓名。
接着,担任殿试提调官的礼部尚书高仪,便指挥着举子们再度向皇帝谢恩后。依然按照排好的次序,单号往左廊庑就坐,双号往右廊庑就坐。
待到四百零三名举子全都跪坐在蒲团上,掌卷官便开始发放策题和答案纸。
~~
拿到考题后,举子就可以开始答卷了。
金学曾他们的名次靠前,是最早一批拿到策题的,便迫不及待看那题目:
‘制曰:朕惟君天下者,兴化致理,政固多端。然务本重农,治兵修备,乃其大者……四方浮惰者众,未尽归农也。何以使人皆力本而不失业欤?丑虏匪茹,警报岁闻,何以创之,使不敢复窥欤?……尔诸士习于当时之务久矣,其仰绎我皇祖垂训贻谋之意,有可以便民益国者,明以告,朕将釆而行之焉。’
阳阳们一个个简直要蹦起来了。
‘我的天哪,师父简直神了!’
两个问题全在师父预测的三道之中!
而且哪怕是皇帝没问的第三道,也与这两个问题息息相关,是他们的共解好不好?
即是说,这半个月一点功夫没白费,全都用在刀刃上了!
‘师父我爱你,我崇拜你,我要给你洗两辈子犊鼻裈!’
‘师父一定用了科学的预测,我要好好研究数学,将来替师父做预测!’
‘对不起了大哥,我的偶像换人了。我也要像师父一样!绝对的!’
‘等我将来当了宰相,一定要让科举考科学!’
‘天啊,我还想算计师傅,真是个不知死的金拱门啊……’
师兄弟们发泄完了激动的情绪,就只剩最后一个念头了——师父都帮我到这一步了,要是不捧个状元回来,那就太对不起他了!
然后他们便抛掉杂念,全神贯注的将各自那三篇策论拆分开,然后糅合成一个完美的整体!
这边弟子们都开始构思了,那边赵守正才刚拿到卷子。
没办法,谁让他是最后一名呢?进场时排在最后,就坐时也坐在最后……都他娘的出了左廊庑,头顶青天,脚踏地砖了。
这要是忽然下雨,连考都不用考了。
等赵二爷拿到卷子一看,不由也乐了。心说这回祖宗虽然没显灵,可小祖宗显灵了。
得,那就开整吧。
赵二爷这阵子都捞着没喝酒,脑袋又清醒了不少。加之这策论要比八股文灵活太多,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下笔生花。
到中午时,一片洋洋洒洒三千六百字的策论便草拟完毕,然后仔细检查一遍无误后,就着手在答题纸上誊抄起来。
那题纸用七层宣纸裱成,极为考究厚实。上有红线直格,每行只准写二十四个字,要求每字皆须用‘馆阁体’书写工整。
仅这一手漂亮的馆阁体,没有十年以上的苦功夫,是绝对练不出来。赵二爷就练了将近二十年。
等他抄完了搁下笔,太阳还在西天上老高呢。
长舒口气的赵二爷,这才感到饥肠辘辘,肚子也雷鸣般响起来。
但他谨记着昨日听到的规矩,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弹,唯恐抬头张望会被考官当成剽窃。
他便咬牙硬捱到黄昏,提调官敲钟命举子停笔,这才敢抬起头来。
一看登时傻眼了。
原来金殿上皇帝早不在了,徐阁老那些读卷大臣也走了不知多久。
就连东西两庑下,也已经空了大半的坐席……
居然可以提前交卷?
‘这,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快要饿昏过去的赵二爷,险些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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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四鳃鲈鱼占松江(盟主加更)
赵守正赶紧晃晃悠悠站起来,又排了好一阵子的队,这才轮到他交卷。
收卷的地点是在皇极殿的右配殿文昭阁中。
四名受卷官,翰林侍读张四维、修撰申时行,以及两名给事中郑大经、张齐。一如会试时那般,在监视官的注视下,对考生的卷子进行初检,然后发给关防照票,每五十份试卷封为一号,装入箱中。
待到收卷完毕,便送到设在对面武成阁的弥封所。
武成阁中,太常卿徐璠已经将二十几份该记的策论首句,全都记在心里。
他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记这点东西完全不在话下。
赵守正这一份,是他需要记下的最后一份了。拿到手中瞥一眼开头那句:
‘臣对:臣闻人君一天也,天有覆育之恩,而不能自理天下,故所寄其责者,付之人君。故当操太阿于掌上,鼓大冶于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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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这套……’看得徐璠嘴角直抽抽,心说这科学改叫‘屁精学’还差不多。
那五个赵氏弟子是这样,赵昊他爹也是这样。
有必要这样谄媚侍君,拍皇帝马屁吗?
难道做一个不阿侍君王的耿介臣子,它就不香吗?
遂更加坚定了小阁老,一定要将赵氏六人,全都扫落三甲的念头。
‘嗯,回头授官,把他们发去儋州一个、贵州一个、云南一个、广西一个、陕西一个、辽东一个,让他们死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
此时文华殿东配殿中灯火通明,十二位读卷官正在谈天说地,好不惬意。
明日才是他们阅卷的时候,今天诸位平日里忙忙碌碌的大人,也算是浮生偷得半日闲了。
徐阁老盘腿坐在炕桌里头。
张相公和吏部尚书杨博打横坐在炕桌两边,左都御史王廷歪着身子坐在下首。
其余几位尚书便站在炕下,陪着四位大佬凑趣说话。
至于最后两位读卷官,大理寺左少卿李邦珍,翰林院侍读学士诸大绶……两位未来大佬,就只好肩负起给现任大佬们端茶倒水的任务了。
这会儿,徐阁老说起道:“老夫前日偶得个上联,一直没有想到合适的下联。”
“元辅快讲讲,我们一群臭皮匠,总能顶三个诸葛亮嘛。”花白胡须的杨天官,嗓门能掀翻屋顶。
众人纷纷催促下,徐阶方缓缓道:“泾渭同流,清斯濯缨,浊斯濯足。”
杨博闻言便笑道:“这个下联不好对,得从经书里找答案。”
因为它典出《孟子》,‘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略一寻思,除了张居正,谁也没有头绪。
但张相公如今人设高冷,自然知道了也不会说的。
王总宪便指着那诸大绶道:“我看状元公方才一笑,定然已是有了。”
“快讲。”大佬们便催促起这位嘉靖三十五年的状元来。
诸大绶推脱不过,只好捧着茶壶笑道:“下官也是刚想到的,‘炎寒异态,夏则饮水,冬则饮汤。’”
“好,好!”杨博一直微闭着眼,闻言一拍大腿道:“也是典出《孟子》。”
《孟子·告子》有‘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诸大绶用孟子对孟子,对仗工整,堪称绝对了。
诸位大佬也纷纷称赞,诸状元宝刀不老,不知今科的状元,有没有他这样的本事?
“长江后浪推前浪,当然是一代更比一代强了。”‘诸前浪’便厚道的笑道。
这时,正好御膳房的总管太监孟冲,带着一群小内侍,进来送晚膳。
听到他们的对话便凑趣笑道:“咱家也有个上联,请教诸位大人。”
“哦,老孟也会出对子?”
有道是得罪谁别得罪厨子,这些常在宫里用膳的大佬们,自然对孟冲很是和气。
便见孟总管打开热气腾腾的食盒,双手端出一盘红烧鲈鱼,搁在徐阁老面前,呵呵笑道:
“鲈鱼四鳃,独占松江一府。”
殿中原本热烈的气氛,登时就为之一窒。
大佬们心说,这死太监怕是在影射,徐家子孙在松江称王称霸啊……
孟太监却还毫无所觉的憨笑道:
“这是江南才刚送来的头茬贡鱼,知道元辅嫌鲥鱼刺多,特意换成了松江特产的四鳃鲈鱼。”
说着双手奉上筷子道:“这可是御膳房最大的一条,您老尝尝还合口味吗?”
“有劳了。”徐阁老自然不会七情上面,但接过筷子却没动,显然还是生气了。
这时,来送餐的太监,将各式各样精致的晚膳,摆在堂中几张桌上。
幸好阁臣不与部臣同桌吃饭,大佬们便借洗手准备吃饭的时机,逃离了这让人尴尬的地方。
张居正却跑不掉,他接过小宦官奉上的湿手巾,一边擦手,一边淡淡道:
“我有个下联说给孟公公听听。”
“快说快说。”孟冲便憨态可掬的笑道。
“螃蟹八足横行天下九州!”便听张居正沉声说道:“孟公公听着还满意吗?”
“扑哧……”诸位大佬忍不住吃吃直笑。心说张相公还真是护师心切的冷面笑匠啊……
因为太监都喜欢吃螃蟹,据说它可以治撒尿分叉。武宗时大太监刘瑾同样有此爱好,而且他和同党到处横行无忌,可不就跟一群螃蟹似的吗?
便有人写打油诗讽刺曰‘常将冷眼观螃蟹、看尔横行到几时?’
后来刘瑾果然被凌迟处死,人们便把太监出宫比喻为‘螃蟹横行’。
“霸气,霸气。”孟冲被怼了个没趣,只好讪讪笑着告退出去。
~~
待到孟冲出去,徐阁老脸上便有了笑容。
他用筷子指指张居正,温声道:“叔大,你还是年轻那样,嘴上不饶人。”
“他自取其辱罢了。”张居正扯出一抹酷酷的微笑,便要将那盘四鳃鲈鱼撤下道:“这条鱼不要了。”
“哎。”徐阶摆摆手,拦下他道:“鲈鱼何辜?”
说着便下筷子,津津有味吃起来道:“我松江的四鳃鲈鱼每一条都弥足珍贵,浪费不得。”
他原本是吃不下的,但乖徒儿替师父出了气,徐阁老自然又可以展现他的宰相度量了。
见师相终究还是吃起那道菜来,张居正暗松了口气,也开始享用自己最爱的头茬鲥鱼了。
心中却未免刻薄暗骂道,阉猪一样的蠢货,却还要自作聪明!
他原本想置身事外,所以没过问皇帝要怎么玩。
但刚才见孟冲朝自己挤了下眼,他就知道这蠢猪是给徐阁老送加料美食来了。
蠢猪身负重任,却多嘴多舌的抖了个机灵,气得老人家不肯动筷子。眼见要玩砸了,只好向他求助……
张居正自然火冒三丈,这屋里都是什么人?都是成了精的神仙!让他们看出端倪来,不谷解释都没法解释!
但考虑到要是不帮忙,这蠢货肯定还会继续他的蠢行。
张居正这才略显恶毒的怼了孟冲一句,帮他救了个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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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关键时刻,怎么腹泻? (盟主加更)
明日还要早起阅卷,大佬们用过晚膳,又陪元辅闲扯一会儿。
二更鼓响时便纷纷告退,到临时的住处睡下去了。
文渊阁就在文华殿后,徐阁老自然回了自己的直庐歇息。
徐璠也正好一时回来,扶着父亲走进正屋,一边闲聊,一边将记下的那二十来句话,抄录在两张纸上。
他先将那张字多的递给徐阶,低声道:“这些是请父亲酌情抬举的。”
“嗯。”徐阶微蹙着眉,点了点头。
徐璠一看,心说父亲是不习惯这种勾当。
但徐阶已经点头,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便又将另一张,只写了六句话的纸片递给父亲,恶狠狠道:
“这六个,名次越低越好,尤其是那个‘人君一天也’,最好让他连入孙山,成为笑柄!”
见父亲将那纸片紧紧攥在手中,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小阁老大喜之余,也未免暗暗吃惊,没想到父亲对科学的成见这么大,都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
“父亲放心,这才是第一步,等我知会下老杨,把这帮人全都发配到犄角旮旯去,看天下人谁还敢学科学?”小阁老赶紧给阁老宽心。
“呃……”却见父亲眉头皱的更紧了,面现痛苦之色。
“怎么,儿子这话有什么不妥吗?”徐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我要出恭……”
却见徐阁老弯下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紧紧抓着儿子的胳膊。
~~
乾清宫东暖阁,两位娇美可人的嫔妃已经侍寝完毕,由太监送走。
然后,又到了小蜜蜂……哦不,隆庆皇帝陛下,选择睡哪张床的时候了。
今晚破例当值的孟冲,捧着个签筒,对一脸祥和无争、圣贤一般的隆庆皇帝道:
“万岁,还是抽签决定吧。”
大太监们万没料到,自己的皇帝居然是个选择困难症患者。
每天天不黑,就要为哪位娘娘侍寝犹豫半晌,挑花了眼只好让一起来。
等侍寝完了准备就寝时,他又要为选二十七张龙床中的哪一张,再度左右为难……有时候等他定下来,人也清醒了,只能瞪眼熬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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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便想了这个办法,让老天爷帮皇帝决定,咱今晚睡哪张床。
听了孟冲的话,隆庆微微点头,让他替自己抽。
孟冲晃晃签筒,抽出根竹签一看,上头写着‘醉花阴’,便笑道:“天桥上呢。”
这也是近几个月的改进,皇帝嫌什么‘天桥上左一’、‘天桥下右二’的太难听,便给二十七间房都定了些‘醉花阴’、‘虞美人’、‘点绛唇’、‘相见欢’、‘蝶恋花’之类的词牌名……大有将寝宫改造为会所的架势。
“待会儿,朕现在一动都不想动。”
隆庆微微摇头,还没有从婴儿状态中出来。却等不及问孟冲道:
“你没露马脚吧?”
“万岁放心,老奴这把年纪,办事稳如泰山。”
孟冲厚颜无耻自吹道。
他当然不会说,因为自己多嘴了一句,险些气得徐阁老不吃了,还得张相公出来补锅……
“吃了?”
“吃了。”
“不会吃出事儿吧?不会被发现吧?”
“不会的,就是鱼不新鲜了而已,又没投毒药进去。拉一天、躺一天就没事儿了,落不下病的……”
“他吃不出来不新鲜?”隆庆奇怪问道。
“一是老奴用的红烧,葱姜料酒给足。”孟冲便得意表功道:“二是徐阁老快七十的人了,舌头早不灵了。”
“成,只要有效果,就算你立一功。”隆庆点点头,感觉自己摆脱了想出家的念头,便坐起身来。“当然,得没有后遗症。”
“哎,能给万岁分忧,老奴就心满意足了,赏赐什么的不重要。”
孟冲赶紧给皇帝穿上趿鞋,又用肩膀给他当扶手,搀着隆庆起来,慢慢往楼梯上走去。
“哎,玩得疯了点,腿打飘。”隆庆叹了口气。
“陛下风华正茂,睡一觉,便又龙精虎猛!”孟冲赶忙奉承道。
“你还挺懂的。”隆庆皇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上楼去了。
~~
翌日,读卷官们早早在文华殿门口,等候元辅驾到。
谁知左等右等,举子们的卷子都送过来,徐阶却还是没出现。
众大人不禁交头接耳,觉得这跟徐阁老严谨的作风不符啊。
便都看向张居正。
杨博道:“太岳,你去瞧瞧元辅怎么了。”
张居正点点头,刚要往后头文渊阁走去,却见徐璠顶着对黑眼圈过来了。
“小阁老,元辅为何迟迟未至?”张居正便明知故问道。
“哎,别提了。可能是昨晚吃的鱼不新鲜,家父上吐下泻了一宿,请太医看过服了药才好些。”
徐璠面无表情道:“他老人家实在爬不起床,让我来转告诸位,请你们先行阅卷,待他好些就过来。”
“哎,让元辅好生歇着就是。”杨博便笑道:“横竖就是走个过场,他老人家没必要强撑。”
他是老资格、又是礼绝百僚的吏部尚书,自然有资格说这种大实话。
“还是要的,朝廷的抡才大典嘛,呵呵……”徐璠干笑两声,他是急的满嘴燎泡没法开口,便朝张居正递个眼色,这才朝众人拱拱手,离开了。
张居正心里那个腻味啊,心说怎么都跟不谷抛媚眼,因为我长得帅吗?
不过现在也不可能去理会他,张相公便威严的看看众人道:“诸位,我们便开始阅卷吧。”
“好,请。”众人便请张相公和老杨先行,进去文华殿中。
担任监临官的成国公早就等在里头。
见读卷官各就各位,他便撕开卷箱的封条,打开锁头,将试卷先取出一捆打开,递给张居正。
张居正便传给杨博,杨博传给王廷,这样一个个传下去……
一捆试卷是四十份,因此传到最后,只有张相公手里没有。
不过张相公是负总责的,无需亲自批阅。
读卷官们便开始一份份的翻阅起试卷来,他们要先从中找出两份最中意的,推荐给张居正。
张相公会从中挑出十几份上佳的试卷,收在匣中明天呈给皇帝,请他来为前十排名。
剩下的卷子,其实就不重要了。
大佬们便互相传阅,粗略看看,凭感觉给个评语。等到皇上定下前十名之后,就拆开试卷的糊名,比照着会试的名次,大差不差填上去。
因为一来殿试阅卷时间太短;二来说实话,真正体现举子水平的,还是会试排名……毕竟那是经过二十位考官反复批阅、层层评选出来的。当然比他们瞎看瞎批的更准确了。
所以干嘛还要白费功夫?意思意思得了……
嗯,大佬们做事,就是这样的随性。
正当大佬们放飞自我之时,忽听文华殿外响起宦官那标志性的尖嗓子:
“陛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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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这是一场战争
“陛下驾到!”
本来坐在椅子上打盹的成国公,闻声马上蹦起来,容光焕发的冲出去接驾了。
张居正和杨博也赶紧跟上去。
“陛下记错日子了?”
王廷和毛恺二位徐党大佬对视一眼,都觉着这事儿有些巧了。怎么徐阁老前脚躺下,陛下就后脚赶来了?
两位老人家也顾不上多想,赶紧跟着出去恭迎。
便见隆庆皇帝一身朱红的燕服,头戴乌纱翼善冠,在滕祥和冯保的搀扶下,满面春风的下了御辇。
“诸位爱卿平身吧。”隆庆笑吟吟的虚扶一把成国公,朱希忠便腿脚灵便的站起来,躬身替陈洪扶住了皇帝。
“老臣与诸位大人自当竭诚办差,怎敢扰烦圣驾?”
“哎,老公爷。怎么说,这也是朕的头一次大比嘛。”隆庆皇帝便笑道:“朕这个主考官也不好上来就当甩手掌柜。”
说着,他便装模作样的左右看看。
“咦,元辅呢?”
“回陛下。”张相公顺一顺丝滑的长须,酷酷的答道:“元辅偶感不适,今日卧床休息,已经让人来知会过了。”
“是吗,不要紧吧?”隆庆皇帝便一脸着紧道。
“应该不打紧,说是躺一会儿缓缓,能下床了就过来。”张居正利用介绍病情的机会,向皇帝进行暗示。
隆庆果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对滕祥道:“你替朕带太医去探视元辅,就说是朕的旨意,请元辅好生卧床休息两天。这里一切有朕,让他不必担心。”
顿顿又道:“还有徐璠,让他也把手头的差事都放下,这两天好好照顾老父亲。”
“是。”滕公公应一声,颠颠儿去传旨了。
“好了诸位,元辅不在,我们要加倍努力了。”皇帝便拍了拍手,当先走进了文华殿。
“陛下真是龙马精神啊!”成国公马上奉上了今日份的马屁。“这届举子太有福气了。”
“哦,哈哈,分内的事情罢了。”隆庆皇帝心情大好,活动着膀子,摆出大干一场的架势。
众位大佬面面相觑,都看向张相公,实指望这位徐党二号人物拿个主意。
谁知张居正只摊了摊手,便跟着进殿去了。
“摊手什么意思?”
王廷看看毛恺,毛恺看看雷礼,雷礼看看马森。这四位部堂都是徐阁老提拔上来的亲信,号称徐党四大金刚,见副首领不给指示,此刻全都有些发懵。
“就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的意思呗。”杨博却颇有些幸灾乐祸,拍了拍王总宪的肩膀,也跟着进去了。
~~
金殿中,皇帝升座。
十一位读卷官都有些蒙圈,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们熟悉的套路是,先把绝大部分名次定好,然后留下十几份用于读卷的……而且这十几份卷子中,一定包含会试成绩前十名的。
弥封官在弥封完毕、分装试卷时,会刻意将会试前十名的卷子,置于每一束的最后一张。所以考官们不用看名字,也能将其找出来。
好比会元卷,一定置于‘癸’字束的最后一张;第十名则是‘甲’字束的最后一张……
读卷官们将这十位找出来,再搭配几个幸运儿放在一边。
待到明日辰时皇帝驾临文华殿,由读卷官御前诵读,把前十名定下就完事儿。
现在皇帝提前一天来到了,这该怎么个流程呢?
隆庆皇帝却有点小开心,以往都是他被这群大佬耍的团团转,这次终于也耍了他们一次。
还是张居正有决策力,马上吩咐诸大绶开始给皇帝读卷。
诸大绶便赶紧拿起会试第四名的卷子试试火力,在御前抑扬顿挫诵读起来。
隆庆皇帝耐着性子听完这份足足三千言的策论,看看殿角的漏壶,已经过去快两刻钟了。
他心说怪不得读卷官只给准备十二份呢,听完就天黑了,再多也没用。
“不知陛下圣意如何?”张居正便请示道。
看着张师傅那酷酷的眼神,隆庆皇帝恍惚间回到了,那日的君臣谈心。
~~
那日乾清宫东暖阁中,隆庆皇帝拉着张师傅的手哭诉道:
“朕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挑错,还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一窝一起上。”
“每次朝会,朕但凡发表看法,必然有人跳出来,说我的想法不成熟、不周全。紧接着又有一群人纷纷附和,引经据典的论证朕的想法有多幼稚,会引发何等不堪设想的后果。”
便听隆庆皇帝委委屈屈、絮絮叨叨道:
“朕也是皇帝,也要面子,每次一张嘴,都搞得灰头土脸,颜面丢尽。你说这么几次下来,谁还愿意再开口?”
“朕心说好吧,那我闭嘴,你们说成了吧?谁知没一个月下来,他们又传我智力有问题?说得朕跟个白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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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气不过,想要惩罚几个言官出出气,却全都被徐阁老拦住了。张师傅,你说换成是你,能愿意上朝吗?”
“所以朕就索性躲在宫里,眼不见为净了……”
张居正面沉似水的听着,心说换成是我,早就像你爹那样,打他们个生活不能自理了。
他旁观者清,自然明白文官们玩的,还是对新君那套下马威。
先帝嘉靖皇帝刚继位时,可比隆庆皇帝遭遇惨多了。
因为嘉靖是藩王入继大统。因此登基不久,以首辅杨廷和为首的文官集团,便要求皇帝依照汉宋继嗣旧例改换父母,认成化皇帝和张太后为爹妈。嘉靖执意不肯,于是双方就谁是嘉靖的爹,以及嘉靖生父是否可以加帝号问题,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激战。
斗争最高潮时,小阁老杨慎率领两百四十名朝官,在左顺门跪哭谏争。
杨大才子还振臂高呼出一句名言: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又对众人威胁道:‘今有不力争者,必共击之!’
结果引发了震惊天下的哭门事件。
嘉靖让司礼太监们出宫苦劝无果,只好命锦衣卫杀鸡儆猴,捉拿其中八人下狱。
结果杨慎与众臣撼门大哭,哭声透过三大殿,直接传到了乾清宫。
嘉靖皇帝怒不可遏,直接派出五百大汉……将军,将四品以下官员统统廷杖,事后又把杨慎等为首者发配充军,才渐渐压下了文官的气焰。
但张居正不能劝隆庆皇帝说,你打就完了。
他深知国有仁恕之君实乃官民之福。皇帝一旦放出心中的魔鬼,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张居正便建议隆庆皇帝道:
“这批言官太刺头,那就换一批愿意听陛下说话的吧。”
~~
“不行,一是这个文章不行,低低的取了吧。”
在张师傅鼓励的目光中,隆庆皇帝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他登极以来最像皇帝的一番话:
“二是这样读卷太慢了,拿来给朕亲自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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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量子速读帝
见皇帝要亲自阅卷,四大金刚下意识就想谏止,却听天官杨博拱手笑道:
“陛下终于勤勉起来了,可喜可贺……”
别忘了,去年这时候的阁潮,就是以弹劾他为开端的,天官大人可没比高拱少挨言官骂……
杨博已经到了可以倚老卖老的段位,才不管这里头有什么道道呢。
能给徐阁老拆台的事儿,绝对不会客气。
四大金刚又看看张居正,见张相公同样束手无策,只好也都乖乖闭嘴。
毕竟皇帝才是殿试的大主考。
他们这些读卷官,甚至连考官都算不上,只是帮皇帝读卷子的工具人而已。
~~
于是冯保便捧着一摞卷子,跪在皇帝面前。张居正则坐在另一边,皇帝看完一张,便将皇帝的意见记在卷子上。
十位读卷官也不好继续阅卷,只好杵在堂下等着。
他们起先还不太慌,因为明天就要填皇榜了。
皇帝这样一份一份的看,到天黑又能看几份?到最后时间不够,还不是等他们帮忙?
可没想到的是,隆庆皇帝阅卷速度居然奇快。一篇三四千字的策论,也就是十息左右便能看完……比后世批高考作文还快。
“这篇好,高高取了。”
“这篇不好,低低取了”
“这个说得好,说得好哇,至少前十……”
听皇帝不断给出各种评价,一个时辰看了得有小一百份儿。
读卷官们彻底傻了眼了,忍不住窃窃私语道:
“这他妈能看出什么吗?”
“谁知道呢,比书法吗?”
“哎,这届考生遭殃了。”
“谁去跟元辅说一声啊。”
“说有什么用?陛下让滕祥去看住他了……”
到这会儿,再品不出这里头的味道来,那也混不到部堂位子上。
~~
隆庆皇帝就像个得到第一件玩具的穷孩子,对着那四百份卷子玩的不亦乐乎,就连冯保提醒他该用膳了都置若罔闻。
“陛下宵衣旰食,臣等佩服佩服!”成国公奉上马屁。
结果不到申时,隆庆就把四百零三份卷子扫了一遍,看着那些卷子上朱红色的‘好、高高取了’,‘不好,低低取了’,‘极好,前十’的字样,皇帝才心满意足的起身伸个懒腰道:
“朕的速度如何?”
“简直迅若闪电!快得臣等都睁不开眼啊。”成国公马上无情吹捧道:“天子就是天子,不是我们这些凡胎肉眼可以想象。”
“哈哈哈,朕也就是粗略的过一下,还得劳诸位细看。”
隆庆皇帝这才想起谦虚为何物道:“耽误你们用膳了,诸位午饭后再继续吧。”
“臣等恭送陛下……”都快饿晕了的读卷官们如蒙大赦。
“对了,让御膳房给大伙儿多加几个菜,”隆庆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冯保道:
“南方的鱼就不要上了,这一路几千里,忒容易坏。”
张居正听了,差点没一头栽倒地上,不由心中大叫道——
陛下啊,你是不是整天跟一群太监混傻了?为臣连徐阁老什么病都没提,你怎么知道是鱼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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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几位部堂果然面露惊异之色,掩饰都掩饰不住……
这次连张相公也不敢补锅了,只能若无其事的送走了皇帝,然后转身对众阅卷官道:“先吃饭吧。”
午膳就在文华殿,一顿饭气氛十分沉闷。
所有人各怀心事,成国公和杨博两个老东西,还在那里没心没肺的讲着笑话。
却没人搭他们的茬。
众人望着一旁桌案上,那些尽数写了朱批的卷子,分明感受到了无情的嘲弄。
“张相公,你别光闷头吃饭,给拿个主意吧,或者请元辅拿个主意……”王廷终于忍不住催促起张居正来。
“朱批已经写在卷子上,还有什么好说的?”张居正搁下筷子,从袖中掏出丝帕擦净嘴,然后又小心擦试一下唇须。
“这次,就顺着陛下的意思来吧……”
众部堂也知道,朱批已下,就是徐阁老也无法改变了。他们这样说,其实只是为了撇清责任,回头好跟徐阁老交代而已。
‘下官让张相公请示元辅,可张相公说这次算了,徒之奈何啊?’
~~
下午阅卷开始后,张居正先按照朱批,将四百零三张卷子分成三份。
一份是写着‘不好’的,足足超过三百份,分发给众读卷官,让他们该怎么批怎么批。
然后他自己捧着皇帝批‘好’和‘极好’的,大概八九十份卷子,仔细阅看起来。
虽然张相公看文章一目十行,但终究无法跟神一般的皇帝相比,结果一直挑灯夜战到四更天,才将全部卷子看完。
张居正是个精力超级旺盛的男子,猛!此时他依然毫无睡意,对哈欠连连的读卷官们提议道:
“一会儿天就亮了,索性把名次排出来再一起睡吧。”
“好,听相公的。”阅卷官们已经完全被带乱了节奏,加之一宿没睡,头晕脑胀,基本上是任他摆布了。
张居正便拿出十五份自己选出的卷子,分发给众人道:“诸位看看,把这些卷子呈给陛下如何?”
众位大人知道,三鼎甲将在这里头产生。就是没进入一甲的试卷,也会在二甲排名极靠前的。
于是他们强打着精神,传阅起那些幸运儿的卷子来。
“唔,确实不错。”杨博常年带兵打仗,身体倍棒。虽然年纪最大,精神却不比张居正差。
老天官看了几份卷子后,拢着胡须笑道:“陛下果然是陛下,这么一划拉,着实选到几位大才呢。”
“哦?”众位大人闻言来了兴趣,纷纷凑过来看杨博赞不绝口的那几份。
果然都是旁征博引、文字老道的雄文。而且能看出作文者,对相关政务的了解,比一般官员还要稔熟。
更难能可贵的是思路开阔,言之有物,既没有不切实际的空谈,也没有拘于成法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样的文章实在是提神清脑,读卷官读着读着,感觉也不困了,也来了谈论兴致。
“说实话,看了一天试卷,都没读到这样有真知灼见的文章。”
诸大绶也是赞叹不已道:“十年前的下官,可没有这种超人的见识。”
“是啊,这几位对流民问题看得透啊,老夫都深受启发。”户部尚书马森拢须道:“回头一定要和他们当面聊聊。”
“不错,”兵部尚书霍冀更是一脸不可思议道:“他们对鞑子的了解太透彻了,本官感觉,他们的策略切实可行。”
“莫非陛下真有神功不成?那么快的时间,怎能如此准确的甄别出这些贤才来?”王廷难以置信的挠挠头,他看了一天,都没见过几份可与之匹敌的。
“那就这么定了吧。”张居正见他们都信服,便欲收卷道:“这些卷子再度呈送御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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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答得太好也是错
张居正准备将头十几名的卷子收起来。
“稍候。”却见兵部尚书毛恺,拿起一份试卷道:“余以为,此卷有些不妥。”
“何出此言?”张居正眉头微皱,他对自己的眼光十分有信心。自己觉得没问题,应该就不会有问题。
“此人别的观点都还算老成,只是关于流民问题,言论有些惊悚。诸位听我念一段……”毛恺便捧着那对策卷念道:
“……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衣食住行、兴国强兵,非一农可为之也。以臣愚见,工农商不当一概而论,当以‘农桑‘、‘致用’、‘通货’为本;以‘游业’、‘巧饰’、‘鬻奇’为末。”
“这观点很是新颖啊。”杨博闻言拢须笑道:“头一次有人提出来吧?”
“汉朝的《潜夫论》里,有类似的主张。”博闻强记的诸状元,便轻声提醒道:“不过国朝还没人提过这种观点。”
“嗯,时代不一样了。如今有三百六十行,再用管仲那套简单的四民划分,确实有些不合适了。”户部尚书马森笑道:“我看就冲这一点,也得给他个一甲。”
“要是仅止于此,本官也没意见。”却听毛恺苦笑道:“但此人提出这个观点,是为他解决流民的方案服务的。他说,煤是百姓取暖做饭的必需品,所以在煤矿开采也是本业,不该粗暴抑制。”
“譬如西山有煤矿无数,可以放开限制,由皇家牵头招募流民开采,这样几十万流民瞬间安居乐业。这些人感念陛下,非但不会成为京城的隐患,反而可以派军官定期训练。”
“一旦鞑虏进犯京畿,十几万训练有素的矿工拿起武器,立即组成一道坚固的长城,可保京城万无一失……”
“这是个一举三得的法子嘛。”杨博闻言抚掌大笑道:“既解决了流民生计,让他们成为矿工;又可以让京中百姓都用上煤;还可以在西北方向,为京城构筑一条防线,给官军集结赢得时间,妙哉妙哉。老夫看,给他个状元也不为过嘛!”
众人大人也纷纷点头。都表示能想出这种,既可以切实解决多个问题,还不用朝廷出钱的法子的,绝对是个天才。
“不知毛部堂,到底觉得这法子哪里不妥?”他们便问那苦着脸的毛恺道。
“不妥在它太可行了……”外头传来宫外鸡叫,毛恺幽幽说道:“陛下看了,八成是要才而行之的。到那时,诸位还会觉得好吗?”
“呃……”
“哦……”
众位部堂终于醒悟过来。
这法子可行性太强,而且不用劳烦各部和顺天府,宫里自己就能办了。
日后办不成还好说,办成了话,大伙儿将会面对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呢?
首先,皇帝通过插手煤矿,手里有钱了,就不用再被户部卡着脖子了;
再者,皇帝让御马监训练矿工,又可以大大扩充手中的军权……
土木堡之后,文官们花了一百多年的功夫,才渐渐驯服了京营禁军。这要是让皇帝手中,一下子多出好几万军队,怕是大伙儿又要睡不安生了。
还有……算了,光这两条就已经让人无法接受了。
于是众位大人马上改变看法道:
“还是毛部堂想得远,咱们光想着策论就是随便说说,却忘了还真有可能被采用这种事。”
“是啊,一旦采用,后果太严重了。一旦效仿开来,全国几百上千万的流民都不回家,谁来给咱们……的国家种地?老百姓都吃什么啊?”
“就是,肯定有那野心勃勃的豪强,趁机蓄养死士,训练他们横行乡里的。”
“这是取乱之道啊!”
七嘴八舌的评论一番后,众位大人异口同声道:“拿掉他!把他打入三甲!”
张居正眉头微微一皱,他其实很喜欢这份卷子,尤其是这个招募训练矿工的法子,简直让他拍案叫绝。
但他今日已经够出格了,实在不宜再跟众人唱反调了。
再说来日方长,不入一甲也是一种保护。
但也不能用三甲来羞辱人家。
想到这,张居正便道:“陛下朱批‘极好’,落入三甲太低了,放在二甲靠前些吧。”
“就依相公的。”
众读卷官其实只求别让皇帝看到这一份,并不在意到底是二甲还是三甲。
~~
十七日辰时,隆庆皇帝再度驾临文华殿。
已经熬了个通宵的读卷官们,全都提心吊胆,唯恐皇帝再想一出是一出,害大家再一宿不睡。
好在这次,隆庆没有再出幺蛾子,终于回到了原先的流程上。
他整个上午一言未发,默默听张居正朗读试卷。
张居正读完一份,冯保便接卷放至御案,再由杨博朗读下一份试卷,然后是王廷。
三份读完,众读卷官都忐忑的望向皇帝。
按原先的规矩,三卷读毕后,除非皇帝下令继续读卷,否则剩下的卷子便免读了。
见皇帝依然保持渊默,读卷官们松了口气,让冯保依次接卷,按顺序摆在御案上,
然后他们便退出文华殿,等候皇帝钦定前三名的顺序。
少顷,殿门打开。
读卷官们再度进去时,见那十分卷子已经撕去了糊名,但连顺序都没变。便知道皇帝对他们的排序十分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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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便见隆庆皇帝起身笑道:“众位卿家学识渊博、慧眼如炬,朕看名次就你们的意思来吧。”
“还是因为陛下圣明,短短几个时辰,就超过臣等十来个人,整整一天的功夫了。”杨博便恭维道。
“哦,哈哈,朕也没那么厉害……”隆庆毕竟是个诚实善良的好皇帝,闻言不禁老脸微红,心说,其实朕每张卷子都只看了前三句。
但凡有维护我的权威的,朕都给了‘极好’。
单纯拍马屁的,给了‘好’。
拍徐阁老马屁的,当然是‘不好’啦!
只是谁能想到,这届屁精居然还内外兼修,除了马屁拍的好,眼光韬略也强的一塌糊涂!
莫非这就是天意吗?
离开文华殿时,隆庆抬头看一眼瓦蓝的天空,忽然蹦出一句道:“宣前十名到乾清宫,朕在传胪前先见见他们。”
“这,陛下……”读卷官们心说,又来了……
不过这又不影响名次了,皇帝爱见就见吧。
“陛下可得抓紧时间,明日就是传胪了。”
于是他们便没再废话,送走了皇帝后,便赶紧进殿,将其余试卷也撕掉糊名。
大佬们先瞅一眼那份争议卷上的名字叫‘赵守正’,便忙活着继续填榜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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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前十(盟主加更)
春松胡同。
今日赵府西院人声鼎沸,宽敞的院子里摆开十几张八仙桌,桌上堆满了茶水点心、时鲜水果。
一两百参加过殿试的举子团团围坐,参加赵守正举办的诗会。
说是诗会,可明天就放榜了,大伙儿哪有心思寻章摘句,吟诗作对?不过是找个由头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纾解紧张躁动的情绪罢了。
其实去粉子胡同效果更好,但这时候大家都唯恐粘上晦气,所以还是来积善之家沾一沾福气的好。
这群读书人说来说去,话题自然离不开明日的传胪,和中进士以后的事情了。
“听说只有二甲前三十六名,才有可能被选为庶吉士?”一个叫王夫之的山东举子,有些摸不清状况的问道:“俺那天问礼部的人,咋说没这回事儿呢?”
“这是心照不宣的事体,叫人家咋和你说嘛?”一个叫王家屏的举子笑道:“反正名次再往后,指定进不了翰林院的小门门。”
“进不去就进不去。”一个叫张位的大龄江西举子,便满不在乎道:“一进去就是一二十年,像我这个年纪,怕是没等出头先出殡了。”
“哈哈哈!”举子们笑得前仰后合,没想到这位老哥还挺逗趣。
但像赵守正这样,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也都深以为然。
翰林院固然清贵,可一年一年的空熬资历确实太折磨人了。
再说三年就多三四十个新翰林,十年就能多一百。这一百个人里,能有十个登堂拜相就不错了。
大部分人还是得想办法外放,要不一辈子就蹉跎过去了。
这样想来,庶吉士好像也没那么香了……
~~
“问题是,你不当翰林,放到部里观政,也一样得蹉跎好些年。”便有那更老成的浙江赵志皋道。
“不是也有榜下即用去州县的吗?”一个叫徐显卿的苏州人便问道。
“榜下即用也白搭。”一个叫罗万化的绍兴举子摇头道:“到省里,还是会被留下见习、后补,得等到有知县、知州出缺才能轮上。”
“不错,我们省有见习七八年了,还整天让藩台、臬台当书吏使唤的候补知县呢。”一个叫朱赓的杭州人道。
“所以还是庶吉士好哇。熬上三年散馆后,只要想外放,直接‘带缺出京’,就省了这番折磨。”江西人刘伯燮悠然神往道:“吏部直接指定去哪,颁给委任状,到了就是一方县太爷!”
“听你们说来说去,结果还是庶吉士最香。”一个叫黄凤翔的考生的福建人便滑稽笑道:“可惜能选中的十不足一……”
“是啊……”
众举子谈兴正浓,忽听门外一声号炮。
吓得他们全都收声望去,便见府上的护卫快速跑进来,对坐在主桌上的赵公子禀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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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宫里来人了!”
“哦?”赵昊父子闻言起身,果然见一位穿着大红蟒衣,手捧黄册的公公,在一队锦衣卫的护送下,喘着粗气进来。
那公公像是在赶时间,看到满满一院子举子,不由面露惊喜道:“好哇,居然都在这儿。”
举子们不由心里打鼓,这么关键的时候,他们可不想惹上事儿。
然后便听那公公尖声道:“都跪下,有上谕。”
举子们赶忙呼呼啦啦跪了一地,赵昊也装模作样在人群里蹲下去。
反正袍子宽松,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他是跪是蹲来。
“宣十五日应试举子王周绍、王鼎爵、于慎行、华叔阳、金学曾、罗万化、黄凤翔、赵志皋、王家屏、田一俊,十人即可入宫见驾,不得有误,钦此。”
说完他便环视场中问道:“这里有几位啊?赶紧都站起来。”
五阳便纷纷起身,王家屏、赵志皋、罗万化、黄凤翔也赶紧站起来,依次通报了姓名。
“好家伙,九位都在,太好了太好了。”那公公登时喜出望外,笑着招呼他们道:“快快随咱家进宫去吧,陛下等着接见你们呢。”
王武阳几个看了看赵昊,见师父给他们一个赞许的目光,便赶紧与另外四人一道,跟着那公公走了。
待这些人一出去,‘轰’得一声,院子登时就炸开了锅。
“明天传胪,今天皇上召见,这指定就是今科的前十名了!”
举子们又是羡慕、又是可惜的大声嚷嚷起来道:
“肯定没错了,状元王武阳、榜眼王鼎爵、探花于慎行,传胪华叔阳!”
“二甲第二是金学曾,我的天哪,这不就是那五个活宝吗?!”
当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望向了坐在主桌上的少年。
“他们五位会试成绩怎样?”举子们小声互相打听道。
“最好的王鼎爵第五,然后金学曾第十,再就是二十名开外了……对了,探花郎当时六十六名呢。”
“我的天呢,全都提升了!”举子们不禁倒吸冷气。赵公子这辅导水平也太恐怖了吧?
一个两个名次提升是运气好,五个人一起提升,而且包揽了前五名,这可就纯属老师教得好了!
众举子心说这要不是五人挤在一科,还不得拿五个状元?
他们这才明白,原来那天阳阳们不是在耍宝啊。
不那样豁出脸去求,老师不出手啊……
众举子望向赵昊的眼神,登时无比炽热起来。
虽然他们不用再考了,可谁家没有成窝的兄弟子侄?将来还是得想方设法,拜到科学门下啊!
嗯,回去之后,让他们什么都别干,先把几何弄懂……
~~
感受到周遭的空气都炽热了几分,赵昊知道,自己这一年来的辛苦耕耘,今日终于开花结果了。
有了灵济宫那场的强力宣传,科学之名已经传遍士林。
如今再有本次殿试成绩加持,拜入我科学门者,从此源源不断矣!
果不其然。
呼啦一下,他就被举子们团团围上了,有向他道喜的,又问他要《几何初窥》的,还有问他收不收进士的?
赵二爷被挤到一旁,拢须含笑看着这一幕。
这是儿子应得的。
这时,有人凑到他身边,对赵二爷打趣笑道:
“老大哥不必沮丧,你的名次肯定比他们进步大……”
“哈哈哈哈!”举子们登时放声大笑起来。
那是当然了,四百零三名考生中,就数赵二爷进步空间最大。
“那是自然。”赵守正便得意洋洋的翘起胡子道:“谁让我有个好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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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谦虚使人进步
话分两头。
却说王武阳九人跟着那公公进了紫禁城,在乾清宫外又候了好长一会儿,才等到那会元田一俊姗姗来迟。
等等也好,至少让他们稍稍平复下心中的忐忑与激动。
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次,且不是靠猜的。而是来的路上,那位姓陈的公公,透露给他们的。
待会儿就要见驾,不透底岂不乱套?
虽然大内之中,不敢言语,但五阳还是频繁的用眼神交流,也不知道在商量个啥。
等那田一俊跟着另一名太监,满头大汗的赶到,已经是过午时分了。
管他们吃没吃饭,反正皇上已经用过了。
陈公公便进去通禀,不一会儿又出来,对跪在头一位的王武阳笑道:“进来吧,陛下有好消息对你讲。”
王武阳想谄媚的笑笑,却只觉面皮发紧,根本笑不出来。
他不禁暗暗自嘲,原来我也会紧张啊……
便板着脸点点头,跟那陈公公踏着厚厚的锦绣地毯,穿过重重帷幔。
也不知是如何转悠的,反正就推开隔扇,进了一处暖阁。
“万岁,中式举人王周绍前来觐见了。”
听着那陈公公禀报一声,王武阳赶紧噗通跪在地上,大声请安。
“草民晚生王周绍叩见天颜,吾皇万岁万万岁!”
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笑道:“朕的状元公拜错方向了。”
“皇上在那边呢。”陈公公也拍了拍王武阳的肩膀。
王武阳赶忙抬头一看,原来皇帝并没有冲门坐,而是端坐在南面明窗下的一张软榻上。
赶紧调转方向,重新磕头。
“抬起头来,让朕好生瞧瞧。”
“是。”王周绍便抬起头来,含羞任皇帝端详。
隆庆皇帝笑眯眯看着他,只见这状元郎生得浓眉大眼、成熟稳重,一看就是那种刚直不阿、赤胆忠心的类型。
皇帝煞费苦心放倒徐阁老,又亲自跑去文华殿阅卷,不就是为了挑出这种打手……哦不,忠君爱君之人来。好跟那些言官干架……哦不,维护朝纲体统吗?
端详了王武阳好一会儿,皇帝才满意的点点头,开口训话道:
“你是朕御极以来点的第一位状元,咱们君臣可谓缘分不浅。”
“臣惶恐。”王武阳没想到皇帝这么随和,那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臣谢主隆恩!”
“你过去一步步的科考,从乡试到会试,靠的都是真才实学。当然,给朕当状元,也是靠这个。但朕要告诉你的是,朕更看重的是你文章里的那股子‘忠’!”
王武阳心中暗叫,怪不得师父反复强调,开头一定要屁精呢!原来是隆庆皇帝好这口啊!
师父也太恐怖了吧?居然能猜到皇帝的心眼里去!
师父怎么能猜的这么准吗?难道科学的力量如此恐怖吗?!
大师兄心中瞬间闪过三层念头,每一层都加重了他对老师的敬爱……
~~
好在皇帝只当王武阳的面色变化,是因为见到自己激动的,不以为意的继续自顾自道:
“所谓天下至德,莫大乎‘忠’,忠于谁呢?无非就是天地君亲师。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所以做人也好为官也罢,只要把一个‘忠’字摆在首位,那就都没问题了……”
隆庆皇帝很少有机会,像这样对臣子进行说教,通常都是他乖乖听别人教育的。
这次可算逮到机会,便没有限度的长篇大论起来。
眼见足足半个时辰过去了,陈洪不得不小声提醒道:“万岁,外头还有九位候着呢……”
“哦……”隆庆这才想起,还能继续再来九次,这才准备放过可怜的王武阳道:“朕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吾皇的教诲,臣铭记心间,至死不忘!”王武阳娴熟的拍一记马屁,然后一脸决然道:
“为臣心中一直有个念头,犹豫着不知当讲不当讲。但是听了陛下的金玉良言后,为臣便发誓要做一个对陛下无所隐瞒的忠臣了!”
“哦,不妨说来听听?”隆庆端起茶盏,轻呷一口。
“为臣恳请陛下,将这个状元另授他人!”
‘噗……’隆庆皇帝一口茶水喷了他一脸。
“你要死啊你!”陈洪赶紧一边给皇帝擦拭胸口,一边厉声呵斥王武阳道:“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吗?这还有让的?!”
“你准备把状元让给谁啊?”隆庆皇帝也难以置信的问他。
“此事当由圣断,岂是草民可以置啄?”王武阳又乖巧的像陈洪同行了。
“那你为什么不当这个状元呢?”隆庆愈发费解道:“三年才一个的状元,难道它不香吗?”
“草民万分想中状元!可听了陛下的教诲,草民终于明白,无论何时何地,都得把‘天地君亲师’放在心中!”
“不错,但这跟你让状元有何关系?”也幸亏隆庆被言官们怼多了,此时脸上只有好奇,却不见什么怒气。
“因为臣的老师,还没考科举呢!”王武阳便高声道:“他的弟子却先中了状元,岂不是让家师断了和科场的缘分?也让陛下损失一位可与尹伊、周公、管仲并列的能臣良相?!”
“呃,合着还是为朕好呢。”隆庆皇帝不由笑着问他道:“不知你师父是哪位高才,居然让你如此崇拜?”
“家师姓赵讳昊,未及弱冠却已学究天人,年初还曾被邀请,登上灵济宫讲学!”
王武阳赶紧给师父脸上贴金,完全不顾赵昊顶替老哥哥才得以登台的事实。
“哦,科学……”隆庆皇帝露出恍然之色,显然早听过赵昊的大名。沉吟片刻后,他低声对冯保道:“让他们先别填皇榜。”
“是。”冯保赶忙一溜烟跑出去,他得时时在皇帝面前,保持精干的人设。
“你先跪一边去。”隆庆摆摆手,让王武阳跪到隔扇外,又将原先的榜眼王鼎爵叫进来。
“你是王锡爵的弟弟,很好很好。”隆庆无奈的重新组织语言道:“兄长榜眼,胞弟状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算一段佳话了。”
“陛下恕罪,为臣当榜眼就心满意足了。”
谁知要强的王鼎爵,居然放弃了此生第一次超过兄长的机会。
“怎么,怕超过你哥?”隆庆无奈的冲陈洪笑道:“朕这次取的三鼎甲,真是又忠心又谦逊啊。”
陈洪还能说什么,也只能陪着干笑。
“不是,为臣做梦都想把我哥压在身下!”谁知却听那王鼎爵道:“但是家师还没入科场,臣就不能当这个状元!”
顿一顿,他一脸沉痛道:“家师学究天人,实乃古今第一大才,做弟子的终其一生也不能望其项背,又岂敢与家师并列?”
“呃……”隆庆皇帝咂咂嘴道:“莫非你也是赵昊的徒弟?”
王鼎爵便骄傲的昂起头道:“正是!”
“你先跪一边去。”隆庆便无奈的摆摆手,刚想说把探花也叫进来,却又多了心眼,问道:
“这科里还有你几个师兄弟?”
“回陛下,本门今科师兄弟五人,除了大师兄中状元外,还有四师弟慎行名列探花,二师弟叔阳传胪,七师弟第五。”
王鼎爵愈发骄傲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我们五人方才在外头,便已经商量好了,这个状元请陛下另赐旁人!我科学门下今日不可富贵忘师,他日不能荣华背主,俯惟陛下三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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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子,怎么交出这么一帮好徒弟来的?”隆庆皇帝不禁暗暗羡慕起赵昊来。
“陛下,要不直接把第六叫进来吧。”陈洪便建议道。傻子都知道,有师兄打了样儿,那三个活宝肯定有样学样。
“唔,朕想想……”隆庆皇帝却陷入了思考,好半晌忽然道:“把赵守正的卷子拿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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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状元
(抱歉,之前看卷子的兵部尚书是霍冀,不是毛恺,毛是刑部尚书。哎,徐阁老发功,和尚这两天很不舒服,错误明显多了不少。)
文华殿中一片愁云惨淡。
阅卷大佬们对着填了大半的皇榜唉声叹气。
“会试第四名落到了三甲五十六……”
“第十一名落到了第三甲三百二十三名……”
“哎,平白招惹物议啊。”霍部堂叹气。
“只能对外说,是皇上阅卷的结果了。”毛部堂苦笑。
“那更让人笑话咱们。”马部堂郁闷。
“是啊……”王总宪惭愧。
心说手下那帮言官肯定要笑破肚皮,说这届大佬居然连皇帝都拿不住,比他们这帮小年轻儿差远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幸亏这次前十名的卷子皆可圈可点,前五名更是明显高出一档,倒也禁得起世人评头论足。”
张相公说完叹了口气,好像也很不爽。
心里却暗道,完美,接下来就该去老师那里撩火了……
哎,不谷为何像个反面角色?
他正暗暗得意,忽然冯保气喘吁吁进来文华殿。
“陛下有旨,先不要填皇榜……”
“哦?”部堂们不禁神情一振,心说莫非陛下意识到,自己还是应该做个乖皇帝?
可任他们如何盘问,冯公公就是不说原因。
于是众大佬只好哈欠连连的等着旨意。
马部堂和雷部堂两位老人家,直接肩膀挨着肩膀,呼呼大睡起来。
“哎,老两口太辛苦了。”大理寺李少卿给二位大佬盖了一床毯子。
好在没让他们等多久,满头大汗的冯保,再次跑了进来。
“陛下有旨,着读卷官进中式举人赵守正的殿试卷。”
“赵守正?这名字好像听过……”
“不就是那个‘工商皆本’吗?”毕竟是霍冀亲手干掉的卷子,印象比别人深刻。
“吓……”这下大佬们全都睡意全无,愣愣盯着那摞殿试卷子。
隆庆二年的殿试是要闹哪样啊?
咋怕什么来什么呀!
还是张相公最镇定,在那摞卷子中翻捡一番,找到写着赵守正名字的那份,便揣入袖中,跟着冯保走了。
~~
赶往乾清宫的路上,张居正目不斜视,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冯保道:“永亭,陛下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冯保刻苦钻研学问,精通琴棋书画,当初就是因为书法出众才被嘉靖皇帝挑中,派去裕王府当差的。
也就是在那时,小冯他遇到了风华绝代的小张……
张相公平素不群不党、独善其身,却偏偏对身残志坚的冯保颇为高看,与他私下往来密切,从来都以表字相称。
这让冯公公大为感激,觉得张相公既然瞧得起自己,那就该将他当成一生一世的至交。
他自然对张居正知无不言。
“叔大,我也甚是奇怪。”冯保也看着前方,一边走一边低声回答道:
“不过回想一下,陛下第一次知到这个名字,应该是在灵济宫。”
“灵济宫?”张居正一阵毛骨悚然道:“陛下亲自去了吗?”
“没亲去。但万岁从他外甥那里,得了个叫望远镜的玩意儿,从西华门上看灵济宫,就像在眼前那么真切。”
冯保便轻叹一声道:“万岁是想看看,徐阁老到底搞出多大阵仗……”
张居正闻言一愣,闪念间便想到了,当初赵文华倒台的旧事。不由暗叹,果然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徐阁老好容易搞次集会都被皇帝偷窥,看来是败局已定了。
“结果看到个少年登台讲学,万岁很吃惊,便让东厂将他的发言记录送去。”冯保说着,赶紧补充一句道:“当然,还像往常一样,叔大的言行是不会记录在册的。”
“多谢永亭。”张居正感激的点点头。
“万岁对那科学好像挺感兴趣,而且他之前还看过那小子的诗集,便想请赵昊上经筵讲学呢,只是被我们几个给劝住了。”
冯保又道:“后来陛下看了他三代行脚后,便不再提此事了。”
“哦。”张居正缓缓点头。
他自然也调查过赵昊,知道其祖父赵立本,与高新郑有段不为人知却又人尽皆知的恩怨。
“第二次当是在会试放榜之后没多久,有一次长公主进宫,屏退左右与万岁有一段密谈。”
“我把耳朵贴在隔扇上,也只隐隐听到‘守正’两个字,还有陛下愤怒的骂娘声。”冯保压低声音道:
“印象中,陛下还是头一回发那么大火呢。连高师傅被撵走那次都比不了。”
“是么?”张居正越听越迷糊,心说这都是哪跟哪啊?说的就好像长公主跟那赵守正有一腿似的。
哈哈,太好笑了。还不如说不谷跟李娘娘有一腿更靠谱呢……
眼看到了乾清宫,两人便默契的住嘴,冯保略微向前,张居正放慢脚步,一前一后进去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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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透过玻璃窗,将暖阁中照得一片金灿灿。
张居正双手将考卷奉给隆庆。
“张师傅快请坐。”
隆庆开心的请他的亲亲张师傅坐下,顾不上说话,先看那卷子上醒目的名次。
“第二甲第二十二名?”隆庆吃了一惊。
“不错,这个名次是大伙儿讨论出来的结果。以臣愚见其实是低了的,但诸公皆以为此文观点有失冒进,故而将其压了一下。”
“唔,不错了,朕以为他指定三甲靠后呢。”
隆庆却笑呵呵道:“原来宁……没吹牛,会试只是发挥失常。”
皇帝说完却又心中一痛,把脸一沉道:“朕看看这业障都说了什么浑话?”
然后他便展开考卷,一打眼就被赵守正那笔字给镇住了。
“这手字很见功底啊……那也是个业障!”
“唔,业障还挺会说人话的,怪不得朕会把他当成好人……”
张居正眼观鼻、鼻观心的看着漂亮的木槿花宝蓝地毯。心说陛下这是何等爱恨交织的复杂心态啊。
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呐……
他实指望皇帝能再爆出些猛料来,但隆庆看着看着,就渐渐入了迷。
算了,不谷这样高冷的人儿,还是不要八卦了吧。
不知不觉天色渐黑。
冯保悄悄进来掌灯,冷不防隆庆皇帝忽然一跃而起,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蜡烛丢地上。
“哈哈,这个法子好啊!这个法子妙!没想到,这业障还他娘真是个天才!”
便见皇帝兴奋的大笑道:
“就这么定了,状元给这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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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这理由硬不硬?
乾清宫东暖阁中。
张居正也好,冯保也罢,全都听得目瞪口呆。
陛下和那赵守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陛下既然讨厌他,干嘛还要给他状元郎?陛下若是喜欢他,为何又咬牙切齿的一口一个业障?
这是何等矛盾复杂的心态啊……
愣了半晌,张居正方回过神道:“陛下,那原定的状元……”
“哦,朕看他太年轻,要换个老成的镇一镇气运。”隆庆皇帝便笑着扯了句谎。
虽然让状元这事儿八成瞒不住,但天子门生为了自己的老师,不愿当皇帝老师的状元,还是挺让人难为情的。
“这样啊。”张居正点点头,低声道:“不过更改名次的话,最好还是给个说法,以免诸公胡乱猜想。”
“理由么……”隆庆皇帝略一思索,便斩钉截铁道:
“因为旁人只是用笔答题,他却早已经用行动,来回答朕的问题了!”
“十冬腊月,奔走呼号,募集善款开粥场赈济流民,活人无数;十几万流民聚集吃粥,他却能安排的井井有条,没有发生一场骚乱,也没在粥场中冻死病死过一个人。这份精明干练,连那些为官十几年的老手都比不了,同科进士里又有谁能望其项背?”
“见流民无所事事,他又以一小小煤藕,带动数万灾民有了生计,让京外治安立时好转。并为内帑纾困五万两……”隆庆皇帝一激动,说秃噜了嘴,赶忙讪笑道:“最后一句就别转述了。”
张居正点点头,表示了解。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丝毫不居功,做了这么多事情,百姓却几乎无人察觉到他的存在,只称颂长公主是活菩萨,把功劳都记在了皇家的头上。观其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争,这才是隆庆朝第一状元,当有的风姿啊!”
“张师傅,朕给的理由硬不硬?!”隆庆皇帝说完,目光炯炯的看着张居正。
“硬。”
张居正还能说什么?不说别的,就目前朝廷穷馊的样子,户部都掏不出五万两给皇帝。
这世上还有比银子更硬的东西吗?
至于给皇帝送银子,算不算行贿考官?这,就不要深究了吧……
~~
待到张居正奉旨离去,隆庆皇帝松了口气,又让人把跪在外头的王武阳叫进来。
“朕把状元给赵守正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呀,陛下英明啊!”王武阳见皇帝如此和善,马上化身屁精本精道:
“草民怎么就没想到如此绝妙的法子?让师父的父亲当状元,这样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可见陛下洞烛靡遗,草民不能及万一。”
冯保听得暗暗翻白眼,心说这不就是咱家总也学不会的马屁大法吗?
“哈哈哈……”隆庆皇帝一直被言官们加以语言暴力,还未曾见过这样柔媚可人的一款,不禁哈哈大笑道:
“你是怕朕惩罚你,才故意拍朕的马屁吧?”
“草民发过誓,要对陛下句句真心的……”王武阳不禁委屈道。
“你再怎么说,这顿罚也逃不了。”隆庆却冷笑一声道。
“草民知道……”王武阳不禁垂头丧气,心说还是师父好,每次惹了他拍拍马屁就好。
“朕就罚你填补赵守正原来的名次。”便听隆庆淡淡道:“二甲二十二名你来当。”
“臣谢陛下宽宏!”
王武阳不禁喜出望外,其实他今天来这一出,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被皇帝直接取消进士资格。
虽然那样正好可以每日跟随师父学习,但还是有个进士的身份,才好让师父高看一眼啊……
没办法,虽然咱的老师势利、报复心强、又小心眼呢?
~~
文华殿。
张居正带回了赵守正的考卷。
看着上头皇帝用朱笔划掉原先的‘第二甲第二十二名’,然后在旁边写了个大大的‘第一甲第一名’,众位大佬本来还要炸锅。
可听张相公转述了皇帝那番话,大佬们就唯有苦笑而已了。
谁让这考题就像给人家量身打造的一样?
赵守正已经实实在在解决了京城的流民问题,旁人的文章就是写出花来,在他面前也是苍白无力,毫无底气争辩……
仅此一条,就能堵住悠悠众口了。
“填完了赶紧睡觉吧……”霍冀叹了口气,心说气运这东西,果然是压都压不住的。
众位大佬将剩下的二三十个名次一气填完,便赶紧一起睡觉去了。
张居正却拿着新鲜出炉的名次,来到了徐阁老的直庐中。
这会儿徐阶已经恢复差不多了,正坐在床上吃一点稀粥。见张居正进来,便招呼他在床头坐下。
“名次出来了?”徐阁老神态如常,只是眼圈有些发黑、面色依然苍白,显然过去的十二个时辰,着实被折腾不轻。
“是,师相。”张居正应一声,不禁吃惊的看向一旁的徐璠。
按照往常的经验看,神通广大的小阁老,应当第一时间就知道名次了才是。
徐璠阴着脸还没说话,徐阶先淡淡道:“是老夫不许他去的,皇上都明摆着说,让我父子消停两天了,咱还能不识趣吗?”
徐阁老这话说得客气,可那语气中的怨念,藏都藏不住。
“哎,陛下这次做的有些过了……”张居正便叹气道:“趁着师相生病,过来胡搞一气,让人心里憋闷。”
徐阶瞥一眼张居正,半晌叹口气道:“昨天该听你的,不吃那盘鲈鱼就好了。”
“啊?”张居正一脸震惊道:“师相的意思是,孟冲送来的四鳃鲈鱼有问题吗?”
说着他便假装思索一番道:“不太像啊,要真是别有用心,他怎么出那个上联,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老夫也说不好。”徐阶点点头,他也正因为这一点,不敢断言自己是被下药,还是纯属倒霉。
毕竟堂堂首辅,整日面对的都是心思缜密的机巧之徒,已经很难理解人类的迷惑行为了……
“不过宫里的饮食,以后少碰为好。”徐阶便关切的对弟子道:“直庐里有厨房,你往后就过来吃吧。”
“谢师相。”张居正满脸感激的道谢后,才将殿试的名次大概讲给师相。
徐璠听说前五都被科学门占满,最次的一个也有二甲二十二名,而他准备搞起的那十几位老铁,居然全都滑落到了三甲,自然气得暴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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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竟然把个孙山提到状元,真是脸都不要了!他就等着沸反盈天,不可收拾吧!”
“是啊,我们压了又压,本想低低取了,谁知陛下还是将他的卷子挑出来,特意划掉了原先的名次,重新亲笔点中一甲第一。”
张居正便同仇敌忾的叹气道:“师相又不在场,只能任陛下一意孤行……”
“哼哼,真以为中了状元就高枕无忧了?”徐璠咬牙切齿道:“错,这才刚刚进入咱们的猎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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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三鼎甲由中门出宫
三月十八日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不同于乡试、会试只是将排名张贴出来那样简单,此时还要举行隆重的传胪大典。
在京文武百官,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一律都要出席。
辰时中,文武官员们走出午门外的朝房,开始按照班次,从正门左右两侧的门洞入宫。
传胪大典依然在皇极殿前举行。
此时,九龙曲柄黄伞盖已设于皇极殿门外正中。
金台御座之下,持仪刀、长戟、金瓜、骨朵的大汉将军相间为十班,均在丹陛三层,相间达于两阶。阶下静鞭、仗马列甬道东西。
最引人注目的,是皇极门内外,各两只披着华丽璎珞、驮着宝瓶的大象,每一只都有城门那么高,让人担心会一脚把自己踩成肉饼。
那是象房豢养的卤簿大象,代表最隆重的皇家仪式。
待到官员们在皇极殿前站好,早就在承天门外等候的新科进士们,才开始列队入宫。
和殿试时一样,他们依然按照成绩分单双号,从左右掖门入宫,不过这次全都换上了簇新的进士服。
笔趣阁
这是新科进士们前日,凭着殿试照票,到国子监领取的。
只见四百零三名新科进士,清一水身穿大袖敞口的深蓝色青缘圆领罗袍,腰系黑角带,手捧槐木笏板,头上戴类似乌纱帽的进士巾。但跟乌纱帽略有不同的是,巾后有细长的展翅一对,翅梢各系有两尺长的皂纱垂带一根。
走起路来垂带飘拂,十分拉风。
美中不足的是,过两天释褐礼毕,还得再还回去……
~~
赵守正自然吊在最后一位。
因为是这届进士是单数,连个和他并排的都没有,孤零零十分眨眼。
但赵二爷心态好啊,他到现在还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过去一年经历的种种,比之前三十年还精彩。
原来这就叫时来运转,这就叫鸿运高照,这就叫祖宗保佑啊!
他想到整整三十年前,父亲就是穿着这样一身进士袍,昂首走进了皇极门……哦对,当时还叫奉天门。
赵守正还记得,父亲的名次是二甲第三十八名,差一点点就可以选上庶吉士了。
虽然自己肯定比不上父亲,但能与父亲穿着同样的衣服,走在同样的地方,进行同样的仪式,这种感觉就足够如梦似幻了。
不知不觉,眼泪便流淌而下,赵二爷又不敢伸手擦,只好任其划过脸庞。
好在他看到前头,大片的同年都已经情不自禁哭成狗,便不觉的丢人了。
~~
新科进士进入皇极殿广场后,便按照鸿胪寺官员的指使,立于丹墀之下正中。
在两段丹墀中间的月台上,皇榜已经静静搁在皇榜案中。
待所有人站定,熟悉的出场音乐响起,隆庆皇帝便在大总管滕祥的搀扶下,迈着轻快的步伐出现在群臣的视线中。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隆庆皇帝升座,臣子们五拜三叩。
待平身后,鸿胪寺卿出班,高声宣布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然后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便出班读制诰。
按说,这应该是首席读卷官的荣誉,但徐阁老也不知是身体没复原,还是闹情绪,总之告假继续卧床修养。
便由次席读卷官来享受这一刻的风骚了。
只见张大帅哥丝滑的胡须在春风中飘荡,缓缓展开黄色的书页,然后用那自带低音炮的磁性声音宣读道:
“皇恩浩荡、开科取士,为国抡才,出身莫问。今隆庆二年戊辰科殿试结束,由陛下策试天下贡士,钦赐一甲进士及第三名,二甲进士出身七十七名,三甲同进士出身三百二十三名,唱名者出班谢恩!”
张相公声音洪亮,每个新科进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少人便偷偷望向王武阳,想看看新科状元的听到自己名字时,会是什么表情。
王武阳却淡定非常,仿佛待会儿叫到的会是别人一般。
这时,只听张相公用郑重的语气缓缓道:
“第一甲第一名赵守正!”
‘嗡’的一声,新科进士们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纷纷回头去看最末尾的赵守正。
赵二爷更蒙,直接都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我没听错吧?昨天没喝酒啊?
赵守正发呆时,有超大嗓门的鸿胪寺官员,重复了一遍:
“第一甲第一名赵守正!”
下层月台上,又一个鸿胪寺官员,再重复一遍!
“第一甲第一名赵守正!”
被身边的同年推了一把,赵二爷才目瞪口呆的出了朝班,被鸿胪寺官员往进士巾上簪一对红花,引上丹陛,参拜隆庆皇帝。
赵守正脑瓜子嗡嗡直响,就像木偶一样,被鸿胪寺官员指挥着行叩拜大礼。
看到赵守正懵逼的样子,隆庆皇帝感觉舒服了不少。
他昨天勒令王武阳和王鼎爵等人不得透露名次的变化,就是为了让新科状元今天小小出个糗。
能不出糗吗?换了谁从倒数第一一下子变成正数第一。都会先掐自己一把,问一句,我他妈是在做梦吧?
而且还是在认定,第一名另有其人的情况下。
待到赵守正抬起头来,隆庆皇帝才头一次仔细端详起这个,把妹妹的魂儿都勾去的业障!
只见这业障剑眉入鬓、鼻似悬胆,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却丝毫没有攻击性,反而给人温和如玉的感觉。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唇须,更是为他平添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
‘倒生了一副好皮囊……’虽然以极挑剔的目光审视此獠,但隆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比死去的妹夫帅多了。
谢恩之后,赵守正便被引到月台站定。
张居正又唱榜眼之名。
“一甲第二名王鼎爵!”
同样由鸿胪寺官员重复两遍,然后簪上红花,上丹陛叩首谢恩。
接着是一甲第三名于慎行,也一样重复唱名三遍,簪花上前谢恩。
之后便只唱‘二甲第一名华叔阳等七十七人’,和‘三甲第一名卢维祯等三百二十三人’,两位传胪的名字,都只唱一次,并且不引出班。
至于其他进士,则都在‘等’里了,连名字都不会唱,更别说单独出班行礼了。
待到张居正唱毕,三鼎甲于月台上再度叩谢皇恩,殿外诸进士再谢,皇帝便在专属退场音乐中回宫了。
其后,由礼部尚书高仪用云盘承金榜,以伞盖鼓乐引导,出皇极门、午门,诸进士、王公百官皆随榜而出,至长安左门外张挂。
前方,一道道宫门尽数敞开。鸿胪寺官员将三鼎甲引上最终的御道,以无比艳羡的语气对三人唱道:
“三鼎甲由中门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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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蓝胖子和时光鸡
当三人站上皇极门口的御道,顿觉感觉到达了人生巅峰。
这可是满朝王公、宰辅部堂们都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啊。
哪怕张相公,也没捞着走上一走。
人臣中,只有三年一出的三鼎甲,才有资格从正门走出紫禁城去!
虽然给皇帝抬轿子的太监、修大门的工匠,乃至此刻手持云盘的礼部尚书高仪,都能走在这上头。
但工具人不是人,只有你代表自己走在上头才算数……
“师祖,请!”站在左边的王鼎爵,笑着伸手请赵守正先行。
“师祖,请!”右边的于慎行也笑着伸出手。
“请。”赵守正朝两人拱拱手,便当先走在那只有皇帝才能走的御道上。
王鼎爵和于慎行紧紧跟上。
其余进士和文武百官,就只能从左右两侧门中,出去了。
走着走着,王鼎爵忽然小声提醒赵守正道:
“师祖走太快了,这样没多会儿就走完了。”
于慎行也小声道:
“是啊师祖,咱这辈子走不了第二回了。”
“哦……”赵守正目不斜视、微微点头道:“那咱就走慢点?”
“嗯,慢点!”俩徒孙一.asxs.头。
于是三人便一同放慢了脚步,那真是一步一个脚印,十步没走多远……
前头引导的高仪不时回头看着这仨活宝,却没有出声催促。
人生似梦,这一定是最美的一段,谁愿意那么快醒来呢?
‘就让他们多享受一会儿吧。’
仁厚长者高部堂如是想着,便也不紧不慢踱着方步,陪他们共走这段华彩路。
走着走着,赵守正忽然笑了,一下子从懵逼的状态中出来。
‘并没有什么不同嘛,只是普普通通一段路而已……’赵二爷忽然开悟,心道变成状元又如何?我还不是一样是爹的儿子、儿子的爹?
既然我还是我,何必惶恐不安,该什么样就什么样便是!
王鼎爵也笑了,看一眼一旁抹泪伴行的兄长,暗暗道:
‘这一场之后,我就不跟你比了。虽然你是个连几何都不懂的废柴,但永远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大哥……’
感到他俩都放松下来,于慎行也跟着憨笑起来。
“别笑,你是探花!代表我们所有人形象的……”王鼎爵赶紧瞪他一眼。
于探花身材欣长、浓眉星目,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严肃的时候端得是卖相一流。
只是咧嘴一笑,憨态尽显,什么形象气质,全都完蛋。
~~
当三人出来承天门,便见前方已经扎起了一座席棚,棚内有一根丈许高的金色蟠龙旗杆。
三名大汉将军缓缓放下旗杆,高仪将金榜悬挂于杆顶。
顺天府尹与大兴宛平两县令,分别牵着一匹披红挂彩的纯白御马,早在旗下等候了。
那顺天府尹却已经不是曹三旸了,而是换成了原太仆卿姚一元。
姚府尹微笑着替赵守正,将进士巾上的红花换成金色,再给他身上十字披红;两县令也为榜眼探花如是炮制。
然后三位京城父母官,亲递马鞭于三鼎甲,扶三人上马。
至于其余四百名进士,就只有下步跟着走了。
人和人的差别就是这么大……
大队仪仗引导着皇榜,大吹大擂出了左安门,来到东长安街上。
~~
长安街上一早就人山人海,北京城的男女老幼谁不想看看这些天上下凡的文曲星,是个什么模样?
要不是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士兵,手拉着手将百姓拦在外头,长安街非得堵个水泄不通。
万众期待的目光中,长长的仪仗吹吹打打而出,后头两排金盔金甲的大汉将军,抬着蟠龙金榜缓缓跟进。再往后,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本届大比的三鼎甲了!
三位天之骄子披红簪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接受长安街百姓的瞻仰与欢呼。
那些女孩子们更是如痴如狂尖叫连连,将篮子里的花瓣往三人身上抛去。
风一吹,漫天花雨迷人眼,耳边闻唤状元声!
赵昊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其实他不想来的,因为已经知道名次了,何苦来看人显圣呢?
还得挨挤。
可架不住李明月……哦不,李承恩爱看热闹啊。
他一大早就过来,拉着赵昊跑到长安街上,嚷嚷着要占个好位置。
当然,小爵爷其实也是个工具人。
此时,三人立在玉河北桥的栏杆上,眺望着那游街的队伍缓缓而至。
“站这么高好怕哦……”李明月紧紧抓着赵昊的胳膊,一副担心会被挤下桥去的模样。
看的李承恩暗暗翻白眼,心说你滑雪的时候不比这个高一百倍?
“来了来了,状元郎来了!”
“哇,好好看,好有成熟男人的魅力啊……”
“我要嫁给他!都别拦着我!”
四周的声浪登时高了许多,还有好些大姑娘小媳妇在那里兴奋的胡言乱语。
“大哥的大徒弟很成熟吗?”李明月闻言不禁奇怪的看去,不禁咦了一声道:“他什么时候留胡子了?”
“那是老前辈好不好!”李承恩长得高看得清,登时激动起来,使劲拍打着赵昊的肩膀道:“你看看,中间骑马的是你爹!”
“什么?”赵昊踮起脚望过去,嘴巴登时能塞进个鸭蛋去。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赵二爷是位面之子不成?怎么定好的状元都能换人?还有没有天理啦!
那一刹那,赵昊甚至感觉,不是自己带给赵二爷好运,而是赵二爷洪福齐天,把自己给招来的。
嗯,我就是蓝胖子……
呸呸!本公子玉树临风,而且有十根手指头!
~~
过了玉河北桥,便有临街的楼阁店铺了。
宁安长公主殿下毫不意外的,又占据了最佳观测位置,还带上了干儿子孝敬的望远镜,在楼上窥视新科进士。
柳尚宫给她举着望远镜,姬司正站在她身后,两人也一样十分好奇。
这赵二爷他娘的到底能考第几?
“来啦,来啦!”长公主激动的使劲拍着柳尚宫的肩膀,还不满的叫道:“你别晃悠啊!”
柳尚宫一脸生无可恋,是谁在拍我的肩膀啊……
“咦!”忽然长公主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望远镜,朝游街的进士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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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反了,殿下。”姬司正忙提醒一句。
长公主这才把目镜对准眼睛一看,正好就对准了骑在马上,朝围观百姓团团拱手的赵守正!
“我的天哪,赵郎真中状元了!”长公主把手里的望远镜一扔,捂着嘴倒退连连。
“额的那个观音菩萨、长春道祖、火德真君,以后额可不敢妄言妄语咧……”
姬司正和柳尚宫也顾不上她,两人同时伸手接住望远镜,然后脑袋凑到一起,一个左眼从右目镜看去,一个右眼从左目镜看去。
当两人锁定那为首的白马状元之后,柳尚宫惊得下巴都掉在地上。
鸡公公更是觉得自己应该下个蛋,以表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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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长公主艰难的决定
半个月多前,会试放榜。
当长公主得知自己预言成真,便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要把自己和赵守正的事情,一股脑儿告诉皇兄。
其实就是不担心赵郎中状元,她也早就想跟隆庆坦白了。
嗯,没人管的寡妇就是这么任性。
但这并非脑袋一热,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首先,她府上的安全是由锦衣卫负责,虽然锦衣卫如今麻烦缠身,不大敢管闲事。但东厂的人都从北镇抚司调配,难保三传两传传到冯保耳朵里去。
冯太监知道了,皇兄就知道了——到时候万一皇兄搂不住火,让人把赵郎喀嚓喽,她可就哭都没地儿哭了。
所以不如自己先告诉皇兄,争取主动,大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保准皇兄不敢动赵郎一根指头。
其次,她判断皇兄虽然会火大,但应该不会怎么着赵郎,更不会怎么着自己。
因为皇兄他是个善良,且极富同理心的人啊。裕邸时惶惶不可终日的那段生活,让皇兄很容易同情和他有相同遭遇的人。
比如她这个遭遇比皇兄还可怜的妹子。
皇兄他就忍心棒打鸳鸯?看到自己唯一的妹子,从此失去灵魂,青灯古佛了却一生?
嗯,长公主准备以出家威胁皇兄,估计用不着上升到自尽的程度,心软的跟棉花似的皇兄,应该就会妥协的。
第三,则是因为西山煤业的缘故了。
赵昊在西山大举收购废煤窑的事情,自然要跟长公主通气了。
殿试闭关前一天,也就是二月底,他让孙胖子把二月的账算了算,果然如所料,大概能赚五万两银子左右。
这样加上之前赚到的三万两,两月就赚了八万两。
赵昊让孙胖子去开了张四万两的会票,揣在怀里去长公主府报喜。
长公主虽然知道煤藕赚钱,还是让赵昊拿出的巨款吓了一跳。
京里那么多的皇庄皇店,一年下来也就是净赚七八十万两左右,难道就抵一个卢沟桥煤场?
当然帐不能这么算,皇庄皇店开销多大?养活了多少蛀虫?
能有这么高的净利,主要还是长公主以身作则,除了自己应得的那份,从不贪公中的钱财。
只有上面人不贪了,才有底气去管下面人。所以长公主管皇室产业这些年,其实下头那些管事的、掌柜的全都苦不堪言。
想想吧,连鸡公公这位大总管,一年辛辛苦苦,也才捞个万把两……
有人说万把两够多了,可你知道皇室多少产业吗?光在京畿一带的田庄就有十几万顷,占顺天府耕地面积的三成还要多。更别说北京、天津、保定等地的上千个店面、买卖了……
要是上头管的松一点,下面随便一个油水大的管事,说不定就能捞到鸡公公的水准。
~~
而且宫里的用度多大啊。
去岁朝廷又总是哭穷,任凭皇兄如何讨要,就是一个字,没钱。
皇兄无奈,只好不断向妹子伸手,结果辛辛苦苦赚来的那几十万两,又陆陆续续全都补贴了宫里。
问题是,就这么个费心费力捞不着好的差事,还有人整天惦记着……
李贵妃的老子清河伯李伟,隔三差五就让老婆子去找闺女吹风。说什么长公主终究是个外人,你得自己得替太子看好了家业。
不然咱老李家捞什么……哦不,不然将来等太子长大了,恐怕也不剩什么家底,早就长公主掏空给她儿子了。
这些话,都是李贵妃以在陈皇后面前抱怨父亲不懂事的方式,让当嫂子的传到长公主耳朵里去的。
在景阳宫听皇嫂说完,长公主当时就掉了泪。
她就知道李贵妃一家早瞄上自己手里的皇产了,只是怕因小失大,一直隐忍不发罢了。
果然一立太子,她就迫不及待开始了。
陈皇后也拿自己做例子,劝长公主不要跟她争。
人家李彩凤虽然是个泥瓦匠的闺女,可天生就是命好怎么办?当年她不过是裕王府的一个普通宫女,偶然被还是裕王的隆庆看上来了一发,结果肚子就有了动静。
十个月后,便一举诞下了王长子,而且皇长孙,彻底替风雨飘摇的裕王稳住的地位。
自那以后,她的地位便扶摇直上,由一个小宫女晋身为裕王侧妃,然后又成了贵妃。
而陈皇后虽然是正宫皇后,但膝下无所处,如何与李贵妃争锋?
便识趣的借口信佛养病,搬出了坤宁宫,到这犄角旮旯的景阳宫居住。
是以如今后宫大事小情全都由李贵妃说了算了。
而且陈皇后告诉长公主,李贵妃又要生了。太医看过说,八九不离十,还是个皇子……
长公主闻言,一颗心拔凉拔凉的。好么,双保险了。这下怎么跟她争?
只怕她诞下二皇子之日,就是跟皇帝摊牌之时了。
那种情景下,隆庆皇帝连个不字都没法说……
~~
所以长公主这阵子,一直在琢磨着该如何抽身,才能将损失降到最小了。
其实何止这阵子?她早就有这觉悟了,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去岁给赵昊那么重的改口礼,年初又一口气拨给他一百管事,其实都是她在有意识的转移了。
只是长公主有长公主的骄傲。就算要把皇产让出来,也得有个体面的退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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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能让李彩凤那娘们,得了便宜还卖乖!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不说别的,单说一旦决定退出,有多少人要安排好去处?
李伟父子不会用她留下来的人,她也不舍得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人才,都让个瓦匠头子给糟践了……
看着赵昊奉上的四万两会票。长公主万万没想到,当初爱心泛滥、母性发作的拍脑袋决定,居然就给了自己一个绝佳的机会。
尤其是当赵昊告诉她,收购那些废煤窑的光辉前景后。
长公主当即决定,立即让出皇产,把全部身家都砸到这上头去。
但这又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此大手笔的投资西山煤矿,一定会惊动地方官、锦衣卫的。
不用收购几千个,怕是几百个煤窑买下来,那帮联想力丰富的官儿们,眼前就已经出现流民大军杀入紫禁城的画面了。
而且皇兄也不会放心,让一个外人来当自己的合伙人。
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让赵昊变成自己人……
他爹是我挚爱一生的初恋情人,他是我干儿,而且我准备让他当我女婿,皇兄你看这关系硬不硬?
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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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我坦白,我俩在一起了
这世上,有人看似聪明,却总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有人看似心思简单,却往往可以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结果总是能解决看似无解的问题,把人生的路越走越宽。
好比我们敬爱的宁安长公主殿下。
打定主意之后,她便入宫求见兄长。
彼时,隆庆皇帝正在跟冯保愁眉不展。
原因是冯公公接掌御马监之后,发现内廷禁卫居然缺编严重——勇士营定额五千,只有两千在营中;四卫营定额一万二,只有三千在营。
皇帝一听都惊呆了,怎么这年头,连朕的亲兵都缩水严重啊?居然连定额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这点人,怕是光宿值禁宫,都捉襟见肘吧?”
“万岁一点没说错,禁卫分成两班轮值,勉强能巡逻下紫禁城。”冯保郁郁点头道:“陛下要是出巡,护卫肯定就凑不够了。”
“原来如此……”隆庆皇帝恍然大悟:“怪不得言官们不让朕出宫一步,原来是为这个啊。”
“是,原先西苑还有五千禁兵,去岁也被他们找借口裁撤了。”冯保咬牙切齿道:“臣去内阁理论,徐阁老把户部尚书找来,结果马部堂振振有词说,我们根本不缺编,反而还超编了三千人……文官们把御马监看管天下十九处草料场的人手,也统统算作禁兵了!”
“万岁,那些只会放马割草的军户,也能算禁兵吗?”冯太监哭丧着脸道:“这不是欺负人家吗?”
“那徐阁老怎么说?”隆庆皇帝巴望着冯保。
“徐阁老当然是和稀泥了,让马部堂再拨点款子,可马部堂哭穷说,现在太仓里的银子,比臣的胡子还光溜……”
冯保眼泪都要下来了:“那可能吗?臣从来都没一根呢。”
“徐阁老便让记下来,说等银根宽裕了,优先给臣解决。”冯保吐出口浊气道:“不过是画饼而已……就朝廷如今这穷挫样,三五年别想缓过劲儿来。”
“是啊。”隆庆深以为然道:“朕看到各地哭穷的奏章,愁的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顿一顿,又叹口气道:“最近几个月连看都不敢看了,全都让滕祥直接送去内阁,这才能安然入眠。”
冯保心说,嗯,这很心学。
“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被裁掉的禁兵召回来,不然时间一长,人都不知去哪找了。”便赶紧把话题拉回来道:“不过只能咱们自己找钱了。”
“哎,找钱找钱……”隆庆苦恼的挠挠头,他最近都有白头发了。
绝不是肾虚白发,而是让钱愁的。
“朕连订的那批绝妙瓷器都退掉了,上哪给你找钱去?总不能学那些败家子,变卖家产吧?”
皇帝正唉声叹气,外头小内侍进来禀报说长公主来了。
“哦,财神娘娘到了。你先下去,朕看看有没有办法,帮你搞点钱。”
皇帝顾虑到待会儿,可能要跟妹妹低声下气,便把冯保也支出去了。
~~
待长公主进了暖阁,冯保屏退左右、亲自上茶。
然后退出去关上隔扇,把耳朵贴在了门缝上。
冯公公绝非特务的职业病发作,而是因为太操心御马监的征兵工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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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中,隆庆皇帝盘腿坐在龙椅上,笑眯眯的看着,坐在对面锦墩上的自家妹子。
“宁安啊,过了年不大见你来呢。”
“前几日才刚去看了皇后。”
“那也不到哥这儿来?说过多少次了,再忙也有功夫和你说说话的。”
隆庆本来就重情重义,何况今天还有求于人呢?那态度简直就不像个皇帝,倒像是他外甥在外甥女面前的样子了。
宁安登时明白了,似笑非笑看着隆庆道:“皇兄又缺钱了?”
“唉,要不怎么说手足兄妹心连着心呢。”隆庆讪讪一笑,点头道:“不错。”
便将方才的事情讲给宁安,然后一脸着紧的巴望着宁安道:
“你看,哥哥我这次真不是乱花,而是有正事儿啊……”
“可皇账上确实没钱了。”宁安心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这真是天助吾也,便装模作样的叹气道:
“年后给宫里那五万两银子,就是到处搜刮才凑起来的。结果开年营业的本钱又不够了,只能卖掉十几家店,勉强维持这样子。”
“哎……”隆庆叹气道:“那就再卖个十几家吧。”
“皇兄,这是杀鸡取卵啊!”宁安柳眉一竖、凤目一瞪道:“把那些祖宗传下来的产业变卖了,往后你一家子要饭过活啊?”
她这个要饭不是上街乞讨,而是跟户部讨要的意思。宫里的内帑和朝廷的太仓是分开的,皇帝也没法直接伸手。
隆庆赶忙投降道:“你别瞪我,朕不过随便说说,再想别的办法就是。”
“哎。”宁安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张会票,递到隆庆面前。
隆庆一看,足足五万两面额,喜滋滋接过会票道:“原来皇妹早有准备。”
“这不是皇账上的,是我私人的。”却听宁安云淡风轻道。
“哦?”隆庆一听,赶紧递回给妹妹道:“那为兄可不能要。让你私人出钱,还不如我变卖宫里的存货呢。”
“给你就拿着吧。”宁安把会票拍回隆庆手中道:“这是我和旁人合伙赚的,没砸锅卖铁。”
“那为兄就不跟你客气了。”隆庆也实在是穷的没法了,便红着脸收下那张会票道:“最近内库实在太紧了,回头松缓点,一定还你。”
“不用了,你答应我件事儿就行了。”宁安目光闪烁的看着皇兄。
“为兄啥时候不答应你来着?”隆庆不禁大奇,忽然觉得这钱有点烫手道:“到底什么事儿,还得贿赂朕?”
“你先说你答应我,我再跟你说。”宁安伸手欲夺。
隆庆将那会票护在肘下,终究是人穷志短道:“行吧,你说。”
“就先从这买卖说起吧……”
宁安便将当初,为了解决赈济流民的后遗症,和人合伙搞了个煤藕场,结果非但解决了问题,而且大赚一笔的事情讲给皇兄……其实她只分到四万两,为了增强说服力,又自己贴了一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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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起先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好赚的钱,但听着听着,眉头就皱起来了。
“妹子,你们墩煤藕就很赚了,还要买几千个煤窑,这就过了吧?”
“那得雇多少人挖煤啊?怕是把京外所有流民都拉去也不够吧,这要是让别有用心的人给利用了,怎么办?”
为免伤到妹妹的心,隆庆赶紧撇清道:“我当然对你一万个放心,朕是说那跟你合伙的人……”
“那人你也可以放心。”宁安心里默默对赵昊说声对不起,为了娘的终身幸福,只能把你的功劳给你爹了。
“我可以拿性命作保,他是绝对不会背叛皇兄的!”
“那到底是什么人?”隆庆皇帝不愧是整天看艳情小说的主,这方面的敏感的不像男人。“听着关系很不一般呢。”
“当然不一般……”宁安深吸口气,鼓足勇气、石破天惊道:
“我今天就来说来跟你说的——我俩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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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便宜了那业障!
“什么?”
隆庆皇帝闻言,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在一起……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宁安说出了藏在心里的秘密,感觉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都倍儿爽!
“你们……”隆庆皇帝将两根大拇指勾起来,对在一起。
“嗯。”宁安点点头。
“他叫什么,你告诉朕。”隆庆皇帝笑着看向宁安道。
“你要干什么?”宁安警惕的看着皇兄,总觉得他笑容有些渗人。
“我要干什么?!”隆庆皇帝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暴跳如雷道:“朕要杀了,不,阉了他!”
说着他使劲捶着桌子,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业障?居然敢勾引我妹子,坏朕皇妹清名,真当朕这个皇帝是任人欺负的小蜜蜂吗?”
气急败坏之余,他不慎带出了羞耻,但覆水难收,只能愤愤嘟囔一句。
“蜜蜂再小也蜇人!”
“呜呜,你凶我……”却见宁安红了眼圈,抽泣起来。
“难道不该凶吗?”隆庆神情一滞。
“父皇驾崩的时候,你说有你在,什么事都会帮我抗的……”宁安哭得更厉害了。
“不然我才不会跟你说呢!你个骗子哥哥……”
“你先别哭,别哭。”隆庆看着妹妹一把鼻涕一把泪,登时就心软了三分,却仍板着脸道:
“再说朕也没说你的不是,都怪那业障……”
“是我死缠烂打追的人家。”宁安却幽幽道。
“你?”隆庆大张着嘴巴,指着妹妹半晌,终究还是放下手指道:“你到底图什么啊?”
笔趣阁
“我这辈子就喜欢这么一个人,你说我图什么呢?”宁安红着眼圈道:“流连花丛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你个寡妇说这种话,是不是有点……”隆庆哭笑不得道:“那李和……”
“我就从来没喜欢过他,是被父皇逼的。”
“不说他。那为兄也记得,你结婚前,也有个喜欢的人儿吧……”隆庆皇帝这话,仿佛在比烂一般。“他叫赵什么来着,名字好像跟张师傅有点像……”
“就是那个人儿!”宁安破涕为笑、满脸幸福道:“十六年后,我们又在一起了!”
“我反对!”隆庆马上拍案道:“我大明没有再嫁的公主!”
“就允许你们男人再娶……”宁安一脸不屑。
“你挤兑我有什么用?”隆庆叹口气道:“就是朕答应你,又有什么用?那些文臣还不炸了锅?你想再来一场大礼议吗?”
“一群王八蛋……”长公主一阵咬牙切齿。
“啊,我想起他叫什么来了!”隆庆皇帝忽然一拍脑门,大声道:“叫赵守正!不错就是这个名字……”
“不错,正是赵郎!”见皇兄想到了,长公主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摊牌道:“皇兄,你要是杀赵郎,我也马上不活了。你要是分开我们,不让我们再见面,我就去落发为尼,也让你一辈子见不到你自己妹妹!”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朕就你一个妹妹……”隆庆皇帝不由嘟囔道:“怎么能为了个业障不见哥哥,你也忒狠心了。”
“你还要杀我的赵郎呢,到底谁狠心?”宁安没好气的别过头去,又丢出一张王牌道:
“你要是不拦着我们,皇店的事情,我也不让你为难……我知道贵妃缠磨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可以让出来。”
“那业障在你心里,还挺重要呢。”隆庆皇帝不禁吃醋道。
不过他确实也被李贵妃烦的不行了,既怕她动了胎气,又不好意思跟妹妹开口,正为难的不要不要呢。
“我只要赵郎,我们一起去西山挖煤也愿意。”长公主便紧攥粉拳表态道。
“哎……”隆庆皇帝闭上眼睛寻思了半晌,终于不情不愿的开了条缝道:
“朕最多就是个默许,但不能让你和他公然在一起,这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了。”
顿一顿,皇帝语重心长道:“你我既然蒙祖宗荫庇,就得遵守祖宗成法……至少表面上不能违背。”
“你都把祖宗搬出来了,我还能说什么?”宁安听了那个心花怒放啊,其实从一开始,她所求的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堂堂正正在一起这个愿望,还是留在下一代身上实现吧。
“成吧。”但面上,她就像受了多大委屈。
隆庆又叹了口气,拿起帕子递给宁安道:
“对了,皇产你也别都交出来,我看不如把皇庄给彩凤她爹打理。那些皇店还是归你管吧,他个泥瓦匠懂什么啊?”
长公主听了心里很舒服,知道皇兄还是一样心疼自己。但她已经打定主意送李贵妃个人情,送一半、留一半算怎么回事儿?
“不必了,兄长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在西山矿业里入一股吧,省得有人说三道四。”
“嗬嗬嗬,贿赂朕。”隆庆开心的笑了,他为什么喜欢这个妹妹?亲的天生亲之外,还因为她总是源源不断的送钱给他花。
当年在裕邸时,宁安就没少周济他,没想到当了皇帝,还要靠自己妹妹接济。
你说让朕如何不纵容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怎么能叫贿赂呢?那叫进贡。”宁安拍了一记马屁。
“哈哈哈,说得好!”隆庆龙颜大悦道:“不过你把皇店、皇庄都交出来,已经很很吃亏了,朕不能赚起便宜来没够。”
“这样吧,就当这依然是天家的买卖。但不必汇入皇产总账。”说着他略一沉吟道:
“如此一来,你依然可以打朕的旗号,但赔了赚了全是你的。”
“皇兄……”宁安再一次淌下泪来,但不同的是,这次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感动。
自己虽然前半生凄苦,但后半生有赵郎和哥哥的宠爱,已是远超常人的幸福了。
“还有,要给朕注意,不要,不要……”皇帝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板着脸咳嗽一声道:“你懂得,那样可就瞒不住了。”
“皇兄你想哪去了?”长公主面似火烧,剜一眼隆庆道:“我们是清白的。”
“呵呵,好……”隆庆干笑两声道,心说是啊,朕还不好色呢。
不过跟妹妹说这种话题,已经尴尬的要死了,他点到即止的站起身,伸个懒腰道:
“不错不错,朕招兵的钱有了,彩凤那里也有交代了,你也算如愿以偿了,可谓三全其美。”
说着,忽然面色一沉,咬牙切齿道:“就是便宜了那业障!”
宁安吐吐舌头,反正目的达成了就好,还能不让皇兄嘴上出出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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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亲不亲,家乡人
御街夸官之后,新科进士还要去礼部参加琼林宴。
围观的老百姓也过完了瘾,各回各家去了。
李明月和李承恩拉着赵昊,要好好庆祝一番。但他估计老爹中了状元,家里肯定乱成一锅粥,还是先回去迎来送往一番,省得不慎得罪了哪路大佬就划不来了。
兄妹俩便热情的非要跟着去帮忙,虽然估计这二位只会越帮越忙,但大喜的日子,哪有赶人的道理?
三人便乘上马车,一路上高兴的谈天说地,赶往春松胡同。
马车上,赵昊见李承恩兴奋的手舞足蹈,着实搞不清,这厮到底在高兴什么?
怎么搞的比自己这个亲生的还激动?
说说笑笑,很快到了府门口。
赵昊还没下车,便听到一个熟悉的金陵口音高声道:
“贵客有请入内用茶,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待他掀开车帘一看,那站在门口迎宾的,果然是范大同。
赵昊揉了揉眼睛,心说我这是回南京了吗?
“哎呀贤侄,你可算回来了。”范大同一看到赵昊,马上颠颠儿跑过来。一把抱住他,使劲拍了拍赵昊的肩膀道:
“半年不见,长高了呢。”
“呃,世叔,你怎么来了?”赵昊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嘿嘿,我一个人在金陵实在无聊,就跟唐胖子一起来了。”范大同还是那个嬉皮笑脸的模样道:“没有兄长的日子,实在是空虚寂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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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心说,赵二爷如今,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兄长了,等他温暖的人海了去了。
便笑道:“还以为你不愿来北京呢,不然早就叫你来了。”
“是唐胖子劝我来的。”范大同话没说完,便又有道贺的宾客,他知道赵昊最不耐这些的迎来送往,便马上迎上去,热情的招呼人进去吃茶。
说实话,见到范大同,赵昊着实松了口气。父亲当了官,身边没这么个一心一意的帮闲还真不行。
“大哥,这什么人啊?”李明月跟着赵昊进了门洞,看着熟练迎客的范大同,小声道:“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是啊,我差点以为走错门。”李承恩也是啧啧称奇,早晨离开赵府时,还没见过有这么一号,过了俩时辰回来,人家直接在门口迎宾了。
“范世叔是家父的同窗好友,不是外人。”赵昊心说算了,还是别提大饭桶的光荣事迹了,就让北京人以为他是个热心肠的南京老乡吧。
“公子……”赵昊话没说完,便听门洞内响起一声拖长音的叫喊。
接着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朝着他飞扑过来。
这要是撞上,非得给拍地上不成。
赵昊想也不想,下意识来了拔断筋之‘白猿献桃手翻天’,灵巧的一侧身,便闪到了一旁。
但那胖子居然还会功夫,一拧腰就侧身着地,双手依然紧紧抱住了他。
“公子,可想死俺老唐了……”
仿佛不这样,就无法表达唐胖子对公子的思念一般。
“呃,唐老板,你要勒死本公子吗?”赵昊被他抱的两脚离地、喘不过气。
“大哥,这又是什么人?要不要我……”李明月见赵昊小脸都红了,自然有些生气。
“喂,你快放开我大哥,不然我……哥对你不客气了!”
“不,不打紧,是我老家的好朋友……”赵昊一边挣扎,一边尬笑道:“我们打闹惯了!
唐友德何等机灵?一听就知道,坏了,自己光激动去了。
忘了公子这会儿跟在金陵不一样了,那身份又上去一大截,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意了。
他赶紧把赵昊轻轻搁在地上,讪讪笑道:“让这位姑娘见笑了,老唐太想公子了,失态失态。”
赵昊却使劲拍了他的肚皮一下,哈哈大笑着给唐胖子解了尴尬道:“本公子也很想你呐,怎么才到啊,路上耽搁了吗?”
按说唐友德二月初就能收到信,交接一下、收拾收拾,最晚二月中旬也就能出发了。
从南京到北京,最多二十多天,应该在殿试前就赶到的。
唐友德心说,这不是那时候不适合出场吗?便笑着解释道:“因为在扬州耽搁了十多天……给老爷子请安时,正碰上一年一度的盐商大会,老爷子和显公子忙得脚打后脑勺,咱们哪能走得开?”
“这样啊,你也不写信说说。”赵昊恍然。
“呵呵,忘了忘了……”唐友德干笑两声。
好在赵昊也没细究,转头便问道:“我爷爷怎么样?身子骨挺好吧?”
“硬朗着呢!”唐友德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道:“咱就没见过六十七八岁的老人,有那样的体格!将来保准长命百岁!”
“哈哈哈,那就好啊。”赵昊这才笑着向他介绍李明月兄妹道:“这位是长公主府的小爵爷,那是他妹妹,兰陵县主。都是我进京后刚交的朋友。”
“哎呀,下官南京太常寺协律郎唐友德,拜见小爵爷,拜见县主!”唐友德赶紧大礼参拜二位贵人。心说我滴个乖乖,公子这半年都交了些什么朋友哇?
这是通了天啊!
李明月和李承恩哪知道下面那些门门道道,还以为唐友德真是正经当官的呢,便也客客气气的还一礼。
前者更是崇拜的暗道,哇,原来大哥在金陵就这么有牌面了,果然不愧是大哥啊……
可唐友德看到她那花痴的样子,汗珠子都下来了,一把拉住赵昊道:“公子还是别进去了吧。里头宾客几十上百,闹腾得很,老唐和大同帮着应付就是。”
说着,他朝赵昊挤了挤眼,赵昊虽然不明就里,但极高的默契度还是让他转过身,对李明月兄妹道:“唐老板说的是,咱们不进去凑热闹了,去春和楼吃午饭多好……”
“好啊。”李明月双手赞成,反正只要赵大哥主张的,她只管支持就对了。
小爵爷却捂着肚子直皱眉,对赵昊笑笑道:“借茅厕方便一下。”
两人越是鬼鬼祟祟,他就越是非要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前院就有!”赵昊一把拉住他,不由分说,拖着小爵爷就往外走。
眼看就要转出照壁,忽听身后响起两个女孩子,异口同声的叫声:
“公子!”
李明月登时一个激灵,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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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少年郎不该承受修罗场
“公子!”
听到那两个喜悦带着激动,激动中带着喜悦的声音,赵昊也是一阵头皮发麻,狠狠剜一眼害人不浅的唐胖子。
他喵的,本公子这哪是回家待客啊?分明是一脚踏进了修罗场好吧?
然而赵公子转身的瞬间,脸上已经写满了惊喜。
“湘兰姐,巧巧姐,你们怎么来了?我完全不知道哎!”
半年不见,马湘兰依然纤眉细目、清雅脱俗,一身水蓝色的衣裙,立在那里好似空谷幽兰一般,不染一丝烟火之气。
却偏偏笑容温婉,神情开朗,又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看到赵昊身边那个贵气逼人的美少女,她只是稍稍一愣,便又恢复如常盈盈下拜。
当然赵昊也并不担心情商极高的马姐姐,他担心的是巧巧会不会当场给自己点颜色瞧瞧?
谁知巧巧虽然吃惊的时间比马湘兰长,却没有鼓起腮帮子。
反而捂嘴扑哧一笑,朝赵昊挤了挤眼,颇有些你要完蛋的意思。
把个赵昊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瞥向唐友德,用眼神问他,里头是否还有更可怕的玩意儿?
唐友德都要哭了,木然的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贬回龙套队伍,甚至有可能领盒饭……
笔趣阁
待三人打过招呼,李明月便上前一步,在赵昊身边款款立定,微笑问道:“大哥,这二位是?”
那优雅的风姿,让李承恩看得目瞪口呆,心说妹妹今日终于觉醒了娘的终极奥义——人前显贵大法!
“哦,介绍一下。”赵昊心说爱谁谁吧,便挤出一抹笑容,对马湘兰和巧巧道:“湘兰姐,巧巧姐,这位是我义妹兰陵县主。”
“哦……”巧巧好奇的打量一眼李明月,赶紧学着马湘兰的样子,给兰陵县主道了万福。
她似乎早知道有这个人存在呢……
“明月,这是我巧巧姐,当年寒家落难,对我有一饭之恩。在金陵时,也是她一直在照顾我们父子。”
赵昊很认真的向李明月介绍了巧巧,听得李明月登时眼圈就红了,向巧巧郑重行一礼道:“伯伯和大哥多亏了巧巧姐照顾,我这个当侄女和妹妹的,却没能帮上忙,真是惭愧万分。”
“县主太客气了,我是来看我弟弟的……”巧巧赶忙摆摆手,不想给赵昊再添麻烦……
因为确实还有个大麻烦,在里头等着他。
可别看李明月进进出出赵府不下十几趟,却根本不知道巧巧亲弟弟也在府上,所以还当她是在是说赵昊。
好在赵昊又介绍起马湘兰道:“湘兰姐是专门帮我誊写书稿、绘制插图的……责任编辑……”
“择人扁姬?”听得李明月一头雾水。
“民女的工作,就类似于前朝的秘书郎。”马湘兰掩嘴一笑,大大方方向李明月行一礼。
“哦,原来是马秘书啊。”李明月这才恍然大悟,也与她见了礼。
赵昊听得这个汗啊,这绝对不是自己教的!
只能说是天意,天意了……
“里面确实太吵了,我们俩也是受不了,才出来透透气的。”
马湘兰便微笑着对李明月道:“不如先出去找个地方待着,等客人走了再回来。”
“好啊。”李明月点头笑道:“我也想多了解了解,大哥在金陵的事情呢。”
说着便对李承恩道:“哥,快去瞧瞧春和楼还有地方吗?”
李承恩毕竟脑容量有限,以为这二位姑娘就是赵昊担心的了。万没料到里头还有第二层……
便自得的笑道:“甭担心,自家的地方,没有也得有。”
此时的小爵爷还不知道,再过不多久,他去皇店吃饭不花钱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五人便上了马车,在唐友德心碎的目光中,往春和楼去了。
~~
春和楼。
见小爵爷和小县主联袂而至,还不知道即将易主的掌柜的,自然热情似火的迎了上来。
磕头之后,又亲自将两人和他们的朋友,送上三楼的包厢。
上楼的时候,赵昊故意放慢了脚步,马秘书果然会意的落在了后面。
“家里什么情况?”赵昊掏出帕子擦擦汗,他再度感受到了,不该自己这个年龄承受的压力。
“叶奶奶来了。”马湘兰轻声道。
“那么说,老爷子……”赵昊惊讶的捂住了嘴。
“嗯,他们是跟我们一起进京。”马湘兰小声道:
“不过到了崇文门就分开了,老太爷和叶奶奶去看状元游街,说远远瞧一眼就行了,不给老爷添麻烦。”
“结果公子回家前不久,叶奶奶就投拜帖前来恭贺了,我看见老太爷混在她随从里呢……”
“估计是瞧见我爹中状元,老爷子乐疯了,不跟我爹好好唠唠不行了。”赵昊笑道:“不早说,我怎么得先进去磕个头。”
“老太爷来前正生气呢。”却听马湘兰幽幽道。
“生谁的气?”
“你们爷俩……”
“呃……”不用再说了,赵昊什么都明白了。
“哎公子,我看老太爷的脾气,可一点不像老爷,你还是先和老爷想好对策吧。”马湘兰担心的提醒道。
“嗯,知道了。”赵昊点点头,忽然轻声道:“湘兰姐。”
马湘兰用那双会说话的眸子看着赵昊。
“你们能来,我很高兴。”赵昊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马湘兰还他一个安妥的浅笑。便觉千里北上、一路小心,全都值了。
~~
午宴的气氛看上去,还挺融洽。
至少三位姑娘暂时各自的定位——姐姐、妹妹和秘书,还是不冲突的嘛……
李明月并没有贸然问东问西,而是把话题局限在今日的所见所闻上,只有马湘兰和巧巧愿意说的,她才倾耳听着。
李承恩倒是数度想要追问,赵昊在金陵时的糗事,可靴子都要被妹妹,在桌子底下踩烂了。
他只好乖乖闭嘴……
赵昊也早就不发愁了。他知道自己那点道行,在老爷子面前根本玩不转,索性就乖乖当孙子呗。
反正自己问心无愧,有愧的是老爹。
饭后,李明月又热情邀请两人,改日清明一起踏青。还让赵昊保证带着她们一起,这才和哥哥上车而去。
马车上,李承恩看着妹妹嘿嘿直笑,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忽然,李明月出拳如电,准确命中了李承恩的软肋。
“我还以为你不介意呢……”李承恩捂着左肋倒吸冷气。
“我介意的是,她俩为何也要拉我出府。”李明月垮下小脸道:“这件事,你帮我弄清楚!”
“我?”李承恩一愣,旋即明白道:“禧娃啊。”
确实,赵府上下嘴巴都严丝合缝,也只有从那傻孩子嘴里,才能套出真相来。
ps.怎么说呢,把赵昊和明月他们的感情故事,当成中学生的小暧昧吧。反正我是很纯洁的写,而且估计会纯洁很久很久……
第一百九十五章 可大可小
赵昊三人回到家时,便见胡同里人满为患,看热闹的街坊一直堆到了胡同口。
他还以为老爹回来了呢,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是老百姓听说,科学门下包揽了本届科举前五名后,全都涌过来参观一下、沾沾喜气呢。
科举的影响力,果然深入人心,什么学说都比不了哇。
赵昊不禁有些后悔,应该提前准备一批纪念品的,这时候拿出来一卖,非但可以小赚一笔,还能趁机宣传下科学。
当他把这个念头讲给二女听后,两人一阵哭笑不得,刚要挤兑他两句,却听有人大声吆喝道:
“来来来,快来买哟,新鲜出炉的状元范文!”
“《走近科学》——科举之学秘籍限量发售!”
“状元郎十年科举路,所悟通关心得!”
居然不少人已经先他一步想到,而且现场开卖了。
不过现在礼部都没看到过状元卷吧?《走近科学》又是什么鬼?还限量发售!
而且状元郎可不止考了十年!是整整二十年好吧!
三人好容易在高武的保护下进去家门,巧巧便笑得直不起腰来。
马湘兰则迫不及待看起,顺手买的那份状元卷,瞥一眼就失望道:“这是上一科范状元的策论……”
笔趣阁
说完,也忍不住笑起来。
“那你以为呢?”赵昊苦笑一声,不理笑作一团的两人,进院找爷爷去了。
~~
还好,道贺的宾客都被范大同、唐友德和张鉴他们,带去酒楼吃酒了,院子里这会儿安静下来了。
赵昊蹑手蹑脚走到正屋门口,便看到满面春风的赵显迎了出来。
“弟弟,你可算回来了!”
“大哥。”赵昊赶紧和他拥抱一下,小声问道:“老爷子在?”
“嗯。”赵显在他耳边小声道:“别怕,老爷子今天乐坏了,不会怎么着你的。”
“呃……”赵昊闻言一愣,心说好么,我爹要是不中这个状元,我还得脱层皮吗?
他赶紧调整出混杂着孺慕之情的激动表情,快步走向里间,猛地掀开帘子。
便见身穿道袍、满面红光的赵立本,正盘腿坐在炕上喝着小酒,叶氏跪坐在下首在给他斟酒。
赵士祯作为晚辈立在炕下,给太爷爷端茶倒水。
“爷爷!”赵昊便亲热的大叫一声,跪在地上就磕头,十分开心道:“你老怎么来了!”
“哼哼,老子不来,你们爷俩都要作上天了。”赵立本啐一口,没好气道。
“大人,大喜的日子呢……”叶氏赶紧小声提醒一句。
“奶奶,你老也来了!”赵昊便又甜甜叫一声。
“哎,好孩子……”叶氏登时就被这一手拿住了,搁下酒壶下炕扶起他来,仔细端详一番,慈祥笑道:“嗯,长了。”
“有么,我觉得没什么变化呢。”赵昊便一边和叶氏拉着家常,一边用余光偷瞄爷爷。
“看什么看,还不上来陪老子喝两盅。”赵立本笑骂一声。
“爷爷,我还小,不会喝酒哩。”赵昊已经许久不说这种话,但今天他觉得有必要着重强调一下。
便乖乖爬上炕,接过叶氏的酒壶道:“我给爷爷倒酒吧。”
“你人前显圣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还小?”赵立本却把他的花花肠子,看的一清二楚。
“在爷爷面前,我不就是个乖孙吗?”赵昊嘿嘿笑着,给赵立本端起杯酒道:“这一杯,给爷爷接风洗尘。”
“哼。”赵立本接过来喝下去,揪一把他耳朵笑道:“原本在南京,看你小子认老哥哥、开酒楼、出诗集,以为就够能折腾的了。”
“还有倒买倒卖生丝。”赵昊小声提醒爷爷,不要遗漏了自己辉煌的战绩。“以及红糖变白糖。”
“你还好意思说这个!”叶氏笑着伸手戳他一指头道:“我孙女看到你给的方子,差点直接追着你来北京算账!就那十个字,敢要她五万两,你真行啊。”
“是十一个字。”赵昊心虚的提醒道。
“少打岔。”赵立本弹他脑袋一下道:“刚才说哪了?”
“说我在南京就够能折腾了。”赵昊忙殷勤的又给爷爷斟一杯。
“哦,对。”赵立本便继续道:“结果看你小子在北京城搞得这些事儿,才知道那都是小打小闹。”
“没办法,南京是刚起步嘛。”赵昊忙谦虚道。
“我这是夸你吗?!”赵立本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那出脚的角度和速度,赵昊练了一年也没学到精髓。
“你跟谁做生意不好,非要跟长公主搅合到一起?!还有,徐阁老的场子你也敢砸?灵济宫那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吗?毛都没长的小子,还他娘的开宗立派了呢!把你能的不是一点半点啊。”
“是,我多四点,我是熊。”赵昊低头陪着笑。
“大人,大喜的日子……”看老爷子又要搂不住火,叶氏只好再度提醒。
赵立本一挥手道:“你甭瞎操心。”
“我去给大人炖汤。”叶氏马上便乖巧的离开。
“太奶奶不知道伙房在哪。”赵士祯也赶紧搁下茶壶,跟着躲了出去。
赵昊嘴巴微张,心说老爷子不是吃奶奶软饭的吗,怎么这么硬气呢?
“哼,学着点,治后宅如治军,千万不要软趴趴!”赵立本略显得意道:“老子最落魄的时候,也一样的硬!”
赵昊不禁苦笑道:“爷爷我真的还小哩,跟我说这些太早了。”
“咳咳……”赵立本便白他一眼道:“怪我咯?有他娘的十五岁就收徒弟,还教了五个进士出来的吗?”
“怪我怪我。”赵昊忙讪讪笑道:“怪我急了点。”
“我看你是需要小就小,需要大就大!”赵立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爷爷,唉,你随便吧……”赵昊拿这老不休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揉捏够了孙子,赵立本这才感觉气顺了不少,拿起帕子擦干净嘴道:“那些事情先不提,知道爷爷气你哪一点吗?”
“哪一点?”赵昊给爷爷沏杯茶奉上。
“是你口口声声说自己还小,谈婚论嫁还早,结果掉头就跟长公主的闺女勾搭上了!”赵立本狠狠瞪他一眼,又没好气道:
“有你这么办事的吗?让你爷爷都没脸见人雪迎了!”
“雪迎是……”赵昊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自己在扬州见过一面的相亲对象啊。
赶在老爷子没暴走前,他叫起了状天屈道:“爷爷你想什么?明月妹妹比我还小呢,我们是纯洁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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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何为皇权?
“屁!”
赵立本却嗤之以鼻,满脸不屑道:“你小子跟纯洁有一文钱关系吗?”
“爷爷,有这么说自己孙子的吗?”赵昊登时委屈坏了:“我从各种意义上,都还是个孩子啊。”
“那也是早晚的事儿。”赵立本哼一声道:“你别光想着抱大腿,天家的软饭没你想象的那么可口。”
“哦?”赵昊马上露出虚心受教的神情,毕竟在这件事上,爷爷才是真正的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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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以往觉着你还小,接触不到那个层面,也就没跟你提过。没想到,你小子这么能折腾。再不跟你说个明白,怕是要惹来泼天大祸的。”
赵立本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今天就跟你好好唠唠吧。”
“是,爷爷。”赵昊立即正襟危坐,聆听受教。
“大明朝不是二祖时代的大明朝了。二祖手中至高无上、杀人无算的皇权,早已被层层裹在了茧子里。”
便听赵立本面无表情道:“也就是在北边这几个省,因为还要靠朝廷抵御边患,你还能感受到皇权的存在。回到咱们南边,谁还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当回事儿?在东南,别说长公主了,就是圣旨,有时候也跟草纸没什么区别。”
‘要是擦起屁股,肯定圣旨更舒服。’赵昊心中吐槽一句,便将此事记入了今生的遗愿清单中。
不过,这番话从堂堂两榜进士、前南京户部侍郎口中说出来,确实足以让人毛骨悚然了。
“真有那么夸张吗?”赵昊声音有些发涩。他总以为,这才是隆庆朝,情况应该会好一些……
“呵呵……”赵立本却冷冷一笑道:“皇权是什么?是紫禁城里那套大驾卤簿?还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那都是哄皇帝开心,骗老百姓听话的玩意儿罢了。”
赵昊听得心惊肉跳,心说爷爷确实有酒了。
“放心,外头你奶奶的人已经看好了。”
赵立本一眼看出他的担心,揶揄一句道:“你都敢当众打徐阁老的脸,还怕听两句闲话?”
“孙儿胆子确实不大。”赵昊讪讪道:“灵济宫那次,我已经够小心了,没想到他老人家还真生气了。”
“你以为徐阁老题了‘百家争鸣’,就允许不同声音在台上大放厥词?”赵立本哂笑一声道:
“那所谓灵济宫讲学,乃是他利用王学、肉身成圣的道场。只要天下的读书人都摒弃了理学、信奉王学,那他这位王学的精神领袖,当不当宰相都不重要,反正都是言出法随,无人敢违背,比圣旨还要好使。”
说着他神出鬼没的出一脚,踢在赵昊左边屁股上道:“你倒好,跑到人家的场子去。当着人家老大的面大放厥词,说什么心学管好自身,其余的交给科学。”
“哦,合着心学只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得靠你的科学?”赵立本朝孙子竖起大拇指道:“是我赵立本的种,够猛,够狂!”
“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嘛。”赵昊现在基本上摸透了老爷子的脾气,他就是喜欢玩大的、越野越过瘾,整天那么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反而不讨老爷子喜。
难道是因为一辈子郁郁不得志,总觉的还没施展开拳脚,就先下台休息了憋得慌?
赵昊胡乱猜测一句,然后赔笑道:“爷爷,咱还说啥是皇权吧。”
“以后你少打岔,不知道爷爷这年纪,说了上句往下句吗?”赵立本笑骂一声,才接着说道:
“皇权其实就两个字,兵与税。没兵放屁也不响,没钱你就没法养兵。但征税需要官吏,运粮修路兴水利需要壮丁。所以要坐稳江山,还得再加两个字,官与丁。”
“兵、税、丁、官。”赵昊默默点头。这年代,还是可以粗暴的说,税就是粮,粮就是税。有兵有粮可以打天下,有官有丁可以坐天下,老爷子不愧是前副部级干部,看问题就是有水平。
“所以皇权不是你觉得中就中,你得看这四个字,能不能玩得转。”赵立本呷一口茶水,长叹一声道:
“税,收不上来;兵,调遣不动;丁,招不上来;官,使唤不灵。这样的皇权就是个屁,谁也不会当回事儿。”
赵昊便拿老爷子这套往大明身上一套,登时出了一脑门子汗——
税。
明明东南一带富得流油,每年单单走私,从海外流入的白银怕有上亿两,可太仓却空空如也,国家陷入严重的财政危机。
兵。
卫所营兵糜烂透顶,让鞑子如入无人之境,被倭寇杀得哭爹喊娘。当年一百多倭寇一路杀到金陵城下,二三十万守军居然龟缩不出。还得靠戚继光重新招募矿工来对付倭寇。
丁。
为了逃避繁重的徭役,老百姓要么投身势豪之家为奴,要么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各级官府基本上已经抓不到壮丁了。
官。
就更别说了。大明朝的官员,根本就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这一点,放眼历代无出其右。
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科举取士造成的。
但并不是后人评说的那样,科举制度太过失败。
恰恰相反,是因为它太成功了。
相对客观的考试、层层选拔的机制,严格的监考阅卷制度,虽不能完全杜绝舞弊,却足以保证选拔出的官员,绝大部分都是最优秀的。
但这带来了两个严重的后果,一是严酷而漫长的选拔,让考生必须付出常年的绝对努力。经历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新出发,因此他们只会感谢自身的个人奋斗,感激选中他们的考官。
虽然嘴上说什么皇恩浩荡的,但他们根本不承认自己的成功,来自皇帝的恩赐。
二是越来越高的整体素质,让文官们有条件将治国精细化、法条化、复杂化。使政务决策的门槛越来越高,高到皇帝和太监、武官们望而生畏的地步。
也就是所谓的‘专业知识导致行业垄断’。如今大明朝治国只能靠文官集团,这些‘技术型官僚’组成严密的体系,负责维持国家机器的运转。
在没有外敌入侵的情况下,皇帝反而成了多余的。
其实还有一个后果,是科举考试的指定教材——程朱理学造成的。这是一门看上去处处维护皇权,实则将皇帝从具体政务中隔绝出去的学说。
它其实是士绅集团在与皇权的斗争中,取得明显优势,却又无意取而代之的情况下,对皇权存在理由的辩护,妥协和约束。
太祖皇帝毕竟读书太少,他能废掉看得见的宰相,却依然被读书人埋伏了一手——选择程朱理学为读书人指定教科书。
我们都知道,教科书是塑造受教育群体三观的玩意儿。
于是表面上尊崇皇权、背地里限制瓦解皇权,便成了一代代文官的集体无意识。
甚至很多的官员,限制了皇帝一辈子,却还始终坚定相信,这就是自己忠君爱国的表现……
当然,也有像赵立本这样彻底学懂了、看透了的,自然就会像老爷子这样,对皇权毫无敬畏了。
PS.这一章建议大家好好读读,算是我这几年研读历史新的收获吧,读完后你对明朝的诸般困惑,应该会解开不少。
第一百九十七章 你听说过汪直吗?
里间屋里,祖孙俩在进行不可告人的密谈。
“按照爷爷的‘四格法’一套,这大明朝简直离亡国不远了。”
赵昊幽幽一叹道。
“唉,不然嘞?”赵立本也长叹一声,摸着额头的皱纹道:“乖孙,这话爷爷从没跟别人讲过,我觉的大明朝这样下去,迟早要亡。”
“爷爷应该是看不到那天了。运气好的话,你爹你大伯说不定也能逃过去。”说着他拍了拍赵昊的手背道:
“但爷爷我感觉,你和赵显到我这年纪的时候,怕是要惨遭两宋之变啊……”
“也许爷爷这些话,你现在听不进去,觉得老东西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可这真是爷爷最大的心病,只要一想到在自己膝下承欢的孙儿,会坠入那般阿鼻地狱,我就恐惧的夜不能寐。”
“不把这个忧虑解决掉,爷爷死不瞑目……”
赵立本紧紧攥着孙子的手,一滴浑浊的泪珠,滴在了赵昊手背上。
赵昊完全愣在了那里,这一刻,他彻底理解了赵立本。
正是因为强烈的危机感,老爷子去年才会狠心抛弃他们——真到亡国之日,最痛苦不堪的就是享尽前朝荣华的富家公子了。
而普通老百姓受到的冲击,自然小很多……
所以他想让儿孙,回到普通老百姓的状态,尝尝人间的疾苦。
当然,老爷子不可能知道。那一日到来时,华夏将衣冠尽毁,不分男女贵贱,皆要扮作丑奴模样才能苟活下去……
~~
只是赵昊虽然明白了爷爷的忧虑,却依然读不懂他的心思。
“可是爷爷,天家的软饭不香,江家的软饭就香吗?”
估计普天之下,也就只有这对奇葩祖孙,能如此认真严肃的讨论,该吃哪家软饭的问题。
“不是孙儿夸口,论起赚钱来,这天底下没有能赢我的。”赵昊臭屁的言语里,充斥着对雷同优势的不以为然。
“嘿……”赵立本本想怼他两句,可赵昊过于彪炳的战绩,让老爷子硬生生打住了话头。
毕竟这小子有狂的资本……
“唉……”赵立本便长叹一声道:“还是怨老夫,没把话跟你挑明啊,这才多了这么多啰嗦。”
“爷爷老是话说一半藏一半,也怨不得孙儿呢。”赵昊便给他又倒一杯茶。“今天就把话,一气说清楚吧。”
“解决老夫千岁之忧的关键,就在那雪迎丫头身上。”便听赵立本低声说道。
“咦?”赵昊不禁瞪大眼道:“她能救大明?”
心说莫非遇上同行了?
应该不至于吧,不然有本公子风骚的《初见集》在先,上次相亲时,大家早就对起暗号了。
“不,她救不了大明,但能救咱们赵氏一族,能救千千万人。”赵立本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凑近孙儿跟前,对他耳语道:
“你知道汪直吗?”
“哪个汪直,成化大太监,嘉靖大海商?”赵昊心说,我不光知道汪直,我还知道安利。
“是后者。”赵立本低声道:“他和我同年同月生人,我们是邻县的。”
“爷爷跟他认识?”赵昊眼珠子滴溜溜转起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岂止是认识,我俩还都在徽州府学念过书呢。”赵立本轻笑一声道:“他本姓王,叫王直。读书时就任侠狂浪,以豪杰自诩,不过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你爷爷我都中了进士,他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后来自然就断了联系。”
“再听说他时,他已经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海上霸主。不过老夫和他重逢,已经嘉靖三十六年的事情了。”
“但那时候爷爷,是在长沙知府任上吧?”赵昊问道。
“不错。不过就是那年,浙直总督胡汝贞奏明朝廷,把老夫提拔到了浙江按察使任上。”赵立本淡淡说道。
“那一年,胡总督招降了汪直。”赵昊又道。
“看来你对十年一前的事情,知之甚详嘛。”赵立本略吃惊的看一眼赵昊。
“还有件事没跟爷爷说。”赵昊便笑笑道:“您老先说,完了我再说,省得又被埋怨。”
“嘿……”赵立本作势要打,中途收回手道:“老夫当时被总督府派出的军船,直接从长沙接到了舟山。到了地头才知道,原来胡总督要招降汪直,特意让老夫这个昔日同窗做官方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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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当时一来感念胡总督知遇之恩,二来也有一腔报国之志,便立即和谈判的使者,登上汪直的舰队。双方之前便已经谈妥,汪直看到我之后更加高兴,当夜便与我抵足夜谈。”
“汪直告诉老夫,他之所以愿意归顺朝廷,并非在海外混不下去。而是因为胡汝贞告诉他,朝廷已经同意‘开港通市’。他还拿出朝廷的旨意给我看。”
赵昊点点头,这段他看过。胡宗宪当时利用汪直急于开海贸的心理,着实画了好多的大饼。
可惜开海是不可能开的,这辈子都别想了。
“那天晚上他非常激动,为老夫打开了一个前所未知的新世界。”便见赵立本现出缅怀的表情道:
“他告诉我,这个世界完全不是我们原先所知的那样。遥远的大陆通过海洋彼此相连。在大洋彼岸,有不比我们差多少的文明,还有满是黄金、白银、香料的大陆。五十年前,佛郎机人和西班牙人便擅自将世界瓜分为两半,他们乘着风帆战舰,靠着火绳枪和佛朗机炮,在不同的大陆上疯狂的殖民,攫取无穷的财富。然后运到大明门口,通过他的贩私船队,购买到大明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等等,最后运回泰西去……”
“几乎我们所有的东西,他们都想要。可走私的规模始终有限,严重限制了贸易的体量。而且当汪直的财富已经不可计数后,他的目标就不再只是发财了,而是希望能得到朝廷的支持,打造海上贸易的中心。将佛郎机和西班牙人的舰队,撵出我们的藩属范围,由咱们大明自己的商船,把货物直接卖到泰西去!”
“好么……”赵昊心说,这不会也是我同行吧?
当然不是了,只是有这种超时代的眼光格局之人,和这个年代的大明,显得那样格格不入罢了。
“他满以为这样既能结束倭患,又可以让朝廷像佛郎机、西班牙那样富有的法子,皇帝肯定会同意的,所以对那道圣旨深信不疑……后来老夫才知道,那竟然是胡汝贞让徐文长伪造的。徐渭那厮技艺出神入化,连老夫这个当过知府的也没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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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赵立本的野心
“但鉴于官府之前数度出尔反尔,临上岸时,他又有些犹豫。老夫便以全家老小的性命发下毒誓,一定保他周全,这才把他带去拜见胡汝贞。后头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
“嗯。”赵昊点点头,轻声道:“可惜胡汝贞根本无法完成他的承诺,因为东南一系的官员,都极力反对解除海禁。胡总督只好一面安抚汪直,一面想办法疏通小阁老……结果小阁老还没通开,那边王本固先把汪直抓了。”
“不错。”赵立本点点头,时隔多年依然耿耿于怀道:“当时他天天到总督衙门问进度,把胡汝贞不胜其烦,便让他到西湖去散散心。因为我在杭州,汪直就放心的来了,但我在臬台衙门里左等右等不见人。听到报信才知道,原来巡按御史王本固把他给抓了!”
如今的王少冢宰,当时不过初入官场的正七品毛头小子。可大明朝官制的一大特色就是以下抑上——在中央,六科给事中能与六部大佬平起平坐;在地方,七品巡按御史更是连总督巡抚的面子都不给,更别说一个正三品的按察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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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汪直被抓,胡汝贞大惊失色,立即行文巡按公署,要求王本固放人。我也想尽办法营救,结果僵持了整整一年,最后的结果还是以通倭罪,判他和他儿子斩立决。”
“临刑前,汪直要求见我一面,我哭着向他请罪,但他没有怪我不遵守承诺。只是笑着说,今日才知道,那些诗书传家的名门大族,原来比杀人不眨眼的海盗,还要贪婪一百倍——他一个海贼尚且盼着朝廷开海、官民两便,那些人却希望能一直海禁下去,由他们垄断和他的贸易。他居然敢违背他们的意思上岸和谈,自然就只有一个死字在等着他了……”
赵昊闻言恍然道:“原来王本固,也是他们的人……”
“当然了。不然以胡汝贞当时东南王的地位,加上我这个掌一省刑名的臬台一起使劲儿,怎么可能斗不过一个小小的巡按?”
赵立本郁郁的吐出一口浊气,接着道:“作为原谅老夫的交换条件,汪直让我答应他一件事——保下他家里其余人的性命。我便星夜去找胡汝贞,与他联名上表求情。朝廷那些人只要汪直家的男丁死,女眷根本不在意……原本就是判的流放而已,便痛快的赦免了她们,也算是对我们的补偿。”
听到这儿,赵昊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伍记的‘伍’,不是姓伍的伍,而是五峰的五的大写。
“你肯定猜,你叶奶奶便是汪直的继室。但她其实只是侍奉汪直老娘的丫鬟,被放出来就是她俩,和在襁褓中的雪迎。不错,雪迎本命叫王雪迎,是我给老夫改姓江的。”
“伍记原先也不叫伍记,而是叫汪记,也是老夫给做主改的。虽然当时朝廷放了她们一码,但汪直死后,倭乱大起,不能不防着有人拿她们出气。”
“嗯。”赵昊点点头,心说现在倭乱都已经是过去时了,已经没人会追究伍记的过去了,老爷子就出来摘桃子了。
这跟桃儿的‘托妻献子’颇有几分神似啊。
“伍记原先是汪直在岸上的生意,当时规模很小,也不引人注目,其实更像他搜集情报的工具。汪直老娘过世时,雪迎才六岁,为了让你叶奶奶能撑起伍记来,老太婆临死前做主让她嫁给了汪直的牌位……所以,老夫并没有对不住汪直。”
“嗯。”赵昊心说,那必须没有对不起,看我叶奶奶现在多滋润啊。
~~
听完老爷子的讲述,赵昊却依然有些不解道:“就算雪迎是汪直唯一的后代,又有什么意义呢?”
又不会血脉觉醒什么的。
“不懂了吧,意义大着呢。”赵立本得意洋洋道:
“第一,汪直虽然死了八年,但他的老班底依然控制着三十六岛中的一部分。这些人对害死汪直的东南豪族恨之入骨,只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跟他们合作,私下里却定时派人向雪迎问安,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去接管她祖父的基业。”
“第二,倭人比咱们还注重血脉,日本的倭皇都成孙子了,还没人敢取而代之。所以雪迎的身份,他们一定会承认,至少能给开方便之门。”
“第三,也是天助我也。东南九大家发生内讧,如今已将陆家除名,却不慎弄丢了至关重要的‘净海王之印’,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知道。”赵昊点点头。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赵立本难以置信。
“因为那东西,阴差阳错,落到了我手里。”
赵昊讪笑一声。
“怎么可能?!”这下轮到赵立本目瞪狗呆了。
赵昊便将去岁进京时,遇上海商的人在追陆家人;进京后府上遭窃,自己从行李中,找出那枚金印和海商账册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老爷子。
至于后面赵守正被顺天府带去问话的事情,赵昊早已经写信告诉了老爷子。只是担心会泄露秘密,没有在信里多说。
好半天,赵立本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孙子的胳膊,低声问道:“账册呢?”
“记下关键的信息,然后一把火烧了。”赵昊答道。
在赵立本看来,自己的天才孙子肯定过目不忘,便放心的接着问道:“印呢?”
“藏起来,爷爷要看,我找机会拿给你。”赵昊又道。
“不,收着,谁也别给看。”赵立本斩钉截铁道:“那是价值连城之物!”
“有那么重要吗?”赵昊不禁吃了一惊。
“非常的重要。”赵立本重重点头道:“你知道那八家因为丢了这金印,都打成什么样了吗?”
“大年初一。有人在新北关,一把火烧了湖州准备发往舟山的一批货。烧了十几万匹丝绸、上百条船,死几十个人,后来城里也乱了套……”赵立本长长一叹道:
“在海上弱肉强食,各种大小船队多如牛毛。每一次契约的订立,都是无数场厮杀的结果,往往要持续数年之久,谁也耗不起。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大家还是都期望,能把它找回来的。”
说完,他目光炯炯的看着孙儿道:“你现在,明白我什么意思了吧?!”
“爷爷想填上陆家的空,成为第九家?”赵昊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老爷子的胃口,还真不小呢!
“有何不可?就凭他们八家可以海上有舰队,海外有地盘,不兴我们赵家也照样来一套?!”赵立本眉头一挑,冷笑道:“怎么,乖孙怕了吗?你可是连徐阁老的场子都敢砸的人!别不如爷爷个老头子!”
“有何不敢?!”赵昊豪气顿生道:“我本来就打定主意,要会会他们的!”
“好,不愧是我孙子!”赵立本闻言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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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张相公的请柬
爷孙俩不知不觉聊到天黑,正打算叫人进来点灯,外头响起一阵喧哗,原来是赵守正他们回来了。
赵昊忙打住话头,出去迎接老爹和凯旋的弟子们。
不过赵守正是横着进来的。
他已是酩酊大醉,另外四个弟子也不比师祖强到哪去。就连平素里滴酒不沾的王鼎爵,也被灌得满脸通红,走路两腿打漂。
待到七手八脚将状元送进正屋里间炕上,将榜眼、探花、传胪和小五弄到西屋宿舍里,赵昊便让高武他们都出去。
“琼林宴是这样的规矩吗?”然后他皱着眉头,问唯一还算清醒的王武阳。
“师父,以前不知道,但这次那帮老大人,还是礼部、吏部的官员,轮番朝着师祖他们五个劝酒……”王武阳也是不可思议道:“幸亏后来同年们看不下去,纷纷向老前辈们敬酒,这才替师祖他们挡了下来。”
“以前可没这样,这可以琼林宴啊。”王锡爵端着盆水从外头进来,今天他也参加了琼林宴,叹了口气道:“我感觉,有些针对他们五个。”
赵昊自然无从得知,殿试阅卷时发生的诸般波折,但这不妨碍他将这笔账,继续记在小阁老的头上。
那厮会试时就想作梗来着,如此针对科学的,肯定没别人。
其实这次还真有些冤枉人家徐璠了。
他们五个只是代皇帝受过,成了读卷官们发泄不满的出气筒罢了。
要是人家针对科学,王武阳也跑不了。
所以大佬们整的是被皇帝钦点出来的前十名……
那个考二甲二十二名的,不配被大佬们灌酒。
不过不管小阁老这次有没有责任,干他总没错。
~~
王锡爵不放心弟弟,今晚便留宿在府上了。
赵昊便让王武阳把床铺让给大厨,跟自己去里屋到炕上睡。
王武阳登时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赶紧奉上今日迟来的马屁道:
“久不与师父同榻,今宵抵足而眠,弟子受宠若惊、欣喜若狂啊。”
“不就是在船上没办法吗,别说的这么恶心?”赵昊踢他屁股一脚,没好气道:“说说吧,你怎么从状元掉到二甲去了?”
“嘿嘿。”王武阳笑笑,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讲给赵昊道:“徒儿不敢居于师祖之上,便跟陛下商量着,跟师祖换了个个。”
“这么孝顺?”赵昊感觉中间好像少了一环似的。“那你之前怎么不让?”
“之前没人听我商量啊。”王武阳两手一摊道:“只有这次陛下接见,才能讨个商量嘛……”
“哎。”赵昊忽然叹了口气,使劲拍拍王武阳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有些话,师徒间心知肚明就好,说开了反而不美。
~~
里间屋里,赵立本盘腿坐在炕上,看着醉酒而眠的二儿子。
看着看着,老爷子不由自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
这还是赵守正懂事以来,第一次被老爹摸头杀……之前都是挨巴掌的。
他好像有感应一样,朦朦胧胧睁开眼,费劲的看清坐在身边的老者,不由喃喃道:“爹?我不是在做梦吧……”
“对,你是在做梦。”赵立本又好气又好笑的收回手。
“哦,那我继续睡了……”赵守正便安妥的转个身,头靠着老爹的膝盖,呼呼大睡起来。
“这傻小子,当了状元还这么憨……”
赵立本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畅快至极。
反正赵守正睡着了,打雷都听不到。
~~
第二天一早。
状元郎醒来后,看着天花板,对睡在左手边的儿子道:
“儿啊,我昨晚梦见你爷爷了。”
“嗯。”赵昊昨晚心事有些重,睡着的晚了些,这会儿还没清醒呢。
“梦见他终于对我笑了,嘿嘿。真是的,在梦里老头子都这么势利。”
“嗯。”赵昊用被子蒙住头,不忍听到接下来的动静。
但被子的隔音效果终究有限,他还是听到了父亲凄厉的惨叫声:
“啊!疼疼,谁揪我耳朵!”
“你老子我!伺候了你一晚上,就换了个‘势利‘回来!”大怒的赵立本,恨不得把儿子的耳朵扭下来。
“咦?爹,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我都在你边上睡一晚上了!”
“太师祖手下留情啊,师祖今天还要去立题名碑呢……”
“咦,武阳,你怎么也在炕上?”
躲在被子的赵昊暗叹一声,心说还以为老爹中了状元,能稳重点儿呢。
好吧,一切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的乱七八糟。
~~
老爷子本来还想继续跟儿子算账,但新科进士的日程安排的满满当当,吃了早饭就得赶紧去国子监。
赵立本只能先等着他忙完再说了。
临走前,赵守正忽然想起一事,便当着老爹的面嘱咐赵昊道:“对了,你得去跟你干娘报个喜。虽然殿下肯定知道了,但是礼不可废!”
“干娘?我乖孙什么时候多了个干娘?而且还是位殿下?”赵立本一愣。看来伍记也不是什么都能打听到。
笔趣阁
“哦,爹,让赵昊跟你说吧。”赵守正说完,朝儿子挤挤眼,便一溜烟跑掉了。
赵昊哭笑不得,赵二爷如今利用工具人的本事,是愈发纯熟了。
“是不是长公主……”赵立本一看儿子那熊样,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是。”赵昊点点头,他知道老爹是希望通过儿子,给老子通通气先。
这样挨揍的时候,能轻一点……吧。
“那个无耻的女人!”赵立本登时咬牙切齿:“这是拿你做人质,来拴住我儿子!”
老爷子的判断实在太精确,赵昊竟无言以对。
但身为儿子,怎么能不替母亲说话呢。
“干娘对我极好的,对我爹更是深情一片。爷爷,我都不介意了,你也放他们一马吧……把人家分开十六年了都,多大的气也该消了吧。”
“你懂什么?你知道她当年是怎么报复老夫的?”赵立本却板着脸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那恶毒的婆娘!”
赵昊暗道,你老给人家棒打鸳鸯了,人家怎么报复也不为过吧……
但转念一想,没有爷爷棒打鸳鸯就没有自己,还真是只能说,打得好呢。
当然,面上还是得温言相劝,谁让人家是爷爷,咱是孙子呢?
这时,唐胖子走进来,规规矩矩的躬身道:“启禀公子,有张大学士送来请柬一份。”
赵昊登时笑开了花,偶像终于做完几何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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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皇家煤业
虽然老爷子骂骂咧咧,却也没硬拦着赵昊到长公主府报喜。
闻听干儿特地前来禀报,赵郎状元及第的喜讯,长公主特意在正堂升座,盛装打扮接见赵昊。
柳尚宫和鸡公公自然也要盛装出席,以助殿下增加仪式感了。
只是看着赵昊那一脸真诚的孺慕之情,老二位心里难免嘀咕:
‘赵公子太可怜,还以为殿下关心他爹,是爱屋及乌呢。殊不知,倒过来还差不多……’
‘喔喔,喔喔噢……’
“最近忙着皇店那一摊,都没顾上过问此事。”长公主用那略显浮夸的演技,来掩饰心虚和尴尬道:“昨天进宫给皇兄请安,才知道兄长竟然高中了状元,真是太让人惊喜了,呵呵呵……”
这还是上元节之后,娘俩第二次见面。
难免让不明就里的柳尚宫二人,私下里感叹这失去作用就坏掉的塑料母子情……
长公主可以坦然向皇帝和所有人,宣布自己和赵守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唯独没法理直气壮的面对三个孩子。
尤其是撞见过他俩的赵昊。
因此这阵子,长公主一直避免和干儿见面,实在太难为情了……
幸亏上月底,赵昊特意过来,借着送钱的机会向干娘表示,自己一点也不介意她和爹在一起。
不然长公主这会儿,怕是脸烫的能煮开水了。
“这是天大的喜事儿,一定要好生庆贺……不过春光明媚的大好时节,坐在屋里吃吃喝喝实在浪费。”只听长公主有些语无伦次的提议道:
“不如去踏春吧。对,玉渊潭正是樱花盛开呢,我们也仿效古人办个曲水宴,给你爹庆贺一番,如何?”
“我爹和我,自然都听娘安排。”赵昊乖巧的点点头,心说只要我爷爷不反对,就没人拦你。
当然,老爷子来到京城这事儿,能瞒着还是尽量瞒着吧……
~~
赵昊那感人至深的态度,终于让长公主渐渐安下心来,脸也没那么红了。
她便又得意起来,对他笑道:
“对了儿啊,昨日拜见皇兄,他把你爹的策论文章好一个夸呢。尤其关于流民那段,皇兄更是赞不绝口,吩咐为娘回来好好钻研一番呢。”
说着她朝鸡公公点点头,姬司正便将一份抄写的策论,送到赵昊手里。
赵昊接过来,装模作样读起来。
其实这些根本就是他的主意,借着老爹的笔说出来而已。
少顷,赵昊搁下策论,自夸道:“这篇文章做得好啊,倘若照此而行,可一举三得,功在千秋。”
“你这孩子真是命好,居然有状元之才的父亲。”长公主一脸与有荣焉道:“皇兄的意思是,咱们西山公司能把这件事操办起来吗?”
赵昊心说太能了,不然我说它干嘛来着。不过还是装模作样的寻思一会儿,方缓缓道:
“家父是希望让皇家挑头,在西山大规模开矿,以达到安置流民、为朝廷纾困、团练矿工这三大目的。前两者问题不大,后者嘛,就不是孩儿能置喙的了。”
“忘了跟你说,第二条可以去掉,皇兄不打算入股西山了。”长公主拍了拍脑门。哎,爱情让人脑残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忘了。
“为什么?”赵昊吃惊的看着长公主,要是皇帝不参与,这么大一摊,如何玩得转?
“你别急。我们依然可以打皇兄的旗号,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只是皇兄不入股,不分账而已。”长公主略一迟疑,对赵昊实话实说道:
“这是娘退出皇产的补偿。”
“哦……啊?”赵昊愈发意外的问道:“娘怎么好好的,说退就退了?”
柳尚宫和姬司正闻言都低下头,显然满心不忿。
“你们不要这样,本宫一切出于自愿,并非有谁逼我。”长公主淡淡说道:“其实本宫要是不愿意,李贵妃也拿我没办法。”
赵昊心说,原来老李家的贪病,这时候就开始发作了啊。
他便笑道安慰长公主道:“娘这招以退为进,可谓高明至极。贵妃娘娘毕竟有太子撑腰,咱们犯不着和她争竞。早早把那些皇产让出来,还能卖她个好。”
“可不是嘛。”长公主不由白一眼鸡公公和柳尚宫道:“听听我儿怎么说,再想想你们俩,跟要了亲命似的,你们还不如个孩子!”
“是是……”两人赶忙赔笑受教,心说赵公子这样的孩子,我们绑一起也比不了哇。
想到绑一起,两人赶忙厌弃的站远了一点。
“昨日从乾清宫出来,贵妃就让人把我请去储秀宫。”长公主又转而对赵昊笑道:“还挺着个大肚子站在宫门口迎接,就从来没见她这么热情过。”
“估计娘娘也是被她奇葩老子和哥哥烦透了吧。”赵昊颇为同情的笑了笑。
论起奇葩来,李贵妃的老子哥,绝对不输于当年张皇后的一对活宝兄弟。
“连你这外地人,都听过那父子俩的名声了?”长公主不由失笑道:“贵妃有这样的家人,还真是一言难尽呢。”
不过没有了利益冲突后,她也不想编排贵妃一家,便回到正题道:“至于第三条‘团练矿工’嘛,你也不用操心。”
长公主说着,瞥一眼鸡公公道:“陛下已经命他兼任御马监提督太监,提督西山团练,让他看着办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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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自己人是再好不过了。恭喜鸡公公了。”赵昊闻言大喜,忙向鸡公公道贺。
虽然提督太监只是御马监的并列第三号人物,上头还有掌印太监和监督太监二位大佬,但能从公主府里干回十二局,就已经是旁的宦官想都不敢想的了。
鸡公公自然不会当着殿下的面开心,苦笑一声道:“殿下真是赶鸭子上架,老奴跑跑腿还行,哪会练什么兵啊。”
“他冯保原先不也就是个保姆吗?现在还不是东厂、御马监一肩挑?”长公主却豪气的一挥手道:“没有谁上来就会,学就是了!”
“哎,老奴竭尽全力,不给殿下和公子拖后腿。”鸡公公忙点头应下。
“陛下的意思是,要尽快将牌子挂起来。”长公主又问赵昊道:“你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孙大午那边动手早,差不多已经收购了两个月了。”赵昊闻言苦笑道:“虽然他已经尽量低调了,但还是让废煤窑的价格翻了一番,要想吃下原先的数量,怕是还得追加十万两的资金。”
“那就是二十五万两了……”长公主一阵头大。赵昊跟她说过,不完成收购,是不可以开工的。
不然让人家知道,西山煤业有抽水的秘密武器,那些废煤窑的价格肯定十倍、几十倍的往上涨。
哪有把到嘴边的肥肉,让别人吃去的道理?
“母亲可以开始招股了。”便听赵昊微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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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真正的杀器
长公主府银安殿中。
“招股?”长公主闻言,却略有异议道:“娘也不是拿不出这些钱来,只是手头现银不够,回头挪借一下,也就凑出来了。”
百分百赚大钱的买卖,她真舍不得分股给旁人啊。
“……”赵昊心说,是啊,真正赚大钱的买卖,都是不上市的。
其实就连赵昊自己,都能拿出这个钱来。
他原先手头还剩七万多两的样子,这次爷爷进京,又给他带来了一张八万两的会票。
那是江雪迎按照白糖协议,支付给他的五万两买断费用,另加三万两的销售分成。
赵昊是去年十月底给出的方子,江小姐十一月投产铺货,十二月开售。所以这三万两正好是一个季度的收入。
唔,一月一万两,每日三百三十三两,距离日进升金的小目标,又前进了百分之一。
而且还有奶奶的伍记啊,找她老人家拆解个十万二十万两,应该可以吧?
一定可以的,还能白叫那么多声奶奶吗?
~~
可是赵公子做生意又不是为了赚钱。
他发行股票也不是为了圈钱,而是将尽可能多的人,绑上西山煤业这辆战车。
赵昊便微笑对长公主道:
“娘啊,你可知孩儿为何要搞个股份制出来?”
“为什么?”
长公主其实一直就不大赞同这劳什子‘股份制’,但她管理皇产多年,早就悟出一套‘充分授权专业人士,自己只监督不瞎指挥’的管理之道。
“是为了避免将来,又有人眼红啊。”赵昊一句话就击中长公主心里永远的痛。
“唔……”长公主马上身体前倾,肘靠着朱红色的月牙扶手,凤目闪光的看着赵昊:“当真?”
说实话,这次李贵妃的事情,弄得她有些心灰意懒了,不然也不会那么决绝撤出来。
自己辛辛苦苦维持经营多年的皇店,只是因为一个能生会养的女人想要,就得赶紧拱手让出去。
让晚了、让不全,还担心人家会不高兴。
哪怕是这次,皇兄言明了一毛股份不要。她相信皇兄会说到做到,可皇兄百年之后呢?
到时候,那女人的娘家把皇产经营的一塌糊涂,又眼红起西山煤业来怎么办?
那时新皇帝一句话,还不是一样得乖乖让出来?
这让长公主感到万分的不爽,经常暗自恨得想咬人。
~~
“当真。”便听赵昊一字一顿的沉稳道:“股份制的另一个优点,就是将买卖从私人的变成大家的。私人的买卖,多大都不保险,而股份公司只要足够大,股东的数量足够多、能量足够强,就谁也夺不去。想要股份,只能老老实实的赎买!”
他没具体指谁,但长公主明白,赵昊指的就是皇帝。
宁安的心不由砰砰直跳,紧咬着朱唇沉吟半晌,方低声道:
“你说过,股份代表表决权。那么只要我们手里股份占绝对多数,那公司不还是我们的?”
“娘真是天才,这就是股份之下,掌握公司的方法。”赵昊赞许的点点头道:“但公司的股份有十万份之多,而且未来很可能会变成一百万。这就给了大股东分散持股、交叉持股等多种多样自我保护的方法。到时候你可能直接持有的公司股份不到百分之一,却依然能控制超过半数的股份。而你控制的股份,可以并不完全属于你,甚至完全不直接属于你……”
“通过股份制,我既可以在拥有极少股份的情况下,让所有人认同公司是我的;也可以在控制绝大多数股份的情况下,让所有人认为,公司不是我的。”说着他两手一摊,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道:
“我还真期待,将来有人夺夺看呢。”
柳尚宫和鸡公公都听得很认真,因为他俩也有认购的资格。
可是听来听去,只听得晕头转向,不明觉厉。心说这么复杂的玩意儿,想弄明白都成问题,估计夺起来肯定难度不小。
长公主却微闭凤目半晌,然后露出恍然的神情道:
“明白了,这法子确实好。只要股东人多势众,就不怕被人欺负!”
“但这是个新鲜玩意儿,咱不让股东发大财,怎么会有更多的人,挤破头想当咱的股东?拼了命也要保护咱的公司呢?”赵昊欣慰的点点头,心说娘不愧是经营皇庄多年的女强人,这么快就理解了。
便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娘说的也没错。其实现在,咱们募集资金的需求并不迫切,没必要把股票都发出去,不如就先发五千份广而告之一下,等到股价上来以后再加大发行规模。”
“成,那就先发五千份。”长公主痛快的点点头,然后大包大揽道:“这点数目都不用下面人,娘一个人就能分派出去。”
“娘最厉害了!”赵昊赶忙奉上今日份的马屁。
能让长公主去推销的潜在客户,不消说都是达官勋贵的夫人,她们本来就是最优质的潜在投资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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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赵昊仔细跟长公主讲解了出售股票的注意事项,又让鸡公公记住登记、过户、转账的一应流程,吃过午饭后才告辞离去。
“不行了,不行了,本宫得赶紧眯一会儿。”送走了赵昊,长公主伸个懒腰,一脸疲惫道:
“听了一上午天书,脑壳嗡嗡的。”
“呃?”柳尚宫闻言张大嘴巴。“原来殿下也没听懂啊?”
“嗯。”长公主点点头,并不掩饰道:“不懂装懂而已。”
“啊?”
“反正是一家人,昊儿又不会骗我。”长公主用手背捂住嘴,嘻嘻一笑道:“还是让他觉得娘很厉害,更重要。”
“哦……”柳尚宫点点头,心说这不就是唬弄人吗?
~~
‘隆庆二年春,吾师首倡公司,曰‘皇家西山煤业’,定股十万份。其持股凭据曰‘股票’,形制与会票类,以四色油墨印于桑皮纸上。
正面醒目处书写股份额度,另有‘本公司额定股票十万股,每股计官银十两整。凡持股者可于每年腊月初八,至大栅栏皇家西山煤业公司处领取红利,然不付息,特此声明’字样。
背面亦有‘利益共享,风险共担’,八字,醒目非常。
此乃公司之肇始。公司者,乃若干财力者合资营运,出则通力合作,归则计本均分,其局大而联。
吾师尝言‘学以经世致用’,此乃一例哉。
吾师又云:‘真正可以改变大明的,不是燧发枪、不是蒸汽机,而是股份制公司。’
可见社科实乃科学最强,不接受反驳。
弟子金学曾敬录。’
节选自《科学传习录*社科篇*第三章*公司之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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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这才是生活啊……
赵昊从长公主府回到家,发现爷爷出去了。
叶氏自然也不在。昨晚人家就没住在府上,而是回伍记在大栅栏的分号去了。
“老爷子呢?”赵昊将头上的纱帽摘下来,递给迎上来的马湘兰。
“老太爷说是出去串串门。”唐友德却抢先答一句,只见他端着盘娇艳欲滴的通州樱桃,满脸谄媚的站在那里。“公子是先吃点水果还是喝茶?”
“咦,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赵昊奇怪的看他一眼道:“为何变得如此乖巧?”
“嘿嘿,公子忘了吗?老唐一直就是这么乖巧。”唐友德眨巴眨巴眼。
“他抢我的盘子……”这时,巧巧两手空空,气鼓鼓的跟了进来。
“咱不是怕累着巧巧姑娘,这才帮你端过来吗。”唐友德讪讪一笑。
“哈哈哈,原来是巧巧姐洗的啊!”赵昊这才伸手捻了一把樱桃,全都塞到嘴里,含混道:“那就敢吃了……我还真怕他洗不干净。”
巧巧登时就高兴了,得意的瞪一眼唐友德,笑着问赵昊道:“晚上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想吃的多了。”赵昊便如数家珍道:“煮干丝、虾仁馄饨、鸭血粉丝汤、酒酿小圆子,什锦豆腐涝……”
巧巧一听,都是自己给他做过的拿手菜,登时开心的点头道:“还以为北京的大厨把你嘴养刁了,不稀罕家里的小吃了呢。”
“呵呵……”赵昊干笑两声,心说这话要是从马姐姐嘴里说出来,我又得出汗了。
不过巧巧应该没那心机,嗯,肯定是字面意思。
“怎么会呢,我哪儿的菜都爱吃,但最想念的还是家乡菜。”赵昊便笑着答道。
巧巧闻言,脸一红,转身跑了。
“咦,她脸红什么?”赵昊两手一摊,实在搞不懂现在的女孩子。
马湘兰掩嘴一笑,没有参与话题的意思。
~~
三月底的北京,下午时阳光和煦,暖风习习。
赵昊便让赵士祯和张鉴、帮着唐友德把矮桌、交椅、杌子、还有那些杯杯盏盏,都搬到院子里。
然后他往交椅上一躺,登时舒服的眯起了眼。
“这才是生活呀……”
他离开南京后,这还是头一次恢复‘院儿里瘫’的状态呢。
唐友德见状也心下一松,暗道这才是老唐熟悉的公子啊……
之前那干练利索的样子,实在让他没法放松。
“对了,那玩意儿造的怎么样了?”赵昊笑问赵士祯和张鉴一句。
“已经造好了,准备过两天先试验一下。”张鉴忙恭声答道。
“别在城里试验,躲远点。”赵昊吩咐一声。
“明白。”赵士祯点点头道:“这离宫里太近了。”
“就是这个意思。”赵昊应一声,便见有个步履蹒跚的拄拐青年,也出门散步了。
他便丢一个李子给那拄拐青年道:“禧娃,大夫说你多久能丢掉拐杖?”
打上元节从房顶上摔下来,赵士禧这还是头一回出屋溜达,整个人白了不少且胖了三圈,因此赵昊也看他顺眼多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还得一个月吧。”赵士禧接住李子,问道:“叔,我爹来信没?”
“呵,有长进,还记得问你爹。”赵昊又丢给他颗桃子,笑道:“昨天收到一封,太晚没跟你说。”
其实那信是赵立本给带进京来的,不过赵昊怕禧娃嘴上缺把门的,就没把爷爷来的事儿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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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老爷子是被勒令回乡闲住的,而老赵家的户籍地是休宁,不是北京啊。
赵昊便将赵锦的情况讲给禧娃听……
老哥哥两口子是去岁腊八节离开的北京,在扬州老爷子那里过了年。然后赵守正派赵显送赵锦老婆回乡,赵锦则启程赶往贵州。
这年代西南山川连绵路难行,赵锦紧赶慢赶,二月底才赶到了程番府。
但牛逼的是,他人还未至,便已经调停了程番府持续数月之久的土司内讧。
这得益于他之前功课做得足,更得益于赵昊支招。
赵昊告诉他,发生在隆庆元年底的这次骚乱,并非地方势力对朝廷的反叛,也不是少数民族与汉人的争斗,而是土司内部,因为血亲复仇引起的自相残杀。
说白了,这属于当时贵州最大的土司势力——水西安氏内部的‘家事’。
而贵州的三司官员,却错误的判断了局面,贸然出兵镇压,结果还被人家反杀,局面才乱成了一锅粥。
现在有了赵昊的提醒,赵锦便可有的放矢。
他在扬州过年时,便写信给贵州按察使,命其深入调查、核准实情。又致信贵州都指挥使,命其在真相查清前按兵不动,不要再火上浇油。
没想到仅此一手便起到了作用。两边的安氏土司见省里来调查案情,唯恐朝廷偏袒对方,都主动向臬台大人大吐苦水。
按察使一看,还真是中丞所料的那样,马上就来了信心。一面安抚双方,说省里会秉公处置;一面恫吓他们,新任巡抚任官严峻、料事如神,若是等他到来骚乱还不平息,定会起大军镇压,作为新官上任的头把火。
两边土司斗了几个月,本就死伤累累,暗暗后悔了。只是双方都死了几百条人命,没有自发和解的可能。现在朝廷说要公断,双方便就坡下驴,偃旗息鼓。
然后三司合计出了一套比较合理的调解赔偿方案,如让一方交出了引发仇杀的罪魁祸首,由朝廷审判处决;双方其余人输银抵罪,然后把收到的抵罪银,作为抚恤发给两边死者等等。
方案得到双方的认可,于是一场持续数月,死伤千余人的骚乱,就这样不战而定了。
结果等老哥哥抵达程番府时,只见‘市面恢复如常,民生复矣’。
而且安氏土司对赵锦佩服的五体投地,破天荒的头一次,跟随全省官员出城二十里,跪迎明辨千里的中丞大人。
老哥哥还未登场便已先声夺人,可以说开局十分完美了。
这对他后续治理贵州应该很有帮助,想必能做出比原先更亮眼的成绩来吧。
~~
“总之一句话,可能用不了三年,你就能当上锦衣百户了。”赵昊笑着鼓励禧娃一句道:“所以你得赶紧恢复训练啊,听说兵部的考核,还是挺难的。”
“哎……”禧娃苦着脸点点头,他忽然觉得,除了没法出去花钱,这样瘸着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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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为所欲为赵公子
赵府西院里。
赵昊和唐友德一边吃着水果,一边将自己在京城的一摊讲给他。
听得唐友德是一愣一愣,感觉马屁都不会拍了。
公子这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是亘古未有的牛逼啊——煤粉加黄泥巴墩一墩,就能一个月净赚五万两,虽然得两家分。
但那也牛逼炸天了好吗?那等于一个月坑一次刘员外还不止呢!
可刘员外不常见,煤藕月月有啊……
要是唐友德知道,赵昊当初的白糖,也是用黄泥巴加红糖搞出来的,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会不会认为,公子乃女娲之后,有史以来玩泥巴最好的一位?
等唐胖子好容易想好了谀词,却又听公子叹口气道:
“不过现在天儿不冷了,老百姓不用烧火取暖,只剩做饭了,估计很多煤商用不着那么多工人了。”
“是啊,天越来越热,生意肯定受影响。”
唐友德点点头,心说还好是个季节性生意,不然老唐没捞着掺合,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我们的生意不会受影响。”却听赵公子得意笑道:
“咱们的煤藕质量最好,煤场的位置又在卢沟桥边上。从天津卫到临清到最远的卫辉府,但凡能通航运的地方,都有客商上门拉货。供不应求的局面不会因为天热就改变的……煤场那边还几次想要提产,都被我压下来了。”
“是吗,那公子为什么放着钱不赚?”唐友德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出师了。但来了北京才发现,又跟不上公子的节奏了。
“煤藕已经在京城内外打开了市场,本公子对躺着赚钱兴趣不大。”赵昊吐出一个樱桃核道:“咱们要有啃硬骨头的但当。”
“嘿嘿,老唐做梦都想躺着赚钱。”唐友德苦笑道:“这境界和公子一比,简直判若云泥。”
话没说完,便听两个愤怒声音同时响起。
“住口,不准胡说八道,我家公子听不得污言秽语!”
“我家公子还是个孩子,还不快掌嘴!”
唐友德茫然转过头去,就见一个大白胖子和一个小黑胖子,怒气冲冲的从外头走进来。
自然是发誓要为公子花季护航的孙大午和郭大了。
唐胖子警惕的看一眼孙胖子,两人同时察觉到了,来自对方的威胁。
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胖,除非伙食很棒。
幸好赵昊的伙食还不赖,两个胖子很快压住了敌视,都转头向赵昊谄笑道:
“公子,这位就是您提过的孙管事?”
“公子,这就是金陵来的唐老板吧?”
“不错,往后你们两位就在西山搭伙了。”赵昊笑看着两个胖子道:“要好好相处哦。”
“公子放心,小人肯定敬重唐老板。”
“公子放心,老唐和老孙长得这么像,肯定投脾气。”
“哈哈哈,唐老板太会说话了,久仰久仰。”
“彼此彼此,请多关照,哈哈哈。”
两个胖子寒暄一番便亲热起来,仿佛真的很投缘呢。
郭大便趁机凑到赵昊面前,请安之后陪笑问道:“敢问公子,叫小的来有何贵干?”
“上次许你们的股份,我和干娘商量过了。”赵昊清了清嗓子,轻描淡写道:“你可以认购五百股。”
“谢公子厚赐!”郭大直接乐得合不拢嘴,他煤场和城里两头跑,根本无暇顾及西山那边,还以为公子不会给自己了呢。
“至于老孙嘛。”赵昊又看向孙大午。
孙大午赶紧撇下唐胖子凑过来,满脸期待的看着赵昊。
“你收购煤窑劳苦功高,可以认购一千股。”赵昊便轻描淡写道:“要是一时半会儿凑不出钱,本公子可以先借你。”
“一千股?”孙大午闻言喜出望外。一千股看着不多,只有总股本的百分之一,可是西山煤业的盘子有多大啊!
哪怕日后不再发展,百分之一的西山煤业也有三十多口‘废’煤窑,他的身家都要赶上目前西山最大的煤老板了。
虽然一万两银子,他掏起来确实有点难度。但再难也不能少认购一股!
“多谢公子赏!小人尽力凑,实在凑不出来,再跟公子张口。”孙大午乐得嘴巴都咧到耳朵根了,觉得自己这几个月风餐露宿的辛苦,简直太值了!
赵昊又看看唐胖子,笑道:“本来把你撇家舍业叫过来,也准备给你点儿的,但昨天那笔帐还没跟你算……这次没你的份儿,等下批吧。”
“唉,老唐认罚。”唐胖子一脸苦相,心里却暖暖的。暗道公子还是把俺老唐当自家人啊……
他初来乍到就拿股份,少了没意思。多了,怕是要让两个跟着赵昊北京创业的管事不爽。
赵昊先找个理由缓一缓,能消除不少对他的敌意,帮他更快融入环境。
反正该给他的,一定会给到。年底前到手的话,甚至一文钱分红都不少……
这就是多次合作下来,对赵公子建立起的强大信心。
等到分配完股份,赵昊又对唐胖子和孙胖子的工作,进行了分工。
孙胖子依然全权负责收购废煤窑,唐胖子则负责在斋堂搭建‘皇家西山煤业’的公司架构。
公司的设置和架构等一系列概念,赵昊在金陵时,便已经灌输给了商业天分极高的唐胖子。
也只有把他弄去西山坐镇,赵昊才敢稍稍放心。
倒不是孙胖子不可靠,可他一个人既管收购又管账目,简直就是拿枪逼着人家贪污啊。
日后有了唐胖子管账,情况就会好多了。
等到唐友德把公司的架构搭起来,有了专门的财务部门。再组织起董事会、监事会来,从制度上形成监督,赵昊才敢彻底甩手不管。
不过,赵公子好像,也没怎么管过……
~~
等到吩咐完了两人,赵昊又对陪坐在一旁的小黑胖子道:
“你给我招人,越多越好,我要趁着淡季,重修京西山道!”
“啊?公子真要这么干?!”郭大还没说话,孙大午先激动的蹦了起来。
“那制约西山煤业发展的最后一个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京西之山,统称西山。群山之中,遍藏乌金。拉煤运货的驼马成群结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山路石道上来来回回,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张遍布门头沟山区的路网,统称为京西山道。
只是除了用作运兵运粮的主干道外,其余绝大部分山路,都是历代煤窑主们自行集资修建的,少说也有几十上百年的历史了。哪禁得起每日里超负荷的践踏?早已是残破不堪,坑洼难行,马车根本无法通过,所以只能用骆驼往外运……
这就严重的限制了西山之煤外运的数量。只是煤老板们财力有限,充其量只能修修补补,哪有魄力将几十上百里的山路整体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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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公子,这得花多少钱啊?”郭大不禁一阵头皮发麻。
“不然咱们干嘛要发行股票啊?”赵昊却顾盼自豪道:“就是要用钱,把这条路给砸通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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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叔大和元敬(求月票!)
大明朝开国以来,武将的地位便如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在这个文官的国度里,讲的是以文驭武。
带兵打仗的虽然是武将,但统兵指挥的督抚、监军的御史监军道之类,却统统都是文官。
虽然隆庆年间还远没有几十年后,三品参将必须要向七品御史‘跪禀’的咄咄怪事,但已经形成了一种文尊武卑的恶劣氛围。
而且文官对手握刀把子的武将,有天生的恐惧,恨不得将他们全都驯化成小绵羊,睡觉才能安心。
在这样的大环境中,文官们普遍对武将持一种怀疑、轻蔑,乃至无端敌视的态度,戚继光身处其中,如果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现实就会教他做人……
原先,戚继光以为自己挟抗倭之功,光荣北调,情况应该会好些。
毕竟他已经成为大明朝的狄青,功劳昭于日月,攻击他会被老百姓戳脊梁骨的。
但越是这样,文官们就越是恐惧。
当他们得知,戚继光率领天下无敌的戚家军北上,并要常驻北京,掌管令人闻风丧胆的神机营时,便自动脑补出各种各种戚继光带兵造反的画面。
好么,土木堡之后,我们花了一百年才把军队和武将捏在手里,你现在居然练起了只知有大帅,不知有朝廷的私兵!
万一哪天一不痛快,派兵把我们一锅端了怎么办?
哪怕不造反,要是皇帝跟这样既忠心、又能打,手里还有兵权的大将勾搭上,会不会一下子腰杆就硬起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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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想来,简直太可怕了……
为了避免想象中的画面变为现实,文官集团中的急先锋——科道言官出动了。
于是在南兵北调的途中,福建巡按杜化中上本弹劾戚家军参将王如龙、游击将军金科、都司佥书朱珏三人贪赃枉法、行贿钻营等事。
按照规矩,大明朝文武官员一旦被御史弹劾,无论官位高低,都必须立即停职在家,等待朝廷进一步调查。
结果都察院会同兵部,从去岁查到今年,非但依然没给出个明确的说法,反而又将戚继光的副将胡守仁牵扯进去了。说他招权纳贿、奔走游说,试图为三人脱罪。
戚继光这下坐不住了,因为指使胡守仁这么干的,正是他这位戚家军的带头大哥。
眼看再不出大招,就要被人一锅端了,戚继光只好亲自跑进城,来张居正府上来求大腿帮忙了。
对了,张居正入阁后,分管的便是兵部。
~~
此时的戚继光忧谗畏讥、满心惶惑,已经完全没了当初北上时的意气风发。
说他刻意也好、真被文官整怕了也罢,总之如今的戚大帅实在是太谨小慎微了。
平时他去兵部办事,跟那些主事乃至书办都称兄道弟、折节下交。
此刻,面对着一个能在灵济宫开讲、教出五名进士的科学创始人,戚继光很自觉的便将姿态摆的极低极低……
赵昊对此很不好受,但双方第一次见面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用更客气的态度,来宽慰饱受不公的戚大帅了。
幸好此时,府上门子回来,对戚继光道:“戚将军,我家相公有请。”
又对赵昊道:“请公子稍候。”
“无妨。”赵昊点点头,总要讲个先来后到。
何况是让戚将军先来,本公子愿意。
待到戚继光跟着门房进去,赵昊便在刚才他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嗯,本公子也是跟戚将军有一腚交情的人儿了。
正暗自舒爽时,却见高武跪在了自己面前,低头闷声道:
“公子,咱刚才……”
“起来吧。”赵昊拍了拍高武的肩膀,不以为意的笑道:“我不吃戚大帅的醋。”
“公子……”高武眼圈通红的看着眼前的少年,相信自己可以为他去死。
~~
话分两头,戚继光没有被带去前院的花厅,而是被请进了后宅的书房。
张居正更是在书房门口等候,虽然今日在家,他也没放松对自己的形象管理。
今日的张帅哥穿一身得体的宝蓝色暗花直裰,头戴黑色网巾,发型和胡须都梳理的一丝不苟。
不像穿官服时那般气势迫人,那张总是酷酷的脸上,居然还绽放出一丝亲切的笑容。
“元敬,咱们又见面了。”
一声亲切的招呼,让近来饱受冷眼的戚继光,登时就湿了眼眶,单膝跪倒在张相公的石榴树下。
“末将戚继光,拜见相公!”
张居正伸手扶起他,又做了个请的手势,和戚继光进了书房,分主宾落座。
看茶后,张相公便朗声笑道:
“你是不谷做主调来北京的,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和你好好聊一聊,不期居然一拖再拖,到了今天才见上面。”
“能有幸蒙相公拨冗一见,末将已是受宠若惊了。”
戚继光只半拉左屁股坐在椅子上,却能保持直挺上身,侧向张居正的高难度姿势,可见腰马合一的功夫十分了得。
“哎,你不要这么紧张嘛。”张居正微笑道:“你是戊子年生人,比不谷小三岁,咱们年齿差不多,就像朋友一样相处吧。”
“末将惶恐。”戚继光感觉自己的心都化了。暗暗道,谁说张江陵倨傲冷峻,目无余子了?我看比下头的小官儿都和气!
当然,他也不会真把张相公的话当真,人家上位者做做姿态而已,你就真跟人家称兄道弟,那得多天真啊?
“好吧,来日方长,元敬总会知道不谷是真心与你交朋友的。”
张居正也知道,戚继光一时半会儿是放不开手脚的,便随他去了。
“后面还有客人,咱们先长话短说。你麾下的事情,不谷已经问过兵部了,那三位确实查出了些问题……”
戚继光刚要开口辩解,张居正却一抬手,淡淡笑道:
“不谷知道,像他们那样鸡蛋里挑骨头,哪还有个查不出问题来的?比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整顿务、练精兵,固京畿才是头等大事!”
说到这,张居正那伪装出来的和气荡然无存,声色俱厉的拍案喝道:
“难道去年的教训还不够吗?非要让俺答一年来一次石州之变才过瘾吗?真是一群渣货!”
见上一刻还和颜悦色的张相公,忽然就爆发起来,吓得戚继光大气不敢喘。
“抱歉元敬,不谷失态了。实在是被那群灶鸡子烦透了……”张居正歉意的摆摆手,正色道:
“此事我已跟王总宪和霍部堂分别沟通过了,都察院和兵部近期便会做出有利于你们的题覆,尽快了结此案,不能影响你练兵!”
“那会是个什么结果呢?”戚继光紧张问道。
“你的副将胡守仁,包庇部下,任情引荐,当以戒谕。”张居正顿一顿,轻叹一声道:
“至于那三位军官,已经查出来的问题不能装作没看见,便将他们削职为民吧……不然那些灶鸡子闹了半年,要是什么都没查出,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张居正没法告诉戚继光,在徐阁老的纵容下,言官们现在已经膨胀到失控了。
他虽然是徐党二号人物,但一点不给他们面子的话,他们一样不会给他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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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这位将军实在太谨慎了……
(抱歉,这章和上章顺序颠倒了,等责编上班就改过来哈!)
二十日,新科进士再次入宫,上表谢恩,并接受朝廷颁赐的朝服冠带和进士宝钞。
而这天,也是张相公邀请赵昊到府上做客的日子。
这日,赵昊早早就起床,在马秘书的帮助下,穿上最帅的衣裳,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银冠束在头顶。
“怎么样,帅不帅?”赵公子一边对着镜子照来照去,一边问给他整理蓝丝绦的马湘兰。
“公子当然最帅了。”马湘兰一边将他腰间的蓝丝绦仔细捋顺,一边好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赴佳人之约呢。”
“呵呵,张相公可比佳人重要多了。”赵昊的眼神沉静下来,轻轻一叹道:“我需要他给我力量。”
马湘兰便不复多言,直起身子仔细端详他一番道:“可以出门了。”
然后她将赵昊的名刺,以及带给张居正的一些文雅礼物,都交代给了充作书童的赵士祯。
只是湘兰姐姐心里难免有些小失落,人家才是正牌书童好不好?
~~
去往大学士府的马车上,赵昊让赵士祯卷起车帘,看着窗外热闹的帝京景象,整个人却出奇的沉默。
如果张居正提前几天邀请,想必他现在肯定就只剩下傻乐了。
但那日和老爷子那番惊世骇俗的对话,却让赵昊没法再单纯的当一个脑残粉了。
因为那番对话的背后,是赵昊日后道路的抉择——
老爷子从八年前汪直被砍头那一刻,就已经对这个被官僚集团绑架的大明朝,失去了全部的信心。
所以他希望孙儿能跟自己回去,设法利用江雪迎和那枚金印,趁乱填补陆家留下的空白。
然后全力以赴拼搏于海上,像汪直那样,拥有自己的舰队和海外领地。
倘若能实现这一遥远的目标,不管将来大明朝如何,至少赵家的子孙都不用再有覆巢之忧了。
但如果听从老爷子的安排,意味着赵昊今后的人生轨迹,将围绕着东南和海外转圈圈。
就像那些东南豪族一样,这北京城的风雨雷电,再跟他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哪怕辽东已经被女直占领,哪怕农民军已经冲出山陕,他们依然沉醉江南烟雨、不理塞外刀兵……
这,怎么可以?
绝对不行!
早在那金陵的大报恩寺琉璃塔上,赵昊就已经感知到自己的使命。
那就是拼上自己的一切,保住华夏的衣冠!
改朝换代随你便,唯独不能让异族胡虏玷污我中华!
赵昊虽然贪生怕死、连手上扎根刺都会叫半天,可他早已经有了,为此压上一切,豁出性命的觉悟……
他当然知道这难比登天,但幸好吾道不孤,还有同样在为拯救这该死的大明朝,拼尽全力的人。
那就是他的偶像张居正。
因此赵昊将这次拜会,当成一个仪式。
就像人们在做重大决定前,往往喜欢去庙里拜一拜一样。
赵昊也要拜一拜张居正,坚定下自己的信念,回去跟爷爷再谈一次。
看看能不能说服老人家,再给这大明朝一次机会。
~~
当马车抵达大纱帽胡同,赵昊已经完全沉静了下来。
高武停稳马车、拉开车帘,赵昊便扶着他的肩膀,稳稳落在了地上。
见来的是个监生,当值的锦衣卫马上过来驱赶。
赵士祯赶紧迎上去,掏出张居正的请柬和赵昊的名刺。
锦衣卫这才放三人来到那‘张氏府第’的牌匾下。
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仆接过赵士祯手中的请柬,歉意的解释道:
“前脚一位客人刚到,门房大哥才进去通禀,请这位公子先在门房稍等吧。”
张府规矩森严,平时客人又少,是以只有门房可以入内宅禀报。
赵昊三人便跟到那家仆进了门房,便见一个方面阔口、面色古铜的中年男子,已经端坐在里头了。
听有人进来,那男子鹰隼样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只一眼,就让赵昊感到全身的血液像凝固了一样。
高武更是噗通就跪在了地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眼泪却先下来了。
那男子见状先是一奇,旋即露出恍然的神情,站起身朗声笑道:“高武!”
“大,大帅!”高武给他重重磕了个头,这才激动的喊出声来。“您还记得小的。”
“哈哈哈,当然记得。”大帅终于站起身,他虽然身上穿着文士的袍服,却依然难掩宽肩阔背、雄姿魁梧,全身由内而外都透着勇健刚猛之气。
“就你这说话急死人的德性,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大帅走上前,一把拉起高武,咚咚锤了锤他的胸口,满意的点头道:“功夫没落下。”
“嗨嗨。”高武只知道摸着头傻笑,就像被幸福感的冲昏头脑的小孩子,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赶紧想要给赵昊介绍。
但越着急,他就越说不出话来。
“这位是?”大帅索性自己问了。
“晚生末学赵昊,拜见戚大帅!”
赵昊深深作揖,毕恭毕敬的向对方行了个礼。
连海瑞都没有过这种待遇。
“久仰大名,敬佩万分!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其实赵昊想三鞠躬,或者磕个头的,但那样未免滑稽了,只好以长时间的鞠躬,来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情。
这世上,能让稳如泰山的高大哥,如此失态的大帅,有且只有一位,那就是戚继光!
赵昊虽然早就知道,戚继光如今在北京,可是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今日能在张居正府上碰见,真是幸福来的太突然啊……
嗯,就算给民族英雄磕一百个头,赵公子都没意见。
正当他沉浸在向英雄致敬的自我陶醉中,却忽然瞥见戚继光居然也同样向他施以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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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一门五进士的科学赵公子,元敬方才着实失礼了,万望海涵!”
“大帅休要折杀小子。”吓得赵昊赶紧躲开。
“大帅之称才是折杀元敬,公子若不嫌弃,就直接唤我表字吧。”戚继光却依然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仿佛他的盖世之功,全都不存在一样。
仿佛他不是堂堂正一品都督同知。
仿佛没意识到,他的年龄足以作对方父亲……
赵昊心下一疼,他知道堂堂戚继光,为什么会如此谨小慎微到低声下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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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科学小玩具
大纱帽胡同,张府后宅书房中。
听了张居正的话,戚继光的神情黯淡下来,那笔挺的腰杆也微微佝偻了。
“这次是不谷的疏忽,只盯着北京的科道,没料到会有福建巡按突然发难。”张居正也叹了口气,沉声安慰道:
“但你放心,不谷已经与都察院和六科科长言明,你肩负着保卫北疆、重练精兵的重任,日后只要不涉及重大原则问题,他们都会网开一面,以免伤帅才任事之心。”
“另外,不谷还让伯玉写信给王弇州,请他联络一批文坛名人写诗作文,帮你和戚家军振一振声威!”
伯玉是汪道昆的字,汪、王都是张居正的同年。汪又与戚继光交厚,他来给戚将军张罗宣传,自会尽心竭力。
“继光何德何能,竟劳相公如此厚爱?纵使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啊!”戚继光闻言,激动起身跪地磕头,哽咽陈奏道:
“只是那金科、朱珏、王如龙三人,乃末将自义乌矿工中招募。多年来跟随末将南征北战、每战必身先士卒,立下战功无数。末将深知他们的为人,才会斗胆替他们辩护!”
“那朱珏勇敢善战,视钱财如粪土。花街之战中,他怕士兵分心,把敌人投掷的金银财宝尽数踢入江中;金科每战都立大功,所获奖赏无算,他却将所有赏钱,尽数用来抚恤战死士兵,自己老家的宅子却一直没钱修葺;王如龙更是骁勇绝伦,像他那样的猛将,国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有他带兵出战,将士们便如猛虎下山!”
“这三人原本已经在福建、浙江各自安生了。是末将盲目乐观的提出南兵北调,想将自己的老部队,调去蓟镇做练兵示范,才促请三人动身北上的……没想到,却害了他们。”戚继光说到这,忍不住扑扑簌簌眼泪直流,他泣不成声道:
“张相公,不能因为这点事情,就毁掉三位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这样非但对他三人不公,更是大明的重大损失啊!”
“唉,元敬,你起来说话。”张居正起身扶起泣不成声的钢铁将军,叹了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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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官势大,就连胡汝贞、高相公那些人都顶不住,不谷自然也得让他们三分。这样吧,你跟他们三个说,先回家休息几年,等时机成熟,本相定会让他们官复原职的!”
“多谢相公袒护,是元敬得寸进尺了。”戚继光听张居正都认怂了,知道无力回天,便收住情绪,擦擦眼泪道:
“相公的大恩,末将唯有加倍整军习武来报答了。末将这就告辞,不打扰相公了……”
“哎,不急。”张居正却摆摆手道:“用过饭再走嘛,而且不谷还想让你再见个人。”
说着他对自己的管家游七道:“请赵公子进来吧。”
~~
前院门房中,赵昊正安静等着张居正的召见。
忽见几个年轻人快步从院中走进来。
“啊,果然是赵兄!”
原来是张居正的大公子张敬修,还有他弟弟嗣修、懋修和美丽动人的妹妹筱菁。
众人曾在上元节同游,也算有一定交情了。
“早听父亲说,赵兄今天会来做客,”张筱菁大大方方向赵昊福一福,然后掩口轻笑道。“懋修一大早就嚷嚷着要到门口迎你呢!”
嗣修和懋修闻言看了看姐姐,良好的家教让他们没有说话。
赵昊也起身与四人笑着见礼,然后招招手,赵士祯便赶紧递上几个精致的小盒子。
“初次登门总不能空手而来,这些科学小玩意儿送给你们玩吧。”赵昊便分给每人一个盒子,连没露面的简修、允修也有。
“多谢多谢,听说你们的科普展览十分好看,不知何时能重开啊?”
张敬修道谢收下礼物,兴致勃勃问道:“我一直想带弟弟们……去瞧瞧呢。”
“最近几日都忙,估计得下月才能开门了。”赵昊便笑道:“不过,过两日要实验个好玩的玩意儿,你们有兴趣可以去瞧瞧。”
“好啊,好啊。”嗣修、懋修乐得直拍手,后者却又郁郁道:“只怕功课太紧,没时间出门呢……”
“是啊,待会儿就得回去上课。”
张居正对儿子们的期许极高,聘请名师严加教导,休息的时间很少很少。
“清明也要上课吗?”赵昊笑问道。
“那天可以休息呢!”张家三兄弟登时兴高采烈起来。“在哪里?我们一定去看!”
“玉渊潭。对了,再叫上徐公子,还有陈公子他们。”赵昊又特意提一句道:“一个都不能少哦。”
“一个都不能少!”三兄弟齐声应道。
这时,门子进来说,老爷请赵公子。
兄妹四人便陪着赵昊说说笑笑,往后宅书房去了。
看的那门子暗暗吃惊,心说这赵公子难道是哪家贵人的子弟,不知老爷请个晚辈来家里作甚。
四人把赵昊送到书房门口才站住脚。
待他进去,兄弟三个便迫不及待打开了礼物盒,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赏玩起来。
每个盒子里,赵昊还贴心的一一都配了说明书。
对照说明书,他们才知道,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儿是可以靠念力改变转动方向的竹蜻蜓;会一直点头喝水不停的手工小鸟;还有四叶回旋镖;旋转磁力陀螺……全都是些四百年后依然风靡全球的科学小玩具。
只要赵昊能描绘出来大体的原理来,张鉴和赵士祯就能给他大差不差的造出来,而且每一样都打磨抛光、上漆装饰,弄的跟艺术品一般。
原本赵昊只打算放在科普展厅内做教具,但一看两人整这么漂亮。得了,以后上人家做客,就拿这玩意儿当礼物了,又稀罕又省钱,还能宣传科学,简直美了个美。
很快,兄妹四人便被这些从没玩过的奇妙玩具,给深深吸引了进去,围着石桌玩得不亦乐乎……
看着那只长脖子的滑稽小鸟,仿佛永不停息的一下下啄着杯子里的水,张筱菁绝美的小脸蛋上,露出了费解的神情。
‘这难道就是神奇的科学吗?’她都要对其中的原理好奇死了。
“对了,姐,赵兄送你的玩具是什么?”懋修伸手就要去拿张筱菁手里的盒子。
“先玩你们的。”张筱菁却收到背后,笑道:“一下全玩儿完,多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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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扑棱蛾子效应
赵昊进去书房,吃惊的发现两位偶像居然都在。
他还以为戚继光已经回去了呢……
看到赵昊进来,张居正站起身,准备引见两人。
赵昊向张居正深施一礼,笑得:“相公不必费心了,晚生与戚将军在门房见过的。”
“是啊,没想到闻名京城的小赵公子,居然如此年轻。”戚继光已将心中的悲痛掩饰起来,又恢复了开朗的样子。
“哦,那太好了,二位快请坐吧。”张居正命游七重新换上茶,然后对赵昊微笑道:
“正月里灵济宫之约,没想到一直到拖到今天。”
其实是因为不谷刚解完了那六十二道几何题……
“相公日理万机,哪像晚生这样的闲人,整天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赵昊善解人意的笑笑。
“忙是一方面,也是为了跟戚将军凑时间。”张居正哪有功夫扯闲篇?马上便进入正题道:
“那日在灵济宫,听小友宣讲科学,感觉别开生面,实在发人深思……尤其将‘修齐’与‘治平’分开来看,不强求完人,以能者为用,实在是大胆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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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赵昊闻言不禁苦笑……偶像,你的阅读能力简直满分啊,都会超纲答题了。
他只对于慎行讲过类似的话,但绝对没在灵济宫讲过。这可是赤裸裸的挑战清流们的唯道德论啊!
赵昊为了避免树敌,甚至连科学与哲学的关系都斩断了。当然更不愿意,这么早就去挑战读书人的人生观与价值观。
不过他也不能否认,自己在灵济宫那番‘心灵的归心学,之外的归科学’的言论,稍加推演便可得出此等结论。
戚继光听了心中一暖,心说,这是张相公在用赵昊的话来安慰我呢。
殊不知,这也是张居正的自我和解。他越说越眉目舒展道:
“本来就应该如此!当年读《礼记》,见‘家齐而后国治’之言,不谷便颇不以为然,天下之大,能齐其家者何止万千?然此万千人中,有几人可治一州一县?遑论治国?不懂钱粮刑名、不知戎政军需,安敢妄言平天下?这跟‘齐家’有什么关系?”
戚继光听得心惊肉跳,暗道,张相公日后,不会灭末将的口吧。
赵昊也心说,老愤青了。
“你们可能觉得本相交浅言深了。”张居正仿佛看懂两人的心思,飒然一笑道:“非也,此番话不谷与朝夕相处几十载的师友也从未言过。”
“但不谷相信自己的判断,二位与不谷乃同志也。说着他目光炯炯的看着两人道:“不谷公务繁忙,下次与两位见面,还不知何月何日。索性直接把话说明,省得你们胡乱猜测。”
戚继光听到这话,简直心都要化了,若非还有个少年在场,他非得跪下表态,末将愿为江陵公门下走狗不可。
赵昊也生出一种,张相公要成立党小组的激动感,但他依然不动声色,以免被张偶像看轻。
“不谷确实心急了点,但不谷不能不急啊!”张居正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神态严峻道:
“大明朝的国事,已是如蜩如螗,如沸如羹了。再这样空谈道德,束手高坐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彻底无可救药了!
‘如蜩如螗,如沸如羹’,是周文王批评殷商的。下一句是‘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意思是国家方方面面都已经完蛋了,可君王和官员却依然我行我素,没有丝毫危机感。
张居正用这八个字来况比大明,可见已经心急到了何等程度?
戚继光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震惊、钦佩和决然之色,将他要表达的意思,层层传递给张相公。
赵昊则暗叹一声,王锡爵、老爷子还有张居正,这些当世顶尖的人才,对大明朝的判断都出奇的一致。
但只有这位帅的不像实力派的张相公,豁出一身剐去,在试手挽天倾。
虽然他的结局,也是最悲惨的……
想到这,真恨不得冲进宫去,狠狠抽那小胖子的屁股一番,一泄心头之恨呐!
竟敢那样对我的张偶像,也难怪你几百年后,会落个同样的下场……
~~
张居正端起茶盏呷一口,接着厉声说道:
“所以不谷认为,当务之急,就是省议论、做实事!只要能为大明解决问题的,哪怕他是微末贱吏、是刺配军汉,不谷都会大胆启用!”
赵昊不禁暗暗点头。心说,倘若三观不一致,怎会被本公子视为偶像?
张居正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
在另一个时空里,当他柄国时,选人用人打破了所谓君子与小人的界限。其最核心的一点就是重用循吏、慎用清流。
循吏者,就是脑子一根筋,只想把事情做好,把结果放在第一位.而不会有道德上的约束的人;清流则不同,总是把道德放在第一,说得多干得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是以张居正当国的十年,大量所谓偏途浊流的官员被重用……小吏可以作到三品高官、驿丞能位列侍郎,而清流官员纷纷被贬抑,一时间朝中风气大变。
可惜,等他一死便人亡政息,大明朝复又变本加厉的讲起道德来。
戚继光更是感动的热泪盈眶,心说跟着这样的宰相干,才能做出一番功业来啊!
“而你们二位……”张居正将话题转回两人身上道:“戚将军自然不消提,那绝对是踏踏实实做实事的人才。”
说着他赞许看一眼戚继光道:“这样的人才,必须要大用特用,竭尽全力为他提供方便,为他保驾护航!”
戚继光这下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忙别过头去,小心抹掉。
赵昊心说,估计戚大帅现在能为张相公去死了……
“赵小友虽然年轻,但观你从金陵到京师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同样也是个学以致用、知行合一的天才。尤其是你的科学,重实证、讲方法,明是非、不含混,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然后张居正又看向赵昊道:
“不谷觉得这正是如今大明所缺少的地方,因此希望你能写几本论述科学的书籍,日后本相要推而广之,让大明朝的官员都好好学一学。”
赵昊忍不住张大嘴巴,心中狂叫到,来了,它终于来了。
扑棱蛾子扇动着它的翅膀,历史真要被自己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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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这鱼不能吃!
张居正的要求,赵昊当然一口应允下来。
虽然等张相公能做到这点,少说得四五年以后了。而且十几年后还可能受他牵连。
但能有张相公铁腕推广十年,赵昊相信科学之花定已开遍天下,不会再因人而废了。
戚继光也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张相公居然会把这少年的学说,看的如此之重!
不过戚大帅是最了解大明朝危急的人之一。旋即便明白了,张相公为了救亡图存,已经不择手段了——只要他觉得有用的法子,就会义无反顾的试上一试!
见赵昊一口答应,张居正也十分高兴,转而对戚继光笑道:“另外,今天把你们两个叫到一起,其实也是给你们凑凑对。”
然后他便以保媒拉纤的语气,对赵昊解释道:“你别看戚将军整天带兵打仗,他还是我大明最杰出的军械专家。他改造、发明的各种火攻武器,建造的大小战船、战车,使官军的水陆装备大大优于倭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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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心说那当然了,戚大帅可是罕见的军事全才。按照后世的说法,他既可以担任总参谋部长,也可以当总装备部长,还可以当总后勤部长,而且本职工作还是军区司令,并擅长率领大军作战……
用复合型人才来形容,都委屈他了。他就是史上最全能的军事天才啊。
当然,这也是大明军事建设的不完善,给活活逼出来。
然后张居正又对戚继光介绍道:“而赵小友的科学,最擅长的就是搞发明、解决问题了。你们以后可以多多亲近,不谷觉得赵小友能帮上你很多忙。”
“那是一定的。”戚继光一脸深以为然,重重点头道:“末将军中,有太多需要科学帮忙的地方!”
赵昊心里小小矫情一下,暗道我们科学家是搞理论的。
搞发明、解决问题,那是工程师的业务范畴。
两者不能混为一谈的。
当然,现在也不是分那么清的时候,何况还可以跟戚偶像近距离接触。
“戚将军不嫌晚辈给你添乱就成。”
他便先是谦虚一笑,然后将随身带来的礼盒双手奉给张居正道:
“说到帮忙,相公看看此物如何?”
张居正便接过来,打开一看,便见蓝色的天鹅绒内衬上,躺着三具做工精致的黄铜管。
看着那一长一短一双筒的黄铜筒管儿,张居正不由脱口而出道:
“望远镜!”
“相公居然认识此物?”赵昊略略吃惊,他除了给长公主一家各配了一个,还没有再送过人呢。
“呵呵……”张居正笑笑,没法正面回答。总不能说,是皇上告诉我,他用这玩意儿偷窥灵济宫讲学来着。
“听说此物可让远处的景色近至眼前。”张居正便用十分了解的语气说一句,然后将一个短筒的递给戚继光,自己拿起双筒的把玩。
“那在战场上,岂不是大有用处?”戚继光果然是他娘的天才,一听就想到了此物的各种用途。“斥候装备此物,可以提前发现敌军;统帅装备此物,有助排兵布阵;前锋军官多了这样一双千里眼,更是可以把握先机!”
“不知道戚将军也会来,只能下次再补上了。”赵昊忙歉意的笑笑。
“无妨,先试试看。”戚继光迫不及待的要试用一下,赵昊只好带两人来到院中。
见父亲出来了,原本在院子玩得不亦乐乎的兄妹四人,赶紧鸟兽四散。
张居正把脸一沉,但当着客人的面没有发作。便在赵昊的指导下,与戚继光各持一具望远镜,眺望二里地外的东华门。
两位偶像都是走沉稳路线的,当然不会像王武阳、李承恩那些毛小子一般大呼小叫,但依然见猎心喜的把玩良久。
回屋后,戚继光对赵昊抱拳大赞道:“此神物也,尤其在对鞑子作战时,可以大大增加官军的预备时间。公子神乎其技啊!”
‘本公子只是个搞理论的科学家,动手能力为零的。’赵昊暗暗自嘲一句,含笑接受了戚偶像的表扬。
“此物可仿制乎?”张居正问到点上了。
“可以。单筒的原理很简单,用一对叆叇镜片就可以磨出来,加上外头的套筒,成本大概五十两左右吧。”赵昊便答道:
“双筒的原理略复杂,成本也高不少。送给相公的这具,得要两百两白银。”
“这么贵?”张居正倒吸口冷气,想到如今的财政状况,他就一阵阵头大。
“成本来自两块,一个是东海水晶,一个是磨镜师父。其实主要还是后者,会磨镜的人太少了。”
赵昊建议道:“如果朝廷要大量仿制仿制,一是大力培养磨镜的工匠,二是找到东海水晶的代替品。”
“料器……”张居正和戚继光异口同声。
料器就是加了颜色的玻璃器,赵昊在长公主府见过透明的玻璃,已经不比东海水晶差多少了。
“料器厂在门头沟琉璃渠,是皇室的产业。这烧玻璃的技术,向来是大内独有的。”张居正略一寻思道:“不谷找机会问一问陛下,看看能不能调一批工匠给兵部。”
“好,不行的话,就交给科学。”赵昊淡淡一笑道:“不就是烧玻璃嘛,没什么难度。”
“那太好了。”张居正就喜欢这种,勇于任事又善于解决问题的人才,不由大赞道:“若能造出合用的玻璃来,不谷一定为你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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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话间,游七进来禀报午饭已经备好了。
“今天就在这里随便用点。”张居正不容拒绝的站起身,率先走向书房外厅。
赵昊二人见状,便颠颠儿跟在后头。
张相公说是随便用点,但一桌淮扬菜为主的席面,却不亚于国宴的水准。
非但厨师的水准高,而且所用食材也是精益求精、十分稀罕。在这时节的淮扬菜中,唱主角的长江三鲜,一样都不少。
清蒸鲥鱼、香煎刀鱼和清炖鲀鱼汤一端上来,戚继光便暗暗咽了口水。
他虽然是山东人,但在东南十几年,早就迷恋上了这无敌美味的江鲜。
况且,这可是距离江南几千里外的北京城啊。
能吃到一口新鲜的长江鲥鱼,简直是皇帝般的享受了。
看到两人惊讶的样子,张居正略略得意的介绍道:“每年五次祭祀太庙,其中有两次要用到鲥鱼。朝廷便在金陵燕子矶,设立了鲥鱼厂,专门打捞运送进京。听说他们一共养了十四条冰船,专供京里的达官贵人享用此物。”
“不过,不谷只吃是陛下赏的。”张居正傲娇的撇清一句,招呼两人动筷子道:“趁热尝尝鲜吧。”
说完,他率先便夹一筷子,另一手按住胡须,将那白嫩的鱼肉,朝口中送去。
“这鱼不能吃!”却听赵昊忽然说道。
吓得张居正心里咯噔一声,怎么,有人投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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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不谷是为了科学
张居正缓缓搁下筷子,神情严肃的看着赵昊。
戚继光也恢复了他鹰隼般的目光,瞬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二位别紧张,不是有人投毒,而是这鱼本身有问题。”
“这鱼有什么问题?”张居正神色稍霁。
“相公可知,它是怎么运来的吗?”
“方才说过,用冰船。”
“晚生在金陵时,曾去看过他们如何保鲜。”赵昊便不紧不慢道:“发现为了保鲜,必须要将鱼装在铅制的大盒子里,河内再装上凝固的猪大油,然后用冰块层层冷冻起来。”
“不错,是这样。”张居正点点头,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出在铅制的盒子上,”赵昊略一组织语言,解释道:“在科学中有一门化学,是专门研究各种材料的。化学中,将铅称为重金属。用铅盒子装食物是十分危险的。”
“因为游离的铅离子,会对食物造成污染。轻则使人头晕乏力、食欲不振;中则可以使人出现贫血,重则引发中毒性脑病,让人癫狂早亡。”
“这么严重?”张居正下意识摸一把胡子,道:“不谷吃了好些年,也没什么感觉?”
“等有感觉就晚了,相公。”赵昊叹了口气,这并非危言耸听。
史学界已有共识,古罗马就是被严重的铅中毒毁灭掉的。
而各种明人笔记上都说,张居正嗜食鲥鱼,每年都要吃掉上百尾。
所以后世不少研究者,都认为张居正晚年的诸多狂悖之举,以及早早逝世,可能跟他体内血铅严重超标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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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还有种说法指向戚继光……
不管哪一种,赵昊都希望尽量避免掉。能让张居正多活一年,对大明朝、对自己来说,都是极大的帮助。
“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他便拱手正色劝谏道:“相公身系天下,当为大明爱惜此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戚继光性情十分谨慎,闻言也点头附和道:“是啊相公,永定河的细鳞鱼味道也不差。既然赵公子这么说,实在没必要再冒险了。”
“嗯。”张居正默默点头,恋恋不舍的看一眼那长江三鲜,摆手让人撤走。
赵昊又询问他,在北京一共吃过多少。
还好,张居正在嘉靖年间官不过五品,皇帝的赏赐根本轮不到他头上。每年也只能设法搞两条,尝尝鲜而已。
哪怕是去岁骤贵,因为嘉靖皇帝新丧,隆庆也没有大肆赏赐,他也不过吃了十来条而已。
这样看来,问题应该还不大。
他便嘱咐张居正要常吃大蒜,牛奶和鸡蛋,另外多吃苹果、橙子、猕猴桃……这些东西都是有助于排出体内铅毒的。
张居正十分慎重的记下来,对赵昊拱拱手道:“多谢提醒,不谷日后不再碰这些远方贡品了。”
赵昊松了口气,他真担心张居正满不在乎,根本不听他的一面之词。
好在,张相公还是怕死的。
而且张居正观史书时便发现,但凡炼丹吃药的皇帝,基本上都活不长,或者像先帝那样,晚年疯疯癫癫……
他看过太医院的先帝医案,知道先帝的症状,跟赵昊说的铅中毒很像。
而铅汞正是所有方士炼丹时,都避不开的两位主药。
这样想来,先帝日复一日嗑药,能活到六十岁,简直就是个奇迹了。
当然,这只是猜测而已,不过在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上,实在没必要逞强……
~~
不一会儿,厨子便重新换了桌酒菜。
但刚才这一闹,大家都没了食欲,便还是以说话为主。
席间,张居正想请赵昊,辅导一下他的几个儿子。
赵昊赶紧跟他解释清楚,以免被偶像认为是欺世盗名之徒。“不瞒张相公,科学并非科举之学。晚生也不长于科举之道。”
“哦?”张居正和戚继光都有些吃惊,很难想象五位进士的老师,居然不擅长举业。
“弟子们原本举业就比较优秀,好几个拜师时便是举人。”赵昊便半真半假的解释道:“是因为科学有助于训练思维、强化逻辑,才帮他们提升了成绩。”
嗯。才不是因为本公子,有百分百押中题的技能呢。
“这样啊……”张居正非但没有因此看轻赵昊,反而愈加高兴道:“好,很好。那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科学,就是实事求是。”
赵昊老脸不红,暗道,可惜科学家却是会撒谎的。
不过张居正还是希望,赵昊能抽空教一教他们科学……
估计还是因为,赵昊说科学能提高科举成绩吧?
赵昊推脱不得,便跟张相公约定每隔五天抽一个下午出来,给他几位公子上一节科学课。
为此,张居正还煞有介事的让五个儿子出来,拜见了新请的西席。
可惜没提束脩怎么算,赵昊也没敢问。
哎,能为偶像服务就是三生有幸了,还啥钱不钱的。
五个小子听说,以后每隔五天能有一下午不用跟程先生读书,当时嘴巴就咧到了后脑勺。
又听说是跟赵昊学科学,就连最沉稳的敬修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因为那些科学小玩具,实在太好玩啦……
他们便天真的以为,学习科学也是很快乐的事情呢。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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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罢午饭后,赵昊和戚继光便识趣的告辞了。
临别时,张居正特意将赵昊拉到一边,低声对他道:“后日翰林院馆选,你的三个弟子,不要抱太大希望。”
“哦?”赵昊心里有数,装出吃惊的样子。“他们可都在二甲前三十六位之列。”
“那只是约定俗成的规矩,现在陛下破坏了殿试的规矩,就不能怪徐阁老破坏选庶吉士的规矩了。”张居正叹口气,将殿试阅卷的情况,三言两语介绍给赵昊。
听得赵昊一愣一愣,心说隆庆皇帝不是小蜜蜂吗?怎么也会蜇人?
“不谷最多可以帮你保住一个名额。”张居正低声问道:“你看让哪个上吧?”
“这要回去问一下。”赵昊低声道:“他们的命运应该由他们自己来决定。”
“也好。”张居正点点头道:“明日不谷当值,决定好了来知会游七一声便成。”
“多谢相公。”赵昊深深施礼。
“不谷是为了弘扬科学。”张居正却淡淡说道。
听得赵昊一愣一愣,万万没想到,灵济宫一场宣讲,居然为本门勾到了一位黄金大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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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师父,你是知道我的(求月票啊!)
从张府出来后,赵昊看到神奇的一幕。
高武居然和戚继光的亲兵队长在聊天……在聊……聊……
他一直以为,跟高大哥只能单方面倾诉,还不知道他也是双向的呢。
“公子甭奇怪,谁还没个能聊得来的朋友呢?”
戚继光见状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我那亲兵队长童子明,是个结巴。”
“好吧。”赵昊不禁莞尔,那确实能聊一起去。
看到他俩联袂出来,高武和童子明赶紧迎上来。
赵昊本想跟戚继光说说,日后给张居正送礼,千万别乱送什么补品,更别送什么胡姬花之类……
不过终究头次见面,自己又还是个孩子,这种话题实在难以启齿。只好先委婉的提醒戚大帅,说张相公的体质宜清补,不可乱用虎狼之药,更要注意节制。
戚继光不太懂赵昊什么意思……未来那些事儿,他现在还没干过呢。
但见赵昊出来后,还如此关心张相公的身体,他还是感动的直点头。表示自己牢牢记下了,一定与公子一同,为张相公的身体健康保驾护航。
然后他一脸诚恳的向赵昊拱手道:
“今日与公子一晤,受益良多,不知可否赏光,来日去神机营指点一番?”
“恭敬不如从命。”赵昊笑着点点头。
一旁的赵士祯,简直要乐晕过去了。
跟赵昊约定日子后,戚继光又看向高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家公子是大明瑰宝,要豁出命去保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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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高武双脚立定,向戚继光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不见不散。”亲兵队长牵来马,戚继光却执意先目送着赵昊上车,然后才转身上马。
亲兵队长一边将马鞭递给大帅,一边结巴问道:“大……大帅,怎、怎么样?”
戚继光摇摇头,苍凉叹了口气,颓然骑马而去。
~~
回家后,赵昊见爷爷还没着家,不过弟子们已经回来了。
他便让张鉴,将三位二甲师兄依次叫进来。
先进来的大师兄。
“师父,有什么弟子可以竭诚效劳的啊?”大师兄谄媚问道。
“这两日就要授官了,问问你有什么打算?”赵昊沏一杯功夫茶给王武阳道:“想坐馆还是观政?”
“师父是说……”王武阳何其聪明?一下就明白赵昊话里的意思。“馆选有变数?”
按说只要愿意报名的话,二甲前三十六一刀切,都会被选为庶吉士的……。
所以赵昊这问题,本身就是个问题。
“嗯。”赵昊点点头,端着茶盏状若随意的轻抿一口道:“所以要问问你们的想法,为师才好张罗。”
“那就不选了吧。”王武阳便笑道:“每日坐馆好烦的。师父,你是知道徒儿的,我想跟着师傅走,师傅去哪我去哪。”
“哦?”赵昊瞥一眼王武阳:“你怎么知道我会离开京城?”
“师父不是预言过,高新郑一两年内定然起复吗?”王武阳便笑道:“徒儿记得太师祖和他过节很大。对师祖来说,最好先避其锋芒,到地方上待几年,看看风向再说……姓高的要是不改改那臭脾气,怕是没几年就把人得罪遍了。”
“你小子长进不小啊!”赵昊不由竖起大拇指。他非但猜透了自己的心思,还预见到高拱在相位上难以长久,实属难得。
不过也是,大徒弟本就是王世贞着力培养的官场接班人,只是跑到自己碗里来了而已。
“行了,出去吧。”赵昊挥下手。
下一个进来的是华叔阳。
“师父,您找我?”华传胪便笑嘻嘻进来。
“你下一步想选馆,还是直接观政?”赵昊抛出同样的问题。
“都不想。师父是知道徒儿的,弟子只想跟师父学数学。”华叔阳正色道:“听说庶吉士的课业还挺紧的,我不想浪费时间。”
庶吉士可以视为大明中央党校中青年干部培训班,通常由翰林学士担任班主任,礼部右侍郎和吏部右侍郎担任主讲,其规格之高,教学之严肃,绝非旁人以为的那样清闲。
“嗯。”赵昊点点头,科学门不讲客套,说出来的就是真实想法。
其实所有弟子了,他最担心的就是叔阳。“你的身子最弱,北京冬天太苦寒了,还是回江南养着吧。”
在另一个时空里,华叔阳只活了二十八岁。万历二年华太师去世,隔年他便也跟着去了……
既然今世大家师徒一场,赵昊自然说什么也要试试看,能不能帮二弟子躲过这一劫。
“是,师父。”华叔阳忙笑着点点头,听这意思,自己不会离师父太远了。
~~
下一个进来的是金学曾。
他的回答居然与两位师兄一样,都不想选馆了。
“师父,你是知道徒儿的,我长了个猴儿屁股,根本坐不住。让我在翰林院里熬三年,还不如去行人司满世界跑呢。”金学曾更是对人人求之不得的庶吉士,畏之如虎。
行人司顾名思义,就是专门替朝廷跑腿的衙门。这活儿既辛苦,又不利于发展京中人脉,自然人人避之不及,只能从新科进士里抓壮丁。
新科进士进行人司的,每科都超过一半人数。老老实实给朝廷跑上三年腿,再说别的。
金学曾却觉得这东跑西颠的差事,挺适合自己。
“笑话。”赵昊却打破他的幻想道:“回头我给你找个地方,你给我老老实实当官去。”
“哎,只要不坐馆,怎么都成。”金学曾嘿嘿一笑,凑到赵昊跟前问道:“师父,什么时候教弟子《海权论》?”
“快了,等把手头的事情都忙完。”赵昊白他一眼,没看到本公子很忙吗?
“嗯嗯,那弟子等着。”金学曾闻言大喜,有盼头就好。
~~
了解完三个弟子的意向后,赵昊做出了决定,把他们三个都叫到跟前道:
“日后叔阳跟着我,大阳也外放去地方上,至于武阳你……”
赵昊看看王武阳,不容商量道:“你是当京官的料,日后馆选庶吉士,必须参加。”
“是,师父……”王武阳只好苦着脸应下道:“那往后师父的犊鼻裈谁洗?”
“少来这套,是你洗的多,还是我洗的多?”华叔阳冷笑道。
赵昊翻翻白眼,这么严肃的事情,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犊鼻裈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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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小孩子才做选择
结果一直等到二更鼓响,赵立本才带着满身的酒气返回。
老爷子喝了不少,不过依然倍儿精神,不像他的酒渣儿子沾酒就醉、一醉就睡。
赵昊赶紧让巧巧,给赵立本准备醒酒汤。
“不必。”赵立本却摆摆手,得意笑道:“爷爷传给你个秘方,回头让巧巧做一罐‘蜂蜜渍橄榄’,喝酒之前吃一些,保准你喝多少都不难受。”
“爷爷,未成年人不能饮酒。”赵昊忙提醒道。
“没事,先记着。男人嘛,该干的事儿将来一样少不了。”赵立本老不休的一笑,听得巧巧心中一紧,暗道赵昊都要被老太爷教坏了。
待她回屋后,赵立本才长叹一声道:“今天找几个老相好打听了一下,后日馆选,你那仨徒弟要悬。”
“嗯。”赵昊点点头道:“张相公也是这么说。”
“哦?”赵立本闻言吃惊道:“他居然会跟你说这个?”
赵昊便将张居正那番话,讲给老爷子知道。
“能有一个就很不错了。”赵立本啧啧称奇道:“不过这可不像是张太岳的为人。乖孙,他这是图个啥?想招你作女婿吗?”
“噗……”赵昊险些一口茶喷到老爷子身上,哭笑不得道:“爷爷,你说什么呢。张相公只是喜欢科学罢了。”
“你留神别让他当枪使了就行。”赵立本神情一肃道:“我还打听到个说法,最近皇上和徐阁老闹得很不愉快。这种时候你和小阁老的矛盾,很可能会被人利用一手。”
“是徐璠一直在搞孙儿,我还没找到机会还手呢。”赵昊有些郁闷的撇撇嘴,双方现在地位悬殊,他想要报复也没那么容易。
况且,还有几个月徐阁老就要下课了。先忍一忍,到时候再痛打落水狗,还不是美滋滋?
“总之这种时候,小心无大错。”赵立本端起茶盏抿一口,眉头紧皱道:“唉,本来这次进京,还想看看能不能见到徐璠,好生疏通一番,这下也不用自取其辱了。”
说着,他一脸苦笑的看着孙儿道:“爷爷我得罪了高新郑,孙儿你又得罪了徐阁老,我看咱们还是回东南吧,别在这北京城找不自在了。”
见赵立本又提起这茬,想了一晚上的赵昊,俯身给爷爷行了一礼。
“你要弄啥?”赵立本来还有点酒,这下全醒了。
“爷爷,孙儿觉得这大明朝,其实还可以抢救一下。”
“所以呢?”赵立本不置可否的看着他。
“所以孙儿恳请爷爷,允许孙儿再努力一把,要是实在真不行,咱们再考虑退路不迟。”赵昊紧绷着小脸、蓄势待发,他已经准备好了五大理由,九大论据,以及譬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类,若干极具煽动性的口号。
来吧,挑灯夜战吧!今儿个不说服你,咱就甭睡了!
赵立本感受到他浓浓的战意,也端着茶盏,目不转瞬的看着孙儿。
祖孙俩就这样纹丝不动,对峙良久,唇舌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赵昊终于绷不住,准备率先亮剑之时,便见老爷子呷一口浓茶,点点头道:
“行吧。”
“呃……”赵昊一头栽倒炕上,爷爷啊,你怎么又不按套路出牌?
“这就……同意了?”
“哈哈哈哈!”赵立本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大笑道:“孙子,我可是你爷爷来着。你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拉什么屎!”
“原来爷爷早看出来了。”赵昊讪讪笑着。心里却道,那是我故意让你看出来的。
“这两天我看你心事重重,就知道你不甘心这么一走了之。”赵立本这才笑着对赵昊道:
“不过眼下的情形,也确实不同以往了。现在你的科学已经崭露头角,一门五进士不说,连你爹那个不成器的东西,都能中状元。可见气运是站在我老赵家这边的。”
“放弃这样大好的局面,是要遭报应的。”赵立本嘿然一笑道:“所以这两天,老夫也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让你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去也没用,就先由着你小子折腾吧。”
“爷爷,你真好……”赵昊满脸谄媚的爬起来,一边给老爷子按摩,一边马屁如潮道:“是这世上最好的爷爷了。”
“那当然。”赵立本一脸臭屁的点点头,拍了拍赵昊的手,沉声道:“不过老夫觉得,就这么放弃东南那边,实在是不应该。”
说着,他微闭双目道:“乖孙呐,你可能不知道。若非遇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咱们这样八辈子没下过海的人家,想进海商这个门,根本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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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点点头。大海上以实力为尊,管你在陆地上是多大的官儿、有多少钱,没有坚船利炮、没有熟练的武装水手,到了海上都连个屁也算不上。
有人说,那就砸钱呗。可大明朝厉行海禁这些年,造船业、航海业,都已经彻底废弛,你就是有钱都没地儿砸……
所以只有利用现有的海上力量才能入局。
“爷爷说的太对了!”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爷爷给了孙子面子,孙子当然也要给爷爷面子了。
便听赵公子慨然道:“大明要想起死回生,再创辉煌,绝对离不开大海!所以这个机会,一定不能错过!”
“机会可是不等人的。”赵立本眼前一亮,显然十分满意他的表态,便提醒道:“等到他们达成新的协议,你手里的金印也就没用了;等到雪迎也嫁了人,咱们也就彻底没有插脚的机会了。”
“这个,爷爷,没必要非得联姻的。”赵昊忙尬笑道:“咱们可以参照西山煤业的模式,跟她合伙成立家公司嘛。”
“就算不用联姻,老夫也认为,她是你最合适的正室之选。”顿一顿,赵立本又继续拉纤保媒道:“多好的女孩儿啊,你这辈子不会碰到第二个了。”
“爷爷,咱们还是说正事儿吧。”赵昊这个汗啊,人生路还长着哩……他还想等长大了,好好谈几场恋爱,弥补下上辈子的遗憾呢。
“好吧。”赵立本点点头,沉声道:“你的意思是,国内海外两手都要抓?”
“对,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全都要!”赵昊昂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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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别问,问就是深仇大恨
“你全都要?”赵立本差点没笑喷道:“你这胃口也太大了点吧!”
国内、海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只有一个的共同点,那就是你拼尽全力也未必能达成自己的目标。
现在这小子,居然说他想要两头兼顾,真是要活活笑死老人家。
“这两天孙儿仔细斟酌过,只要合理统筹安排好时间,是完全有可能两手抓、两手都过硬的。”赵昊却一脸坚定道:
“至少在接下来三年里,父亲可在京中安心坐馆。我跟爷爷回南方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打开局面。要是需要的时间更长,就让父亲继续在翰林院混日子呗。”
这倒不是赵昊嫌老爹碍事儿,而是状元郎的仕途轨迹历来如此,基本上要在翰林院、詹事府之间悠游转迁十几二十年,然后以侍郎衔在部里历练一番,等到机会合适便可入阁拜相了。
所以赵昊觉得,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到东南去放开手脚施展一番。
然而爷爷的话,却打破了他的美梦。
“只怕难以如你所愿。”只听赵立本淡淡道:“爷爷我可听说,那姓高的一直没死心。而且皇帝还专门派东厂的人在高家庄保护他,这是什么意思,不用老夫说了吧?”
“皇上预备着,徐阁老一退休,就让他顶上。”赵昊心说,看来高新郑会东山再起,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
如是想来,徐阁老心里肯定别着刺,怪不得一直没法跟皇帝尿到一壶里。
“只是爷爷,你和高新郑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咱们要全家避他如蛇蝎?”赵昊终于忍不住问道。
“……”赵立本面上阴晴变幻,神情复杂难明。半晌他摇摇头道:“算了,别问了,问就是深仇大恨。”
“嗯。”赵昊乖巧的点点头,对此事的好奇心简直无以复加。
“乖孙啊,你只要知道,眼下这叫虎狼局就行。你熬走了徐华亭,又迎来了高新郑,前有狼、后有虎,这京师实在不是咱爷们的久留之地。”赵立本忙把话题转回道:
“所以说,爷爷根本不放心你爹在京里。要是没有你在旁边照应着,他还不让那些人给活活玩死?”
赵昊心说不至于,有娘呢。当然,这话是断不可说出口的。
因为在老爷子看来,长公主就是坏人里的坏人,最坏的那一个。
“那爷爷的意思是?”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赵立本沉声道:“与其到时候,被人操弄于股掌之间,不如咱们先选个好地方猫起来。”
顿一顿,他狡诈的笑道:“当然,最好是去苏州,那样非但两不耽误,而且还大有好处。”
赵昊登时明白了,原来老爷子早就想好两全其美的法子,所以才会表现的那么大度吧。
“咦?南直隶的人能去苏州当官?”但他旋即想到一个问题。
“错,首先就没有南直隶,只有直隶。所谓‘南直隶’者,不过人们的俗称罢了。”赵立本给孙子解释道:“而且‘直隶’者,是直属京师的意思,并非是单独一省。因此南方十四个直隶府,和北方十个直隶府,都是单独向六部负责的,彼此之间并无关联。懂吗?”
“懂。”赵昊心说,直辖市嘛。
“所以吏部‘不得同省为官’的限制,并不适用于直隶。”便听赵立本淡淡一笑道:“太祖朝,苏州人到常州当知县,无锡人到太平府当知府的情况不要太多。后来宣德朝才出了条规定,直隶州官员必须离家五百里为官。”
“这样啊。”赵昊点点头,有些不确定道:“从休宁到苏州有五百里?”
“六百里。”赵立本比划了个六的手势。
“好,那就争取,下一站苏州。”赵昊心说,老铁真是六六六。
“哈哈哈好,乖孙,只要咱爷俩一起使劲儿,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赵立本得意的拢须大笑,一切尽在掌握。
赵昊见状,不禁心生狐疑,暗道老爷子非要让老爹去苏州,怕不是想让他远离长公主吧?
唔,很有可能。
不过老爷子把多重目的塞到一件事里,只要咬死不承认,他也没法替娘说话。
对不起了娘,儿子玩不过爷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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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
长公主坐在凤轿上,来赴李贵妃之约。
凤轿刚在储秀宫门口落下,她就看到李贵妃挺着大肚子,牵着太子,略显蹒跚的迎了出来。
“姑姑。”一看到长公主,太子便甩开母亲的手,开心的跑上前来。
“哎。”长公主和蔼应一声,伸手抱起浑身是肉的小太子,捏一把他的腮帮子,笑道:“你现在是太子殿下了,要稳重的。”
“稳重是什么东西?能吃吗?”粉嘟嘟的小胖子,奶声奶气问道。
“哈哈,那个不能吃。”长公主接过柳尚宫递上的一串糖葫芦,递给太子道:“这个才可以吃。”
太子伸手想拿,长公主却故意不给。
“谢谢姑姑。”太子便会意的抱着她亲了一口,长公主这才把糖葫芦塞到他肉乎乎的小手了。
百盟书
她这才顾得上跟李贵妃寒暄:“贵妃都六个月了,该在里头好生待着的。”
“旁人来了自然在屋里待着,可殿下来了,只要能动,就得出来迎一迎。”
李娘娘今日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那是眉眼都带着笑,再不见一丝别苗头的架势。
她当然不会再别苗头了。
那日皇帝跟她说,长公主主动让出了皇产,可把李贵妃给高兴坏了。
心满意足之后,她才开始检讨,是不是自己做得有些过火了?
哎,都怪爹娘,整天在自己耳边说什么‘长公主贪恋皇产,肯定不会轻易放手的’;什么‘你就是现在要,没个几年功夫也要不回来’;什么‘要晚了的话,恐怕值钱的产业都被她变卖一空了’云云……
结果弄得她心里长草,总担心爹娘说的成真,这才整天跟皇帝、皇后絮絮叨叨,想要收回皇产的。
只要不上头,李娘娘还是个很精明的女人。她知道,自己那些话,多多少少都会传到长公主耳中的。
为了挽回关系,她这才邀请长公主,来储秀宫共进寒食宴。
见长公主情绪甚高,态度亲切,李贵妃也暗暗松口气。
两人便说说笑笑进了储秀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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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长公主卖股票——小菜一碟
寒食这天是禁火的,因此寒食宴是冷宴。
看着精美的器皿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精致的冷食,诸如寒食粥、寒食饼、面燕、蛇盘兔、枣饼、青团、红藕之类……
长公主真是毫无胃口,在李贵妃热情的推让下,她才勉强用了几筷子,便端起茶来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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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也是冷的。
要不要这么严格啊?不知道我们女人不能吃这么多生冷之物吗?
长公主今早还喝了热乎乎的二米粥来着。
‘什么寒食禁火?让自己遭罪的规矩,统统都该去见鬼!’富有反抗精神的长公主,暗暗吐槽一句。
但放下偏见,她还是挺佩服李贵妃的。
一个泥瓦匠的女儿,能独得圣眷、执掌六宫,虽然主要是靠肚子争气,但在她别的方面,也有许多难能可贵的品质。
好比这宫里的规矩,她向来都是带头执行、严格自律的,说寒食不动火,整个储秀宫就一个火星子都不准有。
再者她对偏居一隅的陈皇后,也是毕恭毕敬,按照妃子的礼节,每日问安不辍,哪怕大着肚子也不间断。
贵妃娘娘身先示范之下,后宫之中自然无人敢乱来,竟也让她把六宫治理的还算平顺。
听说,她还让冯保,每日给她讲‘历代后妃评传’,并且一直在学着读书识字……
总之,这就是个要强又勤奋,心眼也不坏的小户人家的闺女。
长公主的恶感主要还是来自她家里人……哎,那父子俩实在太奇葩了。
一想到前几日交接时,那些糟心事,长公主就彻底吃不下去。
不过她今天是来示好的,自然不会向闺女告老子的状了。
便强打精神,拿出戏精本精的看家本事,眉开眼笑的跟李贵妃拉起了家常。
李贵妃毕竟肚子大了,不宜久坐,见跟长公主热络的差不多了,便进入正题道:
“前日家母进宫问安时,无意中聊起,皇店的交接好像不太顺利?”
“呵呵……”长公主心中暗骂,我不找事儿事儿找我,面上却淡定道:“这很正常,几百家皇庄皇店,每一个都要重新盘账、单独交接,想要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
“听说好些管事,想要跟殿下走?”李贵妃小声说一句。心里暗骂自己一声,我就改不了这毛病了。
但凡老娘跟她说过啥,她就总是忍不住要照着说出来,明知道这样不好也忍不住。
“甭理他们。”长公主心里窝火,面无表情道:“世世代代都是皇家的奴才,还由着他们去了。”
“殿下误会了。”李贵妃却轻轻摇头道:“我的意思是,他们想走就走吧,强扭的瓜不甜。再说殿下那边也需要人。”
“啊?”长公主忍不住张开樱桃小口,然后赶紧闭上。心说你知道,培养个合格的管事、能干的掌柜有多难吗?
当东家的留人还来不及,哪有撵人的道理?
“哎,我那父亲和兄弟,想用自己的奴才管事。”李贵妃伤神道:“我是烦透了,由着他们去吧。”
长公主目瞪狗呆,心中狂叫道,那是做买卖啊,彩凤!跟你安排管事太监不一样。
宫里的规矩摆在那里,只要不傻不呆,基本都能胜任。
可是随便个人,就能当掌柜吗?还不几天就把买卖祸祸砸了?
其实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长公主巴不得那些掌柜的都跟自己走。
那可都是宝贝啊!就算自己用不着,还可以给干儿用。总之绝对不会浪费的!
但一来,她不忍看着自己辛苦经营多年的皇店,就这么给糟蹋了。
二来,李贵妃也是一片善意。
其实人家根本就不用知会她,就能把人都换了。
现在说一声,不就是因为,那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吗?
“贸然全都换人,难免会乱套,娘娘还是再留他们几个月,带带新人吧。”长公主便劝道。
“哎,好吧,就听殿下的。”李贵妃见她答应了,便不复多言。心说,爹爹就是再急,也不差这几个月了。
觉得自己又过分了的李贵妃,赶紧进入下一个话题道:
“听说殿下的西山煤业,正在找人买股?”
“是有这么回事儿。”长公主点点头,笑道:“正打算今天跟娘娘说的,没想到你先知道了。”
“是丰城侯夫人说的。”李贵妃忙解释一句。
因为丰城侯也姓李,便不要脸的和李贵妃她爹连了宗。有了这层关系,他夫人便经常往宫里跑,对李贵妃那是百般巴结。
“哦,我说呢。”长公主恍然,丰城侯夫人,确实是买了股票的。
“哎,还得殿下亲自推销,真不容易啊。”李贵妃叹口气,然后一咬牙道:“怎么说,都是我摘了殿下的桃子,还剩下多少股票?我都买下来!”
嚯!好大的人情啊……
长公主听得那个不爽啊!
她此番入宫,确实带了一千股西山煤业的股票。但并非是卖不出去,来上门推销的。
区区四五千股而已,不过四五万两银子的事儿,根本不用长公主费心劳神的奔走。
那日她随便组个局,把平日里玩得好的夫人们叫到一起,闲聊似的把事儿一讲。
这年代,家里都是女人管账。这些夫人太太们,都握着府上的财政大权,便你三百我五百的,将那点股票瓜分了。
最热情的就属小阁老的夫人季氏,她一个人就买了八百股。
然后定国公夫人、成国公儿媳妇、丰城侯夫人各五百股;张居正夫人等人各两三百股,四千股便被认购一空。
那剩下的一千股,也是她准备留下来,送给皇后和李贵妃的。
不然也是一句话的事儿。
怎么到了李贵妃这里,就成她送本宫人情了?
我不受你这个情好不好啊?
长公主真想揣着就走,但转念想起干儿的嘱咐——为了西山煤业的未来,千万要跟李贵妃搞好关系。不然会生很多麻烦的!
“可不是吗?还有五百股没卖出去,可愁死我了。”心中暗叹一声,长公主强笑着点头道:“娘娘可真是帮了本宫的大忙啊……”
“都是一家人,说这个就见外了。”李贵妃听说要五千两,不由一阵肉痛。但还是故作大方的,让人去取五千两银子,回头送去长公主府。
所谓大塘有水小塘满,大塘无水小塘干,皇帝手头没钱,李贵妃也不宽裕。
长公主知道,能拿出五千两来,已经是李彩凤的极限了……
想到这,她的气又消了不少。
哎,大家都努力想要交朋友了,但就是别别扭扭,徒之奈何?
按照干儿的说法便是,大家三观不同,注定做不了朋友,怎么努力都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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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又是一年清明节,小赵公子要上天
寒食次日乃清明。
这已经是赵昊在大明,度过的第二个清明节了。
咦,怎么感觉这说法有点怪怪的?
所以当他看到,无数车马行人、成群结队,挎篮提筐、欢声笑语的从阜成门出城时,也就不会再大惊小怪的想问,上个坟而已,有那么高兴吗?
因为清明节本就是人们踏青游玩、野炊祓禊的日子。
甚至很多人把原先的主要任务——祭祖上坟,都提到了寒食节去,这样今天就可以无牵无挂,痛痛快快玩一整天了!
“大哥!”一声欢喜的呼叫,将赵昊从走神状态中唤回。
便见兰陵县主李明月,从车厢里探出头来,朝他开心的招手。
小爵爷骑着高头大马,神采飞扬跟在一旁……
昨晚他给亡父上坟之后,跑去跟老前辈耍钱,一口气赢了大几百两,简直活活美死!
只是有一点他不太理解,昨天老前辈为何总往自己身后去瞧。
身后又没有人……
~~
马车到了近前,李明月纵身就要蹦下来。
可看到赵昊身边的巧巧和马湘兰,她便不由自主的放慢了动作。袅袅娜娜的下得车来,先跟赵昊道个万福,又和二女亲热的打起了招呼。
‘人前显贵大法!’李承恩倒吸口冷气,暗暗感叹道:‘妹子越来越像娘了……’
“大哥,咱们走吧?”寒暄完了,李明月便迫不及待的想要去看花了。
嗯,是和赵大哥一起看花。
“稍等,还有几位。”赵昊笑着说一声,便听到远处响起一丛清脆悦耳的马铃声。
马铃声中,人群纷纷避让。
便见十来个穿着入时的五陵少年,在马背上大声谈笑着,旁若无人而来。
“真不像话,让别人怎么走道?”看到老百姓狼狈避让,李明月不由愤愤道。
李承恩闻言瞥她一眼,心说往常你都是其中一员好吗?
但今天他心情好,便顺着妹妹说道:“就是,太没教养了。”
赵昊闻言瞥一眼李承恩,他记得去年冬天,也是在这阜成门,这厮更过分。带人直接狂奔出城,不知惊了多少骆驼、撒了多少煤。
他刚想说教两句,那些人已经看到他们了。
“他们在那呢!”为首的李春芳的公子李茂才,兴奋的吆喝一声。众人便拨马赶了过来。
这时,李承恩和李明月才发现,来的居然是徐元春那帮老熟人。
李明月不禁俏脸一红,心说看来以前我也这样让人讨厌。只是不知被大哥,看到过没有?
她便转头对李承恩道:“哥,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哎。”李承恩缩缩脖子,看在妹妹目光和善份儿上,没有反唇相讥。
这时,徐元春也看到了李明月,马上翻身下马,小跑过来道:
“县主妹妹,等我很久了吧?”
“大哥,是你叫的他们吗?”可能是城门口太嘈杂,李明月好像没听到他说话,自顾自的问一旁的赵昊。
“嗯。”赵昊点点头,对徐元春笑道:“徐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徐元春这才看到,赵昊居然又与李明月成双成对出现,登时脸色一白……眼前浮现出两人出双入对、眉来眼去,花前月下、琴瑟相和的画面。
耳边佳曲如酿,他却只想吹唢呐……
这时,张家兄弟纷纷上前,向赵昊恭敬行礼。
张筱菁也从后头的马车上下来,先笑着向赵昊行一礼,然后和李明月凑成一对。
李明月奇怪的看着她哥哥弟弟,居然向赵大哥执弟子礼。
“这是什么情况?他们也拜我大哥为师了吗?”
“父亲大人请赵公子,为他们几个教授科学。也不算正式拜师吧。”张筱菁便凑在她耳边小声笑道:“反正我是不认的,不然岂不比赵公子平白小了一辈?”
“以后赵大哥每天都要去你家吗?”李明月有些失神的问道。
“不会的,隔五天才一节课呢。”张筱菁忙笑道:“再说也不一定去我家,估计为了教学方便,多半还是要在赵公子府上吧。”
“我怎么没想到呢……”李明月不禁一阵懊恼,心说早应该缠着大哥学科学的!
她俩嘀嘀咕咕,那边新科进士陈于陛也下了马,朝赵昊客客气气行了一礼,然后笑问道:
“敢问小赵公子,今日是要履行赌约吗?”
听到这话,一众公子哥便来了劲儿。
他们中不少人,上元节并不在场,其实是徐元春喊来的。目的嘛,当然是来拆台看笑话了。
“嘿,听说你造的孔明灯,能载人飞上天?”
“真的假的?别是纸糊的假人吧?”
“我看肯定是耍诈,人多重,孔明灯多轻啊,怎么可能把人带上天?”
徐公子也从悲伤的场景中走出,笑着对众人摆摆手道:“别瞎起哄,赵公子随口说句大话,你们还都当真了。”
“我说没说大话这问题,”却听身后的赵昊淡淡道:“拜托动动你们可怜的小脑瓜想一想,这个局是谁组的,我为了自取其辱吗?”
不错,自从得罪了小阁老,赵昊就彻底放飞自我,谁的气都不想受了。
“谁知道你图个啥。”刘嗣德撇撇嘴道:“反正打死我也不信。”
“你信不信不重要。”赵昊微笑着转过头,看向徐元春、李茂才还有陈于陛三个道:“三位,还记得咱们的赌约吧?”
“当然记得。”徐元春点头笑道:“你赢了,我们就拜你为师。你输了,就拜我们为师。”
李茂才和陈于陛也笑着点点头,两人虽然对赵昊感观不错,但怎么可能相信,孔明灯能载人上天呢?
“也得拜我们。”刘嗣德几个起哄道。
“抱歉,科学是有门槛的,本公子不是什么人都收。”赵昊微笑着表示拒绝,然后对徐元春三人道:“走,本公子带你们去开开眼。”
说完便一马当先,出城而去。
众人也纷纷上马坐车,跟着赵昊往玉渊潭驰去。
~~
玉渊潭距离阜成门不过五里地,疾驰之下,须臾便至。
此时,玉渊潭外已经尽是前来踏青赏樱的红男绿女,但里头是皇家的地方,寻常百姓可捞不着进去。
有李承恩提前打过招呼,守卫园林的庄丁,自然不会阻拦。打开栅门便放一行人进去春色满园的玉渊潭。
等到了湖边,众人就看到一个漂亮的七彩大圆球,稳稳搁置在竹架上,静静等候着他们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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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人类首次飞行
看到繁枝处处开,韶光骀荡锦成堆。
玉渊潭中,万树樱花开正盛,恍若粉色的海洋。
微风一吹,便有无数花瓣纷纷洒洒落下,就像是落了一场花雨一般。
然而所有人都无心看那惊艳绝美的樱花一眼,他们的目光完全被那巨大的七彩圆球给吸引了。
“哇,好大啊!”
“好漂亮啊!”
“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女孩子们也忘记了形象,在马车上跟着激动的尖叫起来。
不需要别的,仅仅这一个漂亮的大彩球,就彻底征服她们的芳心了。
男孩子们更是兴奋的嗷嗷叫着,策马赶到了那彩球下。
当他们来到近前时,所有人仰头望着那通体绸缎的硕大圆球,全都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言语已经无法表达他们此刻的震撼。
好半晌,刘嗣德才爆出一句粗口:
“大,真他娘的大……”
好些人望向赵昊的目光,全都变得服气起来。
不说别的,单说弄出这么个超级大玩意儿,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其实,赵昊也一样惊着了。
虽然这是他亲手设计,并指导制造出来的,但当一个直径近三丈的热气球,真正出现在他的眼前时,赵昊同样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弟子们早就在现场忙活开了,看到师父带着观众赶来,他们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计迎上来。
其实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只是今天才来帮忙的。
真正造出这庞然大物的功臣,是张鉴和赵士祯。
这玩意儿,耗费了他俩足足两个时辰的功夫。
两个多月前的上元节庙会上,赵公子用夸张的表演,避免了老爹和长公主的奸情被当众撞破。
后来又为了圆场,与一众大学士的公子小姐,定下了载人孔明灯的赌约。
回家后,他利用闭关前的一点时间,画出了热气球的草图,丢给了这两位天才工程师。
当然,赵公子不会承认,自己是在小孩子气的打赌,而是宣称此乃一次划时代的伟大科学实验——它将是人类历史上首次,将人送上天空!
所以说概念再好、全靠包装,赵士祯和张鉴一听就燃了。
这是何等梦幻的一幕啊,谁没有做梦飞上过天空?
让人类像鸟儿翱翔在天际,绝对是所有工程师无法抵御的诱惑!
于是两人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全力以赴进行热气球的实验。
首先,他们将一个丝绸口袋,放在燃烧的炭盆上,果然看到口袋在热气中渐渐充盈,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便漂浮在了半空中。
这说明师父传授的科学原理是对的——热空气密度比冷空气密度小,所以相同体积热空气比冷空气轻而产生浮力。从而热空气会上升到冷空气的上方去!
当然,两个手工狂魔从小不知做过多少孔明灯了,其实早就隐隐约约察觉到这一点。
只是当他们了解到这其中的科学原理后,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要造的大,更大,只要足够大,大象都能给你送天去!
他们按照师父传授的公式,不断的增加热气球的尺寸。从设计到模型,然后小型化试飞、载动物试飞,一步一步到今天,每一步都经过了严格的论证和检讨,才有了眼前这个以竹篾为龙骨、以双层绸缎为蒙皮的超大热气球。
美中不足的是,这个热气球本身不能提供热量,要靠外部的火源来产生上升气流。
这是因为两人在实验中发现,如果按照师父最初的设计——将松明和动物油脂混合的火盆,悬于吊篮之上,很容易引发失火。
毕竟整个热气球都是易燃材料制成,当遇到气流颠簸时,满满一盆着火的油脂只要洒出一点来,就足以让气球变成火球。
在这一点上,两人有些不同意见。
一个觉得试验嘛,成功最重要。但另一个绝对无法接受,一个会把人害死的实验。
于是在赵昊二次闭关前,两人又就这个问题,请示了赵昊。
赵昊自然不能让自己的表演出危险,而且短时间内想要搞出水煤气加气瓶也不现实。
看来,果然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一步也跳不得。
他只好修改了设计图,取消了内部火源,将吊篮改为中空的环形,老老实实按照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载人热气球的样子重新设计。
也就是此刻众人见到的样子了。
~~
“这么大的东西,能起飞吗?”
虽然感到很震撼,但没有几个人相信,如此庞然大物可以飞上天去。
毕竟,光那藤编的吊篮本身,就得一两百斤了吧?再加上龙骨和丝绸蒙皮,三四百斤是绝对有的。
一百来斤的人都飞不起来,三四百斤重的东西,怎么可能上的了天?
“哎,赵贤弟,不是我批评你。”徐元春更是摇头晃脑的感叹道:“实在是劳民伤财、大而无当啊。”
“这是全人类的梦想,破费点也是应该的。”赵昊却淡淡笑道。
“就是,我赵大哥自己赚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李明月跳下马车,跑到那架子边上,目眩神迷的看着热气球道:“它真能飞起来吗?”
“当然了。”赵昊指了指那藤编的吊篮道:“那上头可以坐两个人,不知道谁敢与我同乘?”
“我,我!”李明月马上自告奋勇。
见她得意忘形,张筱菁赶忙小声提醒道:“淑女,淑女……”
李明月这才想起自己的人设,赶紧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模样,低头嗫喏道:“我不敢。”
弟子们早就得了吩咐,全都不言不语充当工具人。
徐元春等人却是望而生畏,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冒险。
巧巧恐高,马湘兰倒是跃跃欲试,可她身为秘书,这种时候是不会乱抢风头的。
嗯,等所有人都不敢,本秘书再舍命陪公子……
张筱菁小嘴嗫喏几下,看了看李明月,终究还是忍住了。
“那就我试试?”小爵爷见猎心喜,虽然有些惴惴,但以他对赵昊的了解。既然对方敢说这话,那就应该很安全。
话音未落,他只觉一道阴森的目光从侧面投来。
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妹妹在发功了。
李承恩便一脸苦涩道:“我太重了,还是让明月和哥一起吧,她轻。”
“哥哥都这么说了。”李明月心里笑开了花,袅袅走到赵昊身边道:“那我,就试试吧……”
“你不怕了?”赵昊微笑提醒道:“会飞的很高很高,还是挺吓人的。”
李明月就怕飞不高,越高她才越开心呢!
“有大哥在,不怕。”李明月‘鼓足勇气’,仰头看着赵昊。
“那好吧,我们上去。”赵昊便率先攀着竹梯,进到吊篮中。
然后伸手将跟着爬上来的李明月,也拉进了吊篮。
弟子们便点燃了竹架下的燃料堆,火焰熊熊燃烧,将热气顺着烟囱,源源不断灌入了气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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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球不断充盈,向上的浮力越来越大,将四根系留绳全都拉得笔直紧绷。
一直密切关注充气进程的张鉴,便大喝一声道:“砍!”
四位师兄同时挥动斧子,将系留绳悉数砍断。
那充满热气的大气球,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带着两人缓缓腾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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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这样就不怕了
每一次伟大表演的背后,都离不开细致辛苦的准备。
张鉴和赵士祯两个,提前两天就带着工匠驻扎在玉渊潭,开始紧张的忙碌了。
起飞架出自张鉴的手笔,设计十分巧妙。
在制作热气球过程中,它又是让工匠们上上下下的的脚手架。
为了达到最佳工艺水平,两人还特意请来了,十几名扎鳌山灯的师傅。
鳌山灯最高可达六七丈,而且还有千姿百态的造型。
现在只是单纯扎一个三丈的球体,制灯师傅们自然手到擒来,最后造出的热气球比设计重量还轻了三四十斤。
而且工匠师傅们还用了一种,他们糊鳌山灯时的秘制胶水。刷在丝绸蒙皮上既防水又不透气,而且使蒙皮更加抗撕扯。
这样突然遇上刮风下雨也不怕了。
待到热气球制造完成,便将其升到脚手架顶端。然后把个丈许长、水缸粗,内有多层滤尘罩的大铁皮烟囱,穿过环形吊篮,直接插入热气球的进气口中。
这样燃料堆点火后,滚滚烟气便穿过烟囱,直接送到气球内部。
不一会儿,蒙皮便鼓胀起来,气球缓缓上升。
待到灼热的空气充满整个球体时,砍断系留绳,热气球便载着两人升空了。
~~
硕大的热气球腾空而起,卷起一圈环形的气流,掀起了少男们的衣袂,以及少女们的青丝和裙角。
别瞎想,没人走光。
纷纷扬扬的花瓣拂过烈火熊熊的林间空地。
少男少女们仰着头,望着那笼罩在头顶的热气球越升越高,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直击心灵的震撼。
小爵爷也说不个什么滋味。
就像是送妹妹出嫁的大舅哥一样,心里头酸酸甜甜,嘴角还尝到了一丝苦涩。
徐元春则自动为眼前的画面配乐、渲染,在花瓣之外又添加了无数的飞天、祥云和金光。
激昂的乐曲声中,他仿佛看到赵昊身穿金色战甲踏着七彩祥云、怀抱着小鸟依人的李明月,向着天空越飞越远。
地面上只留两人那幸福的浪笑声,还在不断刺激着徐公子的耳朵……
乐器陡然切换为二胡。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徐公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断肠泪潸然落下,向天空无助的伸出了手。
“真的,飞起来了……”陈于陛一屁股坐在地上,索性也不起来了,便双手撑地,支着身子仰望越飞越高的七彩气球。
“是啊,赵公子不能以常人论之,能蒙他不弃,是我们的幸运。”李茂才也学着他的样子,仰面坐在草地上。“我决定了,拜师。”
“哈哈哈,我看你是想考状元吧。”陈于陛放声大笑道:“不过你得会做几何才行。”
“那个,确实有点难……”李茂才苦恼的挠挠头。
马湘兰双手捧在胸前,目不转瞬的望着那越飞越高的热气球,耳边却响起大报恩寺琉璃塔上的铎铃声。
嗯,其实妾身才是公子的第一次呢……
只是那位张小姐脸上的艳羡是怎么回事儿?是羡慕县主可以飞天,还是羡慕县主能和公子一起飞?
清倌人的生涯,加上在味极鲜角落弹琴的经历,已经让马姐姐默默观察旁人的能力,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
“这就是科学的伟大!”那边,工具人们也终于可以开口了。
于慎思激动的泪流满面,拉着七师弟的手道:“科学之光照耀之处,奇迹相继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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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金学曾点点头,不着痕迹的抽出手。
大师兄朝着天空不断挥手,满脸谄媚的高声道:“师父实在太厉害了,这都上天啦!”
“这才哪到哪?”三师弟要强道:“师父将来还要登月呢!”
“不过,把系留绳全都砍断,真的合适吗?”于慎行面现忧色道:“这没个拉拽,升到多高是个头啊,别把师父冻着了。”
“应该不会。”二师兄摇摇头,笃定道:“综合各方面数值计算,师父的上升高度在三百丈左右达到极限,降低的温度应该可以承受。”
“我还是觉得,至少应该留一根,这样待会儿也好降落……”于慎行说着,忽然转头问那两位制造师道:
“不过,师父怎么降落呢?”
“是啊,怎么降落?”几位师兄也异口同声的问道。
“不必紧张。”张鉴笑笑道:“待气球中的热气冷却下来,自然也就降落了。”
“放心吧,我们反复试验过,不系绳子反而更安全。”赵士祯也慎重道:“要是有绳子连着,一旦遭遇大风,吊篮的晃动会加剧,反而增加上头人坠落的危险。”
“是啊,这样多好,还可以看看沿途的风景。”张鉴手搭凉棚,眺望着已经偏离了头顶的热气球。“不然还叫什么空中之旅?”
弟子们露出神往的神情,不再担心师父降落的问题。
~~
吊篮中,赵昊看到四根绳子全被砍断,眼珠子差点没瞪下来。
这,这跟本公子想的不一样呀。
我只是上来耍个酷的,没想过要飞得更高啊……
难道不应该升到个百八十米,然后就想办法把我弄下来吗?
呃,好像那样更危险。
可这样升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不会把本公子冻成冰棍吧?我可刚换上春天的衣裳啊……
他在这边抓着篮框慌成狗的碎碎念,一旁的李明月却兴奋透顶了!
小县主看到随着高度不断攀升,脚下的世界越来越小。
那种终于摆脱地面,飞翔在天际的刺激感,终于让她忍不住捧着面颊,拖长了音叫起来。
“啊!”
“怎么了?”这一声尖叫,倒是把赵昊唤回神了。
“我,我……”李明月小脸激动的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恐高,吓得……”
“那咱们赶紧想办法下去吧。”虽然赵昊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办法。
用县主的贞洁匕首将热气球捅个洞?不过感觉有点冒险呢,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随便尝试的好。
“没,没事儿。”李明月便红着脸,揪着他的衣袖道:“大哥抓着我就不怕了。”
“哦,这样吗?”赵昊便抓住她的胳膊。
“还是不行……”李明月的耳朵根都红了,声音发颤道:“还是怕。”
这时,忽然一阵风吹过,吊篮轻轻一晃,她便尖叫一声,靠在了赵昊身上,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这样就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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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热气球的奇幻漂流
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墙相隔。
长公主交出皇产之后,对妹子心怀歉疚的隆庆皇帝,便将钓鱼台赐给她作为别宫了。
今日她和赵守正一番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终于顺利的幽会于此。
池中锦鳞游泳,池畔花树迷离。
在长公主强烈的要求下,赵守正换上了新领到的状元袍服。
只见他头戴着插有一对点翠银花的乌纱帽,腰间系着六品的光素银带,身上穿着蓝色云纹的圆领,胸前背后补着鹭鸶,肩上斜披着红锦一副。
这独一无二的一身状元袍服,穿在个糟老头身上都能迷倒一片,遑论本就卖相一流的赵二爷?
看着赵郎穿着状元袍,拈花微笑的样子,长公主简直要被迷死了。
“什么潘安、宋玉,都比不了我的赵郎!”
她花痴的捧着腮帮子,暗暗咽了下口水。
“唉,快四十的人了,比不了当年了。”赵守正也定定看着长公主,深情款款道:“倒是宁安你,还跟当年一样漂亮,而且更迷人了。”
接着他便吟诗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赵郎……”长公主心都化了,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他,迷醉道:“宁安最爱听你吟诗了。”
“宁安……”赵守正刚要低头细嗅花香,却忽然眼前一黑:“咦,阴天了吗?”
“管他阴天还是下雨呢?”长公主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抬头刚要下一步动作,便听一声熟悉的尖叫声从头顶传来。
“明月!”长公主惊呆了,赶忙捂住脸循声望去。
当她看到头顶那个偌大的热气球时,便也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在那里不动弹了。
“赵郎,我没眼花吧?明月怎么上天了?”
“你没眼花,赵昊也在上头。”赵守正吓得全身都软了,哆哆嗦嗦道:“多危险啊,摔下来怎么办?这混小子,这是豁出命来泡妞啊……”
果然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当爹的敢下海捉鳖,当儿子的就敢上天揽月。
老赵家的种,在这方面就是猛……
“那不坏了,明月不会看到我们了吧?”看到赵昊也在上头,长公主这才惊魂稍定,想来有干儿在,亲闺女就不会有危险的。
直到热气球从头顶缓缓飘过,她才软软俯在赵守正怀中,嘤嘤道:“赵郎,我,人家没脸见人了。”
“呃……”赵守正闻言一愣,暗道,难道这时候不是该担心,闺女会不会吃亏的问题吗?
~~
清明是个放风筝的好时节,满天各式各样的纸鸢争奇斗艳。
有金鱼、有蜻蜓、有脸谱、有长长的蜈蚣,有活灵活现的凤凰,还有那房子大的热气球……
放风筝的百姓全都傻眼了,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七彩的热气球从头顶飘过,心说这么大的风筝怎么放起来的?
‘比不了、比不了……’
大伙儿登时就没了攀比心。
“爹,我也想买一个。”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孩子,羡慕的眼睛都拔不下来了。
“估计咱买不起。”当爹的面露难色道。
“不嘛,我就要买嘛!”熊孩子在老爹脖子上扭作一团。
“快看,那上头有人!”有那眼尖的指着气球下的吊篮惊叫起来。
“真的有人哎……”老百姓登时就炸了锅,漫山遍野的惊呼声中,立时就有不少人跟着热气球跑起来。
“上头还有两个大字呢?快看看写的啥。”这时,追逐奔跑的人们又有了新发现。
“是‘科学’啊,笨蛋!”识字的人,便大声念出了那两个字。
~~
神机营演武场上。
戚继光一身戎装、披风如血,正在神情严峻的注视着部下的训练。
今天过节不假,但他没给将士们放假。
因为神机营的官兵实在太散漫废弛了,没有几个月的狠狠操练,根本称不上是军队。
好在自己从南方带来的军队,起了很好的标兵作用,有这帮老部下亲身示范、耳提面命,相信神机营终会脱胎换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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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戚家军因我而名扬天下。’戚继光手按着腰间宝剑,目光缓缓掠过那一个个,为他多年出生入死的熟悉身影,又忍不住暗暗感激道:
‘可戚某能遇到你们这群不计名利、忠贞热血的将士,才是真正的幸运……’
但当他看到那三个,明明被弹劾待罪,却仍然全情投入于操练的身影时,心中便不禁一痛。
从张相公那里得到的答复,他到现在他还没跟三人言明呢。
并非是因为不敢面对,只是希望在正式旨意下来之前,让他们尽可能在军营里多待几天。
接下来的路,他们该怎么走啊?
戚将军正黯然间,忽然感觉天地都暗下来了。
他不由吓了一跳,心说难道真有天人感应不成?
抬头望时,这才发现那个巨大的彩色气球。
“这似什么东西?”一旁的副将胡守仁挠挠头。
“望远镜!”戚继光喝一声,亲兵队长赶紧将大帅视若珍宝的双筒望远镜奉上……
赵公子说话自然算话,昨天就让高武给戚继光送来一套。
戚继光接过来对准了那热气球一望,便看见了那醒目的‘科学’二字。
“哈哈哈!”戚将军不禁放声大笑道:“原来又是小赵公子搞出来的名堂!”
“就是造望远镜的那小子?”胡守仁也掏出戚继光转送他的单筒望远镜,跟主帅一起追踪起那气球来。
“感觉这东西,对咱们也很有用啊。”
“那当然了!”戚继光激动的点点头道:“在长城上每隔十里八里升起一个,配上望远镜,鞑子再也甭想偷溜进关这码事儿了。”
“还可以带着炸药包飞到他们的营地里,从天上往下一扔,保准炸了营!”转眼之间,戚将军已经想到了热气球的五六种军事用途。
“这样说来,那赵公子还浑身是宝哩。”胡守仁不禁啧啧道:“等来做客的时候,要好好敲诈敲诈他。”
~~
热气球上。
明月依偎在赵昊身边,头靠着他的肩膀,目眩神迷的看着脚下芸芸众生,只觉自己已经到达了人生巅峰。
只见地上的人群已经细小如蚂蚁;树木也变成了小草,就连那些几进深的宅院,也缩到只有水粉盒大小了。
‘嗯,明月,有进步。’小县主为自己没有用‘箭匣子’来形容,感到十分欣慰。
果然是习惯成自然呢。
‘咦,这个盒子有点大……’明月懵懵懂懂低头望去,便见热气球已经越过了阜成门的城门楼,在守军的惊呼声中飞进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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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可真准啊……
赵昊的弟子们,还有徐元春那帮人,也骑马追踪而来,看到热气球飞进城中,一下全都傻了眼。
“你不是说,飞不了三里地就会降落吗?!”三师兄急了,瞪着七师弟道:“这他娘都飞到城里去了!”
“不应该呀。”赵士祯终于不再稳健,伸手凌空一探,只见袍袖低垂。“这也没风啊。”
“是啊,实验多少次了,从没飞出过三里去。”张鉴也是一脸见了鬼道:“这都飞了五里了,怎么还不见下落呢。”
“师父就是师父,飞的都比别人远。”大师兄先习惯性的谄媚一句,然后才担心道:“这要是飞到皇宫里,还不给直接射下来?”
“除非正好在宫里降落,否则弓箭射不了那么高。”赵士祯咽了口唾沫道:“床弩的话,就不好说了。”
众人都一脸担忧,赶紧策马进城追去。
徐元春眼前却有画面了……
铛铛的警铃声中,禁军将士急匆匆冲上皇宫的城头,举起强弓劲弩瞄准了不断靠近的大气球。
还有士兵架起了床子驽,投石车、佛朗机炮……
随着禁军将领一声令下,登时箭矢如蝗,炮声隆隆,将那热气球炸了个稀巴烂。
‘呃,不对不对!’
他忽然想起,明月也在那上头。赶紧默念道这轱辘不算,不算。重拍,哦不,重想……
~~
热气球飞临北京城上空,赵昊倒是知道,自己为何会超长飞行。
哪怕是四百年后的高科技热气球,其实也只能自主上升下降而已。至于前进后退、左右拐弯,依然全靠风向——气流变化紊乱,使不同高度的风向区别很大。人们就是利用这一点,来驶向要去的方向的。
但赵昊可没本事调整高度,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慌的了。
他便趴在篮筐上,俯瞰着那高高的城门楼、布局整齐的京城街道、鳞次栉比的黑色屋顶。还有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车马。
这种芸芸众生和帝王将相皆在脚下的感觉,实在太棒了!
赵昊舒服的伸个懒腰,迎着紫禁城的方向摊开双手,只觉将这壮丽山河尽揽胸怀。险些就脱口来一句:
“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
但觉得太过中二,便羞耻的闭上了嘴。
李明月也学着他的样子,迎着风的伸开了双手,跟赵昊看着同一片风景。
吊篮空间有限,两人一前一后张手立在那里,在飞过的鸟儿看来,就像身体贴在了一起一样。
“我飞起来了,大哥。”李明月发现了这个姿势的妙处,激动的不能自已。
“喜不喜欢?”赵昊笑问道。
“最喜欢最喜欢了!”李明月忙使劲点头,然后红着脸回头问道:“大哥,你也喜欢吗?”
“嗯,很喜欢很喜欢。”赵昊开心的望着前方道:“希望有生之年,能让你体会到真正的飞行。”
李明月听到前半段,身子都要酥了,可听完后半句却失望的暗叹一声,大哥果然还没开窍呢……
这时,热气球忽然一颠簸,李明月惊呼一声,赵昊赶紧扶住她,然后两人死死抓住筐沿。
‘看看,老天爷都瞧不下去了……’赵昊不禁暗自谴责道:‘她比你还小一岁呢,不能早恋啊,少年!’
李明月也脸烫的能烧开水了。
她虽然在闺蜜面前说得硬气,可终究还没修炼到她娘那样的地步,依然会为自己方才过于大胆的表达,感到羞臊难耐。
不过大哥还没开窍,我怎么说都无所谓吧?反正他也听不懂……好在内心力量无比强大的小县主,只需要一瞬间,就可以给自己的锅炉降温。
“开始下降了。”
赵昊沉声说一句,李明月方茫然望去,果然见热气球明显开始下落。
这是自然的。
气球中的空气早已在高空冷却,又脱离了那股上升气流的托举后,自然就变成了超大号降落伞,向京城某处落去。
“我怎么感觉,是朝着皇宫去的啊?”赵昊看着正前方的朱墙黄瓦,嘴角一阵发苦。
贼秃老天,别乱开这种玩笑啊,我真会被人射下来的……
就算射不下来,也没有落入宫中,但只要从皇宫顶上掠过……肯定会被请去喝茶的!
夭寿啊!
“大哥别怕。”李明月忙安慰他道:“落进宫里也无所谓,待会儿咱们大喊‘我是兰陵县主’,肯定没人敢胡乱放箭的。”
“嗯嗯。”赵昊稍稍安心,哭笑不得道:“我这辈子,还没进过宫呢。”
“放心,皇帝也没什么可怕的。”李明月昂起小脑袋道:“他要是敢训我们一句,我就揪掉他的胡子。”
“明月,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可靠的一面。”赵昊闻言心下大定,赞许道:“还以为你柔柔弱弱,都不敢大声和人说话呢。”
“呃……”明月忙低下头,小声道:“我是为了安慰大哥的。其实小妹怂的很,只能哭哭看,能不能让陛下心软了。”
“咦,好了,不用担心了。”赵昊却在观测轨迹后,欣喜的松了口气道:“连西苑都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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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华门城楼上,偷窥成瘾的隆庆皇帝,又架起了他的人肉望远镜,正津津有味看着灵济宫,忽然瞧见一个偌大的彩球,闯入了自己的视野。
“妈呀……”皇帝吓了一跳,赶紧向后跳开。
要不是望远镜在小内侍手里,非得摔了不成。
滕祥忙扶住隆庆,急声问道:“万岁,怎么了?”
“那什么玩意儿?”隆庆指着天上的气球道:“好圆好大的球啊。”
“这是谁放的风筝吧?”滕祥有些不确定道,毕竟今天宫里宫外都在放纸鸢。
“这么大的风筝,谁放谁还说不定?”他便拿过望远镜观察一番,不由一拍大腿道:“真让朕说着了,风筝真把人给带天上去了。”
“哎,上头好像还有字。”说着他又举起望远镜看去。“科……学……原来又是那小子,搞出来的啊……”
“咦,落在灵济宫了!”滕祥用肉眼都能看到,那大气球稳稳落进了灵济宫宽阔的殿前广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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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准啊!”腾公公忍不住感叹一声。
“哈哈,看来是不服气,去砸场子的!”隆庆皇帝乐不可支,恨不得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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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徐阁老三段击——天人合一的正确用法
皇帝何出此言?其实是因为他本身被欺负惨了……
隆庆在殿试阅卷上,确实坑了一把徐阁老。
非但将定好的名次全都搅了个天翻地覆,还把徐璠要收拾的科学门下,统统提到了前茅。
当然,张居正是不会告诉小阁老,人家科学门是真凭实力考出来的。
虽然状元和师祖调换了个名次,但那是人家内部的事情,并不影响整体成绩的。
而徐璠想要提拔的十几个人,全都被打落到了三甲。
这件事上,张居正倒是实话实说,告诉徐璠是因为皇帝不喜欢。便将对徐阁老歌功颂德的文章,统统都定成了末等。
嗯,不谷的原则便是专捡撩火的讲。
徐璠本来就一肚子邪火,让平素里渊默持重的张居正这么一撩拨,那还不立马原地爆炸?
就连忍者神龟徐阁老,都被撩起了火头。
可见长得帅不光可以撩妹,还可以撩汉子……
于是父子俩一合计,那就给皇帝和科学门点颜色瞧瞧,省得他们继续蹬鼻子上脸。
殿试后没多久,徐阁老先出了第一招。
其实按照徐阁老的作风,应是按兵不动一段时间,等到时机合适再忽然跃起咬一口的。
可天赐良机就送到眼前,不干伤天理啊!
三月廿二日夜里,钦天监观测到了‘金星合月’。
这可是大大的凶兆啊!
金星又叫太白金星,按照钦天监的说法就是,‘太白属金,金主兵革’,当‘金星合月’发生时,多代表兵灾或人主亡。
而且观天象的学者们,还牛逼轰轰的区分了不同的状况——当金星凌月下半弦,危机为轻;凌上半弦则为重。
幸好这次金星是在下半弦出现,那危机就还没那么大。
只是代表人主失行失纪,会导致兵戈诛伐,战争刑罚等各种不良后果。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一旦发生了‘金星合月’,都如响雷摧木,令朝野闻之变色。
隆庆皇帝本来胆子就不大,这次直接吓尿了。
他就想不明白了,明明是朕的抡才大典,我这个主考官亲自阅卷还有错了吗?老天爷怎么就会生气呢?
莫非只有像文官们希望的那样,圣天子垂拱而治,当他们的牵线木偶,老天爷就高兴了?
苍天啊,莫非朕这个天子,是你从银河边上捡来的不成?
但‘敬天法祖’的牌匾,就在乾清宫正殿挂着。隆庆不得不同意内阁所请,下旨表示自己要斋醮三日,向上天请罪。
并要求大臣上书言事,给君王提意见。并表示一定会虚心接受,言者无罪。
当然,诏书是内阁拟了,直接送去司礼监的。
隆庆皇帝一看就知道完蛋了,可现在还在斋醮请罪的,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下可就热闹了!
原本皇帝不露头,言官们还隔三差五打几棍子呢。现在你主动脱了裤子求鞭挞,文官们还能不满足你?
于是上至六部大臣,下到主事行人,但凡在京的官员,无不纷纷响应陛下号召,踊跃上书言事。
从皇帝老是不上朝,到他想修行宫、烧春宫瓷器、把皇后撵出坤宁宫,等等等等,花样繁多的罪名、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铺天盖地就把皇帝给淹了。
不出意外,那让隆庆羞耻万分的‘小’蜜蜂的称号,也在此次大上书中不胫而走,成了众所周知的昵称。
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数日之内。
疾风暴雨般的攻势,直接就把隆庆皇帝给打懵了。
一想到日后大臣们背地里提起自己,都是‘小蜜蜂长’、‘小蜜蜂短’的……要不是心性好,隆庆非得给气得吐血不行。
他这才知道,徐阁老的实力,到底有多恐怖。自己这个号称至高无上的皇帝,还真不是人家的对手……
皇帝那颗才刚找回点温暖的心,没到寒食节就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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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还没完,昨日翰林院馆选结果公布,朝野又是一片哗然。
隆庆皇帝钦点的前十名里,除了三鼎甲直接授官翰林,不用参加馆选外,就只有第九名山西的王家屏,第十名会元田一俊两人中选。
其余的五位统统落选……其中自然包括传胪华叔阳,第五名金学曾了。
田一俊和王家屏之所以能幸免,前者是因为还没有进不了翰林院的会元。
后者则是晋党大佬王崇古的族侄,张四维之外,晋党的另一颗希望之星。徐阁老敢不给个名额,杨天官能跑到内阁去骂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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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前二十名里,只有陈阁老的公子陈于陛中选;前三十名中,只有二甲二十二名王武阳和二十八名张位中选。
二甲后四十名的情况要稍好点,但也只是被选上十人而已,
反倒是素来靠边站的三甲同进士,这次来了个咸鱼大翻身,足足十七人选中庶吉士!
尤其是那些会试名次靠前者,这次纷纷意想不到的起死回生,引得朝野侧目。
对这些新科进士来说,大起大落实在太刺激了。
可对隆庆皇帝来说,那就是赤裸裸的打脸了啊!
这不就是内阁摆明了态度在说,皇帝眼光太差,选的人都太废柴吗?
所以庶吉士还得按照我们的意思来。
更让隆庆心寒的是,居然没有大臣站出来说,你们这样不对,太不把陛下当回事儿了。
不过想想也合理,谁会把嗡嗡嗡的小蜜蜂当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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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皇帝还勉强能忍,毕竟自己做了初一,就得允许人家做十五。
可也不能做起来没完没了,从上元节干到中元节啊!
隆庆皇帝没想到,徐阁老两巴掌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之后,居然又给他来了个无情的黑虎掏心——
痴迷心学成瘾的老首辅,居然利用清明这短短一天的假期,组织在京的官员、大儒,在灵济宫继续讲学。
当然,因为动议仓促,加上清明还得上坟,这次没有那么多人赶来捧场。
不过也难不倒小阁老,他把国子监的师生拉过来,便也凑了足足三千人,声势并不比新年时弱多少。
而且据东厂禀报说,今日讲学的主题,便是‘天人交感’!
“你妹啊!什么天人交感?是想说‘天君交感’吧!”
隆庆皇帝闻讯后,破天荒的骂了句粗口,然后气呼呼的赶赴西华门,窥视那会场上的状况!
结果就看见赵昊忽忽悠悠从天而降。
彼人出现在彼时彼地。
也难怪隆庆皇帝以为去是来砸场子的……
Ps.大家应该能看懂吧,这章内容要是按部就班的展开写,十章都不够用,所以我真不水,我是干和尚。
第二百二十章 砸场子
清风徐徐,春日明媚,灵济宫群贤云集。
今日听讲的人数,虽然比新年时少了一些,但牌面上一点也不差。
大学士和大小九卿尽数到场,科道言官几乎没有缺席,其余七品以上京官也来了十之八九,其规模不亚于一场朝会了。
其实过年那次,百官来的还真没这么齐。
这次讲学的时间点实在太微妙,大伙儿都知道这是徐阁老在跟陛下别苗头,要是谁敢缺席,不怕被小阁老当成叛徒,关门放言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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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老天爷都站在元辅这边,我们不过顺天行事,一起帮老天爷整治龟儿子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大伙儿坟也不上了,青也不踏了,全都在台下毕恭毕敬听徐阁老瞎扯淡……哦不,讲天人交感。
“作为儒者,阳明先生觉得发生异象后,主政者应该重视上天的示警,将其当做自己的罪过。渐减饮食、撤掉音乐、重审狱案、减轻税收、整理祭祀、查问民生,立即开库赈济需要帮忙的人。”
便听徐阁老操着松江口音的官话,不紧不慢的讲说道:
“为君者,更当虔诚告祭山川社稷,书写省察引咎的祭文,再做斋醮祷告,请上天能给自己改过的机会。”
这正是儒家最大的秘密,他们将皇帝捧上名为天子的神坛,同时也就给肆无忌惮的皇权戴上了笼头——虽然我们直接治不了你,但你必须听你爹的。
什么,天自何言?
不,老天爷时时刻刻都在关注陛下。
那日食地震,水旱蝗灾,都是上天对你的警告;而风调雨顺、地出甘泉之类的祥瑞,则是老天对你的嘉许。当然,凶兆祥瑞的最终解释权,是在我们儒家读书人的手里。
所以说来说去,皇帝你还是得听我们读书人的。
哪个读书人不爱这种学说?台下的文官们一个个听得心潮澎湃,激动的不能自已。
~~
几位大学士头排就坐,在那里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套汉儒所创的‘天人感应’之说,暗含禁忌的快感,能撩中每一个文官的爽点,更何况他们这些实际上的宰相了。
张相公也不时拢一把柔顺的胡须,频频微笑点头,任谁也看不出他现在如坐针毡。
他认为自己,对今日皇帝如此被动的局面,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若非自己煽动配合,以隆庆皇帝柔弱的秉性,是不会在殿试阅卷时乱来的。若不是自己挑唆撩火,徐阁老父子也不会对皇帝出手这么狠的。
当然,这都是不谷计划之内。
只要再这么来几次,君臣间的裂隙就将变成不可逾越的鸿沟,足以让徐阁老心灰意懒了。
而张相公的信心,来自于对徐阁老心态的把握——他知道师相心里,对严嵩和严世蕃的败亡十分戒惧,唯恐步其父子后尘。
不谷本以为只消略施手段,相信在这种担心‘不得善终’的心理支配下,徐阁老会萌生退意的。
可不谷又怎能料到,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忽然发生‘金星合月’这种诡异的天象呢?
要不是忽然天生异象,让天子不得不主动罢战请罪,隆庆皇帝也不至于被徐阁老按在地上摩擦啊。
难道真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元辅的气数未尽,老天爷还要保他几年?
‘老天爷,你瞎了眼了吗?’
张相公满心愤懑的抬起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一阵暗自咬牙道:‘你就眼睁睁看着这大明朝亡了吗?’
多年以后,张相公还能清晰记得那个午后,自己正满心彷徨,无计可施间,忽然一枚七彩的超大热气球从天而降。
其上‘科学’二字光彩夺目,一下子就驱散了他满心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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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公曰‘盖君子之祷,不在于对越祈祝之际,而在于日用操存之先’,因此先生的意思是,有德者对上天的祈祷,并不在于仪式本身,而在于日常生活操持的奋勉……”
台上,徐阁老正讲到兴头上,却见台下人群骚动起来。
“咦?什么情况?”听众们再也顾不上听徐阁老鞭挞皇权,纷纷惊异的指着天空。“好大的球啊!”
徐阶心中不悦,刚要出生呵斥他们心性修炼太差,却茫然发现自己被一片阴影笼罩住了。
“父亲快跑啊!”徐璠猛然站起来,一面跃上讲台,一面指着头顶大喊道:“要掉下来啦!”
“什么要掉下来了?”稳健是儒家的优良美德,身为首辅更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球,大球!”徐璠见父亲还不动弹,再也顾不上多言,赶紧一把抄起小老头,快步冲下了讲台。
惊呼声中,官员们也站起身来,连连后退,让出了好大一块空地。
徐阁老这才茫然抬头,便见一个硕大无朋的彩球,缓缓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了讲台上。
方才要不是小阁老反应及时、腿脚麻利,徐阁老非得给扣里头不行。
“这到底什么东西?!”
“咦,上头还有字!”
“科学……”
观众们围成一团,好奇的打量着那硕大的彩色圆球,刚要壮着胆子上前一探究竟。
忽然听到球下有悉悉索索的声音,百官登时后脊发凉,忙不约而同的后退,一个个神情紧张的注视着那吊篮的动静。
便见一个少年从吊篮中探出头来。
“呦,这么多人啊?”
赵昊有些不好意思的站起身来,方才落地时,他教明月一起采用了防冲击姿势。
好用是好用,但被人看到后,难免有些尴尬。
“咦,赵公子!”
“小赵先生?”
“哈,看到‘科学’二字就想到你!”
人的名、树的影,如今的赵昊可不是半年前寂寂无闻的状态,至少在这灵济宫中,他绝对是响当当的名人!
何况这先声夺人的登场方式,实在是太震撼了吧……
“抱歉抱歉,打搅你们讲学了。”赵昊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赶忙拱手团团一揖道:“科学首次飞行实验圆满结束,谢谢大家的支持!”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公子刚才是在飞吗?”
这不废话吗?只要不瞎都能看到吧?
“你是从哪飞来的?”
“玉渊潭。”赵昊臭不要脸的宣称道:“首次试飞,暂时只能飞这么点距离。”
说着,他迈步走下吊篮,高声当众宣布道:
“不过这却是人类历史上至关重要的一步,这代表我们终于摆脱地面的束缚,人类终将征服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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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他们也拜了
灵济宫。
偌大的热气球落在讲台上,金光闪闪的‘科学’二字亮瞎人眼。
亲眼目睹了赵昊从天而降的场面,所有人都被深深震撼,不少人甚至涌起三生有幸之感。
华夏民族一直是有飞天梦的,自古便有数不清的冒险家,在进行着各种看似荒诞,实则可歌可敬的尝试。
西汉末年,有人取大鸟飞羽做成一对翅膀,并在全身和脑袋上粘上鸟毛,想要把自己变成鸟一样飞起来。
北齐时,一个叫元黄头的人,身上绑着巨大的纸鸢从铜雀台一跃而下而下,飞了六七百米方安然落地……好吧,其实他是被迫的。
本朝时,万户陶成道从烟花升天中获得灵感,设想只要推力大一些,也能把自己发射上天。
于是他制作了一个绑着四十七枚火箭的‘冲天椅’,然后手持两个大风筝,坐在椅子上让人点火发射。
结果不幸发生了爆炸,万户大人也为本朝的航天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但是今天,隆庆二年三月二十八日过午。在场的三千人可以见证,半个北京城的老百姓可以见证,赵昊非但飞到了天上去,而且还平安落地了!
当赵昊发表完他的宣言,监生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冲上去将赵昊高高抛起!
欢呼声响彻天际。
就像赵昊所言,这虽然只是他的个人行为,却代表了整个大明,代表了全人类的突破……
在场的官员们尚且还能保持矜持,但看着那不断被抛起的赵昊,不少人都竖起了大拇指。
在这种史无前例的壮举面前,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任何偏见也都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
当然,今天大会的发起者和组织者,感到很不开心。
徐阁老面色阴沉的看着乱成一团讲台,还有那个大大的球,拢在袖中的手,气得的直哆嗦。
这小子是盯上老夫了还是怎地?
上次在台上大放厥词还不够,这次居然直接开着气球来砸场子了。要不是徐璠反应的快,老夫定然要被瓮中捉鳖了……
你能想象堂堂首辅,被扣在瓮里的情形吗?
那还不成了千古笑柄?!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真当老夫是个好脾气不成?!
告诉你臭小子,元辅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只不过元辅不会当场发作罢了。
小阁老就没他老爹那份忍功,已经气的暴跳如雷了。
“你们都够了没!”他忍不住对讲台上下,乱糟糟的人群厉喝一声:“这是什么场合?是什么人在讲学?!”
见小阁老怒不可遏,监生们登时消停了不少。
徐璠阴沉着脸,余光瞥见有十几个年轻的读书人进来灵济宫,便愈发硬气的一指大门口道:“看看,有的是人没地方坐呢!不想听就都给滚出去!永远不要再踏进灵济宫一步了!”
这要是被赶出去,难保明天就会被国子监开除,监生们忙把赵昊搁在地上,灰溜溜各回座位。
小阁老整顿完监生,这才把目光转向赵昊,目不转瞬的冷冷看着他。
对,就是俗话说的,用目光杀死你。
赵昊却一脸迷惑的看着他,问道:“请问你是哪位?”
‘噗……’徐璠登时破功,合着这小子孤陋寡闻,压根不认识自己啊。
其实赵昊是认识徐璠的,正月里那次讲学,就是此人扶着徐阁老出来。
赵公子这么说,不过是故意嘲讽而已。
这厮仗着小阁老的身份,几次三番肆意打压他的老爹和徒弟。
结果害的弟子们会试名次一塌糊涂,最后华叔阳和金学曾还没选上庶吉士。
以赵昊睚眦必报的小心眼,也就是见不着高高在上的小阁老,不然早就干他娘的了。
今次好容易碰上了,不把他整个灰头土脸,都对不起把自己送来的这阵风!
“本官,太常寺卿徐。你个狂徒小子,还不赶紧滚下来跪拜元辅?!”徐璠强忍住让人将他拖出去的冲动,想要先把场子找回来再说。
“啊,原来是徐兄啊,久仰久仰。”赵昊像没听见他后半句一样,整了整有些起皱的春衫,然后笑着唱了个喏。
在华夏礼仪体系中,唱喏适用于平辈之间,而且是非正式的见礼。
“哼,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懂,我看你教出来的弟子,也都不是什么好货!”徐璠见状冷笑一声。
在场的其他人,也感觉赵昊有些无礼了。
不论年龄还是地位,他都应该向徐璠执晚辈礼才是。
“哼,你少在那含血喷人!”赵昊忽然改用娇滴滴的女生反驳道:“我赵大哥是你儿子的师父,怎么能算你的晚辈?”
徐璠一愣,众人也是目瞪狗呆,心说这咋还表演开口技了呢?
却见赵昊转过身去,从藤篮中扶了个钟天地灵秀的女孩子出来。
自然是兰陵县主李明月了。
她起先还躲在筐里,不好意思露面,但听到有人敢攻击自己的赵大哥,登时就按不住火,蹭一下站起来开炮了。
“县主?!”徐璠使劲揉了揉眼,下巴颏差点都掉地上。
这是什么情况?她方才和姓赵的小子,一起飞上天的?
而且还是在同一个小小的滕筐里?
早已将李明月看成最佳儿媳人选的小阁老,登时遭到了一万点暴击。感觉自家的房顶上,都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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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璠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徐阁老却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说元春拜赵昊为师,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李明月一指徐阁老身后道:“正好他来了,不信你自己问嘛。”
徐元春是跟着王武阳他们进来的,刚到了近前就听到李明月将战火,引到自己身上。
吓得他亡魂皆冒,赶紧掉头就走。
“徐元春,你给我过来!”却听身后,响起父亲暴怒的喝声。
他只好哭丧着转过身来,走到徐璠面前,小声叫了个爹。
“怎么回事?你真的拜师了吗?!”徐璠要吃人一样问道。
“还没正式拜呢,”徐元春小声嗫喏道:“再说儿子也不懂几何……”
话没说完,便听啪的一声,他吃了父亲重重一记耳光。
只听小阁老咆哮道:“你是猪吗?拜那小子为师,让你爷爷的脸往哪搁?!”
“又不是我一个人,”徐元春委屈的捂着脸道:“李茂才、陈于陛、还有张敬修他们也拜了……”
李春芳、陈以勤两位大学士登时目瞪狗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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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上天的诱惑
“你,你!”
徐璠听了儿子这句话,把后头一长串骂人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时候再骂儿子二百五,岂不是要把内阁全体成员的儿子都给骂了?
小阁老再嚣张,也不敢犯众怒啊。
“你怎么不刷牙,你!”他只好随意找个了理由,打出那一记耳光,然后黑着脸看向徐阁老道:
“父亲,不如今天就到这儿吧?”
“嗯。”徐阁老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不到这儿还能怎样,那么个大个气球在台上落着呢,自己上哪讲学去?
坐到球上去吗?
徐璠便高声对众人道:“因为意外,今天讲学到此中止,请大家改日再来听元辅演说心学经义!”
“我等恭送元辅。”众官员和监生们一起拱手施礼。
徐阶微微点头,便和几位大学士率先离去了。
李春芳和陈以勤自始至终都没出声,似乎对自家孩子拜在科学门下,也没什么太大意见。
“姓赵的小子,你给我等着!”徐璠却留了下来,恶狠狠的看向赵昊道:“本官会让你为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
笔趣阁
“徐兄,我要说这纯属意外,估计你肯定不信。”赵昊便淡淡一笑,分开挡在身前的众弟子,毫不避让的迎上小阁老的目光,给出强硬的回应道:
“那就只管放马过来吧,本公子早就想教训教训你了!”
“呵呵,好大的口气!”严世蕃之后,小阁老还没见有人敢这么狂妄过呢,气极反笑的对众人道:“大家可听好了,这可不是本官以大欺小,而是这小子不自量力,主动挑衅我的!”
“别以为你爹中了状元,就没人敢惹你了。”说着他上前几步,走到讲台上,狞笑看着赵昊道:
“本官很快就会让你跪地求饶的!”
“别以为你爹是首辅,就没人敢惹你了!”论起嘴炮来,赵昊连海斗士都不惧,区区一个小阁老,自然不在话下。
便见他毫不相让的反唇相讥道
“很快会跪地求饶的,是你自己!”
“哼,咱们走着瞧!”听到周遭议论声四起,徐璠这才意识到,以自己的身份地位,跟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在这里顶牛,怎么都有够丢人的。
“跟我回家!”徐璠便把气都撒到儿子身上,狠狠瞪他一眼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便也一甩手走掉了。
徐元春如坠冰窟,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恐怖的画面,吓得他眼泪都下来了。
徐公子苦着脸看看赵昊,又看看父亲,这才垂头丧气跟着徐璠回去了。
~~
西华门城楼上,隆庆皇帝也收回了目光,对滕祥捧腹大笑道:
“哈哈哈,好好的一场讲学,咣一下,就这么废掉了。”
“是啊,老奴还以为徐阁老被扣下面了。”滕公公也笑得直抹泪道:“我看这小赵,有点徐阁老克星的意思。”
顿一顿,他小声提议道:“要不咱们把他推出来试试看?”
“他?”隆庆皇帝闻言,摇摇头道:“他还是个孩子呢,怎么跟元辅斗?”
皇帝被触动了心事,脸上的笑意渐消道:“何况,老天爷都不站在朕这边,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隆庆说着却愣住了,他忽然拍了拍脑门,问滕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正月里在灵济宫讲学时,是怎么吹科学的?”
滕祥虽然没冯保那么有文化,但司礼太监每日要看无数奏章、然后捡重要的禀报皇帝,记性不好的话,根本干不了这活儿。
“好像是说……你内心整的再明白,也一样对这世界一无所知。”滕公公略一思索,便复述道:
“你们不知道太阳为何会发光发热?日月星辰为何运转不息?为什么月有阴晴圆缺?为什么星星会眨眼?为什么雷声总在闪电后?为什么雨后会看到彩虹?为什么会有银河……为什么你们所有人,什么都不知道?”
“嗯。”隆庆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忽然幽幽问道:“那你说,他知不知道为何会有‘金星合月’?”
“这……”滕祥不由语塞,心说看来这太白金星,要成为陛下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了。可这种关系到老天爷的大事,他也不敢妄言,忙小声道:“要不老奴让人问问吧。”
“算了,别问了。”隆庆却摇摇头,轻声否了自己的想法道:“不能让那孩子冒险,妹妹会怪朕的。”
“万岁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仁君啊。”滕祥感动的眼圈一红。
那些所谓的仁君,只是在皇权没受到挑战的时候,施舍一点善意而已。
而隆庆皇帝都已经被臣子逼到这份上了,却依然不愿把个少年,卷进麻烦里。
比较起来,似乎还是这份仁慈更宝贵一些。
~~
灵济宫。
待到大佬们悉数离去,国子监生们便迫不及待再度涌上来,围着那热气球问长道短。
有人问这么大的家伙,是怎么飞上天的?
有人问科学门都教什么,收不收监生?
还有人关心起一年学费收多少来……
经过这一连串的有力宣传,科学终于走出了少有问津的窘境,再也不愁没有弟子了。
王武阳他们便分散开了,耐心为爱好者们讲解起相关的问题来。
张鉴不敢在人群里扎堆,便远远躲在了一边。
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张鉴回头一看,乃是当初鼓励他拜师的国子监五经博士李贽。
“博士。”张鉴忙深施一礼。
“听说这玩意儿,是你造出来的?”李贽仰头看着那三丈高的大彩球。
“一切设计都出自师父,我和士祯不过是动了动手,将其实现出来而已。”张鉴忙谦虚道。
“那也很了不起了。”平素从来不夸人的李贽,破天荒的赞了一声道:“改日带我上天转转?”
“这要请示过师父才行。”张鉴不禁苦笑道:“这么大个东西,上一次天不老少钱呢。”
“是么。”李贽挠挠头,他个穷博士,提钱就没了底气。
“要不,学生还是向师父,引荐一下博士吧。”张鉴便轻声提议道:“要是能跟师父谈得来,怎么都好说。”
“行吧。”李贽一阵抓耳挠腮,终究还是敌不过上天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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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训子
西长安街,徐府。
书房中不断响起‘啪啪啪’的声音。
只见徐璠拿着块寸许宽的板子,一下接一下抽打着儿子。
徐元春趴在凳子上,嘴里咬着块棉巾,身子随着父亲的抽打不断扭动,脸上变换着各种痛苦的表情。
“老爷,别打了。”季氏看着儿子的腚都肿成发糕了,只好壮着胆子拉住徐璠的手臂,苦苦哀求道:“元春到底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要让你往死里打啊?”
“你自己问他!”徐璠余怒未消,拿板子指着儿子骂道:“我老徐家的脸,都被他丢光了!”
“啊,元春,你干了什么事儿啊?”季氏听得一惊,赶紧把儿子嘴里的棉巾扯下来。
“呜呜,娘,我就是打赌输了,要拜别人为师。”徐璠泪眼婆娑的哭诉道:“我也不想拜这个师啊,可谁让人家真能上天呢?李茂才、陈以勤两个又不肯反悔,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才丢咱们徐家的脸呢。”
“你放屁,咱们徐家什么时候有这条家规了?!”趁着夫人不注意,徐璠又一板子抽在徐元春腚上。
徐元春这次嘴里可没塞东西,疼得他嗷的一声,险些把屋顶掀掉。
“你给我小点声!”徐璠忙瞪他一眼道:“你祖父吃了药,刚睡下。”
“……”徐元春抽泣着不敢吭声,心说你不打,我不就不叫了吗?
“老爷,拜个师而已,孩子闹着玩的,多大点事儿啊。”季氏便趁机,将徐璠手里的板子夺了过来。
“多大点事儿?”徐璠气得连说带比划道:“今天多重要的日子啊,满朝百官还有两三千太学生,正聚精会神听父亲讲学呢!结果哐的一下,一个大球从天而降,差点把父亲扣在里头!”
“就是飞在天上的那个?”今天季氏和一帮夫人游园时,也看到了那从京城上空划过大彩球,当时大伙儿还都夸好看呢。
“没想到,居然是冲着公爹去的……”
“你没想到事儿多了!”便听徐璠又是一阵气急败坏道:“你知道那气球上,除了姓赵的小子,还有谁吗?”
“还有谁?”
“兰陵县主!”徐璠低吼一声,又要去踹儿子屁股。“我要这蠢货有什么用?他眼看着县主被姓赵的小子抢走,不但思报复,还要拜人家为师!我怎么生了这么个窝囊啊!”
眼看徐璠又要抓狂,季氏赶忙一面拦住老公,一面对儿子道:“你快走啊,孽障。还在这儿惹你爹上火?!”
“哎,孩儿回去反省。”徐元春也顾不上腚火辣辣的疼了,赶忙爬起来双手提上裤子,一边往外跑一边挺着脖子道:“孩儿不会放弃的。日子还长着呢,说不定他又喜欢上别的女孩子,我就有机会了……”
“汝闻,人言否?”徐璠气极反笑道:“我是头回听说,这种事还有排队等着的!”
“哎,这孩子也太老实了。”儿子一出去,季氏赶紧关上门,唯恐丈夫还会追杀出去。
“可还不是老爷把他引到这条路上来的吗?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什么样的女孩不随便挑,还非得娶那个刁蛮县主吗?”
“你懂什么!”徐璠愤愤坐下来。
“是,我什么都不懂。”季氏给丈夫端一杯茶,心疼的直叹气道:“我就是可惜我那八千两银子。”
“什么八千两银子?”徐璠皱眉问道。
“你这两天忙,没顾上跟你说。”季氏便从袖中掏出几张皇家西山煤业的股票道:“这是那天长公主请客,向我们推销的。妾身本是想着,既然元春喜欢县主,你又一直想跟长公主结这门亲,就咬牙认购了她八百股。”
“八百股,这么多?”徐璠先是吃了一惊。
按照此时的习惯,人们常说的‘一股’,就是一成股份,还没听说过谁家的买卖,能分成八百股呢。
不过看了股票上的字后,他又哑然失笑:“原来有十万股啊……每股十两银子,就是一百万两。看来咱们这位长公主,还真是不甘寂寞呢。”
“听说她是要在西山开煤矿。”季氏便将自己听到的,一五一十讲给徐璠道:“好像已经买了两千多个煤窑,还要把西山的路重新修一遍。”
收购煤窑的事情,长公主并未细说,季氏也搞不清什么煤窑、废煤窑,便一股脑都当成一回事儿了。
“好大的手笔啊。”徐璠不禁倒吸口冷气,心说看来长公主退出皇产后,把全部身家都砸进西山去了。
他抖了抖手中的八百股,不由笑道:“我看你这八千两银子,稳赚不赔。”
“是吗?”季氏闻言大喜道:“那太好了。要不我再多买点?”
“不是不可以。”徐璠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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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代,所有有钱人都面临一个同样的困境,那就是投资渠道极度匮乏。
除了跟海外贸易相关的一系列上下游营生之外,能赚大钱的买卖也就钱庄和盐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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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两个行当都已经饱和了,而且有各自的门槛。哪怕是徐家这样的势力,想要插一脚都十分困难,更别说其他有钱人了。
甚至连海外贸易本身,上下游每个行当的参与者,都已经谈好了数。谁也不能多卖一束丝,一斤茶。
所以也没有扩大再生产的动力。
找不到投资的地方,由海外贸易流入国内的巨额白银,除了挥霍,就只能窖藏起来了。
可谁愿意让银子在地窖里长毛啊?堆在那里没地方去的银子,跟土坷垃有区别吗?
是以小阁老一预见到西山煤业的钱景,马上便鼓励老婆再多投一点。
“一时半会儿怕是够呛。”谁知季氏却犯了难。
“听长公主说,她根本不缺这个钱。是她干儿劝她拿出五千股来分一分,让大伙儿都跟着沾沾光的。”
“她干儿是谁?”徐璠一愣,兀然想到一个名字道:“不会是那姓赵的小子吧?”
“好像真姓赵。”季氏皱眉苦思道:“哦对了,叫赵昊。”
“果然是他!”徐璠登时变了脸色,咬牙切齿道:“不投了,这八百股你也给我退掉去!”
“啊?至于这么大仇吗?”季氏不禁费解道:“老爷不是常说,恩怨是恩怨,生意是生意吗?”
“你不懂。”徐璠阴下脸道:“他们这是在推行赵守正那篇策论呢,我们掺合进去像什么样子?”
“你把钱退出来是对的。”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因为我一定会把这件事,给他们搅黄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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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大预言术的新功能
今天这样意义重大的日子,怎能不好生庆祝庆祝?
众人从灵济宫出来,便直奔春和楼,热热闹闹庆贺了一番。
不过陈于陛和李茂才急着回去跟各自老爹解释,也就没参加。
其实科学门内禁止饮酒,加之小团体中既有女孩子,还有未成年,自然不会像寻常酒席那样耗时长久。
结果天还没黑就散了。
把个小爵爷搞得好生无趣,便盘算着待会儿把妹子送回家,然后去找狐朋狗友好好喝个痛快。
谁知他心急火燎拉着明月刚要走,却听赵昊清了清嗓子道:“诸位请留步。”
“大哥有何吩咐?”李明月赶紧转头望着赵昊。
众人也纷纷看向他。
“今天在天上的时候,我看到云层有异状,”便听赵昊石破天惊道:“担心今晚会发生地震。”
“啊?”少男少女们纷纷倒吸冷气。
张家兄弟皆激动暗道,科学居然恐怖如斯吗?
不禁对接下来的科学学习,产生了无比浓厚的兴趣。
“赵大哥,你确定吗?”张筱菁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柔声细语问道。
“云彩变幻无常,谁敢打包票?”赵昊摇摇头,先把话摆在这里,然后才正色道:“不过这种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嗯,赵大哥说得对。”张筱菁点点头,低声道:“我们会禀报父亲的。”
“我也会跟我娘说的。”李明月赶紧举起手,表示对赵大哥的信任道:“我大哥说有,那就肯定有!”
“但愿我没说着。”赵昊笑笑,与两家兄妹挥手作别。
去岁在妙峰山遭遇地震后,赵昊就猛然记起,今年三月京师还有一次六级地震。
已经被地震吓成惊弓之鸟的赵公子,经过反复回忆,确认了地震的准确日期——三月二十八日夜。
但慎重思考后,赵昊没有公开宣传。
原因有二,一是地震震中并不在京师,人员伤亡也很小。
二是预测地震的能力实在太过耸人听闻,往往会被人跟妖术联系在一起,这对科学发展大大不利。
嗯,为了科学长久计,不科学的事尽量少做,不科学的话尽量少说。
所以他直到此时才说出口。
长公主一家现在与亲人无异,他当然不愿意她们有一点点损伤。
张居正那边也一样,身为忠实粉丝,怎能让偶像一家冒任何受伤的风险呢?
~~
今夜月有晕,云朵如薄薄的棉絮般铺满天空。
此时已是二更天,赵府院中却灯火通明。
前后院里都点着篝火,还支起了帐篷,赵家所有人今晚统统都要在户外过夜。
不过赵立本并不在家,他去大栅栏找叶氏去了。
看来老爷子虽然嘴上硬气的很,其实心里还是很着紧叶奶奶的。
往常这时候,大伙儿都差不多该洗洗睡了,但今晚一是不习惯睡在外头,二是……知道今晚会地震,谁能睡得着才怪呢!
于是赵昊一家人便围着篝火说起话来。
聊完了今天的热气球,话题自然就转移到了后日的授官上。
后天,新科进士们将去吏部听候铨选。
不过赵守正、王鼎爵和于慎行三个是铁定进翰林院,届时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至于王武阳更是连吏部都不用去,直接去庶常馆报到即可。
朝廷对庶吉士十分优待,其生活学习所需皆无需自理,相关衙门都会安排的妥妥当当。
司礼监每月给笔墨纸,光禄寺供应一日三餐,工部还免费提供靠近翰林院的宅邸。
甚至连晚上点灯烧烛的钱都不用自己出,由礼部每月发给膏烛钱三两。
更让同年们羡慕不已的是,三年坐馆期间,他们还可以享受五日一休沐的特殊优待。
也就是说,上五天课就能休息一天。
简直要把一年到头得不到假的观政进士们,给活活羡慕死……
对,说的就是华叔阳和金学曾。
这两位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凄惨的殿试第四、第五名,后日便要作伴去吏部听候发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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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大概去向,他俩也心里有数了。
因为除了三鼎甲和庶吉士外,所有新科进士的去向只有六部观政和行人司两个大方向。
并且按照殿试的名次,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公布、都察院依序各取两名员。然后通政司、大理寺各一员,如此周而复始几圈后,剩下的便全归行人司了。
华叔阳和金学曾二位大宝贝,乃是铨选时名次最高的,自然观政吏部无疑了。
虽然这没什么好夸耀的。
“吏部那边,我跟王侍郎打好招呼了。”赵昊对两位弟子心怀歉疚,虽然原本的时空中,俩倒霉蛋也同样落选了庶吉士。但这一世是这一世,赵昊还是觉得他们是受了自己的牵连。
“他会把你们放在身边,并知会文选司一旦出缺,就立即给你们安排。”
“师父,还是晚点给我们安排吧。”两人却没心没肺的笑道:“万一要是放下去当知县,和师父见面岂不就难了?”
“放心,我会权衡好的。”赵昊微笑着点点头。
然后弟子们便异口同声的问道:“师父,咱们什么时候上课啊?”
“这要问湘兰姐了。”赵昊便看向裹着披风,静静坐在一旁的马湘兰。
见公子望过来,马秘书露出迷人的微笑道:“书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全都誊写好了。”
“湘兰姐就是棒!”赵昊开心的竖起大拇指,马秘书干活实在太麻利了。
然后他便对满脸期待的众弟子道:“这几天就开始。”
“太好了!”弟子们兴奋的从地上跳起来,围着篝火呗儿呗儿直蹦。
“上课喽!上课喽!”
正蹦得欢呢,二师兄忽然摔在了地上。
师兄弟们也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马湘兰更是差点摔出去,幸好赵昊一把抱住了她。
巧巧正端着果盘过来,看到这一幕,也想赶紧倒过去。
可又舍不得手中精心炮制的果盘,只好勉强维持着平衡,但最后还是把一盘子水果,全都扣到了范大同头上……
瓦片坠落声中,众人呆呆看着摇晃的屋顶,心中同时腾起一个念头:
果然地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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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地震(求月票)
长公主府。
本来长公主还有些心虚,借故今天太累,想要避开女儿。
但架不住小县主太把赵昊的话当回事儿了,执意要见母亲。
然后兄妹俩不容分说,拉着她今晚在外头过夜。
这十多年北京城地震频仍,家家都有这方面的经验,长公主府更是备有全套的露宿装备,一声令下便可以全部准备妥当。
等李承恩钻到帐篷里睡着后,母女俩便裹一床被子,在空旷的草坪上一边看着月亮,一边说着体己的话。
其实主要是长公主在听,李明月兴奋的讲述上天的经过。
“明月啊。”等到县主叽叽喳喳完了,长公主方试探问道:“在天上往地下看,瞧得清楚吗?”
“清楚,就是人都变成蚂蚁那么大,树也变成小草了。”李明月一脸不可思议道:“不过能望到西山那么远呢。”
“哦,那么说,就是看不清地上人长啥样了?”长公主松了口气。
“嗯,看不清。”李明月点点头道:“除了起飞降落的时候。”
说着她忍不住噗嗤一笑道:“起飞的时候,把钓鱼台里头的看得可清楚了,我还瞧见娘的车驾了呢。”
“呃……”长公主心中一紧,颤声问道:“还看到什么了?”
“还看到娘啊。”李明月嘻嘻一笑道。
“啊!”长公主心说,果然没有侥幸,便打算从实招来。
却听闺女吐吐舌头,扮个鬼脸道:“才怪呢!起飞的时候光顾着兴奋了,根本什么都没看见。”
“哦,那你怎么知道我的马车?”长公主被闺女唬得一愣一愣。
“啊?原来娘真的去钓鱼台了?”李明月咯咯直笑,钻到母亲的怀里,调整个舒服的姿势道:“跟娘开玩笑的,我什么都没看到,嗯,绝对……”
说完,便沉沉睡去了。
长公主端详着怀里的李明月,见她熟睡的样子是那样的恬静可爱,忍不住低头轻轻亲了一口。
心说听明月这意思,她今天应该是看到了,但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也是,这种事看破不说破,点破了娘俩都尴尬。
女儿的处理方式让长公主十分欣慰。嗯,明月长大了,知道疼娘了……
另外,赵郎今天真帅。
放下心事的长公主,便又意犹未尽的,一帧一帧的回想着,赵郎今日给她吟诗时的样子。
正花痴间,她忽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然后轰隆一声巨响。
“怎么了?怎么了?”李承恩从帐篷里蹦出来。
“娘,怎么了?”李明月揉着惺忪的睡眼,抬起头来。
长公主的嘴巴能塞进个鸡蛋去,她目瞪口呆的看着前方,只见地面上多了一条一尺多宽,不知多长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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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明月的绣楼,恰好就建在这裂缝之上,霎时便倾倒了一半……
“我去,大哥还真准……”李承恩这下是彻底心服口服了,心说看来真得跟大哥好好学学了。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科学记牌、科学赢钱的法子可学。
“大哥又救了我呢……”看到自己的房子倒了,李明月的反应居然不是心疼也不是后怕,而是钻到长公主怀里,幸福的冒泡泡道:
“娘,看我没说错吧,听我大哥的准没错!”
~~
大纱帽胡同,张氏府第。
地震过后,张居正一家依然好半晌,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赵大哥真是学究天人啊,连地震都能预测得到……’张筱菁捂着小嘴,看着倒地的葡萄架,不由暗暗立下了,日后不管千难万难,都要跟赵昊学习科学的念头。
张敬修兄弟几个,也同样彻底服气,恨不得这就跟着赵老师好好学习,去了解这个世界的奥秘。
小竹子和她的兄弟们不知道的是,她们就是学上几百年的科学,也依然做不出赵公子这样精确的预测。
因为这不是科学,而是大预言术的范畴啊……
哪怕遭遇了地震,张相公的胡须依然顺滑如瀑,丝毫不乱。
他一边拢着长须,一边定定看着山墙上的裂缝,双目愈发的明亮起来。
~~
短暂的混乱后,赵府上下很快恢复了平静。
高武和蔡明赶紧四处查看,检点损失。
不一会儿,后者回来禀报道:“禀公子,都无大碍,只有一个伤号,”蔡明咽口唾沫,露出不忍之色道:
“禧娃他……又伤了。”
“怎么了?”赵昊心中一紧。
蔡明挥挥手,便见两个蔡家巷的汉子,抬着禧娃从后罩院出来。
“禧娃,禧娃你怎么了?”众人赶紧围上去,七嘴八舌的关切起来。
赵士禧却用胳膊挡着脸,也不知是太痛苦了,还是没脸见人。
“地震时他正在翻墙,结果一下从墙头摔下来……”蔡明绷着脸,解释状况道:“然后就又折了。”
“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禧娃捂着脸,用一种被玩坏的声调道:
“我就是憋的太久了,想出去放松一下而已。结果就地震了,要不要玩这么大啊,老天爷……”
见这孩子都要疯掉了,赵昊知道不是说教的时候。赶紧让人把他抬进帐篷,又命赵士祯去请隔壁老王太医过来诊治。
看着被抬走的赵士祯,赵昊不禁心说,这要是我没预警,禧娃肯定早就睡下,也就不会半夜里发春,从墙上摔下来了。
而府上所有的房屋都无大恙,显然不用自己多事,大伙儿也会平安无事。
那自己这到底是,办了件好事还是坏事呢?
~~
西长安街,首相府邸。
地震发生时,徐家人早已睡下,当然徐元春是趴着睡的。
老年人睡得本来就浅,当房屋开始晃动,徐阁老第一时间就醒过来了。
只愣了十分之一息的时间,徐阁老便以和年龄不相称的敏捷,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鞋也顾不得穿,光着脚冲出了卧室。
徐璠夫妇也衣衫不整的逃出来。
好在没持续多久,地震便过去了。
一家人却不敢再进屋了,谁知道还会不会再震?
季氏赶紧让下人去取毯子、褥子,准备在外头凑合一晚。
这时她才发现,徐元春居然还在床上呼呼大睡。
只见他闭着眼嘿嘿直笑,显然是在做什么美梦。
季氏赶紧推醒儿子,徐元春茫然看着母亲道“娘,怎么是你?我不是在跟明月骑马吗?”
“赶紧起来,不是骑马是地震!”季氏用指头狠狠戳了下徐元春。
~~
院子里。
徐璠给父亲找来了趿鞋,又给他披上床毯子,却见徐阁老在定定出神。
“父亲,在想什么呢?”徐璠忙轻声问道。
“老夫在想,该怎么出这口气。”徐阁老沉着脸道:“今天实在太羞耻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堂堂首辅便要被扣进笼子里了……
“父亲息怒,这不老天爷又帮了咱们一把吗?”却听徐璠面带得色道。
“你是说,再用地震做点文章?”徐阁老一听就明白道:“不过,怎么往那小子身上扯呢?”
“这样。”徐璠将一张西山煤业的股票,递到了父亲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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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禧娃,不要放弃治疗
‘隆庆二年清明,科学初放异彩。
是日,吾师携众弟子起热气球于玉渊潭。球径三丈,内以竹篾为框,裹双层绸缎,并调杜仲胶遍刷蒙皮。
吾辈点火于囱下,热气注入球内,飞空达三百余丈,向东行十里方平安落于灵济宫。
此乃史上首次成功飞天并安然返回,为人类挑战天空之肇始,自此吾等身与心皆不受困于地面,天空不复神之国矣。
另,吾师于天际观云,见其有异状,预言是日地震。
当夜,果然京师、乐亭地震。遵化、顺义等地震有声。京师长公主府地裂一处宽一尺,长三丈余。迁安滦河岸裂,滦州屋瓦震动有声,经旬乃止。任丘地震如雷,楼屋皆动。辽东辽宁卫宁远城崩,永平府、顺天府、河间府及山海卫同日俱震,震级为六级。
呜呼,此观云识震之术,吾师并未传人。吾辈愚鲁难以参悟,特记之以待后人。
弟子鉴谨录之。’
摘自《科学传习录*物理篇*第一章*清明》。
~~
京城百姓抗震经验丰富,也就是地震时乱了一会儿,等到地震平息,城内便也恢复了平静。
除了悲催的禧娃,赵府上下平安无事,只消明日找瓦匠来,把碎掉的瓦片重新挂好即可。
老王太医也过来给禧娃看了。
还好,这次没有伤到筋骨,只是扭到了左脚踝,跟上次受伤的地方不是同一处。
给禧娃整治好伤处,老王太医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严肃道:“过年前都不要出门了。”
“什么?”赵士禧闻言惊呆了。“我伤得这么严重吗?那我以后生活能自理吗?”
“哦,伤得倒不重,将养个把月就能复原了。”老王太医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慢条斯理道:
“老朽是看你今年太衰,怕你出门再遇到危险。”
“呃……”赵士禧闻言,两眼失去了神采,看来不信邪还真不行了。
~~
送走了大夫,已是三更过半。
赵昊小小年纪可不能熬夜,赶紧钻被窝睡觉去了。
别看已经过了清明,这在帐篷里过夜还真挺遭罪的。冻得他哆哆嗦嗦,喊巧巧加了两床被子还直嫌冷。
“巧巧姐,帮我暖暖被子吧。”赵昊把脑袋缩到被窝里,只留眼睛和鼻孔。
“要死啊!”巧巧登时俏脸通红,伸进手去就扭赵昊耳朵。
“我是说弄俩汤婆子啊。”赵昊叫起撞天屈道:“你以为要干啥?”
“啊……”巧巧一愣,讪讪道:“我以为你想盘个炕呢。”
然后,下手更重了。
等巧巧冲了俩汤婆子,塞到他被窝里,赵昊这才感觉暖和过来,睡着时已经是四更天了。
他睡得正香,忽觉一物从天而降,扑到了自己身上。
“什么情况?!”赵昊惊得睁开眼,登时就要发作,却嗅到一股好闻的发香。
“大哥……”便见李明月趴在自己的被窝上,泪眼婆娑的样子让人不忍斥责。
“呜呜,明月险些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要不是大哥,我肯定被埋在楼里了……”
“哦,怎么了?先起来说话,不然我要被你压死了……”赵昊一阵挣扎,终于把李明月从身上拨拉开,然后拥着被子坐起来。
看外头已是日上三竿了。
李明月便心有余悸的,将昨晚的状况讲给赵昊,末了泪眼婆娑的看着他,痴痴道:“大哥,你又救我了一次。”
“哈哈,这种事,一次两次没差的。”赵昊拿起枕巾给她擦擦泪,笑着安慰道:“妹子不用整天挂在嘴上。”
“嗯,我会放在心里的。”明月使劲点点头,小脑袋都快垂到胸口了。
“那也不必,咱们什么关系?”赵昊笑着掀开了被子。
想什么呢,他昨晚和衣而睡的。
“嗯,大哥……”李明月闻言粉面桃红,心里就想吃了蜜一样。
这要是换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定然要伤神猜度,他到底指的什么关系?兄妹,朋友,还是那种关系?
小县主就不会。
搞不清楚的关系,统统算作男女关系。
嗯,这样多清爽啊。
~~
小县主过来赵府,小爵爷自然如影随形。
不过在妹妹和善的逼视下,李承恩识趣的没跟着进去捣乱,而是去了禧娃的帐篷。
“咦,你不是好了吗?”李承恩一进去,就看到禧娃那高高肿起的脚踝。
“要你管……”赵士禧别过头去。“我不想训练,自残行不?”
“骗鬼去吧。”李承恩却不信道:“你要是敢这么干,你叔不把你吊起来打,还能让你在这儿躺着?”
“又不是没吊过……”赵士禧嘟囔一声。但他旋即猛醒,意识到这种念头对自己很危险。
便愤愤道:“你少挑事儿,我叔对我好着呢,我翻墙出去都没说我……”
“哦。”李承恩恍然,一拍赵士禧的脑袋道:“原来是偷跑出去摔的啊?”
“好吧,我承认是摔的。可谁能料到我刚爬上墙头,就地震了呢?”赵士禧没好气的大声道:“那么高的墙,摔下来才崴到脚,你不觉我很厉害吗?!”
“哈哈哈哈……”李承恩却捧腹大笑起来,拍着床沿直抹泪道:“禧娃啊禧娃,你咋这么倒霉呢?卢沟桥煤场的煤,都不够你一个人倒的!”
“哼,你就看我笑话吧。”赵士禧气鼓鼓的别过头去道:“难道我想出去透透气也有错吗?我从过年到现在,已经在家里呆了整整一百天了!”
“那可真不容易。”李承恩擦擦泪,止住笑道:“等你伤好了,伯伯必须带你玩个够啊!”
“不,我不去。我今年都不出门了。”赵士禧却把头摇成拨浪鼓道:“我想清楚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就不信明年我还会这么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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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今年怎么办?”
“在家里待着呗。”赵士禧说着却又泄了气,垂首落泪道:“我已经攒了七张会票了……”
“吓,又多了四张?”李承恩吃惊道:“你们护卫队还招人吗?待遇这么好。”
“不是,是叔爷会试考了个孙山,说运气太好,赏了一张。然后中状元,说要积福,又赏了一张。然后太爷爷来……”
话到一半,他才想起叔父嘱咐,不要对外乱讲老爷子和叶氏的事情,禧娃赶紧住了口。
“太爷爷啊……”李承恩眼珠子一转,心说妹妹交代的差事完成了。
真是让人想不到,小爵爷也有用智商取胜的时候。
禧娃,不要放弃治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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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赵二爷又创纪录啦
翌日便是铨选的日子,赵守正便和徒孙们一道,早早赶到吏部衙门等候授官。
负责新科进士铨选的,是号称天下第一司的文选司。
因为四品以下官员,皆由文选司来推荐,然后进行部议……也就是吏部尚书和两位侍郎,以及文选司郎中四人,商量着决定人选。
通常来讲,文选司拟出的名单,十有八九都会被采纳。
尤其是全国一千四五百个知县、知州……部堂大人们怕是都搞不清楚哪里是哪里,几乎皆由文选司郎中操弄于手。
所以文选司郎中又叫‘小天官’。
新科进士们仕途的头一二十年,基本上逃不出小天官的掌心,自然没人敢怠慢,早早就来到文选司院外等候。
通知的是辰时开始铨选,可四百多名新科进士,一直等到快中午,文选司那扇紧闭的院门才敞开。
“状元郎先进来吧。”一名主事站在门口唤一声。
正跟同年聊得热火朝天的赵守正,赶紧整整身上的状元袍,向那位主事道声辛苦,然后跟着进了院中。
便陆续有官员出来,依次序叫新科进士进去接受铨选。
~~
却说赵二爷跟着那主事进去院中。
便见院内北面一溜七间正房,东西两侧厢房各三间,还有一排充作文库房的倒座房。
每间房上都挂着黑底金字的木牌。有郎中房一,员外郎房二,其下设有求贤科、开设科、僧道科、省掉科、还职科、给假科、给凭科、缺科和揭帖科共八个科室。
那主事将赵守正领进了正中的郎中房。
郎中房是个套间,主事命赵守正先在外间稍候,进去禀报一声,里头的小天官方请他入内。
赵守正忙整了整官袍,深吸口气进去拜见鼎鼎大名的文选司郎中陆光祖。
此公乃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在吏部各司转迁已长达十余年,单在文选司郎中位上便已经干了七年。
乃是开国以来,任职时间最长的文选司郎中。
本来三年前,朝廷准备提升他为吏部右侍郎,廷议都已经通过了。
但陆光祖力排众议从地方上,升了个叫海瑞的户部主事。
海瑞一进京就搞了个大新闻。
然后,他就继续待在‘小天官’位子上,至今没法挪窝了。
这位老资格的郎中,已经四十五六岁,身材清瘦、神情严肃,面上两道深刻的法令纹,一看便是久掌权柄之人。
“晚辈拜见铨曹。”赵守正不敢怠慢,赶紧深施一礼。
“状元郎不必客气,请坐吧。”陆光祖说话间,习惯性的打量下赵守正,心里暗叹了一声,然后按部就班道:
“按照规制,新科状元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你自然也不例外。”
“是。”赵守正忙正襟危坐,点头应下。
“这是你的告身。”陆光祖便将早先拟好的委任状,推给了赵二爷。
赵守正忙双手接过,看一眼上头通红的吏部大印,一边收入袖中,一边问道:“敢问,晚辈何时去院中报到?”
“你先不用去了。”却听陆光祖幽幽说道。
“呃……”赵守正一愣,不解的看着陆光祖。
“先去趟都察院吧。”陆光祖避开赵守正的目光道:“你可能有点小麻烦。”
“啊?”赵二爷嘴巴长得老大,不禁暗暗惊慌道,莫非我和宁安的事情发了?
“不知所为何事?”
“不太清楚。”陆光祖淡淡道:“只是今日一早,接到都察院的行文,要求暂不给你授官,让你到察院听参。”
“这……”赵二爷登时一脊梁汗,脑海中不禁回想起,老爷子关于‘勾引公主该如何判决’的那些话了。
“但本部已经在你的官告上用了印,”见他面色苍白的,陆光祖轻叹一声道:“已经无法撤回,只能等你的事情查清楚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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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告诉赵守正,要不是顶头上司王侍郎发了话,自己的贵同年张相公也打了招呼,吏部才不会得罪专治不服的都察院呢。
“多谢铨曹维护。”赵守正当了那么多年侍郎公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这是吏部护了自己一下。
“不要太紧张,只要当官,就没有不被弹劾的,要不怎么叫待罪官场呢?都是早晚的事。”陆公子站起身来,安慰赵二爷一句,亲自将他送到门口。
“哎,好,明白。”赵守正强打精神拱拱手,走出了文选司。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陆光祖摇头叹气道:“国朝二百年,尚未听说有授官当日即遭弹劾的状元。”
一旁的主事便小声道:“要不是铨曹顶住压力,他连官都授不了。”
“陆某不当帮凶罢了。”陆光祖低声说一句,转身进了值房。
~~
却说赵守正领了从六品的官袍后,便浑浑噩噩出了吏部大门。
范大同赶紧招呼轿夫,把轿子抬过来。
待状元公在轿中坐稳后,范大同便掀开轿帘谄媚问道:“兄长,是去翰林院?”
“不,都察院。”赵守正揉着太阳穴,感觉脑瓜子嗡嗡的。
“老爷,是不是先回家一趟?”方文冷不丁冒出来,突然说了一句。
“我靠!”范大同吓一跳,见鬼似的打量着这小子,不知他从哪钻出来的。
“对,应该先回家。”赵守正闻言深以为然。
家里有老爹和儿子,这种大事得让他们拿主意,我自己瞎想个屁。
“回府,老爷要换官服。”方文还特意吆喝一声,给出了正当的理由,然后便消失不见。
轿夫便赶紧抬着轿子出了东安门,朝着春松胡同而去。
谁知半路就碰上了赵昊的马车。
“公子!”方文赶紧招呼一声,小跑过去。
“高大叔,快停车。”赵士祯坐在车辕上,见状忙招呼驾车的高武一声。
车没停稳,他便跳下车,也朝着方文跑过去。
“孙少爷,快请公子回府,老爷有事和他商量。”方文忙小声道。
“我叔已经知道了,就是来找叔爷的。”赵士祯低声说道:“快请叔爷上车。”
~~
“儿啊,救命啊,爹要进宫了……”
赵二爷一上马车,抱着儿子便哭起来:“呜呜,我就说不该再和你干娘续上吧?”
“不怕不怕。”赵昊忙拍着父亲的后背安慰道:“不是父亲想的那件事。”
“啊,那是什么事?”赵守正一愣。
“是前日的地震,被人拿来做文章,联系到父亲的殿试卷子上去了。”便听赵昊咬牙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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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黄金三句
马车上。
赵昊一边递帕子给老爹擦泪,一边低声道:
“今早老爷子收到消息,昨日有数名言官上本弹劾说,前夜地震乃有人在西山大肆采煤,以至龙脉受损,才会导致地龙翻身。”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赵守正使劲擤了下鼻涕,瓮声瓮气道:“从嘉靖三十四年开始,北京城每年都得震两回。所以根本就是华县大地震引起的,跟挖煤采煤有什么关系?”
“是啊,连父亲都能看懂的道理,他们能不明白?”赵昊冷笑道:“可见根本就是故意往父亲身上攀扯。”
“呃……”赵守正总觉着儿子这话怪怪的,不过这会儿也不是挑刺的时候,他紧紧抓着儿子的手道:
“儿啊,策论不是言者无罪吗?怎么到为这儿,就要因言获罪了?”
“因为他们又把父亲的策论,联系到西山煤业上了。”赵昊阴着脸道:
“弹劾你与长公主勾结,替她的西山煤业代言……”
“勾结啊。”赵守正松了口气道:“只要不是勾搭就好。”
“父亲你且放心,你和干娘的事情,就是让人知道了又如何?”
赵昊觉得,得先把老爹这个心结解开,不然让他这个状态去都察院,非得让那帮御史吓出尿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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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怎讲?”赵二爷巴望着儿子。赵昊猜的没错,近来他一直就跟做贼似的。
“这种事情,只要陛下没意见,就不会有问题。至于言官们,莫非他们能抓到证据不成?最多只能风闻奏事,变成一桩桃色新闻。”
赵昊叹了口气,暗暗害臊道,这哪是我小孩子家家该说的话?
“这种桃色新闻,只要干娘不在乎,你怕什么?别人只会说你有本事,猛而已。”
哎,为了父母爱情,本公子容易吗?拉皮条、打掩护,还得给男方做心理疏导,整个人都不纯洁了……
“哦,这样啊。”赵守正这才松了口气道:“我都是让你爷爷给吓得,他那天跟我说,勾引长公主要比照勾引贞洁寡妇,罪加三等呢。”
“我说嘛……”赵昊以手掩面,心说爷爷为了拆散苦命鸳鸯,真是不遗余力啊。
“放心吧,你丢得起这人,皇家还丢不起呢,绝对走不到那一步的。”
“那我就放心了。”赵守正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揽着儿子的肩膀,开心笑道:“还是儿子向着我,不像你爷爷,蔫坏蔫坏的。”
“哎……”赵昊叹口气,心说真不知干娘图爹什么?图他会念诗吗?
~~
放下心中最大的担忧,赵守正方问赵昊道:“那待会儿,御史盘诘,我该怎么回答?”
“爷爷说,他早就给你官箴了。”赵昊淡淡道。
“哦?”赵守正闻言拍了拍脑袋,恍然道:“言宜慢?”
“不错,不管他们问你什么,统统都一问三不知。”赵昊便谆谆教导道:“本官专心举业,不理俗务,家里的事情皆由我儿处置,因此并不知情。”
“此事本官一时无法回答,等我回去查问一番,再回复大人。”
“拿不出证据来,我要反告你们诬陷。”
“有这黄金三句,就足以应付到底了。”
“就这么简单?”赵守正瞪大眼看着儿子。
“父亲是不相信爷爷,还是不相信我?”赵昊轻描淡写看他一眼。
“不敢,都信!我照办!”赵守正赶紧端正态度,大声应下。
“不要怕。”赵昊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给他力量道:“你现在是堂堂状元郎,谁也不能怎么着你。”
“嗯,好!”赵守正点点头,对儿子笑道:“只要有你这个主心骨在,为父就一点也不慌!”
“那就好。去吧,拿出状元郎的硬气来!”赵昊替父亲打开了车门。
父子俩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位于内城西南角的刑部街……与南京的规制一样,三法司都是远离文武衙门的。
看着赵守正下车进了都察院,赵昊深吸口气,一拳狠狠击在车壁上。
“好痛、好痛……”细皮嫩肉的赵公子,抱着发红的右手使劲吹气,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叔父怎么了?”赵士祯赶紧掀开车帘查看。
“没事。”赵昊羞于启齿,呲牙咧嘴道:“去十王府街。”
~~
都察院,赵守正被带入了讯问房中。
按例,都察院传讯官员时,必须有两名御史在场,一个问话、一个记录。
负责问话的右佥都御史庞尚鹏,和负责记录监察御史吴学诗,听到书办禀报,便从值房动身,走往讯问房。
庞尚鹏是因为去岁带头扳倒了高拱的同伙——大学士郭朴之后,被小阁老筹功,提拔成正四品右佥都御史的。
而通常这个官职,一定会被外放为一省巡抚,或者或者巡盐、巡漕之类的肥缺。
眼下庞中丞去向未定,自然要再接再厉,向小阁老卖力表现一番了。
“方才,总宪大人的话,你都听清了吧?”他瞥一眼一旁的吴学诗,此子刚刚庶吉士散馆,还带着书呆气,得好生调教一番。
“听清了。”吴学诗点点头。
“待会儿不要因为他是状元,就给他一点好脸色。”庞尚鹏沉声道:“很多人进了都察院,全身就软了七分,再吓唬吓唬,他就什么都招了。”
“是。”吴学诗又点下头,也不敢问,万一人家不招该怎么办?
说话间,问讯房到了,书办推开门。
便见赵守正正襟危坐在杌子上,两位御史进去后,这才起身见礼。
吴学诗忍不住看庞尚鹏一眼,心说人家好像没软,还挺硬呢。
庞尚鹏也是心里嘀咕,任谁上班第一天,就被都察院请喝茶,应该都慌成狗吧?
这赵守正怎么不知道害怕呢?
只好压下疑惑,在桌案后坐定。
吴御史打横坐在另一张桌旁,备好笔墨、摊开文册,朝庞尚鹏点了点头。
庞中丞便沉声喝道:“奉总宪命,讯问御史周英、冯必进弹劾新科进士赵守正事,果有属实,不得隐瞒!”
“是。”赵守正点点头,深吸口气,便听那庞尚鹏拿出一份弹章,语气不善的读起来。
弹章的内容,与赵昊说的大差不差。但措辞十分严厉,加上庞尚鹏故意用语气施压,确实让人胆寒。
但赵守正按照儿子嘱咐,任他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
“本宪现在问你,是否果有此事?”庞尚鹏念完了弹章,便重重一拍桌案。
“本官专心举业,不理俗务,家里的事情皆由我儿处置,因此并不知情。”
便见赵守正两手一摊,一板一眼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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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大奸大恶赵守正
长公主府。
李明月本打算拉着李承恩去骑马,听说赵昊来了,她把马靴往小爵爷怀里一塞,撒腿就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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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去吧!”
李承恩抱着四只马靴,哭笑不得道:“我穿两只就够了。”
“你敢穿我的,就等死吧!”
李明月说话间,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通过李承恩带回来的情报,大哥的爷爷好像对自己一家有些抵触呢,这种时候可丝毫懈怠不得呀。
等她一溜烟跑到月亮门,就见赵昊正面无表情走过来。
如今这位殿下干儿,已经无需通禀,可以随意出入长公主府了。
李明月轻吁几口气,调匀了呼吸,这才如弱柳扶风走出来,跟低头走路的赵昊撞了个满怀。
“抱……”赵昊下意识要道歉,抬头见是李明月,便不禁笑道:“妹子走路小心点。”
“大哥也一样。”李明月抿嘴笑笑,便自然而然与他并肩而行道:“看大哥皱着眉头,有什么心事儿?”
“嗯,遇到点麻烦,来找干娘商量。”赵昊微笑道:“本来有些郁闷,看到妹子心情就好多了。”
“那你就多看两眼呗……”李明月低着小脑袋,声如蚊蚋。
“哈哈,还是算了吧。”赵昊笑着摇摇头道:“再忘了正事儿就麻烦了。”
李明月一下想到自己刚学到《长恨歌》中的一句,心里登时小鹿乱撞,赶紧捂住滚烫的面颊。
“大哥,真讨厌……”
“呃?”赵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心说我没开车啊?
不过也拜明月所赐,等他见到长公主时,情绪已经完全平复下来了。
“我儿怎么来了?”长公主还被蒙在鼓里,正在心情愉悦的插花呢。
“来给娘请安。”赵昊说着,递了个眼色过去。
长公主便会意笑道:“明月,去留月轩把你的好吃的都拿来。”
绣楼坍塌之后,李明月便跟赵昊打了声招呼,住进了留月轩。
“哦。”李明月又不傻,自然知道有些话不方便对自己讲,便朝赵昊甜甜一笑道:“大哥你等着,我给你拿好吃的去。”
~~
水榭中,待李明月一走,赵昊便将事情低声禀报给长公主道:
“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都察院已经传唤家父,估计下一步,就要勒令西山的煤窑全部停工了。”
“问题是西山煤业还没开张呢!光买买买就能把地龙买翻了身吗?”赵公子这小暴脾气,一提这茬,又是一阵火大道:“我看一定有人在背后指使!”
“肯定是徐璠指使的!”长公主脾气比赵昊更暴,咬紧银牙道:“我说他婆娘,怎么昨天跑来退股呢,鬼扯什么钱不凑手,只能下次再说了。”
“果然是他!”赵昊也咬牙切齿道:“这是第几回了?这次不搞死他,我把‘昊’字倒过来写!”
呃,那个字念什么来着?今世记忆力一塌糊涂的赵公子,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不错!弄不死他爷俩,娘也把名字倒过来写!”长公主也跟着瞎嚷嚷发穷恨。
看的一旁的柳尚宫目瞪口呆,心说这才是亲娘俩吧?
再想想小爵爷和状元公那投缘的样儿,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发泄完情绪,长公主方冷静下来,问道:“儿啊,你打算怎么办?”
“娘帮我两件事。”便听赵昊沉声道:
“一,我要立即见陛下。二,八天后,我要召开第一次股东大会,娘帮我约一下那些股东。另外,让她们提前派个懂买卖的管事过来,我带他们去西山转转。”
“好,这都是举手之劳。”长公主摩拳擦掌道:“还有别的吗?”
“暂时就这么多。”赵昊便摇头笑道:“旁人怕他小阁老,我却视若插标卖首者,娘只管为我压阵,看孩儿如何把他捏爆!”
“哈哈好,这才是我的儿啊!”长公主闻言欣慰的笑了。她知道赵昊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关心则乱,反而授人以柄。
赵郎还在都察院里蹲着,长公主自然一刻不能等,马上起身吩咐道:“备轿,本宫要和我儿入宫见驾!”
“是。”柳尚宫忙颠颠儿出去准备。
方才她是真担心,殿下会救‘夫’心切,又要直接杀到都察院去要人。
好在赵公子十分老道,哄着殿下没乱来。
嗯,老身这条命,现在全靠赵公子续了。
~~
都察院,讯问房。
“你说不知道就不知道了吗?”庞尚鹏声色俱厉的讯问道:
“那你儿子在西山开矿是怎么回事?!”
“此事本官一时无法回答,等我回去查问一番,再回复大人。”赵守正便两手一摊道。
“我现在就让你说!”庞尚鹏又重重拍了下桌案道:“是不是你指使你儿子干的!”
“拿不出证据来,我要反告你们诬陷!”赵守正冷笑一声。
“你!”庞尚鹏见这厮打起太极,简直就像当了一辈子官的老油条,不由一阵气急败坏。
“你和长公主又是什么关系?你们怎么会合伙做起买卖?!”庞中丞调匀了气息,又问了个直击心灵的问题。
这要没有赵昊提前打预防针,估计赵二爷当场就得尿,但他有备而来,就是不一样。
便面无表情的答道:“本官专心举业,不理俗务,家里的事情皆由我儿处置,因此并不知情……”
“呃……”庞中丞心说,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便冷声问道:“你不是还给她当过粥场理事吗?怎么可能完全不知情?!”
“此事本官一时无法回答,等我回去查问一番,再回复大人。”赵守正便又一摊手。
“怎么又是这句?”庞中丞双手拍案,朝着赵守正咆哮道:“你给我老实交代,这件事陛下知不知情?!”
“拿不出证据来,我要反告你们诬陷!”赵守正冷冷一笑。
“你!”庞中丞差点没背过气去。
一旁做记录的吴御史,也直接搁下了笔。
翻来覆去就是这三句,这玩意儿有什么好记的?
“你就煮熟的鸭子嘴硬吧。”庞中丞已经将赵二爷定性为狡诈油滑、心机深沉之徒,便彻底放弃了一战而定的奢望。
“为免串供,本宪决定羁留你一段时间。去司狱司好好反省反省吧!”他把手头的卷宗啪的一合,冷笑道:“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
都察院身为三法司之首,有监察百官,纠核不法之责,自然有自己的临时监狱。只是里头关的都是官,没有牢头狱霸罢了。
赵二爷闻言暗叹一声,哎,躲过了顺天府的班房,躲不过都察院的监狱。
看来这次进京,就是免不了的牢狱之灾啊。
莫非,这就是冲动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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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朕的偶像
这还是赵昊头一次进宫,他跟着长公主的凤轿,从东华门进去紫禁城。
往前走一段距离,便是徐阁老和张相公所在的内阁了。
赵昊忍不住偷瞄一眼,正好看见徐璠送左都御史王廷从文华门出来。
他赶紧收回目光,只在心中默默问候小阁老的祖宗……
~~
徐璠也看到长公主一行了,便和王廷站住脚,目送凤轿折向北,绕过前三殿,朝着乾清宫方向而去。
“呵呵,咱们这位长公主殿下,消息可真够灵通啊。”小阁老收回目光,对一旁的王总宪笑道:“究竟是兔死狐悲,还是担心她的西山煤业?”
“我看应该是后者吧。”王廷陪着笑,在小阁老面前毫无总宪风范道:“估计殿下已经料到,朝廷会查封西山煤业了。”
“听说殿下已经投进去二十多万两银子了呢。”徐璠幸灾乐祸道。
“也难怪会急成这样。”整天捧哏的都是总宪、部堂这级别,也难怪小阁老会膨胀。
“你给我顶住压力,就是中旨也不准理会。”徐璠冷声吩咐道:“等我跟你说算完才行。”
“下官明白了。”王廷点点头,难免暗暗腹诽道,这不是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吗?
方才在内阁,他已经听了徐璠的计划,让都察院打击科学的同时,还要给长公主施压。
等长公主没办法,向小阁老求援时,徐璠才会装模作样的帮她解围。当然前提是把合伙人的名字,从姓赵的小子,换成徐元春了。
如此可人财兼得,还能出口恶气,真是一举三得啊……
只是都察院又要给小阁老当恶人了。
哎,本宪乃良善之辈,为何就逃不过为虎作伥的命运?
~~
乾清宫。
长公主让赵昊在外头稍候,自己先进去知会一声。
等她进去东暖阁中,便见隆庆皇帝一脸歉疚的站在门口,讪讪道:
“还不知怎么跟妹子说呢,你先知道了。”
“哼哼。”宁安进去隔扇,冷笑两声道:“大哥还真是会玩呢,先给个状元让人空欢喜一场,然后再把他抓起来,你猫戏耗子呢?”
“哎呀妹子,你可冤枉为兄了。”隆庆摆摆手,示意滕祥赶紧关门出去。
隆庆皇帝心说朕容易吗?在外受大臣的气,回来给妹子当出气筒不说,还得帮她掩盖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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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难了我。
待到没了旁人,他才赔着笑道:“妹子,你把皇兄想成什么人了?朕自管给那业障状元,我把他当成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什么人?不清楚。”宁安板着脸道。
“妹夫。”隆庆用蚊子哼哼的声音道。
“没听清。”宁安看着隆庆,一双凤目眯成了狐狸眼。
“妹夫,行了吧。”隆庆翻翻白眼,心里给加了个前缀‘便宜’。
“这还差不多。”宁安登时破功,笑得合不拢嘴。“这个词儿好啊。皇兄以后私下里都这么叫他,别一口一个业障,听着怪别扭的。”
“朕叫着还别扭呢。”隆庆笑骂一声,坐在宁安旁边道:“现在相信不是朕做的了?”
“信了。”宁安笑着点点头,却又不解问道:“皇兄看到有人弹劾赵郎,直接留中,当不存在就是了。”
“他们钻了空子。”隆庆一阵咬牙道:“按规制,司礼监只会将弹劾四品以上官员的奏章禀报给朕,那业……妹夫虽然是状元,但也只是从六品,因此滕祥看都没看,直接就转给内阁了。”
“这样啊……”宁安恍然,笑着向隆庆福一福道:“那还是我错怪皇兄了。”
“哎,这也怪朕,没跟下面人说清楚。”隆庆苦笑着摸了摸额头道:“可让朕怎么跟下面人张口?不过这次之后就有借口了,朕会亲自阅览所有跟他有关的奏章。”
“那这次呢?”宁安巴望着隆庆。“大哥你可得给我们一家子做主啊,这次要被姓徐的欺负死了!”
隆庆嘴角抽一抽,心里酸酸道这就成一家子了。朕这个当哥哥的,反倒成了外人……
“他们敢拿妹子说事,打的就是朕的脸。”皇帝气鼓鼓的对妹妹抱怨道:“朕这阵子,都要被欺负死了。”
“前番金星合月,几百本奏章飞过来,把朕都打成释迦佛了,嗡嗡。”隆庆大倒苦水道:“说来也是倒霉,这才过了几天,又来了个地龙翻身?人家当然要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了!”
宁安闻言,也顾不上问问‘嗡嗡’是什么意思,气得直打哆嗦道:
“皇兄,西山煤业还在筹备期呢,我只买了些煤窑在那儿,一铲子都没下去呢!别说地龙翻身了,它就是翻天,也跟我和赵郎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那就好办一些了。”隆庆松口气道:“待会儿朕叫王总宪过来,先把人放回家。”
“那煤窑呢?”
“这个够呛啊。”经过一年多的贴身肉搏,隆庆已经十分清楚文官们的操行。
“他们会说,就算西山煤业没动工,可别的煤窑已经挖了几百年,所以才会伤到龙脉。你想啊,龙脉都伤了,还挖什么挖?”
“这么说,西山所有的煤窑都得停?”宁安小嘴微张道:“好几万人吃什么去?”
“明白了吧?现在不是你一家的问题。”皇帝说着,愁的直挠头道:“接下来怕是所有煤窑都要停工,老百姓只能改烧柴禾了。”
“北京城都被砍秃噜了,哪有那么多柴禾烧?!”宁安气极反笑道:“以为老百姓和他们一样,都烧炭呢?”
“那帮言官才不管这些呢,他们认定个理,八头牛都拉不回来。”隆庆两手一摊道:“饿死事小,社稷事大。”
“那皇兄怎么想?”宁安定定看着隆庆。
“朕怎么想很重要吗?”隆庆皇帝幽幽道:“有谁会在乎?”
说这话时,皇帝活脱脱一个自闭病人。
“我们在乎啊皇兄!”宁安忙给兄长力量。
“嗯,有你们就够了。”隆庆欣慰拍了拍妹妹的手臂,叹口气道:“朕现在也说不好了。国家多事、天变频仍,若非言官们所说上天示警,谁能为我解惑?”
“有一个人能。”宁安道。
“谁?”隆庆看向宁安。
“我干儿,赵昊。”宁安心里抱歉的说一句,儿啊,娘光顾着发泄去了,让你久等了。
“那科学小子啊。”隆庆看看宁安,失笑道:“其实朕早就想请教请教他了。”
“那为何一直没开口呢?”
“因为朕不想把个天才绝伦的少年,拖到这肮脏的漩涡里。”
隆庆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朕不想让那些满口道德的言路,窒息了他的灵感。朕还想多见识些望远镜、热气球这样的新奇玩意儿呢。”
“现在没差了,他宣扬科学,已经彻底得罪了徐阁老和小阁老,本身就落入漩涡了。”宁安轻叹一声道:“我看他也做好准备,跟言路开战了。”
“那就见见吧。”隆庆点点头,对宁安笑道:“想到要见他,朕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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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下第一粉
赵昊进去隔扇,大礼参拜之后,隆庆皇帝便叫平身。
“嗯,跟赵守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隆庆皇帝打量赵昊一番,对坐在一旁的长公主笑道:“朕可得看好了自己的公主。”
“咳咳咳……”长公主被挤兑的咳嗽连连。
赵昊这个汗啊,心说陛下,您最大的寿阳公主才三岁,臣是没那个福分了。
不过隆庆皇帝这不似人君的一句话,却让赵昊一下子就产生了好感。
堂堂皇帝陛下,能不介意自己孀居的妹妹发展地下情,这份温柔的胸怀,就足以让人心折了。
嗯,老朱家的血脉里,还是有好人传统的……除了二祖和世宗。
他偷眼去瞧隆庆皇帝,见他面皮白净、五官端正,眼睛虽然不大,但柔和的目光丝毫没有攻击性,看上去就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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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就像是念书时,班上那种明明长得清清秀秀,却总是让人欺负的那种小男生,长大了以后的样子。
当然,小蜜蜂这团面,主要还是多亏他爹嘉靖揉的好啊。
稍微调侃赵昊几句,隆庆便兴致勃勃的笑道:“朕最早知道你,还是长公主进献的那本《初见集》,当时朕就好奇,你小小年纪,怎么能写出‘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这样的诗句来。”
“是因为草民家遭巨变,一夜落难,因此有所感。”赵昊现在给自己脸上贴金还来不及,也顾不上撇清了。“有污陛下圣目,草民惶恐。”
“那《蝶恋花》呢?”隆庆又追问道:“就是‘阅尽天涯离别苦’那首。”
赵昊心说,怎么有种遇上雪浪的感觉?
但雪浪的问题他可以置之不理,皇帝这边就不能敷衍了。
赵昊只好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那是听了爹爹的爱情故事,用他的口吻写下来的。”
“哦,这样啊。”隆庆恍然大悟,看一眼一旁的长公主道:“想不到朕的状元郎还是个痴情男子呢。”
长公主捂住滚烫的脸蛋,使劲点了点头。心里暗暗欢喜道,原来这首词写的是赵郎和我啊。
赵郎啊赵郎,让宁安如何不爱你千百遍呢?
“那另一首《蝶恋花》呢……”隆庆就像热情粉丝一样,非要刨根问底道:“就是那首‘十二楼前生碧草’,是听了你爹的什么故事呢?”
“呃……”赵昊尴尬无语,心说这种问题好问吗?
问就是青楼故事。
“咳咳。”长公主也听不下去了,咳嗽两声打断隆庆道:“皇兄,谈诗论词什么时候都可以,这会儿不合适吧?这孩子的父亲还在都察院遭罪呢。”
“那就改日再探讨这个话题。”隆庆便换了个坐姿道:
“你父亲的事情,朕已经听长公主说了,这里头应该有些误会。你们还没开工呢,这账怎么能记到他头上呢?回头朕就跟王总宪讲一下,让他今天便把人放了。”
“谢陛下隆恩。”赵昊赶紧谢恩。
“你先别急着谢恩,另外一件事,朕怕是帮不了你。”隆庆皇帝面带歉意道:
“我大明皇陵所在的天寿山,也属西山一脉,自来就有龙脉之说。自迁都北京以来,便时有封山禁煤之议。这些年北京城地震频仍,此等说法更是甚嚣尘上。这次地震紧连着金星合月,麻烦就更大了,非但你们西山煤业不能开工,原先的煤窑肯定也要关一阵子了。”
“陛下三思啊,煤炭关系京城百姓生计,关了煤窑老百姓烧什么?”赵昊问出和长公主同样的问题。资本家的调调果然都是一样的。
“哎,每次都要等老百姓没得烧,冻死一些人,才会重新解禁。”隆庆在北京城生活了半辈子,对这些下情还是知之甚详的。“却也不会专门下旨解禁,而是等着阜成门什么时候不禁煤车了,老百姓就知道朝廷又默许了,然后继续开始挖煤。”
“这不是瞎折腾吗!”赵昊义愤填膺,当然主要是还是因为自己的西山煤业。
“官字两张嘴,正反都是他们的理。”隆庆苦笑一声道:“反正朕是说不过他们,莫非你能说得过?”
“能!”赵昊便斩钉截铁道:“科学专破迷信!”
“科学啊……”隆庆想起那日,滕祥复述的那些问题,不由低声问道:“你真的知道太阳,为何会发光发热?”
“这个说起来简单,但陛下要想理解,需要先学习《原子物理》……”赵昊便正色道。
言外之意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妨说说?”隆庆头铁道。
“太阳是一个巨大的球体,有着超乎想象的温度和压力,使其内部海量的氢原子不断发生热核聚变,产生无穷的光和热……”
“呃……”隆庆皇帝咂咂嘴,讪笑道:“下个问题,日月星辰为何运转不息?”
“因为有万有引力的存在。”赵昊便缓缓道:“所谓万有引力,就是宇宙万物皆存在互相吸引的力量。重量越大引力越大,距离越近引力越小,日月星辰亦然。”
“因为这种相互吸引力的存在,所以要么大星球将小星球吞噬,要么两者的合力恰好形成向心力,这样小星球就会一直围绕大星球旋转了。”
“整个宇宙在亿万年的不断碰撞合并之后,终于形成了如今日月星辰、运转有序的和谐局面。”
“呃……”隆庆皇帝端起茶杯喝一口,干笑两声道:“很好,万有引力,朕记住了。”
长公主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心说我和赵郎的引力肯定特别大。
隆庆皇帝刚要继续提问,忽听赵昊幽幽说道:“金星合月也是万有引力下的一种……十分普通的天象。”
“哦?”隆庆登时神情一凛,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仔细讲讲这个。”
这可是嗡嗡心头的一根刺啊……
“请陛下恕臣无礼。”赵昊便恭声道:“借用桌上几样东西为陛下演示。”
“但用无妨。”隆庆皇帝自然无不应允。
赵昊便上前,将隆庆皇帝和长公主的杯盏杯盖摆在桌上,依次表示太阳、金星、月亮和地球。
“因为金星绕着太阳旋转,月亮绕着大地旋转,两者的轨道固定,周而复始。当金星和月亮凑到一起时,就会发生所谓的金星合月了。”
便听赵昊沉声道:“这根本就是一种很常见的天象,从远古到未来,几乎每个月都会发生一次,怎么可能代表上天的示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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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翰林待诏
乾清宫,东暖阁内。
隆庆皇帝看着赵昊的演示,难以置信的问道:“你说每月都会发生金星合月?”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这是极常见的天象,只要月亮追上金星一次,就会发生一次金星合月。”
“可事实上,并不常能看见啊?”隆庆皇帝不解道。
“有两个原因,一是金星和太阳有时候会离得很近,因太阳光的强大,所以我们就会看不见金星。二是金星合月现象一般出现在刚天黑时,但这时月亮和金星的位置,本身就接近地平线,很容易被高山和城墙挡住,因此用肉眼的话,可能一年也观测不到一次。”便听赵昊不假思索的解释道。
“肉眼?”隆庆不由奇怪道:“难道还有不是肉的眼?”
“那便是望远镜。”赵昊淡淡道:“陛下若是用望远镜注视夜空,就可以经常看到这一天文现象了。”
顿一顿,赵昊又笑着补充道:“而且还会发现,金星也像月亮一样,会有阴晴圆缺哦。”
“哦,是吗?我怎么没想过,用望远镜看天呢!”隆庆不由惊喜极了。
说实话,赵昊讲的道理,他听得十分吃力,而且似懂非懂。
但用眼观测就容易多了,架上望远镜看就完了。
“不过陛下的双筒望远镜,并不是专门用来看天的。”赵昊又道:“草民今日带来了专门的天文望远镜,献给陛下观天。”
得到隆庆皇帝允许后,鸡公公便和滕祥,抬着一具有着漂亮三脚架的双筒长望远镜进来了。
这是高铁匠按照赵昊离开南京前所绘原理图,精心改进出来的开普勒式望远镜。
而且内置了转向棱镜,放大系数可达四十倍,用来观测太阳系内的星体,已是绰绰有余了。
隆庆皇帝爱不释手的摩挲着,这具艺术品般的天文望远镜,忽然对赵昊道:“你敢在经筵上,公开讲一讲这些吗?”
“有何不敢?”赵昊昂然道:“草民既然敢讲给陛下,自然就无惧于讲给天下人。”
“好,锐气可嘉!”隆庆皇帝不由大赞道:“后日经筵会讲,你便为朕和众卿家讲解科学吧!”
“遵旨!”赵昊忙恭声应下。
滕祥闻言一阵头大,心说陛下还真执着呢,赶忙出声提醒道:“万岁,经筵讲官必以翰林充之……”
“那就给他个翰林呗。”隆庆皇帝却早有定计,吩咐滕祥道:“你给朕拟一道旨意——念赵昊学养深厚,门下弟子一科五进士,实乃殊才也,特征为翰林待诏,充经筵官分值侍讲。”
皇帝说着笑笑道:“待会儿你去一趟内阁,告诉徐阁老朕的决定。”
“是,陛下。”见皇帝心意已决,滕祥无奈应下,又对赵昊道:“赵待诏,还不快点谢恩。”
“臣,赵昊,谢陛下隆恩!”
赵昊喜滋滋的磕头谢恩。
没想到进宫来救爹,还捞了个官当,脑袋磕破了也不亏。
然后他抬起头来,向皇帝陛下诚挚献上,今生第一份彩虹屁。
听得隆庆皇帝一愣一愣,终于明白了王武阳他们的马屁,到底是跟谁学了。
倍感舒坦之余,隆庆皇帝笑逐颜开问道:“经筵时,你是否需要提前做些准备,只管告诉朕。”
“教具的话,臣自己会准备,无需陛下操心。”赵昊便轻声道:“倘若能傍晚时开讲,则可加入观测环节,令事半功倍。”
“可以。”隆庆皇帝点点头,同意了。
~~
文渊阁。
听滕祥传完陛下口谕,徐阁老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安排好的。
一旁小阁老听得直皱眉,待那滕祥一离开,他便忍不住低声道:“父亲,你怎么能答应,给那小子授官呢?!”
“区区一个翰林待诏,算得了什么?”徐阁老坐回圈椅上,轻咳两声道:“何况也不是什么正经官职,写字画画的都能当,这点小事老夫也反对?太掉价了。”
所谓翰林待诏,是翰林院中比较特殊的一个官位。专为‘天下以艺能技术见召者’而设。
文学、经术、僧道、书画、琴棋、阴阳等各色人士,以其专长听候君主召见,便授官‘翰林待诏’。
赵昊自然是以科学见长,因此隆庆皇帝授予他这个官职,可谓十分妥贴,无可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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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管官大官小,他都有了在经筵上讲课的资格!”小阁老急道:“父亲,咱们已经让他砸了两回场子了……”
“所以才要把这个场子找回来!”徐阶忽然双目一睁,眼神凌厉道:
“上两次,他都是趁老夫不备,无耻偷袭!老夫自持身份,只能由他乱来。但这次还有两天时间,足够老夫做好万全的准备,在经筵上正面击败他,把他和他的科学,全都扫到垃圾堆里去!”
“是,父亲。”小阁老不禁暗暗心惊,自打把高新郑撵回老家后,他还没见父亲这样认真过呢。
哪怕当初撵郭朴下台时,父亲都是云淡风轻、轻描淡写的,就把一位大学士送去和高拱做伴了。
“何况,老夫不答应也没用。”徐阶说着又郁郁道:“只要陛下存了这个念头,早晚都会让他上台的,还不如趁着老夫还在位,把他掐死在讲台上算完。”
“也是。”徐璠点点头,心说两年时间,足够掐死姓赵的小子几回了。
“明天你把钦天监正叫来,”又听父亲低声吩咐道:“看这开讲的时间,到时候怕是要讲天文的。”
徐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
从宫里出来,赵昊便和长公主分开了。
他要去刑部街等父亲出来,长公主当然也极想去。
但她今天已经为赵守正去找过皇帝了,再巴巴去跟着接人,那不成特意让人往歪处想了吗?
哎,地下夫妻还是要避嫌的。
在都察院门口等着的时候,赵昊一直乐得合不拢嘴。
虽然赵公子压根就没有亲自混官场的打算……那样实在太辛苦了,每日里杂务缠身、规矩那么多,还得迎来送往,丝毫不能松懈,哪有当个官二代来的舒服?
但想想那刘员外、张员外还是唐胖子,就知道要想日子过得舒坦,还是自己有个官身硬气一些。
只有你也是朝廷命官了,才真正有了和官员们平等交往的资格。
赵昊本打算等下次什么时候,朝廷再卖官……哦不,纳捐的时候,顶格捐一套官告冠带回来。
可捐的官多不体面啊,哪有皇帝直接赏的来得风光?
看的一旁的赵士祯不禁暗暗奇怪,叔父原来也是个官迷,那为何不自己去考一个呢?
当然,这话他是万万不敢问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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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赵二爷出来了!
都察院。
庞尚鹏让赵守正气了一顿,便把他关到司狱司去,然后忙别的去了。
等到快下班时,才听手下说,王总宪回来了。
他便把手头的弹章一合,快步走去总宪大人的值房。
庞中丞准备狠狠告上那姓赵的一状,让总宪大人直接行文吏部,扒了他的官衣再说!
“总宪大人。”
通禀之后,庞尚鹏进去行礼。
王廷戴着老花镜,在翻看着从宛平县调来的资料,头也不抬的应声道:
“你来的正好,把那赵守正放了吧。”
“啊?”庞尚鹏吃了一惊,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可不附和言官的‘野狗精神’。
“啊什么啊?!”
王廷神情严峻,脸上每一道皱纹,都透着总宪大人的威严。跟在徐阶父子和张居正面前时的和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你们也不调查清楚了,就他娘的胡乱咬人!”
王总宪重重拍一下手中的卷宗,劈头盖脸骂道:“起码看看西山煤业都买了些什么玩意儿,再来弹劾不迟吧?!”
“他们买的什么?”庞尚鹏赶紧双手拿起那厚厚一摞文书,见是西山煤业购置煤窑的过户记录。
“咦,怎么都是些不值钱的废煤窑?”
庞中丞看了几页就傻眼了。
“老夫还要问你呢!”王廷瞪着靠喷人骤贵的庞尚鹏,气不打一处来道:“废弃的煤窑怎么挖?你跟我说怎么挖!”
“那他们买来干吗?”庞尚鹏脑瓜子嗡嗡道:“难道要养鱼吗?”
“你管人家干什么了?反正他们一铲子没挖!”王廷指了指庞尚鹏,黑着脸骂道:“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们就敢把地龙翻身,往西山煤业身上扯!那可是长公主的产业啊,你们这是把老夫的脸,往陛下的巴掌下送呐!”
其实隆庆还真没骂他,但皇帝那冷冷淡淡还带着刺的语气,就够让总宪大人喝一壶的。
总宪大人身为言官的带头大哥,居然让皇帝挤兑的哑口无言,这传出去还不让科道后辈笑话死?
“哎哎,放人,这就放人。”庞尚鹏赶紧承认错误,然后推卸责任道:“属下这就把周英、冯必进找来,问问他们到底怎么办事的,怎么能出这么大纰漏?!”
“嗯,让他们上本自劾,回家种地去吧。”王廷轻描淡写说一句,便继续低头琢磨起那堆档案来。
长公主买这么多废煤窑,到底要干什么呢?
庞尚鹏有心为两个爪牙说句话,但他知道总宪的脾气,这时候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嘴唇嗫喏几下,还是应声退下了。
~~
都察院司狱司的牢房,都是单间而且还挺干净,算得上监狱中的豪宅了……虽然还是监狱。
赵守正将崭新的官袍脱下来,叠的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穿着白纱中单躺在床上,暗暗叹气道:
‘果然是宦海凶险,动辄得咎,看来往后言行要更谨慎点。’
然后便打着呼噜睡着了。
等庞尚鹏打开门进来时,赵守正睡得正香甜呢。
“呵,心可真够大的!”
庞中丞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不禁暗恨道,这厮有恃无恐,之前分明是在装傻充愣消遣本官。
如此大奸大恶之徒,却要将其立即释放。让本官如何对的起朝廷?对得起小阁老啊!
想到这,他使劲咳嗽一声。
“啊!”吓得赵守正一下子坐起来,揉着眼看清来人,便闭嘴不语。
“行啊,状元郎不愧是家学渊源,装傻充楞的本事炉火纯青了!”庞尚鹏双目喷火的瞪着赵守正。
赵二爷便忽闪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默默看着对方。
反正只要不是必须回答的,他就一言不发。
庞尚鹏见状不禁暗叹,此獠明明实力超强却过分谨慎。假以时日,怕是终成大患啊……
这样一想,庞中丞心里还有点毛毛的呢,语气不由自主便放缓了下来。
“行了别装了,本官自己过来,问出什么都不作数。你就跟我说说,为什么要买那么多废煤窑吧?”
“本官专心举业,不理俗务,家里的事情皆由我儿处置,因此并不知情。”赵守正便一摊手道。
心说,我确实不知道啊。
听他又要重复三连,庞中丞赶紧举手投降道:“不问不问了,求求你千万别再说了。”
不然本官今晚非做噩梦不可。
“你可以走了。”庞尚鹏放弃了最后努力一把的奢望,放缓语气道:“状元郎也不要怪我,本官只是照章办事,其它一概不知。”
你要恨,就恨那俩回家种地的吧……
“多谢中丞。”赵守正拱拱手,终于说了句不重样的。
庞尚鹏感觉自己,这才从魔音贯耳中解脱出来。
~~
等赵守正出来都察院,天都快黑了。
便见外头好家伙,聚了呼呼啦啦一大帮的同年。
他们穿着官服不敢造次,都是散衙后换了便服赶过来的。
“又让诸位挂念了。”赵守正不好意思的拱拱手。
“兄长言重了,同年不就是干这个的吗?”众同年纷纷笑道:“得让他们知道,咱们戊辰科的拧成一股绳,大伙儿才能少受欺负!”
这一科的进士,实在是藏龙卧虎。尤其是沈一贯、赵志皋、张位、朱赓几个三十多岁、能力超强的庶吉士,早就有意识的组织同年紧密抱团。
及时雨送二爷,非但是状元,还是众同年公推的老大哥。
要是他出事儿都没人理会,那整个戊辰科一下就散了……
和同年们说了好一会儿话,又约了改日的饭局,赵守正这才得以脱身,跟儿子上车回家。
马车上,父子俩交换下各自的情形。
赵二爷得知赵昊要登经筵讲科学,不禁愧疚道:“这下他们就都冲着我儿去了。”
“本就应该如此。”赵昊诚心检讨道:“这次是孩儿不对,不该在父亲的殿试卷里掺那么多私货,平白给父亲招了无妄之灾。”
说着他一脸严肃道:“往后,这些容易惹麻烦的事还是我来顶上,父亲只消清心做官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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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好。为父知道了。”赵守正很有自知之明,他深切体会到当官的凶险。觉得最开始这几年,自己还是少说多看,跟儿子好生学着点是正办。
只是这小子从哪学来这么多门道的啊?
赵二爷想得脑瓜子疼,便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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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日讲日
四月初二,又到了经筵进讲的日子。
经筵者,汉唐以来,为帝王讲经论史之御前讲习者也,乃一国最高级别的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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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朝常例,每年春秋两季气候温和时,见月逢二开经筵。
在初二、十二、廿二这三天,所有内阁大学士、大小九卿并有爵位的勋臣都要出席经筵。乃至翰林词臣、科道言官也要轮班列席听讲。
负责讲学的名曰‘日讲官’,从且只从翰林中选拔。
因此隆庆皇帝要让赵昊登台讲学,就得先给他个翰林的身份才行。
至于讲课内容也不拘于经史,会根据皇帝的个人兴趣,酌情增加一些特色课题。
比如武宗时讲过兵法和‘战马的产后护理’,先帝时长期开设过‘青词鉴赏’和‘怎样炼好丹’两门兴趣课。
所以隆庆皇帝临时提出,要让人讲一讲最近京中大热的科学,比起两位先帝来,可谓一点都不过分。
嗯,至少在开讲前,大家是这样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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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赵昊起了个大早,和徒弟们在屋里将教具重新检查一遍,然后预讲了课程的内容,分析了可能被攻击的地方,并为如何反击做好了预案。
如临大敌的样子前所未见。
因为这次讲学干系太大了。
赵昊不准备像灵济宫讲学那样避重就轻、泛泛而谈了。
他要拿出真东西来,以科学之名,重新订立宇宙的规制了!
这既是干爆小阁老的现实需要,也是科学发展的必经之路。
科学就是勇于进取,岂能一直畏缩于安全区,总要走出这一步的!
至于后果嘛……应该不会太严重吧?
‘毕竟,大明对学术领域的异端,还是很开明的。’赵公子对着镜子,自我安慰道:“我又不是在欧洲,宗教裁判所管不着本公子……”
“公子看看还满意吗?”马湘兰为他穿好了草绿色的圆领官袍,系上乌角带,然后稳稳戴上乌纱官帽。
“唔,不太适合我呢。”赵昊端详着身上的国防绿官袍,还有胸前那对颇为寒碜的鹌鹑补子,不见了前几天的喜悦。
“公子有点紧张呢。”马湘兰用纤细的手指,将他雪白的中单衣领捋顺。
“有可能会砍头呢。”赵昊开玩笑道。
“那就少说几句吧。”马湘兰心一紧。
“总要有人说的。”赵昊淡淡道:“打望远镜问世起,很多事情就瞒不住了。”
说着,他臭屁的扬起嘴角道:“本公子怎能把这份荣誉让给别人?”
“嗯,公子真的好像不一样了。”马湘兰妙目迷醉的看着他,旋即目光坚定道:“我为公子弹一曲吧。”
“知我者,湘兰姐。”赵昊笑着点点头道:“我还想听那首《定风波》。”
“好。”马湘兰深深看他一眼,上次弹奏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但公子已经从一个酒楼小老板,一跃成为大明朝最璀璨的新星了呢。
“湘兰会永远陪在公子身边的。”红着脸说完这一句,她便在琴台坐好,深吸口气,拨动了琴弦,轻启朱唇唱道: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洒脱不羁的琴曲声中,赵昊走出门去。
七名弟子和赵士祯早就等在那里,一齐向他致以最崇高的敬礼。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马湘兰的歌声中,赵昊向爷爷和父亲深施一礼,待起身后便朗声道:“出发吧。”
众人跟在他的身后,鱼贯出了府。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师徒父子分乘数辆马车,朝东华门而去。
直到再也听不到,那天籁般的‘也无风雨也无晴’……
~~
通常经筵都是在上午,但也有例外的情况。
好比今日,直到申时,隆庆皇帝才在二十名大汉将军,并司礼监众大珰的扈从下,率先驾临了文华殿。
在这文雅无比的场合中,大汉将军们也免除甲胄穿上大红飞鱼服,只配了绣春刀,并没有带金瓜金锏那样夸张的家什。
待皇帝在龙椅面南坐定,滕祥才高声传谕百官入内,向陛下行礼如仪。
然后,鸿胪寺官员将一张书案摆在御座之前,专供圣鉴;另设一张于数步之外,便是讲官的讲台了。
待布置结束,参加听讲的众官员便依班次鱼贯而入,分列书案左右,然后跟随赞礼官的指示,进行一系列繁琐的仪式。
~~
赵昊并不在其列,作为今日讲官之一,他要在偏殿等候。
除他之外,偏殿中还有两名日讲官,且都是熟人——一个是王锡爵,一个是申时行。
王大厨磊落洒脱,这种场合他的嘴也闲不住。
王锡爵凑到赵昊身边小声道:“你可当心了,徐阁老前天就发下话来,让翰林院、钦天监都做好准备,要狠狠的批驳你每一句话呢。”
申时行无奈的看大厨一眼,心说,叛徒。
“只要你们二位不出马,我就谁都不怕。”赵昊这会儿已经调整好情绪。
“厉害!”见他还有心思说笑,王大厨竖起大拇指道:“我俩尽量缩短点,给你多留点时间。”
申时行暗叹交友不慎,只好也笑着点点头。
这时,经筵官传两人进讲。
申时行便向赵昊拱拱手,出了偏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家伙,太谨慎了。”王锡爵呲牙笑笑,也跟着出去了。
赵昊心说,人家寄人篱下长大的孩子,能跟你个爹疼娘爱的狗大户一样吗?
他便留神去瞧两人讲学,以免待会儿礼仪上出现疏漏。
只见申时行行礼之后,站在了讲台前开始演讲。等他讲完后,便盖上自己那本《大学衍义》,退到另一边,由王锡爵接着讲另一本《资治通鉴》。
讲学时,讲官可以口讲指划,滔滔不绝,其他全部人员都要凝神静听,即使皇帝亦不能例外。
赵昊不禁奇怪,这要怎么反驳我呢?
直到他看见王锡爵讲完之后,担任经筵官的徐阁老要求听讲者抒发见解时,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个顺序。
那悬着的心,便彻底放回了肚子。
最担心的就是不让我把话说完。等本公子讲完之后,咱们尽情嘴炮就是!
让本公子也来个舌战群儒过过瘾。
“传翰林待诏赵昊进讲。”
便听徐阁老高唱一声,赵昊赶紧出了偏殿,来到御前叩首。
待叫起身后,他站在了讲台前,迎着那些或是好奇、或是敌视、或是担心的目光,沉声说道:
“今日,从荀子《天论篇》讲起。”
“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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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为天地立法!
文华殿中。
皇帝和一众文武大臣,皆静静注视着赵昊。
张相公也在其列,听到赵昊以《荀子·天论篇》破题的瞬间,他那古井不波的双眼便绽出激赏的目光。
不谷的本体——那柔顺如瀑的长须,也因为心情的缘故,高兴的无风自动起来。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妙啊妙啊,以后圣之言破题,既安全又巧妙,却足以表达自己的观点,又让人不好轻易反驳!
且让不谷听下去。
待赵昊将《天论篇》抑扬顿背诵一遍,便朗声讲解道:
“后圣的意思是,天地运行的规律亘古不变,不以君王的贤明昏庸为转移。用同样的天象去解释治世就是所谓吉兆,解释乱世就是所谓的凶兆!”
“社会的太平和动乱,是由天决定的吗?答案是,不!夏禹和夏桀时面临的日月星辰运转并无不同。但在同样的天象下,禹将国家大治,桀却让国家大乱而亡。所以太平和动乱不是天象决定的!”
“日食月食的发生,刮风下雨不合时节,怪星偶然出现,大地震撼开裂。国人惊恐的问,这是怎么回事?答案是,没什么事。只是正常但比较少见的自然现象而已。君子可以对其感到奇怪,但害怕它就不对了。”
“这些现象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现。君主贤明、施以仁政时,就算这些现象同时出现,也没有什么危害。君主昏庸、施政暴虐时,就算这些异象无一出现,国家也依然会乱成一团。”
“举行求雨的仪式,天便下雨,这是为什么?答案是没什么。因为你不举行求雨,天也一样会下雨。出现日食月食就敲锣打鼓举行救护,不过是一种妆点朝廷的仪式,真认为是神灵在降罪便可笑了……”
赵昊本要说,‘不是蠢就是坏的’。但弟子们认为这样就是挑衅了,便劝他换成了温和的说法。
然后,赵昊锐利的目光扫过文华殿中的百官,还特意在小阁老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提高声调道:
“所以,与其盲目的畏惧天变,哪里比得上去积极探索天道的规律?与其用编造各种说法去附会天变,哪里比的上掌握自然规律的变化而利用它?与其以天变来限制吓唬君王,哪里比得上就事论事,以历史和道理来堂堂正正、致君尧舜?!”
隆庆皇帝强忍住热烈鼓掌的冲动,但看那上翘的嘴角,已经暴露他为什么非要赵昊登上经筵讲台了。
因为科学是保皇党啊……
嗯,科学门里各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朕超喜欢科学的。
小阁老的脸色愈发阴沉,他还以为赵昊会独发异见呢,没想到这孽畜却全以后圣之言,来阐发己见。
既把他的观点清晰表达出来,又让人无法直接斥为异端。
毕竟孔圣之下,便是孟荀了。后学晚辈如何能指责荀子在胡说八道?
滑头的小子,永远都是这么狡猾!
~~
徐阁老却神色淡定,嘴角挂起一抹轻蔑的笑。
就这?老调常谈而已。
就算你说的再清楚,那也是后圣之言,与你何干,与科学何干?
仿佛察觉到首相的蔑视,赵昊转过头来,微笑看着徐阶道:
“千百年来,荀子这番高论因为缺乏有力的证据,所以只被当做一家之言。但今天,小子不才,便要以科学来为大家证明,荀子的话是对的!”
大殿中,群臣皆露出兴致盎然的神情。
毕竟赵昊已经不是寂寂无名之辈,这小子曾在灵济宫登坛讲学,曾教出五位同科进士,曾坐着热气球飞上天空……还差点把元辅扣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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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种种,足以让所有人放下傲慢,好好听听他的科学,能不能证明——天道有常了!
“首先,我们从天地的结构讲起。”
赵昊招招手,两个弟子王鼎爵和于慎行便抬进来,一方盖着不同颜色绸布的大木板。
待两人将床面大小的木板搁在桌上,赵昊掀开了红色的绸布,一个火红色的硕大球体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太阳!”
然后他将绸布一一揭开,每块绸布之下,都是个颜色大小各异的球体。
“这是水星。这是金星。红色的是火星。橙色的是木星。黄色的是土星……”
“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发现,这五颗星辰与其它星星不同,因此以五行之名命名。事实上,这五颗星连同日月,便是距离我们最近的所有星辰了。”
“而这里,”赵昊摸了摸那颗位于金星和火星中间的蓝色球体,故意顿了一下,方缓缓道:
“是我们大地所处的方位,代表我们观测日月星辰的地点。”
为了能让众人听下去,赵昊刻意隐去地球的概念,而只是将那颗位于金星和火星之间的蓝色圆球,解释为观察点。
以上基本在传统的‘浑天说’范畴中,众位公卿并无异议。
浑天说是自古传承而来的天文模型,也是大明之主流。
其认为大地浮在气中,因此回旋浮动,既是所谓的‘地有四游’。有一天球笼罩地外,日月星辰便附丽天球,绕大地运行。
赵昊下一句,却让所有人变了脸色。
“但浑天说是错误的。因为日月星辰中,只有月亮是以大地为中心旋转的,金木水火土五星和我们所处的大地,都是围绕太阳在旋转的!”
大殿中,公卿大臣纷纷露出惊异之色,许多人当场就想开口。
但经筵讲学规矩森严,在讲官阐发完毕之前,包括皇帝在内,任何人都不可掺言。
否则以失仪论。
所以赵昊可以云淡风轻的讲完他的学说。
两名弟子抽下覆盖在木板表面的那层黑绸布。
君臣众人便看到,一个个以太阳为中心的同心椭圆形铜制轨道。
唯一的例外乃月亮的轨道,是绕着地球转的。
轨道以纤细的铜杆与一个个球体相连,组成一个简单有序、一目了然的模型。
“这就是太阳系的模型,我们人类就生活在太阳系当中。”便听赵昊高声宣布道:“通过这个模型,可以演示出有关日月五星的所有天象,而当你掌握了科学的计算方法后,便可以精确预测出,所有天象发生的时间和方位了!”
然后赵昊便用这个模型,演示了日食、月食、月相等天象的成因。
虽然他没有演示‘金星合月’,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如果他这套体系成立的话——那所谓‘金星合月’也不过是金星和月亮在运转中,恰巧凑到一起罢了。
但他必须要先证明,这套体系可以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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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这实在太简单了
文华殿中,皇帝大臣们目瞪狗呆的看着,赵昊用那太阳系的模型,演示日食、月食和月相的成因。
但说实话,除了月相因为月亮的盈亏摆在那里,无需证明之外。对于日食和月食的成因,居然如此简单,大家还是无法相信。
倒是清晰的演示出,为何日食只发生在初一朔日,月食只发生在十五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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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点证据,可远不足以服众啊。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钦天监正贝培嘉,希望这位家学渊源的老阴阳人,能给大家解惑。
贝培嘉无奈的摊下手,他还是头回听说,大地是绕着太阳转的呢。
只听赵昊深谙众人心理的说道:“到此时为止,诸位肯定还会说,这与荀子的‘天论’有何区别?都是一种假说而已。”
官员们含笑点点头,可不。
正如赵昊所言,在他们看来,所谓‘太阳系’只是一种设想。与‘浑天说’、‘盖天说’、‘宣夜说’没有本质区别,都是假说而已。
假说嘛,信就信,不信就拉倒。所以他们并不太在意,全当在经历一次新奇的体验罢了。
“然而我要告诉诸位的是,这个模型并非想象出来的,而是由详实的观测数据,精确计算得出的。”
便听赵昊石破天惊道:“因此可以此为基础,推算出每一次日食和月食,乃至金星合月、荧惑守心等各种天象发生的时间,和观测方位了。”
“你能精确算出来的?”这下贝监正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道:“吹牛的吧!”
维持秩序的御史刚要出声呵斥,却见徐阁老微微摇了摇头,御史便乖乖闭上了嘴。
前日徐阁老把贝监正叫到内阁面授机宜,今日正要他打头阵呢!
“这很稀奇吗?”赵昊便一脸这‘问题好白痴’的傲娇道:
“天文自古称为天算之学,靠的不就是观测和计算吗?西晋刘徽的《海岛算经》,已经将方法都写的清清楚楚了。南北朝的祖冲之,可以精确算出木、水、火、金、土五大行星在天空运行的轨道和运行一周所需的时间,以及更精确的五星会合周期。就连前朝的郭守敬,也可以算出黄赤交角……”
“说起郭守敬,前朝的《授时历》,不就可以用来预报日食吗?只是欠缺精度罢了。”说着他奇怪的看一眼那贝监正道:
“很难想象,一位钦天监正居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贝监正登时老脸一红,被赵昊说中了痛处,因为这正是大明钦天监致命的缺陷。
他知道《授时历》可以预测日食,但奈何看不懂呀……
因为大明朝的数学断档了啊!
之前便说过,元代中叶,中华领先世界的数学急剧衰落。
除了文化倒退、读书人忽视的原因之外。这一时期算盘的普及,更是让以筹算为基础的古代数学体系分崩离析,四元、天元、大衍求一、增乘开方至本朝彻底失传。
没有了这些数学工具,钦天监根本看不懂以天元术推导出的《授时历》,而他们根据现行的《大统历》推算出的日食月食纰漏百出,已经完全没有了参考价值。
以至于钦天监被普遍认为,是一个单纯的观测天象机构。
在百官眼中,他们的日常工作便是举头望天、记录异常天象、然后查询对照占卜书籍,抄书呈报朝廷。根本不需要多高的水平,只要识字就能干。
对此贝监正倍感愤怒——至少每年编皇历,还是很有技术含量的吧!
~~
是以贝监正面红耳赤好一会儿,方对赵昊咬牙道:“不错,本官是算不出来,但我相信,整个大明朝也没人能算出来!”
“我就能。”赵昊淡淡一笑道:“而且我的弟子也能。”
“那你就算啊!”贝监正失笑道:“要是真能算出来,本官当场拜你为师又如何?”
“你这是在占我便宜。”赵昊却摆起谱来了。“想拜我为师可没那么容易。”
李阁老和陈阁老深以为然,他俩的公子到现在,还在家里解几何题呢……
“赵昊,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小阁老也终于忍不住,断喝一声道:“少在这里放肆!”
“放肆的是你吧,小阁老?”赵昊冷笑瞥他一眼道:“难道不知道,打断别人说话很没礼貌?”
“你!”
“肃静!”见御史嘴巴扎住了一样,滕祥只好出生呵斥道:“不要吵,好好说话。”
赵昊这才转头对贝监正道:“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我就破例一次,收下你这个记名弟子吧。”
“你先算出来再说!”贝监正哭笑不得,心说我堂堂一个五品官,居然被个小小的待诏嫌弃了。
待诏多狂人,果然不假啊。
“好吧,鉴于你的数学水平有限,我便教你一个简单的算法。”赵昊便清清嗓子,朗声说道:
“方才已经演示过,日食和月食都是由日、地、月三者运动到特殊的位置所引起的。而大地绕太阳、月亮绕大地的运动周期和轨道是有规律的,因此日食和月食的发生也必定有规律可寻。”
“汉朝的天文学家,把地球的轨道叫黄道,月亮的轨道叫白道。而且已经发现,两者并非在一个平面上,而是存在一个五度零九分的黄白交角。”然后赵昊指着模型上,地球和月亮的轨道道:
“现在,我们来看日食发生的条件——它只可能在朔日发生,而且太阳、月亮必须差不多位于一条直线上。”
说话间,于慎行便在模型上,摆出了日食时太阳、月亮的相对位置。
“大家可以看到,发生日食时,太阳、月亮都必须位于黄白交点附近。”赵昊说着,和于慎行推动三个小球沿轨道转动道:
“假设再过去许多天后,太阳、月亮又运行到了几乎与此完全相同的位置,那在大地上必将观测到一次类似的日食。”
大明的天文学确实一塌糊涂,这在汉朝就很普通的知识,只有贝监正和他的副手能跟上,其余人的目光都已经涣散了,就像看到这儿的你……
见贝监正点点头,显然是听懂了,赵昊略感欣慰的接着道:
“所以只要有太阳连续经过黄白交点的耗时,和月亮连续两次经过黄白交点的耗时,然后求这两个数和每月天数的最小公倍数,就是重复一次所需的天数了!”
“一个月平均是二十九点五三天。一个交点月是二十七点二一天。一个食年则是三百四十六点六二天。”
交点月和食年的数据自古就有,贝监正随口就能说出。
显然,大叔也不是吃干饭的。
“那你会算吗?”赵昊期冀问道。
贝监正摇摇头,眼泪都快下来了。
“好吧,我教你。”赵公子毕竟好为人师,便手把手教他,如何分解质因数。
谁知大叔一教就会,马上提笔算起来,没多会儿,便报出了数字道:“当是六千五百八十五又三分之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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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华亭周期
“待诏,在下算的对不对?”
技术人才就是服比他技术更好的人,当赵昊展示了真正的技术,贝监正便自然而然的换了称呼。
“呃,算对了。”赵昊嘴巴有些发苦。
大叔,要不要这么灵性啊!
徒弟们比本公子悟性高就罢了,怎么你个死跑龙套的也这么厉害呀?
他却忘了,人家是国家天文台长呢。
“所以每隔六千五百八十五又三分之一天,前一周期内的日食又会重新陆续出现。所以只要知道在过去某一天,曾经发生一次日食,则经过这样一个周期,几乎一样的日食将再度发生;同样,向前推一个周期,也必然会有一次日食发生过。”
“但因为每个周期有三分之一天的零头,这将导致看到日食的地点会向西移动三分之一个大地。所以我们在大明的疆域内,想要看到同一次日食再次发生,就要等三个周期,也就是一万九千七百五十六天。”
顿一顿,赵昊又悍然宣称道:“如果你想再将范围缩小到同一省,则需要经过一个大周期,也就是六千四百四十四个月,大概是五百二十一年零四个月。要想百分百确保同一个城市的话,就得经过两万两千三百二十五个月,也就是一千八百零五年了……当然,最后一条是科学家的强迫症,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他看向快速做记录的贝监正道:“怎么样,这个法子简单吧?以后不用发愁,没法预测了吧?”
这下就连众公卿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他的意思是说,每隔五百二十一年,日食就会重临同一个地方吗?”
“有那么简单吗?”
“验证一下就是了,也好验证。”
这下问题终于降维到,众位大臣的知识范畴内,于是一位位呆若木鸡的高官,全都活跃起来。
隆庆皇帝也兴致勃勃道:“贝监正,你把北宋和本朝的日食记录都拿来。”
官修史书中,对日食的记录尤为重视,不管朝代更迭,任何一次日食都不会遗漏。
幸亏贝监正今天准备充分,把能带来的资料都带来了。
很快就从卷宗中,找到国朝和北宋的日食记录。
然后他和副手便各自摘抄起来。
~~
文华殿,大臣们伸长了脖子,看贝监正两人抄下日食记录。
隆庆皇帝更是按捺不住,索性直接起身,走到桌案前查看。
嗡嗡也想算算,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呢。
不过好像有点算不出来呢。
算了别算了,还是静静的看一会儿,然后就回去坐下吧。
盏茶功夫,贝监正两人便将两朝的日食日期,抄录在了两张大纸上。
“算算看,赵待诏说的对不对。”已经坐回龙椅的隆庆皇帝,若无其事的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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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陛下。”贝监正擦擦汗,随手指着一次日食记录道:
“就拿嘉靖四十年七月己丑的这次日食来看吧,此次北京不见南京见。”
顿一顿,他提笔算道:“前推五百二十一年零四个月的话,便是……”
算了好半晌,贝监正终于报出个日期道:“是北宋康定元年三月。”
因为日食只出现在朔日,所以只需要算到月份就足够了。
只见那钦天监副快速浏览到康定元年那一行,登时见了鬼似的张大嘴巴。
一旁的成国公实在受不了这份磨叽,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纸张,大声念道:
“康定元年三月朔,江宁日食……”
文华殿中登时满场皆寂,原本还神态各异的皇帝大臣,全都齐刷刷张大了嘴巴。
只有成国公还在那略显遗憾的嘟囔道:“有点意思啊,就是地方不太对。”
说完他才发现,周围人一个个大张着嘴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
还是赵昊微笑说道:“国公,南京在宋朝时就叫江宁。”
“哦,是吗?”成国公尴尬的哈哈笑道:“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却听徐阁老冷声道:“再查一个!”
“对,对,再查一个!”小阁老也按捺不住了,径直走到桌案前,亲手翻动起来道:“查这个。”
“是!”贝培嘉赶紧再找一个日期道:“洪武八年七月己未,北京可见日食。”
贝监正赶紧提笔演算,好一会儿用袖子擦擦汗道:“那是唐朝大中八年了。”
“找唐朝的去。”徐璠冷喝一声,钦天监副赶紧出去翻箱倒柜。
趁这功夫,徐璠又让贝培嘉验算了嘉靖廿二年七月朔的山西日食。
经过推算,对应的日期是北宋天禧四年三月……
贝监正找到那一年的记录,竟然不顾小阁老要吃人的脸色,激动的嚷嚷起来道:
“天禧四年三月朔,太原日食!”
“哗……”这下众公卿全都兴奋的聒噪起来。
所谓孤证不立,双证不假。
“看来还真是有规律存在呢……”隆庆皇帝笑得合不拢嘴,看到徐阁老那铁青的脸色,他赶紧又敛住笑。
这时,那监副捧着历书回来,进门就大声道:“大中八年三月朔,幽州日食!”
说完,他和贝监正也顾不上身在何处了,便难以自已的相对垂泪起来。
原来预测日食这么简单,可怜我们愁的秃了头,竟然也没想到……
“其实更精确的预测,是需要用到更复杂的数据和计算,这个感兴趣回头再教你们。”
赵昊对两个哭的像孩子似的钦天监官员温声道。
嗯,这是科学对大明技术人才的敬意。
“多谢先生。”监副赶紧深施一礼。
“多谢老师不计前嫌。”那贝监正居然真就在皇帝面前,直接给赵昊磕了四个响头。
“哈哈,好,起来。”
赵昊心情美极了,便朝着面色铁青的徐阁老鞠一躬道:
“前番热气球实验,不慎冲撞了元辅,险些把老人家扣在里头。为了表达对元辅的歉疚,我已将这一周期,命名为‘华亭周期’!”
徐阶暗暗翻白眼,心说我谢谢你,我不稀罕。
可老人家有开口前深思熟虑的毛病,结果便听隆庆皇帝先笑道:
“好,如此可谓一段佳话。”
“呃……”这下徐阁老不接受也得接受了。
在场官员便也纷纷献上彩虹屁,只是心中未免嘀咕,怎么总感觉,是老头子被耍了呢?
“臣请效孔子诛少正卯,斩此獠以正视听!”
正一团和气中,忽然便听一声杀气腾腾的吼声,把皇帝和众公卿都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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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对(幼)!
不知不觉暮色降临,文华殿里光线暗淡下来。
内侍们正欲点起灯火,被那冷不丁的一声吼,吓得差点丢了手里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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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请效孔子诛少正卯,斩此獠以正视听!”
晃动的烛光下,徐璠的脸色阴沉的可怕,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小阁老终于回过神来,明白在陌生的领域里,自己跟个傻子没区别。
还是得拉回到自己熟悉的语境中,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啊。
“咦,这大家开开心心的,怎么就喊打喊杀开了?”
隆庆皇帝赶紧缓和下气氛道:“再说也证明了赵昊的说法没错啊。”
“陛下休要被此獠蒙蔽!”徐璠却冷笑不止道:“他方才说过,自己有详实的观测数据。仅凭这句话,就足以将他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了!”
“为何这么说?”隆庆皱眉问道。
“我太祖皇帝祖制,非阴阳人、天文生,不得私习天文,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
便听小阁老铿锵有力道:“今此獠赵某,以一区区国子监生,居然敢私窥天象,妄言天机!更用心险恶的是,他居然极力否认天意的存在,不杀不足以谢祖制,不杀不足以平众臣之愤啊。陛下!”
“这……”隆庆当然要维护自己的便宜外甥了,可小阁老犀利的言辞,让他一时难以反驳啊。
众大臣皆敛住声息,他们绝对不会赞成杀掉赵昊的,大明朝士大夫的骄傲,不容许他们有这种想法。
但又不得不承认,小阁老的攻击很致命,至少他们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张相公倒是有办法反驳,但那样怕是会暴露自己地下党的身份。
不谷的胡子纠结的都要卷起来了。
谁知赵昊却夷然不惧。
终于来了,孙贼!
本公子等你好久了!
~~
文华殿中灯火通明。
“哈哈哈!”赵昊大笑着向前一步,与徐璠呈针锋相对之势。然后才朗声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徐璠博闻强记,自然知道这是孔圣之言,便冷声道:“你少在这里拽文,在场哪一位,都能把圣人之言倒背如流,但你问问,哪一个否认‘天人交感’?”
“呵呵……”赵昊淡淡一笑道:“本公子已经证明了后圣所言是对的。”
“你不要老拿古人说话!”所谓一力降十会,徐璠根本就不跟他往这上头辩,蛮横的单刀直入道:“陛下乃上天之子,你否认天人交感,就是否定皇权天授,就是在动摇大明社稷的根基!”
见大帽子扣在赵昊头上,徐阁老微微闭上双目。
看来钦天监靠不住,还是得靠儿子。
众官员也变颜变色,有不少翰林和言官,也跟着小阁老一起攻击赵昊开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颇有群起攻之的势头。
几个弟子和今天一直很低调……当然,也因为插不上话的赵守正,这下不干了,马上大声替赵昊辩白起来。
眼看双方在御前吵起来,滕祥忙和御史维持秩序,王大厨也帮着劝和。
这怕是开国以来,秩序最差的一堂经筵了。
看到场面逐渐失控,隆庆皇帝双手不由自主紧握着龙椅的扶手。
不谷的胡子都快卷起来了。
“一派胡言!”
却听赵昊不屑的冷笑一声,然后转身朝隆庆皇帝大礼跪拜,朗声道:
“前人云,观历朝历代开国历程,唯我大明太祖,与汉高祖皆以布衣起事,无凭借威柄之嫌;为民除暴,无预窥神器之意,可谓得国最正!”
顿一下,赵昊用激动的声音,献上载入史册的彩虹屁道:
“然则,我太祖皇帝奋起时,值华夏衣冠尽丧,人人皆为亡国之奴。我太祖皇帝迅扫胡腥、驱逐鞑虏,恢我中华,还我河山!可谓上承唐虞三代以来之正统者,唯我大明而已。故汉也不如耳!”
说着,他一脸慷慨道:“天下民心尽归明,才是我皇得享江山的真正根基啊!”
赵守正和科学门下自然全都跟着跪下,应和赵昊的呼声。
让人没想到的是,一直看热闹的成国公,马上出班跪地,高声道:“我皇民心所向,大明江山万年啊!”
在场的还有英国公、定国公等一干勋贵,见状也赶紧跟着一起跪下吆喝起来:“我皇民心所系,大明江山万年啊!”
这话倒也诚心,与大明休戚与共的勋贵,哪个不是盼着朱家的江山万年?
本来文官们还能看热闹,见状也不得不跟上了,便无奈跪地,一起山呼口号。
把个隆庆皇帝感动的呀,直接就眼泪婆娑了。
赵爱卿,朕会像对高师傅那样,一辈子都对你好的……
成国公,朕再也不嫌你磨洋工了……
“赵爱卿说得对,我朱家的江山乃民心凝聚,区区几句话动摇不得。”他赶紧擦了擦眼泪,鼓足勇气嘶声道:“诸位爱卿都平身吧,祖宗的江山来之不易,得民心者得民心,朕旦夕不敢忘,还请诸位齐心戮力,共保大明啊。”
听皇帝说出‘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七个字。赵昊也松了口气,心说陛下啊,为臣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日后还要承受今日的因果。你可得念着我的好啊……
他知道,哪怕自己今天干爆了徐璠,日后也必会遭到报复。
一想到日后,小阁老指挥着疯狗大队撕咬上来,赵昊就一阵阵头皮发麻。
他心中狂叫道,口下留情,我还是个孩子啊……
谁知此时,便听一个自带低音炮的男中音道:
“我大明确实得国最正、金瓯永固,一时的困难不会动摇社稷,请陛下一定要有信心!”
赵昊登时心就化了,偶像就是偶像,总是在我最需要的伸出援手……
张居正这番话,是在宽解皇帝不假,但也‘无意间’帮赵昊撑了把场子。
毕竟徐党又不是靠血统传承的家天下,张相公才是他们的二号人物。
现在副党魁兼下任领袖定了调子,让小阁老和那帮爪牙,不好再用方才的话攻击赵昊,也不好再拿天边说事儿了。
赵公子一本满足了。
谁知还有意外惊喜……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春芳,忽然接茬温和道:“是啊,徐乐卿。之前赵待诏那是在讲《荀子·天问》的,言论并没有脱离后圣的范畴。当然,我儒家亚圣和后圣两派一直不对付。小阁老你尊亚圣,难免听着后圣的言论不顺耳,骂一骂也就罢了,没必要自相残杀嘛。”
乐卿是太常寺卿的别称。
徐璠听得一愣一愣,心说干哩娘,你个李甘草蹦出来装什么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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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什么,你还会预测地震?
文华殿中。
见徐璠不答话,李春芳又用轻松的语气戏谑道:“况且,孔夫子到底有没有诛少正卯,还是个疑案哩。其实只有荀子说过此事,小阁老既然不信他的学说,就不该相信这件事啊。”
开什么玩笑,本相可是科学门的座主啊。这么欺负科学,你要让门生们以为,他们的座主是泥巴捏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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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相也是有追求、有自尊、有底线的好不好?
徐璠这才回过神来,心里咯噔一下,万万没想到,接连会有两位大学士替赵昊说话。
谁知没想到的还在后头,另外一位大学士陈以勤也发声道:
“小阁老消消气。你忘了,孝宗皇帝早就放开民间修习天文了,且命征山林隐逸能通历学者以备选了?所以赵待诏研习天文也不算犯忌讳,老夫看还能帮着钦天监提高提高嘛……”
这下,别说小阁老了,连徐阁老也陡然睁开双目。
内阁四位大学士,除了他自己,居然都在替赵昊说话。这,这是什么情况?
见气氛有些微妙,天官杨博便笑着打起圆场道:“这个这个,本来听着蛮好玩的,怎么突然就跑题了?”
说着他看看赵昊道:“不过小阁老教训的也对,小朋友,记住这个教训,以后专心搞科学,不要乱讲话。”
小阁老听了暗翻白眼,心中骂道,他该讲的都讲完了!
其实这时候,徐璠已经被压住了气焰。
但仍然嘴硬道:“每年那么多次日食,安知他那什么周期,是不是从故纸堆里找出来的?”
“小阁老,已经验证过了,这个周期没问题的。”贝监正忍不住出声道。
“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徐璠狠狠瞪他一眼,心说你个没用的东西,怎么还要反水不成?!
“他那劳什子周期,是用来预测日食的。真正预测过一次了吗?你就敢说没问题!”
“这……”贝监正无奈的低下头。“这不是头一次听说吗?”
“还真预测过。”有了大佬撑腰的赵昊的,声音都变得更洪亮了呢。
“口说无凭,你得向我们证明一次。”徐璠重新振作起来。
他的如意算盘很简单,下次日食还不知多久以后呢。
在那之前,足够将赵昊和他的科学挫骨扬灰了!
那些个党羽爪牙也跟着附和道:“不错,过去的怎么准都不算数,你得预测成功了才算有用!”
“要不咱们打个赌吧?”赵昊掏了掏耳朵。吵死了,怎么跟一群老鸹似的。
“赌什么?”徐璠戒备的看着赵昊,唯恐跳进坑里。
“本官先问一下小阁老。”赵昊便微笑问道:“消息从杭州传到北京,最快需要多久?”
徐璠眯眼看他好一会儿,才含混道:“三五天吧。”
“确定吗?”赵昊追问一声。
“确定。”徐璠点点头。
“一天时间,能不能把消息传过来?”赵昊又问道。
“不能!”徐璠不耐烦道:“从北京到杭州两千五百里的路程,就是信鸽也要飞三天。”
“所以我现在不可能,知道杭州昨天发生了什么,对吧?”赵昊露出戏谑的笑容,依然不厌其烦的问道。
“对对对!”徐璠一挥袖子,忽然心中一紧……今天是四月初二,昨天正是朔日。
而日食,只发生在朔日……
“你是说?”徐璠嘴里有些发苦。
“不错,我可以打包票,昨天杭州发生了日食!”赵昊笑得得意极了,挑衅的看着徐璠道:
“如果过几天,没有消息传来,我愿任凭小阁老发落。但要是消息传来了,小阁老至少要向本官磕头赔罪吧?”
赵昊这话,看似吃亏的是自己。但正因为条件不对等,作为被优待的一方,徐璠才不好拒绝。
人家赵昊都任你处置了,你不过磕头赔罪而已,还是不答应的话,实在是不当礽子!
但对方明显挖坑还往里跳,徐璠心说我有那么蠢吗?
毕竟那劳什子‘华亭周期’,刚才已经用历史数据验证过了,万一真能预测日食,自己岂不坐了蜡?
堂堂三品大员给仇家磕头,还有什么脸面再称小阁老?
嗯,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跟个十五岁的孩子斗得不亦乐乎,已经够让人笑话了……
见徐璠迟迟不肯答应,赵昊又石破天惊道:“这样吧,我再加一次地震预测,小阁老这下没道理不答应了吧?”
“什么,你还能预测地震?”徐璠眼珠子差点瞪下来。
“什么,你还能预测地震?!”皇帝和百官也失声叫道,都用看妖怪的眼光瞧着赵昊。
感觉下一刻,他就是插上翅膀飞出去都不奇怪了……
不谷刚刚舒展开的胡子,又微微皱起来。他感觉赵昊有些画蛇添足了。
预测地震比预测日月交食让人恐惧多了……
毕竟日月循环谁都看得清楚,他说日食月食有规律,大家还能接受。
可地震那玩意儿藏在地底下的,怎么预测?你是赵大仙吗?
王鼎爵摆出一张大明北方的疆域图,上头在不同位置,密密麻麻点了红点。
“嘉靖三十四年华县大地震至今,黄河以北已经累计余震一百二十七次。”
赵昊不理会众人惊悚的目光,走到那疆域图前,指着京师一带的十几个红点道:
“其中北京城能感到的有十四次,最近的一次便是三月二十八日那次地震!”
“哦……”小阁老闻言失笑,原来你小子拐弯抹角,是为说这件事啊。
“原来他是要给西山洗地啊?”徐璠哂笑一声,看看自己的疯狗别动队。
“此事早有公论,你没得洗!”言官们会意,马上卷土重来道:
“西山与龙脉相连,在西山挖煤就是损害龙脉!”
“对,所以才会地龙翻身!”
“又信口胡扯开了。”赵昊不屑的瞥一眼吠叫的言官,转而拱手对隆庆皇帝道:“启奏陛下,地震乃大地深处的运动导致,想要提前预测千难万难。”
众人便齐齐松了口气,心说这才像话嘛。
“我只能预测一种地震,那就是大地震后的余震。”却听赵昊话锋一转,信誓旦旦道:
“因为余震是主震诱发的,是主震引发断层附近的地壳重整。因此余震发生的次数越多,就越能清晰的勾勒出断层的位置。过去十三年,一百二十六场地震,足以勾勒出整个地震带了——太行至京师到渤海一带,正在其最边缘处,受影响的程度仅次于陕西一带。所以过去十多年,京城地震频仍,就是由华县大地震引发的,而不是什么地龙翻身!”
这话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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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赌约
还是文华殿。
皇帝和众大臣听了赵昊的话,不禁暗暗点头。
这其实是个很容易被接受的观点,因为华县大地震之前,北京城从来没震过。
确实是从那次之后,才开启了三天两头的震动模式。
所以听赵昊这么一解释,大家感觉还是很信服的。
毕竟,这可是连赵二爷都懂的道理啊。
但还是那句话,人家死咬着不承认,徒呼奈何?
“那只是你的猜想而已!”鉴于小阁老已经枪管发红,便有言官蹦出来替他反击道:“但我们就认为是地龙翻身,你能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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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简单,既然我能用同样的算法,预测三月二十八日的京师地震,就一样能计算出接下来的余震。”赵昊两手一攥拳道:“反过来也一样,如果我能准确预测出接下来的一场余震,便可证明我对京师地震的判断无误!”
“什么,你已经预测过了?”众人吃了一惊。
“张相公可以作证。”赵昊便笑道。
“不错,他让犬子转告过不谷。”张居正便点点头道:“那是三月二十八日下午,结果晚上就发生了地震。”
“吓……”张相公的公信力可是极高的,这下由不得众人不信了。
“那下一场,会是在哪里,又是什么时候呢?”杨博便饶有兴趣的追问道。
“具体的算法太过复杂,就略去不说了,只说结论吧。”便听赵昊言之凿凿道:“本月初五到初八日前后,震中位于陕西西安、凤翔一带!”
为了西山煤业,为了十多万流民的就业,为了温暖京城老百姓,为了拉动大明经济,赵公子脸不红、心不跳的发动了大预言术,就像丫真能算出来一样。
其实几百年后,也没人能准确预测出来。
何况这次地震人畜死伤无算,本公子是在行善积德啊……
嗯,是善事。
~~
“那没几天了。”隆庆皇帝自然对赵昊深信不疑了,不由忧心道:“不管准不准,要赶紧通知陕西方面才行。”
说着他看向杨博道:“杨少傅,以兵部的名义,八百里加急告知陕西巡抚,命其提前做好防备。”
“陛下放心,臣今晚就派出信使。”杨博便沉声应道。
这话听得徐阶心里一阵不舒服。没记错的话,这还是皇帝登基以来,头一次绕过内阁向六部下旨呢。
虽说事急从权,但这苗头实在不好。
“小徐卿家。”这时隆庆皇帝又看向徐璠,调笑道:“赵待诏已经把条件开的这么高,你到底应不应战吗?”
“臣……”此情此景,已经由不得徐璠了。
连皇帝都发话了,他要是再退缩,以后还怎么跟别人刚?
“臣应下就是……”小阁老只好低头闷声道。
“好吧,那今天就到这儿吧。”隆庆皇帝心满意足的伸个懒腰,只觉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道:“大家休息一下,待会儿再赐宴吧。”
经筵之后皇帝按例是要管饭的。
但从申时进来到现在,大臣已经站了整整两个时辰。别说腿能不能吃得消了,膀胱都快憋爆了。
大臣们谢恩之后,便赶紧鱼贯出去东南角的茅房,排队放水。
茅房不大,当然要请阁老和部堂们先来了。
其余官员便在外头候着。
见赵昊也来排队,他们便忍不住七嘴八舌的问起来。
“赵待诏,为什么月有阴晴圆缺我们知道了,那为什么星星会眨眼呢?”
“因为大地被包裹厚厚的大气中。星光在穿过大气时,会发生多次折射……就像我们看清澈池底的卵石总是在晃动一般,星光也就变得晦明晦暗起来。”
“那雷声为何总在闪电后?”
“因为声音的速度比光速慢啊。”
“为什么雨后会看到彩虹?”
“这个灵济宫就已经演示过了,回头你自己可以喷口水看看。”
“那为什么会有银河呢?”
“银河是由密密麻麻的恒星聚集在一起而形成的。由于它们距离我们太远,人的肉眼分辨不清,便误以为是一条河。就像七夕放河灯,千万盏河灯汇聚成一条明亮的光带,银河也是这样形成的。”
“什么?银河不是河,是星星?”众位官员吃惊不小,好在今晚都有些麻木了。
顿一顿,赵昊又笑道:“这个不需要证明,只要用科学特制的天文望远镜亲眼看看就行。不过这个月份,银河在地平线位置,要再过两个月才好观测。”
说着他不无恶意的一指,静静摆在文华殿外的三具天文望远镜笑道:“当然这会儿,你们还能看看月亮。嗯,抓紧时间还能看到火星呢……”
官员们马上围上去,在赵昊弟子的指导下,开始排队看月亮。
结果,只要看过的人,当晚一口饭都没吃下去。
那麻子脸的月球,太败胃口了……
幻灭啊,还我嫦娥和玉兔……
而且火星怎么也跟月亮似的,是个圆的,还亏了一块呢?
莫非那摆在殿中的太阳系模型,真的就是这个宇宙本来的面目?
不少心学门人比如徐阁老选择不去看它。
嗯,只要不看就等于不存在,那世界就还是原先的模样……
做梦去吧!
~~
赐宴后,群臣告退,隆庆皇帝也坐着御辇回后宫了。
他仰头看着满天灿烂的繁星,头一次不是用敬畏的目光,而是单纯的欣赏。
“天道有常。天何言哉。”
皇帝喃喃的重复着这两句话,他终于感受到,赵昊要传达给自己的力量了。
“老滕,打明儿起,朕要更像个皇帝呢。”好一会儿,他才微笑着对跟在一旁的滕祥道:
“陛下从来就是皇帝啊。”滕祥不解道。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隆庆摇着头,微笑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是,老奴不懂。”滕祥一阵惶恐,赶紧拿出杀手锏道:“陛下,今晚选哪位娘娘侍寝啊?”
“这么晚了……”隆庆皇帝看着璀璨的星空,感觉自己心灵都被洗涤了呢。
“缅甸那批玩意儿到了……”却听滕祥附耳道。
“哦?”隆庆皇帝瞪大眼,登时把那片星空抛到脑后道:“那可得好好选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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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聚日无多
同一片星光下。
科学门祖孙一帮人,扛着三具造价昂贵的天文望远镜,兴高采烈的向东华门走去。
望远镜和红木支架是可以分开的,所以六个人一人一样正好。
进宫的时候还是四个人的,这又多了个记名弟子,还有王大厨。
经筵毕竟规格太高,只有赵昊父子、王鼎爵、于慎行能参加,哪怕是当上庶吉士的王武阳,也只能乖乖在东华门外等着。
其实赵公子也只是特邀参加而已,下次就没他事儿了。
刚收的记名弟子贝培嘉,小心翼翼的抱着一具价格昂贵的望远镜,亦步亦趋的跟在年轻师父的身旁。
“你这样,不怕小阁老整你?”赵昊扛着红木架子,问这个看上去四老五十的弟子。
“他爱整整去。再说,弟子这钦天监正也不怕整。”贝培嘉先硬气了一把,然后苦笑道:“本来就人不人鬼不鬼,还能再咋整啊?”
想想雨花台上那破败的观星楼,赵昊不由点了点头。
“此话怎讲?”一旁的赵守正好奇问道。
“哎,回师祖的话,我们这个差事,干巴巴一点俸禄,一干就是一辈子,不干还不行。又得天天观星、黑白颠倒,预测个日食还提心吊胆……”
贝监正长期熬夜显得有些早衰,其实他还不到四十。
“徒孙前任就是因为出错次数太多,被嘉靖皇帝砍头的。我这刚干没几年,已经错了八回了,再多两回,徒孙就该充军了。”
一众内门弟子恍然,怪不得这位记名师弟这么上杆子,原来是性命攸关啊。
“那你一共预测了几回啊?”赵二爷问道。
“八回。”贝培嘉不好意思笑道。
“那你确实该好好学学了。”赵二爷不禁一乐,心说终于有个跟师爷差不多的徒孙了。
赵昊看看父亲,心说你老怕不是有什么误会吧?
贝培嘉的水平,可比我这帮弟子目前高多了,日后我还打算让他帮着教天文呢……
想到这儿,他便对贝培嘉道:“我在京里的时间怕是不多了,只能教你些观测和计算的方法,然后就靠你慢慢研究了。”
杰出教师待诏赵一向认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要教给弟子科学的研究方法,然后带他们进入感兴趣的学科,让他们自己去探索科学的奥妙。这样才能培养出伟大的科学家来。
一股脑的填鸭式教育要不得啊。
不然本公子以后教你们什么?
“是,师父。”贝培嘉还在那知足的不要不要。
“天文望远镜,你带回去一具吧。堂堂一国钦天监,不能连个望天的家什儿都没有。”赵昊又淡淡说一句。
“啊,徒儿多谢师父!也替钦天监多谢师父!”贝培嘉不由惊喜万状,他可是知道这玩意儿老贵了。要不是抱着望远镜,非得磕头致谢不可。
“这有什么好谢的?改日师祖再送你们三五台。”因为大家同朝为官,再给赏钱就不太合适了。‘送二爷’心里一直觉得过意不去,见状赶紧插嘴道:“往后要是过日子缺钱了,只管跟师祖开口。”
“多谢师祖厚爱。”贝贝佳活了半辈子,还没几个人对他这么好过呢。
他并不知道师父和师祖是有钞能力的,便不好意思再藏着掖着道:“不过徒孙还是有些家底,师祖不用担心徒孙家计。”
“哦,是吗?”赵守正不禁奇怪道:“你方才不是说俸禄微薄吗?”
“钦天监是有外快的。”贝培嘉小声道:“平时给王公大臣们算卦看风水,赏钱还是挺可观的。”
“原来如此。”赵守正瞪大眼点点头道:“又长见识了。”
~~
王锡爵和王鼎爵也分抱着一具望远镜,落在队伍最后头。
看着前头说说笑笑四人,大厨忽然叹口气道:“珍惜一下这样欢乐的场面吧。”
“什么意思?”王鼎爵不禁皱眉。
“得罪了徐阁老,你当你师父和师祖,还能在京里待下去?”王锡爵低声道:“当初张莆田是怎么整徐阁老的,今天他就会怎么整你师祖父子,一辈学一辈,从来不跑偏。”
所谓张莆田就是嘉靖朝三任首辅的张骢。
当初徐阶高中探花,授翰林编修没多久,便遇上首辅张骢想要去掉孔子的王号,降低祭孔的标准,别人都畏惧权势滔天的张首辅,只有徐阶据理抗争。
张骢勃然大怒,说你小子想背叛本相!
年轻的徐阶却从容说道:“背叛生于依附。我没有依附你,何来背叛?”
张骢听了十分佩服,然后便把他贬为福建延平推官,也算给家乡父老送去了一位好干部。
“……”王鼎爵闻言面现忧色,其实他除了一要强就上头,平时考虑问题比兄长还周全。
他安能看不出,如今科学门看似声名鹊起、前景大好,却隐藏着极大的隐患。
那就是根基太弱了。
别看一门六进士,包揽三鼎甲风光无限,然而那并没有什么卵用啊。
新科进士的光环褪掉之后,他们便只是六个不起眼的芝麻官了。
小阁老想要捏死他们,实在再容易不过。
所以王鼎爵心底里,是希望师父能学学太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不要这么早跟当权者发生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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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也不知师父是怎么考量的。
算了,不担心了。
大不了陪师父一起周游全国,传授科学就是。
三师兄要强的想道,我不能比子贡做得差……
~~
说话间,众人出了东华门。
王武阳、华叔阳等一众弟子,早就在外头急坏了。
左等右等,终于把他们给等出来了。
众人赶紧迎上来,接过他们手中的家什。
王武阳赶紧补上今日份的谄媚道:“师父此番定然大展神威,弟子虽无缘得见,却能想象文华殿中,天花乱坠,公卿大臣、如痴如醉的情形。”
“这位是……”贝贝佳听得一愣一愣,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谄媚之人。
赵昊一边上车一边随口答道:“这是你大师兄,往后多跟他学着点。”
“啊,原来这是师父新收的师弟呀。”大师兄不由大赞道:“师父的人格魅力实在是超越天际啊。只消虎躯一震,各路英才纳头便拜啊。”
贝培嘉心说,就这?
“算了,不要学了。”赵昊尴尬的关上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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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人生三大错觉
车门一关上,赵昊便疲惫的躺了下来。
当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感觉自己都要虚脱了,连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其实今天这一遭,他是捏了把汗的。来前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有人不跟他讲道理,直接喊打喊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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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赵公子已经备好了自保的彩虹屁,但要是没有强有力者帮忙撑一撑,只怕过得了眼前,过不了日后。
言路汹涌之下,高新郑尚且被迫下野,自己焉能安然上岸?
这事儿肯定是指望不了皇帝的,毕竟他是言官们最不怕和最爱干的小蜜蜂……
但赵昊还是义无反顾的要替皇权松绑,因为大明的权力体系已经严重失衡。
一家独大的文官集团,已经变成了大明的癌症,也是自己必将面对的终极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而弱小的朋友,除了拖后腿,根本毫无用处。
所以必须要让皇权从层层厚茧中出来透透气了。
~~
其实这并非赵昊的一己之见,而是即将相继柄国的高拱、张居正共同的看法。
两位首辅都看透了,文官集团才是大明真正的祸害,但他们没有像徐阁老那样和光同尘。而是毅然背叛了自己的出身,选择与皇权站在一起,借助天子的权柄来整肃文官集团。
经过他们十几年打压下来,基本上已经帮万历皇帝稳住了局面。
尤其是张居正的改革,处处打在文官集团的要害上。
一条鞭法刹住了投献之风,压制住了豪绅地主不断膨胀的势力;再配合清丈亩,狠狠来了个打土豪、分田地。
考成法更是把天下官员全都整的服服帖帖。‘虽万里之外,朝下而夕奉行,如疾雷迅风,无所不披靡’。所有官员,百事惟谨,使政风大变。
只要万历皇帝继续按照张居正的路线走下去,那么皇帝与文官集团相互制衡的二元体系,就基本成型了。
所以说万历就是个大傻逼,活该被人刨了坟……
也正是因为对万历那个死胖子毫无信心,赵昊才不敢静等水到渠成。
他要提前松绑皇权,提前得到力量,一定要在万历亲政之前,让自己和科学尾大不掉起来……
没道理像张偶像那样,帮你家当牛做马,末了还要被清算啊。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本公子保的是大明,不是你个死胖子!
是的,大家是朋友不假,但不是永恒的朋友……
~~
但让赵昊没想到,此番三位相公都出来当了和事佬。
我的天哪,本公子的人缘何时这么好了?
还是说,他们想借我这颗棋子搞搞事?
嗯,张偶像肯定是这种想法。没办法,他可是以天地为棋盘的男人啊……
李春芳呢?唔,怕是舍不得我科学门这么多俊才吧?
人家一辈子就能当一次会试主考,要是牛逼的门生全都被本公子牵连,甘草也会变成黄连的吧?
至于陈以勤,赵昊就真搞不懂了……
别说陈于陛还没拜师呢,就算他拜了师又能怎么样?
陈阁老根本没必要掺这一脚啊?
啊,想的脑壳痛,算了不想了。
等马车到家时,巧巧打开车门,便见赵昊侧躺在车座上,枕着双手睡得正香甜呢。
亮银色的月光洒在少年的脸上,五官是那样的恬静柔和,让人着迷。
如果忽略掉,那根亮银色的口水的话……
~~
翌日,北京城难得下起了春雨。
绵密的雨丝冲刷掉灰蒙蒙的积尘,让文渊阁的琉璃瓦,显出原本绿油油的颜色。
张相公一手打着伞,一手按着自己的本体,步履沉稳的穿过文渊阁前的石桥。
正碰上小阁老也打着伞,从桥对面过来。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早就在等着他。
张居正站住脚,等着徐璠向自己问安。
无论官位还是年龄,他都在对方之上,并不会像几位部堂那样谄媚。
但今天,徐璠没有要向他行礼的意思,直挺挺的站在张相公对面,直勾勾的看着他。
张居正自然不会像赵昊那样,跟他玩斗鸡眼,便收回目光继续打着伞向前走。
两人错身的一刻,徐璠才低声道:“太岳兄,你意欲何为?”
“不谷也想问小阁老,意欲何为?”张居正站住脚,看着眼前那面镌刻着‘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的铜牌,感觉讽刺的很。
“我当然是要维护父亲的威信了!”徐璠伸出手指,终究不敢指向张居正,便一下下指向地面,强抑着怒火低喝道:“大树底下好乘凉,父亲是我们所有人的大树!所以所有人都要细心维护他老人家,而不是擅自拆台!”
昨晚小阁老回家,气得半宿没睡着觉,后来借故把儿子打了一顿,这才没那么憋闷了。
但张居正昨晚的表现,依然让他十分光火,虽然老李和老陈都说了,但要不是你张太岳挑头,就凭那俩货,谁敢胡说八道?
因此他早早就等在内阁门房中,等着张居正的到来。
张居正面无表情听完徐璠的话,然后依然面无表情道:“在不谷看来,小阁老才是那个砍树的人,不谷只不过是在为师相补救罢了。”
“什么,我砍树?”徐璠指着自己的鼻子,讶然失笑道:“你也太高看那群妖言惑众之徒了。”
“你对科学的力量一无所知。”张居正淡淡说一句。
“呵……”徐璠闻言失声笑道:“太岳兄,你昨晚几个菜啊,怎么喝成这样?”
看徐璠那一脸哂笑,张居正失去了解释的兴趣,摇摇头道:“朽木不可雕也。”
他决定尽快结束无益的对话。
便神色一肃,释放出凛然不可欺的气场,一下子笼罩住了徐璠。
“正月灵济宫,不谷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科学和赵昊,不谷保下了。”
“小阁老为何还要一再对他动手?你为什么要把不谷的话,当成耳旁风?
“你以为不谷也会像那些人一样,任由你乱来吗?!”
连问三句之后,张居正鹰隼般瞥了一眼徐璠,居然让不可一世的小阁老,将已经到嘴边的驳斥之言,硬生生憋了回去。
一直到张居正进了文渊阁,他都没敢吭声。
那一刻,徐璠才终于察觉到了,自己和张相公,并不在一个段位上。
他从前还以为,大家其实差不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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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元辅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张居正一发威,兴师问罪的小阁老便被硬生生按下了气焰。
等他回过神来,想要挽回些颜面,却早已不见了张居正的身影。
小阁老恨恨的一把丢掉雨伞,快步走向父亲的直庐。
除非必要,徐阁老基本上不入文渊阁,每日奏章都是送到直庐来批的。
张居正等三位大学士要见他,也得来直庐才行。
往常这日子,徐阁老已经阅览奏章,开始票拟了。
许是下雨天容易让人倦怠吧,此时的徐阁老并没坐在桌案前,而是靠坐在微微摇晃的竹摇椅上,看着门外越下越大的春雨出神。
便见徐璠也没打伞,湿着肩膀从雨帘中走了进来,头上的青纱大帽也被雨水浸变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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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儿子狼狈的样子,徐阶终于回过神来。
“怎么弄成这样?”
“刚才去找张太岳了。”徐璠接过仆人奉上的松江棉巾,挥下手将其斥退。
“你去找他干什么?”徐阶不禁眉头一皱。
“我要问问他,到底是何居心?居然要护着那姓赵的小子!”徐璠咬牙切齿道:“我看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父亲就不该把他捧这么高!”
话音未落,两人便见眼前刹那一白,待到屋里重新归于黑暗后,一声惊雷便在他们头顶炸响。
徐璠心里不由有些发毛,暗道莫非老天爷都在罩着张居正?
“听说声音的速度不如闪电快……”
却听父亲忽然幽幽说道。
“啊?”徐璠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昨晚撒尿的时候,听姓赵的小子说的。”徐阶轻轻一叹道:“昨天只看到了刺目的闪电,震耳欲聋的雷声,还没到呢。”
“呃……”徐璠有些蒙,搞不懂父亲什么意思。
“你不要再去招惹太岳了。”便见徐阶神情一肃,双臂撑着摇椅扶手缓缓起身。
小阁老赶紧扶着父亲站起来。
“他是老夫挑出传衣钵的,不要总想着别苗头了,你斗不过他的。”徐阶面无表情瞥他一眼。
“父亲。”徐璠心说妈的今天怎么了?都来排揎我?
“现在,咱们的麻烦大了。”
但徐阶的下一句话,让徐璠彻底清醒过来。
“父亲何出此言?”
“昨天你没看到吗?李、陈两个,也跟着替那小子说话。”便见徐阶神情阴沉道:
“这放在从前,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是。”徐璠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李春芳还能理解,他毕竟是那些人的座主。陈以勤的行为就让人迷惑了。”
“不必去深究原因。”徐阶有些失望的看着儿子道:“曾有位小阁老对为父说,身居上位,没必要去猜下面人的心思,那么多人,累死也猜不过来。”
“有道理。”徐璠点头受教,他知道父亲说的是严世蕃。当年两人是儿女亲家,走动相当密切。“人心隔肚皮,再表忠心也没用。”
“嗯。”徐阶缓缓走到门口,伸出保养得宜的手,试了试外头沁凉的雨水,不禁笑道:“春雨贵如油啊,有了这场雨,旱情能缓解不少。”
“是。”徐璠点点头,忍不住问道:“父亲,你不知道下面人怎么想的,又该如何驾驭他们?”
“牵着他们的鼻子走就够了。”徐阁老收回手,甩了甩手上的雨滴。
“儿子就是这么干的。”徐璠便笑道。
“不,你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却听徐阶毫不留情道。
“没有吧。”徐璠脸上登时挂不住了。
“你昨天被姓赵的小子,耍得还不够吗?”徐阶吐出口浊气道:“虽然那小子也确实妖孽了点。”
徐璠嘴角抽动两下,不想接这茬,便闷声道:“那父亲说怎么办吧?”
“老夫看他们就是太闲了,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就没人顾得上,琢磨老夫的位子了。”
便见徐阁老稳步走回书案后,拿起一份兵部的奏章道:“你看看。”
徐璠赶紧接过来一看,见是成国公上的一道奏章,大意是‘原先腾骧四卫军归御马监统辖,后因种种原因,交由京营代管。如今,陛下禁卫捉襟见肘,且一时无力新募,可将腾骧四卫归还御马监,以扩充内廷禁卫,更好的保护皇帝的安全。’
另外,成国公还提出,自己一人统领三大营,权力太重,实非长久之计,请陛下派驻坐营太监,方可使内外安心。
小阁老一目十行看完,不禁啐一口道:“这老屁精,屁股卖的倒是干净!”
“你真当是他自己的心思?”徐阁老瞥一眼儿子。
“当然不是了。”徐璠断然摇头道:“前番冯保来内阁理论,嚷嚷着禁兵缺员严重,要户部拨钱重新募兵。结果被马部堂当场怼了回去。”
当然,自己老子给冯太监打包票那茬,小阁老就不提了。
“看来冯太监还挺执着呢,又把主意打到京营头上了。”徐璠冷笑一声道:“居然能做通成国公的工作,让他交出腾骧四卫来。”
“不过也是,成国公又不打算造反,手里握着那么多兵有什么用?”然后他啪的一声,合上那奏章,嘲讽笑道道:“原先还可以吃吃空饷,喝喝兵血。现在朝廷都揭不开锅了,空饷也没得吃,不如甩掉个大包袱,还能讨好一下陛下。”
徐阶神色稍霁的点了点头,问徐璠道:“那你说,该如何票拟?”
“当然驳回去了!”徐璠不假思索道:“滕祥、冯保、陈洪、孟冲一帮子阉人,想当本朝八虎,做梦去吧!”
徐阶闻言,却暗暗叹息了一声。徐璠的长处在博闻强记、见微知著上。但让他拿主意、挑大梁,却总是差那么点意思。
好吧,是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所以他更像是参军,而不是谋主,更没有张居正那份栋梁之才了。
‘可惜,他总是不信邪……’
徐阁老无奈暗叹一声。
逼退高拱后,他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肯定印象糟糕,便有意深居简出在直庐中,通过儿子来遥控朝局。
自然也是有意给徐璠独当一面的机会,想看看儿子能不能把这一摊撑起来?
结果自不消提……
其实徐阁老原本还打算,多给徐璠点时间,但昨夜三位大学士的态度,让徐阁老日渐麻痹的神经,一下子警觉起来。
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林莽之间。
他知道,不能再由着徐璠瞎折腾了,必须要自己出手,来收拾下局面了。
徐阶便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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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徐阁老不想努力了……
春雷阵阵,雨落成河。
听了父亲的话,徐璠大吃一惊。
“父亲三思啊!陛下跟先帝是两个极端,他对宦官太纵容、太信任了。那帮太监也仗着陛下的宠幸,逢君之恶、胡作非为不说,还妄图大肆揽权!”
小阁老忙劝徐阁老道:短短一年多时间,东厂耳目便已遍布京城,御马监也开始重整旗鼓。司礼监还派出宦官大肆骚扰地方,已经很见抢班夺权的苗头了。要是让他们真正抓到兵权……”
徐璠不寒而栗道:“怕是真要重演正德旧事了……”
徐阶点点头,徐参军又分析对了。
隆庆皇帝确实跟先帝不同,他对身边的太监极为依赖,登基一年以来,对潜邸太监屡加拔擢、滥给殊荣。真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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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不是赏赐几个太监那么简单。要知道南北两京皆有内廷二十四衙门,再加上各省的镇守太监、织造太监、税监太监……加起来足有四五万宦官。
而且要权有权——司礼监,要兵有兵——御马监,要钱有钱——织造局,因此这是一支绝对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
甚至在正德朝时,太监们曾经把持朝廷内外,堂堂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皆为其走狗党羽,其权势熏天,仿佛到了汉末晚唐的高度一般。
幸好正德皇帝后来意识到‘错误’,主动诛杀了刘瑾、放逐了八虎。后来嘉靖皇帝更是吸取正德朝的‘教训’,严厉限制太监的权力,除了继续搞钱的织造、税监太监外,将司礼监、御马监统统架空,这才彻底灭了宦官的气焰。
但文官集团始终保持着对宦官集团的警惕,一直以防止他们借助皇权死灰复燃为己任。
嗯,最保险的办法,是让皇权本身就弱小无力,叫那些阉货无从借力……
所以看到皇帝和太监们努力收回兵权时,徐璠的反应才会这么大。
“你说的都对,放在往常,为父肯定会谏止此事。”徐阁老叹口气道:“但现在,老夫不想再为下面人遮风挡雨了,还是让他们都淋淋雨,清醒清醒吧。”
“明白了!”徐璠恍然大悟道:“父亲的意思,我们票拟通过,然后把消息放出去,让他们三个来收拾烂摊子?”
“嗯。”徐阶点点头,平淡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愤懑道:“到时候,他们就知道,老夫这个首辅,替他们受了多少过了。”
徐阁老确实有理由愤懑——你当隆庆皇帝一上来就这么乖的吗?
他可是三十多岁,春秋鼎盛,并接受了良好皇家教育,有着完整内外班底的国之长君啊!
一开始,隆庆也是雄心勃勃,想做一代有为之主的!
登基后,他又想恢复正德时太监分守全国的制度,又想去泰山祭祀,还想恢复太监监军……出格的想法一个接一个,是徐阁老顶着莫大的压力,把皇帝的念头一个个掐灭,又冒着和皇帝决裂的风险,干掉了高拱。
这才将皇权关进笼子里……哦不,这才造就了如今圣天子垂拱而治的和谐局面。
可有些人居然无视本相为你们挨的刀子、背的黑锅,一个个盼着我下台?
那好吧,这次老夫不管了,你们自己尝一尝,被蜜蜂蜇是什么滋味吧!
“既然如此,那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徐璠便趁势提议道:“再加上一条,恢复派太监分守地方的祖制!”
说完,他又有些吃不准道:“不过当初父亲为了裁革这一条,可是在乾清宫跪了整整一天啊。”
“无妨,让他们也跪跪试试。”徐阁老一脸受伤的样子,像极了喊着‘把球给我,我要回家’的小孩。
“那就这样拟票了。”徐璠便一咬牙,提笔在票签上,写下议定的内容。
“你再替为父写一道称病乞休的奏疏,就说为父年事已高,精力衰竭、体弱多病,不堪首辅重任,请陛下恩准致仕。”徐阶又吩咐道:“然后一并送去李相公那里。”
“明白。”徐璠点点头。首辅重臣称病请辞,历来就是以退为进的惯用手段,还从来没人玩脱过呢。
倒是去岁阁潮,高新郑请辞时,皇帝挽留了两次便回来继续上班,结果被士林耻笑他是官迷心窍、虚伪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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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雨停时,徐璠也写好了乞休奏章,连带一摞奏章,一并送去李春芳的值房。
李春芳见小阁老抱着奏章过来,赶紧起身相迎:“怎能劳烦小阁老亲自跑一趟?我待会儿向元辅汇报时,自己带回来就行。”
“哎。”徐璠将那摞奏章整齐的码放在李春芳桌上,喟叹一声道:“往后那间直庐,就归相公了,要别人向你汇报才是。”
“什么?”李春芳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果然看到被徐璠摆在最上头的《臣徐阶乞骸骨疏》。不由大惊失色道:“万万不可,何至于此啊?”
“何至于此?”看到李春芳慌乱的样子,徐璠忍不住怨毒道:“昨日三位何曾将元辅放在眼里?家父自认掏心掏肺,谁知竟见弃于阁僚,自然心灰意懒,一夜未眠,今早便写了这份辞呈,遂诸位大学士的愿!”
说着他长长一叹道:“早先那场大雨,就是天地为元辅哭泣啊……”
李春芳心说,好么,连徐阁老也能和上天感应了。
“小阁老在这里稍等,我去找张相、陈相来一起商量,看看怎么劝元辅回心转意。”
说完,他忙一脸惶然的拿起那本辞呈,去找另外两位大学士报信去了。
徐璠立在李春芳的值房中,看着他那慌张离去的背影,嘴角划过一摸讥讽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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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正在值房中,对着新拿到的几何题发呆。
这是赵昊为了感谢昨日援手之谊,特意命弟子送来的——《几何原本》第三到七卷。
对在知识上吝啬成性的赵公子来说,一口气拿出四卷来,绝对是看来偶像的面子上,诚意大发送了。
然,其实不谷并不喜欢几何来着……
只是因为不谷有强迫症罢了。
这毛病不允许自己半途而废。
哎,已经做完一部分了,剩下的没做完怎么能行?
弄吧,一家人总要齐齐整整才完美。
想到这,不谷的胡子都蔫儿了不少。
这时,李春芳忽然快步走进来,低声道:“元辅要递辞呈了。”
“哦?”张居正的目光,陡然从几何题上转移到,李春芳手中的辞呈上。
嗯,正好有理由先不做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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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风起青萍之末
阁者,楼也。
所以文渊阁其实是一座重檐硬山顶、砖木结构、六开间的二层楼阁。
楼阁两侧有官舍四间,阁前不远处,还有东西两排平方,是告敕、制敕房中书舍人们的办公室。
这就是大明内阁的全部地盘了,其规制远远无法与各部各寺衙门相比。
但这里却是大明朝真正的中枢,其内每一个决定,每一道票拟,都会牵动全天下的神经……
此时文渊阁二楼紧东头的陈相公值房中。
三位大学士正看着徐阁老的辞呈,相对愁容。
“别修闭口禅了。二位,拿个主意吧。”
李春芳苦着脸,催促缄默的两人。
“我有什么主意?”陈以勤没好气道:“就兴他儿子昨天狂犬吠日,却不许我们说两句拜年的话?把我们当什么了?他的跟班吗?”
张居正默默拢着胡须,依然缄默不语。
“又没人怼过他一句,这么敏感有意思吗?”陈以勤便继续抱怨道:“这下好了,一道辞呈上来,任谁都会联系到昨天的事情上……”
“算了,别烦言了。”李春芳苦笑道:“抱怨有什么用呢?还是先想想,元辅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咱们又该怎么做吧?”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却望着张居正。
论起对徐阁老的了解,徐璠可能都要排第二。远远比不了这位徐阁老的亲传弟子。
“师相应该还有后手。”张居正终于捋顺了自己的胡须,思路也就瞬间通畅了。“徐璠送来的奏章里,怕是另有玄机。”
“哦?”李春芳闻言,出去吩咐一名中书舍人,将自己值房中的那摞奏章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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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奏章抱过来,三人便快速翻检起来。
很快就找到了成国公那份奏章。
看着附在扉页上的票拟,同意了成国公归还腾骧四卫于御马监,设立坐营太监与三大营的奏请。并在两条之外,又加了一条派太监分守地方的祖制……
“这,这……”陈以勤结巴了半晌,才说出一句道:“这是要做啥子嘛?”
“这三条下去,离宦官专权、民不聊生的日子就不远了。”李春芳也倒吸冷气道:“无论如何都要挡下来!”
“元辅这是将咱们仨的军啊。”张居正也露出一丝罕见的苦笑,其实起先看到徐阶的辞呈时,他是有些窃喜的。
那意味着距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只是对老师的了解,让张居正深感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就没那么简单。
现在徐阁老摆明了捅个马蜂窝,然后转身就跑,留下他们三个被蛰个满头包。
叫你们再跟老夫叫板?试试被蜂子蛰的滋味吧……
现在三人的处境,实在是尴尬又难受。
虽说为了防止阁臣窃主上威权以自专,每本奏章都至少要有两名大学士看过才行。若是遇到重大事宜,还需所有阁臣一起会签。但首辅亲自撰写的票拟,按例是不容阁臣质疑的。
其余大学士必须要照抄首辅票拟,送去司礼监批红了。以示内阁意见统一,并无争执。
可想而知,司礼监那边已是望穿秋水在等着这份奏章。
那帮死太监怕是做梦都不会想到,徐阁老居然来了个倾情大放送吧?
那是百分百一定会立即批红用印,形成不可改易的朝廷诏旨的!
谁要敢阻拦,怕要被太监们视为杀父仇人的。
恐怕就连冯保,在这件事上,也不会帮着张居正说话的。
毕竟此事因御马监而起,头一条就是给御马监争取的。
大家交情再好,你也不能冒犯我的根本利益啊!
尤其是在之前最大的阻力——徐阁老,已经同意的情况下,叔大你却要横加阻拦,到底是何居心?
所以张居正很快就打消了,去找冯保说和此事的念头。
那简直是冲着绝交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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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连陛下也不能找,毕竟成国公上这道奏疏,很可能背后就是陛下意思。
虽然三人去乾清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不定能让陛下暂时留中。
但那些太监就要炸锅了,同样会向隆庆哭诉,劝说皇帝不要放弃这大好机会的……
他们才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而且这件事本身,就是皇帝绝对难以拒绝的,所以到最后该怎样还是会怎样。
谁也改变不了的。
没有别的办法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三人认清形势后,赶紧拿着两本奏章,叫上小阁老一起去直庐。
正碰见徐阁老坐上了肩舆出院子,长随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头,一副要家去再不回来的架势。
三人赶忙深揖到底,赔罪不迭。
“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徐阁老微微睁开眼,却只看向徐璠道:“赶紧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去。”
“是,父亲。”徐璠应一声,便要往西屋走。
“小阁老别走,帮着一起劝劝元辅吧。”李春芳叫住了徐璠。
徐璠不禁冷笑,想到会试之后,这李甘草搞砸了自己所托之事,还态度恶劣的样子,他就觉得畅快无比。
更别说,今天早些时候,张居正还怼过他了。
他便故意问道:“李相公,你要我劝父亲什么?”
“劝元辅不要递辞呈,还有再考虑一下成国公的奏本。”李春芳顾不上尴尬,朝着徐阁老深施一礼道:“昨日,无意冒犯了元辅,下官给元辅赔不是了。”
张居正和陈以勤,也跟着深施一礼,再次向徐阁老道歉。
“不,应该是老夫向你们道谢才是。”
却见抬舆上的徐阁老,一脸真挚道:“你们是对的,老夫不该总是和陛下作对,当以威福还主上。”
说着,他便闭上眼,往抬舆上一靠道:“老夫老糊涂了,还是老老实实回家抱孙子去吧。内阁的事情,往后就拜托三位了。走吧。”
轿夫得令,便抬着轿子继续向前走。
三人一直送到西华门,依然苦劝元辅回心转意而不得,只好站住脚,看那抬舆越走越远。
“要乱套了。”李春芳丝毫没有,即将成为内阁扛把子的欢喜。
“先把奏章尽量压一压?”陈以勤提议道。
“不行。”张居正断然摇头,低声道:“小阁老今晚回家,肯定要开会的……”
只怕明日舆论就炸了锅,要是让他知道,内阁还没把奏疏递上去。
那言官矛头瞬间就会指向他们三人,连点缓冲都没有了。
而且皇帝也会埋怨、太监更要记恨,那叫个里外不是人了。
“先递上去吧。”张居正叹口气道:“我看看能不能劝陛下留中几天,咱们再想办法。”
“唉,这就是把咱们架在火上烤啊。”陈以勤脑瓜嗡嗡作响。
“你以为呢?”李春芳看着天边火红的夕阳,有种喷口水……哦不,喷口老血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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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西山观光团
内阁的风风雨雨,暂时还没出紫禁城,自然更吹不到赵昊头上。
此时他甚至不在京城,而是率领一个庞大的观光团,进行西山一日游呢。
这是上月就说好的事情。
当时赵昊请长公主帮忙,预备在本月初八,召开西山煤业的第一次股东大会。
为了保证割到大把韭菜……哦不,保证大会顺利召开,他又特意邀请各家股东派管事,跟自己去西山矿区实地参观一下。
目前西山煤业的股东,号称有二十二家。但不算赵昊娘俩,还有姬司正、孙胖子这些一致行动人。正儿八经的外来股东,也就只有十三家而已。
但跟着赵昊来西山的马车,都不止十三辆。
从车上下来的各家管事,商人、宦官,足足超过了一百人。
这还是经过孙胖子层层筛选,挑出来有财力、有能量、有人脉的意向人选呢。要是来者不拒的话,人数怕是还得翻上两番。
谁不想亲眼见见门下五进士的科学门主、煤藕技术发明人、大明飞天第一人、昨天才刚刚给皇帝大臣讲过课的赵公子啊?
何况西山煤业本身,就已经极具话题度了。
这两个月以来,京城街头巷尾都在传说,有家得了失心疯的西山煤业,在浑河、大峪、门头沟和居庸关一带,大肆收购废煤窑,而且不废的还不收。
老百姓都说,西山煤业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贵人们在糟践着玩呢。
可再有钱的贵人,也不能拿十几二十万两银子出来,专门打水漂玩儿吧?
因此稍稍有些头脑的生意人,还有那些替勋贵官宦之家经营生意的掌柜们,一早就琢磨开了。
这西山煤业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稍一调查,他们发现,这西山煤业居然来头极大。是长公主和科学赵公子合伙的营生。
这下众人就更不敢小觑了。
只一个掌管皇产近十年的长公主,就足以让他们重视起西山煤业来。何况这两人之前的合作,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卢沟桥煤场每天能卖多少煤藕,大家心里都有数。
放在几个月前,谁能想象得到,一枚灰不溜秋的小小煤藕,居然能带来每月好几万两的纯利呢?
满京城谁不眼红?稍有点实力的,谁不想分一杯羹?
也就是有长公主镇着场子,这才没人敢往里头伸手罢了……
现在发现二位财神居然又成立了个西山煤业,把从煤藕上赚到的银子,全都砸进西山里。而且还允许外人参股,这下京城里但凡有钱有势的,谁能坐得住?
不都得跟着过来看看热闹?万一人家真有赚钱的门道,他们也好跟着参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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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在西山大路的.asxs.,三家店停下来。
孙胖子和唐胖子头前引路,众人簇拥着赵公子一起过了大石桥。
因为内廷琉璃局设在桥西,所以之前走过的路况还不错。
但再往前,用石头铺砌的山道,由于年深日久,整日里畜蹄蹬踏,路面已严重磨损,凹凸不平。到处坑坑洼洼,根本不能通车。
加上刚下过雨,路面积水严重、泥泞不堪,众人深一脚浅一脚,走的十分艰难。
“真倒霉,一个月不下雨,出门就碰上。”掌柜们不禁抱怨道:“不过西山的路也太差了吧?这才刚进山啊,再往里肯定更烂……”
“所以才要修路啊!”孙胖子便高声对众人宣布道:“公子早有远见,已经募集了两万民夫,着手将整个门头沟的山路,全都翻修一遍!”
仿佛要印证他的话一般,众人便听到叮叮当当的凿石声。
待他们转过一个山包后,就看到有上千民夫拿着凿子和大锤在开凿路面,硬生生将原先不足一丈宽的山路,拓成了两丈宽的规模。
“‘京西山道’第一期工程,就是重修西山古道。等完工后,再依次重修玉河古道、庞潭古道,这三条干道全都按照两丈宽,可以让四辆铁瓦大车并行的标准修建。”
“哇,这可是大手笔啊!”掌柜们暗暗盘算一下,光修好这三条干道,怕是没有个五六万两银子都下不来。
“一旦修成,效果也是立竿见影。”也有好些人暗暗期待起来,整个京西要道就被这几段烂路堵塞,一旦修成,运煤的成本一下就能降一半。而且运力也会大大提升。
“本公子修这条路,可不只是为了运煤。”这时赵公子终于开口道:“此路修成之后,从张家口往来京城的商旅,也将大大受益。”
“公子真是仗义啊……”掌柜的们嘴上拍着马屁,心里骂他败家。那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吗?
说话间,众人走到距离琉璃局二里地的位置,就看到道旁山坡上,围起了一圈芦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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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到了。”唐胖子岂能让孙胖子独美,便抢着对赵昊谄媚道:“公子,这就是咱们西山煤业试采的一号窑。”
“这么近?”一众掌柜的不禁惊讶起了,旋即哑然失笑道:“也对,这很合理。”
自打西山有采煤这一行起,肯定是从最近最好挖的地方开始。
最好的位置都挖完了,煤窑主们才会继续往山里深入,这样一代代、几百年下来,煤窑都已经开到妙峰山了。
要是在这里采煤,光运费就能省下一大截。
所以这些煤窑肯定是被采的不能再采、废得不能再废,才会被废弃的。
看这玩意儿有什么用,怀古吗?
众人暗暗腹诽,只是碍着赵公子的名头,没人敢说怪话罢了。
赵昊也不解释,兴致勃勃的招呼众人道:“来都来了,咱们去看看吧。”
看守煤窑的吴玉,见到公子驾到,赶紧立正行礼,然后将栅门打开。
‘还搞得神神秘秘的……’掌柜们被勾起了丝丝好奇。
当他们跟着赵昊进去芦棚,便见棚下一口硕大的煤井,井旁架着提煤的辘轳,还有四具怪模怪样的器械。
它们有着铸铁的龙头,下头还接着长长的竹管,深入矿井中。
“这口一号井,是四百多年前开采的。位置好是好,但因为渗水十分严重,没采几年就废弃了。”赵昊站在井边,笑着对众人介绍道:“但经过科学的处理,它又变废为宝,重新可以开采了。”
“真的吗?”掌柜的们一下子就被吊起了胃口,如果废煤窑能重新开采,这意味着什么?做梦都不敢想啊……
“要是真能变废为宝,公子怕是要成为京城首富了!”
“只是,这怎么可能呢?”哪怕赵昊真能上天,众人也难以置信。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赵昊微微一笑道:“跟我下去瞧瞧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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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排水王,真棒!
虽然井下黑咕隆咚,空气又不好,但好奇心已经突破天际的众掌柜,还是争相跟着赵昊下井一观。
因为想要下去的人实在太多,众人只好分作两批,一半人先下井,另一半在井口等着。
赵昊带人攀着木梯,下到两丈多深的井底,便见六弟子张鉴已经等在那里了。
煤窑中光线幽暗,全靠几盏油灯照明。
更糟糕的是,地面积水已经没过膝盖,而且能看到有细细的水流,从石壁中渗透出来。
“为了让大家看个究竟,过去一天没有排水,加上刚下过雨,就成这样子了。”张鉴解释一句。
一众掌柜的踩在水里本来就很难受了,听到这话不由十分郁闷。
“这才刚一天就积水这么严重,过两天还不没了顶?”掌柜的们不由自主烦言道:“要是那么好采,它也不是废窑了。”
“渗水这么严重,光靠水桶、皮囊往上运,那得用多少人呢?”不少懂行的也直摇头,都看出这窑子已经没救了。
“你们猜猜,这窑里一共用了多少水工?”赵昊笑吟吟问道。
“没个一两百人怕是够呛,但运水的人多了,运煤又大受影响……”
“这窑里只用了八名水工,而且是轮班倒。”赵昊说完打了个响指。
“这么点儿人?”
“怎么可能?”
众人正摇头不已,便听井口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过不一会儿,就听到井上头,响起阵阵惊呼声。
“喷水了!出水了!”
“什么情况?”井底的人赶忙抬头望去,便见那四具奇怪的器械旁,已经各站了一个工人,正一下下卖力的压着手柄。
“他们往龙头里加了瓢水,然后按呀按,就喷出水来了,水还挺大呢……”上面人便兴奋的朝下头嚷嚷道。
这让下头的人不由郁闷,心说刚才干嘛要下来呢?湿了鞋不说,还啥都看不清。
但他们已经开始期待抽水的效果了。
也就是过了盏茶功夫,众人便发现水位明显下降。
“挺快啊!”
“有门儿了!”
激动的欢呼声从井下传来,这下轮到上头的人着急了。
“水下去了吗?”
“下到哪儿了?”
光看出水有啥意思?上头的人更想知道下头的变化啊!
此时所有人都心跳过速。
因为就是傻子也知道,如果能用这么几个水工,就把废窑里头的积水的排走,那将意味着——
这就不是什么废窑,而是可以继续采掘的黑金矿了!
顿饭功夫后,他们便听到下头传来忘情的欢呼声。
“见底了,见底了!”
“真的能排光啊!”
~~
井底。
待到抽走积水,露出了黑漆漆的地面,所有人彻底信了赵昊的话。
他真能只凭四个水工,就可以解决煤窑的积水问题!
这可是困扰了西山煤老板,四百多年的难题啊!
这意味着,四百多年来被废弃的煤窑,都能重新变废为宝啦!
呼啦一下,他们便将赵昊团团围住,用变了调的声音激动问道:
“赵公子,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竟然如此神奇?”
“是啊,公子,这也太能排水了吧?!”
“这就是科学的力量。”赵昊笑眯眯的装了一句,然后指指井口道:“还有人等着下来呢,咱们上去对着实物慢慢聊。”
说完,他便在高武的保护下,攀着木梯爬上了井。
可还没来得及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赵昊就又被上头的人团团围了起来。
“赵公子,这东西叫什么?居然如此神奇?”
“这货叫‘排水王’,用过都说好。”这种没有丝毫技术含量的解说,怎么能劳公子费神呢?唐胖子自觉的接过话头。
“排水王,好霸气的名字啊!”
“那当然,只需要四台这样的器械,就足以让大多数废煤窑起死回生啦!”孙胖子不甘胖后,也抢着说道。
“那剩下的废煤窑呢?”
“无非就是再加四台,分段抽水嘛!”唐胖子和孙胖子并肩战在一起,还真有点兄弟相呢。
“那抽光一个废煤窑,需要多少时间?”
“一个一般大小的废煤窑,一天时间足矣抽光。”两个胖子异口同声说道:“从此再也不用担心,煤窑渗水的问题了!”
“这么厉害的东西,肯定很贵吧?”众人好奇问道。
“不光不贵,还很便宜呢。”孙胖子爱不释手的摩挲着一具压水泵,满脸骄傲道:“只需要一两银子!排水王、排水王,量大又不贵!”
“才一两银子?”众掌柜的惊掉了下巴。
“心动不如行动,诸位可以买几个回去做个纪念嘛。”唐胖子笑眯眯的当起了推销员:“当场订购可以打八折哦!”
其实,一两银子可以造五个压水泵了。但奸商怎么会按成本价出售呢?
“啊?这么便宜?!”众掌柜难以置信,他们还以为,这么厉害的装置,怎么也得几十上百两呢!
更让他们难以置信的是,外人居然还可以买到……
“赵公子,这么神奇的东西,怎么能拿出来卖呢?”有人大惑不解看向赵昊,他却已经不在原地了。
众人忙四下一看,原来赵昊已经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翘着两只泡白了的脚丫,在那里晾干呢。
“哦,本公子一向助人为乐,从不吃独食的。带领大家共同富裕,是本公子不变的追求。”赵昊便一脸高尚的说道:“甚至可以帮着架设器械、铺设管道呢……”
“啊,公子真是古道热肠啊!”
马上就有人偷偷往外摸去,要抢着去收购几个废煤窑。
这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当然,大多数人还是要点脸的,还是忍着心里的猫抓猫挠,想等这边结束了再说。
“不打紧,想去就去,本公子向来宽宏大度,不会为这点事儿生气的。”赵昊便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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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多谢公子啦……”这下好些人如蒙大赦,转眼又走了十几个。
看着剩下的大几十人,没有要动弹的意思,赵昊问道:“你们怎么不走?”
“公子,我们又不傻,废煤窑都让西山煤业收光了吧?”众人便苦笑道:“只怕出去也是空欢喜一场。”
“不要老想着一夜暴富嘛。”赵昊一边接过崭新的袜子,一只只穿在脚上,一边煞有介事的教训道:“有了排水王,普通的煤窑也会涨价的,去买几个一样有赚。”
“那就不急这一时了。”众人赔笑道:“再说有幸跟公子出来一趟,哪能半道走人呢。”
“好!”赵昊开心的穿上干净的布鞋,站起身问一旁的孙胖子道:“刚才走的人,都记下名字了?”
“回公子,全都记下,一个不落。”孙胖子忙点点头。
“初八股东大会,一个都不准放进钓鱼台。”赵昊笑着吩咐一声。
“是,公子。”孙胖子低眉顺目的应下。
那些留在芦棚中的掌柜们,目瞪口呆的看着赵昊。有人忍不住嘀咕道:“不是说走了也不生气吗?”
“本公子才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呢。”赵昊笑容灿烂的众人道:“我只是想恭喜你们,获得了股东大会的列席资格。”
“多谢公子!”韭菜们的欢呼声登时响彻天际,仿佛他们已经成了西山煤业的股东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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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账面意义上的千万(两白银)富翁
看着那些掌柜的、管事的欢呼雀跃,谢恩不迭的样子,唐胖子不禁暗暗咋舌。
公子这手段,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明明是要从这帮家伙身上,狠狠的赚一票,却还让人家感恩戴德,好像占了他多大便宜似的。
不过这股份制确实神奇啊,不如回头写信让大小子,也把唐记杂货铺改成股份制,看看会不会也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不知不觉中,唐友德已经把自己的百年老店,当成可以随意尝试的试验田了?
这究竟是观念的进步,还是道德的沦丧?
值得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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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又乘兴向众来宾,展示了铺设在煤矿内的轨道车、绞盘式升降机,以及各种通风装置、矿洞支架……
这都是原先就有的玩意儿,但经过张鉴和赵士祯用科学原理改进,就变得更加有效耐用起来。
但最让来宾惊呼不可思议的,却是一段构建山坡上的简陋滑道。
只见工人在挨近煤窑口的山坡边缘,挖了一个大坑。
再将从坑口到山下道旁的一段山坡,铲去大的石块,稍事平整,挖了一条很浅的小沟。
矿工们将数万斤的煤堆在坑中,然后用排水王从煤窑中抽水注入坑里。待到水位没过标线后,便将挡在坑口的木板抽开。
然后,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就那么不多的一池水,居然便把几万斤的煤从山坡上冲了下去。
听着在山谷间回荡不绝的轰鸣声,头一次见‘放煤下山’的掌柜们,全都变颜变色,大有山崩地裂之感。
其实这就是在利用泥石流的原理,用水冲煤堆,造成了一次小型的泥石流爆发……
去年冬天,赵昊在观摩了妙峰山煤窑后,发现煤窑主雇佣的人手中,居然有大半是挑煤下山的挑夫。
那些挑夫再能干,一次也就是挑个三四百斤煤,而且山路陡峭曲折,挑煤速度慢如蜗牛。
因此运煤下山,就成了制约煤窑生产效率,拉高煤炭生产成本的致命一环。
也是那次妙峰山之行,赵昊在经历地震时,观山体滑坡有感,忽然想到能不能用这法子冲煤下山。
当然,这是他对赵士祯的说法。
实际上,无耻的赵公子只是单纯知道,四百年后的小煤窑依然在采用这种方法,直接将煤从矿口冲到路边装车罢了。
赵士祯经过反复试验,便将叔父拍脑袋的想法变成了现实。
经过粗略测算,仅此一项,就能让煤窑的生产效率提高一倍。并且将每百斤煤的成本价,从六七十文,一下就降到了五十文以内。
不过仁慈如赵公子,已经命令两位胖胖,把成本就定在五十文上,多出来的钱给工人提高福利,进行扫盲教育。
实在花不了,隔三差五拉个戏班到窑上唱个戏,还能大大提高工人的愉悦度呢……
嗯,赵公子做生意,是为了让大家都得到幸福呢。
~~
下山的时候,那些掌柜的缠着赵昊和二胖,问能让他们入一股吗?
“这需要和股东们商量一下,待到股东大会那天,再给诸位一个答复。”赵公子惯会吊人胃口,自然不会把打算,一股脑全说出来。
“那公子,西山矿业到底拥有多少个废煤窑……哦不,可以再开发的煤窑?”
赵昊看一眼孙胖子,其实他也不太清楚。
如果掌柜的们知道,这其实才是赵公子第二次来西山,不知作何感想?
不过孙胖子已经很习惯了。
毕竟卢沟桥煤场那边,公子统共也就去了三五趟。经营步入正轨后,更是直接就不管不问,再也没露过面了。
因为公子有更重要的事,比如上天啊……
孙胖子默默自我安慰一句,然后便悍然宣布道:“西山煤业目前拥有可开采煤窑,共计三千六百六十六口,其中绝大多数的状况,都要远好于一号窑!”
这其实还得多谢小阁老的帮助,原本还有好些家死咬着一千两一个废煤窑的价格不放。
但朝廷要禁止西山采煤的消息一传来,卖家们马上就主动降价、挥泪大甩卖、清仓大处理。让两个胖子狠狠的出了口恶气,直接将收购价砍到了二百两以内……
“我的天哪,这么多!”掌柜的们全都呆若木鸡,彻底算不过账来了……
不过总之,西山煤业超级超级有钱景就是了,错过了后悔八辈子!
返程时,一帮参观者全都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到京里。
能自己做主的,开始盘算起如何筹款来了。就是将生意抵押给当铺,把宅子卖了,也在所不惜啊!
不能自己做主的,则挖空心思寻思起,该如何说服自家老爷夫人,千万不要错过这次搭顺风车、一日千里的机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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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错过了,日后定会被自家主子埋怨死的。
~~
却说左都御史王廷,结束了公正廉明的一天,坐着大轿子回到家。
府上管事早就等在院中,看到老爷回来,赶紧迎上去,掀开轿帘。
“老爷回来了。”
“你也回来了?”王廷反问一句。
待到轿夫降下轿杆,便在管事的搀扶下,四平八稳下得轿来。
“是,是,是。”管事的连应三声,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看来收获不小哇。”王廷眉头一挑,顾不得换下官袍,便径直进了书房。
一进去书房,管事的就按捺不住的嚷嚷起来:“老爷实在太英明了!幸亏让小的去了这一趟,不然绝对抱憾终生!”
“哦,快说说?”王廷微微自得,心说本宪果然明察秋毫,从那西山煤业的卷宗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但王总宪没有继续深挖看看,里头有没有不可告人的勾当。而是派自己的管事跟着去了西山,想看看能不能跟着赚上一票……
‘本宪为官清廉自守,但合法赚钱的机会不能错过。’王总宪在心里,如是为自己的骚操作辩解道。
管事的便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讲给王廷。
自然也把王总宪听得一愣一愣,坐在那里好半晌,方出声问道:“这西山煤业,到底值多少钱啊?”
“别的不知道,但这三千六百多口煤窑,是摆在眼前头的。”管事舔一下发干的嘴唇道:“那大都是用极低的价钱收回来的,所有成本加进去,平均价格不会超过二百两一个。小的特地了解了一下,眼下市面上,煤窑的价格平均是四五千两一个,就算他那都是别人挖过的,卖三千两一个绝对有人抢着要。”
顿一顿,管事的又道:“而且西山煤业有科学加持,肯定会比别人挖的更深更多,所以小人相信,在他们手里,一口煤窑的价值,绝对超过四千两。”
“那到底是多少钱呢?”王廷口干舌燥的问道。
“最保守估计,单单他们的煤窑,价值就超过一千万两白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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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加大号傻福
总宪府邸,王廷书房中。
“一,一千万两?”总宪大人听得目瞪口呆。
“这还是最保守的估计。”管事的又信服道:“要是让小人来算的话——西山矿业可以将生产运输的成本下降一半,产量却可以升一倍,很快就会独占整个市场的……算它个两千万都绰绰有余。”
“富可敌国啊……”王廷嘶嘶倒吸着冷气道:“顶太仓岁入的八倍了。”
“当然,只是说它值这些钱,跟它有这些钱是两码事儿。”
王廷点点头,所谓近朱者赤,在管事的影响下,他也比寻常官员更有商业头脑。
他管事的是苏北人,长于算计、精通商业。是王廷任苏州知府时招揽的得力手下。
在管事的经营之下,王廷不贪污不受贿,这些年也拥有了百万家资。
什么?权力寻租?本宪没听过这个词儿哎……
“老爷,就折个中,算它值一千五百万两吧。”管事的便略略颤抖着,给王廷分解道:
“皇家西山煤业一共十万股,这样一股就值一百五十两银子。”
顿一顿,他几乎要激动的说不出话道:“而其一股价格,只有十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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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王廷也感觉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张大嘴巴道:“那岂不是只要买到,就能赚十五倍?”
“第一批购买的可不就是这样吗?”管事的很有数道:“估计这第二批,怎么着也会涨价,但绝对不会涨到十五倍这么多!毕竟朝廷还是有可能,随时颁布采煤禁令的。”
“不过就是一百五十两买下来,也绝对不会亏的。京城内外的煤炭需求摆在那里,成本忽略不计的三千六百个煤窑摆在那里,一百年都采不完!老爷光红利,少说能吃五代人!”
顿一顿,他又朝王廷一拱手道:“老爷不是一直嫌小人投资保守吗?现在小人就极力建议老爷,西山煤业的股票,能买多少买多少!”
“唔,让你这么一说,西山煤业还是铁杆庄稼呢。”王廷摸着下巴寻思起来。
文官的权力再大,也不能继承,所以他们十分看重为子孙谋。
君不见朝廷高官们,不管跟兵事能不能沾点边,都死乞白赖想要给子孙混个世袭的军职。
他们真想让子孙弃文从武,精忠报国?别逗了。
根本就是看上武官的万年铁饭碗了,好吧?
这样后代子孙再不肖,也有个官当,有份俸禄拿……
所以王廷一听说,西山煤业能吃五代人,马上就激动起来。
只是为了维持自己凡事深思熟虑的人设,他才装模作样寻思片刻后,方重重点头道:
“成,筹钱吧!能买多少买多少,一百五十两一股我也要!”
“明白。”管事的笑着点了点头。
~~
成国公府紧邻风景优美的后海,独占整整一里地的水面。
老公爷朱希忠刚刚从都督府回来,正坐在大轿子里考虑,今晚跟哪房姨太太睡。
呸,不是!
本公爷是在严肃认真的考虑,要不要再度发病,回家避避风头。
以老公爷多年的经验判断,自己那道奏疏一上,必然掀起惊涛骇浪,还是安全第一吧……
拿定了主意,他才从轿子里下来,正准备去找新纳的第三十三房小妾耍乐,便见二儿媳孔氏一脸喜色走过来。
“爹,爹,咱们发财了……”
朱希忠一辈子小心谨慎,装傻扮痴,可他那是自损自保之道,老公爷心里头明白着呢。
但这位次子时懋的婆娘孔氏,整天咋咋呼呼,口无遮拦,那就是真的傻了吧唧了。
一看到她,成国公的脑壳子嗡嗡直疼,想要躲一躲都来不及了。
只好硬着头皮呵斥道:“你小声点。”
心说,老子不就是刚私分了笔军饷吗?到处吆喝你要死啊?
咦不对,她是怎么知道的?
成国公奇怪的看一眼孔氏道:“你发什么财了?油菜还是苔菜?”
“你看,爹就是瞧不起人。”孔氏撇撇嘴道:“上次俺买了长公主的股票,你还训了俺一顿。”
“训你不是应该的吗?”大儿媳朱时泰的婆娘陈氏,从屋里出来,呵斥这不懂规矩的妯娌道:
“五千两银子,你个孔二愣子眼都不眨就扔出去,你当咱们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朱时泰如今已是右都督,日后还要继承爵位的。陈氏这个长房媳妇,自然不会把个一无是处的孔氏放在眼里。
“就是丢到后海里,也能听好几百声响呢!”
“谁说俺把钱丢水里了,俺发财了你知道吗?”孔氏从袖中掏出西山煤业的股票,啪啪的甩在大嫂脸上道:“你知道这个现在值多少钱,值多少钱?”
“值多少钱?”朱希忠忽然想到那个在文华殿放飞自我的少年,便喝止了大儿媳的反击。
“邱掌柜说,少说值个七八万两了!”孔氏便哈哈大笑道:“往后俺两口子,光吃红利就一辈子不愁花销啦!”
“你就吹牛吧。”陈氏压根就不信,撇撇嘴道:“要是真这么值钱,人家五千两就卖给你?当长公主开善堂呢?”
“反正没你的份儿。”孔氏小心翼翼收好那一摞股票,然后得意洋洋对朱希忠道:“爹,有你的份儿,”
“谢谢哈。”朱希忠也没法相信。
但他刚要进去厅堂,便见英国公张溶气呼呼的找上门来。
“我说老弟,你这事儿就不对了,怎么能光自己发财呢?”大家同为公爵,而且张溶资历还比朱希忠老,却混得灰头土脸,远远不如成国公风光。
“此话怎讲啊?”朱希忠奇怪的看他一眼,心说又来个二傻子。
“西山煤业的股票!你们家买了也不说一声!”张溶被‘骂神’欧阳一敬一炮干倒在地,这些年就没翻过点儿来,日子过得很拮据。自然也就更看重这一夜暴富的机会了。
“又不是赚你们家的钱,干嘛要吃独食啊?!”
“哦?”成国公瞥一眼嘿嘿直乐的孔氏,匪夷所思道:“那什么……股票,真那么值钱?”
“当然啦,京城都已经传开了!现在一股起码两百两银子!而最早的一批,十两银子就买到了!”张溶简直要窒息了,哽咽道:“这才半个月不到,就涨了二十倍啊!我老张家的背字,要走到什么时候呢?”
陈氏目瞪狗呆看着孔二愣子,嘴巴能塞进去个鹅蛋。
难道这就叫傻人有傻福?因为二愣子特别傻,所以傻福也是加大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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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徐原地爆炸!
小阁老是空手出的文渊阁。
演戏嘛,当然要做戏做全套了。
既要有像老爹那样把东西都收拾走,告诉三位大学士,他们轻易请不回自己了的。
当然也要有小阁老这样,一样都不拿,明摆着告诉三位大学士,自己还会回来的!
父子俩的意思加起来,才是完整的意思。
前脚徐阁老出了西华门,后脚徐璠就出了午门,来到承天门外的六科值房。
对自己豢养的汪汪队面授机宜,得到他们会为自己立大功的保证后,小阁老才准备家去。
谁知在千步廊又碰上通政司的人,得到一个恶心的消息——刚接到杭州的加急禀报,四月初一,杭州发生日食……
这让小阁老刚刚有些好转的心情,再次变得糟糕起来。
“回府!”徐璠猛地放下轿帘,不再理那右通政。
‘居然真让那小子猜着了!’
小阁老阴着脸坐在轿子里,一阵咬牙切齿。
想到那孽畜得意大笑的样子,徐璠就怒从心头起!
他重重一拳击在车厢壁上,把轿夫吓了一跳。
‘嘶,还挺疼。果然还是元春打起来更顺手……’想到这,小阁老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到儿子呢。
~~
等徐璠回到西长安街的首相府邸时,天已经擦黑了。
徐元春在院中迎接父亲回家。
看到儿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可怜样子,徐璠又心软了下来。
算了,毕竟是亲生的,打坏了以后还怎么打……
再说,不是还有地震吗?光一个日食也不能算自己输了。
他便按捺住大耳刮抽上去的冲动,问道:“你爷爷没事儿吧?”
“爷爷没事,回来就跟戏班子泡在一起了,说是终于有时间,跟他们好好磨一磨戏了。”徐元春眼前尽是老爷子在云板声中,扮成花旦粉墨登场的画面,让人不可直视呢……
他赶紧收回想象的翅膀,又禀报道:“但娘的事儿大了,刚才好一阵骂,现在还在房里生闷气呢。”
“她发什么疯了?”徐璠眉头紧皱起来。
“好像是为了什么西山矿业,具体的孩儿也不清楚。”
徐元春见成功把父亲的注意力,引导了母亲身上,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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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看到父亲那铁青的脸色,他真担心大耳刮子会抽上来呢。
~~
徐璠进去卧房,侍女赶紧为他除下官衣,换上居家的袍服。
小阁老一边平伸双手,一边问坐在榻上生闷气的季氏道:“这是怎么了?”
季氏不说话。
“元春又惹你不高兴了?待会儿我打他一顿给你出气。”徐璠心说,我也顺便解决一下个人情绪。
“你还是打自己吧!”听他又要打孩子,季氏气不打一处来:“整天觉得这个不行,那个不对,错的最离谱的就是你!”
“你说什么呢?!”徐璠闻言,哄老婆的心思登时荡然无存。心说张居正怼我、老爹骂我、姓赵的嘲笑我,连你也要批我两句?
真以为我是谁都能啐一口的痰盂不成?!
“你吼什么?害我赔了十万两银子还有理了!”季氏是浙江豪族的大小姐,自然不会受他的气。
“十万两,这从何说起?”小阁老神情一滞,挥手斥退了侍女。
“西山煤业的股票啊!你非让我退了退了。”季氏气不打一处来,骂徐璠道:“知道现在八百股值多少钱吗?”
“能值多少钱?总不至于十万两吧?”徐璠黑着脸道。
“少说十二万两!”季氏心疼的都掉下泪来。虽然徐家有的是钱,但那都是公中的。长房的私房钱拢共也没个几万两银子。
眼看着几个小叔子在老家捞得不亦乐乎,自己老公却在北京整天装大尾巴狼,收点钱还算作公中的,季氏早就急的不要不要。
结果已经到手一笔巨额财富,又让他给硬生生推出去了……
非但得罪了长公主且不说,还让自己必将成为,夫人圈子里巨大巨大的笑柄。
其实她今天,本来是在定国公府上,跟几个玩得好的夫人聚会的。
结果聊得正欢,国公府上的管事便跑进来,告诉夫人从西山带回来的好消息。
众夫人先是难以置信,然后买到原始股的几个便喜不自胜起来。
没买到的自然艳羡不已,喟叹自己没有发财的命……
定国公夫人笑得合不拢嘴道,要说财运最旺的,还属小阁老家的,季夫人买的最多呢!
众位夫人便纷纷向季氏献上彩虹屁,却把季氏差点没活活羞死。
她都不敢说,自己已经把股份都退掉了……
~~
听完老婆的讲述,徐璠也像被人,从心口剜了块肉一般。
还能听到滴答滴答的滴血声……
“他们做梦去吧!”小阁老的自尊,让他强撑着发狠道:“这几天陕西要是不地震,我第一时间就封了整个西山!”
“你封半年,老百姓就能造反。”季氏却不以为然的哼一声,其实这话她都是听那些夫人说的。“人家三千多煤窑摆在那里,又不会长腿跑了,一年半载不开工也不要紧!”
“你,我……”小阁老憋闷怒吼道:“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让他们血本无归!”
“那你就等着把人都得罪光吧!现在京城里想买股票人不要太多!”季氏却比他头脑清醒,趴在榻上呜呜哭起来道:“再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呜呜,我的十多万两银子啊。我还怎么有脸见人呐……”
“徐元春,你死哪去了?!”徐璠无言以对,原地爆炸,抽出鸡毛掸子,转身出去,踹开了儿子的门。
却见窗户洞开,徐元春已经不见了踪影……
后墙根下,鼻青脸肿的徐元春瑟瑟发抖。
听着不远处传来幽幽咽咽的昆曲声,他仿佛赤身裸体置身冰天雪地,紧紧抱着胳膊蜷成一团,好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徐公子哇得一声就哭出来,他忙使劲捂住了嘴。
“啊哈,你在这儿啊……”却还是被老爹听了个正着。
鸡毛掸子从天而降,抽在他的脑门上。
“我教你不好好读书,我教你不好好追李明月!你要成了长公主的女婿,哪有那小子什么事儿?!”
鸡毛掸子劈头盖脸的落下,徐元春起先还抱头躲闪,听到最后两句,却不由痴了……
“你倒是躲啊,不动弹我抽着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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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是时候唤醒地窖存银了
何止是王总宪、成国公和小阁老家?
北京城不知多少户人家,今夜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富机会,搅得亢奋无比,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那些自觉有希望能分一杯羹的人家,便呼啦啦倾巢出动,分头想办法去筹集资金。
所有人都已经有了放手一搏的觉悟,在极度欠缺投资机会的大明朝,西山煤业这样的现金奶牛,实在是百年难遇啊。
哪怕是一二百两买到一股呢,只要能弄到手就是大胜利呀!
是时候唤醒地窖中沉睡的银两啦……
当然,我大明自有国情。但凡稍有门路者,就不会老老实实等着初八再说。
达官贵人们各显神通,找关系通关节,想看看有没有走后门搞到股票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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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接下来几天,春松胡同被登门造访的马车,堵了个水泄不通。
赵府一天收到的拜帖,比赵守正中状元那天,收到的还要多。
毕竟,状元又不能当饭吃,至少不能给别人当饭吃。
但西山煤业的股票,可是能让大伙儿,吃八辈子的铁杆庄稼啊!
看着堆成山的名刺拜帖,赵二爷发愁不已,这么多客人,来头一个比一个大,到底该见谁不见谁呢?
“你见了又如何?”赵立本坐在天井里,一边神情严肃的落下颗黑子,一边随口说道:“莫非你还有股票给他们不成?”
“嗨,这我哪能说了算啊?”赵二爷尴尬一笑道:“不过儿子可以给儿子带个话啊。”
说着巴望向赵昊。
赵昊坐在棋秤另一边,也绷着小脸落下颗白子道:“带话也没用,不到初八,谁也甭想。”
“那我还是都不见了吧。”赵守正讪笑着放弃了打算。
赵二爷朋友遍京城,不知多少人求到他跟前,赵昊要是不把口子扎死了,他能许出二十万股去……
其实赵公子手里,还有一点机动股份,但还是等最后再给老爹送人情吧。
待赵守正走开,赵立本捻着颗棋子,装模作样寻思一会儿,方探着身子笑道:“乖孙,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你叶奶奶……总不是别人吧?”
“那当然,她老人家在我心里,就是亲奶奶一般。”赵昊点点头。
“真是好孩子,你叶奶奶听了这话,肯定高兴坏了。”赵立本笑着夸两句,然后轻描淡写道:“那就随便给她个万八千股的呗?”
“咳咳……”赵昊干咳两声,哭笑不得道:“爷爷,你知道万八千股现在值多少钱吗?少说一百多万两了!”
“啊?”赵立本不由吃惊道:“这么值钱了?”
“那当然了。”赵昊点点头道:“煤窑子都摆在山上,随便数数就能算出来。”
说着他自信一笑道:“相信用不了两年,股票的价格就会再翻一番的。”
“哎呀,那还真不能随便给人。”老爷子登时肉疼起来,但还是不死心的小声道:“昨晚你叶奶奶缠了我一宿,爷爷实在吃不消,才答应跟你讨个商量的。”
顿一顿,老爷子赔笑道:“乖孙,给个面子,好歹意思意思吧……”
“爷爷,换成别人给也就给了,唯独你和叶奶奶,我答应了也没用。”赵昊苦笑着说了实话道:“干娘那关就过不了。”
“又是那恶毒的婆娘!”赵立本不禁须发皆张。
“西山煤业可是打着皇家的招牌,全靠干娘罩着,孙儿敢惹她生气吗?”赵昊叹了口气道:“爷爷没想到,当初那一棒子,打跑了这么多钱吧?”
“唔……”赵立本气鼓鼓的半晌不说话,啪的落下一颗黑子,闷声道:“活四,你输了!”
“呃……”赵昊才发现,自己之前光顾着去堵老爷子连绵不断的‘活三’,却没留神被老爷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
“哎。又输了。”赵昊只好投子认负。
“二十比零!”赵立本拿起小茶壶,狠狠的抿一口道:“孙贼,围棋、象棋、五子棋,你都不对手啊。”
“改日我在琉璃局定制的跳棋到了,一定能实现零的突破。”赵昊撇撇嘴,一脸不忿。
一旁侍奉的王武阳,赶紧给师父奉上杯羊奶,谄笑着奉承道:“师父连下五十把,战绩始终如一,真是能人所不能,弟子佩服万分。”
‘噗……’赵立本一口茶水,喷出了彩虹的效果。
王武阳赶紧给老爷子递上帕子,赵立本一边擦嘴,一边叹服道:“武阳啊,你不进宫真可惜了呀。”
“太师祖,重孙我还得侍奉师父呢。”王武阳神色如常道。
“好好,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赵立本搁下帕子,像是下了多大决心道:“我就让你师父赢一场。”
“不食嗟来之食。”赵公子却是有气节的,然后安抚老爷子两句道:“爷爷跟叶奶奶说,回头下了江南,我会开个更大的公司,到时候一定会给她老人家补上的。”
“当真,不是缓兵之计?”赵立本瞥他一眼。
“孙儿敢跟你老耍花枪?”赵昊两手一摊。
“哈哈哈,这还差不多。”赵立本满意的大笑起来道:“来来,再下两盘,爷爷保准输的不露痕迹。”
“不必了……”自尊心受到强烈打击的赵公子,忍痛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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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同样不堪其扰。
而且长公主和那帮贵妇人,平日关系都不错,也不好避而不见。
只得耐着性子,接见了一波又一波,把她搞得不胜其烦。
过午时,长公主刚打发走了哭哭啼啼的英国公夫人,准备吃两口饭,便听鸡公公禀报说:“小阁老夫人来了。”
“她还有脸来?”柳尚宫哼一声。这几天她也被一帮人团团围着、百般奉承,居然连堂堂首相儿媳,都不放在眼里了。
“让她先等着吧。”长公主面无表情吩咐一句,待慢条斯理吃完了午饭,又小憩片刻,这才让姬司正将季氏叫到面前。
“殿下,上次的事情太抱歉了。”季氏讪讪道:“都怪我耳根子太软,被元春他爹说一通,就改了主意。”
“无妨,反正想买的人多了去了。”长公主微笑道:“你退的股票,可帮了本宫大忙。”
“不是殿下,我的意思是,我能不能,再把那八百股……买回来啊?”季氏硬着头皮说道。
鸡公公和柳尚宫,不约而同翻了翻白眼,这娘们想屁吃呢……
“我知道这强人所难了,不过我可以加价回购,一百两银子一股都行。”季氏拿出自认为对方无法拒绝的方案道:“多出来的银子,就算向殿下赔罪了。”
“十两卖了,一百两买回去。你这是何苦呢?”长公主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感情你老徐家地里长银子吗?”
“哎,一是为了赔罪,二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把那八百股,又退给殿下了。”季氏满脸无奈道:“传出去太丢人了……”
“那当初你退股的时候,就没想过本宫也是要面子的吗?!”却见长公主柳眉一竖,凤目一瞪道:“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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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赵公子稳坐钓鱼台
初八日,按计划,西山煤业将在京西钓鱼台,召开首届股东大会。
但京中显贵巨富之家,闻讯咸集钓鱼台。达官贵人极其代理人,挤爆了清露堂,让大会无法顺利进行。
西山煤业的股东们不得不紧急磋商,最后决定将股东大会推迟一天,今天改为售股大会。
群情激动的贵人们,这才稍稍平复下情绪,听赵公子讲述今日的流程:
上午由赵昊亲自讲解西山煤业的状况,包括资源储备和经营方向,以及未来的美好愿景。
然后西山煤业会为众位贵宾,提供一顿丰盛的午餐。下午时则进行正式招标,谁中谁不中,当日就可以出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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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听讲的人实在太多,赵昊索性将讲台设在了堤柳四垂的湖心水渚上。
时维四月,钓鱼台绿柳低垂、繁花似锦,景致优美无比。
但三百多来宾无暇四顾,皆全神贯注听着赵公子的讲解。
“西山煤业的全称是,皇家西山煤业股份公司。其滥觞于隆庆皇帝陛下仁慈,不忍坐视京城流民生业无着、忍饥受冻,特命宁安长公主殿下,代表陛下发起,并由长公主殿下带头出资开设的一家,带有慈善性质的煤业公司。”
“公司资本为白银一百万两,目前拥有股东二十二位。现阶段的主营业务为煤矿资源再开采、运输和销售三大块。目前,公司储备可再开采煤窑三千六百六十六口,并拥有最先进的排水、通风、开采、运输技术。年产量将在一年内,达到一千五百万担左右,足够供应京城百姓每日所需。”
“公司每百斤煤的生产成本,比普通煤窑低四分之一,运输成本更是只有别人的一半。因此我们可以在迅速抢占市场的同时,仍保持远高于同行业的盈利水平。经过测算,公司目前总资产价值在白银两千两百万左右。预计首年收入将达到白银一百七十万两到一百八十万两之间,毛利达六十万两左右,归属股东利润在三十六万两左右。每股分红三两六钱。”
“哇……”
贵宾们闻言,兴奋的交头接耳起来。
“这跟放印子钱一样了!”
“印子钱哪能跟这个比啊?放出去的钱一半收不回来,一半拿东西和人抵,一年到头下来,能赚个一成就烧高香了。”
“是啊,光分红三年就能回本。这不比干什么都划算?”
待到贵宾们宣泄完激动的情绪,赵昊才朗声说道:
“而这只是头一年。我们预计西山煤业的产销量,将在第三个财年实现翻番,届时只要舟船所到之处,都将用上我们的西山煤!”
“那分红岂不也跟着翻番?”陷入狂热情绪的贵宾们,对赵昊的话深信不疑,开始憧憬起跟着西山煤业发财的美好前景了。
“赵公子,快说说我们怎么买吧!”
“就是,我们都等不及了!”
众贵宾的催促声中,赵昊宣布具体的招股规则道:
“本公司此次并无发行股票计划。但鉴于大家热情高涨,经过股东们协商,将由全体股东按比例出让一万五千股。因为想要购买的人实在太多,股东们决定采取集合竞价模式,在午后集中出售。”
“什么叫集合竞价?”贵宾们自然没听过这个词儿了。
“待会儿会发给诸位一个信封,里头写着具体的流程。简单说来,就是诸位将准备购买的股票数量,和每股的报价写在信封中,下午开会前投入这口木箱中。”
赵昊说话间,唐胖子抱了个上头开口的木箱子出来。
“待所有人投标结束,将现场唱标,并按诸位的报价排序。价高者获得购买权,直到一万五千股全部分配完毕。”
顿一顿,赵昊绽开纯洁的笑容道:“但长公主殿下仁慈,不愿意占大家便宜,特命以最低成交价,也就是第一万五千股的成交价格,为所有成交的价格。即是说,哪怕你出了一万两银子一股的天价,也会按照最低成交价格成交,不需要再多掏一文钱。”
“哇……”不明就里的贵宾们,再度发出欢呼声,都为长公主殿下的慷慨感动不已。
此时唐胖子摸了摸肚皮,直觉事情并不简单。
以他对公子的了解,虽然赵昊从不会让人吃亏,但自己碗里的肉一块也不会少。
公子怎么会让人,从他碗里再把肉夹走呢?
这不科学啊……
贵宾们按捺不住的嘈杂声中,只听赵昊高声道:
“再补充最后一句,日后本公司所有股票都可自由流动。买卖双方只需到大栅栏的西山煤业总店,进行登记变更,便可完成过户。当然,股份也可以由总店挂牌代售。”
~~
开完会,贵宾们便分乘数艘画舫,前往分散在钓鱼台各处的殿阁用膳。
午膳是由钓鱼台的厨子们亲自掌勺,七荤八素色香俱全,水平不亚于御膳。
但大伙儿哪儿顾得上吃饭,草草用两口,便三五成群的,找个没人的地方商量开了。
湖边凉亭里,左都御史王廷、刑部尚书毛恺、还有兵部尚书霍冀……家的公子,带着各自的管事凑到了一起。
三位公子日常玩得不错,这会儿合计起待会儿的出价来。
“二位,待会儿咱们出多少钱?”毛公子问二人道。
“还是高一点吧,”王公子摇着折扇道:“反正按最低价成交。”
“那该是多高呢?”霍公子问道。
“一百两吧,给他涨十倍,总没问题了吧?”毛公子道。
“嗯,差不多。”王公子点点头。
“可以。”霍公子也颔首认同道:“说的好听,第一年就产煤一千五百万担。可地龙翻身的事儿还没个定论,今年能不能开工还两说。”
“就是,今年他们亏本是一定的,明年怎么样还不好说呢。大部分人也就出个四五十两。”毛公子便一拍大腿道:“咱们给涨十倍就顶天了,肯定没问题。”
“差不多,最后也就是四五十两成交。”
“好,就这么定了!”王公子啪的合上折扇,起身道:“咱们都出一百两,谁也不许变。”
“谁变谁小狗!”
两位公子也起身,三人击掌后便回各自马车上午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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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揾钱依正路
王公子回到自己的车上,问那苏北来的管事道:“张叔,咱们就出一百两了?”
“少说一百五十两才保险。”管事的郁闷的咬牙道。
“啊,这么多?”王公子吓了一跳。
“那赵公子说得好听,但这‘集合竞价’的法子阴得很。”管事的叹口气,为公子解释道:
“大家都觉得,反正会按照最低价成交,所以自己出高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是啊。”王公子临来前,得了老爹的吩咐,此行全听管事的。刚才在凉亭那番话,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难道还有什么坏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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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处是,所有人都会像公子这么想。”管事的无奈叹口气道:“但小人数了下,今天来的有三百多家。才一万五千股,每家吃一百股,还有一半人买不到呢。何况,最有钱的那几十家,一百股哪会满足他们的胃口?”
“那是。”王公子刷得展开扇子道:“我看有好些人家,拿个三五万两出来,跟玩儿差不多。”
“正是这个道理。”管事的点点头道:“这些人家少说要吃三五百股的,甚至有可能更多,所以最后能买到股票的,最多也就是六七十家,甚至有可能更少。”
说着他幽幽一叹道:“只有出价最高的两成人,才能买到股票。公子说,该怎么出价?”
“那只要吃得消,肯定得出个最高价啊。”王公子明白过来,倒吸口冷气道:“这孙子真阴啊,逼着所有人都出最高价,还得让大家感恩戴德。”
“是啊,没有这份心计,人家也没法把个十几二十万两的买卖,孵成一两千万两的大事业。早就半道泄露风声,让人截胡了。”
管事的虽然气愤,但心里还是对赵公子,佩服的五体投地的。
只觉对方的商业手段,乃自己平生前所未见,活该人家大发特发。
“幸好,地龙翻身的事情还没定论,各家还有些顾虑,咱们出一百五十两,应该没问题。”一百五十两,也是王总宪给他最大的授权了。“就算最后是这个价格成交,咱们也赚到了。”
话音未落,便见一骑快马冲入了钓鱼台,只听马上骑士大声吆喝着:
“陕西八百里加急抵京,四月六日凌晨,长安、凤翔五府地震,震声如雷、尘灰蔽天,城无完室,屋舍倒塌数千间!”
骑士从两人眼前掠过,继续高声向众人宣布道:“幸得赵公子提前预测,人畜死伤轻微……”
“真的假的?”王公子惊得扇子掉在地上。“那,孙……赵公子的科学,真能预测地震?看来回头我也得学学呢。”
“公子,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管事的却颓然道:“现在限制西山煤业股价的最后一个因素,也不复存在了。”
说着他喉头抖动几下,艰难说道:“一百五十两,也不保险了……”
~~
上次住过的水榭里,赵昊正准备听着音乐睡个午觉。
忽然听到外头响起阵阵吆喝声,他便坐起来问一声,是不是地震的消息?
得到蔡明肯定的回答后,赵昊一下子就从床上蹦了起来,乐得呗儿呗儿直蹦。
他等这消息一上午了,还以为要耽误了呢。
把一旁给他弹琴的马湘兰,看的一愣一愣。
原本轻柔舒缓的《声声慢》,自然就弹不下去。
“公子,地震值得高兴吗?”马湘兰有些无语道。
“没听说吗,损毁屋舍数千,死伤却甚微啊。”赵公子满脸慈悲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公子这一下就造了座通天塔啊。”
“哦。”马湘兰明知不是这么回事儿,却配合的点了点头道:“那公子确实功德无量。”
“哈哈,是啊是啊,我会再接再厉的。”赵昊开心的点歌道:“湘兰姐,弹个《财神到》庆贺一下吧……”
马湘兰嘴角抽动两下,《财神到》是什么鬼?
“就是‘财神到、财神到、好心得好报;财神话、财神话、揾钱依正路’……”赵昊便认真的给她唱起来。
听得马湘兰一愣一愣,心说公子这是唱的哪门子方言?
~~
下午的投标还是在水渚举行,各家依次将写好的信封投入木箱。
待投标结束,唐胖子、孙胖子、郭大和姬司正四个,便现场开始统计。
两个大胖子负责拆信封。
他们当着所有贵宾的面,将三百余份信封拆开,取出里头的报价。
然后将每一份报价,粘在一块长方形的小木牌上。
木牌后有磁铁,可以吸在那块刷了白漆的大铁板上。
两人每粘好一块,郭大便递到姬司正手中,姬司正则将其按报价金额的大小,依次粘在白板上。
贵宾们大气不喘,紧张的注视着白板上不断增加的金额。
最上头一块的数字不断被刷新,居然出现了以一千两一股的价格,求购一千股的离谱报价……
当然,这只是买家在展现势在必得的态度——不管最后多少钱成交,老子都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份额!
虽然木牌上只有编号,没有名字,但足以让众人纷纷猜测,这到底哪位大富豪,一下就要吃掉这么多?
接着,又有九百两求购一千五百股的,八百两求购一千股的……
吓得众人全都白了脸色。
包括那几位报价的顶级富豪,其实他们也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报个高价不过是为了保险而已。
好在京城不是东南,百万级别的富豪也就那几位。
最后也就七八位的报价超过了五百两。
但三四百两区间里,同样聚集了大票的报价。
看的王公子一脸紧张,心说果然让张管事说着了,看这情形,一百五十两,根本吃不下来。
差不多用了一个时辰,所有报价排序并检查完毕。
结果,居然没有任何一笔报价,低于一百两……
霍部堂的公子傻眼了,没想到自己的报价,居然是最低价。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居然只有一个一百两。
不是说好了谁也不许变,谁变谁小狗的吗?
他用万分愤懑的目光,瞪向自己的两个好朋友。
王公子和毛公子却只盯着头上的木牌,默默计数。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
酒肉兄弟情,就是这样的现实。
当统计到第六十五块木牌牌时,已经累计了整整一万四千九百五十股。
众人全都屏住气,望向那第六十六块木牌。
只见上头写着‘一百九十两一股,求购二百股’!
因此最后的成交价,便是一百九十两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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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盆满钵也满(盟主加更)
钓鱼台湖心水渚。
当赵昊宣布,最后的成交价格,是一百九十两的时候,场中响起了欢呼声、叹息声,和如释重负三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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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者一半是拿到原始股的一众小股东了。这一万五千股是按比例出让的,所有股东自然人人有份。
短短半个月时间,十两银子变一百九十两,知乎知乎,这是什么样的体验啊?
另一半则是王公子这样,刚刚够资格中标的来宾。
王公子和张管事暗暗抹了把汗,他们的报价是二百两,差一点就被刷下来。
知乎知乎,考六十一分是什么样的体验?
如释重负的乃是那些出价高于三百两的买家。
西山煤业的资产,折进每股也有足足两百两往上了。一百九十两的价格刚刚好,虽然有点肉痛,但买到还是赚到了。
要是超过两百五的话,大伙儿就会感觉,自己有点二百五了……
还好还好,两百两以下就是好买卖。
叹息声才是大多数,因为七八成的来宾,都要空手而归了。
但也没人敢提出异议,更别说破口大骂了。
因为那会得罪西山煤业的股东和预备股东们。
一下得罪八十八人,而且都是比他们还有钱的人家,从各种意义上皆不划算啊……
没买到的人们,便迫不及待的问赵昊道:
“赵公子,下次还有申购机会吗?”
“这要股东大会集体决定了。”赵昊笑眯眯的回答道,从此他和长公主就有了最好的挡箭牌。
“但上午结束时,已经告诉过大伙儿了。可以留意大栅栏的西山煤业总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股东想要转手了呢。”
“哎,好吧……”失败者无可奈何的接受了空手而归的命运。
看着他们失望的乘船而去,赵昊险些伸手挽留说:‘别走……’
依照他的想法,西山煤业的股东当然是越多越好了。能把北京城有钱有势者都囊括进来才好哩……
但一来,西山煤业草创阶段,股权还是相对集中一些,更有利于长远发展。
二来,要是一下多出三百多股东,难免会让朝野惊诧万状,谁知又会生出何等事端来?
三来,赵公子还想再割几轮韭菜呢,股份都让出去怎么玩?
~~
待到无关人等离开,赵昊便命唐胖子他们,带领六十六位新股东,去办理收款过户手续。
王公子和毛公子恰巧上了一条船。
两人先是一阵尴尬,旋即相视大笑,互相拱手道:
“高明!”
“高明!”
“友尽。”
“友尽。”
然后便继续尴尬……
~~
水渚上,一众小股东把赵昊团团围住,从不同角度献上颜色各异的彩虹屁。
在此轮售股之前,长公主和赵昊共占公司九成股份;姬司正、孙胖子等两边的骨干,共占了半成股份;成国公等各家外来股东,共占了半成股份。
外来股东中,居然还有英国公和李阁老、陈阁老家的身影。
这三家能幸运得到原始股,首先要感谢小阁老的慷慨。
季氏退回来的八百股,被赵昊分成两半,一半给长公主打点人情……毕竟那么多人求上门,总不能让娘真的一毛不拔。
另一半本打算给老爹,同样让他送人情的,却被老爷子截了胡。
赵昊本以为,爷爷还是要送给叶奶奶的。没想到最后来的,却是李茂才和陈于陛。
今天这样的场合,他自然跟两人装不熟。何况两人到现在还没通过入门考试,也没脸往他跟前凑……
按照股东们的约定,此次依比率转让股份,自然人人有份。
其中,赵昊和长公主各出让了六千七百五十股;姬司正等人合计让出七百五十股;成国公、英国公等一伙小股东,同样合计让出了七百五十股。
虽然小股东们出让的股份不多,可架不住每一股都价比黄金呐!
好比成国公次子朱时懋,原本有五百股,让出了七十五股,可得现银一万四千二百五十两。
非但一举收回了成本,还净赚将近一万两。而且手里依然还有,价值八万多两的四百二十五股!
换了谁,都要乐疯了好吧?
朱二公子只是微微歪着脖子,露出迷之微笑,已经算是很矜持的了。
不信你看,不顾脸面亲自来捧场的英国公,就当场乐得手舞足蹈。
当然也可以理解,他家是最后关头上车。丝毫风险不担,坐享其成不说,隔天就净赚七八千两,还有六万五千多两的股票。
这简直是要给长公主和赵昊立长生牌位的节奏啊……
当然,受益最大的,还是赵昊和长公主了。
两人各收入白银一百二十八万两千五百两。
而此时,距离赵昊进军西山采煤业,不过刚刚两个月的时间。
扣掉成本,平均日赚两万两。
唔,终于实现了日进升金的小目标。距离日进斗金,还差一半呢……
陷入自我陶醉的赵公子,自动忽略了这样的收入,并非常态的事实。
先让本公子高兴一会儿嘛。
~~
第二天,还是在钓鱼台。
皇家西山煤业股份公司,召开了第一次股东大会。
八十八名股东或其授权代理人悉数到场,投票通过了由长公主殿下提出的《公司章程》,和《三会议事章程》。
按照《公司章程》,股东大会成为公司最高权力机构。所有股东都有权出席股东大会,并按照股份表决公司重大事项。
然后按照《公司章程》之‘百分之五表决权股本,可以提名一名董事会成员’,‘董事当选需由三分之二表决权股本同意’两条,立即提名并选出了九名董事会成员。
结果长公主殿下全票当选为董事长,赵昊为副董事长,另有徐文璧、孙大午、唐友德、姬吉、朱时懋、李芳和吴康远七名董事会成员。
其中,徐文璧乃刚刚袭爵的定国公;姬吉便是鸡公公;朱时懋乃成国公二公子;李芳乃内官监太监,代表皇帝入驻董事会;吴康远则是代表吴时来的……吴时来可是为西山煤业出了大力的,而且现在管着整条长江,赵昊当然不会忘记了他的吴叔叔。
于是,一个汇集了皇族、勋贵、文官和太监的奇异董事会,便宣告成立了。
接着选举了公司监事会成员三人。英国公张溶当选为监事会主席,东厂太监冯保代表皇帝和贵妃为副主席,另有一名监事名曰张千发……乃左都御史王廷的管家。
上午会议结束,所有与会人员聚餐,庆祝公司正式成立,股东们下午便散了。
董事会成员则留下来,选出了西山煤业的经理人团队。
总经理由孙大午担任,唐友德担任财务总监,另一名跟孙大午一起从卢沟桥煤场出来,筹备西山煤业的赵府管事俞奔,则担任副总经理。
至关重要的保安部经理,则落在了吴玉头上。吓得和尚差点当场晕过去。
这样,皇家西山煤业的三套班子,就正式搭建完成了。
看着强大若斯的高层名单,赵昊不禁再度感叹公司的神奇力量。
实在是以点带面、以小博大的无上利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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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地震(盟主加更)
初八日,距离成国公上本请求归还腾骧四卫,徐阁老请求致仕,已经过去五天了。
五天里,消息早已不胫而走,由三位大学士并六部尚书领衔,百官纷纷上本请求皇帝挽留徐阁老。
科道更是一人一日一本,大有皇帝不答应,就用奏章淹了他的架势。
反正奏本和笔墨是公家的,不要自己掏钱买。
面对雪片般的挽留奏章,隆庆皇帝不得不下旨慰留,还让滕祥给徐阶送了套大红麒麟服,以及若干不值钱的赏赐,请徐阁老立即复出视事,不可使国事虚悬。
但徐阶仿佛去意已决,初七又上一本《再乞骸骨疏》,表示自己现在身体很不好,出入都需要人搀扶,还请皇帝开恩放人,能让自己苟延残喘几年……
至于成国公上的那本《请还腾骧四卫军于御马监并中使坐团营疏》,却一直被皇帝压在司礼监,迟迟没有明发。
满朝文武都知道,隆庆皇帝在等什么。
其实他们也一样在等,等陕西方面传来的消息——真的会如那赵昊所言,发生地震吗?
从长安到京师两千余里,八百里加急,驿递接力奔行的话,两天多时间就能把消息传到京城。
因此从昨天起,司礼监、内阁、六部各衙门,全都派员守在通政司,等着陕西来的八百里加急。
结果今天快中午吃饭时,风尘仆仆的信使,骑着快要吐白沫的快马,闯入了通政司。
通政司官员马上牵住马,将同样快要瘫倒的信使接下来,从他背后取下粘了三根鸟毛的铜信筒。
看清封口的火漆上,‘巡抚陕西’的铭文后,那官员便快步冲入正堂,高声道:“纳言,来了!”
纳言,是通政使的别称。
通政使薛松奕伸手接过来,验看火漆无恙之后,便打开了信筒,拿出装在里头的陕西急报。
薛纳言展开一看,先呆了半晌,然后对翘首以待的众人长长一叹道:“初六,西安地震了。”
各衙门来听信的人,闻言呼啦一下,便鸟兽四散,赶紧回去报信。
“送去司礼监吧。”薛松奕将那加盖钦差官防和八百里加急印的信封,递给了一旁的手下。
~~
消息传到宫里时,隆庆皇帝正在用午膳。
滕祥捧着陕西巡抚的奏本,用略带激动的声音念道:“四月初六日凌晨,西安、凤翔与庆阳、平凉、泾阳、咸阳、商陵等五府十八县地震。震声如雷,尘灰蔽天,城无完室,余震不止。万幸兵部提前预警,人畜死伤甚微……”
“好,好哇!”隆庆皇帝啪的放下银箸,兴奋的站起身来,拿过奏本又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
“朕的外甥有一套啊!科学真厉害!”
前半句听得滕祥一愣,心说陛下不就一个外甥吗?后半句才明白,原来皇帝指的是赵昊。
腾公公这个汗啊,心说那小子不过是长公主的干儿,陛下怎么也论起亲戚来了?
面上却乖巧的奉承道:“老奴那日在文华殿,听赵待诏讲的那什么太阳系,虽然不太明白,但也觉得很厉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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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当然厉害了!”隆庆皇帝搓搓手,开心笑道:“前番杭州日食,他也准确预测到了。必须要赏、重重有赏!”
想一想,皇帝便对滕祥道:“传朕的旨意,赵昊以科学预测日食、地震,活人无数,功德无量,朕理当酬其功劳。特晋为翰林博士,充经筵日讲官,继续为朕与百官讲解科学!并赐斗牛服一件。”
斗牛服是次于蟒服、飞鱼服的一种隆重服饰,与普通官服的区别主要在补子上。其补子乃蟒首牛角龙身,饰以云纹的图样,因为状若团龙、故而十分尊贵,一般为朝廷立有大功,方才得天子赐服。
但也有经筵讲官赐斗牛服的例子,但属于破格,并不轻易授予。
“万岁……”滕祥闻言直觉有些不妥道:“赵昊才刚授官从九品待诏,这又破格升为位于五经博士,还要充讲官,赐斗牛,怕是破格太过了吧?”
“这有什么?博士也不过正八品而已。”隆庆却在兴头上,把手一摆道:“朕万千子民的性命,岂是区区一个芝麻官可以酬谢?再加一件斗牛服,也不为过。”
“是。”见皇帝心意已决,滕祥只好笑着应下,心里却暗暗犯难道,只怕内阁那关不好过啊。
“朕就是要破格提拔他,要让他在经筵大讲特讲科学,好好给那些文官上上课,看以后谁还好意思拿天变说事儿!”
隆庆皇帝兴奋的高举双拳,涨红了脸道:“你再让翰林院拟一道旨意,就说过去每逢天地异变,百官便纷纷上书言事。但现在看来,天何言哉?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人,日后百官当就事论事,不要动不动就把老天爷搬出来……”
“万岁三思啊。”滕祥提笔记录到一半,忍不住提醒隆庆道:“有些话,臣子说得,陛下说不得啊,不然会惹麻烦的。”
“朕平时麻烦还少吗?”隆庆皇帝却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背着手踱两步,又吩咐道:“成国公那封奏疏,也发下去吧。”
“是!”滕祥这次答应的可倒痛快。
成国公那份奏章,司礼监早就批红用印,只等着皇帝这句话了!
嗯,关系到自身利益时,他就不担心皇帝会步子太大扯到蛋了……
好在,他还没完全忘记私人秘书的职责,又提醒隆庆皇帝道:“万岁,徐阁老的辞呈……”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隆庆皇帝心情大好,也就不跟徐阶计较了。“拟制,说元辅劳苦功高,特将其俸禄加到伯爵衔,准荫一子为锦衣卫正千户,请他务必为国继续效力,不要再起致仕的念头了。”
“是。”滕祥暗暗松了口气,心说还好,陛下终于改口了。
前两天时,隆庆皇帝可是说‘元辅不是借天言事,不亦乐乎吗?朕观史书‘金星合月’,丞相当立即上表请辞,还是等老天爷消了气,再请元辅复出视事吧。’
当时听得滕祥这个汗啊,心说陛下自从信了科学后,还真是大胆了呢。连徐阁老都敢玩弄一把了……
只是,考虑过后果会如何吗?
还好还好,给徐阁老加以厚恩,内廷拿回军队,皆大欢喜。
所以说疼公公不是个称职的司礼太监。
他居然完全没料到,接下来会掀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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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要有担当啊,科长!
大明的官职体制,皆由太祖皇帝钦定。
太祖立国之初,鉴于宋元两朝皆君弱臣强、太阿倒持,以至皇家最终失去江山的教训。借胡惟庸案废除宰相,将相权力归于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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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他又担心六部的权力又会过重,便对应六部设立了六科给事中,专门负责监督牵制六部之权。
因为这位皇帝实在太谨慎了,他自然还会担心,六科权力过重怎么办?总不能再设个六处来监督吧,那样岂不陷入了无限循环?
太祖便将六科官职最高定位正七品,例由年轻官员担任给事中,使其无法凌驾于位高权重的各部尚书之上。
不过这并不影响给事中手中巨大的权力,他们不但掌握了参政议政的谏议权,还拥有广泛的监察弹劾权,非但其对应的各部,朝廷百官也无不受其监督。
乃至于皇帝陛下,他们都有权力说长道短,就连陛下晚上跟谁睡,给事中们也可以拿出来批评一二。
是以搞得皇帝们不胜其烦。
六科廊原本位于皇宫归极门内,与内阁遥遥相对,后来正德时因为火灾暂时迁到午门外的东西朝房。
武宗皇帝一看,还歪打正着了呢。自打六科搬出皇宫,耳根子着实清净了不少。便再也不许他们搬回来了……
于是,五十八名给事中便在午门外两排低矮的值房里,一待就待到了现在。
因此千步廊这最北一段,便被称作六科廊,也唤为‘鬼见愁’。哪怕堂堂一部尚书,见了这些七品芝麻官都一阵阵直打怵。
不过小阁老徐璠,却非但不怵这些给事中,还时常跟他们打成一片。
因为这是他和他爹,豢养的汪汪队啊……
自从徐阁老上表请求致仕以后,小阁老便也不去内阁了,当然更不会回他的太常寺……回去给乐队当指挥吗?
他几乎天天都泡在六科廊中,和给事中们一同上班下班。
一是为了就近控制指挥自己的汪汪队;二是六科除了监督六部之外,还对皇帝的所有诏旨都有监督权。所谓‘凡诏敕必经六科审核通过,诸司方始得奉行’。
因此控制住了六科,朝廷就翻不过天来。他老父亲才好安心在家修养啊。
~~
这会儿,小阁老正在吏科都给事中的值房中,与‘骂神’欧阳一敬关起门来密谋。
“昨天钓鱼台发生了件大事儿,你可知晓?”徐璠盯着对黑眼圈,似乎昨晚睡得很不好。
昨日,他也是在这里度过的。当时还有心情跟一帮给事中谈天说地,结果中午时听到了陕西地震的消息,小阁老登时整个人就不好了。
显然,他非但没法再用‘有碍皇陵、地龙翻身’的说法,去查封西山的煤窑;而且,还输了赌约,按说得给赵昊磕头……
磕头是不可能磕的,这辈子都不会磕的,只能耍耍赖皮,装作没这茬的样子过活了。
谁知,回家季氏又跟他闹,告诉他西山煤业股票,涨到了整整一百九十两,而且绝大部分人还都没抢到。
把徐璠听得这个窝火啊,打了儿子一顿都不解气。
嗯,似乎最近这法子用得有点多,效应递减的厉害呢……
翻来覆去一晚上,徐璠发现自己根本过不去这个坎,非得想法子出了这口气才行。
欧阳一敬四方脸膛、神情严肃,两道与嘴角相连的法令纹,令人印象十分深刻。
身为战功彪炳的汪汪队队长,他没必要像其他给事中那样,对小阁老卑躬屈膝。
听了小阁老的话,他点点头道:“听说那个西山煤业,在钓鱼台大肆出售股份。”
“听听,像话吗?”徐璠敲着桌子愤愤道:“那么赚钱的买卖,居然还要把股份分给别人,难道自己攥在手里不香吗?到底是何居心?!”
欧阳一敬出道至今,已经累计干掉十几名文武高官,自然不是只靠蛮干。他收集情报、分析局势的能力,并不在小阁老之下。
闻言便心中一笑道,怕是因为没分给你吧……
哦,给了。是你自己退回去了。
欧阳一敬强忍着笑,点点头道:“传闻说,他们现在有八十八位股东。囊括皇家、勋贵、文官、宦官、还有富商。”
“我就是看他们居心叵测,才会选择退出的!”徐璠便一脸正色道:“欧阳科长,你大展身手的机会来了!”
“啊?”欧阳一敬一愣,端着茶杯的手悬在空中。
“他们文武勾结,内外串通,假以时日,定然尾大不掉!”徐璠咬牙切齿道:“我听说,内阁四位大学士,除了家父洁身自好外,都在里头有股份。就连次辅李相公那样软绵绵的人儿都不例外!”
“有道理。”欧阳一敬点点头。
“这么说,科长要搞他们一下了?”徐璠闻言大喜,虽然这个欧阳一敬很难打交道,可架不住人家战力爆棚啊。
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会受人尊敬。
“不。”却见欧阳一敬断然摇头。
“啊?”徐璠嘴巴长得老大,这还是他头一回,听骂神说不行呢。“你不是也认同西山煤业的危害了吗?”
“下官觉得还要观察观察。”欧阳一敬面无表情的答一句,心说你当我傻啊?
那么大个马蜂窝,谁爱捅谁捅去,反正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要有担当啊,欧阳科长……”徐璠还要再劝,却听值房响起敲门声,他赶紧打住话头。
进来的是吏科给事中石星,他向两位大人行一礼,然后将两份谕旨、一本奏章,摆在了桌上。
然后沉声说道:“小阁老、科长,战斗的时候到了!”
两人闻言,各拿起一份谕旨看起来。
徐璠看到的,是皇帝给父亲加官进爵、诚意挽留的旨意,不由嘴角挂起一抹轻笑。
看来陛下还是知道的,大明朝这艘透水的破船,只有父亲才能驾驭得了……
然而石星的脸色却阴沉下来,看完手中的旨意后,又拿起那道奏疏仔细一看,不由重重拍案道:
“开会!本官要提议封驳诏敕!”
徐璠闻言,露出震撼的神情。没想到堂堂骂神,居然宁肯去打皇帝的脸,也不愿去招惹西山公司。
难道那见鬼的公司,比皇帝还可怕吗?
呃,错过了真心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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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封驳
六科廊大值房中。
除了外出办事、还有派驻六部的二十多人,其余三十来名给事中,全都汇集于此。
此时,给事中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纷纷对着展平搁在桌上的一份奏章和一份谕旨,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喷起来!
“腾骧四卫收归御马监;命太监坐营;派中官分守四方,这是要让我们几代官员的努力,全都白费啊!”
“是呀,当年已经从腾骧四卫中选出精锐将士,组成四卫营,划归了御马监统辖!他们居然还不知足,又要连锅一块端走!阉竖的贪得无厌显露无疑!”
“现在御马监归东厂管了,大伙儿还不明白吗?那冯保是要借腾骧四卫,来让东厂死灰复燃!”
“好容易才把阉人撵出军中,现在恢复三大营后军中状况良好,再让中官坐镇团营,肯定又把一切搞糟的!”
“不错,团营以御史监军,乃先帝圣训,岂能再让阉人染指?!”
“按照宪宗皇帝制敕,太监只能提督关防而不再分守地方,陛下这是要将祖宗的制度,一样样破坏殆尽啊!”
“我等对不起列祖列宗,没有尽到太祖皇帝赋予的职责啊……”
给事中们一个个神情痛苦、哭丧考妣,不少人捶胸顿足大哭起来。
“都是赵姓小儿的科学闹的!”刑科科长朱绘拿起那份皇帝谕旨,高声对作妖的众给事中道:“说什么‘天道有常,天何言哉?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人,日后百官当就事论事,不可动辄假于天意’……”
说着他高声对众同僚道:“这是什么?不就是王安石那一套吗?不新鲜啊!!”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不少人便脱口而出道。
其实前两句还好,主要是第三句‘人言不足恤’,这不是要否定言官存在的意义吗?!
给事中们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嗷嗷叫起来道:“这是在作死啊!大宋朝就是让王安石折腾亡了的!皇上竟出此亡国之音,我等给事中若不犯颜直谏,驳此乱命,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啊!”
欧阳一敬面沉似水,看着给事中们的表演。待他们渐渐安静下来,方沉声道:
“我等给事中,有太祖赋予之封驳大权,遇到皇帝乱命,要有拍案而起犯颜直谏的勇气。”
“铁肩担道义,舍生护纲常!这就是我们光荣的给事中!”他坚毅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给事中,一字一顿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纵死犹闻侠骨香!”
“对!欧阳科长说得对!”朱绘等另外五位科长,也纷纷神情激昂的出声配合,差点把六科廊变成诗词大会现场。
“那好,本官现在提议,动用太祖皇帝赋予的神圣权力,封驳陛下这两道谕令!”欧阳一敬再度目光凌厉的扫过众给事中,冷声道:“我的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我赞成!”
“赞成!”
“谁敢反对?吾等共击之!”
众人纷纷举手附和。须臾,在场三十六名给事中,一个不落,尽数举起了右手!
就连列席会议的小阁老,也举起了神圣的一手!
“如此,请诸位联署吧!”欧阳一敬便请在场的给事中,都在签票上署上名字。
其实按照规制,只需要两名给事中联署,就可以将他们认为不妥当的旨意封驳回去。
甚至都不需要都给事中签名。因为所有给事中都是只向皇帝负责的独立个体。
但封还圣旨这么刺激的事情,欧阳科长怎么能一个人担呢?还是多些人来一起扛,来的更安全一些。
待到所有给事中,都在奏章上,署下自己的名字,徐璠不由拊掌大赞道:
“好,诸位真是我大明的铮铮铁骨啊!”
顿一顿,他幽幽提醒道:“但你们别忘了整件事的病根所在,治标更要治本呐!”
“小阁老指的是……那个赵昊?”不少给事中参加过那日经筵,对上过天的太阳系男孩印象十分深刻。
“还能是谁?!”小阁老咬牙切齿道:“若非他蛊惑圣听,前番发生金星合月、地龙翻身,陛下便已幡然悔悟,重归正途!但让那孽畜在经筵上一番大放厥词,陛下居然就像中了邪一般,全然听不进劝谏之言,彻底对天道、对祖宗、对言路失去了敬畏!”
“不除此獠,陛下定将执迷不悟,一错再错!”朱科长跟欧阳科长不一样,他是小阁老一手提拔起来的,自然要紧跟徐璠的步伐了。马上慨然道“我们立即分头上书,弹劾这国之妖孽!
“对,效汉武帝诛栾大,将此獠腰斩弃市!”
“好!”几位科长纷纷附和道:“一起上书!”
这是言官们常用的‘群狼战术’,总之就是人越多声势越大,就好像越能代表正义和真理一般。
~~
与人们通常的认识不同,内廷二十四衙门皆不在紫禁城内,而是位于北安门以南,万岁山以东的外皇城东北角。
堪称内廷核心的司礼监,同样坐落在这里。
只要不是轮值乾清宫的时候,司礼监掌印太监滕祥便会在这里坐镇批红,并监督着内廷各衙门的运转。
此时,滕公公便在司礼监正堂中,对预备派往三大营坐营的四名太监吕用、高相、陶金和许义面授机宜。
“该说的话,都对你们掰开揉碎了讲了。”滕公公靠坐在自己专属的虎皮交椅上,目光扫过四人道:“你们是咱家精心挑选出来的,肩负着替皇上看守禁军的重任。坐营之后,都给咱家把招子擦亮点。要是哪个不开眼惹是生非,让人家撵回来,咱家把他发去孝陵卫!”
“老祖宗放心,儿子们一定给你老争气,不让那些御史捉到错处。”吕用四个点头如啄米,那乖巧的样子着实柔顺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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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能太窝囊了。”滕祥顿了顿,又道:“要体现出咱们内廷的威风来,该归咱们管的事儿,一丝一毫不能让步。”
“唉,明白。”四个坐营太监心花怒放,他们等得就是老祖宗这句话。
抓到权才有机会捞钱啊。
忽然,司礼监秉笔陈洪,拿着一捧奏章快步进来,满脸怒容的嚷嚷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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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魔法免疫赵公子
“干爹。”
见陈洪进来,四名坐营太监赶忙躬身行礼。
陈洪却顾不上理会他们,径直来到滕祥跟前,将那摞奏章丢到他怀里,嚷嚷道:“反了天了!”
“瞎嚷嚷什么啊?有陛下在,天翻不了。”滕祥不禁眉头大皱,他总是觉得这几个秉笔太监都对自己缺乏尊重。这不,当着徒子徒孙的面,就嚷嚷起来了。
可当滕祥看清最上头那本奏章时,却顾不上跟陈洪计较了。“咦,《请还腾骧四卫军于御马监……》,这不是成国公那本奏章,怎么又跑回来了?”
“你看看就知道!”陈洪本来就生了张长脸,气急败坏之下,整个人都驴化了。
吕用四人原本准备先退出去,等老祖宗和三祖宗说完事儿再进来。
可一听滕祥念那奏章的名字,他们心里就咯噔一声,再也迈不动腿了。
四人都知道成国公的这本奏章,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切。
滕祥紧皱着眉头展开那奏章一看,直接从虎皮交椅上蹦起来,失声叫道:“封驳?!”
便见奏章尾页贴了张签票。
签票上盖了个大大的蓝戳,上写‘封驳’二字。其后是蓝笔题写的封驳理由:
‘团营制度由先帝圣裁,嘉靖时革去团营,尽复二祖三大营之旧制。官有定员、不用内侍,此万世不刊之典。遗训昭然,今一旦易之不可!故而斗胆封还奏章。臣万死,俯请陛下再行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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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长长一串给事中的名字,看的疼公公一阵阵脑壳疼。
“这,这,还可以这样玩吗?”
自打滕祥进司礼监以来,还没见过这种玩法呢!
在他看来,这旨意只要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用印之后,就已经是成宪了。怎么还能被打回来呢?
震惊之下,滕祥不由大失身份的问道:“六科有这权力吗?”
“六科是有这个权力的,只是不常用而已。”陈洪听得暗暗翻白眼,心说真是个草包哇,怎么会让他当掌印呢?
但这会儿不是看笑话的时候,陈公公便绷着脸道:
“怕有几十年没用过了。”
“为什么啊?欺软怕硬吗?!”滕祥气愤的把那奏章往地上一丢道:“咱家看着很好欺负的样子吗?”
陈洪心说,是,正是因为你是二百五,陛下又是个面团子,那帮给事中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
他摆摆手,让面如土色的吕用四人先退下,然后捡起那本多灾多难的奏章,坐在属于自己的花梨木圈椅上。
“之前,兄长没见过封驳,是因为内阁和六科沟通的好。按例每月朔望,六科科长都会到内阁与大学士举行会揖。但凡双方意见相左的事儿,皆会拿出来摆明态度。能协商成的,自然顺利通过。协商不成的,内阁也不会再票拟,不然被六科驳回后,丢的是皇帝的面子,板子却打在大学士的屁股上。”
“这些咱家都知道……”滕祥嘴角抽动两下,却也感觉如释重负道:“咱们都是照着票拟批红的,那就让内阁去跟六科会揖好了。”
“会揖不出结果来的。”陈洪却断然摇头道:“兄长难道看不明白,六科这次封驳,除了向陛下示威之外,还是冲着内阁那三位大学士去的。”
“咦,不都说科道是内阁养的狗吗?怎么反噬主人了?”滕祥费解问道。
“因为真正的主人,这会儿不在内阁呐。”便听陈洪幽幽说道。
“哦,你是说徐阁老?”这下连滕祥也终于明白了。他压低声音道:“难道这从头到尾,都是徐阁老导演的一场戏?”
“不错,这出戏叫杀鸡儆猴。好让三位大学士知道,内阁离不开他,转都转不动。”陈洪幽幽一叹道:“只不过,咱们就成了那只可怜的鸡。”
“真是无妄之灾啊……鸡有何罪?”滕祥闻言,信服的叹口气道:“早知这样,就再劝陛下留中一阵子了。”
这话简直搞笑了。他似乎忘了当时,听皇帝同意把奏章发下去时,自己那一刻都不能等的急迫心情了。
“总之先禀明陛下吧。”陈洪说着又指了指另外那些奏本道:“对了,还有另一只鸡。”
~~
乾清宫东暖阁中,滕祥和陈洪大气不敢喘,等待隆庆皇帝翻阅完了那摞奏章。
看完之后,隆庆皇帝闷闷不乐的靠在迎枕上,举头望天道:“应该听张师傅的,一直留中就好了。看来朕这本事是真不行啊……”
“唉,万岁切莫自责。谁能想到六科会突然发难?往常只见他们封还六部的政令,可没见过对上谕下手啊。”陈洪忙轻声安慰道。
“是啊,万岁,不如让内阁去跟六科那个那个……会揖去吧,等他们商量出个结果再说。”滕祥也小声道。
“嗯,只能先这样了。”隆庆将那奏章丢到桌上,然后吩咐道:“日后看到弹劾赵昊的奏章,统统留中,不用拿给朕费神了。”
“是……”滕祥和陈洪闻言,不禁艳羡万分,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赵昊基本免疫魔法攻击了……呃不,是科道言官拿他没办法了。
因为所有弹劾他的奏章,统统都会被皇帝留中的。
大臣看不到,自然就等于没有了。
不过,这法子还带有嘲讽特性,怕是会给赵昊招来更猛烈的攻击。
而且言官们也不是只有上弹章这这一种打法,他们还可以在朝会上,当场向皇帝提起弹劾!
当然,皇帝如果铁了心不上朝,言官们就真没办法了……
好比先帝就曾用这种法子,把言官溜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
果然如司礼监所料,当给事中们从内阁得知,弹劾赵昊的奏章被皇帝通通留中后,顿时激起了更强烈的战斗欲望。
几位科长都布置下去,从今天起,每人一日一本,所有给事中交章弹劾赵昊。
十本八本没用,就百本千本,铁杵也给它磨成针!
这还不够,他们又知会都察院那边,让御史们也行动起来,科道合力才好形成声势!
科道之间,有极顺畅的沟通渠道。
很快,都察院便收到消息,见又到了喜闻乐见的群殴时刻,御史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御史跟给事中还是有区别的。后者相对独立,都只对皇帝负责,所以想怎么上本自己说了算。
而前者,还有左都御史这个顶头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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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爷爷威武(盟主加更)
虽然名义上,御史也拥有独立弹劾权,但他们的考评都捏在总宪大人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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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左都御史手腕微微一抖,就能让他们前途尽毁。
是以都察院有不成文的规矩,所有弹劾都要先知会左佥都御史或左副都御史。
如果是一般弹劾,中丞或副宪点头即可。要是两人判断弹劾比较重要或者敏感,则会请示左都御史定夺。
监察御史们便向左佥都御史庞尚鹏,提出准备弹劾科学赵昊的请求。
按说,一个九品官而已,随便搞就是了。
但庞中丞对上次贸然弹劾赵守正的教训记忆犹新,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请示总宪大人再说。
彼时,王总宪正戴着老花镜,喜滋滋的翻看张管事带回来的西山煤业财务报表。
听到敲门声,王廷赶紧将那张财报收入抽屉,然后拿起本弹章,才威严道:“进来。”
呃,拿反了。
王廷从容的合上弹章搁在桌上,又拿起另一本,问道:“什么事?”
庞尚鹏行礼之后,赶紧将情况禀报给总宪。
王总宪摘下眼镜,沉吟半晌道:“先看看再说,暂时不要趟这浑水。”
“这应该是小阁老的意思……”庞尚鹏小声提醒道。
“上次的事情才过去几天?本宪还折了两个御史,对得起小阁老了。”王廷却不肯松口道:“还是先看看风向再说吧。”
“这……”庞尚鹏还是有些迟疑。“小阁老那边怎么交代?”
“庞中丞,我们是朝廷的御史,只需要向陛下交代就够了!”王总宪义正言辞道:“以后这样没分寸的话,少说。”
“是、是。”庞尚鹏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下官明明都是跟你老人家学的啊……
“出去吧。”王廷斥退了庞尚鹏,然后又拿出财报继续端详起来。
这可是十万两银子的生意啊,而且日后还能涨到几十上百万两,怎能有半点闪失呢?
~~
春松胡同。
这两日赵昊终于倒下空来,准备认真梳理下讲义,好给弟子们上课。
“开发讲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啊……”
半天备课下来,赵公子脑瓜子嗡嗡直响,缠着巧巧给他按摩一下。
巧巧被他缠不过,只好爬上炕去,跪在赵昊背后,用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按压着赵昊的太阳穴。
“哦,疼疼……嗯,舒服……”
赵昊刚享受没多会儿,便见爷爷掀开门帘进来。
巧巧登时就红了脸,赶紧偷偷拧他一把,下炕给老爷子问安。
赵立本笑呵呵打发她出去,然后以老年人不常见的矫捷,麻利盘腿上炕。
“佩服!”然后赵立本朝赵昊拱了拱手。“后生可畏!”
“呃……”赵昊尴尬的直挠头道:“爷爷,我们还小,能不能别胡思乱想?”
“老夫不是说这个。”赵立本不禁莞尔道:“老夫是佩服你小子,不过一个区区九品待诏,居然能享受到高新郑的待遇。”
“啊?”赵昊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瞎心虚了,爷爷说的是正事儿。
“什么?!高新郑的待遇?!”聚集的血液……从脸上消退之后,赵昊大脑恢复了正常思维,不由自主打个激灵道:
“他们动手了?!”
“嗯。”赵立本点头失笑道:“好家伙,六科给事中一人一本,老夫宦海生涯几十年,都享受过这份待遇。”
说着,他从靴页子掏出,几张折页道:“他们帮我抄的,自己瞅瞅吧。”
赵昊接过展开一看,不禁失笑道:“好家伙啊,要把孙儿腰斩弃市,这可是晁错的待遇……”
“不要让自己脸上贴金,人家是把你比作栾大。”赵立本哂笑一声。
“栾大啊……”赵昊便受宠若惊道:“原来在他们眼里,孙儿这么帅啊。”
栾大是汉武帝时期的方士,身材高大长相俊美,被引荐给汉武帝时,吹嘘自己‘黄金可成,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
刘彻以为他能通神仙,让他封侯拜相、同佩六印,还举办了盛大的还礼,陪嫁了丰厚的嫁妆,把已经孀居的女儿嫁给他。
不过后来汉武帝发觉,栾大根本就是个江湖骗子,恼羞成怒将其腰斩弃市……于是卫长公主又做了寡妇。
除了都长得帅之外,大家能一样吗?科学可是禁得起检验的的!
~~
“噗……”赵立本喷茶,笑骂道:“你他娘的真不要脸。”
“呵呵,都是爷爷教得好。”赵昊赶紧拿起帕子,给老爷子擦擦嘴。
赵立本接过帕子,白他一眼道:“怎么,你不怕?”
“怕,当然怕了。”赵昊便谄媚的给赵立本按捏肩膀道:“不过想到有爷爷在,就感觉不到害怕了。”
“原来武阳的马屁功夫,也是跟你学的。”赵立本笑骂一声道:“你也别太担心,他们其实是在跟陛下置气……据说陛下授意司礼监,把所有针对你的弹章,统统留中不发。这让言官们怎么受得了?”
“这样啊。”赵昊便开心笑道:“那孙儿也心学一把,只要没看到,就当不存在吧。”
“少胡说八道。”赵立本瞪他一眼,不过也点头承认道:“不过你不理会他们是对的,反正你又不当官,六科权力再大,也管不到你头上来。等过一阵子,他们自然就会把矛头转到别出去的。”
“嗯嗯。”赵昊乖巧的点点头,他目前确实不是言官的对手。
连高拱都不是言官的对手,何况本公子还是个孩子啊……
“而且现在这批言官,早就沦为徐阁老的鹰犬了,跟他们缠斗殊为不智。”
便听老爷子幽幽说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赵昊忙捧哏道。
“不错!”赵立本重重点头,冷笑一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夫也要让他徐阁老尝尝,被人捏住卵蛋的滋味!”
“让他知道知道,我赵家的儿孙,谁都不能欺负!”老爷子霸气四射的发表了参战宣言。
“哇……”赵昊满脸崇拜的看着老爷子,他终于理解叶奶奶,为啥如此死心塌地了。
老爷子太猛了,逼急了眼,连内阁首辅都敢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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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一血
这边赵昊准备以心学应对弹劾,那边他老爹和徒弟们却已经真抓实干起来……
北京城很难有秘密可言,虽然皇帝留中让弹劾无法进行下去。
但作为发起者的给事中们可是有嘴的,而且都是些大嘴巴、长舌头。
见皇帝如此偏袒赵昊,他们当然要大说特说了,便趁着去各部各衙门办公的机会,到处哔哔个不停。
彼时,赵守正和两个编修徒弟,正与另外三十名编修,端坐翰林院经房中抄写《永乐大典》。
这是从嘉靖四十年就开始的重录《永乐大典》工程,因为工程过于浩大,重录难度实在太高。
哪怕采取最简单的对本抄写,到今日仍有一部分典籍没有抄写完毕。
当然,这也是翰林院工作效率太低的缘故。在这里工作,讲的是一个从容不迫、岁月静好,谁要是急躁了,那是要被笑话的。
王武阳则坐在西南角的庶常馆中,与另外三十名庶吉士一道,听礼部右侍郎赵贞吉讲解历代政治得失。
庶吉士教育是为国家培养精英官员,倒也不光讲些没用的道德文章了……
他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几声蟋蟀叫。
王武阳便会意的抱着肚子,满脸痛苦的对赵夫子一鞠躬,溜出了庶常馆。
转过屋角,他就看到金学曾和华叔阳两个,穿着草绿色的官袍,正黑着脸等在那里。
“什么事?赶紧说,赵老夫子的课不敢翘。”王武阳略怂道,似乎被赵贞吉收拾过。
“还上课呢!”华叔阳气得一张俊脸通红道:“人家满世界说师父坏话呢,知道不?!”
“什么?”王武阳一听瞪起了眼,维护师父名誉可是大师兄不可推卸的责任。
两人便将在外头听到给事中四处造谣的事情,讲给大师兄听。
“简直岂有此理!”大师兄登时就撸起袖子道:“岂能让他们到处诽谤师父,走,找他们理论去!”
“嗯,正是此意。”两人点点头,华叔阳又道:“叫上老三和老四,咱们三个人还是太少。”
“别惊动师祖。”金学曾提醒一句道:“他老人家不能跟我们一起掉价。”
嗯,才不是嫌弃师祖笨嘴笨舌呢。
“好。”华叔阳便去经房,悄悄叫出了王鼎爵和于慎行。然后跟师祖随便扯个谎,五人就急匆匆出了翰林院。
~~
大明的朝廷机构,大都集中在千步廊左右,翰林院稍微靠东点,但也抬腿就到了进出六部的东公生门。
他们本打算挨着衙门寻找来着。谁知冤家路窄,正碰见一群给事中簇拥着一具银顶蓝呢官轿,从东公生门内出来。
“这地方好啊。”大师兄说了一句。
“不错,大庭广众,进出要道,所有人都能看的到。”二师兄点点头。
“那还等什么,上!”三师兄要强,率先就挡住了一行人的去路。
“站住!”师兄弟五个挡住了给事中和官轿的去路。
“要申诉去都察院,我们六科不管这个。”朱科长见拦路的是些年轻官员,眉头一皱道:“动不动规矩?”
“你们上班时间到处乱窜、造谣生非,跟市井无赖有什么区别!”华叔阳的群嘲技能,今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还好意思问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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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呵……”给事中们终于明白了,纷纷上前道:“你们是那赵昊的徒弟吧?”
“一个个年纪都不小了,管个半大小子叫师父,丢不丢人啊。”
“赶紧幡然悔悟,和他断绝师徒关系,六科或可网开一面,不然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少来这套,达者为师的道理都不懂!”王武阳闻言怒喝道:
“我师父所有理论都是有实证的!翰林院里大半人都服气。就是不服的,也只像海公那样,在想办法证明师父是错的……当然,他们想不到办法就是了。怎么你们这帮给事中,就闭着眼装看不见的呢?!”
“是啊,但凡你们用望远镜看看月亮,就知道自己原先那套全是错的!”四师兄也愤懑道:“一群颠倒黑白的东西,真是可恨啊!”
“其实你们真的不懂吗?不,其实你们都明白。”金学曾幽幽骂道:“无非是屁股决定脑袋罢了。要是让科学占了上风,你们这些言官还怎么拿天变来吓唬皇帝?所以你们才会气急败坏的攻击家师,攻击科学。”
“一派胡言!”给事中们被说中了心思,但他们可是职业喷子,谁跟你摆事实、讲道理?
他们便自顾自的扯着嗓门,大骂赵昊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假借科学之名,谋求一己私利。
甚至振振有词的编出,赵昊勾结内官,蒙蔽圣听,意图挟天子令百官这种可笑的谎言。
却编的有鼻子有眼,跟真事儿似的。
五阳虽然都聪明绝顶、伶牙俐齿,但科学家的戒条让他们必须以事实为依据,以科学为准绳……
科学家对上喷子,还是一群喷子,胜负根本没有悬念好吧?
双方喷着喷着就吵了起来,越吵火气越大!
两边都是年轻气盛,吵着吵着就推搡起来,嘴里也都不干不净起来。
眼看就要在这东公生门下,上演全武行了。
~~
一直端坐轿中的小阁老,见围观的官员越来越多,这才咳嗽一声,掀开轿帘下来。
他威严的目光扫过架秧子的双方,冷喝一声道:“都干什么,要造反吗?!”
当然,他是冲着王武阳他们喊的。
徐璠本以为自己堂堂小阁老一声吼,肯定能镇住这帮初入官场的菜鸟。
谁知五阳一看到他,直接就爆炸了。
“就是他在背后指使的!”
“一切都是徐璠在捣鬼!”
“干你娘,徐璠!”
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何况五阳已经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揍他!”大师兄大喝一声,五人就朝徐璠扑了上来。
“打起来喽!”围观的官吏们便欢呼起来。
小阁老都懵了,赶紧吆喝道:“快拦住他们!”
朱科长和手下给事中如梦方醒,赶紧想要挡在五阳身前。
可师兄弟五个怒不可遏,哪里能拦得住?
尤其是于慎行身高腿长,在文官里是有一膀子力气的。三两下便撞开了一条去路,朝着已经闪到轿子后头的小阁老追了上去。
“都愣着干什么?拦住他啊!”徐璠吓得赶紧一面转身往人群跑去,一面朝着那些看热闹的官员大声嚷嚷。
别说,还真有效。
就见一个穿着六品服色的官员排众而出,迎上了小阁老。
然后抡起拳头,用尽全力一拳砸在了他的鼻子上。
砰地一声,小阁老登时眼冒金星、鼻血长流。
他整个人都被打懵了,愣愣的看着对方,直到又一拳砸在了自己的左眼眶上。
“我叫你个坏种想杀我儿!”
小阁老仰面倒下时,才意识到打自己的,是新科状元赵守正。
ps.抱歉诸位久等了。今天还是5:30准时起床。但也不知是不是起猛了,脑袋针刺一样疼,强撑着写了半章,情节完全不对,只好先发了四章,然后睡了一会儿才好些。然后从头重写的这章。和尚是好和尚啊,求月票啊~~
第二百六十一章 打完就跑真刺激
东公生门下。
看到小阁老被赵状元一拳打得满脸开花,又一拳打得仰面倒地,围观的官员全都目瞪狗呆。
只见赵守正冲上去又是一脚,重重踹在徐璠腹部,小阁老的身子登时蜷成了虾米,抱着肚子满地打滚。
看着都疼……不少人兴奋的瞪大眼了。
赵守正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厉声骂道:“叫你个坏种,整天不干人事儿!”
“打死你这个王八羔子龟儿子!”
于慎行等人也看呆了,在他们印象里师祖总是一团和气,被人骂了也不发火。众人嘴上不说,心里总难免觉得,师祖实在是软了点。
但眼前的一幕,彻底颠覆了他们对赵二爷的印象。
只见师祖拳拳到肉,没有一脚落空,全都打在徐璠的要紧处。
打得小阁老哭爹喊娘,眼泪鼻涕直淌。
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一看状元郎年轻时候就没少打架。
官员们如是评论道。
“不能打了,再打就出事儿了……”别看武阳平时咋咋呼呼,其实都是些乖宝宝,让赵守正这凶恶的样子给吓到了。
他们不由担心起后果来。
这时,守卫东公生门的锦衣卫,也没法再看热闹了。吹着哨子走过来,远远就咋呼道:“都住手啊!”
“师祖,别打了!”于慎行赶紧从后头,拦腰抱住赵守正,和金学曾两个把他从徐璠身前拖开。
“嗬…忒……”赵二爷人被拉开、无法近战,便发动了远程魔法攻击——一口黄绿色的浓痰,猛地啐向徐璠,正中他的脑门。
然后赵守正转身就跑,比几个徒孙腿脚还利索。
“别让他们跑了!”
朱科长几个,本来都被赵二爷给镇住了,见状才回过神来。一边紧追不舍,一边跳脚大叫道:
“杀人了,杀人了!别让他们跑了……”
~~
王武阳几个跟在赵守正后头。
只见师祖带着他们轻车熟路的穿街过巷。不一会儿就把后头的追兵甩了个无影无踪。
然后从会同馆后头的一条胡同,逃入了车水马龙的东江米巷。
王武阳等人这才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赵守正却脸不红、气不喘,一人屁股上踹一脚道:“臭小子,来打架也不叫上师祖。”
“师祖恕罪……”王武阳捂着屁股,不忘谄媚道:“谁能想到你老人家,打起架来虎虎生威,龙马精神呢?”
“哼,徒孙们。不是师祖自吹,我在北京城打架的时候,你们还穿着开裆裤玩泥巴呢。”赵守正得意的哼一声,然后惋惜道:
“可惜没找到砖头,不然哪费这事儿?”
“呃……”徒孙们登时有画面了。
“不过师祖,把小阁老打成这样,可如何收场啊?”于慎行老成持重,不由忧虑道。
“打就打了,只要不被当场抓个正着,没甚大事!”王鼎爵要强道:“只恨我没捞着踹他两脚。”
“不过躲躲风头,还是有必要的。”赵守正经验丰富的寻思道:“幸好你们都没动手,只管安生回家就行。”
“那师祖呢?”五阳齐声问到。
“放心,师祖我自有去处。”赵守正朝徒孙们一挥手,便大步消失在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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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怎么办?”五阳互相看看,其中四个都没打过仗的乖宝宝。
只有大阳金学曾,曾经有过反向经验……具体说是因为太贱,被人揍过。
“听师祖的,这方面他是老前辈。”金学曾便沉声道:“赶紧回去跟师父报信,才是正办。”
“走。”大师兄马上拍板。
~~
东公生门下。
官员们围成一圈,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阁老。
见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没人敢上前搀扶。
其实徐璠早就清醒了。
别看赵守正拳打脚踢,其实极有分寸,只让他脸上挂彩,身上吃疼,却没伤筋动骨。
但小阁老多爱面子啊……
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家像打沙包一样,揍了个满面桃花、七荤八素。
他怎么还好意思睁开眼?怎么还有脸见人?
直到太医院的太医闻讯赶来,先试了试小阁老的脉搏,见他还有气。
这才七手八脚把他抬上马车,送回不远处的首相府邸再行诊治。
待到马车出了东公生门,百官依然兴致勃勃的议论纷纷。
但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官员们非但不觉得赵二爷此举有多荒唐,反而兴奋的嚷嚷道,大明朝官员互殴的优良传统又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是大明官员不屈意志与战斗精神的代表!
他注定要成为传奇!
当然,这都是说闲话而已,所有官员都知道,这事儿闹大了。徐阁老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不然他的老脸往哪搁?
赵状元只怕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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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长安街,首相府邸。
后花园,十来个持曲笛、三弦、琵琶、唢呐、笙等乐器的乐师,呈扇面坐在凉亭畔,共同为凉亭中上演的《玉禅师》伴奏。
这是徐文长所作《四声猿》中的一部,全名曰《玉禅师翠乡一梦》,大意是一个叫红莲的娼妓,勾引了玉通和尚。被坏了修行的和尚不忿,转世报复终被点化的故事。
便见《侥侥令》的曲牌声中,剃成光头的小生和穿着红裙的花旦,正共演殿中相交的桥段。
只听玉通和尚边退边吟唱道:“摩登浑欲海,淫咒总迷天。我如今要觅如来何由见?把一个老阿难戒体残、老阿难戒体残……”
那红莲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底,描眉画眼、满头珠翠,身穿戏裙,手捻罗帕掩口娇笑道:
“师父,我还笑这摩登没手段。若遇我红莲呵,由他铁阿难,也弄个残,铁阿难也弄个残……”
说着轻移莲步上前,逼得小生连连后退。曲调变成‘收江南’,小生刚要再唱时,却听月门洞处一阵嘈杂。
乐曲声戛然而止,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几个家丁抬着个鼻青脸肿之人快步进来,旁边还跟着太医。
‘小阁老下手也太重了吧……’乐工们只当那躺在门板上的是可怜的大公子。
但待到近处才发现不对,这人居然还有胡子……
“怎么回事?”那花旦现出真声,居然是徐阁老所扮。
他摘下头上的发套,缓步走出凉亭。
乐工们赶紧起身鞠躬。
太医们愣了半晌,直到徐阁老走到近前,才如梦方醒的禀报道:“小阁老在东公生门,被赵状元打坏了……”
“嗯?”徐阶看着满脸紫青的儿子,气得双手发抖道:“先把他抬进屋去。”
徐元春听到动静出来,看到老爹的惨状,不禁哇得一声哭出来,你也有今天……
ps.感谢大家的关心,我好多了哈。其实主要是天天想剧情想的脑壳痛。如果我觉得太累,会申请休息的。谢谢大家的厚爱,多好读者与作者啊。
第二百六十二章 羚羊挂角
春松胡同,赵昊和老爷子商量好了对策,便拿出新造的玻璃跳棋,给他讲解游戏规则。
“唔,唔。”赵立本听得十分认真,思索片刻道:“乖孙,想下好跳棋,怕也是需要动心眼的。”
言外之意,只要是需要动心眼的玩意儿,孙砸就赢不了爷爷。
“哼,起码能先打破零的记录。”赵昊便摆好两色玻璃球,捻起一子稳稳落下。
赵立本算计能力再强,也得有个上手的阶段。
果然两人下了没多会儿,赵昊便已经将九粒跳棋,落入爷爷的阵地中。
而赵立本还有大半棋子没落阵地呢。
“哈哈哈哈……”赵昊大笑着,又走一步,只剩最后一步,就要将战绩改写为‘五十比一’了。
胜负心极强的老头儿,苦着脸捻着黑色的琉璃珠,迟迟不肯落下。
忽然门帘掀开,王武阳、华叔阳五个鱼贯进来,依次跪在了炕前。
“发生什么事了?”不待赵昊说话,赵立本便把玻璃珠往棋盘一丢。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那玻璃珠正落在赵昊那一堆红色玻璃珠中。
登时珠玉四散……
“呃……”赵昊目瞪狗呆看着耍赖的老爷子,有种把棋盘扣在他脸上的冲动。
当然只是想想。
“回太师祖,我们给师父惹祸了。”却听王武阳带着哭腔道:“还连累了师祖……”
说着,几人便你一言、我一语,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什么?我爹把徐璠打了?还打得很重?”赵昊惊得合不拢嘴,心说父亲这是吃了炸药了?还是觉醒了什么了不得的血脉?
“唉。”赵立本却不意外,叹口气道:“这杀材,老毛病又犯了。”
“啊?老毛病?”赵昊等人惊讶的看着老爷子。
“他年轻时就这样,让人惹急了便不管不顾。有一次把张阁老的儿子,丢下了护城河,差点没淹死人家。”赵立本郁闷道:“还以为他生了儿子改性了呢,原来还是那德性。”
“师祖骂那徐璠说‘你个坏种想杀我儿子’,然后就开始打了。”大师兄还不忘献上今日份谄媚道:“师父师祖,真是父子情深啊。当然,师祖太师祖同样父子情深。师父太师祖祖孙情深……”
“我爹没说躲去哪儿了?”赵昊这才回过神问道。
“师祖没说,只说很安全,不方便带我们去。”华叔阳忙答道:“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还能什么地方?”赵立本啐一口,满脸不爽道:“没机会他还想找借口去呢,这会儿有了借口,还不钻进去就不出来?”
“咳咳。”赵昊尴尬的咳嗽两声,示意爷爷还有徒弟们在场呢。然后他讪笑道:“却也没有比那里更安全,更让人放心的地方了。”
“安全也就罢了,放心?哼哼……”赵立本冷笑连连,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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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看几个徒孙道:“你们只管放心在家待着。大明朝对官员还是讲道理的,只要你们没动手,谁也拿你们没办法。”
“太师祖,我们是打算帮忙来着。”金学曾苦笑道:“可师祖他太快了,几下就把人干趴下了,想帮忙都帮不上啊。”
“没动手就对了。”赵立本气哼哼道:“不省心的东西有一个就够,多了是要老夫的命!”
“行了,你们去吧。正好有时间自修一下《中等数学》好上课。”赵昊挥挥手,让徒弟们退下。
“是,师父。”弟子们面有愧色出去。
所谓《中等数学》,就是初中代数。赵昊本打算靠这本书混几天日子。但随着对弟子们实力的了解,他知道这玩意儿对他们根本小菜一碟,还是不要卖弄的好。
便改口对弟子说,《中等数学》是正式上课的基础。但因为太简单,为师不愿浪费口舌,你们自修即可……
待到弟子都出去,赵昊便问赵立本道:“爷爷,咱们怎么办?”
“不是都商量好了吗?该怎么办怎么办。”赵立本云淡风轻的将琉璃球摆回棋盘。“徐璠几次三番对你们下手,打他一顿还不是应当应分的?他都四十多的人了,莫非徐阶还有脸替儿子找场子不成?”
“至于下面的人,乖孙就能搞掂,还用老夫费心思吗?”赵立本瞥一眼赵昊,信心十足道。
“爷爷,你老对孙儿的力量,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啊?”赵昊哭笑不得道:“是,人家在西山矿业有点股份,可就那么一点点,犯不着管我爹死活啊。”
“那就交给那个恶毒的婆娘吧!”赵立本一挥手,冷笑道:“她把你爹当成狗头金,就得给他擦屁股!”
“再来一盘!”说着他落下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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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孙俩没猜错,赵守正是准备打算去长公主府避难。
但他不敢让人看到自己进了长公主府,特意兜了个大圈子,绕到安定门大街过来的。
又怕身上的官袍太扎眼,便买了身不起眼的葛布袍子,把换下来的官袍交给方文,吩咐他回家报个平安。
然后戴着个竹斗笠,挽着裤腿,踏着草鞋就来了。
方文不禁担心,这打扮不会被轰出来吧?
果然,赵二爷这身打扮是够隐蔽了,结果十王府街就被官差拦下了。
“狗一样的东西,滚远点!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呃……”赵二爷眨着无辜的眼睛,没想到自己过犹不及了。
正不知该怎么办时,便见鸡公公骑在马上,急匆匆打里头出来。
“鸡公公。”赵守正忙喊了一声。
“吁……”姬司正就是出来找他的,闻声赶紧勒住马缰,惊讶道:“赵……谁啊?”
“哦。”赵守正闻言一愣,心说我还能找谁?但转念一想,对对,避嫌避嫌。
便笑道:“我是来找小爵爷的。”
“唔,那就跟我进去吧。”姬司正点点头,心说不愧是状元公,果然机敏。
说找小爵爷,满分。
说找长公主,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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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
得知赵守正前来找自己求助,李承恩开心坏了,兴高采烈出来迎接。
“哎啊,老前辈呀老前辈,你今天可是给咱们同道中人争了大脸了!”
李承恩上来就给赵守正一个熊抱,激动坏了。“我就说嘛,咱爷们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打则已,一打就是个小阁老!”
十王府街就在皇宫附近,又事关赵守正,那位锦衣牛百户自然第一时间就禀报进来。
鸡公公方才,就是奉长公主命,出去寻二爷的。
“哎,打的是过瘾了,就是打完了还得躲起来。”赵守正叹口气道。
“打完了就跑才真刺激。”李承恩揽着他的脖子,胸脯拍得山响道:
“老前辈这时候能想到我,说明你是把晚辈当朋友!只管放心住在府上,想住多久住多久,谁也别想来打扰你!”
说着他看一眼姬司正,自觉稳妥道:“这是我和老前辈的事儿,就别跟我娘说了。”
“哎,好。”姬司正点点头,心中苦笑道,那你可有好果子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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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太监也打了,太监被反杀了
司礼监中,五位大珰难得的齐聚一堂。
掌印太监滕祥端坐在正中虎皮交椅上。
其下左手边是首席秉笔、提督东厂、御马监掌印太监冯保。
右手边是次席秉笔,御用监太监陈洪。
冯保下首是另一位秉笔,内官监太监李芳。
敬陪末座的则是因为立下腹泻功劳,新晋从尚膳监提拔入司礼监的孟冲。
这五位大太监各有各的衙门,除了当值时,平素里王不见王,几乎不照面。
这是今天滕祥把他们叫一起,共商如何应对如今严峻的局面。
“诸位,这次咱们是大败而归。”疼公公郁郁的看着四人道:“没想到都用了印的事情,居然还能让六科打回来。”
“哼,欺人太甚!”‘疯公公’冯保更是气炸了肺,成国公的奏章跟他关联最大。正是他煞费口舌才说服了陛下,决定从成国公手中,收回腾骧四卫的兵权。
东厂和御马监,还等着这支强军的加入呢。
眼看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儿,居然又被那帮言官搅黄了。
“他们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陈洪几个也一样不爽,他们虽然不像冯保这么大利害,但若是能恢复中官分守地方的旧制,大家都能捞到莫大的好处,
“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啊……”
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讨伐着那些言官,便听外头响起阵阵哭声。
“怎么了,号丧什么?”滕祥举目望去,就见吕用、陶金四个在司礼监院中如丧考妣大哭。
“哭什么哭?你老娘死了吗?”‘猛公公’孟冲赶紧站起来,黑着脸呵斥不懂规矩的四人。
“呜呜,五祖宗给小的们做主啊,我们被言官给打了……”四人便跪在地上,哭天抹泪起来。
滕祥带着众大珰出来院中,才看到四人果然被打了。
春天衣裳本来就薄,他们全都被打得衣衫破烂,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鞭痕,在破衣烂衫间若隐若现。
“呦,你们怎么也被打了?”滕祥奇怪问道。他已经从冯保那里得知,小阁老被赵守正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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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打的?”冯公公沉声问道。
“呜呜……”
四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哭诉其之前的遭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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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今日他们心里郁郁,便在东华门外酒楼吃酒解愁。
这几年宫里日子不好过,除了大珰们之外,像吕用这种中层太监,都过得紧紧巴巴。
是以听说内官监在选拔坐营太监时,四人便咬牙变卖家当,还借了高利贷,终于通过行贿如愿以偿。
所谓‘坐营太监’,其实就是监军太监,可以监督军营中上至主将、下至士卒的一举一动,权利极大。就算什么也不干,光靠下面人的孝敬,也能一年之内就把债还清,两年走上发家致富道路,三年攒下一辈子的花销……
可六科这一封驳,煮熟的鸭子飞了不说,还没法把送出去的钱要回来……
谁敢让大太监,把吃下去的钱吐出来?那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吗?
四个可怜的中太监,只能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在那里借酒浇愁愁更愁。
正郁闷的长吁短叹时。四人忽听邻桌的酒客,兴致勃勃议论起,方才在东公生门下,赵状元暴打小阁老的精彩大戏。
四人一听,对赵二爷佩服至极。又想到自己的糟心事儿,那许义羞愧的一拍桌子道:
“状元郎一文弱书生,尚能重拳出击,我四人却只知道在这里窝窝囊囊、长吁短叹,真是羞杀公公了!”
“不错,有冤当报怨,方为好男儿!”
“咱们也要想法出出气!”
四人达成共识,便商量起如何动手来。
许义便道:“要打就打领头的!”
“徐璠已经被打趴下了……”陶金提醒道。
“我说的是欧阳一敬。”便听许义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他家在哪。咱们去埋伏他一手,等他下班进了胡同,便跳出来狠狠揍他一顿!”
“好,就这么干!”
四人这下酒也顾不上喝了。马上到杂货店里,买了麻袋、木棍、绳子、皮鞭和蜡烛,便赶到欧阳一敬住的肘子胡同内埋伏起来。
没等多久,便看见穿着御史袍服的骂神,面色凝重的走进胡同。
“欧阳一敬!”陶金从左边大叫一声。
许义便趁着骂神转身,把麻袋兜头套了上去。
另两人抡着木棍就招呼上去了。
可惜还没打几下,四人便被跟进胡同的一众言官团团围住,想跑都跑不掉。
说来也是几个太监倒霉,往常欧阳一敬都是独来独往的。
但今天发生了小阁老被殴的大事,一大帮言官便跟着到他家,准备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结果四个太监光看着头前带路的骂神,没注意他身后,还跟了一大帮子人呢。
这帮给事中本就因为没抓到赵守正,大感颜面尽丧。
见这四个太监居然也敢有样学样、当街行凶,而且还拿着又粗又硬的棒子……
他们登时气极反笑,一拥而上把四人五花大绑。而且用的还是四人带来的绳子。
然后给事中把四人绑到大街上,各抽了八十鞭子,这才放他们回来听参。
当然,用的还是他们买的鞭子。
至于那几根粗大的蜡烛,也被拿到欧阳一敬家中,晚上点来开会了。
一点都没浪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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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礼监,听完四人的哭诉,滕祥气得直跺脚道:“丢人啊,丢死人啦!打埋伏也不看看人家有多少人,你们是猪吗?!”
“你说你们买皮鞭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买蜡烛呢?”孟冲不得其解道。
“怕他天黑才回来,别万一打错人。”陶金哭丧着脸解释道。
“哦,原来是照明啊……”孟冲便不说话了。
“老祖宗,他们不光打了,还扬言明天要上本弹劾咱们呢。”吕用悄悄加了个‘们’,便把五位祖宗拖下了水。
“呵,呵呵……”‘嗔公公’陈洪气极反笑道:“真以为咱们是善男信女啊?”
“不错,再不狠狠干他们一下,那帮言官就要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了!”滕祥一阵咬牙切齿,看着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冯保和李芳道:“二位怎么说?”
“听兄长的。”冯保也憋了一肚子邪火,点点头表示支持道:“是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
“嗯。”‘厉公公’李芳点点头,没说话。他是太监中的异类,十分正直规矩,总觉的事情闹大了怕要没法收拾。
不过此情此景,也容不得他有异议了。
“好,甭管过去怎么样,眼下大敌当前。咱们司礼监五位必须精诚团结,不能在让人欺负了!”滕祥终于品到了大总管的滋味。狞笑一声,问吕用四人道:
“人家打了你们,你们该怎么办?”
“打回来!”
“人不够怎么办?”
“多带些人。”
“空手打不过怎么办?”
“抄家伙!”
“打完了怎么说?”
“是我们自己报仇,跟祖宗们没关系!”
“嗯。”滕祥满意的点点头道:“有这份觉悟就行,去吧!咱家不会不管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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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乱斗
当天晚上,一众给事中在欧阳一敬家里商量到半夜,终于定下了今日到内阁,集体讨要说法的计划。
因为欧阳一敬头上吃了一棒,脑门鼓起个大包。他明日只好告假在家,把领导重任交给了另外几位科长。
从骂神家出来时,已经四更天了。
众位给事中便不回家打扰了,直接去午门外的值房睡了一宿,准备宫门一开就进去。
翌日清晨,风儿甚是喧嚣。
众位给事中鱼贯出了值房,在众科长的带领下来到午门前。查验了腰牌后,便从左掖门进了皇宫。
通往内阁的会极门,就在左掖门东北面不远处。
三十六位给事中沉默无语,神情一片肃杀,不一会儿就来到会极门前。
便见吕用、高相、陶金、许义四个,忽然从会极门内闪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们要干什么?!”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朱科长厉声问道。
“你们要干什么?!”四人仿佛浑然忘记,昨天被谁打的哭爹喊娘了,直愣愣站在会极门下,不许给事中们通过。
“想去内阁告状,没门!”
“滚一边去!”给事中们自然不怕手下败将,径直上前,伸手想把四人推搡开。
“你们想恶人先告状吗?”吕用四个大有螳臂当车之意,张开手臂就想阻拦他们通过,口中还大声嚷嚷道:
“不许进去,不许进去!”
“去你妈的吧!”身高体壮的吏科给事中石星,终于失去耐性,重重一掌推向许义的胸口。
“啊……”许义已经痛呼,身子便倒退飞出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竟然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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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言官也是一愣,看看躺在地上的许义,再看看那手掌悬空的石星,心说,高手啊。
“咦?”石星也看看自己的手掌,心说难道本官无意中铁砂掌大成了吗?
谁知,还没他们回过神来,便听吕用三个扯着嗓子高喊道:“言官打人啦,快来帮忙啊!”
话音未落,便见会极门后,呼啦一声,冲出上百名年轻力壮的内侍,手里还都拿着又粗又长的棒子!
言官们眼珠子都快瞪下来了。
夭寿啊,死太监也会用计了!
中官们转眼间冲了上来,抡起棒子见人就打,一照面就干倒了十来个言官。
惨叫声响彻会极门,一众言官慌忙举起胳膊阻挡,抬起腿来反抗。可哪里是又粗又硬的大木棒的对手?
眼见着同僚像割麦子一样被陆续击倒,朱科长大叫一声道:
“快跑,分散开!哦……”
话音未落,他便捂着脸倒在地上打滚开了。
言官们正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听到这一声,便朝着文华殿和午门方向分头跑去。
内侍们挥舞着棒子紧追不舍,也没人顾得上在地上滚来过去的朱科长了。
听着喊叫声、脚步声渐远,朱科长这才张开了指缝偷眼瞧去,想确认一下周遭是否真的安全。
谁知却正碰见躺在地上装死的许义,也偷偷睁开眼张望。
好巧不巧,两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确认过眼神,都是在装死的人……
两人不禁都有点小尴尬,不由自主别过头去。
忽然,朱科长爬起来就跑,许义也爬起来紧追上去。
“站住,你个不要脸的!”
“你还有脸说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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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
三位大学士正在张居正的值房中,就昨日的种种事端进行磋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张居正先做了个简单消息汇总,把‘言官一人一本弹劾赵昊’、‘给事中到处搞串联’、‘状元郎打小阁老’、‘太监埋伏遭反杀’一系列事端,串讲给两位大学士听。
“呃……”李春芳和陈以勤都感觉脑袋嗡嗡作响。他们这代官员,都没经历过大礼议时代的洗礼,哪见过这种纷杂混乱的朝局?
哪怕是当年倒严的越中四谏、戊午三子,乃至上《直言天下第一事疏》的海瑞,也只是个人行为,并没有搞成现在这种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乱局。
更要命的是,这局面还必须要由他们收拾……
因为这一切,根本就是徐阁老对他们三人的训诫啊。
沉默了好半天,陈以勤才有些艰难的问道:“小阁老没事儿吧?”
“应该不要紧。”张居正一眼就看穿徐璠营造的假象道:
“赵守正一个没练过武的书生,赤手空拳三五下,能把他打成什么样?不谷看,还不如那口痰对他的伤害大呢。”
“唉,小阁老躺在那里要死要活,全凭局势需要。”李春芳揉着太阳穴道:“我看他是轻饶不了赵守正。”
“我看是揍得轻了!”陈以勤却一脸解恨道:“都是这个瓜娃子到处搅风搅雨,才把内阁都牵扯进去。害得奏章堆积如山,朝廷也濒临失控。”
“哎,人家严世蕃给严阁老擦屁股;咱们的小阁老,却只给徐阁老身上抹大便。”温文尔雅的李春芳也是恼极了,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对了,元辅什么意思?”唏嘘一阵,陈以勤又问张居正道。
张居正摇摇头,声音有些低沉道:“元辅没有任何指使,应该让咱们看着办吧。”
“按说当以《刑律》之‘九品以上官殴长官’论处。”陈以勤谙熟律法,随口就说道:“凡流内九品以上官,殴非本管三品以上官者,杖六十、徒一年。”
“才刚点中一个月的状元,就杖六十,徒一年?”李春芳不禁皱眉道:“有失朝廷体面啊。”
状元公可是本相从落卷中搜出的遗珠,要成就千古佳话的,怎能被人轻易丢到垃圾堆里去?
“也得先能找到他再说。”张居正淡淡道:“听说昨天五城兵马司寻遍全城,也没找到他的人影。”
说着不谷哑然失笑道:“而且昨天殷学士帮他递了假条到吏部,说他出门之前,已经向翰林院请假半年。”
明朝官员的例假极少,可各种病假事假上却宽松无比。
尤其是新科进士,动辄可以给家半年,准其归乡祭祖省亲、娶妻生子,将因为读书落下的事情,全都补一补。
“嗨嗨,这样也好,先躲躲风头再说吧。”陈以勤闻言笑道。
“嗯。”李春芳也点点头,没有异议。
殷士儋是赵守正的副主考,这假条到底是事前就写好,还是事后补上的,其实还要打个问号。
但三位大学士都无意深究,全当是赵守正提前写好的了。
可见状元郎这通拳脚,大快人心啊!
三人刚说到内监埋伏欧阳一敬,就见个中书舍人慌慌张张跑进来。
“相公不好了,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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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不谷长袖善舞,不输蔡泽范雎(求月票)
当三位大学士闻讯赶出文渊阁时,正看见八九个言官被二三十个内侍举着棒子追上了石桥。
“住手!”张居正勃然作色,厉喝一声道:“拦下他们!”
文渊阁重地,是有锦衣卫把守的。一队锦衣卫赶紧上前,把那些言官救了下来。
那些内侍倒也知道轻重,没人敢踏上石桥,连句狠话都没敢丢,便溜之大吉了。
“相公,抓住他们啊……”几个给事中跑掉了官帽,跑丢了靴子,身上的官袍也被撕破,满头大汗的瘫坐在地上,还不忘让大学士们抓住凶徒。
“放心,跑不了他们。”张居正淡淡说一句,他是不会抓人的,这时候抓住人反而被动。
这种内外矛盾,只要掺合进去,就注定里外不讨好。最正确的处置方式是藏在背后、居中调停,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呃,这好像是师相教的。
哎,师相对不谷真是推心置腹、倾囊相授啊……张居正惭愧的叹口气。
然后便继续盘算道,估计守城门的禁兵也不会抓人……因为他们是隶属御马监的。
弄不好,这些打人的内侍中,就有御马监的人……
谁知道呢?赵守正摇摇头,让锦衣卫出去,把其余的言官都弄进文渊阁去。又让中书舍人们,专门请出一间值房,安顿陆续到来的给事中。
然后他低声对两位相公道:“不谷去内廷查问下情形,请二位在这里……看住他们。”
“嗯。”两名大学士点点头,这时候张居正愿意出头解决麻烦,他们求之不得。
“二位,徐阁老不在,我们得学着自己拿主意了。”又见张居正神情一肃,正色道:“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就不信咱们仨,还顶不了师相一位!”
“……”能当上大学士的都是七窍玲珑心,李春芳和陈以勤自然能听出,张居正藏在这句话里的深意。
师相不是想看咱们笑话么?咱们偏要把问题都处理好,向陛下证明这内阁离了谁,都能转!
两位相公自有傲骨,早被徐阁老视他们为孩童的举动激起了火气。
现在见徐阁老的亲传弟子都说这话了,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奉陪的?
两人便重重点头,沉声道:“好!就听太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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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相公连个护卫也不带,便从内阁后门出了‘东上南门’,过了东华门大街,来到东上北门前。
东上北门是内廷二十四监局的正门,门前有御马监和东厂的番子把守。
看到不谷那标志性的美髯,哪还用他通报,东厂番子便赶紧跪地,毕恭毕敬把他请进门去。
张居正沿着长长的甬道向北走不远,冯保便得了禀报快步迎了出来。
“这么快?”张居正微微一笑很倾城。
“恰巧在内厂,可不拔腿就到。”冯保抿嘴一笑道:“相公不嫌弃,请过去喝杯茶吧。”
“怎么会嫌弃呢?”张居正笑笑,跟着冯保来到了内东厂值房。
东厂设在东安门北,位于禁城之外。冯保以提督东厂兼任御马监,为了方便统领两个衙门,便别出心裁在东上北门北街又设一个东厂,称为内厂。而原先的东厂称为外厂。
内厂中都是他的心腹之人,说话也可以随便些。
待到看茶后,冯保便主动道:“叔大,之前腾骧四卫的事情,你没有找我,我很高兴。”
“永亭,我们是朋友,不谷当然不会让朋友为难。”张居正端着茶盏,轻轻撇着浮沫道:“此番,你当知我所为何来?”
“自然。”冯保心中荡漾着激动,恨不得对叔大掏心掏肺道:“是吕用、高相、陶金、许义他们四个,昨天被言官鞭挞之后心里不忿,今日纠结了百余名精干内侍,在会极门埋伏了他们一手。”
“吕用他们怎么猜到,言官今日回去会极门?”张居正不禁略感奇怪。
午门有禁兵把守,自然不合适动手了。会极门是无人值守的内门,确实是埋伏人的好地方。
但今天不是会揖的日子,就连不谷也猜不到言官们会齐刷刷来内阁。
“是我告诉他们的。”冯保坦诚道:“欧阳一敬实在太猛,故而东厂安插了眼线在他家。”
“这样啊……”张居正心说怪不得,那言官们这波输得不怨。
“我还告诉他们,要让言官先动手。”冯保又幽幽说道:“这样到陛下那里,总也有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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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张居正不禁失笑,可你有一百根棒子。
“这件事,是滕祥授意,司礼监全体同意的。”冯保将司礼监诸位同仁,卖了个干干净净。
不过他相信,叔大是不会害永亭的。
“因为封驳的事情?”张居正轻声问道。
“嗯,还能有什么事?”冯保闻言余怒未消道:“这次言官真把咱家惹火了,所以才会给那几个小崽子支招。”
顿一顿,他又歉意道:“因为怕叔大为难,所以没有提前知会。”
“永亭是个体谅人儿啊。”张居正不禁欣慰一笑,又问道:“你们下一步,准备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咬牙扛下来呗。”冯保苦笑一声道:“估计万岁对言官也是一肚子火,只要内阁不偏袒他们,问题就不大。”
“永亭你是知道的,不谷对言官向来没有好感。”张居正嘴角挂起一抹冷笑道:“不过能控制住六部九卿、大小百官的是元辅,不是我们这三个挂名大学士。”
“在我心里,叔大才是真正的宰相。”冯保诚心诚意说一句,然后才发愁道:“叔大的意思是,文官们会一起上书为言官出头?”
“那是自然,到时候群情汹涌之下,还不知会干出什么惊人的事情。”张居正神情凝重道:“说不定,还会敲登闻鼓呢。”
“啊,声震九重的登闻鼓?”冯保面色一白,他有些被吓到了。真要是闹大了,皇帝说不定就要把他们中的一个或几个,丢给外廷出气了。
“我有个建议,永亭不妨听听。”张居正一脸古道热肠。
“叔大何以教我?”冯保巴望着张居正。
“一个‘快’字!快点禀报陛下,快点做出决定,快点处置完毕!”便听张居正沉声说道:“只要你够快,麻烦就追不上你。”
“叔大是说,赶在文官有所动作之前,把一切搞掂?”冯保明白了。
“不错,永亭悟性就是高。”张居正赞许一声,又幽幽说道:“板子多打在自己人身上,反正是自己人打。少打在外人身上……千万别打出人命。”
“明白了!”到底该怎么办,冯保这下彻底通透了,不由起身抱拳致谢道:“叔大宰相之才,小试牛刀便安排的明明白白。多谢了,就按你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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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恶人先告状
文渊阁西侧值房,是中书舍人的宿舍。
这会儿临时收拾出来,安顿遭了毒打的给事中们。
此时,大通铺上躺了十几个伤势较重的伤号……主要是骨折,还有被打在脑袋上晕过去,打断肋骨站不起来的。更多的言官伤势较轻,有的是逃跑扭到了脚,有的是被打折了胳膊,还有个因为惊吓过度,到现在魂不附体的……
不过不要紧,咱们太医院有专门的祝由科,负责帮你把魂儿找回来。
赵府隔壁老王太医带着几个太医院的同僚,在那里给伤号上架板、敷药膏,忙的不亦乐乎。
十几个没受伤的言官,也像霜打茄子似的,一个个两眼发直,在屋外东墙根下坐了一溜。
李春芳和陈以勤二位大学士,在屋里头慰问完了伤员,便出来和这些人说话。
“相公……”朱科长要带头起身问安。
“别起来,别起来。”李相公像慈祥的老母亲一样,用温暖的话语,安抚着言官们那被侮辱,受损害的身心。
“已经吩咐厨房烧了热水,煮了粥饭,待会吃饱喝足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裳。”
这样可以多拖延点时间……用心不良的老母亲,暗戳戳想道。
“嗯。都精神点。”陈相公扮演的是严父角色。
“相公要为我们做主啊!”别说,言官们还真就精神起来,一个个站起身,满脸悲愤的冲着两位大学士嚷嚷道:
“国朝养士二百年,科道尊严一朝尽丧!若不严惩凶徒,昭示天下,我等六科不复存焉!”
‘那感情好……’二位大学士微微一哂,赶紧劝说道:
“诸位稍安勿躁,张相公已经去查问真相了,内阁一定会替大家做主的。”
“行吧,咱们不让相公为难。”朱科长在许义的追击下,依然毫发无损,声音洪亮道:
“不过我们也有言在先,倘若陛下再像以前那样袒护阉寺,我们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对,科长说得对!”
不光外头的言官,屋里受了轻伤的那些,也吊着胳膊瘸着腿出来,面红耳赤的嚷嚷道:
“要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还要追究司礼监,内官监,御马监的责任!”
“汤药费也不能少!”
两位相公被汪汪队吵得头晕脑胀,心说看来此事非闹大不可了……
~~
乾清宫西暖阁。
隆庆皇帝还赖在床上,徜徉于文化的海洋。
一边看,皇帝一边点评道:“同样写武后,这本《外史》就远不如那本《如意君传》呐……”
今日当值的陈洪,给皇帝端上他秘制的滋补汤,陪笑道:“老奴听说近来有个大名士,化名兰陵笑笑生,写了本足有百万字的《金瓶梅》,十分过瘾。”
“哦?”隆庆一听就来了精神:“快取来给朕批判一下!”
“此书因重重原因还未刊行,只以手抄本在士大夫间流传,老奴听说张相公那里有一套……”
“哦?”隆庆闻言大喜道:“张师傅那么一本正经的人儿,也好此道?”
“男人嘛……”陈洪一副懂行的样子。
隆庆看了看他,善良的心地让皇帝没有吐槽。
主仆俩说的正热闹,便见滕祥、冯保、李芳、孟冲四个联袂进来。他们加上陈洪五个,都是可以随意出入帝寝的内侍。
四人向皇帝问安后,便长跪不起,口称有罪。
“哦,这是多大的罪过?竟让司礼监集体谢罪?”皇帝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回万岁,都是老奴几个大意了。前几日六科封驳了派出中官的旨意,下头那些人希望落空,一个个满嘴怪话、一肚子牢骚。”滕祥一脸自责道:
“结果昨天,他们跑去吏科欧阳科长家门口,想跟他理论。却被言官寻衅滋事为由,把他们绑起来每人打了五十鞭子。”孟冲接过话头。
“是八十……”滕祥白了孟厨子一眼,嫌他乱插嘴。
“还有这种事?!”隆庆皇帝盘膝坐在龙床上,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道:
“什么时候外廷,可以管起内廷的人来了?”
皇帝不知道宦官打人在先,自然会有这种看法。
“他们肆无忌惮又不是一两天了……”冯保幽幽说道。
“你们就为这件事?”隆庆看看全员到齐的司礼监,心说这点事情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事情今早又发生了变化……”滕祥硬着头皮说一句,便求助的看向冯保。
冯公公毅然接过话头,对皇上禀报道:“挨打的那几个气不过,今早纠集了一群人要去六科廊讨个说法。正好碰见那群言官,要去内阁告状,结果发生了激烈的口角,然后也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
“什么?!”隆庆皇帝下巴差点掉到床上,怪不得这帮家伙要兜这么大圈子呢。原来发生了皇宫斗殴,这等耸人听闻的事件。
“多少人打架?都有谁参与?”
“宫里这边,以吕用、高相、许义、陶金四个坐营太监为首,差不多五六……呃,三四十人。”滕祥原计划是将人数打对折。察言观色后,又机智的来了个折上折。
所以说,完事一定要先告状。先告状的才有机会信口雌黄。
“言官那边也是三四十人,除了出差在外的,几乎一个不落都来了。”冯保接着说道:“他们本来是打算给小阁老讨说法的。”
“徐璠又怎么了?他不是在家侍奉首辅吗?”隆庆感觉有些蒙。
这几个太监有意无意,昨天没有禀报京中事宜,隆庆自然无从得知他便宜妹夫的辉煌战绩。
“老奴也是昨天才知道,原来小阁老根本没在家,而是天天照常上下班。”
便听冯保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不是在太常寺,而是六科廊……”
“什么?!”隆庆皇帝愣怔在那里。这下他的注意力,完全从今日的斗殴,转移到小阁老和六科廊的关系上了。
沉默了足足盏茶工夫,隆庆才若无其事的问道:“他们要给小阁老讨要什么说法?”
“新科状元赵守正,认为是小阁老指使六科弹劾他公子赵昊的。与小阁老在东公生门发生口角,然后把他给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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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隆庆彻底惊呆了,朕的朝廷这是变成修罗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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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违法圣地左顺门
乾清宫西暖阁。
隆庆皇帝花了好长时间,才消化掉这几条过于劲爆的消息。
“快传张师傅……”嗡嗡脑瓜子嗡嗡直响,感觉有些掰扯不清了。便习惯性的向场外求助。
“万岁,张相公托臣带话给陛下,今天的事情,内阁不宜出面。还请陛下从速圣裁!”却听冯保大着胆子说道:“稍有贻误,必酿成轩然大波啊……”
“唔。”隆庆摸着下巴,作冥思苦想状。
张师傅到底什么意思呢?真想把他叫来问个究竟。
不过既然张师傅认为不适合出面,当然不能勉强他了……
算了,张师傅肯定不会害朕的。
于是,想不通的隆庆皇帝,干脆放弃了思考。
先按照张师傅的主意,快刀斩乱麻再说吧。
“双方伤情如何?”隆庆赤脚踩在地毯上,双手撑着膝盖问道:“有没有出人命?”
“回万岁,双方各有损伤,但还不至于闹出人命。”滕祥便赶紧答道。
嗯,因为挥棒时用力过猛,有人肩膀脱臼,还有扭到腰的。对了,还有个追人时摔掉了门牙的,这么一盘算,损伤着实不小呢。
“谁先动的手。”隆庆又问道。
“言官!”四名大太监异口同声答道。
“呃……”隆庆皇帝难以置信的眨眨眼,他其实是是想问,哪个太监先动的手。
“怎么可能呢?”
“老奴已经审问过下头人了。”滕祥便言之凿凿的答道:“都说是吏科给事中石星,先把酒醋面局的许义一掌打翻在地。”
“那石星是有功夫的,一下就把许义打晕了。这下小的们才急了眼,跟他们厮打起来。”
“真的?”隆庆皇帝狐疑的看着几个大太监。
虽然他亲近信任身边的中官,却不代表嗡嗡就没有自己的判断力。
怎么想,怎么觉得言官的行为不合理。
~~
“老奴岂敢欺骗陛下?”见皇帝起了疑心,滕祥赶忙先指天发誓,然后小声说道:“哦对了,还有件事。小的们是拿了棍子去理论的。”
言官进宫都是要搜身的,自然手无寸铁。
“嗨。”隆庆皇帝闻言,一脚把滕祥踹在地上,笑骂道:“你个老货也不老实了。说来说去,不就是你们的人,在会极门埋伏了人家一手吗?”
“圣明不过陛下!”滕祥赶紧爬起来,带着冯保几个俯身叩首道:“臣等这点小心思,完全逃不过万岁的慧眼啊。”
“少来这套。”隆庆略略得意的一笑,然后看着几名太监,语气平淡道:“说,是不是你们指使的?”
“那绝对不敢!”诸位大珰忙指天发誓、矢口否认,坚决否认事前知情,更不承认对下头人提供过方便和支持。
“算你们还有点儿数。”隆庆哼一声,站起身道:“宫里不是撒野的地方,谁也不能例外。”
“是。”诸位大珰把脑袋深埋地毯上,互相交换个眼色,最终还是孟冲更猛一些,猛然抬头对皇帝嚷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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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是打死人不犯法的左顺门啊,陛下!”
“嗯?”隆庆皇帝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会极门原先的名字,是叫‘左顺门’的!
左顺门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自从土木堡事变后,愤怒的文官们在这里,活活打死王振的三个同党之后,这里便成为了一方诛奸佞、杀谗臣的法外之地。
官员们心里不痛快,可以尽情在左顺门开喷,就是骂皇帝都没人管。而且传说就算在这里打死了人,按照前例可以不予追究。
嘉靖年间,小阁老杨慎便计划利用这一法外之地,埋伏‘继嗣派’的两名头领张骢和桂萼。
可惜张骢提前得知了消息,直接没敢上班。
桂萼倒是中了埋伏,但人家是个练家子,见事不好便一个百米冲刺,逃出了包围圈……
后来,杨慎更是将这地方利用到极致,组织百官在左顺门跪哭,差点逼疯了嘉靖皇帝。
哪怕是嘉靖皇帝掀了桌子,命令廷杖杨慎等人,也是把他们抓到午门外行刑的,没在左顺门直接动手。
传统这东西,还是要尊重的……
只是后来,嘉靖帝搬到西苑,紫禁城都没人住了,大家才渐渐淡忘了左顺门的风云。
~~
听了孟冲的提醒,隆庆的怒气一下子就消了大半。
是啊,是文官们口口声声说在左顺门打死人不犯法,才造就了这个‘优良传统’。
总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
文官打人不犯法,中官打人就犯法?
没这道理嘛……
“好啊,我看就是你们处心积虑谋划的。”
隆庆抬脚虚踹,大珰们讪讪直笑,却只咬死了,是下面人冲动所为。
隆庆皇帝背着手,在地毯上来回踱步一阵,终于拿定了主意,沉声道:
“中官们心怀不忿,聚众埋伏言官。虽然左顺门曾有打死人不偿命之说,但如今左顺门已经更名会极门,所谓传统也就成为历史。”
“因此不能一概推脱以传统,必须严惩以儆效尤。”说着,皇帝看向滕祥等人道:“着司礼监、内官监捉拿审问行凶之人,主犯绑至内厂廷杖六十,发配充军;从犯杖三十,以观后效……你们可否接受?”
“二十四局都是陛下的奴仆,自然任凭陛下发落,绝无半句怨言。”
司礼监众人先端正态度,然后才愤愤道:“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言官们也动手了……”
“是啊,陛下。”一直置身事外的陈洪,也阴测测对皇帝道:“六科越来越不像话了,陛下这次若只把板子落在内侍屁股上,他们会愈发不把咱们放在眼里的。”
“休得危言耸听……”隆庆不禁眉头紧皱。
“陛下就是太善良了!”孟厨子大声嚷嚷起来道:“臣就举一个例子,弹劾赵昊的弹章,清一水都来自六科,却没有一本来自都察院!”
“难道赵待诏父子,有本事控制得了都察院吗?”滕祥也跟着嚷嚷道。
“他们两个小小芝麻官,当然没那么本事……”冯保一击致命道:“但有一对父子,却有本事控制得了六科!”
李芳其实心里是佩服徐阁老的,但见大势如此,哪敢跟众人唱反调?便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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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我还没开始呢,怎么就完事儿了?
西暖阁。
隆庆皇帝被亲信内侍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一阵阵心头发紧。
又是好一阵沉默,他方艰难万分的说道:“吏科给事中石星,身在宫中仍行事鲁莽,率先出手、挑起事端,当以同罪论处。”
“万岁,言官犯罪,是要加三等处罚的……”滕祥小声提醒道。
“闭嘴。”隆庆瞪他一眼道:“要了他的命,对你有什么好处?”
冯保偷偷扯了扯滕祥的袖子,示意他见好就收吧。
“是。”滕祥忙缩缩脖子,不敢再废话。
~~
机关食堂制度源远流长,可上溯至秦汉,后由唐太宗普及推广,遂为定制。所谓‘京百司至于天下郡府,有曹署者,则有公厨’,即便对官员最抠门的朝代也没有废止。
对,说的就是你,大萌。
内阁公厨设在文渊阁的后罩房。饭菜虽然没有御膳那样极尽豪奢,但在精雅可口上却略胜一筹。
此时,二十来个受了轻伤和没受伤的给事中,难得的享受了一次大学士待遇。
他们洗过澡,换穿了干净的衣裳,坐在中书舍人和司直郎吃饭的长条桌前,看着端上来的丰盛饭菜,一时难以下咽。
“相公们一片心意,咱们还是多少用点吧。”直到朱科长带头夹了一片酱瓜。
其余言官这才勉强拿起筷子,象征性的吃一口。
唔,还真挺香的……
又想起早晨没吃饭。罢了,不跟饭菜计较了。
于是下一刻,言官们便运筷如飞、大口大口对付起眼前的饭菜了。
“嗯嗯,这酱瓜腌的不错。”
“呜呜,好吃好吃……”
“这可是严阁老传下的法子,六必居的酱菜都是跟他学的。”
“那我多吃一碗饭……”
言官们正风卷残云,吃得不亦乐乎。忽听文渊阁前,传来一声尖利高亢的声音:
“有上谕!”
言官们忙紧吃几口菜,猛扒几口饭,这才胡乱抹把嘴,小跑出去听旨。
文渊阁前,大学士和舍人们已经都等在那里了。
张相公也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正低声与李春芳说着话。
“快点,就等你们了。”严父陈阁老招呼给事中们按班列好。
然后众人跪地聆听上谕。
“上谕,今察有中官吕用、高相、陶金、许义心怀不忿,轻信左顺门打死人不偿命之说,聚众于禁宫埋伏言官。然查遍典籍,未见有此法条,且如今左顺门已更名会极门,更不可一概推之以传统,必严惩以儆效尤!”
只听前来传旨的孟冲高声诵读道:“着司礼监、内官监捉拿审问行凶之人,主犯绑至内厂廷杖六十,发配充军;从犯杖三十,以观后效。”
言官们听到这儿,虽然还懵懵的,但感觉气顺了不少。
不过,我们饭还没吃饭,这事儿就画句号?
当然没有。
便听孟冲故意停顿一下,然后冷声宣布道:“吏科给事中石星,身在禁宫仍行事鲁莽,率先出手、挑起事端,当以同罪论处!钦此!”
传旨完毕,孟太监咬牙切齿的对众给事中道:“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呃……”给事中们全都目瞪口呆,无所适从。
我们还没开喷……哦不,还没出招呢,皇帝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此事处理完毕了?
‘这是什么坑爹的新套路啊?’言官们心中狂叫着。
尤其是跪在最后的大个子石星,简直要晕过去了,我干什么了?怎么连我也一起打啊?
哦对,我用铁砂掌拍飞过一个人……
他呆呆看着自己的右手,然后用左手使劲拍了一下。
我怎么就管不住这只手呢?!
~~
文渊阁前,传旨太监孟冲等了半天没动静,不由皱眉道:“朱科长,你来接旨!”
朱科长心里那个郁闷,暗道欧阳骂神是不是算好了,今天会有一劫?所以才借故不来的?
正在他无奈伸手之际,却听一名给事中突然大声道:
“未竟法司审判,怎能草率结案?我们要封驳这道上谕!”
“咦?”孟冲一愣,心说这也能驳回?
“胡闹!”却听张居正转过头来了,呵斥道:“陛下处置宫中的事情,六科有什么资格封驳?!”
“呃……”那给事中一愣,心说也对哈。六科驳的是下给外廷的诏谕,什么时候可以封驳,跟外廷没关系的中旨了?
还让不让陛下说话了啊?
“张相公,你就看着太监这么欺负我们吗?”另一个给事中悲愤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气得孟冲直接冲到他面前,低头瞪圆了眼睛,腮帮子直哆嗦道:“我们内廷被处置了将近二十人,你们才一个,这到底谁欺负谁?!”
“是你们埋伏的!”言官们不管有理无理,从来不会输了气势。
“是你们先动手的!”孟冲也红着眼,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都住口!”张居正和两位相公看不下去了,上前呵斥双方冷静。
然后张居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众言官道:“尔等六科给事中,身负维护朝廷法度之责,难道要带头抗旨不遵吗?”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登时将给事中们压低了头。
朱科长深深看一眼石星,暗叹道,好兄弟,我会给你烧纸的。
然后便双手接住黄页,声嘶力竭道:“臣谨遵上谕!”
“带走!”孟冲一声令下。
东厂番子便一拥上前,将那石星五花大绑起来。
“多绑几圈,他是练家子!”孟冲冷哼一声。
番子们便又在他身上缠了几圈牛皮绳,加上铁锁铁链,绑成个粽子带走了。
给事中们满心凄凄,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默默跟在后头,出了文渊阁。
张居正面无表情看着言官们失魂落魄而去,然后转身进了值房。
李春芳和陈以勤暗暗竖个大拇指,没想到眼看就要酿成一场大乱的事端,让张相公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摆平了。
“厉害,不愧是张江陵。”陈以勤背着手往回走道:“帮陛下捍卫了权威,自己还能不沾因果。让内廷得到了教训,却又觉得可以接受。同样教训了言官,还让他们有苦说不出。”
“顺道让言官们,也不会再拿小阁老的事情烦我们了。”李春芳也拢须笑道:“哎,只是这样一来,给事中们心里要憋爆了。”
“憋一憋也好。不能光他们给别人添堵,不许别人也恶心恶心他们吧?”陈以勤两手一摊道:“反正跟内阁没关系,爱气就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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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李春芳刚要大笑,忽然想到楼前西值房中,还有一干伤号。他便赶紧捂住嘴,样子颇为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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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廷杖
隆庆皇帝是温柔的,没有像他的父皇那样,在午门外执行廷杖,而是改在东上北门北街的内厂院中。
此时过午。
吕用、高相、陶金、许义四人,并十余名中官早已带到,排成一溜跪在堂下,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终于,石星被五花大绑提来了。
但内厂那高高的门槛难住了他。
东方番子把人家绑的太紧,两条腿分不开叉,难道学兔子蹦过去?
不说石星五大三粗的汉子,合不合适做这种可爱的动作,这可是要去受刑啊,严肃点行吗?
几个跟在后头的给事中,便要上前将他扶过门槛,却被东厂番子用兵刃挡住。
好在这也难不住石星,只见他缓缓坐在门槛上,把双腿搬过门槛,然后缓缓站起来,回头看向自己的同僚。
“拱辰!”给事中们泪如雨下,悲痛呼唤着他的名字。
“诸位不必如此。”此情此景,石星觉得应该发表下获奖感言。毕竟没有被廷杖过的不是好言官,没有吃过廷杖的人生不完整。
他目光扫过众同僚,刚要慷慨陈词几句,却被身后的番子猛推了一把,踉跄着扑向前方。
石星刚要稳住身形,却又被另一名番子伸腿一勾脚腕,这下彻底无解,脸朝下重重拍在了地砖上。
看着都疼,同僚们不忍的闭上眼。
“奉上谕,本提督监临廷杖。”冯保身穿大红的蟒衣,头戴钢叉帽,神情肃穆的扫过场下众人,而后一挥手。
“开始吧!”
“是!”一百名准备行刑的东厂番子齐声应下,然后在地上铺了十五块毡子。
“跪在上头!”
一名档头厉喝一声,十四名中官便乖乖跪在毡子上。
然后番子两人一组,给他们穿上类似后世的束缚衣。这样他们两只胳膊就被紧紧束缚在胸前,想要左右转动都不可能了。
番子又用绳索套住他们的脚腕,然后四人四面牵拽,把他们扽成个直挺挺的‘大’字。
然后褪下了他们的裤子,露出颜色各异的屁股来。
石星也不例外,同样穿上了束缚衣,被拽成‘太’字,褪下裤子露出了黑乎乎的屁股蛋。
“含上。”番子们又让他们一人含上一根软木棒。一是防止叫的太惨,惊了附近光禄寺的猪。二也是防止受刑的人咬断舌头。
中官们由几名档头监刑,冯保则走到石星跟前,亲自监督对他的行刑。
对石星行刑的番子有两个,皆赤着上身,肌肉虬结,手里提着三尺五寸长的大荆条。
借着向冯保行礼的机会,他们瞄一眼厂公的脚尖,见是两脚张开,脚尖呈八字。
便知道这是‘着实打’的意思,也就是说狠狠打,可以打残,但不能打死。
要是脚尖碰到了一起,那受刑人就死路一条……
冯公公专门按照当年刘瑾那套法子训练过他们。
训练时,先用猪皮革扎成两个假人,一个里面装上砖块,另一个里头则放一摞纸。
打前者时,不能打破猪皮。但掀开猪皮一看,里面的砖头要全部粉碎才行。
打后者时则正相反,要把猪皮打碎,但里头的纸不能破一张。
只有这两点都能做到,才能随心所欲输出伤害,成为一名光荣的廷杖手。
“打!”
伴着冯公公一声令下。
十五名行刑手,便高高举起手中的荆条,狠狠抽在十五人的屁股上。
登时院中响彻‘啪啪啪’的抽打声,间或夹杂着几声‘蓬蓬’的闷响声。
没几下,中官们的屁股便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
那石星的屁股却安然无恙,只是被打青了而已。
可让人想不到的是,中官们还在硬撑着,石星却已经疼晕过去。
番子便用井水把他泼醒,然后继续行刑。
“要挺住啊,拱辰!”言官们一脸着紧的给他打气,心里却难免嘀咕,这么大个个子,怎么比太监还不禁打?
待到六十下打完,石星便又昏死了过去。
中官们的屁股更是血肉模糊,看上去十分可怕。
番子这才不再阻拦言官靠近。他们赶紧冲进去,七手八脚将石星抬上一块门板,然后抬着他出去找大夫。
待到文官一离开,番子们赶紧取一块羊皮敷在受杖者的腚上,这样就能迅速止血恢复。
当然伤口痊愈后,患处就会留下一处羊皮痕迹,不过中官的屁股又不见人,倒也无甚大碍。
“三天后就能下地,”冯保瞥一眼满脸鼻涕泪的吕用几个道:“等伤好了就去南京,镇守太监会安排好你们的。”
“谢二祖宗照拂……”吕用几个忙强撑着爬起来磕头谢恩。
不过感激之余想一想,昨天才吃了八十鞭,今天又挨了六十杖,然后还要被发配南京,这波操作好像血亏啊……
哎,果然冲动是魔鬼啊。
~~
等给事中们把石星抬回六科廊,请太医过来一看。他们这才知道上了东厂的刁当!
那太医用剪刀将石星腚上的肉皮剪开,众人只见里头肉已经成了败絮状,一碰就能掉下来……
当场就有人吐了。
“这帮天杀的阉竖!”
脑门生着独角的欧阳骂神见状的勃然大怒,指着朱绘厉声道:“亏你还是刑科科长,连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
“我隔着远远的,哪能看出门道。”朱绘苦着脸道:“再说那些中官也都皮开肉绽,鲜血模糊。人家十四个腚换我们一个腚,我们又能说什么?”
“他们的伤肯定没有拱辰重!”欧阳一敬愤愤道:“还没看出来吗?今天从头到尾都是中官针对我们的阴谋。他们精心选定了地点,安排好人手,打完就跑。然后趁着你们还没回过神来,来个恶人先告状。再抛出十几个陪打的,堵住我们的嘴!让我们有火发不得,有话说不得!”
“嘶,有道理。”众人闻言露出恍然的神情,朱绘不禁埋怨道:“你早晨一起去多好?我们就吃不了这么大亏了……”
欧阳一敬心说,我陪你们挨打啊?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六科的脸,这次已经丢到姥姥家了!”只见他神情肃然道:“诸位,六科尊严不可侵犯。我们必须要采取行动,挽回我们的尊严!”
“是,科长!”众给事中看着他们的主心骨,不少人马上高声附和。
“但这个事情,咱们实在不好拿出来说事儿。”朱绘却苦着脸道:“谁都知道,还没等咱们告状,陛下就先打了十五个内侍,还把他们都发配充军。咱们这边,只打了个先动手的石星。任谁评说,都会觉得陛下已经严以律己、宽以律人了。”
“是啊,陛下已经处置完毕了,再揪着这件事不放,怕是难以赢得百官同情。”户科科长郑大经也郁郁道:“咱们摆明了就得吃这个哑巴亏了。”
“哎,要不我们为何郁闷……”另一位科长也郁闷的直喘粗气:“挨打还要被耍,最后还得感恩戴德。这不是把咱们当猴耍吗?”
“这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真要活活把人憋死!”一个伤了肺的科长,涨红了脸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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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不求人,咱们自己来!”欧阳科长咬牙道:“咱们不求陛下严惩元凶,自己上本请辞,总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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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 将军!
当司礼监接到通政司送来的辞呈时,几位大珰都惊呆了。
滕祥赶忙连滚带爬跑去乾清宫,禀报这一突发状况。
“万,万岁,不好了……”滕公公哭丧着脸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着一份联名辞呈道:“呜呜,六科集体辞职了。”
‘噗……’隆庆皇帝一口茶水喷出去三尺远,赶紧从御榻上站起来,接过那辞呈快速浏览。
只见其大意是,六科乃天子亲臣,今日我等无状,惊扰禁内。虽陛下宽宏,只处罚石星,但我们深感惭愧,不敢再居天子心腹之位,故而集体辞去六科官职,以谢陛下。
后面是密密麻麻两页纸的官职和人名,还有一枚枚通红的手印,触目惊心。
隆庆皇帝登时眼前一黑,直接一屁股坐倒在御榻上。
“陛下,陛下。”滕祥和当值的李芳,赶紧扶住皇帝,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水,才让嗡嗡缓过劲儿来。
“唉,这群死孙,将军了啊这是。”隆庆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双目无神的看着头顶藻井,眼泪都要下来了。
前面说过,六科有一项重要权力叫‘科抄’,就是各科将通政司送来的题本,按批示分类抄送至有关官署承办。
其中,抄送对口部门的称正抄,抄送其他官署者称外抄。
但不管正抄还是外抄,都是只送抄本,原本是要留在六科廊的……
所以六科是整个朝政运转环节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一旦六科罢工,下面的六部各衙门,统统都要停摆。
有人说,那不能直接下正本吗?
这样非但难以稽核,而且二百年来陈陈相因的规矩,没有天大的魄力,和迫不得已的原因,又有谁愿意改变,有谁能改变呢?
而且这帮给事中鸡贼的是,为了防止皇帝各个击破,先弄几个回来上班,让朝廷勉强运转起来。他们没有分头上辞呈,而是只用一份辞呈,联名请辞。
这样就算哪个二五仔改变了主意,也没法擅自行动。
当然,还有法不责众的好处在里头……
~~
西暖阁。
看着嗡嗡彻底乱了方寸,滕公公赶紧安慰道:“不就是些七品芝麻官吗,想吓唬谁啊?不干就不干,陛下再任命几个就是了。”
“……”隆庆和李芳闻言,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望向滕祥。
“滕公公,吏部都没法接旨了,还怎么任命给事中?”李芳闷声提醒一句,心说这厮真是司礼监之耻啊。
“呃,看万岁太紧张,老奴开玩笑的,呵呵。”滕祥知道,自己又犯了白痴错误,赶紧萌混过关。
好在隆庆对他十分宽容,毕竟滕公公的用处不在这里。
他摆摆手,有气无力道:“赶紧去把张师傅请来。不,连李相公、陈师傅都一并请来。”
“是,老奴这就去!”滕祥赶紧像兔子似的窜出去,唯恐留在这里被皇帝献祭给六科。
文渊阁,三位相公正商量着,下班后一起去探望一下徐阁老。
一来表示关心,二来也给老人家一点危机感。
说话间,就看到滕公公满头大汗跑进来,向他们宣布了这个噩耗。
对内阁来说,这确实是十足的噩耗。
毕竟六部就算没有上谕,依然可以在职权范围内做很多事情。
可内阁没法下达上谕的话,那就彻底抓瞎了。
当然,还是可以跟六部长官谈话,对他们面授机宜的。可听不听在人家,弄不好就自取其辱。
三人赶紧出了文渊阁,连抬舆都来不及坐,便跟着滕祥一路小跑,进了西暖阁。
隆庆皇帝急的团团转,马上免了三人的礼,抢着开口问道:
“三位相公,这可如何是好啊?”
“陛下莫慌,困难总是天天有,但办法总比困难多。”李春芳最擅长的就是讲大道理,只是作用了了罢了。
“陛下稍安勿躁。”陈以勤就比他实在多了,沉声安慰隆庆道:“今日之事,我们几个都是亲历者。既然知道来龙去脉,对症下药就是。”
“陈师傅说得对。”隆庆自然能听出好赖,这也是他一直不太喜欢李春芳的原因。
有朕一个面瓜就够了,再要你个面瓜大学士有何用,组成‘二饼’吗?
“那该如何对症下药呢?”隆庆忙热切的望着陈以勤。
说起来,陈师傅也是潜邸旧人。只是在高师傅和张师傅这对璧人掩映下,没那么显眼罢了。
“他们无非就是觉得,今天自己受了委屈。不就想陛下给他们出气,然后找个台阶就下来吗?”陈以勤看问题,永远简单直接,命中要害。
可惜,这世上的事大都没那么简单。
放着正确的选项不选,偏要一条道走到黑,这才是人类啊……
便见隆庆脸上的激动渐渐消失,神情也变得不悦道:“官府断案还会重处先动手的那个……朕只处罚了一个,他们就觉得委屈了?难道非要老虎屁股摸不得,他们才不委屈?那朕就太委屈了!”
“石星打了就打了。”陈以勤却不看隆庆脸色,沉声道:“他们是认为,吕用等人背后还有指使者,想要陛下查处之!”
侍立一旁的滕祥和李芳,闻言差点没晕过去。前者更是恨得牙痒痒,心说你个老陈怎么回事儿?不知道咱家就是幕后黑手吗?
“这样啊……”隆庆看看滕祥,难以决断。
滕祥吓得摇摇欲坠,直欲晕厥。
终究,隆庆还是没忍心,干这种所有皇帝都会干的事儿。他将视线转向张居正道:
“张师傅,你怎么看?”
张居正一路上沉默不语,进殿后更是一言不发。
他本以为此时就这样过去了,却还是低估了言官的任性和骄纵。
他们已经被徐阁老惯坏了,居然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其实张居正知道,一句话就能解决眼前的问题——‘请徐阁老立即出山’。
只要徐阁老回来视事,自然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但同样的,他们三个的日子定然要难过了……
更麻烦的是,这次风波闹这么大,往后隆庆皇帝怕是,再也不敢招惹徐阁老了。
请回高新郑的日子,岂不要遥遥无期?
其实张居正还想到一个,可以瞬间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
但这办法绝不能由他来提,不然不谷的良心会痛不说,还会得不偿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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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张相公才在皇帝殷切目光的注视下,胡须低垂道:“不管怎样,陛下都不能急着做出反应。”
“就算要让步,也得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不然以后六科就彻底无法无天了。”顿一顿,张居正道:“为臣再想想办法,三天内给陛下答复。”
“哎,好吧……”隆庆皇帝叹气点点头,他也知道,仓促间最好不要做决定的道理。
因为这本就是张师傅教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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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目瞪狗呆徐阁老
西长安街,首相府邸,徐阶书房中。
四壁宫灯点亮,桌上还有琉璃灯,让人在夜里读书写字毫不费力。
徐元春端坐在书案后,提笔凝神,听祖父口述辞呈。
只见徐阁老背负双手,一边踱步,一边斟酌词句道:
“臣自春月迄今,泄痢交作、饮食断绝,延医诊视皆谓,‘积劳血耗脾胃乾焦,若不及早谢事调理,入秋肺金泄尽脾土之气必无起理’……”
徐元春一边工整笔录,一边暗道,不就是上月吃了不新鲜的四鳃鲈鱼,上吐下泻了两天吗,哪有这么严重啊?
“伏望皇上特出睿断,亲综万几,博简忠贤,俾参化理,赐臣骸骨,生还故乡,庶臣节得以终全,驽力免于中蹶。臣未竭丹衷,当令后之子孙,世世为犬马以图报效也……”
徐阶又口述一段,然后等孙子记完。
徐元春虽然学问扎实,但毕竟手生的很,论起干这活来,自然远不如其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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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爹他……’
一想到父亲两眼一青一紫,皆肿胀如桃,徐元春就情不自禁的嘴角上翘。
真可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嘿嘿,嘿嘿嘿。
“你笑什么?”徐阶不禁纳闷的看着元春,这两天大孙子时不时便莫名发笑,让老相国有些发*******已经那样了,孙子可千万不能再出事儿啊。
“呃,有么,孙儿笑了吗?”徐元春自然而然伸出两指,将上翘的嘴角往下一拉,闷声道:“父亲被人打成白罴一般……孙儿难过还来不及呢。”
“是吗?”徐阶闻言叹口气道:“你也不要太难过,爷爷看你都有点魔怔了。”
“爷爷不用担心父亲,他眼睛最多两天就消肿了。”徐元春经验丰富的说道:“身上的伤更无大碍。”
“呵呵……”见孙儿对儿子的伤情了若指掌,徐阶不禁欣慰笑道:“真是父子情深啊。”
说着他戴上花镜,凑在灯下眯起眼,仔细端详写好的草稿,又让徐元春修正几处说辞。
总之就是要彰显自己的功劳,突出自己的作用,强调自己的委屈……
看祖父锱铢必究、无比认真的样子,徐元春终于忍不住问道:“爷爷,你老真要告老还乡?”
“傻孩子,什么都还没安排好,怎能一走了之?”徐阶失笑道:“不过是‘三辞三留’的规矩罢了,陛下再下旨慰留,爷爷即可复出了。”
“哦。”徐元春眼前有画面了。
靡靡丝竹声中,欲拒还迎的青楼……呃,这轱辘掐掉。
他刚把奏章改完,还没来得及誊抄,便见管家进来禀报说,大理寺卿董传策求见。
“请他外间稍候。”徐阁老知道对方深夜造访,定然是有大事禀报。
~~
董传策与吴时来同为戊午三子,皆是徐党先锋干将,而且他还是华亭人。
去岁起复前朝建言获罪旧臣,董传策自然也得以平反并平步青云,由六品刑部主事,一跃升为正三品大理寺卿,位列九卿之一。
徐阁老对给他卖过命的人,从来不吝赏赐,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他效命。
反正功名利禄都是朝廷出,又不用徐阁老自己掏一文钱。
见到徐阶出来,董传策忙起身深施一礼,口称师相。
“玄宰,今朝侬上门来,有言啥个事体啊?”跟小老乡说话,徐阶自然用乡音。
“似欧阳一敬弄个小赤佬,掰桩事体伊告我讲个。”董传策忙用松江话答道。
后面的话翻译成官话,大意就是董传策告诉徐阶,昨晚欧阳一敬遭埋伏,今日六科集体进宫为小阁老讨说法,结果遭到宦官伏击、受伤惨重……
徐阶听得一愣接一愣,半晌方问道:“欧阳他们准备如何应对?”
“还没来得及缓过劲儿来,陛下便已经三下五除二,把事情给了了……”董传策哭笑不得,将后来的情形讲给师相。
“这不像是陛下的水平。”徐阶捻须皱眉,隐隐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怕是有人在给他支招。”
是的,徐阁老扮花旦时,并没有剃胡子。
“是吗?”董传策悚然,想到后面要说的话,他脸色有些发白。
“嗯,这法子很高明,深得老夫之风。”徐阶淡淡说一句,没有纠缠那人的身份,便叹气道:“这样一来,六科也只有吃这个哑巴亏,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在徐阁老看来,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盘棋让对方占尽先手,已经将死。那就痛快认输,争取下一盘赢回来就是。
此乃人之常情也。
可惜,他的汪汪队并不是常人。
董传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方硬着头皮禀报道:“但六科咽不下这口气,已经集体上本请辞了。”
“撒?”徐阁老目瞪狗呆,一动不动了好一会儿。
半晌,他方缓缓转动眼球,看着董传策道:“侬开玩笑的伐?他们这是要闹哪样啊?”
“此等大事,岂敢戏言?这都是欧阳一敬亲口告诉我的。”董传策不禁苦笑道。
“他没长腿吗?”徐阶脸上罕见的怒气隐现道:“为什么不亲自来告诉我?”
“他说既然上本请辞了,那就要避嫌,不然岂不让人以为,六科在和阁老串通逼宫吗?”董传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道:
“真是不能用常理揣度他们,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竖子不足与谋!”徐阁老重重拍着桌子骂道:“侬晓得伐,这是作死啊!”
“晓得晓得,当然晓得。”董传策赶紧点头如捣蒜。
他知道徐阁老以退为进的底气就在六科!有六科在,朝堂就翻不了天。
有六科帮他看住朝廷,徐阁老才能安心在家唱戏,不用担心会被架空。
现在六科居然也同时撂挑子了。这下可好,大家都罢工,谁在朝堂看着啊?
是要被人家偷了水晶的!
“哎,都快老夫这些年,太纵容他们了。每次陛下要处分他们,皆被老夫拦下来。陛下要考察科道,还是被老夫劝住了……”
徐阁老郁闷的摸着高高的发际线,大有悔不当初之意道:“尤其是接连赶跑了高、郭二相后,他们就愈发膨胀认定,皇帝与先帝不同,是个软弱可欺的君主。自此上疏愈发百无忌惮,凡事都要与皇帝一争,就连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这叫什么?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啊。
恨极了,徐阁老一把抓起几上的茶盏,重重摔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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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言官永不为奴!
首相阵营之所以会在如此关键时刻,出现这样超级巨大的失误,偶然之中是有其必然的。
比起当年上下一心、同进共退,控盘能力极强的严党来,今日所谓‘徐党’简直就是一盘散沙。
这并非徐阁老的能力不如严阁老,根子也不在两位小阁老身上,而是出在两个集团的不同理念上。
严党摆明了,大家凑一起就是为了升官发财的。但凡加入的,就不在乎什么仁义道德,自然让要谁咬谁,叫干啥干啥。只要上头拿得出足够的利益,下头保准如臂指使,没人敢擅自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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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徐党’就完全不同了。
首先徐阁老就反对‘徐党’这个称呼,坚持所谓‘君子群而不党’,因此与下面人一直保持距离。一应交往勾兑,统统都交给徐璠负责。
其次,徐阁老对言官的保护也好,对前朝获罪大臣的提拔也罢,都是打着保护言路、主持正义的旗号。从不承认是在假公济私,为自己培植党羽。
再者,言官永不为奴!
朝廷挑选言官素来有几条标准,一是进士名次尽量靠后;二是少用狡黠灵动的老油条,多用憨直忠耿的愣头青;三是与朝中大臣沾亲带故者不用。
这样选出的言官群体,本来就是最轴最愣最硬气,最不好收买的一群人。
嗯,才没说是茅坑的石头呢。
御史还好,至少上头有个总宪管着。六科五十八名给事中,却都是独立的存在,收买几个科长也没用。
所以哪怕徐阁老也只能顺势而为,引导他们攻击自己的政敌。想要令行禁止却是做不到的。
这就是六科也不跟徐阁老商量一下,就集体辞职的原因。
因为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徐党……
我们明明是正义的汪汪队好吗?
~~
首相府邸,花厅中。
徐阶发一通火,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让人收拾完残局后,他对董传策喟叹一声道:“这一年,老夫没少给言路背黑锅,和陛下的关系走到今天这步,言官们实在是‘居功甚伟’。”
最后四个字,徐阁老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董传策闻言悚然,心说也是。以师相之聪明机变,侍奉喜怒无常的先帝尚且游刃有余。却与绵软和善、中人之姿的今上矛盾日深。个中原因,真让人不胜唏嘘啊。
也许从当年,师相升任首辅后,在值房中写下那行‘以用舍刑赏还公论’时,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这些年,师相依靠言路舆论造势,达到了声名的顶点。也受言官肆无忌惮所累,以至于失去了圣眷,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步履日艰……
“罢了,不指望他们了。”
徐阁老风风雨雨经历的太多了,很快便收拾好情绪,冷静面对问题。沉吟片刻,他吩咐董传策道:
“你明天去一趟通政司,告诉薛纳言,就说老夫请他帮忙留意中外奏章。如有针对老夫的,请他务必设法暂缓些时日,待老夫复出视事后再上呈。”
“是。”董传策沉声应下,难掩喜色道:“师相终于要复出了吗?”
“不然哩?让人家偷了营怎么办?六科不给看家,老夫只好自己回去看着了。”徐阶像吃了只苍蝇似的,郁闷道:“你来时,还正在写第三道乞休疏呢,这下连递都不敢往上递了。”
“是啊,徒增变数呀。”董传策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旋即想起去岁四月,皇帝挽留了两次,高新郑便回内阁上班。
当时言路好一个嘲讽,说高拱权欲熏心,殊无大臣之体。
大伙儿都没少拿这事儿编排高新郑,没想到这才一年,就要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不如先安排六部九卿领衔百官,上本坚决挽留师相吧?”董传策轻声提议道:“只要铺垫好舆论,这第三道乞休疏,不上也罢。”
“这……”徐阶等得就是他这句话,欣慰的点点头道:“你去安排。”
待到跟董传策面授机宜之后,徐阁老手摸着檀木的月牙扶手,缓缓道:“回头你帮老夫约一下太岳,就说我请他过来吃个饭。”
“是,师相。”董传策闻言心下一松。
大家都不瞎,能看出张居正羽翼已丰,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
但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徐党上下还是希望,大当家和二当家能拧成一股绳的。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这两位站一边。
那天,就翻不过来。
~~
春松胡同。
祖孙俩挑灯夜战。
圆溜溜的琉璃棋子,在灯下熠熠生辉。
“啊哈。”只见赵立本将倒数第二颗棋子,跳进了赵昊阵中。而赵昊,还有两颗没达阵呢。“乖孙,你又要输了……”
“唉……”赵昊郁闷的直揉脑袋,心说这才下了一天跳棋,又得换花样了。
三国杀肯定死的很惨,那该上军棋还是大富翁呢?
这时,叶氏掀开帘子进来,见状不由笑道:“爷俩又在下棋啊。”
“发生什么事了?”赵立本看看外头天色黑透,知道准有大事。
“大人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大人。”叶氏崇拜的看着赵立本,然后低声禀报‘伍记’刚打探到的消息。
“什么?六科集体请辞了?”赵立本吃惊的张大嘴巴。
“我的天哪……”赵昊也跟着惊呼一声,顺手把棋子丢进爷爷的阵营里,登时弹珠滚滚四落。
“好的不学。”赵立本白他一眼,这才回过神来,哑然失笑道:“这他娘的要唱空城计吗?”
“不过人家孔明,好歹还在城头高坐呢。”老爷子说着自己先摇头了。“可连徐阁老带六科,全都走了个干干净净,城里连根人毛都不剩,这是要闹哪样啊?”
“是啊,要闹哪样啊?”见自己引起的扑棱蛾子效应,已经让这段历史脱轨,赵昊不敢妄下结论,还是指望老爷子拿主意吧。
“我哪知道闹哪样?”赵立本摸着胡子冥思苦想,脑瓜子嗡嗡作响,也没看懂徐阁老这波操作意欲何为?
“难道是故意让人跳出来,好看清敌人的面目?”叶氏不确定的问道:“然后一网打尽?”
“不可能。”赵立本断然道:“徐阁老生性谨慎,不会这样玩火的。”
“嗯。”赵昊点点头表示赞成。虽然历史发生了改变,但依然有脉可循。
他知道徐阁老在这个时间点上,日子肯定很不好过,是不敢犯错的。
更别说故意开门揖盗,然后极限反杀了。
三人对着头寻思到半夜,依然没理出个头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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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为人师表
三更鼓响,满天繁星闪耀。
已是万籁俱寂。但赵府中,西屋和正屋都亮着灯。
西屋里,是弟子们在挑灯解方程。
正屋里间,是祖孙三口在揣摩徐阁老的迷惑行为。
他们思来想去,依然戳不透那层窗户纸。
赵昊脑子已经浆糊了,直接放躺道:“想不通就不想了吧。”
赵立本闻言却眼前一亮,猛地一拍孙子大腿道:“不错。老夫真是蠢,净费没用的心思!”
赵昊呲牙咧嘴揉着腿,登时睡意全无。
“管他徐阁老怎么想的了。”却听爷爷哈哈大笑道:
“既然他露出这么大破绽,甭管有什么门道,我们先偷他一手再说。成了血赚,不成也没什么损失,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说着他兴奋的搓搓手,低声对赵昊道:“乖孙,还记得爷爷对你说过,放倒徐阁老的五个条件吗?”
“嗯。”赵昊点点头,屈指数算道:“内阁失控,言路失声,中官煽风,内宅失火……还有个是,弟子背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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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赵立本眉开眼笑道:“原以为这这五件事,根本不可能同时达成的。”
说着,他得意的瞥一眼叶氏道:“老夫起先不过打算,做成一二件事,恶心恶心徐华亭。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再对我儿孙下手。”
“这天下敢捋首相虎须的有几人?也只有大人气吞天地的伟男子了!”叶氏一脸迷醉的赞美道。
刚来京时,她言语上还顾忌着赵昊。这会儿熟了,也了解到赵昊的态度,她也渐渐放开了。
赵昊默默开启过滤模式,心说当着孩子说这种话好吗?
本公子宁愿像起先那样……
等赵立本受用完了,方得意洋洋道:“可没想到,时来天地皆同力,居然一下子就达成了三件事。”
“加上咱们自己能办成的第四件事。”顿一顿,老爷子又一攥拳,定定看着孙子道:“那么只剩张太岳的态度了!只要他愿意背刺一刀,徐阁老走人便成定局!”
“嗯嗯。”赵昊使劲点头,然后不解问道:“不过爷爷,你看我干什么?”
“老夫又不认识张太岳,当然要靠你说服他了。”赵立本看着孙儿,不负责任的笑道。
“大人,是不是有些为难二公子了?”叶氏小声替赵昊说话道:“听闻张相公独引相体、无所延纳,更是从不听任何人的意见。”
“乖孙,你要是办不到,咱们可就空欢喜一场了。”赵立本朝赵昊挤挤眼道:“不过我乖孙出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爷爷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试试吧。”赵昊淡淡一笑,冷不防装了个逼。
“呃……”叶氏有些懵,怎么听这爷孙俩的意思,他们快要把首辅拉下马一般?
这,怎么可能?
“大人,真是,敢想敢干……”叶氏艰难的献上赞美之词了。
~~
第二天中午,赵昊特意洗了个澡。
又让马秘书帮自己把半披的头发束起来,换上一身成熟的打扮。
看着镜子里头戴网巾,身穿深色暗花直裰,腰系乌角革带。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不少的赵昊,马湘兰不禁抿嘴笑道:
“公子干嘛要打扮成这样?”
“教学生嘛,跟带弟子是不一样的。”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讲起‘师父经’道:“弟子同吃同住,师父什么样都无所谓。这学生可是只有上课才见老师的。”
“当然要成熟点才显得更可靠。”他接过马湘兰递上的折扇,刷得一下展开,只见上头四个篆体大字:
‘为人师表’!
“哦,这样啊。”马湘兰笑着点点头道:“还以为张家小姐,喜欢成熟稳重的公子呢。”
‘啪’,赵昊合上扇子,敲了她脑袋一下,笑骂道:“你这书童油嘴滑舌,不要带坏了本公子。”
马湘兰揉着脑门,忽然眼前一亮,马上欢欣雀跃道:“公子稍等片刻!”
说完便卷着阵香风跑回房去。
不一会儿,一个青衣小帽的俏书童,便夹着锡伞,背着书包出现在赵昊面前。
“还算机灵。”赵昊满意的点点头,笑道:“走吧。”
马湘兰便蓬得打开锡伞,给公子遮住了中午强烈的日光。
然后两人在巧巧羡慕的目光中,走出门去,坐上了张府来接的马车。
大纱帽胡同离着春松胡同不远,坐车盏茶功夫就到。
敬修兄弟几个,早就等在大门口了。
看到赵昊到来,赶紧开车门、摆车墩,兴高采烈把他迎进府。
倒也不单只对赵昊这样,只要是来上课的先生,张居正便要求儿子们,必须尊师重道。
待到进去设在东院的学堂,赵昊意外的看到了两个女学生。
“咦?”
一个自然是府上的女公子张筱菁了,她大大方方向赵昊行一礼,笑道:“赵大哥,不介意再多两个弟子吧?”
“大哥日安。”李明月也笑吟吟的起身,规规矩矩向他福一福。“小妹不请自来,大哥可不要撵我走啊。”
“哈,当然欢迎。”赵昊有些羞耻的合上了扇子,干咳两声道:“明月怎么也来了?”
“小妹自从上天之后,就一直沉迷科学,不能自拔。听筱菁说起,大哥要来授课,然后我就来啦。”李明月开心挽着张筱菁的胳膊。心说我能放心的下吗?
“那可太好了。”赵昊笑着点点头,又随口问道:“你哥呢?”
“我哥非要在家和一位忘年交玩。”李明月聪明的没有提赵二爷的名字,只淑女笑道:“看他这么不好学,娘很不高兴呢。”
“好吧,那就上课。”赵昊干笑一声,心说怕是因为旁的缘由吧。
便让马湘兰将自己的教具、画页摆放好,然后便开始讲述起来。
在座的男孩女孩,都是头一次接触科学,授课自然以科普为主。
老师讲课就是翻来覆去,同一套课件能对付无数拨学生。
赵昊便又从光学讲起,描述了光与视觉的关系、光的用途、分类和特性。
又用三棱镜分解白光,让学生们看到了七彩的光谱。然后是小孔成像、潜望镜制作,等等等等……
听着少男少女兴奋的惊呼声,赵昊得到了从弟子们那里,已经越来越难得的满足感。
想到那些靠自学,就已经接近高中生学力的弟子,他就一阵阵头大。
赵公子心里暗叹一声。
‘要是能一直做个小学教师,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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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我承认,我是末世派
午后的阳光洒在学堂中,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少男少女们都在专注的听讲,唯有小县主双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含笑看着赵昊。
赵大哥怎么可以这么好看?
赵大哥怎么可以这么博学?
赵大哥今天也很有精神呢!
尤其是他今天居然带着湘兰姐来的,这说明自己担心的事情,根本就是杞人忧天呢。
要不然,哪有带着个女孩子来找女孩子的?
小县主心里甜蜜蜜的想着,恍然忘了赵昊也带着女孩子去找过她,而且还是俩。
不知不觉天色擦黑,赵昊收起了讲义,又让马湘兰分发了《初等数学》,兄弟五个一人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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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要求在下节课前自修完第一章,下节课要小测验。
看着年纪最小的允修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可把赵昊给高兴坏了。
嗯,没有家庭作业的课程,是虚假的课程。有了家庭作业的课程,才是完整的。
下课后,李明月想邀赵昊去长公主府吃晚饭,这样晚上还可以一起打马吊。
却听筱菁微笑道:“明月,赵大哥现在我家,怎能让他去你家吃饭?家父会怪我们不懂礼数的。”
这时,府上的管家游七也过来,说老爷邀请县主和赵昊一起用饭。
“张相公今天在家吗?”赵昊一听,马上眼前一亮。
李明月见状瘪瘪嘴,心说大哥心里就只有张相公……
“老爷今日一天都在府上。”游七含笑答道。
“这样啊。”赵昊暗道,这种时候不在衙门,看来偶像也很愁啊。
便对明月笑道:“既然张相公邀请,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哦。”李明月点点头。
“吃完饭我教你玩跳棋。”赵昊又道。
“嗯嗯嗯。”李明月登时开心。
~~
晚膳还是淮扬菜。
虽然没了从外地运来的生鲜,但依然精细无比,格调高雅。
因为是家宴,赵昊还头一次见到了张居正的夫人顾氏。
张居正前妻多病早亡,顾夫人是续弦。但前妻无所出,所有孩子都是顾氏生的。
她虽然年近不惑,但依然美貌温婉,谈吐得体,令人如沐春风、深感和蔼可亲。
恰好到处的冲淡了张居正的冷峻之感。
饭后,张相公拿起帕子擦擦嘴,又用另一块帕子小心的擦拭过本体,然后对敬修几个道:“学习科学,功课也不能落下。今夜加个晚课,把下午的时间补回来……”
“是,父亲。”敬修几个哭丧着脸去了。
张夫人又邀请李明月到花园散步,张居正也带着赵昊进了书房。
游七点好灯,上了茶。便躬身关门出去,守在外头。
这是赵昊第二次被请进张居正的书房,上次还有戚继光在。
但跟上次那个意气风发,头顶星辰、脚踏神州的张相公相比。这才过了短短二十多天,张居正明显消沉了不少,显得心事重重,连胡须都有些卷曲。
赵昊先轻声致谢道:“上次在文华殿,多谢相公再次相助。”
“不谷说过要保护你,自然说话算数。”张居正淡淡一笑,自嘲道:“可惜,还是有不谷管不着的人。”
“若非相公回护,晚辈处境定然糟糕十倍。”赵昊心疼的看着偶像道:“相公近来辛苦了。”
“倒是一点不辛苦,就是心累。”张居正苦笑一声,看一眼赵昊道:“不谷看你气色也不好,这阵子也很不好过吧?”
“呵呵……”赵昊心说,我只是穿的老气了点,跟气色有什么关系?
他自然不会辜负了张相公的慰问,便苦笑点头道:“是啊,没想到文华殿一场讲学,居然引起轩然大波。早知当时就不这么讲了。”
“不,你讲的很有必要。不把天变和人间之事切割开,这大明朝什么事都办不成!”张居正却给予高度评价,然后正色道:“这种话,不管什么时候讲出来,都要被围攻的。你小小年纪能顶住压力讲出来,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十分汗颜啊。”
说着,张居正又微微一笑道:“这是陈相公的原话。”
“哦?”赵昊惊得好一阵合不拢嘴,他一直想不通陈以勤支持自己,到底图什么?图自己长得帅吗?
居然是单纯的爱护……
就冲陈相公这份长者之风,陈公子这个学生,本公子收定了!
“对了。”张居正呷一口茶,搁下茶盏,便进入正题道:“陛下邀请你讲学时的情形,可否仔细讲给不谷。”
“当然没问题。”赵昊便把那天父亲被都察院带走,自己求长公主带去面圣,然后皇帝主动询问科学,最后问自己敢不敢在经筵讲一讲的过程,一五一十道给张居正。
张相公听得十分认真,甚至会追问他,皇帝在说某一句话时的神态如何,做过什么动作。
龟毛到赵昊,真想给他放个录像看看。
等到询问完毕,张居正便闭上双眼,与从冯保那里得到的消息相印证。
一来,兹事体大,孤证不立,他得防止有人传递了错误的信息,把自己引入歧途。
二来,他要通过尽可能多的细节,去把握皇帝最真实的想法……而这种想法,连隆庆皇帝自己,都未必能察觉的到。
赵昊便耐心等着张居正开口。
他悄悄扫视一圈偶像的书房,见其分内外两楹,墙上点着八盏宫灯、华光四溢,照亮典雅大气的装修陈设。
但书架半空,应该是书籍都被运到文渊阁,还未来得及添置。
让赵昊惊喜的是,他看到自己印制的几本小册子,也堂而皇之的躺在偶像的书架上,那份满足和自豪就甭提了。
~~
正神游间,他忽然听张居正开口道:“小友,你对不谷上次的判断,怎么看?”
“相公是指?”赵昊轻声问道:“如蜩如螗,如沸如羹?”
“不错。”张居正忽然睁开微闭的双目,神光湛然的望着他道:“你是否认同,大明已如文王批评的殷商,‘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了呢?”
赵昊稍一沉默,以显郑重,然后重重点头道:“认同!”
“大明的危机是全方位、深层次的,眼看就要病入膏肓了。”然后他也不隐瞒自己‘末世派’的身份了。
末世者,一个朝代的末期也。
然后他头一次抛出自己的改革主张道:“在我看来,只省议论、做实事还远远不够,必须要大刀阔斧的革旧布新,从财税、田亩、军队、宗室、政府、教育等等各方面,全都进行彻头彻尾的改革!”
说着他也目光炯炯看向张居正,沉声道:“仅在原有的基础上补锅远远不够,必须要再造大明,才能度过亡国灭种的大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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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完美的人选(求月票)
书房中。
张居正惊得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他本意是,跟赵昊这个忘年交聊一聊,帮自己下定决心。
因此赵昊只需要回答‘是’即可,连‘不是’都不用回答。
可没想到自己一句提问,居然引来他如此激进的回答。
不谷本以为自己就够极端的了,好么,没想到这小子比我还激进……
不过少年人嘛,想问题难免简单了点。能有同样的认知就是好的。
张相公自我安慰一句,便回到自己的问题上来。
“那小友是否同意,值此危难之际,非常之人当行非常之事。为了国家公义,可将个人私义暂时搁在一边呢?”
“这个……”赵昊闻言恍然,原来张偶像在试图挣脱道德的枷锁,犹豫要不要做一个莫得感情的政治家啊。
会问出这种问题,就说明偶像还没完成最终进化。距离那位辣手铁面的黑心宰相,还有一段路要走啊。
能目睹偶像的进化史,真好。
~~
“看来相公是要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啊。”赵昊轻叹一声道。
“很难很难。”张居正颔首道:“做,良心道义不安;不做,于国于民有愧。”
“懂了。”赵昊点点头,略一沉吟道:“晚辈有一方药,可治相公心病。”
“哦?你的科学,不是不管心里的事儿吗?”张居正不禁揶揄道。
“呵呵……”赵昊略显尴尬的笑笑道:“相公着想了,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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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这话与不谷的用人观很像,明白了。”张居正赞许一声。
“听吗?”赵昊有些无奈,心说相公有点自我为中心哦。
“听!”张居正便重重点头。
然后赵昊便给张相公安排了一套……专治各种心病的唯物辩证法。
“通常我们可以认为,每件事情是由不同矛盾组成的,且各种矛盾的地位和作用是不平衡的。”
“矛盾吗?”
“黑子曰‘矛盾即是对立统一的关系’。”赵昊便正色答道:“它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并贯穿事物发展的始终,无处不在,无处不有。”
“唔,你说‘关系’不谷就明白了。”张居正淡淡道:“继续吧。”
不谷的理解能力超强的。
“我们因此可以推导出,在事情发展的任何阶段,必有而且只有一种矛盾居于支配的地位,这种矛盾就是主要矛盾。其他矛盾则是次要矛盾。”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吗?”张居正双目一亮,这种理论没二元论那么极端,又不像中庸之道那样墨守成规。
然后赵昊讲解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相互统一、相互制约、相互转换的关系,最后赠送给张相公强大的武器道:
“因此我们应当善于抓主要矛盾,提出主要的任务,从而掌握工作的中心环节。”
“当矛盾的主次发生变化,意味着事物的发展进入新的阶段时,要善于找出新的主要矛盾,及时转移重点。”
“还要把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看做一个整体统筹兼顾,发挥它们之间相互促进、相互制约的作用,以推动事情的发展。”
讲授完三板斧之后,赵昊正色对张相公道:
“这是处理事情的重要方法,可以作为相公判断问题的重要依据,希望能帮相公尽快拿定主意。”
“嗯。”张居正听得十分认真,然后安静的思考了许久。
渐渐的,他眼中的迷茫之色进去,目光彻底变得坚定起来。
张居正缓缓起身,朝赵昊深深一揖道:“多谢小友指点迷津,不谷知道该怎么做了。”
“相公决定了吗?”赵昊站起身,沉声问道。
“决定了!”张居正的神情轻松起来,连胡须都变得柔顺了不少。
“当前大明朝的主要矛盾,是国家严重的危机,与朝野上下无动于衷、空谈心性之间的矛盾。”然后张居正便现学现卖道:“必须要先解决这一矛盾,才能推动大明其它矛盾的解决。为此,不谷不惜忘恩负义,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听到‘忘恩负义’这四个字,赵昊彻底确定,张居正之前犹豫不决所为何事。心说,爷爷,张相公不用劝,他自己就已经决定干徐阶了。
劝说任务圆满完成。
呃,好吧,其实是张相公自我攻略的……
想到这儿,赵昊便也朝张居正深深一揖,与他对拜道:“有相公这样不计个人毁誉的救时宰相,真是大明之幸,万民之福啊!”
不谷也是这样认为的。
“还请小友助我一臂之力!”张居正高兴的对他道。
嗯,这句目前其实也是客套,不谷的意思是十年八年以后……
谁知却听赵昊慨然说道:“既然如此,晚辈也不能再藏着掖着了——其实我今天来讲学之外,还有个家祖交代的任务。”
“令祖?赵老侍郎吗?”张居正轻声问道:“他老人家来京城了?”
“是。”赵昊点点头,含糊道:“他老人家怎么能坐得住?”
“也对。”张居正理解的点点头道:“你和你父亲连遭弹劾,与小阁老势成水火,老人家肯定不放心的。”
“不错……”赵昊心说,就喜欢跟你们聪明人说话,都有强大的脑补功能。
然后他沉声道:“家父与小阁老拳脚相向之后,祖父知道,不能坐以待毙了。便让我来问相公,可愿取彼而代之?”
小阁老有什么好取代的,给徐阁老当儿吗?
是以此‘彼’非小阁老,而是指徐阁老。
赵昊不明说,当然是为了不让张居正难堪。
“不谷自有首揆之志,然跟脚太浅、时机也不合适。”张居正却不再弯弯绕绕,幽幽说道:“不过,师相年事已高、身子骨也越来越差,早有去国怀乡之意。做弟子的虽然百般不舍,却也知道,终有告别的一天。”
“那就让这一天,早一点到来吧。”赵昊便双眉一挑道:“大明等不起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轻声问道:“令祖何以教我?”
“家祖可为相公解后顾之忧。”便听赵昊沉声说道:“家祖预言,现在只需要两件事,首辅便可光荣致仕了!一次致命的弹劾,一次决定性的奏对!”
“哦?”张居正眼中,不禁现出激赏之色道:“往常与令祖只见过几面,未曾深交,真是太遗憾啦!”
这正是张居正昨日,想到的那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但前一件事的人选?”张相公今日寻思了一天,也没找到个合适的。
“由家祖提供。”赵昊低声说道:“一个既不会引起百官同仇敌忾,又不会让陛下猜疑有人在针对元辅,而且还绝对不会联想到相公身上的人选。”
“哦?有这种完美的人选?”张居正惊喜的目光中,带着几丝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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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负重前行徐阁老
第二天,便是徐阁老约张居正吃饭的日子。
张相公一如昨日的赵昊一般,出门前仔细收拾一番,还让夫人给化了个烟熏妆……好显得更加憔悴一些。
看着镜子里那对明显的黑眼圈,就像已经好几宿没合眼一样,张居正满意的点点头。
“老爷可得留神,这妆哭不得。”顾氏一边用粉扑将他脸色拍黄,一边细心的提醒道:“不然就花了。”
“哦?”张居正不由想到,自己年轻时辜负的小娘子,伤心流泪时的大花脸,不禁打了个寒噤。
今日徐府之行,说不得也要泪如雨下的。
实在没法想象,在师相面前哭成花脸,会是什么场面?
不谷又不唱戏……
“擦了。”张相公的胡子都卷曲起来了。
~~
等张居正到徐府时,便见徐元春早就在门口迎候了。
“恭迎世伯。”徐元春执礼甚恭,将张居正搀下车来。
“元春,没去国子监?”张居正对徐阁老这个孙子,印象还是不错的,至少这孩子没什么坏心眼。
就是有时候好走神,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回世伯,这几日家里不安生,特意跟教授告了假。”徐元春答一声,将张居正引入后宅。
“爷爷最近身体也不好,不然早就亲自迎接世伯了。”徐元春小声解释一句,要将他引去徐阶的卧房。
“先去看看你父亲吧。”张居正却轻声道。
“好。”徐元春便带他来到徐璠的住处。
来到门口时,张居正便看到徐璠躺在软椅上,正在门里晒太阳。
“谁来了?”徐璠吃力的把眼睁开一条缝,调整到来人的面部,方‘哦’一声道:“太岳兄啊。”
“是啊,父亲,张世伯来看你了。”徐元春赶紧扶着徐璠坐起来,然后支起躺椅的椅背。
张居正看着徐璠一对铃铛似的眼皮,不禁叹道:“小阁老受苦了。”
“这还好多了呢,前两天肿的跟桃子似的,都睁不开眼。”徐元春脆生生介绍道。
“啊哈哈……”徐璠就像被抽光了精气神,整个人十分颓丧虚弱,完全看不到昔日骄横跋扈小阁老的样子。
他抓着张居正的手,哭诉道:“太岳兄啊,你可得为我做主啊。那姓赵的畜生把我打成这样,还朝我脸上……吐痰……哈哈哈……”
张居正没想到,状元郎一通王八拳,居然把个不可一世的小阁老,彻底摧毁了。
看来身体的伤害还在其次,主要是遭受到了十万点的精神伤害。
实在是太丢人了。
当官当的就是体面,换了旁的官员,被人当着百官的面痛殴在地,还把痰吐在脸上,都会无颜见人。就算朝廷处理完了打人者,也没法再回原先的衙门上班了,只能谋求外调,重新开始了。
更别说极端好面子的小阁老了,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万分。
“太岳兄,你一定要替我出了这口气呀。”徐璠摸着自己的胸口道:“不然老弟我得活活憋死啊……”
“小阁老放心,朝廷一定会秉公处理此事的。”张居正忙表态道。
“屁的秉公!”徐璠却不信他的马虎眼。“昨天我问过董玄宰了,到现在还没抓到姓赵的那厮呢!”
“我们一直在全力搜寻,只要一找到他,马上抓起来治罪。”找不到就没办法了。
“京城这么大,他要是存心躲起来,大海捞针怎么找?”徐璠使劲瞪着眼缝,想要表达愤怒的情绪道:
“把他家里人抓起来,他要是不露面,就统统投到牢里去!”
“他家里都是有功名的,事情闹这么大,多少双眼睛盯着,刑部也不好随意抓人。”张居正叹气道:“小阁老安心歇着,一有消息不谷就通知你。”
说完,便不再理创后应激反应严重的小阁老,转去徐阁老的卧房问安了。
~~
来到阶前时,张居正便见徐阶背着手,含笑站在门口。
那精神矍铄的样子,哪有一丝病容?
看来所谓因病卧床,不过是视需求而定的。
“师相。”张居正快走两步,向徐阁老深施一礼。
“哈哈哈,叔大,快免礼吧。”徐阶朗声笑道:“今天怎么有空,这么早就过来?”
“师相相招,自然不敢怠慢。”张居正恭声答道。其实内阁现在闲得很,想干活都没法干了……
“哎,说过多少遍了,如今你已是一品大员、东阁大学士,不要再执晚辈礼了。”徐阶满面慈祥的下了台阶,扶起了张居正。
“学生的一切,都拜师相所赐。”张居正却愈加恭谨道:“没有师相就没有今日的叔大,这跟叔大处在什么地位,没有任何关系。”
“哦,啊哈……”徐阶深深看着自己最器重的好学生,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此言有几分真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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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十分了。张相公那张俊脸上的孺慕之情,简直能把人的心都化掉。
“走,进去说话。”徐阶便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心说出徒了。
张居正搀着徐阶进去书房,先扶老师在太师椅上坐定,然后才在下首正襟危坐。
“自从师相请辞后,就一直想约上两位大学士来问安,可这阵子朝廷事情实在太多,竟一直凑不出时间。”
“老夫可怪不得你们,是老夫撂了挑子,才给朝廷添了这么多乱子。”徐阶脸上现出一抹愧色道:“还以为你们三个肯定没问题呢,没想到还是稍微早了点。”
“师相此言差矣,何止早了一点?”张居正心里暗叹,老师真是急了,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忙还以十倍愧色道:
“平日里师相在时,尚不觉得处理朝政有多难。可师相这一离开,才知道论道经邦、燮理阴阳,不是那么简单的。”
“哈哈哈,你才知道啊,太岳。”徐阁老闹这一出,不就在等这句话吗?甭管张居正是真心还是假意,能说出这句话,就算达到目的了。
迫于形势,复出条件一降再降的徐阁老,十分容易满足。
“平日里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们负重前行罢了……”徐阁老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不少。
“是。”张居正诚心受教道:“师相还远不到放手的时候,我们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哎,老夫有心无力了。今春以来,夜夜难眠,白日里时时头晕目眩,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啊……”只听徐阁老满面红光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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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徐阁老指定接班人
晚宴只有徐阶和张居正两人参加,徐元春从旁侍奉。
虽然只有两人吃饭,但准备的丝毫不马虎。除了几道清淡的松江菜肴,还给张居正上了好些荆州名菜……以及他爱吃的长江四鲜。
“太岳,快尝尝。”徐阶亲热的夹一筷河豚到张居正碗中。“这是特意从松鹤楼请来的荆州名厨烹制,你细品品,是不是内味?”
张居正现在看着这些南方运来的水产,就像看毒药一样。他嘴角暗暗抽动,有心说自己已经戒了,却又怕师相多想。
值此关键时刻,怎能惜身坏事?想到这,张居正一咬牙,吃下碗里的河豚肉,然后面目略显狰狞的咀嚼起来。
据说对自己狠的人,对别人绝对不会仁慈……
“怎么,不合口味?”徐阶奇怪问道。
“不是,是感动。”张居正深吸口气,擦擦眼角道:“家父都不知道弟子爱吃什么,只有师相记着。”
“哈哈,二十年来,为师待你视如己出,怎么会忘了你的口味呢?”徐阶又夹一块长江刀鱼到他碗里。“来,多吃点。”
“谢师相……”张相公险些哇得一声,感动的哭出声来。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徐阶白皙的脸上有了酡红,言语也渐渐奔放起来。
他使劲拍着张居正的肩膀,大声道:“叔大啊叔大,你可知道老夫对你抱有何等期许?”
“知道,师相对弟子向来期许甚高。”张居正低着头,一副谦虚受教的样子,只觉肚里翻江倒海。
“你不知道!”徐阶手上加劲儿,一下下拍着张居正的肩膀道:
“当初先帝驾崩,内阁除了老夫,尚有李兴华、郭安阳、高新郑三公。然老夫冒着极大的风险,将他三人排除在外,独招你入榻前,与你共拟《遗照》,你就该明白,老夫已经将衣钵托付给你了!”
“学生不敢妄揣老师的心意。”张居正恰到好处的露出三分吃惊、七分感动的神情。
“那老夫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当时我就打算,等老夫归隐林下之时,一定会把你扶上首辅的位子!”徐阶重重拍了重重一下,这才意犹未尽的收回,已经红肿的手掌。
“你,乃老夫为大明选中的下一任首辅!”
张居正感觉,自己半边肩膀已经肿了。忙摆出名为惶恐、实则疼痛的神情道:
“师相三思,学生根脚浅薄,在内阁甘陪末座。前面还有兴化、南充二公,说不定将来高新郑还会回来,怎么也轮不到弟子接师相的班啊。”
“李春芳是最好的次辅,但让他挑大梁他做不来,他没有那个魄力。陈以勤倒是有魄力,但有失鲁莽。这大明朝若是让他当家,没几天就得遍地烽烟了。”
徐阶略显不屑的点评了两名手下,这才面现忧色道:“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高拱。不过老夫在一天,他就只能老老实实窝在高家庄。”
徐阁老说着叹口气道:“老夫就是不放心他,不然早就回老家含饴弄孙了。”
一旁的徐元春,眼前登时浮现出,喜庆的唢呐声中,自己和几个一边儿大的兄弟,光着屁股、戴着红兜兜,围着老爷子要糖吃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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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爷爷……’
‘我要吃糖,爷爷……’
不堪入目的画面看,差点让徐公子吐了。
“本打算再替你顶两年,等你成长起来,不怕高家庄那位了再致仕。”徐阶却毫无所觉,还在那不胜唏嘘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老夫已是林下人,叔大只能自求多福了。”
见师相已经把话都说得这么透了,张居正只好一脸激动道:“师相切莫早下断言,皇上不是又下旨慰留了吗?还给师相好多赏赐,可见师相圣眷正隆,怎能轻言下野呢!”
“陛下的心思可说不好,他对老夫成见不小,怕还是希望老夫早点给高新郑挪地方吧?”徐阶便幽幽说道。
“皇上也不能一意孤行,想让高拱复出,百官可不答应!”张居正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神仙也看不出来,他已经谋划‘高拱还朝’快半年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朝徐阶深施一礼道:“为免夜长梦多,弟子回去就联合两位阁员,并六部九卿,百官一同上本,敦请陛下早日命师相复出视事!”
“这样不好吧。”徐阶假假道:“陛下又会多想了。”
“这是百官的心声,一定要让陛下听到!”张居正却斩钉截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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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雷厉风行、说到做到。
当天夜里,他便拜访了两位大学士,说服他们与自己一道,分头说服大小九卿一并上本。
到了第三天早晨,皇帝已经收到了两百多份在京官员,关于促请徐阁老早日复出的奏章。
“这就是张师傅给朕的答案吗?”隆庆皇帝有些不悦的看着张居正。
“回陛下,臣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唯有立即请徐阁老回来主持大局。”为了大计着想,张居正只能默默承受皇帝的指责了。
“只要徐阁老一回来,六科就不会闹了,朝廷自然可以恢复正常运转。”
欧阳科长要是听到张相公这话,怕是会跳脚的。我们请辞是给自己讨公道,跟徐阁老有什么关系?!
可惜他已经回家待着了,也就只能任人评说了。
“朕已经连下两道旨意慰留了,还要让朕怎样?亲自上门去请吗?!”
果然隆庆皇帝信以为真,紧紧攥着手里的黄玉如意,恨不得重重敲一下桌子。
但节俭的皇帝连个茶碗都舍不得摔,别说如意了。
“请陛下再下一道旨意吧。”张居正叹口气道。
“那他再上辞呈啊?朕还能不挽留怎地?!”隆庆改为用手拍着御案,这个不费钱,就是忒疼。
“人上了年纪就想得多些,陛下担待一点吧。”
“那谁担待朕呐?”隆庆将调门稍稍提高了一度,好气哦。
“自然是臣等了。”张居正恭声道。
“哎,算了算了,不跟老人家一般见识了。”隆庆郁郁的摆摆手道:“张师傅跟滕祥看着弄去吧。”
“臣惭愧,让陛下委屈了。”张居正满脸愧色的垂首。
“张师傅别这样,这怎么能怨你呢?”隆庆深吸口气道:“怨就怨朕命不好,摊上这么个国老……”
双方的矛盾可不是最近才出现的。过去一年里,都不知攒了多少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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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注定无法相爱的二人
虽然不情不愿,但隆庆皇帝还是在当天下达了慰留旨意。
因为是直接下给大臣本人的中旨,故而无需经过六科,徐阁老就收到了上谕。
看着隆庆皇帝言辞恳切的,请求元辅以社稷为重,不要‘弃朕于不顾’,小阁老仰天大笑。
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非但眼睛已经基本消肿,只留两个铜钱大小的瘀斑,而且父亲回到内阁后,就可以随意炮制赵守正了!
他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伤害小阁老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
长公主府,赵守正懒洋洋躺在水榭中,看着眼前碧波荡漾、鸳鸯戏水,吃着长公主亲手剥的荔枝,好不惬意。
今天,长公主好容易把李承恩支出去……让他跟李明月去张居正府上学科学……终于得到了和赵郎独处的机会。
“怎么会有这么不长眼的孩子呢?让他出去都不出去!”长公主依偎在赵二爷身旁,用指甲略显笨拙的剔开荔枝的壳。
“哎,也别这么说承恩,他就是喜欢和我玩。”赵守正替小爵爷说话道:“赵昊就跟我,从来玩不到一块去。”
“你们倒像是亲爷俩。”长公主笑着将白莹莹的荔枝,送到赵守正的口中。
“哎……”赵守正含含糊糊嚼着,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徐阁老复出之后,会有什么变化?”
赵二爷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身为潜逃分子,自然时刻关注外头的动静。
“赵郎不用怕,借他徐阁老十个胆子,也不敢来我府上拿人!”长公主淡淡一笑道:“你就安心在府上待着就是了。”
嗯,最好十年不出去……
“我担心的是家里。”赵守正挠头道:“找不到我的人,怕是会拿赵昊和徒孙们,还有我那个谁……发作的。”
“嗯……”长公主不敢说大话了,寻思片刻道:“这样吧,明日我进宫,找皇兄好好说说,只要他能发个话,徐阁老也……不好做的太过。”
说完,两人齐齐叹了口气。哪怕皇帝开了金口,也只能指望徐阁老手下留情而已。
哎,真是伤脑筋啊!
~~
徐阁老这次不敢再拿乔了,连夜写好了谢恩本子。
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在丫鬟的服侍下梳洗停当,穿上蟒袍、系上玉带,然后接过折角幞头,稳稳戴在头上。
深深看一眼镜子里,沉稳睿智的一品大员,徐阁老这才满意的收回目光,在孙子的搀扶下出了正堂。
院子里,八抬大轿早已备好,轿夫跪地等候徐阁老上轿。
徐璠也出来相送,一边帮父亲挑起轿帘,一边不放心道:“父亲先捡要紧的事情处理几件,其余的等儿子脸上没了淤青,马上去处理。”
然后又嘱咐元春替自己照顾好爷爷,帮爷爷念奏章抄票拟时,千万瞪起眼来,不要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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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一个字赏一鞭子!
弄得徐元春紧张兮兮,等进皇宫时都快要背过气去了。
“元春,不用慌。”徐阁老见状,温声鼓励道:“你父亲就是好着急,不用理他。日子长着呢,慢慢学就是。”
“是,爷爷。”徐元春脸上这才有了点血色。
徐阶没直接回文渊阁,而是先去了乾清宫。
彼时,隆庆皇帝还没起床呢。
准确的说,昨晚皇帝通宵夜读书来着。
闻听首辅驾到,隆庆赶忙将新弄来的《金瓶梅》藏在枕头底下,又盖上被子。
然后才想到,徐阁老又不是太监,怎么会进自己的寝室呢?
他这才放心让冯保给自己梳洗,穿戴整齐出来见首辅。
徐阶跪地大礼参拜之后,隆庆命冯保扶起首辅,又赐了座。
徐阁老便将谢恩的本子呈上,口称蒙陛下错爱,老臣惶恐,唯以老迈之躯,任凭陛下驱驰。
隆庆本来读书心情甚好,可看到徐阶这张老脸,不由就想起昨日,张居正的那番话来。
“只要徐阁老一回来,六科就不会闹了,朝廷自然可以恢复正常运转……”
“人上了年纪就想得多些,陛下担待一点吧……”
想到这,皇帝不禁一阵腻味,加之一夜没睡,阵阵倦意上涌。连问问阁老用过早膳没有,都懒得开口了。
结果谢恩之后,暖阁中便陷入了一段尴尬的沉默。
皇帝不舒服,徐阶更难受。
看着皇帝眉眼不睁,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像受了多大欺负似的。
老人家感觉都有点透不过气来了,不禁一阵心灰。
可想到自己还有那么多事儿没干,那么多人没安排好,他也只能打起精神,试着跟皇帝缓和下关系。
“去年秋,陛下曾有意巡幸上林苑,但因当时南海子一片莽荒,行宫治理不佳,加之深秋草木枯衰,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老臣与诸位同僚,才劝陛下缓行的。”
顿一顿,徐阶挤出一抹笑容道:“现在四月盛春,花木繁茂,上林苑治理也初见成效,陛下不如移驾南海子散散心?”
“哦?”隆庆闻言不由一喜,旋即却又摇头道:“朕最近游兴缺缺,只想用功读书。”
“这样啊,读书好,读书好……”徐阶心下一沉,为了巡幸的事儿,他和皇帝不知顶过多少次了。按说这回自己松口,隆庆应该欢欣雀跃才是啊。
难道陛下已经对人不对事了吗?
徐阶忙定定神,再度加码道:“陛下一直想修建的避暑行宫,不知可有心仪的选址?”
“算啦,不是国库空虚吗?朕放个鳌山灯,都被骂成狗,还是不要没事儿找挨骂了吧。”隆庆摸着发顶,依然没什么兴趣。
“不打紧,陛下已经很节俭了。只是想盖个避暑的屋子,一点也不过分。谁敢多言,老臣一定狠狠的批评他。”徐阶强笑道。
“徐阁老的好意,朕心领了,不过二月里才刚下了《禁奢华谕》,朕不能带头违反啊。”隆庆皇帝打个哈欠站起身道:“阁老不用管朕,你好生打理好朝政就够了。”
徐阶赶紧跟着起身,额头惊起了一片汗珠。
怎么连行宫都不稀罕了?莫非要给你全国选美?
他要是真说这话,隆庆皇帝还非得坐下来跟他好好聊聊。
可惜徐阁老是要脸的人,提出帮皇帝修行宫就已经是极限了,怎么可能主动说选美?
最多日后暗示一下司礼监,内阁不反对陛下扩大后宫就是了……
~~
等到从乾清宫出来,徐阁老才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的汗,回头看看身后重重宫闱,不禁暗叹,打破一样东西容易,修复起来就难了。
想要修复成原样,更是难于上青天。
算了,还是先回文渊阁,稳住自己的基本盘在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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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徐阁老重回司礼监
清晨,位于西公生门内的通政司,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
通政使薛松奕亲自在公厅坐镇,监督手下的官员拆封全国各地递送入司的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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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封之后,通政司官员还要认真辨验,将各省督抚军政衙门,六部五府都察院等朝廷衙门的奏章分清轻重,紧急事务立即誊录呈奏。
其余奏章则由通政司校阅后,于底薄内誊写略节缘由,谓之‘贴黄’,然后登记编号勘合,方送入司礼监。
而且通政司还可以将格式不符合要求的奏章打回去,命上书者按要求重新进呈。
通政司对奏章各式的要求很多,从常见的抬头、避讳、到不同品级官员的奏本页数、大小,都有详细规定。
通政司这种裁量权,让他们拥有了弱化版的‘封驳权’。
只要他们想让你的奏章难见天日,你就过不了通政司这一关。
毕竟只要挑,总是可以挑出毛病的。
实在没毛病,还可以帮你加点毛病……
这就是徐阁老为何要拜托通政使,来帮他阻拦那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
从三天前,薛松奕便已经下了密令,所有弹劾徐阁老的中外奏章一律打回。
并亲自在通政厅坐镇,摆出严防死守的架势。
不过三天下来,还没发现一封弹劾徐阁老的奏章呢。
这十分合理,毕竟徐阁老在大家心目中,就像白莲花一样圣洁无暇……
一个时辰后,今日的奏章初筛完毕。
右通政禀报薛松奕,针对徐阁老的弹章依然为零。
薛松奕满意的点点头,命其将要紧的奏章和一本银章密奏,先行送去司礼监。
所谓银章密奏,又叫揭帖。始于仁宗朝,光大于嘉靖朝。乃是皇帝赐予中外三品以上官员一枚银章,加盖此章的题本,只有皇帝才能拆封。
这是为大臣有不便公开谏言或禀报之事而设的,通政司无权开封。
但三品以上大员稳重的很,极少用到这个权力,因为你上这种密奏本身,就说明你跟皇帝更近,所谓‘非谗即佞’者也。
这样会被文官集团唾弃,被认为没有大臣之体,甚至断绝政治生涯的。
当然,偶然也会有人迫不得已,使用此项权利的。
比如,今天就收到南京刑部右侍郎的一封揭帖。
可薛松奕一点不担心,因为唯独那位侍郎大人,是不会弹劾徐阁老的。
~~
当徐阁老时隔多日重返文渊阁,只见三位大学士携一众内阁司直郎、中书舍人,早已在大石桥旁久候了。
“恭迎元辅归阁!”待徐阁老步上石桥,三位大学士便一起躬身施礼。
“恭迎元辅归阁!”司直郎、舍人们则齐刷刷跪地。
观此情状,徐阁老那颗受伤的心,这才重新活了过来。
“诸位请起,近日辛苦了。”徐阶伸手虚扶一下,微微一笑道:“今天开始,又要拜托诸位了。”
“愿为元辅效犬马之劳。”内阁众官员为徐阁老的回归,奉上响亮的马屁。
“哎,不能这么说,都是为陛下分忧。”徐阁老纠正一句,脸上却笑容不减。
然后他便在三位大学士的陪伴下,来到文渊阁正堂坐定。
中书舍人将这阵子攒下的奏章抱来,在四位大学士面前堆成了小山。
李春芳和张居正言简意赅的向徐阁老介绍,这段时间朝廷地方都发生了哪些大事。之前交办的事情,又完成到什么程度……
徐阁老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待中书舍人忙完出去,他便丢下手中的奏章,沉声道:
“三位,这些事情都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恢复朝廷的正常运转。这也是早先面圣时,陛下最忧虑的事情。”
“请元辅训示。”李春芳马上一手拿起毛笔,一手捻住袖口,正襟危坐,凝神聆听。
“前番老夫听张相讲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徐阁老早有定计,便不紧不慢的说道:“有几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供大家参详。”
“首先,老夫要自我批评。当初同意中官坐团营、守地方,以及将腾骧四卫归还御马监,确实考虑不周。没想到反弹会这么大啊……”徐阶先歉意的看看众人,一脸诚恳道:“老夫检讨。上年纪了,考虑问题没那么周全,往后还请三位多多指正,不要有什么顾忌。”
三人心里听得腻味,这是考虑不周的问题吗?明明就是你挖的坑好吧?
尤其是陈以勤性子直,压不住火。这阵子大家都被他折腾的快要散架,现在轻飘飘来两句,请多指正?
老子指正你个龟儿子啊!
他忍不住就想讥讽元辅两句,却被坐在对面的张居正用眼神制止住。
陈以勤这才忍气吞声,看着门外不回头。
徐阶也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这次纯属以势压人,包括张居正在内,三位大学士肯定心里都不舒服。
但是谁在意呢?老夫这个年龄、这个阶段,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了。
“既然大家都没异议,那就先将此事无限期搁置。”徐阁老心中冷笑一声,然后接着道:
“再就是让六科赶紧回来上班,这是重中之重。”
“师相,六科这次太狂悖了,就算要他们回来,也必须先从重处罚几个科长,和带头闹事的。”
张居正恨极了那帮言官,不禁咬牙道:“不然日后动不动就集体撂挑子,朝廷非乱套不可!”
“哎,此事情况特殊嘛。”徐阶虽然也很不爽六科那帮疯狗,但他现在惹了皇帝、恶了中官、冷了同僚,只能更加紧密的倚靠六科言官,才能继续把控朝堂。
于是,徐阁老便替言官说话道:“毕竟中官袭击欧阳科长在先,改日又变本加厉,于会极门聚众埋伏六科全员,打伤朝廷谏臣无数。”
说着,他严厉的拍案道:“此等事件耸人听闻,情节万分恶劣,陛下处置确实有些避重就轻,只求息事宁人了。六科情绪有反弹,完全可以理解嘛。”
李春芳一直点头做记录,张居正做凝神倾听状,陈相公依然歪头看着门外。
忽然,他见司礼太监滕祥过了石桥,快步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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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史上最短复出
文渊阁正厅中,徐阁老正在强力纠偏。
“因此在老夫看来,这次对六科当以关怀说服为主。散会后,诸位分头去找几位科长做做工作,要是实在说不通,就让他们来文渊阁找老夫,我亲自和他们说!”
说着,徐阶又看看张居正道:“张相,你再去劝劝陛下,一味袒护中官也不是办法。怎么说,也得处理一二名大太监,方可平息事态……”
张居正心说,这不是让不谷去对火吗?
他刚要开口,却听正堂门口传来阴恻恻的一声道:
“徐阁老,你这就不地道了吧?”
众位大学士齐刷刷望去,便见一身蟒衣、手持拂尘的滕祥,正面带怒容的望着徐阶。
徐阁老尴尬一笑道:“滕公公不要误会,老夫指的绝对不是你。”
“指的谁也不成!”滕祥迈过门槛进来,一边走向徐阁老,一边愤懑道:“陛下都已经审完的案子,你又要翻开重来,到底有没有把万岁放在眼里?”
“滕公公!”徐阶被抢白的脸色发紧,语气也变得不善道:“内阁正在议事,请休要随意闯入!”
“哼,议不成了。”滕祥却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章,丢到徐阶面前道:“好心好意给你送过来,还想安慰你几句,这下都免了。”
徐阁老还没见滕祥这么狂过呢,知道他必有依凭!
他压下心头的怒气,低头看那奏本封皮上。只见破开的火漆拼起来,是‘绳愆纠缪’四个字!
这是刑部的印章密奏……
徐阁老心里咯噔一声,忙从封皮中缓缓抽出奏章,看到上半部分的题目,乃‘臣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陟……’
徐阁老不禁松了口气,原来是那不成器的弟弟。
也不知这浑厮,为何要动用密奏权,总不至于是弹劾老夫吧?
心念电转间,徐阁老哑然失笑,这才将奏章整体抽出了封皮。
然后便见最后还有几个字‘弹劾内阁首辅徐阶不法事疏’……
徐阁老石化当场。
内阁中针落可闻……
李春芳坐得离徐阁老最近。他微微抻直了脖子,瞄向徐阁老手里的奏本,默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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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陟,弹劾内阁首辅徐阶不法事疏……’
这是什么鬼?徐阁老的亲弟弟弹劾他?
莫非本相花眼了?
李春芳再也顾不上规矩,瞪大眼睛凑近又看了一遍。
还是原先的二十二个字,一个都没变!
坑爹呢这是?哦不,坑哥呢这是?
李次辅震惊的无以复加,下巴都快掉到桌上了……
陈以勤也想靠近了瞧瞧,无奈离得太远,他又不是长颈鹿。
只有张相公脸上写满了疑问和担忧,却依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良久,徐阁老方低着头嘶声道:“都出去……”
“元辅不要着急……”李春芳忙劝慰道。
“出去!”徐阶却毫不领情,重重拍着桌案道。
“师相。”张居正站起来。
“你也出去……”徐阶此刻只想静静。
“是。”无奈,张居正只好随着两位相公并司礼太监出去。
厅堂中,只剩下侍立一旁的徐元春,同样呆若木鸡。
看着那奏疏上,叔爷的名字,各种家庭狗血伦理剧,在徐公子脑海中轮番上演,根本停不下来。
“关上门……”徐阶有气无力瘫坐在官帽椅上。
“呃,是。”好一会儿,徐元春才回过神来,赶紧跑去关门。
可他两腿发软,全身无力,不小心便被桌腿绊倒,狠狠摔在地砖上。
疼得徐元春眼泪登时就下来了。他却不敢吭声,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到门口,把沉重的厅门一扇扇合上。
当最后一缕阳光被门扇隔断,徐元春仿佛听到了绝望的二胡声,感觉自己被关入死牢一般。
简直太可怕了,我要回家……
可怜的小徐公子,才刚跟着祖父来内阁头一天,就遇上如此崩坏的场面。这极大的影响到了他日后的人生规划……
~~
三位大学士不敢走远,便到李春芳值房暂候,从这里可以看到正堂门口。
滕祥那厮也没走,跟着一起看热闹。
“滕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陈以勤低声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儿?方才文书房接收通政司送来的奏章,见有银章密奏,就赶紧递到咱家面前。”滕祥颇有些幸灾乐祸道:“咱家还以为怎么了呢,拆开一看,才知道居然是徐阁老的弟弟弹劾他。”
说着,滕公公的脸皱成包子,兴奋道:“都是些不为外人知晓的隐私,所言之事皆不堪入目……”
“滕公公,慎言!”张居正忽然低喝一声。
滕祥素来畏惧张居正,马上乖乖闭嘴,讪笑道:“放心,咱家嘴巴严着呢。”
“这弹章,呈给皇上了吗?”李春芳忽然问道。
“不经万岁圣裁,能拿过来给徐阁老看吗?”滕祥就不怕李春芳,白他一眼道:“这会儿,正本还在万岁手里呢。”
“那陛下怎么说?”陈以勤沉声问道。
“只说拿来给徐阁老看看,便没再说别的。”滕祥轻声道。
“哎,真是造化弄人啊。”陈以勤叹了口气,心说苍天有眼。
“是啊,徐阁老这才刚复出,怎么又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儿?”李春芳暗道,我当上首辅以后,要先把直庐翻建一下,本相喜欢通透。
“诸位,越是艰难时刻,我们越要坚定站在元辅身边。”张居正正色看着三人,心中难免忐忑,不会用力过度,把师相活活气死吧?
不谷不想当戴孝弟子啊……
~~
文渊阁正堂中,‘率尊祖宪’的匾额下。
徐阁老正戴着眼镜,双手发抖的读那份来自亲弟弟的弹章。
只见那孽障以一种大义灭亲的语调,把他过去大半辈子,那点见不得人的阴私,全都抖搂了个干净。
徐陟揭发说,兄长在嘉靖初年丁父忧期间与夫人频繁行房,并私纳两名姬妾。其长子徐璠,就是那时候出生的。自己嫂子没两年就去世,乃是徐阶不敬先人的报应。
还说徐阶想强纳寄妹为妾,逼其遁入空门……
又说徐家在苏松一带放印子钱,每年都要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然后趁机将其田产吞并。
有小民告于官府,但地方官非但不为民伸冤,还将原告抓进监狱,这些人很少有能重见天日的。
又说徐家疯狂接受土地投献——明知许多地痞无赖,以别人家的土地冒投,徐家却仍欣然笑纳,并将其收为家丁。
有原主持地契来申辩,徐家便以极低价强行赎买。一旦对方不从,其家丁便以绑架殴打等方式要挟,直至其屈服为止。
若有人将其告上官府,请参见上一条……
这般罪状共有十几条,所言之事皆不堪入目,且描述极为具体细致,让人很难不信。
更要命的是,揭发人可是徐阁老的亲弟弟啊,让人怎能不信?
“不如死了算了……”
徐阁老怪笑一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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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爹,这么快就回来了?
当徐阁老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直庐中。
太医院金院判,正把金针从他脸上一根根拔下。
“爷爷,你醒了。”徐元春满心忧虑的看着,脑袋跟刺猬似的徐阁老。
“……”徐阶置若罔闻,只定定望着帐顶,仿佛这个世界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金太医,我爷爷听不见了吗?”徐元春揪心问道。
金院判摇摇头,含混道:“大公子,阁老需要安静。”
“哦。”徐元春懂了。
待金院判收好针,告退出去后,徐元春也轻声道:“爷爷好好睡一觉吧。”
“回家。”徐阶却嘶声道:“这就走……”
“金太医说,爷爷是气急攻心、情志致病。要尽量卧床休息,不要移动。”徐元春小声提醒道。
“走!”徐阶却一拍床板,根本不容商量。
“好好,爷爷别急,孙儿这就安排上。”徐元春摸一把泪,赶紧出去命人准备抬舆。
内阁三人和滕祥也在院中,问明情况后,张居正沉声提醒道:“抬舆怎么行,要轿子。”
抬舆就是太师椅加上两根抬杆。倒不是徐阁老坐不起轿子,而是紫禁城规矩森严,官员按例只能步行。坐抬舆都是皇帝对国老的恩典了。
徐阁老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用抬舆抬出去展览吗?
滕祥也热情道:“司礼监有轿子!”
便吩咐内侍,赶紧将自己出宫时乘坐的大轿,拆掉座椅,铺上褥子再抬过来。
好一顿忙活,轿子备好了。四人又嘱咐徐元春,一定要照顾好首辅,便先行回避了。
估计他老人家,现在只想静静,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个。
徐元春便和长随,把徐阁老蒙着被子背出来,在轿厢里安顿好,然后起轿出宫去了……
此时,距离徐阁老入宫,不到三个时辰,这会儿才刚到午饭时间呢。
远远看着阁老的轿子,消失在东华门方向。
三位大学士皆暗暗松了口气。
就连滕祥这等货色,都知道徐阁老的首相生涯,到今天基本就要画句号了。
“哎,真是不幸啊。”滕公公一甩拂尘,朝三位大学士拱拱手道:“往后仰赖三位了。”
三人皆苦笑没有应声。
怎么应声啊?总不能笑出声来吧?
~~
西长安街,首相府邸。
今日阳光明媚,徐璠也终于走出了阴影。
他脸上虽然挂着淤青,却已经有了笑容。
季氏也松了口气,命下人将饭桌摆在庭院中,和丈夫就着鸟语花香、流水潺潺,享用久违的休闲时光。
“来,夫人,咱们干。”
小阁老端着酒杯,与季氏轻轻碰一下,歉意道:“这阵子为夫整个人都不好了,多亏夫人担待。”
“哎,罢了,都过去了,往后少跟人结怨吧。”季夫人也不跟他吵吵了,捻着酒杯道:“都说‘和气生财’,这话一点不假,你说你要是不置那个气,多好?”
“你怎么又提那茬?!”徐璠一听就不乐意了,重重搁下酒杯,没好气道:“是我惹他们的吗?”
“不是吗?!”季夫人也黑下脸。
眼看两人又要吵吵起来,就听后院门一阵嘈杂。
夫妻俩循声望去,只见早晨跟徐阁老入宫的那帮人,簇拥着抬大轿子,垂头丧气回来了。
徐元春也跟在一旁,一脸的难过。
“怎么了?!”两口子赶紧起身迎上去。“这么快就回来了?”
“爷爷他……”徐元春眼泪刷得就淌下来了。
“啊!”徐璠眼前一黑,以为老爷子怎么了呢。
还好,当长随的还算机灵,赶紧上前低声道明情况。
当然,那封来自二老爷的弹章,他是无从得知的。
“哦,还好还好……”听说老爷子只是晕过去,小阁老才松了口气,狠狠瞪一眼徐元春。
“还以为怎么了呢,看我怎么收拾你!”
赶紧把徐阁老抬进卧房,安顿妥贴后,徐璠才黑着脸出来,冷冷看着徐元春。
徐元春忍不住打个寒噤,屁股开始隐隐作痛。
“怎么回事?!”小阁老低喝问道:“出门还好好的!”
“是二爷爷……”
“二叔?他怎么了?!”
徐元春赶紧将自己所见所闻,讲给父亲知道。
小阁老听完眼前又是一黑,脸色数变才稳住身形,刷得抽出鸡毛掸子,咆哮起来道:“我打死你个龟孙!”
徐元春吓得抱头蹲地,好一会儿才发现,父亲打的不是自己,而是挂在墙上的一副《熙园消夏图》。
上头画的是徐阁老丁忧时,在家中与子弟享天伦之乐的情形。
画卷最显眼的位置,便是徐阶与徐陟兄弟俩坐在罗汉床上,悠闲对弈的身影。
徐璠的鸡毛掸子连抽十几下,把徐陟的人像打了个稀烂。当然也难免误伤,把徐阁老的脸都打没了。
~~
徐阁老粒米未进、滴水不沾,一直躺了三天三夜……才终于渴得受不了,在儿子怀里喝了点水。
“父亲不要太伤心,这里头也许有什么误会。”徐璠轻声安慰老父。
这才三天时间,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徐阁老,就已经眼窝深陷、形容枯槁了。
现在说他八十都有人信。
“没什么误会,他已经记恨我一辈子了。”徐阶左眼窝滚出一滴浑浊的泪来,喃喃道:“老夫这个弟弟,读书比我强,但自幼被你奶奶娇惯坏了,那是一点亏都不能吃的。”
“嘉靖二十六年,你二叔进京参加会试。当时的主考是老夫同乡至交孙毅斋,所以老夫希望他能晚三年再考。”
徐璠点点头,孙毅斋便是孙承恩,官至礼部尚书,非但与徐家有通家之好,而且两家还是姻亲。
并且当时,父亲刚刚结束了多年的颠沛流离,被首辅夏言提拔回京。
彼时夏言和严嵩的斗争已臻白热化,稍有差池就会再度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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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以父亲谨慎的性格,不愿意招惹是非,完全可以理解。
其实数年后,朝廷曾决定放徐璠为长沙知府,吏部都下了委任状。却被徐阁老硬生生拒绝,请朝廷安排他改任在京闲职。
但徐璠可以理解父亲,徐陟却不能理解兄长……
“你二叔不同意,执意参加了大比,最后名列二甲五十名。按说这名次也不错,但他心高气傲,一直认为自己有状元之才。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自己原本考了第五名,是为父授意孙毅斋,将他打落到五十名开外,以避嫌疑的。”
“结果他把落选庶吉士这笔账,算在为父头上,认为是我嫉妒他,怕他殿试中状元,所以才让人把他名次调低的。当时他就整天跟我闹,逼得我再三保证,观政结束后,一定帮他某个好的官职,这才稍稍消停。”
“谁知第二年,恩师夏贵溪惨遭弃市,老夫作为恩师爱徒,同样深处危境之中。你二叔多少受了牵连,被分到鬼都不愿去的南京行人司。”徐阶长叹一声道:
“这下他彻底恨透了老夫,回家跟老母哭诉,害得太夫人大病一场,还写信骂为父禽兽不如……”
ps:友情提示:当时都给事中就是叫‘科长’,不是胡写的。这样说吧,我在人物对话中的用语措辞,都是考究过的。大家觉得奇怪之前,不妨先百度一下。嗯,百度不到的,我也不会用。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人类迷惑行为
徐璠听得目瞪口呆,他只知道父亲和二叔关系不太好,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陈年公案在里头。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
“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父亲升任首辅后,也没少提拔二叔。短短几年便把他从正五品提升为正三品侍郎……虽然是南京的。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徐家的人。吃着父亲的饭,哪有砸自家锅的道理?”
“是啊,老夫也想不通。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放不下呢?”
徐阶倾诉完,感觉胸口没那么闷了。嘶声吩咐徐璠道:“你拟一封辞呈,顺便照着方才为父的话,向皇上解释一下。”
“哎,是……”徐璠垂首应声。
按规矩,官员遭到弹劾,无论品级高低,都必须立即停职请辞。待查清问题,确系清白后,朝廷自会挽留……
可这种家门不幸之事,怎么查?!
徐璠一阵咬牙切齿,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
春松胡同。
面对着满脸崇拜的叶氏和赵昊,赵立本拢着山羊胡子,得意洋洋的谦虚道:
“其实老夫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我和那徐陟同在南京六部,他是刑部右侍郎,我是户部右侍郎,平日里玩的不错。去岁京察,老夫栽了大跟头。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只得了个平平无为。”
京察不止会黜落官员,得到好评者会优先晋升。
‘平平无为’虽然不会被降职,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好评价。背上这四个字,仕途也就到头了。
“他就对徐阁老十分不满,说别人的哥哥处处提拔照拂兄弟,他的哥哥却整天打压排挤兄弟,恨不得把自己撵回家种地才过瘾。”
“当时他就扬言,要揭开徐阁老的真面目,让大家都不好过。”却听赵立本狡黠一笑道:“这弹章呢,本来去年就要上了,却被老夫给拦了下来。”
“老夫本是打算借此跟徐阁老邀功,看看能不能官复原职的。可他居然放纵儿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我儿孙下手,那就别怪老夫不客气了!”
赵立本缓缓的抹一把锃亮的额头,冷冷笑道:“于是我就撺掇徐陟,上了这一本!”
“大人真不愧是大人啊……”叶氏已经词穷了,不知该如何赞誉这位伟岸无比的……小老头。
“爷爷,道理我都懂。”赵昊却依然有些发懵,问道:“可都过了一年多了,徐侍郎的气也该消了。怎么你让他上书他就上,爷爷捏着他的把柄?”
“爷爷从不捏人把柄。”赵立本摇摇头道:“那样招人恨。”
“我只让人传了一句话,”说着,他压低声音道:“账册可能落到皇帝手里了。”
“哦……”两人终于恍然大悟。
在如今的东南上层,所谓‘账册’专指从陆家手中,遗失的海商账册。
徐陟虽然没看过账册,却知道自己几个侄子,跟海商搅得很深。
不然徐家数万织工,一年产出百万匹布、几十万匹绸,哪能销得出去?
徐陟家里也有不少地,却没有织机织工,自觉与海商毫无瓜葛。
他本来就打算弹劾徐阶,这下当然更要与之划清界限了。
~~
了解了徐陟上书的来龙去脉,赵昊终于满足了好奇心。
却见老爷子神情严肃道:“千万不要大意。对我们来说,真正的挑战才刚开始呢。”
“大人何出此言?”叶氏不解问道:“徐阁老应该没脸赖在朝廷了吧?”
尽管徐阶还没上本请辞,按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但倒徐一方,也还有一招‘弟子背刺’没出手呢!
一招之下,绝无生还之理……
所以三人已经把徐阁老,当成退休老干部了。
“正是因为徐阁老这次真要走了,皇帝对他的心态,一定会发生微妙转变的。”赵立本愁眉苦脸的看赵昊一眼道:
“你,老夫倒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你那憨憨爹——他把人家小阁老打成那样式儿,就算人家不提,陛下也会在他走之前,给徐阁老个交代的。”
“有道理。”赵昊点点头,是啊,致仕的首辅都是好首辅。
之前皇帝看徐阁老百般不顺眼,根本原因还是老头子碍手碍脚又碍眼。
一旦徐阁老真的决定离开了,那就什么都不碍着皇帝了。
以隆庆皇帝的软心肠,脑子里估计就只剩下徐阁老的好,和对他的愧疚了……
怎么能忍心,让两朝首辅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去呢?
怎么也得收拾个便宜妹夫,给老首辅送行吧?
“这样看来,二爷岂不是难逃一劫了?”叶氏不禁忧虑道。
“唔,正常来说。廷杖、罢官,一样都不能少,就是那女人也护不了他。”
老爷子叹息一声,瞥一眼赵昊道:“除非这小子,能让事情变得不正常。”
“爷爷,你又知道了。”赵昊无奈叹息,自己在老爷子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这两天,你跟那个小黑胖子嘀嘀咕咕,爷爷可都听到了。”赵立本竖起大拇指道:“老夫行走江湖几十年,还没见过这玩法!”
“玩得不好,瞎玩。”赵昊谦虚的笑笑道:“也不知能不能有效果。”
“……”叶氏听得一头雾水,心说怎么听着听着,就听不懂了呢?
~~
第二天,三位大学士再度领衔百官,上疏挽留徐阁老。
皇帝也派中使前去首相府邸慰问,做足了场面功夫。
但朝野一片挽留之声中,又有不和谐音出现。
一个叫张齐的御史,忽然也蹦出来弹劾徐阁老。
他说徐阁老曾经侍奉先帝十八年,对先帝修仙之事无不竭力奉承;但先帝一驾崩,他就捏造《遗诏》指责先帝修仙误国,将所有过错都推先帝身上。
又说徐阶曾巴结严嵩十五年,一直曲意阿附,甚至将孙女送给严世蕃的儿子当妾。在大事小情上,更是从来没有反对过严嵩一次;然而当严嵩失去圣眷后,他又断然落井下石,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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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此人为臣不忠、为友不信,大节有亏,小节亦有失!
而且这些年边患频仍,京师甚至要戒严数月。徐阁老却毫不放在心上,只顾着靠讲学拉关系、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思国事而擅作威福。
最后,张齐还来了句杀伤力极大的结束语——‘天下人只知有徐阁老,不知有陛下久矣’!
当然这非其独创,而是讨伐权奸时,屡试不爽的杀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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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吾爱吾师,吾更爱大明
隆庆皇帝果然不爽了,把弹章丢到一旁,就躺床上看书去了。
学习使人快乐,读书可以解忧!
很快,张齐的弹章便被司礼监传到了徐阁老家中。
嗯,太监们的心眼儿,就是针鼻儿大小。
这让本就意气消沉的徐阁老,彻底灰心丧气。
但首相的尊严不容小人冒犯,张齐的奏章更是对他半生功业的全盘否定。徐阁老焉能忍气吞声?
他便连夜又写了一道长长的辞呈,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一做出了辩解。
他说自己当初并无谏止先帝的能力,而且曲事先帝者也绝非自己一人。
至于《遗诏》,更绝无诋毁之意,而是在为先帝挽回天下人心,同时为当今隆庆皇帝建立恩德。
关于和严嵩的问题,他解释说,当初严嵩官职比我高、年龄比我大,我不表面顺从,如何保护那些弹劾他的官员?
当年不知多少人经我调停劝谕而保全,只是这种事,下臣无从得知罢了。
至于严嵩事败,那是御史弹劾、法司公审、先帝圣断的结果,怎么成了我攻击所致?再者,我确实与他是亲家,但与先帝更是君臣,难道不该大义灭亲吗?
最后,针对张齐指控他‘寝置边事’的问题,徐阁老的辩解尤为精彩——
他说,只有前朝的宰相才有总理国家大事的权力。宋朝的政事堂相公们,就已经不得与闻军机了。
国朝更是废除宰相,将军事全权委托与兵部。而内阁职责仅限于票拟,就如科道官员的职责只是建议一般,不能越权行事。
如果为臣过问了边事,可能张齐又要弹劾我越俎代庖了……
至于‘天下人只知有阶、不知有陛下’之说,更是可笑至极。随便找个孩子问问,大明之主是谁?会有一个人不认为是陛下吗?
元辅这番避重就轻、避实就虚的推卸责任,看的隆庆皇帝击节叫好,心说今天终于学会该怎么甩锅了。
但徐阁老如此惫懒的态度,也彻底凉了隆庆皇帝的心。
他准备以元辅已经多次上书请辞为由,恩准徐阁老的辞呈。
~~
然后,隆庆皇帝又失眠了。
这次真不是因为看书,而是琢磨了一晚上,到底该不该答应。
就像整天吵着要离婚的两口子,真到了要签协议的那一刻,又开始各种瞻前顾后起来了。
离了他,日子还怎么过?
孩子怎么办?
谁给我洗衣做饭?
一个普通小家尚且如此,遑论堂堂大明的皇帝,要和他的首辅分开了。
实在拿不定主意,他只好请三位大学士来共商此事。
“徐陟的弹章,朕就不给你们看了。”隆庆替徐阁老不值道:“有这样的弟弟,真是家门不幸。”
“是啊。”三位大学士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看徐阁老的反应,他们已经能脑补出,那是怎样的一篇精彩文章了。
“朕肯定要继续下旨慰留的。”隆庆叹口气道:“三位觉得,徐阁老这次,有可能留下来吗?”
李春芳不吭声,对他来说,这是道送命题。
陈以勤倒是想说几句,但他是个厚道的长者。良好的修养不容许他,对上司落井下石。
众人的目光,便落在张相公身上。
~~
见皇帝和两位大学士,都将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
张居正却陷入了回忆的漩涡。
毫无疑问,师相是他仕途的贵人,和人生的导师。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师相就对他另眼相看。
在庶常馆时,师相每每于课外传授他理政治国的道理。
京都米贵,当时他日子过得清贫,师相便时常接济他家。
严嵩当国,横行无忌,他也想像同年杨继盛那样,上本弹劾严党,却被师相一次次的劝住。
他不理解、告假回乡,师相便在书信中,苦口婆心教育他,保全己身的重要性。教他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师相又在合适的时机,把他送入裕王府,让他成为储君的班底,这才造就了他在隆庆朝的异军突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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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要说共拟先帝遗诏之恩,连升八级之情了。
可以说,没有师相就没有今日的不谷。
师相对不谷,恩深似海啊……
~~
一滴眼泪顺着张居正的面颊淌下。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得那泪滴闪闪发光。
看到张师傅居然哭了,隆庆皇帝不禁感动于这份师徒情深,抽抽发酸的鼻头道:
“张师傅不要难过,朕会尽全力留下元辅的。”
却见张居正摇摇头,掏出帕子擦掉泪珠,然后嘶声道:
“师相这次是真的累了。不被旁人理解也就罢了,连亲生兄弟都要捅他一刀,让师相如何再立于朝堂之上?”
李春芳和陈以勤闻声,暗挑大拇指。不愧是张相公,哭着也能捅刀子。
有人起了头,二位也不客气了。
李春芳便也叹气道:“是啊,元辅本来身体就不好,今春以来时常卧床不起,都是在直庐中票拟奏章的。老人家眼睛也看不清了,全靠小阁老口述。再遭此番重击,怕是很难撑得住了。”
“是啊。”陈以勤点点头道:“与严党周旋二十年,透支了元辅太多心力。如今国无奸臣、政治清明,陛下就遂了老首辅的愿吧。”
“嗯……”隆庆皇帝让三位大学士,你一言我一语,说动了心思。
颔首寻思片刻,他又想起那个最现实的问题,问张居正道:“张师傅不是说,只有元辅复出,朝廷才能恢复正常运转?”
“为臣确实说过这话。”张居正毫不讳言,话锋一转道:“但师相不在,也有师相不在的办法,只要陛下下定决心,办法总比困难多。”
“什么办法?”隆庆追问道。
“之所以六科一请辞,朝廷就停转。是因为无人‘科抄’,六部各衙门收不到抄送的题本。”
便听张相公不紧不慢的分析道:
“然而,最初抄送奏章,并非六科之职,而是由中书省履行这项责任。”
“不错。”李春芳颔首接过话头道:“后来太祖皇帝因胡惟庸案废宰相,撤中书省,才将上传下达的差事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六科,一半给了新设的通政司。”
“原来如此。”隆庆皇帝有些明白过来。“那暂时将‘科抄’之权,交由通政司代掌,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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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什么,我也要致仕?
乾清宫,西暖阁中。
“圣明无过陛下。”听了皇帝的话,张居正点点头道:“而且长期来看,六科权责过重,早已影响到了朝廷的正常运转,这次就是明证。”
顿一顿,他沉声道:“而翰林院比之前朝,又太过清闲。如果能复设中书科,由翰林充舍人,承担抄送之责。则可为翰林们提供练习政务的好机会,也能让朝廷更有序的运转。”
李春芳和陈以勤点点头,心说还可以加大内阁的权柄。
因为翰林院可以看成是内阁的外围组织,可比六科容易驾驭的多。
“嗯,嗯嗯。”得到大学士们的赞许,对隆庆皇帝来说可是很新奇的体验,不由心情大好。
自然也就放下了,对徐阁老致仕的担忧。
是啊,朕还有张师傅,李相公和陈师傅,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嘛。
而且,徐阁老不走,高师傅怎么能回来呢?
一想到满脸胡子的高师傅,嗡嗡就什么也不担心了……
~~
很快,‘科抄’之权将由通政司接管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给事中们登时就炸了锅,齐聚欧阳一敬家,名为商量对策,实则怒气冲冲指责他,把大家带上了不归路!
骂神表示自己也很懵逼,谁能想到徐阁老复出才一天,就被亲弟弟弹劾下野了呢?
要是徐阁老他老人家在,朝廷现在肯定已经下旨慰留六科了。咱们七品官也不用‘三辞三留’,只要‘一辞一留’就保准回去上班。
“实在不能接受陛下的处分,我们就上书争辩好了!干嘛要请辞呢?而且还是集体请辞?”
“这下好了,科抄之权被拿走了,我们六科等于被砍掉一条腿!”
“是啊,怎么对得起一代代的六科前辈?!”
“欧阳科长,你必须要谢罪!”
“还我们科抄!”
“我们要上班!”
欧阳一敬见房子都要被愤怒的同僚拆掉了,只好求他们稍安勿躁,然后拉着朱绘跑去西长安街,想看看小阁老有什么办法?
毕竟,大家是为了给他讨说法,才在会极门被太监埋伏的。
必须要负责啊,小阁老!
“我负你妈个逼的责!”
徐璠满肚子邪火没处发,又找不到徐元春的人影,正好拿这两个可怜的科长泻火了。
“谁他妈让你们集体请辞了?问过我和我爹了吗?!”
“当时,不是为了避嫌吗?”欧阳一惊缩缩脖子。
“现在就不为避嫌了?”徐璠冷笑道。
“现在还有什么好避嫌的……”朱绘苦笑道。
“是啊,咱们都成了落水狗……”徐璠点点头,忽然从宣德瓷的大掸瓶中,抽出鸡毛掸子,朝着两人劈头盖脸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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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是你们这群王八蛋害的!”
朱绘抱头鼠窜。
骂神却一把抓住鸡毛毯子,跟徐璠斗鸡似的对峙道:
“小阁老,事情可都是因你而起!我们不为帮你,能落到这般田地,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
徐璠闻言神情一滞,半晌松开鸡毛掸子,颓然坐在官帽椅上道:“罢了,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回头我问问父亲,看看你们还有没有救?”
“多谢小阁老。”欧阳一敬和朱绘深施一礼。“日后也不会忘记阁老和小阁老的恩情。”
“去吧。”徐璠摆摆手,就算父亲致仕,自己也一样需要汪汪队帮着咬人啊。
死脑筋也死脑筋的好处,不会那么快就忘本……吧。
~~
徐阶寝室内。
“你答应帮忙是对的。”听了徐璠的讲述,徐阁老点点头,表示赞许。
将养这几日下来,徐阁老已经没那么颓丧了。他穿一身居家厚松江棉布道袍,坐在微微吱呀的摇椅上,对儿子说道:
“六科这帮人,将来的日子会很难过的,自然会念起我父子的好。”
“是。”徐璠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再没有像父亲这样,宠着他们的首相了。”
“不只是这个原因,未来朝廷要改革,省议论是必须的。”只听徐阁老淡淡说道:“不管谁当首相,都得让他们闭嘴,不然有这帮家伙在旁边聒噪,什么也干不成。”
“呃……”徐璠目瞪口呆,没想到这番话能从父亲嘴里说出来,张居正说还差不多。
“有什么好惊讶的?老夫在内阁十八年,当了七年首相,难道连国家出了大问题都看不出来?”徐阁老冷笑一声。
“那为何父亲从来不提‘改革’二字?”好一会儿,徐璠才轻声问道。
“这就好比一个久病之人,你不能一上来就用虎狼药,需要先温补调养,等身子骨没那么弱了再说。”徐阶叹口气道:
“可惜啊,有人等不及,不愿意老夫这头老牛,慢条斯理的拉破车。人家要换上骏马试一试。”
元辅说着,还是忍不住郁郁道:“也不怕散了架。”
“父亲指的是张太岳?”徐璠幽幽问道。
徐阶沉吟了足足十几息,方缓缓摇头道:“不是。”
“那是?”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爷俩要回家了。”徐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道:
“嘉靖二年中探花以来,给老朱家卖命快五十年了,也该卸下担子歇歇了。”
徐璠早知道,父亲被二叔这一炮,干得去意已决。
但他还是被徐阶的话惊呆了:“咱们?父亲,我也要辞官吗?!”
本官还是堂堂小九卿呢!
人家还想趁着父亲致仕,弄个吏部侍郎当当呢……
“不错。”徐阶点点头道:“你跟我一起返乡。”
“为什么?!”徐璠不忿。
“就凭你问这句,便说明你不是当官的料。”徐阶长长一叹道:“为官者,不知进退,只有死路一条。”
“父亲拨乱反正,恩泽满朝,足以庇护儿子了。”徐璠不甘的别过头去:“当年父亲阻止我去当知府,现在又要用同样的理由,让我跟你回家……”
“唉,要是老夫再干几年首辅,你想当官就当吧。”徐阶歉疚的看儿子一眼,然后苦笑一声道:“但现在我这一走,高新郑必定复出,他肯定饶不了你!”
徐阶怕伤到儿子,有句话没说——其实根本不用高新郑,光那姓赵的父子俩,就能把你玩死!
“但是父亲,朝里没人当官,到时高拱欺负我们怎么办?”徐璠还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不用操心。”徐阶闭上眼道:“这些年,为师护过的那些人,不至于看着老头子被人欺负死。”
“唉……”徐璠愤然而出,去寻元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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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阁老陛辞(盟主加更)
四月二十四日,朝野纷纷猜测声中,隆庆皇帝正式下达了,恩准徐阁老致仕的旨意。
并赐白金钞币,敕命乘官船,派行人、锦衣卫护送回乡等等……
阁老致仕时该有的优待一个也不少。
但人们难免要拿当初高拱致仕时,皇帝给的待遇比较一番。结果发现堂堂两朝元辅,居然远不如一个阁员的退休待遇。
皇帝的亲疏在此刻显露无疑。
但隆庆有话说。
~~
翌日,徐阁老陛辞时,隆庆皇帝歉意的解释道:“内帑和太仓都已经告罄,官员们的俸禄都欠了两个月,这时候实在不宜赏赐太丰。等夏税解入太仓后,会另有赏赐的。”
“陛下这样说,老臣就无地自容了。”徐阁老今日没有穿他的一品蟒袍,也没有戴独一无二的折角幞头。
他穿着青布的道袍,踏着黛面的布鞋,头上也只戴着皂条软巾,全身上下再无一丝首相的气派,变成了个饱读诗书的南方老人。
老人叹息道:“是老臣这个管家没当好,才让陛下总是捉襟见肘。”
“阁老言重了。”许是终于意识到,这位老人再也不会烦自己,隆庆皇帝感觉两人间隔膜荡然无存,动情道:“你是有功于社稷的,朕真的很舍不得阁老啊。”
但朕更想要高师傅,不得不做这个选择题了。
“所谓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老臣老矣,是时候换年轻人,来继续辅佐皇上了。”徐阶微笑说句套话,自然而然带出自己要说的内容道:
“只是临别之际,还有几件事放心不下。”
“元辅请讲,能办到的朕一定答应。”隆庆满心充斥离愁别绪,眼前都是徐阁老过往的好。
“一是老臣走后,朝局势必变动剧烈。加之‘有钱好当家,无钱难做人’,接任的首辅打不开局面,怕是要拿朝中旧人开刀的。”只听徐阁老苦口婆心道:“这种时候,陛下要有自己的宸断,哪些人当用,哪些人当罢黜,当皆出于上,不能将权柄尽付于臣子之手。”
“朕记下了。”隆庆点点头,认真脸。
“二是,请陛下不要对言路抱有偏见。”徐阁老又语重心长道:
“诚然,言官中有卖直钓誉、心术不正之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最清廉、最耿介、最忠于大明的。老臣这话没有私心,因为老臣也不喜欢言官,谁愿意整天哄着一群二百五玩?”
“哦?”隆庆皇帝瞪大眼,他还以为言官是徐阁老的爹呢。
“但陛下千万别忘了,太祖皇帝为什么要在御史台之外,又设置六科?”便听徐阶沉声道:“因为他们是用来帮陛下看家的。”
“六科越讨厌,内阁六部和各省督抚就越不敢乱来。英明不过陛下,自然明白是六科乱来的危害大,还是六部乱来的危害大吧?”
“嗯……”隆庆皇帝听到心里去了。
“所以只要有六科在,大明就不会出真正的乱国之臣,最多就是像刘瑾严嵩这样的权奸罢了,皇帝一道旨意就能拿下。”徐阶提到声调道:“要是没了六科,陛下啊,大明早晚要重演汉唐末年的悲剧!”
“嗯。”隆庆被吓到了。心说外戚、藩镇、内监,好像确实都比文官吓人啊……
“所以为臣请陛下务必宽宏大量,慰留六科一次,并把科抄之权还给他们。”
徐阶说着跪地叩首道:“上传下达必须要分开,不然通政司就要变成第二个中书省了!”
“哦,好,朕答应元辅。”隆庆皇帝果然被徐阶唬住了,连忙点头应承。
“如此,老臣代六科谢陛下宽宏了!”徐阶也暗暗松了口气。
然后他又对隆庆道:“还有就是最近京中大热的科学……”
“科学又怎么了?”隆庆忙问道。
“他们否认天人交感,肆意散播歪理邪说。”徐阶暗恨道:“那什么‘太阳系’模型,旁人听听也就罢了。陛下乃天子,岂能也否认天人交感?”
“可是,朕亲眼看到了月亮的样子,也看到了金星的盈亏。”隆庆皱眉道:“而且朕这个月来,还看到了有四颗星星,真的如赵博士所言,围绕着木星在转呢。这些足以佐证他没说错了。”
“倘若真如他所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那大明得天下就不是天命了!”徐阶低声严厉道:“后果有多严重,陛下想过没有?”
“这……”隆庆神情不由一滞,但旋即昂然道:“大明得国最正,民心所向!”
“民心似水、民动如烟啊,陛下!”徐阁老苦劝道。
“天意自古高难测,人心向来深莫名。”隆庆却摇摇头,说起大实话道:“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天意如何,全靠人一张嘴来说。将来有一天,大明失了民心,自然有无数天意被附会出来,宣称大明气数已尽的。既然阁老说人心靠不住,那人来诠释的天意,也一样靠不住。”
“这……”这下轮到徐阁老词穷了。
他没想到,自己很容易就推翻了内阁三人架空六科的意图。却费劲口舌,也无法撼动赵昊种在皇帝心里的认知。
可见用科学的方法进行教育,就是比单纯靠嘴炮灌输的认知,要牢固的多。
这一局,赵昊完胜张偶像。
~~
见说服不了皇帝,徐阶便放弃了劝说,苦笑问道:“陛下日后还拜祭天坛吗?”
“当然。朕会继续敬天法祖的,因为国家需要,百姓需要,朕也同样需要。但不希望再有人用天意,来编瞎话吓唬朕了。”隆庆便干脆答道,显然这对他,早已不是问题。
“那老臣还能稍稍放心些。”徐阶说完,自嘲一笑道:“人老了就是这样混账,临走了还要讨人嫌。”
“国老这都是金玉良言。”隆庆皇帝不以为意的笑笑道:“还有什么事,一并说出来吧?”
“公事没了。”徐阶便轻声道:“还有一件小小的私事。”
“讲。”隆庆一摆手。
“犬子徐璠此番也准备与老臣一同辞官,但他还涉及一桩案子……”徐阶委婉说道:“还请陛下早日结案,好让为臣父子心无挂碍而去。不知这要求,过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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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不过分。”隆庆皇帝知道徐阁老指的是哪个案子,他早有定计道:“此案若是交由法司,反倒便宜了那赵守正。这样吧,三日后举行廷议,由公卿大臣来共同决定,该治那业障什么罪!”
徐阶听皇帝管赵守正叫‘业障’,心里不禁安定不少。
他不禁暗道,看来皇帝也对那厮充满恶感。并没有爱屋及乌,因为赵守正是科学赵昊的父亲,就会偏袒于他。
“谢陛下,臣没有意见!”徐阁老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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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另一只幕后黑手
徐阁老致仕的消息,震惊了朝野上下。
三位大学士又领衔上本,请皇帝再挽留一下元辅。
隆庆皇帝回复说,已经当面挽留过了,但老人家去意已决,还是尊重元辅的意思吧。
见木已成舟,再无转机,京城各衙门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
官员们一时间,无法接受那位慈祥宽容的老首辅,就这样弃他们而去。
那些受过元辅恩惠,尤其是新朝平反的那批官员,难过的痛哭流涕、肝肠寸断。
科道御史们更是直接崩溃掉。他们非但受元辅多年庇护照拂,而且还帮着元辅干掉了高拱一伙人。
如今徐阁老这一走,高家庄的那个胡子,怕是又要杀回来了。
到时候,谁来保护他们这些可怜、弱小、又无助的言官啊……
当初他们喷高拱有多过分,现在心里就有多害怕。
不知是谁第一个被吓哭,接着所有人都跟着放声大哭起来,场面有如出殡。
在这种悲愤的气氛下,有人忍不住抖出了张齐上本弹劾徐阁老的事情。
南京太远,没法去找徐二爷的麻烦,言官们登时就把怒火宣泄在了张齐身上。
他们先冲进张齐的值房,见没人,便砸了他值房,还顺走他盘了半年的两对文玩核桃。
言官们尤不解恨,又杀到张齐家中,见大门紧锁,便拆下大门,冲进去又是一通打砸。
然后杀了他一只鸡,用鸡血在墙上写下‘跳梁小丑、遗臭万年’八个恐怖的大红字!
也就幸亏张齐知道自己没好果子吃,提前跑路,不然用来写字的,就不是鸡血了。
鸡,代人受过,何其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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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张齐也没跑远,此时就在崇文门外大街上的三晋会馆中。
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半旧褐色布袍,头上戴着能遮住大半边脸的毡帽,跟着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来到会馆一处幽静别致的小院里。
院子里,两位须发花白的长者,正在全神贯注的下着象棋。
两人身后,各立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个俊美倜傥,一个白白胖胖。皆端着个茶壶,在旁含笑观棋。
听到有人进来,那个美男子手指竖到唇边,示意他们安静。
张齐和那商人便乖乖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喘。
因为下棋的两位长者,一位是少傅、吏部尚书杨博,另一位是户部总督仓场侍郎王国光。
观棋的两位,一个是经筵日讲官、翰林编修张四维,另一个是新科进士,庶吉士王家屏。
两位部堂高官与两位翰林新秀上班时间凑在一起,就为下盘棋?那得多大棋瘾啊。
盏茶功夫后,杨博被王国光抽将抽到心态爆炸,老头儿登时就搅了棋盘,呲牙咧嘴用家乡话道:
“呢个二不楞死迷粗眼,捏一各揽溜死呢!”
“又输不起咧。”王国光没好气的一抱胳膊。“捏再跟呢下,捏似呢孙孙!”
“咳咳。”大帅哥张四维忙轻咳两声,提醒两位长辈,这里还有外人。
“哦,张贤侄来了?”杨博马上恢复风度翩翩的长者形象,起身笑道:“怎么样,刺激吧?”
“刺激,真刺激。”张齐擦擦额头的汗渍,苦笑道:“晚辈和杨兄前脚从后门走,那些家伙后脚就到前门了。”
“听着碰碰啪啪的,估计张贤弟家也不剩什么囫囵玩意儿了。”那杨兄名唤杨四和,乃杨博的堂侄,也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晋商。
“随他们砸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杨博大笑一声,拍了拍张齐的肩膀道:“你只管安心住这儿,后头的事情,老夫会帮你摆平。”
“是啊。”王国光接过王家屏递上的茶壶,呷一口笑道:“有天官大人罩着,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等风头一过,就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不担心,不担心,能为世伯出口气,是小侄的荣幸!”张齐一脸诚挚的笑容,能攀上晋商晋党,丢官也值了。
“真会说话,去吧。”杨博一摆手,吩咐侄儿道:“招待好张贤侄。”
“伯父放心。”杨四和笑着点点头,又对王国光三人道:“不打扰雅兴了。”
说完便带着张齐行礼下去了。
~~
等到两人出去,张四维忍不住问杨博道:“伯父,咱们干嘛要插这一缸子?人家真要查的话,怕是不难发现张齐和咱们晋商的关系,从而联想到你老。”
“哈哈,就怕人联想不到呢。”杨博却不以为意的大笑道:“子维啊,你就是太谨慎了,不知道用兵讲的是‘以正合、以奇胜’吗?”
张四维和杨博都是蒲州人,杨博的儿子杨俊卿是张四维舅舅王崇古的女婿。杨博的孙女也跟张四维的儿子张定徵定了亲。
王国光和王家屏也都是王崇古的同乡同族。
这群老西儿通过这种方式连接在一起,形成了历史悠久,低调强大的晋商晋党。
因为大家都是亲戚,所以跟别的派系不同,他们商政一体,不分彼此。而且互相关系亲密,长辈对晚辈的栽培、维护和提拔,也远非其他派系的官员可比。
张四维作为王崇古的亲外甥,素来被当成晋党下一任领袖栽培。
杨博自然不会跟他藏着掖着了。“是,没有张齐横插一杠,徐阁老八成也要回老家的。而且那样,元辅还能走得更体面一些。但那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呢?”
“你不就是为了出,去岁京察那口鸟气?”王国光打趣笑道:“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不错,老夫是为了出气。奶奶的,他徐矬子和高拱斗法,居然拿老子祭旗!”杨博满脸不爽的啐一口道:“要是不给他这一下,天下人都忘了山西人是喝醋的!”
“这是什么比喻……”王国光笑得喷了一棋盘。
“真脏,不跟你下了。”杨博瞥他一眼,转头看向张四维和王家屏道:
“但就像老夫教你们的那样,不能让怒火冲昏了头脑,就算报仇也是顺势为之罢了。老夫告诉你们,我主要是做给高胡子看的。”
“原来如此。”张四维恍然道:“高新郑本来就与伯父相善,伯父又让人弹劾徐阁老下台,等于为他回归出了力。等到高新郑掌了大权,咱们山西人的日子就好过了。”
“不错。”杨博赞许的点点,恨声道:“要不是徐矬子把高胡子撵回家,咱们怕是已经跟鞑子通边互市了。哪会有去年的石州之变、京城戒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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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胡子可不是善茬,你就不怕他上台之后,翻脸不认人?”王国光有些抬杠的问道。
“他翻得起脸吗?他想跟东南那帮人斗,光靠几个河南佬顶个屁用?还不得靠咱们山西人?”杨博却自信满满的笑道:“不信你看吧,高胡子回来之后,一定会先把俺答搞掂,然后再慢慢收拾南边!”
众人都明白了。
高拱要对付俺答,自然离不开晋党的帮助。等搞掂俺答之后,还得靠晋商来维系和蒙古的关系,双方自然只能越走越近,直到不分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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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皇帝耍剑——无人能敌
乾清宫院中。
隆庆皇帝最近太过用功,感觉肩背酸痛。见外头阳光明媚,一时心情大好,难得决定锻炼一下。
于是换上了轻便的曳撒,头戴网巾、脚踏快靴,兴致勃勃来到院中。
然后抽出陈洪手中的七星剑,拉开架势耍起剑来。
看着皇帝一套乱披风剑法,砍得院中花草四飞,陈洪不禁悄悄后退,唯恐被陛下犀利的剑法所伤。
口中还得好生喝彩道:
“好剑法,醉斩长鲸倚天剑,笑凌骇浪济川舟!”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所以说,干啥都得有捧哏助兴的才行。
隆庆皇帝越耍越兴奋,脑子一热,便准备来一招高难度的‘回首望月’!
这招本该先挽个剑花,然后弓步反身回刺。
但皇帝疏于练习多年,挽剑花时便乱了套。待反身回刺时,长剑不慎脱手而出,嗖的一声擦着陈洪的头顶飞了过去。
陈洪的钢叉帽直接就被长剑一波带走,吓得他披头散发坐在地上。
“万万,万岁好剑……”
“呃……”隆庆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飞的老远的剑,不由一阵脸红,歉意的笑笑。
“呦,皇兄这招叫‘天外飞仙’?”只听宁安长公主的声音,在宫门口响起。
“呵呵,妹子好眼力,这招就叫天外飞仙。”隆庆尬笑一声,让小内侍把陈洪扶起来。然后接过帕子一边擦汗一边问道:“怎么这会儿跑来了?”
“谁让皇兄耍得一手好剑啊。”宁安没好气的哼一声。
听她一语双关,隆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示意宁安进屋说,别吵吵的满世界都听见。
两人进去西暖阁,关上隔扇,长公主便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满脸愤懑道。
“皇兄,你要逼死唯一的妹妹直说就是,何苦绕这么大圈子?”
“朕怎么会有这种念头?”隆庆两手一摊道:“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朕灭他九族。”
“什么,你还要灭赵郎九族?”长公主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我说过吗?你不要瞎想啊。”隆庆被搞得手足无措,站在那里苦笑不已道:“你先别激动,咱们从头捋,你是为了廷议的事情来的?”
“还能为什么事?”长公主哭道:“那姓徐的都把赵昊欺负成什么样了?赵郎这个当爹的,给儿子出口气怎么了?也就是他心慈手软,要是换了本宫,非把姓徐的绑上石头,丢到后海里不可!”
“就像你对赵守正他爹,干过的事情?”隆庆笑骂一声,递帕子给妹子道:“当谁都能像你一样,无法无天吗?”
“那老东西拆散我和赵郎十六年,不是死有余辜吗?”长公主拽过帕子,一边擦泪一边闷声道:“再说我又没真淹死他。”
“那是因为我去的快!”隆庆没好气的白她一眼道:“朕要是稍一耽搁,我看你俩还能再勾搭上不?”
说着伸出手指点了宁安脑门一下,骂道:“他在你府上藏了半个月,你都不跟朕说一声。到底是他近,还是我近?”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长公主讪讪笑道:“皇兄了。”
“嗨嗨,信你就有鬼喽!”
随着头顶大山搬走,嗡嗡也变得开朗起来了呢。
他一屁股坐在御榻另一头,端起茶盏喝两口道:“那业障忒冲动了,这次不给他个惨痛的教训,将来指定给朕搞出人命来!”
“……”长公主听得一愣一愣,怎么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却又找不到证据?
嗯,朕这也是双关。
“你到底想把我赵郎怎样?”长公主便不再废话,单刀直入。
‘我赵郎……’皇帝愤懑暗道:‘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便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定要借此良久,狠狠打这业障一顿板子,然后把他远远外放出去,省得自己整天提心吊胆。
但越是这样,皇帝就越不能让妹妹看出端倪来,便微笑道:“放心啦,他怎么说……也是朕的妹夫嘛。朕还能真让人怎么着他不成?不过是吓唬吓唬他,让他长长记性罢了。”
“万一廷议出个不好的结果呢?”长公主却非要问个准信。
“最后不还是朕说了算吗?”隆庆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表情,笑道:“不管他们把调子拔得多高,朕都会轻轻放下的,不会让你赵郎,有什么闪失的。”
嗯,最多皮肉之苦,分离之痛。
朕光想想就开心,是怎么回事儿?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长公主狐疑的看着隆庆道:“皇兄笑得太瘆人了。”
“哦,有吗?”隆庆搓了搓自己的面颊,敛住幸灾乐祸的微笑,问道:“那你怎么才能放心呢?”
“除非皇兄不许六科参加廷议。”长公主闷声说道:“他们和赵郎有深仇大恨,肯定要往死里整他的。”
“这个么……”隆庆皇帝心说,光六部九卿和都察院的御史,就够赵守正好好喝一壶了。不让六科科长参与廷议也好,以免真闹得不可收拾。
便装作为难的点头道:“已经写好了慰留六科的旨意,真是让人难办啊……罢了,谁让你是朕唯一的妹妹呢?就等廷议后再下旨慰留吧。”
“这还差不多。”长公主终于有了笑模样。
~~
离开皇宫,长公主便兴冲冲回到府上。
自从赵郎来了后,她是一刻都不愿在外头多待呢。
回来后,先卸掉臃肿的凤冠霞帔,换上居家的齐胸褙子,宁安便哼着小曲到湖边寻赵郎。
却见赵郎正在和三个小辈,坐在凉亭中玩一种新奇的纸牌游戏。
这种牌共有五十四张,分四种花色,另有两张王牌……其实就是扑克牌。
但无耻的赵公子悍然宣称,此乃自己为了庆祝父亲中状元,特意设计出的‘状元牌’!
此牌上手简单,识数就能玩,玩法丰富,几个人都能玩。一经推出,马上就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
四人正打得热火朝天,见长公主来了,马上招呼她加入。
长公主一边摸牌,一边对赵昊笑道:“已经跟皇兄说好了,等廷议后再让六科上班。”
“那就好。”赵昊将摸到的牌按顺序插好,松口气道:“这样剩下的人就好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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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可听说,京里百官都对徐阁老突然致仕十分难过。”长公主还是担心道:“你就不怕他们打定主意,替徐阁老出口恶气?”
“干娘只管放心,只要咱们讲清楚道理,”赵昊却信心十足道:“相信诸位大人,都会同情我爹的。”
“呃,好吧……”见赵昊这么笃定,长公主只好点点头。虽然她也搞不清,赵郎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他明明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好吗?’长公主认真脸的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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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董事会
大栅栏位于前门外,正式名称叫‘廊房四条’。
‘廊房’就是临街经营的店面房。成祖皇帝营建北京城后,在毗邻前门外大街的地方,专设了四条平行的商业街,分别唤作廊房头条、二条、三条和四条。
毫无疑问,这四条商业街就成了北京城最繁华、最高档的商业中心。
天下有数的大商号都在这里纷纷抢占地盘,这里自然也就成了盗贼觊觎的肥肉。
各家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向顺天府申请在街头巷尾设立栅栏,夜里关闭、天亮打开,以防盗贼。
久而久之,人们都忘了原先的名字,便以‘大栅栏’称呼这一带。
大栅栏里,四条商业街又各有侧重。
其中廊房头条以钱庄、当铺、银号、金店等,跟钱打交道的商铺为主。
但也有奇怪的东西混在里头……
皇家西山煤业就设在大街紧东头,位置最好的地段。
为了给它腾地方,原先在这儿开了近百年的‘宝庆记金店’,都不得不搬到相邻的二条去,委委屈屈跟一群买服装的挤在一起。
于是,在清一水的金融一条街上,打头的却是一家煤店……简直整条街的档次,都要被它拉低了好吗?
那些当铺的东家、银号的老板们曾想联合起来,将这家煤店撵出头条去。
谁知一看人家挂起来的牌子,‘皇家西山煤业股份公司’。
算了,惹不起。谁让人家是皇家的产业呢?
大家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更奇葩的是,造访这家店的客户虽然络绎不绝,却一个买煤的都没有。全都是来询问,有没有要转让股票的……
可惜,这才刚开业半个多月,股东们还没把股票捂热乎呢,自然没有一个愿意卖的。
还别说,这人就是奇怪,越没人愿意卖,还就越有人想买。
买家的报价不断攀升,十多天的时间,就一路从两百两,涨到了两百五十两。
这让股东们十分高兴,觉得仅半个月时间,手里的股票就增值了三成。
虽然他们也知道,愿意出这么高价的人,终究只是少数。但那样大家也高兴啊。
因此西山煤业在这里召开第二次董事会时,备受鼓舞的董事会成员,全都到齐了。
看着那一辆辆镶金嵌玉的华丽马车,八抬的蓝呢大轿子在西山煤业门口停下,邻近店铺的老板伙计们全都吓得不敢露头。
一个个躲在店里往外张望,兴奋的交头接耳。
“那不是定国公的马车吗,车上下来的是定国公?”
“还有英国公呢!”
“成国公的马车也来了……”
“那是内官监的李公公!”
“我的天哪,长公主殿下!”
众人被这超豪华的阵容惊呆了。
“卖个煤而已,至于吗?”伙计们不禁暗暗咋舌:“难道皇家的煤是金的不成?”
东家们却眼热不已,倒不是妄想挤进那九人席位中去,而是想搞点西山煤业的股票哇!
他们虽然摸不清西山煤业的底细,但这么多顶级权贵操持,这么多有钱人趋之若鹜的玩意儿,肯定是好东西!
~~
三层楼高的青铜花纹罩棚上,嵌着隆庆皇帝御笔亲题的匾额——‘皇家西山煤业’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当董事们沿着大理石的台阶拾阶而上,便有身穿统一黑色衣裤,穿着皮靴、配着荆棘铁棍的门卫,小心拉开两扇昂贵的七彩玻璃门。
进去店中,眼前便豁然开朗。原本封闭的两层楼板全部打通,上午的阳光透过有着繁复图案的琉璃屋顶,将三层楼高的挑空大厅,照的明亮轩敞。
不少董事还是头一次莅临店中。他们站在厚厚的波斯提花地毯上,仰面看着头顶熠熠生辉的景象,都被深深的震撼到了。
这是赵昊亲自操刀设计的。
他借鉴了的西方教堂的理念,彩绘玻璃有隔音的效果,而且在阳光的照射下会形成奇妙的光影图案。配以挑空的大厅,给人一种神圣神秘的感觉,而信仰也正来源于此。
赵昊特意营造出一种与传统相割裂的感觉,就是想潜移默化的影响西山煤业的主要股东和董事们,让他们不自觉完成原有身份的抽离,建立起对公司的信仰。
他带着董事和两位监事来到公司三楼,最大最豪华的一间会议厅外。
只见厚重的紫檀木大门上,嵌着黄铜的‘董事会议事厅’铭牌。
推开沉重的木门,便见一张足有两丈长的红木会议桌,静静摆在深蓝色的波斯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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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张样式华丽、包裹黄铜的红木交椅,在桌边摆放了一圈。
九位董事便按照顺序陆续就坐。
长公主殿下当仁不让的占据了最上手的头把交椅。
赵昊在她左手边坐定,定国公徐文璧坐在右手边。其下分别是朱时懋、李芳、鸡公公、吴康远、孙大午和唐友德。
英国公和张千发作为监事会代表,也出席了会议。另外,公司副总经理俞奔,保安部经理吴玉,以一个小黑胖子列席。
~~
向长公主殿下问安后,西山公司第二次董事会正式开始。
首先,由总经理孙大午汇报公司的最新发展情况。
“首批二十个煤窑已经开始试投产,目前一切运转良好,每日出煤可达千担,产量接近传统煤窑的一倍!”
“厉害了!”董事们纷纷笑逐颜开,交头接耳道:“看来,原先对‘可再采煤窑’煤窑的估价,还是太低了。”
“是啊,三千两一个,这怎么能成?我看四五千两都打不住,因为咱们比普通煤窑,采的还要好嘛。”朱时懋兴奋的歪着脖子道:
“六七千两也不多,说不定能采出一万两的煤来呢。”
“那才哪到哪?”唐友德胡吹道:“没听公子……哦不,副董事长说吗?随着科学发展,可以采到几百丈深呢。”
“反正现在公司的估价是太便宜了!”董事们达成共识,听得更认真了。
“下个月起,咱们将以每月新增十窑的速度增产。平均三天开一窑,这个速度不快不慢,目前看最合适公司积累经验,总结问题。”
“嗯。”董事们对此自然没有异议。
“另外,虽然咱们目前动静还不大,但西山的煤老板已经都感到威胁了。”孙大午微微皱眉,道出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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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史上首次并购(盟主加更)
透过会议室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大栅栏街上的车水马龙,却不虞外头人能偷窥到自己。
董事们听了孙大午的禀报,全都脸色一沉。
“威胁他们了又如何,难道还想跟咱们对着干吗?”监事会主席英国公先吹胡子瞪眼起来。
“张主席,监事会的职责是监督和质询。”长公主敲了敲手边小木锤,让张溶保持安静。“不要打扰董事会。”
“嗨,我不是着急嘛。”英国公讪笑一声,乖乖闭嘴道:“你们说,我听着。”
可见这个董事长,还真是只有长公主能当。要是换成赵昊,拿什么镇住堂堂国公?
“英国公说的其实有道理……”定国公便接过话头道。
“董事会里只有职务,没有爵位。”长公主再次提醒。
“哎,是张主席。”定国公对上长公主,一点脾气都没有。马上改变了称呼,然后借着道:“张主席说得对,一些乡下土财主煤老板而已,谁敢动咱们的人一根指头,把他连窝端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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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董事这话不尽然。”接触了快半年,鸡公公姬吉对西山的情况,已经十分了解了。
“山里头情况十分复杂。那些煤老板都是地头蛇,他们真要偷偷使坏,咱们还真是防不胜防。”
“不要紧,把他们集中起来,让冯公公出面去警告一下。”今天冯保当值,没来出席,但董事们并没忘了他。
“就不信东厂提督的关爱,还不能感化一群煤老板。”
“不错,让他们署名互保,互相监督。”歪着脖子的朱时懋也斜着点点头道:“出了事儿一起连坐,就没人敢乱来了。”
“这主意不错。”董事们赞许的点头,又有人提议道:“不过还是把他们收编了肃静。等咱们路修好了,谁不加入就不让他用咱的路,看他们怎么把煤往外运。”
“哈哈哈,好主意!”董事们发出了愉悦的笑声。
赵昊本来打算,借着这个引子,煞有介事的提一提加强护矿队的迫切性。
但听了这些蛮霸的发言,他忽然感觉自己有些多虑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没错,可要是强龙也是本地龙呢?
有这帮权贵头子镇着场子,俩王四个二怎么破?
哎,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于是这一议题,他又没有发言。
~~
待到将公司运营状况汇报完毕,孙大午又看看赵昊,然后低声爆出个大新闻道:
“另外,鉴于本公司和卢沟桥煤场业务高度关联,大股东高度重合,因此管理层经过反复讨论,正式向董事会提议,并购卢沟桥煤场!”
“并购卢沟桥煤场?”原本有些倦怠的董事们,听总经理说到这儿,一个个可就不困了!
“是那个卖煤藕的卢沟桥煤场吗?”朱时懋的脖子都直了!
“不错,正是今年正月率先推出煤藕,如今占领京城内外七成以上市场,最远卖到卫辉府的卢沟桥煤场!”孙大午自豪的提高声调道:
“在下不才,正是卢沟桥煤场的首任掌柜。亲眼见证了煤场,在咱们董事长、副董事长的英明领导下,是如何眨眼间从无到有,再一眨眼便强大无比的奇迹过程!”
赵昊闻言瞥一眼孙大午,心说这胖子越来越会说话了。
一众董事和监事则齐刷刷的望向他,目光炽烈而饥渴。
如果说,在如今的北京城,还有什么比西山煤业更耀眼,那一定是卢沟桥煤场无疑!
毕竟西山煤业还在亏损期,而卢沟桥煤场已经是一直不断下蛋的金鸡了!
还是那话,那煤场若非是长公主的买卖,他们早就扑上去抢食吃了。
现在,管理层竟提出并购卢沟桥煤场,怎能不让人血脉贲张?!
赵昊却依然面沉似水,只是指了指列席的小黑胖子道:“这位是接孙大午班的,先让他给大伙儿介绍下煤场的具体情况吧。”
小黑胖子赶紧起身,朝众人深施一礼,刚要再一一问安,却被长公主一锤子打断道:
“少废话,直接讲。”
“哎,是。”小黑胖子咽口唾沫,缩缩脖子道:“小人名唤郭大,乃是现任的卢沟桥煤场总管。”
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将做好的财务简报,一人一份发给众位董事,连两位监事都有。
众人便一面翻看简报,一面听小黑胖子汇报道:
“本煤场自今年正月初四开业,正月初八开始销售,当月一共收入银十二万三千二百一十两,煤两千八百七十九万斤。扣除成本共获利三万两千两百两……”
“嘶……”董事们一阵倒吸冷气,当月投产,当月盈利三万多两,这是什么概念?摇钱树也没这么猛啊!
“二月,共收入银十八万两千六百一十两,获利四万八千九百两。”
“三月份,共收入银二十万七千三百两,获利五万三千一百两。”
“四月份,也就是本月,还差最后几天,但已经收入超过二十二万两,本月获利肯定超过五万五千两!”
“我的天呐……”股东们难以置信的直摇头。在常识中,随着天气转暖,煤炭生意应该越来越差,直到入夏后直接歇业,待到秋凉才会迅速复苏的……
“怎么卢沟桥煤场,却能一直逆势增长呢?”李公公代表董事们提出疑问。
“原因有三,一是我们煤藕的质量最好,而且送货上门。”郭大便自豪的讲解道:“并且还提供回收服务——顾客可以用十个烧过的煤藕,换一个新煤藕,这样客户自然越来越多。”
“你们干嘛要回收烧过的煤藕?”定国公不解问道。
“这是变相降价促销,可以大大增加用户粘性。”赵昊淡淡说一句道:“而且煤渣的用处多着呢。”
“哦。”众董事不明觉厉的点点头。
“二者,正如公子所言。”郭大接话道:“在原煤价格飞涨的情况下,我们非但没有涨价,反而变相降价,同行根本没法竞争,只有要么关门歇业,要么加入我们两条路。”
“为什么可以不涨价?”朱时懋歪着脖子追问道。
“因为我们成本够低,一枚四文钱的煤藕,原先成本在两文七八,就是煤百斤涨到一百五十文,我们也能保持一定的盈利。”郭大豪气的答道。
“哈哈,煤涨到一百五十文,我们岂不要笑醒?”股东们不由乐了。
“副董事长,高,实在是高!”然后有人明白过来,朝赵昊竖起大拇指道:
“煤炭涨价,西山煤业多赚钱;煤炭跌价,煤藕多赚钱。合着不论涨跌,副董事长都能大赚啊!”
现在董事们都知道,董事长和副董事长的分工了。
这娘俩一个负责镇场子,一个负责拿主意,端得是狼狈……哦不,相得益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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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赵公子的硬道理!(求月票)
西山公司的玻璃门紧闭着。
为了保证董事们的安全,咨询业务今日被暂时移到了门外。
“俞经理,今天还没有人卖股票吗?”几乎日日都来的老客们,都和公司的大堂经理很熟悉了。
这位大堂经理叫俞闷,是副总经理俞奔的弟弟。不过他也属于那最初一百名管事之一,并非靠兄长的关系才上位的。
“还没有呢亲。”俞闷脸上挂着职业的笑,一团和气的回答道。
其实公子要求他,称上门的客户为‘亲亲’的。
据说是取‘亲亲以睦友,友贤不弃’之意。
但俞闷实在觉得羞耻,便偷偷省掉了一个‘亲’……
“那什么时候能有呢?”
“还不知道呢亲。”俞闷便笑道:“这边已经帮您登记到了,只要一有卖家就通知到您呢。”
“行吧。”老客们其实也就问问,根本没抱多大希望。便又凑近了俞闷,朝一旁那些豪华的车轿努努嘴。
“大股东们在里头?”
“不方便透露呢亲。”俞闷摇头笑笑,不肯回答。
~~
三楼,董事会议事厅。
郭大在继续他的陈述道:
“再者,我们有强大的物流队伍。如今拥有超过两千五百辆大车,八百条竹排,足足五千运输工人。水路可以配送永定河沿岸的七个府,陆路能送达顺天府相邻的两个府!”
“这不北直隶基本都能送到了吗?”董事们纷纷表示震惊。
“是,只有宣府交通不便,暂时没有拓展业务。”郭大自豪答道:“等到西山大道修通了,我们就可以弥补这个空白了。”
“当然,能在西山建场就更方便了。”说着他呵呵一笑道:“大概就是这些了。”
见赵昊点点头,郭大便回到墙根的椅子上坐去了。
董事们却兴奋的难以自已了。
“原来卢沟桥煤场这么厉害,活该人家赚大钱。”
“是啊,这要是入冬后,一个月赚个七八万两,还不跟玩儿似的?”
“感情比咱们西山煤业还赚钱……”
董事们不由一阵唏嘘。
当然,也不会有人认为,卢沟桥煤场比西山煤业还值钱的。
毕竟,西山煤业的资产都是实打实摆在那里的,就像你有地就能种出粮食一样,是可以一代代吃下去的铁杆庄稼。
而卢沟桥煤场的一切,都是可以复制的。
虽然一般人很难学到精髓,但谁也不能否认,说不定什么就能蹦出个天才,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但你再天才,也没法凭空变出煤来。
嗯,像副董事长那样,让废煤窑变废为宝,就已经是天才到家了吧?
所以,股东们愿意为还没盈利的西山煤业估价超过两千万两。却没人愿意支付哪怕一半的对价给卢沟桥煤场。
可话又说回来,西山煤业和卢沟桥煤场,实在是天作之合。
就像方才有董事说的那样,如果两家合一家,大家的资产便上了双保险,不管煤价涨跌,全都稳赚不赔。
而且只要能完成收购,强强联手,再无短板的西山煤业,必将横扫整个北直隶的煤炭市场!
这可是个足足五六百万人口,有着漫长冬季的广袤市场啊……
退一万步说,哪怕单单合并,什么都不干,公司每年的分红都能翻一番啊。
可想而知,在这么多利好的推动下,公司股价肯定又要坐火箭上天了!
会涨到多少呢?
传说中的二百五?绝对不是问题!
三百?也很简单!
四百?完全可以幻想啊……
想到这儿,董事们的口水都流下了。
他们看向赵昊的眼神,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从前,虽然大家佩服赵昊点石成金,但毕竟只有极少数原始股东才跟他血赚一票。
而他们赚的钱,可都是后来加入的股东掏的啊!
大部分股东……包括董事会、监事会中的半数成员,全都是被割的韭菜。
虽然他们刚在赵昊身上下了重注,轻易不敢造他的反,但难免看他不爽,甚至有怼他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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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董事们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看到心爱的姑娘一样。
那炽热的眼神,让赵公子都感觉有些发毛了。
“副董事长!”这下英国公又顾不上规矩了,大声嚷嚷道:“快划出个道道来,说说你准备怎么并购吧?”
“是啊,副董事长,你只管说就是,我们相信你!”定国公等人也跟着嚷嚷起来。
“这个主意只能你们自己拿,然后过股东大会批准了。”赵昊赶紧摆手,正色道:
“按照《公司章程》,我和董事长同属两家公司的股东,是要回避相关议题的……包括股东大会,我们也同样不能参加。”
说着他看向长公主道:“董事长,我建议今天会议到此结束,请大家回去好好思考一下,改日再开会吧。当然,我俩是要回避的。”
“嗯,下次特别董事会议由徐董事支持。”长公主点点头,便敲响小锤道:“散会吧。”
“是。”所有人齐刷刷起来,恭送董事长离去。
“对了。”赵昊看一眼兼任董事会秘书的唐友德道:“别忘了将董事会决议抄写足够数量,供股东们取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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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唐友德忙恭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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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跟着长公主下了楼,出来公司大门时,锦衣卫已经隔离开了人群。
他便扶着干娘径直上了马车。
待马车缓缓驶离了人群,长公主笑了。
“怪不得我儿,一开始不把卢沟桥煤场,算进西山煤业呢,原来是打算一鸡两吃啊!”
“确实一开始就打算合并的,但那样的话,怎么能让大家都赚到钱呢?”赵昊笑吟吟道:
“毕竟,我们的目标,是让大家都得到幸福呢。”
“大家能不能幸福我不知道。”长公主笑着轻弹了赵昊脑门一下道:“娘就知道,这八十来位股东,要为你拼命了!”
说着她依然赞叹不已道:“那些股东高价吃进你的股票,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舒服。可你让他们转眼就大赚特赚,谁不对你感恩戴德?”
“不,是谁都怕孩儿一生气,不同意这桩合并了。”赵昊含笑摇头道:“所以,他们不敢惹我生气罢了。”
“不管怎么样。”长公主伸个懒腰,如释重负道:“赵郎……你父亲总算可以平安过关了。”
“是啊,父亲有娘,实在太幸运了。”赵昊便赞道。
“赵郎有你这个好儿子,才是真幸运呢。”长公主也赞道。
娘俩儿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可不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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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公司章程》第二十七条规定——
‘股东与拟决议事项有关联关系时,应当回避相关议题与表决。且在表决时,表决权股份总数应暂时剔除其股本。’
这是对小股东的保护条款。可以防止大股东滥用绝对多数,损害公司利益。
对身为大股东的赵昊和长公主来说,自然无疑是作茧自缚。
但赵昊坚信,只有让人们看到公司制的优越性,才会放心的购买公司的股票,让公司变得更加强大。
未来,才会有越来越多的公司出现。
他相信只要公司的数量超过一百家,就一定能开启大明的商业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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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懂事的董事们
按照《西山公司章程》第三十四条,所有股东皆有权查阅、抄录公司章程、股东会会议记录、董事会会议决议、监事会会议决议和公司财务报告。
这同样是为了保护中小股东的权利,还可以使其产生自己是公司主人的感觉。
虽然为了防止股东权力无限扩张,他们无从得知董事会的会议内容。但每次会议形成的决议,还是会在第一时间抄录若干份,只要出示股东证,就可以随时取阅。
都是少说两三万两的投资,股东们上心着呢。
到了晚上,这些记录皆已摆在了他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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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尚书府。
毛恺一边抿着小酒,一边看着那张薄薄的纪要,随口问儿子道:
“咱们手里的股票能涨到多少?”
“这玩意儿传开之后,股价起码翻一番,就打四百两一股吧。咱们手里二百股,就值八万两了。”毛公子满脸亢奋的直撮牙花子道:
“初八那天,花了三万八千两买的,这才刚过二十天,就净赚了四万两千两呢!”
缺乏股市风险教育的毛公子,还不懂什么叫‘浮盈不是盈’,但有赵公子的英明领导,还能出现浮亏不成?
“嘶……”毛恺登时脸皱成菊花,也不知是被酒辣的,还是被这恐怖的涨幅给吓得。
心说,这玩意儿比本官贪赃枉法,来钱可快多了。
而且关键是,这钱干净啊。还能掩护自己一手……
“后悔买少了吧?要不是当初爹你拦着,儿子少说也得买五百股!”毛公子一脸得色。
“你懂个屁!”毛恺白他一眼道:“为父一生为官、清廉如水,一下拿出四万两银子,就已经很不好解释了。”
“不是说管亲戚借的吗?”毛公子嘟囔一声。
“人家也得信才行啊……”毛恺摆摆手,便换个话题问道:“赵昊没提他爹的事儿?”
“听说是一个字没提。”毛公子道。
“唔,不错,有分寸。”毛恺赞许的点点头。
“什么分寸?”毛公子一愣。
“你以为人家干嘛,突然提出要把煤场并进来?自己吃独食,它不香吗?”毛恺哂笑一声道:“还不是为了明天的廷议?”
“爹是说赵状元和小阁老的案子?”毛公子恍然。
“错,已经没有什么小阁老了……”毛恺饮尽杯中酒,啪的一声搁下酒盅,不复多言。
~~
成国公府。
成国公跟管家商量完,迎娶第三十四房小妾的事情,便把二儿子叫进了书房。
朱时懋歪着头,将今天开会的内容禀报一番。
“有意思,有意思。”成国公便哈哈大笑道:“上次经筵时,老夫就觉着这个小朋友有意思。”
“爹,你别光觉着有意思啊,也得意思意思啊。”朱时懋转过身来,把头歪向另一侧。“人家赵公子待咱们可不薄啊。区区五千两银子,才一个多月,都变成二十万两了。”
“这不废话吗?你爹我又不是徐矬子的孝子贤孙,当然要跟财神爷站一边了。”成国公素来不敢正眼看儿子,仿佛只要看一眼,自己的脖子也会歪掉一般。
“明早入宫前,老夫跟咱们那几个人知会一声,挺他一把!”
成国公猛地一拍桌子,吓得朱时懋脑袋登时就直了。
~~
左都御史王廷,结束了奔波的一天,躺在安乐椅上一动都不想动。
今天御史暴动,先是砸了都察院的值房,又冲到张齐和他几个同乡家中喊打喊杀。完事儿又跑到徐阁老家门外跪哭,闹得不可开交。
王廷和谭纶、庞尚鹏几个都察院高层到处灭火,连哄带吓,打了无数的包票,就差跪下求爷爷告奶奶,这才把发泄完了的言官们劝回家。
此时的王总宪脑瓜嗡嗡、嗓子冒烟,满肚子邪火没地方发。
真是无法无天了,到底谁是上司谁是属下,谁是败柳谁是残花,谁是麻袋谁是袈裟?
‘回头等这阵过去了,把那些王八蛋一个个全换掉……’
发完狠,王廷感觉稍稍缓过劲儿来,便迫不及待的问道:“今天董事会都说了什么?”
比起朝廷的糟心事,还是自己的小钱钱更让人牵肠挂肚啊。
毕竟,那是总宪大人清正廉明的保证啊。
张千发便将会议经过讲给王廷,他是三名监事之一,全程参加了董事会。
听得王总宪心花怒放道:“这么说,本宪可以随时退休了?”
“差不多吧,股票加上其它产业,足够东翁快活三代了。”张千发点点头。
“真得好好谢谢小赵公子啊。”王总宪激动的搓着手,然后一脸正色道:“当然,明天本宪还是会一如既往,坚定站在正义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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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晋会馆。
杨博四人在围着炕桌吃晚饭。
晚饭十分丰盛,刀削面、臊子面、油泼面、拉面、猫耳朵面……摆了满满一桌子面。
还有老陈醋、米醋、腊八醋、香醋、白醋等十来瓶调味料,加在面里吃得不亦乐乎。
一边哧溜哧溜吸着面条,王国光一边问杨博道:“你买股票了吗?”
“西山煤业?”
“嗯。”
“没买。”杨博一边剥着大蒜,一边信口答道。
“那你可亏了,初八我和子维都各买了五百股。”王国光得意笑道:“你知道现在多少钱么?二十万呢。”
“舅舅,账不能这么算,又没见到现钱。”张四维拿起老陈醋,咕嘟嘟倒进碗里。
“要不我出二十万两,你把五百股转给我?”杨博笑问道。
“嘶,好酸好酸……”张四维猛喝一口面汤,全当没听见。
“滑头。”杨博不爽,喀嚓喀嚓嚼着大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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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纱胡同,谭府。
右都御史谭纶,吏部右侍郎王本固和右副都御史朱大器,三位同年正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吃茶闲聊。
“明天廷推,那赵状元说起来,还是元朴的堂叔呢。”朱大器幽幽说道。
他本来大理寺卿当得好好的,结果为了给董传策挪位子,硬生生被小阁老劝到了都察院,干起了闲职。
“哎呀,元朴走之前,还嘱托过咱们,要多加照拂他堂叔父子呢。”谭纶也想起来了。
元朴是赵锦的字。
“是啊,这阵子太忙了,都忘了这事儿了。”王本固也叹了口气,然后正色道:“咱们不欺负人家,也不能让人家把咱们的人欺负了。”
“嗯。”两位都御史都点点头。
他们才不会承认,是因为买了西山公司的股票,才想起这层关系来的呢。
原本就会照拂的好吗?
信不信?
ps.第一更。今天头一天调整作息时间,生物钟很不适应,一上午困成翔,到现在还没检查完。别急哈,只是慢点发,会有的……
第二百九十二章 飞龙骑脸怎么输?
既然已经决定在廷推露面,赵守正自然也没理由,再赖在……哦不,躲在长公主府上了。
当晚,他便与依依不舍小爵爷道别,借夜色的掩护悄悄回到家里。
赵二爷本以为一到家,就会被老爷子狠尅一顿。
谁知让他喜出望外的是,父亲居然下午时就离开了京城。这会儿差不多已经到通州了。
“哈哈,你爷爷也不等等,见一面再走多好?”赵守正登时放松下来。
“爷爷说,在京城呆腻了,要去爬爬泰山。”赵昊心说,老爷子主要是怕失手打死你,酿成人伦惨剧。
“哎呀,真是太遗憾了。”赵守正叹口气道:“还想和他老人家聊聊宁安的事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就不能心平气和一点呢?”
“这要问你们自己了。”
“我哪知道啊?”赵守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道:“当年我被你爷爷打晕了,直接绑送回老家,京里的事情就无从得知了。这阵子也问过你干娘,可她说,只是和老爷子吵过一架而已。”
“就这点事儿,”赵昊吃惊道:“老爷子就记恨这么多年?”
“哎,老爷子气性也太大了……”赵守正郁闷无比道:“宁安那么善良,当时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能怎么着他呢?还能把老爷子绑上石头,扔到后海里不成?”
“那不能够。”赵昊不禁摇头,是啊,干娘多么的温柔慈祥又和善啊。
他其实问过老爷子,到底和长公主有何过节,为什么一口一口‘恶毒的女人’?
赵立本的回答是:‘别问,问就是深仇大恨!’
咦,这话为何如此耳熟?
“父亲早点睡吧,明天可是很耗精神的。”算了,只要干娘对自己好就成,管她跟老爷子怎么样了。
“儿子儿子,那黄金三句,明天是不是得调整一下?”赵守正闻言,终于担心起明日的廷议来。
“黄金三句?”赵昊眼中闪过一抹迷茫。
众所周知,赵公子的现世记性,那是禧娃水平的……
“就是……‘本官专心举业,不理俗务,家里的事情皆由我儿处置,因此并不知情。’”赵守正却记忆犹新,赶紧提醒道:
“还有‘此事本官一时无法回答,等我回去查问一番,再回复大人。’‘拿不出证据来,我要反告你们诬陷。’”
“哦。”赵昊恍然,拍拍额头道:“当然要修改。”
“那改成什么呢?”赵守正巴望着赵昊,上次效果太好了,让他十分迷信这‘黄金三句’。
赵昊略一寻思,便笑道:
“改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可奉告’,‘拿出证据来’吧。”
“呃,这次这么简单?”赵守正感到有些没底。“为父能过关吧?”
“父亲,其实哪有什么黄金三句?”赵昊苦笑一声,说实话道:“那天只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说着他深深看一眼赵守正,正色道:“但明天,就是最终的审判了,父亲只能勇敢的去面对,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儿子,你和宁安没有完全搞掂吗?”赵守正感到有些不安。
“只能说,我跟干娘已经尽力了。”赵昊两手一摊道:“但各部尚书侍郎,都察院的御史,还有那些位公爷侯爷,可不是任人摆弄的。”
“也是……”赵守正彻底蔫了,他还以为儿子和长公主出手,肯定能搞得掂呢。
倒不是吓唬赵二爷,事到临头,赵昊心里确实七上八下。
除了内阁大学士按例不参与廷议之外,明日朝廷的顶级官僚,几乎一个不缺都会出席。
谁能左右得了他们,谁就能主宰朝局了。
赵昊自问没那个本事。其实那些大人物,他连见都见不到。
只有寄希望于资本的力量,看看能不能创造个奇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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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当晚,睡性极佳的赵守正,破天荒的失眠了。
在炕上翻来覆去摊了半宿煎饼,好容易捱到天亮,他便赶紧起床,跑到东院给太祖烧香磕头去了。
和太祖待了好一阵子,回来时赵守正依然心神不定,赵昊便劝他道:
“父亲放宽心,小仓山的园子已经快修好了,大不了咱就回去颐养天年呗。”
“倒也是哎。反正我爹、我儿赚的钱,八辈子都花不完了。”赵二爷脸上登时有了笑模样,旋即又苦着脸道:“可要是吃板子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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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更不用担心,冯公公可是咱们监事会的副主席,我已经跟他打好招呼,会手下留情的。”赵昊又安慰他一句,心说最多就是皮开肉绽而已。
“呀,你早说啊。害得为父一宿没睡着。”赵二爷果然还是好哄的,登时放下心事,轻轻松松穿戴整齐,还特意多吃了一份早饭。
临上轿前,他忽然想起一事,问赵昊道:“要不要在屁股上垫块厚皮子?”
“用不着,现在都扒了裤子打。”赵昊直接把他脑袋摁进轿子里,也跟着坐马车出了春松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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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长安街,徐璠也坐着大轿出门了。
他虽然已经致仕,但今天作为苦主,还是要参加廷议的。
徐府就挨着西苑,眨眼功夫就到了右安门。
在这里,他就得下轿子了。
轿夫统共抬了不到一里地,连身体都没活动开呢。
人家要的就是这排场。不当官儿了,反而得更讲究。
好吧,其实小阁老从来都是讲究人儿。
几名今日参加廷议的监察御史,早就等在右安门。看到小阁老下轿,赶紧迎了上来。
见礼之后,几人便簇拥着徐璠进去右安门,往承天门走去。
“陛下真是小题大做了,不过一个从六品的修撰,直接让大理寺判了就是,还得拿到廷议上论一论。”一个御史愤懑道。
“论一论也好,让他感受一下,被满朝公卿唾弃的滋味!保准终身难忘。”
“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数吧?”一个叫朱文科的御史问道。
“能有什么变数?”徐璠最后一次拿出小阁老的架势,睥睨那朱御史道:“今日廷议,共有三十三票。九卿里有七位是咱们自己人,十二位侍郎、副都御史,有八位是我爹提拔起来的。再加上你们五位。地地道道的自己人,就占了二十票。”
“就算其余人都不投我,咱们也能稳赢!”徐璠说着冷笑一声道:“你跟我说,能有什么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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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廷议
“下官是听说,昨天那赵昊在大栅栏开会,还把长公主拉去了。”朱御史赶紧解释道。
“我也听说了,好像叫西山煤业董事会,听说他们的股票老贵了。”几位御史也来了兴致,议论纷纷道:
“听说一股要好几百两呢,咱们攒上二十年,也买不起一股呢。”
贫富悬殊大到一定程度,甚至都感受不到伤害了。
可徐璠能感受到啊!
这帮御史你一言我一语,每一句关于股票的话语,都像是一把插在他心头的刀。
等到了承天门前时,徐璠感觉自己的血,都要淌干了。
直到他看见,身穿着六品服色、一脸人畜无害的赵守正,在一大群低级别官员簇拥下,从左安门一路含笑而来。
徐璠登时就上头了,双目赤红的怒视着毁掉自己的那个男人。
“赵!守!正!”徐璠咬牙切齿,一字一泣血。
“咦,你是……”赵守正正在跟同年们谈笑风生。闻声望过去,只见那是个满面怒容的中年人。
嗯,底子还不错。就是眼圈有点黑,鼻梁也塌下去了,让人不敢恭维。
“你居然不认识我了?!”徐璠原地爆炸,抓狂咆哮道:“我可是无时无刻都在念着你的!”
要不是旁边人拉着,他能扑上去咬死赵守正。
“哦,你这个样子我认出来了。”赵守正一脸恍然,你也弄不清他到底是不是故意在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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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宫门及时打开,才没有再上演一场全武行。
“哼,有种廷议时,也继续装憨买傻!”小阁老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表面上忠厚老实,剖开了却一肚子坏水的蔫土匪!
“随你怎么说吧。”赵守正已经习惯被人误解了。
赵二爷表里如一,奈何总有人认为他是装出来的。
“兄长别理他。”同年们愤愤瞪着小阁老。
他们这些初入官场,无根无基的年轻人,正是满腔热血无处安放的阶段,最厌恶这种靠权势霸凌下僚的情况。
何况,被霸凌的还是他们敬爱的老大哥送二爷。
把老大哥撵出京城,往后谁给我们下及时雨啊!
想到这儿,那些至今没领到一文钱俸禄,全靠赵二爷接济的穷京官,就恨不得把小阁老撕成碎片!
“兄长,你只管昂首入宫!”
看到参加廷议的高官显贵们,也陆续走来承天门,同年们纷纷激昂的大声道:
“我们就在这里,哪也不去!要是廷议不公,咱们就跟他们拼了!”
“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个是打,一群也是打!”
几位二三品的大员,正好经过他们身前,听这些八品小官在那喊打喊杀,有心呵斥两句,又唯恐惹火烧身。
最近朝堂不太平,二愣子比较多,还是不要乱逞威风的好。
便全当没听见的,快走两步,远离这些疯子。
只是他们也难免暗暗咋舌,没想到赵公子的父亲居然有这么好的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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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议按例在东阁举行。
满朝大佬齐聚一堂,当然不可能只为了这芝麻大小一件事。
今日本来就要表决数件军国大事,所谓‘东公生门斗殴事件’,不过是捎带在最后讨论一下而已。
赵守正和徐璠,便先在偏殿等候。
幸好有内侍和禁卫看着,两人才没再打起来。
但徐璠怒气难平,选择用眼神杀死他。
赵守正还是平生头次,被个男人这么长时间的盯着,弄得他很不自在,索性闭上眼,来个不见为静。
也就是几息时间,他便坐在杌子上睡着了。
‘居然敢无视我!’徐璠登时怒不可遏,难道老子不是小阁老了,就不能用大耳刮子抽你了吗?
却忘了,自己挨揍的时候,可还是小阁老呢。
但对手都睡着了,徐璠也没必要浪费功力了,便抱着胳膊枯等被叫,或者那厮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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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正是被来传他们的庞尚鹏叫醒的。
看到这厮居然又睡着了,庞中丞不禁目瞪口呆,心说这人心得多大啊。
上回在都察院的牢房里睡着也就罢了,这都要接受公卿大臣的审判了,还能坐这儿睡着?
果然大奸大恶之辈,皆有一个远超常人的大心脏啊……
庞中丞默默把对这厮的评价,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咳。”虽然不愿意得罪这奸人,但公卿们还在等着他俩进殿呢。
庞尚鹏只好硬着头皮,接连咳嗽几声,把赵守正唤醒。
“啊,我睡着了吗?”赵守正看到眼前立着一位四品大员,赶紧擦擦嘴角,歉意的起身道:“昨晚担惊受怕,一宿没合眼。”
‘信你才怪。’
‘你有个担惊受怕的样子吗?’
徐璠和庞尚鹏不约而同的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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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廷议是由兵部发起的,旨在商榷是否该修筑边墙,防御鞑子进犯,因此是由兵部尚书霍冀主持的。
待到两人进殿,行礼如仪后,霍冀便指着赵守正,用那带着浓浓山西味的官话道:“来,都瞧瞧,这就是打人的状元郎。本官看呐,他应该再去考个武举,来个文武双状元才活适。”
众位文武大员便深浅不一的笑起来。
赵守正被笑得心里发毛,心说这种场合实在是可怕,比在都察院接受盘查可怕一百倍。
他不禁怀念起长公主府的那个水榭来,拆掉整排窗扇后,可以看到湖上的碧波荡漾和鸳鸯戏水,让人感到无比宁静。
听着众位高官刺耳的笑声,看着赵守正脸上露出的迷之微笑,徐璠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
自己还是小阁老时,可没人敢这么笑。
他瞥一眼大理寺卿董传策,董廷尉便微微点头,对众人怒声道:
“本月初十,有翰林修撰赵守正,袭击太常寺卿徐璠,致使徐乐卿身心受创严重。加之案发地点位于各部官衙所在之东公生门,影响十分恶劣。案发后,该员更是潜逃无踪,大理寺、都察院数次传唤都未到案,此等狂悖嚣张、目无王法之徒,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一番话,把个赵守正听得目瞪口呆。心说不就打个人吗?怎么感觉下一步,就要把老子犬决了?
看到赵守正变了脸色,徐璠快意的笑了,心说装不下去了吧?这才刚开始呢!
见董传策抢过话头,霍部堂闻言微微皱眉,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大理寺负责审理朝廷百官犯罪者,对方倒也不算喧宾夺主。
“现在徐乐卿含愤致仕,已为布衣。老元辅为此痛心疾首,几欲昏厥。陛下不忍见元老致仕,含恨归去。故而命大臣公议其罪、严加惩治,以谢老元辅!”
说完,董廷尉怒指赵守正,断喝道:“犯官你可知罪?!”
廷尉者,大理寺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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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庞中丞吐了!
东阁中,董传策一番严斥气势汹汹,最后的质问更是直击灵魂!
只是松江话有些绵软,让他的发作稍显威慑力不足。
赵守正便两手一摊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来了,又来了……’立在靠殿门位置的庞尚鹏,登时一阵头皮发麻。
虽然大奸人改了词,但这熟悉的姿势,这噩梦般的腔调,让他绝对不会搞错,新一轮的调戏又开始了!
“怎么,还冤枉你了?”董廷尉对赵二爷的力量一无所知,还在那里厉声问道:“你说,打人之后,你跑去哪里了?为什么二十天不露面?”
“无可奉告。”赵守正摇摇头。当然不能说了,不然打人的事儿,反倒成了小事儿了。
“诸位,听到了吧,此獠何其嚣张?”董廷尉怒极反笑,便望向众大臣道:“本官有理由相信,会极门流血事件,就是他煽动中官们干的!”
“拿出证据来!”赵二爷闻言大怒,老子除了鸡公公,一个太监都不认识!
“廷尉消消气。”毛部堂见董传策脸红脖子粗,再由着他攀扯下去,估计赵守正都得满门抄斩了。
毛部堂不得不站出来和稀泥道:“陛下让议的是东公生门斗殴事件,跟会极门流血事件是两码事嘛,不要搅在一起。”
“不错。”霍冀也终于找回了话头道:“大家时间宝贵,只论东公生门的事情,不要发散了。”
“怎么成了斗殴呢?”董传策还没说话,一名御史先不干了,马上抗议道:“是赵守正殴打小阁老,小阁老没有动手!”
“打不过还有脸说。”这时,泰宁侯陈良弼忽然插嘴道:“不就是打个架吗?至于调门拔这么高?”
“就是,我看小阁老这不好端端的吗?状元郎也没怎么着他啊,用得着的跟个娘们似的,还得让皇上主持公道吗?”宁阳侯陈大纪接过话头,对徐璠笑道:“是男人不?是的话好好练练,和状元郎约个架,打回来就是。”
徐璠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让这两个勋贵一插科打诨,好像自己在小题大做一样!
“你们懂什么?本官的仕途、名誉,全都让他给毁了!”徐璠怒视着两位侯爷道:“你们武将在意的是祖宗的体面,我们文官在意的是自己的体面,懂不懂?!”
见场面越来越乱,主持廷议的霍冀终于发作了:“都住口!谁再敢未经允许,擅自烦言,立时命武士叉出去!”
这是廷议主持者的权力,不然以大明官员‘干啥啥不行、吵架第一名’的操行,保准什么事儿都会吵成一锅粥。
这下东阁中,终于安静下来。
霍冀这才缓缓对赵守正道:“状元郎,你那日当街殴打小阁老,有上百名各衙门官员证词为凭,是不容抵赖的。后来又屡传不至,藐视法司,也是千真万确的……”
见杨博举了举手,霍冀便道:“天官有话说?”
“屡传不至这件事,老夫要替赵修撰说两句。”杨博便拢着胡子,一副老夫就是要卖人情的神态道:
“事实上,初十那天,本部文选司给假科,收到了翰林院送来的赵修撰休假申请,并且也给了他三个月的省亲假。”
“所以老夫觉得他屡传不到没毛病,能从返乡途中回来参加廷议,就已经很遵纪守法了。”杨博说完主动揽责道:“这事儿,要怪就怪我们吏部忘了知会法司吧。”
“是下官的疏忽,让部堂代为受过了。”王本固赶紧向上司请罪。
“呃,这样啊。”霍冀是晋党干员,自然要顺着老大的意思来了。“那后一桩就不议了,诸位意下如何?”
“……”有吏部尚书替赵守正背书,众官员就是心里不忿,也只能憋着了。
“那就单议打人一事。”霍冀马上掀篇,不给众人反悔的机会。说着他看看董传策道:“董廷尉,你可以发问了,但请不要激动。”
“我没激动!”董传策没好气的应一声,然后怒视着赵守正道:“现在本官问你,为何要当街行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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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奉告。”赵守正沉默半晌,挤出了四个字。
‘循环了,果然循环了……’庞尚鹏条件反射,一阵阵想要干呕。
“哼,你不说别人就不知道了吗?”董传策冷笑一声,从袖中拿出一摞证词道:“本官这里有目击官员的证词,都说你在行凶时,含含糊糊喊了一句话,到底是什么话?”
“拿出证据来。”赵守正把手一伸。
“是不是‘我叫你个坏种,想杀我儿’?”董廷尉问出推测的结果。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庞尚鹏心中默念一声,然后两手一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果然,赵守正面无表情说一句,然后把手一摊。
“呕……”庞尚鹏再也忍不住,冲出东阁,扶着栏杆大吐特吐起来。
东阁内,官员们也察觉到赵守正一直抗拒回答问题,不由纷纷皱起了眉头。
“状元郎,请你正面回答问题!”霍冀也出声警告道:“不然会给众位大人留下恶劣的印象!”
“是……”赵守正只好老实点头,心说儿子说的果然没错。这次想要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
“回答本官的问题!”董传策自然得理不饶人,马上厉声道:“你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赵二爷嘴唇嗫喏几下,他感觉对方揪着这句话不放,怕是有陷阱在里头。
可以赵二爷的智商,还看不透啊……
“说,是不是‘我叫你个坏种想杀我儿?!’”董传策又大喝一声道:“回答本官,是还是不是?”
毛恺身为刑部尚书,自然能听出董传策这是在诱供。一旦赵守正承认说过这句话,就可以将他的行为,定性为‘行凶’了。
在《大明律》中,行凶和斗殴的量刑,可是天上地下的。
赵守正刚要点头,心里忽然想起儿子说过的话:
‘父亲只能勇敢的去面对,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赵二爷福至心灵,断然摇头高声道:“我揍他不只是因为私人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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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赵二爷超神了!(求月票)
东阁中。
见赵守正跳过了陷阱,矢口否认自己的指控,董传策不屑哂笑道:“那你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公愤么?”
“不错,正是公愤!”
既然没有脚本,赵二爷也就放飞自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他高声应一句,然后向立在一旁的徐璠猛然开炮道:“就算此獠没有几次三番陷害我父子,我也早就想找机会,狠狠揍他一顿了!”
“我在金陵念书时,便听闻小阁老的大名。说他谙熟政务,精明干练。徐阁老在政府,所具密揭及所答谕札,凡有关社稷大计者,必呼其而计之。过去一年徐阁老体衰多病,国家大事更是由他一手包办!”
赵守正说着,提高声调,鄙夷的望向徐璠道:
“结果呢?他把这大明朝治理成什么样子了?军备废弛、财政破产,朝廷连俸禄都发不下来!真是没有严世蕃的本事,得了严世蕃的病!”
徐璠气得登时鼻孔扩大了一倍。这厮居然敢拿我跟严世蕃那淫棍比,而且还说我不如他?!
“赵状元,不要乱扣帽子、也不许人身攻击。”霍冀沉声提醒道:“只许就事论事。”
“好,那就就事论事!”
赵守正应一声,语调愈发悲愤道:“去岁九月,俺答绕过宣大防线,破偏头关南下。屠我石州城军民五万余人,焚烧房舍三日不绝。而后又深入大明腹地千里,破庄堡无数!”
“辽东土蛮部也同时进犯蓟镇,掠昌黎、抚宁、乐亭、卢龙等地,直至滦河。所到之处,同样杀掠焚毁不可胜计。两部鞑虏皆尽至北京肘腋,朝廷不得不宣布京师戒严。”
“而本该保护百姓,消灭敌寇的官军呢?居然全都缩在坚城中不敢出战!起先鞑虏锐气正盛也就罢了,可后来秋雨连旬,许多鞑子水土不服,人马大片生病。俺答不得不下令丢弃掠夺的财物和人口,狼狈撤退时,只消数千轻骑追击,鞑子必然溃不成军,损失惨重!然而大同、太原驻军骑兵两万,竟无一人敢于邀击……”
“北面蓟辽防线就更不用说了,二十几万大军陈兵险隘,居然让几万土蛮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来去自如!”
这都是赵守正在殿试时的备考内容,讲起来自然头头是道、气势十足!
“如此无用怯战、不顾百姓的兵将,鞑子退后居然无一受罚,反而因为‘退敌有功’,不少人得到了嘉奖!”
赵二爷哂笑一声,指着徐璠骂道:“当然,小阁老这么做也情有可原,因为他寝置边事多年,为免露馅,根本不敢让他们出战。只能自吹自擂、粉饰太平,哄骗一下皇上和百姓!”
这是赵昊和弟子们的吐槽,赵二爷旁听多了,也就记在心里了。
接下来,更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情,就彻底不用人教了!
“你要说这届朝廷软弱可欺吧?可人家对那些逃难进京流民,却又辣手出击!听说小阁老为了让他父亲过个舒心年,腊月底下令顺天府,驱逐街面上所有的流民,来了个眼不见为净!。但凡仍敢滞留者,统统收监枷号,然后由官差押解出城!”
“十冬腊月、天寒地冻,十几万流民无家可归、衣食无着,哭号声震动九霄。小阁老,你为了一点体面就闹上朝堂,可你知道多少流民,想要把你生吞活剥了吗?”
“你懂什么?”徐璠被骂的老脸通红,心说还不是你坏了我的计划,让老子坐了蜡?
“行,你不管我们管。宫里的二位娘娘,长公主殿下,还有京中的官绅大户纷纷慷慨解囊,在城外给百姓施粥,好容易熬过了寒冬。又张罗着让他们去西山挖煤,聊以生计。可你呢?却又借着京师地震,大肆让人宣扬什么地龙翻身?结果害的整个西山的煤窑全部停产,无数矿工没了生计!”
“我儿赵昊才不得不站出来,用科学驳斥你心怀叵测的妖言。而且已经用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京师地震与地龙翻身无关。小阁老,你们在陛下面前立下的赌约,为何到现在还没履行?”
“……”徐璠的脸更红了,让他给赵昊下跪赔罪?还不如杀了他……
可君前无戏言啊,在场很多大人都见证过。
“你非但言而无信、食言自肥,还指使言官,大肆攻击科学,泼污我儿,居然要将我儿腰斩弃市!你可知因为他的科学预测,陕西成千上万的百姓幸免于难?如果硬要杀一个人的话,枉死的石州百姓和成千上万的流民,一定会选你小阁老的!”
这些都是在赵二爷心里憋了很久的话,此时讲出来自然声情并茂、气势十足!
“一派胡言,你说的任何一件事,都跟本人无关!”徐璠黑着脸驳斥道:“有种你拿出证据来!”
殿门口,庞尚鹏刚吐完进来,便听到小阁老也来了同样一句‘拿出证据来’,不禁眼前一黑。心说完了完了,这毛病会传染啊……
“正是因为拿不出证据,《大明律》无法审判你,所有老子才会自己上!”赵守正狠狠一口啐向徐璠道:“你这种祸国殃民的败类,打了就打了,还有脸到处哭诉,真是替你爹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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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你大爷!”徐璠被赵守正的一口痰彻底激怒,红着两眼就扑了上去。
“我日你二大爷!”赵守正哪会怕他?也撸起袖子,拉开了架势。
“快拉开他们!”见两人又要打起来,大员们赶忙出声喝止道:“住手,这里是什么地方?!”
“打,就在这儿做个了结,我们给你俩作见证!”勋贵们却唯恐天下不乱的起哄开了。
幸好殿前武士及时拖住了徐璠,这才没上演全武行二番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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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赵守正这一番上纲上线的控诉,效果还是立竿见影的。
至少董传策没法再纠缠打人的事儿问下去了,不然就显得格局太小太小了……
眼看时间也不早了,霍冀便问十几位部堂侍郎道:“诸位还有什么要讲的?”
众大员谁愿意蹚浑水?便都纷纷摇头。
那些御史倒是想替小阁老辩解几句,可霍冀直接选择无视。
“时候也不早了,那就投票决议吧。”只听霍部堂沉声道:“同意重处赵守正的投红色,认为应当从轻处置的投白色,认为应当免于处置的投绿色。”
然后便有两名刑部主事捧着盒子依次走到,有投票权的三十三位官员面前。
这些官员们手里有红绿白三种颜色的签子。如果需要记名投票,他们便亮出签子的颜色,投入盒子里。
但没有特别要求的时候,他们都会用袖子藏住自己投出的颜色。
毕竟不记名投票,才能少些顾忌,真正体现投票者的想法。
很快,三十三根签子收集完毕,然后现场点检。
两名主事取出箱子里的签子,按颜色区分开,然后一人点数,一人记录。
“红一,红二,红三……红九!”很快,计数主事便大声报告道:“一共红签九根!”
“白一,白二……一共白签七根!”
“绿一、绿二、绿三……”虽然根本无需再数,但计数主事还是严格的履行完了流程道:“一共绿签十七根!”
小阁老的脸,登时比那绿签子还要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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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欺负老子不识数吗?
赵昊站在阴凉里,仰头看着正北面,那座熟悉的大红色城门楼。
我爱北京天安门……哦不,在大明这叫承天门。
且承天门前没有辽阔的广场,而是由东安门、西安门和一道长长的千步廊,夹成一柄大宝剑的形状,剑柄就是承天门。
大宝剑两侧墙外,是大明中央的文武衙门。东西公生门便是为文武百官进出皇宫开的便门。
笔趣阁
这一大坨将长安街截为东西两段,让老百姓每次想从东长安街去西长安街,都必须往南数里,沿着东江米巷从大明门外才能西去。
真是不方便啊。
将皇宫建在城市中央,还真是自私呢。
赵昊不合时宜的暗暗吐槽几句,才将目光收回到手中两份名单上。
左边一份足有八十八人之多,乃是西山公司现有股东名单。
右边一份只有三十三人,乃是今日廷议投票的大臣名单。
虽然两份名单上的名字,几乎没有重复。
但稍微了解京中权贵家世的,就能看出两者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事实上,有十五名投票官员直接或间接的,持有西山公司股份。
这个数字已经很吓人了。
但还是不能让人放心啊。
因为谁也不敢保证,只要人家持有西山公司的股份,就一定会站在他父子这边。
毕竟,那大部分都是徐阁老提起的来人。
而且,大明朝的官员,也不会人人都见利忘义的……吧?
哎,只能听天由命了……
赵昊仰头看着瓦蓝的天空,不禁想到那日坐热气球飞天的景象。
这北京城,太让人憋气了。
确实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
长公主府,柳浪亭……就是赵守正念念不忘的,那座拆掉了窗扇,可以看鸳鸯的水榭内。
长公主正一边和姬司正、柳尚宫在斗地主,一边等着廷议的结果。
但鸡公公和柳尚宫岂敢跟长公主抢地主?
于是不管牌好牌烂,把把都是长公主当地主,这就十分考验二位农民的牌技了。
既不能赢殿下,又不能输的太难看,以免影响了殿下的兴致。
这边,鸡公公刚用炸弹占住牌,看了看手里从三到七的小顺子,然后默默的丢出了唯一的一张五。
“单五。”
“单六,呀,这都能顺上?”长公主不禁眉开眼笑。
柳尚宫看看自己的三连对,默默的拆了一张七,开心笑道:“哎呀,奴婢也顺上了!”
“哈哈,老姬再出一张八。”长公主幸灾乐祸的看着鸡公公。
“嗨,咱还真有。”鸡公公便把仨八拆开丢出一张。
欢声笑语充斥着水榭,愉快的牌局冲淡了长公主焦躁的心情。
~~
徐璠惨绿着脸,立在东阁门口,死死盯着每一个从殿中出来的‘徐群’分子。
董传策也站在他身边,一个一个叫住经过的‘同群’。
王廷等人心下不悦,但见小阁老那快要爆炸的样子,也只好耐着性子答话。
“你们一共二十人。可红签子白签子加起来,也他娘的才十六根!”
便听小阁老咬牙切齿道:“也就是说,至少有四只白眼狼绿了老子!”
其实那九根红签子、七根白签子里,肯定还有他们之外的人投的。但徐璠已经顾不上深究,只能往最好处想了。
自然没人主动承认。
徐璠便气急败坏道:“有本事玩儿老子,没胆子站出来吗?!”
“小阁老,别人我不敢说,都察院应该都没绿。”王廷只好丢下一句,便板着脸走掉了。
毛恺也拍着胸脯道:“刑部三票也没问题。”
“兵部三票都是红的。”霍冀也发誓。
雷礼也打包票:“工部两个绝对没绿!”
“户部两票也没问题!”马森信誓旦旦,说完跟上大部队而去。
看着诸位部堂头也不回的身影,小阁老咆哮道:“欺负老子不识数吗?!”
“小阁老消消气,绿的都算吏部的,这总成了吧?”路过的杨天官同情的看着徐璠道。
“部堂,我们一共只有三票。”王本固忙提醒道。
“哎,你这个老王,就是太认真。走,请你吃面去。”杨博说完拍拍徐璠的肩膀道:“中午了,要不一起凑合顿?”
“不必了!”徐璠拍开杨博的手。他知道自己父亲下野,还有今天的事情,这帮老西儿没少往里头添醋加醋。
他现在只想吃人,不想吃面。
~~
乾清宫。
冯保向隆庆皇帝禀报今日廷议的结果。
当隆庆得知,居然有十七票支持不处罚赵守正,只有九票支持重罚时,登时惊掉了手中的书本。
“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徐阁老的牌面,还不如个新科状元?”
“这个么……”冯公公身为西山公司股东兼监事会副主席,为公司打掩护是他应尽的义务。
“以臣监临所见,一是此事在众位文武眼中,有些小题大做了。”冯保说着,将廷议笔录翻到勋贵们发言的地方:
“好比泰宁侯所言‘不就是打个架吗?至于调门拔这么高?’”
“还有宁阳侯说‘就是,我看小阁老这不好端端的吗?状元郎也没怎么着他啊,用得着的跟个娘们似的,还得让皇上主持公道吗?’又说‘是男人不?是的话好好练练,和状元郎约个架,打回来就是。’”
“好了别念了,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玩意儿。”隆庆哭笑不得道:“徐阁老那帮学生旧属,还有那些御史,就任由这帮武夫胡搅蛮缠?”
“他们是要治罪来着。董廷尉还来了个当廷闻审,谁知被赵状元当场怼了回去。赵状元说,我打徐璠不是为了私怨,而是出于公愤。”冯保便将笔录翻到赵守正的发言处。
‘这业障居然如此无耻,怪不得,怪不得……’隆庆心中暗叹,这种厚脸皮、油舌头,有钱又有貌的业障,也难怪会把自己妹妹勾搭去。
皇帝便凝神细听那业障的长篇大论。
当冯保念到‘如果硬要杀一人的话,枉死的石州百姓和成千上万的流民,一定会选你小阁老的!’隆庆露出了恍然的神情。
“原来天下人苦小阁老久矣,那朕这一步,还真没走错!”
“圣明无过万岁!”冯保赞一声道:“臣斗胆揣测,百官也是对徐某敢怒不敢言久矣。就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的唾弃。”
“哼,算他们还有点良知,不然等高师傅回来,把他们一个个全都换了!”隆庆感觉压在心口的大石,彻底消失不见了。
“可笑朕从前还举棋不定,唯恐元辅致仕会百官反对,朝局大乱。原来都是朕多虑了。”
“徐阁老原先或有些好名声,可也禁不住小阁老糟蹋啊。”冯保轻言细语道。
“哎,真是造孽啊。看来元辅致仕也好,不然一世英名都要被他儿子霍霍了。”隆庆皇帝脸上现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样说来,这个结果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为何,朕会如此不爽呢?
嗡嗡眉头一皱,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对那业障不爽。
不成,这怎么行!不把那业障远远撵开,朕睡觉都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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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来自妹控的报复
乾清宫西暖阁。
“那陛下,此事便就此揭过?”冯保试探着问道。
“那怎么行?”隆庆一本正经道:“朕已经答应,给徐阁老主持公道了。把人就这么放了,岂不让元辅走得寒心?”
说着隆庆皇帝仿佛下定莫大决心道:“嗯,法司放过他,朕也不能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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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陛下宸断。”冯保心中暗叹,得了,状元郎命里该有一劫。
乖乖摆好姿势受着吧。
“翰林修撰赵守正目无上官,当众殴打三品大员,着罚俸三年,杖五百,立即降职外调两千里为官!”
“啊?”冯保惊掉下巴,就算自己让人收着打,怕也得把状元郎成肉渣了。
“陛下,会不会太重了点?这五百杖下去,您的新科状元哪还有命?”
却听隆庆话锋一转,面无表情道:“那就许其纳银抵杖,一百两银子抵一杖。”
“陛下仁慈,是臣想岔了。”冯保心说,原来是陛下缺钱了,陛下真是越来越奸诈了。
这下冯公公把心放回肚子,变成钱的事儿,对老赵家就不是事儿。
至于罚俸三年?呵呵……
“后一条不准写进上谕里。”隆庆皇帝又闷声道:“你也不准一上来就告诉他,吓唬够了他再说。”
“啊?”冯保目瞪口呆,心说这是什么骚操作啊,为什么要整蛊赵状元呢?
~~
赵昊父子和徐璠、董传策两帮人,还在午门外等着皇帝的旨意呢。
两边人以中央御道为界,远远隔着七八丈距离。
这是守卫午门的禁卫头领特意安排的,要是把两边人凑一起,非得血溅紫禁城不行,
“儿子,实在太可惜了!”赵守正得意坏了,从东阁出来到现在,他一直沉浸在自己超神的发挥中,不可自拔。
“你和你……爷爷没有亲眼见到,为父大展神威的场面。铛铛铛铛,掷地有声的一番话撂出去,那些部堂、御史登时全都服气了!”
“哦哦。”听得赵昊一愣一愣。不过想想也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老爹?
“老前辈真乃吾辈楷模啊!”李承恩居然也在,他是来给老前辈助威的。没他带着,赵昊还真来不了五凤楼前呢。
“哈哈哈,爷们儿别学我,学好人。”赵守正的尾巴,简直翘到天上去了。
“在我眼里,老前辈那就是天字一号大好人!”李承恩那满脸崇拜的样子,看的赵昊又是一愣一愣。
心说难道父亲还有什么,我没发现的优点不成?
怎么把个小爵爷也迷成这样了?
“儿子儿子,为父这次可以过关了吧?”赵守正又恬着脸问赵昊。其实他心里有答案,就是想让亲儿子也夸夸自己。
“不能够。”谁知赵昊却摇摇头,他从长公主那里已经知道,陛下已经知道干娘和老爹的勾当。
换成自己是隆庆皇帝,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清理门户的机会?
“啊?”赵二爷登时脸成了猪肝色。
这时,冯保从午门里出来,看看两拨人,先走到赵家这一窝。
冯公公清清嗓子:“赵守正听旨!”
“臣赵守正恭听上谕。”赵守正赶忙俯身叩首。
“翰林修撰赵守正目无上官,当众殴打三品大员,着罚俸三年,杖五百,立即降职外调两千里为官,钦此!”
“多少?!”赵守正直接直起身子。
“多少?”赵昊和李承恩也一起直起身子。
“多少?!”就连徐璠一伙人,也全都直起身子。
就像一群看着同一个方向的鼬鼠。
“哈哈哈……”但旋即,徐璠和董传策一伙人,便爆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那大笑声在五凤楼前回荡不绝,十分刺耳。
“没搞错吧?!”赵昊难以置信的看着冯公公。“那廷议的意义何在?!”
“老前辈的屁股就是对铁蛋儿,也禁不起这么打啊!”李承恩直接跳脚骂娘道:“谁敢碰老前辈一指头,老子宰了他!”
“哎,天威难测啊。”冯保给了赵昊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赵公子这才没跟着一起骂娘。
幸好赵守正那两百多同年,都被挡在承天门外,不然午门前非要暴动不可。
赵昊安抚住怒发冲冠的李承恩和弟子们,再看老爹,已经被吓得软趴趴趴在的地上了。
哎,这天家的软饭也不好吃啊。
~~
“哈哈哈,没想到吧!”看到赵守正被吓趴在地上,徐璠捧腹大笑道:“弄巧成拙了吧?这就是命啊!”
“不错,可见陛下对元辅的深情厚谊。”董传策也擦着泪笑道:“枉费心机了吧?陛下一定是看出了黑幕,所以给予这厮加倍惩罚!”
“廷杖五百啊,国朝闻所未闻。”朱文科几个御史也忍不住咋舌道:“太狠了吧?”
“这不是廷杖,这是要捣肉酱了……”
他们正在幸灾乐祸时,便见冯公公转过身来,隔着御道看向笑疯了徐璠道:
“有口谕给徐乐卿。”
“哈哈哈,稍等稍等……”
徐璠赶紧擦干泪,双手使劲搓搓脸,这才重新跪拜道:“臣徐璠聆听上谕!”
“陛下有谕:徐璠,你怎么搞的,说话不算数吗?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履行跟赵昊的约定?”
“呃……”徐璠登时脸成了猪肝色,心说我非要等这儿干嘛?这不撞枪口上了吗?
可若是不在这儿,怎么看赵守正表演人间惨剧?
哎,真是世事难两全啊。
罢了罢了,能看赵守正被打成肉糜,值了。
他便闷声道:“臣谨遵上谕。”
说着便转向赵昊,要给他磕头道:“赵待诏,哦不,赵博士,本人……”
“你先闭嘴!”赵昊却甩都不甩他,凑上去低声质问冯公公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哎,打了就知道了。”冯保朝身后努努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赵昊茫然望向冯保身后,忽然被五凤楼上一个反射的光点,刺了下眼睛。
咦?望远镜!
赵公子立马明白过来,我的天哪,原来又是一个死妹控!
不过赵昊也就彻底不担心了,毕竟死妹控虽然仇视夺走妹妹的人,但更害怕失去妹妹的爱啊。
于是,锦衣卫先将要疯掉的小爵爷等人拉开,然后给赵守正穿上束缚衣,像那日对石星一样套上绳索四头一拉。
赵二爷登时被拽成了个‘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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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冯公公送大礼
五凤楼上,隆庆皇帝双手举着望远镜,一脸兴奋的盯着被拽成‘木’字的赵守正。
然后就见大汉将军高高抡起三指宽的板子,就要朝那业障的大白腚上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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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隆庆举起左手,攥拳低喝道。“把这个业障打成智障!”
他突然有点不想要钱了……
哪怕打一下也好啊。
哎,算了,一下一百两呢。
人穷志短的皇帝,觉得这样浪掉一套厌胜瓷的钱,忒不划算。
朕还要攒钱,烧一套《金瓶梅》的绣像呢。
“咦,怎么真打了?”隆庆惊得,险些扔掉了手中的望远镜。
让朕怎么跟宁安交代啊?!
~~
午门下。
啪的一声,赵守正的腚上就多了道大红杠子!
疼得赵二爷两眼溜圆,紧咬住口中的木棒!
爽的徐璠浑身一阵颤栗,灵魂简直要飞到云端了。
“老前辈!”李承恩登时目眦欲裂,就像那一廷杖打在他腚上一样。
“冯公公!”赵昊也暴喝一声,决定出绝招了!
叫喊声中,那大汉将军摆足了架势,高高举起了手臂,重重抽出了第二记。
可那荆条在距离赵二爷的屁股,只差之毫厘时,陡然停了下来!
带起的劲风将赵二爷屁股上的汗毛都刮倒了,荆条却没有再触到他分毫。
专业廷杖手,输出就是这么稳。
“那么大声干嘛?听得见。”冯保掏掏耳朵,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道:“哦,咱家险些忘了。陛下说,可以纳银折罪。”
“什么价码?!”赵昊马上掏出了会票夹。
“一百两银子抵一杖。”冯保幽幽说道。
“好!”赵昊都不待讨价还价的。
他现在是万分庆幸啊。
要是冯保等打完第二下再开口,赵昊已经准备发动钞能力,捐二十万两给皇帝纾困了。
现在,对不起了,就这五万两!
哦不,这四万九千九百两了,多一两都不给!
“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赵昊气哼哼的点出五万两会票,丢给冯保道:“找钱找钱找钱!”
见副董事长动了真怒,冯保无奈叹口气,把他拉到一旁,小声幽幽说道:“公子不晓事,咱家哪是给令尊廷杖啊,咱家是给他授勋呢……”
“哦?”赵昊登时明白了。
所谓文死谏、武死战。在这大明朝,武将的荣光是战场上的刀疤;文官的荣光,就来自廷杖后的‘羊皮屁股’。
大明的国法是用来惩治坏人的。但法外之廷杖是用来杖打那些直言进谏的忠良之士的。
士大夫阶层非常注重文人雅节,都把廷杖看做是一种荣誉的象征,人人趋之若鹜,却又没几个能得到。
士大夫挨了廷杖,就等于被盖上了官方认证的忠良印章!
但凡被朝廷盖过章,还没死的话,那么恭喜你。日后出门就横着走了,哪怕碰上首辅,也不用下跪了。只消昂着头来一句:
‘莫挨老子,老子挨过廷杖的!’
保准首辅折节下交,先给你行礼……
所以冯公公才说,这不是在打赵守正,而是在给他授勋呢。
~~
看到这里面好处的赵昊,不由怨气全消,笑容重现,小声问冯保道:
“大人,这廷杖伤人吗?”
“公子一百个放心。”冯保心说,你丫也太小心了,就一杖能伤什么人?
不过看在赵公子允诺的,卢沟桥煤场股权的份上,他还是耐心解释道:“廷杖的棍子有九种之多,这是最糊弄人的一种,别看挺宽挺粗的栗木板,可里头是空心的,光听响不伤人。”
“这样啊。”赵昊一听,便小声道:“那就再打九下吧。”
“为何?”冯保一愣,还没听说有谁要主动加码呢。难道四万九都掏了,舍不得这一千两?
“就打一下的话,将来说起来不体面……”赵昊看看天空,嗯,响晴薄日的,应该不会被雷劈吧?
“倒也是。”冯公公恍然笑道:“公子就是心细,咱家咋就没想到呢。”
是啊,虽说吃过廷杖就比没吃过的光荣。可江湖路远,难免‘羊皮屁股’碰见‘羊皮屁股’。
那时候大家难免要比一比,谁吃过多少廷杖?人家都是三十、四十、五十下,老爹却只有一下,岂不是让人家瞧不起?
呸,挨一下的也好意思跟我们羊屁股混在一起?!
“既然这样的话,咱家建议再加十下。”冯公公小声道:“一般廷杖都是二十起步,没听说有十下的。”
“这样啊……”赵昊一嘬牙花子,点头同意了。“成,二十就二十!”
大不了今年之内,老子下雨不出门了……
~~
“留神打够二十!”
冯保将厚厚一摞会票收入袖中,沉声吩咐那大汉将军。
于是,本以为已经解脱的赵二爷,又被重新扯成了‘木’字型。
然后大汉将军挥舞着板子,一下接一下的,‘留神’打在赵二爷的腚上。
疼得赵二爷呲牙咧嘴……
呃,除了第一下之外,其实也还好,比老爹打得轻多了……
“爹啊!”见老爹那实在劲儿又犯了,赵昊赶忙趴在地上,朝他递个眼色,哭喊道:“疼你就喊出来啊,越大声越解疼!”
“啊呀,那我就不忍啦。呀啊,疼死我啦……”赵二爷虽然不明就里,但跟儿子的配合不会出错。
不明就里的还有李承恩,心疼的眼泪哗哗直流。要不是从五百下减到二十下,他都要扑上去替老前辈受着了。
~~
据《旧明史·列传第一百一三》记载:
赵守正,字大器,号公明,又号孙山居士,直隶徽州人。自幼老成、器宇凝重,为监生时五试不第,遂居寒庐、奋发图强。隆庆二年中状元,授翰林修撰。
时有太常卿徐璠者,假借父势,弄权乱国,欲为严世蕃第二,然志大才疏,天下人敢怒不敢言。守正当街愤而击之,令其血溅公生门。
璠,首辅子也,善结言路。遂群起而攻守正。帝令众卿廷议,守正慷慨陈词,怒斥璠尸位素餐,致石州之乱、流民之难。文武无不动容,遂议以免罚。
然彼时首揆徐阶方致仕,帝欲令权臣安心,遂重处守正,命廷杖,罚俸三年,贬官外放两千里。
守正于午门外受杖时谈笑自若,杖毕方昏厥。百官悲痛之余,皆以豪杰目之,‘铁骨状元’之名遂天下闻。
另据《旧明史选注》中记载:
‘铁骨状元’,亦有记作‘铁股状元’者,众说纷纭,用前者而留后者,以为尊者讳也。
Ps.不知道为什么,写到打赵二爷板子的时候,我个人体验类似徐小阁老,怎一个爽字了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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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狗撵兔子
五凤楼上,隆庆皇帝一下下数着,落在赵守正腚上的板子。
每打一下,都像是在他心口剜一刀。
“十五,十六,十七……”隆庆耳边响起粉碎的声音,那是一整套《金瓶梅》厌胜瓷破碎的声音啊!
“十八,十九,二十!”皇帝心疼的扶住箭垛,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
“冯保这杀材,这哪是打板子啊,这是把朕的秘戏瓷,往护城河里扔啊……”
~~
午门下,二十杖打完收工,锦衣卫们给赵二爷解开束缚衣,然后赠送门板一块。
赵昊和小爵爷忙上前,七手八脚抓起赵守正身下的毡子,要把他抬上门板。
“我自己能行……”赵守正心说,其实先帮我把裤子提上是正办。
“不,父亲,你不行。”赵昊却按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道:“你已经重伤了,闭上眼睡一觉吧,天塌下来都跟你没关系了。”
“……”赵守正咂咂嘴,心说这是弄啥嘞?但听儿子的话总没错,便乖乖闭上了眼。
只是他若知道,自己从第二下到二十下,整整十九下都是拜儿子所赐,也不知会做何感想?
~~
“啊,这就完了?”
一旁的徐璠和董传策等人,却有些索然无味。
“怎么感觉还不如我揍元春来的得劲儿?”徐璠咂着嘴,感觉有些手痒。
“嘿。”董传策身为大理寺卿,自然对打板子的门道并不陌生。毕竟大理寺也有一帮同样吃这碗饭的专业人才。
他便小声对徐元春道:“这不是打板子,这是做样子。信不信现在找条狗撵赵守正,他下地就能跑?”
“哦?”徐元春登时像吃了苍蝇一样。
这可是廷杖啊,多神圣的事情呀,居然也能弄虚作假?
简直是玷污了行业的声誉!
徐璠刚要出声抗议,董传策拉他一把,苦笑道:“这种事儿上哪验真假去?信不信人家拿同样的板子,两下就能把你腚上的肉,给抽下来?”
徐璠是不在朝廷混了,可他董大人还得混呢。山高水长、马高镫短,指不定哪天板子就打在自己屁股上了,可不敢胡乱开罪专业人士。
说话功夫,赵昊等人已经抬着赵守正朝承天门去了。
“咱们也走吧。”徐璠恹恹说道,他现在感觉十分不爽。就像花大价钱请来戏班子演出,结果台上的角儿却假唱一样。
“走吧。”董传策的劲头儿,也明显泄了不少。
从方才继续廷杖开始,他心里就不踏实,总感觉自己从知恩图报、仗义执言的正面角色,一下子变成以势压人、残害忠良的大奸臣一般。
两人和朱文科几个御史,便也朝承天门走去。
~~
承天门外,两百多新科进士在那里翘首以待。
参加廷议的大人们早就回衙去了,可他们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老大哥出来。
眼见着日头已经偏西了,众人心中未免焦躁。
“兄长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年轻官员们本来就欠缺定力,这下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别瞎说,刚才忠伯不是问过了吗?”张位、沈一贯等老成之辈稳住众人情绪道:“廷议的结果,是不处分兄长。”
‘忠伯’并非谁的管家,而是赵志皋的字,他跟张四维一样,都是晋党的希望之星。方才杨博、霍冀、王国光等一干晋党大佬出来时,便上前问过结果了。
“那怎么还不出来?”
“也许陛下留着说话了吧。”赵志皋便笑道:“不过估计一通臭骂少不了。”
“哈哈,骂就骂吧,一顿拳脚把小阁老打致仕,值了。”
众人正说笑间,忽见赵昊一行,用门板抬着赵守正,悲悲戚戚从承天门中出来。
虽然才当官一个多月,可众人对这一幕并不陌生。
半个月前,吏科给事中石星,就是被这样抬出来的……
“兄长!”惊呼声响成一片,众同年潮水般涌上来,把赵守正围了个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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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兄长!”
“兄长……”
听到那一声声悲如杜鹃泣血的呼唤,赵守正便想睁开眼,跟他们说自己没事儿……除了腚,火辣辣的疼之外。
却被赵昊毡子下的手拧了一把。
他赶紧闭上眼,不敢吭声。
“诸位莫慌,家父只是晕过去了。”便听赵昊对众人大声道:“还请让出条道来,我们赶紧找大夫,为他医治棒伤!”
“哎,好好。”同年们忙不迭应声,旋即反应过来,齐刷刷问道:
“什么?棒伤,难道兄长被廷杖了?!”
“嗯。”赵昊强忍着悲伤点点头。
“为什么?!”震惊不解之声,登时响彻承天门。“廷议的结果不是免于处罚吗?”
“唉,这是徐阁老致仕的条件啊,小阁老和董廷尉还在那盯着呢。”王武阳便愤懑的指着身后道:“陛下要是不处置师祖,他们就赖着不走了。”
“什么?!”一众年轻官员跳脚问候起,徐璠和董传策的八辈祖宗来。
恰巧这时,那二位带人从承天门里出来。
看到这边群情激愤,徐璠等人直觉不妙,赶紧想溜。
“站住!”看到两个奸人做贼心虚要开溜,暴躁老哥们立马撒开步子追上去。
“奸贼,哪里走,爷爷要捏出你们的卵蛋来!”
“给老哥哥报仇啊!”
可把徐璠和董传策吓坏了,这要是被这群疯子逮住,还不得给打成菜瓜?
“拦住他们!”两人吩咐朱文科几个御史一声,然后撒丫子就朝右安门跑去!
“不要追了,大家好好说……哦……”几个妄想螳臂当车的御史,转眼就被淹没在人潮之中。
然后一众隆庆二年的年轻官员,继续朝两个元凶追了上去。
徐璠和董传策一路跑出右安门,双手支腿,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
“呼呼,累死我了……”
“快跑,又追上来了。”董传策指指身后,伸着舌头道。
“拦住他们!”徐璠赶紧对两人的轿夫和随从下令,然后也顾不上坐轿了,继续撒丫子往西跑。
于是,这日西长安街上的百姓和商家,便有幸目睹了一幕两位三品大员在前投跑,大群八品小官在后头追的奇景。
“呦,这是细狗撵兔呢?”揣着袖子看热闹的北京老百姓,便兴致勃勃的给双方加油喝彩起来。
“比昨天那出还热闹呢!我大明的官老爷,真是元气满满啊。”
“快跑啊,别让人抓住呀。”
“追呀追呀,抓住了就让你们嘿嘿嘿……”
幸好,小阁老家就在跟前儿,两只受惊的兔子窜进府门,用尽最后力气嘶声喊道:“快关门,关门!”
然后便在门外细犬的吠叫声中,相继瘫倒在地。
这一局,却是兔子险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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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休宁都是人才啊!
五凤楼上,冯保向皇帝复命时,自然遭到劈头盖脸的训斥。
“你到底怎么回事儿?朕让你吓唬吓唬他,怎么真打了?”
“万岁息怒。您想啊,这要是一下不打,多假啊。”冯保赶忙向隆庆解释道:“让徐阁老知道了,还不得气吐血?”
“唔,倒也是。”隆庆点点头,又郁闷道:“那也不用打那么多下啊。”那都是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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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本来就打算打一下的。”冯保苦笑着压低声音道:“是赵博士说,既然打了,就得多打几下吧。打一下太不体面了。”
“呃,还有这种要求?”隆庆目瞪口呆。
“人家给钱了,咱不得服务到位吗?”冯保说着,便从袖中将整整五万两会票掏出来。“可一文钱没少给。”
隆庆这才醒悟过来,愤愤然道:“这杀材,居然敢拿朕刷声望!”
冯保默然不语,把厚厚一沓票子奉到皇帝面前。
“哎算了,朕不也一样,有所图吗?”隆庆见状,马上表现出应有的宽容道:“成吧成吧,有钱就是大爷,谁让朕人穷志短呢。”
他一把夺过会票来点了又点,然后不禁感叹道:“这股票真他妈值钱,随便卖点就赚这么多。”
寻思片刻,隆庆又小声道:“要不,把朕那份挂出去卖了吧?”
长公主自然不会忘了她的皇帝哥哥,只不过隆庆的股份,是由她代持的。
“那不成啊陛下,您是定海神针。”冯保苦笑道:“您一出货,会引起恐慌的。”
“哎,那就只能老老实实吃红利了?”隆庆郁闷的咂咂嘴,旋即又为了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头疼不已。
~~
长公主府,柳浪亭中。
宁安长公主得知了廷议的结果,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便吩咐鸡公公道:“去请我干儿和状元公过来,本宫要给他们好好庆贺一下。”
柳尚宫闻言,把手里的‘状元牌’吃掉的心都有了。
知道老身这二十多天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是白天提心吊胆,晚上吊胆提心。
只要一闭眼,就做噩梦。
不是梦见自己被乱棒打死、就是梦见自己被凌迟处死,还每晚不带重样的,十八层地狱的酷刑全都来了一遍啊!
那简直叫一个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好吗?
这才刚睡了一晚上安稳觉啊!
怎么又憋不住要见面了?这是要闹哪样啊?非得闹出人命来才消停是吧?!
惹急了眼老娘不干了!爱咋咋地吧!有股票的人就是这样硬气!
可一想到,西山公司董事长还是长公主,她就一下没了底气。
哎,算了,老身还是把伺候月子的手艺拾起来吧……
~~
结果接下来打牌,柳尚宫每把都被闷十几张在手里,把今年赢的钱都输进去了。
长公主赢了一堆钱,正开心的眉飞色舞,却见李承恩哭着就进来了。
“怎么了这是?”长公主瞥他一眼,随口问道:“又让明月欺负了?”
“不是,呜呜,老前辈被打了……”李承恩其实才十四岁,只是平日里人高马大、又装着老气横秋,才让人误以为他十七八了。
此时看到赵守正昏迷不醒的样子,可把他吓坏了,呜呜哭着就回来找妈了。
“什么?!”长公主一把丢掉手中的状元牌,尖叫道:“你再说一遍!”
“呜呜,舅舅廷杖,老前辈被打晕……”李承恩便抽泣着跟老娘讲了一遍。
“好哇好哇!”长公主登时就炸了毛,蹦起来就去抽挂在墙上辟邪的宝剑。
“殿下使不得啊!”柳尚宫和姬司正赶紧一个抱住她,一个去夺她手里的宝剑。
“别拦着我,本宫要去砍了那个人面兽心的哥哥!”长公主暴跳如雷,仿佛又变成了当年把赵立本沉湖的女土匪。
‘娘真好,看不得儿子难过……’可把李承恩感动坏了,只觉全身暖洋洋的,心里也没那么悲痛了。
“娘!”幸好李明月后脚跟进来,见长公主已经把姬司正踏在地上,准备一剑捅个对穿葫芦了。
她赶紧夺下长公主手里的宝剑。“大哥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长公主凶巴巴问道。
李明月便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
“真的?”长公主瞪大眼。
“是。”李明月点点头,小声道:“大哥看我哥哭着跑出去,怕他回来误报军情,这不让我赶紧追来了吗?”
“这样啊。”长公主这才恢复了人模样,吁口气道:“我还以为皇兄真下狠手了呢。”
“怎么能呢。”鸡公公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心有余悸的赔笑道:“陛下连只鸡都不舍得杀的人。”
“哼,吓唬人也不对。”长公主一阵虚脱的坐回椅子上,随口问道:“打完了廷杖,就没事儿了吧?”
“呜呜,还要流放两千两……”却听李承恩哭得更悲伤了。
“什么?!”长公主腾地又站起来,又想去拿自己的宝剑。
李明月赶紧甩手,把剑丢到湖里……
噗通。
~~
乾清宫,东暖阁。
隆庆皇帝正跟陈洪头对头,对着桌上的抄本,神情郑重的吩咐道:
“这么好的书,没有出版实在太可惜。朕决定弥补这个遗憾。”
所有说‘钱是英雄胆’啊,隆庆皇帝五万两银子进了腰包,登时就要为心爱的作品,贡献一份力量了。(明示)
“这好办,宫里就印得了。”陈洪点头笑道:“司礼监的经局,印书的水准天下一流。”
“光印可不成。”隆庆沉声道:“有字无画便如瞎子听戏,因此朕决定出个绣像本的!”
“哎,成。”陈洪痛快的点点头。干他们这样的,不怕皇帝有要求,就怕皇帝没爱好。
“朕已经把要配图的片段圈出来了,你找最好的画师画出来,不要怕花钱,要尽善尽美、纤毫毕现。”隆庆说完叹口气:“可惜别说唐伯虎、仇十洲,就连文徵明都已经不在了。”
“万岁安心,如今天下最好的画师丁云鹏和詹景凤,这两位休宁老乡都在宫里当供奉呢。”陈洪便笑道:“二位一个擅长绘景,一个擅长画人,一定能合力描绘出,让陛下满意的绣像来。”
“赵守正爷俩也是休宁的吧?那地方还真出人才呢。”隆庆哂笑一声,但听说两位画家都是休宁来的,便莫名觉得很可靠。
“让他们再画一份上色的,朕要烧瓷器。”
“那必须的。”陈洪忙笑着应声,将皇帝爱若珍宝的书本收入怀中,躬身告退。
“有钱真好啊,想干啥就干啥……”交代完了,隆庆皇帝心满意足的伸个懒腰,准备迷瞪一会儿。
最近太过用功,缺觉十分严重呢。
“万岁,长公主殿下来了。”谁知陈洪去而复返。
隆庆皇帝登时就没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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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隆庆帝智劝长公主
听说宁安来了,隆庆皇帝马上命陈洪关上寝室的门。
睡二十七张床的男人有二十七间房,房间里还有逃生密道,却是不怕被人堵在屋里的。
谁知陈洪没有动弹,只是向皇帝报以尴尬而又不失歉意的笑。
陈公公被推开,身后现出宁安长公主的倩影。
“呃……”隆庆习惯性的想藏书,才意识到已经把书给陈洪了。便笑着起身对宁安道:“什么风把妹子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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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谁抽的风呢。”宁安敛衽一笑,脸上倒没什么情绪。
“那劲儿可够大的。”隆庆小意陪着笑,摸向门外道:“咱们出去说话,这里地方小。”不好躲闪。
说着便倏地出了寝室,下楼来到暖阁中。
宁安便神态平静的跟着出来。下楼时吧嗒一声,一根三尺多长的金丝马鞭,从她袖中掉落地下,顺着楼梯滑到了隆庆皇帝脚边。
“这……”看着那指头粗的马鞭,隆庆脸都白了,这来一下多疼啊。
宁安若无其事的弯腰捡起马鞭,重新卷起收入袖中,然后对目瞪口呆的陈洪冷声道:“你出去。”
陈洪看向隆庆,心说忠心护主的时刻到了。
“聋啦!没听见我妹子说话吗?”谁知隆庆根本不领情。
“哎……”陈洪讨个没趣,赶紧关门出去。
皇帝又强笑着请妹子坐下,然后才贴了半边屁股在御榻上,主动赔笑道:“生气啦?”
“没有。”宁安摇摇头。
“那你带那玩意儿……来干嘛?”隆庆朝着宁安袖子努努嘴。
“皇兄别误会,妹子是骑马来的。”宁安便嫣然一笑,笑容要多瘆人有多瘆人。“身上带根鞭子很合理吧?”
“合理合理,十分合理。”隆庆掏出帕子擦擦汗,心说只要小心应付,应该不至于挨揍了。
怎么说,朕现在也是皇帝了!
想到这,他便咳嗽两声道:“宁安呐,朕能体谅你的心情,可是国法无情……”
却见宁安柳眉一竖,隆庆马上端正态度道:“好吧,主要还是朕的原因。”
“本来就是!”宁安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道:“为了给个糟老头交代,你根本不用整这么大动静,根本就是你想整人!”
“我承认,朕有这么一丢丢想法。”隆庆比划个一丢丢的手势,然后赔笑道:“可是,朕主要还是为了你们好啊?”
“为了我们好?”宁安失笑道:“要是不为我们好,你还得把赵郎发到琼州去?”
“那不至于……”隆庆忙讪笑道,心说对啊,应该流放四千里,把他发配到琼州临高县去。
“实话告诉你,朕已经决心请高师傅出山了。他们两家的矛盾你也知道,根本化解不开。业妹夫待在京城,那不是自找罪受吗?”
“你不让高拱回来就是。”
“国家大事,你不要插嘴。”这种问题,隆庆根本不跟她讨论。
说完,皇帝又觉得语气有点生硬,便放缓语气道:
“再说,整天在一起,忒腻。保持距离才能念念不忘嘛。”
“我都念了十六年了,再念就老了!”宁安凤目一瞪,咬牙道:“我不管,你必须收回成命,立刻马上就现在!”
“君无戏言。”隆庆便碎碎念道:“再说那业障看着蔫蔫的,忒能惹事儿,这才当了几天官儿?把朕的朝堂都搅合成菜市场了。再不撵他离京,还不知惹出什么……”
‘啪!’宁安一马鞭抽在桌子上。
隆庆眼珠子险些瞪出来,他都没看清,这鞭子是怎么抽出来的!
“好好好,你先把家伙事儿收起来,朕看着心慌。”隆庆把身子尽量往边上挪去。
“你答应收回成命?”
“那不能够,朕是下了决心的……”隆庆干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脸,死猪不怕开水烫道:“你有种就朝这打,朕看你打了怎么收场?”
“你股份没了。”宁安将鞭子收起来。长公主确实打不得皇帝,但有的是办法修理他。
“别介别介,听朕说完。”隆庆登时就现了原形,满脸堆笑道:“妹子你看这样如何……大不了,朕答应你,每年可以去江南散心一个月,中不?”
说完,皇帝凑到宁安身边,一脸替她着想道:
“你想,朕就是将那业……妹夫留在京城,你们也不能天天见面。最多十天半个月见一次,还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在京城谁不认识你啊?人多的地方不敢去,人少的地方没意思,感情生活质量不高啊。”
“唔……”宁安被说中了痛处,虽说偷偷摸摸挺刺激,可整天跟做贼似的,跟那些偷汉子的有什么区别?
我们是历经磨难却因为不可抗力,没法在一起的牛郎织女啊!比世上那些庸常的夫妻还要纯粹、还要高尚一百倍!
见长公主被自己成功带进沟里,隆庆愈发诚恳的再接再厉道:
“还不如到个远离京城、山清水秀的地方,每年好好聚上一段时间。离开京城谁认识你啊?再说江南民风开化,你俩大大方方手挽着手上街,卿卿我我游山玩水,怎么腻歪怎么来,谁也不会说什么……不比在京里做贼强多了?”
“哎呀有道理啊。”长公主被皇兄一番声情并茂的描绘,勾得心旌荡漾,恨不得立马就跟赵郎搬江南去。
是啊,本宫的幸福不能被旁人瞧见,那成了锦衣夜行、明珠暗投了……
那到底是金陵、苏州、扬州还是杭州好呢?唔,小一点的城市可能更闲适,湖州、常州、宁波还是嘉兴好呢?
转瞬间,宁安长公主已经在想,该购置什么样的家具了……
什么,在哪买宅子?当然是一个地方来一套了!一套不够就两套!
~~
看着妹妹凤目中异彩涟涟,那怦然心动的样子,仿佛年轻了十岁一般。
隆庆心里既松了口气,却又有些酸酸的,便收口子道:
“朕只许你待一个月。”
“小气,连来带去,赶路都不够。”宁安翻翻白眼,却没在这上头纠缠。
她才不在乎一个月才是两个月呢,只要能放本宫出去,待多久就是本宫自己说了算了!
难不成,你还能让锦衣卫把我绑回来不成?!
“哎……”隆庆也知道,放出去的鸟儿,就由不得自己了。
但这俩货在京太扎眼了,谁人不识长公主和状元郎?
一次两次不露馅,次数多了保准会有风言风语。
丢了皇家颜面不说,关键是听着扎心啊!
还是让他们远远死开,去江南撒狗粮吧,朕眼不见为净……
哎,嗡嗡把自己说得,也想出去玩玩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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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光荣的赵二爷
赵二爷是趴在门板上,被同年们抬回家的。
虽然有轿子和马车,但人搁里头谁看得见啊?
自然是把二爷大大方方展示出来,让一群同年簇拥着招摇过市,才能把廷杖的效果发挥到最佳了。
于是从左安门到春松胡同,整整七里地的距离,赵守正就像社日里,被抬着游街的神牛一样,任凭沿途百姓围观欣赏、评头论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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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这谁啊,又给打成这样?”
“咦,这不是赵状元吗!真白……”
“为什么挨打啊?”老百姓议论纷纷。
“我们兄长为民请命!”同年们便大声对沿街百姓,宣传起赵二爷的光辉事迹。“是替天下百姓吃的廷杖!”
其实同年们也不知道,兄长到底为何吃的廷杖。但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这就好比奥运会拿金牌,谁管你是什么项目?
只要吃过廷杖,就是为民请命的大忠臣!那是要乡里立碑、史书明载的浓墨重彩的光荣史,终身令人倾慕,天下以为至荣的!
因此,这丝毫不影响同年们群情激昂的替老大哥鼓与呼。
也同样不影响京城百姓热泪盈眶的对赵二爷致以崇高的敬意。
毕竟朝堂的事情离他们太遥远,大家只需要简单区分开忠臣、奸臣。然后崇拜前者,唾弃后者即可……
“国朝二百年,还没听说过有被廷杖的状元郎呢。”沿途百姓纷纷垂泪膜拜道:
“堂堂文曲星,不是为了咱老百姓,能遭这份罪吗?”
“赵状元为民请命,京城的老少爷们念你一辈子呢……”
听到那一声声动情的表白,臊得赵二爷面红耳赤,在床板上扭来扭去,险些从上头掉下来。
赵某受之有愧啊,爷们儿们。比起那些真正为民请命的好汉来,我其实就是打了架骂了个人,然后被皇上尅了一顿而已……
他真想从床板上蹦下来,捂着脸跑回家。
单从这一点上来说,赵二爷就比绝大部分沽名钓誉、故意蹭廷杖的文官要强。
至少,他还知道廉耻。
可惜,他儿子不知道……
赵二爷只能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一路任凭大众参观。
天擦黑才在唢呐声中,被缓缓的抬回了春松胡同。
~~
赵昊以父亲需要治疗为由,让几个弟子将众同年请出屋去,然后才请隔壁老王太医过来瞧瞧。
老王太医对为民请命赵二爷满心崇敬,还专门宰了自己喝奶的羊,捧着热乎乎的羊皮过来,准备给赵二爷贴上。
可把他裤子一扒,老王太医登时没了兴致,把羊皮往赵士祯怀里一丢,闷声道:“用不着,浪费老夫一头羊。”
“不要紧,贴上吧。”范大同凑上来,赔笑撺掇道:“不然人家腚上有羊毛,我兄长的腚还光溜溜,多不体面?”
“滚蛋吧你!”赵守正终于忍不住,蹦起来踹了范大同一脚。“那样老子还有脸见人吗?”
大家登时露出惊异的目光,屁股还用见人?
“别激动,你腚都没破,想贴都贴不上。”老王太医叹口气道:“抹点消肿的药膏,几天就好了。”
说着便丢下一个小瓷瓶,准备合上药箱往外走。才发现药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盘银锭。
老王太医不动声色,背起明显沉了许多的药箱走出房中。
唔,两百两左右……
院子里,一众同年正在焦急等待,马上围了上来。
“大夫,我兄长的伤势如何?”
“不会落下残疾吧?”
“性命无忧乎?”
“诸位放心,赵状元已经脱离危险了。”王老太医便正色道:“用上我祖传的棒疮药,两三个月就能痊愈。”
说着他扫视众人一圈道:“伤号需要静养,不要在这里喧哗了。”
然后便在众人膺服的目光中,步履沉稳的离开。
~~
接下来几日,赵守正自然要在家卧床静养。
李承恩和李明月天天过来探望,当然前者是真实的探望,后者是虚假的探望……
长公主也想来瞧瞧,赵郎的伤处怎么样了?却被柳尚宫和姬司正苦苦劝住了。
堂堂长公主怎么能去探视一个男子呢?何况还是个年龄相仿的鳏夫。
想不让人往歪处寻思都难啊。
张居正也派敬修几个过来探视赵守正,还给他捎了好几根棒子粗的辽东野山参。
李茂才和陈于陛也代表各自的老子过来慰问。
虽然这有点打徐阁老脸的嫌疑,但当老子的总不能拦着子女尊师重道吧?
探视完了赵守正,李茂才和陈于陛磨磨蹭蹭还不肯走。
赵昊正坐在天井里冥思苦想出卷子……他要摸一摸底,看看弟子们的数学水平,能不能匹配上自己的第二节课。
“咦,怎么还不走?”好半晌,赵昊才伸个懒腰,看到二位公子依然站在那里。
“听说师祖要外放了。”李茂才便一脸担心的小声道。
“嗯。”
“那老师呢?”
“跟着走。”赵昊一边低头翻书,一边随口答道。
“那我们怎么拜师啊?”李茂才和陈以勤有些着急道。
两位公子到现在,还没通过入门考试呢。
“没想到,二位还记着这茬呢。”赵昊搁下手头的活计,宽宏笑道:“当初那约定,就当开玩笑的,不作数了。”
然而他越往外推,李茂才和陈于陛就越想往里进。
“那怎么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是啊,老师,你是不是嫌弃我们太笨?”陈于陛堂堂庶吉士,说出这种话来,可见自信心已经被《几何》摧残成何等模样?
李茂才也可怜巴巴的看着赵昊。
两人知道,如今赵公子的科学,可不是年初时门可罗雀,还得三阳去各家会馆拉人入伙的冷清模样了。
经过这半年的折腾,人家已是声名鹊起,每日都有好些想要拜入科学门下的。
没法子,赵昊只能在东院科普展览室对面,又开了个报名处。每日派弟子轮流坐镇,考校前来报名的读书人。
一个月来,大概有三百多人前来报名,通过考试的也有三十来人。
加上九阳和赵士祯,赵昊的学生正儿八经有一个班了呢。
赵老师正经学生都教不过来,哪还稀罕咱们这两个笨蛋?
所以说,二位公子都是实诚人,对赵老师的认识还停留在表面。
他们要是多了解一点,肯定就知道赵公子一定不会放过,收首辅和次辅公子为徒的机会。
哪怕两位真是笨蛋,宣传效果也杠杠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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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虚假宣传终害己
赵昊之所以拿乔,不过是担心两位公子随着老爹各进一步,飘了。
没想到这二位还挺实诚,居然一直把当初的赌约当回事儿。
“所谓人无全才,科学这东西,有人学起来容易,有人学起来难。只是合不合适的问题,跟聪明愚笨无关。”‘感动’之余,他便大开方便之门道:
“再说子纳已经是庶吉士,还有什么不自信的?”子纳是陈于陛的字。
“是,老师。”陈于陛的眼里有了光。
“伯约,你也要自信一点。”赵昊又笑着鼓励李茂才,这位新一代小阁老道:“你只是不擅长这类数理科学而已。”
然后他便正色道:“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传你们另一种科学。”
“另一种科学?”两人不解的看着赵昊,眼中充满期待。
原来还有不需要学几何的科学啊……
“社会科学。”便听赵老师缓缓吐出四个字。
“社会科学?”两人异口同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是用科学的方法,研究人类社会的科学。”赵昊沉声道:“狭义上的社会科学,可以分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法律学、军事学五个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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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是什么?”两人又问道。
“‘政’者,国家的权力、制度、秩序和法令;‘治’,则指管理教化人民。”赵昊答曰:“政治学,就是科学研究国家政治的学问。此乃权力秩序之学!”
两人登时眼前一亮,身为内阁大学士的公子,怎可能对这种学科不感兴趣呢?
但他们还是按下激动,继续问道:“那经济学呢?”
“是用科学的方法,研究百姓生计,国家税收与财政分配的学问。此乃经世济民之学!”
‘这个也很实用。’两位公子默默想道,因为对大明来说,最深刻的危机就是财政危机了。
“那社会学呢?”
“用科学方法研究社会治乱盛衰的原因,是国家安定之学!”
“法律学呢?”
“以科学的方法,研究社会的刑法与民法。是秩序与公正之学!”
“军事学呢?”
“是研究战争的本质和规律,并用于指导战争的科学。此乃卫国拓土之学!”
赵昊说完,微笑看着两人道:“你们回去好好想想,决定了再来找我。”
“是,老师。”李茂才和陈于陛肃然起敬,深施一礼。心中拜师的念头愈发坚定起来!
很显然,社会科学比自然科学,更能赢得士大夫的青睐。
但赵公子还是希望,能有更多的士大夫,来学习数学和自然科学……
因为社会科学这玩意儿,研究的人少一点不要紧,说不定反而是好事儿。
但自然科学这一国,还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呀!
靠自己一个光有知识没有天分的嘴强王者,怕是什么都搞不掂啊……
送走了为选志愿发愁的两人,赵昊便听身后响起金学曾的声音。
“师父,我想学军事学。”
赵昊转过头来,朝金拱门笑了笑,然后一脚踢在他腚上,骂骂咧咧道:“这么聪明的脑子学那玩意儿,你不觉的浪费吗?!”
“师父,你说都一样的。”金学曾委屈的捂着屁股。
“我还说你长得很帅呢!”赵昊翻翻白眼,最恨这些不珍惜自己天才的家伙了。
知不知道你们老师光出份卷子,就要把脑浆抠出来啦!
~~
第二天,赵昊继续在院子里,为教育大计发愁。
数学卷子倒是快出完了,他发愁的是接下来,这么多学生该怎么教?
单独教科学的话,自己倒是还能糊弄他们几年。
可大部分学生拜师,都是冲着提高科举成绩来的啊!
根本没几个是单纯为了学习科学的好不好?
但这也不怪人家呀。谁让赵公子拿清北率当招牌来着?
他就是把自己发射上了天,能预测日食和地震,也远不及门下百分百中进士,这一条有吸引力啊!
甚至坊间都说,科学乃科举之学。入科学门者必中进士!
夭寿啊,本公子只想办个科学院,怎么搞着搞着成了衡水中学了……
最要命的是,本公子只会相人,不会八股啊……
~~
看着公子抱着枕头在竹席子上滚来滚去,端来水果的巧巧小声问马湘兰:
“湘兰姐,公子是不是舍不得离开京城啊?”
“谁知道呢?”马湘兰淡淡一笑,便弹了一首《雨霖铃》为赵昊助兴。
不管公子开不开心,反正她俩都挺开心的。
赵昊听得差点掉下泪来,坐起来没好气问道:“马秘书,我上课的教材,你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呢。”马湘兰轻笑答道。
“准备备份了吗?”
“连备份的备份都准备好了呢。”
“那你继续弹吧……”赵昊翻翻白眼,刚要躺下,却见张鉴带着个清矍的中年男子进来了。
“师父,上次跟你说的李博士来了。”见师父挽着裤腿、光着脚丫躺在竹席子上,张鉴不禁一阵惶恐。
这李博士不待通禀就跟着自己进来,结果让师父的恶形恶状被看个正着。
这真是超级巨大的过失,还不知老师会怎么发落自己呢?
只要不关小黑屋,怎么都行……
果然,师父神色不善的瞥了他一眼,骇得张鉴差点没掉下泪来。
然后赵昊才扶着马湘兰的胳膊站起身来,对那李博士轻笑道:“不知尊驾前来,失礼了。”
“别客套,也别怪张鉴,我李贽就是这么个讨人嫌的玩意儿……”那李博士一摆手,算是替张鉴开脱一句。
前番赵昊乘热气球降落灵济宫时,他便让张鉴帮忙引见。
谁知紧接着连生变故,张鉴根本没机会帮李贽开口。
眼看着师祖就要外放,再不说没机会了,他昨天才硬着头皮禀报师父。
赵昊当时忙着出题,没过脑子就答应了,连这李博士是何方神圣都没问。
此刻,一听对方自报家门,赵公子登时一个激灵,两眼放光的看着他,激动道:“你是李贽李卓吾?”
“不错,正是泉州李卓吾。”李贽奇怪的看赵昊一眼道:“赵博士认识在下?”
“当然认识了!”赵昊开心的在衣服上擦擦手,然后紧紧握着李贽的手,使劲摇晃道:“李贽同志,感谢老天把你送来我身边啊!”
听得马姑娘大惑不解,公子怎么净对四十来岁老男人如此热情?
张相公如此,这李贽又是如此……
哎,难道妾身还不如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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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毛遂自荐
待赵昊摇晃够了,李贽不着痕迹的抽出手,在背后擦一擦,然后警惕的看着他道:
“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赵博士怎么知道我会与你同心同德?”
“呃……”赵昊这才意识到,自己兴奋到失态了。
毕竟此时的李贽只是一个为生计所迫的普通大学老师,他还没有登上金陵的讲坛,把他那些惊世骇俗的异端思想传遍天下。
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己十几年后的名气。也不知道自己将成为历史长河中,何等璀璨的一颗星。
更不知道赵昊这一声‘同志’中,蕴含着何等的期许与信任了……
那就让我们从此刻起,开始一段伟大的友谊吧!
他便让巧巧重新沏上茶,与李贽相对席地而坐,重新见礼后,方微笑问道:
“李博士此来,所为何事?”
“想上天看看。”李贽干笑一声道。
“我不信你有这闲情雅致。”赵昊却断然摇头。
李贽闻言不禁脸色一变。他先看向一旁侍奉的张鉴,但旋即意识到,根本没跟张鉴提过,自己的家庭状况。
“你怎么知道的?”李贽再度警惕起来。到了他这个年纪,经过那么多磨难之后,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容易轻信这世界的善意了。
“我就是知道。”赵昊淡淡一笑,差点没噎死李贽。
“不过,我怎么知道的,这很重要吗?”赵昊心说,我能解释清楚了就有鬼了。
“呃……”李贽闻言皱眉片刻,旋即苦笑起来道:“确实不重要。”
“所以你真实的目的是?”赵昊便徐徐追问道。
“好吧,我承认,我对科学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就是想看看,能不能从你身上找点钱。”
“毕竟,人得吃饱了撑的,才能研究科学不是吗?”李贽两手一摊,实话实说道:“我一家老小都饿着肚子呢。”
本来赵昊几个弟子想过来凑凑热闹,闻言便躲得远远的了。
谁吃饱了撑得,自找不痛快?呃,师父,我们不是说你老人家。
~~
赵昊知道,这时候的李贽,混的相当惨。
他家里本是泉州富商。
你猜得没错,是海商。
然后倭乱一起,泉州市舶司关张大吉,大明海禁了。
也不是所有海商都有胆子继续搞走私的。何况就是有胆子搞,你也得有那本事才行啊,不然就是给人家送菜的。
于是老李家的日子,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到李贽他爹这一辈时,那真是穷的叮当乱响,整天揭不开锅。直到祖坟冒了股青烟,李贽考中举人。
然而老李家的苦日子还没到头,李贽考中举人后,接连两次会试却都落榜了。
一大家子人要吃饭,弟弟妹妹还没结婚,李贽实在没法继续考下去,就一咬牙到吏部报名参加大挑,结果被委任为河南辉县教谕。
辉县那个地方穷啊,教谕的薪水也低的可怜,结果老李家的财务状态还是没有丝毫缓解。
直到五年后,他因为教学出色,被提拔为南京国子监博士。
李贽开开心心就去上任了。因为南京虽然不是政治中心了,但富甲天下啊。尤其在是南京国子监里读书的,尽是些纳捐入学的富家子弟。
听说这些人逢年过节还有考试之前都会给老师送礼,光靠这项灰色收入就不用再发愁生计问题了。
然而他才刚刚开始走背字呢。
到南京没几个月,李贽便收到了父亲病故的讣告,只好赶紧离任回家丁忧。
丁忧期间没有收入,而且泉州彼时正闹倭寇。李贽一面参加抗倭一边为全家几十口人的生计奔波,心力交瘁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
等到三年服阙,李贽携妻儿入京候缺,这一等又是十个月。此时他已是穷困至极,次子也因此夭亡了。
但命运并未结束对他的捉弄,李贽好容易等到了北京国子监博士出缺,他祖父去世的消息又传来了……
因为父亲不在了,李贽必须要替父亲丁忧。他只好像三年前那样,再次刚上任就离任。但这次李贽这次没钱带着妻儿返乡了,只好把京中同乡赠送的‘吊唁钱’分成两份,一份留给妻子。让她带孩子回辉县买块田过活,剩下作为自己返乡治丧的费用。
等三年后,李贽结束丁忧赶回辉县与家人团聚时,才知道河南这几年遇到灾荒,二女儿和三女儿都已经在贫病中相继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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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的打击几乎摧毁了这个家庭,李贽怀着深深的歉疚,带妻儿返回北京,继续到国子监教书……
“结果又遇上朝廷没钱,几个月都没发薪水了……”李贽神情沮丧的叹口气,对赵昊苦笑道:“而且到了国子监才知道,学生送礼不假,但都是送给司业监丞之类,掌握他们命运的官儿。谁也不肯在我们这种只教书不管事儿的博士身上,浪费一文钱。”
说着他指一指张鉴道:“这孩子是个例外,不过他也穷,自己还养活不过来呢。”
“不知道博士家里如此困窘。”张鉴不禁露出歉疚的神情。
他可不是去岁拜师时的穷困样子了,光师祖给的各种赏钱就攒了两三千两。而且造出‘排水王’,师父还奖励了五千两银子,再加上在西山煤业担任技术总监,每月还有一百两的收入,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财主了。
张鉴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要是早知道李贽家穷成这样,他肯定会接济的。
李贽摆摆手,叹气道:“不是让你师父一语道破,我是不会讲这些事情的。”
说着他看向赵昊道:“之所以来找赵博士,是因为第一听说你有钱。”
“嗯,我很有钱。”赵昊点点头。
“第二,我觉得你需要我帮忙。”便听李贽接着道:“我知道你招了很多的学生,这些人都是冲着科举来的,但你的科学明明跟科举无关……”
赵昊闻言不禁老脸一红,李贽是明白人啊。
李贽当然是明白人了,这大明朝就没有比他看问题更透彻的人了。
“你可能擅长科举也可能不擅长,但不管擅不擅长,我相信人力有时穷,你应该集中精力教授谁都不会的东西,而把旁人也可以教的东西,留给别人。”
李贽说着,目光湛然的看向赵昊道:“比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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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赵博士和李博士狼狈为奸了(盟主加更)
虽然已穷困潦倒,虽然是毛遂自荐,但李贽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卑怯。
哲学家都有一颗俯视众生的心灵,何况李贽这位狂人了。
“你觉得怎么样?”说完了自己的提议,他便静静等待赵昊的答案。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只是我有些不明白。”赵昊端起茶盏,轻呷一口道:“你既然擅长教授应试八股,按说应该财源滚滚才对,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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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当官的,视我的宝典为歪门邪道,洪水猛兽。”李贽郁闷道:“加上我本身才是个举人,学生们也不信服啊。”
“确实很难信服。”赵昊点点头。
一旁轻轻抚琴的伴奏的马湘兰心说,这人自己才是个举人,就想教别人考进士,这份狂妄……还真是仅次于某位教人考进士的监生呢。
可是公子已经一门五进士了,公子真是厉害极了呢……马姐姐的粉丝滤镜,严重影响到了她的客观性。
“我考不中不是因为八股文的原因。”李贽被捏到痛脚,脸色微红的辩解道:“是因为我第三场的经、史、时务策,总是被认为离经叛道,才会被黜落的。”
说着他便小声嘟囔道:“我哪有离经叛道,老子明明已经很收敛了。”
“这么说,要是让你放开了写,连脑袋都有可能保不住了?”赵昊轻笑一声:“你说,我怎么敢把学生教给你带?”
“这个不影响的!”李贽终于急了,直起身子大声对赵昊道:“我同你讲,我有一套‘八股应试宝典’,可以把八股写作变成体力活,你笨点愚点无所谓,只要简单听话照着做,下九分苦工,再加一点幸运,就一定能考中的!”
顿一顿,他又不情愿的补充一句道:“实在不放心,第三场的策论可以跟别人学嘛……”
“哦,还有这样的宝典?”赵昊心里笑出猪叫,面上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没办法,一是赵公子太爱装,二是这李贽拧拧巴巴,不捋顺了,日后可有的烦。
“详细的得你录用我才能说。”李贽颇有心计道:“简单说来就是,学生既不用背四书五经,也不用记什么程朱章句,只要按照我这套宝典来,八股文就一定能得高分!”
“怪不得。”赵昊不禁失笑道:“人家会视你为洪水猛兽。”
因为李贽解构的了科举考试的神秘,让人明白了原来所谓八股取士,其实都是套路——就是八个字‘死记硬背按公式套’!
只要你死记硬背几百篇范文,就会发现原来他娘的所有文章大差不差。
只要你看透了八股文的套路,就会发现像出题可以截搭一样,作八股文一样可以截搭!
当以上两点都具备时,你就可以就熟练的拼凑出各种命题作文。
是的,整个过程都不需要四书五经的参与,也不用了解朱熹程颐的注释。
这对大明现行的教育体系,是毁灭性的打击。
因为它赤裸裸的揭露了,什么八股文阐述圣人微言大义?全是狗屁,一句圣人之言都不懂,一样可以写出高分八股来!
这等于直接将八股文章,从最高端的脑力劳动,降为了跟老农种地没区别的体力劳动……
那些已经从科举中上岸的官员,哪能受得了这份羞辱?这等于否定了他们二十年的寒窗之苦啊!
自然要把他的法子视为歪门邪道,不许他到处宣讲了。
其实那些世代进士的书香门第……比如王盟主家,也有类似的应试技巧。但人家闷声发大财,不对外宣传啊!
李贽这厮却到处吆喝,我看穿了皇帝是光腚。不收拾你收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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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人家是把我当成洪水猛兽。”李贽闻言,对赵昊露出一抹怪笑道:“不过在下比起赵博士,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那是。”赵昊苦笑着摸摸鼻子道:“六科廊一人一本,言官们喊打喊杀,我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
“所以我觉得,咱们可以同流合污一下。”说到这,李贽心下恍然,怪不得赵博士称自己为‘同志’,原来是这个意思。
“中不中?”激动之余,福建人带出了河南口音。
“我觉得很中!”赵昊重重一拍张鉴的大腿,终于展演笑道:“你就是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
“为何?”李贽一愣。
“因为我准备办一个‘科学书院’,书院除了教授科学外,还配有专门教学生应试八股的举业教授。”赵昊说着,目光炯炯的看向李贽道:
“这个职务,非你莫属!”
“哦?你怎么知道我擅长此术?”李贽不禁惊异。
“我就是知道。”赵昊悠悠说道。
“呃,好吧……”李贽心说又来了。不过这次他却感觉,自己有些摸清头绪了。
肯定是赵公子从哪里,听说我那套‘应试宝典’了,所以才派人调查我的底细。
嗯,没错的,一定是这样。
经过自行脑补后,李贽感觉心里妥贴多了。
便深吸口气,问赵昊道:“这么说,你信我?”
“信!”赵昊重重点头。
怎么能不信呢?不说后来李贽那高山仰止的思想成就。单说他大明第一辅导天王的身份,可是经过历史检验的!
当然,那是要等到几年后,他再回南京做官时。在宽松许多学术氛围内,终于有人愿意跟他学习应试宝典,这位超级辅导天王,才一炮而红的。
然后一直到李贽七十岁下狱自尽前,他开设的高考辅导班,都一直保持着极高的录取率。
哪怕李贽到云南当知府时,依然能在教育水平极度落后的姚安府学,培养出大批举人进士。以至于全国大批考生千里迢迢,赶去云南旁听。
因为李老师除了会教你作文,还有一项超级辅导班必备技能——押题!
而且是十压九中!
这不简直就是老天爷为赵昊准备的帮手吗?
有了他,爷爷再也不用担心孙子会露馅了。
赵公子终于敢放开胆子,开设他蓄谋已久的科学书院了!
~~
见赵公子确实相信自己,李贽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这才试探问道:“你给我开多少钱?”
“年薪一千两。”赵公子就像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多少?”李贽张大嘴巴。
“一千两。”赵昊重复一句,又补充道:“另外,你每教出一名举人,我给你五百两奖金。举人考中进士,我再奖你五百两。”
“不是,我……”李贽摸着胡子,揉着鼻子,难以置信。“你说的是银子吗?”
“是银子,不是金子。”赵昊点点头,打个响指。
赵士祯马上奉上一千两会票。
赵昊将钱推到李贽面前。“这是第一年的薪水,请笑纳。”
李贽两眼发直,他每年能领到的米、银、钞、布加起来,折银也就是三四十两。
而且朝廷没钱,现在已经不发银,用宝钞代替了……那玩意儿,擦屁股不错。
沉默半晌,他将那张会票收入袖中,发狠道:
“我能教到你破产你信吗?”
“那不能够。”赵昊却哈哈大笑道:“你对本公子赚钱的能力一无所知。”
教出一千个进士,也不过一百万两银子而已!
你知道门下一千个进士,意味着什么吗?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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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两人都觉着自己血赚,自然一拍即合,马上订立字据,生怕对方反悔。
捧着赵昊开出的终身聘书,李贽仍然如坠梦里。
似乎自己这辈子,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知识改变命运?
平素冷静自持的李博士,甚至忽略了这是一份卖身契的事实。
赵昊也笑眯眯的看着李贽,就像李世民看到新科进士的感觉……
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
好半天,李贽才擦掉嘴角的口水,对赵昊沉声道:“我明天就递辞呈,一心一意给你教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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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那必要。”赵昊也不着痕迹擦掉嘴角的口水,微笑问道:“博士可愿屈尊,当个县学教谕?”
“有何不可?”李贽都要下海的人了,哪还在乎什么品级官职,反正闭着眼给老板打工就是。
“好。”赵昊就喜欢干脆人,起身把李贽送出门去道:“回去收拾收拾,过不几天咱们就南下了。”
“成。”李贽点点头,在钞能力的作用下,别说南下了,就是去爪哇也无所谓。
~~
送走李贽,赵昊依然乐得合不拢嘴。
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老天爷什么时候对本公子这么好了?
回头却看到张鉴低着头,一脸歉疚。
“师父,今天的事情,徒儿孟浪了……”
“要都是李卓吾这样的,为师巴不得你天天浪。”赵公子心情大好,难得宽宏大量一把。
然后,他笑眯眯打量着自己的六弟子。其实,这也是一位辅导天王啊!
而且跟李贽投机取巧的野路子相比,张鉴教学生可是一板一眼、扎扎实实,不来一丝弄虚作假的。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张鉴加李贽,才是真正的王道啊!
可是,张鉴也跟自己走的话,西山公司的技术总监谁来当?
赵士祯?那可不行。
大侄子可是赵公子的人肉‘三帝打印机’啊。
而且张鉴和赵士祯的组合,已经有了化学反应,轻易拆散不得。
至于其余的弟子,全都是些眼高手低的科学家,矿山里的事情,根本指望不得……
哎,还是人才匮乏呀。一旦要兵分两路就捉襟见肘,头疼啊。
~~
从春松胡同出来,李贽便破天荒的叫了辆马车,赶往外城五里屯。
五里屯是京城贫民聚居的地方。
屯子里的房屋皆低矮破旧,土坯的院墙似乎一碰就倒。
一条条狭窄的胡同,刚下过雨泥泞不堪。
却丝毫不影响孩子们玩耍的兴致,一个个滚得跟泥猴似的,根本分不清是谁家的?
李贽每次回到这,心情都很压抑。
一个举人,一个当了十年官的男人,却要让妻子儿女住在这种破地方,一日三餐食不果腹,还做什么学问,讲什么道理?
他吩咐马车在大街上等候,自己走进泥泞的胡同。
两个正在玩耍的小泥猴,看见李贽进来,便欢呼一声朝他跑过来。
“爹爹回来了!”
“爹爹买吃的了吗?”
李贽弯下身子,也不管脏不脏,紧紧抱住一双儿女,忽然忍不住就流下泪来。
听到父亲的哭声,两个孩子吓坏了。
“爹爹别哭了,小囡听话。”
“我不要吃的了,我不饿……”
李贽哭得更伤心了,嚎啕大哭起来。
两个孩子吓坏了,也跟着一起大哭,惊动了街坊出来查看。
见是李官人抱着孩子在那哭,街坊赶紧去他家,知会在伙房升火的黄氏。
黄氏还不到四十岁,但苦难的生活已经让她严重早衰,头发斑白腰背佝偻。
听说丈夫在胡同里哭,她赶紧摘下围裙,跑出去查看。
却见李贽已经抱着俩孩子,大步流星走到门口了。
看着丈夫通红的眼圈,黄氏忙问道:“怎么了?”
“没事。”李贽强抑住激动的心情,把两个孩子放在地上。“就是想哭了。”
“吓我一跳,饭还没做呢。”黄氏转身就要回伙房,却被李贽一把拉住。
“不做了!”
“不做你吃什么?”黄氏看他一眼,饱经生活摧残的女人,已经没了什么表情。
“下馆子!”李贽便精神抖擞道。两个孩子登时忘情的欢呼起来,在院子里蹦啊跳啊,比过年还高兴。
然后也不用李贽吩咐,一双儿女便自己打水去洗刷起来。
“你不过了呀?”黄氏哭笑不得。
“不过了,这种日子一天都不过了!”李贽说着,甩出那张一千两的会票,拍在黄氏的手中,然后便快步走近房中。
黄氏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出身,虽然被生活折磨的面目全非,会票她还是认识的。
她呆呆看着那张伍记出具的‘壹仟两’会票,半晌回不过神来。
直到李贽拎着个箱子从屋里探出头,黄氏依然在那里发呆。
“别发呆了,马车在外头等着呢。”李贽催促黄氏一声:“赶紧给孩子换身衣裳!”
“这钱哪来的?”黄氏这才失声问道。
“你老公我卖身换的。”李贽一边将自己书,装进箱子里,一边笑答道:“没想到,你老公这么值钱吧?”
福建一带,夫妻之间以‘老公’、‘老婆’相称,后世的称呼正是滥觞于此。
怕吓到黄氏,他还没敢说,这仅是一年的工钱呢。更没敢说奖金的事儿。
“买个大姑娘才二三十两银子,你个半老头子上哪卖这么多钱去?说实话,到底哪来的?”就这,都已经把黄氏吓够呛了。
“不把话说明白,这钱哪来的你哪儿送回去。”
李贽无奈,只好走出来原原本本,对黄氏讲了今天的际遇。
“哎呦,不就是让你教个书吗,哪用得着这么多钱啊?”黄氏这才将信将疑道:“这赵公子也太糟践银子了吧?”
“这话说的。这是人家对你老公的尊重。”李贽把最后几本书收入箱中,合上盖子拎到院中。“人家是卢沟桥煤场和西山煤业的大股东,衬个百万两的身家,哪会在乎这点钱。”
“你可得给人家好好教……”黄氏哆嗦着将汇票贴身收好,这才注意到老公手里的箱子。“出去吃饭,你拎箱子干嘛?”
“吃完饭直接住店,过不了几天,咱们就跟着东家离开京城了。”李贽用空出来的手,摸了妻子的脸一把,笑道:“这里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让你们过了。”
黄氏鼻子一酸,别过头去。“那也得省着点花,吃完饭还是回来吧。”
“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哈哈哈,实话跟你说吧,你老公的卖身钱,是一年一千两!”
李贽拎着箱子,拉着妻子,带着两个兴高采烈的孩子,大步走出院门,他那如释重负的笑声在陋巷中回荡不绝: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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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 吏部行
四月的最后一天,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三辆漆黑色包铜的马车缓缓驶入了东公生门,来到位于宗人府隔壁的吏部衙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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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赵昊递帖子求见吏部右侍郎王本固,希望能就双方各自拥有的稀缺资源,进行一番有机调配,以达到对双方最优的效果。
通俗讲就是‘跑官’。
今天,便是王侍郎拨冗相见的日子。
让赵昊颇感意外的是,见面的地点居然不是在王本固府上,而是在吏部衙门。
要是没有王本固开具的请柬,他的马车也进不了有兵士把守的东公生门。
东公生门内,除了宗人府,便是吏部、兵部、户部、工部、礼部,五大衙门。
每个衙门外的墙根下,都搭着长长一溜凉棚。凉棚下,排满了来部里办事跑关系的官员。
这其中,自然是吏部门外的队伍最长。除了正常来办事的官员外,还有大批等候选官的举人、监生和吏员……
足足两三百号人,把长长的芦棚都塞满了,还有好些淋着雨等在外头。
看到吏部的差役打开栅门,放那三辆黑色马车径直入内,在门外苦候的人群不禁一阵骚动。
“他怎么插队啊!”要是官轿,大伙儿也就忍了,但那三辆明显是私人马车好吧?
“就是。不是说知府来了也得排队吗?”一名知县老爷气呼呼的抗议道。
“嚷嚷什么嚷嚷!”官差瞪他们一眼,然后重新关上了栅门。
“人家是少冢宰的客人,能跟你们一样吗?”
“少冢宰的客人就了不起啊……”等候的人群嘟嘟囔囔,烦言渐消。
~~
马车在吏部衙门口停下,高武和蔡明从前后两辆车上下来,一个撑起巨大的雨伞,一个放下车凳。
然后两人同时打开车门,一身雪青色苏绣长袍、头戴白玉冠的赵公子,便在赵士祯的搀扶下,缓缓走下车来。
其实还有十来名全副武装的蔡家巷护卫没有下车。
赵昊也不想这么高调,但最近和徐家闹得太凶,出门不得不多带点保镖,以免对方狗急跳墙、对他进行肉体毁灭。
但只有给他打伞的赵士祯,一人跟他进去吏部衙门。高武等人只能在车上等候了。
赵昊跟着前来迎接的一名员外郎,沿着长廊过去大堂,来到位于二堂西侧的右侍郎衙。
那员外郎带着赵昊进去衙内,来到签押房外,然后请他稍候,自己进去通禀。
不一会儿,王本固竟亲自走出来迎接,让赵昊颇有些受宠若惊,赶忙躬身施礼。
王侍郎那张死板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之所以约在衙门见面,是因为大冢宰也想见见你。”
“哦?”赵昊闻言有些吃惊,但旋即又觉得理当如此。
他已经了解到前番廷议的经过,知道杨博意外的挺了老爹一手。
施恩不图报,那还叫老西儿吗?老杨头肯定是有事要找他的……
赵昊便连签押房的门都没进,就跟着王本固转回了正堂。
来到杨博的签押房外,王本固亲自进去问了问,一会儿出来对赵昊道:“部堂有客人,咱们在外头稍等一会儿。”
以王本固的地位,不至于在外签押房连个座都没有,但一来下雨天屋里闷,二来和赵昊说话也方便。
赵昊便和王本固并肩站在廊檐下,看着万千雨丝自铅云而下,没入青黑色的地砖中,便无影无踪。
“前两日收到赵中丞的信,说他业已平安到了程番府,那边的叛乱已经平息,各项事宜都推进的很顺利。”
王本固从赵锦开启话头,一是两人的关系始自赵锦。二是将赵锦推上贵州巡抚之位,也算王本固的得意之作了。
“那太好了。”赵昊笑着附和一声,就像自己才刚知道一样。
“他在信中对赵博士赞不绝口。”王本固瞥一眼赵昊,依然无法将这个故作成熟的少年,与开年以来京城一连串劲爆的事端联系在一起。
“他还不知道你又干出多少大事儿来呢。”
“少冢宰说笑了。”赵昊谦虚的笑笑道:“瞎胡闹而已。”
“瞎胡闹?”王本固摇头笑笑,心说一门五进士也是瞎胡闹?西山煤业也是瞎胡闹?经筵讲学也是瞎胡闹?
那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在玩泥巴吗?!
心中吐槽几句,王本固觉得自己不想和他聊下去了。
不然引以为傲的半生功业,在这眉清目秀的少年面前,会自动瓦解消融个一干二净的。
他便不再绕弯子了。
“文选司那边,我已经跟陆铨曹打过招呼。待会儿见过部堂,让人直接领你过去就成。”
“多谢少冢宰费心!”赵昊忙躬身道谢。
然后王本固便不再说话,只定定的看着雨丝,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赵昊自然也不打扰他。
何况赵公子也不是很想搭理,这位颇具争议的吏部侍郎。
就是这厮当年,忽然半道截杀了汪直,才让东南抗倭足足多打了七年。
七年里,多死了多少人啊。他却平步青云,当上了吏部侍郎!
赵公子如是愤愤想着,但当王本固的目光扫来,他便马上报以发自内心的诚挚笑容。
好歹是在帮自己办事儿的大腿,还是要保持尊敬的……
不过王本固帮忙,也不全看在赵锦的面子上,还因为赵昊卖给他的卢沟桥煤场股份。
当然,是按照原始股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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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等了一会儿,杨博的长随便出来请两人进去。
王本固便整整衣襟,带着赵昊进去内签押房,向天官大人行礼如仪。
就听一把爽朗的笑声道:“哈哈哈,赵博士不必拘礼。咱们不是头回见面了,上次经筵上,你的风采可把老夫迷得够呛啊。”
“天官老大人说笑了。”赵昊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那曾被严世蕃评价为天下最聪明的三颗脑袋中的一颗。
另外两颗是严世蕃自己和陆炳,俱往矣。
只有白发苍苍的杨博还老当益壮,继续在大明朝堂上屹立不倒。
面对这样一门山西老炮儿,赵昊丝毫不敢托大,一脸谦逊的再次抱拳道:“晚辈才真是久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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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晋商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天官签押房中谈笑风生。
房里除了赵昊、王本固和杨博,还有个叫杨四和的中年人,是杨天官的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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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正好碰上了,因为对赵昊仰慕已久,特意留下来见见。
反正人家怎么说,赵公子就怎么信呗。
王本固知道上司叔侄有话要跟赵昊讲,陪着聊了几句,便识趣的借故告辞了。
待到王本固离开,杨博便从大案后起身,在赵昊身边坐下,亲热的拍着他的肩膀道:
“老夫当年和令祖同殿称臣、相交甚厚。没想到居然又和他的子孙同朝为官,实在是缘分不浅啊。”
“祖父也常常提起天官的种种不凡事迹呢。”赵昊也笑着奉承道。
其实杨博比赵立本小八岁,却早三科中进士,而且年纪轻轻就受到大佬赏识,早早就飞黄腾达。跟三十好几才中进士,仕途又被大佬压了十年的老爷子,能有什么交情才怪哩。
不过谁让人家是天官呢?说有就有吧。
“哦,是吗?”杨博开心的大笑一阵,又对一旁的侄子笑道:“四和,你不是有事情要请教赵公子吗?怎么不说话啊。”
“这不是听伯父和赵公子聊吗?”杨四和留着修剪整齐的小胡子,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便接过话头笑道:“赵公子这半年点石成金的手法,真让我们这些晋商自叹弗如啊。谁能想到,靠不起眼的煤炭,能赚到数百万两之巨的财富?”
“呵呵……”赵昊脑瓜飞快运转,从杨四和的话里,提炼出两个关键词‘晋商’、‘煤炭’。
他喵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赵公子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却依然佯作不明,只谦虚礼貌的作答。
“四和,行了,别绕弯子了。”杨博看不下去了,提醒侄子一句道:“赵公子连小阁老都玩的团团转,你还是实在点吧。”
“是伯父。”杨四和尴尬一笑道:“侄儿我是觉着太唐突,不知该怎么开口。”
赵昊让这爷俩一唱一和逗乐了。“行了吧,快说说山西煤业何时成立吧?”
“啊?”杨四和吃惊道:“原来赵公子都知道了?”
“今天之前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想杨员外巴巴要见我,肯定不是想拉在下,入伙盐商的买卖吧?”赵昊淡淡一笑道。
“看吧,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还在那吭吭哧哧。”杨博骂侄子一声,然后拉着赵昊的手道:
“贤侄啊,你也知道,我们山西是个穷地方。地上不长庄稼,净长这些黑不溜的的煤疙瘩。看着贤侄的西山煤业风风火火,四和这帮山西的商人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捧着金饭碗,到处要饭了。”
为了拉动家乡经济建设,杨天官直接给赵昊涨了一辈。
赵昊心说是啊,后来都要到辽东去了。面上却和善笑道:“山西煤炭甲天下,晋商更是实力雄厚,肯定可以搞起来的!”
“赵公子对我们还真是有信心啊……”杨四和不禁苦笑。
赵公子体会不到那苦涩的笑容里,有几多心酸,几多挫败啊……
~~
事实上,晋商已经跟在他身后吃了好久的屁了。
晋商在京城的势力何其强大?煤藕一问世就被他们盯上了。
凭着敏锐的商业眼光,他们意识到此物将大有可为,便雄心勃勃准备以资金优势,抢夺大半煤炭市场!
杨四和他们很快也在京城开了家煤藕场,挖了些卢沟桥煤场的熟练工人,也学着开模打煤藕,跟着分一杯羹。
那玩意儿仿制起来一点难度都没有,晋商们的煤藕很快也问世了。样子与卢沟桥煤场的一模一样,烧起来却比后者呛人多了。
他们发现哪怕改用无烟煤打煤藕,产生的烟尘也比原版的要多。机灵的晋商们很快意识到,人家肯定还有秘方。
晋商们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发现了卢沟桥煤场的秘密配料厂。然后花了大价钱威逼利诱,终于从工人口中套出了消石灰及其配比。
他们这才终于配置出了,质量差不多的煤藕。
长舒一口气的晋商们,赶紧准备扩大规模生产一波。谁知这时,煤炭又涨价了。
更过分的是,卢沟桥煤场的煤藕却变相降价十分之一。
这里外里一挤兑,让煤藕的利润一下就薄了很多。
想到还得跟长公主的煤场贴身肉搏,晋商们顿觉心心念念一春的煤藕,它就没那么香了。
不过他们还是舍不得京城偌大的市场,尤其是看到人家把买卖做遍了直隶,就更是快把隔壁的晋商馋哭了。
于是几个晋商头领一合计,咬牙往门头沟砸了十万两银子,收购了二十多个煤窑,准备自给自足,不再受制于人。
谁知祸不单行,先是遇上‘地龙翻身’,顺天府禁止西山采煤。好容易等解禁了,天空一声巨响,西山煤业又闪亮登场。
排水王呼呼一抽,废煤窑变废为宝!
而且西山煤业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从生产到运输的全部技术都遥遥领先,每百斤煤的成本几乎是他们的一半。
等到三条京西山道修好了,根本就是彻底卡住他们这些小户的喉咙,可以随意操纵他们生死好吧?
晋商们不忿,便撺掇煤老板想给咄咄逼人的西山煤业上点眼药,让他们收敛一下,给大家留条活路。
谁知才刚进入语言威胁阶段,东厂、顺天府、刑部就轮流过来警告了。
还把斋堂的一帮煤老板带到京里蹲了几天班房,让他们写下保证书,又交了保证金才放人。
这尼玛还让人玩个屁啊,你们自己玩吧!
晋商们甘拜下风、自叹不如、退避三舍、此致敬礼。彻底放弃了在京城和赵公子抢食吃的念头……
尽管赵公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还有对手存在,但不妨碍晋商们向他致以崇高的敬意。
当然,晋商能如此心平气和认输退出,是因为他们非但没赔钱,反而跟着赵昊大赚了一票啊!
所谓对手才是最了解你的人。晋商们是最早认识到西山公司股票有多值钱的人。
虽然没赶上原始股,但在钓鱼台的首轮招股会上,他们却满载而归。
那几个出价最高、认购份额最大的买家,大半都是晋商。
其中杨四和就买了整整一千股!如今已经浮盈二十多万两了。
而且他们花十万两买的煤窑,也因为赵昊开放所有采矿技术,开采寿命起码延长一两倍,所以这一笔毛估估也要赚个十万两。
哪怕在他们自认为失败的煤藕生意上,晋商们也赚了万把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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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山西煤业
一盘算,这帮在京的晋商发现,居然比之前一年赚的都多……对赵公子的怨气登时就转化成了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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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咱们在京里斗不过,还可以回老家发展嘛。
毕竟论起煤的产量来,不是额们山西自夸,在座的各位都是弟弟。就西山煤矿这点煤,那简直就是额们山西的九牛一毛。
而且在山西老家额们可是地头蛇,就是赵公子去玩也不灵光!
只要额们把赵公子在京里干的一切,统统照搬回山西去,就也能赚个盆满钵满,从今往后坐在家里数钱就成了?
老西儿们一边呼啦呼啦吃面,一边开心的想象道。
~~
当然,上面这些话,杨四和是不会告诉赵昊的。
毕竟,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追了半天,却连对手都没惊动,还是挺丢人的。
“看着赵公子的生意风生水起,说不眼红就太假了。不过我们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在京城和公子抢食吃,就决定回老家,也开个山西煤业,学公子把生意做起来。”他便又苦笑一声,对赵昊道:
“可我们几个激动的讨论了几天,却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赵公子的成功,是有几个不可复制的地利的。”
“怎么讲?”赵昊端起茶杯,看看里头红黑色的液体,心说尼玛不会是老陈醋吧?
他好奇的尝了尝,咦,居然是普洱茶。
“一者,西山煤矿正好坐落在京城地下水聚集之地,才会有那么多煤窑透水严重。‘排水王’才会大放异彩。”杨四和叹口气道:
“可我们山西缺水啊,煤窑往下挖一百丈都不会渗水,所以排水王在我们那儿根本用不上。”
“用不上是好事儿啊,说明你们山西的煤窑好开采。”赵昊微笑着安慰一句。
“呵呵,那倒也是……”杨四和强笑一声,心说可那样我们就没法血赚一票了。
“还有呢?”
“二者,西山煤矿非但比邻人口百万的京师,而且水运还四通八达,可以打破‘百里不贩樵’的规矩,把煤炭卖给七八百万人口。”杨四和又道:
“而我们山西一省,一共才八百多万人口,且到处都产煤。别说百里不贩樵了,就是几十里都卖不出去……所以我们那儿煤太贱了,才四五十文钱一百斤,赚头了了。”
“三者,各地流民都往京师跑,就连我们山西的老百姓也一样,让西山煤业有数不尽的廉价工人。这又是我们山西比不了的……在我们那儿,挖煤跟种地差不多,老百姓都嫌脏嫌苦不愿干。”
“嗯。”这个赵昊不反对。他之前做调研时就已经认定,北京是大明最适合产生工业革命的城市,没有之一。
山西目前的条件,确实远远没法跟北京比啊。
所以这就注定了晋商,没法通过单纯的模仿,复制赵昊的成功。
说完,杨四和起身朝赵昊深深一揖道:
“古往今来,没有比公子更会做生意的人了。敢问公子何以教我等?”
“这个么……”赵昊摆出苦思的神情道:“一个地方一个样,我也没去过山西,怎么说得好呢?”
杨四和看看杨博,见伯父点头,便咬牙道:“我们山西煤业愿出半成干股,聘请公子为我们的高参!”
“呦。”赵昊不禁刮目相看,出出主意就给百分之五干股,没想到这帮老西儿还挺舍得下本儿,也怪不得人家日后会一家独大。
“我们已经募集到一百万两银子的股本了……”杨四和又告诉赵昊。“未来不说跟西山公司比,值个千把万两总不成问题。”
“杨员外这就见外了。”赵昊这才呵呵一笑道:“那我就姑妄说之,你姑且听之。不合适就全当一乐子吧。”
“成成,您请讲。”杨四和赶紧去桌上取来纸和笔,洗耳恭听。
“在山西开个煤业公司是有搞头的。山西虽有六大产煤区,上万小煤窑,但交通不便、技术落后,而且煤老板们普遍实力不强,上头婆婆众多,这势必会造成生产成本高企,加上煤又贱,自然赚头不多。”
“赵公子行家啊!”杨四和一拍大腿,伯父让他拿干股请赵昊帮着想法子,他还有些不情愿。“就是因为利太薄,所以咱们晋商宁肯走西口,闯北京,也不愿意碰家里的煤窑子。”
果然还是伯父英明啊。赵公子居然对山西的情况这么了解……
“做生意嘛,就是人弃我取,人取我弃。”赵昊便笑道:“我相信,如果山西煤业能利用资金、管理等各方面的优势,可以把售价压下一到两成,就能迅速形成行业垄断……一时没那么大胃口,可以先从垄断太原的煤矿开始。”
“嗯。太原也有西山,而且我们西山的煤,可比北京西山的煤质量好多了。”杨四和重重点头道。
“不过我不建议在太原推广煤藕。”
“为何?”杨四和与杨博异口同声问道。
“因为山西老百姓本来就都烧煤。”赵昊便微微一笑道:“干嘛要教他们省煤的法子?”
“哦,哈哈哈……”杨博闻言放声大笑道:“贤侄真奸诈,不过我喜欢。”
“也是,煤藕比散煤节省太多,我们本来就发愁销路呢,怎么能推广这玩意儿呢。”杨四和也笑起来,然后又发愁道:“可一个太原就几十万人,市场终究有限。”
“拿下太原只是第一步,可以帮山西公司扎稳根基。”赵昊又道:“然后你们有两个选择。要么东进,要么南下。”
“东进怎么讲?”一到战略层面,老杨博可就不困了。
“东进,就是打通从阳泉到正定府的交通,西煤东输。”赵昊沉声道。
“阳泉到正定府?懂行。”杨博竖起大拇指道:“太行八陉中,就这条井陉道能走大车!”
整个山西资源丰富,除了无穷无尽的煤之外,还有极其丰富的铁矿,山西的冶铁业也十分发达……之所以困顿,就是因为被连绵的太行山从北到南与中原隔开,只有八条古时开凿的小径通行,交通十分不便。
“阳泉的煤商,从宋元时就用骆驼和骡子运煤到正定去卖。”杨四和苦笑道:“但井陉道‘车不得方轨,骑不能成列’,运力十分有限,怕是杯水车薪啊。”
“所以我说,要打通两地交通!”赵昊一拳击在桌案上,斩钉截铁道:“为什么要开公司,为什么发行股票?难道是为了敛财吗?”
对,就是。
“是为了集中力量办大事!”赵昊沉声道:“就像西山公司要大修京西山道,山西公司也要拿出大修井陉道的气魄来!”
“好!”杨博激动的鼓掌道:“这大明朝,就需要贤侄这样的魄力!”
“可太行山何其险峻?岂是门头沟的小山坳子可比?”杨四和嘴角有些发苦道:“没那个条件修成大道啊,不然朝廷早就不惜血本也要修好了……”
“不需要拓宽,只需要将现有的井陉道修整一番,将原先的车轨变成铁轨即可!”却听赵昊石破天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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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正太(求月票)
“铁轨?”杨博爷俩同时低呼一声。
“对,铁轨!”赵昊沉声道:“它可以将井陉道的运力提高十倍以上!”
杨博和杨四和对轨道并不陌生。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车同轨、书同文’。
到现在,官道上依然有两三寸深的轨道容纳车轮,这样可以防止马车跑偏,同时大大减少马匹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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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轨道不是在路上凿出来的吗?怎么变成铁的了?二杨这就不理解了。
“简单说来,就是将原先的井陉道用砟石填平压实,然后铺上枕木,枕木上再敷以铁轨!马车行在这样的铁轨上,载货量将是原先的数倍,而且速度也会大大提升,当天就能从阳泉到正定。”
“这么厉害吗?”杨博和杨四和倒吸着冷气。“真能成吗?”
井陉道的重要性怎么拔高都不为过,因为它是联通晋中盆地与华北平原的交通命脉。三百年后,山西第一条铁路——正太铁路,就是沿着井陉线修建的。
‘正太’者正定至太原也。正定就是后世的石家庄,而阳泉就在正太线的中点上。
赵昊怕直接抛出‘正太线’吓坏了二阳,因此先给他们打了个对折,来了个‘正阳线’。
二杨尤其是杨博,焉能不知这‘正阳线’对山西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山西将与繁华的华北平原连成一片,再不用只跟同样苦哈哈的陕北相对愁肠了。
杨四和想的是,那样的话,人口、市场都将不是问题。
杨博想的是,那样的话,山西在大明的地位都会大大提升在!
但哪怕从阳泉到正定,也有一百七八十里地呢。而且是要铺铁轨……
如此浩大的工程,牵扯方方面面,哪怕是堂堂天官杨博,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当然能成!”赵昊对他们的顾虑了若指掌,便斩钉截铁给他们打气道:
“阳泉是一方宝地啊,除了煤,还有大量的铁矿,这是别处都比不了的优势,完全具备修建铁路的条件。而且炼铁还会大量消耗煤炭,又能促进山西公司的业务,这种煤铁联营的模式,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嗯。”二阳听得极其认真,点头不已。杨四和更是一个字都不敢漏记。
“再说,咱们说的,这不是第二步吗?”赵昊话锋一转,又给两人减压道:“你们搞定太原少说也得一二年吧?等我随父亲在地方上安顿下来,先铺一段样板路,到时候四和兄过来亲眼看看能不能成。能成的话,这条路我来给你们修!”
狐狸终究是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一刻……
只是这时,哪怕杨博也无法体会路权的重要性——那是一省一国之命脉啊!
老杨博还唯恐他反悔呢……
“贤侄,这可是你说的!‘正阳铁路’就交给你了!”杨博马上攥住赵昊的手,声如洪钟道:“其余的事情,都不用你操心,老夫来帮你搞掂!”
“好好,我答应。你老先放手,要骨折了。”赵昊皱着脸、倒吸着冷气,倒是完全掩盖了面上的得色。
他抛出的这条正阳路,以及未来的正太路,就是要将山西,与中原紧密联系在一起。
省得晋商们没出路,老往口外跑。三跑两跑,结果跑成了汉奸……要是没有山西丰富的铁矿和硝石资源,女直拿什么跟官军打?
还是把他们的目光牢牢吸引在中原,让他们一心一意的卖煤,总比卖国强吧?
想到自己可能让晋商,避免了未来恶臭的名声,赵昊就觉得他们敬自己一杯醋……
哦不,普洱。
~~
杨四和又追问赵昊,倘若南下该怎么走?
赵公子却不再开金口了,只让他们先把前两步走好再说。
“行了,别不知足了。”杨博摆摆手,对侄儿道:“赵贤侄是怕你贪多嚼不烂。”
其实精明的爷俩都知道,这半成股份,就只能换这么多……
可让他们再拿出更多的来,又实在舍不得。
只好先按住好奇,等前面两步真见了成效再说。
好在晋商的好奇心,向来不大。
~~
不知不觉,聊到了中午。
杨四和便告辞离去,杨博却热情的留下赵昊,又把王本固和陆光祖一起叫来自己的签押房……吃面。
这次不再谈正事儿了,只说些官场逸闻和京中趣事。
而无论是官场还是京中,这阵子最有趣的事情,都是赵昊父子干出来的……
众人说到赵昊让人抬着赵守正,绕了半个北京城才回家一茬,全都笑得没了人样。
“贤侄,你这手操作真他娘的骚啊。那天听说赵状元为民请命、犯颜直谏,结果惨遭廷杖,老夫一下都懵了。”杨博一边剥着蒜,一边哈哈大笑道:“莫非咱们开了个假廷议不成?”
后一句却是对王本固说的。
王侍郎拿起帕子擦擦嘴,在上司面前,他也变得俏皮了。“可不是吗?明明咱们议的赵状元打小阁老之罪。怎么一不留神,赵状元成了受迫害的大忠臣,小阁老却成了过街老鼠?”
“可见公道自在人心。”赵昊脸皮极厚,丝毫不觉汗颜道:“再说家父可是受了廷杖的。”
“我看小阁老现在,肯定想跟令尊换换。”陆光祖也笑道:“哪怕他来受这廷杖呢?也比整天让人往门上泼污,朝院子里丢垃圾强……”
“哦?还有这事儿?”赵昊一脸吃惊,仿佛那不是他让人干的一样。
通常来讲,想要抬高自己,有时候不得不贬低别人。
要想强行抬高自己,就得强行贬低别人……
赵昊便让人雇了几百个老百姓,每日去西长安街的首相府邸外大声骂街。
不光骂京城的事儿,还把老徐家在苏松干的好事儿也抖搂出来。
更过分的是,他还让人编成了童谣,在京城到处传播。
这才短短几天时间,徐阁老的正面形象就被抹黑的够呛。
原本老人家还打算走之前,再去灵济宫告别演出一次的。
看到外头整天有老百姓痛骂,老人家也意兴阑珊,取消了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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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一下阳泉和正阳线的问题
首先,阳泉这地方,百度一下就知道,它是民国才起的名,以前叫‘漾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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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提这茬呢。因为第一,这个地方当时的划分很乱,分属孟县和平定县,但整体上,却又是山西历史最悠久的煤铁产区。而且确实有文献上,以‘阳泉’代称这一地区。
第二,我想让正阳子于慎行来修‘正阳线’,为了凑这个梗。所以就没啰嗦。
既然有读者觉得有必要说明白,那我就把前文中的阳泉改回‘漾泉’了。
其实个人觉得没必要,这样反而不利于读者理解。
然后是正太线的问题。
这段路程一共一百五六十里,而且轨道的摩擦力小,能量浪费的少,而且不颠簸。同样的马提供的拉力,自然是有轨的快。所以有轨马车一天跑完全程不成问题。
而且我们又不是要跑火车,只是跑有轨马车而已,利用原先的井陉道完全足够了,不需要开山劈石。山西的冶铁十分发达,只愁销路而已。
生产一百多里路的生铁铁轨,八百到一千吨铁就足够了。这也不过是山西在正德年间,一年的生铁产量而已。晋商们稍微加把劲儿,完全不在话下啊。
另外,欧洲一直到了十九世纪末,才从生铁铁轨进化到钢轨。而且在火车出现以前,轨道马车就已经在铁轨上跑了一两百年,所以技术上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啊。
对了,中国第一条铁路,就是从门头沟修到阜成门外运煤的。因为老佛爷怕惊了龙脉,就没用蒸汽机车,一直采用马拉火车到清朝完蛋。
退一万步说,赵昊这是在忽悠老西儿啊,当然是往简单里说,往大力吹。把他们绑上战车,让他们为大明的基建做贡献了。总不能一上来就摆困难吧?
和尚写之前,肯定是要先仔细研究,然后请教专业人士的。专业人士觉得可行,咱才敢写的。
(和尚的书友团,可是人才济济的……)、
最后,请求大家理性讨论,不要一上来就冷嘲热讽吗。就算和尚写错了,指正一下就好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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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章 爸爸去哪儿
在杨博那儿吃完面,赵昊便跟陆光祖到文选司办正事儿去了。
本公子今天是来交换资源的,怎么扯到铁路上去了?
天官大人热情的将赵昊送出签押房,又大声吩咐陆光祖道:“你放开了随便赵贤侄挑,要是他看好的地方没出缺。你来跟我说,老夫给挪位子。”
一旁的王本固赶紧捧哏道:“赵修撰堂堂状元降职外放,还外带个财神爷,到哪里都是老百姓天大的福分。”
“是啊。”陆光祖也点头笑道:“下官盼着赵状元,能去我们湖州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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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得看人家的意思了,赵状元已经够委屈了,不能再给他添堵了。”杨博说着朝赵昊挤眉弄眼道:“贤侄要是不嫌弃,让你爹去我们山西如何?老夫保准他平步青云!”
“我父子求之不得,只是不够两千里,徒呼奈何?”赵昊心说我去你个大头鬼。
“哦哈哈,滑头。”杨博使劲拍了拍赵昊的后背道:“走之前,老夫设宴给你父子送行。让你们知道知道,我们山西人也不光是吃面的。”
陆光祖闻言心中讶异。暗道这老抠儿居然也会请人吃饭,到底欠了赵家父子多大人情?
~~
回到文选司,陆光祖带着赵昊进了架阁库。
架阁库中,一具具丈许高的档案架排列整齐。
每具档案架朝外的一面,分别刻着全国两京一十三省,以及都转运盐使司、盐课提举司、市舶提举司等各地方衙门的名字。
陆光祖领着赵昊徜徉在这地方官档案的海洋中。
“按照旨意,令尊要外放两千里当官,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就不要考虑,其余的地方随你挑。”
说着,陆铨曹又笑道道:“本官真心建议尊父子考虑下浙江。”
“浙江是个好地方。”赵昊歉意的笑笑道:“但家父已经心有所属,还望大人成全。”
“当然要看令尊的心意了。”陆光祖当了这么多年文选司郎中,还从没这么好说话过呢。
没办法,谁让人家赵公子来头大呢?除了部堂大人与王侍郎之外,就连陆光祖的贵同年张相公,也专门找过他。请他给赵昊一门行个方便。
‘哎,就没见过后台这么硬的七品官。’陆光祖暗暗一叹,不过这该是赵状元未来上司们发愁的问题,他瞎操什么心。
赵昊的目光在一排档案架掠过,最后落在属于南直隶的那一排上。
“家父心心念念,想去吴县哩。”
~~
春松胡同,赵府。
赵守正吃过午饭,正趴在席子上晒太阳。
虽然他的屁股已经消肿,但做戏做全套,离京之前都不可以出门了。
这么好的天气,却不能去泛舟赏花、看鸳鸯戏水,赵二爷不禁百无聊赖,问陪在一旁的范大同道:
“你说,我儿会给我,选个什么官?”
“谁知道呢。”范大同一边哧溜哧溜吃着熟透的李子,一边含混答道:“反正兄长说了又不算,爱哪儿哪儿呗。”
“这话说的,”赵守正抬头白他一眼。“我那是不愿操心。好男儿志在四方,去哪里当官都无所谓的。”
范大同竖起大拇指道:“兄长这境界,现在是越来越高了。”
“不过最好能选个民风淳朴、人少事儿也少,清净点的偏远地方。”赵守正自个却发起愁道:“千万别去大城市。”
“大城市不好?”范大同不解问道:“大城市才肥美啊。”
“老子是缺油水的人吗?”赵守正白他一眼,一本正经道:
“为兄素来与人为善,不爱勾心斗角。大城市民风刁蛮、争强好讼,势家豪族不计其数,而且弄不好还有上级衙门。那县太爷当的,就像烟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有什么滋味?”
“兄长看的这么透?”范大同惊呆了,这哪像是兄长说出来的话?
“都是我听同年们说的。”赵二爷忽闪着无辜的眼睛道:“我哪能想这么多?”
“不过既然兄长这么想,为何不跟贤侄提呢?”范大同奇怪道。
“哎,我儿是有大志向的。”赵守正却摇摇头,一脸自豪的笑道:“他写的那些书,讲的那些话,虽然我不太明白,却知道这孩子是在做大事情。当人父母的哪能扯孩子后腿?他让干啥咱就干啥……”
“贤侄有兄长这样的父亲,真是三生有幸啊。”范大同虽然不理解,却不妨碍献上马屁。
“那当然。”赵守正一脸得色,忽然伸手挠了挠屁股,庆幸道:“好痒好痒。幸亏有我儿,只打了二十板子,不然为兄这臀部,怕是要开花了。”
“哎,一百两银子一板子,兄长这腚,如今真金贵。”范大同也是一脸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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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选司,架阁库。
“吴县啊……距离京城倒是正好两千里多一点。”听了赵守正的选择,陆光祖略一寻思,旋即有些不解道:“可谁愿意去那种地方当官啊?”
吴县好不好,当然好了,那是苏州的附郭县!
大明最富庶的苏州,人间天堂谁不爱?
可在苏州当知县,就是另一码事儿了……
唯恐这父子俩单纯向往人间天堂,不知道官场的艰辛。陆光祖又好心提醒赵昊道:
“本官家在湖州,与苏州比邻。常听说苏州有俗谚曰‘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说得便是苏州府七县的官缺优劣。”
“哦,此话怎讲?”赵昊兴致勃勃的问道。
“自然是在太仓做官最好,太仓号称大明粮仓,乃鱼米之乡,十分富庶不说,还远离府丞。日常能见到,也就是海防官员而已,在那里当官,再滋润不过……当然,令尊按旨要降级,去不了太仓州。”
陆光祖便为赵昊解说道:“嘉定的情况也差不多,只稍稍逊色一点。如果令尊非要去苏州的话,强烈推荐。”
“嗯嗯。”赵昊点点头,嘉定确实是极好的去处,可惜苏州城在召唤自己,只有委屈老爹了。
“排第三的是‘铜常熟’,那也是个好地方,土壤膏沃、岁无水旱,又紧挨着长江黄金水道,其实比前两处还要富。”陆光祖便接着点评道:“但常熟民风刁蛮,士绅百姓奸猾无比,县太爷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所以不如前两者舒适。”
赵昊闻言,忽然想起王武阳讲过,他家和王锡爵家在太仓横行霸道的种种劣迹。简直无法想象,比太仓还过分的常熟,会是个什么鬼样子。
莫非能翻了天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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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谜一样的安排
文选司,架阁库。
说完了常熟,陆光祖又简单带了下崇明道:“至于崇明县,原本就兵多民少,经过前些年倭乱,就更是如此了,所以称为铁崇明。”
赵昊点点头,崇明不错的。
“然后是豆腐吴江,那也是个好地方,但挨着府城太近,干什么都束手束脚。而且地处南北通衢,整日有过境官员滋扰,开支太大。反不如那些安安静静的地方能攒下家底,正如豆腐淡而无味。”
“我就爱吃豆腐。”赵公子轻笑一声道。
“哈哈,确实,吴江还是挺抢手的。善于结纳的官员,在那儿当上一任知县,就朋友遍天下了。”陆光祖说着看一眼赵昊,心说那是发挥你钞能力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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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有三个县呢?”赵昊仿佛没听懂,继续问道:“似乎风评不好呢。”
“昆山年年水灾,在富甲天下的苏州府里,可谓穷得独树一帜。再加上唱戏的也多,所以得了这个么诨号。”陆光祖是个厚道人,不愿乱编排,便跳回正题上道:
“吴县长洲两县附郭,县治同在苏州城内,可以放在一起说。这两县非但挤在一个城里,而且上头还婆婆众多。有知府衙门、督粮道衙门、苏州织造府,应天巡抚也有大半年驻扎于此……堂堂知县在别处是破家的百里侯,在苏州呢,就是大丫鬟带钥匙——当家不做主。而且还有这么多祖宗要伺候。你想,日子得多难熬啊?”
“嗯。”赵昊点点头,心说怪不得张知县能坐稳上元县令呢,原来是大家都嫌弃啊。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苏州的士绅富商也各个势力大、背景厚,等闲招惹不得。老百姓倒是没背景,可动不动就告状。官司打输了,就聚众闹事……”
“打赢了呢?”
“没过几天又来告状。”陆光祖长叹一声道:“赵公子,现在知道那就是个官员的活地狱了吧?还是换换吧。”
“多谢铨曹苦口婆心。”赵公子歉意的笑笑道:“但有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哎,感情我白费口舌了。”陆光祖登时无奈了。
“铨曹只管放心。”赵昊这才淡淡一笑道:“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家父愿意去最艰苦的磨炼一下,进步肯定会特别大。”
换一种通俗的说法,便是‘尊卑看淡、不服就干。全都干趴了,我爹就是苏州城的老大!’
陆光祖看了赵昊一会儿,忽然拍了拍额头,哑然失笑道:“我在瞎担心的什么呢?连小阁老都不是尊父子的对手,该自求多福的是别人,怎么会是令尊呢?”
“铨曹可说笑了,我们父子到现在还懵懵的呢。”赵昊自然不会往上头认,一脸委屈道:
“家父被贬出京,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怎么会去招惹别人呢?”
“成,那就去吴县!”陆光祖心说,人家乐意,我也别多事儿了。便重重点头,从苏州府那一排,拿出了吴县县令的档案。
又问赵昊道:“还有人要调动吗?不用客气。”
“还真有。”赵昊摸摸鼻子,感激笑道:“我有两个弟子,也不想在京里当官了。”
“请讲。”陆光祖点点头。
“一个叫华叔阳的,他身体不太好,不宜在北方久居,还是回江南找个清闲的衙门,将养几年再说。”赵昊便说道。
“这样的衙门,南京不要太多。”陆光祖笑笑道。
南京官员的任命权,也在北京吏部手中。南京吏部只有考察权而已。
“那就南京翰林院吧。”赵昊也笑笑道。
“简单。”陆光祖点点头,南京翰林院可是只清不贵,看来赵公子是真的不差钱。
“还有个叫金学曾的,他是个能踢能咬的本事人,让他去当个上海县令如何?”赵昊轻声问道。
“上海县令……”陆光祖终于皱了皱眉。
天下税赋八分之一出自苏松。
而松江府仅下辖华亭上海二县,面积只有苏州的三分之一,人口也不到苏州的一半,赋税却能达到苏州一半,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现在赵昊要让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去管一半的松江,让陆光祖没法一口答应下来。
“要是换别的地方,本官肯定直接就应了。但这上海嘛,还得请示一下部堂……”陆光祖歉意的看着赵昊道:“不然这样吧,回头请你那位弟子过来,本官和他谈谈……”
“这样啊,那就不麻烦了。”赵昊便善解人意的笑道:“那就让他去崇明吧……”
“这,这……”陆光祖登时目瞪口呆。“从上海到崇明,这落差也太大了吧?”
“大吗?都差不多吧。”赵公子却摇头笑道:“年轻人嘛,去艰苦一点的地方摔打摔打,有好处的。”
陆光祖狐疑看了赵昊半晌,才缓缓点头道:“好。”
心说赵公子还真是知足常乐,一点不挑地方……
“还有两个小事情,”知足常乐的赵公子又面不改色道:“一个是国子监五经博士李贽,希望去吴县当个教谕。”
“……”陆光祖咂咂嘴,心说李贽脑抽吗?
他对李博士还是有些印象的,毕竟大明官场上,能那么倒霉的实在凤毛麟角。
陆光祖知道李贽嘉靖三十一年就在河南辉县当教谕。三十九年就升为正八品的南京国子监博士。要不是因为接连丁忧,早就该再进一步了。
怎么会有人想要退回十五年前的职位去,从正八品退回到未入流的杂官?从国子监再下到县里去教书?
赵公子给李卓吾下降头了吗?
“另一个是北京钦天监正贝培嘉,想要去南京钦天监。”见陆光祖不做声,赵昊便继续说道。
“呃……”陆光祖彻底傻了。
他是真看不懂了,人家都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赵公子安排人,怎么一个劲儿往下处溜呢?
“那里已经无人问津太久了,赵公子……”你这不是害人吗?!
南京钦天监……不提老子都忘了还这鬼地方了!
“我也是这样劝他的,无奈贝监正执意想离我近一点。”赵昊叹了口气道:“我这班学生就是这点不好,太依恋我了。”
听一个十五岁少年说这种话,陆光祖差点吐了。
不过三位大佬的面子,足够赵昊调动一串儿人了。
何况全是就低不就高,陆光祖自然没有拒绝的大礼。
让这群二百五赶紧离京也好……
陆铨曹当天就给赵昊办好了全部手续,赶紧送瘟神一样把他送走。
哎,也不知道一起待一下午,会不会被传染?
哦对了,赵昊还顺道帮老父母张知县,又延长了三年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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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章 今夜有约
从东公生门出来,天色已经擦黑。
顾不上回家,赵昊便命人往灯市口赶去。
今天,是京城味极鲜开业的日子。
但北京的王公大臣没有南京那么闲,而今日来捧场的宾客,阵容又十分豪华。
所以酒楼那边特意把开业时间,定在了酉时中,也就是晚上七点。
不过赵昊还得顺道去一趟十王府街,捎上李明月兄妹。
按说他在吏部办事儿也没个正点儿,兄妹俩还是直接过去更方便。
可李明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说等着赵大哥来接,多晚都没关系。
赵昊当然无所谓了,可小爵爷就郁闷了。
他还跟一帮哥们儿约好了,要带他们到店里尝尝鲜呢。
这天都黑了,哥们儿们肯定早就到了,自己还在家里磨蹭,多没面子啊……
他在府门口来回踱步,看着南边的街口,不断说:“怎么还不来?到底来不来?”
把个李明月烦的啊,要不是戴了十几斤重的首饰,她非得飞起一脚,把这聒噪的老鸹直接踢去灯市口。
“你这么着急,自己去不就成了?就这么两步,都够你俩来回了!”
“那怎么成?”李承恩却断然摇头道:“我还有自己的任务。”
“你有什么任务?!”李明月奇怪问道。
李承恩却笑而不语。
“说不说?”李明月冷笑一声,伸手熟练的掐住了李承恩的背上的肉皮。
“疼疼,快放开……”李承恩痛的呲牙咧嘴,忽见三辆黑色的马车自街口驶入。
“赵大哥来了!”他赶紧喊出了咒语。
果然,李明月瞬间收手,放过了可恶的兄长。
“不要影响我当淑女。”她警告一句李承恩。
“除了上元和七夕,没有这个时间还出门的淑女……”趁着李明月束手束脚,李承恩小声嘟囔一句。
直到李明月向他撇去和善的一眼,李承恩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得意忘形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改口,便觉软肋吃了一记寸拳。
“哦……”李承恩登时身子一歪,捂着肋部,弯腰倒吸冷气。
再看李明月早已收起招式,掏出小镜子端详自己一番。确认恢复了无懈可击的淑女仪态,这才收起镜子,微笑看着马车缓缓驶近。
就像那一拳,是别人打的一样。
~~
中间一辆马车在兄妹面前缓缓停下,赵昊拉开车门笑道:“等急了吧?”
“没有呢大哥,我们也是刚刚出来的。”却见灯光中的李明月轻摇螓首,如明珠生晕、若美玉莹光。
赵昊不禁眼前一亮,笑道:“妹子今天好漂亮啊,快上车吧。”
听到这一句,李明月顿觉自己花了半个时辰的精心打扮,值了。
少年少女没那么多忌讳,赵昊伸手便把李明月拉上来马车。
只见她长裙的纱袖分数层,每一层的袖口都绣着栩栩如生的牡丹,样式完全一样,颜色却从黄到蓝各有不同。
随着少女的手腕轻轻摆动,那袖口的牡丹便也不断变换着颜色。
看得赵昊一阵新奇,坐下后便拉着她的手动来动去,瞧那牡丹花在琉璃灯下不断变色……
“我裙角也是这样的呢,待会下车转给大哥看。”李明月羞涩的对赵昊小声道。
“咳咳!”这时李承恩也挤上车来,一屁股就坐在两人中间。
“明月,你往左边点。大哥,你往右边点,太挤了。”
李明月登时火冒三丈,自己好容易才引起大哥的兴趣,和他凑近了说说话。
这是哪里来的野猴子?怎么专门给人捣乱?!
李明月便借着马车颠簸,将手指搭在了李承恩的胳膊上,拧了朵菊花出来。
李承恩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却依然坚守他的岗位!
因为他看戏多年总结出的经验是,男女主人公在即将分别的时候,最容易犯错误……
避免让两人犯错,就是小爵爷这几天的头等任务!
妹妹,虽然我们是双胞胎,但你还年轻,将来就知道哥哥的良苦用心了。
~~
城北,什刹海旁,钟楼鼓楼静静矗立。
比起宏伟如宫阙的鼓楼来,一旁钟楼就显得小鸟依人了许多。
但钟楼其实比鼓楼还高一点,站在十几丈高的钟台旁,可以鸟瞰整个什刹海的风光。
这座居住了百万人的大城市,哪怕是入夜也依然灯火通明,而且愈加迷人。
宁安长公主便扶着鼓楼顶层汉白玉的栏杆,静静看着不远处灯火点点的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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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灯光,是一艘艘夜游什刹海的画舫。
风儿带来悠悠丝竹之声,还有隐隐的女子作歌声。
这让长公主不禁想到,十六年前,正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自己在一群火神庙道士的协助下,把来什刹海找相好的赵立本装进了麻袋。
然后弄到后海,腿上绑上大石头,咕咚一声……
丢进了这片宁静的湖水中。
按照她的计划,等到赵立本喝饱了水,就可以捞上来,问问他是打算当个灌汤包,还是把赵郎还给自己了?
可惜,皇兄居然得到消息,赶来救下了赵立本。
结果非但计划泡汤,双方还结下了深仇大恨……
嗯,长公主坚持认为,要是皇兄不捣乱,以赵立本那欺软怕硬的性子,肯定会乖乖交出赵郎来的。
可让皇兄这么一搅合,非但赵郎回不来了,父皇也知道了她干的好事。二话不说,就把她嫁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而今天,她又感到了那种将失去情郎的恐惧,长公主不由自主紧紧抱住了胳膊。
那彷徨无助的样子,跟那个敢向皇帝挥鞭的女土匪判若两人。
听到身后响起上楼的声音,长公主忽然泪流满面。
转身看去时,便见赵郎探头探脑的上来。
赵二爷出来一趟不容易啊,还是趁着天黑,跟范大同互换了衣裳,从后门偷偷溜出来的。
长公主便化作一团香风,扑进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大哭起来。
赵守正虽然不知宁安为何哭泣,却知道这时候自己要做的,便是紧紧抱住她,给她温暖和依靠。
待到宁安哭够了,自然会告诉他原因的。
今夜无月,星光却分外灿烂。
那挡住了牛郎织女的银河,也悄悄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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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灯市口距离十王府街,其实就一个街口……
等一行人赶到时,灯市口大街上已经喧腾热闹起来了。
这条大街上遍布装潢豪华的高级酒楼,是达官贵人宴饮宾朋的首选去处。
此时大街上灯火通明,各家酒楼都高高低低的悬起各式各样的彩灯,有七彩的灯球、有如珠如霞的纱灯。从街头到街尾,千万盏灯火连绵不断,形成一条灯火的海洋。
而这片灯海中,最璀璨的那座,非坐落于街市中央的味极鲜莫属了。
那是一座四层高、美轮美奂的大酒楼。每一层的屋檐上,都扎出山形的花架,装点着栩栩如生的鲜花、鸟形的花灯,还有可以流动的彩云,转动的走马灯,就像后世闪烁的霓虹一般。
笔趣阁
只有给宫里扎鳌山灯的师傅,才有这份精湛的手艺。
在造完热气球之后,那十几位制灯师傅就转战此处,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为这座四层大酒楼增光添彩……
见酒楼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市民,赵昊让高武把马车远远停下,和李明月兄妹步行过去。
三人仰头看着那人间仙境一般的大酒楼,都是一阵惊呼。
‘我操,往后搁这儿请客,太有面儿了!’小爵爷心中激动道:‘待会儿求大哥,给个挂账的权力吧……’
他虽然是亿万身家继承人,无奈老娘管得严,每月‘只给’五百两零花钱。
小爵爷朋友多、开销大,五百两根本不够花啊。幸亏有老前辈在,他才能将就维持住开销这样子。
可是老前辈马上就要走了啊,往后谁还会几百几百两的输给他钱花啊?
‘这些灯可真漂亮啊,肯定是大哥知道我爱看灯,特意让人扎的……’小县主美目流波的看着赵昊,手指轻轻捏住他的衣袖,仿佛怕走散了一般。
‘我去,这得花多少钱。’赵公子看着那起码上千盏灯火,想到的却是,这他喵的也太浪费了吧?
想当初老子几百两银子就张罗起一家酒楼来,还不是日日高朋云集,座无虚席?
咦,是三百还是四百两来着,完全记不清了。
算了,这么点钱不值得伤脑筋。
这时,有宾客看到他,便高声嚷嚷道:“来了,终于来了!”
客人们齐刷刷朝赵昊望过来,不约而同给他让了条去路。
小县主赶紧收回手,做贼似的别过头去。
“我先过去一会儿,待会儿在找你们。”赵昊便对兄妹俩笑笑。
“嗯,大哥不用着急。”李明月甜甜一笑,自动忽略掉了‘们’字。
赵昊便朝众人说着抱歉的话,大步流星走向店门口。
店门口,赵显和吴康远二位店东,还有唐胖子、范大同、孙胖子等一干来帮忙招呼的自己人,全都穿戴一新,喜气洋洋。
看到赵昊到来,他们便一齐笑道:“东家快来揭彩!”
“不是说,让你们不用等我吗?”赵昊笑着走到近前。
“大伙儿都说等着你的。”赵显头上戴着披巾,身上穿青纬罗暗补子直身,神清气爽的样子,比一年前干练多了。
他当初说想跟着学做生意,却是认真的。
到了扬州之后,赵显先在江雪迎开设的伍记糖场里学了一阵子。跟着爷爷进京后,只和赵守正父子聚了一天,就一头扎进味极鲜酒楼的筹备中。一个多月忙活下来,整个人又成熟了不少。
“是啊,贤弟,客人们都说,赵公子不露面,这味极鲜的味儿就不纯!”吴康远穿着一身锦绣的便袍,也笑着对赵昊说道。
吴公子如今在吏部观政闲得很,赵昊便让这位美食家来担任此家店东,反正有专业的掌柜和厨子,他只要把关菜品和服务就可以了。
而这两样,没有比这这位以饭店为家的公子哥,更懂行的了。
“是啊,赵贤侄!”来捧场的英国公笑眯眯道:“老夫专门拉了一票人来给你撑场子,你不露面怎么行?”
“就是啊,听说你在金陵味极鲜时常都要作诗的。”王锡爵也跟着起哄道:“可为何到了北京后,一首诗都不肯做了呢?”
“莫非,是瞧不起我们北京爷们儿?”朱时懋歪着脑袋道。
赵昊自然苦笑着解释说,自己来京里后,醉心科学,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此情此景,不做首诗,如何开张?”众宾客却不依不饶的起哄。
若不是王大厨提醒,他们险些忘了小赵公子是以诗才闻名两京的。
正如朱二公子所说,他在南京佳作连篇,来到北京却当起了扎嘴葫芦,厚此薄彼若斯,大家岂能放过他?
今天不给大家做一首出来,他别说开张了,都甭想离开北京城!
“好吧。”无奈之下,赵公子只好举手投降,顺了众人的意。“那在下就献丑了。”
“好!”众人登时欢声雷动,就连相邻酒楼也纷纷推开窗扇,男男女女探出头来,好奇的望着那位众星捧月的公子。
赵昊便背着手,在场中来回踱起步来。
整哪一首好呢?
唯恐打扰赵公子构思,众人全都大气不敢喘。
李明月更是激动的小脸通红,她还从没见过大哥作诗呢。
大哥认真思考的样子,好帅啊……
有了!
赵昊忽然眼前一亮,清清嗓子,对众宾客飒然一笑道:“便依诸位之意,以此情此景乱绉几句吧!”
“好!”轰然叫好声后,楼前针落可闻。
众人便见赵公子伸手指向那璀璨的灯海,高声吟道: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好!”只一句,便引得众人激动叫好开了。
王锡爵和申时行等文人听了,也不由纷纷点头,心说,大气。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又听赵昊笑问众人一句。
“在!”宾客们便轰然笑道:“就是你!”
赵昊摇头笑笑,手指身后高楼,继续吟道:
“谪仙之楼楼百尺,宴尽燕京公侯伯!”
英国公定国公并几位侯爷闻言大悦,笑道:“看来还以后得常来。”
“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说完,赵公子一伸手,拉下了覆盖在匾额上的大红绸缎。
那隆庆皇帝御笔亲题的‘味极鲜’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便展现在众人面前。
一个字一千两呢……
“请!”
漫天的叫好声中,赵昊含笑邀请宾客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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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五章 人间好耍处(求月票)
味极鲜酒楼中的装潢更是费尽心思。
头门之内,灯彩四环。空其璧以灯填之,假其廊以灯幻之。且灯其门,灯其室,灯其陈设之物,整个轩敞挑空的大堂中灯火辉煌、流光溢彩,让人置身其间,如在极乐之国。
大堂中央是个铺着大红氍毹,七尺高的舞台。
舞台上,四名身姿娇柔的舞姬,在靡靡乐曲声中轻歌曼舞。
那飘舞的裙带,妩媚的眼神,让宾客们还没饮酒,便已经醉了……
‘这他喵谁的主意……’赵昊都不敢往舞台上瞧了。心说本公子也就是请湘兰姐弹弹琴,给宾客们营造一个雅致的就餐环境。
怎么到了这里,直接改成大型会所了?
本公子还未成年呢……
“公子别误会。”唐友德一看就知道,公子纯洁的心灵受到了摧残,赶紧凑上来解释道:“如今京城的高档酒楼都兴这个,没个吹拉弹唱的乐伎在你旁边伴奏助兴,这酒都吃着没味。”
他都不敢跟赵昊说,在酒楼后院里,还有足足上百名浓装艳抹、环肥燕瘦的少女,在等待着酒客的召唤呢。
哎,公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小,不知道男人的乐趣啊。
当然,只是陪酒而已,千万不要瞎想。
这时宾客们已经自得其乐了。
再者到处都有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青衣、脚下丝鞋净袜的伶俐小厮招呼,也不用赵昊再劳神了。
待会儿挨个房间敬一圈酒,他今天的任务就结束了。
唐友德便赶紧将赵昊和小县主带上楼去,安排在一个安静的小包间里。
一进这人间好耍处,李承恩便倦鸟归林一般,只顾着找狐朋狗友耍乐去了,早就把自己的任务忘了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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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味极鲜一共四层,全都是包间,没有散座。
大堂只供歌舞表演和客人欣赏等候所用,所以一楼只有十个包间,一半中包一半小包。
二楼是小包,一共二十四个。
三楼中包,十六个。
四楼有四个豪华大包,十个中包。
与金陵味极鲜一样,北京味极鲜也只接受预订,但不同的是,这里除了吃套餐之外也可以点餐。
但点餐的价格不能低于套餐。
小包套餐的价格,与金陵本店相同,都是十两银子一桌,可供四到六人用餐。
中包套餐二十两一桌,可供十到十二人就餐。
豪华大包厢的价格是五十两一桌,可供二十到三十人聚会。
并且酒水是另算的……
所以如果满客的话,一天最低营业额在两千两百二十两银子。
一天就抵金陵的创始店干半个月了。
当然,开销也大了去了。
一个月下来到底能赚多少,赵公子根本没个数。
他也没兴趣费心思算,月底看账本就一清二楚了。
再说,赵公子开酒楼又不是为了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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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打量着这个二楼的小包厢,只见此屋甚雅,珠帘秀额,四壁挂山水名画、轻纱窗帘,摆设十分考究。
唐友德请他和小县主在铺着蓝绸桌布的圆桌后坐定,亲自奉上了本店的菜单。
赵昊扫一眼菜单,见上头正菜种类超过百样,不禁笑道:“品种还真不少哩。”
说着便把菜单递给李明月,让她捡自己喜欢吃的点。
唐友德从旁笑道:“咱们掌柜的是春和楼出来的,在这行当是大拿。非但请了淮扬、金陵的大厨,还有鲁菜、闽菜的师傅,一个月换一次菜单,一年不带重样的。”
他自然不忘奉上马屁道:“当然,关键还是公子的独门秘方,没有极鲜粉,就没得灵魂呢。”
“极鲜粉暂时还是由金陵供货吧。”赵昊略一寻思道:“一来保持下神秘感,二来也能把握好品质。”
“嗯。”唐友德点头道:“咱也是这么想的,反正有伍记送货,出不了岔子。”
唐友德可是开南货铺出身,有丰富的长途运货经验。他说没问题,自然就没问题。
赵昊便连最后一个问题也不操心了。
“什么鸡鲜粉?”这时,李明月抬起头来,好奇问道:“跟鸡公公有关系吗?”
“没关系呢。”赵昊不禁失笑。
“哦。”李明月点点头,手指托着腮帮子道:“好些都想吃,可吃不下怎么办呢?”
傻里傻气的话从小县主嘴里说出来,就是那样的娇憨可爱。
这果然还是个看脸的世界呢。
“吃不下就慢慢吃。”赵昊便笑道:“这间包厢便留给你了,以后想什么时候来吃,就什么时候来吃。”
又吩咐唐友德道:“跟赵显说一声,县主的所有开销,都记在我账上。”
“哎,好的公子。”唐友德是来帮忙的,自然不会替管事儿的拿主意。
李明月更是心花怒放,开心的摇头晃脑。
她根本没有钱的概念,只是单纯觉得,大哥果然对我可真好啊……
可转念一想,又不由有些低落。
没有大哥在一旁,再好吃的菜肴也没有味道。
~~
酒楼毕竟是吃饭的地方,光看不顶饿的。
宾客们新奇完了,便纷纷在伙计的引领下,进了各自的包厢。
房间内有专门侍奉的小厮,手脚麻利的摆上极尽奢华的器皿餐具。
光这一桌子茶壶、果盘,银箸、调羹、碟子等十几样银质和瓷质的餐具,少说就得百八十两银子。
另外,还奉送有八样干鲜果品,八样金陵点心,以及香茗、汤品若干,这些通通都是免费的。
宾客们这样一看,就都觉得酒楼的定价十分合理了。
不过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菜肴的味道,到底有没有传说的那么神?
几乎所有在金陵吃过味极鲜的人,回来后都众口一词,说在那里吃到的是人间绝味。
这些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早就好奇死了!
于是根本没人点菜,各个包厢都叫了一份套餐,因为这样上菜最快。
庞大的后厨早就忙活好一阵子了。没多会儿,造型精美的冷热菜肴,便流水般端进了各个包厢之中。
宾客们迫不及待的伸筷子品尝起来。
我去,真香!
怎么能这么香呢?
一时间,酒楼上下人声渐小,只余杯筷盘勺碰撞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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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人间悲剧赵士禧
味极鲜大堂中,歌乐喧天、笙弦聒耳。
顶楼四个豪华大包厢,以一年之四季命名,乃春夏秋冬……
哪有那么土?人家分别唤作‘青阳’、‘长嬴’、‘白藏’、‘玄英’。
虽然意思是一样的。
此时,在那叫‘青阳’的包厢里,小爵爷李承恩正将禧娃,引见给一班纨绔子弟。
说起来,眼看就要入夏了,这还是禧娃头一次出门哩。
其实按他的本意,今年都不打算出门了。
两只脚上的伤倒是都好了,可隔壁老王太医的警告音犹在耳,赵士禧唯恐出门再遭不测啊……
谁知道下一次,会不会连小命一起丢掉?
但李承恩心心念念,不忘答应过禧娃,要带他出来潇洒一把的事情。
这两天他好劝歹劝,还给赵士禧求了全套的辟邪之物,才把已成惊弓之鸟的禧娃给劝了出来。
此时的赵士禧做了全副武装,脖子上系着玉牌,左手腕上拴着狗牙,右手腕上拴着佛珠,前胸贴了张符箓,后背还背了把桃木剑……自信百邪不侵了,这才壮着胆子走出门来。
别说,还真管用,一直到现在都没出事儿呢。
只是他这副尊容,着实让一众公子哥儿吃惊不小,不由肃然起敬问道:
“不知这位道长,仙山何处?”
“咦,道长怎么还挂着佛珠,莫非佛道双修不成?”
“谁是道长谁是和尚?”赵士禧气得饮一杯雄黄酒道:“老子是‘人间悲剧’赵士禧,我这是为了辟邪!”
“都理解一下哈,我这大侄子忒惨了。”李承恩自觉今日有义务照顾好禧娃,赶忙对刘嗣德等人摆摆手道:
“这孙子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就他妈一个愿望,能把身上的两张会票给花出去。”
“这不简单?”刘嗣德等人笑道:“多少花不出去?”
“可这么简单一事儿,搁我这贤侄身上,就他妈比登天还难!”李承恩一拍桌子,把赵士禧今年几次三番倒血霉的经历,愉快的分享给了大家。
“哎呀我靠,实在是太惨了……”一众公子哥笑得前仰后合,都对赵士禧佩服的五体投地。
人这辈子,倒一次霉不稀奇。稀奇的是一直倒霉不间断,整整半年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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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他妈得衰成什么样啊?
这些公子哥的圈子十分封闭,等闲不会接纳新人加入。但他们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打心眼里接受了人间悲剧赵士禧。
毕竟,人生的幸福是要靠别人不幸来反衬的。
小团体里多这么个人,大家的幸福指数蹭蹭就涨了一大截儿呢。
于是公子哥们纷纷和禧娃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一个个拍着胸脯表示,带他花钱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了。
不就是两张会票吗?哥儿几个一晚上就帮你花出来!
‘其实是九张……’禧娃心里默默道,太叔公走的时候,和叶老奶奶又一人给了一张呢。
不过禧娃这半年也不是完全没长进,至少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了……
~~
叫‘青阳’的包厢里,一众公子哥绘声绘色,向禧娃描述京城几大销金窟中的情形。
什么勾栏胡同、本司胡同、粉丝胡同、东院西院、马姑娘胡同、宋姑娘胡同,还有当年玉堂春住过的苏家大院,都是公子王孙们流连忘返的好去处。
什么大同婆姨、泰山姑子、西湖船娘、扬州瘦马……又分南班北班,南班以声色愉人,北班以实力取胜。
此外,好玩的也多了去了。有陪你打牌的、串戏的、说书的、吹箫的……只要你能付得起钱,什么都有的玩儿。
结果说得公子哥们自己心痒难耐,风卷残云吃光了酒席,便勾肩搭背下楼找乐子去了。
不过这些公子哥毕竟年纪还小,加上一大群人呼呼隆隆,怕在里头撞上家中长辈,是不大敢去粉子胡同之类的固定场所的。
他们的目的地,是什刹海上的那些画舫。
画舫上什么都有,且船一离岸也不用担心碰上谁,正是这帮公子哥最中意的去处。
小爵爷其实还没那方面的想法,但他就是喜欢凑这热闹,愿意攒这种荤腥不忌的局。
只能说是一人一个爱好了。
他一边扶着晃晃悠悠的赵士禧在前头走,一边问后头刘嗣德道:“订好船了吧?”
“哎呦,都多少回了,你还不放心?”刘嗣德撇撇嘴道:“一早就定好了!喏,整个什刹海最大的一条画舫,那不就在前头等着咱?”
众人果然看到,一艘灯火通明的两层画舫,正静静停泊在码头旁,等待客人们的到来。
公子哥们不由大喜,加快脚步就冲了过去。
~~
什刹海旁,钟楼上。
宁安长公主依偎在赵守正身旁,赵二爷用一件宽大的披风,将她紧紧裹住。
二人一边看着湖面上的画舫,一边说着临别的话儿。
“赵郎,宁安又要和你分开了……”
“宁安,圣命难违啊。”赵守正叹口气道:“谁让我打了小阁老呢?”
“哎,皇兄也真是的,人家哭求他半天,也不肯松松口。”宁安幽怨道:“我看他就是为了拆散我们。”
“不许你这么说。”赵守正却正色道:“皇上虽然是你的兄长不假,也是天下臣民的君王,岂能因私废公?”
“人家以后不说就是了,干嘛这么凶吗?”宁安红着眼圈道:“还不是舍不得你?”
“哎,我也是舍不得你啊。”赵守正又叹了口气,将长公主搂得更紧了。
“赵郎……”长公主仰头看着赵守正那性感的胡碴、轮廓分明的侧脸,嘤咛一声道:“再给宁安吟首诗吧?”
“好。”赵守正点点头,轻嗅丽人的发香,便用那磁性的嗓音沉声吟道: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长公主登时就痴了,定定看着心爱的男人,心说这不就是说的我俩吗?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两个正浓情蜜意,恨不得化作一人时,忽听不远处,后海中传来噗通一声……
长公主不禁一个激灵,失声道:“又有人落水了?”
“好像是。”也就是赵二爷这种粗线条,才不会问她一句,为什么要说‘又’?
两人便站起身来,扶着白玉栏杆张望。
果然见到湖边码头上,最大的一艘画舫旁围了好些人,还有人跳进水里,像是在救人。
宁安见状便收回了目光,春宵苦短,哪还顾得上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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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一点都不科学
赵昊和小县主用过晚饭,又挨个雅间敬了一圈酒,最后让楼下的伙计们一起高喊一声:
“今晚全场的消费,由赵公子买单!”
便在宾客们的欢呼声中,潇洒挥手,离开了味极鲜。
李明月早就在酒楼外头等着他了,见赵公子面不改色,步履如常的从里头出来,不禁佩服万分道:
“大哥真是海量啊!”
“咳咳。”赵昊尴尬的轻咳一声道:“我喝得是白水。”
“啊?”
“啊什么啊?未成年人不得饮酒,你也一样。”赵昊站在台阶上,想要宠溺的摸摸她的头顶。
可小县主脑袋上的配饰实在太多,好看是真好看,就是让人没处下手。赵昊只好轻轻弹一下她洁白的脑门。
“知道啦……”李明月拖着长音,捂着脑袋,抗议道:“我又不是我哥,这种事还用大哥提醒?”
“好好,算我多嘴。”赵昊看到马车过来,便笑道:“送你回去吧。”
李明月却小声道:“走回去好吗?”
“也好。”赵公子从善如流,便和李明月并肩徜徉在灯市口的夜市中。
就像味极鲜催生出的蔡家巷夜市,灯市口上二三十家高档酒楼,也催生出个繁华如庙会般的大夜市来。
李明月最喜欢热闹了,本来还有些离愁别绪的,可看到大街上那么多的玩意儿,她一下子又开心起。拉着赵昊捞金鱼、套竹圈、捏面人……玩得不亦乐乎。
结果短短不到一里路,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到长公主府门口。
李明月手里捻着一对惟妙惟肖的小面人,红着脸沉吟一会儿,才将那个满头珠翠的女孩子,递到赵昊手里。
“不许弄丢了,等见面再还给我。”
“嗯。”赵昊点点头接在手里,感觉这轱辘剧情有些熟悉。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小县主信心十足的说一句,然后便身姿轻盈的在他面前转起了圈,那百褶留仙裙上的褶皱,随着旋转全都展开了。
思路客
灯光下,便有百花盛开,蜂蝶飞舞的绚丽美景,展现在赵昊面前。
赵昊不禁目瞪口呆,心说大明朝的刺绣技术,真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呢……
他正目眩神迷间,忽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小县主仿佛脚下一绊,便朝他怀里摔来。
赵昊赶紧伸手接住,谁知却捞了个空。
待他瞪大眼,只见是李承恩一个箭步冲过来,从后门拉住了妹子的手臂……
“好险好险。”小爵爷一脸心有余悸的邀功道:“妹子,你险些就摔了。”
李明月回过头,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望着李承恩。“我谢谢你啊。”
赵昊苦笑着摇摇头,发现李承恩从头到脚换了身衣裳,不禁奇怪问道:“承恩,不是说今晚要玩个通宵吗?”
“嗨嗨。”李承恩放开站稳了李明月,干笑两声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好容易今晚老娘住在火神宫,为他兄妹祈福不回家,谁知又出了那档子事儿……
李承恩只好取消了安排,扫兴而归。
谁知到家发现,妹妹居然还没回来。
李承恩登时就呆不住了,赶紧冲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就急匆匆出门寻找。
谁知刚到府门口,就看见转晕了的李明月,直挺挺朝着赵昊身上摔去。
这怎么了得啊?
李承恩赶紧一个流星赶月,箭步飞扑上去,堪堪拉住了妹妹……
赵昊问李承恩出了什么事儿,小爵爷却顾左右而言他。
赵公子不是个多事儿的人,便跟这对感情极好的兄妹挥手作别,上了跟在身后的马车。
小县主一直站在门口,看着那黑色的马车出了十王府街,这才停下挥手。
然后忽然拔出了一旁锦衣卫的绣春刀。
“救命啊!”小爵爷吓得撒腿就跑,惨叫声响彻整个长公主府!
~~
春松胡同。
赵昊到家时,已经三更鼓响了。
却发现西厢房中还亮着灯。
那原是赵士祯和赵士禧的房间。但赵士祯搞起发明废寝忘食,早就搬出西厢房,和张鉴睡到后罩院中的实验室了。
禧娃的话,每天吃过晚饭就睡觉……
赵公子奇怪的走过去,推开虚掩的房门。
便见禧娃脸色惨白,双眼无神的蜷缩在床角,身上紧紧裹着被子,面前摆着九张墨迹斑斓的湿纸片……
一副被玩坏的模样。
“咦,禧娃,你这怎么了?”赵昊心里咯噔一声,不会被那个了吧?
“叔,你说人这辈子,能干啥不能干啥,是不是都命中注定的?”只听禧娃用飘忽的语气反问道。
一听禧娃又哲学了,赵昊便松了口气,哭笑不得问道:“咋,又倒霉了?”
“嗯。”赵士禧点点头,又摇摇头,仿佛想甩掉那不堪回首的画面,半晌方挤出几个字道:
“画舫,花钱,上船,踏空……”
“你想去画舫花钱,结果上船时踏空,掉到水里了?”赵昊这才明白,原来那是九张会票。
“嗯。”禧娃点点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滴。“我喝了点酒,看东西重影。当时看到眼前有三条上船的踏板。我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哪一条是,就咬牙赌了一把,结果一脚踩空了……”
“你这叫喝了点儿酒?”赵昊气笑了。
“好吧,我承认我喝多了……”禧娃低头闷声道:“谁让味极鲜的酒,那么好喝呢?”
赵昊刚想说一句‘谁让你去那种地方了……’,但想起那个地方是自己开的,便改口道:“谁让你喝酒了?你成年了吗?”
“我十七了……”禧娃缩缩脑袋。
“那也不能喝酒!”赵昊想踢他屁股一脚,无奈这厮裹得太严实。只好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道:
“没事儿吧?”
“还好李承恩及时跳下去,把我从水里捞上来。”禧娃摇摇头道:“他还想给我换个地方压压惊,被我拒绝了,我是打死也不敢去了。”
“你上次也这么说的。”赵昊摸摸下巴道:“上上次也是。”
“我本来真不想出去的。可李承恩非说,他给我请的辟邪宝贝都是开过光的……”禧娃追悔莫及的郁郁道。
“什么辟邪宝贝?”赵昊睁大眼,之前完全没听说过哎。
禧娃便愤愤的解下脖子上的玉牌、手腕上的佛珠和狗牙,又伸手在背后抽出一柄三尺长的桃木剑,统统都丢在地上,愤愤道:
“一点都不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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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八章 禧娃认命了
看着被扔在地上玩意儿,赵昊叹了口气,摇头准备出去。
谁知禧娃却从床上蹦下来,直挺挺跪在了他的面前,抱着他的大腿道:
“叔,你得管我啊!”
“呃,你想让我咋管你?”赵昊不解的看着禧娃。
“就像原先那样,骂我凶我,不给我好脸看。把我绑起来,狠狠鞭挞也行!”禧娃伤心哭道:
“我现在总算知道,自己就是个被管着的命。一没人管了我就倒血霉啊……”
“不尽然吧?”赵昊失笑。
“一定是这样没错的!”赵士禧却坚信不疑道:“人说不撞南墙不回头,我都快把自己撞成释迦佛了我……”
“鸡生来要打鸣,牛生来就要拉犁。禧娃生来就该被叔管,这就是我的命啊,叔。”赵士禧仰望着赵昊,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没法拒绝。
“行,叔还像以前那样管你。”赵昊点点头,心说本打算给你改了毛病就算了,没想到还依赖上了……
“嗯。”赵士禧幸福的点点头,心里踏实了,也终于不再感到恐慌了。
“赶紧睡吧,明早就恢复出操!”赵昊拍拍大侄子的肩膀,沉声说道。
“是,叔父!”赵士禧便赶紧蹦回床上。
赵昊拿起床上那几张黑乎乎的烂纸片,依稀能看出都是伍记的会票。
这没什么奇怪的,禧娃的钱都是赵昊爷们儿给的,肥水哪能流到外人田里?
也幸亏是伍记的,要是换了别家票号,哪怕是万源号这样的大票号,也休想再把钱兑出来了。
不过为了让禧娃彻底死心,赵昊也没告诉他还能兑回来,只将那些烂纸片默默的收了起来。
“叔,以后别给我钱了。”便听禧娃又愤愤道:“钱不是好东西,那就是害人精!就是它们把我害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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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又攥拳发誓道:“我以后要安贫乐道,视金钱如粪土,过最苦的日子!”
“好吧……”赵昊有些担心的看着这孩子,心说看来真是受大刺激了,希望日后能好渐渐好起来吧。
哎,本公子小小年纪,就这么多晚辈要操心,也是命苦啊。
~~
赵昊回去房间时,已经快子夜了,却见炕上空空如也。
“叔爷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刚刚结束实验的赵士祯,给叔父打来了洗脚水。
“哦,他跟相好的……同年,同床夜谈去了。”赵昊便熟练的替老爹打个掩护,笑笑道:“你懂得,白天不方便。”
“嗯。”赵士祯点点头,深以为然道:“这几天,好多来给叔父磕头的老百姓。人家也不进来,在门外磕了头就走……”
“是么?真没想到……”赵昊一脸吃惊,就像不是他安排的一样。
既然雇了水军,当然不能光抹黑对手了,还要正面鼓吹一波自己,这样节奏才能带的飞起。
当然,这些腌臜事赵昊都是吩咐小黑胖子郭大去做的,从来不让弟子们知道。
这不废话吗?哪有让真粉丝知道,其实爱豆的热度都是买的呢?
“你也赶紧去睡吧。”赵昊洗完脚,接过棉巾擦干,对弯腰端盆的赵士祯笑道:“忘了告诉你了,明天一早,要去神机营呢。”
“真的?”赵士祯本来满脸倦容,一听叔父这样说,登时两眼放光。“我这就去睡!”
结果他兴奋的一晚上睡意全无,大睁着眼到天亮。
~~
赵昊起床后吃过早饭,老爹还是没回来。
他不禁心中暗叹,老二位这是要干啥?
哎,老房子着火真可怕。
然后他便在马湘兰的侍奉下,穿好窄袖的月白色暗花曳撒,戴上网巾、踏好快靴。昂首挺胸,双目圆睁,凸显一团尚武的精神!
“少见公子这样打扮呢。”马湘兰感到十分新奇。
“不合适我吗?”
“公子穿什么都合适呢。”马湘兰掩嘴轻笑,将马鞭递到他手中。
今日是去军营,赵公子准备骑马去呢。
待从屋里出来,一众弟子早就牵着马等在那里。
虽然今晚就要考试了,但赵昊不想让弟子们错过,这个了解戚家军的机会。
“而且过几天就要分开了,徒儿是一刻都不想离开师父。”这话自然只有大师兄能说出来。
“到了地方,全都给我闭嘴,谁敢乱讲一句,甭想上课了!”
赵昊瞪了王武阳几个一眼,军营里都是耿直的汉子,乱拍马屁是要遭白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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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便带着一众弟子,在高武和吴玉的护送下,赶往西直门外数里处的神机营驻地。
神机营属于禁军三大营之一。
三大营乃成祖皇帝迁都北京后,从五军都督府的军队中,精选出的皇帝禁兵,可谓大明战斗力最强的军队。跟随成祖皇帝六征漠北,打得蒙元闻风丧胆,沦为流寇。
可惜土木堡一战,三大营主力损耗殆尽。景泰时,于谦对三大营进行改编,从中选十万精锐,分十营团练,以备紧急调用﹐称十团营。
英宗复辟后,又恢复三大营的旧制。此后百五十年间,三大营时废时复。
直到嘉靖二十九年,方彻底恢复永乐时三大营旧制,将坐营内臣俱裁革,以大将一员统帅,称总督京营戎政。又以文臣一员辅佐,称协理京营戎政,其下设副参等官。
戚继光便是统领神机营的副将,因为总督三大营的成国公对他信任有加……其实成国公对谁都很信任,因为老人家基本上就是个吉祥物。
所以戚继光在神机营拥有高度的自主权,而且他已经在此练兵一年了,想必已经基本操练成型了。
这让赵昊十分期待今日之行。
他相信,定然可以看到大明乃至当世最顶尖的战斗力,该是个什么模样!
这对赵公子制定下一个五年计划极其重要。
就像去岁到西山调研一样,这也是一次调研。没有调研就没有发言权。
只有亲眼见到大明军队和武器的天花板,才能知道下一步该优先解决什么问题。
转眼间,一行人马便来到那座有着丈许高围墙的军营前。
还没靠近营门一里,众人便遭遇了斥候的盘查。
赵昊看看高武,然后吩咐吴玉道明来意。
听说是戚将军请来的客人,斥候客气了不少,让他们在此等候,同时派人拿着赵昊的名刺进去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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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九章 神机营
盏茶功夫,军营中门大开。
鼓乐齐鸣声中,戚继光率领一众军官策马而出,大笑着迎接赵昊而来。
“哈哈哈,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赵博士给盼来了!”
大老远,戚将军便下马翻身,洪亮的声音响彻营垒。
赵昊也赶紧下了马,快步上前向戚继光恭敬行礼。
戚继光赶紧扶住他,眉眼都透着开心道:“听说博士过两天就要离京,真担心你会忘了咱们的约定啊!”
“怎么会呢?”赵昊笑着摇头道:“只是家里一堆麻烦没解决,不敢出来见人罢了。”
“哈哈哈,风趣!”戚继光要比那日在张居正府上放得开,大笑着与赵昊亲热把臂,然后一一介绍自己的部下。
“神机营参将胡守仁!”戚继光先指向一位黑脸虬髯,穿三品武官袍的彪形大汉。
“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赵昊忙深施一礼。
胡守仁呵呵一笑,赶紧侧身让开道:“使不得使不得,赵博士可是一门五进士的当世大儒。若让人知道咱老胡受你大礼,唾沫星子还不淹了我?”
“胡将军说笑了!”赵昊却一脸尊敬的动情道:“邱王一战,将军连斩倭寇首级十五颗,才有大军全歼倭寇!岑港一战,大军久攻不下,将军率敢死队冲入敌阵,火烧倭寇辎重,斩杀强敌二十余名,倭寇士气动摇,遂至大败!”
“莆田一战,将军出奇谋,擒斩倭寇二千四百五十二人,救出百姓三千多人。又率兵埋伏各要道,追剿擒斩残敌一千一百七十一人!平海卫一战,将军率部歼敌两千余人,解救百姓三千余人!将军谋则必成,战则必克,天生英勇,卫我邦国!国人当以国士待之,如何不能受此大礼?!”
“嗨。”胡守仁被赵昊说的直挠头,讪笑道:“博士把老胡捧得这么高,咱真有这么好吗?”
“有!”赵昊坚定点头。
“哈哈哈,多谢美言!”胡守仁高兴坏了,要不是当着大帅的面,非得把这会说话的俊后生,抱起来举高高不可。
戚继光又介绍第二位,一个身材中等,面相憨厚的中年武官。“神机营参将陈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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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帅赴义乌招兵,将军最先率子侄应募,八年间大捷十二次,战功卓著!请受在下一礼!”
那陈大成凶恶的脸上,登时现出腼腆的笑,连忙摆手说使不得,然后赶紧还以大礼。
“游击将军吴惟忠!”戚继光再介绍第三位,短小精干的将军。
“将军随大帅首战台州,于花街、白水洋、小藤岭数战数胜,援闽横屿之战立首功!”赵昊再度献上颂词,施礼道:“请受在下一礼!”
吴惟忠也赶紧还礼不迭,口称谬赞。
而后,戚继光又介绍了叶邦荣、陈禄、叶大正、冯子明等数名将领,赵昊皆对其战功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无一人张冠李戴!
众戚家军将领惊异于赵昊超人的记忆力之余,也不由对他好感顿生。心说就冲他这份尊重,也不枉咱们大帅如此隆重迎接。
~~
见礼之后,戚继光便和赵昊把臂向军营走去。
将军们簇拥在一旁,跟高武和吴玉说笑。
“高武,你说话快点了没有?还那么憋人吗?”
“……”高武歉意的看着问话的胡守仁。
“好吧……”胡守仁便转头看向,头发已经可以勉强成髻的吴玉,笑问道:“天真,你怎么来北京了?难道把我们四丫甩了吗?”
“他敢!”将领们纷纷笑骂道:“要是敢对我们妹子始乱终弃,咱这些娘家哥哥,非骟了他不成。”
吴玉羞得老脸通红。其实他今天是不好意思回来的,但一来公子需要个熟人介绍一下,二来他也十分想念昔日出生入死的袍泽。
好半晌他才小声道:“我已经还俗了,现在叫吴玉,两口子跟着公子干。四丫在金陵当掌柜了……”
“是吗?”一众娘家哥哥纷纷开心道:“赵公子还真是知人善任,妹子那脾气本事,活脱脱就是个女掌柜嘛!”
将军们又问吴玉要孩子了吗?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四丫舍得放他跑这么远?之类羞人的问题,臊得吴玉直想掉头就跑。
幸好这时候,众人来到军营门口,全都不约而同挺直腰杆、神情严肃,无人再胡乱说话了。
戚家军军规云——军营第一肃静为主,凡有平日喧嚷者,捆打四十,连坐!
~~
把守营门的士兵行个标准的军礼,然后缓缓打开了营门。
赵公子吃惊的发现,从外头看来平平无奇的营墙,内侧居然被改造成有女墙、有射击台、有壕沟的立体防御工事……
“神机营军营位于京城之外,没有城池依托,只能想办法自己加固防御了。”便听戚继光用一种无奈的语气介绍道:“但经费实在有限,无法装备守城器械。不花钱的话,只能勉强弄成这样子……”
难道你原本想打造一个,超级无敌的末日堡垒吗?
赵昊不禁暗暗吐槽,心说这位将军果然是太稳健了,并且点满了土木工程的技能点。
越过防御工事,那整洁有序、壁垒森严的戚家军大营,便毫无遮拦的展现在赵公子眼前。
看着粉刷一新的营房,干干净净的路面,赵昊不禁耳目一新。
随便走进一间营房,只见大通铺上被子叠成了豆腐块,褥子平整的没有一丝褶皱。
士兵的每一样物品都摆放的整整齐齐,绝对是强迫症患者的福音。
而且居然一点异味都没有!
赵昊恍惚生出一种,进入四百年后我军军营的错觉。
他不由自主上下打量着戚将军,心说这位莫非也跟我一个来路?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了。以戚将军强大的军事天赋,若辅以后世的知识,怕是连让草原暴躁老哥,载歌载舞的马克沁都能整出来……
“凡新招士兵,军容整肃是第一要务。”便听戚继光沉声解释道:“招来士兵,必立规矩,若是连屋里这点要求都不能严格照做,焉能指望他们在操场上遵守号令?更别说在战场上了!”
“那也不是一般军队能做到的。”赵昊叹服的摇摇头。在军队近代化以前,**军匪素来难以区分,实在无法想象,戚继光是怎么做到的?
便听戚家军淡淡一笑道:“其实,兵不是练出来的,是选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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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 天下第一军
戚家军营房中。
“兵之贵选!”只听戚继光沉声道:“尤其如今天下一家,兵有额数,饷有限给,其法惟在精。”
“哦?”赵昊闻言眼前一亮,轻声道:“义乌矿工?”
“不错。”戚将军一脸余悸的长叹口气道:“博士既然对戚某十分了解,当知我在龙山之战的遭遇。”
“知道。”赵昊点点头道:“大帅当时任宁绍台参将,率一万官军伏击一千倭寇,结果大军一触即溃,丢下大帅就跑。”
说着,他一脸崇拜道:“好在大帅临危不乱,登高张弓,三箭射杀三名倭寇首领,这才让倭寇乱了阵脚。”
“本官也是瞎蒙的。”戚将军谦逊的摆摆手,苦笑道:“但无论如何,当时倭寇已经彻底乱了,我便喊住部下,要求他们展开反击。”
“他们听了吗?”赵昊问道。
“还好,本官平素号令严厉,他们怕我事后算账,终于掉头开始追击。”时隔多年,想起当年的画面,戚继光依然摇头连连道:
“谁知更让人吃惊的是,他们只追出二里地不到,就自动返回了。我奇怪的拦住个士兵,问他为什么放着逃跑的敌人不追?他告诉我,反正倭寇一茬一茬杀不净,把他们撵走了就是,没必要白费力气。”
“这,很……”赵昊强忍了吐槽的冲动。
“这些军队我都是一样的训练,并未放松对他们的要求,平时也是令行禁止,军容整齐,可一上了战场就原形毕露。”戚继光叹气道:“究其原因,还是他们心思太活,把当兵打仗当成份差事,自然惜力更惜命。”
“所以我立下规矩,但凡招兵,第一切忌不可用城市游滑之人。但凡那些面目光白、神色不定,油嘴滑舌之辈,统统不要。”然后戚将军自豪的总结道:
“末将只招黑大粗壮的乡野老实之人,看其手面皮肉坚实,有土作之色,必然吃苦耐劳,此为上等兵员之选。”
赵昊闻言恍然,心说怪不得自己所见戚家军将士,从高武到胡守仁到吴惟忠,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傻大黑粗的类型。
原来是戚将军独特的审美……哦不,要求所致。
还以为,戚将军是为了凸显自个儒雅不凡,特意选了些粗大的汉子做陪衬呢。
好吧,那是赵公子才有的龌龊念头。
~~
与那日在张居正府上拘谨寡言不同,今日的戚继光十分健谈。
而且与其他随性灵动的军事天才不同,戚继光十分有章法和逻辑,并且注重归纳总结。
他能将军队中重重复杂的情况,分解为最简单的要点,让你一下就能抓住诀窍,可以简单照着做。
这就是一位千年一遇的军事理论家啊!把他放在前线带兵实在太浪费了,应该让他在后方建立军队体系,培养军事人才啊!
赵昊已经在幻想,未来在哪里兴建一座戚继光军事学院了……
当然,目前也只是幻想而已。
赵公子赶忙擦掉口水,抓紧时间向戚继光请教各种选兵练兵带兵的问题。
戚继光耐心解答之余,不禁心下疑惑。忍不住问道:“博士问这么仔细,莫非也要组建一支军队不成?”
“呃……这不我爹要外放吗?”赵昊便干笑一声,搪塞道:“到地方上万一遇上什么土匪山贼,也好知道怎么训练民壮啊。”
“这样啊。”戚继光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
参观完了军营,戚继光又带赵昊师徒来到操场上。
此时正是上午,除了巡营的将士,神机营全体都在操练。
偌大的演武场上,四五千将士分作骑、步、车兵,分头进行训练。
戚继光带领赵昊登上高台,然后身边小校吩咐一声。
那小校便高举起一面红色令旗,朝着正操练的将士们挥舞几下。
军官马上号令全营骑兵,六马平行作一路,围绕教场一圈。待行至原处时,步兵和车兵也整队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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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军将士便在锣鼓号令声中,开始复杂的机动训练。
戚继光告诉赵昊,这是在演练御敌、拒敌、追击时的阵法。
赵公子虽然对此一窍不通,只能看个热闹,却依然感到十分震撼。
只见神机营将士潮水般散开,然后混编成十几条战线。
这时尖锐的哨声响起,意味着假想中的敌人已经进入火炮射程。第三层的镋钯手,就于钯上架放火箭,而后放虎蹲炮。
待到敌人再近,一层层将士们开始配合着用鸟铳射击。
戚继光将填药、装弹、点火等复杂的射击步骤分解开来,每一个士兵只完成一步,便将火铳递给前面的士兵。
待传到排头的精锐射手手中时,鸟铳已经是点火状态了。
那些精锐射手便只管瞄准射击,然后一手将火枪往后传递,一手接过另一支填好的火枪,马上可以进行下一次射击。
赵昊默数了一下,采用这种流水线射击法,前排射手一分钟可以开七枪。
不到十秒钟一枪,完全刷新了他对火绳枪的认知。
戚继光告诉他,其实射击速度还可以提升,但他要求每一枪都必须打得准,所以反复摸索之后,这个速度是最合适的。
~~
这时,那尖锐的哨声再次急响。
戚继光告诉赵昊,这表示敌军已经进到三十步以里了。
只见将士们马上收了火器与弓箭,俱执起短兵,摆出大名鼎鼎的鸳鸯阵,准备开始白刃战!
赵昊赶紧瞪大了眼睛,他终于看到了天下无敌的鸳鸯阵!而且是戚继光亲自指挥演练的!
这可是在他遗愿清单中排前列的梦想啊……
老天爷,我该如何赞美你呀!
赵公子用袖子抹一下湿润的眼角,瞪大眼唯恐漏过任何细节。
只见原先千层糕似的严整阵线,已经变成了一个彼此独立又紧密联系的连环阵型。
每一个独立的鸳鸯阵中,狼筅兵居第一层,刀棍居第二层,大棒居第三层,快枪居第四层,精锐射手则居第五层,手持长刀查漏补缺。
居于第六层的骑兵,持枪在步兵两翼保护。
这时,催人奋进的鼓点声响起,步兵们便踏着鼓点,整队缓步向前!
那擂鼓声越来越密集,将士们也渐渐加速,呐喊者冲向敌军!
骑兵们也催动战马,从两翼杀入敌阵!
虽然只是演习,赵昊却激动的寒毛直竖!
他分明看到了这支传奇铁军,冲入倭寇阵中,将敌军杀的血肉横飞,践踏成泥的绚丽画面……
这就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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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 赵公子的护卫有枪了……
不知不觉日近中午。
戚继光下令鸣金,将士们便分头列队,各自回营。
烟尘腾腾的演武场渐渐恢复了平静。
“不知博士有何指教?”戚继光客气了一下。
“唔,很震撼。”赵昊使劲点点头,然后有些遗憾道:“就是没听到枪炮声,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呵呵……”戚继光和胡守仁等人相视苦笑,后者打趣道:“赵公子,我们也想真枪实弹的练啊,可你给我们搞弹药啊?”
“怎么,很贵吗?”赵昊心中一喜,本公子有用武之地了。
“贵不贵两说,是有钱也买不到。”胡守仁笑嘻嘻道:“你要是能帮我们搞到,咱老胡亲自给你打一炮。”
“别瞎说。”戚继光瞪一眼胡守仁,对赵昊解释道:“老胡的意思是,我们神机营手里只有枪炮,弹药却收在军库中,想要实弹训练一次,必须提前报批才行。”
“反正老胡来了快一年,就没捞着打一炮。”胡守仁郁闷的撇撇嘴道:“看家的手艺都快生疏了。”
“这样啊……”赵昊无奈叹口气,这不是钞能力能解决的问题了。
“不过博士放心,来一趟神机营,还能不让你听声响?”戚继光做事何其周全,怎能让赵昊不得尽兴?
“午饭后,本将带你去军器局的试炮场过过瘾。”
“那感情好。”赵昊开心的看一眼赵士祯,一上午兴致缺缺的大侄子终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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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是在戚继光的中军帐里用的。
饭前,赵昊让高武等人呈上带来的礼物——单筒望远镜二十具,双筒望远镜五具。
这下可把戚家军的将领们高兴坏了,他们早就眼馋胡守仁的望远镜了。
但这厮当成命根子一样,从不许他们摸一下,这下大家应该都能分到一根了,终于不用再惦记老胡那根了。
“这份礼物可太贵重了。”戚继光也十分高兴,没有比这种礼物,更合他心意的了。
戚将军岂能让朋友吃亏?便也回赠了礼品——二十支崭新的鸟铳,以及五柄闪亮的倭刀。
“此去两千里,一路山高水长,一点戚某私藏赠与尊父子防身。操枪之法高武都会,回头让他教着护卫们操练即可。”
赵昊从长木箱中,拿起一柄三尺长的鸟铳,持在手中细细端详。
那笔直的黑色枪管、红棕色硬木的枪托,有准星有照门、有扳机有龙头,看上去与后世的步枪已经十分类似了。
赵士祯站在他身后,抻着脖子眼热无比。
听到大侄子咽口水的声音,赵昊将手中的鸟铳递给他。
赵士祯忙在身上擦擦手,一把接过来仔细摸索起来,那痴迷万状的样子,看得人头皮发麻。
“多谢大帅厚赠,”赵昊先诚心谢过,然后发愁道:“只是民间不能持有火器,徒呼奈何?”
“呵呵,民间当然不可以持有。但令尊身为知县,带几十个枪手上任,一点问题都没有。”
戚继光便耐心道:“县里急递铺有铺兵、巡检司有弓兵、递运所有防夫、驿馆有伙夫。除此之外,最近这十几年起,各县因为倭患横行,盗匪频仍,又纷纷招募起了义勇、枪手、民兵之类……总之就是个名目而已,只要不花朝廷的钱,御史也不会管的。”
说着,戚将军补充道:“当然,在京城可别亮家伙,不然五城兵马司很快就会找上门的。”
“那是自然。”既然十分慎重的戚将军说没问题,赵昊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过想想也是。若非大明对武器管理十分开放,在另一个时空中,国家危难之际,赵士祯、毕懋康这些善于动手的文官们,也没法发明出各种魔改版的火枪来。
赵昊便开心的收起刀枪,并几罐火药和弹丸。
宾主双方都收到了心仪的礼物,自然宾主皆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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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过后,稍事休息,戚继光便带着赵昊赶到位于西山的军器局试炮场。
大明的武器制造也十分开放,从工部到内廷,从布政司到都指挥使司,乃至地方卫所,都有制造武器,乃至火器的权力。
当然制造水平参差不齐,水准最高的自非工部军器局莫属,神机营的火器大都由该处供给。
可惜的是,军器局生产火器的地方,设在内城西南角王恭厂一带。今天看不到大明的武器,是怎么造出来的了。
在戚继光的带领下,众人通过一道岗哨,进入一片开阔的山间谷地,便见先来一步的胡守仁,已经备好了各式火器,只待他们到来了。
“先看哪一样?”戚继光笑问赵昊。
“自然听将军安排。”离开军营后,赵昊便改口称戚继光为‘将军’,这自然是不想给对方惹麻烦。
毕竟如今的戚继光,已经不是叱咤东南的抗倭大帅,而是婆婆众多的神机营副将了。
“那就先从火铳开始吧,这是从国初就开始用的火器。”戚继光很满意赵昊这份谨慎,他一直相信,只有和谨慎的人交朋友才有好处,不谨慎的朋友会害死你的。
胡守仁便拎起根烧火棍似的玩意儿,开始往里头装填火药和弹丸。
赵昊等人都凑过去围观,只见那所谓‘单眼神铳’,乃用熟铁打造而成。长三尺左右,小臂粗细,底部钻有火门眼,后部安装木柄拐,前部架于铁圈上。
胡守仁装好弹药,又在火门眼插上了引信,夹在腋窝下对向前方充做靶子的草人。另一手接过士兵递上的火绒,点着了引信。
赵昊赶紧远远躲开,捂住耳朵。弟子们也赶忙有样学样,唯有赵士祯瞪大两眼,满脸兴奋的看着那引信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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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听嘭得一声炸响,草屑飞溅中,二十步外的草人应声倒地。
从那烧火棍里冒出的灰白色烟雾,也将胡守仁笼罩其中。
“咳咳……”老胡咳嗽连连,把那火铳往桌上一丢。“这玩意儿,得两双眼睛三只手才能玩得转。”
“最要命的是,三十步以外,就不知道弹丸飞哪去了。”戚继光苦笑道:“这种老古董缺点太多,最主要是没法瞄准。且单人操作太不方便,所以现在神机营已经淘汰掉了,只剩骑兵使用的三眼火铳了。”
说着,他拿起一根顶端粗大隆起的大号烧火棍,为赵昊等人讲解道:“三眼火铳把三根枪膛铸成一体,里头相互连通,点火后三管齐射,命中的机会自然大增。”
然后戚继光抡起烧火棍,虎虎生风挥舞几下道:“打完之后,还可以当成狼牙棒对敌,深受骑兵欢迎,因此还有装备。”
搁下三眼火铳后,戚继光便拿起一支鸟铳,郑重的对赵昊介绍道:“这才是神机营目前装备的主力火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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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炮声隆隆
“此枪后有照门,前有照星,机发弹出,两手不动。对准毫厘,命中方寸,兼之筒长气聚,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戚继光沉声介绍鸟铳一番,便亲自给众人演示起来。
他先将枪口对着自己,用预装好的小竹筒,将定量的火药倒入铳口中。然后用通条压实,放入铅子一枚,再次用通条压实。
接着调转过枪身,将另装的细火药倾入鸟铳火门之中,小心摇动一番,待火药通过线门进入铳膛,便暂时关闭火门。
又将点着的火绳插入龙头。这才重新打开火门,双手托住枪身、面贴枪托,三点一线瞄准百步之外的草人。
最后扣动扳机,龙头将火绳怼入火门,药燃铳响,百步外的草人应声倒地!
虽然比起火铳来,射速并无改善,但完全可以单人操作了,而且可以像后世火枪那样三点一线瞄准了,射击精度自然大大提高。
加之枪管细长,更容易聚气,射程自然也倍于火铳。
所谓鸟铳者,盖以此枪能射落飞鸟而命名也。
这已经是大明最优秀的火器了。
~~
待到硝烟散尽,戚将军露出脸来,爱惜的抚摸着手中的鸟铳,对赵昊道:
“此铳乃泰西夷人所创,起先是倭人在用,官军持火铳莫能与之抗衡。直到嘉靖二十七年,朱中丞收复双屿,缴获了这种鸟铳及善制鸟铳者。朝廷试用之后,发现所有火器黯然失色。工部一次便仿造了一万支,投入东南之后,抗倭的局面才渐渐好转。”
“鸟铳,好强!”赵士祯已经陶醉在,那一枪的美妙中不可自拔了。
赵昊却有些无感,毕竟在四百年后,此物已经改名土枪,而且真的只能用来打鸟了。
好吧,不跟四百年后比,哪怕是如今的欧洲,也已经研发出了成熟的燧发枪。只是一些人为的因素,才没有马上普及开来而已。
能让赵昊眼前一亮的,反而是戚继光使用的火药。
他将小竹筒里的火药倒入掌心,拿到眼前一看,只见那火药呈颗粒状,如一粒粒芝麻大小。
“火药颗粒化……”赵昊轻吁一声,他喵的,本公子又少了一项专利。
“本将当初,只是为了解决火药松散易受潮,难以运输储存的问题,才突发奇想,将火药做成整块。结果敲碎使用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本以为这批火药要浪费了,谁知意外的发现威力反而大了许多,枪膛还容易清理了……唯一的问题是,这样不易引燃,所以火门里装填的还是火药粉。”
戚继光说完不禁摇头叹息,这可是他的独门秘方。“没想到,博士居然连这个都懂?怪不得张相公一定要你指导一下呢。”
“呵呵,略懂略懂。”赵昊谦虚的笑笑道:“这跟煤藕的道理差不多。”
“愿闻其详。”戚继光马上虚心讨教。
“因为火药颗粒之间空隙较大,燃烧也就更加充分,威力自然大增,燃烧后的残渣自然也就少了。”赵昊便解释道。
“果然跟煤藕一个道理。”弟子们赶紧掏出小本本记下这条。
而后,戚继光在赵昊的要求下,讲解了如何制造颗粒火药。
“将按照一硫二硝三木炭配比好的火药,加水用木臼舂之半干,然后晒成药饼,用时捣碎成米粒大小即可。”
然后,便听赵昊在他耳边轻声道:“说真的,下次别用水。”
“那用什么?”戚继光满脸期待。
‘尿。’赵昊真想告诉他最佳答案,却又怕戚将军以为戏弄他,只好给出次优解道:
“烧酒。”
“好的,回头末将就尝试一番。”戚继光重重点头,又虚心问道:“不知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目前来看,鸟铳的射程、威力和准头都不错,最大的问题还是射速太慢。”赵昊便正色道:“当然,将军让部下采用的七步射击法,确实是一个解决的办法。但一来太吃训练,二来占用的兵力也太多了点。”
“不错。”戚继光苦笑一声道:“本将也没信心能推广开来。”
~~
接下来,戚继光又向赵昊演示了佛郎机、虎蹲炮和大将军炮三种明军的主力火炮。
佛郎机炮又叫子母炮。是一种铁制后装滑膛加农炮。最大的特点是炮腹粗大且开口,将预装好的子炮填入炮腹,点火即可开炮。
打完一炮将其取出,再换上另一个子炮,便可再来第二发。因此只要子炮足够,射速比鸟铳还快。
最大的缺点是子炮与炮腹间缝隙公差大,造成火药气体泄漏,因此射程和威力有所不足。
不过七八百斤重的大型佛郎机,在胡守仁的操纵下能轰碎一里外的木马,战斗力已经十分可观了。
而小型的佛郎机只有不到十斤重,配上五到九个装上霰弹的子炮,十分适合机动作战的火力打击。
不过对戚家军来说,同样轻便且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虎蹲炮,是更理想的运动战搭档。
当众人看到那用大铁钉固定在地面的二尺长大炮,发射出去的散弹,瞬间击倒一里近远的十几个草人,无不心下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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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武阳等人心惊胆寒,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如此狠毒的武器……
只有赵士祯激动又蹦又跳,恨不得扑上去狠狠亲那虎蹲炮一口。
至于那大将军炮威力更是骇人,一炮下去,直接将对面的山壁炸的碎石纷飞。
不过将近四尺的大炮,重达两千斤以上,似乎只有守城能派上用场了。
要是用于野战的话,足以成为拖垮后勤的噩梦了……
~~
待到将准备的所有武器演示一遍,戚继光满眼期待的看向赵昊,等待他有好的建议。
“我倒是有几个想法……”赵昊被震得两耳嗡嗡作响,还在那故作沉吟道:“但得试试才知道,不然也说不好。”
“那当然。”戚继光深以为然道:“末将也捣鼓过一些玩意儿,都是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不到真正成功的时候,确实不知哪一种想法是对的。”
赵昊心说那是因为戚将军你太慎重,在本公子这儿正好倒过来。
我是知道哪一种想法是对的,但本公子不一定能摸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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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莫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按说这时候,应该把几个改进的思路告诉戚继光的。
让戚将军和兵仗局的工匠一起研究,肯定比赵昊和几个弟子瞎琢磨来得快。
但赵昊却忍住没有开口。
因为通过这一天的调研,他已经可以得出结论。
如果把戚家军放在五十年后,哪怕大明的火器水平不再进步丝毫,依然可以轻松取得萨尔浒之战的胜利。
而且是毫无悬念的大胜。
并且五十年后,大明朝通过与欧洲交流,生产出了更好的火器。
赵士祯的‘鲁密铳’,性能全面胜过鸟铳;他的‘掣电铳’更是一次全新的升级,将子弹的概念首次引入了火枪。毕懋康的‘自生火铳’,已经是很完美的燧发枪。还有威力无穷的红衣大炮……
这些都是超过戚家军火器水平的新式武器,却依然既打不过李自成,也打不过野猪皮。
所以大明灭亡不是武器的问题,而是兵出了问题、官出了问题,国家出了问题!
不把这些问题解决掉,就算赵昊把大明的武器水平向前推进两百年,也依然无法改变国破家亡、衣冠沦丧的命运。
当然,硬抬杠说,马克沁降世就可以做到。
但赵公子很有自知之明,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都没法听到那令人愉悦的撕布声了。
怕也看不到仅凭武器优势,就能让暴躁老哥载歌载舞那天了……
~~
既然为大明提升武器水平,并不是什么迫切的任务,所以还是按照本公子自己的节奏来吧……
果然,情商满分的戚将军,听懂了赵昊那句‘试试才知道’的言外之意。
但戚继光没有马上答复赵昊,而是默默寻思了片刻。
归途中,他才摆手示意众人散开,问并辔而行的赵昊道:“博士想试着改进下枪炮?”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方才大帅也看到了,我那个侄子对枪炮到了痴迷的地步。”
“嗯。”戚继光也点点头,心说简直病态。
“他随我。”却听赵公子幽幽说道。
“公子这样的科学家热爱枪炮,是大明的福分!”戚继光马上正色道:“相信在公子的科学改进下,大明的火器水平,一定会突飞猛进的!”
“戚将军真会说话。”赵昊不好意思笑笑道:“但造这玩意儿一是门槛太高,二是挺犯忌讳,因此我们爷俩也就是想想而已。”
“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让兵部拨你一批工匠,正大光明造起来就是。”戚继光便轻声道:“但困难在于,兵部轻易不会开这个口子,至少本将没办法说动他们。当然,那是本将人微言轻的缘故……”
“大帅是说,张相公?”赵昊低声问道。
“嗯。”戚继光点点头道:“我回营便修书张相公,向他言明此事。以张相公对博士的看重,希望应该不小。”
说着,他看一眼赵昊道:“当然,博士最好还是亲自去一趟,权当告别了嘛。”
“我还要去上一节课。”赵昊点点头,在离京之前,怎能不再见偶像一面呢?
“那就没问题了。”戚继光笑笑,又跟赵昊提起热气球的事情。
赵昊自然没必要保密,便让张鉴明日再来一趟,传授神机营热气球的制法。
说话间,便到了神机营的军营。
戚继光邀请赵昊入营休息,但赵公子晚上还有安排呢,便婉言谢绝了。
“这样啊……”戚继光略有些失望的点点头,嘴唇嗫喏一下,一副欲言又止,你快问我的表情。
对戚继光的敬意,让赵昊配合道:“大帅可有话要说?”
“哎,果然瞒不过博士。”戚继光感激的笑笑道:“末将想问件事。”
“请讲。”赵昊点点头,正色道。
“那西山煤业,可是公子的买卖?”
“不能这么说,公司是大伙儿的。”赵昊纠正一句,然后笑道:“不过我有些股份,说话还算管用。”
“那太好了。”戚继光松口气,然后又着紧问道:“那请问公子,像吴玉那样的差事,贵公司还招人吗?”
“呃……”赵昊闻言一呆,心说咋不问还招不招董事长?
.但他旋即便重重点头道:“招!本公司创业伊始,最缺人才了!”
“那,我有三个极优秀的部下,都是战功赫赫的抗倭英雄。因为遭到不公正的处分,不得不离开军队了……”戚继光轻叹一声,拍着胸脯对赵昊道:
“但戚某以人格向博士担保,他们三个绝对是好人,更是最好的将领,练兵带兵都是一顶一的好手!”
说到这,戚继光长长吐出口浊气,方低声道:“可离开了军营,他们便什么都不会了。跟着我南征北战多年,一点积蓄也没攒下,回家后连生计都成问题……”
“大帅不用再说了。”赵昊摆摆手,便沉声对戚继光道:“这三位我要定了,而且保证他们在公司的地位,比吴玉只高不低!”
“我还没说是谁呢……”戚继光惊喜之余,也有些愕然。
“我曾对大帅说过,赵某最敬仰为国杀敌的民族英雄!这绝非客套,而是我的肺腑之言!”
便听赵公子动情道:“今天我还要告诉大帅一句肺腑之言——绝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戚继光的嗓子好像被茅草堵上一般,哽咽了好一会儿,方红着双眼翻身下马,朝赵昊深深一揖。
“就冲这句话,请博士受戚某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赵公子赶紧跟着跳下马。幸亏他练了半年拔断筋,不然这一下非摔个狗啃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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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赶紧双手扶住戚继光,急声道:“大帅若想让我折寿,尽管朝我行大礼!”
听他都这样说了,戚继光只好直起身子,改为抱拳。感慨万千的笑一声道:“能有张相公和博士这样爱护戚家军的人在,可见老天也没完全瞎了眼!”
“跟老天有什么关系?都是那群狗日的……”赵昊啐一口,硬生生打住话头,回到正题上。
“在下没有张相公那么大的能力,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尽一点绵薄之力!”
说着他提高声调,让所有人都听到自己这句誓言道:
“请戚将军和诸位将军代为通传,但凡参加过抗倭的戚家军,不管他是已经不在军中,还是将来要离开军队,都可以去吴县找我。赵某会替你们妥善安置——伤残者为其赡养送终,健全者使其重放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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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四章 彼之草芥,吾之珍宝
神机营门口,听了赵昊的荣军宣言后,胡守仁等人全都难以置信的看向戚继光。
不知道这小子在开什么玩笑。
却见大帅双手按在赵昊的肩膀上,用同样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声音都变了调。
“为什么?你为什么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那些人死活与你何干?”
胡守仁等人,跟着戚继光南征北战多年,还没见大帅如此失态过呢。
但他们完全理解,大帅为何会失态。
因为退伍将士的安置问题,始终是插在所有戚家军将领心里的一根刺!
因为戚家军跟卫所的军户不同,他们大都是戚继光招募的义乌矿工。
军户世世代代都当兵,生老病死好歹有国家兜底,总不至于饿死。可戚家军将士一旦离开军队,就彻底没有了保障。
能靠杀敌攒下钱,回家置下些田地的还好。那些没攒下积蓄的,甚至连回家种地都做不到,只能回去继续当矿工……
一想到保家卫国的昔日袍泽,为了养家糊口,只能带着满身的伤痛回到矿井日夜劳作,将领们就心如刀割。
更别说那些在战争中受伤致残,失去劳动能力的。在花完那笔有限的安家费后,他们的日子该怎么过?将领们想都不敢去想……
不是戚继光不想帮他们解决生计,他做梦都想解决。而是实在没有那个能力呀!
王如龙、金科、朱珏三个,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被扒掉军装的啊……
“我说过,不能让民族英雄流血又流泪。”赵昊疼得呲牙咧嘴,拍拍戚继光老虎钳子似的双手。“要碎了。”
“哦。”戚继光才意识到自己弄痛了赵公子,赶紧松开手。
“而且恰巧我很有钱。”赵昊揉着肩膀,嘶嘶倒吸着冷气道:“为伤残将士们在太湖建一座疗养院,为退伍的将士安排一个不错的营生,都是举手之劳而已,并非什么了不得的难事。”
“对公子也许是举手之劳,对戚某来说,却是了却我心中最大的歉疚。”戚继光说着向后两步,又要向赵昊施以大礼。
胡守仁等人也赶紧下马过来,要跟着大帅一起向赵昊行礼。
“说过啦,不要让我折寿啊!”赵昊转身就上了马,丢下一句道:“请三位将军明日跟张鉴到我家去!”
说完便一鞭子抽在马臀上,带着弟子们,还有那两箱子刀枪逃之夭夭了。
“赵博士,戚某代众将士,万分感谢你的厚爱了!”戚继光还是带着将领们,朝着赵昊的背影郑重施了一礼。
然后戚继光和他的将军们直起身,一直目送着赵昊消失在夕阳下的西直门。
众将这才收回目光,纷纷望向戚继光。
“将军,那小子不是说大话吧?”
“他有那能力吗?”
“不是说大话。”戚继光摇摇头道:“赵博士是卢沟桥煤场和西山煤业的大股东,听说在金陵扬州也有生意,少说衬个百万两的身家。”
“这么年轻就那么有钱?”将领们不禁感叹起来。但他们反应并不强烈,因为百万两这个数字,对他们来说,已经大到无感了。
“那养活咱们那些回家的兄弟,应该不难。”胡守仁挠头道:“可是他图什么?图他们不洗澡?”
“是啊,他图什么?”戚继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道:“莫非这世上真有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心为别人的人?”
“管他呢。他总不至于想造反吧?”胡守仁大大咧咧道。
“别瞎说!”戚继光把脸一沉,呵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谁会犯那种癔症?”
说着戚将军神色一肃道:“赵博士和他的科学门,可是最忠心的保皇一党!”
“大帅别生气,老胡这玩笑开过火了。”胡守仁赶紧赔笑一声,又把胸脯拍得山响道:“人家赵公子愿意替咱们解决后顾之忧,我老胡感激还来不及呢!打今往后,谁敢说赵公子一句不是,老子弄死他!”
“只要你不胡说八道的,别人谁会乱讲?”将领们便起哄道。
“嗨,打人不打脸。”胡守仁和同袍们笑闹着,跟戚继光往大营走去。
“对了大帅。”忽然,短小精悍的吴惟忠出声问道:“那小……赵公子说了,打算怎么安置老王他们仨了吗?”
“说是只会高于吴玉,绝对不会低于他。”戚继光低声答一句。
“嘶!”
“嘶!”却听胡守仁这帮家伙,纷纷倒吸起冷气了。这下他们终于有感觉了。
“怎么?”戚继光不解道:“你们问过吴玉,他月钱多少了么?”
“嗯。”胡守仁点点头道:“天真说,他现在是安保主管,一个月一百两银子呢,年底还有什么十三薪。”
“一百两银子一个月?”戚继光也张大嘴巴。
要知道,一位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全都折成银子的话,也就是一千两出头而已。
西山公司的一个保安头子,居然拿的比一品大员还多?
好吧,这样对比其实很可笑……
毕竟一品大员是不会把那点俸禄放在眼里的,人家只管一心一意为大明服务就好。
不过对绝大多数文武官员来说,这个收入已经有绝对的吸引力了。
“那老王他们仨,岂不是因祸得福了?”几个将领们一阵眼热道:“他奶奶的,还真是狗屎运呢。”
那三位里,官职最高的王如龙,一年也就是两百多两银子的薪俸。这下俩月就能赚一年的,还不得活活美死?
“要不,咱们也跟着过去吧。”胡守仁挤眉弄眼,半真半假的怂恿众人道。
其实,这还真不只是句玩笑。经过在东南长达七年的艰苦抗倭,戚家军自上至下,多多少少都已经有了些厌战的情绪。
不然,也不会有大半将士选择了退伍,没有跟着北上。
“你们谁敢?”戚继光笑骂一声,给这群不思进取的家伙扎住口子道:“人家赵博士敬的是英雄,不是不思进取的狗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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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沉声下令道:“不经我的允许,在军中的将士,谁也不许去给赵博士添麻烦,听到了没有?!”
“是!”胡守仁等人赶忙昂首挺胸,高声应下。
要是不把这个口子扎死,戚继光真担心一夜之间,老部下全都跳槽去了西山公司……
那本将军一个光杆大帅,还怎么镇住北军的妖魔鬼怪?
“你把伤残退伍的将士名单,给我找出来。”戚继光又吩咐一声胡守仁。
“哎,就在手边,昨天还看过。”胡守仁忙点点头。
“抽空咱俩过一遍。”戚继光沉声道:“不能把人一股脑丢给赵博士,那样太不负责了。”
“是这个理。”胡守仁自然没有异议。
要是让赵公子听见这个话,肯定要急的直跳脚。
谁说是这个理了?瞧不起本公子吗?一股脑都丢给我不好吗?我不需要你们对我负责的!
知道本公子为何迟迟不来神机营吗?就是在等兵部的命令下来,等那三位将军恢复自由身吗?
本公子已经眼馋戚将军的退伍兵,不是一天两天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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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考试
春松胡同。
赵昊回家时发现,老爹还没回来。
哎……
赵公子也只能无奈的随他去了。
吃过晚饭,赵昊在炕上小憩片刻,便听马湘兰轻声提醒道:“公子,时间到了。”
“哦。”赵昊不情愿的坐起来,揉揉眼睛看向马湘兰。
登时他就不困了。
只见马秘书穿一件湖蓝色的收袖马面裙,外套水绿色的绸面比甲。乌黑柔顺的长发中分梳理,在头顶盘成高高的发髻,发髻周围点缀着精致发饰,后垂着扎成蝴蝶结的粉色发带,显得干练而不失温婉柔美。
更要命的是,她比着赵昊那副墨镜的样式,配了一副更加小巧的金丝眼镜,架在挺巧的鼻梁上。这种古典与现代的混搭风,简直就是赵公子最爱的那一款啊!
“咳咳!”想到自己还小,赵昊赶紧别过视线去,问帮自己穿鞋的马湘兰道:“你近视了?”
“嗯,最近写字多了些呢。”马湘兰把软底的黑绸鞋给赵昊提上,袅袅起身,用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扶鼻梁,浅浅一笑道:“很难看吧?”
“呵,呵呵呵……”赵昊擦擦嘴角,逃也似的走出去。
‘公子居然喜欢这种类型?’马湘兰露出恍然的微笑。
已经换过十来种造型的马秘书,终于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便抱着一摞卷子,开心的跟了出去。
~~
赵昊带着马湘兰来到东院的堂屋中。
堂屋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整齐的摆好了两排桌椅。
第一排立着王武阳、华叔阳、王鼎爵、于慎行、于慎思、张鉴和金学曾。
第二排立着赵士祯、贝培嘉、李茂才和陈于陛,以及赵士禧。
咦,好像混进了个奇怪的东西。
待到弟子们齐声向赵昊问安后,赵昊看向赵士禧道:
“禧娃,你在这儿干嘛?”
“叔,我已经训练完了。”赵士禧赶忙陪笑道:“想跟着一起学习学习。”
“你能上进,叔很欣慰。”赵昊叹口气,这傻孩子也是头铁,赶上考试的时候来凑热闹。“但还是改天吧,不然你会怀疑人生的。”
“叔放心,我可是上过几年私塾的!”赵士禧自信满满道。
赵昊看看身后的马秘书,马湘兰手指轻推一下鼻梁的镜框,微笑道:“有备份呢。”
“行吧,发卷子。”赵昊摸了摸鼻子,走到监考的位子上,对弟子们沉声道:“今天举行第一学年期末考试,考试内容有几何、代数,考试时间一个时辰!”
说着,他将桌上的沙漏倒置过来,瓶中的细沙便如丝线般无声落下。
弟子们拿到卷子后,便赶紧写上自己的名字,在灯下聚精会神的解答起来。
马湘兰将备份的卷子发给禧娃后,自己也坐在剩下一张空桌旁,摘下眼镜收好袖口,答起了那张备份的备份。
见马秘书也做起卷子来,赵昊不禁摇摇头,心说又一个瞎凑热闹的。
然后他便低头,审阅起另外一份,出给张家兄弟的考卷。
赵公子倒是想一锅烩了省事儿,可张敬修他们刚刚开始学代数,几何也没入门。
跟阳阳们考一样的卷子,那不是毁灭他们对科学的向往吗?
不过以赵昊能偷懒绝不费力的性子,自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华叔阳。
现在他手里这份,就是华叔阳出给张家兄弟的考卷。
‘我去,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赵公子幸亏看了看,不然张家的小孩非哭死不行。
只见打头一道题便是:‘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第二道是:‘九百九十九文钱,及时梨果买一千,一十一文梨九个,七枚果子四文钱。问:梨果多少价几何?’
一张卷子三十道,全都是这种愁哭小孩的玩意儿,简直辣眼睛。
赵昊试着解了解,居然他娘的好几道不会做。
他愤愤瞥一眼埋头答卷的华叔阳,有一种江苏考生看葛军的怨念。
本公子只让你出小学数学题,不是让你出小学奥数题啊!
想到四百年后的奥数比赛,就是用华叔阳后代的名字命名,赵昊终于意识到,自己找错出题人了。
他便默默的划掉了大半的题目,用基本的计算题代替……
不然赵公子还得跟学生请教正确答案,丢不起那人啊!
~~
试卷还没修改完一半,赵公子便听有人站了起来。
抬头一看,只见华叔阳捧着卷子来到自己桌前,然后向师父一鞠躬,双手交卷。
“答完了?”赵昊瞥一眼沙漏,还不到一个小时。
“是的,师父。”华叔阳点点头。“挺简单的。”
“还有附加题呢。”那是两道赵昊为了维护师道尊严,特意出的超纲题,一道函数题、一道空间几何……
“也做出来了。”华叔阳又点点头。“没什么难度。”
“呃……”赵昊无言以对。
“那师父,我先出去了。”华叔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无意中嘲讽到了老师,还在那意犹未尽道:
“还没过瘾,我要回去自己再做几道题。”
“好,去吧。”赵昊强笑着点点头,无比庆幸把这厮安排到了南京,而不是带回苏州。
这时,要强的王鼎爵也交了卷,紧接着是金学曾。而且两个孽障也都做完了附加题。
别这么恐怖好吗?给师父点信心行不行?整天受这种刺激,本公子会内分泌失调的。
心态有些崩掉的赵公子,也顾不上出卷子了,赶紧来到李茂才和陈于陛二位常人身后,看一看他们的卷面,果然还空了大半。
饭团探书
‘吁,感觉好多了……’
然后赵昊又走到禧娃身边,看着那纤尘不染的卷面,心情更是彻底的愉悦了。
禧娃正两眼发直望着卷子,听到有人走到身边,便茫然抬起头来。
一看是赵昊,他眼泪都下来了。“叔,这都是些啥玩意儿啊?”
‘爽!’赵公子暗暗欢呼一声,拍了拍禧娃的肩膀,轻声安慰道:“别难过,这都不是些人玩意儿。”
心说,以后还是要让禧娃跟着学习的,可以调节本公子的内分泌。
然后赵公子又看看装模作样的马秘书,想再找点愉悦。
谁知人家已经做完了大半的卷子,正在对着附加题冥思苦想呢。
虽然她秀眉微蹙的样子很好看,可要不要也这么聪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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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六章 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
考试结束后,赵昊连夜批改十三,哦不,十二份试卷。
马湘兰为他点一炉檀香,轻抚一曲舒缓的古韵。
巧巧斟上一杯龙井香茗,又端上一盘色泽微黄的酥糖。
那酥糖是以上等白面、纯净饴糖、去皮芝麻、花生仁、椒盐、玫瑰、桂花……用银锅银铲炒制而成。
为了不弄脏赵昊的手,细心的巧巧还将其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块,插上银签子。
然而赵公子的视线却不离开卷面,只张开嘴,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巧巧翻翻白眼,趁着马湘兰低头抚琴,飞快捻起一块酥糖,送到他嘴里。
“唔,好吃。”赵昊赞不绝口道:“入口即化,唇齿生香。”
“好吃吧,这是人家跟味极鲜大厨新学到的。”巧巧开心坏了。
“味极鲜的酥糖,可没这么好吃。”赵昊一本正经问道:“是什么原因呢?”
“可能吃法也很重要。”便听马湘兰悠悠说道。
巧巧登时红了脸,原来人家都看到了。
她忙插起一块酥糖,叉入马湘兰口中。“堵不上你的嘴。”
便拧了她一把,逃也似的跑掉了。
这下只能自己吃了。赵昊无奈摇摇头,把马湘兰的卷子递给她,白了马秘书一眼,问道:“你哪儿学的?”
马湘兰忙神情忐忑的接过来,见居然得了九十分,不禁开心道:“抄几遍书,不知不觉就明白了。公子的学问可真大啊,湘兰越学越上瘾呢。”
“嗨嗨……”赵昊没想到自己的复印机都成精了。哎,那岂不成了‘复印姬’?
“这才哪到哪,本公子的学问多着呢,你一辈子也学不完。”男人哪能说自己不行,虽然赵公子还是个男孩,却也不能输了气势。
“那妾身就跟着公子学一辈呗。”马湘兰便笑眯眯靠上来,问赵昊自己不会的几道题,该如何解答。
赵公子给她讲了道大题,嗅着她淡雅的兰花香味,看着她手扶着眼镜的专注模样,仿佛回到了念书时,给班花讲题的光景。
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呢。
待到明白这道题之后,马湘兰又把卷子翻过来,问背面的两道附加题。
“这个么,我还没教呢……”赵昊略显尴尬的说了实话。
“啊,那他们怎么会?”马湘兰分明看到华叔阳和王鼎爵等人的卷子上,非但做了这两道题,而且赵昊还都打了勾,说明他们做对了。
“这个么。”赵昊摸摸鼻子,不无尴尬道:“你不要你跟他们比。”
看了弟子们的解答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出的函数题和立体几何题,用《九章算术》的知识就能解答。
前者曰‘盈不足术’,后者更是有全套的公式,来计算各种立方体。
不过这些知识,从前弟子们都是不会的。
显然在这半年里,这群天才弟子,不满足于老师提供的教材,又把能找到的古籍,研究了个七七八八。
赵昊还以为他们通宵达旦,是在钻研《中等数学》呢,原来这群孽畜早就超纲学习很久了。
可笑本公子,还一直担心他们接受不了太超前的东西。
现在来看,再不拿出杀手锏来,就要被这帮兔崽子看扁了!
~~
翌日一早,弟子们再次齐聚东院的大课堂。
赵昊抱着胳膊,神情严肃的坐在讲台后。
马秘书将昨日的考卷发下去。
七名入室弟子中,除了张鉴之外,全都考了一百二十分。
显然师兄弟们朝夕相处,共同进步的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张鉴只考了一百一十分,那道函数题他没做。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在师兄弟超纲学习时,他和赵士祯却泡在试验室里,自然落下了一些知识。
但是他的空间几何题做得十分精彩,显然在画图纸时没少用相关知识。
赵士祯还不如张鉴,才考了一百零二分。居然错了两道本不该出错的题目。
原因是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带回来的鸟铳上,一边答题一边痴汉笑,自然没法集中注意力……
嗯,对学霸来说,考砸了的意思就是比满分只多两分。
贝培嘉则考了一百分。他前面的题都做对了,只有后面两道附加题就没做出来。
考虑到他入门晚,也没资格住校,能打成这样已经棒极了。
至于李茂才和陈于陛两位,加起来正好考了一百二十分。
考虑到两人原先的水平,应该说他们已经尽力了,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还有一张卷子,考生连来都没来,孤零零摆在空桌上,上头大大的零蛋十分圆润。
“考试成绩还不错,卷子就不讲了。”待所有卷子发完,赵昊便面无表情道:
“有不会的,问问几位师兄就是。”
“是,师父。”弟子们赶紧恭声应下。
“接下来,为师便为你们上第二节课。”赵昊说着,用粉笔在身后黑板上,写下大大的一行字。
“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弟子们激动的低声跟着念道。
尤其是王武阳和华叔阳,自从去岁十月底,在南京雨花台上完第一堂课后,他们日思夜想的,都是这第二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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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爵等人也十分兴奋,他们早就在两位师兄的反复渲染中,对那传说中的‘竹林授业’、‘雨花论道’心向往之了。
这下终于可以成为科学发展史上,重要节点的亲身参与者了!
光想想这份荣耀,就让人激动坏了呢。
~~
赵昊朝马湘兰点点头,马秘书便将一本厚厚的手抄教材,发给学生传阅。
据说这是让马秘书近视的元凶呢。
然后赵公子便开始了他的第二堂授课。
“在之前准备经筵讲学时,为师已经向你们揭示过,何为万有引力了。”赵昊看一眼王武阳。“你们可还记得?”
“敬爱的师父教导我们——自然界中任何两个物体都是相互吸引的,引力的大小跟这两个物体的质量乘积成正比,跟它们的距离的二次方成反比!”大弟子马上起身答道:
“敬爱的师父还教导我们说——正因为引力无处不在,所以苹果和雨滴才会往地下落,而不是相反的方向;所以我们才会站在地球上,不被甩到太空中。所以月球才会围着地球转,地球才会围着太阳转!”
“不错。”赵昊满意的点点头,示意屁精闭嘴,然后沉声对弟子们道:“今天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们可以用数学的方法,来精确的计算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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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子弟们的道路
晨光照耀进东院的大教室中,给赵公子镀上了一层闪闪金光。
他的目光缓缓掠过众弟子,经过自己一年来的谆谆教导,他们已经成为大明朝最顶尖的数学人才了。
下面,就该自己推动他们,卖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了。
便听赵老师沉声说道:
“三代以来,贤者无数,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法来理解阐述这个世界。但目前为止,包括泰西在内,这个地球上所有伟大的学者都是哲学家。”
“哲学以思辨来寻找世界的本源和规律,因此每位哲学家,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理论,来阐述宇宙的运行规律,但谁也说服不了谁。”
“而科学,与所有哲学不同,它并不依赖主观的思辨,而是数学和实验来寻找世界的规律。”
说完他一字一句道:“这就是我们,与别人最大的区别!”
“是,师父!”弟子们齐声应道,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真好。
“为什么要用数学和实验来代替思辨呢?因为在所有各门学科中,数学是最能得到清晰准确结论的一门学问。大家已经学了欧子的《几何原本》,他从五个公设出发,便推导出了几百个精确无误的命题。这种无与伦比的精确性,与哲学家们的含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科学研究的双拳之一便是数学,所以才能带给我们精确的知识!”
“另一个拳头便是实验。荀子说过‘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所谓‘事不目见耳闻,安能臆断其有无乎?’所以科学虽然提倡大胆假设,却要摒弃任何主观臆断。因为我们的直觉判断太不准确了,真正可以相信的,只有数学的计算和客观的实验!”
“也正因为如此,科学才会如此可靠!它让我们无需和人辩论争吵,只需要按照科学的方法得出结论即可!”
“比如,别人说日月星辰围绕着地球旋转,那我们就造一台望远镜,让他们自己去看。再比如,他们不相信万有引力的存在,我们就计算给他们看!”
“科学就在那里,不管你信还是不信,都不会影响它的正确性!”
“这就是为何为师,要主动切断与哲学的关系,因为我们本质不同。虽然为师常常提及荀子的观点,并且对外也不否认科学与荀子的渊源,但只要我们提炼出这两个拳头,便可以和所有哲学说再见。从此自立门户,独立发展出无数准确的、实用的、可以改变世界的知识了!”
“科学万岁!”大弟子忍不住高呼起来。
赵昊无奈的白他一眼,但其他弟子也跟着大喊起来。
“科学万岁!师父伟大!”
那种浓浓的崇拜之情,简直要把赵公子给活活醉倒。大大的提振了他最近有些虚弱的自信心。
他不解的挠挠头,看一眼掩口直笑的马湘兰,搞不懂为何自己才开始讲,弟子们就激动成这样。
当初老子上天,都没把他们震撼成这样啊。
他之所以无法体会弟子们的激动,是因为他是站在上帝视角上,在回溯这段科学史。自然会觉得这些东西非常简单,简直就是理所当然。
但头一次接触这些的弟子们,却被这划时代的勇气和天才深深震撼了。
~~
待到弟子们平复下激动的心情,赵昊才接着道:
“好,在解决了‘为什么’之后,我便教你们‘怎么做’。”
“是,师父!”弟子们神情肃穆且虔诚。
“其实一切科学研究方法的范本,我早已经给到你们了。”便听赵老师沉声说道。
“《几何原本》?”颖悟的弟子们轻声道。
“不错,这本书最重要的,不是证明了多少几何学的命题。”赵昊瞥一眼华叔阳和王鼎爵,对,说的就是你俩。
两个牲口已经相继攻克了第八章,正在向第九章进发……
“而是欧子建立的公理化体系。他极富天才的给出了五个基本公设,然后从这五个公设一步步逻辑严密的推导出四百多个命题。”
“因为他采用的是精确的数学方法,所以只要五个公设不被推翻,所有推导出来的命题,也是绝对不会出问题的。欧子这种科学体系,就叫公理化体系。”
“这种从几个最基本的、显而易见的公理出发,一步步最终推导出整个学科体系的方法,就是为师要传授你们的科学研究方法。”
赵昊说着,目光再次掠过所有学生,语气坚定道:“日后不管你们往哪个方向研究,都应该在这种方法的指导下进行。”
“是,师父,”弟子们沉声应道。
“为了让你们确信无疑,为师让马秘书抄写了这本《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发给你们学习。”
赵昊心里对牛顿说声抱歉,您划时代的旷世巨著就要划归他人名下了。不过想到这种事牛子也常干,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歉疚。
只是不知道,等一百年后牛子上学时,读到这本书时,会不会感觉特别亲切呢?
估计他小时候,学习用三棱镜看光谱时,就会有这种感觉吧?
但愿他不要哇得一声哭出来。
“这本《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完全参照了《几何原本》的方法。首先给出几个定义,然后给出几条运动定律和推理规则,接着经过一系列的推理和演算,得到一些普适的结论,构建起一个公理化的理学体系。”
“最后再把这些结论运用到实际中去,最后与实验数据、观测数据作对照,就是完整的力学科学研究了。”
然后赵老师不动声色的对弟子们,施展出大煽动术道:
“希望你们日后,也能用这种方法,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公理化科学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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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记住了师父!”弟子们的心跳碰碰过速,他们终于在跟随老师一年半载之后,明白了自己前进的方向。
沿着老师开辟的不同道路,向不同的领域前进前进,最终为这门学科立法!成为师父在这门学科的衣钵传人!
就连马秘书都忍不住心头一热,幻想起自己要不要也选一门学科,将来做公子的衣钵传人呢?
不过她很快就打消了这念头。
嗯,比起数位衣钵传人之一来,奴家更喜欢当独一无二的秘书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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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等级森严科学门
“至于这本《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对于已经熟练掌握几何方法的人来说,几乎没有什么阅读障碍。唯一需要补充学习的,是圆锥曲线的相关知识。在本书的第一编第一章中,便讲解了这两方面的内容,这些内容就是全书的数学基础。”
“而且为了便于你们理解,这本书中尽量避免了使用比较困难的微积分方法,将数学工具严格的限制于几何。”只听赵老师沉声说道:“所以为师只重点为你们讲解第一编第一章的知识,余下的相信你们通过自学便可以领悟了。”
弟子们这才明白,师父那句‘不懂几何者勿言拜师’并非单单是科学家的骄傲,而是因为想要进一步学习科学,没有几何做基础,不行!
至于自学这点嘛,弟子们早就习惯了本门‘师傅领进门、学艺在个人’的作风。要是师父掰开揉碎了讲,他们反而会觉得难受呢。
那说明,师父瞧不起他们,认为他们学习力不强、领悟力不够,不得不掰开揉碎了喂到他们嘴里。
这对自诩天才的科学家们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耻辱啊……
~~
然后赵公子只用了一上午时间,就将第一编第一章的十一个引理讲解了一遍,又让发了马秘书发了本欧子的弟子梅子的《圆锥曲线论》……那都是两千多年前的知识了,肯定难不倒已经学会几何的弟子们。
便结束了这短暂却极其重要的一课。
余下的所有篇章,就都由能力超强的弟子们自学了。
不过赵昊也并不只是偷懒,也是因为这本巨著,并不适合用来当做教材精讲……
因为牛顿那时候,一来数学工具十分有限;二来代数还未被公众普遍接受。
所以牛爵爷明明已经掌握了微积分,却偏偏不拿出来用,硬是用清一水的几何方法,来完成了他所有的证明。
所以如果单纯从学习知识的角度讲,不如直接把高中力学教材和微积分丢给弟子。
但正如赵昊对《几何原本》的评价,《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的最大意义,并非推导那些命题的过程,而是它严密的科学研究的方法!
只要弟子们硬着头皮认真读完这本书,把科学的研究方法刻在骨子里,这本千古巨著就发挥了它的应有的作用。
如果一上来就引导他们用解析几何与微积分来证明这些命题,反而会让他们无法掌握最宝贵的东西。
后世一位教授所言,为了学好一部分知识,而去学习更高等的知识是没用的。
这就好比你为解高中的几何题,去学习大学的某些代数方法。解是可以解出来,但你也就失去了,了解这部分几何知识的机会。
所以还是一步步的来吧。
本公子已经把人类科学向前推进了一百二十年,已经很伟大了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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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后,赵昊叫住本打算回家的李茂才和陈于陛,让他们陪自己吃午饭。
又吩咐张鉴和赵士祯,下午再去一趟神机营,传授热气球的制造方法。
“顺道再把那三位将军接回来。”赵昊特意叮嘱两人道:“记住,要对他们保持尊敬。”
他估计三位将军现在肯定情绪不太好,这俩货又是冷面冷言、莫得感情的科学家,不提前嘱咐一声,弄不好就要搞得不愉快。
“是,师父。”张鉴点点头,便和赵士祯匆匆走了。
“走,吃饭去。”赵昊招呼李陈二人一声。
“是,老师。”两人赶紧应一声,跟着赵昊回去西院。
这两人皆称呼赵昊为‘老师’,而阳阳们甚至贝培嘉,都是叫‘师父’的。
倒不是二位端着,而是还没正式磕头拜师呢,他们没资格叫师父。
毕竟科学门是个有传销性质的组织……上句划掉,改为‘严谨的科学机构’。
没有等级制度怎么成?
当然赵公子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传销的,他宣称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因材施教,并激励弟子不断进取……
嗯,这样一解释,感觉就高端多了。
在这个写作‘科学’,名为‘传销’的组织里,一共分了五个层级。
二位公子和赵昊收的那三十来个学生,跟他都是师生关系,在科学门中称为‘科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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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生乃五层体系里的最基层,是没资格叫师父的,只能称赵昊为老师。
只有他们学有所成……直白说,就是考中举人,或者体现出某方面科学特长,才会被赵昊收为‘记名弟子’。
目前的记名弟子,只有贝培嘉一位。记名弟子已经可以改口叫师父了。但师父不会特意的因材施教,只能跟着上上大课,靠自学成才这样子。
记名弟子需要等到做出成绩……直白说就是考中进士,或者在科学方面有突出建树,才会晋级为‘入室弟子’,获得师父赐字了。
目前赵昊有七个正式弟子。
其实说起来,于慎思是不够资格的……张鉴虽然才是个监生,但人家已经搞了好几项发明了,光一个排水王,就足以攒够贡献点了。
但烈阳子来得早哇,当时赵昊还没想到,要给弟子分等级呢。
那时不算于家兄弟,赵公子拢共才仨弟子,哪能想这么远?所以就让于慎思占了大便宜。
加之这孩子又好钻牛角尖,赵昊也就没忍心再收回赐他的字号……不过在心里,赵公子还是难免低看他一眼的。
就像班主任看差生的感觉。
最后,入室弟子上面,还有个更高的荣誉称号,曰‘衣钵传人’,又称‘嫡传弟子’。
那是给那些在某一学科中执牛耳的弟子准备的,目前还没人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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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别怪赵公子搞传销,反正这法子目前来看好使得很。
最直观的体现就是两位阁老公子,都快要自卑死了……
吃饭时,赵昊让他俩上炕,二位公子居然执意在炕边上站着吃。
弄得赵昊心里怪不落忍,暗道,南派传销果然恐怖,堂堂小阁老都被搞得要失去自我了。
所以他决定对这两人好一点,便给他俩一人夹了根鸡腿,和颜悦色的没话找话道:“第一次上课感觉怎么样?”
谁知他不问不要紧,直接问得两人吃不下饭去了。
李茂才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碗里,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陈于陛稍好点,红着眼圈道:“原先还没觉得,这两天下来才知道,和人家差的太远了。”
“是啊,人家都考一百二,我俩加起来才靠这么多。”李茂才抹泪道:“而且老师发的教材,我看着跟天书一样。”
“学生也差不多。”陈于陛点点头,哽咽道:“我们再赖下去,只能给老师丢人了。”
“是啊,老师,我们没脸滥竽充数。”李茂才鼻涕都快下来了。
“别胡说!”赵公子心里那个急啊,你俩要是一走,本公子损失可就大了!
“你们很优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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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九章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啊?”李茂才和陈于陛茫然看着赵昊。老师说的是我们吗?
“人家学了多久,你们才学了几天?”为了挽留住小阁老和未来阁老,赵昊被迫发动了套磁技能。
“知道人家都是怎么学的吗?那是没白没黑,废寝忘食。正儿八经坐下来吃饭,都觉着浪费时间。他们都是抽空吃或者边学边吃的……经常就把墨汁当成黄酱,蘸着馍馍吃个一嘴黑。”
“这样啊……”二位果然感到好过一些,不由检讨道:“我们确实还不够努力啊。”
“再说了,你们搞社会科学的,跟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也不是一回事儿。”赵昊又给两人减压道:“用不到那么复杂的计算,最多学学概率、
微积分、函数就差不多……以你们的水平,完全没问题的。”
“真的么,老师?”两人这才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真的假的,跟为师学一学不就知道了。”赵昊便笑眯眯问道:“你们考虑的怎么样了?准备选哪一门?”
“回老师,学生想学政治学。”陈于陛的回答不出意料。毕竟权力秩序之学,实在太诱人了。
“回老师,学生想学经济学。”倒是李茂才的回答,让赵昊有些意外。
“哦?”赵昊看向首相公子,问道:“你为什么想起学这个?”
“听家父说,大明的问题主要是经济问题。”李茂才便有些羞赧道:“弟子不自量力,想看看能不能为大明这方面出一份力。”
“好,都是好样的。”赵昊这时候,自然是专捡拜年的话说。“那为师就分别传授你们这两种学问。”
两人闻言大喜,赶紧搁下饭碗,向赵昊行以四拜大礼,正式成为他的记名弟子。
“这下可以上桌了吧?”赵昊也松了口气。师徒关系可不是师生关系,那是一辈子的羁绊,背叛师父可是欺师灭祖,要被社会法庭审判的。
看你们往哪儿跑!
“多谢师父。”李茂才和陈于陛这才喜滋滋爬上炕去,仿佛这是多大的荣誉一般。
上炕时,两人飞快对视一眼。苦肉计管用了呢,兄弟……
~~
午饭过后,赵昊又马不停蹄赶往大纱帽胡同,带着王武阳去给张家兄弟上课。
没办法,后日就要启程,时间得掰成三瓣儿用。
知道这是赵老师给他们上的最后一课,张敬修等人早早就胡同口等候他的到来。
当赵昊跳下车来时,发现就连张筱菁也穿着漂亮的裙子,跟着兄弟们一起出来迎接自己了。
今天的张筱菁穿着浅绿色鸡心领的梅花仕女襦裙,露出里头的白绸竹叶立领中衣。身上几件环佩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中和了这位天仙少女的出尘感,让人多了几份亲切。
张筱菁叫一声赵大哥,又盈盈道了个万福。
“有劳妹妹了。”赵昊便笑着向她点点头道:“今日倒是没伴儿呢。”
“县主说今日不过来了。”张筱菁微笑道。
“嗯,她跟我请假了。”赵昊心说,这不因为今天要考试嘛。
和张家兄妹说着话,赵昊便在众人簇拥下,来到东院的学堂。
学生们入座后,再度向老师问安,待其坐定,赵昊便开始今日的讲学。
这最后一课的题目,是‘为什么要学习科学’。
“科学不是具体的学问,更不是绝对真理。它是我们看待世界和解决问题的方法……”
在这个阳光温暖的午后,赵老师再次开始他的布道。
但与上午时,教导一群科学家如何进行科学研究不同。
下午时赵昊面对的,是一帮把科学当成兴趣爱好,来上选修课的学生。
但经过前几堂课的科普后,他还是希望把他们领进科学之门,一个都不要跑掉。
不然本公子费这些劲干嘛?
是吧,筱菁。
所以赵昊此番讲得十分浅显生动,重点也不是科学研究,而是科学对生活与人生的作用。
“先哲有很多认识世界、指导行动的方法,比如格物致知,科学也是类似的一种方法而已。但科学的先天特性决定了,它是最能让我们认清自己所处环境,保持正确前进方向的一种方法。”
“当然,我们也可以完全听从师长的教诲,学习圣人的经典。但这就放弃了人区别于动物,最宝贵的独立思考的能力!”
“我上节课向你们展示过,这世上没有两片同样的雪花。我们如此复杂高等的人更是如此,但如果没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就是千人一面,毫无区别了。”
“如果你愿意独立思考,那科学就是你的指南针,它无法告诉你下一步路该怎么走,却永远可以告诉你,要去的方向在哪里。这样你也许会走错路,却不会迷失方向……”
张敬修兄弟几个,最大的也才十六岁,加上平日里张居正对儿子管教过于严厉,所谓物极必反。
小伙子们哪能受得了赵昊这份诱惑?一个个听得血脉贲张,恨不得这就撕掉圣贤书,与老爹断绝关系,然后跟随师父浪迹天下,追寻人间真理去。
张筱菁更是美目异彩涟涟,只觉赵大哥这番话,就像是给自己的心房,开了扇天窗一样。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通透,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晰看到自己到底,想走一条什么样的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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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师对课堂气氛的感知十分敏锐,见张家兄妹都陶醉在,这碗名为科学的浓鸡汤中,心说可别过犹不及。
回头少爷姑奶奶天天跟张相公对着干,再闹个离家出走,这笔账可要算到本公子头上的。
于是赵公子马上扎口子道:“但独立思考不是杠精,科学需要的是严谨的证伪,不是无理瞎搅合的诡辩。我们如何避免成为杠精呢?这个时候,科学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它可以帮我们为当下的知识画一条边界,让我们知道哪些事情可以相信,哪些观点应该质疑……”
哦,原来还得把科学学到一定火候,才能撕书和断绝父子关系啊……
敬修们只好按捺下躁动的心灵。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张筱菁心中默念一句。
她目不转瞬的看着赵昊,不知这世上,为何会有这么迷人的……学问?
小竹子头一次上课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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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 开门复动竹
张府学堂。
课间休息后,便来到了学生们喜闻乐见的考试环节。
王武阳将那份华叔阳草拟,赵老师修改的卷子,分发给张家兄妹,考试就正式开始了。
学堂窗外假山旁,种着清雅脱俗的湘妃竹,微风吹拂着竹叶沙沙作响,让人心中一片宁静。
见外头景致优雅,阳光又好,爱晒太阳的赵公子登时心动。
回去终日潮湿的南方后,就没有这样温暖干燥的太阳可晒了。
心动就要行动。
赵昊便让大弟子端坐在讲台前监考,自个随手拿起一本《左传》,到外头优哉游哉晒太阳去了。
在和煦阳光的温暖下,赵公子舒服的直想睡觉。不过这是在偶像家里,还是要保持好形象的。
于是他便端坐石桌旁,作严肃读书状。
心里却默默回忆起,自己看过的武侠小说来。
哎,最近实在辛苦,要抓紧时间换换脑子。
虽然可以一字不差的回忆出那些小说,可他却感觉索然无味。
因为赵公子可怜的大脑能力有限,光顾着调取内存了,没空间展开想象啊。
还是要亲眼看书才过瘾。
回头得空得让马秘书把‘古金黄梁’都抄出来。
嗯,就这么办!怎么早没想到呢?
赵公子正开心的胡思乱想,忽听耳边响起一声。
“赵大哥。”
“啊。”赵昊吓得一抬头,差点把手里的《左传》扔出去。
“小妹惊到大哥了?”原来是张筱菁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旁。
“没,是愚兄看书太专注。”赵昊若无其事的搁下书,问道:“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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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筱菁便甜甜笑着举起手,将卷子送到他面前。
“这么快就答完了?”赵昊略一吃惊,还是说自己走神时间太长了。
“快半个时辰了呢。”张筱菁用青葱般的手指,指了指学堂前的日晷。
“是么?果然愉快的阅读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飞逝。”赵昊笑着接过卷子。估计敬修他们答完还早,便让她拿来笔,现场批改起来。
张筱菁就站在一旁,双手绞着丝帕,小脸满是紧张。
要是错题太多,赵大哥会不会轻看我啊……
卷子赵昊已经亲自做过一遍,批改起来自然很快。
不一会儿,最后一道题批完,然后赵老师在卷头打上了分数。
一百分!
没有附加题。
‘筱菁真棒……’张筱菁暗暗攥起粉拳,
“全做对了呢。”赵昊也满意的点点头,看一眼这眉目如画的美丽少女。“筱菁妹妹学的真扎实。”
“赵大哥说笑了,笨鸟先飞罢了。”张筱菁忙摇头谦虚道:“小妹不像哥哥们,空闲的时间多些。”
言外之意,我全部时间都用来学科学了。还不快夸夸我?
“好!有这劲头,你一定能成为真正的科学家的。”赵昊自然致以老师的鼓励,然后奇怪的看着她。
怎么还站这儿不走啊?
“筱菁妹妹还有事?”
便见张筱菁两手紧紧绞着帕子,声如蚊蚋道:“考一百分没有奖励吗?”
“哦?”赵昊心说,忘了让马湘兰画几张三好奖状了。
“那你想要什么奖励?”他便笑眯眯看着筱菁。
“想请赵大哥帮个忙……”张筱菁白瓷般的面颊上,浮现两抹红晕道:“小妹画了几支竹子,可否求赵大哥题首诗?”
“这个么?”赵昊不禁苦笑道:“妹子,我那字一上去,你这画就糟蹋了。”
其实赵公子这一年,也时不时练一练字的。那手字比原先是长进了一大截儿,至少可堪入目了。
但距离往人家画上题的水平,还远未够班哩。
“我乐意。”张筱菁权当他同意了,忙开心的进去课堂,转眼便拿出了一具画筒,以及题诗用的笔墨。
显然是早有预谋啊。
赵昊便帮着她,将画筒中的宣纸,小心铺开在石桌上。
一副《幽篁秀石图》就出现在赵昊眼前,画中的萧疏清逸之气立时扑面而来。
赵昊看那图中湖石危立,玲珑剔透;石后墨竹瘦劲,竹叶上仰,绰约多姿,更有稚笋数双,穿插丛竹间,一派春意盎然。
所画正是眼前景色。
“妹妹这画笔法道劲,浓淡相宜,有大家风范了。”赵昊其实也说不出个丁卯,反正逮着猛夸就是了。
“哥哥谬赞了,小妹都是跟着母亲瞎画的。”张筱菁便自然而然改了称呼,一手捻着广袖,一手拿着一条描金的徽墨,在歙砚上为他研墨。
只听她柔柔笑道:“涂鸦之作岂能配得上哥哥的诗?不过仗着哥哥纵容,厚着脸皮胡闹罢了。”
“自家兄妹,没那么多讲究。”赵昊也一手拢住袖子,一手拿起毛笔,笑问道:“妹妹想要什么诗?”
“那首《竹石》就是极好的……”张筱菁轻声道。
“竹石啊。”赵昊略一沉吟道:“太刚硬了,送给令尊还差不多……”
张筱菁心说,我本来就是准备,把这幅画,挂在父亲大人书房的。
她刚要说没关系,却又听赵昊道:“要不,我再送你一首旁的吧。”
“真的?!”张筱菁登时激动的破了功,赶紧伸手捂住小嘴。
她见赵昊进京后,一直拒绝吟诗填词。以为他为了专心弘扬科学,已经戒了闲情逸致呢。
没想到,赵大哥居然会为了我破戒……
小竹子幸福的快要眩晕了。她感觉自己也要‘明月化’了。
“哥哥要是能为小妹新作一首,小妹三生有幸呢!”张筱菁强抑着激动的心情,重重点了下螓首。
“好。”赵昊便提笔在空白处挥毫写道:
‘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
不须日报平安,石仙湘妃曾见!’
写下落款搁笔,他从香囊中取出随身私印,蘸一点印泥,双手钤章上去。
“献丑了。”赵公子笑着说一句,退后一步端详起来。嗯,写的还不错,算超水平发挥了。
“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不须日报平安,石仙湘妃曾见……”张筱菁却定定立在那里,低声吟了一遍赵昊的题诗,绝美的小脸更红了。
赵大哥这首诗看似写的是画,实则是在向筱菁道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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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 南京军器局
傍晚时,张居正特意提前下班,设家宴为赵昊送行。
其实按照张相公的本意,是邀请赵守正一起的。毕竟去上任的是赵状元,而不是他儿子。
可是现在谁知道,赵守正到底在哪啊?
后天就要启程了,他能不能及时回家还是个问题呢……
赵昊只好以家父臀伤未愈,不良于行为由,替老爹婉拒了张相公的邀请。
好在张居正想见的也不是赵守正,因为张相公习惯于跟看不透的人保持距离。
目前张相公对这位新科状元总有些雾里看花的感觉,说赵守正老成持重吧,他能当街暴打小阁老。
说他胸无城府吧,可观其入京以来所做之事,一步步皆有的放矢,不知不觉便收获了偌大名声和地位。
难道真如庞尚鹏所言,此獠重剑无锋,大奸似忠?
所以先不接触也好,等他在外头当上几年官,自然也就‘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了。
于是,张居正只宴请了赵昊和王武阳。
请大师兄是因为,他将接替赵昊,担任张家的科学课老师。
张相公尊师重道,自然要敬王武阳一杯酒了。
~~
家宴过后,王武阳去给敬修兄弟讲解试卷,赵昊则与张相公三进书房。
上茶之后,张居正轻抚着长须,轻声问道:“定下去苏州了?”
“是。吴县知县的官告,已经送到家里了。”赵昊点点头。当然,也是他代收的。
“吴县……”张居正略一沉吟,便缓缓道:“太湖、织工、巨室,能把这三道题做好两道,令尊这份答卷就算合格。”
“晚辈记住了。”赵昊忙点点头,牢牢记下了来自张相公的提点。
“哎。”却听张相公幽幽叹了口气:“其实令尊这时候去苏州,并非稳妥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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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何出此言?”赵昊轻声问道。
“有些事,不谷也没法跟你说清楚,相信以你的本事,到了苏州自会了解的。”张居正略一沉吟,斟酌着语句道:
“不谷只能告诉你,一场风暴即将席卷整个东南,而苏州作为东南的中心,无疑也将成为这场大变的中心。”
“科学来讲,风暴中心反而晴空万里。”赵昊心说,本公子也是去搅风搅雨的人儿,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哦,是么?”张居正见赵昊信心十足,想到这小子连小阁老都敢欺负,自然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所谓彼之砒霜,吾之蜜糖,说不定越乱这小子越开心呢。
‘也许还能以毒攻毒呢。’张相公摇摇头,便不再絮言。
~~
橘色宫灯照耀下,张相公的本体熠熠生辉。
张相公端起茶盏,轻呷一口道:“另外,上午收到戚将军的信,他说你想为大明改进火器出一份力?”
“是有些想法,苦于无处实践。”赵昊点点头。
“大明军械的问题多多,你一定有用武之地的。”张居正道出自己的打算。
“不过不谷考虑了一下,以你的身份,不宜在工部任职。你看这样如何,不谷请工部雷部堂,给南京工部去一份劄子,就说由你代表内阁,督导南京军器局的工作。”
“这……有些小题大做了吧?”张居正这法子,避开了繁琐的官方流程,还给了他极高的自由度,赵昊当然求之不得。
只是南京军器局拥有两千工匠,供应整个金陵守军并南直隶各府的武器装备,责任何其重大?
本公子只是想找十个八个高铁匠那样的枪炮师父,帮着我一起搞研究罢了。
我可没想把整个南京军器局都挑在肩上啊。
“小题大做就对了。”却见张相公把手一挥,斩钉截铁道:
“自不谷分管军事以来,早就对军器局、兵仗局低下的生产水平深恶痛绝了!”
“前番不谷去视察,让他们连续放枪,结果才第七枪就炸了膛!又一连试了七支鸟铳,一半都有同样的问题。这还是他们精挑细选出来,展示给不谷看的!”只听张居正痛心疾首道:
“可想而知,那些不谷没看到的鸟铳,是个什么样子?”
赵昊心说,还是本公子聪明,只让戚大帅开了一枪。
“更可笑的是,开完一枪后,足足要等十息时间,才能再开第二枪。射程最远不过百五十步。十息时间,鞑子的骑兵都已经贴到脸上来了!”
只听张相公愤然道:
“每生产一杆鸟铳,要耗费福铁二十斤,炭一百七十斤,连工带料超过三两银子。上了战场却只能打一枪,而且还十枪九不中!这哪是打仗啊?这是拿朝廷的银子扔着玩!依不谷看,还不如取消了火铳,恢复弓弩呢!”
说到后来张居正气得直拍桌子,胡子都炸开了。
“相公消消气,培养一名弓箭手需要三年时间,而火铳手只需要一个月,所以还是划算的。”
赵昊虽然这样劝张居正,其实他心里还是给偶像点了个赞的。
在火枪发展的漫长初级阶段,就是不如熟练的弓箭手杀伤力大。
可问题是,以大明朝军队低下的训练水平,根本培养不出像鞑子那样多的神射手。
那可是人家吃饭的家伙,能有法比吗?
所以还是简单易上手的火枪,最适合明军使用。
张居正什么见识?自然也知道这一点。牢骚过后,还是要面对现实的。
他目光炯炯的看着赵昊道:
“不谷相信,科学能帮军器局大大改善这些问题。以你和你弟子的才智,一定能研制出更快更好的火器来!”
说着他淡淡一笑道:“再说,只是让你督导而已,又不是把军器局归你管。就像一省之巡按,都是年轻人在干的,不用担心有人烦言。”
张相公轻飘飘一句话,就把这事儿定了,根本不容赵昊推脱。
这让赵公子未免生出一种,两位偶像联手算计自己的感觉。
但话都到这份上了,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道:“晚辈尽力而为就是。”
“哈哈,小友放心,不谷不会让你白忙活的。”见赵昊终于上套,张居正高兴的一挥手道:“让令尊安心在苏州做官即可,北京的事情不谷帮他担待了。”
赵昊闻言心花怒放,今天他来找张居正,最主要的目地不是搞造枪的工匠,而是应对高拱回来后的局面啊!
有了张偶像这句话,应该就不用再担心高胡子了……吧?
ps.恢复更新第一章。最近大家都反应12点不友好,以后还是改回八点吧。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三位将军
张居正晚上还要加班写东西,两人谈完事情,赵昊便识趣的起身告辞了。
把他送到月门洞后,张相公转回书房,命游七备好笔墨。
擦干净手后,张居正便端坐在桌案前,提笔在一份空白的奏本上,郑重写下《陈六事疏》四个字。
‘臣闻帝王之治天下,有大本,有急务……’
~~
回家的马车上,赵昊拉开车帘,看着夜灯繁华的街市,嘴角泛起自嘲的笑。
今日谈话,自始至终,张相公都没提一句徐阁老的事情。
仿佛倒徐之事,与他俩没有半分关系一般。
按说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弟弟弹劾哥哥,学生背刺老师,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不把话说透无可厚非。
但这也说明两人之间,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更不是张相公形容的‘同志’。
所以这次并肩作战,其实更像一次恰逢其会的合作。
无非双方各取所需罢了。
虽然理性上认为张相公做的没错。
但人嘛,难免会对自己的偶像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罢了,是本公子自作多情了。
毕竟我还是个孩子啊……
谁愿意整天跟个孩子谈论国家大事?那会让人生出一种,自己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的挫败感。
估计张相公也早就盼着自己赶紧滚蛋了吧。
‘哎,有些小不爽呢。’
可见赵公子最近,膨胀的有些厉害了。
~~
回到家时已经是戌正时分了。
赵昊下车进了院子,便见吴玉正陪着三张陌生的面孔,在天井里等候自己。
看到公子进来,吴玉提醒三人一句。
三人便赶紧起身相迎,可待他们看清赵昊的面容,脸上的笑容登时都有些凝滞。
他们原先都是三四品的高级武官,虽然含金量远远无法与文官相比,但也不至于沦落到陪个十几岁的孩子过家家吧?
看到三位脸上难堪的尬笑,赵昊瞬间就理解了张相公。
偶像,我不怪你了,怪就怪我自己太年轻有为了。
“怠慢了,怠慢了,本打算陪三位将军用晚膳的。”所谓山不就我我就山,赵公子瞬间发动狐假虎威技能,快走两步,团团抱拳,亲热笑道:
“可张相公知道本公子要离京,非要设宴给我送行。吃完饭又拉着我扯东扯西,好容易才脱开身……”
三位将军闻言,抵触情绪登时小了一半。
他们不由想起,大帅说过,自己是在张相公府上与这少年见面的。张相公对这少年十分推崇,还请他到神机营指导工作哩。
现在又见赵公子被张相公留到这么晚,显然证明大帅所言不虚。
这十几岁的少年确实很被张居正看重呀!
一个连张相公和大帅都看重的人,不管年龄多大,我们都该对他保持尊敬啊……
“我等拜见公子,还请公子收留。”如是想来,三位将军便单膝跪地,向赵昊施以大礼。
“使不得,快起来。”赵昊摆摆手,虚扶三人起身,然后请三位将军进厅堂说话道:“三位还饿着肚子吧?咱们边吃宵夜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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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在正位就坐后,赵昊借着灯光微笑看向三人。只见这三位的胡须很有特点,一个红胡子、一个紫胡子还有一个长胡子。
他便微笑对三人道:“早就对三位将军的大名如雷贯耳,只是还对不上号呢。”
三人正待自我介绍,赵昊却先开口问道:“请问哪位是勇冠三军,又猛又狠,被倭寇送外号‘活阎王’的王将军?”
“是末将王如龙。”那个身材高大,生着紫色虬髯、赤红双瞳的将领,起身向赵昊抱拳行礼。
“将军果然生具异象,非但胡子是紫色的,居然连眼睛都是红色的。”赵昊望之不禁惊叹。
“嗨,公子误会了。”另外两位将军偷笑声中,王如龙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末将……哎,在下胡子是紫的不假。但眼珠子的颜色,只是今天才变红。”
“哦,是天行赤目吗?”赵昊心说要是红眼病,那得隔离啊。
“不是。”王如龙摇摇头,有些羞于启齿。
“明白了。”赵昊暗道,那就哭的了。而且看这样子,自己回来前他还在掉泪。
没想到戚家军最彪悍的将军,居然能哭得两眼发红,这是被朝廷伤到什么份儿上了?
待王如龙坐下,赵昊又正色问道:“请问哪位是智勇双全,花街一战中单挑倭寇八人,号称‘勇士朱珏’的朱将军?”
“正是末将朱珏。”王如龙身边那个面皮发黄,三缕长须,双目如电,身材瘦削的将军,起身向赵昊一抱拳。
“朱将军有礼了。”赵昊点点头,便把目光落在最后一位两眉入鬓、红须白面的将军身上。
“那这位自然就是海战第一、善领水军的金将军了?”
“末将金科拜见公子。”那红胡子将领忙起身,向赵昊深施一礼。
这时,蔡明带人在桌上摆好了酒菜,赵昊便起身给三人各斟一杯酒道:
“本公子尚未成年,家父不许饮酒。便以茶代酒,先敬三位一杯,权作给三位接风。”
“多谢公子。”三人仰头干了一杯,便在他招呼下坐定吃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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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酒桌就是人从生变熟,拉近关系的好地方。
赵公子虽然不能喝酒,但会劝酒更会套磁。他一面给三位倒酒,一面如数家珍的赞颂三位将军的丰功伟绩,不一会儿就让三人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三位将军也终于不再那么拘谨,开始跟赵昊有说有笑了。
“说起来,我们仨当兵前,都是矿工出身,对矿上的活计还算熟悉。”三人里最好打交道的金科笑问道:“不知公子,是需要我们带人下矿,还是在锅伙里管人?”
王如龙和朱珏两个,也都停下筷子望着赵昊。
虽说三人是迫于无奈,才在大帅的劝说下投奔赵公子的。
但既然把生计寄托在赵昊身上,他们当然想知道接下来的差事了。
“那样岂不暴殄天物?”赵昊拿起帕子擦擦嘴,微微一笑道:“三位都是最优秀的将领,当然要干你们最擅长的事了。”
三人闻言苦笑,心说我们最擅长的自然是带兵打仗了。可你这里哪有我们的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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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 万人安保队
赵府厅堂中。
赵昊给三位将军再斟一杯酒,沉声道:
“现在正好有三个去处,可供三位将军选择。”
“愿闻其详。”金科便神情一肃道。
“一个是留在北京,和吴玉一起负责西山公司的安保工作。这份差事不轻松啊,日后公司的安保队伍,可能有上万人的……”
“啊?上万人?!”三位将军听得目瞪口呆。戚家军最鼎盛的时候,才四千来人。如今神机营的兵力,也不过五千出头而已……
好家伙,一个西山公司安保大队的人数,将来居然要两倍于神机营。
“不信我给你们数算一下。”赵昊便屈指算道:
“西山公司有三千六百个煤窑,目前开采的数量不到五十。但一两年内,同时开采的煤窑数,将达到三至五百,每个窑上都要驻扎安保队。”
“那些尚未开采的煤窑,遍布浑河、大峪、门头沟和居庸关,都是公司的核心资产,也要定期巡视到位。还有三条京西大道同样得保护好,别让人给破坏了……”
“再加上未来卢沟桥煤场并进来之后,那边的安保也很艰巨。还有遍布直隶各府的销售网络,也都需要派人看守。”
说着他苦笑一声,对三人道:“这样一算,一万人可能还不够呢……”
“嗯。”三人默默点头,西山公司的摊子全铺开后,一万安保人员确实捉襟见肘。
“不过公子,恕属下直言,人数如此庞大的安保队,怕是会犯忌讳的。”朱珏轻抚着三缕长须,好心提醒赵昊。
“这个三位放心。一来,咱们化整为零,将安保队的编制,挂在各家分公司名下。”
便听赵昊不以为意的笑道:“将来十来家分公司,一家还摊不到一千人,而且遍布荒郊野岭,只要你们别搞大阅兵,谁能察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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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是。”朱珏点头笑笑。“谁敢干那种犯忌讳的事儿?”
“再者,咱们是皇家的西山公司,由长公主代表陛下出任董事长。而且董事之一的鸡公公,还是御马监的提督。他提督的就是西山团练。”
又听赵昊透露道:“换句话说,咱们的安保大队是一套班子、两个牌子,一曰‘西山安保公司’,二曰‘御马监西山团练’。”
“这样啊,那就妥当的很了……”见西山公司后台如此强硬,安排如此缜密,三人彻底把心放回肚子里。
“其实按说,把你们三位都放在公司也不多。”赵昊又苦笑一声道:“可还有另外两个地方,也需要你们帮衬。”
见在赵公子手下,还真是大有可为。三位将军已经完全进入状态,忙正襟危坐道:“请公子吩咐。”
“一个是家父要去吴县上任,那边情况十分复杂,太湖里还有水匪。家父一个文官,可应付不来的。”
赵昊便接着道:“再者,我的弟子金学曾要出任崇明县令,他那边情况更复杂。军队、水匪、豪族沆瀣一气,要是没有一位阎王爷帮他镇场子,金猴子非得让人家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朱珏和金科便看向王如龙,笑道:“看来公子属意你去崇明呢。”
“嘿嘿,正合我意。”王如龙便一拍胸脯,高声对赵昊保证道:“公子只管放心,有我老王来,只有金猴子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的份儿!”
“好!”赵昊高兴的让人喊来金学曾,给两人牵上了头。
金学曾正愁的没法儿呢,见师父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大帮手,自然喜不自胜,把个活阎王哄得眉开眼笑。
赵昊又看向另外两位道:“两位合计合计,哪位留在京城,哪位随我去苏州?”
“这有啥好合计的。”金科和朱珏相视一笑,前者道:“既然有水匪要剿,在下便当仁不让了。”
“那就由属下留在北京,跟吴玉搭个伙吧。”朱珏笑着拍了拍吴玉的肩膀道:“往后就听你的了。”
“都是听公子的。”吴玉讪讪笑道。
其实按照他的本意是想让贤的,但赵昊不同意,吴玉也只能硬着头皮给昔日的将军当上司了。
对此朱珏倒比他更容易接受,要是赵公子连点制衡之道都不懂,直接就把这一大摊子丢给他,反而会让朱将军低看一眼的。
酒席吃到子夜才散,蔡明带三位去休息,赵昊也摇摇晃晃进了里屋。
这两天如此辛苦,简直要把少年郎活活累瘫。
结果在泡脚的时候他就睡着了,还是马秘书和巧巧给他擦干脚,帮他脱掉衣裳,弄进被窝去的。
看着这样折腾都不醒的赵公子,巧巧心疼道:“他这是何苦?赚下的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干嘛还把自己当牲口使唤?”
“因为他的心里装着星辰和大海。”马秘书为赵昊解开发髻,让他睡得舒服一点。美目中满满都是崇拜道:“这就是公子的迷人之处。”
“明早别吵他,让他多睡会吧。”巧巧听不懂啥意思,便也不琢磨了。“等他起来,咱们再收拾箱笼。”
“好。”马湘兰点点头,目光却没从赵昊脸上挪开。
~~
可惜第二天一大早,赵显就上门把赵昊吵醒了。
见巧巧横眉冷对,赵显忙赔笑解释道:“是二弟约我来吃早饭的。”
“嗯,是我把大哥喊来的。”赵昊从被窝里坐起来,打着哈欠道:“今天安排太满了,只能一起吃个早饭了。”
“累坏了自己,没人心疼你。”巧巧嘟囔一声,噘着嘴出去准备早饭了。
“弟弟,你这两位女护法,可真是不好惹。”赵显一边帮赵昊叠起被褥,一边打趣笑道:“险些就不让我进来。”
“嗯。”赵昊一边刷牙,一边含混道:“你就知足吧,换了旁人都甭想进门。”
“哟,我这面子可不小。”赵显比从前开朗多了,闻言笑道:“怪不得你让我打头阵。”
赵昊漱过口,拿棉巾擦干净嘴,问道:“怎么样?酒楼那边上手了没有?”
“跟着学呗。”说到正事儿上,赵显赶紧换了副腔调,谦虚答道:“掌柜的和吴大哥都是大行家,我要学的地方还很多。”
“是得好好学,老吴也只能带你一年半载,回头有了正式的官职,就得跟味极鲜划清界限了。”赵昊笑道:“不然言官们不会放过他的。”
“嗯,兄弟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人的。”赵显忙重重点头。
“大哥老成持重,肯定没问题的。”赵昊便笑道:“还有件事,也得由你一起担起来。”
“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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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 赵公子的牛皮兑现了!
“西山公司董事会已经通过了我的申请,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全权代表。在我离京这段时间,替我出席董事会和股东会……”只听赵昊沉声说道。
“啊?”赵显惊呆了,忙摆手连连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让我学着管个酒楼就到顶了,那么大个公司我可不敢碰。”
“又不是让你去管理公司,开会的时候投个票而已。”赵昊笑着给他减压道:“股东里这种情况多了去了,没什么好紧张的。”
“那也不成,我知道个啥,让他们耍了怎么办?”赵显还是摇头。
“好办,你就紧跟着董事长投票就行。”赵昊轻声道:“有长公主坐镇呢,出不了乱子的。”
“兄弟,你就不怕……”赵显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长公主坑了你?”
“那不会。”赵昊忙摆摆手道:“那是我干娘啊。”
“干娘又不是亲娘……”赵显小声嘟囔一句。
“跟亲娘也没啥区别了,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赵昊干笑一声,老爹昨晚还是没回家……
见赵昊都这么说了,赵显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只是做个不用思考的投票机器,这个他没问题。
“不过你也要留心学着点。”赵昊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道:“咱们赵家的生意才刚起步呢,以后早晚有你独当一面的那天。”
“我知道了,兄弟!”赵显胸中豪情激荡,只觉未来大有可为,他激动的重重点点头道:“我一定在北京,给你站好这班岗。”
“别耽误结婚就成。”赵昊笑着点点头道:“我老赵家还是人丁单薄了点,你要多努力。”
“咳咳……”赵显登时咳嗽的老脸通红道:“这是小孩子该说的话吗?”
“大哥,你想哪去了?”赵昊一脸不解道:“我是让你努力多工作啊……”
“嗨,我以为什么呢。”赵显哭笑不得道:“是我想多了。”
是啊,弟弟还是个孩子呢。
~~
早饭后,赵显前脚走,唐胖子后脚就到了。
“公子,怎么好这样安排呢?”唐友德眼泪汪汪的巴望着赵昊道:“咱老唐可是奔你来的,就又把咱丢在北京了?”
“什么叫把你丢在北京?”赵昊拍了拍他愈发圆滚滚的肚皮道:“少在这儿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他娘的才来了几天,就当上西山公司财务总监、董事会成员,还拿到煤场百分之五的股份,我怎么就碰不上这种好事儿?”
“公子向来优待老唐,这个咱是八辈子都感激的。”唐友德先捧一句,然后哭丧着脸道:“可老唐这才登场了几出戏,就又要跑龙套了。”
“什么叫登场了几出戏?”赵公子听不懂唐友德的表述,笑骂一声道:“你当自己是唱戏也罢,反正给本公子把北京这场戏唱好喽,听见没有?”
“哎,是公子。”唐友德也没法跟赵昊解释,只好委屈的低头认了。
“你在北京,除了给我管好帐,还有两个很重要的事儿。”赵昊这才正色吩咐他道:“一个是,跟股东们建立良好的私人关系。”
“嗯,这个老唐最擅长。”说到这个,唐友德可就不低潮了。马上满脸兴奋道:“现在有这个董事身份,和方方面面都好打交道多了。”
“也不单是股东们。本公子为什么要在北京,开一家超豪华的味极鲜。”赵昊轻笑道:“还不都是受你的启发?”
“哦?哦。”唐友德略一寻思,才想起去年自己,撺掇公子在鼓楼街再开一家味极鲜那档子事儿。
当时自己看重的,可不就是味极鲜聚拢权贵的能力吗?
他便啪啪拍着胸脯道:“公子放心,老唐一定帮你把京城的人脉经营好。”
“嗯,你办事,我是素来放心的。”赵昊说着,压低声音道:“二是,帮着郭大搞好煤票的发行。”
“煤票?”唐友德轻声问道:“是卢沟桥煤场发行的吗?”
“合并后,由西山公司统一发行。”赵昊看看天色,笑道:“孙大午和郭大应该也到了,把他俩叫进来一起谈。”
“好,我出去看看。”唐友德忙颠颠跑出去。
不一会儿,他果然带着两人回来了。
~~
“时间有限,我就直入正题了。”赵昊顾不上寒暄,便对三人劈头道:“西山公司拿出来的合并方案,我和长公主原则上同意了。”
“那太好了。”孙大午和郭大两个都松了口气,这阵子他俩为了合并的事情,不知开了多少次会,费了多少功夫。
能在公子离京前有个结果,真是谢天谢地。
不然,还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去。
而卢沟桥煤场方面,已经在前不久完成了公司改制。
与西山公司一样,卢沟桥公司的总股本也是十万股,股票票面价格也是十两银子。
然后,又重演了上次的流程:
赵昊和长公主先向冯保、唐友德、郭大和杨博,开放了认购部分原始股的机会。
冯保的股份是由他的管家徐爵代持的,杨博自然是杨四和代持。
这四位一共瓜分了百分之十的股份,其中冯保、唐友德和杨博各占三千股,郭大因为本身有西山公司的股份,所以只认购到一千股。
接着,所有原始股东,按比例拿出一万五千股,由上次在钓鱼台竞标的失败者来瓜分。
赵昊宣称是,为了感谢他们的厚爱、弥补他们受伤的心灵,所以这次由他们优先认购。
不过,卢沟桥公司毕竟只是个贩煤的公司,就算赚得比西山煤业还多,但成交的价格却远不如后者。
最终是每股一百一十两银子成交。
一万五千股卖出去一百六十五万两银子。
转眼之间,冯保、唐友德这些原始股东便收回了本钱,还大赚一笔……
以冯保为例,他出了三万两银子买到三千股,结果出了四百五十股,就收回四万九千五百两。净赚将近两万两不说,手里还剩三千五百五十股呢。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赚的买卖吗?不然冯公公能那么偏袒赵守正,还为他授勋?
不都是赵公子送礼送出来的吗?
唐友德也一样,他才来京城俩月,得到的财富就超过了在金陵的全部身家,他能愿意离开赵昊就怪了……
当然,赚的最多的还是赵公子和他干娘。两人各得现银742500两,手里还各余38250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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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来京城时,加上爷爷给五万两,身上也才十万两银子。
离京时,存在伍记的银子,已经超过了两百万两,还有两家巨无霸公司三成多的股票。
他真的只用半年时间,就完成了对爷爷吹过的牛皮——我要比伍记还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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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北京再见
赵府院子里,赵昊在那份西山公司董事会拟定、股东大会通过的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按照协议规定,西山公司将新发四万股股票,用以置换卢沟桥公司七万股股票。
这样虽然西山公司股东的股份都被稀释,但因为整个交易不动用一两银子,所以股东们很乐意接受。
合并之后,西山公司将持有卢沟桥公司百分之七十的股份,拥有绝对控股权。
而卢沟桥公司则持有西山公司28.57%的股份,也将一跃成为西山公司第一大股东。
原先的两大股东赵昊和长公主,持股比例皆降为27.32%。
有卢沟桥公司顶在前头,是不是看上去就没那么扎眼了?
将几份协议签完之后,赵昊又对三人笑道:“下次西山公司股东大会,除了增补郭大进董事会之外,你们还可以提出拆股。”
“拆股?”三人不解问道:“怎么个拆法?”
“所有股东持股比例不变,只是将公司股票一股拆分为十股。”赵昊淡淡一笑道:“这样做的好处,你们应该能明白吧?”
“当然了!”孙大午一拍大腿,激动道:“股东们都抱怨说,现在每股价格高企,已经影响到买家的热情了。大栅栏的西山公司总部,到现在只成交了不到两百股。拆分之后,一股也就是几十两银子了,想买的人肯定又多了!”
“不错,本公子的目的,正是为了激活股票交易!”赵昊点点头,正色道:“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要让公司股东的数量不断增加,西山煤业才能更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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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股价太高,变现困难,反倒成了制约股价继续上涨的桎梏。”唐友德岂能让孙胖子独美,马上跟进道:“拆分之后,看似一股的价格只有原先的一成,可股价又有上涨空间。大家手里的股票价值反而增加了。”
“公子真是太厉害了,稍稍一运作,就能让大家又大赚一笔!”见能说的都让他俩说了,郭大只好纯拍马屁。
“哈哈不错,不枉本公子高看你们一眼!”赵公子开怀大笑道:“日后卢沟桥公司的股份,也可以这样做嘛。”
“那两个公司的股票,肯定都会很抢手的。”三人忍不住口水都要下来了。
跟在财神爷后头赚钱,真的不要太轻松啊……
“对了公子,到时候效仿咱们的人肯定很多,该如何应对?”孙大午沉声问道:“要不要请冯公公警告他们一下?”
“不要动不动就想出动特务。”赵昊踢他屁股一脚道:“本公子说过多少遍了?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非但不准阻止他们,还可以允许他们把股票,一起放在西山公司寄售。”
“是,公子。”虽然三人都不理解,公子为何要帮别人卖股票,但已经被赵昊那让人眼花缭乱的金融手段彻底折服,自然不会再有质疑声。
公子自有深谋远虑,等着看下去,到揭晓时喝彩就是了。
至于煤票的事情,在三人看来,反倒容易理解多了。
赵昊准备从下半年起,在所有销售终端推行钱货分离——消费者必须先购买煤票,然后用煤票换取相应数量的煤藕。
十年前,在苏州一带就已经流行提货券了。这股风也多多少少吹到了京城,所以大伙儿都不陌生。
而且以三人的商业头脑,也能看出这样做的好处来。
首先,煤藕还没卖出去,钱款先回来了。这样将大大减少困扰公司的赊账问题。
再者,煤藕多占地方?老百姓一次最多买不了一两百个。
但一万个煤藕的煤票,也不过是厚厚一摞纸片而已。所以很容易通过促销手段,让老百姓一次买更多的煤票。这样非但能拉高公司业绩,还能再次将本就不多的竞争者,挤出煤藕市场。
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讲出煤票的诸般好处。赵昊不由惊叹于大明商业之高度发达。
但三人并不知道,这张小小的煤票,寄托了赵公子多大的野心。
怕说出来吓到他们,所以赵昊就先不把话说透了……
~~
下午时,赵昊又见了几拨人,聊得嗓子都冒了烟。
他喝一口巧巧端来的枇杷膏,哑着嗓子问马秘书道:“还有几位?”
“最后一位了。”马湘兰心疼的说道:“非得亲自见吗?”
“人家等了一天了,还是见见吧。”赵昊朝马湘兰笑笑道:“就简单说两句。”
“嗯。”马湘兰才点点头,出去给他叫人。
不一会儿,她带了个弓着腰的小老头进来。
正是给赵昊打造煤藕模具的冯银匠。
后来的‘排水王’,也是冯银匠给开模浇铸的。
这小半年,老人家完全顾不上自己的本行了,带着徒弟马不停蹄给赵昊生产这两样‘蠢物’。
虽然赚得盆满钵满,可冯银匠总觉得,不如打造精美的银器,那么让自己身心愉悦。
嗯,这不是钱的事儿,而是一位银匠的尊严和坚持。
“公子,往后的订单,还是都交给铁匠铺吧。”一见赵昊,他便小声央求道:“小老人毕竟是银匠,不是铁匠啊……”
“这样啊?”赵昊一脸遗憾道:“本来还想聘你,为西山公司的技术总监呢。”
“啊?”冯银匠登时一愣。“啥,啥技术总监?那是干啥的?”
“就是张鉴干的差事。”赵昊淡淡一笑道:“他要跟我南下了,本来想让你接替他,但既然你觉得打银器更让你快乐,那我就另请高明吧。”
“别介,公子都吩咐了,小老儿当然得干了!”谁知冯银匠却立马态度大变。“明天我就把铺子盘出去,带着徒弟们给公子干!”
技术总监可是西山公司的高管啊,傻子才不当总监当银匠呢!
“技术总监可是整天跟那些铁疙瘩打交道,还得下矿,多不体面啊。”赵昊促狭笑道。
“公子说笑了。”冯银匠不好意思的笑道:“能给殿下和公子效劳,那就是最大的体面。”
“嘎嘎……”赵昊被逗乐了,却发出了老鸹般的笑声。
在两位女护法的怒视下,他终于结束了谈话,让冯银匠直接去找张鉴,和他连夜对接。
~~
赵昊也耗光了最后一丝力气,又像昨天那样上炕倒头就睡。
睡得迷迷糊糊时,他听到一旁有动静,勉强睁眼一看,见是老爹慢慢吞吞爬上了炕。
“儿啊,吵醒你啦?”赵守正的声音虚得很。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别处虚。
“不错,还知道回来。”赵昊哑然失笑:“还以为父亲忘了明天要启程呢……”
话音未落,便听外头已是雄鸡唱晓了。
“嗨,上船再睡吧。”赵守正不好意思的挠挠腮帮子。
赵公子朝父亲佩服的竖起了大拇指。
整整三天四夜啊!
老赵家的人就是能力强,猛!
【本卷终】
【本卷总结】
先说一下,今天就五章了。
因为昨天花了一天时间构思下一卷的情节,只理出个大体思路就把脑汁都要绞尽了,根本没有余力码字。
~~
以下是总结正文:
历时两个月,将近七十万字的北京卷终于写完了,可以长长松一口气了。
以后应该不会有这么长的一卷了……吧。
这一卷写作难度之高,我之前是有预料的。
因为这是京城卷啊(认真脸),所谓八方风雨会中州,各方势力都要在京城登场,各种矛盾必须展现,或明或暗。
要是前面都不交代、也不铺垫,中途蹦出来个可怕势力,是要被读者笑话的。
而且写到一百万字前后,赵公子要做的事情、要走的路线,要秉持的观点,也必须一一阐明了,或详或略。
要是前面都不交代,也不铺垫,中途突然高喊我要出海,我要闹革命,也是要被读者笑话的。
再者该出场的主要人物,也得拉出来亮亮相了,或主或次。
要是前面都不交代,也不铺垫,中途突然蹦出个女主角……估计,读者老爷会很开心的。
好吧,本书还是有很多未登场人物的。下一卷又是你没玩过的船新版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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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赵昊爷俩是带着这么多任务进京的,而且北京卷还有个极大的难题,就是它没有天然主线啊!啊!啊!啊!
南京卷的主线是父子脱贫致富,儿子完成原始积累,父亲考上举人。所有人和事围绕着这两条线写,加上故事刚开始,没有那么多的人物和任务,自然节奏明快、步履轻盈,写的极为简洁了。
可北京卷有什么啊?赵守正中进士?那不是线,而是点。亲爹和干娘的爱情故事?那不是主线啊。
我们赵公子该干什么啊?天天在家猫冬吗?
以上诸多难题叠加之下,还想写的妙趣横生,引人入胜?
OMG,要难为死写书的啊!
所以京城卷注定是十分特殊的一卷,当初开写时候,和尚的心情可想而知。
那简直就是硬着头皮打冲锋啊……
实话说,这一卷写的和尚极为疲惫,不知多少次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多少回半天对着屏幕,写不出一个字。
也就是大家的支持给力,还有家里人的理解体谅,才让我坚持了下来。
每天不知道写什么?有趣的情节想不出来?那就使劲想。
一章花费的时间太多,一天五章没时间睡觉?那就不睡觉。
终于呕心沥血,把这一卷还算圆满的结束了。
回望这一卷,需要完成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而且还塑造了几个成功的角色,也把故事讲得有趣生动,考虑到这一卷的难度,我觉的可以打九十分的。
不满意的地方当然也有,主要就是从会试开始,因为加入倒徐线的缘故,让故事一下子紧起来。
这当然是好事,会让故事好看。可这与本卷的重要任务——‘将故事整体架构搭建起来,为全书定好调子’,并不能完全融合在一起。
要是分两条叙事线并进的话,又会冲淡主线,并且增加太多累赘的情节。那样写的话,估计这一卷得超过80万字。
为了保持故事连贯,我一直没有切换叙事线,直到徐阁老致仕,赵二爷被抬回家,赵昊离京在即时,才把该交代的事情集中交代了一番。
问题就出现在这里。这导致在离京之前几天时间,赵公子走马灯似的转场。自然也没法起承转折讲故事,插科打诨又会拖长这段的篇幅。所以只能这样处理了。
这真是倒徐一时爽,倒完愁断肠啊。
不过好在所有任务都已经完成,舞台已经搭建完毕,接下来几卷反而会好写很多。
另外,昨天用了一天时间构思了新的一卷。虽然只有大体的思路,但久违的轻快感又回来了!
有天生主线就是好想又好写啊,和尚不禁热泪盈眶。
希望苏州卷能写的更精彩更让大家喜欢。
对了,以后还是八点更新吧,十二点对我虽然友好,但读者并不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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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送别
五月初四。
北京护城河上,一艘首尾长八丈、舷高八尺以上的气派大官船徐徐而行,船上插着‘元老致仕’、‘荣归故里’、‘钦命护送’、‘沿途州县恭迎’等十几面黄黄绿绿大旗。
一身锦袍,头戴大帽的徐璠,负手立在甲板上,痴痴看着眼前繁华的帝京风物。
从嘉靖十九年随父亲进京起,他便一直生活在这里,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北京人儿了。
他本以为,自己还会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很久很久。
谁知道如日中天的父亲,居然就这样黯然致仕了。他这个威福自专的小阁老,也只能灰溜溜跟着回家去了。
这些早就习以为常的景色,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
一想到这儿,徐璠就鼻头发酸,心里发堵。
他回头看看身后的船舱,想必父亲心里更难受吧……
~~
在官船码头与前来相送的百官话别后,徐阶就一头扎进了船舱里,不想再多看这伤心地一眼。
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下野,徐阁老心里本就很不舒服的。
而且还有那么多不明真相的愚民,整日在府门外唾骂,让老首辅彻底心灰意懒。取消了临行前丰富的安排,径直低调离京了。
可就是今天,皇帝也没让他走的舒心。之前给他的退休待遇,远远不如高拱也就罢了,自己临行,居然也不派个中官来送一下,
要知道,就连当时郭朴致仕,皇帝都派司礼太监做代表相送,还又赐了临别厚礼。
对一位两朝首辅,辅政元老来说,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了。
一想到码头上,百官眼中那充满同情的目光,徐阶就感觉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可怜虫。
“哎……”
徐阁老躺在榻上长长一叹。老夫为大明鞠躬尽瘁,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呢?
其实比起区区一时荣辱,更让他忧心忡忡的是张居正的态度。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徐阁老分明能感觉到,在上月一系列针对自己的政潮中,这个好学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笔趣阁
哪怕他没有直接对自己下手,怕也有坐视其成、推波助澜之嫌。
这种被自己悉心栽培的弟子背叛的感觉,实在让人心碎。
更让徐阶喘不过气的是,他还只能打落了牙,和着血往肚里咽,因为他致仕之后,还得指望张居正的庇护呢。
是以昨日张居正到他府上拜别,徐阁老还得笑脸相迎。低声下气的求他,如果日后高拱回来,请务必照拂徐家的周全。
张居正自然满口答应。可他的承诺到时候能不能兑现,徐阁老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哎……”徐阶又是一声长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什么要跟高拱斗个你死我活?
老人家真叫个满腹惆怅愁成狗啊……
~~
听着船舱里徐阶的长吁短叹,徐璠心里更加难受,正准备进去安慰父亲一番。
忽听船头徐元春激动道:“爹,快看!”
徐璠茫然寻声望去,只见前头大通桥码头上,黑压压聚集了少说上万百姓。
那些穷苦百姓特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扶老携幼、挎篮提筐,还打着花花绿绿的万民伞,云集码头前来相送。
“大人请留步,饮了这杯酒再走……”
“大人呐,我们这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情啊……”
“大人这样的好官,却被奸佞陷害离京,真是苍天无眼呢!”
看到此情此景,徐璠登时热血上头,马上拉开舱门,对里头大喊道:
“父亲快出来看!是非曲直自在人心!念你好的百姓,可比那些别有用心的刁民多多了!”
徐阶也早听到舱外的动静了,赶紧整整衣衫,戴好乌纱大帽,在长随的搀扶下缓缓来到舱外。
看到百姓顶礼膜拜、泪流满面的不舍之情,徐阁老登时红了眼眶,低声哽咽道:
“看来老夫,还不算太失败啊。”
“父亲怎么会这么想呢?”徐璠上前接过父亲,扶着他朝船边走去。“您可是功在社稷,泽被苍生的两朝首辅啊!”
“嘿,险些都忘了……”徐阶用袖子擦擦湿润的眼角,刚要朝着岸上的百姓自谦两句。
却听正前方一艘官船上,有人先中气不足的高喊起来。
“父老乡亲快快起身,赵某承受不起啊!”
“呃……”徐阁老登时呆若木鸡,难道老百姓来送的不是自己?
他还真没猜错,只听岸上的百姓嚷嚷道:
“赵大人怎么承受不起?要不是你,我们这些流民早就冻死饿死了!”
“是啊,咱们能活下来,全蒙赵大人所赐啊……”
徐阁老只觉全身的血液层层往头上涌。一张白皙的面庞,登时就臊得通红。
“赵大人为我们怒斥狗官,还吃了皇帝的廷杖!不来给你磕个头,我们还叫人吗?”
听到这一句,徐阶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父亲!”徐璠顾不上发作,赶紧先扶住老爹。
“蠢货走开!”羞愤欲死的徐阶却一把推开儿子的手,跌跌撞撞躲回舱中。
徐璠比徐阁老心里更难受。那些流民一口一个‘狗官’,骂的可是他呀。
但理性告诉他,众怒不可犯。
徐璠只好强压下满腔的怒火,双目赤红的瞪着前面那条船上,赵守正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咬牙切齿道:
“姓赵的,咱们走着瞧!”
然后他冷冷瞥一眼受惊小鹿似的徐元春。“孽障,都是你惹的祸,给我进来!”
徐元春恐惧的看一眼身后的河水,心说,不如跳下去算了。
~~
说来也巧,赵家父子也是五月初四这天启程离京的。
赵守正品级不够,又是被贬出京,自然没资格从城里的官船码头出发,只能在东便门外的大通桥码头上船。
他们一行两百来号人,连人带行李整整需要五条船。
赵昊父子从刚开城门就上了船,直到日上三竿还没装完船呢。
父子俩这几天都累坏了,反正都不用他们操心,便一头扎进船舱里补觉去了。
直到外头来送行的流民越聚越多,大有不见到赵守正就不放他们开船的架势,赵士祯才不得不把两人喊起来。
赵守正扶着腰,缓缓走出舱来,被这万民相送的场面吓了一跳。
他赶紧想要大声请大伙儿起身,可喊出来的声音却虚得很。
老百姓看到赵状元那苍白的脸色,虚浮的身形,不由心如刀绞。
赵大人真是伤太重了!
不少人当场呜呜的哭起来,赵守正赶忙出生安慰,和灾民们好一个话别。
赵昊揉着惺忪的睡眼,也被这一幕惊呆了。
这可不是他安排的。
这两天忙的脚不沾地,赵公子完全忘记,还应该有这样一场临别大戏才圆满。
原来老百姓真的不会忘了,曾经庇护过他们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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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王盟主
赵昊一行人数众多。
除了他父子,巧巧、马湘兰、范大同一行。
还有李贽一家;赵士祯、赵士禧两个大侄子;华叔阳、金学曾、张鉴、贝培嘉四个弟子;王如龙三位将军,并他们的随员若干。
以及俞奔俞闷兄弟率领的二十名管事;三十六名新招的学生;高武、蔡明率领的五十名护卫……
两百来人分乘五条船,首尾相接组成一队,沿着运河浩浩荡荡南行。
直到通州,他才知道居然是跟徐阁老同路而行的。
站在甲板上,看着通州地方的官员,在仓场侍郎的带领下,恭敬跪迎徐阁老上岸接风的场面。赵昊不禁微微皱眉,说好的人走茶凉呢?
才出北京几十里,文官们就毫无顾忌的迎接起徐阁老来了。这要是到了南京、苏州,还不得万民空巷、黄土垫道,把他当祖宗供起来?
文官们分明是在用这种方式,向隆庆皇帝示威呢!
你越是冷落我们的元辅,我们就越是尊着敬着他。让各地老百姓都知道,他们又摊上了一个昏君。
赵昊倒不是替隆庆皇帝发愁,他是为老爹往后的日子担忧。
苏州紧挨着松江不说,据说徐家在苏州城的势力也很大,得有充分心理准备啊。
听到身后船舱里传来打雷似的鼾声,赵昊摇摇头,心说算了,让老爹在暴风骤雨中成长吧。
他刚准备转身进舱,忽然感到一阵冰冷的目光朝自己刺来。
赵昊便望过去,只见是那前任小阁老徐璠,在官员们簇拥下立于码头上,正定定看着他,毫不掩饰眼里的得意和恨意。
仿佛在说,小子看到了吧。就算我不是小阁老了,想要碾死你也不费吹灰之力。
赵昊站住脚,用小指抠一下耳朵,然后轻吹一下指头。
“徐璠,什么时候给我磕头啊?”
“你……”徐璠登时气炸了肺,却又无言以对。
他确实还没跟赵昊磕头赔罪呢。怪不得上次在午门外,这小子故意推三阻四呢,原来是为了拿捏我!
一群通州官员这才知道,那小阁老怒视的少年,正是妖言惑众的赵昊。
想必那胆敢殴打小阁老的赵守正,也在船上了?
他们不由群情激愤的怒斥起来,赵昊这边同样人多势众,哪里肯看公子吃亏?便也朝着岸上对骂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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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通州码头上,两帮衣冠楚楚之辈,皆操市井骂街之声,污言秽语横飞,令人耳目大开。
直到徐阁老听不下去,在八抬大轿中咳嗽一声,沉声说道:“都住口!”
岸上的官员马上噤声,船上的人们没了对手,自然也不会再骂下去。
轿帘缓缓拉开,徐阁老目光阴沉的望向船上,须臾锁定了一身白袍的赵昊。
“徐璠,既然陛下旨意如此,你照办就是。”
“父亲……”徐璠不禁面色发青,可看到父亲阴沉的脸色,他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
“遵命!”
徐璠便一撩袍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挺挺跪在赵昊面前,一丝不苟的给他磕了个头,闷声道:
“赵博士,徐璠给你磕头赔礼了!”
赵昊却看都不看他,只目不转瞬与徐阶对视。
徐阁老却只瞥他一眼,便缓缓放下了轿帘,吩咐轿夫道:“走吧。”
这样凝滞的气氛下,官员们也不敢废话了,赶忙纷纷上轿,跟着徐阁老的大轿,朝着设宴的园子去了。
徐璠从地上站起来,脸上的怒容已经不见了,只面无表情对赵昊道:“这一局输了,我认罚。下一局咱们再来过!”
“再来一次你还是输。”赵昊不屑撇撇嘴,转身进了船舱。
~~
虽然嘴上说的硬,但赵昊这怂货,高低是没敢在通州下船。
他一行这么多人,又把通州地面的官员得罪了个遍,这时候下船纯属自找麻烦。
‘哎,怎么一离开京城,胆子就小了这么多?’这才离开北京半天不到,赵昊已经涌起对干娘的思念之情。
好在沿途官员一路上高接远送徐阁老,两家的船距离越来越远,也就没有机会再发生冲突了。
不然非得把大运河沿岸的官员,得罪个遍不可。
等赵昊他们抵达扬州时,徐家的船才到济宁呢。
济宁方面的官员自然又毕恭毕敬,在城南驿码头上,恭候徐阁老返乡的大驾。
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南城驿,是京杭大运河沿线最大的驿站之一。
驿站外,烟波浩渺的湖面上,数以百计的帆船撒落。
码头上却除了维持秩序的官差兵丁,前来迎接的官员轿夫之外,不见一个闲杂人等。
那些脏兮兮的船工、水工、青夫、白夫,统统被撵出了码头,以免污了徐阁老的视线。
待到徐阁老在徐璠的搀扶下,从船舱出来时,自济宁知府以下十几名官员,皆恭敬跪地相迎。
“诸位快请平身吧,老朽已是一介布衣,当不得的。”徐阶和气的请众官员起身。这一路上地方官们的轮番奉承,已经基本抚平了老首辅受伤的心。
“谢阁老。”众官员这才起身上前。
徐阶居然从这些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不禁惊喜笑道:“凤洲,你怎么在这儿?”
那叫凤洲的中年人个子不高,身材消瘦,样貌儒雅、气度非凡,正是王武阳的叔叔、华叔阳的岳父,堂堂文坛盟主王世贞。
此时的王世贞虽然依旧一身文士打扮,但腰上系的素金带,却清晰表明他四品官员的身份。
王世贞便笑着上前,替徐璠扶住徐阶道:“侄儿正待去河南赴任,听闻元辅致仕返乡,行将经过山东。便在济宁住下来,等着送你老一程。”
太仓与华亭相距不过几十里,王家和徐家是世交又是姻亲。当年王世贞的父亲王忬,与徐阶相交莫逆。后来王忬因为忤逆严嵩被杀,王家多亏了徐阶庇护,才没有祸延子孙。
去年王忬能平反,也是徐阁老出了力。甚至连王世贞重获重用,升任河南按察副使,都是徐阶在暗中运作的。因此王世贞以徐阶子侄自居,并且专门在济宁等候送行。
“凤洲有心了。”徐阶欣慰的拍了拍他的手,又跟济宁知府客气的寒暄了几句。
便在众官员簇拥下,进去驿站里头下榻。
知府大人先将徐阁老引入,为他准备的院落中,请老人家先洗脸更衣,待休息好了便开宴。
待那济宁知府退下后,院子里便只留徐家父子和王世贞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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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陈六事疏
城南驿。
院中庭荫匝地,厅堂中清风徐来、窗明几净。
徐阁老接过徐璠奉上的湿棉巾,一边擦拭脸和脖子,一边对王世贞笑道:“真是越往南走越热。”
“也是到时候了。”王世贞轻声道:“咱们那儿都快入梅,滋味比山东这儿还难受。”
“入梅……”徐阁老略一愣怔道:“好些年没体会过那种滋味了,都忘记这个词儿了。”
“哎,世事难料。”王世贞叹气道:“我们都万万没想到,元辅居然能突然致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后一句,却是问徐璠的。
“我也想知道到底怎么了!”徐璠一阵面容扭曲道:“自打那姓赵的小子进京后,我家就跟中了邪一样。连亲叔叔都蹦出来弹劾我爹,你说还有没有天理?!”
“我们都骂过二老爷了。”王世贞便苦笑道:“他听说元辅居然因此致仕,也终于知道自己错了,说不该受人蛊惑……”
“谁?!”徐璠冷声问道。
“这他倒没说。”
听徐璠如此憎恨赵昊,王世贞不想再谈这个话头,他侄子和女婿可是科学门的大弟子和二弟子啊。
说起来,赵昊也差不多这时候返乡,而且也是走大运河。要是王盟主有心想见,自然也能见他一面。
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王世贞没有刻意去打听赵昊和女婿的行踪,自然也就错过了。
王世贞便换个话头奉承道:“好在公道自在人心,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官员,都是感念元辅的。”
“倒也是。”徐璠这才神色稍霁,面带得色道:“这一路上南下,沿途州县的官员,无不亲至码头相迎,高接远送,诚挚招待……”
“你当他们那是冲着我么?”却听徐阁老哂笑一声道:“一个致仕的首辅,有必要这样奉承吗?”
“那他们?”二人忙轻声问道。
“是李春芳和陈以勤命令他们这么干的。”徐阶淡淡道:“他们想用这种方式,来延缓高新郑复出而已。”
“原来如此。”王世贞恍然大悟。
如果皇帝发现,天下官员都心向着徐阁老,自然会担心高拱回来后,朝局将再次出现动荡——就算官员们不找高拱麻烦,以高胡子睚眦必报的性子,也会找他们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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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稳定起见,隆庆很可能会暂缓召回高拱的念头,先让目前的首辅和次辅干干看。
要是两位能干得好,自然也就不用再劳烦高师傅了……
“这俩货平时看着木木呆呆,如意算盘打得还挺精明!”徐璠也哼一声。虽然不爽这两个憨货,但若他们能挡一挡高拱,徐家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王世贞看一眼徐璠。心说能当上首辅、次辅的人,怎么也不至于木木呆呆吧?
“只是为了让陛下难堪,就把老夫架在火上烤。”徐阶自嘲的一笑道:“他们也是要彻底堵死老夫复出的道儿啊。”
“小人!”徐璠啐一口。
“好在还有张相公在,也不怕他们进什么谗言。”王世贞心说,小阁老的戾气怎么如此之重了?莫非让那赵守正打得性情大变了?
“别提他!”徐璠气得鼻孔朝天道:“我爹险些让这个好徒弟给活活气死。”
“不要胡说。”徐阶瞪一眼徐璠,闷声道:“叔大自有他的考虑。”
“父亲,当初你说没有证据,不相信他背叛你也就罢了。可你老前脚离京,他后脚就上了本欺师灭祖的《陈六事疏》,你怎么还偏袒他?”徐璠怒声道:“他干的好事,当着凤洲的面都不能说吗?”
“《陈六事疏》?”王世贞轻声重复一遍,显然是没看过这道奏章。
“对,我们五月初四离京,张居正五月初五上了《陈六事疏》!”
便听徐璠怒火中烧道:
“家父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请他务必照看好言路。可他《陈六事疏》里说的头一件事,便是‘省议论’!说什么‘多指乱视,多言乱听!’此最当今大患也!恨不得把言官的嘴都扎起来才好哩!”
“这确实有点过分了。”王世贞和张居正虽然是同年,但关系也一言难尽。
王盟主就这么个脾气,他喜欢跟不如自己的人一起玩,对他们折节下交,多有指教,相处的十分融洽。
但他不愿意跟比自己强的人玩儿……尤其是这些年,他自己命运多舛,张某人却飞黄腾达,王盟主就更加不愿与其来往了。
“过分的还在后头呢!”徐璠又愤然道:
“他提的第二条‘振纲纪’里说,‘近年以来,纪纲不肃,法度不行,上下务为姑息,百事悉从委徇,以模棱两可谓之调停,以委屈迁就谓之善处……为下者越理犯分、恬不知畏,陵替之风渐成,指臂之势难使。然人情习玩已久,骤一振之,必将曰:‘此拂人之情者也。’又将曰:‘此务为操切者也。’!”
“这是指着我爹的鼻子在骂呀!”徐璠气急败坏道:“你说我爹对他掏心掏肺,就养出这么一头白眼狼吗?!”
徐阶默然闭上眼,这次没有再呵斥徐璠。
他离京前还对张居正抱有幻想,直到看到这封奏疏,才彻底的失望。
徐阁老还从来不知道,这位弟子对自己的怨念,居然已经到了如鲠在喉地步!
自己才刚一离开,他就不吐不快!让自己这个一手提拔他上去的老师,最后一点颜面也丢尽了……
“总之我爹半生清誉,这次要让姓张的败坏掉一半。”便听徐璠沉声吩咐王世贞道:“这时候就得仰仗你王盟主,为我老爹把名声往回拉一拉了。”
“没问题。”王世贞忙点头道:“这两天,侄儿构思了一首长诗,待会儿酒席上送给元辅。”
“有劳了。”徐阁老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还是自己人靠谱。”徐璠也有了笑模样,说着又啐一口道:“可笑当初瞎了眼,居然还想让姓赵的小子跟家父唱和!”
“赵昊的诗还是不错的,就是人狂了点。”王世贞轻声道。
“狂了点?”徐璠哑然失笑道:“这天底下,还有比他狂的人吗?我看他已经狂的不是人了,是狂犬!”
王世贞闻言,心中略略不快。心说那我侄子和女婿拜了条狗当老师啊?
只是他这些年学会了忍耐,这才没有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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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王盟主仍未知道,他那天是如何得罪了徐阁老
半个时辰后,午宴开始。
城南驿因为常年接待高官显贵,正厅装修的十分豪华。
厅里头雕梁画栋,宫灯高悬,一水儿的红木装饰,摆开六张大圆桌都不嫌挤。
除了官员之外,作陪的还有济宁地方的士绅富商,闹哄哄挤满了六张大桌。
桌上大盘大碗、大鱼大肉堆得小山一样,还有吱吱呀呀弹琴唱戏佐酒的,这样俗气的场面让徐阁老实在没有胃口。
但为了等王世贞的诗,老元辅还是强忍着不适,坚持了下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那扇红木山水屏风护着的主宾席上,便有官员提议,请王盟主留下墨宝或者做首诗,给济宁增光添彩。
此言一出,马上满堂鼓噪应和。好容易待到活的王盟主。不让他吐点东西出来,哪能轻易放他离开?
王世贞早就等着这一刻了,便欣然应道:“没问题!”
说着他端起酒杯,装模作样寻思片刻,然后转身朝着徐阶拱拱手道:
“那就将这首《途次投赠少师徐相公南归七言近体六十句》送给元辅。”
“哇,六十句!这下可过瘾了!”济宁官员们马上兴奋喝彩,然后所有人安静下来,听王盟主沉声吟道:
“台阁频年秉化钧,俱将谟训比丝纶。鸿逵夙表仪端羽,骊海偏婴颔下鳞。”
“好!”才刚两句,官员们马上没口子叫好。
“两诏中兴光日月,千秋顾命见君臣。丹衷自委金縢秘,赤手重扶玉座新!”
“太好了!”官员们简直要佩服死王盟主了,能面不改色拍出这么肉麻的马屁,活该人家领袖文坛啊!
王世贞又转向徐阶,满脸诚挚的看着自己歌颂的对象道:
“百揆始知明舜目,普天原只颂尧仁。戟门昼敞恒如水,椽笔阳回总是春……”
却见徐阁老一张脸阴沉的可怕,徐璠也黑着脸要吃人一样。
“到这就可以了。”徐璠生硬的打断了王世贞,然后扶着父亲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启程了,多谢诸位的招待。”
说完,父子俩便不理面面相觑的济宁官员,径直离开了大堂。
王世贞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我这诗吹的还不够肉麻吗?
当初都差点把我自己写吐了……
他赶忙和济宁知府追出去。
“元辅,元辅请留步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惹得元辅如此不快?”
济宁知府这个郁闷啊,自己费时费力请客,还请出这么大的不是。这他妈找谁说理去?
徐阁老已经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到驿馆门口了。
闻言才一边朝着船上走,一边淡淡道:“明府不要多心,老夫没有针对你,只是突然倦了,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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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知府大人站住脚,看看王世贞。不针对我,那就针对你了。
“我?”王世贞想破脑袋,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惹恼了这爷俩。
“不是你是谁!”徐璠回过头,朝他狠狠啐了口浓痰道:“又一只白眼狼!”
“我怎么就成白眼狼了?”王世贞跟在后头叫起状天屈道:“贤弟,你就是要杀要剐,也得让愚兄做个明白鬼啊!”
“你自己心里清楚!”徐璠骂道:“有本事戏耍我爹,你还没胆子认吗?真让人瞧不起你!”
说完,他扶着颤巍巍的老父,径直上了船。
“元辅,以我两家的世交,你觉着我会戏弄你吗?”王盟主委屈的眼泪都下来了。
“那可未必。”徐璠冷笑道:“张太岳还是家父的衣钵传人呢!可能现在这世道,就兴恩将仇报吧!”
说完,嘭得一声关上了舱门,再不理哭丧着脸的王世贞。
王盟主在码头上呆立半晌,直到那艘官船远远驶去,他才猛地摘下头上大帽,狠狠丢到湖里。
“他妈有病啊!”
王世贞一直到去世,都没弄清楚,那天他是怎么得罪徐阁老父子了……
他甚至把自己那十二句诗,一个字一个字的拆开,研究了整整半个月,也没从中看出哪有一点,能惹恼徐家父子的地方。
~~
扬州东关码头。
众人终于可以在这里好生休整一下,再神清气爽的回金陵了。
码头上,叶氏的弟弟叶希贤,亲自带着车队前来迎接。
有赵守正与他叶叔叔去寒暄,赵昊也乐得省事儿,跟巧巧和马湘兰钻上了一辆豪华的马车。
赵公子正在点评车厢里的装饰,华叔阳敲响了车厢的门。
“师父,我岳父在扬州给你留了封信。”
“哦?”赵昊伸手接过来,奇怪问道:“王盟主怎么来扬州了?”
“我也是刚看信才知道。”华叔阳忙答道:“岳父他已经被任命为河南按察副使,正好从运河北上。”
说着他一脸惋惜道:“可惜路上错过了……咦,师父你这是?”
华叔阳发现师父一下下拍着额头,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忘死了,忘死了……”
“没事儿,我晕车。”赵昊随口敷衍一句,追问道:“你岳父何时从扬州启程的?”
“上月二十五。”华叔阳道:“算起来,这会儿应该已经进河南地界了吧……”
“哎,晚了……”赵昊苦笑一声。
“什么晚了?”华叔阳吃惊的看着赵昊,心中狂叫道,师父要对岳父发动大预言术了吗?
“没什么。”赵昊摆摆手,示意他滚蛋。
然后便不管一头雾水的华叔阳,嘭得一声关上了车门。
车厢里,巧巧和马湘兰也奇怪的看着赵昊。
只见他像一只豆虫一样,在天鹅绒面的座椅上不停蠕动。
两人问他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赵昊却打死不说。
让赵昊怎么告诉他们?
自己过年时,应吴时来要求写给徐阁老的那首唱和诗,正是抄自王盟主的大作——
《途次投赠少师徐相公南归七言近体六十句》啊!
当然,六十句实在太长,而且后头的也不应景……毕竟徐阁老当时还在位上呢。
于是赵昊便将前十六句摘下来,送给了徐阁老。
可惜,灵济宫讲学出了岔子,徐阁老也没给他机会唱和。于是那首诗,就只有他和吴时来,还有徐阶父子知道了……
这不就坑了人家王盟主吗?
王世贞又不知道自己的诗,还没做出来就已经被抄了。
抄了就抄了吧,还只给徐阁老父子看过,别人谁都不知道。
于是蒙在鼓里的王盟主,很可能会在见到徐阁老之后,又把这首诗献上去啊!
这让徐阁老怎么看他?
瞧不起老夫是吧?拿别人的二手货敷衍我,而且还是老夫最讨厌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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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苏州不喜赵状元
只要一想到自己抄了人家的诗,还要连累人家被怪罪,赵昊就感觉太对不起王盟主了。
哎,应该设法提醒他一下的,可自己完全把这茬忘死了。
真是抱歉啊王盟主,以后本公子再也不抄你的诗了。
可当时本公子也是被逼的呀。
谁让小阁老那么挑剔,我用别人的马屁诗都过不了关。只有你为徐阁老量身打造的那首,才能让他满意呢?
算了,说什么都晚了,日后想办法补偿他一次就是了……
~~
胡思乱想间,已经到了叶家那豪奢到没边的园子。
赵昊父子下车时,便见赵立本又恢复了一团和气的富家翁打扮,在一群盐商的簇拥下等在园中了。
“拜见父亲!”一路休养生息,赵二爷已经恢复了全部的精气神,噗通就跪在了老爹面前。
“你这厮棒伤好了?”赵立本冷着个脸。只要一想到自己人还在京城呢,儿子却跟那恶毒的女人去厮混二十多天,老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大伙儿还想瞧瞧铁尻状元呢,这下看不到了。”赵立本没好气道。
那些大盐商赶忙从旁劝和,说什么赵状元是为国为民、廷杖光荣。
又劝赵守正往后要爱惜自身,不要让老父操心。
赵守正自知理亏,唯唯诺诺的应下。
“哼!”赵立本发作完了,这才把目光移向赵昊。
“爷爷。”赵昊忙给老爷子磕头。
“哎,乖孙快起来。”赵立本忙亲手拉起孙子,满脸骄傲的对众盐商道:
“幸好老夫还有个好孙子!”
一众盐商也早就对赵昊的光辉事迹如雷贯耳。
说起来,他们今天来捧场,其实还是想看赵昊多些。
至于赵守正嘛……状元郎虽然稀罕,但被贬出京的状元郎可就大大贬值了。
在赵立本引见之下,他们陆续与赵昊父子见礼。
扬州城的八大总盐商居然来了六个,其中还包括当朝首辅李春芳的弟弟李齐芳。
看来老爷子说他在扬州混得风生水起,一点也没吹牛。
“拜见太叔公!”
“拜见太师祖!”
然后赵士祯、赵士禧和华叔阳等人,也毕恭毕敬向赵立本行礼。
看着自己一家人丁兴旺的样子,赵立本开心的胡子直翘翘。
叶希贤便邀请赵立本父子入席,这次是在另一处可以俯瞰全园景致的露台之上。
但同样是锦幕貂帷、书画尊彝,美人如玉,豪奢无边。
赵公子才十五岁,自然还不适合这种画风,与大人们寒暄几句,便识趣的告退离席了。
~~
侍女便带着赵昊穿过层层景色各异的院落,来到一处繁花似锦、锦鳞游泳的凉亭边。
只见叶氏正在与马湘兰和巧巧说笑吃酒,在座的还有个穿淡绿色绣梅花褙子,月白色绣竹叶马面裙的少女。
看到赵昊过来,叶氏笑着招呼一声道:“这么快就吃完了?”
“哪儿呢,一口没吃。”赵昊笑着走近凉亭。“那边的饭菜吃不惯,过来跟奶奶讨口吃的。”
马湘兰和巧巧赶紧起身,给他安排座椅,准备杯盏。
那容貌秀美、冰肌玉骨少女也款款起身向赵昊行礼,微微一笑,便如春回大地。
“赵家哥哥日安。”
“呃……”赵昊略一迟疑,才恍然想起,这定是之前跟自己相过亲的江雪迎。忙笑道:“原来是雪迎妹妹啊,这半年不见,竟出落的认不出来了。”
“小妹可是一眼就认出哥哥呢。”江雪迎轻咬下嘴唇。
他那‘黄泥汤淋红糖’的方子,已经从江雪迎手中,赚了十万两银子了。居然还没记住人家的样子,真是太过分了好吧?
“来孩子,快坐下。”叶氏便拉着赵昊的手,让他坐在自己左手边,正好与江雪迎相对。笑眯眯道:“雪迎可是专程从苏州来迎接你的。”
“是吗?”赵昊不禁受宠若惊。
“主要是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想跟哥哥请教。”江雪迎无奈的看一眼叶氏。
“哦,哈哈……”说起生意来,赵昊不禁一阵心虚,唯恐江雪迎讨伐自己。“我都是野路子瞎折腾,会把妹妹带跑的。”
“带跑了小妹也愿意。”好在江雪迎还是很给面子的,并没有跟赵昊提那泡黄泥汤的事儿。
三人还饿着肚子呢,叶氏便让下人重新上了热菜热饭,赵昊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痛痛快快吃了个饱。
“熨帖啊……”赵公子端起茶盏漱漱口,开心道:“在船上怎么也吃不了这么舒服。”
“瞎说,有巧巧伺候还吃不好?”叶氏佯嗔一句,便让人撤了饭桌,换上牌桌,拉着巧巧和马湘兰打起了状元牌。
“雪迎妹妹不打吗?”赵昊见江雪迎没有要下场的意思。
“不能和她打的,谁也赢不了她。”叶氏一边摸牌一边笑道:“雪迎,带着你赵家哥哥在园子里转转,消消食去吧。”
“嗯。”江雪迎俏面微红,旋即恢复白瓷般的颜色。便对赵昊欠身道:“哥哥请了。”
赵昊知道她有话跟自己说,便笑道:“有劳妹妹了。”
~~
两人沿着湖畔的小径徐徐而行,只见眼前危峰耸翠,苍岩临流,水石交融,浑然一片。
默默走了一段,赵昊便先开口致歉道:“上次制白糖的事情,对不住妹妹了。”
“赵家哥哥何出此言?”江雪迎却大度的摇摇头,轻言细语道:“秘方就是这样,说出来好像很简单。但不说的话,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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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歪头看向赵昊,俏皮的一笑道:“小妹要是怪哥哥,岂不得了便宜还卖乖?”
“通情达理!”赵昊不由松了口气。
“这次从苏州来扬州,除了有生意上的事向哥哥请教外,”又听江雪迎轻声道:“还有件事要禀报哥哥和伯父。”
“什么事?”赵昊奇怪问道。
“苏州城已经传开,赵伯伯将接任吴县县令的消息。”江雪迎悠悠说道:“听闻上至知府、督粮道、下至各路士绅,全都已经慌了神。”
“啊?”赵昊奇怪问道:“他们慌什么?”
“那,小妹就直说了……”
“但说无妨。”
“都说赵伯伯连小阁老都敢打,后台肯定硬的很。这样的凶神恶煞来当了知县,苏州城里怕是永无宁日了。”江雪迎便强忍着笑意道:“还说,还说,挨过廷杖的状元惹不起……”
“呃……”赵昊知道她说得委婉,那些苏州地面的官绅,还不知怎么编排老爹的呢。
“他们好像在活动,想给找伯父挪挪地方。”只听江雪迎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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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虚假的与真实的天才
不知不觉间,两人沿着逶迤的狭路,上到了假山顶端。
只见那峰峦重叠的假山之上平地如盘,筑有一座八角风亭。
赵昊在亭中左顾石盼,只见全园景色尽收眼底,还能看到远处主人家的宴饮场面。
“吏部应该不会同意吧?”
“伯父七品知县,当然要由吏部任免。”只听江雪迎声音柔糯道:“听说不用通过吏部,他们能动的手脚也多了去了。”
说着她歉意的对赵昊道:“小妹对官场的事情,也不是很了解。道听途说做不得数。”
“难为妹妹了,我再跟爷爷打听打定。”赵昊感激的笑笑,忽然一阵倦意袭来。才想到自己该午睡了。他便打个哈欠问道:“妹妹还有什么事?”
“……”江雪迎闻言胸中一闷,难道跟人家散个步,就这么煎熬吗?
“怎么,不便开口?”赵公子不解的看着江雪迎。
“没有。”江雪迎勉强笑笑,方打起精神道:“有两个问题想请教哥哥。一是听说哥哥在北京,开办了个西山公司,把股份卖给京中富户,获利巨万。”
赵昊赚的钱都存在伍记。
江雪迎时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自然知道赵公子通过两次售股,足足进账二百万两之巨。
从家徒四壁到财富足以匹敌伍记,赵昊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
雪迎只觉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商业天赋,在赵昊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他那一系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神奇手法,更让雪迎目眩神迷,惊为天人。
她已经彻底放弃了,跟他一决雌雄的念头,现在只想好好向他学习一番,看看能不能跟上赵昊的脚步……
所以才会说出‘被带跑了也愿意’,那种容易让人想歪的话来。
~~
冰山小美人那双璀璨的星眸中,透出狂热的崇拜之情。
“小妹仔细研读了兄长拟定的公司章程,只觉此乃开天辟地以来最伟大的发明,真不知哥哥是怎么想出来的。”
赵昊闻言眼前一亮,说这个他可就不困了。
西山公司开设到现在,也有几个月时间了,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不断攀高的股价上。
却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西山公司最有价值的,其实是‘股份公司’这种全新的商业模式。
欲行工业革命,须先有商业革命。没有成功的商业革命奠定基础,任何技术的进步都只是科学家的玩具,不会转化成实实在在的生产力,更无法推动整个社会的进步。
股份公司正是商业革命的‘蒸汽机’!
赵昊放出它来,实指望它能拉动大明的商业革命滚滚向前,而不是单纯靠卖股票发家致富那么庸俗。
赵公子做生意,赚钱从不是主要目的……
可到目前为止,哪怕有人开始有样学样搞公司制,也不过是企图复制他发财的捷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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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迎还是第一个,把焦点放在商业模式本身上的人呢。
这下一直锦衣夜行、吹嘘无门的赵公子,可算找到听众了。
他便在这景致优美的凉亭中,眉飞色舞的向她讲解起公司的结构、运行和优点来。
江雪迎静静坐在一旁,仰头看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少年,听他用极富煽动性的语言,描绘出一幅宏伟的蓝图!
“股份公司是目前我们能想到的,最有效最卓越的商业组织模式!它使得血缘、地缘联系之外的陌生人之间的合作成为可能。”
“所以它才能汇聚千万人的力量于一身,成为可以超越所有商号、商帮的超级存在!它将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
“它绝非一家商号、一个商团那么简单,它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和影响,推动商业的繁荣,促进科技的进步,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继而深刻影响大明朝的方方面面……”
素来如冰雪般冷漠的女孩,居然也被他煽动的热血沸腾,动容问道:“原来,商人也可以像读书人那样,去改变这个世界吗?”
“当然可以了!”赵昊重重点头道:“这个世界,本就不该是读书人一家独大的!”
“兄长。”雪迎站起来,粉拳紧紧攥在胸前,紧绷着通红的小脸道:“小妹也要把伍记改成公司,希望能为那天的到来出一份力!”
“当然可以了!”赵昊高兴的跳上石凳道:“以你的天才,一定可以帮上我大忙的!”
“嗯。”雪迎郑重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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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平息下胸中的激动,赵昊又问道:“还有一件呢?”
“那就是小事一桩了。”雪迎轻声答道:“去岁跟兄长学到了‘买空卖空’之后,小妹便想到,说不定可以用来解决一个大问题。”
“什么问题?”
“伍记的总号在苏州,苏州原本是鱼米之乡,但因为丝绸业获利甚巨,百姓皆弃稻种桑,所以苏州城的口粮,大半都是由湖广贩运而来的。”
“嗯。”赵昊点点头,表示了解。
苏州早已从天下粮仓变成工商业大都会,田赋缴税大户的地位也被湖广取代。
当然苏州的商业税收和手工业税收的增长,已经完全弥补了田赋的减少,所以交的税依然还是全国遥遥领先。
“这样就会出现一个严重的问题,苏州的粮价呈季节性剧烈波动。在收获季节,海量粮食涌入苏州,远远超过市民所需。导致市场上粮价暴跌,使粮商常常连运费都收不回来。”
“而到了第二年春荒的时候,粮店的存粮消耗殆尽,粮价又飞涨起来。最贵时能是最贱时的两倍。”
“商人们看到有利可图,纷纷屯粮待来年卖出。我们伍记也不例外,但这又带来三个严重的问题,一是占用银钱太多太久;二是还要承担粮食越冬的风险。三是,万一来年粮价没有涨到预期的水平,甚至可能连成本都收不回来。小妹对此一直十分头疼。”
“去年十月,跟兄长请教过之后,小妹茅塞顿开。一回到苏州,便让掌柜们和买家商量,可以比较优惠的价格,提前达成买卖契约,等明年春荒时再交割。很多商家都愿意为了能在春荒时,以比较低的价格买到粮食,选择这种买卖方式。结果过年前,就把库里的存粮全都订了出去,光收到的订金差不多就能回本。”
“唯一的代价不过是少赚了一点而已,但是风险完全转嫁出去了啊!”
江雪迎的脸上哪还有一丝冷淡之色,就像个考了满分的初中生一样,满脸都是‘快夸我’、‘快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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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祖传的手艺要失传了
赵昊听得目瞪口呆,自己只跟江雪迎讲了买空卖空。
没想到她自己就举一反三,居然搞出了现货远期交易合同。
远期交易合同都有了,期货市场还远吗?
“真厉害!”赵昊竖起大拇指,诚心实意的夸赞江雪迎道:“你是我见过最有商业头脑的人了!”
“兄长才是呢。”新一轮商业互吹之后,江雪迎方轻声问道:
“小妹想请教兄长的是,我发现可以用这种方式,在全年任何时候跟买家签订合约——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直接用买家的钱去湖广进粮,不用花自己一文钱?”
“理论上是可以的。”赵昊点点头道:“不过一旦手里没有现货,风险就重新回来了——一旦湖广遭遇水旱蝗灾,粮价上涨,很可能让你无利可图,甚至血本无归。”
“这样啊……”江雪迎一听就明白了,轻叹一声道:“是小妹有些想当然了,确实没必要冒这种风险的。”
“其实不想冒风险很简单,就是既不当买方,也不当卖方,只利用你的信誉和人脉,为买卖双方订立远期合同做担保。只要有足够的交易量,光靠抽取中介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赵昊淡淡一笑道:
“远期交易是建立在信用基础上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能力惩罚不守信者,就可以端这个金饭碗。”
“金饭碗吗?”江雪迎眨眨眼,她只是把远期合约当成对冲风险的手段,没想到这里头还有利可图呢。
而且能被赵家哥哥评价为金饭碗的生意,到底该多赚钱啊?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叶家的仆人开始到处点灯。
两人这才发现,竟吹了一下午的牛。
“能干吗?”一边往回走,赵昊一边信口问道。
“干不了……”江雪迎却泄气道:“这不是伍记能赚的钱,洞庭商会才有这份实力。”
“洞庭商会嘛。”赵昊忽然想到,自己曾经的手下败将刘员外,好像还是洞庭商会的副会长哩。
想到这儿,他便微笑着鼓励小姑娘道:“彼可取而代之。”
“噗……”江雪迎被逗笑了,那笑容是如此迷人,便如黑暗中方盛开的昙花一般。“兄长开玩笑了。”
“人脚踏实地固然重要,但梦想还是要有的。”赵昊哈哈大笑道:“不然跟咸鱼又有什么区别?”
“那好吧,小妹尽力而为。”江雪迎笑开了就挺不住,忙用帕子掩住口。“能不能做到就不保证了。”
“你可以先在伍记,小范围的试行,多总结些经验出来。”便听赵昊低声道:“等时机成熟了,咱们一起干票大的。”
“嗯,明白了。”江雪迎闻言,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
回去后,赵立本和叶氏正等他们吃晚饭呢。
看到两人有说有笑的回来,神态上要比出去前亲密了不少,两位长辈相视一笑,老怀甚慰。
怕雪迎面薄,他们也不敢画蛇添足多说什么,只高兴的让两人赶紧入席吃饭。
“我爹呢?”赵昊在侍女的服侍下洗过手。“又醉了?”
“那还用问?”赵立本翻翻白眼道:“不提那个败兴的玩意儿!”
“……”赵昊赶紧乖乖闭嘴,他没想到来了扬州,老爷子愈发看老爹不顺眼了。
四人吃过晚饭,又闲聊几句,赵立本便带着赵昊回去自家园子。
叶氏和江雪迎自然留在这边了。
雪迎还请求赵昊,允许巧巧和马湘兰在她这边住一宿。
她们年初时便见过,据说相处的还不错。
赵昊自然无不应允。
送走爷俩回来,叶氏先让丫鬟带着巧巧和马湘兰去盥洗卸妆,她则跟江雪迎上了绣楼,笑道:“散了一下午的步,看来聊得很投机呢。”
“向兄长请教了很多问题,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江雪迎坐在梳妆台前,一样样摘下头上精美的发饰。
镜子里那张小脸,虽然还是神态沉静,但叶氏却能从她舒展的眉目中看出,孙女的心情是极好的。
~~
那厢间,赵昊就没那么好过关了。
他被赵立本拉着问东问西,不把所有细节都交代清楚不罢休。
把个赵昊烦的呀,却又拿老爷子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把说过的话交代了一遍。
“就这?”赵立本难以置信道:“你们真的谈了一下午买卖上的事儿?”
“呃……”赵昊心道,让你老这一说就不值钱了。“可以这么说。”
“那你跟那个恶毒女人的女儿……”赵立本不死心的问道:“也整天聊这些?”
“那倒不会,明月对生意不感兴趣。”赵昊便笑道:“我们谈科学的。”
“你就这么跟女孩子相处?”赵立本目瞪狗呆道:“你这不浪费时间吗?”
“爷爷,这是什么话啊?”赵昊也瞪大眼反问道:“谈正事儿叫也叫浪费时间?那什么叫不浪费?”
“哎,你这孩子,说了你也不懂。”赵立本挫败的叹口气道:“你说你爹都是干什么吃的?就那点本事还教不会你。等回头爷爷慢慢教你吧。”
“我先谢谢您了。”赵昊干笑两声,心说这还真是本公子的短板。莫非我就是传说中的钢铁直男?
一想到家里祖传的手艺,可能在自己这里断了档,赵昊就感觉老对不起太祖了,忙转移话题道:
“对了爷爷,听雪迎说,我爹去吴县的事儿有变数?”
“嗯,有变数。”赵守正点点头,证实了雪迎的消息道:
“整整半年,他们都在看你爷俩和徐阁老爷俩的热闹,夸你爷俩猛,硬、是两条汉子。但你俩祸害别处他们能当热闹看,但要是到了苏州,受祸害的可是他们了,这谁遭的住?”
“嘿,没想到消息还挺灵通。”赵昊郁闷的直挠头,不是说古代消息闭塞吗?怎么感觉大明的吃瓜群众,一点都不寂寞呢?
“苏州城那地方,做买卖的最多,有钱人最多,家里当官的也最多,消息传得最快了。”老爷子却很看得开道:“让他们整去吧,反正出不了苏州府地界。”
“苏州府可大了去了,七个州县呢。”赵昊哭笑不得道:“你老就不怕我爹,让人家丢进热锅上煮啊?”
“丢进热锅里就对了!”赵立本却冷哼一声道:
“你也清楚你爹什么货色。侥幸中了状元也只能说明他走狗屎运而已,不是说野鸡一下就变了凤凰,笨婆娘一下就变成了巧媳妇!”
“嘿……”赵昊心说果然知子莫若父,本公子居然无从反驳。忙替老爹辩解道:“父亲长进还是不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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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女夜谈
“我看他胆子长进不少是真的。”赵立本不无怨念的哼一声道:“不管怎么样,趁这个机会,把他好好磨练磨练,不然永远上不得台面!”
“哎……”赵昊见老爷子铁了心不插手,不禁为老爹默哀十秒钟。
似乎赵二爷中进士后,运势一直不怎么好呢。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品守恒定律?
‘那还真得好好攒攒人品了……’某科学的科学门主如是想道。
然后他对赵立本冷笑道:“爷爷,我又搞出了一种‘飞行棋’,保准可以让你习惯输棋!”
“咦?又有新玩法?”赵立本不禁啧啧称奇道:“你小子名堂就他娘的多。”
然后老爷子兴致勃勃和赵昊摆开棋盘,听他讲解规则后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个掷骰子的游戏。
赵昊心说,本公子把游戏降维到拼运气的层次,大家总可以五五开了吧?
“来吧,老夫陪你耍两把!”老爷子撸起袖子,一甩骰子,滴溜溜便丢出个六点来。“哈哈,老夫先出一只鸟了!”
为了便于玩家理解,飞机当然已经改成飞鸟了……
“运气不错嘛!”赵昊轻笑一声,便掷出一个三点。
不要紧,科学告诉我们,只要样本够大,大家的运气就是一样的。
~~
叶家园,江雪迎的绣楼上。
三女都换了丝绸的睡裙,披散着瀑布似的头发坐在紫檀木的拔步床上,一边下着飞行棋一边聊着女孩子的话题。
“那个县主,是个什么样的人?”江雪迎掷出一颗骰子,轻声问道。
“唔。”巧巧趴在棋盘旁,闻言认真琢磨一下道:“挺好的,人长得可漂亮了,性格又好。虽然是长公主的女儿,但一点架子都没有,还经常带我们出去玩。”
“哦……”江雪迎心说,那还挺有心机的呢。
“县主很让人羡慕,”马湘兰轻笑着看一眼江雪迎。“她最让人钦佩的地方,就是敢爱敢恨,直截了当,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好恶呢。”
“是吗?”江雪迎吃惊道:“还有这么……大胆的女子?”
说完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轻声道:“也对,人家可是皇帝的外甥女……”
“有一定原因,但勇气也很重要。”马湘兰轻叹一声道:“她是我见过,做事最果断的女孩子了。”
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江雪迎已经清晰的听出,马湘兰要传递的意思——那李明月已经盯上了赵家哥哥,而且毫不犹豫的下手了!
若非老爷子和长公主矛盾太深,估计两人这时候连亲事都定下了吧?
“那,赵家哥哥对她……怎么看?”江雪迎红着脸问道:“我就是好奇问问。”
“这个不好说……”马湘兰和巧巧同时摇头了。“可能公子还没开窍吧。两人处的跟亲兄妹似的。”
‘这样啊……’江雪迎轻吁了口气,神态明显轻松不少。
“对了,江小姐,听说你和公子之前相过亲,”巧巧一脸天真烂漫的问道:“那你怎么看我家公子啊?”
马湘兰心中偷笑,面上也一脸好奇的看向江雪迎。
“我,我才见过他两面……”江雪迎被问得霞飞双颊,慌乱一阵子才强作镇定道:“他,他教了我很多,我很感激。其它的事……我还小,不懂的。”
“不小了。”却听马湘兰摇摇头,幽幽说道。
江雪迎先是一愣,旋即看到马湘兰视线所及,粉面登时染成了红布,慌忙钻进了被窝,连脑袋都不敢露出来。
巧巧和马湘兰咯咯笑成了一团。
这爱害羞的性子,跟小县主还真是两个极端呢。
这俩人要是凑一起,将来肯定很好玩……
~~
“不下了,睡觉!”
赵家园中,赵昊郁闷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连下飞行棋都能一把也赢不了……
因为他万万没想到,老爷子居然他喵的是掷骰子的高手高高手!
赵立本捏着骰子随手一丢,十有八九便是六点!
结果一连几把,赵立本所有飞鸟都进窝了,赵昊这边还有一半的鸟没出来呢……
这还玩个屁啊,拿什么赢人家呀?
“呵呵呵呵……”赵立本得意的捻须直笑,骰子在他指尖听话的滴溜溜直转。
“小子,这可是咱们太祖爷发家的本事!怎么,你爹没教过你吗?”
“这……”赵昊一阵哭笑不得道:“我爹说我干啥都行,就是不能赌博。”
“嘿嘿,也对。他年轻时就是玩的太开,整个人才拉了胯……”赵立本把骰子往棋盘上一丢,果然又是个六点。
“看来也知道,不能让儿子重走自己的老路啊。”
“呃……”赵昊露出恍然的神情。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老爹和李承恩感情那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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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京送别时,李承恩哭成了泪人,说什么老前辈我舍不得你。你就不能养好了伤再走?我一定会去看你的之类。那真挚的感情简直催人泪下。
最后还是李明月把他扶下船去的呢。
原来父亲也是个爱玩会玩的主,当然能跟李承恩玩到一起去了。
也难为父亲总是在自己面前,装作什么都不会的样子了……
~~
在扬州好生休整了一天,赵昊父子便继续南下了。
江雪迎也跟着上了赵昊的船,伍记的买卖遍布南直隶,她去金陵十分合理。
赵立本和叶氏亲自到码头送别。
看着船队消失在宽阔的江面,老爷子欣慰道:“看来雪迎这丫头,终于想通了。”
“其实这丫头,一开始就不反对这桩亲事。”叶氏点头笑道:“只是面子上挂不住,才会想等等再说的。”
“等等再说,这下等出事儿了吧?”赵立本不爽的哼一声道:“要是早听老夫的,进京前把婚事定下来,哪还有那恶毒女人闺女的机会?”
“哎,可惜雪迎还小,辜负了大人的一片苦心啊。”叶氏不禁发愁道:“这要是长公主硬来,可怎么顶得住啊?”
“哼,她休想过老夫这关。”赵立本又粗声粗气的哼一声,男子气概顿显。
“大人不愧是大人啊!”叶氏不禁目眩神迷。
忽然,码头上有水手跃入水中,发出噗通一声入水声。
原本笔直立在那里的赵立本,闻声双膝一软。
“大人,怎么了?”幸好叶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不然老爷子非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可。
“没,没事,可能有点累了。”赵立本心有余悸的远离了水面道:“总之,要给两个孩子尽量创造机会,趁着这段黄金时机,让他们自己两情相悦,这样咱们就省事儿多了。”
说一千、道一万,老土匪还是怕女土匪……
ps.第三更。昨天家里事情太多,还有两更加更没写完,中午12点发吧。
第九章 红楼诗社欢迎赵公子
第二天一早,赵昊一行在历时二十四天的长途旅行后,终于抵达了久违的南京城江东门码头。
官船还在缓缓靠岸,赵昊便看到码头上彩旗招展,起码聚了两三千人。
“这是干啥的?”赵二爷见状奇怪问道。
“还能干啥,迎接你呗?”赵昊失笑道:“父亲也算是金陵城出的第一位大明状元了,而且还吃了廷杖,这点人迎接不算多吧?”
“这样一想,还觉得有点少呢。”范大同也从旁摇头晃脑道:“得上万人才衬得上兄长的身份。”
“省省吧,我一个休宁人,不过在南京呆了十几年。而且还是被贬出京的。”赵守正倒是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劳动这么多人迎接,已经消受不起了。”
一旁赵昊听了,却忽然想到一个人。那位姓焦的万历朝状元,不也是寓居南京的外地人吗?
他好像已经二十好几了吧?而且还是泰州学派的传人,可不能放过呀。
嗯,得抽空跟李贽聊聊,看看怎么勾引他一下。
~~
胡思乱想间,船到码头。
“快放鞭!”余甲长一声令下,早就准备好的九十九支落地鞭,便噼里啪啦响作一团。
锣鼓声陡然响起,还有舞龙舞狮,场面煞是热闹。
码头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已经彻底复出的大伯赵守业,与那江宁知县张东官,还有李九天、高老汉、方掌柜、蔡家巷的老少爷们。
以及国子监的司业、博士、监生,南京城的缙绅、富商代表,此外还有来看热闹的江宁县父老。
谁不想看一看名扬天下的铁骨状元的风姿啊?
看到赵守正下船,人群便涌了上去,将他团团围在中央,兴奋的伸手触摸新科状元郎,据说这样可以沾到才气。
这样‘荣光’的时刻,赵昊自然不会凑热闹了,他本打算晚点下船的……直到看见那颗锃亮的光头。
只见大报恩寺的雪浪法师,穿一身雪白的僧衣,外罩五彩斑斓的袈裟,眉目如画、肌肤胜雪,正码头上朝他含笑挥手。
看到吸引了赵昊的目光,雪浪朝身后一挥手,马上有两个五陵少年打起了醒目的横幅:
‘红楼诗社全体同好恭迎赵公子衣锦返乡’!
赵昊羞耻的捂住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江雪迎三个女孩的目光,却聚集在两位秦淮花魁的齐景云和郑燕如,还有她们身后几十位千娇百媚的秦怀女史身上。
三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雪浪朝着赵昊含笑招手,赵昊摇摇头,沉稳厚重的科学门主,坚决要跟这帮浮浪子划清界限。
见他不从,雪浪淡淡一笑,从百宝袈裟下取出一支唢呐。
他身后红楼诗社的男男女女也各自取出镲儿钵儿磬儿,大有你不配合,我们就奏乐的架势。
赵昊看一旁的老爹,正在享受父老乡亲们安排的迎接仪式。
这要是唢呐一响,还有他什么事儿啊?
赵公子无奈的点点头,磨磨蹭蹭往船下走去。
雪浪这才命人收起了几样杀伤力大的乐器,改为让几位女史用琵琶古琴奏迎宾乐助兴。
~~
当赵公子走下甲板,手提花篮的秦淮女史,便一拥而上,抛洒花瓣。
悠扬的乐曲声中,赵昊登时被五彩缤纷的花雨笼罩其间。
“赵施主,久违了!”雪浪迎上去,笑吟吟的朝他双手合十道:“真是让小僧牵肠挂肚,日思夜盼啊。”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赵昊郁闷的抹去落在脸上的花瓣。
“身为赵施主的头号粉丝,难道不该时刻关注你的行踪吗?”雪浪瞪大眼,一脸理所当然。
这时诗社的左兰台齐景云,和右纳言郑燕如端着托盘含笑上前,向赵昊道了个万福。
赵公子也礼貌的朝二位花魁点点头。
便见郑燕如端一个粉瓷酒杯,奉到他的面前。
“请公子饮接风酒。”
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又浅浅一笑,压低声音道:“知道公子还不能喝酒,这是白糖水。”
“多谢。”赵昊感激的笑笑,这才放心的接过来,仰头饮下。
果然甜丝丝没有一点辣味。
待将酒杯递还郑燕如,齐景云又持一支华丽的孔雀翎上前,千娇百媚道:
“奴家为公子掸尘。”
说着她便用那鸟毛,在赵昊头上身上、颈肩耳畔轻轻拂扫起来。
跟高雅清丽的郑燕如不同,齐景云媚骨自生,不需刻意造作,便有勾魂摄魄的魅力。
但赵公子全程神态如常,除了觉得有点痒,并无任何反应。
这让郑纳言不禁暗暗挫败,心说看来赵公子是真没开窍……
莫非真要‘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哎,真让人遗憾啊。
等到接风拂尘之后,又有女史上前,将赵昊的鞋履脱掉,给他换上双崭新的暗花软底青缎面鞋,这才完成了全套的洗软仪式。
雪浪便上前,一脸难过的对赵昊道:
“赵施主在京城不务正业,一首诗都不做,真是让人痛心疾首,你怎么如此浪费自己的天分呢?”
“呃……”
赵昊刚要解释,却听雪浪自顾自道:“知道赵施主是怕旁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你华美的诗词上,不重视你要弘扬的科学。”
“嗯。”赵昊双手食指指指雪浪,不错哦,脑补才是王道。
“可是科学再重要,也不能冷落艺术啊。”却见雪浪一转,气愤道:“赵施主,你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吗?”
“什么?”赵昊一愣,拯救华夏衣冠?
“拯救大明诗坛啊!”见他连自己的任务都忘了,雪浪眼泪都要下来了。“赵施主,你可是我大明诗坛的遮羞布呀!”
“啊。”赵昊张张嘴,心说那多骚气啊。“我也做过两首的。”
虽然题给小竹子的没人知道,但起码味极鲜开业那首,应该已经传到金陵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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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谪仙之楼楼百尺,宴尽燕京公侯伯!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就这么一首而已,而且一看就是应景之作。”雪浪马上流利背诵出来,然后心痛道:“京师那种地方,日后还是少去吧,才气退散啊施主。”
红楼诗社众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认同雪浪。
“哈哈哈!”赵昊却大笑着不认账了。“这叫以讹传讹,这首诗,你们听到的版本是错的。”
“哦?”雪浪眼前一亮,忙知机道:“那请公子赐下正确的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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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今非昔比小仓山
“听好了!”
码头上安静下来,包括那边迎接赵守正的人群,也全都大气不喘,静待赵公子的佳篇。
便听赵公子朗声吟诵道: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位安在哉?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是宾。
谁将诗卷掷江流,定不与江东向流!”
“好,好诗!”众人便没口子叫好起来。
“好一个‘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清莲一抔土’!”雪浪陶醉的摇头晃脑道:
“‘谁将诗卷掷江流,定不与江东向流’,这豪迈的气概,果然本朝只有赵施主哇!”
郑燕如和齐景云不由叹服道:“这才是赵公子的真正水平啊!”
“赵公子,太棒了!赵公子,我爱你!”
“诗仙诗圣比不过赵公子!”红楼诗社的迷弟迷妹们便也跟着胡乱尖叫起来,也不觉的亏心。
赵昊面色如常的接受众人潮水般的称赞,心中暗暗惭愧道,其实上次是本公子为了应景乱改一气。现在只不过将黄先生的佳作原样呈现出来罢了……
~~
两边的迎接仪式结束,众人便纷纷坐上车马,缓缓向石城门进发。
赵昊是怕了红楼诗社那帮疯狂的粉丝,在高武和蔡明的掩护下,上了知县大人的豪华马车。
嘭地关上车门,隔断了外头嘈杂的人声,赵公子这才松了口气。
便见留着山羊胡子,有三房小妾的小老头张知县笑眯眯道:“看来太受欢迎了也很苦恼了。”
“老前辈不也有同样苦恼?”赵昊便笑道:“不然放着官轿不坐,出门竟坐马车?”
“哎,本官那都是被逼的。”张知县不禁苦笑道:“坐着官轿打着仪仗出门,固然威风八面,可老百姓也都知道老夫的行踪了。拦轿告状的,跟着看热闹的,能把人活活烦死。”
“老哥哥我是看透了。”张知县说着得意一笑道“让人不自在的体面有什么用?逍遥快活才是正经啊!”
“老前辈通透。”赵昊笑着点个赞。
“对了,赵朋友。”寒暄之后,张知县便迫不及待问道:“愚兄拜托你的事儿?”
“老前辈的事儿,能不放在心上吗?”赵昊便笑道:“我跟陆铨曹打过招呼了,妥了。”
“真妥了?”
“真妥了。”
“哎呀呀,真是太感谢赵朋友了!”张知县登时喜不自胜。虽然这江宁知县上头婆婆众多,当得一点不痛快。可架不住捞钱一个顶俩啊。
张知县六十好几的人了,也不想再挪地方了,就想安安稳稳再干三年,攒够棺材本,然后带着小妾回成都养老去。
所以去年他拜托赵昊,看看能不能帮着活动一下,让自己再干一任江宁知县。
“举手之劳而已,老前辈不必在意。”赵昊淡淡一笑。
“哪能呢?本官得好好报答赵朋友才行!”张知县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可思来想去,也拿不出能入赵昊眼的东西来,急的县太爷直搓手。
“老前辈帮我看顾好小仓山和蔡家巷,就已经帮了大忙了。”赵昊善解人意的笑道:“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抽空跟家父聊聊,传授些宝贵经验给他。”
“哦对,令尊也马上就要当知县了。”张东官一拍额头,一脸激愤道:“朝廷真是胡闹,怎么能把堂堂状元郎放下来当知县呢?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跟小阁老同归于尽了呗。”赵昊苦笑着叹口气。虽然这只是托词,但真正的原因谁敢说啊?说了谁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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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过去的事情多说无益,往前看是正办。”张知县便拍着胸脯道:“赵朋友放心,本官一定会把多年为官心得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那就替家父先多谢老父母了。”赵昊闻言大喜。
虽然张知县贪财油滑,而且一看就不是实干派。
但赵昊向来信奉,哪怕一片草纸,是都有他的用处。
何况能在南京城这样环境复杂、王公贵人满地跑的地方当稳县令。还丝毫不以为苦,居然想再干三年的家伙,必然对上上下下的事情处理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这种人总结的经验还是很有用的……只要别把老爹带偏就好。
~~
另一辆马车上,赵守业和赵守正兄弟,也在亲热的说话。
“弟弟,你真是给我们老赵家露了大脸了!”
半年不见,赵守业胖了何止三圈,看来小日子过得美滋滋啊。只见他一脸得意道:
“你中状元的消息一传回金陵,哥哥我的处境马上不一样了。同僚再没人敢笑话我了,寺卿大人也专门请我喝了酒。上个月还帮我官升一级,如今你哥哥我已是从五品的尚宝少卿了!”
“那还真不错。”赵守正便开心笑道:“我降了大哥升了,里外里也算扯平了。”
“那能一样吗?我就是个吃闲饭的官儿……”赵守业自我定位倒还挺准,说完恨恨道:“朝廷怎么能这样对待新科状元?简直是太失体统了!”
“咳咳……”赵守业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外放的真相了。
他现在对隆庆皇帝是一点怨言都没有。
人家没把他抓起来弄死,还放他出来做官,简直太仁慈了好不好?
赵二爷一辈子都要感谢隆庆皇帝的。
“罢了,不提了。”赵守业叹口气道:“反正高胡子回来了,你一样得倒霉。”
“可不,早走晚走都一样。”赵守正深以为然点点头。
~~
说话间,马车进了石城门,往前行不到一里地,便见一条崭新的两丈宽的青石路与官道相接。
这就是赵昊颇费周章修出来,那条通向小仓山的路了。
车队便下了官道,沿着青石路向北。
大街上人声嘈杂,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赵昊拉开车帘,只见路上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马,道路两旁已经有不少商铺开张了。挑着担子、推着小车做小买卖的更是不计其数。
他完全无法将这里,与自己走之前那片荒凉偏僻之地联系起来。
赵公子不由欣喜道:“这么快就聚起人气来了?”
“那是当然了。”张知县便笑道:“这条路一修好,从石城门到清凉门就有了近道。这里一下子成了四通八达的枢纽,自然一下子就有了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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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状元路
“不错。”赵昊十分高兴,有人气才有一切,便卖个好给张知县道:“对了,前番唐员外说,这条路还没名儿,不如请老前辈给起一个?”
“哎呀,那多不好意思啊。”张知县赶忙摆手。
“小仓山能顺利开建,全赖老前辈庇护,给条路起个名儿,还不是应当应分?”赵昊笑着恭维道。
“那本官就却之不恭了。”张知县便喜滋滋的寻思片刻,然后毫无想象力的建议道:“要不就叫‘状元路’吧?纪念我们南京城二百年来头一个状元。”
“呃,好……”赵昊忍不住想吐槽。但想到再好听的名字,也不如‘状元路’来的实惠啊,便点头笑道:“就依老父母。”
从今往后,南京城的士绅百姓,都要把老爹挂在嘴上,记在心里……呃,踩在脚下了。
踩就踩吧不要紧,俯首甘为孺子牛嘛。
~~
小仓山的工程差不多年底才能完工,赵昊本打算从状元路直接去蔡家巷的。
但对这项上元县的形象工程,张知县比赵昊还上心,非拉着他停下来看看。
其实张知县原本也没这么上心,但赵昊又给他续上了三年,这工程就不再是给别人做嫁衣,而是自己实打实,摆在眼前的政绩了。
只要一想到,往后县里的招待宴会摆在这里举行,所有赴宴的官员都得老老实实听他炫耀,张知县就恨不得亲自动手,一日建完。
马车在芙蓉池畔停下,只见池面碧波荡漾,莲叶田田,面积比当初何止大了一倍。
已经不能叫芙蓉池,应该改叫芙蓉湖了。
新修的码头上,还停靠着几艘崭新的画舫和游船。
工人们顶着中午头的太阳,在修建湖边的青石围栏,显然离竣工还有一段时间。
“工期赶得这么紧,”赵昊问方掌柜。“怎么中午都不休息?”
“唉公子,入梅之后天天下雨,好容易逮到个晴天,还不得抓抓紧?”方德苦笑一声。
“哦,也是。”赵昊猛然想到,去年是江南罕见的大旱,今年势必雨涝成灾。
~~
赵公子在小仓山投了五万两,招募流民建设,又请文徵明的长子文山先生设计并监理。
资金和人手充沛,还有高手坐镇,自然可以修路、拓湖、建楼三管齐下,工程进度当然飞快。
眼下,湖畔的亭台楼阁已经起来一半,为味极鲜而建的六层酒楼也盖到了第四层。
工地上其实也没啥好转的,走马观花一番,众人便重新上车,赶去蔡家巷的味极鲜开宴了。
接风宴后,喝的醉醺醺的张知县,在李九天的搀扶下,一摇三晃上车回衙。
又被灌挺尸的赵二爷,则被赵守业、范大同等人扛着上了马车,回城南的赵府歇息去了。
赵昊倒没马上跟着回去,而是饶有兴致的转到酒楼后,参观由自己旧居改造而成的蔡家巷小学堂。
转过胡同,便见整个学堂占地,有原先自己家六个那么大。隔着五尺高的院墙,能看到学堂的主体建筑,是一座上下各有十间教室的两层楼房。
在楼房东侧迎着蔡家巷的一面墙上,写着‘友德楼’三个斗大的黑字。
那是唐友德捐建的教学楼。
唐员外还承诺,日后赵公子每办一所学校,他都会捐一座‘友德楼’……
只是赵公子还未向唐胖子透露过,他的目标是将学校开遍全球,让全世界都说中国话!
‘唐胖子将来若是破产,八成就是盖楼盖的……’
赵公子暗笑一声,便在众人簇拥下,走进了学堂中。
~~
这会儿正是上课时间,赵昊示意众人不得喧哗,自己带着李贽和张鉴站在一间课堂窗外。
只见课堂中满满当当,坐的都是七八九岁上下、般般儿大的学童。正聚精会神听讲台上,一个四十多岁的先生在教识字。
便见那先生用白灰笔,在黑板上写下个‘大’字,问学生道:“上午教的这个字念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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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童们便七嘴八舌回答。
“不错……那这个字呢?”先生又在大字下头加了个点,写成‘太’字。
谁知学童们还是齐声念‘大’!
“看清楚,这个字比大,中间多了一点。”先生便纠正道:“乃是太公的太!”
“太,太公的太……”
然后先生又把那一点擦去,改成了‘犬’。“这个呢?”
“太,太公的太。”
“不对,那个点在外头!”有眼尖的学生高声道:“怎么会是太公呢?”
“这还像点样子。”险些被气吐血的先生,终于感到丝丝欣慰。“那你说,应该是什么?”
“太外公!”
‘噗……’先生当场吐血。
‘噗……’窗外赵昊几个,也忍俊不禁。
余甲长脸上有点挂不住,赶忙小声解释道:“这是上个月才开的班。最早那批孩子,已经能识一两百个字了呢。”
李贽忍住笑,也对赵昊道:“穷人家的孩子,从小生活在目不识丁的环境里,底子当然很差。”
“是啊,有钱人家的孩子自小耳濡目染、父母也教,没开蒙就认识几百上千个字。”张鉴也深有感触道:“起步时差距就这么大,日后只会越拉越远的。”
“不错。”李贽点点头,瞥一眼赵昊道:“虽然东家其心可嘉,但最多也就是教他们识识字罢了,想要再多都是奢望。”
“能写会算,本公子就满意了。”赵昊淡淡一笑,并不解释扫盲班的巨大威力。
赵公子又巡视了其它几个教室,情况果然好了不少。
那些最早接受教育的孩子,已经可以朗读他编写的《识字课本》,并背诵九九乘法表了……
离开友德楼时,李贽可能觉得自己白吃了一个月的干饭,有些不好意思。便主动提出,可以帮他教一教这些孩子。
却被赵昊毫不犹豫的婉拒了。
“李博士还是专心负责科学书院这块吧,这边有余甲长在就够了。”
开什么玩笑,本公子要培养的是踏实忠心的基层骨干,让你李卓吾一教,还不全都乱了心思?
只需要教孩子们能写会算,感念赵公子的恩德,由余甲长负责,请几个识文断字会算账的先生就绰绰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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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玩我鸟
从学堂出来,天色已经不早,赵公子也乏了。
便谢绝了余甲长留饭,准备打道回府了。
向来体贴下属的赵公子,给蔡家巷的汉子们放了假,让他们好生跟家里人聚一聚。
高武却不肯离开,直到护卫们都散去,他才憋出一句道:“公子身边,不能没人保护。”
“成,那就让你爹跟咱们走。”赵昊从来不劝人,便点点头,对高老汉笑道:“大叔,跟我爹一起去上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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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当然愿意,可军器局不让离开南京城啊。”高老汉苦笑道。
“放心,我来搞掂。”赵昊身为南京军器局督导,要两个人应该不在话下吧。
安排好了这爷俩,他又对巧巧笑道:“那你就安心在家待几天呗。”
巧巧先是一急,旋即一喜,最后白他一眼。
这话说的真隐晦,差点以为他又要甩掉自己……
赵昊又问和巧巧站在一起的马秘书道:“人家家在这儿,你在这儿干嘛?”
“奴家租的房子也在这儿啊。”马秘书眨眨眼道:“下月才到期呢。”
“不许偷懒,我还有好多书让你抄呢!”赵昊一偏头,示意她赶紧上车。
那霸道不讲理样子,却让马湘兰嘴角微微上翘,心里那叫一个熨帖。
巧巧本打算替湘兰姐打抱不平,见状便硬生生打住了话头。
“哎,摊上这样的相公,只能认命了……”马秘书便一脸苦恼的上了马车。
嗯,监生和秀才一样,都是尊称相公的。不要想歪了。
~~
果然是阴雨连绵的季节,当天夜里,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第二天早晨吃饭时,也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赵昊正和大伯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便见老爹穿戴整齐,哈欠连连的走了出来。
“怎么,昨晚没睡好?”大伯赶紧给弟弟舀一碗粥。
“好久没喝这么多。”赵守正一副宿醉模样道:“头疼。”
赵昊翻翻白眼,前天才在扬州被抬上船的……
“那今天就好好歇一天。”赵守业劝道。
“不成啊。”范大同摇摇头,替赵守正答道:“兄长毕竟是被降职外放的,悄没声回来还成。昨天搞出那么大阵仗,今天不去吏部报个到,怕是要被说三道四的。”
“也是。”赵守业啐一口道:“南京这帮当官的就是越闲毛病越多,靠瞎折腾人显示自己的存在。”
“无所谓了。”赵守正这才缓过劲儿来,吃一口粥道:“老子连廷杖都不怕,还怕他们折腾?”
这话听得赵昊又是一阵白眼,人家那是给你盖章好吧?要是来真的,你指定到现在也下不来床。
早饭后,赵守正便在范大同和那个谁的陪同下,坐上四人抬的蓝呢轿子,顶着漫天大雨朝着皇城方向赶去。
见雨越下越大,赵昊便让马秘书取消了行程,吃完饭就回房睡回笼觉去了。
反正老爹办妥了上任的事宜之前,还得在南京住上一阵子,不急。
~~
知县也好知府也罢,地方官们并非直接到自己的辖区上任。
得先到省会报到,在布政司、按察司衙门办妥了一应手续,然后拜见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等一众大佬后,得到上官的首肯才能赴任。
知县的话,还得再去府衙拜见知府和同知等一并顶头上司。
怎么可能码头都不拜,直接就去自己的地盘作威作福呢?是嫌鞋太合脚,想换双小一点的穿穿看吗?
当然南直隶没有三司衙门,而是由南京六部直辖。应天巡抚也正好在南京,所以该拜的码头非但没减少,反而更多了呢。
哪怕赵二爷有钞能力,这一趟下来也得半个月时间,可能还得更久……
他坐着轿子由太平里上了崇礼街,经过洪武门后,拐上了南京宗人府和南京五部所在的青龙街。
没错,洪武门西边,还有一条白虎街,是南京五军都督府所在。
左青龙、右白虎,拱卫着大明的南京皇宫……
太祖皇帝这设计老霸道了。
轿子上了青龙街,不一会儿就在南吏部门口落下。
范大同挑起轿帘,方文打着伞,服侍赵守正下了轿子。
看看门可罗雀的南吏部大门,赵守正不禁笑道:“今天来也有个好处,人少。”
“不,平时人也不多。”便听衙门口的老军冷笑一声。
“呃……”赵二爷一时语塞。心说也是,南京其他五部的权力还大些,唯独这六部之首的南吏部,权力小的可怜。
因为全国官吏的任免权都归北京管,南京吏部只负责南直隶官员六年才一次的外察而已,平时无所事事,自然也没人上门了。
所以当范大同奉上二两银子的门包时,那看门的老军直接让他们享受了一次超规格待遇——进门房用茶等待。
若是在北京吏部,三品官才能有这待遇。哪怕四品的知府来了,对不起,门房里装不下这么多人,请门口排队等着去。
等待的时间也比北京短了太多。
不一会儿,老军便打着伞回来,对赵守正笑道:“这位大人,请跟我来。”
“有劳。”赵守正点点头,跟着老军往里走去。
沿着长长的回廊,来到二堂右侧,稍显破败的右侍郎衙门口。老军回头朝他呲牙笑道:“大人请进吧,少宗伯在等你呢。”
赵守正心下奇怪,按说自己到文选司登记一下就可以了,怎么还需要劳动堂堂右侍郎的大驾?
南京官员闲是闲,可不是管闲事的闲啊。
好在赵二爷没有刨根究底的毛病,便安静的跟着进去侍郎衙,穿过大堂二堂来到三堂。
一进去,就见一个穿着三品官袍、五十来岁的官员,正全神贯注逗弄笼子里的小鸟。
莳花的尚书,遛鸟的侍郎,这很符合南京城的特色。
而且这位侍郎大人将玩鸟这项事业发扬光大到了极致。
人家都是玩一只鸟,最多三五只到头了。他居然一人对着一百多个鸟笼子。
三堂内,拉起整整八条绳子,挂得满满当当!
什么画眉、八哥、鹦哥儿、黄鹂、百灵……
赵二爷一看,心说好家伙,这是来鸟市了吗?
也不对,比鸟市上卖的还全乎呢。
真叫个鸟鸣啾啾,粪气熏天呐……
那带路的老军对这场面习以为常,知道侍郎大人玩起他的鸟来就物我两忘,便也不出声,悄然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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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梅子黄时雨
南京吏部右侍郎衙,唤作‘三堂’,实为‘鸟市’的场所内。
见那侍郎大人沉迷玩鸟不可自拔,赵二爷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鸟,不是这样玩的。”
“呀?吓一跳!”侍郎大人吓得胡子直翘,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你懂?”
“略懂。”赵二爷便笑道:“人教不好鸟叫,想让黄雀学喜鹊得去喜鹊林子;学山雀得去山雀多的地方。”
“油葫芦可没那么大声儿。”侍郎大人道。
“你找一口大水缸,把调教好的油葫芦放在缸底。鸟笼子挂在缸上头,然后把缸盖住。”赵二爷便传授经验道:“油葫芦以为天黑,叫得就凶,黄雀被勾起来嗓子,才能把油葫芦的口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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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家!”侍郎大人竖起大拇指,这才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赵守正道:“阁下是新科赵状元?”
“下官赵守正,拜见大宗伯。”赵二爷赶紧退后两步,恭敬行礼。
“免礼吧。”侍郎大人摆摆手,示意他跟自己出来二堂。
在二堂外头的廊檐下,摆着张茶台,上头搁着侍郎大人的茶壶茶具茶宠,旁边还有个红泥小炭炉。
赵守正一看,心中暗叹,这他妈才是生活。
老子将来就不在北京当官,我搁南京混。
能多活十年!
侍郎大人一边熟练的泡茶,一边对赵守正笑道:“昨儿就听说,赵状元到了。心道还不得歇两天才过来。”
“戴罪之身岂敢轻忽?”赵守正忙一板一眼道:“昨日进城后已经是过午,不便叨扰,是以今日一早就来报到。”
“不来是对的,昨天下午李部堂开堂会,都去玩儿了。”侍郎大人给赵守正斟一杯茶道:“以后休提什么戴罪之身,这南京城里一半都是被发落过来的,大哥不笑二哥。”
“多谢大人宽慰。”赵守正忙双手接过茶盏,心里定了一半。
“再说,你是状元之才,当个知县已经委屈你了。而且还去当个附郭知县,实在太屈才了。”侍郎大人又拍了拍赵二爷的肩膀,满满都是期许道:“器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好好干,拿出表现来,我们一定会把你再抬举上去的!”
赵二爷闻言彻底放心了。原来堂堂侍郎亲自接见,不过是对本官的看重。
也对,我可是堂堂状元郎,而且盖过章的那种啊!
不由暗道,儿子,你终于智者千虑有一失了,人家没打算给你爹我小鞋穿,哎呀嘿。
“少宗伯放心,下官定然竭尽所能,排除万难,造福一方百姓。”赵二爷来前是跟范大同对过词儿的,这会儿应对自然不会荒腔走板。
谁知笑容还未浮现在脸上,就听侍郎大人语态郑重道:“眼下苏州就有一难,唯有赵状元能解了。”
“呃?”这台词没对过,赵二爷无助的咂咂嘴,感觉味不对啊。
“是这样的。”侍郎大人缓缓道:“前日刚刚收到昆山刘知县递上来的丁忧劄子,原来他老夫忽然病逝了。”
“真是太不幸了。”赵守正叹口气道。
“按照规制,他不日就要挂印返乡治丧去了,所以昆山县即将正印虚悬、百姓失牯,又逢梅雨汛期,不可一日无当家之人啊。”
鸟侍郎瞥一眼面不改色的赵守正,心说此人还真如传说中那般深不可测呢,居然到这会儿还不慌不忙。
“部里商量了一下,若是新派个候补知县过去,苏州府一下就得迎来三个新知县了。七个县里一半换帅,对今年的防汛大局很不利啊。”
见对方不动如山,鸟侍郎心说再故弄玄虚也不过贻笑大方,便直接了当道:“所以我们已经行文北京,让现在的吴县知县再留一段时间,赵状元便直接去署理昆山知县吧——这样对苏州防汛的影响最小。”
“……”赵守正眨眨眼,露出一言难尽的笑容。
哎,儿子,为父果然还是得信你啊……
鸟侍郎自以为,从赵守正的笑容里感到了嘲讽的意味。忙又给他倒杯茶,苦口婆心劝道:
“放心,这只是抗洪大局的需要,并不作数的。有道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赵状元是块好钢,所以要用在刀刃上。还望你以大局为重,待到九月汛期过后,这边自然会派人去昆山接替你,到时候你再去吴县上任就是。”
“……”赵守正还不说话。
呦呵,这是用沉默讥讽本官是在鬼话连篇,所以不屑于反驳?
罢了,不再演了,止增笑耳。鸟侍郎暗叹一声,索性挑明,爱咋咋地吧。
“这是南京吏部会同应天巡抚的共同决定,就是北京的首辅天官,也不会冒着干扰防洪大局的风险,来改变一个临时委任的。”
鸟侍郎便沉下脸,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
“对一县知县来说,河堤就是他的战场,抗命就是临阵脱逃,巡抚大人是可以请王命棋牌,先斩后奏的!”
喀嚓一道闪电劈下,惊雷在头顶滚滚炸响。
~~
赵府东院后堂,正是赵昊初来时,和四个娇俏侍女玩躲猫猫的地方。
悠扬的琴声中,赵公子靠坐在躺椅上,本想睡个回笼觉。
可他居然罕见的无法入眠。
难道是昨天睡得太久?
赵公子只好看着门外的瓢泼大雨发起呆。神思恍惚间,他忽然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是我非我的抽离感。
已经早已不再回忆的前生,与今世的一幕幕在眼前交错。
但他依然回忆不起,那四位小姐姐的名字……
“哎……”赵公子不禁为自己的记性哀叹一声。
给他弹琴的马湘兰轻声问道:“公子为何叹气?”
“想到我们认识整一年了呢。”赵公子不知如何作答,便信口胡柴。“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啊。”马湘兰点点头,虽然其实差两天就是十四个月了,但她还是很高兴公子能这样说。
“要不咱们玩摸瞎鱼吧?”赵昊忽然没头没脑的提议一句。
“摸瞎鱼?”马湘兰一愣,这都哪跟哪啊?
“算了这里不合适。”赵公子自个儿却先摇头了,说完把两腿蜷在躺椅上道:“哪天咱们换个开阔的地方玩。”
马湘兰感觉赵昊忽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混乱中。那位无所不能、小看天下英雄无双公子,似乎刹那间成了与她一样,孤单无倚的天涯逆旅。
不知这同病相怜之感因何而起,但马湘兰还是起身走过来,坐在赵昊身旁,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顶,轻轻哼着歌曲安抚他。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湘兰姐,不要离开我好吗?”
“嗯,赶都赶不走……”在这个梅子黄时雨的季节里,马湘兰头一次感到了公子心中对她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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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叫花昆山,名不虚传
大雨倾盆中,赵昊依偎在马湘兰柔若无骨的肩头,那清雅的兰花香气沁人心脾,极大安抚了他的心灵。
那种令人不安的抽离感终于渐渐消失,神魂归位的赵公子也终于在马湘兰的轻轻拍打下,沉沉睡着了。
见赵昊直着身子歪着头,姿势很不舒服,马姐姐便小心的抱住他的脑袋,让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探手勾过毯子给他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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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一切,马湘兰轻吁口气,便低着头看公子沉睡的侧颜。
嗯,没了平日里的故作老成,样子还是很鲜嫩宜人的嘛。
马秘书便用手指轻轻的描绘着他的五官线条,心说公子心里果然藏着个大秘密。
心思细密的湘兰姐,早就看出赵昊言行异于常人的地方。
但心思细密的湘兰姐,并没有去深究这其中的原因。
谁还没有自己的小秘密呢?
嗯,有神秘感的男孩子最吸引人了。
~~
当赵二爷魂不守舍进来时,只见儿子正安静的睡在马湘兰腿上,睡得那叫一个香甜呐……
马秘书靠在椅背上,也低着头在打盹。
赵二爷露出了标准的老父亲的欣慰笑容,蹑手蹑脚退出去。
待到赵守正脚步声渐渐远去,马秘书才红着脸睁开眼。她根本就是借着假寐掩饰尴尬而已。
待到平复下羞臊的心情,她轻声叫醒了赵昊。
“公子,醒醒了。”
“嗯。”赵昊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怎了,到时间了?”
“老爷刚才来过,好像有事找你。”马湘兰声如蚊蚋,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哦。”赵昊坐起身来,舒服的伸个懒腰道:“看来我爹是掉坑里了。”
马湘兰见他身上的袍子皱皱巴巴,想要起身帮他展平一下,谁知娇呼一声又坐回了躺椅上。
“湘兰姐,你怎么了?”赵公子眨眨眼。
“还问。”马湘兰又好气又好笑道:“不都是被某人压的?”
说完脸又是一红。
“那改日我给你压回来吧。”赵昊便一脸歉意道:“那样咱们就扯平了。”
马湘兰的脸更红了,心说公子还小,最好还是按字面意思理解……
待到马湘兰恢复过来,起身帮赵昊整理好衣袍,便听他淡淡道:
“两件事,一个是今晚搬去东院住,这个房间我睡不踏实。”
“好。”看了他今天反常的表现,就是赵昊不说,马湘兰也会提的。
“再就是你请大伯打听一下,原先服侍我的四个小姐姐现在何处。”赵昊又吩咐道:“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她们?”
“是公子。”马湘兰轻声问道:“要是大爷问找她们干什么,该怎么回答?把她们再请回来吗?”
其实是她自己想问的……
赵昊却摇摇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到时候你帮帮她们,让她们过的好一些就成。”
“公子还真是善良呢。”马湘兰为赵昊系好了丝绦。
“不,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赵公子看着银镜中的自己,那种不是自己的感觉终于彻底隐去。
没有非我,我就是我,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
等赵昊来到正院书房时,便见老爹和大伯,还有金学曾正对着脸发愁呢。
“哎,你说怎么办吧?简直太倒霉了。”
“要不,你也学我?咱们泡病号就是了,他们还能把你抬到大堤上不成?”
“实在不行,师祖咱们换换吧,你替我上岛,我替你去抗洪!”
“这是怎了?”赵公子迈步走进来,开口问道:“情况不理想?”
“很不理想。”赵守业郁闷的叹口气道:“你爹被派去署理昆山县,没法去吴县上任了……”
“儿啊,真让你说着了,他们是打定主意不让为父进苏州城了。”赵守正一看到儿子,就像见到主心骨一样,赶紧招呼他过来坐。
金学曾起身给师父让出座位,赵昊走过去坐下,接过弟子奉上的茶盏,方问道:“让去昆山是什么理由呢?”
“昆山知县丁忧了,抗洪大局需要。”赵守正一脸无奈道:“说要是我不答应就是抗命,就要让应天巡抚请王命旗牌砍了我的狗头。”
“他们那是吓唬你的。”赵昊苦笑安慰道:“不过抗洪大局之下,确实不能讨价还价。”
“那倒是,这时候抗命不去,会让人家戳脊梁骨的。”赵守业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又郁闷道:“唉,都说苏州府是人间天堂,可昆山是个例外啊,那是个活地狱呀……”
金学曾心说,崇明也好不到哪去。但这是师父给我安排的试炼,我光荣我骄傲,我甘之若饴!
“在京时,听陆铨曹说过苏州各县的官缺肥瘦。”赵昊便一边喝茶,一边笑道:“好像叫什么‘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
“可不是嘛。向来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听听,‘叫花昆山’,那是人能去的地方吗?”赵守业愁眉苦脸道。
“为什么会这么惨呢?”金学曾这阵子只顾着研究崇明,对其它州县的情况不甚了解。
“就一个原因,洼。”赵守业把茶杯盖翻过来,搁在茶几上。指着杯盖中央的凹陷道:“昆山就在这个位置。”
说着他端起茶盏道:“这是太湖。”
然后赵守业将茶水缓缓倒入杯盖边缘。茶水自然顺着倾斜的杯盖,流入中央的凹陷处,不一会儿就满了。
“每年入梅之后到九月份这四五个月里,太湖都会发洪水。沿岸的各县地势高些,受害反而轻些。倒是不挨着太湖的昆山县,因为地势低洼,成了给太湖泄洪的地方。”便见他神情凝重道:
“结果五月份到九月份,三分之二的昆山县是泡在水里,桑树棉花都活不了,稻子也只能种一季,要是入梅早,直接就绝收……老百姓留在家里全得活活饿死,只能去苏州城、太仓、华亭这些地方给人家做工过活。也有好多靠唱戏乞讨为生的,这才得了叫花昆山这个恶名。”
“伯父真的很懂呢。”赵守业侃侃而谈的样子,让赵昊刮目相看。
“别看伯父这样,我当年也是在南京工部都水清吏司干过一任主事的。”赵守业得意坏了,这还是他头回遭到侄子表扬呢。
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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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赐宝地!
雨一直下,气氛越发凝重。
听完大哥的介绍,赵守正感觉自己已经慌成狗。
但当着徒孙的面,他还得强作镇定道:“还好我就是去署理几个月,不用考虑那么多。”
“怎么可能呢。”谁知三人异口同声掐灭了这位官场新鲜人的幻想。
赵二爷不服,大哥和赵昊他不敢反驳,便看一眼金学曾道:“拱门,你也是头回当官,怎么就知道不可能?”
“嘿嘿,师祖,咱是头回当官不假,可咱长眼长嘴长脑子呀。”金学曾便蹲在椅子上嬉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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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吏部观政时就好奇,全国一千四百二十七个县,加上两京和各地方衙门里的七品官职,绝不超过两千。而文选司在册的七品官却足足超过三千人。师祖想过没,那多出来的一千位七品官去哪了呢?”
“去哪了?”赵守正闷声问道。他一当官就进翰林院抄《永乐大典》去了,对这些门门道道的了解,完全无法与金猴子相比。
“被派到各部各省候补去了。”金学曾便笑道:“不说六部,单说各省,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乃至道台衙门、巡抚衙门里,到处都有候补知县的身影。这些候补知县都得让上官当牲口使唤几年,等到出缺才能去上任。一等就是十年八年的都不稀奇。”
“其实也不光是没空缺,而是督抚布政使们把好位置都留给自己人署理,当然轮不到他们。”赵守业点点头,接着金学曾的话头道:
“所以老二,衙门里有的是精通本地政务的候补知县在等着呢,那鸟侍郎说什么人手紧缺、非你莫属,都是骗鬼的!”
“不错,也就是因为老爹带缺出京,没法让你候补,不然直接让你板凳坐穿了。”赵昊也沉声说道:“所以老爹还是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做好扎根昆山的准备吧!”
“啊……”赵二爷闻言脸都白了,这跟自己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在他想象中,中了进士当上县太爷,应该是取个号、娶个小……呃,划掉重说,不然会有生命危险的。
在他想象中,当上县太爷应该是升堂有排衙,出门有仪仗,作威作福,快活无边的啊。
怎么听着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呢?
“儿啊,儿啊,快想办法啊。”赵二爷便焦急的催促起赵昊道:“你一定有办法过关的,想不到就使劲想想,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你的!”
~~
看着慌成狗的赵二爷,赵昊却笑了,笑得畅快至极。
见儿子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的样子,赵二爷只好无奈苦笑,竖起大拇指道:“确实应该苦中作乐,我儿就是豪迈!”
金学曾闻言心下惭愧。大师兄不在,我应该担负起捧哏的责任,怎么能让师祖负责拍师父马屁呢?
“不,父亲。是我之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赵昊摇摇头,擦擦笑出的泪花道:“我们打一开始就不该去苏州,而应该去昆山的!”
“为啥?”赵二爷不解问道。赵守业和金学曾也一样满脸问号,只是某人积威之下,没人敢质疑他罢了。
赵昊便让金学曾把苏松地图拿来,然后指着昆山的位置,对三人沉声道:
“看!昆山西邻苏州城,东倚嘉定府,北靠太仓常熟,南接松江府,它正是整个苏松一带的核心区域!”
“而且吴淞江贯穿昆山全境,河网纵横交错与各州县相连,交通运输极为便利,简直就是天赐的宝地呐!”
赵昊已经完全兴奋起来了。
他虽然没法告诉他们四百年后,昆山将连续十五年位列全国百强县之首,比好些省份全省的鸡滴屁都高!
但仅仅分析一下昆山的地理条件,就足以让人热血沸腾了好吧?
但赵守正三个却没沸腾。
金学曾勉力拍马屁道:“师父眼光就是不一样……”
“你说的都对。”大伯苦笑对赵昊道:“可有太湖在一天,昆山就是个水窝子,位置再好也没用啊!”
“那就从水利着手,让昆山不再被淹就是!”赵昊却沉声说道:“我敢保证,两年之内,昆山就将甩掉水窝子的恶名!”
“嘶……”
“嘶……”赵守正和金学曾同时倒吸冷气,心中狂叫道,来了,它来了!大预言术它来了!
但之前赵昊都是预言某个人的命运,可这次他针对的却是一个县,一个被太湖困扰了两百多年的县……
他的功力还够吗?
赵守业还没见识过赵公子大预言术的厉害,依然在那里摇头道:“两年,怎么可能呢?这可是两百年都没解决的问题。”
“两年之内,一定可以解决!”赵昊一拳击在地图上,断然说道:
“大丈夫当居此地,立万世之功,青史留名!”
~~
赵公子的大预言术,都是有事实为支撑的,这次也同样不例外——
因为就在明年,新任的应天巡抚将用他强大决断力和执行力,催动苏松二府,全力治理太湖下游地区!
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将太湖入海的主干道,由吴淞江改为了黄浦江!
史称‘黄浦夺淞’!
在这位应天巡抚短短不到一年的任期之内,便解决了太湖泄水不畅引发的千年水患问题。
自此太湖水灾大大减少,苏松一带愈加繁荣,未来璀璨辉煌的长三角一带方正式形成。
其中受益最大的两个地方,一个是上海,另一个就是昆山。
上海在苏松格局中目前偏居一隅,要等开埠以后才能兑现红利。
但自此对昆山处境的改变,却是立竿见影的!
今日之昆山,不正是老天爷赐给他父子的肇基之地吗?
听儿子如此笃定,赵守正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道:“要不就去试试?”
“去!越早越好!”赵昊重重点头,大笑道:“苏州城那些王八羔子,不是想看父亲笑话吗?我们就让他们好好看看,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
“他们不是怕我们影响他们作威作福吗?那本公子就让昆山取代苏州城,成为苏松新的中心!让他们彻底耳根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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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张东官传授为官之道
天下有过两处大名鼎鼎的长板桥。
一乃当阳长坂桥,惜乎为燕人张翼德喝断,如今已不复存矣。
另一处便是金陵夫子庙前的长板桥。其地水烟凝碧,杨柳翳青,毗邻最有名的秦淮女史们所居之旧院。
天下男子心心念念者的‘长桥旧院’,便是指这一带。
一条笼着青纱的精美画舫,划破如凝碧般的秦淮河,缓缓由长板桥下驶过。
披着蓑笠的船夫立在船尾,有节奏的摇动着船桨。
每当那古铜色的桨叶,缓缓击入水面时,那翡翠般的河水便慢慢荡漾起一层层褶皱,然后被万千雨丝击成碎玉。
船舱里摆着精致的酒席,却没有标配的女史歌姬,只有一老一少一中年,三个男子对坐。
饭团看书
那居于上首的老者,已是面色酡红,神态惬意的靠坐在大迎枕旁。
他透过户扇上的青纱,看着河边柳下石板路上。
那一对对共撑一伞的才子佳人,在琵琶洞箫之声中,或是携手闲行,或是凭栏笑语。
从容甜腻,毫不避讳旁人的目光。
“秦淮河硬是要得。”老人家过于放松,不觉露出了乡音。“温柔乡、英雄冢,在这儿耍老安逸喽。”
原来是堂堂上元知县,从不受贿的张东官。
另外两人则是赵昊和赵守正父子。
今天赵昊专门约了张知县出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教教老爹怎么当知县。
虽然赵公子也能说一些,但他毕竟只见过猪跑,又没当过猪。自然还是请此中老前辈现身说法,来的更妥贴些。
之所以放着自家老爷子不问,来问张东官。是因为一来,赵立本在北京一干就是十几年,然后直接外放的长沙知府,并没当过亲民官。这知府和知县的门道相差太远。
二来,老爷子还生着老爹的气呢,要不是赵守正考中状元,估计爷爷都能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让老爹怎么请教?估计只能被骂个狗血喷头。
~~
画舫舱中。
赵昊负责倒酒,赵二爷负责陪酒。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喝到现在他居然一直面不改色,毫无醉态。
听张知县夸起秦淮河,赵守正便如数家珍,讲起重重旧院艳闻,活灵活现,如同亲临。
说着说着,才突然想到,未成年的儿子还在一边,赵二爷马上打住道:“我这都是听范大同说的,我是没去过那种地方的……”
“哎,老夫也没去过呀。”张知县幽幽道:“虽说旧院在江宁县,但难保有认出老夫来的,面上挂不住。”
说着老头儿瞥一眼赵昊,不无遗憾道:“要不是赵朋友还太小,请几位女史来船上佐酒,岂不美哉?”
“改日改日,下次不带他。”赵守正说完又改口道:“我是说,让范大同帮老兄安排……”
“是啊,父亲过不了几天就要去昆山了。”赵昊见张知县的话头总往那方面去,就知道他已经喝到位了。便端起酒壶给两人满上,准备进入正题。
毕竟酒后方能吐真言嘛。
他瞥一眼老爹,心说你丫一滴酒都没喝,怎么也跟醉了一样呢?莫非我这阴阳壶内胆漏了不成?
“头回出任一方父母,心里着实忐忑,老前辈可有指教?”还好,赵守正没忘了约定的信号,便向张知县讨教道。
“指教谈不上,承蒙状元公看得起,就讲讲老夫这些年为官的心得吧。”这是约定好的事情,张知县呷一口小酒,便打开了话匣子。
“首先老弟得明白一点,咱们大明朝的官员,都是异地任官。而胥吏差役呢?却是生在本乡本土,且世世代代父子相继的。”
张知县伸出两根手指,大着舌头道:“就拿我县衙里说,一半的书吏都是洪武年间家里就干这行,龟儿子都是开国元勋呐!你说弔不弔?”
“哈哈哈……”三人一阵捧腹大笑。
“人家本乡本土,人多势众,盘根错节;咱们人生地不熟,势单力孤,干几年就滚蛋。人家几辈子都干一个差事,咱们才当了几年官?所以老弟永远记住一句话。”
笑毕,张知县便沉声对赵守正道:“所以老弟记住这头一句话‘任你官清如水、也敌不过吏滑如油。’”
“嗯嗯。”赵守正赶忙点点头,牢牢记下。
“这时候怎么办呢?那就得找帮手和你一起看住他们。这帮手自然不能从当地找,不然让人家卖了,你还得帮着称银子。”
张东官又提点道:“你得从外地找人,最好是本乡本土,沾亲带故的那种,知根知底才好用。”
“嗯嗯。”赵守正又点点头,牢牢记下。“找多少人?”
“这个还是看财力的。”张知县说着羡慕看一眼赵守正道:“以贤弟的财力,自然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了。”
“通常督抚上任,要带五十名家人,藩、臬长官要带四十名长随,道府正印要带三十名。咱们这一级嘛,起码二十名家人,才能分兵把守,勉强看住里里外外。”
“二十名,这么多人?”虽然赵二爷不差钱,但还是吓一跳。
“多吗?我给你数数。门政两位,稿签一位,签押房九个。此外,还有办旱差的、办码头的、办仓门的、办收漕的、办马号人号的,办外监班房的,驻在省里府里的,办衙管厨的、当跟班的……起码十人以上。我说的是起码,老弟应该带更多才能放心。”张知县叹口气道:
“当初老哥我穷啊,只带了十名长随来金陵上任,差点没让那帮地头蛇把我活活玩死。”
“这么一说,二十人还真不多。”赵二爷心说,那就翻一番,四十?
不过这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儿。便看向儿子,意思是,衙内,你听着点。
赵衙内果然自觉,马上接过话头问道:“这些长随也不是随便阿猫阿狗就能干吧?”
“那当然啦。”张知县夹一片盐水鸭,细细咀嚼片刻,方缓缓道:“老夫说的这些长随,可不是普通的家丁奴仆之流。识文断字那是最基本的,还得熟知官场中事何者当先、何者当后,何事有益于民,何事有碍于官……这只是大略,每个位置又有不同的要求。”
“好比两个门政,是管着衙门前号房事务的。他们得事理皆通、人情练达,官场中的事务、衙门里的规矩,全都烂熟于胸。来了客人要知道高低,有差事派来得明白轻重,还能处理的妥妥当当。这可不光是老爷的脸面,弄不好可是要老爷吃挂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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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有幕友
画舫上,赵昊和赵守正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一个看大门的,还有这么多门道。
难道不是传达室老大爷吗?
“你们说,这活随便个人就能干吗?原先衙门里吃工食银的那几个门丁,只能给他们打打杂而已!”
张知县也难得跟人唠一唠衙门经,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
“再说稿签长随,那是签押房的领袖,一切上申下行签稿,往来各色公务,无所不知,无所不办,总揽一切。那要求可就更高了,说句难听的话,衙门里离了老爷照样转,离了他们一天就抓瞎!”
赵昊闻言,心说那不就是内阁首辅吗?下面九个签押房长随,就是九位阁臣了。
看来人说县老爷是土皇帝,还真是挺有道理呢。
张知县又简单的点了点那些办杂差的自己人,应该注意的要点。
大体就是,要盯紧了衙门六房三班,内外事宜,既不能让那些办差的胥吏衙役糊弄了,也得防着他们沆瀣一气,蒙蔽自己。
怎么防呢?无非就是按时轮换、互相监视,举报有奖,分而治之……那些老生常谈的套路。
赵守正心下汗颜,老生常谈我也做不来呀……
“要是自己真做不好,还可以请幕友帮忙。”却听张知县善解人意道:“咱们当老爷的,心思厚道点不要紧,只要有人帮咱出主意、长心眼不就成了吗?”
“这个我知道,家父原先就请着这么几位。”赵守正点点头道。虽然屁用也没有。
“这些幕友除了充当老爷的智囊、眼目之外,还应该能分管具体的事宜。”张知县便如数家珍道:“好比我那儿吧,就请了四大幕友,分管书启、钱粮、刑名和账房。”
“呃……”赵守正不解的问道:“老兄,钱粮和账房不是一回事儿么?”
“这怎么会是一回事儿。”别看张知县好像知无不言,但其实一点话柄都不留下。他呷一口美酒,笑眯眯看着赵守正道:“你品,你细细品。”
“哦,明白了……”赵守正仿佛恍然的点点头,心说回头问我儿。
“有了师爷和长随这两套班子,再加上夫人公子帮忙一起上心,一个知县该有的权力,差不多才能发挥出来。不然你就是个屁!”张知县便笑道:“当然,这开销可就大了去了。可不光要给这帮人开月钱这么简单……”
“老弟,就这么跟你说吧。衙门里的门政、稿签,下面可都是叫大爷的,都各自还有下人伺候呢。你要是让人家得不到这待遇,是没人给你干的。”顿一顿,他压低声音笑道:
“如今这世道,当官的不稀罕。能干好这些差事的,可都抢手的紧。”
“哦。”赵守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他是不强求的,反正有儿子上心,不懂也无所谓。
~~
不知不觉,天色擦黑,船夫划着船离开秦淮河,往上元县衙前街去送张知县。
赵昊点着一盏琉璃灯,那亮黄的光线,照得舱内影影重重。
“总之老弟,好处要尽量给自己人,县里那些坐地虎,你是买不熟的,也就没必要浪费感情了。就是一个字,‘打’!”
“但凡下达差事,三日一追,五日一比,超限就打板子。打到他不敢来衙门,就换人再打……呃不,再办。总之不要把他们当人,你把他们当人,他们就蹬鼻子上脸,非给你难看不可。”
“他们不会造咱们的反吗?”赵守正目瞪口呆问道。
赵昊却想到了李九天那一瘸一拐的可怜样儿……还好他现在已经是六房书吏,基本上不用恐惧大老爷的板子了。
“他们能怎么样?戴罪出生的卑贱胥吏而已,还想翻天?”张知县冷笑一声道:“天生不知敬畏,不如使其恐惧!”
看着张知县一脸的认真像,赵昊心说,他当初一定被胥吏坑的很惨很惨。
“放心了老弟,横竖我们干几年就滚蛋……他们有这个指望,能忍就忍,不能忍就躲。闹大了最倒霉的一定是他们。”
“哥哥我今天掏心掏肺,该怎么当这个官,老弟应该清楚了吧?”张知县拍着赵守正的肩膀,一副‘我已将绝世秘籍传授于你’的表情。
赵守正自然感激不尽。
赵昊也奉上彩虹屁。
许是被父子俩拍得太爽,原本打算到此为止的张知县,忍不住又返了个场。
“对下头基本上就这样,对上头嘛其实就更简单了。省里离着太远,只用派人留神消息,别让府里蒙蔽了就成,耳聪目明总不是坏事。”
“其实咱们上头就两尊神,知府大人,巡按大人,后者当神供着就行,按时烧香别得罪,平时就当不存在……他们就干一年就滚蛋,也不值当的费心思巴结。”
“前者嘛,说是顶头上司不假,但日常政令全都是文移往来,不会耳提面命。一年也见不了几回,只要记住三点,也就不难应付。”
“哪三条?”赵守正忙问道。
“一个是,县里每年差事近百项,但真要紧的也就那么五六项。你抓住最要紧的一两项——钱粮和刑名,这两项不出岔子就足够了。其余的得过且过,上头也不会说你什么。若有余钱就搞一搞文教,那个最容易出政绩,而且也好混名声。”
赵昊不由想起自己和刘员外为县里文教事业做的贡献……虽然自己那份是张员外出的。
只是张知县一年收的钱,怕是在全县开展义务教育都够了吧?
算了不细想了,就当是这样吧。
“二个是,得过且过之外你还得有亮点。不过千万选对发力点,不然那还不如不做。”
“那该怎么选呢?”
“简单,就是干一件事儿之前,先站在你或者说朝廷;县里的狗大户;还有老百姓,这三方的立场上分别想一想。”张知县便悠悠说道:“对两方有利,一方无害,就可以放手去干;一方有利,两方无害,可以随便干干;但只要有害一方,就千万别干,不然肯定大祸临头。”
“要是碰上那种对三方都有利的事情呢?”张知县自问自答道:“你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干,拼了命的干,谁敢捣乱就干他全家的干!”
“嘶,这么认真?”赵守正倒吸冷气。
“你知道这种事儿,碰上一回有多难吗?好多人当一辈子官,他都碰不上一次。咱们飞黄腾达、青史留名全靠这种事了!”张知县唾沫横飞的说完,又对赵昊捻须笑道:“赵朋友,这很科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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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前辈还真是搞科学的料,要不回头也加入我科学门吧?”赵昊便半真半假的笑道。
“算了吧,本官就是爱瞎琢磨,搞科学,还不如搞……哈哈偏了偏了。”张知县尬笑着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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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海斗士之家
这时候,船到码头,外头船夫提醒下船。
赵守正忙追问道:“那还有第三点呢?”
“三嘛……”张知县习惯性的搓搓手指,大有知识变现之意。
旋即才意识到,人家赵昊帮的可是拿钱都买不到的忙,而且日后还得指望他呢。
绝不收礼的张知县,这才赶紧把手拢入袖中,小声道:“这也就是看着你我亲亲兄弟的份上,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
“多谢您了。”赵守正伸长脖子仔细听。
“三嘛,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把麻烦丢给上司。”张知县便压低声音道:“回头下面的胥吏,把他的麻烦推给你时,要牢牢记下心里的滋味。那就是你这样做时,上司心里的滋味。”
“相信我,他早晚会在你身上十倍还回来的。”张知县使劲按了按赵守正的肩膀,迈步向舱门口走去。
却听身后赵昊追问道:“那要是万不得已呢?”
“弄死他。”张知县轻描淡写丢下三个字,便潇洒的踏上船板。
谁知酒喝太多,脚特别软,加上雨中踏板湿滑,张知县差点就掉到水里。
幸亏他的长随十分机警,赶忙死死拽住大老爷的胳膊。
赵昊父子也赶紧上前帮忙,托着张知县的屁股,费了牛劲才把他弄上岸。
好在天黑,没人认出险些失足的大老爷。
“瓜皮,吓死老子喽。”张知县这下酒全醒了,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还不忘对赵守正装个伯夷道:
“当官也是这样,要小心再小心,一步踏空就洗白喽。”
赵守正点点头,再次向张知县道谢。
这大半天下来,他感觉自己终于不再一头雾水,至少知道该怎么去做一个知县了。
~~
返程的路上,赵守正拿着铅鏨和小本,回忆着张知县的话,认真做着笔记。
他的记性本来就不好,而且一喝酒就断片,所以必须记下来。不然下次喝酒,指不定这轱辘记忆就哦豁了。
单从记性上看,赵昊确定自己是亲生的。
赵二爷一边抄,还一边兴奋道:“本来以为就是个掉进钱眼里的四川佬,没想到还是个高手哩。”
“能在京县干上瘾的知县,那一定是最善做官的。”赵昊淡淡一笑。
“嗯,为父也这么认为!”赵二爷重重点头,拍着自己的笔记,如释重负道:“为父终于有一丢丢信心,能当好这个知县了。”
见父亲大有将张东官的为官之道奉为圭臬之意,赵昊不禁有些无奈道:
“别急。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父亲听了最会做官的人的说法,还得再听听最不会做官的那位怎么说。”
“呃,你是说……”赵二爷看看赵昊,半晌也没想出是谁来。
“呵呵……”赵昊无奈的笑笑,转头看向桨声灯影中脂粉气更重的秦淮河。
还以为老爹中进士后,自己的家长使命就结束了呢。
谁知道还得为教他当官操心。
哎,真是可怜天下家长心,蜡炬成灰泪始干呐……
操不完的心啊!
~~
第二天,雨依然下个不停。
秦淮河、玄武湖的水位都高了不少,水面跟湖边的青石路面几乎要齐平。
一个身材瘦小、须发花白,腰杆却笔挺的小老头。手里打着伞,脚下踏着一双木屐,肩上挂着一双粉底黛面的靴子,步履沉稳的走在雨中青石街上。
不是赵昊的老邻居,海瑞海刚峰又是哪位?
他身后还有个须发全白的老老头,自然是海瑞唯一指定、全能全天候老仆海安了。
海安也打着伞,背个覆着油纸的竹筐,默默跟在后头。
竹筐里头装着海瑞的官袍、乌纱帽和素金带。
若是平时,连海大人的官靴都会装进筐中。许是今天下雨,他自己背在了肩上。
千万别误会,海公虽然阳气顶天,但绝无裸奔的癖好。
他只是在离开衙门前,会换下自己的官服,穿上葛袍布鞋,然后走八里地回家而已。
为何要这么麻烦?
海大人也不想这样啊,他起先也想像在北京那样,穿着官袍直接回家。
无奈四品官的绯袍实在太扎眼,走到哪里都会引来围观。
尤其是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海瑞后,老百姓专门在白虎桥等他下班,然后一路尾随他回家。
粉丝们倒也不是为了骚扰爱豆,就是单纯的想看他啊……
海公虽然无惧他人目光,但也怕打破家里人来之不易的宁静生活。
打那起他就改穿便服,换了回家的路线……
什么,可以坐轿子?大胆,僭越了知道不?!
《大明会典》规定,除了府州县正印官,因为代表皇权在地方的威严,由官府提供轿夫、仪仗、护卫之外。只有三品文官有资格坐轿,三品以下是不可以坐轿的。
是以官场才有‘抬轿谢恩、骑马到任’之语……说的是官员由光禄、太仆卿升任佥都御史时,虽然实际上是升迁,但官职会从三品降为正四品。
这时,他便失去了坐轿的资格,只能骑马到都察院报道去了。
当然到了这年月,什么规矩都废弛了。自费坐着轿子上下班的七品京官不要太多,御史都从来不管……因为他们就是其中之一啊。
遑论海瑞如今已是四品官员,正经的朝廷高官了。南京通政司想给他配上轿子来着,而且是公费。
可惜被海瑞一通臭骂,再没人敢提这茬了。
“本官有腿,不拿人当牲口使唤!”老理学家海公如是道。
~~
海瑞跟海安各打各的伞,走到青石街的尽头。
那里是一座紧闭门扉的两进小院,淅淅沥沥的雨声也挡不住里头纺车转动的声音。
推开虚掩的院门,便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带着一个中年妇女和另一个年轻些的女子,正坐在堂中的矮凳上纺纱。
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蹲在纺车旁,一边给大人帮忙,一边不时偷眼去看门口。
“阿爹回来了!”
看到门开了,两个小女孩便欢呼一声,丢下活计,朝着父亲飞奔过去。
“慢慢……”海瑞忙喝止道:“打着伞呢!”
但小孩子哪管这些,跳着脚扑向他怀里。
海瑞无奈,赶忙丢掉伞,一手接住一个,苦笑道:“哎呦,阿爹的老腰啊……”
说着他赶紧抱着孩子快步走到檐下,脱掉木屐,然后进去毕恭毕敬的叩首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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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母,儿子回来了。”
那纺纱的老夫人有高高的颧骨、深刻的皱纹,一看年轻时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但八十多的老人,又好容易才重新全家团聚,还能剩什么脾气?她便淡淡道:“回来这么早?”
“回阿母,今晚有客人。”海瑞忙恭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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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来,叔叔给你糖吃
海瑞四岁死了父亲,是被母亲谢氏一手拉扯大的。
谢氏是个刚硬强势、正直善良的女人,海瑞继承了她的性格,成就了今日之海瑞。
却也受其性格所累,接连休了两任妻子……
琼州远在天涯海角。那里汉黎杂居,汉女的性格多少受到彪悍黎族女人的影响,不像中原女人那样低眉顺目、忍气吞声,她们是吃不得屈的。
而海家世代读书,是有规矩的人家。
尽管丈夫早亡,谢氏也不肯含糊,依然执行那一套古板到让人透不过气的家规。
海瑞的发妻许氏,就是受不了海家的规矩,跟婆婆谢氏不睦,结果被休的。
后来又娶了潘氏,进门一个月,又爆发了婆媳大战,又被休了……
直到温婉贤惠的王氏进门后,加上谢氏也做了些自我反省,婆媳相处才融洽起来。
王氏也陆续给海瑞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一家人随着海瑞游宦四海为家,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却也其乐融融,还算和美。
直到嘉靖四十四年,海瑞升任户部主事,要到京城去任职。
谢氏年事已高,受不了北方的寒冷。海瑞没有办法,只好让家人暂居兴国,自己带了海安北上任职。
然后嘉靖四十五年,海瑞上了震惊天下的《治安疏》,结果锒铛下了诏狱。他的两个儿子也相继离奇夭折……
无法承受的打击几乎摧毁了婆媳俩。
尤其是王氏,精神受创严重,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完全无法主持中馈。
好在如今海瑞官居四品,俸禄是当知县时的三四倍有余……虽然对别的四品官来说,可能还不够办场堂会的,但已经可以让海家的生活大大改善了。
王氏便做主给海瑞纳了侍妾韩氏,让韩氏替自己照顾一家老小。
~~
这时候,侍妾韩氏接过海安的背篓,掀开遮雨的油布,将海瑞的官袍和乌纱拿出来,准备挂在袍架上。
“咦,肉肉!”
“还有蛋蛋!”
两个小女儿看到背篓地下的东西,登时激动坏了。
“有好吃的喽!”女儿们围着那篓子蹦蹦跳跳,过年一样。
“都安静点儿,平时也没短着你们吃。”海妻王氏面色苍白的笑笑,起身想要帮着去厨房收拾。
“你别瞎动。”谢氏加紧转两下纺轮,棉线从她的左手里飞快地转了出去。一把棉纺完了,她便断掉了棉线,停下纺织。“身子刚好了几天?”
韩氏便提着肉和蛋去厨房烧火做饭。
待谢氏和王氏将棉线和棉花都整齐收入簸箩,海瑞便与海安将三具纺车抬进西屋。
其实以海大人目前的收入,家里人已经无需自己织布了。但一来勤俭持家惯了,二来这可是海南人的传统手艺,丢不得。
三来,谢氏总感觉以儿子的脾气,随时都有可能被罢官为民,甚至充军发配。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还是一直保持本色的好,省得到时候有落差。
“汝贤,今天是太阳打哪出,你怎么也会有客人呢?”谢氏觉得十分稀奇,除了偶有亲戚登门之外,她都不记得家里招代过客人了。
“阿母,是在北京时认识的一个……”海瑞拿麻布擦擦手,刚想说‘朋友’,眼前却浮现出那个全身写满‘我有钱’的小子,不禁微微皱眉,遂改口道:“帮助过儿子的人。”
“那是要请人家来家里坐坐,知恩要图报啊。”谢氏便絮絮叨叨起来。她已经没了年轻时的凌厉,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了。
母子俩正说话,便听前头响起敲门声。
海安赶紧打伞去开门,便见赵昊父子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礼物,面带微笑的站在那里。
“老爷爷,还认得我吗?”赵昊今天特意换了身朴素的松江雪青布直裰,身上的玉佩玉簪也都取下。
“哈哈哈,老朽可是当过门政的,怎么会忘了赵老爷和赵公子?”海安也很高兴,忙接过礼物,将爷俩让进院中。
昨天才上过课的赵二爷,听说海安当过门政大爷,不禁肃然起敬。心说要不试着挖一下?
海瑞也走出堂屋,站在廊下朝赵守正拱拱手道:“恭喜赵孝廉喜中状元公!”
“惭愧。”赵守正也赶忙向海瑞行礼。
海瑞点点头,又看着赵昊道:“让你离我远点,怎么又凑来了?”
“你当我愿意啊?”赵昊苦笑道:“这不是老爹被发配了吗?”
“都是你自找的。”海瑞冷笑一声,他在南京通政司,消息最灵通不过。“早就提醒过你,那些歪理最好不要对外人讲。可你倒好,居然拿到灵济宫上大讲特讲!”
“汝贤,你怎么跟恩人说话呢?”却听身后堂屋里,响起谢氏的低喝声。
赵昊不禁一乐,用眼神问海瑞,我咋成了你恩人了?
“拜见家母吧。”海瑞无奈的苦笑一声,却也不解释,跟个八十多的老太太掰扯不清的。
早知这样还不如说是‘忘年交’呢……
~~
父子便进堂屋,一起给老太太磕头。
赵昊生得唇红齿白,面若敷粉,偏生嘴巴还能甜死人,一口一个‘奶奶’把谢氏叫得五迷三道,拉着他的手就不撒开了。
看到这一幕,王氏忽然眼圈一红,别过头去。
海瑞知道她又想儿子了。要是中砥还活着,差不多正好赵昊这么大……
他轻轻握了下夫人的手,给她一点安慰。
王氏也赶紧擦擦泪,唯恐让客人见笑。
赵昊又向王氏问安,见她满脸病容,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心下一黯,默默盘算着该怎么帮上忙?
这时海瑞的两个女儿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笑嘻嘻的看向赵昊爷俩,小的那个还直淌口水……
赵守正见状,便从带来的礼物中,掏出一把糖,笑着递给俩孩子。
赵昊又是心下一紧,他忽然想到后世传说海瑞饿死女儿的事情——据说因为五岁的女儿太饿了,拿了男子的一块炊饼,结果海瑞把女儿大骂一顿,女儿认识到自己错误后,很争气的绝食自尽了……
他忍不住就想劝老爹赶紧收手,却瞧见海瑞俩女儿看到糖果的眼神,完全就是馋嘴小屁孩的样子嘛。
他心头不禁升起荒谬绝伦之感——你麻痹啊,这么小的孩子懂个屁啊,还绝食呢!不让她吃糖能哭死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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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海瑞,如寻常父亲一般,带着丝丝宠溺、些许无奈,苦笑点了点头。
“跟叔叔道谢,不准一次都吃光!”
两个孩子闻言欢呼一声,先把糖果收到怀里,然后才甜甜的向赵二爷道谢。
尼玛,不是说严厉训斥呢?
他喵是哪个王八蛋造的谣?到底是何居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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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唯一能给海瑞送礼的人
雨势丝毫不减,天便黑的格外早。
海安点起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厅堂。
赵昊又将带来的礼物奉上。
知道海瑞不收礼,他除了给孩子带了好吃的,再就是备了孝敬老人的四样礼——茶叶、点心、拐杖和叆叇。
“这个太贵了吧?”别的礼物还好说,谢氏将叆叇匣子递还给赵昊道:“好孩子奶奶心领了,汝贤不许收的。”
“眼镜是自己磨的……”赵昊忙解释一句。
所有人都看着海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面无表情道:“阿母,此人钱多为患,且无求于我。可以收。
“多谢。”赵昊脱口而出,说完哑然失笑。
不过确实挺骄傲的啊。整个大明朝,能让海瑞收下礼物的,有几个?
他喵的,本公子好贱……
~~
待到问候完了长辈,海瑞便请赵昊和赵守正到廊下吃茶。
梅雨季节,屋里太闷了,外头至少还有点风,也没那么暗。
“下他带来的茶叶,粗茶梗子他肯定喝不惯。”海瑞吩咐海安一声,又对赵昊道:“家母老花眼很重了,多谢你的心意。”
“甭客气,就当是你拿鸡蛋换的吧。”赵昊笑道:“在旁人看来,海大人的蛋,可金贵着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海瑞不禁失声笑道。
“嗨,谁不知道谁啊?赵昊满不在乎的摇摇头,去年在北京两人连场辩论,急了眼都没少骂街。
赵公子对海公能说海南话、福建话、浙江话、江西话、南京官话和北京土话六种语言的脏话,记忆十分深刻。
“说回来,海公如今小日子过得不错了。”赵昊看看海瑞家的院子青砖墁地,四水归堂的两层小楼虽然年代久远了点,但收拾的干干净净,比在北京时的条件可好多了。
“俸禄能负担得起,自然要让家里人过得好一点。”海瑞理所当然道,说着轻叹一声:“你也知道,她们都跟我遭了大罪。”
“我看尊夫人身体好像很不好。”赵昊压低声音问道。
“嗯。”海瑞歉疚的低下头,看着地砖的缝隙道:“她生小丫的时候坐下了毛病,前年老夫下了诏狱,害一家人担惊受怕,而且,哎……”
海瑞说不下去了,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强笑道:“这已经好多了。如今日子也舒坦了,大闺女也出嫁了,慢慢将养着吧。”
赵昊却摇了摇头,他没法告诉海瑞,王氏还有几个月后就要病逝了……
而且她的死,还让韩氏饱受刺激,十一天后,也跟着上吊死了。
海瑞好容易恢复正常的家庭,又彻底被打回了原形。
赵昊真想问问老天爷,难道海瑞命犯天煞孤星,连短暂的安稳都不能拥有?
那抱歉了,我赵日天……划掉划掉,我赵昊的人生信条,可是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呢!
他便摇摇头道:“你懂得,我是个科学家。”
“那又怎样?”海瑞瞪他一眼道:“不提这茬我还忘了!你怎么能那么对待徐阁老?要是那热气球把他扣在里头,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跟世人想象的不一样,海瑞一直很尊敬徐阁老。
没有那位老人的保护,他是没法活着走出诏狱的。更别说当上四品高官了……
人得感恩呐!不然那还叫人吗?
赵昊讶异的看一眼海瑞,心说实物果然是发展变化的,希望你明年不要太因此而自责。
“别打岔。”他神情一肃,压低声音道:“医学也是科学中的一科。”
“哦?”海瑞神情一凛。
“我看尊夫人的病,非但没好,反而很重很重,千万别被表象麻痹。”便听赵昊沉声说道。
“是吗?”海瑞倒吸口冷气,他对赵昊的话还是很信服的,毕竟人家可是上过天的男孩子。
“那快给你婶子看看吧!”
“这个么……”赵昊心说你这不难为人吗?我会看啥啊?
好在赵公子早已习惯了装腔作势,便面不改色的摇摇头道:“我不看妇女。”
“你们科学还这么理学啊?”海瑞叹了口气。
“噗……”一旁的赵守正,险些一口茶喷在桌上。理学?这玩意儿跟老赵家天生八字不合好吧?
“不过别急。”赵昊安慰海瑞道:“明天我就派大夫来,先给尊夫人大体诊治一下。咱们看看需要请哪个专科的名医。”
大明的医学是一个高峰,尤其是在江南地区,青史留名的名医比比皆是,内科外科妇科儿科骨科等等等等,应有尽有……
而我们知道,只要有钞能力,凑齐七名名医,召唤出神龙来……哦,不,请他们来了专家会诊,还是可以办到的。
海瑞一听不是赵昊亲自诊治,而是要发挥他的超能力……不禁迟疑了片刻。
毕竟名医实在太贵了。听说请南通州的名医李沦溟出诊一次,非但要负担车马食宿,还得先付二百两银子的诊金。
海瑞就算是经济状况改善了,请不起这种神仙啊。
但他心中亏欠妻子太多太多,实在没法拒绝赵昊的帮助。便闷声道:
“你帮我请大夫,但诊疗费我自己出……要是付不起就先帮我垫上,我会还你的。”
“妥。”赵昊点点头,看着海瑞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便知道他很不习惯求人帮忙。
于是赵公子微笑说道:“再说,我也不是白帮你忙,这不还有事相求吗?”
“什么事?”海瑞警惕的看着他。
“我爹要去昆山当知县了。”赵昊朝赵二爷努努嘴,拱手正色道:“请海公务必指点一二,教教他为官之道。”
“老夫可不会当官。”海瑞摆摆手道:“跟我学不到东西的。”
“海大人太过谦虚了!”赵守正也赶忙端正态度道:
“海公任南平教谕时,考绩位列全国第一;超擢浙江淳安和江西兴国知县时,更是推行清丈、平赋税,并屡平冤假错案,打击贪官污吏,深得民心。外察又是全国第一……跟你怎么会学不到东西呢?!”
“呵呵……”海瑞没办法,只好苦笑一声道:“那我就只说说自己怎么当官,赵状元全当个笑话听听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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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会牢记在心,学以致用的。”赵守正马上拿出了小本本,准备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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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2:海瑞的问题在于他被爱戴他的人过于神化,被讨厌他的人有计划的抹黑了。
于他已经被涂抹的面目全非。写这本书,有一个小小的目的,就是还原一个真实的海瑞。把别人强加在他身上的东西擦掉,让大家看看作为人的海瑞,是什么样子的。
ps3:而且我不强求大家接受我描述的海瑞,我最希望的是,大家对感到奇怪的事情,自己查一查资料,独立思考一下,不要人云亦云。我们不作复读机。
第二十一章 海斗士说张东官就是个渣!
大雨倾盆,顺着屋檐淌下,汇成一道水幕,遮住了人们的双眼。
赵家父子就在这雨声中,听海瑞讲起了他传奇般的县令生涯。
“嘉靖三十七年,老夫带着海安,到浙江淳安去当知县。”
“呃,还带了谁?”赵二爷小声问道。
“就海安一人。”海瑞一脸理所当然道:“那之前,老夫一个不入流的南平教谕,那点俸禄饭都不够吃,还得靠海安在县学后山开荒种地种菜。”
赵家父子齐刷刷望向一旁端茶倒水的海爷爷。
老爷子,你到底图他个啥?图跟他吃不饱吗?
各项技能点都点满的海安,自然明白两人的困惑,淡淡一笑道:“小老儿乃老爷祖父的书童。”
“哦……”赵守正恍然,心说,看来我也该对那个谁好一点。
“我祖父也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福建松溪县知县。大伯乃成化进士,还有三位叔伯都是举人,全都当过知县……”便听海瑞解释道:“从小听长辈耳提面命,又跟着叔伯在外历练过,所以对县里的门门道道并不陌生,自然也不用找什么幕僚、门政、稿签之类……”
赵昊点点头,海家在琼州可算名门望族、世代官宦了。怪不得能连拿全国考核第一,人家家学渊源,比绝大多数读书人,都明白怎么当官!
“衙门里里外外那点事儿,老夫一人就全搞掂了。”海瑞神态淡然,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还有闲暇帮海安一起,在县衙里种菜。”
“老爷把后花园改成了菜地,不光种给自己吃,县衙的官吏也都有份儿。”海安替海瑞解释一句。
“哦……”赵二爷试着想象下,自己父子给大伙儿种菜的场面。唉,实在想象不出来。
“所以海公治理淳安县,依靠的就是县衙的属官、书办和胥吏?”赵昊轻声问道:“听说这些人都不是很好使唤,所以知县们才不得不带着自己人上任。”
“一群废柴。”海瑞轻蔑的一笑,淡淡道:“私欲膨胀、无德无能,自然无法服众。众人不服,自然不会为你所用了。”
“听说胥吏世习此业,奸猾如油,故有‘任你官清如水,难敌吏滑如油’之说。”赵守正倒翻手中小本,念出张知县的名言。
“呵呵,这都是借口而已。”海瑞冷笑一声,难掩鄙视道:“堂堂一县之尊,手握生杀大权,却对属下无能为力。只有两个原因——一是除了读书,百般不会的书呆子;二是私心太重,自己都一屁股黄汤,还指望别人腚上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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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堂屋里传来老太太一声不悦的咳嗽。
海瑞马上起身,一躬到底。“儿子又说脏话了。”
“你自己一辈子改不了,别带坏了孩子。”只听谢氏说道。
“是。”海瑞无奈的应下,又瞥一眼赵昊,心说这小子的脏话,可比我丰富多了……
海公的脏话主要体现语种丰富;赵公子虽然只会说官话,却集四百年国骂之糟粕于一身,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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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官想做个清官并不难,只要严以律己便可。”
让老娘一顿骂,海瑞正经了很多。只听他沉声说道:“但清官不等于是好官,一个只知道清廉自守的蠢货,跟贪官污吏的危害一样大!”
“所以既要当清官,还要做能吏!”海大人期许满满的看向赵守正道:“你有个钱满为患的儿子,自然不屑于那点民脂民膏。只要你想,做个清官一点不难。”
“嗯。”赵守正点点头,他也觉得不难。钱都是王八蛋,花完儿子赚……哪用得跟别人伸手?
“而且,你募资在京西白云观办粥场,赈济流民的举动,已经说明你‘勇于任事、不避毁谤’,也有不错的组织协调能力。”又听海瑞大加赞赏道:“只要多花心思。相信你可以当好这个昆山知县的!”
“下官尽力而为吧……”赵守正听得老脸发红,赈灾的事儿从头到尾都是赵昊和长公主的人在操持,却把功劳都算到了自己头上。
现在居然连海大人都误以为自己是能吏,这真是……太让人心虚不安了。
‘哎,看来得踏踏实实学做官了。’赵二爷不禁暗下决心。‘不然早晚有露怯的一天。’
便赶紧虚心向海瑞请教起,如何能当一个好知县。
海瑞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稔熟一县政务之方方面面,且极其善于归纳总结,便让海安去书房,将自己在淳安县制订的《兴革条例》一册,拿来赠与赵守正。
“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只有制定明确合理的规章制度,官吏行事及一切赏罚才有据可循。”
“此乃本官在淳安县任上时,为县里主要官员和六房三班制订的规矩,还算合理合用。后来在兴国县时也照此执行,依然效果斐然。赵状元不妨拿回去参详一下,再结合昆山的实际情况加以修改,便可颁布施行了。”
“多谢海公。”赵守正赶紧双手接过,这可是海家三代人的智慧结晶啊!
“但光有规矩还不够,一定要严格执行。否则再好的规矩,也没有任何用处。”便听海瑞沉声叮嘱道:
“另外,这《条例》中有一半,是约束知县本人的。相信我,只要你能严格做到,就会发现那些油滑的胥吏,都会变得听话的。”
“哦?这么神奇吗?”赵守正闻言大喜,赶忙如获至宝接过来。
赵昊却轻声问海瑞道:“那请问海公,如果朝廷、士绅、百姓的利益发生冲突,该如何权衡取舍呢?”
“老夫一直秉承的是,凡有利于朝廷和百姓之事,就放手去做!”只听海瑞斩钉截铁道:“道理很简单,如今朝廷国库空虚,百姓穷困潦倒。堂堂江浙富庶之地,却无百姓立锥之处!土地和财富,全都在那些势豪巨富手中!”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当官的不帮朝廷和百姓谋利,却要维护势豪巨富的利益,是嫌这大明朝亡得太早吗?!”海瑞被勾起滔天的怒火,数省脏话轮番上阵……
但这次,他老娘却没出声呵斥。等他说完了,才轻声道:“进来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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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南京刑部
晚饭后又接着聊到二更天,赵家父子便识趣的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雨依然不停,赵昊坐在船上,看着河面的水位又涨了一截,心里不禁涌起阵阵不安。
上游如此,太湖下游的情况定然更糟糕。
只怕父亲一上任,就会迎来一场大考的……
哎,也不知二爷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有。
想到这儿,他回头看一眼老爹,只见赵守正盘膝坐在矮脚桌旁,正对着面前的两份笔记发呆。
“父亲因何事发愁?”为二爷解忧是赵公子无法推卸的责任。
“哎,怎么说呢?”赵二爷挠挠头,苦笑看着儿子道:
“昨天听了张知县传授经验,为父觉着当好个县官一点都不难。可是今天,又听了海公的一番教诲了,为父又觉得想要当好一个知县,着实不易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答案就在父亲自己的话里。”赵昊淡淡一笑道:“当好个县官容易,当个好县官不易。”
“确实啊。”赵守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听了张知县的话,为父一点都不想努力了。可听了海公的话,为父感觉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这就取决于,父亲想当个什么样的官儿了。”赵昊微笑着打开窗户,伸手接一把冰凉的雨水。
“是像张知县那样舒舒服服,安逸巴适的大老爷;还是像海公那样自找苦吃、为国为民的青天大老爷了。抑或是走一条与他们都不一样的路?”
“这个么……”赵守正不禁犯了难,他以为自己肯定毫不犹豫的选前者,可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着急。”赵昊轻轻摇头,甩一甩湿漉漉的右手,关上了窗户道:“可以慢慢想,到了昆山有的是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嗯嗯。”赵守正点点头,问个最实际的问题道:“那咱们眼下呢?”
“眼下么。”赵昊想一想,实事求是道:“很明显前一种方法,更符合咱们的实际情况。但后一种方法,更有利于我们把昆山治理好。”
“所以呢?”
“看看能不能综合一下,兼而用之吧。”赵昊捏着下巴道。
赵守正便笑嘻嘻的将两本册子都推给儿子道:“那就拜托我儿了……”
“我也不懂这种事啊。”赵昊苦笑一声道:“每一条规矩的轻重,每一个长随权责的大小,这里头学问大着呢,外行人是做不来的。”
“那……”赵守正仔细寻思一下道:“咱们身边也没有干过这行当的啊。”
“父亲放心。”却见赵昊露出期待的笑容道:“明天我给你找一位懂行的回来。”
何止是懂行啊,那可以说是,师爷的祖师爷,史上第一师爷了。
赵守正闻言大喜过望。
~~
翌日,赵二爷起了个大早,又把赵昊从被窝里拖起来。
“快点快点,我们今天不是要去请高人吗?”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啊?”赵昊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道:“太阳还没出来呢。”
“见天下雨,上哪儿出太阳去?”赵守正一边蹲下给儿子穿靴子,一边按捺不住激动道:
“为父现在是求贤若渴,一刻都不想耽搁!”
“穿反了……”赵昊无奈道。
“呃……”
马湘兰掩口轻笑,将净添乱的二老爷替下来,手脚麻利帮赵昊梳洗穿戴整齐。
“今天让蔡明派个车,送你去一趟伍记。”赵昊看看镜子里,重新神采奕奕的少年,满意的点了点头。
“公子又不带你的秘书……”马秘书故作幽怨,其实这几天能单独和赵昊在一起,她开心的飞起好吧?
“今天去的那种地方,你不会想去的。”赵昊轻笑一声,见镜子里马秘书小嘴微张,他无奈的白她一眼。“不是你想的那种地方。”
“奴家什么都没想。”马秘书笑着给赵昊理了理鬓发,公子可是连齐景云、郑燕如这些秦淮花魁都请不动的呢。
“去伍记做什么?”
“江小姐应该还在吧?”
“在呢。”当然在了,你不走她怎么会走呢?雪迎小姐还等着再跟你同行呢。
“那就好,请她代为采购粮食、药品、麻袋、绳索……”赵昊想一想道:“反正抗洪能用得着的,我统统都要,有多少要多少。”
“是,公子。”马湘兰忽然心下一紧,意识到安逸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
父子俩今日乘马车出门。
三辆双驾马车组成的车队,沿着西皇城根大街一路往北。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壁上,让两人都有些心焦。
“这贼老天,怎么下起来没完了。”就连迟钝的赵守正,都意识到麻烦了。“就回来那日放晴了一天。”
“嗯。”赵昊点点头道:“大伯今早说,都水司的同僚告诉他,太湖水位已经超过往年同期一尺了,今年汛情注定很严峻了。”
“哎,巡抚大人召见之后,就赶紧去昆山吧,感觉越来越不放心。”赵守正叹口气道:“昨晚都没睡好。”
“不是因为求贤若渴吗?”赵昊失笑问道。
“都有,都有原因。”赵守正讪笑道:“上半夜求贤若渴,下半夜忧民水火。”
“哈……”说完父子俩同时失笑起来。
这爷俩心有灵犀,都想到了去年这时候,他们还为了乡试资格在绞尽脑汁。没想到一年之后,就开始操心一方平安了。
这人生际遇有时候,真他娘的操蛋啊……
不知不觉,马车过了太平门,在太平堤前停下来。
父子俩下了车,便见玄武湖畔,南京三法司呈品字形并立。
首当其冲的便是南京刑部。
看着南京刑部的牌子,赵守正不由笑问道:“儿啊,莫非这位高人,乃是刑部的官吏?那感情好,至少刑名这一块,咱们不用担心了。”
“呵呵,看吧。”赵昊却卖了个关子,目光落在玄武湖的湖心小岛上,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后湖黄册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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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早就没价值了……’赵昊暗叹一声。
海瑞告诉他,通过自己在淳安、兴国两县亲自清丈田亩,以及在户部工作时查阅粮税档案对比,可以清晰的看出,黄册虽然十年更新,但记载丁亩已经远远脱离了实际情况——人口只有实际的一半,田亩只有七成,而且其中八成以上都是张冠李戴……
‘百姓之苦,尽出于此!’
海公的八个字,依然在赵昊耳边回荡着,直到他看见华叔阳跟一个五品官员撑着伞,从衙门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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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才子罪人
刑部大门外。
看到那三十多岁,样貌与华叔阳颇为神似的官员,赵守正小声问赵昊。“这就是高人么?”
“华叔阳的二哥华仲亨。”赵昊轻轻摇头道:“他会带我们去见那人的。”
“哦。”赵守正点点头,便含笑望向对方。
那官员来到近前,朝赵昊父子深深一揖,客气道:“仲亨拜见二位长辈。”
“不必,芝台兄,咱们各论各的。”赵昊赶忙扶住华仲亨。华仲亨字起光,号芝台。
“这怎么使得?”华仲亨忙摆手道。
“我这里使得。”赵昊却笑道:“不信你问叔阳,他三师兄的大哥王元驭,跟我素来兄弟相称,大家都很舒服的。”
他已经通过王盟主避而不见,却留信致意之事,大概摸透了这两大家族长辈的心理。
既认可这种师徒关系,又尴尬于这种关系,或者还拉不下脸来,跟他平辈相交吧。
但本公子父子想在苏州站稳脚跟,离不开太仓王家和无锡华家的帮衬啊!
所以识时务的赵公子又祭出了‘各论各的’大法,跟弟子的哥哥称兄道弟,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华叔阳也正色对华仲亨道:“二哥,你又不是我科学门的人,不用跟着套近乎。”
差点没把个华二公子活活噎死,感情我愿意装孙子啊。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弟弟动不动就开嘲讽,略一调整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然后他向赵守正行了晚辈礼……其实两人也差不了几岁,华仲亨还觉着自己赚老大便宜了呢。
~~
见礼过后,四人便撑伞往衙门里走,赵昊笑问道:“人呢?”
“还在里头不肯出来。”华仲亨有些哭笑不得道:“坐牢坐上瘾的,这位还是头一个。”
“……”赵守正闻言暗暗吃惊。他万没想到,儿子口中所谓的高人,居然是个囚犯。
“也许对他来说,牢里的日子更舒坦吧。”赵昊轻叹一声。
万历三大怪,自己眼看要收集到两个了。也不知道集齐三个能不能召唤出神龙来。
“不过博士,”华仲亨轻声提醒赵昊道:“这人可犯过疯病。”
‘我靠,还是个疯子……’赵守正又倒吸口冷气。
“不是好了吗?”赵昊却无所谓道。
“这二年是跟好人一样了,谁知道这里还管不管用。”华仲亨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没事儿。”赵昊笑道:“人家脑子再不好使,也不是常人可比的。”
“他到底犯的什么罪?”赵守正好奇问道。
“发狂时误杀妻子。”华仲亨轻声道。
“嘶……”赵守正感觉自己的舌头要变成蛇信子了,终于忍不住把儿子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儿子,没人可请了吗?万一这位将来再发狂,伤到咱爷们怎么办?”
“放心,他的狂病已经好了。”赵昊轻声安慰赵守正一句,又叹口气道:“何况人家还不一定,愿意跟咱们走呢。”
“我儿好像从来不强求别人啊。”赵守正奇怪问道:“到底是谁,对你吸引力这么大?”
便听赵昊用一种轻松却又郑重的语气道:
“因为他是徐文长啊……”
“哦,徐文长啊。”赵守正登时满脸惊喜,马上竖起大拇指道:“不愧是我儿,这事儿干得仁义!”
“就知道父亲会这么想。”赵昊笑了。
~~
那可是人人都爱的徐文长啊。
那可是大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青藤先生呀……
那可是抗倭胜利的头号幕后功臣,神机妙算安东南的军师徐渭呐!
但命运就是这样的操蛋。
明明才华满腹、天下无双,却八试不第,终身不能中举……
明明驱逐倭寇、功高盖世,却非但得不到应有的褒赏,反倒受胡宗宪牵连,被活活逼疯!
赵昊依然清晰记得,上辈子看他那篇《自为墓志铭》时,哪怕相隔四百年,都能清晰感到受那彻骨的绝望与愤懑……
给自己写完墓志铭后,徐渭便拔下壁柱上的铁钉击入耳窍,登时流血如迸,医治数月才痊愈。
后又用椎击**,也未死。
如此反复发作,反复自杀有九次之多,却每次都活了过来……
但长久的疯癫,终究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嘉靖四十五年,徐渭在又一次狂病发作中,失手杀死了继妻张氏。
他也因此被关入了监牢。
山阴知县调查发现,张氏与外人有染,加上他发病时无法自控,本欲从轻发落。
但张氏娘家有钱有势,不断向官府施压,还威胁要京控……也就是到南京刑部告状。
山阴知县唯恐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便判处他长期监禁。
后来,在朝中为官的同乡们,为他的安全和健康考虑,又将他活动到南京刑部大牢服刑,至今已有一年半时间了。
赵昊早就打定主意,要营救徐渭。
哪怕不带任何功利色彩,他也愿意做这件事。
何况在另一段历史上,徐渭在万历元年大赦天下时出狱后,还给三边总督吴兑当过幕僚。
又经戚继光介绍,到辽东李成梁处,教授其子李如松兵法……十年后,李如松正是用他教的兵法,在朝鲜战场上,又狠揍了日本鬼子一通。
四十八岁的徐渭,距离老不中用还早呢。
~~
赵昊早就默默展开了他的营救。
去岁老哥哥赵锦上任贵州巡抚时,赵昊便推荐他趁着无人问津,延聘昔日胡宗宪的幕僚天团为己用。
当时赵昊给了他四个名字——‘徐渭、茅坤、沈明臣、郑若曾’。
头一个就是徐渭,可惜赵锦一来上任太急,二来也对徐渭的病情心存顾虑。
赵昊也没法跟他说,徐渭将来再也不会犯疯病了。所以老哥哥忽略了徐渭,向另外三人抛出橄榄枝。
结果茅坤、沈明臣二位跟着赵锦去了贵州,郑若曾年事已高,婉拒了邀请。
最后赵昊能让徐渭脱罪,走的是内阁首辅的门路……
当然不是徐阁老啦!而是新鲜出炉的李春芳李首辅!
李春芳有西山公司的股份;他儿子李茂才还拜赵昊为师;他弟弟李齐芳更是跟赵立本打得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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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嘉靖四十二年,胡宗宪的幕府解散之后,李春芳曾慕名邀请徐渭,担任自己的幕友。但李春芳那样四平八稳的面瓜,跟放荡不羁的徐文长实在尿不到一壶。
虽然后来不欢而散,但终究有份香火情在里头。
所以首辅大人痛快答应下来,一声吩咐下去。
结果赵昊还没到南京,大理寺已经给南京刑部发文——
‘徐渭发狂误杀情有可原,抗倭有功当从轻发落,重病缠身可监外就医。’
于是南京刑部按照大理寺的精神,改判徐渭为‘出狱监视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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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徐文长
司狱打开两道沉重的铁门,一条幽暗的甬道便出现众人眼前。
好一阵子,父子俩才适应了牢房里那腐朽恶臭的味道,跟着华仲亨往牢房深处走去……
担心里头的气味对身体不好,赵昊特意命华叔阳在牢外等候。
这让华仲亨对赵公子的感观,一下子好了不少。他这个三弟自幼体弱,偏又不注意保养自己。华二公子本来还暗暗埋怨赵昊,为何要让弟弟到南京翰林院这种清却不贵的破地方去。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赵博士已经看出弟弟身体不好,不堪劳碌了。
哎,果然不能以年齿取人啊。
华仲亨自我反省一句,赶紧跟上去,向赵家父子解释牢里的情形。
“一进来这两排牢房是大号。每一间都关了几十个犯人,却没有窗户通风透光。犯人吃喝拉撒都在里头,环境肯定恶劣。”
“那徐文长关在哪里?”赵昊皱眉问道。
“他住的是一人一间的小号,有窗户有床。大号的犯人早晚两餐,小号是一日三餐,每天还有一个时辰的放风时间。”华仲亨领着父子俩走到甬道尽头,打开一扇铁门出去,才发现里头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小天井。
穿过天井,打开另一扇沉重的牢门,走进刑部大牢的后段,里头条件果然好多了。
每个牢房都有窗,还有基本的桌椅板凳乃至书架。
虽然因为天气潮热,关在里头的犯人也都衣衫不整。但一个个看上去身体状况还算正常,居然还有几个胖子,跟大号里那些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区别十分明显。
“这里是羁押没定罪的官员的地方。”华仲亨轻声解释道:“听说只要肯出钱,也可以住。”
他乃堂堂华府二公子,自然不屑于参与下面人分赃,对这些事也不甚了解。
“呐,那就是徐渭了。”华郎中说话间站住脚,用下巴指了指前头一间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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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只见栅栏内,一个披散着乱蓬蓬的头发,一丝不挂的男子,正撅着屁股在桌前挥毫泼墨。
看着那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在眼前直晃悠,赵公子登时就不好了。
这他喵的是什么鬼?说好的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须发苍白、双目无神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本公子这辈子都忘不掉,你光着屁股的尊容了好吧?
是怕人看不到一身肥膘肉?这还有点悲情的意思吗?
华仲亨觉得脸上挂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徐渭,快穿上衣服!”
徐渭却置若罔闻,依然在那里专心作画。
“徐文长!”见郎中大人一脸尴尬,给他们开门的牢头一面大喊一声,一面用手中的钥匙串,划拉栅门上的锁头,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安静!”谁知徐渭比他脾气还大,登时爆喝一声。“想让老子按时交货,就他娘的闭嘴!”
牢头登时大囧,回头尬笑道:“要不咱们出去等等?”
“到底搞什么鬼?!”华仲亨刚要发作,牢头赶紧凑到他耳边小声道:
“上上下下还指着他发俸呢。”
“你什么意思?”华仲亨想了想,还是问清楚的好。不然会白白让赵家父子,以为自己也参与了他们龌龊的勾当。
“这……”牢头看看赵昊两人。
“但说无妨,这是我至爱亲朋。”华仲亨淡淡道。
“这不好几个月没发俸了吗?华郎中您身家巨富自然不在乎,可大伙儿还得靠俸禄养家糊口啊。”那牢头只好小声分说道:
“各衙门都在想办法,咱们刑部本来就没什么油水,又不能贪赃枉法。徐先生知道了,就主动提出可以画画,让小的们卖掉换钱。”
“这样啊。”华仲亨点点头。虽然知道牢头八成还是没说实话,但他又不是为了搞清真相。“要不咱们进去瞧瞧?”
“瞧瞧。”赵昊饶有兴趣的点点头。
华仲亨便让牢头打开牢门,进去看个仔细。
只见徐渭双手持毛笔,同时在两张宣纸上乱涂乱抹。
然而没一会儿,那些看上去杂乱无章的墨点墨痕,便组成了极富韵味又生机盎然的荷叶莲花。
徐渭再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一副豪放泼辣、酣畅淋漓的《荷叶蜻蜓图》,便一挥而就了。
赵昊看得目不转瞬——这可是花鸟画的巅峰,徐渭独创的大写意啊!
这种热烈、豪放、沉雄而带霸悍的大写意画风格,最能激人心灵,壮人胸怀了!
如果他能穿上衣服,并且不要同时画两幅的话……两幅画构图完全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一副上飞的是蝴蝶,另一幅上则是只蜻蜓。
画完之后,徐渭又双手题诗。
左边一副写的是:
‘镜湖八百里何长,中有荷花分外香;蝴蝶正愁飞不过,鸳鸯拍水自双双。’
右边一副写的是:
‘镜湖八百里何长,中有荷花分外香;蜻蜓正愁飞不过,鸳鸯拍水自双双。’
最后,良心十足的在两幅画上,用了两块不同的章。
非但这两幅双生之画,牢房的床上,桌上,还摆着六对如双生子般的化作。
赵昊已经认出,其中一幅是四百年后拍出了四千万价格的《墨葡萄图》……
四千万就买个裸体胖子糊弄鬼的玩意儿?
坑爹呢这是!
~~
画完荷花之后,徐渭把两只毛笔往水桶里一丢,随便在身上擦擦手,白肉上登时多了几道墨杠子。
“快穿上衣裳!”牢头将一件布袍子丢到徐渭身上,然后赔笑对三人解释道:“徐先生说衣服束缚灵感,所以都是脱光了画画的。”
“湿湿嗒嗒的……”徐渭这才慢吞吞的套上袍子,然后将长发拢在脑后,随意挽了个结,这才瞥一眼衣着华丽的赵昊父子道:“看上哪一副随便挑,要定制的话得加钱。”
“这些画,我全都包了。”赵昊微微一笑。
“公子,这些画都订出去了……”牢头赶忙提醒赵昊。
话没说完,一张千两的会票便贴在他的脸上。
那牢头登时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声不吭了。
然后赵昊朝徐渭深深一揖道:“青藤先生,在下休宁赵昊,我和家父是来接你出狱的。”
谁知徐渭想也不想,便断然摇头道:“我不出去!”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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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两开花 (求月票)
牢房里。
赵昊父子好劝歹劝,徐渭就是不想出狱。
“为什么不出去?”赵昊无奈问道:“这牢里到底有什么好的,让你这么留恋?”
“这里吃得好睡得好,没人打扰,还有人专门给我写小说看。”徐渭把床上的画胡乱转移到桌上,便舒服的躺下来。“就是更新的太慢。”
“让他赶紧给我滚!老夫都要被他逼死了!”隔壁间,忽然响起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
“呵呵,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徐渭却冷笑道:“看不到大结局,老子是不会出去的。”
“哼哼,有你在一天,老夫写不完的!”
“呸,断更狗……”
“这又是什么鬼?”华仲亨听得一头雾水,指了指隔壁。
“那位老先生因为原先当过官,而且也没定罪,就一直待在隔壁了。”牢头赶忙解释道:“他整天说写书写书,但一个月下来也写不了多少字,倒是挺废纸的。”
“你懂什么?老夫那是字斟句酌,对自己的文字负责!”隔壁那老者气得走到栅栏旁抗议。
赵昊方看清他须发散乱、眼窝乌黑,心说写不出来就不写呗,这都被逼成什么样了?
真是太可怜人了。
“快拉倒吧,故事都是现成了,你给串起来就行。”徐渭却丝毫不可怜他,撇撇嘴道:“这有什么难的?老子一天能写两万字!”
“你那是灌水你知道吗?!”老者怒不可遏道:“是,有现成的故事可以参考,但改编不是胡编!糟蹋了我们的传统文化,是要向百姓谢罪的你知道吗?!
“这也是位苦吟派来着……”赵二爷从旁小声说道。
赵昊却走到桌边,从徐渭的画纸底下找到几张稿纸,拿起来一看。
只见上头赫然写着‘第四十二回,大圣殷勤拜南海,观音慈善缚红孩’!
他不禁哑然失笑,怪不得能勾得徐文长不想出狱,原来是《西游记》啊?
那隔壁老先生岂不是就是章……呃不,吴承恩?
想不到《西游记》这会儿居然才写了一半……赵公子暗道,要不要合著一把?
算了,还是做个人吧。
他便叫过华仲亨,低声问道:“那位老先生犯的什么事?”
“这?”华仲亨有点蒙,他还不知道那人是谁呢,便招手叫那牢头过来询问。
牢头赶忙小声提醒道:“就是湖州府长兴县那个吴县丞。”
“哦,是他啊。”华仲亨恍然。这案子牵扯不小,他虽然没参与审理,但也基本了解。
便对赵昊解释道:
“这事儿得从前年说起,浙江巡抚刘中丞在全省推行‘里递征粮政策’……简单说,就是由地方上的里长甲长兼任粮长,为朝廷征粮。但这法子说实话并不高明。因为会造成征粮的混乱,而且可能会侵害到小户,所以在地方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弹。”
赵守正眼前一亮,心说这个我上课听过!
~~
虽然海瑞和张知县的说法大相径庭,但两人都承认‘税赋’和‘刑名’乃一县政务重中之重。
昨天海瑞更是跟他仔细分说过,当前征粮制度的极度不合理——税粮并非由官府直接征解,而是官府按征收粮额分为若干粮区。并由每区纳粮最多的大户,轮流担任粮长,负责粮食的征收和解运。
国初时,这是个既有里子又有面子的好差事,因此大户们争着抢着充任粮长。但后来因为土地兼并严重,大量田亩归于可以免税的官绅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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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税赋就全压在剩下那些自耕农身上。老实的农民耕一份田要交两倍的税,哪能承受的了?要么就有样学样,投身缙绅之家为奴,要么就举家逃亡当起流民……
结果交税的人越来越少,但朝廷仍按原有的标准向粮长征粮——结果大户们非但没了赚头,反而得倒贴钱,补上粮税的缺口。
大户们怎么会吃这个亏呢?便使出各种法子,纷纷逃避担任粮长。
里递征粮政策就是在他们的游说下推出的——改为由里长甲长兼任粮长,本质上就是大户嫁祸小户的甩锅行为。
因为没几个大财主会担任费力不讨好的里甲长的……而那些里长、甲长生活并不富裕,被迫当了粮长就会倾家荡产。
但这些里长甲长又在乡间村里素有威望,强行甩锅到他们头上,肯定要引起反弹的。到时候乡里大乱,一粒粮食也收不上来!
~~
“于是长兴知县归有光带头反对这项政策,一时间二十几个知县纷纷响应。刘中丞性格强硬,不为所动,严令强推‘里递征粮’,结果不出所料,嘉靖四十五年的浙江税粮,只收上来一半……”
“刘中丞大为光火,便严令按察司和分守道调查领头的归有光。但因为民意汹汹,百姓冲击巡抚衙门,最后只是把归知县调离了事。”华仲亨顿一顿道:
“但带着百姓闹事的吴县丞,却以煽动民变的罪名,被抓进了大牢。浙江按察司担心又引出什么乱子,便援引律条,将他解送到了刑部。”
“那这案子,现在进行到哪一步?”赵昊轻声问道。
“没动静呢。”华仲亨苦笑一声道:“这件事上过廷议,刘中丞也很快也被调离了。他那‘里递征粮政策’自然也就作废了。听说归有光一直在为吴县丞喊冤,并筑土室一间,整日躲在其中,说要陪他一起坐牢……”
“部里是判也不是、放也不是,结果这个烫手的山芋就一直搁在这里。估计是想等等凉了再说吧。”华仲亨说着忽然笑道:“其实这都快两年了,早就凉透了。”
他太清楚南京刑部玩忽职守的操行了,估计负责审案的官员,八成是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号人存在。
“这倒是个机会。”赵昊轻声说一句道:“看看能不能顺道帮他一把。”
“不错。”华仲亨在部里多年,当然懂赵昊的意思。
只是他有些奇怪,难道科学还教官场的门门道道?
~~
赵昊便走到徐文明跟前,笑问道:“我要是把那写书也弄出去,你跟不跟?”
“那肯定要跟的。”徐渭笑道:“不然我上哪去看下一章去?”
“好,你等着。”赵昊自信的笑道:“本公子今天要两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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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莳花尚书
南京刑部正衙,三堂内摆着百多盆花花草草。
何止是两开花?开了十几种花呢。
还在堂后的过道上建了个鸽舍,每天从早到晚咕咕咕不停。
这两样都是朱部堂的心爱之物。
据说是因为刑部过去杀人太多,血光之气太重,所以朱部堂要养这两种平和之物,冲冲自己衙门的煞气,以免影响官运。
别说,那些花花草草搬到刑部来之后,长得都格外茂盛,害的朱部堂整天蹲在花丛里修修剪剪。与那吏部的鸟侍郎并称为‘莳花尚书、遛鸟侍郎’。
华郎中进来时,果然见朱部堂拿着个剪子,在对付一株‘金边六月雪’。
但跟玩起鸟来物我两忘的鸟侍郎不同,朱部堂其实是闲的难受。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马上引起他的注意。
“华郎中有事?”
“是,部堂。”华仲亨便立在他身后,捧起地上的瓷碟,接着朱部堂剪下的枝叶。
“来接徐渭监外治疗的人到了。”
“那位赵状元?”朱部堂端详着颇有苍松之姿的‘六月雪’,玩味笑道:“没想到元辅会拜托他,代为照顾徐文长。”
李春芳和徐渭那段主宾关系是众所周知的。因此所有人都以为,是当朝首辅上位之后,念旧顺手解救了徐渭。
没人能想到,其实首辅才是受人之托的那个。
“是啊。”华仲亨点点头,他能听出部堂的言外之意……
赵家父子是倒徐的急先锋,李春芳却拜托他们照顾徐渭,可见双方关系匪浅。
甚至现任首辅大人就是赵家父子一系列所作所为的幕后主使。
这样一想,原本一团和气的甘草国老,瞬间就黑化了不少呢。
果然是能当上大学士的,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远在北京的李首辅,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本相没有,本相还是小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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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徐文长不肯跟着走。”只听华郎中轻声禀报道。
“坐牢还上瘾啊。”朱部堂两眼一瞪道:“找两个人,把他抬出去就是。”
‘这……’华郎中心说,大佬,没这么聊天的。便苦笑道:“这人有脑疾,受不得刺激。咱们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你的意思是?”
“下官询问他为何不愿出狱,他说因为吴承恩没写完《西游记》……”华仲亨强忍着笑意,将了解到的情况讲给部堂。
“扯卵蛋!”朱部堂听完,瞥一眼华仲亨,把剪子丢到瓷盘中。“当这是菜市场吗,还讨价还价?让他立即滚蛋!”
“部堂容禀,下官的意思是,这是个解决麻烦的好机会。”华仲亨轻声道:“部堂,那个吴承恩来了一年半,可还没过堂呢。”
“唔……”朱部堂明白他的意思了,捏着胡子寻思片刻。“你的意思是?”
“一个鸟也是抓,两个鸟也是养,不如把两个麻烦一起丢出去,让赵状元在昆山看着这俩货就是。”华仲亨便献策道:“这样一来,浙江老百姓应该就能消停了,归有光也可以从土室里出来,好好上班了。”
“至于浙江臬司那边……他们没脸叫这个真儿。他们要审可以啊,把人提走就是。”华仲亨又两手一摊道:“等到他们周臬台明年调任,谁还管这事儿啊?”
“唔。”朱部堂捏着下巴寻思片刻,这法子确实妙哉。
当初浙江臬司是以‘自身乃利害方之一’,需要回避为由,将吴承恩踢到南京来的。
但当初浙省强推‘里递征粮’本身就是错误的,朝廷也将当初主事的刘中丞,以及浙江巡按、分守道等官员纷纷调离,已经说明了北京的态度。这种情况下,南京刑部自然不愿再当这个坏人。
又得不着好处,却惹一身骚,这种傻事儿谁干?
只是那吴承恩的罪名可大可小,朱部堂正在仕途关键期,唯恐被对手借题发挥,影响了自己进步。
他还指望着下一步能调进京里,由虚假的尚书变成真实的尚书呢。
此案才一拖再拖,到现在还没开审。
可把人一直关在牢里也不是个事儿,万一哪天不小心瘐死了。浙江老百姓,还有归有光那个老神经,不得跟他拼命?
所以还是让姓吴也取保候审、异地监视居住的好,放出去了死活都是县里的事儿了,跟刑部没关系。
如果将来风声有变,随时抓回来再审就是了。
而且这番操作也完全合法——
《大明律》之《故禁故勘平人》条目中规定,‘有罪则有招,无罪则无招,即无罪而不先省发保候,是为无招误禁。’
当然,也就别计较之前一年半是怎么回事儿了。
对了,徐渭保外就医也是完全合法的。
按照《大明律》之《狱囚衣粮》条目规定,在狱中囚禁的犯人因为患重病‘应保管出外’,待痊愈再行收监……
当然,这一条弄不好就会被滥用,所以审批权被上收到了刑部。
可这里就是刑部啊。虽然是南京的刑部,也一样批准管辖的犯人保外就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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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部堂斟酌一番,终于心动点头。只是有些吃不准道:“人家愿意再多个麻烦吗?”
毕竟是首辅大人的关系,还得考虑下人家的感受。
“应该没问题,再说他们也没得挑。”华仲亨煞有介事道:“元辅让他们接徐文长,徐文长非要和吴承恩一起。那就要么就全带走,要么一个别带。”
“不错,就是这个理。”朱部堂闻言满意的点点头,走向自己的大案。“老夫给你写个条子,今天就把这事儿办得了,省得夜长梦多。”
“遵命。”华仲亨恭恭敬敬的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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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赵昊没奢望一天就能把事儿办成。心说华二公子能给打听个准信就谢天谢了。
谁知华郎中去而复返时,手中已经多了张加盖刑部大印以及尚书印签的取保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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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仲亨朝赵昊眨眨眼,然后一本正经问赵守正道:“我们部堂的意思是,徐渭有脑疾,吴承恩是他的药。要么两个都取保,要么一个也不许带走。请问赵知县如何选择?”
“这还用说。”赵守正登时心花怒放道:“当然是都带走了!”
赵二爷虽然不知道什么《西游记》,但吴承恩可是多年的老县丞。
对此时的赵二爷来说,那就是无价之宝啊!
“那就在这上头签字画押吧。”华仲亨公事公办道:“画押之后,此二人便归昆山县看管。不许他们离开县境,不许他们作奸犯科,若有差池,唯你县是问。”
“好说好说。”赵守正点头连连,毫不犹豫的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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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作家助手赵公子
赵昊父子拿着办好的取保文书,兴冲冲赶回大牢接人。
这下徐渭没话说了,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其实这屋里的家伙什儿着实不少呢。但徐文长看到赵公子眼都不眨,随手拍出一千两银子,就知道有狗大户包养自己了。
老子要出去享受锦衣玉食了,哪还会把这些破烂放在眼里?
天下第一军师,除了脾气怪之外,还有个毛病就是特别的费钞……
但好巧不巧,赵公子特别的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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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让徐文长没想到的是,出手阔绰的赵公子却命人搜遍全屋,将他练习作画的草纸、胡乱写字的册子,疯言疯语的文章,乃至贴在墙上的诗句也全都小心揭下来……这么说吧,但凡有他墨迹的纸片,统统都要带走。
徐渭不禁心中一动,用眼神询问赵昊,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利用我的疯言疯语再生事端吗?
赵昊点点头,心说这些玩意放上百十年都是钱啊。浪费了太可惜了。
你以为你会血赚,但本公子赚的比你还多的多的多……
徐渭暗叹,这位公子实在太谨慎了。
然后赵昊又去隔壁监室打秋风。
且不说吴承恩本身也是诗人书画家,单说那西游记的原初手稿,就比徐文长那些敷衍之作值钱多了。
谁知进去一看,老吴仍然枯坐桌前,咬着笔杆苦思冥想,没有一丝要离开的意思。
“射阳先生,该收拾收拾离开了。”赵昊摆手示意方文退下,笑眯眯走到桌旁。
“不出去。”得,那位刚哄好,这位又犯病了。
“为什么呢?”赵公子眨眨眼问道。要爱护一位正在连载中的作家。
“跟姓徐的隔着道栅栏,都能被他活活烦死。”吴承恩叹口气道:“要是出去了,他还不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着老夫往下写?”
“不会的。”跟着进来的徐渭摇摇头,正色道:“老子喜欢用鞭子。”
“你看看这个疯子,我还是留在牢里更安全。”吴承恩以笔为剑指着徐渭。
“你把下一章写出来,我不就不烦你了。”徐渭叫起撞天屈道:“看上一章时老子还穿棉裤呢,现在光着腚都不嫌冷。还没看到你下一章。天底下有我这么耐心的读者吗?”
“但是你挑剔啊。”吴承恩一脸狰狞的瞪着徐胖子,咆哮道:“这一章让我改了十八遍,还他妈不满意!”
“瞧瞧这态度。”徐渭皱着脸朝赵昊直呲牙道:“写的不好还不让人说了。你自己说说,是不是四十三回大失水准?红孩儿那么精彩的桥段,紧接着来一段淡出鸟的黑水河,你水字数呢?”
“还能一直高潮不断吗?不知道要过渡一下?!”吴承恩怒道。
“不能。”徐渭嘴唇一碰,蹦出俩字。
“来,你写!”吴承恩猛地把毛笔递向徐渭。
“我写就我写!”徐渭伸手要接笔,然而老吴却反手将他一把推开!
“想得美!”
“你看这个人,虚伪。”徐渭气呼呼的把手一挥。
“好了好了。”见这两位要掐起来,赵昊赶紧拉开两人,笑着调解道:“二位的问题我算是听明白了。青藤先生呢,是因为看不到满意的新章节急的。”
“不错。”徐渭点下头。
“射阳先生呢,是因为写不出来满意的章节着急。”
“嗯。”吴承恩点点头。
“这么说,只要把新章节攒出来,你俩的问题不都解决了?”赵昊又鬼魅的一笑,教四大名著作者写小说,本公子简直要牛伯夷上天了!
“然后就可以跟我走了吧?”
“不用写出来,你能帮我想个思路,老夫就跟你走。”吴承恩淡淡道。
赵昊一想也是,人家写的是名著,一个月能写一章就已经是极好的了。
“别说大话,你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吗?”徐渭不服了。“老子帮他想了十几个桥段,这厮一个都瞧不上。”
“刚才抽空翻了翻。”赵昊忙谦虚笑笑,心说信不信我能连后面章节,都能一气给你默写出来。“正好有点灵感,说出来射阳先生听听,合用不合用,全当解闷了呗。”
“成,你说。”吴承恩点点头,礼貌又傲慢。他在牢里消息闭塞,并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何方神圣。
“我也是写过小说的。”赵昊开场先吹了个牛,然后一副经验丰富的过来人模样道:“对应付卡文有充分的经验。”
“是么,原来是同行啊。”吴承恩还是很尊重同行的,放下笔朝赵昊拱了拱手。“失敬失敬。”
“那你是怎么对付卡文的?”徐渭插嘴问道。
“很简单,寻找冲突、制造冲突。”赵昊沉声道。
“这我当然知道了。”吴承恩苦笑指着满桌子涂成墨团的废纸道:“这些都是冲突,可惜没有这厮看得上的。”
“你这么烦他,为什么还理会他的看法?”赵昊奇怪问道。
“这厮写戏不怎么样,评戏的能耐还是很强的。”吴承恩不好意思的笑笑。
赵昊懂了,相爱相杀嘛。便接着道:“我有三样制造矛盾的法宝,说出来供先生参考。一曰仇恨,二曰利益之争,三曰误会。这三样又能随机组合成另外四种方法。剧情万变不离其宗。”
“仇恨……”吴承恩略一沉吟道:“红孩儿这段就是这个方法。利益之争,这个取经路上还真没用过。”
“对吧。”赵昊便笑眯眯道:“有利益之争就有派系,有派系就好写多了。比如安排个比试啥的,一下就能水出好几章呢……”
“嗯。”吴承恩缓缓点头,感觉有门儿。
徐渭也刮目相看道:“你小子,老手了,这一说就靠谱!到底写了什么书,回头给我看看!”
赵昊淡淡一笑道:“《数学》三册、《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物理学》两册,目前值得一提的就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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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就很没意思的样子……”徐文长咂咂嘴。
“啊哈,有了!我知道该怎么写了!”忽然,吴承恩的激动的蹦了起来,一把攥住赵昊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多谢多谢!有了公子,老夫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卡文了!”
赵昊心说那是自然,本公子甚至还可以帮你写呢……
ps.昨天家里不消停,我也跟老吴一样卡文了……第三章还差几百字,等等哈。
第二十八章 我也要去昆山
刑部大牢中。
在赵公子的启发下,吴承恩终于有了灵感,兴奋的对徐文长嚷嚷道:“我宣布,取经路上目前最棒的情节,即将诞生了!”
“是吗是吗?”徐渭登时激动坏了,忙催促道:“那你快写啊!”
“急什么,等我构思一阵子再说。以为都像你啊,张口就来,提笔就写!”吴承恩白一眼徐文长,又亲热的拉着赵昊的手道:
“快,公子请坐,咱们接着聊聊后头的情节呗。”
“嘿,可算抓到救命稻草了。”徐渭撇撇嘴,却也期待的看向赵昊。
“本公子倒是很想跟先生畅聊一番,足慰平生啊!”赵公子却拿起乔来了。“但是没时间了,我们马上就要去昆山了。”
“昆山?归有光和郑若曾家不都在那儿么?”徐渭眼前一亮。
“是啊公子,我们陪你去昆山就是了。”吴承恩已经打定主意,要像牛皮糖一样黏在赵昊身上,不写完《西游记》绝不放开他。
对一位长篇连载的作家来说,便如在茫茫大海深夜孤行。有一盏可以指路的明灯,是多么幸福,多么奢侈啊……
“哎呀,到了昆山也不行。”可惜那盏明灯是付费的,只见赵公子愁眉苦脸道:“家父才刚出仕,就直接为一方父母,我这心里愁的呦,根本没那个闲情逸致去想东想西。”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这个简单极了!”吴承恩立马大包大揽道:“老夫给知县当过十年幕僚,还当过好些年县丞,对衙门里那点事儿一清二楚,我来帮你爹搞掂,用不着你发愁!”
“那可不行,”徐渭一听急了。“那你哪还有时间写字啊!”
“这不简单吗?”便见赵公子笑眯眯道:“你帮他赶紧干完每天的差事,剩下的时间让他写书给你看。”
“想得美!”徐渭翻翻白眼道:“县里那点破事儿,也配老子出马?”
“这样本公子也有心情,帮着射阳先生出谋划策了。”赵昊却不理徐渭,自顾自对吴承恩说道。
笔趣阁
“好,就这么定了!”吴承恩觉得,这样安排很妥啊。便对徐文长冷笑道:“你不帮忙,就别指望再看一个字!”
“别,别,我帮忙还不成……”徐渭登时无奈叹气。唉,当个书迷容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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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费尽口舌,才把一高一胖两个老头……好吧,徐渭是小老头,从刑部大牢里请了出去。
等他们办完所有手续,出来太平门时,衙门都已经快下班了。
当然,这也跟衙门下班太早有关系。
通常未时一过,南京城的官员们就拎着鸟笼子、牵着狗,或是优哉游哉回家,或是急匆匆赶往各处耍乐去了。
赵昊本打算带着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直接回家,让仆人给好生洗刷梳理一番的。
谁知徐渭却提出,要去瓮堂泡澡。
赵二爷欣然同意,竖起大拇指笑道:“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老南京人了。”
吴承恩也颇为意动,泡澡除了能泡出灰来,还能泡出灵感。
赵公子对跟一群大老爷光屁股进澡堂子这种事儿,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不符合本公子的身份啊。
但是徐渭非拉着他一起,说白天吃亏了,非得看回来不可。
赵昊无可奈何,只好在赵守正的带领下,跟俩老头赶往聚宝门外的瓮堂。
瓮堂就在大报恩寺旁边。
当年成祖皇帝为纪念生母碽妃的养育之恩,让郑和亲自监理,兴建大报恩寺。
建成后,外国使臣、达官贵人都要到这里来朝拜。朝拜前,要先在这里洗澡净身,所以这里曾是大明朝最高级的澡堂子。
虽然如今早已迁都北京,进大报恩寺前也没了规矩。但瓮堂依然是南京城最顶级的澡堂子,深受勋贵官员的喜爱。
老爷们经常在里头一待就是一天,完全把泡澡当成了生活。
黄昏时,众人来到瓮堂。看到不远处熠熠生辉的琉璃塔,赵昊一拍脑袋道:“哎呀,险些忘了,今日还与雪浪法师有约呢。”
说完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还说自己坦诚,却不敢坦诚相见。”徐渭撇撇嘴。
“不管他,咱们去泡。”赵二爷便拉着徐渭和吴承恩往澡堂走。“年轻人哪知道泡澡的妙处?”
“那倒是。”徐渭一甩满头长发,走进了如两个贴满瓷砖的蒙古包似的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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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赵昊还真跟雪浪有约。
准确的说,是雪浪约他务必来相国寺一趟,说有好东西给他看。
不来的话就会带人吹着唢呐上门请他。
听说他前来赴约,可把雪浪高兴坏了,命小沙弥赶紧大开寺门,以最高的礼遇迎接赵公子的到来。
看着两扇朱漆的大门缓缓敞开,几十名披着袈裟的僧人,手持着钵儿磬儿,净瓶木鱼,分两队列队出迎时,赵公子简直要惊呆了。
“你这是要闹哪样啊?”赵昊尴尬的看着披斑斓袈裟,头戴僧伽帽、手持紫金法杖出迎的雪浪。
“全赖赵施主襄助,大报恩寺方能重修殿堂庙宇。”雪浪却正色道:“知恩不图报,枉为沙门人。这是本寺上下的一点心意,再次多谢赵施主了!”
梵音大作声中,雪浪向赵公子郑重行一礼,然后领着他往寺内走去。
和下面僧人拉开距离后,雪浪方小声邀功道:“爽不?一般总督、国公来才有这待遇。”
“我谢谢你啊。”赵昊翻翻白眼,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还下着个雨,你真能折腾。”
“这也是一种修行。”雪浪一脸虔诚的说道。
要是让那两个给他打伞的小沙弥离开,这话可能更有说服力。
说完,他便淡淡一笑道:“再说小僧马上就离开了,不好好折腾一下,怎么对得起自己的功劳?”
“咦,你不是当主持了吗?”赵昊奇怪问道。
当初雪浪挟筹到五万两银子的功劳,一举成为大报恩寺扛把子,这还不到一年呢。
“当主持俗务庞杂,太牵扯修行了。”雪浪先正色答一句,然后小声道:“过过瘾得了。”
“那倒是。”赵昊深以为然,为了这大明皇家寺院的名誉,也不该让这花和尚继续当主持了。
“那你要去哪?”
“昆山慧聚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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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徐渭说,海瑞也不对
“昆山……”赵昊闻言险些被门槛绊倒,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去那种穷地方干什么?和尚不都是哪里有钱往哪跑吗?”
“宇宙万法、有为无为。色心缘起时,互相依持,相即相入,圆融无碍。”
雪浪法师便宝相庄严的宣一声佛号,然后笑道:“再说只要有赵施主在,还用发愁钱吗?”
“呵呵……”赵昊忽然有一种被盯上的感觉,生怕下一刻这和尚会向自己募捐。
本公子身为科学门主,不科学的事情不做,是一文钱都不会捐的。
其实主要还是看回报率的……
但人家雪浪这会儿根本没打算跟他募捐。没道理为了公家的事情,消耗私人的情分嘛。
法师便带着赵昊进了罗汉堂。
罗汉堂中,五百金身罗汉姿态各异列于横台之上,一个个碧灵碧灵、栩栩如生。
就连赵公子也不得不感叹一句,真他妈有钱……
雪浪将他领到最里面一排,双手合十,膜拜一尊明显比其它塑像更加金光闪闪的罗汉道:“赵施主请细看。”
“……”赵昊见那罗汉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头上扎着两个揪揪,面带微笑,佩带耳环、项圈等饰物,双手在胸前托了个聚宝盆,双足并立在莲花座上。
只是这小模样,怎么这么像本公子呢?
“赵施主还满意吗?”雪浪便邀功笑道。
“呵呵,好巧……”赵昊指指自己,又指指那个罗汉。心说这募捐套路还是蛮新颖的。
“咦,赵公子难道忘了吗?”雪浪闻言受伤道:“这是小僧许给你的金身罗汉啊?”
笔趣阁
“哦,哦……”赵公子恍然的拍了拍额头。
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儿。哎,本公子这记性,真是一言难尽啊……
“以为你说笑呢,没想到来真的。”赵公子忙干笑两声,掩饰过去。
“出家人不打诳语。”雪浪双手合十。
“可你是华严宗……”
“赵公子金身的原型,乃我《华严经》上的善财童子。”雪浪仿佛没听到他的吐槽,还在自顾自道:
“童子自最初受胎到出生的十月之内,于其家宅之中,每日陆续有七大宝藏从地下涌出,并渐次普出七宝楼阁,楼阁里面自然生长出五百宝器,每个宝器里面又盛满众宝,所以为其取名为善财。善财者、善生财宝也。”
“然而他虔诚向文殊菩萨学习,立定成佛的大愿,以财宝救济众生的苦痛,为佛门建筑无数的寺庙,终于成就菩萨果位。”
赵昊心说,这位也算钞能力证道了。
雪浪便含笑看向赵昊,满脸期许道:
“赵施主,愿你如善财童子一般,学习菩萨的大行,成就菩萨果位……到时候就不用屈居罗汉堂,可以进殿接受更多香火了。”
赵昊便哂笑道:“看来你是又缺钱了。”
“呵呵,赵施主果然是小僧知己啊。”雪浪露出欣慰的笑容道:“不过不是现在,是等到了昆山,听说慧聚寺已年久失修,前年大水又被冲垮了大殿。小僧已经募集到两万两,到时候若是还有缺口,请公子务必慷慨解囊啊……”
赵昊嘴巴微张,感情这和尚是想带资进组……哦不,入庙啊。
“你这样借大报恩寺的香火,去敬慧聚寺的佛,合适吗?”从罗汉堂出来时,赵昊忍不住问道。
“难道慧聚寺供奉的不是佛祖吗?都是佛祖的道场,有必要分那么清楚吗?”雪浪却瞪大眼,一脸理所当然道:“修好慧聚寺,让更多的信徒膜拜佛祖,这是弘扬佛法的大好事啊。”
“呃……”赵昊摸摸下巴,感觉他说的好有道理,自己居然无法反驳。
~~
瓮堂。
偌大的浴池中氤氲着白雾。
几个浴客只用一块棉巾遮住要害,便躺在白瓷铺就的池沿上打起了呼噜,
赵守正、徐渭、吴承恩三个全都泡在池子里,让烫人的汤水泡得活像三个煮熟的大虾。
徐渭还端着碗打了荷包蛋的白水馄饨,在那里呼噜呼噜痛快开吃。
赵守正则跟吴承恩在聊天。两人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张知县和海瑞的两种理念。
吴承恩便笑着对赵守正道:“东家没必要发这种愁。后一种要求太高,你头回当官,照搬不现实。以老朽愚见,当先以前一种为主,辅以后一种。待日后明白如何做官了,不妨再践行后一种不迟。”
“日后也别学他。”徐渭摸一把嘴上的汤汁,打个饱嗝搁下瓷碗道:“把自己管那么死,这官当得有什么滋味?还不如回家花天酒地去呢。”
“呵呵……”赵守正心中给徐渭点了个赞。
海瑞那套规矩,他昨晚仔细看过,结果就失眠了……那简直是把自己往死里虐啊,这让习惯了锦衣玉食的赵二爷,怎么能遭得住?
“那青藤先生以为如何呢?”他便巴望着徐渭。
“行吧,既然咱俩投缘,我就传授你做官的真谛。”徐文长便竖起一根手指道:“这为官一任,必须要做一两件醒目的大事!
“琐琐碎碎的小事,做的再多,付出的辛劳再大,到头来都不值得一提。年终上头考核政绩时,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你自己都不好意思上报。而值得上报的事又没有,结果每年的考语只能是平平而已,自然擢升无望了。”
“当然,东家有钱有人,升官自不在话下。”徐渭瞥一眼赵守正,轻笑一声道:“但东家肯定也不想让人说,自己是一路靠关系和钱买上去的吧?”
赵守正点点头,心说还好吧,我不是很在乎别人怎么说的。
“所以就要干大事!”徐渭一攥拳道:“等到了昆山我给你留意一下,看看能不能干票大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搅入派系斗争……当然,现在你才是个知县,说这个早了点。”
“一个县而已,随便搞搞就起来了,没必要那么紧张的。”徐渭哗啦一声,从水里站出来,全身水珠子直淌。“小二,搓澡!”
“大爷床上请!”只穿着条犊鼻裈的搓澡工,便扶着赤条条的徐胖子,往搓澡的床上走去。
待他走开,吴承恩笑着摇摇头道:“东家别看他这样,其实十几岁就在衙门给长辈帮忙,不会给你添乱子的。”
“徐文长经天纬地之才,在我这儿小庙里,屈了。”赵守正轻声道:“看你俩吵吵闹闹的,没想到交情还不错。”
“哎,作者和读者,那都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啊。”吴承恩苦笑一声道:“这二年要不是靠他卖画养活,老朽能住得起小号,还天天酒肉不断?早就去大号里吃糠咽菜去了,更别说写什么《西游记》了。”
“果然是没有君子不养艺人啊。”赵守正不由感叹道:“到哪天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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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林润若雨
赵守正已经跟各部报到完毕,只等着巡抚大人接见之后,就可以去苏州城拜见府里各位大佬了。
正常来讲,拜帖递到巡抚衙门,最快也得五到七天才能轮到召见。
谁知这天一回家,留守的范大同就禀报说,今日巡抚衙门来人,命赵守正明日一早参见。
“本打算洗白白了去秦淮河耍乐,这下没空去了。”徐渭闻言遗憾叹息:“赶紧收拾收拾,准备上任吧。”
道理很简单,这次刚刚上了拜帖一天就召见。显然是巡抚大人越过了其他求见者提前见他。
大家非亲非故,堂堂应天巡抚也不用看任何人的面子,自然是有急事吩咐去办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几乎可以断言说,是因为汛情恶化了。
“今晚别睡了。”徐渭便对赵守正道:“好生准备准备,明天是场大考。听说现在的巡抚是林润,那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容不得半分含糊的人!”
“啊,这么可怕?”赵守正倒吸口冷气。
“东家,徐文长没有危言耸听。”吴承恩也从旁劝说道:“林中丞跟一般的封疆大吏不同,这是个狠角色啊。当年严世蕃、鄢懋卿、罗龙文……一半的严党都栽在他手里。而且他深谙政务,机敏过人,不好生准备,他真能摘了你的官帽子,让你不用去上任了。”
“那请二位帮帮忙,”赵昊便正色道:“跟家父提前练习一下吧。
“责无旁贷。”吴承恩对他的明灯有求必应。
徐渭也只好不情不愿的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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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依然阴雨不停。
赵守正穿戴整齐,坐轿子来到西长安街上的应天巡抚衙门。
衙门前的大坪上,一面三四丈高的带斗蓝色大旗,上书一行金色大字:
‘钦命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十府’!
应天巡抚可不止管辖应天府一地,苏松常镇等江南九府军政皆在其管辖范围之内,是以也称‘江南巡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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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辖区乃大明最富庶繁华一带,赋税占天下三分之一,故而应天巡抚乃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抚’。
巡抚大门八字墙前,一对石狮子耀武扬威。
紧闭的栅门后,十六名挎刀的巡抚亲卫戴着斗笠、穿着雨披,在大雨中纹丝不动。
赵守正早早就下了轿子,让方文赶紧去通禀,他自己打着伞跟在后头。
两人又在雨里等了盏茶功夫,才有门子出来,让亲卫打开栅门,放赵守正进来。
赵守正赶紧目不斜视,跟着门子沿着回廊,穿过大堂、二堂和三堂,来到巡抚大人的签押房外。
签押房外间的长随进去禀报一声,不一会儿就让赵守正进去。
赵二爷进去签押房,不敢到处乱看,赶紧向巡抚大人施以大礼。
“赵知县免礼。”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请坐吧。”
赵守正赶忙谢过巡抚大人,在贴着墙的官帽椅上搁下半拉屁股,然后正襟危坐。
这才敢看那年轻的过分的巡抚一眼。
我去,真帅啊……
赵二爷自问卖相还算不错,细皮嫩肉、浓眉大眼,鼻子嘴巴也很好看,而且还不显老。
可跟这位身穿正三品官袍的巡抚大人一比,便顿时相形见绌、黯淡无光了。
这位巡抚大人简直就是人样子啊——只见他五官轮廓分明,剑眉星目,丰神如玉,俊逸不凡。
赵二爷脑海中兀然蹦出两句诗来: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若非鬓角有些斑白,说这位巡抚大人二十七八岁也没人怀疑。
但也正是那两抹斑白,给了他封疆大吏的威严气度,让人不敢逼视。
~~
这位姓林名润字若雨的巡抚大人,也确实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八岁。
林润只比赵守正两岁,人家都已经当上江南巡抚了,赵二爷才刚中进士……而且是靠开挂才中的。
‘人和人的差距之大,咋就这么大呢?“’赵二爷自惭形秽的暗暗想道。
“赵知县应该已经想到,本院为何要提前见你吧?”这时,林润开口了,声音也很好听,温和又沉稳,很润。
“是。”赵守正忙答道:“下官妄揣,当因连日降雨,太湖水位一涨再涨,汛情愈发严峻了。”
“不错,今早最新的马报是,太湖南岸的水位已经超过往年两尺了。”林润沉声道:“淀山湖、澄湖的水位也都超过了预警线。”
太湖下游地区既是全国赋税重地,又是水灾最严重的地方。早就形成一套严密监控、迅速传递汛情的手段。
信鸽是最快的传递手段,但连日大雨无法飞鸽传书。只能退而求其次,利用遍布江南的驿递系统,换马不换人,日行六百里禀报汛情!
从苏州发出的汛情,第二天就能送到金陵的巡抚衙门。
赵守正闻言心中一紧。“这么快?听说前天才涨过一尺。”
“不错,水位上涨超乎预期。”林润点点头,沉声问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赵守正知道,来自巡抚大人的考校开始了。忙打起精神回禀道:
“意味着……半个昆山已经泡在水里了。”
“哪半个昆山?”
“吴淞江以南。虽然昆山的地势南高北低,但县境南面的淀山湖、澄湖围垦严重,丧失了调蓄功能,只要一超过警戒水位,就会发生渍涝。”
幸好昨晚抓紧时间抱了下佛脚——徐渭列出了林润可能会问的十六个问题,又和吴承恩帮他一一作答,然后赵二爷死记硬背下来。
“大水漫过湖面,从南往北流淌,直到将南部县境全部淹没,方汇入吴淞江。”此时他照本宣科自然对答如流了。
“这又大大加重了吴淞江的负担——它本来就是太湖流入长江的主干道,又加上南岸的压力,大大增加决堤的风险。”
“更雪上加霜的是,吴淞江下游排水不畅,无法及时泄洪。”赵守正说完抬起头,忧心忡忡的看向巡抚大人道:
“上游压、下游滞,中间挤,这也是为何昆山县年年修堤,却年年决堤的原因了。”
“好!”听了赵二爷这番话,林润那严峻的表情终于舒展开来。赞赏的点点头道:“赵知县下过功夫了,比本院想象的要好。”
ps.昨天白天睡觉散步,休息了一下,晚上就码了这两章。不过精神头已经恢复了,所以今天大家还会再看到三章的!!
第三十一章 林若雨面授机宜,赵守正阵前领命!
天阴沉沉铅云低垂,雨依然下个不停。
随着水位的不断上升,秦淮河、护城河的排水功能已经基本丧失。
整个巡抚衙门的地面白茫茫一片,水已经过了脚面。
签押房外,十几个军士穿着雨披,用砖头和木板为进出的人们垫出一座涉水的小桥。
签押房建筑在一尺半高的台基上,一时半会儿倒也不担心会进水。
房内,林润对赵守正的回答还算满意,他那严峻的神情终于舒展了一些。
“本打算等到了苏州,再见见你的。没想到今年的汛情多年罕见……原本得等来飓风以后,水位才会涨过两尺的。所以本院也不能死板等风汛到来了,将马上移驻苏州,坐镇前线防汛。”
飓风就是后世的台风。梅雨季叠加台风季,自然会引发严重洪灾,所以每年七到九月台风季,应天巡抚都会移驻苏州,就近指挥太湖下游地区的扛汛工作。
但像今年这么早就移驻苏州,着实不常见。
“是。”赵守正暗暗心惊,看来情况真的很严峻了。
“每年抗洪,昆山县都是老大难,往常别的县不淹,昆山也会淹。”林润叹气道:“现在汛情又格外严峻,本院更是放心不下。”
说着他看一眼赵守正道:“说实话,本院并不认同南吏部的安排,赵知县虽然有状元之才,但终究没有经验。而抗洪,最需要的恰恰就是经验!”
“是,下官也很错愕。”没想到大老板这样耿直,赵守正不由尴尬。
“但吏部不是布政司,本院也只能看米下锅。”林润俊朗的脸上现出一抹不豫之色,旋即消失无踪道:“但万幸,赵知县并非不通政务的书呆子。”
“下官惭愧,只能多下功夫,竭力不让中丞失望。”赵守正不由暗暗脸红,心说这不多亏有个好儿子,又给我找了俩好帮手吗?
“本院失望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四十万昆山百姓失望。”林润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的看着赵守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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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湖黄册上,昆山县的在册人口是二十万。但实际上,已经超过了四十万……”
“这么多?”赵二爷感觉自己这两天,冷气吸得有点多。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处是人多力量大,防汛抗洪最需要的就是人手。”林润淡淡道:“但坏处是,拿什么养活这么多张嘴?”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赵守正点点头,刚想背个答案。
林润却没有再考校他的意思,沉声指点道:
“苏松一带种的是两季稻,六月收早稻,七月种晚稻。以往大部分年份,昆山能坚持到七月飓风来临时,才会发生内涝。所以好歹能收一季稻。但今年内涝提前,整个昆南注定全年绝收了。所以一定要守住北面的江堤。这样才能保住昆北的夏收秋种!”
“是,下官记住了。”赵守正忙重重点头。
“一旦江堤失守,整个昆山今年将颗粒无收。老百姓只能全都跑到邻县去打工要饭,非但要加大其它县的负担……往年还好说,今年整个苏松一带防汛形势都很严峻。这种情况下,难保各县会出现排外情绪,吃亏的肯定是你昆山百姓。”
“一旦江堤失守,晚稻也中不了了。逃难的百姓就彻底不会回来了,你昆山县没了人还要个县吗?只能荒在那儿,多少年恢复不了元气。你这个状元固然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将是你一生的污点!”
“一旦江堤失守,全县被水泡过,必将瘟疫横行,到时候为保全大局,本院将不得不封锁县境,不许任何人进出昆山。届时动乱横生、满地饿殍,你的辖区将变成人间地狱,你这个知县能不能撑到拍屁股走人都是问题……”
林润说完,定定看着赵守正,想看看他会不会被吓到。
“下官愿立军令状,誓与昆山共存亡!”谁知赵守正昂首挺胸,慷慨激昂。
因为这都在两位幕友的预料之中……
徐渭告诉赵守正,这种时候想要临阵脱逃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也丁个忧什么的。
但估计赵立本是不会同意的。
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还不如把调门扯起来,架子搭起来。扛过去就是英雄好汉,就是实打实的民心政绩!
嗯,今年的年终报告就有的写了……
何况,赵二爷身后还有一个天王级的后援团。
要钱有钱,有人有人,要主意有主意,这要是还不敢硬气一把,那还是效仿赵守业,把自己打成植物人算逑……
~~
见赵守正没有被吓倒,林润十分满意的颔首道:
“好,像个要上战场的样子!记住,保住北堤!保住昆北的夏收秋种!防范疫病!让老百姓有饭吃,不要发生动乱。”
他伸出四根手指,沉声道:“做好这四件事,本院就为你请功,再做主把你调回吴县!”
“恳请中丞能下一道训令,去掉署理,直接将下官调任昆山知县!”赵守正却愈发义正言辞道:“如此方可服众。否则让百姓知道,他们的知县随时可能拍屁股走人,让他们如何相信下官,会与他们生死与共。”
“好,很好!”林润十分满意的点点头。赵守正在他的形象又拔高了一截。“可以,本院会行文吏部,将此事办妥。”
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赵守正面前。
赵二爷赶紧也站起来。
“南直情况特殊,没有省一级的布政司,也就没有藩库,只能指望府里调拨物资。”林润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问道:
“所以本院现在也没法给你什么,只能向你保证两件事。一,本院移驻苏州后,会尽力向昆山倾斜。你到任后尽快拟一张急缺物资的清单,本院来为你筹集。”
“多谢中丞。”赵守正忙恭声道谢。
他知道,林润这样做是要背负压力的。因为上级越级指挥和下级越级汇报其实都是官场大忌,这会引起中层强烈的反弹。
所以林润才要等到移驻苏州,跟苏州知府协调后再行调拨。
但无论如何,这都比到时候他伸着手跟府里乞讨,要容易多了。
而且吴承恩告诉赵二爷,昆山县素来是后娘养的。一旦苏州府各县都受灾,府里的救灾物资根本轮不到昆山……
林润堂堂巡抚管着将近一百个县,能想到昆山,并主动帮昆山难题,实在难能可贵。
“另外,本院可以做主,先蠲免昆山一半的赋税。”只听林润又道:“另外一半嘛,视受灾情况而定。”
“出发吧。本院也会尽快去昆山视察的,希望到时候江堤完好,一切平安。”说完他使劲拍了拍赵守正的肩膀,目光中满是殷殷期盼道:“到时本院向你敬酒!”
“遵命!”赵守正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高声领命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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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万密斋的方,李时珍的药
与此同时,赵府中乱成了一团。
得知他们要提前出发,赵守业天不亮就起来,指挥着仆人们给弟弟和侄子打点行李。
外头又下着雨,只能在大厅里忙活。
赵昊起床后出来一看,只见十几个仆人进进出出,大厅内外东一箱笼西一挑子,满地尽是散乱的家什。
“大伯,这是要逃难啊?”赵昊笑问道。
“说什么呢这是?”赵守业无奈看他一眼,心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回可不是进京赶考那么简单,这是要搬家啊!你爷俩以后就得以县衙为家了,什么东西不都得准备齐全了?”
“不至于吧,后衙本来就有家具。”赵昊笑道:“先凑合用用,不合用我回头再买就是。”
“买买买,就知道买。”赵守业大摇其头道:“昆山那穷地方能买到啥?”
“离着苏州城那么近,我让人买了运回来就是。”说话间,赵公子发现行李中,居然还有一对描着金边的檀香木马桶……
他指着一个金边马桶,不由苦笑道:“这就过了吧?”
“你懂什么?过去要换水土的,没个好马桶,你爷俩就等着遭罪吧。”大伯白他一眼道:“有人替你俩操心就知足吧。一边去,别捣乱。”
“我不是捣乱,我是找你有事儿。”赵昊便坐在马桶上试了试,还蛮熨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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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你也是八品官身,别跟个猴儿似的。”赵守业拉起赵昊,问道:“什么事?”
“大伯能请假去趟湖广不?”赵昊问道。
“用不着请假,我半个月不去衙门,也没人发现。”赵守业不解问道:“但是去湖广干啥?”
“帮我请两位名医。”赵昊便沉声道:“万密斋和李时珍。”
“哇……”赵守业精神一振道:“这两位神医啊!”
大明在这个年代名医辈出,医术发达。
在一众名医之中,最有名的就属这两位了,民间素有‘万密斋的方、李时珍的药’之说。
说来也巧,两位神医都住在湖广蕲州。蕲州也在长江边,坐船即可直达。
“来去倒是方便,但我能请得动人家吗?而且还是两位。”赵守业想一想,没敢马上应承。
“按我的法子试试看,应该没问题。”赵昊便笑道:“你先去请李时珍,就说听闻他正在编写一套旷古绝今的药书,需要走遍大江南北,网罗天下药材药方。我愿意做他的赞助人,协助他完成这些工作,帮他收集海外的药材医方,日后出版发行更不用他操心。”
“嗯。”赵守业赶紧记下。
“另外,听说他的公子有志科举,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拜在我门下,再不用他为此发愁。”赵昊沉声道:“我唯一的条件是,请他帮忙邀请万密斋老先生,一起到昆山为百姓治疗血吸虫……大肚子病。”
血吸虫病已经困扰水乡地区一千多年。
昆山这种水窝子更是钉螺革生,一直是这种病的重灾区,大量百姓深受其祸。尤其是乡下疫情流行的地区,整村整村的百姓丧失劳动力,以至田园荒废,颗粒无收。这也是昆山穷困潦倒的元凶之一!
“二位神医妙手仁心,必不会坐视百姓生不如死。若能为大明解决这一千古之患,功德无量啊!”赵昊又正色道。
“唔,让你这样一说,人家还真不好推辞了呢。”赵守业点点头,接下差使道:“成,大伯明天送走你们,就直接坐船沿江而上。”
“有劳大伯了。”赵昊拱手笑笑道:“对了,如是请回来二位神医。路过金陵时,务必请他们顺道去一趟海瑞家,为他夫人诊治一番。”
“成。”赵守业又应一声。
“另外。”赵昊指一指里里外外的箱笼道:“明天我们只带必需品,其余的日后再说。”
说着他踢一脚那描金的檀木马桶,哭笑不得道:“老百姓还泡在泥汤里抗洪抢险,县老爷却离开金丝马桶就不拉屎,成何体统!”
“唉,你不早说……”赵守业郁闷的直叹气。
跟大伯正说着话,仆人来禀报说江小姐来了。
赵守业一下就来劲了,把侄子往后宅推去道:“赶紧办正事儿去,别怠慢了人家江小姐。”
“这怎么就成正事儿了?”赵昊哭笑不得。
赵守业心说你爷爷吩咐的事儿,不是正事儿啊?
“这话说的,人家小姑娘家冒着大雨给你跑前跑后,有点良心成不!”
~~
赵昊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便见马湘兰正在陪着江雪迎说话。
往日里穿衣偏素净的冷美人,今日的打扮鲜亮了不少,只见她穿着淡粉色的襦裙,外罩轻纱披肩。头上还戴着一朵粉色的芍药花,与身上的裙子遥相呼应,让一向冷淡稳重的雪迎妹子,变得活泼灵动,少女感十足。
真正的美人在夏季才是最美的,淡色的薄裙更衬托出她的肌肤晶莹,凸显了她姣好的身材。
赵昊见状不由一愣,旋即笑道:“妹子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江雪迎不由俏面微红,忙用满月型的团扇掩住上翘的嘴角,起身微微一福,声音娇糯道。“哥哥日安。”
马湘兰暗暗偷笑,心说江小姐好生厉害,说不定还真能后来居上呢。
要不要跟县主预警一下呢?还是再等等吧……
马秘书便起身,将座位让给赵昊,然后去给他取刚做好的乌梅冰沙。
“正要让人去知会妹妹,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赵昊微笑对江雪迎道。
“小妹也是听说,淀山湖已经漫溢了,估计伯父也得提前启程了。”江雪迎点点头,谈及正事,她也暗暗松了口气。
毕竟还不太习惯,这般娇俏作态,太累。
“是啊,今年抗洪的形势十分严峻。”赵昊点点头道:“还得劳烦妹子继续收买物资。”
“兄长吩咐,小妹敢不从命?”江雪迎忙正色应道,说完轻叹一声道:“但可惜还是说晚了。小妹已经查过仓库,金陵伍记只有不到两千石存粮了。就是到各家收买,也不会有太多收获……下月就该夏收了,大家都已经清了库,等着收新粮了。”
“是我没经验。”赵昊检讨一句。
“兄长休要自责,谁知道伯父会突然改去昆山?”江雪迎忙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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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赵公子给安排上了(求月票)
马湘兰端着托盘过来,给赵昊上了消暑解燥的乌梅冰沙,给江雪迎上的却是红豆龟苓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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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冰太凉,不适合你。”马秘书语带双关的对江小姐道。
江雪迎俏面微红,装作只听懂第一层。“姐姐太细心了。”
马湘兰摇摇头,含笑退到一旁,不打扰他们谈正事儿。
“小妹已经分别向苏州扬州杭州等地的伍记下令,让他们尽可能收买粮食和药材,直接发送到昆山去。”
“多谢妹妹。”赵昊忙诚心实意的拱手道谢。
“兄长这样说,实在太见外了。”江雪迎忙侧过身道:“妹妹跟你学了多少东西?能报答哥哥一二,为昆山百姓尽一份力,实在是太好了。”
“好,太好了。”赵昊高兴坏了。“往后有赚钱的营生,一定忘不了妹子。”
“嗯,小妹会一直跟着兄长……学习的。”江雪迎含羞带俏,柔柔的点点头道:
“那小妹就晚点再启程,尽量帮兄长多搜集一些物资。”
“好的,费心了。”赵昊感激的点点头。
~~
知道今天家里忙乱,江雪迎又说了会儿话,便谢绝了赵昊留饭,告辞离去了。
送走江雪迎,赵昊让高武将他爹喊来。
高铁匠已经从蔡家巷搬进了府里,就跟高武住一屋,不一会儿便红光满面而来。
将养了一年多,日子又过得富裕舒心,老铁匠整个人都胖了一圈,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公子,你找小老儿?”高铁匠大声问道。
“老伯快坐。”赵昊笑着起身相迎道:“我已经跟工部谈妥了,在苏州建一个火器研究所。这个所隶属于军器局,并且局里会调拨十到二十名工匠给我。”
说着他朝高铁匠笑笑道:“你就是本所的首席工匠了。”
“哎啊,这怎么使得?”高铁匠忙摇摇头道:“老朽其实就会打枪管,这么大的名头咱可当不得。”
“有什么当不得?无品无级就是好听而已。当然,拿得也多些。”赵昊摇头笑道:“一个月给你开五十两可好啊?”
“太多了,太多了……”高老汉连忙摆手道:“光味极鲜的分红,就够我们爷俩吃几辈子了。更别说公子给高武的更多。再拿公子一文钱,那还叫个人吗?”
说着他呵呵一笑道:“公子能让小老儿重新过过打铁的瘾,比什么都强。”
高武嘴唇嗫喏几下,想说啥又说不出口。
“放心,首席工匠是把关的监工,你爹捞不着抡几锤子的。”赵昊和他的高大哥可谓心有灵犀,马上善解人意道。
高武便松了口气,朝赵昊狰狞一笑。
“给你就拿着。再说也是为了让下面的工匠有个盼头。”赵昊笑着向高老汉解释一句。
“老伯还能干几年?等你一退,下一任首席工匠,还不是从他们中间产生?”
“哦。”高老汉明白了。“这就像给驴子前头钓个萝卜,哄着他们好好干活。”
“那不一样,我这萝卜真能吃到。”赵昊哈哈一笑道:“不过你先别着急去县里,就在金陵重新盘个铁匠铺。然后到军器局挑二十个工匠,先不打枪管,给我打抗洪用的锄头、铁锨、大铁钉子之类……这些你比我懂,先开炉打着。回头昆山缺什么,我再开列清单给你。”
“等忙过这一阵,我看看哪里适合建所,你们再搬过去。”
“成,都听公子安排。”能重新抡起心爱的大铁锤,高老汉干劲十足。
~~
午饭后,赵公子顾不上午休,便来到后院。
赵府是个五进深的大宅子,后罩院一排七间平房。
其中三间住着跟他南下的三十三名学生。另外两间住着二十名北京来的管事。府上原先的下人只能挤到余下两间里去。
外头还在下雨,赵昊命张鉴将学生们集中到中央一间房中。
满满当当一屋子的学生,神情激动的看着赵昊。老师终于想起我们了……
赵公子心中不禁一阵惭愧,本公子都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那就点个名吧。
赵昊让张鉴拿来花名册,挨个点起名字。
大部分学生的名字,赵公子都没听过。
不过也有两个意外之喜——邢云路和吴中行,这两位隆庆五年的进士,主动跑到了赵公子的碗里来。
尤其是那邢云路,后来可是很有名的天文家。
当然,他现在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监生,估计在天文学上也没什么造诣。
不过本公子不怕没造诣,只怕没天赋……回头让贝培嘉好好教教他就是。
三十来名学生中,能有两个未来的进士,赵昊已经很满意了。要是本来都能考上,何必高薪请李贽来教他们?
李贽唯恐东家变卦,因此在教学上十分积极。
南下的路上他便把学生们集中在一条船上,每天教导他们赵公子独创的‘科学制艺法’!
其实就是李贽发明的那套‘八股应试宝典’,被赵昊以五千两银子买断了版权。
李贽何其洒脱?只要给钱,他连节操都可以卖掉。非但欣然同意,还主动宣称这法子是赵公子所创。他那五个弟子,都是学了‘科学制艺法’才都高中的。
何况,除了投机取巧之外,李贽的学养也是极其深厚,讲台魅力更当世无两……否则也不会在十几年后成为风靡大明,令万人空巷的大众偶像。
在国子监时,李贽只能照本宣科。敢多说一句,都会遭到上司的呵斥。
来到赵昊手下,获得了绝对自由,他被压抑的灵魂终于无拘无束,讲课妙趣横生、天马行空。把学生的积极性一下就调动起来。
他们每天跟着李老师黎明即起,如痴如狂的大声背诵范文!在船上,在赵府,从没中断过……
害得赵公子每天早早被吵起来,却又发作不得。
学生们用功,当老师的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能泼冷水呢?
~~
“请老师训话!”担任助教的张鉴沉声喝道。
哗啦一下,所有学生停止了腰杆,做凝神倾听状。
“大家到我门下已经两个月了。”便听赵老师义正言辞道:“为师现在要给你们上第一节课——实践出真知!”
“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为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为尽。一个人只有在实践中,才能看清自己的缺陷和短处,找到进步的方向。”
“不管你将来想当个科学家,还是以仕途为目标,为师都不想培养出一群只知空谈阔论,问何不食肉糜的废物来。”
“所以为师为你们安排了一次试炼,明日我们将赶赴水灾中的昆山县,了解民生疾苦,看看你们这些读了十几年的书的人,能不能胜任一个小吏的工作;能不能为抗洪救灾出一份力。”
“到了昆山就等于上了战场,谁敢消极怠工或者临阵脱逃,立即逐出师门!”说着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一众学生,沉声道:
“有不愿意去的,现在可以举手,为师绝不勉强。”
学生们哪受得了这份刺激?他们最差也是秀才,其中还有举人,还能连个区区小吏都不如?
赵老师也小瞧我们了!
自然无人举手退出,都憋着劲儿要让老师刮目相看。
“好,收拾一下,明早出发。”赵昊满意的点点头。年轻就是好,还有热血在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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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史上最强知县班子
第二天,依然大雨如注。
跟随赵守正赶赴昆山的百余人,分乘两条官船,从江东门码头出发,顺流直下镇江。
还有一百来家眷和随从,以及体弱生病者都被留在了金陵,待到昆山状况好转再去汇合。
此时,赵家父子和徐渭、吴承恩两位幕友,正在抓紧时间进行人员分配。只有所有都明确了职责,到了县里才能第一时间各司其职,尽快投入抗洪当中。
于是先定下了两位幕友的分工。
徐渭长得胖,能力强,不管他不愿意,被分派肩负书启和刑名两项重任。
书启幕友主要负责替幕主起草给上司的禀帖,给同僚的信函之类。
另外赵守正还需要定期考察县学童生的学业,因此老徐还得给他出考题并且批试卷……
至于‘刑名’这位置非但要精通律例、法令、成例及公文程式和办案顺序。而且还要是人精,非但要比犯人精,还得比下头的胥吏精,这样才能防止大老爷被下头人骗了。
这还真只有徐文长能干的好。
别看吴承恩是个浪漫的玄幻作家,在书里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在真实世界中,他又莽又直,头铁的很。
否则也不至于为救最多撤职查办的归有光,就领着县民冲击巡抚衙门——从兴化到杭州足足二百里路啊!这老先生居然带着老百姓步行走了几天几夜,结果还没到杭州城,省里先把归有光给放了。
秋后算账时,他自己却因为煽动暴乱先被抓了起来……
所以深思熟虑之后,赵昊决定还是不要让作家跟犯罪分子打交道的好。
而是让他分管钱粮重任,但凡钱粮奏效、地丁人口、门牌清册、田地丈量、开仓赈济、杂税征收这一类差事,都是他的任务。
吴承恩精于书算,谙熟这里头的门门道道,担下这份差事自然不在话下。
至于账房的工作,赵昊亲自担了下来。由他这个衙内来管衙门内的一应收支,自然再合适不过。
毕竟只有他绝对不会贪他老子的钱,换了别人都要担嫌疑的。
当然最后的工作,八成还是得马秘书来干……
~~
然后便是签押房的人员配置。
除了负总责的稿签大爷之外,还得有一个负责公文核稿送签的‘发审’。
以及两个陪着大老爷升堂的‘值堂’,这两位主要负责协助老爷审案。他们要在升堂前做好功课,升堂时帮老爷长着心眼,之后还要留神检查刑房书吏递上来的案卷中,有无遗漏卖供的问题。检查没问题了,才会送去刑幕那里处理。
另外还有个负责用印的,一个负责文移归档的‘号件’,两个负责抄写誊正的‘书禀’,全都各有各的门道,不学上一阵子根本没法上手。
哪怕那用印的,看似是个没得感情的盖章机器,但老爷的印章讲究极多。比如平时用朱印、国丧用蓝印、祭祀用水硃印、考榜用正斜印、税契用接缝印……还有什么半边印、中斜印、天正印之类,林林总总几十种花头。
盖错了轻则让大老爷丢人,重则是要连累知县丢了乌纱的。所以必须由专业人士专司用印。
赵昊这边能写会算、头脑机灵的人才虽多,问题是却没有一个懂这行的。
吴承恩便说自己暂时担纲稿签大爷的重任。
人数众多的签押房帮办文员,则由赵昊的学生们充任——想要进签押房,起码的条件是有一手漂亮的楷书,读书人自然有优势。
而且他们也愿意干这个——乡试会试第二场,可都是考的公文写作。在签押房里历练上一年半载,大比时这就是优势。
所以吴承恩还得负责把这些读书人的公文写作教出来,可想而知,《西游记》又要停更很长时间了。
徐渭很是不爽,有心想帮吴承恩推掉肩上的重担,让他好有精力写作。
可又怕得罪了明灯,让老吴再半年憋个黑水河出来。那还不如不看呢。
徐渭便让人意外的,将稿签工作揽了过去。
这下他身兼书启、刑名、稿签三项重任,一下成了整个衙门里任务最繁重的人。
徐文长这一反常之举,让赵昊和吴承恩莫名其妙,不知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接着是两个门政的人选。这个职位虽然重要,但专业要求就签押房没那么高了。
只要知道利害、口齿伶俐、模样光鲜、略有急智即可胜任。
“门政的话让俞闷带个我的管事上吧。”赵昊便笑道:“他干过西山公司的大堂经理,迎来送往,高接低挡这活熟得很。”
还有那些盯着钱漕、仓库、马号、监狱、府衙等地的外差,赵昊带来的管事们稍加培训便足以胜任。
最后还有个管厨的差事,这可是个肥差。
因为从唐太宗开始,各级衙门都是管饭的,管饭的地方名曰‘食堂’。县衙里的官吏差役,再加上数以百计的白役……也就是临时工,加起来足有两三百号人。
这么多人一天三顿吃喝,里头的油水可想而知,当然得派个信得过的人的盯着。
虽然赵公子看不上那点花头,却也绝对不愿意被人当成可以随便揩油的傻子。
于是他将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范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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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县太爷掌握的武装力量。
高武仍带领蔡家巷的汉子,负责后衙和赵家父子的安全。
其中,蔡明带一队蔡家巷护卫贴身保护赵二爷……赵昊本想让高武干这个差事,无奈赵二爷嫌他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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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不,是嫌他长得太凶,整天站在自己身后,会影响大老爷亲民的形象的。
金科则负责将县里的义勇、枪手和民兵之类,挑选整合,训练成军。接下来几个月抗洪时,负责维持全县秩序。
至于要不要取代三班衙役和巡检司的弓手,待到洪水退去,再视情况而定。
毕竟典史和巡检虽然一个不入流一个从九品,但朝廷赋予了他们明确的职权。巡检司更是独立于县衙之外,可不像县丞和主簿那样可以随意架空。
因为县丞的职责是辅佐知县处理本县各项事务,并无具体的差使,权力大小全看知县的心情和能力。要是碰上个强势的知县,县丞就只能乖乖靠边站。
至于主簿,主要负责全县的钱粮和档案。可惜前者是一县的命脉,大老爷必须牢牢抓在手里。所以大明朝的主簿虽然名为三老爷,但其实也就是个档案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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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巧巧姑娘固若金汤
雨中行船,江水如沸,风帆劈啪作响。
舱室中烛光摇曳,不知不觉天色已黑。
“这样安排,应该勉强可以应付了吧。”赵昊伸个懒腰,人事安排就是这样费心劳神,累。
“应该可以了吧……”徐渭和吴承恩相视苦笑。
何止是可以啊?这配置直接拿去给巡抚用都绰绰有余好吗?
当然,主要是因为我们俩的存在……
不过还是要为昆山县的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以及六房书吏、三班差役默哀一下了。
他们接下来三年,怕是要度日如年了。
“累死了,累死了。”赵二爷只带耳朵听了一天,就觉得吃不消了。
这衙门里的门门道道实在太多了。要是老子一个人去上任,非得被那帮地头蛇活活玩死不可。
吓死老子了。必须喝点酒压压惊。
他便拉着徐渭和吴承恩一起喝酒。
又抢在赵昊张嘴前,指天发誓道:“今天最后一顿酒,明天开始洪水不退、滴酒不沾!”
官船还得在大运河上行一天才能到苏州,赵昊也就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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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自己的船舱,赵昊便闻到了浓郁的炖菜香气。
便见巧巧戴着厚厚的手套,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砂锅搁在桌上。
“哇,炖砂锅啊。”赵昊不禁食指大动,开心笑道:“砂锅和阴雨天最配了。”
谁知姑娘家朝他皱皱小巧的鼻子,便一声不吭转身出去了。
“还生气呢?”赵昊便问给他端水洗手的马湘兰。
“能不生气吗?”马秘书扶一扶金丝眼镜,主持公道道:“公子说好了会叫巧巧,结果走得时候居然想甩了人家。”
“我还想甩了你呢。”赵昊翻翻白眼道:“你没看到人家都不带女眷吗?就本公子搞特殊,不像话。”
“公子不是还小吗,当然还需要人照顾了。”马秘书摘下眼镜,目光妩媚的取笑他道:“没人会因此笑话大老爷的。”
“我说不过你。”赵昊打嘴仗从来赢不了马秘书,便高挂免战牌,坐在桌旁等开饭道:“但实话说,昆山还是挺危险的,你俩应该等水退了再去。”
“那还有什么意义呢?”马秘书也坐在桌旁,支颐看着赵昊道:“这样危险的时候,大家不更应该在一起吗?”
“哎,我不是担心你们吗?”赵公子敌不过马湘兰小幽怨的目光,便把脸转向另一侧。
却看到巧巧端着托盘进来,圆润的小脸已经不由自主挂起了浅笑。
她听到赵昊说是因为担心自己,而不是别的原因才想让她留在金陵,就一下子消了气。
马湘兰无奈捂一下额头,难道这时候不该说一句‘可我更担心你啊!’这一句很加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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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吃饭啦。”巧巧觉得一天都没跟赵昊说话,自己真是太任性。可她嘴巴笨笨的,只有用美食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当巧巧掀开砂锅盖,两人便见锅中金黄色的汤汁还在滚沸。
汤中央一层鸡,一层鸭,一层鲍鱼,一层冬笋。每一层都层叠交错,一层摞一层,看上去就像一圈堤坝一样,拱卫着内里用东坡肉和方豆腐拼成的小小城池。周遭还点缀着一些精致的蛋皮饺。
不用吃,只消看一眼,就能体会到巧巧姑娘费了多少心思在里头。
“炖了一下午了,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巧巧忐忑的将砂锅下的木炭取出熄灭。
“这么多好东西炖一起,怎么可能不好吃呢?”赵昊直咽口水,拿起筷子就要品尝一下。
但筷尖刚要触到那层叠的堤坝,赵昊忽然心中一动,问巧巧道:“这菜叫什么名字?”
“固若金汤……”巧巧声如蚊蚋。
绝杀。
马湘兰不由又捂了一下额头,自己以后还是不要替她担心了吧。
下午时,这丫头说船上的食材配料不齐,晚饭只能凑合一锅出,她还信了真呢……
公子常哼的那首不成调的歌里,有句歌词是怎么说的来着?
原来每个女孩都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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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赵公子登时兴致勃勃。“巧巧姐,这是你美好的祝愿吗?”
“嗯。”巧巧点点头,耳朵根儿都发红道:“知道你要跟老爷去抗洪,我笨嘴笨舌的说不好,就想给你做道菜吧。不过做的乱七八糟的……”
巧巧姑娘不会承认,她在家这几天,光琢磨这道菜该怎么做去了。还请教了味极鲜的大厨,自认色香味俱全了,才会拿出来献宝呢。
轻易不出手,出手必抓人……这是娘教的。
巧巧姑娘不禁为自己的心机暗暗羞愧。
却见赵昊夹起一个小小蛋皮饺,问道:“别的我都能看懂,这个是什么?”
“船,”巧巧捂着脸道。其实是为了给汤上色的。“要是有个万一,咱们好坐着跑……”
“哈哈哈!”赵昊开怀大笑,一口吃掉一个蛋皮饺道:“巧巧姐,多谢你了。不过不需要船了,我们一定能守住吴淞江堤的!”
“嗯,一定能的!”巧巧重重点头。
“可以吃了吗?”待巧巧表现够了,马秘书端着饭碗,可怜兮兮问道。
“吃,一起吃!”赵昊便拉着巧巧坐下,先夹了一筷子鲍鱼尝一下,顿觉鲜美无比。
结果这顿饭,三人都吃撑了……
~~
翌日下午,两艘船到了苏州阊门外的官船码头。
宿醉刚醒的赵守正穿戴整齐,正要下船,却见一名身穿六品服色的官员,打着伞神色严峻的上船。
“署理昆山知县赵守正何在?”
“正是下官。”赵守正忙向那官员一抱拳。“不知尊驾?”
“本官苏州府通判张炯,奉府尊之名在码头等候贵县!”那叫张炯的通判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防雨的牛皮文件袋。
然后将一份苏州知府的手札递给赵守正道:“府尊有令,今晨洪水已经席卷昆南之境。洪水无情,十万火急。免去贵县拜见,立即前往昆山救灾,不得有误!”
“遵命!”赵守正赶紧双手接过手札,交给身后的徐文长。徐渭打开扫一眼,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赵二爷便朝那张炯一抱拳道;“有劳通判了。今日幸会,来日抗洪结束,必具薄酒,还请尊驾赏光。”
“好说好说。”张通判心下一松,朝赵守正还一礼,便快步下船去了。
结果赵守正的官船刚系好了缆绳,就又重新解缆启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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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天堂地狱一线隔
看着那渐渐远去的官船,张通判摇摇头,轻笑道:“也没那么可怕嘛。”
他是抽签输了,才不得不来这里拦住赵守正,不让他进苏州城的。
其实昆南年年漫溢,甚至整个昆山都三不五时的全都泡汤,苏州城的老爷们根本不着急。
还不如对赵守正的恐惧强烈呢。
毕竟他们联手把堂堂状元郎从人间天堂的苏州城,弄到了水地狱昆山县。
传说中,状元郎可是手眼通天、无法无天、气焰熏天的。
毕竟他可是打过小阁老,吃过廷杖的男人啊!
要是他憋了一肚子火,大闹苏州城怎么办?
就算不闹腾,朝知府大人甩脸子、说怪话,也是难免的吧?
大家做的好事,凭什么知府大人一人受过?
因此知府大人命令下头这帮魑魅魍魉,不行,你们得把他拦住。
本府现在不敢……不能见他,还是让他先去昆山,出了错漏没了气焰再说吧。
什么,不出错漏?怎么可能?那可是乱成一锅粥的昆山啊。
一个新丁县令知道该怎救灾赈灾?不犯错就怪了。做对了才叫有鬼呢!
待到官船彻底不见,张通判转头上了身后一辆华丽的红木嵌银的清油马车。
一个四十多岁、高大消瘦、须发斑白的男子,面色阴沉的坐在车厢里。
看样貌正是洞庭商会的副会长刘正齐。
只是这个险些成为赵昊岳父的男人,跟去年相比完全瘦脱了形,样子也苍老了十岁。
显然这一年,他并不好过。
去年秋天那次丝价暴跌中,刘员外一共赔了四十万银子,资金链直接断裂。不得不变卖了金陵所有的资产,还将位于湖州十万亩桑园贱卖出去,着实伤筋动骨。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名誉受到严重的损害。金陵那帮徽商、闽商、浙商都在嘲笑他,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坑得险些破产。
其实赵昊也只是害他赔了四万多两银子而已,只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人们更愿意相信那些夸张离奇的说法。
刘员外也没脸再留在金陵,便辞掉了南京苏州商会会长一职,返回苏州老窝舔舐伤口。
然而老家的洞庭商人也背地里笑话他,在生意上挤兑他,弄得他狼狈不堪。
要不是他去年冬天抱上了徐阁老次子徐琨徐二爷的大腿。年底洞庭商会改选时,他就得被那帮王八羔子撵下副会长的宝座。
但刘员外的背字还没走完。徐琨虽然帮他稳住了局面,可徐家都是吸血鬼啊!
半年不到,徐琨已经从他手中巧取豪夺了二十万两以上的孝敬,让刚缓过劲儿的刘员外,又捉襟见肘起来。
这也就是世代经商底子太厚,不然早他妈给折腾死了。
谁知此时又传来徐阁老致仕的消息。
刘员外登时像吃了苍蝇一样,自己这点儿也太背了吧?他妈的怎么每次都选错?
雪上加霜的消息接踵而来,赵守正又被任命为吴县知县。
而刘员外生意的根基,乃至他的家,全都在吴县。
这下刘正齐彻底慌了神,赶紧再次发挥钞能力,上下打点串联,想要将赵守正挪个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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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徐家也跟赵家结下了梁子,徐璠的两个弟弟徐瑛和徐琨,也不遗余力的运作到处渲染赵家父子的邪恶霸道。
在他们通力合作之下,终于引发了苏州官场的‘恐赵症’,这才有了赵二爷的昆山抗洪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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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炯翘着二郎腿坐在柔软的座位上,不无揶揄的笑对刘员外道:“这口恶气终于出来了吧?”
“还行。”刘员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收回了望着江面的目光。“就是担心万一他还会杀回来怎么办?”
“放心吧,这么多年了,一任接一任的昆山知县,哪个能从那烂泥塘里挣脱出来?他赵状元也不例外。”张炯抠抠耳朵,再也不把赵守正当回事儿。
“我还是不放心,得再给他脖子上套一圈绳。”刘员外却不敢大意道:“我要命商会,一粒粮食都不能进昆山。”
“这么狠?”张炯不能免俗的倒吸了口冷气。
“当初我求饶的时候,他们可没放过我。”刘员外咬牙切齿道:“风水轮流转,这次他们落在我手里了,老子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你别做的太过啊。”张炯虽然吃了刘员外不少好处,但还没忘了自己的身份。“昆山百姓也是府尊的子民,饿死太多人府里也要吃挂落的。”
“放心,只是不进昆山,各县非但不受影响,还会加大供给。”洞庭商帮的一项支柱性产业,就是从湖广向南直隶贩粮。尤其是苏松一带的粮食运输,尽数被他们垄断,刘员外当然有底气说这话了。
“老百姓长着腿,只要离开昆山就饿不死的。”
“哈哈,也是。”张通判闻言放心大笑:“反正他们已经习惯要饭了!”
“呵呵……”刘员外冷笑两声,他倒要看看到时候老百姓跑光了,赵家父子还有什么咒念?
到时候昆山一片狼藉,成了荒废之地,看林润不把他身上的官皮给扒了。
还想着回苏州城?做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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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戴着斗笠立在船头的赵守正,打了个大大喷嚏。
“真他妈的冷啊。”以赵二爷善良的秉性,自然不会想到有人在咒自己,他紧了紧身上的蓑衣,问立在一旁赵昊道:“儿子,你看出什么了吗?”
却说官船离开苏州城没多久,就到了北太湖湾的瓜泾口,而通往昆山的吴淞江也发源于此。
这里也可以说是昆山水患的源头了。
赵昊便拉了赵守正和两位先生来到船头实地勘察。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
可惜有时候,调查了也依然没法发言……
赵公子闻言咂咂嘴,只见眼前水面茫茫,一眼无际,湖水滚滚,向东而去。
能看出个什么来呀?
他便微笑看向吴承恩,不慌不忙道:“射阳先生在太湖边的长兴县为官多年,看得比我透彻的多。”
嗯,多一点也是多,多一万点也是多,所以本公子这话一点没错。
吴承恩是个实在人,便点点头,指着西侧明显狭窄的江面道:“瓜泾口是个狭长的喇叭口,地势又最低,整个太湖有七成水量要从这里泄洪。”
“瓜泾口啊。”赵昊有印象了,指着南岸那棋盘式的水田问道:“那就是溇港圩田吧?”
“不错,咱们昆山要被这玩意儿害死了。”吴承恩苦笑道。
“哦?”赵昊闻言有些奇怪,他记得高中历史书上说,这玩意是好处多多的水利工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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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以邻为壑
一万里束水成溇,两千年绣田成圩。
船行吴淞江上,吴承恩向赵昊讲解道:
“原先太湖出水流速很快,瓜泾口和吴淞江上游几乎没有泥沙淤积。但从开凿大运河之后,苏州生齿日繁,商贸发达,便又在下游水系修筑了很多长桥、长堤和挽道,大大减缓了太湖出水流速,于是泥沙淤积严重,地势低洼的南岸便成了滩涂。”
“嗯。”赵昊点点头,听得十分认真。
“后来人们把滩涂改造成了圩田。”吴承恩指着江堤
“他们先在淤泥地上,开挖一条沟渠,然后在沟渠两岸用竹子和木头做成两道透水的挡墙。这样泥土里的水份透过竹木围篱渗入沟渠,也就是所谓的‘溇港’中。”
“挖出的泥土又堆在湖岸边,形成一道河堤,新的陆地便出现在了太湖南岸。”
“这个法子好哇,围出来的地又肥沃无比,苏松一带人多地少,谁能不眼红?于是各县争相修筑圩田,大肆侵占滩涂。”徐渭冷笑接过话头道:
“好比这南岸的吴江县,十几年前县城距离湖岸也就是二里许,如今却增加到三里了。这多出的一里地,就是被侵夺的河道啊。”
“事实上,这瓜泾口也叫南太湖的,湖面浩浩汤汤直接与昆山的淀山湖、澄湖连成一边的。几百年淤积侵夺下来,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喇叭状的河湾,哪里还有什么蓄水功能?”徐渭拍打着栏杆,怒气冲冲道:
“我要是林润,头一件事就是把这些圩田全拆了。”
“你也别太极端了。”吴承恩苦笑一声道:“其实溇港口都是有水闸的,整个吴江县十八条溇港就有十八个水闸。这会儿只要打开水闸,就有十八处泄洪口,下游来水的压力自然大减。”
“只是这样一来,南岸的万顷圩田统统都要泡汤,吴江县当然不答应了。”吴承恩说着,指一指南面湖堤上,冒雨巡视的一行人道:
“那是吴江县的护塘队,每到汛期便日夜巡逻,唯恐他们修的石塘出了意外,淹了自己的圩田。”
“石塘?不是泥巴堆的吗?”赵二爷插嘴问道。
“泥巴哪有石头结实?”徐渭闻言大笑道:“人家早就换成百里石塘了!”
“百里,这么大手笔?”赵二爷吸了口冷气,难道某位吴江知县也像我儿一样有钞能力?
“是前后数任知县,花了几十年时间修的。”便听徐渭哂笑道:“这可是保全县平安的大好事儿,要立功德碑,进乡贤祠的。还能名正言顺从里头捞钱,当然没人肯落下了。”
“他们自己倒是不淹了,可太湖水全都跑到我们下游来了。”吴承恩叹口气道:“这就是孟子所说的‘以邻为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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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县就看着他们以邻为壑?府里也不管吗?”赵守正气愤问道。
“民间每年不知要为此事打多少次架,不然吴江县怎会组织护塘队?”吴承恩苦笑道:“昆山知县也到府里告过状,别说拆掉石塘了,就是求他们在汛期开闸泄洪都不同意。”
“人家理由也很充分,修石塘就是为了防汛,哪有开闸泄洪淹了自己的道理?”吴承恩又两手一摊道:“还有个根本原因,两百年前夏元吉治理太湖时,圩田都是属于官府的。上头一声令下,就能直接开闸泄洪,淹了圩田进行分洪。”
“但这一二百年间,官家的圩田早就被豪势之家瓜分私吞了。他们怎么可能为了别的县的百姓,牺牲自己的利益?”
赵昊默默点头,湖畔圩田过多,又不能承担圩田本身的泄洪功能,下游自然深受其害。
“吴江县的人还振振有词说,修堤御水天经地义,昆山也可以修堤啊,又没人拦着。”吴承恩轻叹一声道。
“那为什么不修呢?”赵守正追问道。
“没钱呗。”徐渭觉得自己的东家煞是可爱。“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修堤?何况吴江只需要修单堤即可,你昆山的情况有多复杂?吴淞江曲曲折折贯穿全境,头顶还悬着两个湖,下头还有条娄江。地势又低,还想修堤?做梦去吧。”
“哎,我昆山为全府泄洪,邻县非但不感谢,反而还以邻为壑,百般嘲讽,真是世风日下啊。”赵二爷长叹一声,不禁为昆山百姓鸣不平。
~~
说话间,官船进入了昆山县境。
丈许高的石塘拱卫鱼米之乡的景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浩浩汤汤的黄泥汤。
那是自数里外的澄湖中溢出的湖水,顺着地势缓缓淌向吴淞江。东南面还有个更大的淀山湖,两个湖里漫溢的湖水,可以覆盖四分之三的昆南。
眼前大片的稻田、桑树、道路、村庄,全都被泡在了黄水里。
漫天大雨中,成群结队的百姓挑着扁担,推着大车,携家带口,牵着耕牛,沿着田间地势较高的垄沟,艰难的在泥泞中跋涉。
他们要赶在洪水到来之前,离开自己的家园,到昆北或者邻县去避难。
垄沟边的黄泥汤中,漂浮着垃圾、杂草和木头,以及被淹死的小动物尸体。
还有将其当成避难所的老鼠,在上头团团乱窜。
乡民们虽然对此习以为常了,但这次逃难的气氛格外凝重。
垄边田里,已经开始抽穗的稻子成片倒伏在黄水中……
不用等洪水没顶,就这样倒在水里泡几天,今年的庄稼就要绝收了。
百姓们欲哭无泪,麻木的跟着前面的人不断前行。
只有坐在木桶里、大车上瑟瑟发抖的孩子们,饿得哇哇大哭。
那哭声传到官船上,众人只觉刺耳无比。
之前把问题说的再严峻,都比不上这亲眼所见,让人感到心情沉重。
从这一刻起,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这些饱受苦难的百姓,便是他们不可推卸的责任了。
“这些百姓要去哪里?怎么去?为何不见官差引导?”赵守正手扶着栏杆,神情凝重的看着那些沿吴淞江逃难的百姓。
“部分灾民往南,去苏州或者吴江,但大部分还是往北,前头有木桥可以到昆北去。”
吴承恩稔熟地理,惨声答道:“毕竟在自己县里,还能被当成人看,出了昆山就是叫花子流民了……至于官差嘛,得到了县衙才能知道。”
“嗯。”赵守正点点头,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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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迎接
船行向前行十余里,离开吴淞江向北,进入了小澞河。
一进小澞河,吴淞江南岸的凄惨景象便被甩到了船后。
眼前又恢复了水墨画般的水乡景象。
河边两岸错落着高高低低、黑瓦砖墙的民居,河上架着青色条石筑成的小桥,远处成片绿油油的稻田阡陌相连。
只是河岸边的街道上,挤满了逃难过来的百姓,时刻提醒着人们,灾难就在不远处发生。
赵守正已是忧心如焚,不断催促船夫快点前进。因为直到现在,他也没看到沿途江堤上,有一个官差的身影。
倒是有些老百姓在乡绅的指挥下,自发的掘土加固河堤。可是几十里长的江堤上,东一撮、西一帮加起来,就那么几百个人,根本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官差都到哪里去了呢?
赵知县急于知道答案。
看着父亲一脸忧虑的样子,赵昊深感欣慰。人果然还是要担负起些什么,才能变得成熟。
~~
顿饭功夫后,官船进入娄江,一座两丈多高的青砖城池,便兀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呦,县城还挺新呢。”赵昊不禁有些惊喜。
“以前昆山县城都是土围子来着。后来吉星高照,出了个状元顾鼎臣。”徐渭便言笑无忌道:“说起来,这老顾可是向先帝进献青词第一人啊。”
赵昊点点头,青词宰相顾鼎臣嘛,有名的很。
“顾阁老是马屁精,不能有为,充位而已。”吴承恩也对老顾有些不屑,然后话锋一转道:“但在昆山他的威望极高。当年是他全力操持着,将原先低矮的土坯城墙换成了高大的砖石城墙。前些年的倭乱中,昆山百姓因此得以保全,都十分感念顾阁老的恩情。”
“所以进了县城,千万别说顾阁老的坏话,会被打的。”吴承恩这话,却是专门说给徐渭听的。
徐文长撇撇嘴,刚要说话。
却听赵二爷咦了一声。“这是在干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前面码头上点了上百盏灯笼,还有好些火把。
此时天色已暗,又下着雨,这景象格外惹眼。
“来了来了,可算来啦!”紧接着,码头上响起嘈杂的人声。
很快,便有一艘快船迎上来,一名穿着九品服色的官员在上头高声喊道:
“下官昆山县主簿白守礼,恭迎本县大老爷上任!全县官吏士绅两百余人,皆在码头恭候大老爷一天了!”
“哦。”赵守正终于知道,本县的官吏都跑哪去了。
当官船靠岸,几十名杂官、书吏,一百多位衣冠楚楚的士绅,便在一名八品官的带领下,拥到了码头边上,热烈欢迎新任大老爷驾临。
几名差役在亭子里点着了鞭炮,旁边的乐手便在噼里啪啦、硝烟弥漫的环境中,卖力的吹奏起《迎宾乐》来。
唢呐一响,烦恼全消,欢快的气氛就起来了。
只是地上的红毯已经被雨水泡透,扎满鲜花红绸的彩楼也在暗淡的天光中失色不少,让精心准备迎接仪式的昆山官绅十分难过。
更让他们难过的是,居然到现在才接到大老爷,会不会被认为怠慢了呢?
一个五十多岁,须发花白的八品官员,先带着众人大礼参拜了大老爷。然后诚惶诚恐上前,躬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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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昆山县丞何文尉,恭迎大老爷上任。”
“我等愚蠢,误以为大老爷会从府城直接走娄江而来,因此所有迎接的人马,都放在了娄江上。熊典史也带着大老爷的轿子在县境恭候……”说着他又赶紧解释起来。
“大老爷绕道吴淞江,从小澞河插过来的。”兼任赵守正贴身长随的范大同,便高声替他解释道。
“这……”何县丞、白主簿并县里的大小官吏便心下一紧,直觉不妙。
“大老爷上任路上,便开始视察民情,真是下官等人的楷模。”何县丞只好硬着头皮道。
赵守正气呼呼走下船来,有心大骂这群不干正事儿的东西一顿,但又觉着他们也是情有可原……若不按规矩隆重迎接,被大老爷记恨了怎么办?
正踯躅间,便听跟在身后,给他打伞的赵昊小声道:“想骂就骂,客气什么。”
“一群不务正业的东西!”赵二爷马上来了精神,黑着脸呵斥起众官吏道:
“半个昆山县都泡在水里,十几万百姓流离失所,满大街都是逃难的百姓。尔等却还在这里张灯结彩、敲锣打鼓,三里一迎、五里一接!这是迎接本县吗?我看你们是把我架在火上烤!故意让老百姓戳我脊梁骨!”
呼,恶气尽出,好爽。
一众昆山县官吏被县太爷骂了个狗血喷头,全都在雨中噤若寒蝉。
“安慰下士绅……”赵昊又声如蚊蝇的提醒道。
赵二爷气也出来了,语气也没那么生硬了。便对一群大气不敢喘的昆山士绅一抱拳。
“汛情严峻,本县脾气躁了点,还请诸位海涵。”
“老父母心系子民,实乃本县之福啊!”一个五十多岁,穿着五品义官服色的士绅。
他一说话,一众士绅便纷纷点头附和。看起来他应该是昆山士绅的头领了。
“敢问这位老先生高姓大名?”赵守正便客气问道。
“小可雍里顾氏大栋,拜见老父母。”那叫顾大栋的老人家,再次朝赵守正施以大礼。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雍里先生,失敬失敬。”赵守正赶忙扶住顾大栋。
他来前做过功课,知道昆山五大巨室、顾氏居首。而顾氏当代的族长便是顾大栋。
见知县并没一棍子全打死,对他们这些士绅还挺尊敬的。狗大户们便纷纷上前行礼。
其中郑家的族长名叫郑若曾。
‘开阳先生……’看着那白发苍苍的老头,赵公子眼前一亮,暗暗咽了下口水。
身后的徐渭也朝那叫郑若曾的老者挤眉弄眼。
看到徐渭,郑若曾先吃惊的揉了揉眼,然后才惊喜的捏住了胡子。
只是这种场合不适合叙旧,两人便用眼神交流一番,约定待会儿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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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赵守正和士绅们寒暄完了。
顾大栋方恭声邀请道:“小可等人在西塘街上略置薄酒,欲为老父母接风洗尘,万望赏光。”
赵守正一听有酒喝,先是眼前一亮,旋即便摇头道:“好意心领了,想到受灾百姓嗷嗷待哺,让本县如何吃得下?”
说完他朝众士绅一拱手道:“明日一早,本县欲视察江堤,不知诸位可否赏光陪同?”
“遵命!”新官上任三把火,士绅们都懂,自然无不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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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暗流涌动昆山城
赵二爷的八抬大轿和全副仪仗,还在娄江边上没回来呢。
入城时只好先坐何县丞的轿子了。
吹吹打打也都被赵守正叫停,就这么一行人默默跟着轿子缓缓入城。
赵守正心说,老子可能是大明有史以来,上任最低调的知县了。
当他的轿子准备从朝阳门入城时,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
赵二爷掀开轿帘一看,只见官差奋力隔开的街道两旁,黑压压站满了人。
借着气死风灯那微弱的光,能看到这些立在雨中的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不少人还背着包袱、挑着担、推着大车。
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孩子哭声,无不提醒着赵守正一行,这些正是从昆南来县城避难的百姓。
“停。”赵守正喊停了队伍。
何县丞跟那白主簿也赶紧下来轿子。
“这他妈怎么回事儿?”何县丞一阵阵眼晕,今天真是见了鬼了。
高接远迎没接到人不说,明明已经让三班胥吏领着白役,把整条朝阳街清出来了,哪里又跑来这么多人?
“那些南边来的泥腿子,也不知听谁说,新来的大老爷要入城了,就呼啦一下全都聚过来……”快班的胡班头忙小跑过来禀报道:
“他们人太多了,小的们不敢撵呐。”
“唉……”何县丞郁闷的长叹一声,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这时他看见赵知县已经从轿子上下来了,也顾不上打伞了,赶紧顶着雨跑到一旁。
“这边情况不明,还是请县尊先入城……”
“你闭嘴站到一边。”赵守正冷冷瞥他一眼。
何县丞心说我操,老子也是堂堂八品官,咋跟我说话呢。
哎,想想人家还是状元呢。算了不置气了,便低头站在一旁。
“诸位父老,本官新任昆山知县赵守正。”然后赵二爷朝百姓拱拱手,有板有眼的问道:
“不知你们为何聚集于此,但讲无妨?”
灾民还在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就这一会儿,朝阳门外又多了不知多少百姓。
“敢问老父母是在北京活人无数的赵状元吗?”便听一个老丈颤声问道。
“正是本官。”赵守正点点头,他没想到,自己的事迹居然传到昆山来了。
“请老父母活命呐!”那老丈就像看到救星一样,说着便长跪不起。
“请老父母活命呐!”许多人跟着跪了下来。
“请老父母活命呐!”所有的灾民如倒伏的麦田一般,都跪在了赵守正的面前。
赵守正被眼前一幕深深震撼了,赶紧推开护卫,扶起那跪地的老汉。
“老丈快快请起,诸位快快请起。”赵守正又高声对众灾民道:“本官既然为一县父母,自然责无旁贷,全力救助每一个受灾百姓的!”
“贼老天终于开了回眼,给我们送来了赵状元。”老丈热泪盈眶道:“我们昆山的老百姓在苦水里泡了太久了,今年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
不少人跟着啜泣起来,还不到六月就洪水泛滥,怕是全年都要绝收了。
“大家只管放心,既然本县来了,就不会抛弃任何人的!”赵守正便大声安慰众灾民道:“诸位只管放心,昆山县今年不会饿死一个人的!”
“老父母来了,我们终于有救了!”灾民们那被折磨到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仿佛又看到了一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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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这么晚了,还下着雨,诸位父老不要在此逗留了。”赵守正于是问道:“你们可有住处?晚饭可有着落?”
灾民们颓然摇头,一下从青天幻觉中被拉回了现实。
他们大都是今天才从昆南逃难过来的,那些在北边有亲戚的早就去投奔了。只有他们这些举目无亲的,还不知今晚怎么着落呢。
“何大人、白大人?”赵守正便回头看向两位佐贰。
“县尊有何吩咐?”两人赶紧上前恭声问道。
“县里可准备了安置灾民的地方?”赵守正沉声问道:“开始施粥赈济了吗?”
“这……”两人相互看看,前者硬着头皮道:“回县尊,城北有让百姓入城避难的地方,至于施粥……是要开预备仓的。”
“上任冯县尊的意思是,等县尊接印之后再开仓。”白守礼也小声道:“这也是冯县尊的一片好意。”
“屁的好意,本县要是晚两天到,就让灾民再饿两天吗?”
“县尊莫急,又不是发大水仓促逃出来,他们总会有几天口粮的。”何县丞也对赵守正耳语道。
“说的是人话吗?”赵守正冷冷瞥他一眼。
操!何县丞感觉自己要爆炸了。
“立即把百姓安顿好,本官这就去跟冯知县交接!”赵守正断喝一声,恨不得一脚踢在这群官老爷的屁股上。
“哎,是……”何县丞、白主簿和一帮书吏暗叫倒霉。
为了迎接新知县,忙忙活活好几天。今儿更是在大雨里等了一日,所有人又冷又饿,又得给这些泥腿子张罗……
但谁都知道新官上任,锐气正盛。
没见何县丞被拿来立威了吗?大伙儿也只好先捏着鼻子忍了。
“把老百姓带到北城安民社去……”白守礼赶紧打起精神张罗。
“吴先生,劳烦你和他们走一趟。”赵守正实在不放心,便派了钦差。
“遵命。”吴承恩朝赵守正拱拱手,接下了监督的任务。
赵守正又安抚了灾民一通,才在一片‘青天’声中,重新上轿进城去了。
赵昊也上了马车,隔着车帘定定看着,被甩在身后的黑压压的人群,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天令尊发挥不错。”坐在一旁的徐渭淡淡道:“不过有人想把他架在火上烤。”
“烤烤也好,这么潮的天。”赵昊不以为意的哂笑一声。
这年代消息还没那么灵通。老爹从改为署理昆山到现在,还不到五天时间,灾民们却非但已经知道他的身份,还知道他在北京的光辉事迹了。
这分明就是有人在背地里捣鬼啊。
“有意思……”赵公子和徐渭不约而同的说一句。说完,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都是不怕事儿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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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县也有一条朝阳门内大街,估计是当年顾状元的恶趣味吧。
沿着这条街向前一里地,那条交叉的横街,就是天下所有县城的标配衙前街。
昆山县衙便坐落在衙前街中央。
但轿子却没有直接进衙,而是兜了个圈子再由东向西,曰‘紫气东来’。待到八字墙前又在八字墙前,叫‘兜青龙’。
然后才点起鞭炮,把赵二爷抬进了他接下来几年,将要生活和战斗的地方。
第四十章 交接
进去衙门后,赵守正先向仪门礼拜,然后来到戒石亭前,向亭中石碑行注目礼,那是三个遒劲的大字‘公生明’。
这仨字是给老百姓看的。
待赵二爷绕到碑后,那里的十六个大字才是给县老爷看的。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这四句太祖皇帝的圣训正冲着县衙大堂,县太爷审案时一抬头就能看见。目的就是警告他们,老实点,老子盯着你呢!
其实戒石亭东面还有一座土地祠,原本是知县上任必经的观光景点——里头悬着被太祖皇帝剥皮充草的贪官人偶若干,以儆效尤!
大晚上的,县里就没安排这个惊悚的项目。
其实这会儿,何县丞挺想让赵二爷进去参观参观,杀杀他的威风的……
但考虑到赵二爷已经极度看自己不顺眼了,想想还是作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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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过了衙神后,赵二爷又换了朝服,走上大堂,面北拜阙叩谢圣恩。
起身后,知县大人还要拜印。
即将丁忧的冯知县白衣素服、头戴角帽,双手将一方裹在红绸中的大印,端端正正搁在大案之上。
赵二爷便又毕恭毕敬的向大印磕头,然后便起身从冯知县手中,接过了代表一县最高权力的那方铜印。
此刻起,权力义务正式交接,赵二爷便真真正正肩负起一县百姓的命运了。
然后他才与冯知县互相见礼,转到花厅说话。
“热孝在身,有失礼数,还望公明兄海涵。”冯知县话虽如此,此刻神态却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远山兄节哀,惊闻令先君驾鹤、不胜哀戚。”
送二爷便露出同哀之色,并随了厚厚的份子。
“这如何使得?”冯知县深感汗颜,他给赵守正留下的小金库,都没人家随的份子多。
“远山兄不必客气,丁忧三载没有收入,权作贴补家用吧。”赵守正把手一挥,送人银子的时候最帅气。
“这,多谢公明兄美意了。”冯知县感动坏了,顿觉与赵二爷相见恨晚,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实不相瞒,愚兄在昆山这穷地方当官两年,只够个日常开销,根本没攒下家底,正愁着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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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成书童立在赵二爷身后的赵昊,闻言还有些不以为然。百姓再穷也穷不着老父母吧?
除非是海瑞那样的,连合理合法的常例银子都不要的主……
不过跟苏州别的县,肯定没法比就是了。
客气了几句,冯知县又主动向赵守正介绍起县里的各种情况。大概就是仓粮青黄不接,库银入不敷出,包括他在内的全县官吏已经有俩个月没发俸禄了。
“啊?”赵二爷吃了一惊,知道昆山穷,没想到能穷成这副鬼样子。
想到那何县丞俩月没发工资,还要被自己甩脸子,他就觉得很抱歉。
“这很正常,本县时常如此,通常都是等收上夏粮之后再补发欠俸的。”冯知县叹口气道:“眼看夏粮又泡汤一半,真不忍心把这烂摊子丢给公明兄啊。”
“还有半个县没淹不是?”赵守正强笑道。
“是三分之一。”冯知县竖起三根手指,然后蜷起两根道:“杨林塘以北地势低洼,此时阳澄湖来水已经将其淹没了。”
哦豁,赵守正心中一凉,还真是坏消息不断呢。
“聊以安慰的是,昆北那块地水患严重,已经抛荒了。”冯知县忙安慰他道:“所以也不算什么损失。”
“是啊。”赵守正点点头,也笑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公明兄真是豁达。”冯知县赞一句,然后替赵二爷谋划道:“所以目前能指望的,就是中部这四千顷地了。要是能撑到夏收,那还能收个十万石左右……按例,今年的税赋是可以蠲免的,但也就别想朝廷赈济了……十万石粮食能够灾民吃三个月,应该可以撑到秋收了。”
“所以秋收前,一定要打发灾民出去要饭,晚了的话就要不到多少粮食了。”他又低着头絮絮道。
赵守正闻言心下不齿,暗道怎能打发自己的子民去要饭呢?这知县也太无耻了吧?
谁知却听冯知县神情郁郁的接着道:
“另外,本官也得这个时候去府城一趟,苦求几天总能从府尊指缝里挤出万把石粮食。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去吴江县,那帮王八蛋死活不开闸泄洪,给本县几千石粮食理所应当。”
看到冯知县忽然魔怔了一般,赵昊父子面面相觑。这昆山知县的差事,居然把人都磨成痴汉了。
只听他神神叨叨的接着道:
“还有下游的松江,要不是他们圩田太厉害,吴淞江流的太慢,咱们能涝成这样?所以也得跟他们讨要……不过徐家素来蛮横,态度必须硬一些,宣称自己有科道同年,要弹劾他们阻塞河道。通常为了不给徐阁老添麻烦,他们也会给个几千石的……”
原来这叫花昆山连县令都要当叫花子啊……
“远山兄。”赵守正听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心下不忍,轻轻唤了几声。“你已经丁忧了。”
“呃,哦,啊!”冯知县神色数变,方搞清楚状况。然后淌下了解脱的……哦不,痛苦的眼泪。“太好……哦,我是说‘太昊亦已至,玄冥犹未归’。”
‘我儿叫赵昊。’赵守正暗暗吐槽一句,又问冯知县道:“南京那边能有什么帮助?”
“令尊不是曾任少司徒吗?”冯知县苦笑一声道:“南户部有多抠门,公明兄应该最清楚不过吧。”
“呵呵……”赵守正尴尬的笑两声,心说我不知道呢。
借着尬笑的机会,他又瞥一眼赵昊,只见儿子轻轻吹了口气。
赵二爷马上了解问道:“那请问远山兄,此地风物如何?”
“民风倒是比邻县要淳朴,主要是因为精明的全都搬去邻县不回来了,剩下的都是些石脑壳。”冯知县说着犹豫一下,但看在厚厚的程仪份上,还是压低声音道:“但本县的士绅要格外留意,有几个坏种怕是憋着劲儿要跟你作对。”
“是吗?”赵二爷倒吸口冷气道:“都是哪几位仁兄呢?”
“捕风捉影的事情,不便指名道姓。”冯知县却不敢直说,只是叹了口气道:“本县强邻环伺,连别府的都能欺负到头上,真是太难了。”
“这样啊……”赵守正见儿子微微垂下眼睑,显然是听懂了,便也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ps.大纲理顺了,很精彩的故事,和尚真棒!再写一章完成今天的任务……
第四十一章 佐贰
花厅中,冯知县又向赵守正介绍了县里的官吏,先是二老爷何文尉。
“何县丞,辽东辽阳卫军户出身,屡试不第的老举人。十年前大挑为某县教谕,前年与本官一同升为本县县丞。是位心思周密的老前辈,这些年替我查缺补漏又从不抢风头。能惨淡经营到今天,本官多亏他帮衬啊。”
赵守正点点头,心说那我以后不凶他了……
“白守礼白主簿,为官嘛……十分柔顺,惟上命是从,从来不提反对意见。”
冯知县又介绍道三老爷白主簿,颇有些一言难尽道:
“听说他爱贪点小便宜,但也没做的太过分,不过最好还是不要给他犯错机会的好。”
“嗯。”赵守正看看赵昊,快记下。
赵昊心说,这五百两银子花得不亏,少出一点幺蛾子就赚到。
然后便是四老爷熊典史。
“此人本官看不透,虽然与白主簿一样,在本官面前姿态摆的极低,也从来不争不吵不多说话,但县里流传着他诸多传说,许多十分离谱。”
冯知县竟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道:“最好不要得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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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格局自有一定之规,前衙大堂、二堂、三堂之后,有一道月亮门。
门内便是内衙了,也叫知县廨,是知县大人日常办公之处。
西边是赵守正和冯知县说话的花厅,乃知县会客的场所。
与花厅隔着座假山水池相对的一个三套间,便是知县的办公室‘签押房’了。
签押房后有个五间屋的独门小院,则是幕友们居住的地方。
幕友比后世的师爷地位高些,介于谋士与下属之间,东主以师友待之。
因此安排住宿的俞奔,本打算安排徐渭和吴承恩一人一院的。
谁知徐渭非要跟心爱的作家住一个院儿,吴承恩此时还在城北监督施粥,自然也无从反对了。
这会儿,顾不上打开行李,徐渭便拉着那叫郑若曾的老者,在炕铺上亲热的聊起来。
“老郑,五六年没见了吧?”徐渭歪在炕上,一边捻着盐渍茴香豆,一边喝着小酒。
郑若曾乃北宋资政殿大学士郑亿年之后,家族世代读书行医,乃昆山有数的名门望族。
他自然不会像徐胖子这样没正形。正襟危坐在炕铺上,一脸感慨道:“是啊,幕府解散后,没想到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是老子主动来找你的。”徐渭便大言不惭道:“要不是东家来昆山当官儿,我还在监狱里快活。”
“都说你有脑疾,看来传言不虚。”郑若曾失笑道:“蹲监狱还上瘾吗?”
“那当然,非但没人烦我,还有酒喝有肉吃,有人伺候还有人给我写小说,别提多快活了。”徐渭将一把豆子送到口中,闭上眼,享受的咀嚼起来。
“还有人给你写小说?”郑若曾不信。
“还别不信,就是让你那个连襟害惨的憨憨。”徐渭吃完豆子,不禁轻吁一声。“爽!”
郑若曾与归有光一同师从昆山大儒魏校,后来两人分别迎娶了魏校弟弟魏庠的两个女儿,又成为连襟。
“吴射阳啊。”郑若曾恍然,不由大喜道:“他也来了实在太好了。震川每次写信,都说十分亏欠吴先生,不知该怎么才能补偿。”
“嘿嘿简单,那就让他别当官儿了。”徐渭便半真半假的笑道:“反正那个破通判也是个摆设,还不如辞官回来,给我东家当幕僚呢。”
“呦呵?”郑若曾不禁失笑道:“人家放着六品官不当,回来做幕僚?”
“也是,他官瘾大着呢。”徐渭抿一口小酒,不再提这茬。
归有光科场困顿,五次乡试才中举人,又一连八次会试落第,直到快六十岁中了进士,自然倍加珍惜。哪怕一时仕途不顺,也轻易不会放弃。
“要不你替你连襟谢罪如何?”搁下酒盅,徐渭又提议道:“老吴正需要有人帮忙分担一下,都忙得没法写书了。”
“我?”郑若曾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道:“我都六十五的人了,就让我享两天清福吧。”
“你变了,老郑。当年在幕府,你可是让干啥就干啥,从来不埋怨的。”徐渭叹口气。
“是啊,变了。”归有光倒不讳言,看一看几乎变了个人似的徐渭道:“你不也一样吗?当初风度翩翩的天下第一才子,如今成了个没人样的大胖子。”
“胖子怎么了?不许歧视胖子。”徐渭一阵吹胡子瞪眼,然后笑道:“不过我真劝你跟我那少东家好好聊聊,他说不定就是你苦等半辈子的知音。”
“哦,是吗?”郑若曾仔细回忆一下,不确定道:“莫非是那个给县太爷撑伞的少年?”
“眼力不错。”徐渭赞一声道:“听说他在写一本《海权论》,跟你《筹海图编》上的一些观点不谋而合。”
“比如呢?”郑若曾饶有兴趣的问道。
“比如你说‘欲航行于大洋,必先决战于大洋’。”便听徐渭沉声道:“他则认为水师的目的在于会战,而最终的目的则为取得制海权以控制海洋。”
“是么?”郑若曾眼前一亮道:“倒是难得一见,改日一定讨教。”
“对,好好向他请教。”徐渭点头如啄米,露出得逞的笑容。“那小子懂得太多了,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还他娘的会教人写小说。”
他看见过赵昊对郑若曾那渴望的眼神了,约摸着只要把老郑送到赵公子嘴边,肯定没得跑。
哎,抱歉了老郑。为虎作伥者,只有找到新的伥鬼,自己才能解放……
“你甭引诱我,没用。”郑若曾跟徐渭太熟了,对他那点花花肠子一清二楚。
笑骂一声,他却又正色道:“不过我问你,知县大人是铁了心要治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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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么……”徐渭心说,赵二爷应该没那么执着吧?
“哈哈哈,开阳先生不用怀疑!”却听赵昊朗声笑着走进了房中。就凭你这字号,本公子也不能让你跑了。
赵公子陪着父亲跟张知县交接完了,已是困得要死,但想到心心念念的郑若曾还被徐渭留在衙中,便强忍着倦意过来勾搭道:
“用不了几天,你就会看到我父亲的决心!”
ps.第三更,在整了一天大纲的前提下,完成基本更,我很骄傲。
第四十二章 江堤
翌日依然淅淅沥沥,雨下不停。
天刚放亮,昆山县的芝麻绿豆官们,便从四面八方乌央乌央赶往县衙,准备参加新任县令的头一次‘早朝’。
哦不,衙参。
这又是一项让人眼红的知县福利。
京官就是做到尚书大学士,也享受不到这土皇帝的尊崇。
那些一辈子没外放过的清流词臣,更是想象不到这份快乐有多醉人。
住在县衙里的何县丞、白主簿和熊典史,也从各自的官廨中出来,沿着回廊往大堂走去。
“困死我了。”白守礼哈欠连连,对两位同僚小声抱怨道:“昨晚一直折腾到四更天才施完粥,回来睡下天都快亮了。”
“你就不该睡。”何县丞看他一眼道:“你看老熊,一样一宿没睡,多精神?”
熊典史面色黝黑,眼窝颇深,两眼不大却亮得瘆人,嘴边一圈浓密的短须,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狠角色。
这位县公安局长兼典狱长腰杆笔挺,也不搭话。不过两位同僚都已经习惯了。
他昨天带船到娄江县界去迎接赵守正,结果一天没等到人。直到半夜才得知,原来知县大人从吴淞江绕过来了。
天亮打开城门,熊典史才回到县衙。
“打起精神来,小心又被寻晦气。”何县丞伸个懒腰,振奋精神进去大堂。
此时本县巡检、教谕、训导、驿丞、税监……并六房司吏、三班班头,已经基本到齐。绿色的官服、蓝色的吏袍在大堂里乌央央、闹哄哄。
“听说大老爷昨天进城,带了一百多亲随?”
“可不是嘛,整整两船,满满都是人。”
“这下可麻烦了……”
“是啊,往后想干点什么不方便了。”
看到三位佐贰进来,大堂里才安静了一些。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大老爷出来的云板声,小官小吏们再次喧腾起来。
“过了点了吧?”
“可不,早过卯时了。”
“大老爷怎么还不出来?”
“睡过头了吧?”
“二老爷,问问去吧。”
不用他们催促,何文尉已经赶紧朝月亮门走去。
不一会儿,何县丞神情难堪的回来对众人道:“大老爷一早巡堤去了。”
“巡堤?”昨天不少官员都听县尊讲过,今天要巡堤云云。
但众人可都没太在意,满以为大老爷怎么也得先过了衙参的瘾,再去拜了孔庙、关帝庙、城隍庙之类,才会去大堤上转转,做做样子就是了。
这么多风风光光的事儿不做,却跑到大堤上踩泥巴……脑抽了是吧?
再想到昨天接驾时挨得那顿臭骂,官吏们更是心里直抽抽,暗道看着挺和善的一大老爷,怎么这么拧巴呢?
唉,往后的日子难熬了。
“那咱们还在这儿等着?”白守礼心说我正好回去睡觉。
“等个头!”何文尉白他一眼,对众人下令道:“赶紧去堤上跟县尊会合去!”
“哎,好。”
官吏们便赶忙出去衙门,上了各自的轿子马车、也有骑着驴的,也有下步走的,闹哄哄朝着朝阳门而去。
~~
此时,几十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踏着木屐的身影,正冒雨走在吴淞江堤上。
跟吴江县那用条石垒成的百里江塘相比,昆山县这条土堆的江堤简直差的不是事儿。
连日下雨,已经将堤面浸泡的又松又软,踩上去泥泞不堪,让人走在上头十分艰难,脸色更是十分难看。
直到进了一个瞭望水位的草亭子,为首的一干人才摘下了斗笠,解开了蓑衣,露出一张张或白或青,神色难看的脸来。
正是赵守正父子与顾大栋、郑若曾等几位昆山大族的首脑。
狗大户们昨晚都住在城里,赵守正天不亮就让人把他们都叫起来,然后请他们引路,顶风冒雨来巡视江防大堤。
这会儿,他们已经从小澞河口的南山寺,沿着吴淞江往东走了十里了。
自然一个个全都累成了狗。郑若曾这样的老人家,直接一屁股坐在蓑衣上,话都说不出来。
让狗大户们没想到的是,大老爷一个文弱书生居然神态如常,脸上看不到一点疲惫之色。
“很不容乐观啊。”赵守正看看众人,神情严峻道:“江堤修得太矮,也没够下桩子和围挡,怎么抵挡今年的洪水?”
赵二爷来前恶补过,知道若修土堤抵御洪水,是要先隔一尺深深打下一根木桩,每根木桩起码入土三尺。
再在木桩后,横着钉上一排竹竿,做成一道结实的竹木围篱。有了围篱抵挡江浪的冲击,才能垒土成堤,筑起一道还算坚实的江防。
“以前也是一板一眼做的。”顾大栋苦笑一声,答道:“但江水一涨上来,就得填土堆高江堤,竹木围篱根本承受不住,直接就成段成段的断掉。上任老父母便索性不再劳民伤财,只要求顶过夏收就算胜利了。”
“只要没来飓风,土堤也能顶一顶,无非就是不断加厚嘛。”戴家的族长戴了顶高帽,一脸认命的答道:“一来飓风,风高浪急,竹木围篱根本顶不住冲击,所以冯老父母这样做,不失明智之举。”
其余几位士绅也七嘴八舌,基本一个论调……我们昆山就这熊样了,只要能撑到夏收完了,淹就淹了吧。
反正九月份水一定会退,反正新修的县城结实着呢,不怕泡……
赵守正听出来了,他们都不愿意劳师动众、大兴土木,便看向郑若曾道:“不知开阳先生有何高见?”
“呵呵,回老父母,老朽当然希望堤防永固,再无水患了。若能看到昆山重为鱼米之乡,死而无憾呐。”
问题是,能吗?
郑若曾将了赵守正一军。
“本官坚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赵守正目光扫过一众士绅,信心十足的高声道:“就让我们先从守住这段江堤做起吧!”
“是……”士绅们稀稀拉拉应声。
“诸位好像信心不足啊?”赵守正神情一沉,暗道果然又让我儿和青藤先生说着了。
“告诉本官,你们怎样才能有信心?!”
“修堤首先要花钱,很多的钱……”士绅们便硬着头皮道:“昆山穷啊,县里没钱,我们也没有。没钱什么也干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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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千道一万,狗大户们都在担心,老父母一早把他们揪到大堤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们都怕被新县令趁机敲竹杠啊。
却见赵守正潇洒的一挥手,朗声道:“钱的事儿不用你们操心,本县自己能解决!”
是吧,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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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杂佐
赵昊立在赵守正身后,不显山不露水,除了郑若曾,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精神的小伙子。
昨晚他才对郑若曾说,用不了几天,你就会看到我父亲的决心。
没想到今天上午,郑若曾就听到了赵二爷那让人目瞪口呆的宣言。
非但郑若曾,顾大栋和那些老绅士们也都呆若木鸡。
亭子外头的随员们忍不住议论纷纷,都觉着新来的知县大人在痴心妄想。
“老父母,江堤蜿蜒曲折,足足六十里长啊。”顾大栋忍不住提醒赵守正,哪怕是只修单堤,都不是县里能负担得起的。
“本官说了,修堤不用你们出资,更不用老百姓出钱,本县有办法解决!”赵守正重复一遍自己的话,然后目光炯炯的看着一众狗大户道:
“但前提是,这个夏天我需要你们全力配合,帮本官把百姓组织好,让他们听从本官的号令,全力以赴保卫家园!”
“至少在九月份之前,决不许任何人跟我唱反调!”顿一顿,他目光冰冷的扫过其中几人道:“只要你们能做到的话,本官也能说到做到!”
“……”顾大栋和郑若曾等人互相看看,片刻后一.asxs.头道:“能!”
“哈哈好,咱们击掌为誓!”
赵守正便伸出手来,跟士绅们一一击掌道:“咱们通力配合,各司其职,保住昆北今年免遭水患!若违此誓,全县共击之!”
这些士绅的家园、族人、田产都在昆北,虽然大水一来,他们可以躲进县城里去。可那么大的产业要泡汤,灾后还要救济吃不上饭的族人和佃户,损失自然大了去了。
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他们对修堤的热情。他们只是在担心,县太爷会借机逼捐敛财罢了……
现在知县大人自己把口子扎死,大家的利益一下子就一致了,士绅们的态度自然端正起来。
这就是有钱人容易交朋友的原因。
赵守正又让他们,每家派一两个子弟,整个汛期跟在自己身边,以便与各家建立顺畅的沟通渠道。
“罢了,只要老父母说到做到,我郑家全族男女老幼,都听县里调配!”郑若曾便叫过两个儿子道:“应龙、一鸾,你们往后就在老父母跟前伺候。”
说着又向赵守正介绍道:“老朽抗倭回乡后,曾担任过苏松道的幕僚,受兵备道大人的委托,与两个儿子操小舟到各处辨别道里通塞,调查形势险阻,做成一本《三吴水利录》,其中有太湖下游最详细的水文图,一并献给老父母,聊作参考。”
赵昊心说,果然是老地图狂魔了。
对了,就是郑若曾把钓鱼岛,标注进我国海疆图上的。
“多谢多谢。”赵守正扶起郑应龙和郑一鸾,又如获至宝的接过那本用油布包裹的《三吴水利录》。
顾大栋等人也各自指派了子弟,跟随老父母听命。
今头一次巡视,赵守正自然不会贸然提出具体的修堤方略……主要是因为他身后的少年还没想好。
便只是命各家分巡一段江堤,一旦有险情及时禀报。
这时,何县丞也带着县里的那群官吏赶来了,赵守正便放累坏了的士绅们,回家歇息去了。
看着那些平日里不爱搭理人的士绅们,一个个在大老爷面前却变得低眉顺目,居然还留下子弟跟着他侍奉。
这让何县丞等人感到费解,不知拧巴大老爷哪来这么大的魅力?
顾不上细想,何文尉赶紧率众向大老爷行礼,然后一个劲儿请罪。
“是本官没叫你们,尔等何罪之有?”赵守正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
谢恩起身后,官吏们便在草亭中分班立定,算是补上了早晨的衙参。
赵二爷大刀金马坐在马扎上,目光缓缓的扫过一众佐贰杂官属吏,淡淡一笑道:
“何、周二位大人昨天就聊过了。其余诸位还面生得很,不妨先介绍一下自己。”
“遵命!”众官吏闻言暗暗松口气,终于感觉没那么慌了。
“下官本县典史熊夏生!”那位被前任知县评价为不好惹的熊典史,便率先出列行礼。
虽然其余官员里,还有比他官阶高的,但未入流的典史在县衙有正式的官廨,且分管一县最重要的两项差事之一——刑名,故而无可争议的排名第四。
县丞、主簿和典史,便是一县佐贰官,其余皆是杂官了。
杂官之首是昆山县学的正副校长,伍教谕和陆训导,前者是举人出身,后者是为贡生。故而虽县学清苦、无关紧要,学官却是正途出身,地位自然居于所有杂官之上。
李贽本来是要给赵守正管学校的,但赵二爷突然被指派署理昆山。听说过有署理知县的,可没听说有署理县学的,所以李贽现在还是吴县的教谕,自然不会在此露面了。
两人退下后,两位从九品官员,巡检司巡检郑乾;副巡检华谦上前行礼。
巡检司是为了维持远离县城地区的治安而设,统领弓兵三十到五十名,负责稽查往来行人,打击走私,缉捕盗贼。
本县的巡检司设在县城最南边的锦溪镇上,颇有些山高皇帝远的意思。平日里作威作福,日子不要太舒坦。
只是锦溪镇在昆南两湖中间,如今大水已经没过胸口了。锦溪镇派出所的正副所长,只好带着他们手下的弓手转进县城,听从知县大人调配了。
而后是本县三位大使——专管商贾、侩屠、杂市类征收的课税局朱大使。
专管茶叶和食盐转卖的批验所牛大使,以及专管征收鱼税的河泊所杨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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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位都是不入流杂官,却都人人称羡,肥的流油。
然后是苦哈哈的本县驿官队伍……昆山驿的驿丞、急递铺的铺司和递运所的大使。
驿站是接待过境官员的官方招待所;急递铺是专管送信的大明邮局,好比八百里加急就是他们负责传递的;递运所则是国有快递机构,负责协助军用物资和贡品的运输。
总之都是些见人矮三分,伺候人的苦差事。
这些就是一个县里所有一命之荣的杂佐官员了。
ps.第二章送到。
第四十四章 赵二爷引导昆山
吴淞江堤上,雨中草亭内。
赵守正站起身来,对他的佐杂官们训话道:
“诸位有管学校的,有管税收的,有管和尚道士的,平日里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赵二爷话锋一转,又沉声道:
“但现在不是平日,才刚刚入梅不到一个月,大水便淹没了整个昆南。洪水来势汹汹,远超往年!”
“方才本县携众士绅巡视江堤,只见江水距离堤面已经不到一尺了。而且大堤在洪水冲刷下,多处出现坝体脱落的现象。”
“照这势头下去,不用等到飓风季,再下个几天的梅雨,姚家堰、南山寺、龙王庙几处江流回弯处,还有三江口,都会被冲塌的。”赵二爷说着,加重语气道:
“然而,只有临近几个村的老百姓,在里中老人的带领下自发的挑土固堤,其余人一概不见。再这么继续自扫门前雪下去,昆北一定会在夏收前被淹掉的!”
“这么严重了吗?”除了河泊所杨大使以及几个闸官、坝官之外,其余人一概不了解堤上的情况。
整日生活在安全的县城里的人,很难对洪涝灾害产生什么危机感。
洪涝滔天,与我何干?
“严不严重,自己沿着江堤走一圈就心里有数了!”赵守正冷哼一声道:“本县现在有且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修堤抗洪!”
“本官宣布,立即成立防汛指挥署,由本官担任总指挥坐镇,本县所有官员,都要听从指挥署的调派。我不管你们原先是什么差事,统统都要放下,接下来几个月,全力以赴抗洪救灾!”严厉的目光再度扫过众官员,然后赵二爷沉声道:
“指挥署就设在南山寺,洪水一日不退,本官就一日不回县城!”
“啊!”众官吏闻言目瞪口呆。
“嘶……”何县丞和白主簿齐齐倒吸口冷气。
那一直沉默的熊典史,两眼却放起了光。
“使不得啊大老爷!”片刻的错愕后,官员们赶忙拼命劝说赵二爷不要干傻事儿。
“南山寺年年都会被淹的!”
“之前,那里建的是龟山书院,后来被大水冲毁了,才在原址重建的南山寺啊……”
“太危险了,大老爷!”
“诸位不必再劝。”赵二爷一摆手,正色道:“本官身为一县父母,当保一方平安,何惜此身?!”
“县尊三思啊!”何县丞虽然不忿赵守正,但也不能看他白白送死……毕竟一县之主要是被水冲跑了,他们这些辅佐知县的佐贰官,都要被判刑的。
“现在还远没到洪水凶猛的时候,等到了飓风来临,风高浪急之时,水势会凶猛十倍,弄不好就会堤毁人亡的!”
“那就抓紧时间,抢修堤坝!”赵二爷却拿出了那股子横楞的纨绔劲儿。
你们不是不在意吗?那老子这个县太爷就住在堤上不走了。
这是赤裸裸的绑架啊!
县太爷都住在堤上了,下面的佐杂们哪敢回县城住?都得乖乖的陪着。
不然,日后大老爷给穿小鞋还是轻的。被参一本临阵脱逃,他们可是要被罢官治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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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他们这些微末小官来说,朝廷甚至不会派员调查,只听知县一面之词,就会草率决定他们的命运。
杂佐官们忍不住现出沮丧的神情……
“下官愿同县尊共进退!”熊典史却忽然来了精神,出列一抱拳道:“从今天起,就日夜守在南山寺,供县尊驱驰!”
让熊典史这一带头,白守礼、郑乾等人也只好硬着头皮表示,也要住在南山寺,与大老爷同生共死。
“没必要都在这里。”赵守正却一摆手,谢绝了众人的好意。
佐杂们闻言心下一松,希望自己能好运留守。
“咱们应该分驻各处要紧堤段。”谁知却听赵守正话锋一转道:
“这样吧,何县丞带几名官吏驻守三江口;白主簿也带几个人驻守姚家堰;熊典史带人驻守龙王庙。咱们四人各守十五里……当然要听本官统一调度指挥。”
“不只是你们这些穿官衣的,还有六房的书吏,他们都是本乡本土,守卫家乡、责无旁贷。要把责任细分,落实到人,每一段江堤,都要明确的负责人,谁那里塌了,直接跳江就行了。”
“回头本官会让人去具体安排的,你们先心里有个数,赶紧回去把手头的差事交代一下,今晚就要各自到岗!明天上午就要各自开工,加固堤坝!”
“遵命……”佐杂们硬着头皮应下,何县丞不得不提醒道:“县尊,征发民夫还需要些时日呢。”
“汛情不等人,不能按部就班的征发了!”赵守正断然道:
“先在灾民中推行以工代赈,从明天起所有青壮一律上堤挑土,妇女老人编筐做饭,不劳动者不得食!”
赵二爷便宣布了昨晚讨论出的几条决定。“昆北的百姓由士绅里长带领,自带干粮工具,明日必须到位!”
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治水方略,但让全县先动起来,进入抗洪抢险的节奏,把薄弱的江堤加固起来,总是没错的。
“自即日起,本县进入紧急状态,严打哄抬粮价物价,造谣生事者!”
~~
待到众官员领命而去,草亭中只剩下赵昊父子。
赵守正这才卸下了威严大老爷的伪装,邀功似的朝赵昊笑道:“儿子儿子,为父像那么回事吧?”
“比昨天强点,就是情绪拿捏还不到位,转折突兀、缺少铺垫,而且不要动不动就喊口号,高调唱多了就没用了。”
赵昊轻叹一声,点评总结道:“父亲这阵子已经多少大话?‘誓与江堤共存亡’,‘绝不饿死一个人’,‘洪水不退一日不回’——话说的这么满,被打脸了怎么办?会沦为别人攻击父亲的口实的!”
“啊……”赵守正闻言不禁忐忑道:“青藤先生不是说,当官就要说大话办大事吗,不声不响还不如个蛤蟆。”
“父亲往后只听他给你出的主意,不要连他信口胡柴都当真。”赵昊无奈的扶着额头,老爹这人太信实了,徐胖子说啥他信啥,弄不好就被他带沟里。
不过话说过来,整个昆山县的官员士绅百姓,都带着或浓或淡的败犬之气。
通过短短的接触,赵昊就明显感觉到,所有人被笼罩在可怕的失败者情绪中。
在这种情绪支配下,人们不相信胜利会到来,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反而会陷入宿命的漩涡中。
结果就是他看到的这样——官员们懈怠,士绅们自私,老百姓麻木。
想想那前任冯县令,都被这样一个环境给糟蹋成什么样了?
也许自信无畏且钝感的赵二爷,正是适合昆山官民的那一款老父母吧?
当然前提是,赵二爷吹得那些牛,得实现了。
不然,强行驱动起来的昆山官民,肯定会彻底变成灰暗的宿命论者的——
反正怎么挣扎也不会又改变了,我们往后还是少费点儿力气吧。
哎,赵公子感觉自己肩上多了副沉甸甸的担子。
咦,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ps.第三更完成,今天再加一更吧。
第四十五章 丐帮少帮主(盟主加更)
“为父记住了,往后收一点。”赵守正讪讪一笑,旋即巴望着赵昊。“不过为父说过的大话,我儿一定要让它实现啊!”
“前两件事我尽量帮父亲搞掂,第三件事嘛,”赵昊看一眼百步外那座破破烂烂的南山寺,有些幸灾乐祸道:“入秋前你就住那吧。”
赵二爷登时苦下脸来,这真是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况乎一县父母?
~~
结果赵守正就真的留在了堤上,他手扶着草亭的梁柱,探头看着儿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道:
“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嘞……”
狠心的赵公子在蔡明和高武的搀扶下,离开泥泞的江堤,来到不远处的小澞河。坐在船帮上,用雨水冲刷挂在腿上脚上的泥巴。
虽然一伸脚就是河面,但赵公子十分谨慎,不肯去触碰浑浊的江水,再不是刚来时连井水都敢直接喝的傻小子了。
“安全,安全还是安全。”在父亲听不到的地方,赵昊耳提面命蔡明道:“回头我再从县衙派二十个护卫过来,让金将军也带枪手在此驻训——华亭就在本县下游,不得不防啊。”
“是。”蔡明知道两家的恩怨,肃然点头应下。
不过还好有金科在,仅凭这个名字,就足以震慑宵小了。
“再就是要防溺水。”赵昊又吩咐道:“平时巡堤时要多加小心,带好浮环。”
大明也有类似救生圈的救生用具,名曰‘浮环’,不是赵公子发明的,而是宋朝就有的东西。
据说宋军曾用软木制成圆形的浮环,套在腰间藉此渡江。经过几百年的演进,如今的浮环已经很实用了。
好比赵昊在南京采购的这批。环形软木被掏成了空心的,外头再包裹一层隔水的皮革,细细缝制起来,还涂上了防水的鱼鳔胶……好吧,这是狗大户专用的豪华款,一个就卖一两银子。
“夜里也要派人盯好水面。”赵公子不放心的叮嘱道:“再弄条船……呃,那样太不体面,还是改羊皮筏子吧。弄到寺里再吹气,别让老百姓看到了。”
“哎,公子放心。”蔡明这才知道,原来自家公子是真把老爷放在心上啊。便拍着胸脯道:“弟兄们都会水,拼了命也会保老爷周全的。”
“好,那就拜托你了。”赵昊这才停下絮叨,收回两只脚丫子。
~~
白篷船沿着小澞河顺流而行,顿饭功夫就回了县城。
这次没人迎接,也不用在城外码头下船了。
小船直接过娄江,由县城西水门留晖门入城,沿着至和塘横穿县境。
昆山县城有一点很好,几十年前筑城时,顾鼎臣进行了超前设计,让县城占地尽可能扩大。一直到东西南北,四面临江才罢休。
结果原先的县城,大了整整三倍有余。这样的结果便是县城中到处是空地,尤其是至和塘以北尽是农田和山地。
所以才能眼都不眨就容纳下十万灾民。
其实再容纳十万也不成问题,可昆山县没那么的粮食,养活不了那么多的人啊。
也许当初顾状元筑城时,就是为了让全县百姓有个避难的地方,才会整这么大一个城池吧?
对了,安置灾民的安民社就在慧聚寺附近。
不过雪浪法师还没来……倒不是一时走不开。
事实上,大报恩寺的老师兄们都巴不得他赶紧滚蛋,省得败坏华严宗的名声。
是赵昊故意对他说错了启程的时间,不想让他蹭船的。
不然一路上还不知被榨出几首诗来呢。
赵公子的诗,作一首少一首,怎能老在个和尚身上浪费?
~~
从半山桥南行半里就到了繁华的衙前街了。
赵昊从州西桥码头上岸,便见大街上到处都是要饭的灾民。
赵公子心中兀然生出一种,自己好似丐帮少帮主的感觉。
知乎知乎,在叫花窝子里要饭是什么体验?
看到有锦衣公子出现,哗啦一下便围上来十几号灾民。有的拿着破碗;有的抱着三弦;还有的嘴上挂个竹哨,手里拿着破碗。
“公子,长命又健康。”
“公子听小曲吗?”
“公子,给你学个鸟叫吧。”老百姓各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高武等人赶忙将赵公子护在中间。
赵公子拍拍高武的肩膀,示意他放松。
然后吩咐跟在身后的赵士祯和赵士禧道:“跟衙前街上的饭馆都说一声,今天本公子请受灾的乡亲吃饭,让他们回头去县衙结账。”
“好的,叔。”俩大侄子赶紧分开众乞丐,跑去传话。
“……”灾民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公子说的是真是假。
拿我们寻开心呢吧?
赵公子理都不理他们,便在高武等人的保护下,来到县衙大门口。
已经担任门政的俞闷,见自家公子回来了,赶忙命人打开栅门,点头哈腰将赵昊迎进去。
灾民们见状,不由升起一丝期望。有人便试探着跑到附近的酒楼询问。
店小二竟然真就放他们进去免费吃了……
其实店家也不认识赵公子,但他们认识钱啊。
赵士祯给每家店都拍下一百两银子的预付,他们当然让灾民随便进了。
店家暗暗发誓,今天一定要把这一百两给挣出来!
其实想挣到还真不容易。
在昆山县,一百两银子,能摆一百多桌上好的酒席。
店家哪有那么多食材啊?
只能赶紧一边炒菜炖汤蒸米饭,一边让伙计去街上买了……
~~
“小哥,你们公子什么身份啊?”另一家饭馆,老板一边喜滋滋的收下赵士禧刚从钱庄提出的现银,一边好奇问道。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赵士禧翻翻白眼,心里郁闷的要死。
老子给别人花钱时,就一点危险都没有……
这他娘的,是要让我做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吗?
“那小哥是什么身份?”老板还不死心,又换了个问法。
“说出来吓死你。”赵士禧便昂头腆肚道:“听好了,小爷的身份是贵州巡抚公子!怎么样,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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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先是错愕的看着他,少顷便转头去招呼蜂拥而至的灾民去了。
“不想说就算了嘛。怎么不说你妈是长公主?”
“那是李承恩她妈。我爹就是个巡抚啊。”赵士禧委屈万分道:“为什么就是没人信呢?”
ps.第四更,加更感谢新盟主‘牛羊肉拌面’。
第四十六章 赵公子的小幸福
虽然这样做难免留下人傻钱多的名声,譬如店家可能虚报桌数,也可能有灾民吃完东家吃西家,或者有县里的百姓也跟着蹭吃蹭喝之类。
但那些都不重要,毕竟大部分食物还是会落在灾民的口中。
想到他们能在这样的阴雨天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喝几盅廉价的老阊门黄酒暖暖身子,赵公子就感觉充实而又欣慰。
他便笑着穿过了正堂,跟守在月亮门口的蔡家巷汉子打过招呼,然后走进了内衙。
刚准备穿过第二道门进后宅,在签押房带着学生整理文件的吴承恩叫住他。
“进来说吧。”赵昊指指沾满泥的袍角。
吴承恩迟疑一下,道:“我在花厅等公子。”
虽然是六十多的老伯伯了,但还是注意避嫌的。
赵昊便由他去了,先进去换了件赶紧的袍子,然后穿上干燥的靴子。
那种温暖熨帖的感觉,让赵昊顿觉一阵心满意足。
“想不到,这季节穿一双干靴子就能让人幸福的想流泪。”
“是湘兰姐用炭盆烤的。”巧巧给他端来一碗糁汤,让他趁热喝了。
赵昊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小口喝着用大骨汤精心熬出来稻米肉羹,只觉满口淳厚的鲜香,还带着胡椒的辣味,简直美味极了。
一碗下肚,劳顿饥渴顿消,整个人精神大振。
“嗯,我觉得这辈子都离不开巧巧姐……的饭了。”赵昊从炕上蹦起来,开心的宣布道。
“别瞎说!”虽然对他画蛇添足有些不开心,但巧巧姑娘还是整体开心的端着碗筷出去了。
其实何止是离不开巧巧了呢,他也一样离不开马秘书了啊。
这才搬进后宅不到一天,马湘兰便把他的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
因为要给行李做减法,他们只带了书本和生活必需品。马湘兰却能将原先的摆设减去几样,换一下摆放地方,就让房间的俗气顿减,变得有格调起来。
更重要的是一应陈设用具摆放,无不让赵公子舒心合意。所有东西都放在他习惯的位置,完美的治愈了他的强迫症。
本公子还真是个幸福的孩子呢。
~~
赵衙内便挂着幸福的笑容,来到了内衙的花厅里。
许是耽搁的时间有点长,吴承恩已经回对面签押房忙去了,换成李贽和金科在这里等他。
“两位来的正好。”赵昊看看门口,也没人伺候上茶,歉意笑道:“都乱糟糟没头绪呢,请二位担待。”
“公子太见外了。”两人起身笑笑。
李贽为人疏狂,平素从不客套,但赵公子给得实在太多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只是因为朝廷给得太少了。
“赵博士,我问你件事。”重新坐定后,他便着先于金科问道。
金科笑笑找个借口,自觉的出去了。
王、朱、金三位将军中,数这位将军平日的作风最像戚继光,玲珑且十分的谨慎。
赵公子很喜欢这一点。毕竟本团队云集各种憨憨、头铁、脑疾、脑残的问题老头和儿童,整一个大明奇葩大赏,十分需要有高情商者中和。
好比这李贽,他喵的就不知道什么叫谦让。
要是换了王如龙,非一瞪眼让他闭嘴,我先说!
~~
“什么事?”赵公子腹诽几句,微笑面对这位问题中年。
“你的科学书院还办不办了?”李贽劈头问道。
“办啊,谁说不办啦?”赵昊一指对面的签押房道:“我学生都大老远带了,怎么会不办呢。”
“那就好。还以为你是为了免费劳力呢。”李贽神色稍霁道:“那到底在哪办呢?是在苏州还是昆山?”
李贽是倾向把学院设在苏州的,那里毕竟是大明第一繁华的城市,对弘扬赵公子的科学自有莫大的好处。
“当然是昆山了。”却听赵公子斩钉截铁道:“我要让学生们亲眼看看昆山即将发生的巨变,这比任何说教,都更有教育意义!”
“校址我都选好了。就在城中的玉峰山。你看叫玉峰书院如何?”
见赵昊甚至连在哪儿建学校都想好了,李贽咂咂嘴,放弃了劝说的想法。“不是叫科学书院吗?”
“我又不是只建这一家。”赵公子却不认账了。“回头在金陵,北京,杭州、福州、广州……都会开设书院的,还能都叫一个名字?”
“要开这么多啊?”李贽有点眼晕。“难道开书院不是应该择一处明山秀水,精耕细作,静待花开吗?”
“那是因为他们穷。”赵昊却哈哈大笑道:“要是像我一样有钱,早就到处开分号了。比如朱圣人,不就是到处开书院才让理学大兴的吗?”
“原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李贽眼中幽光一闪道:“还想提醒你,到处开书院会引来朝廷的忌讳呢。”
“所以才要叫玉山书院啊。等到了金陵叫雨花书院;到了北京叫玉渊书院;到了杭州就叫西冷书院……”赵公子便如数家珍起来。
“你居然都选好校址了……”李贽那个汗啊。管中窥豹便可知,赵公子要干何等无法无天之事。
更可怕的是,偏偏这小子还有能力和财力,足以支持他将狂想变为现实……
李贽感觉自己就够狂了,但跟赵昊比就是个弟弟。
老司机居然有一种上了黑车的感觉。
“怎么,怕了?”赵昊瞥他一眼。
“笑话。老子求之不得!”李贽却旋即大笑道:“你折腾的越大我越高兴,赶明儿我就把焦竑给你招来!”
“就知道你李卓吾不是个怕事儿的。”赵昊也大笑道:“敢跟我混到底的,你绝对算一个!”
“冲你这句话,我再给你拉两个牛人过来。”李贽受用无比,卖一送二。“赶明儿我就递封辞呈,专心给你把书院搞起来。”
“干嘛要辞职呢?”赵昊却摇头笑道:“苏州府人杰地灵,你只管去上任……还可以把嫂夫人接过去,让她和小侄女享两天清福。”
“那这边呢?”李贽皱眉问道。
“反正两县挨着,你两边跑着就是。”赵昊便轻声笑道:“你在苏州,可以影响整个苏松,在昆山却连苏州城都影响不到。所以我已经写信给陆光祖了,请他把你提升为苏州府学教授了。你懂我什么意思吧?”
笔趣阁
之前李贽已经在从八品五经博士上十年之久,外放成七品府学教授一点都不为过。
“明白了。”李贽点点头,心说不就是让我给府学的学生洗脑,让他们都信科学吗?
“你既然这么清楚,为何不自己去苏州?”
“一是不放心我爹,二是现在昆山避避风头。”赵昊微微一笑。
其实是因为经过在京师的种种遭际,他发现还是藏在暗处更安全一些。
ps.先发一更,后面慢慢写,今天争取五更……
第四十七章 昆山人武部长
虽然两位博士聊得热乎,但在抗洪胜利之前,显然不适合大兴土木办学。
赵昊便让李贽先去吴县报到,以后白天在苏州城上班,隔一天晚上回昆山给学生上课。
毕竟最大限度压榨资产价值,是刻在资本家骨子里的本能。
两城虽然相距七十里,但娄江自苏州阊门起,直通昆山城朝阳门,顺流不到一个时辰即可到达。
当然,返程要将近两个时辰,不过赵博士会给李博士安排最舒服的快船,配两个最好的船夫,可以将航行时间控制在一个半时辰。
这样李博士只要五更出门,就完全不耽误上午的课,而且途中还可以在摇篮一般的船舱里睡个回笼觉。
完美!
~~
打发走即将提前四百年过上双城生活的李贽,赵昊让高武请金科进来。
金科是来禀报对县里武装力量,摸底的结果的。
“公子,已经弄清楚了。昆山县有一支定员五百人的枪手队,营地就设在至和塘北边。不过我去看了一下,只有百八十人在营里,好像因为太久没有发饷,大部分都已经回家谋生了。”
前些年倭患严重,官军左支右绌,无法保护百姓。各府各县便纷纷自己出资团练,守卫县城、抵御倭寇。
昆山县自然也成立了一支枪手队,还自己打造过刀枪火铳,聘请退役军官训练,着实花费不少。
只是这二年倭患渐渐平息,尤其是江浙一带,已经几年没有大股倭寇进犯,各县也就懈怠了。
尤其是昆山这种穷地方,自然连年削减开销,只留了个架子以防万一而已……
“武器怎么样?”赵昊又问道。
“有五十杆鸟铳,做工还不错,就是保养太差。火铳倒有不少,但那玩意儿没什么用。”金科苦笑道:“而且问题是火药全都受潮了,这鬼天气又没法晒,所以暂时一杆都打不响。”
“另外长枪、大刀、梭镖倒有不少,不过都需要好生修理才能用。”
“嗯,不意外。”赵昊点点头,看全县上下弥漫的懈怠颓丧之气,就能想到乡勇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
“先尽力自己动手,能修好多少算多少吧。等过阵子我让军器局的人来,再全给换新的。”
“确实不急,现在给他们再好的鸟铳也没用,必须要狠狠操练一番!”金科把指节捏的咔咔作响,然后叹口气道:
“但是他们跟我讲条件,说必须要发饷才能训练。而且训练量要跟发饷挂钩,发半饷只能训练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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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发双饷呢?”赵公子却眼前一亮。
“按照他们的想法,应该可以双倍训练吧……”金科苦笑道:“哎,早听说苏州人精明,没想昆山人也一样。”
“精明没什么不好。”赵昊一摆手道:“只要拿钱干活就成。明天你先把上个月的饷银发了,告诉他们只要好生训练,欠饷月底就可以补上。以后只要认真训练的,还可以发双饷……当然具体怎么发,你自己决定。”
“是!”金科马上行礼应下。
这一路南下,金将军已经完全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只要钱粮充足,他就会一心一意给赵昊练兵。至于其它的,轮不到他操心,他也丝毫不关心。
没办法,谁让赵公子给的实在太多呢?
这才发了一个月的饷,就已经足够他把欠债还清了,下个月就能在老家买地盖大宅子了。
这真是天亲地亲皇帝亲,也不如赵公子的银子亲啊……
~~
“我爹已经宣布,全县进入抗洪状态,明天就会宣布若干条禁令。没有足够的武装力量作保证,县里一定会乱套的。”
赵昊又吩咐金科道:“所以要尽快恢复枪手队的兵力和战斗力,才能维持好全县的秩序。”
“是。”金科沉声应下,又提醒赵昊道:
“县里有三班衙役六十人,白役一百人。巡检司有弓手四十二名,驿馆有驿卒十八名,急递铺铺兵三十名,递运所防夫六十名……枪手队能用之前,得用他们充一下人手。”
“嗯。”赵昊点点头,狡黠一笑道:“今晚,他们的长官都要上堤住了,这些虾兵蟹将就劳金大哥归拢起来,回炉重造了。”
徐渭出主意让赵守正把县里所有芝麻绿豆官,全都弄到大堤上住着,当然是为了抗洪需要,但又何尝不是调虎离山呢?
这样才好名正言顺的收拢起他们的兵卒,统一训练、统一调配。
至于之后县里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抗洪压倒一切哎,谁有功夫想那么远?
“遵命。”金科又毫不犹豫应下。
“金大哥一个人忙得过来吗?”赵公子便满怀期待问道:“咱们的帮手能什么时候到?”
“差不多得过几天吧。”金科脸上也绽出笑容道:“他们这会儿估计已经到湖州了。”
“这么快?”赵昊神情一振。
“这不算什么。”金科却理所当然道:“要不是有伤残的同袍,他们会比我们到的还早。”
“晚到两天也好,不然去了苏州城,还不以为咱们诳人?”赵公子笑道。
赵昊和戚继光谈妥,帮忙安置戚家军的伤残、退伍将士后,金科三人便写信给浙江的昔日同袍。告诉他们如果生活无着,可以到苏州投奔赵知县。
苏州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又有昔日的将军在,对那些退伍后普遍过得不如意的戚家军老兵来说,自然有莫大的吸引了。
结果回信说几百人都想报名。
金科请示赵昊,赵公子表示热烈欢迎。
不过几百人过境太惹眼了,得分批分次陆续过来。
离开南京时收到信说,第一批八十人已经出发。
没想到这才几天,人就要到了。
这样赵昊就彻底放心了。
八十名前戚家军啊,就算全须全尾的只有二十人,也足以让昆山的武装力量产生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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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又叮嘱金科一番,一定要严肃军纪,决不允许出现,借着维持秩序扰民的状况出现。
这对大明其他的将领来说,可能难以接受。
但戚家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所到之处百姓无不食箪浆壶,以迎王师。所以金科完全理解并十分支持赵公子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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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以工代赈不容易
待金科心满意足的离开,吴承恩才进来,把一份账册往他面前一丢。
“盘库完毕。”
“这么快?”赵昊微微吃惊。
按例,新官上任之后,除了坐轿游街、升堂接印,拈香拜庙这些体面仪式之外。
当然还要进行清仓盘库、清厘监狱、传考童生、悬牌放告、巡城阅乡、对簿点卯之类的实质性工作。
赵二爷今早做的就是后两项,而真正要紧的前两项,则由两位幕友分别承担了。
按说清仓盘库怎么也得几天功夫,没想到吴承恩早早就回来了。
“就是这么快。”吴承恩坐在赵昊一旁,翻开账册给他看道:“库里只有不到两千石存粮,四百两存银,还用费多少事儿吗?”
“这么点?”赵昊不禁失笑。
怪不得昨晚交接时,那冯知县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原来是穷的底儿掉啊。
倒不是他爷俩心慈手软,或者被冯知县蒙骗了。
而是官场上的规矩向来如此,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的账。
只要前任留下的窟窿不太大,后任就得替他兜着。
毕竟将来后任也会离任,要是不希望被后任的后任揪着算账,就得照着规矩来。
反正亏得是大明的钱,又不用自己掏银子……
“窟窿多大?”赵昊问道。
“四千两左右。”吴承恩苦笑道:“其实冯知县还挺厚道的。”
“是啊。”赵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这么穷的昆山县,窟窿还不到五千两,知足了。
“就是十万张嘴等着吃饭,咱们拿什么养活啊?”吴承恩又发愁道。
“两千石能吃多久?”赵昊问道。
“省着点,三天。”吴承恩愁眉不展道:“但要以工代赈的话,消耗就更大了。”
其实唐宋就有以工代赈的套路了,但是人一旦进行体力劳动,饭量可比躺着不动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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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活同样的人数,需要的粮食会翻倍的。
十几几十万灾民,要是放开了吃,粮山都能几天给你吃光了!
所以不是那些长官们太蠢想不到,而是实在没那个实力以工代赈呐。
还不如把粥熬得稀一点,再加点麸子、杂草、沙子,让老百姓吃个三分饱,躺着捱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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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来昆山的路上,赵公子就已经力排众议,决定在昆山推行以工代赈了!
这法子太合适昆山了。这年代修堤就是拿人堆,人越多效果越好。
而且老百姓都有活干、有饭吃,社会治安也就稳定了。
另外年终时,还能作为亮瞎眼的政绩,写进赵二爷的总结报告里,将来说不能还能青史留名呢。
毕竟‘以工代赈’素来都是跟历代名臣挂钩的……
只是这一招千好百好,没有足够的粮食,就是玩火自焚了。
“过两天断粮了怎么办?”吴承恩苦着脸问道:“会出大乱子的。”
“今天最晚明天,伍记的船队会送来三千石存粮。”赵昊给他吃颗小小的定心丸道:“然后陆续还能有个一万石左右,差不多半个月内就能送到吧。”
“那也就是半个月的量。”吴承恩无奈的看着赵昊。“这下知道以工代赈的可怕了吧?那就是个无底洞啊。”
“这几天林中丞就到苏州了。”赵昊想一想,挠头道:“他应该会让府里再调拨一批。”
“那还成。”吴承恩松口气道:“有巡抚大人亲自照会,知府衙门就是再拖延,十天半个月也能送来粮食,正好接上。”
“那个指望不得。”谁知赵昊却摇摇头道:“巡抚只能命令知府,不能亲自操办,有的是办法拖一两个月。”
“蔡知府干嘛要拖我们啊?”吴承恩不解问道:“难道昆山县不是他治下吗?”
“蔡知府是高阁老的学生……”赵昊瘪瘪嘴道:“听说,去年是高肃卿亲自打招呼,把他从户部郎中调升为苏州知府的。”
“高拱?”吴承恩一愣道:“那又怎样?难道你爷俩除了得罪徐阁老,还得罪了高阁老?”
“这跟我父子没关系。”赵昊不由讪讪道:“是我家老爷子,据说跟高拱有死仇。”
“呃,好吧。”吴承恩的嘴角也抽动两下,心说这下可好,成孤军奋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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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原先徐阁老在位,蔡国熙要夹着尾巴,大家还得和平相处。
现在谁都知道,高拱复出是早晚的事儿,蔡国熙肯定要在老师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的。
什么,李春芳?大家都心知肚明,过渡期的摆设而已。
大明首辅之位不是谁都能做稳当的,没牌面的甘草国老坐不稳的。
“既然苏州如此不友好,为何当初还要选这里呢?”吴承恩大惑不解。
“因为是苏州啊。”赵昊笑笑不解释。
为了点着商业革命那把火,哪怕是去吴县他都甘之若饴,何况现在改任昆山还有个缓冲。
只是,就苦了赵二爷了。
想到这儿,赵昊益发觉得责无旁贷了,便沉声给吴承恩打气道:
“你只管放粮就是,其余问题交给我来解决。”
“怎么解决?”吴承恩却直皱眉道:“还有件事儿没跟公子说,今天陪着盘库的户房司吏说,上午去苏州进货的粮商都空手而归了。据说是存货吃紧,只能优先供给府城。”
说着他语重心长叹口气道:“公子,这世上有些事,用钱也解决不了的。”
“这个我承认。”赵昊点点头,却话锋一转,洒然一笑道:“但绝大多数时候,只是给你钱的不够而已。”
“公子准备加钱买粮?”吴承恩眉头却皱的更紧了。“哄抬粮价是大忌啊。”
赵守正口头下达的救灾令中,就有‘严禁哄抬粮价’一条。
同样道理,知府衙门和各县也不会坐视昆山县高价收粮的,那样会扰乱全府的粮价。
这对一个实际八百万人口,一半以上的粮食靠从湖广购买的地区来说,是灾难性的。
“想避免也很简单,只要采用场外交易就成。”赵公子淡淡一笑道:“你就别操心了,赶明儿我出去转一圈,保准把粮食给你凑齐。”
“哎,好吧。”吴承恩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又是初次跟赵昊办事儿,自然是一百个不放心了。
但这县衙里实际上说了算的是赵昊,就连县老爷也得听着。吴承恩只能按下担心,静候佳音了。
“还有件事要请示公子,这些粮食怎么入账?算是县里跟公子买的,借的。还是公子捐的?必须要有个明确的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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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神秘的江南公司
后衙花厅中。
这笔钱到底怎么出?这问题,已经在吴承恩心里憋了好久了,都影响他构思新情节了。
“私人捐钱给官府,很容易惹麻烦的。”吴承恩轻叹一声,幽幽道:“沈万三就是昆山人,公子不可不慎啊。”
两百年前的大明首富沈万三,就是忽视了这一点。又是帮朱元璋修南京城墙,又掏黄金百万替皇帝犒赏三军,结果惹得朱元璋犯了红眼病,寻个借口就抄了他的家,把他发配云南充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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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射阳先生好奇怪,谁说我要给县里捐款了?”赵昊眨眨眼道:“千里当官只为财,哪有自己贴钱搞建设的道理?”
“那公子准备怎么办?”吴承恩白他一眼,跟老夫还要演。
“本公子只能帮忙牵个线,联系看看有没有哪家公司,愿意借款给县里。”赵昊煞有介事答道。
“全天下不就公子一家公司吗?”老吴直翻白眼。
“射阳先生有所不知了。现在北京那边,已经开了十几家公司。听说山西太原都开了一家。”本公子还有百分之五的干股呢。
“哦,是吗?”吴承恩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羞愧,身为一名优秀的作家,应该紧贴时事,什么都略懂一点才对。
其实也不怪他,毕竟大明朝经济新闻的传播速度,远不如政治新闻。
何况除了太原的山西煤业股份公司外,那十几家都是小打小闹,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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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西山公司的话,会是哪一家呢?”吴承恩好奇问道。
“是一家名叫江南公司的,全称是江南投资有限公司。”便听赵公子一本正经道。
“这家公司是干什么的呢?”吴承恩追问。
“就是一帮狗大户有钱没处花,凑份子组成了这么家公司,东投西贷、让钱生钱呗。”赵公子答道:
“恰巧本公子也在里面有点股份,就给父亲牵了个线,人家答应可以借款给昆山县。”
“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吴承恩权且信了赵公子的说法。
这时候有奶就是娘,管她亲娘还是干娘。
“二十万两够不够?不够再让他们加二十万。”赵公子眼都不眨道。
“够,肯定够了!”吴承恩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难以置信道:“不过那可是四十万两啊,顶县里多少年的收入了!那江南公司图什么呀?”
“人家当然不是做慈善了。”赵昊沉声答道:“县里要把土地租给他们,用地租抵债的。”
“这样啊?”吴承恩终于感觉有些合理了。“县里十万亩官田,一年能收个三四万石的租子。利息不太高的话,慢慢还倒也能还的上……”
说到这,吴承恩的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
大明朝的税制十分荒唐,各县的税粮并非统一交到县里,再由县令统一上缴分配。而是由粮长直接解送到指定地点……通常是南京以及附近的卫所。
所以知县能自由调配的,只有归属于县里的官田。
包括县太爷在内,几百号官吏差役吃的皇粮;全县日常的运营费用;修桥铺路,救灾赈济,兴学育化等各项开支……全都要从官田里出。
“昆山县本来就捉襟见肘,寅吃卯粮了,再背上如此沉重的债务,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明知道大老爷是不得已而为之,负责任的吴师爷还是有义务提醒赵昊一句,这是在饮鸩止渴。
“哈哈哈,射阳先生放心,人家没打咱那点官田的主意,要租的是杨林塘以北的抛荒地。”却听赵公子一脸圣洁的说道。
“啊?”吴承恩大吃一惊道:“要那玩意干啥?一年三百六十天,得有两百天泡在水里。搞来养鱼吗?那还不如直接租阳澄湖呢。”
“人家可能要养泥鳅吧。”赵公子打个哈哈笑道:“说不定人家有什么奇思妙想,到时候咱们会大吃一惊呢。”
“好吧,那就拭目以待。”见既不用增加县里负担,又没有损失县里的财产,吴承恩自然乐见其成。管他是养泥鳅还是养蛤蟆呢。
“那什么时候能签契约呢?”
“契约得过几天,人家董事长来了再签。不过江南公司已经给了笔预付款,够解燃眉之急了。”
赵公子说着,从会票夹里点出两万两会票,递给吴承恩道:“回头让赵士祯去兑了,先给金将军那边拨一笔款子。再给老爹一笔,让他把下面人的俸禄给发了。皇帝还不差饿兵呢,咱更没法既让马儿跑得快,又让马儿不吃草。”
“几千两银子就够了,用不了这么多。”吴承恩一边接过会票,一边狐疑的看着赵昊的钱夹子。
他不由深切怀疑,那所谓江南公司,是不是只存在于赵公子的钱夹子里。
“县里接下来开销大,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赵昊便笑着一摆手道:“大头本公子亲自处理,日常琐碎的开销,就不要来烦我了。再说我这两天还要出去一段时间。”
“哎,好吧……”吴承恩虽然觉得这不合规矩,但事有从权,一切为了抗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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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徐渭回来,三人又抓紧时间开会,结合赵昊今日调研的结果,拟定出了‘昆山县抗洪时期暂行章程若干’。
然后修改誊写,抄录用印,送去南山寺给赵二爷过目签名。
其实本不用这么麻烦的,反正赵二爷看了也白看,徐渭直接给代签就可以了。
要知道徐大师除了会双手作画,还会仿制名家字画,造出的赝品可以假乱真。模仿赵二爷的签名完全信手拈来。
之所以还要多此一举,不过是三位幕后大佬在自觉维护工具人的体面而已。
然后,工具人……哦不,赵二爷便命郑一龙等联络人,将章程的副本送去各自家中,请士绅们动员百姓全体参与抗洪。
其实,昆北的老百姓,早就人心惶惶,担心土坝决堤,自己的家园也像昆南一样被洪水淹了。
为了保住夏收,所有人都是愿意上堤抗洪的。
但必须要等到那帮乡绅发话,全县的乡民才能真正的动起来。
皇权不下乡,不是说着玩的。
县城之外的地方,县老爷是不能直接插手的,必须要通过乡绅来办。否则,他什么都办不成!
好在士绅们早晨才刚发过誓,又听说大老爷已经住在了堤上,下午时就见赵守正拿出了一套宽严相济、周密合理的章程。
不由对这位新来的老父母刮目相看,心说状元郎果然名不虚传,就是跟冯知县那种庸官完全不一样啊。
他们终于纷纷打起精神,召集各村的里长到家里开会,命他们每户出一丁,带好工具干粮,明日跟自己上堤抗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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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告示(求月票)
翌日一早,昆山县官差在申明亭,并城内各人烟稠密之处张出告示。
百姓冒雨聚集围观,识字的便高声念道:
“新任昆山知县赵,急告全县父老——五月入梅以来,淫雨连月,太湖猛涨,汛情经年不遇。昆北已成泽国,吴淞江堤危在旦夕。
一旦江堤失守,全县皆遭没顶之灾,房倒屋塌、颗粒无收,饿死溺亡者不知几番!
本官与众同僚不忍看百姓遭此劫难,誓为昆山守堤到底,洪水一日不退,吾等一日不下江堤!
呜呼,昆山乃百姓之昆山,人人皆有守土之责,我等众志成城,洪水不能侵也!
自今日卯时起,本县进入紧急状态,为上下一心,全力抗洪,特颁禁令九条,望周知:
一禁哄抬物价,囤积居奇!二禁造谣生事,蛊惑人心!三禁打架斗殴,动辄诉讼!
四禁偷窃诈骗,哄抢物资!五禁知情不报,串通一气!六禁擅离职守,麻痹大意!
笔趣阁
七禁推诿扯皮,敷衍塞责!八禁敲诈勒索,贪污受贿!九禁不遵号令,临阵脱逃!
有违此九禁者,无论官民于国法严惩之外,一律枷号十日,立耻辱碑于朝阳门内,为百世唾弃!
昆山知县赵守正;县丞何文尉;主簿白守礼;典史熊夏生联署。”
这篇严厉决绝如檄文的告示,登时让本就人心惶惶的昆山县城炸了锅。
县城的百姓算是彻底从麻痹状态中警醒了,惶惶不安的议论起来。
“这么狠?这下来还怎么做人啊?”
“是啊,又是枷号又是耻辱碑,甭在昆山露面了。”
“今年的水灾这么严重吗?”
“肯定啦,南边人这么早就逃难进城了。”
“没看到四位老爷都署名了吗?要不是能动真格的?”
“昨天县太爷上任第一天,就带着顾老爷、郑老爷他们上堤巡视了,今天就把灾民和乡下人都拉去修堤了。”
“咱们也快了,我们里长下通知了,明天上堤。”
“这下可如何是好啊……”许多人不禁想起十年前那次大水。
人们虽然仗着县城的庇护没有被淹死,但一连两个月困在孤岛一般的城中,不知饿死了多少人。
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末世景象……
恐惧从心底涌起,一发不可收拾。有的人跑回家去,扛起锄头、提起簸箕,就要去支援修堤。
有的人则回家收拾东西,准备逃去苏州城避难。
也有人赶紧去街上的店铺,抢购粮食、柴禾、茶叶、食盐等等,准备囤积起来,以防饥荒……
~~
不过赵公子已经看不到,这满城乱糟糟的一幕了。
他一早便在高武和二十名蔡家巷汉子的保护下,悄然乘船离开了昆山县,沿着娄江顺流而下,踏上了化缘之路。
赵守正和他手下的佐杂官们,昨晚真的住在了堤上,今早便开始了紧张的抗洪工作,自然瞧不见也管不了县城里了。
如今在昆山县城说了算的,竟然是两个监外执行人员——徐渭和吴承恩。
撑伞站在栅门内,看着衙前街的乱象,老成持重的作家感到十分头疼。
“哎,你也是。”作家瞪一眼画家道:“不跟我一起劝公子,反而还支持他张贴告示。有必要让老百姓了解真相吗?”
“十几万灾民都进城了,今天又有好几万人上堤干活,他们能不了解真相?”画家反问一句。
“也许好多人不想知道吧。”吴承恩叹口气道:“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假作无知就是无耻了!”徐渭却冷笑一声道:“老子最看不惯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自私到极点的无耻嘴脸了!当然要让他们彻底装不下去。这张告示就是托塔天王的照妖镜,一照之下什么魑魅魍魉都会显形的。”
“哎,这样会出乱子的。”作家又叹了口气。“这要是闹大了,八成会有人拿咱俩的身份,攻击东家的。”
“怕个啥?出了事儿就平掉。”放荡不羁的孤蛋画家却表示淡定道:“趁着真正的洪水还没到,把蹦出来的妖魔鬼怪全干掉,才好上下一心齐抗洪嘛。”
“要是平不掉呢?”吴承恩闷声问道。
“个小破县城,有什么平不掉的事儿?”徐渭哂笑一声,转身进了县衙。
“哎,这家伙。”吴承恩无奈的直摇头。
前天入城时发生的那一幕,还有冯知县临走前的提醒,都让吴承恩不由深深担忧。
徐家的那几只走狗,怕是不会放过这个绝佳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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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前街虽然繁华,但因为整条街都依附县衙而生,因此多少显得有些畸形。尽是些茶馆、酒楼、旅店、医馆、药铺、澡堂子之类的服务业。
想要正经买东西,还是得去半山桥一带。
桥两侧的东塘街、西塘街皆是店铺林立,市肆繁华。
今天下着雨,东塘街上的人流却比平日里多得多得多。
尤其是那些粮店门口,人们挤作一团,争相抢购大米,长长队伍一直排到了桥上。
“我要一石!”
“阿拉八斗!”
“一石五!”
顾客们高声吆喝着,拍打着柜台,催促着忙忙碌碌的掌柜和伙计。
黑心的店东自然趁机不断涨价。
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去岁的陈米本就可以卖到一两七八一石。
昨天没进到米,今早一开张,几家米店就不约而同涨到了二两一石。
看到告示后,又擦掉今日报价,瞬间改成了二两五。
此刻抢购潮一起,他们索性也不擦了,直接在二上头加一横,变成了三两五一石!
可越是不停涨价,顾客们就越是要买。唯恐回头涨到五两一石,那真要活活饿死了。
看着疯抢如故的老百姓,狠赚一笔的米商们乐得合不拢嘴。
其实老百姓根本没必要疯抢,这些米商见今年提前入梅,早就料到昆南会被淹。
是以都纷纷竭力补货,这些天桥下来送米的货船首尾相连,都阻塞至和塘的交通了。
虽然昨天没进到米,但店里的备货十分充足,老百姓且买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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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塘街上,一家,名为‘杏花红’的酒楼二楼。
临街雅座上,几个穿着锦袍的男子,正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看着楼下乱糟糟抢米的场面。
“你们昆山的老百姓不够劲儿啊。”一个生着花白山羊胡子的老者,夹一片爊鸭细细品尝。“这抢来抢去,光给卖米的送钱了。”
“不是刚贴了告示吗?”腮帮子上生着大痦子的中年人陪笑道:“可能多多少少都有点被吓住了。”
“那怎么成?”山羊胡子把鸭骨头吐出窗外,下令道:“去,给他们点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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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风波
东塘街上,很快有人大声嚷嚷起来。
“听说了吗?洞庭商会宣布,一粒大米都不卖给咱们昆山了!”
“为什么啊?我们又没招惹他们。”店外排队的县民纷纷问道。
“因为他们和新来的赵知县有仇!赵知县把人家坑惨了,人家要报复呀。”
“不能吧?”老百姓难以置信。私人恩怨而已,至于要饿死一县百姓吗?
“怎么不能?不信你们往桥下看,今天还有粮船到岸吗?”
“吓,真没了!”
老百姓纷纷转头望去,只见桥下空空荡荡,哪还有记忆中一艘接一艘的粮船?
“这下信了吧?昨天这帮米商去苏州进货,全都空着手回来的。”挑事儿的几个人,指着粮店门口高挂的粮价牌道:
“不然他们怎么会卖到这么贵,不就是知道再也进不到粮了吗?”
“这样啊……”县民们本来就好忽悠,又处于惊恐状态,让那几个人一挑拨,这下彻底信了实。
原本还能勉强排队的县民们忽然乱了套,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往里挤!
米店内本就人潮涌动,这下愈发不可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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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抢别抢!”
“一个一个来!”
“还挤,再挤不卖给你了!”
万记米店内,伙计们声嘶力竭的维持着秩序,可还是架不住越来越多县民拼命往里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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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头已经插不进脚,硬木的柜台都被挤得嘎吱作响。
看着陡然又凶猛一倍的人潮,柜台后的米店老板也惊呆了。他干这行半辈子,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呢。
哪怕是十几年前那场大饥荒,也没这么多人中邪了一样往店里挤啊。
“怎么回事儿,都疯了吗?”老板不由自主缩了缩身子,问一旁的掌柜的。
“不知道啊,忽然就这样了。”掌柜的也是老脸发白,小声对老板道:“东家,我看再这样下去要出事儿,咱们关门吧。”
“嗯。”看一眼要被挤断的柜台,老板点点头。“打烊,明天再卖。”
伙计们如蒙大赦,赶忙将‘售罄’的牌子摆在了柜台上。
人潮见状为之一窒,忽然有人喊道:“他们故意惜售,还想涨价!”
“就是,刚才还说有的是呢……”
人群一下就炸了锅,也不知谁先带的头,他们竟一起掀翻了柜台。然后粗暴推开吓傻了的米店老板一干人,冲进仓库哄抢起来。
一口口大麻袋被撕开,雪白的大米便流水般淌的满地都是。
“还说没有米,奸商!”
“不给钱了,直接拿走!”
“就是,他赚得也够多的了,该便宜便宜咱们了!”
老百姓便开始捧着大米,争着抢着往自己带来的口袋里装。
“还有没有王法啦!”米店老板跺脚哭喊:“不是禁止哄抢物资吗?”
“禁令第一条,还禁止哄抬物价呢!”暴民们理直气壮的回击,狠狠瞪他道:“再哔哔,打死你个狗日的!”
“呜呜,造孽啊……”米店老板抱着柱子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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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塘街上,看到万记米店发生了哄抢,其余几家店门外的老百姓也蠢蠢欲动起来。
“怕什么,法不责众啊!”几只挑事儿的老鼠,极力煽动起来。
“……”稍一犹豫,前一刻的良民就化身暴民,有样学样的挤进另外几家粮店去。
‘嘟嘟!’
“嘟嘟!”
忽然,尖锐的竹哨声在桥上响起。
大队穿土黄色号衣的枪手,拎着枣木杠从桥上冲了过来。
“不许抢劫,都住手!”
“当街抢劫者,格杀勿论!”
“二狗,你疯了吗?快滚蛋!”
上百人的枪手队冲到店门口,抡起棍子就打。
见捞不到好处了,那些还没挤进店去的县民便一哄而散。
人都是从众的,混乱中尤其如此。见外头的人纷纷逃跑,店里的人也跟着落荒而逃,不一会儿就跑了个干净。
这时,金科在几名穿红背甲、系青织带,手提铁尺锁链的捕快簇拥下,快步出现在了桥头。
赵昊将全县的治安都托付给他了。
金科没想到公子离开的头一天,自己就差点出了大篓子。
万幸的是,今天他刚给枪手队发了饷,并允诺他们只要令行禁止、好生训练,月底就补上所有欠饷。
萎靡不振的枪手队,瞬间被打了鸡血,正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呢。
金科这才能在接到捕快求助后,一声令下,就指挥着手下扑了过来。
要是这事儿出在昨天,指定不会有人听他调遣的。
~~
昆山枪手们体现出了拿钱办事儿、公平交易的优良品格。
他们用了比平时快一倍的速度赶到了事发现场,终于在骚乱尚未扩大前弹压住了场面。
除了已经刹不住车的万记,其余几家粮店算是保住了。
看着万记里头,还在不知死活哄抢的暴民,金科断喝一声道:“全都抓起了,一个都不许放跑!”
“遵命!”枪手们便吆喝着冲进了店中,抡起杠子见人就打。
‘杠’者,比较粗的棍子也。
枣木的杠子又粗又硬,这谁能吃得消啊?朝着腿上抽一下,喀嚓一声就能把孤拐撅折了。
一通碰碰啪啪乱揍之下,哄抢粮食的暴民都被打倒在地。
暴民终于知道怕了,背着米袋想要夺路逃跑。
却被守在门口的捕快,一记铁尺撂倒在地,直接锁拿。
待到金科迈过被踹烂的门槛,走进一片狼藉的粮店时,便见除了穿土黄号衣的枪手外,已经没人能站着呢。
“店家呢?”金科扫视一圈。
“我在这儿,我要告官……”被踩在地上的米店老板,有气无力举起手来。
“不好意思,误伤。”踏着他的枪手,赶紧收起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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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签押房外间,徐渭正歪在炕铺上,一边攥着个小巧的紫砂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着工房的卷宗。
一名蔡家巷的汉子忽然冲进来,气喘吁吁禀报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百姓抢粮食了……”
“什么?!”在里间忙碌的吴承恩,闻言啪的搁下笔,快步掀帘走出来。“快如实道来!”
“哎,是……”那汉子赶紧调匀了气,将东塘街的事情禀报给两位师爷。
公子离开前吩咐过,他和老爹不在时,县衙就是这二位说了算。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徐渭听完重新歪倒。“一惊一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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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定风波
县衙签押房外间。
“这还不严重吗?”吴承恩急的满头冒汗。
“枪手队都出动了,翻不起什么浪花来。”徐渭不以为意的撇撇嘴道:“不就是几个暴民抢粮铺子吗?正好杀鸡儆猴。”
“我担心的不是粮铺子,是谣言!”吴承恩坐在炕铺另一端,手指敲着小机,神色严峻道:
“东塘街的骚乱能平息,可断粮的谣言压不住啊,一天之内就会传遍全城,三天之内便能传遍全县。到时候神仙也控制不住局面了!”
“你看看,写书的就这毛病,好危言耸听。”徐渭掏掏耳朵,吹吹小指道:“芝麻绿豆大点儿事儿,从你们嘴里说出来,就是天塌地陷。佩服佩服。”
“芝麻绿豆大?”吴承恩气笑了,抱着胳膊一盘腿道。“险些忘了,你徐文长可是抗倭的大谋主;计诳汪直,诱捕徐海的智多星。昆山县里这点事儿,当然看不上眼了。”
“可以这么说吧。”徐渭便躺平了,两手枕着胳膊,不胜唏嘘道:“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你别光吹牛啊,有本事把事儿平给我看。让老夫瞧瞧,你是不是有真本事?”吴承恩斜睥他一眼。
“激将法是不是?”徐渭翘着二郎腿道:“没用的,除非你答应给我更新一章。”
“无耻!”吴承恩怒道:“神圣的写作,不能用来做肮脏的交易!”
顿一下,他又泄气道:“就为昆山百姓破一次例吧。”
“哈哈哈,早说不就完了吗?”徐渭倏地坐起来,神情振奋的吩咐那护卫道:
“告诉小金,严格执行禁令。一,所有抢米的暴徒,全都施以鞭刑,然后枷号十日。”
“二,所有哄抬物价的米店老板,也要一起枷号。”
“三,没收所有犯罪工具。”
“是!”护卫啪的行一礼,转身而去。
“我靠,你好无耻。”待那护卫出去,吴承恩指着徐渭笑骂道:“没收犯罪工具,亏你想得出来。”
“很多时候,同一件事情,换一个说法,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徐文长经验丰富道:“比如你馋哪个姐儿的身子,直接说俺想跟你睡觉,那是色中恶棍。可你要说,我希望明早一睁开眼,看到你在朝阳中对我微笑。那就叫深情浪子了。”
“可你现在只是个猥琐的胖子了!”吴承恩却毫不留情的戳穿了徐渭的自我陶醉。
“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徐渭闻言大感受伤,心说而且只有一个蛋。便侧身朝墙躺着,生气。“写书的没一个厚道人。”
“厚道人怎么写书啊。”吴承恩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又问道:“你还没说怎么平息谣言呢。”
“就不说,憋死你。”徐渭哼一声。
“你要是说了,我现在就去写一千字出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吴承恩专治徐文长。
“那可以。”徐渭果然坐起来,笑嘻嘻的对吴承恩道:“简单的很,前人早就有法子,照方抓药即可。”
“什么法子?”
“一个叫‘董卓进城’;另一个叫‘刘秀赚城’。”徐渭贼笑一声,略一详解。
“优秀!”吴承恩不禁竖起大拇指,转身就去交办。
“快去写书啊。”徐渭见状催促道。
“哦哦,知道了。”吴承恩却只应声,不动弹。“先把正事儿办完了哈。”
“骗子。”徐文长气鼓鼓的重新歪倒,以后得让吴承恩先交货再给他出主意。
~~
东塘街上。
金科听了那蔡家巷护卫的传话,马上让人将几个米店老板也绑了。
“为什么要绑我们?”米店老板们忙嚷嚷起来。
“尔等哄抬物价,囤积居奇,违反了抗洪禁令第一条!”金科冷哼一声道:“按照禁令当枷号十日,名列耻辱碑!带走!”
干枪手营的都是穷人,乐得见这帮黑心粮商倒霉。每年越是饥荒,他们就越是故意不卖粮食,早就该治一治了。
枪手们马上扑上去,把几个米店老板按在地上,用麻绳五花大绑起来。
然后金科将一个捕快叫到一旁,小声问道:“没收作案工具什么意思?暴徒都是空手的啊?总不会把他们手砍下来吧。”
“呵呵,营长想岔了。”捕快却奸猾奸猾的,便小声道:“上头的意思,怕是指米商们囤积居奇的作案工具吧?”
“哦。”金科恍然直拍额头。“肯定没错了。”
这种时候,大米比银子还有用。
他便又一挥手,下令道:“将囤积的物资没收充公!”
“是!”枪手们便将几家米店的粮食搬出来,又推来大车往预备仓里运。
五家店加起来,居然足足有三千石,比县里的存货还多,一直运到天黑还没完事儿。
老百姓全都跑到街上看热闹,对着那一辆接一辆的粮车指指点点,大骂奸商不是东西,居然囤了这么多粮还涨价惜售。
山羊胡子老者和大痦子中年人也混在人群中,看着胥吏挥舞牛皮鞭,当众对抢粮的暴民施以鞭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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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几个戴着枷锁,跪在八字墙下的米商……
摇摇头,老者退出了人群,大痦子也跟着出来了。
“反应挺快啊。”山羊胡子颇感意外道:“老练、狠辣,无耻。姓赵的不像是头一回当知县。”
“没点手段,他也不配让咱们大爷记恨啊。”大痦子点点头道:“他把当官的全都弄到堤上,县里全都是他自己人说了算,咱们想使绊子太难了。”
“无妨。”山羊胡子,轻笑一声道:“你只管继续散播消息,只要你们全县都知道断供的事儿,他赵守正就是神仙也压不住场。”
“哎,好。”大痦子点点头道:“回头我跟那几家说说,一起给他上眼药……”
话音未落,就听铛铛的敲锣声响起。有衙役沿街高声道:
“本县粮食充足、供应稳定,每日都有两千石粮食送到,足够全县百姓食用,无需惊慌,无需抢购!”
仿佛为了证明衙役的话一般,五艘四百料的大粮船缓缓从留晖门驶入,沿着至和塘穿城而过。
看到那些堆满粮食的平底货船,吃水线几乎要与船舷齐平了,岸边的老百姓如释重负的欢呼起来。
“不是说一粒粮食不许运进昆山吗?”大痦子见状,险些惊掉了痦子。
“见鬼。”山羊胡子死死盯着那粮船上招展的‘伍记’旗号,一阵咬牙切齿。“姓叶的娘们好大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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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佛祖显灵了
扬州,赵园。
赵立本立在荷花池畔,一手拿着个瓷碗,另一手持一柄金勺,挑鱼食撒入碧波中。
然而池中明明有七彩斑斓的游鱼,慵懒的游荡在莲叶间,却没有一条过来吃食儿的。
偶尔有路过他面前的大锦鲤,也依然不理会他投下的鱼食,便径直游走了。
叶氏立在一旁为两人撑着伞,实在忍不住提醒道:
“大人,哪怕喂点麸子呢……鱼不吃沙子的。”
“老夫喂的是小鱼。”赵立本却不为所动,继续将碗里的沙子拨入水中道:“不是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沙吗?”
叶氏刚想说‘那只是个比喻……’,旋即却意识到大人怎么能不知道呢?
就像姜太公钓鱼那样,赵太公喂鱼也一定大有深意!
姜子牙是为了钓凯子,哦不,吸引周文王。
那大人呢?吸引……妾身吗?
叶氏不禁一阵娇羞,仰头看着赵立本道:“大人不愧是大人啊,一举一动都高深莫测。”
“你又想到什么了?”赵立本洒然一笑。
“大人智深如海,岂是妾身可以妄揣?”叶氏忙摇摇头,细声道:“可是在担心二爷?”
“哼,有什么好担心的?”赵立本冷笑一声道:“那逆子身边有我乖孙,有徐文长、吴承恩、金科、李贽……还有几十个举人监生、北京管事忙里忙外。他就是头猪,也能一路当到总督。”
“大人真是爱之深、责之切啊。”叶氏都听不下去了,替赵守正说话道:“二爷可是堂堂状元,怎么能跟猪比呢?”
“他要不是猪,能让那恶毒的女人给骗的团团转?”赵立本气得把瓷碗往栏杆上重重一搁。
谁他娘的把鱼食碗里倒上沙子了,不知道老子花眼吗?
“不行,不能让那恶毒的女人,把手伸到老子的地盘来。去,让你哥请几位总盐商过来,老夫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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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大人。”叶氏温柔应一声,心说大人还真是嘴硬心软,明明就是在担心二爷嘛。
~~
南山寺,已经被改造成了抗洪指挥署。
正殿,佛祖跌坐莲台,悲悯的注视着写在照壁上的八个大字‘守土有责,保卫家园’!
大殿侧面墙上,悬着一张硕大的江防图。
那张图足有一丈多长,七尺多高。是徐渭根据郑若曾所绘的吴淞江昆山流域图,同比例放大出来的。
此时那蜿蜒曲折的吴淞江道上,已经被密密麻麻贴上了五十二张小纸片,纸片上只写了‘赵守正’、‘何文尉’、‘白守礼’、‘熊夏生’四个名字,其余的四十八张仍然空着。
吴淞江在昆山县的河道一共六十二里。赵守正将其分成了四大防区,他与何县丞、白主簿、熊典史各领一防区。
每一防区又分成数量不等的十来段,每一段都设置一名段长。
段长负责组织分给自己的民夫,对相应江段堤坝进行修筑、维护和巡视,出现险情要及时向区长禀报。并听从区长和总指挥的调遣,必要时对兄弟区段进行支援。
但大老爷没有自行指定段长,而是命各区长在杂职官、书吏和士绅中,自行招募任命。
这样可以让关系好的人抱成团,避免有矛盾的凑在一起。
且每个防区对士绅们的重要性截然不同……好比郑家的田产庄园都在南山寺以北,自然最着紧赵二爷的防区了。
而顾家的产业都在上游的姚家堰,南山寺就算决堤,也淹不着顾家。所以顾大栋肯定会选白主簿的防区。
这些微妙的区别,只有每个人自己最清楚,所以还是让他们自由搭配,才能尽心尽责。
待到分组完毕,赵守正便让所有人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然后带着他们给佛祖上香,又在佛祖面前一起发了誓。
“绝不擅离职守,麻痹大意!绝不推诿扯皮,敷衍塞责!绝不知情不报,见死不救!绝不不遵号令,临阵脱逃!”
“如违此誓天打雷劈,死后永坠阿鼻地狱!”
话音未落,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所有人都看到佛祖金身彩光大盛,让整座大殿都蓬荜生辉!
“啊,佛祖显灵了……”
何文尉、顾大栋等人纷纷惊呼起来。
看着那忽隐忽现,投射在殿顶各处的七彩毫光,官员士绅们或是惶恐,无不顶礼膜拜。
这下再没人敢不把自己的誓言当回事儿了。
佛祖已经聆听显灵,违背了在佛前发过的誓言,是真要遭天打雷劈、下阿鼻地狱的……
待到异象消失,大殿中恢复如常,赵守正才带着官绅们起身。然后赵二爷转过身来,神情严肃的对众人道:
“诸位,佛祖悲悯,不忍看我们昆山百姓继续受苦了。此番有佛祖保佑,我们一定能守住江堤!保住我们的家园的!”
“人在堤在,堤亡人亡!”情绪激动的士绅们高喊出了比赵二爷更激进的口号。
“人在堤在,堤亡人亡!”众人都跟着大喊起来。
大殿中的气氛马上不一样了。
所有人看着写下自己名字的江防图,蓦然生出一种与江堤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神圣感和责任感。
激动之余,顾老爷当即宣布,要捐出三百石粮食,以供工食!
郑若曾也跟上,宣布捐两百石赈灾。
戴家老爷子戴高也捐了两百石。另外两大家毛家和周家同样认捐了两百石。
这注定是要写进县志中的,八成还要立碑作传。岂能居于人后?
何况还是在佛祖面前认捐,有大功德、大福报的呀。
其余十八家也纷纷慷慨解囊,你一百我五十。
各家加起来,一共捐了两千三石粮食。虽然依旧杯水车薪,但多多少少都尽了心力。
跟之前一毛不拔的吝啬样,态度已是截然不同了。
佛祖含笑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
所有人出来南山寺时,全都精神抖擞,高声吆喝着自己的随从,奔赴各自的防区。
何文尉跟白守礼两个并肩走下堤。
何县丞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向那破破烂烂的南山寺。
结果快下堤时,不慎脚下一滑,险些失足跌坐地上,还好白守礼扶住了他。
“他娘的,真邪门。”何文尉站稳后,满脸苦笑道:“带一两百好手上任就罢了,连佛祖都给他镇场子。”
“是啊,这文曲星的后台可真够硬的。原本以为人家把咱们撵出县城,是为了调虎离山,唉,真是高看了自己。”白主簿也深以为然道:“在人家眼里,咱们算什么虎啊?根本连小猫都不如。”
“服了,真服了。”何县丞放弃了无谓的自尊,彻底认命道:“大老爷就是神仙下凡,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拿什么跟人家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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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爸福
南山寺大殿。
官绅们离开,两个穿着黑花缎圆领的举人却留了下来。
“学生拜见老父母。”两个举人客客气气的向赵二爷行礼。
“哈哈,你们俩少来这套。”赵守正大笑着上前,亲热的扶起二人。
这二位也是去年应天府乡试的举子,而且成绩十分优秀。
支可大考了第十名;周汝砺是第三……若没有赵昊横插一杠的话,他本当中解元的。
中举后,两人便跟赵二爷做过几场文会,也同他游过秦淮河,后来又一起进京赶考。
可惜会试时名落二爷之后,自然早早就离开了京城。
不过两人也没急着回昆山。他们沿着运河一路游山玩水,没钱了到处打秋风,结果赵守正都到金陵了,他们还没过长江。
是听到赵二爷要到昆山当父母官的消息,这二位才赶紧打道回府。
贵同年来当父母官,这可是天降大腿啊!
可惜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迎接贵同年下船。
两人昨晚回的昆山,今天家里长辈上堤,便都跟着来了。
赵守正也很高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昆山,两个出身大族的同年能帮上很多忙的。
周汝砺的周家,是昆山五大姓之一,祖上出过举人进士一大堆。
支可大的支家逊色一点,影响力只在朱塘乡,但也正因如此,他在支家基本上就能说了算。
三人亲热的寒暄一番,支可大和周汝砺见赵守正亲切如昔,并未露出得志骄狂之色,这才把心放回肚子。
便按照赵守正的要求,改口叫回了‘兄长’,并奉上重要情报一条。
“有件事要禀报兄长。”支可大小声对赵二爷道。
“是关于那天灾民拦驾的。”
“哦?”赵守正看看身后的佛像。“咱么换个地方,在这里说这种事,对佛祖不敬。”
“是极是极。”两人猛然想到方才佛祖显灵的神迹,不由毛骨悚然,赶紧跟着赵守正去了他借住的后院香房。
~~
待到他们走远,方文转身进了大殿。
他先给佛祖上了柱香,然后绕到佛像后,对蹲在那里的两人道:“都走了,可以出来了。”
赵士祯和张鉴长松了口气,佛像后头不通风,可把他俩热成狗了。
尤其是张鉴,他感觉自己的幽闭恐惧症都要犯了。
方才的佛光自然不是真的有佛祖显灵,而是两人用金箔,镜子以及三棱镜产生的光学效果而已。
这是赵公子为了解决官绅们疲沓苟且的问题,特意给赵二爷加的‘爸福’。
从今往后,赵二爷在‘铁骨状元’之外,又可以加一个‘佛光普照’的头衔了。
就不信还镇不住这群夯货。
方文一边帮着两人将十几面贵重的泰西镜子收箱中,一边问道:“你们这样不亏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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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你会说官话?”赵士祯不禁吃了一惊。
“咦,你会说话?”张鉴也忍不住脱口问道。
方文强忍住摔碎银镜的冲动,点了点头,然后给两人来了段‘六十六岁的陆老头’的顺口溜。证明自己非但会说官话,而且说得还很溜。
然后才问目瞪口呆的两人道:“现在可以回答了吧?”
“为什么要亏心?”两人不解问道。
“你们可是科学家,怎么能装神弄鬼呢?”方文闷声问道。
“嗨。显灵这么不科学的事,当然要借助科学才能实现了。”赵士祯扣好箱子,背在背上。
“不错,这正是对迷信最好的嘲弄。”张鉴说着站起身,谁知也不知是巧了还是咋着,竟一头撞在佛像的莲花座上。
嘭得一声,登时就起了个大包。
张鉴脸都白了,捂着头转到佛前,默默给佛祖上了柱香。
“这怎么算?”方文幽幽问道。
“叔父常说,要对哲学保持尊敬,对宗教保持礼貌。”赵士祯便正色道:“不礼貌了,当然要道歉了。”
“呃……”方文被赵公子强大的自洽能力搞得无话可说,便隐去了身形。
~~
香房中。
护卫上茶后退了出去。
赵守正便对两位同年笑道:“说吧,看看本官猜的对不对。”
两人对视一眼,支可大轻声道:“是徐家。”
“果然。”赵守正点点头,一副什么都瞒不过本官的样子。
“不过徐家不是在松江府吗?手伸的可够长的呀。”
“谁说不是?徐家仗着徐阁老的权势,把个松江府吃的干干净净,又把手伸到我们苏州来大肆兼并。”周汝砺愤愤道:“咱们昆山还好点,其它几个县,尤其是嘉定和吴江,大半都已经落在徐家手里了。”
“穷也有穷的好处。人家徐家看不上昆山这破水洼子。”支可大自嘲的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些不要脸的东西拼了命的投献。有人愿意主动当奴才,徐家当然乐意笑纳了。”
因为国朝的士大夫可以免赋税,官越大免税额就越高。
等官当到徐阁老的程度,免税额便是无穷大了……因为官府根本不敢收他家的税。
于是许多大户就动起了歪心思,主动投身徐家为奴,田产也过户到徐家名下。这样只需要每年孝敬徐家,就免掉了朝廷的赋税。
这种情况就叫‘投献’,在苏松一带十分普遍。
“哎,朝廷加在苏松的税,太重了……别处是十税一,我们是五税一。”周汝砺叹了口气,狗大户的屁股永远不会坐歪。
“那也不是他们数典忘祖的理由!”支可大包袱没那么重,狠狠啐一口,告诉赵守正三家二五仔的名字。
“这三家都是后来改姓徐的,仗着徐家的权势在县里横行霸道,不知做了多少坏事。”
嗯,支家也没少吃他们的亏。
“这样啊,愚兄会留意的。”赵守正点点头,心说回头交代给徐先生。跟人斗心眼,他最擅长了。
见赵守正依然谈笑风生,仿佛毫不在意。
浑不像一般官员那样,一听到有人在背后捣鼓自己就坐不住。
两人不禁暗暗感叹,兄长真是深藏不露。可笑当初南京国子监,还有他是个憨憨的传闻。
这真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
对赵二爷肃然起敬之余,他们也痛快接受了邀请,留在南山寺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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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徐胖妙计安昆山
翌日一早,城门打开,果然又有五艘伍记的粮船开到,依然沉甸甸满载大米。
成群结队的百姓扛着锄头、背着竹筐出城时,都看到了这一幕。
昨晚城内谣言四起,有人说洞庭商会和知县大人有矛盾,不许运粮进昆山。
但也有人说,根本没那么回事儿,他们亲眼看见昨晚伍记的粮船驶进城来。官差还吆喝说,往后每日都有粮船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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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官府辟谣的公信力着实不足,依然难免人心惶惶,直到看见伍记的粮船如约而至,老百姓才感到稍稍安心。
出城之后,他们在各自里长的带领下,来到昨日分配好的堤段。
段长们先情绪激昂的对他们进行了一番动员,并重点讲了佛祖显灵的那一幕!
老百姓最吃这套了,登时就朝着南山寺纷纷跪拜起来。
“今年的大堤就一定能守住!”段长们挥舞着手中的拐杖,声嘶力竭的呐喊道:
“老少爷们儿们,跟着狗日的吴淞江,拼了!”
“拼了!”里长、家长们带头响应起来,既然漫山遍野的昆山百姓,无非南北,都跟着一起呐喊起来。
“拼了,拼了!”
赵二爷立在南山寺门口,听着江涛送来呐喊声,对一旁的两位同年笑道:
“民众而不用者,与无民者同。万众一心,则泰山可移,江波可平!”
“兄长说的是。”哼哈二将便赞道:“能几天时间就把老百姓都发动起来,真是太了不起了!”
“哦,哈哈……”赵二爷不好意思的笑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哎,兄长真是太谦虚了。
~~
干劲十足的老百姓,在段长的指挥下,加固起薄弱的的江堤来。
漫长的六十里江堤上,密密麻麻散落着数万昆山汉子。
他们开始热火朝天的挖土装筐,运上大堤。然后下堤坝装土,重新上堤!
如此周而复始、一刻不停,不知不觉就忙到了中午头。堤坝似乎真的变高变厚了一些。
堤下,响起了开饭的敲锣声。
早就饥肠辘辘的老百姓,赶忙蜂拥下堤。
江堤下不远处,每隔百步便设有一个做饭的窝棚。
每个窝棚供应一里百姓……也就是一百一十人吃饭,光煮饭就需要两口大铁锅。
打饭的人们惊喜的发现,昨天还半干半稀的糙米饭,今天居然成了全干的。
“呀,这是不小心下多米了?”民夫们不由惊喜莫名,昨天的分量就已经让他们知足了,今天居然比昨天又多下了两三成米。
“上头分多少下多少。”里长一边打饭一边欢喜道:“说是每锅都下三十斤,让大伙儿吃饱了好有力气干活。”
这样每天也能多揩点油了呢。
“好哎!”一个个窝棚中欢呼声此起彼伏。
“没想到,遭了灾还能吃上顿饱饭。”老百姓们一边等着打饭,一边激动的七嘴八舌。
“看来每天都有粮食来是真的,要不也不敢这么造。”
“就是,还有人谣传,说什么洞庭商会不让粮食进昆山。纯属胡扯嘛!”
“谁再瞎说我撕烂他的嘴,敢往大老爷身上泼脏水?”
“就是,大老爷一来就不一样了,我看今年有希望!”
仅仅一顿饱饭,就让老百姓士气大振,一扫颓丧!
~~
县城内,破破烂烂的慧聚寺旁,一排排简陋至极的窝棚,一直延伸到至和塘畔。
这些一眼望不到边的窝棚,便是昆山县的安民社了。
当初顾鼎臣设计县城时,就考虑到昆南的百姓几乎年年遭灾,这才力排众议,坚持将县城扩大两三倍。并与父老约定,至和塘北除了原有的几座建筑外,不可再兴土木,亦不可开拓水田,只能种麦子。
因为麦子在梅雨季之前就收完了,空出来的地方正好可以安置昆南的灾民。
顾状元为了家乡父老,可谓苦心孤诣,也难怪顾家在昆山声望无两。
也正因为顾家的坚持。三十年来,昆南的百姓才能在城中有一栖身之处。
否则年年水灾,昆南的百姓早就全跑光了……
此时,住在安民社的男人们都出去干活了,留下的妇孺老弱也没闲着,在里中老人的带领下编筐子、搓麻绳……为抗洪修堤生产耗材。
这同样是以工代赈的一部分,因此中午时,官府同样要管饭的。
当然,粮食的配额壮丁的一半。
所以当他们分到半干半稀,比昨天多一半米的午饭时,同样全都欢喜万分。
再配上小鱼小虾青菜汤,老弱妇孺们笑开了花,再也没人相信城里断粮的鬼话了。
~~
一片喜气洋洋的欢呼声中,徐渭和吴承恩走出安民社,上去返回县衙的小船。
“怎么样,现在还有人信谣传谣吗?”徐文长背着手,得意洋洋。
吴承恩与他并肩而立,摇头笑道:“不会了。”
等晚上放工,增加工食的消息一传开,自然再不会有人相信,县里买不到粮食的鬼话了。
这自然是徐渭那两个法子的功劳。
所谓‘董卓进城’,当初董卓进洛阳夺权时,因为兵力太少,便将部队从西门开入,北门开出。然后再进西门,以此夸大自己的实力。
徐渭让伍记的粮船分成两拨,一拨入城一拨出城,每天循环往复,就造成每日都有粮船进城的假象。
至于‘刘秀赚城’的典故,吴承恩以前也没听过。还是徐渭告诉他,这是说光武帝智取郾城的事儿。
当时他围城日久,粮草匮乏,要难以为继了。
按说此时该减食退兵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命人拿出所有存粮,让士兵日食三餐,顿顿饱食。结果敌军奸细误以为他粮草充足,将消息传回城中后。城守便彻底失去了坚守的勇气。第二天就打开城门投降了。
徐渭让吴承恩将每日拨付的工食粮增加两到三成,老百姓自然以为县里粮食供应充足。
双管齐下,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你这两剂猛药下去,是把谣言给镇住了。可粮食的消耗平白大了三成。”吴承恩性情慎重,消除谣言自然开心,却难免担心起这样做的后果来。
“等粮食一耗光,神仙也兜不住谎,咱们就是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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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王的天下
“你要明白,在这种人心惶惶之时,信心比什么都重要。只要老百姓不乱,总能想到法子。要是老百姓乱了套,就彻底完蛋拉稀了。”
小船上,徐渭淡淡笑道:
“再说,不是刚抄了三千石大米吗?狗大户又捐了两千三百石,坚持个十天八没问题,别那么紧张嘛。”
“哎,我不是担心公子那边不顺利,买不到粮食吗?”吴承恩忧心忡忡道:“十天八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这就纯属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徐文长哈哈大笑道:“咱们赵公子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有钱。”吴承恩老老实实答道。
“有钱还能买不到粮食吗?”徐文长哂笑道:“有钱你甚至可以让人给你做成大米饭送过来,无非就是贵一点嘛。”
“那倒是,公子要是宣布,五两银子一石米。估计全苏松的米商都能给他送米,别说商会了,官府都拦不住。”吴承恩点点头。
“那不就结了?反正逼急了眼,他来一招乾坤一掷,什么都解决了。”徐渭便拍了拍吴承恩的肩膀道:“老吴,明天我就去南山寺了,希望回来时能看到下一章。”
“呵呵,看吧……”吴承恩心说,我还一个字没写呢。
“哦对了,‘刘秀赚城’是我编的。”见作家又要敷衍自己,徐渭小小报复一下。
“呃……”吴承恩闻言,险些要掐死这胖子。
作家都是考据狂,昨晚他翻了整整一宿的书啊。结果还是没找到典出何处……
原来他娘的是编的,编的……
~~
被徐渭和吴承恩寄予厚望的赵公子,昨日便乘船顺娄江而下,只半个时辰便到了三十里外的太仓州。
“怪不得苏州繁华,这四通八达的河道,堪比高速公路啊。”如此便利的交通运输条件,让赵公子不胜感慨。
“公子又说让人听不懂的话了。”巧巧笑着蹦出舱来。这次公子主动带她出来,满分。
“那就说句你听得懂的。在这里卖煤藕,肯定比在北京还赚。”赵公子便笑道。
“可惜江南不产煤啊。”马湘兰也跟着出来,与巧巧共撑一柄油纸伞。
两人穿着同样的淡黄色大袖衫,只是款式略有不同。鹅颈修长的马秘书穿竖领对襟,小巧玲珑的巧厨娘穿圆领对襟,恰到好处,十分得体。
跟马秘书处久了,巧巧姑娘衣品提高很快的。
‘其实是有的,而且近在咫尺。’赵公子暗暗苦笑一声,可惜老爹被发落到昆山,本公子也只能望而兴叹了。
正感叹间,忽听岸上有鞭炮齐鸣,鼓声大作,巧巧奇怪问道:“谁家娶媳妇吗?”
“是迎接公子的。”马湘兰说着,凑在悄悄耳边掩口偷笑道:“不要一听放鞭就心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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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瞎说。”巧巧姑娘拧一把马秘书,小声道:“以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马姐姐拿去了?”
“有吗?”马湘兰笑笑,心说那是因为我现在有了家啊。
这时赵公子才看见,华叔阳、于慎思和金学曾三个弟子,还有紫胡子的王如龙,正在码头上朝自己使劲挥手。
他不禁奇怪的回头看一眼马秘书,见她也没戴眼镜。“小眼神不错啊?”
“我是少花眼。”马秘书小声解释道。
“这样啊,那真是用眼过度了。”赵昊点点头,便转过头去,朝岸上笑着挥手。
客船一停稳,三名弟子立马上船给赵昊磕头。
“好好,都起来吧。”赵公子背着手含笑道。
三人起身后,这才一起扶着师父小心下船。然后华叔阳向师父介绍起,前来迎接的太仓诸王。
呃,准确说是太仓诸位姓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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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仓是姓王的天下,十分富贵风流,被姓王的占去了八九分。
太仓姓王的又分两支,一支是住在牌楼的琅琊王氏。另一支是住在州桥的太原王氏。
牌楼王家出身煊赫,世代高官显贵,又极其注重名声,在太仓州的地位相当于顾家之于昆山。
但放在苏州,乃至大明朝看,顾家就望尘莫及了。
州桥王家则要逊色许多,但就是他喵的有钱。几代人积累下来,五十年前就坐稳了太仓首富的位子。
有道是缺啥补啥,自此王家子弟一代代刻苦读书,终于祖坟冒青烟,蹦出了花间提壶王大厨……哦不,会元榜眼王锡爵。
造化弄人,牌楼王家却走了背字。王世贞的老爹、蓟辽总督王忬,因为恶了严嵩被陷害入狱,惨遭弃市。牌楼王家一下子跌落云端,再不复之前高高在上。
此消彼长间,两家地位渐渐相当,却没有发生俗套的争斗。
因为王锡爵老爹王梦祥,和王世贞都极会审时度势,两家竟越走越近,最后甚至连了宗……
两家确实系出同源,可那得上溯到先秦啊!
跟这两家一比,赵昊和赵锦那简直就是亲生的兄弟呀。
不过那又如何呢?关系是处出来的,亲情不够,多处处就浓了。
加之王世贞兄弟给王忬平反时,王梦祥慷慨解囊,成为他们坚实的经济后盾。
甚至连王世贞的平反奏章,都是王锡爵帮忙修改,然后递上去的。
于是这些年,两家已经亲如一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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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上。
赵昊听华叔阳介绍,前来迎接自己的有王锡爵王鼎爵的老爹,太仓首富王梦祥,以及王锡爵的一帮叔叔大爷堂兄弟。
还有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堂弟王世德、王世业、王世闻、王世望……等等等,直接把他淹没在了王的海洋里。
简直是倾巢而出,齐迎赵公子啊。
这份过于隆重的待遇,让赵公子受宠若惊之余,心里不禁暗暗打鼓,他们到底图什么啊?
赵昊面上却丝毫不露半点心思,在弟子引见下,十分客气的与王们见礼。
然后他便自动忽略掉其余的王,眼里只剩下王梦祥和王世懋了。
“老伯父折杀晚辈了,贸然到访,何劳亲迎?”赵昊再次跟王梦祥客气起来。
“哎,博士叫什么伯父?”王梦祥不比赵立本年轻几岁,样子就是老了以后的王锡爵,但没有大厨那股愣劲儿。圆滑的像娄江口鹅卵石。
“你是我家老二的师父,咱们当以平辈相交。”
说着王老头拢须大笑道:“往后你管老朽叫哥哥,老朽管你叫贤弟!”
赵昊这个汗啊,忙摆手笑道:“那不合适,晚辈与元驭兄兄弟相称,已经占了好大便宜,怎能再涨一辈?”
“哦,是吗?”王梦祥一阵唏嘘,似乎有些遗憾不能跟赵公子称兄道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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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王家山
欢迎午宴设在州桥王府上。
豪华马车过了州桥,赵昊便看到一座崭新的五楹牌坊,上书四个大字‘兄弟榜眼’!
如今他也算懂行了,一眼就认出是王世贞的手笔。
穿过这道牌坊,后面还有一道,上书‘会元榜眼’。
前一座牌坊吹得是王锡爵王鼎爵双中榜眼,后一座吹的是王锡爵先中会元再中榜眼的牛逼事迹。
当然,也确实值得大吹特吹,毕竟这可是几百年后还被人津津乐道的佳话。
这样的牌坊,一个家族有一座就谢天谢地了。与他同车的王梦祥却意犹未尽道:
“好事成双按说也该知足了,但三生万物,总觉得得有三座牌坊才圆满。”
还三生三世呢,赵昊心里吐槽一句。
不过再过三十年,王锡爵的儿子王衡,又会上演一出父子榜眼的好戏。
想到未来,在两座牌坊后,又会竖起一座‘父子榜眼’的牌坊来,赵昊不禁暗叹,老王家真有榜眼命啊。
不过估计到时候老王头又该遗憾,家里没出个状元了。
反正人是永远不会知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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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直接驶入王家那面阔五间,气派豪阔的两层大门楼,在同时能容纳五辆车轿的超大轿厅停下。
青衣毡帽,形容干练的仆人打开车门,摆好脚踏,扶着主人和贵客下车。
然后王梦祥引着赵昊等人,沿着长长的重檐回廊,走向设宴的见山堂。
沿途,赵昊发现那些普普通通的回廊上,所有花窗的形状和样式居然完全不同。
透过那些或方或圆或扇形、或万字、海棠、夔纹样式的洞窗向园中望去,只见窗外一步一景,每一扇窗外都恰是一副精彩绝伦的风景画。
赵昊便知道,王家的豪阔已经不在皮相,而是藏入了骨中。完全洗去了暴发户的嘴脸,也修炼出了世家大族的意蕴。
否则怕是再有钱,王世贞都不会跟他们连宗的吧?
赵昊不禁暗自惊醒,往后也要收敛一下,不要恨不得把‘本公子有钱’四个字贴在脸上。
大明朝虽然和四百年后一样拜金,但社会的审美和格调没有断了传承。
新贵的富豪有琅琊王家这样的千年世家可以效仿,审美不至于出现偏差,更不至于以金光闪闪、堆砌浮华为美。
如此学习的时间长了,新贵才能渐渐具有内涵,成为新的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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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宴的见山堂面阔五间,檐高一丈半,有着江南建筑罕见的大气宽敞。
坐在堂中向外望去,外面没有常见的荷塘水榭,而是一座足有两丈多高、周长十几丈的超大假山。
其上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流水潺潺,鸟鸣啾啾,与一座真山别无二致。
‘呃,好吧,收回我的话……’赵公子暗自打脸道:‘炫富的冲动真是人类本能,什么时候也戒不掉的。’
见赵昊看的两眼发直,王梦祥不好亲自吹嘘。
“你们昆山好歹还有座玉峰山,我们太仓就真的是一座山都没有了。”一旁陪坐的王世懋便笑着介绍道:
“伯父的祖父新江公,便发愿垒四方之土、移太湖之石,为我太仓起山一座,以镇风水。”
赵昊心说,这种事儿好像不是很吉利吧。好比艮岳……
不过建了这座山后,老王家好像真是越来越旺呢。
算了,不科学的事情不想了。
他便赞叹道:“见山堂,名不虚传啊……”
“哈哈哈。”王梦祥开心的大笑道:“比起贤侄来可差远了,听文山先生说,你在金陵可是在一座真山上开池沼、起楼台,要修建一座天下最大的私家园林呢。”
文徵明的公子们就是靠给富豪设计庭院、鉴定古董、帮闲陪客为生,游走于苏松富豪之间。自然也王家常客了。
“文山先生太夸张了,那小仓山再大,也是个荒山野岭,算得了什么园林呐。”赵昊忙谦虚笑道。
“博士何须自谦?这大明朝如今谁人不知,你慧眼如炬,能见常人不能见。一双妙手,能点石成金。”王世懋也笑着附和道:
“日后园林落成,可一定要允许我们登门道贺,一览天下胜景哦。”
“不错,到时候老朽要厚着脸皮,住上几天,也好回来跟人吹牛。”王梦祥哈哈大笑。
堂中陪客的众人也跟着吹捧起赵昊来,以赵公子的脸皮,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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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容姿端丽的侍女上了酒菜,王梦祥亲自持壶,要给赵昊斟酒。
“使不得!”三个徒弟起身喊道:“家师还未成年呢!”
“我师父喝果汁即可。”华叔阳便为赵昊斟上鲜榨的杨梅汁。
赵昊忙歉意的笑道:“老伯抱歉,家父管教太严,没开禁前不敢饮酒。”
“哦,哈哈,赵状元太严厉了……”王梦祥闻言大笑道:“喝什么不重要,感情都是一样的。”
然后他给自己和王世懋斟上酒,端酒起身,率众欢迎赵昊的到来。
一饮而尽后,侍女再为老太爷斟上第二杯酒,王梦祥端起来,对赵昊满脸感激道:
“犬子此番再中榜眼,全赖赵博士细心教导。看他大哥来信说,那小子吃住都在博士家,真是太让博士费心了。”
说着王老爷子又跟赵昊一饮而尽,拉着他的手情真意切道:“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博士。金银珠宝太俗气,古董字画也难投博士所好。”
赵昊闻言深感欣慰,看来晋阳已经跟他老爹说过,自己不喜欢变现能力差的古董了。
至于金银珠宝嘛,虽然本公子也不缺了。不过那份喜爱是永恒不变的……
“正好令尊初到昆山,贵县又遭了水灾,不如老夫捐一点粮食,稍纾赵状元之忧如何?”便听王梦祥诚恳说道。
“我家武阳和叔阳最早跟随博士学习,如今皆以高中成才。寒家虽财力远不及伯父家,但心意是一样的。我们也尽力给贵县捐一点吧。”
“这……”赵昊虽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但还是感到很受用。
对方知道自己此行所为何来,非但没有避而不见,还一上来就主动开口捐粮。除了让他宽心吃酒之外,也给足了赵公子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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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代昆山父老谢过高义了。”赵昊忙起身肃容,分别向两人深深一揖。
“哎,博士休要客气的。”王梦祥忙扶住他,满脸真诚的笑道:“咱们亲如一家,何分彼此啊?”
“多谢多谢。”赵昊再次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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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入股
午宴后,赵昊和二王便移到那名为‘仓山’的人造山上继续说话。
山上花木扶疏,流水潺潺,还建有一个名为‘兰亭’的精致八角亭。
人在亭中,整个州城景色便一览无余,就连不远处的知州衙门的情形,都看得清清楚楚。
估计知州大人升堂时,抬头瞥见仓山上有人朝自己指指点点,心情肯定不爽。
可谁在乎他爽不爽?王家自己爽就够了。
坐在兰亭之中,品着新上的西山云雾茶,听着那悦耳的雨声和流水声。
赵公子不禁暗叹,怪不得士大夫动不动就辞官回家呢。这神仙般的小日子,实在太他喵的诱人了。
等老爹不用操心了,把事情都安顿完了,小仓山的园子也建好了,本公子也躲进去逍遥快活,不问世间烦心事。
哎,也不知能不能有那么一天……
赵公子暗叹一声,回过神来,正色对王梦祥和王世懋道:
“方才当着众人不好说,二位向昆山捐粮的事情,还请再斟酌一下。”
“哦,有何不妥?”王梦祥问道。
“二位的好意当然感激不尽,可要是在下收了二位的捐献,难免会给别家造成压力。”赵昊便解释道:
“再去别人家时,人家是捐还是不捐?没有人愿意被逼着做决定的。哪怕他本来就想捐,也会觉得不痛快的。”
二王对视一眼,倒不好坚持了。
“再者,昆山有十几万灾民要养活,推行以工代赈后,消耗的粮食将更多。”赵昊接着沉声道:“这才刚进六月,夏收能不能保住,秋粮能不能种下还两说。几十上百万石的缺口,光靠募捐根本无济于事。何况大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象征性捐一点就可以了,再多真没必要。”
“还是贤侄想问题周全。”王梦祥露出恍然的神情,又关切问道:“可不要捐献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全靠你个人买吗?”
“我可不想当沈万三第二。”赵昊断然摇头,又搬出了江南公司做挡箭牌道:“我和人成立了一个江南投资公司,以这个公司的名义借款给县里,县里就有钱买粮了……”
赵公子刚想仔细讲一下公司的盈利模式,却见二王露出了色狼见美女的眼神。
“公司?”
“江南公司?”
王梦祥和王世懋迫不及待的问道:“就是西山公司那种公司吗?”
“可以这么说。”赵公子点点头。
做生意嘛,最重要的就是诚信了,赵公子从来不诳人的。
虽然他这公司的名儿,都是昨天应付吴承恩时临时起的。
至于公司股东嘛,自然还无从谈起。不过江小姐应该会愿意入一股吧?
所以不算诳人。
“那还能入股吗?”王梦祥便抓住赵昊左肩膀,激动问道。
“最多能给多少股?!”王世懋抓住赵昊右肩膀,直喘粗气道。
高武见状犹豫了一下,没有冲进亭子解救公子。
“疼疼疼,先放开我。”赵昊哭笑不得。
“……”两人这才讪讪笑着松开手,却依然满脸热切的巴望着赵公子。
“快说说!快说说!”
“难道二位不该先问问,这公子到底干什么的,赚不赚钱吗?”赵昊苦笑问道。
“不必问!先入再说!”王梦祥一拍大腿。
“就冲赵公子的金字招牌,也得先入为敬!”王世懋也一拍大腿。
两人异口同声、动作一致,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
“这,这……”赵昊被两人捧得都不好意思了,心说这果然是个看脸的社会。
不过不是因为本公子太帅,而是因为脸上写着‘我会挣钱’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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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中。
赵公子寻思一番,先伸出四根手指道:“江南公司总共四百万股份,每股面值一两银子。”
然后他屈起三根指头道:“我可以票面价格给你们一共最多四十万股,但要求至少一半以粮食支付。”
“好,可以!”二王闻言喜出望外,没想到赵昊会如此慷慨。“就这么定了!”
他们可是仔细研究过西山公司的,知道除了赵昊和长公主之外,其余各家最多占股都不超过百分之一。
赵昊现在愿意拿百分之十与他们分享,王梦祥和王世懋自然受宠若惊了。
看来赵公子是把咱们当自己人呐。
赵公子摸摸鼻子,这跟西山公司完全不一样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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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唯恐赵昊反悔,马上告罪起身,撑着伞到山后提水的水车旁去商量。
“贤侄,我们就五五分账吧。”王梦祥主动提议道。
“十万两银子,五万石粮食……”王世懋一阵头大如斗。“我家一时拿不出来。”
说着他叹了口气道:“哎,今年海上折了两批货,我家是元气大伤,不然我哥也不会躲出去当官。”
王世贞身为文坛盟主,又出手阔绰、为人慷慨。因此整日有大一帮人围在他身边,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拿他的。
不然人家凭什么整天捧他的臭脚?
他躲出去之后家里立马清净了,开销也一下降了下来。
别人出去当官能为家里赚钱,王盟主出去当官能为家里省钱,开源和节流的效果是一样的。
“这简单,缺多少老夫借给你家。”王梦祥却慷慨笑道:“等回头赚到了,再还我家就是。”
说着他脸上现出无限憧憬道道:“北京那些买了西山公司原始股的全都赚翻了,咱们也别要求太高,能赚个三五倍总没问题吧?”
“嗯。”王世懋不禁点头,其实他兄弟俩都不善经营,这些年全靠王梦祥指点,才能维持住家道不衰。
要是没有王梦祥极力怂恿,他就算眼馋西山公司股票的恐怖收益,也决计不敢下这等血本的。
“那就多谢伯父好意了!这样吧,请借寒家两万两银子,两万石粮食。股份咱们四六开,我四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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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定了。”王梦祥重重点头,然后叫人去拿纸笔印泥,跟赵昊立字据。
就好像要掏钱的不是他们,而是赵公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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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中。
赵昊云淡风轻的看完面前的两张转让文书。
一份是甲方赵昊转让江南公司二十四万股给乙方王梦祥;另一份是甲方赵昊转让十六万股给乙方王世懋。
然后他有些歉意的告诉两位,自己出来的太急,甚至连江南公司的印章都忘记带了。
“无妨,只要公子签上名,用上私章,咱们就认。”王梦祥和王世懋却浑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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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下一代
从仓山上下来,三人的神态更加亲密了……大家有了共同的利益,就是世上最亲的人了。
回到后宅,王梦祥又叫王锡爵和王鼎爵的子女出来拜见赵昊。
王锡爵有一子三女。唯一的儿子,也是老王家的长子长孙,便是才高命苦的王衡了。
这孩子成年后才气冲天、名满天下,一举考中顺天乡试解元。但正逢他爹王锡爵担任内阁次辅,加上首辅申时行的女婿也同时中举,一时间言路汹汹,都说有作弊嫌疑。
笔趣阁
虽然王衡在随后的复试中又考取第一,并获准参加会试。但言官们依然不依不饶。当时因为‘争国本’之事,内阁与言路矛盾激烈,为了避免事态恶化,王衡主动返乡,放弃了考试。
直到万历二十九年,王锡爵致仕十年以后。王衡才再次走进科场,又一举高中榜眼,终于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但他出仕热情早就被蹉跎殆尽,没几年便辞官回乡,终生再未当官。
这位才华横溢,为父亲所累的小阁老,今年才七岁……
‘那本公子也不嫌弃。没法收王大厨为徒,我就绑架你儿子……哦不,培养你的儿子。”
爱才如命的赵公子便拉着王衡的小手,对王梦祥笑道:“这孩子我一看就喜欢,有心收他为徒,不知世叔意下如何?”
“当然求之不得了。”王梦祥拢须大笑道:“能拜博士为师,是这孩子的福分啊。”
“将来王衡再考一个榜眼,给你家凑上三榜眼。”王世懋也献上美好的祝愿。
“还不快给你师父磕头?”王梦祥赶忙催促起大孙子。
“是,徒儿拜见师父。”王衡赶紧跪地给赵昊磕了四个头。
赵昊也很高兴,他虽然已是桃李满园,但这还是头一次收到,年龄差距正合适的弟子。
跟七岁的王衡比起来,十五岁的赵昊已经是大人了。
小正太直起身来,便语调稚嫩又欢快的问赵昊道:“师父,是不是往后,我管就二叔叫师兄了?”
“我科学门内讲究各论各个的,你当着门外的人,还是要叫二叔的。”赵昊尴尬的咳嗽一声,然后一本正经道:
“另外,你现在还小,就先跟着你二师兄学习……当然,外人面前你还是要叫姑父的。”
“是,师父。”王衡奶声奶气应一声,赵昊听了,感觉自己终于没那么老气横秋了。
然后赵公子又吩咐华叔阳道:“所谓一事不烦二主。你再替为师去收个徒弟。”
“是,师父。”华叔阳恭声应下。他如今在南京翰林院,完全是闲人一个,想去哪儿都没人管。“不知那位幸运的师弟,此时身在何处?”
“上海县城,应该和王衡同岁,名叫徐光启。”赵昊便淡淡报出了未来大明传播科学第一人,‘南徐北王’之一的名字。
说起来,‘北王’的爹妈,好像也快到南京了吧。
希望不要因为自己的缘故,影响到他的诞生……
赵公子收起不着边际的担忧,又把目光落在了王锡爵的次女,十一二岁的王桂身上。
只见她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只是个眉清目秀的黄毛丫头而已。
但赵昊丝毫不敢小觑,因为她可是大名鼎鼎的传销大师昙阳子啊!
比起昙阳子的传销大法来,赵公子就是个弟弟。
当她十八岁觉醒为昙阳子后,短短几年时间,轻而易举就在苏松发展了十几万忠实信众。
更牛伯夷的是,甚至连她爹王锡爵、叔叔王鼎爵,还有王世贞兄弟,以及徐渭、屠隆等海内大才,都纷纷拜她为师……
要不是死的早……哦不,白日飞升太早,赵昊相信她能把信徒发展到整个大明。
这绝对是个天生的营销高手啊,而且道号也与本门有缘呐。
赵公子不禁幻想起,将来昙阳子到处传播科学的景象……那画面,真是想想就让人激动呐。
可惜她是个丫头,而且还跟赵公子年纪相仿。
估计他要是敢提收徒弟这茬,别人指定以为赵公子是馋人家身子。
下贱!
他只好无奈的擦掉口水,打消了这个念头。
至于王鼎爵的孩子还吃奶呢,不说也罢。
哦对了,他夫人庄氏号称苏州第一美人。
嗨,说这个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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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赵昊下榻在王世贞家的弇山园。
王锡爵家只有两座牌坊,王世贞家却有足足十几座,一座挨一座,从街头一直排到街尾。
赵昊坐在马车上,仰头看着那些‘三代中丞兄弟九列坊’、‘父子两台五世司马坊’、‘世科坊’、‘都宪坊’、‘方伯坊’、‘绣衣坊’、‘联芳坊’……整个人都有些方了。
看来牌坊这玩意儿,果然是最好的装伯夷神器啊。十几座堆在你面前,什么人都得夹起尾巴来。皇帝老子来了也得规规矩矩保持礼貌。
他忽然想到,自家其实也该有两面了——三十年前老爷子的进士坊,和老爹刚获得的状元坊。
可惜他喵的设在休宁,本公子自己都没兴趣回去参观,怎么跟人炫耀啊?
胡思乱想间,马车开进了弇山园。
弇山园此时号称东南第一名园,乃王世贞耗资巨万,与名闻天下的筑园高手张南阳共同设计建造的。
此园占地七十余亩,极尽园林亭榭之美。繁花高下点缀如错,满眼百紫千红,花香萦鼻端令人忘忧。
恰逢细雨蒙蒙,愈显花树清丽,楼台如洗。湖面碧波自纹,锦鳞飞跃。湖边绿柳垂绦,假山流水潺潺、琤琮成韵,使人忘倦。
王世懋告诉赵昊,湖边那万堞千釜的太湖石,皆宋徽宗花石纲之遗存,都是兄长花费巨资从北方买回来的……
“我的天。”赵昊不禁倒吸冷气,这王盟主活脱脱一个败家子儿啊。“弇州公真舍得花钱啊。”
“家兄就是这样的人。”王世懋略带苦笑道:“他常说,选择府邸,仅仅适身宜居,适足宜行,不为上也。真正的高雅高贵之所,要让人赏心悦目,还要适于鼻适以耳……”
“嘿。”赵昊除了感慨,已经不能说什么了。他感到自己的审美,欠费需要充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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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弇山园
弇山园,水云缭绕的小飞虹前,赵昊听王世懋诉苦式炫耀道:
“此园一造三改,耗时十载,所费无算。奇峰怪石,重价购来,名花异草,天下搜罗。屋里头器用檀梨文梓、雕漆枪金;玩物则晋帖唐碑,商彝夏鼎,为大江南北富贵人家所未有也。况乎家兄又是出了名的收藏大家,但凡有什么珍品字画、孤本古籍,无不见猎心喜,花多少钱都要买下来。”
王世懋说着一指前头那座万竹掩映的小楼道:“那叫‘小酉馆’,内藏古籍三万余卷,是家兄数十年集书的主要部分。往东的‘尔雅楼’,里头有从祖辈到现在,收藏的字画八千余件,一半是本朝的,一半是前朝。旁边另有一座‘九友斋’,收藏古董五千余件,都是家兄亲自鉴定过的真品。园子正中还有一座‘藏经阁’,分为左、右两室。左室名为‘法宝’,用来收藏佛家经典。右室名为‘玄珠’,用来收藏道家的经典……”
赵昊听得暗暗咋舌,这哪是搞收藏啊,分明是在建博物馆啊。
“家兄收藏的数量,虽然比不了项墨林,但在精品上完胜。”王世懋说完,习惯性的怼了一句王世贞在收藏界的老对头。
项墨林叫项元汴,墨林是他的号。
大明的富豪酷爱文人意趣,几乎所有富豪都有收藏的爱好。
但能比的上项元汴的却没一个。
因为一来,没人比他更有钱,二来没人比他更嗜好收藏。但凡项元汴看上的古董,必然开出无法拒绝的价格,根本没人能抢得过他。
自从此人涉足收藏界,王世贞的好日子就到头了。看上的字画要比原先贵一倍才能拿下。
王盟主自然不忿,双方拼了几个回合下来,搞得他元气大伤,远远躲去河南当官也有实在拼不动的原因。
因此王家兄弟是很看不上项元汴的,认为他炒高了收藏市场的价格,是个不懂艺术的暴发户。
“那些宝贝落在这种人手里,纯属明珠暗投,牛嚼牡丹,可怜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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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赵昊却对项元汴挺感兴趣。
两人在尔雅楼中欣赏字画时,他便又把话题往那人身上引道:
“听说前阵子,弇州公和项墨林,为了一本徐骑省《篆书千字文》的真伪,好是争执一番。”
“不是什么争执。”王世懋颇为意外的看一眼赵昊,笑道:“是有个落魄子持之欲售家兄,但家兄看过后鉴定为伪作,并按例在其后题跋,以警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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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不甘心,便将题跋割去,售与项氏,结果得黄金百两。”说着他语带嘲讽道:“家兄得知后,说了句‘若无此辈,饿杀彼辈’,结果传到项某耳中,引他说了很多怪话。”
赵昊心说,这回事儿确实是王盟主不厚道啊。
此时大明黄金和白银的比价在一比六左右,一百两黄金大概折合六百两白银。对江南首富项元汴来说,根本就是随手拔下的一根汗毛而已。
但王世贞如此尖酸的贬损,却很影响项氏的声誉,也难怪项元汴会大为光火了。
陪着王世懋笑一阵子,赵公子又状若不经意道:“对了,我在北京还听说,正月初一湖州新码头大火,烧了三四百条船,其中大半都是项家的?”
“嘿,可不是嘛。”王世懋有些幸灾乐祸道:“那次项家损失可不小,十几万斤丝,八千多匹绸,还有好些值钱的货物,全都给烧光了。”
“这事儿挺奇怪的。”赵昊一脸不解的笑道:“年根下谁还做买卖?按说大年初一,所有货物都该入库才是,装到船上干什么?”
“呃……”王世懋闻言神色一白,眼神明显有些慌乱。过一会儿方掩饰笑道:“让贤弟一说,好像还真是这样。不过人家的事情,谁知道呢?”
“也是。”赵昊点点头道:“后来听说府城着实乱了好一阵,也不知跟这事儿有没有关系。”
“应该是没有吧,不是说谣传陛下选妃吗?”王世懋干笑两声。
“那这谣言可够厉害的。”赵昊一脸感叹道:“听说后来还传到苏松,甚至连嘉兴杭州也跟着乱了一阵呢。”
“可不是嘛。”王世懋掏出帕子擦擦汗道:“呵呵,老百姓就是这样,听风就是雨。”
他感觉再让赵昊说下去,自己都要窒息了。
但对方都是无心之语,王世懋也无从发作,只好赶紧引开话题道:
“对了贤弟,你和顾家有接触了吗?”
“顾家啊,还没来得及呢。”赵昊轻轻卷起了手中的卷轴道:“听说县老爷想在昆山站住脚,必须先得到顾家的认可?”
“不错。”王世懋点头笑道:“连县城都是他家老先君给建的,你说昆山老百姓能不听他们的?”
赵昊认可点点头,心说不要紧,回头我给建个更大的。
“不过顾家欠寒家一份人情。”王世懋笑问道:“如果贤弟需要,愚兄可以修书一封,请他们多多配合令尊。”
“那可太好了。”赵昊便露出欣喜的神情道:“我爹正愁着怎么跟那些坐地虎打交道呢。”
“不用太刻意讨好他们。能摊上赵状元来当知县,是昆山的福分。他们得傻到什么程度,才会跟令尊架秧子。”谈起这个话题,王世懋的神态就轻松多了。
“但好像也有人不欢迎啊。”赵昊轻笑一声道:“下午刚刚收到消息,说颁布禁令头一天,城里就发生了哄抢……据暴徒招认,是有人散布洞庭商会断供昆山的谣言。”
“这个愚兄也听说了。”王世懋点点头。“好像是个副会长发了话的原因。”
“贤弟不用担心,我们和洞庭商会关系还不错,这两年翁会长不大管事了。不过许副会长应该不会坐视不管的。”说着他给赵昊宽心道:“我也一并给他写封信,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真是太感谢世兄了。”赵昊不禁欣喜笑道:“来苏州人生地不熟的,真是全靠朋友帮衬啊。”
抱大腿的传统技能,到什么时候都不能丢的。不然赵公子干嘛要给他们那么多的股份?
只是找不到像长公主那么粗又那么可靠的大腿,只能靠量来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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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师徒夜话
晚上,王世懋一大家子,又在弇山园为赵昊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
宴席上,赵昊见到了王世懋的侄子和儿子,虽然都还是小不点,可全是良才美玉啊。
其中最大的王士骐已经十二岁,再过十四年就将考中应天府解元了。
但王世贞不在,他也不好贸然诱拐人家的孩子,只好咽下口水,来日再说。
晚宴后已是三更天,赵昊被安排在牡丹园旁的听雨轩下榻。
楼外灯火通明,照亮轩前一泓清水。只见池中植有荷花,池边栽有芭蕉、翠竹、绣球、芍药等十几种花木。雨点落在不同的植物上,便能听到各具情趣的雨声,境界绝妙。
马湘兰和巧巧并肩坐在廊檐下的竹长椅上,听着雨声等赵昊回来,已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赵昊心下一片温暖,为什么要带着她俩出来?
因为走到哪里都有家的感觉。
他便放轻脚步走过去,还是惊醒了马湘兰。
她赶紧揉着迷离的桃花眼站起来。
“回来了,洗澡水都凉了吧。”
“那就再热热。”巧巧迷迷瞪瞪便随口跟一句,这才睁开眼,见赵昊已经站到跟前,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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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你回来了,我去烧水。”
“凑合冲一下就行了。”赵昊笑着指了指嘴角。“我跟徒弟难得见面,今晚要彻夜长谈。”
巧巧忙伸手一摸自己的嘴角,才发现一缕青丝粘在了唇边,忙羞羞的转身进去。
马湘兰见状暗叹一声,没开窍的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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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女便在轩中书房点上香,又沏上了香茗,摆好水果茶点,这才上楼去睡了。
赵昊趁这功夫,用尚温的洗澡水冲了个凉,换一身宽松透气的绢衣。
待他穿着趿鞋回到书房时,华叔阳已经带着金学曾和于慎思两个进来了。
“师父。”三人赶紧起身相迎。
“王将军呢?”赵昊左右看看,没瞧见紫胡子。
“王将军困得不行,回去睡了。”金学曾便答道:“说有什么事明天告诉他一声就行。”
“嗯,也好,这样咱们随便点。”赵昊心说,王将军看着挺粗线条,没想到心还挺细呢。
他便在圈椅上坐下来,舒服的叹口气,习惯性问道:“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回师父,《圆锥曲线》比《几何原本》的难度大多了。”金学曾和于慎思两个数学很棒的弟子相对苦笑道:
“要不是有二师兄领着,我们怕是连第一章都没学完。”
“也就是说你们自学到第二章了……”赵公子嘴角隐蔽的抽动一下。禽兽啊,满打满算这才一个月……
“第二章已经学完了。”华叔阳便露出苦闷的神情道:“但第三卷有点难。轨迹是立体的,这个跟以前的概念不太一样。只能粗略的理解,要想完全搞懂,还需要些时间。”
也就是说,第三卷也差不多搞掂了?
《圆锥曲线》一共才七章,这样看来,撑不过汛期就要光荣结业了。
赵公子心中一阵哀鸣,就不该教姓华的学数学!那是自找苦吃啊。
他今日本打算告诉弟子,这本书上的数学方法已经过时了。他们只需要有个大概了解,就可以自学《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了。
但一问才知道,原来所谓难易,真的只是一个相对概念。
自己以为的难,并不一定难得住别人。
他便假笑着改口道:“那就多想想,理解透彻点儿总没坏处……这一卷可是学习那本书的关键。”
“是,师父。”三个弟子一.asxs.头,都满脸兴奋道:“这种题解起来才真带劲!”
“好不错。”赵公子忍住眼泪,又对金学曾和于慎思道:“你们也别光沉迷学习,得先把精力放在崇明了。”
“是,师父。”两人赶紧点头应声。
赵昊怕金学曾一个人在崇明站不住,让于慎思去给他当狗头军师。这样武有王如龙,文有于慎思,有这左膀右臂帮衬着,金拱门的岛主生涯应该问题不大。
“对了,去苏州府拜过码头了吗?”赵昊端起茶盏轻吹着热气。
“昨天去的。”金学曾点点头,有些恼火道:“蔡知府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第一句就是,朝廷居然派了个两个新手来当知县,真是瞎胡闹。”
“他也就是背后说说我爹坏话。”赵昊吹掉浮沫,不以为意道:“面都不敢见。”
“估计是怕被师祖打吧。”金学曾嘿嘿笑道:“这阵子但凡知道我是新科进士的。没有不问问,‘师祖真把小阁老打了’的?”
“徐璠算是什么狗屁小阁老,现在小阁老是俺们师弟了。”于慎思愤愤纠正。
“明白意思就行。”金学曾无奈看自己的师爷一眼,很为接下来三年发愁。
哦对,是两年。因为于慎思要回山东去乡试……还好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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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二句是,还好崇明岛已经是个烂摊子了,随便我折腾去吧……”金学曾又对师父抱怨道:“师父听听,这是人话吗?”
“话不好听,但是这个理。”赵昊笑眯眯对自己的七弟子道:“听说你县衙塌了?”
“嘿嘿,好像有这么回事儿。”金学曾挠挠头,讪讪笑道:“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倒也是。”赵昊点点头,他就喜欢金猴子这份乐观,或者说没心没肺。
此时的崇明岛还十分年轻,还远不是四百年后全国第三大岛的模样。
唐朝时,在距离太仓北面四十里的长江口,涨出了两个沙洲,这便是崇明岛的前身。
其后长江不断携带滚滚泥沙而来,不断涨出新的沙洲,然后沙洲渐渐相连,形成东沙、西沙、南沙三大沙岛。
当时全国最大的盐场就设在这里,宋朝将其命名为天赐盐场。更是因崇明人口繁茂,商业兴旺,在元朝升格为州。
但到了本朝,朝廷厉行海禁,崇明遭到毁灭性打击。被降格为县不说,还因为江流潮水变化,原本优越的盐田坍塌无几,盐丁也趁着倭患大肆逃入内地,抗倭胜利后也一去不返。
终于在去年,也就是隆庆元年,朝廷撤销了三百五十年历史的天赐盐场。大量官吏军队及其家属撤走。
岛上人口已是十去八九……
ps.第三章送到,今晚没了哈。
第六十二章 崇明岛
官民百姓逃离崇明,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这鬼地方太不靠谱了,说不定哪天你辛辛苦苦建好的家园,种好的庄稼,就会重新塌成汪洋。
尤其从嘉靖初年开始,诸沙开始频繁变化,各岛分分合合,涨坍无常。
近四十年里,光县城就在三沙、姚刘沙等各个沙岛上,搬了整整三次了。
先是嘉靖八年,位于姚流沙的县城坍没于海,知县带着全县父老北迁三沙岛。
然后嘉靖二十九年,三沙岛也坍了,县城只好再迁于平洋沙。
接着前年,也就是嘉靖四十五年,平洋沙又塌了……
这也是促使朝廷最终决定,撤销天赐盐场的主要原因。这么没六儿的地方,怎么开盐场啊?还不够折腾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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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中,外头雨声琮琤成韵,使人忘倦。
“听说县城到现在还没选址。”赵昊轻呷一口西山云雾茶,但觉清香甘饴之味,慢慢润泽于肺腑,渗透至四肢,令人习习然如两腋生风,似醉非醉间,竟有飘飘欲仙之感。
“是。据说上任知县吓坏了,居然一直住在西沙的海神庙里,借西沙巡检司的衙署办公。””金学曾点头苦笑道:
“加上前些年又是抗倭,又是撤场,岛上元气大伤,竟就这么一直凑合到现在。”
“真是荒唐,要是再来倭寇,全县还有个跑?”于慎思愤愤道:“听说连崇明岛的驻军都调去金山了,我看朝廷是有意要放弃崇明啊!”
“烈阳有长进。”赵昊满意的点点头。于慎思的缺陷在过敏感细腻上。
但把他用对了地方,这份敏感细腻就会让他比别人更早的发现问题,察觉到那些尚未浮出水面的意图。
“朝廷是有这个企图。撤销天赐盐场,调走崇明参将,都是徐璠在内阁时搞的鬼。”赵公子便沉声对两个弟子道:“目的就是要造成岛民大量逃亡内地。那么流民能逃向哪儿呢?”
“不是太仓就是松江。这二年我岳丈家,还有三师弟家,都着实吸纳了不少流民。”华叔阳一面给三人斟茶,一面轻声道:“当然,大部分还是让徐家吸引去了。”
“徐家要这么些人干什么?”金学曾皱眉问道。奶奶个熊,居然敢打金拱门治下百姓的主意。
“用处可多了去了。徐家那么多地要人种,还有棉纺、丝织工场也需要几万纺工、织妇。”华叔阳说着,压低声音道:
“再者,崇明人是最好的水手,他们的沙船帮,可是跟着郑和下过西洋的。当然,他们现在是跑河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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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闻言笑笑,哪有猫儿不偷腥?沙船帮放着得天独厚的位置,就算不亲自走私,也是走私的重要一环。
金学曾粘上毛比猴儿还精,一下就听明白华叔阳的言外之意了。
“三师兄是说,徐家想借着沙洲坍缩严重的机会,把崇明县的百姓都弄到松江去,给他家扛活?”
赵昊心说,英国羊吃人,大明沙吃人,果然资本家没一个好东西。
当然本公子例外。
嗯,我是一心为国、不谋私利的……资本家。
“还有下一步呢。”华叔阳可是华家三公子,王家大女婿。对这些暗地勾当的了解,可比两位师弟多多了。
“等到崇明岛的人口十去八九,百业凋敝后,他们便要运作撤县了。至于为什么要撤县,撤县之后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还能做什么?这么优良的走私港口,当然是用来重建双屿和舟山的辉煌了……”
赵昊却一语道破天机。
有些事只能面谈,不能通过书信传达。他只有一晚上的时间,自然要跟弟子交代清楚,没工夫藏着掖着了。
“岛上还有很多良田,撤县之后他们也可以据为己有。”华叔阳默认了师父的猜想。
这也是他醉心数学,不理俗务的原因。
脏,太脏。
所以华家三公子素来只管花钱,不问是怎么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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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金学曾听得目瞪口呆。
他原以为自己是去新手村般的海外瀛洲练级呢,没想到上来就要对上最可怕的敌人。
“师父,这,这,我能行吗?”他可怜巴巴的看着赵昊道:“怎么感觉那地方,比昆山还可怕呢?”
“哈哈哈哈!”赵昊却放声大笑道:“知道为师为何要选这两个地方吗?”
弟子们赶紧开动聪明的小脑瓜脑补……哦不,寻思开了。
“是因为越难的地方越能显出本事,建立功业!”华叔阳忙答道。
“危机危机,危中有机。危险中总会酝酿机遇,只是常人看不到罢了。”于慎思也赶紧奉上不太纯熟的马屁道:
“师父肯定是看到机遇了,才会选这俩地方的。师父真棒!”
“这么说崇明岛还能救回来?果然不愧是师父啊……”金学曾嗫喏赞美道。别看他平时口若悬河,可一到了拍马屁时,舌头就跟生了锈一样……
赵昊咂咂嘴,三人说的都没错,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没内味儿。
赵公子忽然轻轻一拍额头,少了大徒弟。
没有王武阳的马屁,真是浑身不得劲啊。
哎,都怪这厮平时一个人包揽了全部马屁,不给师弟们锻炼的机会。
这下好了吧,屁到用时方恨少了吧?
赵公子喟叹一声,不再强求。
“不错,昆山和崇明,都是男儿建不世之功,名垂青史的绝佳之处!”
然后他便对巴望着自己的金学曾和于慎思道:“放心,他们崇明撤县的图谋注定破产!”
三名弟子闻言激动的心跳不已——来了,它来了,那百分百命中的大预言术,它又来了!
“嗯!”两个弟子幸福的重重点头。
只要师父说搞不掂,姓徐的那帮人,就是翻了天也搞不掂!
但惊喜还没结束,只听赵公子又断言道:“你们把县治设在长沙岛上,保准金汤永固,再不会坍入水中!”
‘这也是大预言术吗?’弟子们心砰砰直跳,却没人敢多嘴问。
“因为为师之前勘察过,崇明大规模的坍缩已近尾声。”却听赵昊淡淡道:“将在接下来以长沙为中心,很快连成一片的,形成一个前所未有,再无坍塌之虞的大岛来。一座真正的崇明岛!想撤县?门儿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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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沙船帮
这年代的崇明岛真乃魔幻之地。
谁能想到近几十年分分合合、坍涨无常的沙洲们,居然会从此时凝聚起来,很快就涨成一个真正的大岛?
而且这种变化是如此迅速,令人猝不及防。
在另一个时空中,大概到了万历初年,人们就发现长沙越来越大,三沙和姚刘沙也重新长出来,并和它连成了一片。
这时候,再也没人提什么崇明撤县了。
到了万历十六年,南沙、东沙等十几个沙洲也渐渐相连,崇明终于有了岛的模样了。
于是崇明知县在长沙设立县衙,之后四百年便再也没有坍塌过。
当然,在隆庆二年时,除了赵昊之外,谁也无法预见到,会出现这种神奇的变化。
这,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啊。
~~
弇山园,听雨轩。
弟子们凝神倾听师父的教诲。
“但今年,你们的处境会非常艰难。”只听赵昊沉声道:“我估计上任知县不敢重建县城,八成不是怕潮神,而是遭到了某些人的威胁。”
“道理很简单,崇明岛上土地肥美,还有天然的盐场,百姓所虑不过是倭寇海盗。只要建起城池,哪怕是一座土城呢?也能让流民自归。这跟那些人让崇明撤县,变成法外之地的图谋是相违背的。”
“所以你们会遭遇跟前任一样的两难境地。建城,要当心野心家的暗箭;不建城,百姓将流失殆尽,大阳也难逃御史纠劾。”
“是啊师父,那我该怎么办呢?”金学曾眼泪都快下来了。
“不用害怕,只要坚持到明年,一切都会有转机的!”却听赵昊又发动了第三次预言道:
“到时候,徐家之流将自顾不暇,根本没人再敢节外生枝。你想筑城就筑城,想干嘛就干嘛,不会再有人捣乱了。”
“是吗,那太好了。”金学曾长松口气,虽然不知道师父的信心从何而来,但大预言术是不会有错的,听着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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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的意思是,今年先不要筑城,静待明年局面变化?”于慎思轻声问道。
“不错。”赵老师点头道:“不过你们也不能闲着,在时机到来前,先把准备工作做好嘛。”
“请师傅指示?”两人忙正襟危坐。
“要用科学的态度来观察和分析。首先要认清岛上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是什么。这样可以帮你迅速找到可以团结的盟友,以及要面对的敌人。然后团结可以团结力量,将敌人分化瓦解,这样才能在决战中胜券在握!”
“敌人肯定是徐家那帮松江大户,还有沙船帮了。”金学曾嘟囔道:“他们想把崇明变成第二个双屿,肯定嫌我这个知县碍事。”
“不要武断的下结论。”赵昊轻敲着桌子,沉声对弟子道:“据我所知,沙船帮有目前两百多条船,两千多帮众。这些人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难道所有人都愿意看到崇明撤县,从大明的版图上消失吗,我看未必吧?”
“师父说得对。”华叔阳点头附和道:
“崇明岛一旦撤县,朝廷肯定命令所有百姓内迁。留在岛上的就成了黑户叛民。朝廷水师干掉他们非但不犯法,还可以立功。他们全家的小命,可都捏到别人手里了。但估计沙船帮很多人光想好处,没想到这一点。如果二位师弟能巧妙的让他们认识到这点,相信很多人会清醒过来的。”
“好,多谢师兄提醒。”金学曾眼前一亮,一下感觉有了抓手。
“要多多仰赖王将军,他可是威震东南的阎王爷,加上我拨给你的一百多护卫。只要你不乱来,保护你的安全是没问题的。”
又听赵昊沉声道:“你先低调一段时间,这阵子有戚家军的退伍将士陆续到昆山来了,到时候分你一半。再过几个月,朱珏会支援咱们一批安保人员,为师依然分你一半。那时你兵精将猛,相信他们会更平心静气的听你说话。”
“师父,你对我们真好,弟子这辈子都会听师父的。”金拱门感动的眼圈通红,师父不光要传道受业,还为弟子的事业操碎了心,出尽了力。
“呜呜,就知道师父不会不管我们的……”感性的烈阳子留下了滚滚泪水。
“不管你们我管谁去?”赵昊哈哈大笑着站起身,双手分别按在两个弟子肩上,给两人鼓劲道:
“崇明是个烂摊子不假,但那只代表过去。对你们来说,.asxs.低,没办法,进步空间还大,其实是好事。”
“是啊,就像蔡国熙说的,反正不会更烂了。”二师兄也笑着附和道:“你们随便折腾就是。”
“对,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撑过今年去。就可以放开手脚折腾!”赵昊简单的向他们描述了下自己的计划,然后使劲拍拍两人的肩膀道:
“筑城、修堤,万顷良田海上生!造船,开埠,千帆竞渡江海!未来的崇明,将成为大明朝最璀璨的明珠!”
“是,师父!”两个弟子被师父描绘的宏伟蓝图,煽动的热血澎湃。
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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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还有很多看似不可逾越的障碍……比如,朝廷怎么会允许通海运呢?
但赵昊斩钉截铁告诉他们。“创造历史的机会就在眼前,但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所以只争朝夕去准备吧,弟子们!”
因为隆庆三年,也就是明年开始,连年黄河泛滥、运河堵塞,漕运艰难。
在山东巡抚梁梦龙的力主下,和大学士高拱的支持下,短暂的隆庆漕粮海运,将顶着重重压力,正式拉开帷幕。
想要破除大明对海洋的恐惧,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可惜随着高拱下台,朝中保漕势力反扑,加上潘季驯治理好了黄河,竟又停止了海运。
一直到崇祯十二年,中书舍人沈廷扬请重试海运,以供辽东粮饷时,才又重新恢复。
可惜那时,帝国已经行将断气,什么都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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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沈廷扬还有一层身份,就是崇明沙船帮少帮主。
而为崇祯皇帝试行海运的,正是沙船帮的两百条沙船。其后数年的海运,也是一直委托沙船帮进行。
沈廷扬和他的沙船帮因此富甲天下。
他们也没有辜负崇祯皇帝,一直为大明抗战到最后一刻!
当时是,崇明男儿的舰队正欲与清军接战,突遇风暴而大败。沈廷扬的战船翻沉于崇明外海,士卒多溺死。
清军在岸上高呼,‘剃发者不死!’
沈廷扬叹曰:‘风波如此,其天意邪!吾当以死报国。然死必有名。’
乃与部下七百人被俘。
清廷百般劝降,沈廷扬皆不应。狗汉奸洪承畴与沈廷扬乃故交,想要救他一命,便示意他谎称已经出家为僧,却被廷扬詈骂而出!
永历元年七月二日酉刻,五十三岁的沈廷扬身着方巾宽袍,被押往苏州三山街淮清桥行刑。
他端正衣冠,向南叩拜,高呼‘为国而死,死而何憾’,随后慷慨就义。
他部下七百名崇明男儿也无一人肯降,皆在苏州被活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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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赵立本之心——路人皆知
沈廷扬和沙船帮男儿,为大明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气壮千古!
但赵昊的使命就是避免他们以身殉国。
大好男儿,当鹰击万里、纵横四海,立不世之功!怎能枉死胡虏屠刀之下?
即将到来的漕粮海运,就是改变这一切的.asxs.。
这一次,赵昊决计不会假手他人,决计不容有失!
所以赵昊来了苏州,所以他派金学曾去了崇明。所以他百般招揽戚家军的退伍将士,所以他慷慨的用股份拉拢江南豪族。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功走向大海啊!
没有来自海外的利益做支撑,这痼疾缠身的大明要改革,就是一场残酷的零和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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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和弟子们聊了整整一宿,第二天他便谢绝了二王的热情挽留,告辞离开了太仓。
老爹还等着他救命的粮食呢……
临别前,王梦祥告诉他,已经下令管事们全力筹粮了。
虽然太仓号称金太仓,是整个苏州的粮仓。但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除掉留作自用的,一下还真拿不出那么多粮食。
赵昊给二王减压,让他们可以先有多少发多少,只要能帮昆山度过春荒,剩下的粮食等夏收后再到位也行。
当然,夏粮就不能按二两银子一石的价格来了……
王梦祥和王世懋大大松了口气,拍着胸脯对他表示,一定会尽全力筹粮的。
“大不了直接拿银子去湖广买,难不成洞庭商会也要对太仓禁运不成?”王梦祥豪气冲天,不就养活半个县的灾民么,他还真没当多大的事儿。
“那他们得先把长江航运封锁了才成。”王世懋也笑着讥讽一句。
“他们办不到的。”赵昊微笑摇头,操江御史可是亲爱的吴叔叔啊。
三人放声大笑,相约改日昆山再聚,赵昊便和华叔阳登上了客船,与二王挥手作别。
看着赵昊的船远去江面,王世懋接过伞来,示意周围人退下。
“伯父,昨晚在弇山园聊天时,赵公子似乎对项家,还有正月里那些事很感兴趣啊。”然后他低声对王梦祥道:“他是不是猜到了些什么?”
“应该是。”王梦祥闻言点点头,不以为意的笑道:“不过很正常,他祖父那么多年的南京户部侍郎,之前还当过浙江按察使。对咱们的那些事儿,怕是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了。”
“啊。”王世懋先是吃一惊,旋即释然笑道:“我说他赵公子十几岁的年纪,怎么就能搞出这么大名堂呢,原来有赵老侍郎在背后出谋划策。”
加上这样的限定,他感觉赵昊给自己的压力小多了。
不然让个十几岁的少年牵着鼻子走,总会让人生出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的挫败感。
“不错。”王梦祥点点头,轻声笑道:“听说赵老大人三月份去了趟北京,今日种种怕都是那时他亲自布的子。”
他又话锋一转,心悦诚服道:“不过小赵公子这么大点儿年纪,就能独当一面,已经是无双无对了。”
“嗯。”王世懋点点头,哎,哪怕加上限定,还是很挫败。
便把话头兜回去道:
“那以伯父观之,赵家是个什么想法呢?”
“还能有什么想法?”王梦祥拢须笑道:“江北那帮徽州盐商,眼馋咱们江南九大家,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看到陆家败了,各家乱成一锅粥,他们当然想试探着,有没有插足的机会了。”
“赵老大人身后是徽州盐商?”王世懋又吃了一惊。他虽然勉强接手家族生意,但素来心不在此,都是靠王梦祥支招,几个堂兄弟操持的。
“那当然了。”王梦祥淡淡一笑道:“去年扬州盐业大会,推举他来担任仲裁人时,老夫就觉得有些奇怪。盐商们到底看上他什么了?还是赵侍郎捏着他们的把柄?”
说着他轻叹一声道:“如今才知道,人家原来是看准了,咱们空出来的那把交椅,想让赵家替他们坐一坐。”
“这帮盐花子,光贩盐还不够他们赚的?”王世懋有些羡慕又嫉妒道:“真稀罕这位子,大家换换就是。我们去端总盐商的铁饭碗,他们来做这提心吊胆的买卖。”
王梦祥无奈看他一眼,心说你要是去当了盐商,我们家跟谁混去?
江南九大家里有王家一个,但不是王锡爵家,而是王世贞家。
王梦祥贴钱贴脸,非要跟王世贞家连宗成一家,图的不就是在那个位子上,搁下自家半边屁股吗?
事实上,这些年分给王家的份额,已经让州桥王家不知不觉占到了七成。但他们给的实在太多,牌楼王家也不好说什么。
“那咱们该如何处之?”王世懋轻声问道。
“按说九大家里,再多一家自己人,也是好事儿。”王梦祥淡淡一笑道:“但这之前,他们得先证明自己,有资格坐那个位子再说。”
王梦祥看着浑浊的江水滚滚东去,汇入滔滔长江,自嘲的一笑道:“再说,这事儿也不是咱们能说了算的。”
想要坐上九大家的位子,可是难比登天的。他家到现在还没捞着入局,只能跟在王世贞家后头混呢。
要是哪天王世贞家重振雄风,说不定就不想带他们玩了呢。
“也是。”王世懋认同的点头道:“得八家全都点头才行,他们跟徐家结了死仇,怕是无论如何都进不了这个门啊。”
“那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事儿了。”王梦祥却笑笑道:“不过,那祖孙三人都是狠角色,一定会折腾起浪花来的。”
“下次小赵公子再谈起此事,不妨和他聊的深一点。”说着他叮嘱王世懋道:“咱们没必要枉做恶人,和赵家保持好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知道了,下次我主动跟他聊聊。”王世懋点点头。
“不急,等他们主动开口再说。”王梦祥却摇头笑道:“赵家在江南连根都没扎下,想图谋海贸,起码得先练十年内功。”
“嗯。”王世懋点点头,没再说话。
王世懋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只是父亲被处死的缘故,没授官就回家了,因此缺乏必要的历练。
但家道中落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大悲大恸、大灾大难,对人心思的揣测,其实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堪。
他只是习惯了藏拙而已。
他已经看出来王梦祥是怀了点私心的——那空出来的位子,怕是州桥王家也盯上了。
思路客
挤在别人的椅子上,哪有自己独坐一把来的安妥?
只是目前没那个实力染指罢了。
所以王梦祥才想拖拖看,过些年,等他大儿子在官场出头再说。
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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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高配版赵二爷
赵昊的下一站是一百五十里外的无锡华家。
时人所谓‘江南数巨族者,必首推华氏’。
华家论底蕴不亚于琅琊王家,财富更是远在王世贞家之上,甚至稳稳压王锡爵家一头。
他们家最大的特点是善于经营。而且不只局限于科场和商场,还十分注重经营自家的人脉和名望,几乎是所有江南才子的金主。
唐伯虎、祝枝山、仇英等人,当年便经常跑到华家去蹭吃蹭喝。
甚至连堂堂王阳明都不能免俗,也跟着去打了几回秋风。
也就是王世贞自家有钱,不然也少不了跟自己的老师伸手。
不错,华叔阳之父华察,便是王世贞的座师。
老爷子是嘉靖五年进士,翰林出身,主持过乡试、会试,当过殿试的读卷官,录取了大批天下名士。李攀龙、王世贞这两位文坛盟主,都是他的门生。
因此华察在士林声誉极佳,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大学士人选。
可惜他跟严嵩不对付,被言官弹劾录取不公,嘉靖二十四年便辞官回家,再也不肯出山了。
但华太师门生故吏满天下。又乐善好施,喜欢接济后学,无锡和镇江两地的贫苦读书人,几乎都受过华家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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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间,他将钞能力发挥到极致,使华家的声威不衰反增,是最受人尊敬的江南大家了。
嗯,华太师就是赵二爷的努力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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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船在纵横交织的水网中,穿行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抵达了无锡。
赵昊睡了一天,此时恢复了精神,立在船头眺望着远处无锡城樯橹如林、千帆云集的繁华景象。
不禁对给他打伞的华叔阳赞道:“没想到,你老家这么繁华。”
“无锡虽非常州府城,但濒太湖,运河穿城而过,确实比府城武进要繁华的多。”华叔阳解释一句,神情有些犹豫。
“能把府城比下去,你们华家的功劳不小啊。”赵昊笑着说一句,瞥一眼华叔阳道:“怎么这副表情,近乡情怯了?”
“是有点。”华叔阳讪讪一笑,终于下定决心道:“有件事,徒儿必须对师父坦白。”
“讲。”赵昊了然一笑,并不意外。
“我们家,其实并不是传说的那种好人家。”华叔阳低着头,声若蚊蚋。
“世代簪缨的书香门第,乐善好施的大富之家,还不是好人家?”赵昊不禁笑道:“那什么算好人家?”
“除了这些表面之外,”华叔阳喟叹一声道:“我家其实跟徐家一样,偷偷给海商供货。”
在意识到七师弟可能要跟徐家甚至王家对上后,他被这问题折磨的一宿没睡。
想到师父早晚会知道真相,华叔阳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这没什么,海禁本来就是不对的。”赵昊却摇头笑笑道:“又不是伤天害理,哪有放着钱不让人赚的道理?”
你老师我还挤破头想往里钻呢。
“但是我家做的规模比较大。”见师父对此持开放态度,华叔阳心安了一半,又有些不安道:“沿着运河往北,整个无锡、武进到镇江,七成以上的纺织工场,都向我家供货。”
“那你家可够有钱的啊。”赵昊倒吸口冷气。“这规模怕是比徐家也不差多少了吧?”
“那些工场不是我们家的。”华叔阳忙摆摆手道:“家父常说,‘天下利归天下人,不宜独占,分些与人,可远害全身。’”
赵昊点点头,不愧是华太师,老菜根谭了。
“所以从十几年前起,家父便主动将田地退给佃农,并烧毁了田契。只留了两万亩水田……”便听华叔阳接着道。
‘只留了……’赵昊咂咂嘴,不知是什么滋味。
以华叔阳对数字的敏感,相信如今两万亩,相对当年真的是很小很小了。
“这两万亩一半用以供给本族义庄,帮贫寒之家渡过难关,为学子提供全部学费。另一半供家里用粮,或日后不时之需。”便听华叔阳接着道:“后来又把其它产业也卖的卖,转的转,现在只留了不多的买卖,好让族里不读书的后生不要太闲。”
安排的明明白白啊。
想到太仓的二王也不遗余力捐资助学,扬州盐商甚至连过境的举子都不放过,赵昊便顿觉竞争激烈,狼多肉少啊。
必须要塑造强势品牌,才能抢到高质量的生源!
~~
“自己不生产的话,你们是怎么保证,人家会把货卖给你们的?”赵昊回过神来明知故问,纯粹为了印证猜测道。
“像我家这样的,江南至少还有八家。”华叔阳又爆料道:“这九家凑在一起,垄断了江南丝绸、棉布、茶叶、瓷器的销售,海商只能跟这九家做生意,不能跟其它家,否则就会遭到断供。所以整个江南的富户都要先把货卖给这九家,然后由他们转售给海商。”
“那光当中间商赚差价,就能赚个盆满钵满啊。”赵昊羡慕嫉妒恨道:“你家到底有多少钱。”
“也就一两千万两存银吧。”华叔阳有些不确定道:“不比师父多多少。”
“一两千万两……”赵昊气得直翻白眼,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这还不叫多多少?”
“我家攒多少代了?师父才起步一年呢。”华叔阳扭着屁股不敢躲闪。
“这还差不多。”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这话他爱听。
“师父,这件事真没错吗?”华叔阳有些迷茫的看着赵昊,又看看即将到跟前的故乡。
“当然有错了,而且大错特错!”赵昊方正色道:“在这个世界上,你得到的越多,就要承担的越多。只肯捞好处,却不肯承担责任的人,我们通常可以叫他‘蛀虫’。”
“蛀虫?”华叔阳神情一黯。“师父说的是,大明朝这条船已经千疮百孔。这些大家族……当然包括我家,居然想方设法的逃税,不是一群蛀虫是什么?”
“既然双方都有错,我们就要试着去纠正。”赵昊便沉声道:“我们要让大明真正放开海禁,而不是只开一条小缝。我们要让所有参与海上贸易的人,包括九大家在内,都承担起应尽的义务来。第一步,就先从交税做起!”
说着,他也把目光移向越来越近的码头,斩钉截铁的教育着弟子道:
“不管未来世道怎么变,我们的国家都不该变成弱肉强食的丛林。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一个可以长治久安的国家,一定要让强者无法逃避义务。让弱者免于饥饿,得到安全和尊重!”
“是,我明白了师父!”华叔阳重重点头,抹一把眼角的泪水道:“这样才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徒儿愿陪师父,把错误的事情纠正过来。”
“你先养好自己的身体再说吧。”赵昊看一眼瘦弱的二弟子。华叔阳会试后病那一场,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能把数学搞好,就是最大的贡献了,它是科学之母啊。”
“是,师父。”华叔阳忙恭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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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太受欢迎了可怎么办呀?
客船停在无锡城外的东亭镇码头。赵昊又受到了一番隆重的欢迎。
已经七十高龄的华太师,居然不顾年事已高,亲自到码头迎接。
当然,也可能是太想自己亲爱的小儿子了。
毕竟这还是华叔阳中进士后,头一次回家探亲。
赵昊赶忙向华太师施以大礼。
“使不得,礼不可废。”华太师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已是行动迟缓。
长子华伯贞便替他扶住赵昊。
“叔阳虽拜在我门下,但晚辈与芝台兄平辈而交,自当以后辈见鸿山公了。”
芝台是华叔阳二哥华仲亨。鸿山是华太师的晚年号。
“这样啊。”华太师了解的笑笑,没有再强求。
赵昊又与华家真正的当家人华伯贞见礼,便坐上马车往东亭镇上的嘉遁园去了。
镇子不大,眨眼就到府门口。
因为华家祖宅在荡口,东亭镇是华察晚年隐居之处,所以府门前只建了一座四柱五楼的石牌坊,上书‘华学士坊’而已。
而且府门也十分低调,不是高门大户常用的红门,仅是寻常读书人家的黑漆门。
院墙也只是简单的刷成白灰墙,没有任何精美雕饰。就连墙上的瓦片都是普普通通的无锡黑瓦,也没有大户人家常见的雕花瓦头。
只是墙的高度鹤立鸡群,大概有两丈多高……
但赵昊却知道,这一切都是掩饰而已。
甚至连这个镇这个名字,也是为了掩饰才改叫东亭的。
~~
这里原先叫隆亭,又叫龙亭。
华太师退隐故里后,在这里历时三年、耗资巨万,修建了一座超豪华的府邸,名曰‘嘉遁园’。
但因为修得太过豪奢,让人不敢仰视,虽侯门王府也难以比拟,结果招来了政敌的瞩目。
当时巡视东南的赵文华,安排人弹劾他‘住龙廷、建皇宫’,大有逾制不臣之心。
幸好华太师人脉深厚,门生故吏满天下,早早知道了此事,赶紧将大门全都换成了黑色,又用石灰涂抹院墙,再把瓦当都换掉。
又跟官府商量了一下,把叫了几百年的隆亭镇,改为了东亭镇。
这才应付住前来勘察的御史,逃过了一劫。
也正是打那之后,华太师知道严党还盯着自己,这才开始大规模退田清产。
所以他并非是一上来就大彻大悟的……
当然,后来华太师也用同样的方法整倒了赵文华,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至于赵文华流放途中,忽然腹部奇痒,用两手将肚皮生生抠破,内脏破裂而死……就跟守序善良的华太师,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
果不其然,一进园中原形顿显。赵昊只见其内五步一景、十步一阁,琼宫阆苑,意出人间。豪奢壮阔远超弇山园和王锡爵家的园子。
欢迎宴会更是讲究至极,器皿不用任何金银,贵重程度却远超金银。赵昊还是头次见有人用官窑的瓷器来当餐具待客呢……
这要是不小心磕一下摔一下,还不得活活心疼死。
但主人家显然早就习以为常了。
席间,华太师向赵昊敬酒,感谢他一直以来对华叔阳的照顾和栽培。
赵昊也端起酒杯,先祝老太师长命百岁,又感谢他二公子在南京时给予的帮助。
当然,酒杯里依然是果汁。
赵公子连跟张相公吃饭都不喝酒,怕是世上没人能让他破戒了吧?
华太师年事已高,酒过三巡便在华叔阳的搀扶下告罪离席了,留下长子华仲亨陪着赵昊用餐。
~~
午宴后,本该是做客狗大户家的保留节目——参观园林的。
但忽然间暴雨如注,让游园泡汤,也让赵昊没了心情。
便改在名为高架水上的‘濯缨阁’中吃茶观雨。
此阁卷棚设计独特,虽四面轩窗洞开,依然没有一滴雨可以落入阁中。
坐此阁中,四面临水,只听密匝的雨声滴落莲叶,发出让人心安的沙沙声。
“见贤弟心神不宁,故而选在这水阁吃茶。”华伯贞其实年近五十了,但保养的极好,很不显年龄。“每次下雨,愚兄都喜欢待在这里,很快就会忘掉烦心事,感觉十分安宁。”
‘嗯,白噪音是好东西。’赵公子暗道,然后对狗大户……哦不,华伯贞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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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雨连下半月,非但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大,让人十分担心。”
我爹还住在堤上呢,可别真给大水冲走了。
本公子可没处再找个爹去了……
“贤弟真是父子情深啊。”华伯贞赞一句,宽慰他道:“赵状元乃文曲星下凡,自有神灵护体,不会有事的。再说你远在无锡,担心也无济于事。”
“话虽如此,却依然会瞎操心。”赵昊苦笑一声道:“我已是归心似箭,可接下来还要去扬州,真让人无奈。”
“贤弟要是实在担心世叔,直接转回就是。”华伯贞便笑道:“从太湖南下,沿胥江走娄江,一路全是顺流,一天就能到昆山。”
“哎,实不相瞒,还有重任在肩,转回不得。”赵昊摆一下手,起身看向烟水遥遥的湖面。
“不就是救灾粮食吗?”华伯贞跟着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包大揽道:“我华家全包了,你要多少有多少。无锡不够,还有武进和镇江,实在不行直接买漕粮,怎么还喂不饱一个小小的昆山?”
赵昊心说你早这么说,我不就不用演了吗?
当然,担心二爷是真。
他便转头过来,眼里含着泪花道:“初次见面兄长就帮这么大的忙,小弟不知该如何感谢了。”
“哈哈哈!这话可就见外了。”华伯贞揽着他的肩膀,爽朗大笑道:“咱们这叫一见如故,神交已久了。”
“不错,小弟看到大哥,也感觉遇到了异父异母的亲亲兄弟呢。”赵昊也高兴笑道。
两人均感一阵作呕,便不着痕迹的拉开距离,坐回各自的位子。
“非常时期,小弟就不跟大哥客气了。”赵昊便直入正题道:“但有件事要跟大哥说清楚。这批粮食并非由我或者县里直接购买,而是通过一家叫江南公司的出面……”
“江南公司?”华伯贞果然眼前一亮道:“西山公司那种?”
“差不多吧。”赵昊点点头。
“接受入股吗?”只听华伯贞紧接着问道。
“呃……”赵昊嘴角一抽,心说都不要这么急不可耐好吧?给点难度好吗?
这样本公子既没有成就感,而且还很有压力啊!
毕竟,本公司盈利模式还只存在于屁屁踢……哦不,计划书上,并没经过实际验证呢。
到底能不能成还两说呢……
哎,太受欢迎了也很苦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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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抗洪
昆山姚家堰。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大白天便漆黑一片。
滔天洪水自太湖而下,一路横冲直撞,滚滚而至昆山,凶猛的冲击着吴淞江的堤岸。
巨大的怒涛声中,赵守正穿着雨披,拄着根木棍,立在摇摇欲坠的江堤上,紧盯着眼前浩浩汤汤,无边无际的水面。
“整个昆南都变成湖面了。”赵二爷终于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天地之威了。“水位比本官上任时,起码涨了一人高。”
“也幸亏有昆南泄洪,不然就凭咱们这道土堤,根本抵挡不住。”郑若曾披着蓑衣、拄着木棍,在儿子的搀扶下立于赵守正身边。
“但倘若不是大人及时把全县动员起来,加固江堤,怕是决堤就在今日了!”
“除非能坚持到夏收,否则没有意义!”赵守正身上的官袍沾满了泥巴,里头穿着一条大裤衩,光脚踩在木屐上。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郑若曾比他也好不到哪去,全身上下沾满了泥巴,已经没了人样。
在这泥泞的江堤上,哪怕穿着木屐,有人搀扶,摔跤也是家常便饭。
两人身后,堤上堤下,无数昆山百姓扛着沙包,抬着土筐,不知疲倦的加固着防线。
震天的呐喊声号子声,与滔天水声难分高下。
虽然大雨如注,虽然脚下泥泞,虽然已是满身疲惫,但所有人都咬紧了牙关,坚持再坚持。
还有半个月才夏收,倘若这时候溃堤,就前功尽弃了!
几万人拼命的成效也是显而易见的,原本的堤岸线早已被洪水没过。
但十几万个沙袋、十几万筐沙土垒起的江堤,比原先高了将近一丈,而且更宽更坚固,绝大多数江段可以经受住洪水的考验了。
可洪水从来都是以点破面,并不跟你搞平均主义。在几处要紧堤段,险情仍然十分严峻!
~~
白主簿和顾大栋所守的姚家堰,是吴淞江入昆山后的第一个大拐弯。
其河道呈锐角弯曲,水流湍急异常,是整个吴淞江重要险段之一,也是昆山县四大险段的头一段。
赵守正和郑若曾正巡视江堤呢,便接到两人告急,说姚家堰出现险情!
他赶紧名预备队长郑乾,率领两千民夫火速赶来增援。
赵二爷还是不放心,将南山寺的防务交给郑若曾和徐渭负责,自己又带了五百人过去查看。
当他从马背上下来,在众人拉扯下上去江堤——只见在受冲击最凶猛的江水拐弯处,外侧的竹木护栏早已无影无踪。
重点加厚的夹角处,已经被洪水掏出个丈许宽的大洞来!
救灾的百姓拼命将沙袋丢进洞中,可那么多沙包下去,却如丢下一把豆子一般,转眼就被激流冲的无影无踪了。
见怎么救险都无济于事,白主簿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地之威,非人力可抗啊……”
赵守正和顾大栋的眼神也暗淡下来,三人知道溃堤不远了。
顾大栋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顾贵寿,低声吩咐他回去看看,镇子里还有没有人没转移。
顾氏的祖业就在姚家堰以北不到五里的顾家镇。
一旦决堤,不到顿饭功夫,就能淹到镇上。
顾贵寿忙跑下堤去,险些与人撞了个满怀。
“没有办法了吗?”看着已经扩大到一丈半的大口子,赵守正绝望的望着天。
‘儿啊,救命呀……’
“别丢沙袋了!”
抬头望天的赵二爷刚祷告完,便听到一个底气十足的声音,由远而近道:
“用筐装满石头抬上堤,然后用竹竿把筐串在一起往下丢!”
赵二爷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便见发话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正如履平地的上了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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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恩陪在那人身边也上了堤,对赵守正解释道:
“此乃丁忧在籍的乌程县潘中丞,闻本县汛情告急,特来襄助!”
“哎呀,潘总理!”赵守正和顾大栋闻言,就像看到救星一样,赶紧迎上去大礼参拜。
“没工夫客套了,赶紧照办!”那潘总理断喝一声,根本不假辞色。“昆山县就没个懂行的,由着你们瞎闹腾?!”
赵守正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像有了主心骨一样,屁颠屁颠的让白主簿赶紧照办。
因为此人可是河道总理潘季驯,狂暴十倍的黄河都能在他手中乖乖驯服的潘季驯!
天下没有人比他更懂治水了!
“不要这么多人都挤在堤上。无头苍蝇一样,没用还碍事儿!”潘季驯又下第二道命令道:
“分出一半人来,在大堤外侧加筑一道月堤,以备万一!”
“马上拆掉附近的民居,我要木梁二十根!”潘季驯又向顾大栋发布第三道命令。“砖石也全都运来!”
“哎,好嘞!”顾大栋应一声,赶紧亲自去办。
“那我干什么?”穿着大裤衩的赵守正问道。
“你往边上站站,别碍事。”潘季驯瞥他一眼,便径直去指挥抢险而来。
“先生请来的潘中丞?可立了大功一件啊!”赵二爷咂咂嘴,旋即对吴承恩笑道:“对了,潘中丞家在乌程,与长兴是邻县。”
“不是老朽请来的。”吴承恩却摇摇头道:“两县相邻不假,不过去岁他丁忧回籍,我已经坐牢了,所以没见过面。”
“那他怎么跑来的?”赵二爷奇怪问道:“湖州府和苏州府中间还隔着个嘉兴府呢。”
“他来了就找公子。”吴承恩小声道:“见公子不在,才让我陪他上堤的。”
“原来猴子……哦不,我儿搬来的救兵啊……”赵二爷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老子怕不是十世善人转世吧?
不然怎会生这般洪福齐天,生出个只要自己遇到困难,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出手相助的宝贝儿子啊?
“也不知公子是怎么把堂堂潘中丞骗来的。”吴承恩嘟囔一声,这些天把他忙的都想回去坐牢了。
“管他呢,只要人来了就成,我管他是骗来的还是绑来的?”赵二爷却哈哈大笑道:“我这心里啊,终于不七上八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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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太湖水匪
姚家堰,大堤险情处。
在潘季驯的指导下,民夫们用了半天时间,终于堵住了缺口。
但好戏还在后头。
只见一根根两丈多长,梢部绑着数筐石头的房梁,静静躺在大堤上。
数百名赤着上身的汉子,齐刷刷看向潘中丞,等候他的号令。
潘季驯却只盯着水流的变化,待到一波凶猛的江潮过去,方当机立断道:“从这里下!”
汉子们便抬起房梁,将系着竹筐的梢部紧贴着大堤缓缓送下去。
汹涌的潮水席卷着房梁往下游冲去,就连那一筐筐石头都压不住。
但梁柱上还系着儿臂粗的缆绳!
十几名壮汉紧紧抓着缆绳,全身肌肉虬结,死死束缚住了要逃跑的房梁。
终于,房梁轰然插入了水底。
“打夯!”潘季驯又高喝一声。
民夫们马上抬着打夯石上前,提夯的打夯的喊着号子配合着,将木梁一截截打入江底。直到再也打不下分毫为止。
“再贴着下四组!”见五组石料固定住,潘季驯马上又下命令。
汉子们便如法炮制,按照潘季驯指示的位置,又下去四根木梁。
然后将一对对系在一起的石头筐,穿过木梁落进水中。
待将五组木梁,像串糖葫芦一样串满。又以这五组为基础,再下去四组。
就这样一层摞一层,把二十根木梁并几百筐砖石全都送下去,最后用缆绳牢牢的捆扎起来。
堤面上,便凸出了一个硕大的三棱柱。
说来也奇怪,那三棱柱一出现,集中冲击着缺口处的水势,明显减弱了许多……
汉子们欣喜的欢呼起来。
赵守正、白主簿和顾大栋赶忙交口对潘中丞献上彩虹屁。
潘季驯却毫不动容,显然一切尽在掌握。
“去三江口看看……”说着,他便转身下去江堤。
~~
无锡,华家濯缨阁。
赵昊不知道潘季驯已经到了昆山,还在那里瞎着急。
只用了顿饭功夫,他便和华伯贞谈妥了,华家以十五万两白银加八万石粮食的价格,换取三十万股江南公司的股票。
与两个王家一样,华伯贞同样没有问赵昊,这江南公司到底是干啥的,赚钱不这种问题?
对家里堆了上千万两银子,又不愿意再买田置产的华家来说,这实在是个很简单的决定。
这世上还有比赵公子更会赚钱的人吗?
没有了。
几十万两投在他身上,怎么可能会亏呢?
何况,就算亏了又怎样?洒洒水啦……
签字画押之后,两人都松了口气。
这时外头雨势稍小,华伯贞便邀请赵昊去参加他家的会通馆。
横竖要走也得明天了,赵昊便欣然同意。他早就听闻华家的私家书坊‘会通馆’的铜活字印刷天下一绝,非但书刻精美无比,而且出版的速度也是普通雕版望尘莫及的。
他也在南京收购了一家书坊,但一页页雕版的速度,实在慢得发指,严重拖累了赵公子出书的节奏。能有机会跟业界大佬取取经,当然求之不得。
谁知还没走出濯缨阁,就见高武指了指回廊尽头。
赵昊一看,是马湘兰站在那里。
他不禁心下一紧,马秘书是极懂规矩的,贸然来寻自己,定是有紧急事态发生。
‘不会是老爹真被冲走了吧?’赵公子只觉一阵口干舌燥,赶紧向华伯贞道声罪,快步走向马湘兰。
“什么事?”赵公子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不是老爷。”果然这世上最懂赵公子的人,就是马秘书了。
“那就好。”赵昊松了口气,只要老爹没事儿就好。
“是江小姐出事儿了……”马湘兰又道。
“呃……”赵昊闻言一愣。“她出什么事儿了?”
“伍记给咱们运粮的船被劫了。”马湘兰又道。
“什么?”赵昊吃惊的张大嘴。“被劫了?什么人敢劫伍记的船?”
伍记是干什么的?那可是开钱庄、跑航运的大商家。有钱又有人,官面上也有背景,寻常的匪徒哪敢招惹?
“听说是一帮太湖水匪。”马湘兰汇报道:“他们连人带船都扣下了,只让一个管事的回来索要赎金。”
“江小姐也在船上?”赵昊皱眉问道。
“是。”马湘兰点点头,俏脸满是担忧道:“事情是昨天发生的,已经过去一天了。江小姐她,她不会……有事吧?”
“肯定不会有事的。”赵昊安慰下花容失色的马湘兰道:
“太湖是什么地方?能在太湖混的水匪,不会不知道深浅的。伍记可是江南数得着的大商号,做的太过分了,会招来他们疯狂报复的!”
“那就好,那就好……”马秘书满心的自责,她觉着要不是自己怂恿,江雪迎不会主动来找赵昊的。自然也就不会遭此无妄了。
“你赶紧去通知大伙儿准备出发。”赵昊沉声吩咐一句,然后转身去跟华伯贞讲明情况。
无锡临太湖,以华家的势力,肯定比他更了解湖中的情况。
听完赵昊的讲说,华伯贞同样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道:“不能够吧?他们敢动伍记?”
赵昊闻言心中一动,华大哥果然知道内幕。
他便深深一揖道:“区区几船粮食无所谓,但船上有我……妹子,实在让人心焦。还请华大哥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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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弟莫急,我这就派人去打听。”华伯贞让人叫来老管家华安,沉声吩咐道:
“你赶紧带人去打听,看看是哪一路不长眼的干的!”
说着他眉头一扬,霸气外露道:“不管是哪个王八羔子乱伸手。让人传话给他,立马乖乖放人,不然就是跟我华家为敌!”
“是。”老管家赶忙领命而去。
“你也赶紧让人送信回去。”赵昊也低声吩咐高武道:“请金大哥做好准备,随时待命。”
高拱点点头,也领命而去。
然后华伯贞才低声对赵昊道:“贤弟不用担心,现在不是前些年了。虽然太湖还是那个太湖,但各县都有枪手队了,之前为了御倭,还有参将镇守太湖,那些不懂规矩的水匪都已经被剿灭了。剩下都是听话的……”
顿一顿,他有些道:“只是不听一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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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干就完了(盟主加更)
苏州有句土话,叫‘拔不尽土里的稗草,捉不完太湖里的强盗’。
太湖浩渺无边,岛屿棋布,港汊交错,号称泽国。
偏偏又在三府交汇之处,相邻十几个县,极其利于水匪藏匿转移。
往往苏州的官军一来,土匪就躲到常州界去。好容易等两府协调好了,土匪又躲到湖州界去。
湖州可是浙江的。跨省剿匪难度之高,足以让人冷静下来,回家洗洗睡了。
因此太湖就是滋生盗匪的最佳温床,多如牛毛、剿之不尽,到了国朝也同样不例外。
据说匪患最猖獗时,太湖里有一百多大大小小的匪帮,加起来有将近一万水匪。
甚至有干掉过,前来剿匪的知府的光辉战绩。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自从倭寇猖獗之后,朝廷松绑了地方武装,鼓励各府各县自行招募乡勇,组成枪手队自卫。
太湖沿岸各县又一个赛一个有钱,很快便纷纷招兵买马,雇佣有经验的军官训练。
最好的训练就是实战,而最好的实战训练就是拿水匪练手了。
而且水战,是远距离武器的天下。
太湖水匪们一下子就苦逼了。
他们拿的是大刀梭镖,连弓箭都没几个会使的,哪是枪手队的对手?
大家的船对上后,人家举着鸟铳拉开距离瞄准了打。他们想划船靠近,就得老老实实给人当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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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到甲板下就没法操船,被弄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原来都是水匪到处欺负人的,现在是别人找上门来欺负自己,这日子还有个好吗?
更雪上加霜的是,后来因为倭寇几次沿江而上,侵入太湖劫掠沿岸。朝廷便派了参将率官军驻守太湖。
这下日子彻底没法过了。
水匪们要么改行上岸,要么接受招安,摇身一变成了官军。也有不少热爱自己的事业,不想改行的水匪,选择了跟大户勾结,在他们庇护下过活。
事实证明,选择果然大于努力。
结果,那些改行的早已不知踪影;招安的当了炮灰;只有跟狗大户勾结的,日子越过越滋润。
尤其是抗倭胜利后,狗大户们设法取消了太湖参将之设,原先的驻军也统统撤走。
太湖就彻底成了水匪和狗大户们的地盘……
华家作为狗大户的杰出代表,自然能控制住北太湖的水匪。
但太湖终究是大半属于苏州的,过了乌龟山、小焦山一线往南,就不是华家能说了算的了。
~~
“既然他们是从宜兴东氿去昆山,那应该是走至西京湾南的航线,从木光河去苏州再走娄江。这比绕瓜泾口要快很多。”
华伯贞指着一副太湖的水域图,向赵公子讲解道:“但这条航线全程都在洞庭商会的地界中。”
“洞庭商会……”赵昊抱着手臂,哂笑一声道:“十处打锣,九处有它。”
华伯贞毕竟不是苏州府人,还不知道洞庭商会对昆山粮食禁运呢。
闻言微微一愣道:“怎么,贤弟跟洞庭商会有矛盾?”
“他们的副会长刘正齐,跟我颇有渊源。”赵昊便简单将两家恩怨,讲给华伯贞听。
“这样啊……”华伯贞有些头大道:“看来不是误会了。”
“怎么会是误会呢?”赵昊冷笑一声道:“我启程当天,伍记不顾洞庭商会的警告,给昆山送了第一批米。这才第二批米就被水匪劫了。洞庭商会,真是好霸气啊。”
“钻天洞庭遍地徽嘛,那可是跟徽商齐名的大商帮。”华伯贞不由苦笑道:“再说太湖是人家的老巢,那帮商人都是从洞庭东西山上走出来的……”
虽然这些世家巨族高高在上,根本不把单个商人放在眼里。
但正因如此,商人们才会积极抱团与世家抗衡。
商会集百家之力,影响力自然强于世家大族,但也不敢轻易招惹大族。
双方达到某种程度的均衡,才能和平共处。
所以华伯贞也对洞庭商会头疼不已,不敢保证对方一定会放人了。
“不过贤弟放心,为兄这就与你一同南下,帮你跟他们交涉!”
但以华家和赵昊的关系,这个忙还是一定要帮的。华伯贞便站起身道:
“他们翁会长与家父乃多年老友,应该会卖我华家个面子的。”
“那就有劳兄长代为交涉了。”赵昊一拱手,满脸感激不尽。
“贤弟稍稍收拾一下,愚兄跟家父禀报一声,这就与你一起出发。”华伯贞沉声道。
“嗯,稍后我向老爷子辞行。”赵昊点点头。
待华伯贞匆匆去了,赵昊对刚刚转回的高武,又下了一道命令。
“命金营长带上所有弟兄,立即开拔!”
说着他指着太湖水域图道:“别走娄江吴淞江,不要惊动任何人,在西京湾北面等我!”
“是!”高武闻命霎时两眼放光,显然赵公子这道命令,极合他的心意。
赶忙转身重新下令去了。
马秘书一边卷起那张水域图……其实地图是华家的,人家也没说送给赵昊,但马秘书权当送了。
一边小声问道:“公子,不是说先交涉吗?”
“交涉个屁!”赵公子极其罕见的在女孩子面前爆了句粗口。
通常他都是跟老爷儿们在一起时,才会出口成脏的。
显然他那平静的表情下,怒火已经压抑不住了。
“他们这是第几次搞本公子了?还跟他们交涉?送脸下乡吗?!”
马秘书将地图收好,回答道:“在南京一次,来苏州之后这是第二次。”
心说虽然南京那次,已经把刘员外整的好惨好惨了……
“虽然本公子素来和气生财,但再一再二不再三!”赵昊冷笑一声道:“这次不弄死他们,本公子不姓赵了!”
说着甩袖出去。
马秘书赶忙紧紧跟上去,她觉得公子说得好有道理呢。
~~
赵昊一行本就打算明天出发,自然没什么好收拾的。
也就是赵公子本人的鸡零狗碎多了点,但巧巧和马湘兰盏茶功夫也拾掇好了。
所有人整装待发,赵昊又去跟华太师辞行。
华察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自然十分生气,命大儿子一定要把事情处理好。回头也劫刘正齐一次给赵昊出出气。
华伯贞自然满口应下,但老爹后一句话,他可不会照办。
出来之后,华伯贞低声对赵昊道:“如无必要,不要跟洞庭商会结仇。”
“了解。”赵昊点点头,心说现在就已经很有必要了……
华叔阳也要跟着一起,被赵昊瞪眼留在了家里。
本公子是要去砍人的,你个弱鸡数学家跟着填什么乱?
什么?本公子也是弱鸡?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练过拔断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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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2.没了,一点都不剩了,明天咋整啊,呜呜……
第七十章 浒墅关
东亭镇距离太湖也就二十里,而且是顺流。
两条大船从码头出发,经北兴塘河入梁溪河进太湖,统共就用了半个时辰。
洪涝季节,太湖之水自西而东、由北向南流动,所以倒霉的是苏松。
最倒霉的自然是号称苏松澡盆的昆山了。
一行人顺流而下,天黑时便到了西京湾。
赵公子路上就跟华伯贞说好,自己先回苏州去筹钱。
水匪索要十万两赎金,可是三吨多的白银呢,谁也没法带身上不是?
华伯贞的意思是,把船和粮食留给水匪,差不多也就过去了。
但赵公子却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水匪不受洞庭商会控制怎么办?
所以还是得做好两手准备。
华伯贞觉着也有道理,两人约定好了联络方法,便在西京湾外湖分开。一个往东进湾,一个南下洞庭,去找翁会长了解情况。
~~
话分两头。
赵公子这样的诚实守信小郎君,自然不会诳热情帮忙的华伯贞了。
他真的乘船进了西京湾。
不过没走木光运河去苏州城,而是从北面的浒东运河去了浒墅关。
浒墅关在苏州城北十里处,是江南第一钞关,横跨运河之上。南北商旅携带货物都要在此点验课税,自然催生出吴中一等一的繁华之地。
大船抵达浒墅关时,已是夜半三更了,关镇上却依然灯火通明。
透过蒙蒙的雨帘,只见运河两岸灯火通明,一串串彩灯映照在河面上,河水也变得流光溢彩起来。
酒家青楼依然喧闹,丝竹之声、男女调笑不绝于耳,让人仿佛回到秦淮河畔一般。
赵昊却无心欣赏这雨中暧昧的夜景,目光只在街两旁来回,寻找伍记的招牌。
浒墅关钱庄票号云集,不可能没有伍记的。
“在那儿。”还是巧巧眼尖,一眼看到桥边一座两层临街的铺面上,悬挂着长串的气死风灯。
上头果然写着‘伍记钱庄’四个字,但灯没点着,怪不得赵公子漏掉了呢。
“不错。”赵昊赞许的点点头,巧巧便很得意。
虽然是半夜,但码头上依然停满了等着明日过关的商船。
好容易找了个泊位停下,赵昊等人上岸,高武拍响了伍记紧闭的门板。
隐隐有灯光从门缝中透出。
“谁?”里头传来警惕的问话声。
“并肩子!”高武身后的赵昊沉声答道。
‘并肩子’是朋友的意思。伍记乃黑道出身,自有一套联络的切口。
在北京时,叶氏都教给赵昊,不然他还真叫不开这个门。
“浑天汪攒?”里头安静片刻,换了个问话的。
黑灯瞎火你来干啥?
‘吃飘子钱的老合打鹧鸪,掌班的折了来合吾。’
水匪打劫,你东家落人家手里我来帮忙了。
赵昊一边对黑话……哦对了,黑话的黑话是春典。一边暗暗吐槽,就不能能好好说话吗?
但转念一想,四百年后各行各业还都在拼命拓展自己的黑话,好提高进入的门槛,不让外行人轻易入门呢。
何况这年代至少还有安全上的需要。
~~
一通暗号对下来,里头的人终于卸下了门板。
一看好家伙,几十支枪瞄着门口。店里的伙计、护卫人手一支,全都是最新式的鸟嘴铳。
高武赶紧将赵昊护在身后。其实不用紧张,火绳还没点呢。
却听里头响起个惊喜的声音。“赵公子!快把枪放下,这是大小姐的哥哥!”
伙计护卫们这才哗啦啦收起枪。
赵昊看着那向自己行礼的中年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笑。
马秘书便知道,公子的脸盲症又犯了,便凑在他耳边小声提醒道:“这是江小姐身边的米管家。”
“米管家,你不是陪着江小姐吗,怎么在这儿?”赵公子这才得以开口。
“回公子,水匪放我回来传信,三天内准备好赎金。”米管家请赵昊到楼上账房说话,关上门才垂首道:“小人一到此处便命人火速禀报扬州。想到昆山还等着粮食救命呢,又赶紧通知了公子。”
“我人在无锡,下头人辗转送信过来,来迟了一天。”赵昊先解释一句,便沉声道:“水匪什么路数?”
“都蒙着面,认不出来。”米管家苦笑一声:“这么大的太湖,大大小小的水匪十几二十绺呢。”
“他们老巢在哪?”赵昊又问道。
“也不知道。”米管家郁郁垂首道:“贼人都蒙着面。”
“那你们怎么联络?”赵昊再问。
“他们让后日中午前,把银子送到小竹山上,放进挖好的坑里埋上,等他们拿到钱就可以放人了。”米管家忙答道。
“这样啊。”赵昊闻言心下大定,这才在椅子上坐下,让米管家将遭劫的经过讲给他听。
米管家告诉赵公子,前日大小姐亲自押了五条粮船从宜兴出发。船行到湖中央时,平台山的天然河港里,忽然冲出十几条枪船来。
枪船是太湖上特有的小船。两头削尖,长不盈丈,阔仅三尺,二橹一浆,体轻而行捷。因为船舵形似木枪,故称之为枪船。
这种类似于后世快艇的小船,快速灵活、便于隐藏,是水匪们在太湖上讨生活的不二选择。
粮船又大又笨还满载,自然逃都没法逃,很快就被枪船包围了。
~~
“天下着大雨,鸟铳弩弓都不好使,水匪可以肆无忌惮的靠上来。他们用搭钩抓住我们的船,威胁不投降就要放火烧船。”只听那米管家讲述道:“松明火把是不怕雨水的,扔进舱里就能点着大火,大小姐审时度势,让我们向水匪投降。”
“嗯,明智。”赵昊点点头,又轻声问道:“他们知道江小姐在船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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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大小姐和侍女都换了男装,混在船夫中了。”米管家忙答道:“水匪让小人回来传话,三天内准备十万两赎金,保证物归原主、不伤一人。然后小人便被他们用小船送到了岸上……”
“唔。”赵昊又追问了一番细节,然后拍板道:“赎金我来出,你们立即筹钱!”
“这,使得么?”米管家不由惊喜万状。这么大一笔款项,自然不是他们这些管事档头能动用的了。
必须要向扬州请示,获得叶氏的授权才行。
但那样黄花菜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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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太湖神龟
太湖三万六千顷,渺渺茫茫浸天影。
湖中小岛众多,星罗棋布于烟雨之间,岛上林木茂密、还长着比人都高的芦苇荡。
简直就是绝佳的水匪窝子。
‘小心隐藏好巢穴的位置,在太湖生存就是安全的。’
这是在太湖上讨了半辈子生活的‘太湖神龟’余六,从前辈那里学到的经验。
二十年来他一直牢记着这条铁律,总肯花费比别人多的心思,掩藏自己的行踪。
因此跟他一起下水的同行,基本都喂了太湖的王八,余六爷却非但活了下来,而且买卖越做越大。
也正因为他谨慎低调,才被岸上的大老板相中,为他提供武器和保护。让他彻底不用担心,会被官府和官军清剿了。
相应的,他要听从大老板的命令,替对方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大体包括劫船越货,敲诈威胁之类,这本就是太湖水匪的业务范畴,做起来自然轻车熟路。
不过余六晓得利害,知道大老板要对付的都不是一般人。
是以每当有这种勾当,他都会亲自谋划行动方案、加倍小心约束部下,绝不节外生枝,暴露自己的身份和老巢,以免被人上门寻仇。
笔趣阁
比如前几天,他就接到大老板的密令,让他拦截伍记从宜兴发出的粮船。
余六爷是不愿意招惹财大气粗、人多势众的伍记的,但大老板的命令他不能不听。只能勒令部下用黑布蒙好脸,不许互相喊名字,更不许随意杀人。
劫持成功之后,他便命令将伍记的伙计和水手,全都撵到船舱里锁起来,让手下把五条粮船开回了老巢。
然后安排部下日夜严加看守,自始至终都不让伍记的人露头,以免暴露了方位。
~~
沿着野码头进去密林深处,有几座简陋的竹屋,就是余六爷和他手下水匪的老巢了。
老巢十分简陋,因为他们只有作案时才会聚在一起,得手后便立即散伙。
摇身一变,就成了老实巴交的太湖渔民,任你官军搜遍太湖,我还可以在你眼皮子底下打渔。
官军进剿则匪变民,官军一退又民变匪,这才是余六爷能在这行当坚持二十多年的根本秘诀。
此时,最中央一座竹屋中,炭火盆上坐着铜水壶,水壶咕噜咕噜烧着水。
火盆旁支着张油乎乎的矮几,上头搁着两只肥鸡、两只盐水鸭,一包酱羊肉,还有几个被啃得只剩骨头的猪蹄子。
余六爷挽着裤腿,坐在一片虎皮上,拿三根指头捏着浅浅的酒碗,跟手下四个头目碰一下。
“干!”
五人将碗中黄酒一饮而尽。一个大黑胖子用袖子胡乱擦擦嘴,叹一声道:“这他娘的才是日子,整天在家里闷出球了。”
“嘿嘿,大当家这二年愈发谨慎了,这才今年第三笔买卖吧?”一个疤面壮汉一边嚼着鸡骨头,一边嘟囔道。
另两位也点点头,显然不太满意上半年的收成。
“你们懂什么?也不看看今年什么风向?”余六爷一边剔牙,一边慢条斯理道:“那些高门大户斗得不可开交,正月初一湖州大火,后来整个太湖都跟着乱起来。也不知他们是吃了什么药,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咱们这些小角色,这时候要是不收敛点,弄不好就给人家当了枪使,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余六爷幸灾乐祸一笑道:
“南边‘混江龙’一伙,西面‘水上飞’一帮,就是撞在枪口上,全都喂了王八。”
“那这回,大当家就不担心了?”那年长些的头目问道。
“一是回绝了大老板好几次,不好再不答应。”余六爷悠悠说道:“二是老子摸过底,伍记是徽商,老巢在扬州。在苏州没那么大势力。”
“再说了,人家只要一听咱们要的赎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余六爷端起酒碗,让手下满上。“连船带货加人,也不值一万两,咱们却要十万两,这是正经绑票吗?”
“不正经。”四个头目一起摇头。
“人家能给吗?”
“不能给。”四个头目继续摇头。“十万两银子,那得装好几船呢。”
“除非是绑了叶大娘子,不然杀了他们也不会给的。”
“所以嘛。”余六爷很为自己的智慧感到骄傲,与手下轻轻一碰酒碗。“人家一下就知道,咱们是替别人办事儿喽。冤有头、债有主,只要咱们别伤他们的人,不会跟咱们太计较的。”
“人可以不伤,粮食可不能退了。”四大头目嚷嚷道:“把这五船粮食一出手,再加上大老板赏的三千两银子,就够咱们玩一阵了。”
“那是自然。”余六爷淡淡一笑。“规矩还是要讲的,出手就不能走空。”
其实他肯冒险的真正原因,是大老板给了五千两银子。
拿出两千两来分给下面的水匪,另外一千两他们五人分。
什么还有两千两?哪有?你听错了。
~~
余六爷正暗自得意间,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起。
五人赶紧抓起了手边的兵刃,却见闯进来的是派出去巡视的手下。
“你娘死了?跑这么急,吓死老子了。”疤面大汉把手里的斧头一丢。
“大,大当家的。”手下人却顾不上理会他,自顾自对余六爷禀报道:“伍记付赎金了!”
“哦?”余六爷愣一下,这才想起今儿是第三天。交付赎金的期限到了。
因为没报什么希望,他自己都忘记了。
“付了多少?”几个头目迫不及待的问道。
“好多好多箱,数都数不过来。”手下激动的涨红了脸。“大当家的,快去拉吧!那么多银子堆在岛上,担心死人了!”
“你可看清是银子了?”
“是,都是!”手下颤声答道:“挖开看了,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嘶……”余六爷吃惊的倒吸冷气,险些把一根鸭骨头吸到嗓子里。
“嘶……”四大头目也纷纷倒吸冷气,迫不及待站起身道:“大当家,他们真给了!”
“拉银子去啊大当家!”
“我这就集合弟兄!”
“不要急!”余六爷却稳坐如山,低喝一声道:“当心有诈!”
“要是丢了性命,多少银子都没用。”素来稳健的余六爷,沉声问那手下道:“有没有人盯着你?”
“大当家放心,绝对没有。”那手下断然摇头道:“回来前,按照大当家的吩咐,特意兜了好几个圈子,有盯梢的绝对能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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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看得远就是优势
半日前,伍记东挪西借,终于凑齐了十万两银子。
这也就是在浒墅关,换了在别处,休想这么短时间,就凑齐这么多银子。
时间紧迫,赵昊将马秘书二人留在浒墅关,便与米管事押送三条银船,沿浒东运河入了太湖西京湾。
前行不远,一条快船迎了上来。
银船上押运的伙计们,全都紧张的握住了兵刃。
“是帮手。”赵昊却摆下手,示意众人放松。
待那条快船并过来,金科带着几个面生的黑大汉,登上了银船。
这时候高武才憋出一句。“都是老伙计……”
赵昊点点头,当着米管事的面,不是套近乎的时候。他便沉声问金科道:“什么时候到的?”
“接到公子的命令就出发了,兜了个大圈子,今早方到的西京湾。”金科也沉声答道:
“小的们都在湾北休息,属下带人在此迎候公子。”
“来了多少人?”赵昊轻声问道。
“三十名戚家军的老弟兄,八十名蔡家巷护卫,四百名枪手营枪手,还有操船的铺兵、伙夫一百人。”金科便禀报道:
“一共十条船,都挂了洞庭商会的旗,一路上没人敢查。”
“好,很好!”赵公子登时精神大振,这就是他抖威风的底气啊。“让弟兄们远远跟在后头,不要太靠近!”
“明白。”金科一摆手,几名留在快船上的手下,便调整风帆划船快速去传令了。
天下着雨,湖面水雾朦朦,那小船还未行出百丈,便已经无影无踪了。
“走,咱们跟着米管事送银子去。”赵昊笑着招呼金科一声,进去舱室中。
船舱内,一箱一箱的堆满了银子。赵昊随便找口箱子坐下,将那从华家顺来的水域图展开。
他指着上头一个标着‘小竹岛’的小点,对金科介绍道:“这是交钱的地点。水匪在岛上挖了个大坑,让我们把银子埋下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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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科点点头,问道:“公子有何计划?”
“原先就是有,现在也没了。”赵昊却两手一摊道:“金大哥来了,当然都听你安排了。”
外行领导内行永远是大忌,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才是明智之举。
不然花重金养着他们干啥?
“是。”金科也暗暗松了口气,谁不怕摊上个瞎指挥的领导?
“不过还请公子给出明确的作战目标。”
“很简单,第一要保证人质的安全,同时也要把水匪都干掉。”
金科点点头,沉声问道:“那属下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水匪拿到赎金就放人,我们便等确认了人质安全再干掉他们。要是水匪拿了钱还敢耍花招,就直接干掉他们!”
米管事忍不住提醒道:“强攻的话,我家小姐的安全怎么办?”
“放心。”金科瞥他一眼道:“只要我们够快,他们来不及伤害你家小姐的。”
“呃……”米管事嘴唇翕动几下,想问问他哪来这样强大的自信?
“放心吧,米老叔,金大哥说行,那肯定就行!”赵昊笑着拍了拍米管事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
~~
金科没有马上制定计划,而是对着地图默默研究起来。
赵昊也不打扰他,躺在两口银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金科突然抬起头来。“快到了。”
果然,也就是盏茶功夫,米管事进来禀报道:“公子,小竹岛到了。”
赵昊朝金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戚家军中水战第一。
两人跟着米管事来到船头,就见前方水面上出现一个三五丈见方的小岛来。
居然光秃秃,一棵树都没有。
“真会选地方啊……”赵昊嘴角抽动两下。
他本来的计划是派人埋伏在岛上,等水匪来取钱时将他们一举擒下,然后逼他们带路,直捣匪巢救人呢……
幸亏没说出来丢人。
金科环视四周,只见水面浩渺并无一舟片板,也没有任何可藏身之处。
“先照做吧。”
“哎。”米管事点点头,命人将船尽量靠近小岛,然后用三条小舟一趟趟往上运。
十万两的银子整整装了三十箱,一时半会儿可运不完。赵昊和金科也上了岛,果然看到一个两尺多深,直径四五尺的坑。
这么小个坑,一半的银子都装不下。
“挖的很不用心啊。”赵公子揶揄笑道,“以为本公子掏不出这么多银子吗?”
金科默默看他一眼,心说一般人还真想象不到……
“看来水匪很谨慎啊。”
“可惜他们对科学的力量一无所知。”赵公子却轻笑一声。
“公子说的是。”金科淡然点头,一切尽在掌握。
半个时辰左右,三十口银箱全都按要求埋好。为此,伙计们还拿铁锨又把坑挖深挖大了一倍。
然后众人便回到大船,拔锚远去了。
~~
待船儿驶过的涟漪散去,热闹的小岛恢复了平静。
大半个时辰后,一艘尾舵仿若木枪的小船驶入了小竹岛水域。
但那枪船没有立即驶向小岛,而是在距离小岛一里处,绕岛转了一大圈。
确定没有船只在附近盯梢后,那枪船才驶到岛上。
两个伸长脖子的水匪,第一时间就发现,他们挖的坑被填上了。
一旁还多了许多凌乱的脚印。
“我的天!”水匪们心脏都要跳出胸膛,忙不迭上岛查看。
当他们撇去浮土,撬开上锁的银箱时,所有人都被那白花花的银光惊呆了。
又撬开一箱,还是白花花!
水匪们忽然一齐爆发出狼嚎般的欢叫声,然后不约而同扑上去,拼命往怀里塞银子。
殊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二里外的赵昊和金科眼中。
两人趴在一条舢板上,各举着一具双筒望远镜。
下着雨又水雾迷茫,肉眼只能分辨出百丈近远的物体,用望远镜却可以看二里。
所以水匪兜那一圈子,根本发现不了他俩。
“他们不会拿了银子就跑吧?”赵公子有些吃不准。
“公子放心,但凡派出来干这个的,家眷都在匪首手里做人质。”金科摇头轻笑,不禁暗暗感叹有了这望远镜,人人都变成了千里眼。
这不纯属欺负人吗?
果然如金科所说,那几名水匪各取了一份银子后,便重新盖好银箱埋上土,上船回去禀报了。
“跟上去。”金科给操舟的手下指明了方向。
两名精壮的汉子便拼命划着桨,远远地缀在对方船后。
其实两个汉子也看不见水匪的枪船,但只要金科能看见就足够了。
赵昊和金科分工明确,一个负责追踪,一个负责警戒四周的敌情。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远远吊在后头。
当金科看到那枪船又开始兜圈子,便对赵昊道:“找到匪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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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六爷心乱了
湖岛密林深处,位于中央的竹屋里。
余六爷背着手,绕着炭盆来回踱步。
四大金刚的脑袋也跟着他一起转圈圈。
“大当家,你还犹豫个啥?”
“犹豫个啥?”余六爷吹胡子瞪眼道:“人家为啥会给十万两,想不透能行吗?”
“我看没啥好想的。”大黑胖子闷声道:“给了咱们就拿着,拿到手就散伙,让他们找去吧!”
“是啊大当家,你管人家为啥给了?给了咱就拿着,还嫌银子烫手啊?”疤脸汉子道。
“大当家的,那么多银子堆在那里不去拿,让路过的捡了便宜咋整?”三头目道。
“大当家的,喵……”年长的头目也急得直搓手。
“你们都被银子迷了心!”余六爷无语的指指这帮夯货。“这叫利令智昏知道吗?”
“大哥说的是。”四人一块点头,然后齐声道:“可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哎,你们啊……”余六爷苦笑一声,终于说了实话道:“好啊,其实老子也满心都是银子,思考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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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就得了!”四大护法激动的蹦起来。“出船拉银子去喽!”
“不能都去吧?得留人看家。”年长的头目稍稍稳重点。
“还看什么家?”三头目道:“拿了银子就散伙球了,反正一二年我是不得出来了。”
“嘿嘿。”另两个头目深以为然,疤脸汉子道:“老子要把阊门的青楼逛一遍!”
“我要赌个痛快!”黑脸大汉的脸都涨成红的了。
余六爷心说也是,对方能出十万两银子赎人,说明船上肯定有不得了的大人物。
那大人物回去后,说不定就能再出十万两银子灭掉自己。
什么?杀人灭口?开什么玩笑?那样伍记会拿一百万两灭掉自己的……
他是越想越害怕,一刻都不敢在这地方久留了。
嗯,赶紧拿了银子,立即远走高飞。去南边躲上一二年,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别瞎嚷嚷,大伙儿都听见了怎么分?”余六爷一张嘴,就是老吃独食的了。
“也是啊……”四大金刚登时安静下来。
十万两虽然多得吓人,但他们可是整整两百来人。
均分的话,一人才五百两。
估计所有人都不会满意的。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像以前那样,让下面人以为,只拿到了五万两赎金。
这样他们五个每人都能分一万两了。
啊,一万两啊……
算了,那就让下面人以为,统共拿到两万两吧。
不是还有几个报信的要封口吗?
所以两万两很合理。
五人交头接耳一番,商量出了个对策。
“这样吧,咱们五个悄没声儿的,各带五条船去拉银子。”余六爷最后拍板道:“等把银子拉回去藏好了,再让人来知会小的们散伙。妥不妥?”
“妥。”四大金刚点点头,老的那个又问道:“那伍记那些人……”
“放了放了。”余六爷赶忙摆摆手。“不过不能现在放。等人都散了再说。”
“成。”四人便离开竹屋,去叫上各自心腹,准备出船。
余六爷也把报信的手下叫进来,让他再去找十个身强力壮能打的铁杆弟兄,跟自己走一趟。
顿饭功夫,五人各领着十来个全副武装的手下,来到野码头上。
大伙儿各自看看对方身后,都露出了尴尬的笑。
往好处想,这是都不放心旁人。
往坏处想,这是他娘的要闹哪样啊,准备黑吃黑吗?
“人太多了吧?”余六爷便干笑道。
“是有点。”
“加上东西船装不下啊。”
“要不,都减半?”
“减半。”
“可以。”
五位老大便各留下五人,带着另外六名手下上了枪船。
然后余六爷对码头众人挥挥手道:“我等有要事要办,你们看好家,不要让人质跑了。”
“大当家的放心。”还蒙在鼓里的众手下忙高声应下。“诸位当家的早去早回……”
余六爷五个点点头,心说拜拜了您呐。
~~
水匪撑起竹篙,五条枪船缓缓驶离了野码头。
野码头最深处,搁浅着五艘粮船。
跟水匪们的枪船比起来,五艘粮船就像巨无霸一样,船舷比枪船的顶棚还高。
其中一条粮船上,舷侧木板接缝处,居然被开出个两指宽的观察口。
一双警惕眼睛透过观察口,注视着那五条枪船鱼贯离开了码头。
待到码头恢复了平静,那人才转身跑去船头一间舱室。
另一人马上接替他,继续透过观察口监视着码头的风吹草动。
起先那人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船头一间关着门的舱室外。
他先敲了敲门,然后毕恭毕敬道:“大……掌柜,那条枪船回来没多久,又有五条船离开了。”
“能看出是些什么人吗?”舱室里,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像是他们的头领,看所有人都在奉承他。”
“嗯。”女孩子应一声,又问道:“现在外头什么光景了?”
“马上天就黑了。”
“咦?”女孩子发出讶异的声音。
外头人不敢再做声,唯恐打扰她的思考。
片刻后,舱门开了。
一个穿着男装,脸上还故意涂脏的少女走出来。
“大小姐有令,抄家伙,准备动手!”
“好嘞!”
“遵命!”
早就在又黑又闷的舱室里憋坏了的伍记水手和伙计们,登时来了精神。
他们连忙一起动手,将舱壁的木板撬下来,便露出藏在其间的一柄柄倭刀、长刀,还有用油布包着的鸟铳、弓箭。
被水匪搜去的只是一部分,还有一半武器藏得好好的呢。
水手和伙计们赶忙给弓箭挂弦,给鸟铳装药填弹,忙活着准备起来。
那传话的少女转身进去舱室,里头还坐着个穿男装的少女,正是伍记的大小姐江雪迎。
雪迎妹子都要郁闷死了。
她其实是知道太湖不安生。
所以往常都是走安全的大运河。
但这次不是挂念着昆山的情况,想要早点见到赵大哥吗?
而且,带着几船粮食来见赵大哥,肯定会很加分的。
只要一想到,赵大哥亲自到码头迎接自己,感动的热泪盈眶,把自己举高高……最后一条划掉……的画面。
雪迎妹子就上了头,心说这回得分一下就能超过,那劳什子县主了吧?
她便决定偶尔小小冒一次险,跟着船队横穿太湖去昆山。
按说风险真的不大啊。道上混的哪个不知道伍记的底细?
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该对他们老前辈的后人下手吧。
可谁知,就真有不给面子的……
让堂堂伍记大小姐,在太湖里头翻了船。穿着男人的衣服,脸上涂着灰,被关在臭烘烘的船舱里整整三天。
这真是奇耻大辱啊!
ps.第四章,今天就到这儿吧。另外,大家都说一章章发看不爽的问题。那明天开始,我第一次更新连更三章,然后有能力就加更两章,没能力就隔天再加两章……总之不再单发了,ok?。
第七十四章 衰神刘
洞庭山位于太湖东南部,所谓‘洞庭商帮’便是得名于此。
它不是一座山,而是东洞庭山、西洞庭山两地的统称。
而且西洞庭山也不是一座山,在这个年代它是三座山的统称。直到三百年后才会被沉积的泥沙连起来,然后围湖造田成后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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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洞庭山也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距离陆地五里远的大岛。也要等到三百年后,才会跟大陆直接相连,变成半岛。
比起全是山地,没有一寸平整的西洞庭山来,东洞庭山的条件就优越多了。
东山的西南和东北两麓,都有大片平整的土地,建起了一个挨着一个的庄园。
其中大多数,都是属于洞庭商会的成员的。
德高望重的翁老会长的养老园子,就建在东山风景最好的雨花胜境中。
山坞中古木森郁、曲廊随波,石柱飞檐、典雅自然。立于半山亭上,可远眺山下田野村光,听渔歌唱晚,令人心旷神怡。
真如人间仙境一般。
然而华伯贞却无心欣赏这份湖光山色,他已经在雨花胜境中等了两天,还没有得到个准确的回音。
与他在亭中对弈的老者白发苍苍,正是苏州洞庭商会的老会长翁笾翁百万。
翁会长鹤发童颜、保养得宜,看上去比同龄的华太师要年轻不少。
翁笾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捻须笑道:“贤侄心绪不宁,这盘棋又要输了。”
“翁会长棋高一着,没办法的事情。”华伯贞定神一看局面,可不,大龙被屠已成定局。便干脆投子认负道:
“今天是水匪索要赎金的日子了,会长还没打听到消息吗?”
翁会长看一眼侍立一旁的儿子翁凡。
翁凡便轻声答道:“下头各家都回话了,无人与此事有关。”
“那对昆山的粮食禁令呢?”翁笾又皱眉问道:“越来越不像话了,商会是用来为大伙纾困的,行事如此霸道,我看离完蛋不远了!”
“也是误会一场。”翁凡忙解释道:“是因为青黄不接,供粮吃紧,长洲吴县都要求苏州城的粮商,优先供给府城。所以不光是昆山,别的县也暂时没法从苏州买到粮食。”
“哼,托词。”翁笾哼一声,双手一杵拐杖道:
“先不管这些。赶紧让他们想办法,帮忙把人救出来!要是伍记大小姐有什么闪失,洞庭商会就丢死人了!”
“是,父亲。”翁凡点点头,朝华伯贞干笑一声道:“世兄先陪着家父下棋,我这就再去想想办法。”
“哎好,有劳了……”华伯贞欠欠身,表示感谢。
待到翁凡下去,翁笾微微摇头,轻叹一声道:
“贤侄,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夫这些年,早就不管会里的事情。如今只是挂个名而已,现在对内对外都是两个副会长说了算。”
“会长言重了,我相信这事儿跟洞庭商会一点关系都没有。”
华伯贞其实看出翁凡已经知道内情了,但女孩子的名声要紧,只能先装糊涂,把人救出来再说。
“其实寒家和伍记也没什么来往,只是孤儿寡奶怪可怜的,总不能眼看着让人赶尽杀绝,那样就太不讲良心了。”
“是是。”翁凡点点头道:“当年我和江小姐的祖父也有些交情,绝对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有会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华伯贞点点头。
~~
翁凡从半山亭下来,便见洞庭商会副会长刘正齐焦急的等在回廊中。
“乐道兄,会长怎么说?”刘正齐迎上前,小意问道。
翁凡瞥他一眼,心说现在想起我爹了,早干嘛了?
“还能怎么说?总不能把你刘副会长卖了吧?”
“你没跟会长解释?我只是想给伍记个教训,没说要抓他们大小姐啊。”
刘员外苦着脸,感觉自己还没走完背字儿。
谁能想到随便扣两条伍记的船,就把江家大小姐一并抓了呢?
江大小姐什么身份,她没事儿坐什么粮船啊?
九大家乃至洞庭商会,都在沾她爷爷当年的光呢。
这才刚过了三天时间,太仓王家、无锡华家、长洲顾家、吴县陆家都纷纷来人来信表示关注。
华家大公子华伯贞更是亲自跑到雨花胜境找翁会长要人!
这真是随手一掏,就捅了马蜂窝呀。
要是洞庭商会就他一个人说了算还好办,要命的是还有另一位副会长许志向。
两人一个出自西洞庭山,一个出自东洞庭山,本来就各成一派,互相别苗头。
这二年更为了下任会长之位,早就斗得不可开交。
去岁,刘员外之所以那么狼狈,也跟许副会长一系暗中使绊子有莫大的关系。
眼见着他又出了昏招,许副会长焉有不搅风搅雨的道理。
许志向联合了一帮东山同乡质问他,是不是真的勾结了水匪。
就好像他们没勾结一样。
又把他禁运粮食的事情抖出来,讨伐他借洞庭商会的名头公报私仇,让商会平白得罪官府。
就好像他许志向不知情一样。
刘员外本想联络西山同乡和东山狼硬钢的,谁知华伯贞又捅到了老会长那里。
老会长虽然多年不管事儿,但在洞庭商人中德高望重,一句话就可以让刘员外王八翻盖儿。
刘员外得到消息,赶紧从苏州城跑来雨花胜境灭火。
~~
“当然说尽了好话,不然老头子能帮你遮掩?”翁凡淡淡一笑道:“老爷子只要一点头,说这事儿跟你有关系,你这个副会长就别想当了。”
“是是,多谢乐道兄进言。”刘员外忙道谢不迭。虽然他知道,翁会长是不可能承认的,那样整个洞庭商会的声誉,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回头必有重谢。”
“那些事儿日后再说。”翁凡沉声道:“先把人放了最要紧,那帮水匪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三天一过,别撕了票。”
‘那不能够,我找这人特靠谱。’刘员外并不担心,但这话不能明说。相反还得顺着对方的意思,郑重其事道:
“我让我儿亲自去交涉,无论如何都要把江小姐救出来!”
“嗯,抓紧去吧。”翁凡点点头,用下巴指指半山亭道:“那儿还有等消息的呢。”
“哎,我这就去。”刘员外转身小跑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翁凡摇摇头,心说这就是个衰神啊……
以后还是离他远点,以免被传染了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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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理性丧失
野码头,粮船舱室内,孤灯如豆,空气混浊。
“大小姐,真要动手吗?”事到临头,小侍女终究有些胆怯道。
“那当然了。”江雪迎紧绷着脏兮兮的小脸,在熟练的装填面前两支样式精美的短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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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自幼严重缺乏安全感的少女,江雪迎自从在自家中,找到两把据说是佛郎机人送给她祖父的火枪,就一直在反复练习打枪。
枪法嘛,也就是随手打鸟的程度……
“伍记的声威不能坠,不然生意会大受影响的。”江小姐用通条将铅弹压好,又给另一支枪装填火药和铅弹。
“原来是为了伍记啊?”侍女吃惊的捂住嘴,她一直以为小姐是为了给自个出气呢。
“顺道给自己出出气。”江雪迎将两支手枪收入枪筒,藏在宽大的袍子下,然后站起身来。
“本小姐从来没三天不洗澡呢!”
“呃……”小侍女也赶紧带好自己的枪,跟在小姐身后出去。
~~
小岛外。
那五艘枪船一离港,就被赵昊和金科看到了。
“真是迫不及待啊。”赵公子不禁笑道:“不过怎么就去了这么几条船,人也没多少?”
在赵昊看来,起码得出动十条枪船运那些银子,才能不影响航速吧。
而航速,是枪船横行太湖的最大依凭。
“是不想让太多人看到那十万两银子。”只听金科淡淡道:“匪首八成在这五条船上,而他的部下还蒙在鼓里。”
“公子这一手太狠了。”金科说着轻叹一声道:“银子让人贪婪,巨量的银子会让人愚蠢。当年花街之战,倭寇投掷的金银财宝就差点乱了军心,幸亏朱珏当机立断,将其统统踢入水中……才几千两的样子,就让士兵无法被军纪约束。公子一下砸出十万两,别说这些水匪,就是大帅的军队也会乱套的。”
“不是银子让人贪婪,而是当水匪都是贪婪的人。”赵昊轻笑一声,问道:“咱们怎么办?”
“属下猜测,岛上八成已是群匪无首,那匪首取了银子之后,八成不会再回来了。”金科沉声答道。
“那可不成。”赵昊有些着急道:“必须要抓住他,本公子有大用!”
“是。”金科点点头,沉声道:“那这样吧,末将带弟兄们跟去小竹岛抓人;剩下人由公子率领,在此监视大雷岛的动静。倘若有枪船逃回来,或者来了别的什么船,统统都要拦下来,不能让他们上岛!”
“好。”赵昊点点头。“不让一艘船上岛,全都抓起来。”
“嗯。按理说,匪首不在,岛上不会有什么动静。但也不能全靠猜测,我安排两个当过斥候的老兄弟,潜到岛上去摸清状况,看看伍记的人被关在什么地方,以免发生状况措手不及。”又听金科叮嘱道:
“不过凡事总有意外,真有突发情况时,公子要自己做决定。”
“嗯。”赵昊再度重重点头,心说千万不要有突发状况……
金科说完,便抿起嘴唇,朝着身后水雾深处,发出几声足以乱真的水鸟叫声。
须臾,几条快船便驶出烟雨,来到舢板近前。
“属下去了。”金科朝赵昊一拱手,便身姿矫捷的跃上最近的一条船,吩咐几名老部下潜入敌巢探明情况。然后指挥着其余快船朝小竹岛而去。
赵昊也在高武帮助下,回到了大船上,举着望远镜紧盯着的那条悄悄驶入芦苇荡的舢板。
舢板上,两个前戚家军的斥候,已经脱掉了衣裳,只穿犊鼻裈。
他们用绳子将一柄倭刀系在背上,手里各拿一柄肋差,就这样无声无息跃入水中。
戚家军将士偏爱日本兵器,因为那都是他们的战利品……
待两人浮出水面时,身上已经涂满了污泥,头上还盘了鱼腥草,与周遭的环境完美融为一体。
他们这才缓缓游出芦苇丛,消失在赵昊的视线中。
~~
小竹岛在匪巢二十里外,而且还是逆流。
余六爷和他的四大金刚各乘一条枪船,你追我赶,居然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岛屿附近。
妥妥比平时少用了一半时间。
此时已是二更天,夜雨靡靡,漆黑不见五指。
水匪们纷纷点起了松明火把,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那片小小的沙洲。
众人欢呼一声,纷纷跳下船来,扑通扑通踩着齐腰深的水,朝着洲上狂奔而去。
上到沙洲,他们一眼就看到那凌乱的土堆,蹲下来直接用手刨开浮土,一口口沾满泥沙的大木箱,便出现在水匪们眼前。
啪啪啪,木箱一口口打开,白花花的银子在火光下闪着迷人至极的光彩。
咽口水声不绝于耳,水匪们眼里全都冒出了绿光。
“快装船,离开这里!”余六爷看着周遭黑咕隆咚的湖面,心里直打鼓。
多年刀尖上讨生活磨练出的直觉,让他感觉不太妙。
可这是十万两,足以让人理性丧失的十万两啊……
那一丝警觉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手下却把兵刃一丢,嗷嗷叫着扑上去,将成堆的银锭往怀里揽,朝天上抛,对大当家的命令置若罔闻。
留在船上的水匪也跑下来,纷纷加入了狂欢的人群,小小的沙洲成了欢乐的海洋。
~~
而此时,追击他们的快船还在数里之外呢。
金科立在船头,用望远镜盯着小竹岛方向,发现有点点火光跃动。
居然还有火光飞上了半空。
“他们已经上岛了。”金科将望远镜递给一旁的老部下童梓功。
童梓功一看,不禁笑道:“呦,还挺乐呵。”
说着又无限惋惜道:“要是这时候围上去,一锅就能端了他们。”
“可惜人家的枪船太快了。”金科苦笑一声。
“是啊,弟兄们使出吃奶的力气都追不上。”童梓功不禁一皱眉,对划船的弟兄们喝道:“都加把劲,可不能让他们跑了!”
“放心,跑不了的。”金科却不慌不忙的接过望远镜,看着渐渐恢复平静的点点火光道:“十万两银子足以拖住他们了。从公子掏出这些钱的那一刻,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说完,金科下达潜行命令,十条快船便安静无声,更无半点火光,像游鱼一般,悄悄逼近了小竹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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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火并
小竹岛上。
余六爷连拉带踹、软硬兼施,终于在发誓会公平分配之后,才勉强唤回了众水匪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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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匪们开始一箱箱的往船上搬运。
余六爷抱着胳膊立在大坑旁,身后两个彪形大汉挎刀而立。
四大金刚凑过来,跟他小声嘀咕。
“大当家,真要跟他们平分?”
“三十五个人平分,一个人才三千两……”
“怎么能够?”
“太少了,喵……”
余六爷瞥他们一眼,淡淡道:“谁说平均分了?我说的是公平分配。”
“那不一个意思吗?”
“谁他妈说是一个意思?”余六爷哼一声。
“那到底什么意思?”
“老大吃肉小弟喝汤就是公平。”余六爷洒然一笑,问四人道:“你们说公平不公平?”
“公平,这才公平……”四大金刚笑逐颜开,却又难免担心问道:“就怕小的们不是这么理解。”
“放心,我有办法说服他们。”余六爷却胸有成竹,对三头目和年长的头目道:“你们跟我去船上瞧瞧。”
又吩咐疤脸和黑脸壮汉道:“你们俩盯在这,别让他们捣鬼。”
“嗯,大当家放心。”两个壮汉不疑有它,便瞪大眼立在坑旁。
余六爷带着另两个头领往船上走,和众人拉开一段距离后,忽然幽幽说道:
“僧多粥少、僧少粥多啊。”
两人神情一凛,旋即明白大当家的意思。
“不错。”
“那就让人少点。”两人压低声音。
“让你们的人准备好……”余六爷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看我暗号行事。”
“嗯。”两个头目点点头。夜色漆黑还下着雨,倒也不担心旁人会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来。
~~
待金科领着快船摸到百步外,已经可以看清小竹岛上的人影幢幢。
快船上,弟兄们小心翼翼控制着船只,既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也不敢再靠近了。
金科和童梓功俯身船头,透过望远镜甚至可以看清枪船上,水匪脸上的表情。
“将军,看样子快装完船了,动手吧。”童梓功小声道。
“嗯。”金科微微点头,童梓功刚要下令扑上去,控制住那五艘枪船。
“等等!”却被金科一把按住。
“怎么了?”童梓功不解问道。
“你看。”金科指指一条枪船上。
百步之内,火光之下,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船上有人偷偷将兵刃别进了后腰。
每个抬银箱上那条船的人,都会从舱中接过一样兵刃,悄悄藏在身上。
“有好戏看了。”童梓功有些变态的舔了舔嘴唇。
金科点点头,用望远镜注视着岛上的一举一动……
~~
小竹岛上,大坑里只剩下最后五个,浸在泥汤里的银箱了。
坑有点深,又泥泞湿滑,不好往上运。
“下去几个人,帮忙一起抗!”疤面大汉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喝一声。
“去去,快点!”黑面大汉也催促着自己的手下。
两人和他们的亲信都没注意到,另外三人的手下,一个都没动。
四个水匪跳到坑里,把银箱一口一口往上抬,四个人弯腰在坑边接着。
黑面、疤面大汉的注意力也全在坑里……
余六爷终于等到了最佳时机,猛地把手一挥。
早就等他信号的两位头领,马上抽出兵刃朝两个大汉背后捅去。
黑脸猝不及防,直接被穿了个通透。
惨叫声中,黑脸汉子难以置信的回头,刚要大声詈骂。
却又被接连捅了第二刀、第三刀……
年老头目的一刀,捅在疤脸汉子身上,却发出当啷一声,再也没法寸进。
疤脸汉子惨叫着转过头来,一拳就打中了年老头目的面门。
老头儿直接就栽倒在地。
几乎同时,余六爷三人的手下也纷纷抽出兵刃,朝着手无寸铁的同伙砍去。
手起刀落间,七八个水匪便被砍翻在地。
“余老六,我干你娘!”疤脸汉子扯上外头的破布袍,露出背后的两把斧头!
要不是运气好,让人一刀捅在斧背上,刚才就步了黑脸汉子的后尘。
“竟然朝自家兄弟下手!”说着,他怒气冲天的拔出斧头,朝着余六爷冲了上去。
“拦住他,快拦住他!”余六爷赶忙喝令一声,两个保镖扑了上去,跟疤脸汉子战成一团。
谁知没几下,便被势不可挡的疤脸汉子砍翻了一个。
余下的水匪也纷纷捡起兵刃,或者赤手空拳与往日的兄弟搏斗起来。
鲜血喷洒在白花花的银子上,触目惊心,转眼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
余六爷这边人多,又是有心算无心,偷袭得手后,对方就只剩六七个人了。
饶是疤脸汉子和剩下的手下困兽犹斗,无奈实力差距太大。
盏茶功夫,厮杀便渐渐平息。
只剩下一条胳膊的疤脸汉子,依然挥舞着斧子,一边徒劳抵挡着众水匪的围攻,一边骂声不绝。
“吕茂南,老子告诉你,你儿子是余老六的种!”
吕茂南就是那三头领,闻言羞恼骂道:“放你娘的屁!”
余六爷嘴角一抽,也不知是喜是忧。
“哈哈哈,那是你老婆亲口跟我说的!”疤脸汉子疯狂大笑道:“那娘们浪起来真够劲儿!”
“休要听他胡说八道!”余六爷神情一紧,忙对吕茂南道:“这是在挑拨我们!”
“你老婆腚上有个痣!”疤脸汉子却怪笑道。
几个吕茂南的手下不由露出,他果然是同道中人的神情。
疤脸汉子又继续爆料道:“你老婆说,余六腚上也有个痣。老不要脸还跟她说,这是月老点的,他俩注定是一对。”
“弄死他,快弄死他!”余六爷和吕茂南跳脚骂道。
众人唯恐疤脸汉子再把自己爆出来,赶忙一阵狂砍乱劈,把他砍倒在地。
沙洲上,刹那间安静下来。
坑上坑下,横七竖八躺了将近二十具尸首,地上的泥巴都被染成了红色。
“老三你听我说。”余六爷远远对那呆立在疤脸汉子尸首旁的吕茂南道:
“我跟你老婆没那回事儿,休要听他挑拨。”
“你扒了裤子给我瞅瞅!”吕茂南举起滴血的刀,指向余六爷。
喀嚓一声惊雷,余六爷面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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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莽就完了
哗哗的水声中,一艘朱漆大船穿过迷蒙烟雨,朝着大雷岛缓缓驶来。
“到了吗?”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人,从船舱里探出头来,这是他今晚第十八遍问了。
“对,公子。”披着蓑笠立在甲板上的中年人低声答道。
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年轻人却依然神情紧张的问道:“王叔,我真有必要上岛吗?”
“有必要。”中年人点点头,答非所问道:“听说江大小姐很有用处,而且很美。”
“那又怎样?”年轻人不解问道。
“待会儿我会跟他们打招呼,配合公子演一场戏。”中年人淡淡道:“让小丫头可以对公子心生好感。回去路上再多讨好她一番,这对老爷过这关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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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把小丫头安抚住了,事情才不会闹大。”说着他看一眼年轻人道:“当然,如果公子有本事俘获江小姐的芳心,老爷也乐见其成。”
“开什么玩笑呢……”年轻人苦笑道:“人家恨咱们还来不及呢。”
“爱恨就在一念间,况乎一个小丫头片子。”中年人冷笑一声,忽然一抬手,示意年轻人安静。
只见哗哗的水声中,两艘快船无声无息靠了上来。
中年人回头一看,后头也有两艘……
“我乃你们大当家的朋友,速速传话给他,就说大老板的人来了。”中年人高声对快船上的人道。
话没说完,四艘快船从不同方向撞了上来。
嘭嘭嘭嘭声中,两人站立不稳,船夫和护卫们赶紧一面扶住他俩,一面抄家伙。
四条快船上,有武士将四根八尺镗耙钉在了大船的船舷两侧,将其牢牢控制。
“别误会,别误会,我是你们当家的朋友!”中年人忙大声解释道:“我们是大老板的人,跟他一说就知道!”
“下船!”快船上的二三十名武士,举起了两尺长的标枪。
下雨天弓弩火铳都大受影响,唯有最原始标枪依然好使。
虽然大船的船舷比快船的船篷还高,但既动弹不得,又无法接舷,船上护卫毫无用武之地。
这正是之前伍记粮船遇到的困境,若不投降就只有任人屠戮的下场。
有钱人都惜命,越有钱越怕死。
中年人和年轻人自然也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他们让手下放下武器,乖乖举起手来,走上架在两船间的一块颤歪歪的木板。
过去一个被绑一个。
最后二十多人全都被绑了起来……
~~
今夜,大雷岛上十分热闹。
五大头领齐出,没了约束的水匪们彻底撒了欢。
他们早就惦记着从伍记船上运下来的好酒好肉了。
趁着头头脑脑都不在,便一股脑搬出来,痛快的吃吃喝喝、划拳赌钱,狂欢起来!
就连看守粮船的水匪也凑到一起,在上层舱室里吃喝耍钱。
三更天时,闹腾声才消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四起的鼾声。
就在他们脚下船舱内,伍记的水手和伙计们,已经武装起来,准备完毕了。
江雪迎站在他们面前,用那稚嫩却坚定的声音,低声对众手下作战前动员道:
“伍记做的是钱庄和运货生意,声誉就是我们的生死线!”
水手和伙计们重重点头。这两门生意都是靠别人信服吃饭的。
别人信服你,才会把银子存到你的家。才会把货物委托你运输。
要是没人信服,两样生意都立马完蛋!
“前番不战而降,咱们自己知道是审时度势,但别人不会这么想,他们会认为我们就是胆小怕死。”
“如果咱们就这样等着水匪放人,这份耻辱就永远洗刷不清了!所以我们必须自己动手,干掉那帮水匪,才能捍卫伍记的声威!”
江小姐讲话十分有水平。而且同样的话从女孩子嘴里说出,格外具有煽动性。
伙计们登时斗志昂扬,恨不得冲出去跟水匪厮杀一通。
若非怕惊动了看守,他们此刻定然会爆发出震天的吼叫声。
“按规矩,为伍记战死者,伍记为你赡养父母、抚养妻儿。小姐再另给五百两抚恤!”
只听小侍女板着小脸补充道。
论起运用钞能力来,江小姐可以说是赵公子的老前辈了。
“致残者,伍记养你一辈子,小姐同样赏银五百两!”
“杀匪一人赏银百两!”
“去吧,用敌人的鲜血为自己正名!”小侍女激动的攥着拳头。
伙计们重重点头,推开船舱的暗格,鱼贯涌上甲板。
“小姐,我没说错吧?”小侍女回头看向自家小姐。
“你抢戏了,小云。”江小姐白她一眼。最后一句应该本小姐说的。
~~
赵昊的两名斥候这时已经摸遍了全岛,把水匪的人数、武器、分布弄得清清楚楚,也找到了关押伍记人员的地方。
两人便悄悄潜入水中,准备回去禀报公子,等待下一步指示。
毕竟多耽搁一会儿,人质就多一分危险啊。
这样想着,两位斥候便将脑袋缓缓沉入水中。
谁知就在他们即将闭上眼时,却突然全都愣住了。
只见那艘关押人质的粮船上,守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几乎是转眼之间,船上的守卫便被杀了个精光。
两个斥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赞赏之色。
瞅准时机就果断出手自救,真棒!
“该逃走了……”斥候甲小声道。
“是啊,等他们一走,咱们的人就可以杀进去了。”斥候乙微微点头。
谁知那些伍记的人控制住粮船之后,并没有马上开船的意思,而是朝着码头举枪瞄准。
为了能在雨中开枪,他们非但打起了伞,而且直接用火把往火门上杵……
“这是开炮呢……”两位斥候嘴角抽一下。
话音未落,便听砰砰砰砰乱枪响成一片,码头上站岗的水匪,当即就倒了一半。
其余人惊恐的四下张望,待看清是粮船上的人质发难后,他们才想起赶紧敲响铜锣!
“快来人呐,人质冲出来啦!”水匪们一边四下躲藏,一边拼命的大喊大叫。
再看那些憋了三天的伍记伙计,高举着倭刀和长刀,纷纷从粮船跳上码头,朝着那些水匪劈砍过去。
‘也没个战术、没个策略,莽就完事儿了?’眼前乱战的一幕,惊得两位前戚家军斥候张大嘴巴。
“咳咳!”两人都呛了水。
这才猛然想起他们的使命,两人赶紧各从犊鼻裈里掏出个竹筒。
扭开蜡封之后,一个人拿出枚烟花,另一个拿出了火折子一吹。
橘色的火光隐现,点燃了烟花的引信。
嗖的一声,烟花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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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是她开的枪……(求月票啊)
昆山开来的大船上,赵公子正百无聊赖,手下禀报说俘虏了一条船。
而且是有钱人。
“欧耶。”赵公子一跃而起,开心的走出船舱,这下终于轮到自己当把坏人了。
护卫们便将那个年轻人和中年人带上船来。
“小伙子,看着有些面善啊。”赵昊借着灯笼看一眼年轻人。
年轻人畏惧的低下头,他已经看到抓自己的那些人,都穿着土黄色的号服。
不知是哪里来的枪手队,但总之绝不可能是水匪罢了。
中年人却色厉内荏道:“奉劝你们立即悬崖勒马,我们是你们得罪不起的人!”
“哎呦。”赵公子不禁乐了。“这口气怎么这么熟悉?莫非是刘员外家的狗?”
“……”中年人闻言心说麻烦了,听这口气是老爷的仇家。
年轻人更是脸色一白,就差明说,不错,我就是了。
赵昊那两只眼多贼啊?马上就明白,这是刘员外派来跟水匪联络的。
“看来是了。”赵公子登时如获至宝,搓着双手笑眯眯对二人道: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本公子会给你们最热情的款待……”
话没说完,忽然看到夜空中炸开了一团红光。
“哇,好漂亮。”赵昊心情大好之下,整个人都俏皮起来。
他不解的看向高武道:“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高大哥憋的满脸通红,半晌方闷声道:“紧急求援,全体出动。”
“靠,你不早说!”赵公子狂翻白眼,忙急声吩咐高武道:“高大哥务必看好这俩人,要是让他们跑了死了伤了,本公子就……再也不理你了。”
“……”高大哥嘴角抽动几下,闷闷点头。
其实他想告诉赵昊,不用担心。金将军在每条船上都安排了个戚家军的老兵当什长,他们看到信号后会立即带领手下,做好战斗准备的。
但这番话实在太复杂了,难为死高大哥也说不出来啊。
他只好默默低下头,一手拎起一个俘虏进了船舱,让公子自行体会去吧。
~~
少顷,一艘艘藏在芦苇丛中的大小船只,现出了身形。
那些船上也终于点亮火把,一个个由前戚家军士兵、蔡家巷汉子,和昆山枪手营枪手组成的混合战斗小队,全都立在甲板上,等候赵公子的命令。
“启禀公子,所有人准备完毕!”相邻船上,一名只剩一条胳膊戚家军老兵,朝着赵昊高声说道:“请下命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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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戚继光训练出的将士,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赵昊没发令之前,他们是绝对不会动的。
赵昊便命令所有船只全速前进。
“诸位。”趁着还没上岛的这点功夫,赵公子高声对一众手下喊道:“我们昆山救命的粮食被岛上的水匪抢走了!给我们送粮食的恩人也被水匪抓走了!所以本公子命令你们,冲上岛去,杀贼救人!”
毕竟是头一回作战前动员,加上年纪又小,赵公子感觉自己这番话,没太起什么作用。
还不如方才说‘全军出击’时带劲儿呢,那样至少很酷。
哎,还好本公子有杀手锏。
他便问那独臂老兵道:“戚家军杀贼的赏格是多少?”
“回公子,大帅规定以队为单位,杀一个倭寇全队赏银三十两!”老兵便自豪的答道。
登时,各条船上响起丝丝倒吸冷气之声。
要知道,大明军队一具首级的赏格为三两。前些年南倭北虏肆虐,朝廷为了激励将士杀敌,咬牙给提到了五两银子。
而戚家军开出的赏银居然是官方的六倍……
看来哪怕强如戚大帅,也离不开钞能力啊。
一瞬间,赵公子再也不为自己的钞能力而羞耻了。
他便大声对众将士道:“那就按照大帅的赏格来,杀死或者活捉一个水匪,统统赏银三十两!”
“嗷!”所有人登时两眼放光,热血沸腾起来。
看似赵昊和戚继光开出的赏格一样,但倭寇和水匪能一样吗?!
十个水匪也打不过一个倭寇啊!
这钱,比戚家军好赚多了!
结果船一靠码头,所有人嗷嗷叫着蹦了下去,然后一窝蜂冲了出去。
戚家军的老兵们想整队都来不及……
看得赵昊一脸黑线。
果然,光靠戚家军的人领着还不行,得练啊。
~~
大雷岛上,水匪们听到枪响就醒了,赶紧胡乱穿上鞋,提起各自兵刃就冲出来查看。
当头儿的都不在,他们也不知该用个什么策略对敌。
眼看着自己人被追杀过来,便赶紧一窝蜂冲上去,和伍记的伙计们打起了群架。
水匪们虽然人多势众,但大都喝的手脚发软,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三成来。
伍记的伙计们憋了三天,满肚子邪火,又被赏金撩拨的热血沸腾,十成战力能发挥出十二成来。
结果一通王八拳较量下来,伍记的伙计们居然占了上风,把水匪杀得毫无招架之力。
水匪又不是军队,哪有什么军纪约束?一看死伤惨重,立马拔腿就跑。
结果一个跑,各个跑,全都朝着码头狂奔而去。
谁知正碰上昆山县的民兵们一窝蜂冲上来,把去路挡得死死的。
“投降,我们投降!”
见对方居然还有埋伏,水匪们立马做出明智的选择,马上丢掉兵刃,跪地双手抱头。
一看这方面经验就十分丰富。
见水匪们纷纷跪地投降,昆山民兵们当然求之不得了。反正杀死和俘虏都一样的赏银。
那边追杀而来的伍记伙计们却十分恼火,因为大小姐没定俘虏赏格啊……
“你们是什么人?”便隔着那些跪地的俘虏吆喝起来。
“来救你们的人!”昆山民兵们便得意道。
“哼,不用你们救!”
“没有我们公子把匪首调走,你们能赢得这么轻松?”
“那也能赢!”伍记的伙计们要强道。
听双方跟小孩子似的斗起嘴来,戚家军的老兵们的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打仗呢,严肃点!”老兵们便踢着民兵的屁股,让他们赶紧把水匪绑了。
忽然有伍记的伙计大叫起来,有水匪从林子里跑了。
众人便看到,几个水匪从南边的树林里摸出来,几步窜上码头。
说来也寸,赵昊正好从船上下来,也上了码头。
他以为战斗结束了,想要赶紧去找找江小姐。
就看见那几个水匪朝自己冲过来。
高武赶紧将他拉到身后,冲出了自己那柄雪亮的太刀!
谁知一旁响起砰砰砰砰四声枪响,几个水匪便全都扑街了……
赵公子茫然循声望去。
江雪迎赶紧把还在冒烟的手枪藏到身后,指了指一旁手提双枪的侍女小云。
嗯,是她开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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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总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小竹岛上,风雨交加,雷声滚滚。
打南边来了个老三,手里提着一把刀子。
打北边来了个六爷,腚上长着一个痣子。
提着刀子的老三要拿刀子去看六爷腚上的痣子,长着痣子的六爷不愿意让拿刀子的老三去看自己腚上的痣子。
提着刀子的老三抡起刀子就给了长着痣子的六爷一刀子,长着痣子的六爷被划破了裤子露出了他腚上的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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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提着刀子的老三划破了长着痣子的六爷的裤子,还是长着痣子的六爷,自己脱了裤子给提着刀子的老三看自己腚上的痣子……
提着刀子的老三要砍六爷腚上的痣子,长着痣子的六爷提着裤子大喊救命啊救命啊,不让提着刀子的老三砍自己腚上的痣子。
提着刀子的老三的手下和提着裤子长着痣子的六爷的手下也噼噼啪啪打成一团!
“住手!”
“都住手!”
“快住手!”
忽然沙洲四周响起无数暴喝声,黑暗中现出一个个穿着土黄色号服,全副武装的身影。
却是金将军见再不拦着,这伙人怕是能自己光杀自己,赶紧叫手下包围了沙洲。
两帮人的动作刹那定格。
唯有吕老三好容易把余六爷压在身下,却不肯轻易放弃,还想举起刀子,给六爷的痣子一刀子。
就听嗖得一声,吕老三惨叫着丢掉刀子,捂着膝盖满地打滚。
“啊啊,我膝盖中了一箭!”
金科看向一旁的童梓功,小声问道:“你瞄着膝盖发的箭?”
“是手。”童梓功汗颜道:“一年不练功,生疏了。”
“是啊,得练。”金科一边跟童梓功说着话,一边甩手就是一箭,射中一个要偷袭手下的水匪的喉咙。
“这可是俞大帅传我们的绝学,关键时刻能保命的。”
“哎,明天就好好练。”童梓功重重点头。
“把他们都抓起来!”金科低喝一声。
民兵们不断缩小包围圈,水匪们不断退缩,最终退到大坑旁,余六爷和满地打滚的吕老三身边。
“大当家的,怎么办?”危机面前,水匪们终于想起六爷了。
要说怎么是人家当老大呢?只见余六爷提着裤子站起来,抬起双手作揖道:
“朋友,抬头有玉皇,低头有湖神。在下给列位丢个拐子,你我前无怨后无恨,落在一窝草旁是缘分。我余老六在这行里是出了名的识相。所谓见者有份,今日的老铁咱们二一添作五如何?”
“你先把裤子提上。”金科轻咳一声,昆山民兵们一阵哄笑。
原来余六爷双手作揖时,裤子又掉了。
“破了不要了,这样凉快。”六爷却是个场面人,晃悠着泰然自若问道:“怎么样朋友?”
金将军两眼发直,完全不懂他啥意思。幸好童梓功还懂一点,对金科道:“‘老铁’是银子的意思,他说把银子平分。”
“呜哈呜哈。”六爷点点头。
“说人话!”童梓功狠狠瞪他一眼,扬手欲射。
余六爷吓得赶忙抱头蹲下。
“哈哈哈,都这会儿了,还打我们银子的主意。”金科不禁大笑道:“想屁吃呢你。”
“想必这些银子也不是这位将军的吧?”余六爷硬着头皮问道。
“当然,这是我们公子的。”金科点点头。
“那不就结了。”余六爷便赔笑道:“咱们一起分了这些银子,将军回去就说来晚一步,让水匪拿着银子跑路了。这样有小老儿弟兄们背黑锅,你家公子肯定怀疑不到将军头上的。”
“当然,这样将军就得放一条生路了。要是咱们都折在这儿,谁给将军背黑锅啊。”余六爷说着,将身后几口木箱打开,亮出满箱白花花的银子来道:“五十两一锭的元宝啊。一个就能买栋好宅子,或者两个标志的小娘子!五万两,不,六万两银子,足够将军快活一生了,强过给人当牛做马。”
水匪们听得这个佩服啊。大当家的不愧是大当家的,这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了。
就不信这帮苦哈哈的民壮不动心……
昆山民兵们神情各异的看向金营长,沙洲上刹那间安静下来,只有细雨冲刷着银锭发出的沙沙声。
“银子是好东西。”金科扫一眼那一箱箱银锭,淡淡一笑道:“但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拿钱买不来的。”
金科早料到会有这一幕,根本没敢让枪手营的人跟着,用的全是戚家军老兵和蔡家巷的汉子。
这些人,可靠得多。
他把手一挥,让部下上前拿人道:“何况我家公子给的已经够多了……”
“嘿嘿不错。”童梓功也从旁对余六爷哂笑道:“要是贪钱的话,我们早就让倭寇收买了,哪还轮得着你们?”
“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余六爷难以置信的问道。没想到这帮人居然还打过倭寇。
“听好了,我们是……”童梓功便挺胸腆肚,要报出一生为傲的名号。
却被金科抬手拦住。
“我们是昆山县枪手营,奉命来干掉你们。”金将军只淡淡说一句,便神情一凛道:“再不缴械,格杀勿论!”
“杀!”民兵们举着长矛、镗耙,一齐朝这帮残匪捅来。
“我投降,投降!”水匪们赶紧丢下兵刃,熟练的跪地抱头。
民兵们将他反绑起来,用绳子串一串,撵上一条快船看押起来。
死掉的水匪尸首自然也不会遗漏,这可都是赏银啊。尽管不是他们杀的……但是谁在乎呢?
余六爷和吕老三被关在另一条船上,严加看守。
然后金科命部下,将银箱抬上船,一口一口清点,要求十万两银子,一枚都不能少。
这十万两他一定要一分不少的拿给赵昊。宁肯自己补上也不能让公子瞧不起。
结果箱子里只剩下九万五千三百两,还是从水匪身上搜出他们藏匿的银子,才把十万两凑齐。
金科这才长舒一口气。
“咱这位公子是干啥的?咋这么有钱?”童梓功还没见过赵昊呢,不禁咋舌问道:“就不怕打了水漂拿不回来?”
“对我们来说,十万两是难以想象的巨款。但对公子来说,并不是个大数目。”金科淡淡道:“你会心疼丢掉一两银子?”
“会呀。”童梓功挠挠头道。
“算我没说。”金科翻下白眼,上船率众离开了小竹岛。
沙洲上的鲜血已经被雨水冲淡,只余满地的狼藉任人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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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完璧归赵
大雷岛。
看到四个水匪扑街,高大哥颇有些遗憾的挽个刀花,甩掉太刀上的雨水。
这么长的刀,抽出来一次容易吗?
赵公子目瞪口呆看着那开枪的二人,心说这是他喵的什么枪,咋不用点火就能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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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二位好汉相救。”然后才想起跟两人道谢来。
黑灯瞎火的,二女又穿着男装,赵公子能分清是男是女就怪了。
小云刚要开口表明身份,却被江雪迎拉了一把,只好乖乖闭嘴。
然后江小姐拱拱手,拉着小侍女就消失在黑暗中。
还是两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热心人士呢。
赵公子不禁暗赞一声,心说一定要连人带枪挖过来。
~~
小云被江雪迎拉进船舱去,才嘟囔道:“小姐干嘛做好事不留名?”
“这是好事吗?”江雪迎瞪大漂亮的双眼,把短枪插进枪套,塞到小云怀里。
“要是赵大哥知道,是我开的枪,以后还不得躲着我走啊?四枪都是你开的,听到没有?”
“啊?”小云张大樱桃小口,为难道:“小姐,我只有两只手哎。”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江雪迎拍拍小侍女的脸蛋。“好好练练吧。”
“哦……”小云郁闷的低下了头,看着怀里的四支枪,我太难了……
江雪迎又指了指身上脏兮兮的袍子,还有故意抹黑的脸蛋。
“再说,这幅尊容怎能让赵大哥看到?我都三天没洗澡了呢……”
“哦哦。”小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说小姐的关注点好奇怪啊。
“愣着干什么?快去烧水,伺候我梳洗。”
“啊,这个我会。”小云赶忙抱着短枪下去了。
江雪迎则扶着舷窗,看着在码头到处寻找自己的赵大哥。
心里头是既喜且忧。
喜的是赵大哥亲自带人来救自己,可见这次加分不少。
忧的是他若知道自己,并非什么单纯的大小姐,而是汪直的孙女,会怎么看自己?
他身边那些戚家军出身的人,又会怎么看自己?
唉,小姑娘的情绪陷入低潮,都想要静静的走开了。
这时,便听赵昊对着船上大喊道:“江小姐可在船上?”
“哦,在呢在呢。”小云赶紧跑上来,探出头去替她答话。
“可安好?”赵昊又问道。
“还好还好。”小云便想答道,洗了澡就见你。
却被江雪迎拧一把,小声提点道:“就是受了点惊吓。”
“就是受了点惊吓。”小云只好当起了传声筒。
“真是万幸,”赵昊松了口气。
“小姐说,深更半夜不便与公子相见,天亮再向兄长请安。”小云转述完江雪迎的话,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方便半夜开枪,不方便半夜见人?
“好的。妹子的清誉要紧。”赵昊了解的点点头,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件事,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让高武踮脚递给小云。
“这里头是太医秘制的‘凝神香’,放在枕边可以让你家小姐不做噩梦。”
“多谢公子。”小云忙接过来。
待赵昊离开,她笑嘻嘻将香囊递给满脸通红的小姐。
“小姐,香囊哎。”
“还不快去烧水。”江雪迎一把夺过来,跺脚撵走多嘴的小侍女。
然后捧着那点翠镶嵌的葫芦形香囊痴痴发起呆来。
兄长知道送人香囊是什么意思吗?
八成是不知道的……马姐姐说,他还没开窍呢。
不过,想来那小郡主,应该还没收到过,兄长送的香囊吧?
一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京城小县主,江小姐就马上气不打一处来。
赵大哥凭什么看上你看不上我?
明明是我先来的。
我江雪迎怎能输给一只米缸里的米虫呢?
江小姐的剪水双眸里,迸发出无穷的斗志。
~~
那厢间,伍记伙计和昆山民兵在打扫战场。
一共收拢了二十六名水匪的尸首,俘虏了一百二十三人,其中十几个伤号。
伍记这边,战死了五个伙计,伤了十来个,还好都是轻伤。
至于昆山这边,一加入战场水匪就投降了,自然没有伤亡。
另外缴获了不少财物,但都他娘是伍记的,当然要物归原主了。
不过,两边人马就如何处理俘虏,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问题主要出在双方的赏格上。
伍记这边杀一人赏一百两,却没提俘虏怎么算。所以他们想把俘虏都宰了,至少要宰一半换钱……
昆山这边,杀人和俘虏都算三十两。又不像伍记的人一样,跟水匪有深仇大恨,自然不愿造此杀孽、尤其是那些老兵,都认为杀俘不祥。
伍记的人就说,我们杀了,分你们一半……
不少昆山民兵觉得,这主意还蛮不错。
听着昆山民兵动摇了,水匪吓得哇哇大哭。
终于惊动了赵公子。他在高武的保护下过来问明情况,不禁哭笑不得。
这是在商量着怎么薅东家羊毛啊……
“你们的原则就这么不值钱啊?”赵昊骂两句手下民兵道:“对本公子来说,人都是很宝贵的,知道吗?”
俘虏们感动坏了,都觉的赵公子就是活菩萨啊。
却听赵昊话锋一转道:“这可都是免费的苦力啊……”
“……”俘虏们呆若木鸡。
“这次诸位是为了给昆山运粮才遭此一劫,本公子理当有所补偿。”然后赵公子转过身来,朝伍记的人笑道:
“每人赏银百两,给大伙儿压压惊如何?”这本来就是计划中要赏给伍记伙计们的。
“多谢公子厚赏!”伍记的伙计们乐坏了,忙纷纷作揖道谢,自然不再提俘虏的事儿了。
“把人全都押到船上去。”赵昊瞥一眼手下的夯货们,暗叹一声,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待到全都收拾利索,天儿也蒙蒙亮了。
人们忽然发现,一连下了将近整月的雨,不知何时忽然停了。
虽然天空依旧阴沉,但所有人都爆发出忘情的欢呼声。
这时警戒的斥候赶来禀报说,金科带人回来了。
赵公子喜出望外,忙命人启航,离开了大雷岛。
船队刚出去芦苇荡,就看到十艘快船护送着五艘枪船,缓缓从北面驶到近前。
“公子,幸不辱命!”金科远远的便抱拳向赵昊沉声禀报道:“匪首业已就擒,所有银子一两不少,完璧归赵!”
“哈哈,好!太好了!”赵公子闻言笑逐颜开,朝金科竖起了大拇指。
真是禁得起考验的好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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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赵二爷担保,我儿没吹牛
久违的晨曦照耀着千疮百孔的昆山县大堤。
大堤上下鼾声如雷,横七竖八躺满了呼呼大睡的民夫。
地面泥泞不堪,人们在泥窝子里却能酣然入睡,因为他们实在是疲累到了极点。
从六天前,姚家堰险些溃堤开始。这些天来,各处江堤一直险情不断。数万民夫在赵知县的带领下日夜抗洪抢险,吃睡都在江堤上。
终于保住了这六十里长的江堤,没有被洪水摧垮。
“这在昆山县的抗洪史上,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奇迹。”郑若曾拄着拐杖,一边陪潘季驯和赵守正巡视江堤,一边感慨万千道:“若是以前的县太爷,能拿出县尊这份拼劲来,我昆山也不至于洪水年年淹,落下叫花子的恶名声。”
“呵呵……”赵守正的乌纱帽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只见他头发散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眼圈乌黑,整个人都瘦脱了形。比离京那天还要憔悴。
他一边小心的避开睡在地上的民夫,一边谦虚笑道:“全靠潘中丞指挥有方,不然这大堤是肯定守不住的。”
潘季驯倒是神色如常,比起治理黄河的辛苦来,指挥昆山县抗几天洪,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看看赵守正,淡淡说道:“赵知县无需自谦,抗洪靠的是万众一心,你能将昆山上下拧成一股绳,把前前后后安排的井井有条。若最终能守住江堤,你是头号功臣。”
“嘿嘿……”赵二爷乐得露出了后槽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还没等赵二爷自谦两句,却听潘季驯话锋一转道:“但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呢。下个月就进飓风季了,届时水势不可同日而语,就凭你们的土堤是万万抵挡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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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能把夏粮收了我们就知足了。”郑若曾苦笑道:“老朽还不记得哪一年,县里收过秋粮呢。”
“呵呵……”赵二爷含笑点点头。他给下面的官吏士绅们下的死命令,也是保住夏收而已,根本没奢望还有秋收。
谁知潘季驯一听,却把脸拉的老长。“怎么,听你们这意思,守过这个月去就算了?”
“啊,不然嘞?”两人迷惑的看着老潘。
“怎么,想赖账不成?”潘季驯瞪着赵守正道:“昆山县不是说,要用一个月的时间,在昆山修一道坚固的石头江堤,发多大洪水都冲不倒的那种!”
“啊?”赵守正和郑若曾张大嘴巴。“那怎么可能啊?”
石头江堤是那么好修的吗?吴江县的百里江堤修了整整几十年,无比费钱之外,还无比的耗时耗工。
要先将开采出来的石头凿成规格一致的条石,然后用糯米灰浆层层黏合。再将条石凿孔,用铁箍一条条铆接起来。这是多大的工程量啊?就是把全苏州的石匠拉到一起干,没个三五年也搞不成的。
一个月就想搞掂,怎么可能?
“好哇,原来是诳老夫来给你们当免费劳力!”潘季驯虽然是水神,却性烈如火,感觉受到了愚弄,转身就要拂袖而去。
“快拦住中丞大人!”赵守正一把没拉住他,急的直跺脚。
躺在泥地里睡觉的人们被吵醒,揉着眼不知发生了什么。
方文刚要上前,忽然人群中窜起一条沾满泥巴的身影,单膝跪地,双手挡住了潘季驯的去路。
“中丞,请留步!”
潘季驯被吓一跳,瞪大眼看着这满脸是泥的男子。“你哪位?”
“下官昆山典史熊夏生。”那人伸手抹一把脸,依稀是带着老百姓在龙王庙,坚守了六天六夜的熊典史的模样。
“你是个好官,让开。”潘季驯一瞪眼。
“请中丞先听大老爷讲完。”熊典史却纹丝不动。
“中丞息怒啊,不知如此荒谬的说法,是从何处听来?”赵守正赶紧追上去,作揖连连道。
现在潘季驯就是他的定海神针,可不能就这么放走了。
“你儿子说的啊!”潘季驯吹胡子瞪眼道:“不是他吹牛吹得老夫心痒痒,我跑到昆山来干嘛?”
“救民于水火嘛。”赵二爷小声道。
“你少给老夫戴高帽。”潘季驯啐一口道:“现在雨也停了,水也缓了,老夫告辞了。”
“中丞留步,真是我儿跟你说,他要修一条石头堤坝的?”赵守正又问一遍道。
“这还有假?”潘季驯冷声道:“他给老夫的信,还在南山寺里搁着呢,不信你自己回去看。”
“哈哈哈……”知县大人忽然便笑起来。
可把赵二爷开心坏了。没想到儿子还给准备了这么个惊喜。
哈哈哈,昆山也要有石头江堤了,再也不用羡慕吴江县啦!
“你笑个啥?”潘季驯却被笑得一头雾水。
“我笑这小子,真是心里藏不住话。”赵守正便装模作样的叹气道:“就是怕说出来大伙儿不信,憋着给大伙儿个惊喜呢。”
“惊喜,你解释解释,什么叫惊喜?”潘季驯上下打量着赵守正,一脸不信任道:“我看你又要诓人!”
“那不能够。”赵守正连连摆手道:“我儿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本官可以用头上乌纱担保,修不出这条堤来,本官自行挂冠而去。”
临近的老百姓一听全吓坏了,爬起来给赵守正磕头哀求。
“老父母,不要丢下我们啊……”
“是啊,昆山一日都离不开大老爷啊……”
“没了老父母我们可怎么活呀!”
昆山县百年遇不上一位能让大伙儿吃饱饭,带大家守住堤的青天大老爷。
怎么能刚来就让他走了呢?
就是绑也得把他绑在县太爷的位子上三年再说。
“诸位父老莫慌。”赵守正赶忙安抚众人道:“本官刚上任怎么走呢?我是用这种方式,求潘中丞留下啊。”
“哦,这样啊……”
老百姓登时懂了,赶紧又将潘季驯团团围住,磕头央求道:
“潘老大人行行好留下,不然我们大老爷也要走了……”
潘季驯只好无可奈何的点头,心里暗骂赵守正大奸似忠,以民意裹挟自己。
“这是你说的哈!”潘中丞狠狠瞪一眼赵守正,闷声道:“老夫就再等一个月,你要是修不起那道石头堤来,就等着老夫参你一本吧!”
“放心放心,一定可以。”赵守正信心满满。虽然他也是才听说,儿子要修这么一道石头堤。
见大老爷和潘中丞都不走了,老百姓欢呼起来。
一旁的郑若曾却苦笑不已,心说本县一马平川,怕是连修堤的石头都凑不起来。难道要把本县唯一的玉峰山给敲了不成?
那可是给昆山县一连带来三个状元的文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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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日出太湖
赵公子看着他的金大哥从对面船上跳过来,稳稳落在甲板上。
“金大哥,昨晚顺利吗?”赵昊的脸上挂着亲热的笑容。
从公子称呼和语气的改变中,金科敏锐的察觉到自己没猜错。
暗道,昨晚其实也是对我的考验。过去这一关,公子才会真把我当成自己人……
金科觉得这很合理。
要是公子什么也不做,就直接把手中所有的武装力量都交到他手里,金科才得掂量掂量,要不要跟个蠢货干下去?
终于用新开发的脑补技能获得自洽的金大哥,也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多谢公子牵挂,那些银子堆在那里,水匪不战自乱。若非公子吩咐要活捉匪首,他们能自己把自己杀光了。”
说到这,金大哥不禁暗暗打个寒噤。
心说当初公子痛快拿出这十万两银子时,大家都以为他人少钱多,救妹心切。
谁能想到,他用这十万两银子彻底迷惑了水匪的心智,瓦解了他们的高层,不费吹灰之力将其一网打尽。
还顺道测试了手下人的品性?
而且得到这么多有价值的成果后,十万两银子居然又一文不少的完璧归赵!
公子年纪轻轻,就如此洞悉人性的丑恶,真是太可怕了……
~~
赵昊还不知道,自己在金大哥心里,脑袋上已经长出了一对角。
“唉,其实他们一共还不到两百人,就是均分的话,也够他们舒舒服服过几年了。”赵公子叹了口气,准备吩咐船队启程。
“公子,是不是留下一队人,保护一下这里?”金科忙建议道:“以免有人趁官府没来,把贼巢一把火烧了毁灭证据。”
“哦?”赵昊却一脸奇怪的看着他道:“这里怎么会是贼巢穴呢?”
“啊?”金科一愣,摸不着头脑。“难道还有别处吗?”
“当然了。”赵公子便煞有介事的点点头道:“你看这里这么简陋,分明就是水匪出来作案时,临时落脚的地方。”
“是吗?”金科心说不是啊,回来路上我已经审讯过那些水匪了。
他们都说自己平时是渔民,只有几位当家的一声招呼,才会聚集到这里为非作歹。
完事儿后就一拍两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哪还有另外的巢穴?
“有的。”赵昊却给金将军一个肯定的答案。“我们现在就去贼巢穴,在那里等官府来人。”
“哦。”金将军虽然不明白赵公子要干什么,但已经明白他肯定要干点什么了。
便露出恍然的神情道:“看来属下审的那些人没说实话。”
“嗯,水匪头子坏得很,得好好审。”赵公子点点头,悠悠道:“对了,多问问他大老板的事儿。”
“明白。”金科沉声应下。
这时,高武走进来,指了指舱门口。
赵昊便见江雪迎穿着浅紫色梅花上襦,白色百褶裙,外罩白底绿萼梅花披风。纯澈高洁、楚楚若仙的俏立在那里。
“呀,妹子,你起来了。”赵公子笑着招呼她一声。
却见江小姐指了指外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赵昊才猛然想起,原来不下雨了。
在屋檐下憋了一个月的人们,当然要尽情的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他便让金科先预审一下余六爷,自己则含笑出了舱室。
“妹子。”赵公子又招呼一声。
江雪迎却依然没说话,俏面带着清新的笑容,就像涉世未深的小鹿那样纯洁。
她领着赵昊来到前甲板,面朝着东方并肩而立。
只见远处那湖天相接处变成了一道金线,浓云和碧波也成了绚丽的紫色。
赵公子终于明白江雪迎的意思了,原来是邀请自己看日出啊。
说起来,他也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日出了?
此时万物安静,江雪迎也安静的如湖上的白鹭一般,每根雪白的翎毛都一丝不乱。
唯有那紫金色的光芒将她的眸子,渲染成了美丽而妖异的胭脂色。
受此气氛感染,赵公子便也静静的、目不转瞬的看着那平静的湖面,被初升的红日渐渐染成了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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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便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水鸟掠过斑斓澄澈的湖光时,串串金珠飞溅,让人很想有一部无敌兔。
“真是太美了。”
看着那轮跃出湖面的朝阳,赵公子终于忍不住赞叹一声。
说着又补充一句道:“妹妹今天也很美。”
“哥哥又来宽慰小妹了。”江雪迎俏面微红,心下窃喜,暗道自己从古诗中悟出的这招‘以景移情’,看来还真挺好用的。
非但可以借此略过关于昨晚的尴尬话题,还给兄长心田中植下美好的记忆。
想来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兄长只要看到湖上日出,就会想到这一抹清清白白的绿萼梅花吧?
这样就把自己曾被水匪俘虏的那段置换掉了。
嗯,计划通。
~~
其实雪迎妹子想多了,赵公子根本没注意到她裙子上的梅花图样。
他满心想的都是昨晚雨夜中,那砰砰砰砰的四声枪响。
只是见雪迎妹子姑射仙子般高洁的人儿,贸然问她枪啊铳啊之类的话题,实在太唐突了。
可是好想看看那把枪哎……赵昊一阵抓耳挠腮,不知该从何说起。
雪迎冰雪聪明,既不跟赵昊说谢谢,也不用他说抱歉,那样反而会生分。
妹妹为哥哥帮忙遇到危险,哥哥来救妹妹,全都是理所应当的。
她便轻声问道:“兄长可有话要问?”
“这个嘛。”赵昊点点头,轻咳一声道:“昨晚有两个好汉救了我,想要见见他们,好生道谢。”
“那他们长什么样呢?”雪迎嘴角微微一抽,兄长也真是的,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黑咕隆咚还下着雨,看不清样子。”赵昊便比划道:“但他们手里的枪很特别,只有不到一尺,而且不用点火,雨里也能打。”
“哦……”江雪迎忽闪着双眼,仿佛很迷茫。
“这种枪应该很罕见,大约是泰西的舶来品,妹子你船上应该没几个人用得起吧?”赵公子却眉飞色舞道:“妹子应该有印象吧?让我见见他俩,放心不会挖你的人的,只买他一支枪,然后问问购枪的渠道……”
“……”小白鹭的翎毛都垂下来了。
原来兄长真没开窍啊,送自己那香囊,真没什么特殊含义啊……
男孩子才会只对枪感兴趣呢。
ps.肯定还能再写一章,但发还是不发呢?纠结。要不别等了,反正发也得12点以后了,明早看也一样哈~~~~
第八十三章 西山,又是西山
镇江大运河。
十艘悬挂着伍记旗号的货船,正在纤夫的牵引下缓缓前进。
每一艘船舱里,都有一百名穿着伍记服色,带着刀剑弓弩的精壮武士。
他们脚下的暗格里,还藏着足够数量的盔甲和鸟铳……
就像军队出征一样。
为首的那艘伍记的船上,二层舱室中,叶氏一身戎装,蓝色绢布包头,手中杵着一柄纤长的环首刀。
她风韵犹存的脸上,满满都是焦急,嘴唇都咬出了血印。
接到雪迎被水匪掳去的消息后,叶氏就急忙召集伍记在扬州、镇江和金陵的全部安保人员,再加上她哥哥的盐商护卫队,还有赵立本暗中培养的一批死士,凑了整整一千人,浩浩荡荡开往太湖前去救人。
可惜鞭长莫及,还得有一天多的路程才能到太湖。而且还不知道水匪在哪儿呢!
眼看着已经过了水匪给的限期,叶氏能不着急上火吗?
她是一闭眼就浮现各种恐怖的画面,都要活活吓死了……
赵立本倒还是富家翁打扮,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豪横,而是端着碗香粳米粥站在一旁,叹气道:“子妹,多少吃点儿饭吧,你都几天没吃了?”
“可是大人,我吃不下啊。”叶氏眼圈通红道:“老夫人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雪迎。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将来九泉之下,怎么跟老夫人交代啊。”
“放心。”赵立本罕见的柔声安慰道:“老夫给雪迎算过命的,她可是要当净海王的女人,怎么会在太湖里翻了船呢。”
“大人说的是……”叶氏点点头,抽泣道:“可妾身还是忍不住担心。”
“再说,不是还有赵昊吗?”赵立本便轻抚着叶氏的后背道:
“那小子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八成他现在已经救下了雪迎,就像咱俩这样,肩并着肩看日出呢。”
“嗯。”叶氏微微颔首,任由赵立本为她拭去泪水。“二公子的本事大着呢,雪迎一定会没事儿的。”
“这就对了嘛。”赵立本暗暗松口气,便端起粥碗舀一勺,轻轻吹去热气。“来,张嘴。”
叶氏便红着脸张开小口,吃一口大人喂的香粳米粥,感觉心都要化了……
“大人,你对妾身真好……”
“那是。”
“大人,我爱你。”
“嗯,知道了。”
~~
晴天时的太湖,明显比平日活泼了许多。
成群的水鸟远远飞过,渔船和渔歌声也渐渐多了起来。
见赵昊对那枪如此上心,江雪迎无奈,只好答应回头帮他问问,手下有没有拿短枪的高手。
赵昊高兴坏了,没口子表示感谢。
江雪迎忽然莞尔,心说其实只喜欢玩枪的兄长,才是好兄长。
这说明他真的没有被那劳什子县主攻陷,大家还是在一条起跑线上的。
不,本小姐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简直可以说是后来居上了呢。
她赶紧用罗帕捂住小嘴,唯恐被赵昊看到自己嘴角都合不拢了。
~~
当确信自己原来高估了敌人后,江雪迎终于没了那种时不我待的感觉。可以用比较平和的心态,来慢慢跟赵昊相处了。
“兄长,我们这是要去苏州城吗?”江小姐不愧是海贼王的血脉,凭直觉就能判断出航路。
“不是,我要去那个方向。”赵昊指了指东南。
“西山?”江雪迎简直就一张航海图。
“嗯呢。”赵昊点点头。
“太湖参将撤走之后,西洞庭山上应该还荒着呢。”江雪迎纤细的秀眉微蹙,有些不解的看着赵昊。
“嗯。”赵昊又点了点头,他双手扶着依然潮湿的栏杆,回头对江雪迎笑道:“妹子,我们一起做点有趣的事吧?”
“好啊。”江雪迎眸子里闪过兴奋的光,兄长终于愿意让我,参与到他的人生中来了。
“那你也先别回苏州了,我们到西山岛上住几天,我给你好好出出气。”赵昊便笑着邀请道:“不用担心你奶奶那边,昨晚我就让米老叔回去报信了。”
“嗯。”江雪迎甜甜一笑,朝赵昊优雅的福了一福。“全凭兄长吩咐。”
“哦,对了。”赵昊一拍脑袋,又想起一事道:“我跟人成立了一家江南公司……”
“我投。”江雪迎便脆生生道。
“呃。”赵昊一时有些错愕。“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只说了个公司名,你就知道了?”
“兴许这就是女孩子的直觉吧。”江雪迎先掩口笑一阵,旋即才说了实话道:“其实是吴老先生跟之前送粮的管事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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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所有关于你的消息,都会第一时间传到我这里……
“这样啊。”赵昊不禁讪笑道:“好吧,那时候其实只有我一个股东,不过我心里把你也算上了。”
‘这一句加分很高呢。’江雪迎笑得两眼眯成了月牙儿,谁说赵大哥不会逗女孩子开心了。
“小妹早就说过,不管兄长干什么,都会助你一臂之力的……”说着她声如蚊蚋道:“何况这家公司,还跟小妹一个姓呢。”
嗯,北京那个就不叫李山公司,而是叫西山公司。
“哦,哈哈,还真巧。”赵昊心说,什么跟什么啊,这也能论上亲?便笑问道:“妹子愿意投多少?”
“有多少投多少。”江雪迎便毫不迟疑道:“兄长之外的股份,小妹可以全包的。”
“呃……”赵昊这个汗啊,这些有钱人还真是豪横啊。没一个问我这公司是干啥的。
“为兄转这一圈下来,已经又多了三家股东。”
“这样啊……”江雪迎微微瘪瘪嘴,旋即展颜笑道:“不过也对,哥哥说过,一人之力有限,众人之力可恃。所以才有了集众人之力的公司。”
说着,她双目异彩涟涟的看着赵昊道:“看来兄长要在江南大干一场了。”
“聪明。”赵昊点点头,欣慰笑道:“别人都以为我是为昆山化缘,才出让给大家股份的。其实若只是为了那点粮食,我完全没必要让出那么多股份来。”
难道拿钱买,两个王家和华家,会不卖给赵公子吗?
说着他看一眼江雪迎道:“只有你看出来,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也。”
“我是瞎猜的。”江雪迎兴奋的搓着裙角,她最喜欢和赵昊聊生意了,感觉比玩枪还刺激呢。
“我猜西山是兄长计划中,关键的一环吧?”
“何止是关键啊,简直是至关重要!”赵昊点点头,给她个肯定的答案。
北京西山、苏州西山,都是本公子的福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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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天赐宝地
说话间,洞庭西山到了。
湖面上突起连绵的山脉,从北一眼望不到南。
西山是太湖上最大的岛,也是大明最大的湖中岛,有五个苏州城那么大!
船上,江雪迎如数家珍的向赵昊介绍道:
“洞庭西山素有‘两河三断六绝七村八巷九里十三湾’之说。意思是金铎河、郑泾港两条河流,将西山岛分为互不相连的三部分。玄阳洞不连崦边,渡渚不连后埠,圻村不连石路头,柯家岭不连甪湾。”
“六绝是说另有六处地方走不通,需要摆渡,它们是鹿村、渡渚、圻村、石公山、居山、冯王山。”
“七村八巷九里十三湾就不用赘述了。原先岛上有七个村子,将近千户人家。但前些年闹倭患,倭寇沿着吴淞江进了太湖,在西山岛大肆杀掠过几次。幸存下来的老百姓,也全都逃离了西山,到现在还没恢复人烟。”
“是啊,水匪在这里扎窝,让老百姓怎么活啊?”赵昊点点头道。
“这里还真没什么水匪。”江雪迎柔声道:“这里是洞庭商会的祖业,连太湖参将都被撵走了,岂能容许水匪在上头安营扎寨?”
“这就叫灯下黑啊。正是因为大家都认为,西山上不会有水匪,他们才会藏在这儿。”赵昊却双手指着眼前高山密林道:
“你看这山高林密的,多适合匪徒藏匿啊,简直就是孳生水匪的温床。”
江雪迎忽闪着秋水般的眸子,点点头道:“还是兄长见识高啊,小妹想当然了。”
“对吧。”赵昊叹口气道:“妹子真是受惊不轻,莫非忘记了,你不就是被关在这儿的吗?”
“可不就是嘛。”江雪迎泫然欲泣的点点头,问道:“小妹受惊过度,都不记得是被关在那座山上了。”
“是南边那座。”赵昊便正色道。
“对,就是那座元山。”江雪迎点点头,轻声道:“山脚下有个大圣湾,是天然的避风港,原先有个叫东村的渔村在那里。水匪们便占据了东村当做匪巢,把我们关在那里了。”
“现在虽然已经救出了妹子,但水匪躲进了莽莽群山。他们的同伙也会从别的岛赶来增援,所以我们不能贸然返程,以免在湖上再次遇袭。”只听赵昊沉声道:“应当固守待援,抓紧时间修建防御工事,做好长久待下去的打算。”
“哥哥安排十分妥当,小妹完全赞同。”江雪迎点点头,轻声道:“我们倒是正好有五船粮食,能够咱们吃大半年呢。但昆山那边怎么办?”
“妹子放心。金大哥来前,太仓发运的头批粮食已经到了县里。丁忧在家的河道总理潘中丞,也义薄云天赶来昆山坐镇,我们可以安安心心在这里住下去,直到朝廷消灭全部太湖水匪……”
“嗯,期待。”江雪迎开心的点点头,心说住的越久越好。
虽然江小姐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全是石头的西山到底有啥好的?但并不妨碍她尽力配合兄长的表演。
嗯,只有显得很合拍,才能增加在兄长心里的好感度呢。
演就完事儿,反正会有揭晓的一刻。
~~
船队按照江雪迎的指示,停进了新月般的大圣湾。
赵昊站在船头,看着眼前郁郁葱葱、山川连绵的景象,不禁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他想起前世搭轮渡经过此处时,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大坑似的湖泊。
或者说,是湖泊似的大坑。
那是被一代代工人挖出来的……
想到提前三百年就要开始破坏环境,心里还真有点小小的罪恶感。
哎,倘若还有别的选择,赵公子是舍不得动这碧水青山的。
这是天赐华夏之地,要传之子孙后代的啊!
可谁让江南偏偏只有西山这一方宝地呢?
赵公子救亡图存的宏图大志,必须要由此迈出第一步。
尤其是看到那几支燧发枪后,赵昊更是绷紧了弦。
在这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竞争中,我们已经落后人家老长一段距离了,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奋起直追。
算了,火都烧到眉毛了,先污染后治理吧……
科学的赵公子用的科学方法自洽后,负罪感便荡然无存了。
他没有走踏板,直接从船边跳上木码头,高举双手欢呼道:“西山,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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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怎么感觉这话好像在哪里说过似的。
~~
正如江雪迎所言,大圣湾是一处天然的避风港,湾畔有个荒草丛生的小渔村,还有踩上去咯吱作响的废旧渔船码头。
五艘大粮船、十艘运兵的沙船,还有十几艘快船,以及缴获的二十多条枪船……大大小小五十条船只,将码头塞得满满当当,死寂的港湾里,登时就有了人气。
“下船,下船!”老兵们吆喝声中,昆山民兵押着成串的俘虏鱼贯下船。
伍记的伙计和水手们,也在管事的号令下,稀里糊涂下了船。
乱糟糟一阵后,伍记、民兵、俘虏们,都在码头旁的晒网场集合站定。
赵昊和金科站在块突起的巨石上,一看好家伙,人头攒动,密密麻麻。“怕不得一千人了?”
“差不多。”金科点点头,沉声道:“属下带来六百一十人,伍记有八十七人,还有俘虏一百四十七人。再算上公子的随从,这就九百人了。”
“好家伙。”赵公子苦笑道:“幸亏有五条粮船,不然吃饭都成问题。”
“半年也不愁吃喝。”金科点点头,轻声问道:“只是公子,咱们真要在这里驻扎下来?”
“那是当然,这是一方宝地啊,金大哥。”赵昊踩踩脚下的巨石道:“这东西,整个苏州只有这里才产啊。”
金科蹲下来,仔细端详那块灰白色的大石头。只见其经过一个月的大雨冲刷,已是纤尘不染,莹白可观,并无特异指出。
金大哥便仰起头,等待公子的讲解。
“这是石灰岩,不,准确的说是水泥用石灰岩!”赵昊便一脸兴奋的笑道:“整个太湖都是石灰岩,但只有西山的石灰岩可以烧水泥!”
“而且整个江南地区,只有西山有煤矿!”顿一顿,他又难抑激动道:
“此外,还有珍贵的黄铁矿!这是一方天赐宝地,但只有本公子手中才能体现它的价值!”
“所以西山必须归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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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赵某指鹿为马
当初赵昊给老爹选了吴县,除了那里是大明第一繁华的城市,商贸的中心,商业革命的最佳温床之外。还有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洞庭西山岛位于吴县境内!
众所周知,江南地区是土地肥沃、极宜耕种的冲积平原。但也正因此,整个长江中下游平原连山脉都很罕见,矿产资源更是极其匮乏。
煤矿、石灰石矿这种在北方或西南很普遍的矿产,在整个苏松地区却难觅踪影。
唯独这西山岛上两样都有,而且还有提炼硫和制造硫酸的主要原料——黄铁矿。
西山岛,就是大自然对江南地区神奇的馈赠。
只是这里位于太湖之中,与陆地隔绝,就这样一直被忽略到了二十世纪。
民国时,西山走出去的实业家,才将家乡特产的煤和石灰石送去德国化验,证实了可以开采使用。这才在岛上陆续建起了煤矿和水泥厂。
解放后,西山依然源源不断的为苏州乃至上海,供应大量的煤和水泥。一直到了二十世纪末,才因为污染被关停……
~~
虽然赵公子在北京成立了西山煤业,垄断了京师八成以上的煤炭资源。但所谓‘百里不贩樵’,京煤难济江南。
北京的煤再好,都没法拉到苏州来用。
现有煤炭产区中,最近的徐州也在千里之外。
马鞍山倒是离苏州只有五百里,可赵公子去年实地考察过,那里根本就还没开发呢。
所以赵昊别无选择,只能拿下西山,以此为基础发展起来后,再图别处。
可谁想到,赵二爷居然被坑去了昆山,让赵公子和西山失之交臂。
去昆山的路上,尝过巧巧的那道‘固若金汤’,看过吴江县的百里石塘,再瞧瞧昆山那道可怜的小土堤。
赵公子暗下决心,要给昆山修起更长更坚固的大堤,让昆山的百姓从此远离水患,都过上幸福的生活。
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可是赵公子不变的追求呢。
可昆山那破地方一穷二白,连修堤的石头都没有,赵公子对西山的渴望,简直到了相思成疾的地步。
得到西山他就可以烧石灰,制水泥,还有无穷无尽的山石,能将整个昆山县都用大堤围起来,让邻县也尝尝被人以邻为壑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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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赵公子一刻都没停下过打西山的主意,早就把这里调查的清清楚楚。就算刘员外不来惹他,他都要想方设法碰瓷。
谁知那厮居然不知死活的凑上来,赵公子哪有不借题发挥,趁势拿下西山的道理?
~~
待到八九百人集结完毕,金科便拿起铁皮喇叭,喝道:“都安静!枪手营噤声立定!”
虽然还没正式训练,但枪手营至少能听懂号令,所有民兵便安静下来站好。
伍记的伙计们也跟着站好,拿了赵公子的赏钱,总得给点面子。
至于那些俘虏,本来就霜打茄子似的,自然也没个敢吭声的。
见场中安静下来,金将军高声道:“请公子训话!”
赵昊是见过大场面的,对着灵济宫的五千人它都能侃侃而谈,自然不怵这种小场合。
他便含笑上前接过喇叭,对众人高声道:“首先本公子宣布,昨天的营救行动非常成功!昆山的民兵与伍记的伙计们通力配合英勇作战,全歼了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水匪!”
“嗷……”昆山民兵和伍记的伙计们便忘情的欢呼起来,好像真打了个了不得的大胜仗一般。
“会后,赏银将一文不少立即发放!”
“嗷!”这次的欢呼声更响了。
待到众人激动之情稍复,赵昊神情一沉,接着大声道:
“然而,今早金营长对匪首余六的审讯中,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将士们不由心中一紧,屏住呼吸听赵公子说道:
“我们这次被劫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水匪所为!”
“嘶……”晒网场中响起无数倒吸冷气的声音,岛上好似都变暖了呢。
好吧,那是因为太阳出来了……
“是谁要弄死我们昆山人?”昆山民兵火冒三丈。“弄死他!”
“干死他!”伍记的人也气坏了。“怪不得敢抢我们伍记的船,原来是有人指使!”
连那些被俘虏的水匪都气呼呼的骂道:“余六这个王八蛋,可坑死我们了!”
“公子快说是谁干的!?”众人便七嘴八舌催促起赵昊来。
“就是这西山之主,洞庭商会副会长刘正齐指使的!”赵昊把手一挥,蔡家巷的汉子便押着刘员外的公子和管家,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个小子就是刘正齐的儿子刘及!另一个是他的大管家王九!”金科指着两人,高声喝道:“就是这二人在背后指使余六几个的!”
“呸!”
民兵和伙计们便纷纷唾弃两人。就连那些被反绑着双手的俘虏,也一起吐痰。仿若丐帮传位大典。
娇生惯养的刘公子哪见过这可怕场面?吓得直接尿了裤子。
赵昊摆摆手,让人赶紧把他俩拉下去,别再把刘公子吓出毛病来。
“大家说,这个仇要不要报?!”然后赵公子义愤填膺问道。
“要!要报仇!”民兵和伙计们纷纷振臂高呼。
“怎么报?”
“杀他全家!干他老妈!”
“咳咳……”赵昊一阵尴尬,雪迎妹子还远远听着呢。
“都住口!”蔡家巷的护卫们便怒斥众人道:“公子还小哩,听不得污言秽语!”
“……”众人这才怏怏住口。
“大家都是良善之民,奋起自卫理所当然,但怎能上门打打杀杀呢?”赵公子便举着喇叭喊道:“我们可以用更文明的方法报仇!”
“公子说吧,我们都听你的!”众人便纷纷嚷嚷道。
“这里是洞庭商会的产业,是一方宝地!”赵昊指着脚下的大石头道:“我们要占领这里,让洞庭商会严惩凶手,割地赔款!”
“好,好,公子说得好!”昆山民兵们自然他说啥都叫好。
“……”伍记的伙计们整天走南闯北,却都是有点见识的。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有人忍不住大声道:“赵公子,这荒岛有什么好的,要这里干什么?”
“西山岛对旁人来说是荒岛,对我们昆山却是无价之宝!”赵昊伸手指指背后的群山道:
“本公子要将昆山的江堤全都换成石塘,却发现我们县里连石头都缺乏。但这里呢,茫茫群山、取之不尽。在此采石,可直接装船,顺流直达本县江堤!占了这里,比那些境内有山有石的县还要方便!”
“而且山上盛产石灰,是筑堤的必须之物!”
“因此这西山就是老天爷赐给我们昆山人,让我们永诀水患的宝地!大家说,要不要?!”
“要!”昆山的枪手们激动的叫嚷起来,许多人直接给赵昊跪下,求他说话一定要算数!
石头江堤对昆山人的吸引力,是旁人完全无法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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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儿子去哪儿了?
东山雨花胜境。
华伯贞又在翁家园子里住了一晚。
昨夜他辗转难眠,一早就找到翁凡,问他水匪放人了没有。
翁凡也没接到任何消息,请华伯贞稍候,自己这就找人问问。
“最后期限了,江大小姐还没回来。”华伯贞本不欲和洞庭商会闹僵,但对方着实不像话,他也压不住火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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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代表华家亲自登门交涉,就这么没牌面吗?
华伯贞头一次说了重话道:“这些年,寒家一直不惹事、不生非,有理也让三分。但贵商会若真以为,可以把我华家的话当耳旁风,那就大错特错了!”
“怎么会呢?老兄想哪去了?”翁凡一阵头大,连忙好话说尽,又保证自己亲自出门问话,一定给他个交代。
安抚住了耐性耗尽的华伯贞,翁凡便命人备车,亲自赶去山北面的松家湾。
刘员外在东山的庄园就建在那里。
~~
“刘正齐呢?让他滚出来见我!”
翁凡跳下马车,不待通报,便径直进了园子大门。
刘家的下人哪敢阻拦会长公子?赶紧跑进去通知自家老爷。
刘员外一宿没睡,顶着一对黑眼圈,穿着中单、踩着趿鞋迎了出来。
“你是怎么搞的?!”翁凡吹胡子瞪眼,训儿子一样呵斥道:“我爹替你兜着屎盆子,你就这么办事的?!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把人接回来!”
“你嚷嚷什么啊!”刘员外比他还着急,直跳脚道:“我儿子昨天去要人,按说天亮前肯定能回来,到现在都还没人影呢!”
“哦?”翁凡一愣。“莫非出什么变故了?”
“我哪知道!”刘员外哭丧着脸道:“和他一起去的还有王管家,按说不管出了什么事,老王都会第一时间送回消息的。”
“那可有点不妙啊……”翁凡眉头紧蹙道:“你又派人去了吗?”
“那地方就我和老王知道,哪能随便告诉下人。”刘员外小声道。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啊!”翁凡急眼道:“华家可跟我急了,你要是今天不把人带回来,家父就只能把你交出去了!”
“别,千万别,我这就去!”刘员外吓坏了,这要是让人知道自己和水匪有勾结,绑架了江小姐。别的不好说,这个副会长肯定是当不成了。
说着刘员外衣服都顾不上换就往外跑。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翁凡也跟了上去。想到回去要面对华伯贞的怒火,还不如跟着去现场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
中午时,两人带着几十名保镖,来到了大雷岛。
刘员外指着前头芦苇丛生的小岛,有些不确定道:“应该就这,不过我也没来过。”
“开进去。”翁凡不耐烦的催促道。
水手们便小心翼翼的操着船,驶入了芦苇荡中,唯恐有暗箭射出。
幸好,平平安安到了码头。
刘员外却傻眼了。“怎么一条船都没有啊?”
“这哪有个人影啊?”翁凡看着一片死寂的树林。“你他妈是不是搞错地方了。”
“下去看看。”刘员外催促几个保镖下船检查。
几人磨磨蹭蹭下去,在岛上转了顿饭功夫,拿着几节残肢断体回来了。
“东家,这里确实住过水匪,但昨晚被人端营了。”
说着保镖把断掉的手掌和胳膊,往两人眼前一递。“这都是被刀砍下来的,看着也就是昨晚上的事。”
“啊!”刘员外面色苍白,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我儿就是昨晚上到的这儿。”
说着他抬头埋怨起翁凡来。“你可害死我儿了。”
“关老子屁事,是我让你儿子来的吗?!”翁凡翻翻白眼,然后问那几个保镖道:“死了多少人,找到刘公子和王管家的尸首了吗?”
“满地是血,但没找到尸首,只有这些玩意儿。”保镖指着林子里道:“应该是都被人带走了。”
“不会是水匪吃了亏,自己逃走了吧?”翁凡问道。
“水匪要逃走,还管得了尸首?”保镖摇摇头,难掩遗憾道:“不剩一点值钱的东西,连库房都被搬得干干净净,更像是被一锅端了。”
“什么人有这么大本事?”翁凡皱眉道:“湖州府的官兵?还是项家动手了?”
苏州府这边有动静,他肯定会知道的。
转念一想,他又摇头道:“项家自顾尚且不暇,湖州府也不大可能管这闲事。”
“哎呀,我的儿啊……”刘正齐忍不住痛哭起来。很显然,他的宝贝儿子凶多吉少了。
“你号丧什么?”翁凡白他一眼道:“这么大个事儿,不可能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过去的,肯定还有下文!”
说着他下令道:“去苏州城!”
~~
大船便离开大雷岛,往苏州而去。
走得正是赵昊他们去西山岛的航线。
一路顺水,比来时快了许多,一个时辰就到了西山头。
继续往前过了老鼠山,船就得往西北拐,从胥江离开太湖,直达苏州城。
眼看大船就要拐弯时,正在船头默默抹泪的刘员外,习惯性抬头看向自己的故乡。
他是西山练渎人,从这里就能看清故乡那五座青翠的山峰。
“咦?”刘员外忽然愣住了。
“怎么了?”正趟在席子上晒太阳的翁凡,掀开大帽问道。
“大圣湾有人了?”刘员外奇怪道。
“哦?”翁凡站起来,手搭凉棚望去,果然看到那新月状的湖湾中,依稀多出了一丛桅杆。“莫非在避风?”
“这么好的天。”刘员外白了翁凡一眼。
“莫不成……”翁凡看了看刘员外,想到一种可能。
“就是这些人干的?”刘员外毛骨悚然。
“怕是了。”翁凡点点头。
大圣湾在通往苏州的航线上,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洞庭商会的耳目。
他们居然完全不知,有一支船队占据了那里。
西山和东山相距不到十里,那不知名船队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东山呢?
两人的全家老小还都在东山呢!
翁凡赶紧下令,全速逃离这恐怖的区域。
刘员外也顾不上自己的宝贝儿子了,小命要紧,还是赶紧报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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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蔡知府徐琨
苏州知府衙门在吴县的府前街。
除了知府大人外,同知、通判、推官大人的官廨也在府衙里。
今日终于放晴,太湖的水位也终于下降,上上下下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松弛一些。
知府大人便早早结束了公事,让佐贰书吏们都去做些爱做的事情娱乐一下心情。
张炯张通判正打算好生喝两盅,长随禀报说,刘副会长同翁员外来了。
大伙儿鱼水情深,他便请二位直接进来后堂。
“来的正好,一起喝两杯?”张通判笑着招呼刘正齐和翁凡。
两人虽饥肠辘辘,可哪有心思吃酒,连叫救命。
“怎么了这是?”张炯大奇,洞庭商会的势力可不比知府衙门小多少。不知什么事儿,居然能把在苏州城呼风唤雨的两位商会高层吓成这样。
这会儿火烧眉毛的时候,大家又是自己人,翁凡便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一遍,连刘员外指使余六爷一环都没隐瞒。
张通判听完,指着刘正齐骂道:“你真是无法无天了,平日里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居然敢指使水匪公然抢劫!”
“唉,我能不知轻重吗?”刘员外垂头丧气道:“实在是前脚商会刚下禁令,后脚伍记就公然运粮食进昆山。让徐二爷很不高兴,要给伍记点颜色看看……”
笔趣阁
“徐琨让你干啥你干啥?”张通判瞪一眼刘员外道:“兜不住了你找他去啊,跑我这儿干啥?”
“徐阁老不是前两天回乡了吗?徐二爷也回松江了,眼下不在苏州城啊。”刘员外苦着脸道:“本来就是小事一桩,谁能想到江小姐会在船上,结果闹成这样?”
“还不是你自找的?!”张通判气得想要喝杯酒消消气,却又重重搁下道:“这么大的事儿,必须马上禀报府尊!”
~~
府衙后宅禅房中,蔡知府正与虎丘云岩寺的明觉禅师说禅。
蔡国熙虽是理学名臣的,却酷爱说禅。
于静室之中,焚一炉香,盘膝坐于蒲团之上,与高僧大德云山雾罩的扯扯淡,实在是人生莫大享受。
而且明觉禅师已修闭口禅多年,自己说错了他也不会指正,毫无思想压力,
“禅师,一念未生时如何?”只听蔡知府轻声问道。
明觉禅师便竖起一根中指。
“禅师的意思是‘在一念之中’?”蔡知府捻须臆度道。
明觉禅师笑而不语,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
蔡知府又问:“既生后如何?”
禅师展开两手。
蔡知府若有所悟,也亮出双手道:“当不染一尘?”
明觉禅师捻起桌上的香花,蔡知府露出了通透的微笑。
他正待问下去,却听外头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什么事?”蔡知府被扰了雅兴虽然不悦,但汛情期间却不敢托大。
“老爷,三府带人求见。”门政轻声禀报道:“说是有紧急匪情禀报。”
“哦?”蔡知府眉头挑了挑,对禅师歉意道:“看来今天不是说禅的好日子。”
禅师微微颔首,同时伸出了大拇指和小拇指,伸缩两下。
蔡知府便解读道:“不错,禅意在深浅不在长短,刹那便是永远。”
禅师淡淡一笑,愈发高深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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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国熙出来换了燕服,到花厅与张通判相见,翁凡二人赶紧拜见老公祖。
“免礼吧。”蔡知府在堂上坐下来,面无表情道:“到底什么样的匪情,让张通判如此心急?”
“还是让他们说吧。”张通判指指翁凡和刘正齐。
“是这样的……”翁凡便将商量好的说辞,禀报蔡知府。
蔡知府高高在上,平日里不像是张通判那样走动亲密,翁凡自然不能有一说一。
当然,他也不会沾上刘正齐的因果。
就说前日伍记的船队被水匪劫持,请刘副会长代为斡旋,谁知前去交涉的刘公子并王管家,也都一去不复返。
今日两人实在担心,便亲自去贼巢查看,谁知水匪老巢已被清扫一空,只留满地鲜血和一些残肢断体。
说着两人将装在箱子里的物证,展示给知府大人。
蔡国熙见后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示意两人说下去。
“我俩赶忙来府城报官,谁知路过老鼠山时,却发现废弃多年的大圣湾里,忽然出现一只可疑的船队。”刘员外脸色苍白的接话道:“八成就是消灭大雷岛水匪的那伙人。”
“而且肯定不是好人,”翁凡也紧张道:“好人谁会停在那啊。”
太湖虽辽阔也就是一百多里宽,不是忽遇大风大浪,来往船队完全没必要中途停靠。
除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蔡知府神情终于严肃起来,让人拿来太湖的地图,找到了大圣湾的地方。见其距离东山不过十里,离岸上的城镇也就二十里。由不得他不重视。
“你们可看清那群人什么路数?有多少条船,多少人手,装备如何?”
二人却一问三不知道:“我们没敢靠近,只看到有好多条船……”
“……”蔡知府白了两人一眼,又耐着性子问刘员外道:“那帮劫了伍记的水匪有多少人,你们总该有数吧?”
蔡知府是明白人,刘正齐若是跟水匪没什么关系,人家也不会请他来当和事佬。
这群乡绅向来如此,表面上忠君爱国,背地里男盗女娼。他这个知府当然看不惯,却无能为力,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刘正齐迟疑半晌,终究是恐惧感占了上风,支支吾吾答道:“大概两百多人。”
“什么?!”蔡知府大吃一惊。
茫茫太湖上,两百人的水匪算不得什么。但能将两百水匪一口吞下的势力,却绝对不容小觑了。
虽然苏州城高墙厚,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苏州太过繁华,市镇早溢出城墙范围十几里。
城外的乡绅百姓要是被水匪掠杀,他这个知府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张通判,立即下令全府兵马紧急集结,船营在胥江口设防。”蔡知府便沉声下令道:“再传令吴县长洲两县,命他们的枪手营也立即集结,沿胥江巡逻!还有浒墅关、东山等各处巡检司,也立即守好各处水闸,一有匪情立即禀报!”
“是!”张通判赶忙起身应下。
知府大人一声令下,苏州城内外紧张的动员起来。
一晚上火把晃动,人心惶惶,不知多少人彻夜未眠。
好在辛苦都是值得的,在全府严防死守之下,终于平平安安到了天亮。
ps.抱歉大家这么晚才更新。昨晚和弟弟们出去吃了顿日料,也今年头一次出去吃饭,结果就吃坏了肚子。昨晚折腾了一宿,今天晕头转向,脑袋一塌糊涂……不过三章不会少的。
第八十八章 衙内不好惹
天一亮,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匪徒再大胆,也不敢光天化日上岸打劫的。
各路官员便纷纷赶回府衙,向知府大人报平安。
“多亏府尊指挥若定、严防死守,才震慑住了贼人!”
“果然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苏州百姓得府尊庇护,实在是天大的福分啊!”
“现在还不是唱赞歌的时候。”谀词如潮,蔡国熙听得神清气爽,只觉全身疲劳一扫而光。便命张通判派船营去西山探查,务必搞清那支神秘的船队到底是什么来路。
张通判忙沉声应下,府中刘推官便快步进来。
“府尊,昆山县急报!”刘推官将一份粘着三根红色鸡毛的公函,奉到知府大人面前。
看着那十万火急的信件,蔡知府赶紧撕开火漆,掏出信纸一看。
众官员只见府尊面色数变,然后出声叫住了张通判。
“不必去了。”
“怎么?”张通判不解回头。
“大圣湾里的不是水匪。”
“那是?”众官员齐声问道。
“昆山县的枪手队。”
蔡知府将信件递给一旁的王同知,众位官员也纷纷凑上去围观。
只见昆山县公文上说,前日惊悉本县救灾的粮食,连带运货的人员被水匪一并劫去,要求三日内交付赎金,否则就撕票。
因为消息传到县里时,已经是第二天了,来不及等待府里指示。赵知县只好一面上报、一面派枪手营组织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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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县知县杨丞麟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
西山是吴县的辖区,出了水匪他居然不知道。而且还被昆山县跨境执法,简直是正反两记耳光抽在杨知县的脸上。
而且昆山知县赵守正,原本该是接替他主政吴县的,却被府城的官绅们硬生生挤去了昆山。
这让杨知县怎能不多想,姓赵的是故意来恶心本官的呢,还是故意来恶心本官的呢?
得知盘踞西山的的并非水匪,蔡知府等人的神态却轻松了许多。
“虽然虚惊一场,但人命关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
“不错,如此更显府尊老成持重!实乃苏州百姓之福啊!”
“昨晚全当是演练了,将来真有匪情,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好了好了。”蔡知府抬下手,示意马屁暂停,奇怪问道:“不是说匪巢在大雷岛么,怎么又跑西山去了?”
说着他瞥一眼杨丞麟道:“西山是你的辖区,麻烦杨知县带人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要是还没救出人质就帮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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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杨知县心里一阵腻味。
“知道你心里别扭,但太湖这么大,人家之前也不知道匪巢一定在你辖区。就别太计较了。”
蔡知府比下头这帮官员,更了解赵二爷的底细。虽然拘于门户之见,不能与他亲善,但也不愿得罪这位背景深厚的铁股状元。
“遵命。”杨知县只好闷声应下。
成功将包袱丢给下属,蔡知府打个哈欠起身道:“没事儿都散了吧,别在这儿磨嘴皮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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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知县郁闷的离开府衙,坐轿子赶往胥江边。
这就是附郭知县的苦逼之处,外县知县都是说一不二百里侯。他却受气小媳妇似的,不光得站规矩,还让婆婆指使的团团乱转。
吴县的枪手营还在江边巡逻呢,杨知县便叫上负责缉盗和治安的仇典史,带了两百枪手分乘五艘沙船,往西山赶去。
傍晌时到了大圣湾,果然远远望见码头上泊了将近五十艘大小船只。依稀还能看到村子里有人活动。
杨知县不敢贸然靠近,命解下小舟,派官差先去查看一番。
等候回信的空当,仇典史问杨知县。
“县尊,待会儿怎么个章程?”
“先看看是不是昆山那帮叫花子。”杨丞麟坐在交椅上,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攥着茶壶。
“是的话让他们赶紧滚蛋,我们来办。吴县的地界,什么时候轮到叫花子撒野了?”
“明白了。”仇典史点点头,兴奋的摩拳擦掌。
这样剿匪的功劳,大半就是吴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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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饭功夫后,官差返回。
“怎么样?”杨知县合上折扇,问那刚上船的官差。
“回大老爷,湾里确实是昆山的枪手营。”官差忙答道:“他们已经来岛上剿匪两天了。”
“这样啊。”杨知县先松了口气,这下至少没有危险了。旋即又很气,焦躁的呼哒着扇子问道:
“还没完事儿?”
“说是还有些水匪挟持着人质逃入了山中,他们正在一座山一座山的搜查呢。”
“昆山带队的是谁?”仇典史沉声问道。
“说是赵知县的衙内。”
“昆山县也太托大了,连个正经当官的都没来。”仇典史闻言哂笑道:“这下省了扯皮了,让他赶紧滚蛋吧。”
“赵昊?”可杨知县却变了脸色,扇扇子的频率明显加快了许多。
“怎么了县尊?”仇典史不禁大奇。“莫非那衙内有什么不凡?”
“没,没什么……”杨知县用扇子遮住抽搐的嘴角,然后便吩咐那官差道:
“去,问问人家需要帮忙吗?客气点。”
“呃……”仇典史和众官差大眼瞪小眼。
不是说要让他们滚蛋吗?怎么又要给人家搭下手?还得客气点?
杨知县却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背着手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不知在寻思些什么。
不一会儿,官差回来禀报道:
“人家说人手足够了。咱们县要是想帮忙,请提供九百人份的蔬果肉食,他们可以付双倍的钱……”
“呃,知道了。”杨知县像硬吃了只苍蝇一样点点头,然后毅然下令返航。
“大老爷,那不就是个衙内么?有那么可怕嘛?”返程时,仇典史终于忍不住问道。
“老仇啊,以后要多关心关心外面的事情,别整天光盯着你那一亩三分地。”杨知县叹息着摇头不已。
赵昊的大名他可是早有耳闻。
那大明朝最年轻的百万富翁、科学创始人,一门五进士、在灵济宫讲学,登上经筵日讲的钦赐翰林博士。
长公主的干儿子、三位大学士公子的老师、大明诗坛遮羞布、西山公司副董事长、让小阁老磕头下跪的神人啊!
哪一条都不是他个知县能得罪的起的……
哦对了,赵公子还是第一个上天的人类。
这谁能招架的住啊?
ps.第二更。估计是吃了鱼生的问题,哎,这几个月天天在家吃饭,已经是吃不得辣、吃不得生,铁胃不复存矣。第三更还没写完,等等哈。
第八十九章 不要,停……
大圣湾码头,赵公子用望远镜看着吴县的船队缓缓离去。
他也小小松了口气,对江雪迎笑道:“妹子真厉害,让你说着了,杨知县挺知趣的。”
“兄长谬赞了。在苏州城当知县自然消息灵通,八面玲珑,”江雪迎微微一笑道:“知道兄长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我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得罪不起的?”赵昊摇摇头道:“他怕是猜到我们的意图,不想趟这浑水罢了。”
“也是有可能的。”江雪迎微微颔首,掩口笑道:“这么大个太湖,昆山枪手营却能一下就找到匪巢,让人没法不多想呢。”
“让他们想去吧。”赵昊两手一摊,哈哈大笑道:“反正就这么巧,你说怎么办吧?”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村里走去。
村口,俘虏们正在民兵的监视下挖沟。金科准备绕着村子修一条壕堑,然后垒砌营墙,以防被人偷营。
幸好伍记的船上,有一批赵昊之前给昆山订购的铁锨镐头之类的工具,不然这活儿还真不好干。
踩着壕沟上的木板进去村子,便见伍记的伙计和昆山民兵们在闹哄哄的修葺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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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地取材,从村尾的那些废弃民居中,摘下尚可堪用的瓦片,拆掉还算完整的门窗,还有墙上的青砖方石,准备集中将村头的几排房屋修好。
人多力量大,仅仅一天多的时间,就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工作量。有十几间民居足以遮风挡雨,让将士们今晚不用睡在船上了。
“兄长,小妹去看看,我们的物资清点好了没。”走到充作库房的院门口,江雪迎朝赵昊盈盈一福。
“好,妹子,我也去看看俘虏审讯的怎么样了。”赵昊笑着点点头,也走进了对面充作枪手营营部的院子。
~~
赵昊一进去营部,就听到西厢房里传来呜呜的哭声。
“这是闹哪样?”赵昊问一声。
“回公子。”院里值守的独臂老兵忙起身行礼道:“金营长在审问那姓刘的小子……”
“哦。”赵昊点点头,走过去随手推开了门。
就见西厢房中,那刘员外的公子刘及,抱着胳膊蜷在角落里,哭成了泪人。
“公子。”金科和那童梓功一脸尴尬的起身相迎。
“这什么情况?”赵昊好奇的看看刘公子,怪可怜的呢。
“这小子一问三不知,也不知是不是装傻。”童梓功讪讪道:“小的就吓唬了吓唬他。”
“你怎么吓唬他了?”赵昊在金科让出的位子上坐下。
“嘿嘿……”童梓功挠挠头,却不好意思说。
“公子,以属下之见,这孩子怕知道的真不多。”金科接过了话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跟着瞎掺和什么啊?”赵昊从桌上捻起粒蚕豆,丢中刘及的脑袋。
小刘便带着哭腔道:“我爹让我跟王管家来的,说要让我英雄救美,呜呜……”
“就你这样熊样,还想英雄救美。”童梓功变态的舔舔嘴唇。
刘英雄被吓得鼻涕老长。童梓功一瞪眼,他又赶紧吸了回去,惹得老童捧腹大笑。
“这么说,王管家什么都知道了?”赵昊等他笑够了,接着问道。
“对对对。”刘及点头如啄米,死道友不死贫道。“他在我家二十多年了,是我爹最信任的管家。我爹在南京的时候,家里的事情全都是他说了算……”
“把他带下去,弄姓王的过来。”赵昊摆摆手。
“走吧,小少爷。”童梓功嘿嘿笑着搓手上前,刘及吓得直往墙角钻。
“这家伙没毛病吧?”赵昊看得有些皱眉。
“没,就是有点变态。”金科想一想,老实答道。
‘那还叫没毛病?’赵公子暗暗嘟囔一句。
~~
不一会儿,王管家被带上来了。
只见他背着双手昂着头,脸上伤痕累累,却气定神闲的走进了房间里。
呃,好吧,背手是因为双手被反绑了……
不过王管家见惯风雨,自然不是吓成鹌鹑的小少爷能比。
“这家伙嘴硬的很。”金科小声对赵昊道:“昨天审了一宿,也没撬开他的嘴。”
赵昊点点头,对王富贵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无可奉告。”王富贵淡然道。
“余六可全都招了,你叫王富贵。”赵昊笑道:“是洞庭商会副会长刘正齐的大管家。”
“我不是王富贵,我也不认识什么余六。”王富贵明显有恃无恐,淡淡道:“不过我东家的确是你们不能得罪的人。”
“放屁,我家公子连徐璠都不放在眼里,你东家算个屁?!”金科啐一口。
王富贵嘴角抽动一下,他东家的后台好像是徐璠的弟弟。
便闷声道:“反正别想从我嘴里套出一句话来。”
“刘正齐到底给你多少钱?”赵公子双手支在椅背上,托着下巴问道:“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怎么,你想收买我吗?”王富贵不禁冷笑道:“你出得起这个钱吗?”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出不起?”赵公子笑眯眯问道:“说吧,本公子多少钱能收买你?”
“哼,笑话。”王富贵目光稍一游移,旋即哂笑一声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老子岂能见利忘义?”
说着他把胸脯一挺,气概十足道:“要杀要剐尽管来吧,但凡皱皱眉我‘王’字倒过来写!”
“好样的!”赵昊一拍椅背,不禁大赞道:“本公子敬你是条汉子!绝对不能让你再受一点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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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茶功夫后,王富贵被扒光了衣服,只留一条犊鼻裈,用绳索在床上绑成了个‘太’字。
十个民兵各拿着一簇羽毛,在他的腋下、脚心、肚脐、肋部、耳朵等处慢慢悠悠的挠啊挠啊。
金科捂着脸,心说挠痒痒有什么用?难道公子跟童梓功是一类人?
谁知王富贵也就是扭曲着身子强撑了几息时间,就开始忍不住大笑起来。
一旦笑开了,就再也刹不住,不到盏茶功夫,他便笑得全身痉挛,眼泪鼻涕直流。
“停,不要,停……”然后便没出息抽泣起来。“求求你了,不要,停啊……”
ps。第三章,今天让大家久等了,明天五更哈~~~
第九十章 刘员外明白了
那厢间,杨知县回到苏州城,将打听到的情况禀明了知府大人。
“那就让他们折腾去吧。”见杨知县都不介意了,蔡知府自然更不会管这种狗屁倒灶的烂事儿。
他今天又约了西园寺著名的盲僧世介禅师,进行笔谈。
从知府衙告退,杨知县又去向张通判知会一声,却见那刘员外和翁员外还在等消息。
他便又将情况大体讲了一遍,三人却没法像蔡知府那么无所谓了。
张炯和翁凡还好些,毕竟事不关己,帮忙而已。
“什么,赵,赵昊?”刘员外却直接汗如浆下了。“在大圣湾的是那小子?”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应该错不了,赵知县就一个儿子好像。”杨丞麟一看刘员外那样,就知道这事儿是冲着谁来的了。
“那,可有我儿的消息?”刘员外忍着惊惶问道。
“哦?令公子也被水匪劫持了?”杨知县看上去吃了一惊,其实他早就听说了。“本官并不知情,也没听昆山县的人提起。刘会长还是自己去打听打听吧。”
说着便起身告辞道:“事情就这样,本官还得给安排人,给他们送些补给呢。”
这后一句明摆着说,本官不想得罪人家,别想拉我下水。
“送老父母。”刘员外和翁员外赶紧起身相送。东山和洞庭商会的总部都在吴县的辖区。
“不送,你们忙自己的事儿吧。”杨知县摆摆手,和麻烦保持距离。
张炯也想跟着出去,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这是自己衙门。
他便站住脚,对刘员外两人道:“你们在我这儿也没用了,快回去想办法吧。”
“好,我等告辞。”翁凡朝张通判拱拱手,便拉着失魂落魄的刘员外出了衙门。
~~
返程的马车上。
刘员外呆若木鸡的靠坐在车厢一角,脑袋随着马车颠簸一晃一晃,一副被玩坏的样子。
“你别这副怂样行吧?”翁凡看不下去,给他打气道:“事儿来了,平掉就是了。”
“怎么平?”刘员外转动下眼珠,喃喃道:“余老六一伙被他们抓了,我儿子和王管家九成九也落在姓赵的手里。那小子多阴狠你知道吗,他不玩死我才怪呢。”
“那你还招惹他?”翁凡白他一眼。
“我不是咽不下那口气吗?”刘员外带着哭腔道:“寻思着在自己的地盘上,还有徐家支持,怎么着也能趁他病要他命吧?”
“唉……”翁凡闻言苦笑一声,也没法说刘员外想屁吃。
毕竟十天前,昆山的境况实在糟透了。
半个县被洪水淹没,另外半个县也岌岌可危。官府没有粮食赈灾,上下一片人心惶惶。
整个昆山就像个泼上油的柴草堆,丢个火星子进去就能烧起来。
所以刘员外出手的时机,按说是恰到好处的。
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极可能让昆山的局面彻底崩溃,无可挽回。
可结果呢?昆山居然非但没崩溃,反而以前所未见的悍勇重拳出击,将水匪一网打尽,还把刘员外的儿子和管家一并俘虏了?
这根本就是谁也想不到的好吗?
思来想去,翁凡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归咎于刘正齐霉运当头了……
想到这儿,翁凡将屁股向另一边挪了挪,和刘员外保持社交距离,以免被传染上衰病。
“那你找徐家帮忙施压啊。”翁凡想一想,提议道。
“听说他们在京城就斗得厉害,徐家怕是吓不住姓赵的小子。”刘员外摇摇头。
“那让他们找找知府大人。”翁凡又提议。
“蔡国熙是高拱的学生……”刘员外瘪瘪嘴。
“哦豁。”翁凡眨眨眼,那肯定不会帮你这徐家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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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庄里,华伯贞正在跟翁笾灯下对弈。
但棋局跟之前大相径庭,只见他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让翁笾左支右绌、十分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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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儿子回来,翁会长暗暗松口气,忙问道:“到底什么情况?”
翁凡便将杨知县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对华伯贞笑道:“杨知县想要帮忙,昆山那边说用不着,听说还要了肉食果蔬,所以江大小姐应该已经平安无事了。”
“应该是这样,不然不会这么沉得住气。”翁笾拢须笑道:“贤侄可算放心了吧?”
“但愿如此吧。”华伯贞淡淡一笑,并不意外。
中午时,赵昊就专门派人来知会他,已经成功营救江雪迎,还把刘员外的公子和管家抓了,让他不必担心了。
这下华伯贞也不着急回无锡了。好戏才刚开始呢,他当然留下来看热闹。
然后他明知故问道:“不是说贵商会从中斡旋吗,怎么又蹦出昆山枪手营了?”
翁凡一阵尴尬,讪讪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咱们的人去晚了一步,让昆山的人抢了先。”
“两帮人没发生什么误会吧?”华伯贞幽幽问道。
“没,应该没。”翁凡用帕子擦擦额头的汗,矢口否认。
“那就好。”华伯贞笑着端起茶盏呷一口,问翁笾道:“世叔,咱们继续?”
“不下了不下了,眼花了。”翁会长摆摆手,将棋子丢回棋篓中。
他在儿子的搀扶下站起身,对华伯贞笑道:“不早了,贤侄也早点休息吧。”
“好,世叔也早点睡。”华伯贞将翁笾送到门口。
看着那父子俩在月下的背影,华伯贞不禁哑然失笑。
没想到赵昊那小子居然玩了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这下可把那刘副会长给坑惨了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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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翁凡扶着老父亲来到庄园花厅。
见老会长进来,坐立不安的刘员外,直接跪在了地上。“救命啊,会长!”
“我洞庭商会怎么选出你这样的蠢材?”翁笾举起拐杖,狠狠抽了刘正齐两下。
刘员外被打得骨头都疼,却反而松了口气。
老会长打他,说明还没放弃他。要是见都不见他,才真完蛋了呢。
果然,打完之后,老会长在儿子的搀扶下坐定,沉声道:
“行了,别自己吓自己了,我看昆山那位赵公子,也没有要把你赶尽杀绝的意思嘛。”
“啊?”刘员外一下抬起头。
“西山有水匪吗?”老会长淡淡问道。
“当然没有了。”刘员外断然道:“我们商会三令五申,任何水匪不准踏足西山祖产一步。”
顿一顿,他又闷声道:“何况我家与大圣湾一水相隔,那里之前有没有动静,我能不知道?”
“这不就结了?”翁笾双手搭在拐杖上,缓缓道:“人家在别处剿了匪,不回去交差,却跑到西山安营扎寨,你说他们要干什么?”
“是要敲我一票……”刘员外恍然大悟道。
ps.三连更之第一更。
第九十一章 我们西山吓煞人香
东山雨花胜境。
刘正齐也是关心则乱,让翁笾一通棒喝,终于回过神来,不由既喜且忧。
喜的是,对方还给了谈的余地。忧的是,姓赵的小子一定会狮子大开口,狠狠咬下自己一块肉来的。
“我问你。”翁会长沉声问道:“那帮水匪知道你的存在吗?”
“他们不知道,平日里都是王管家和他们联系。”刘正齐忙答道:“老王这人牢靠的很,应该不会把我抖出来。”
“你确定?”翁会长神情一松。“估计他们会想方设法撬开他的嘴。”
“老王是个硬骨头,当年替我下过狱、熬过刑,都没把我招出来。”刘正齐对那王管家信心十足。
“要是这样那就好办多了。”翁笾缓缓吩咐道:“明天一早请华伯贞和你去趟西山,看看对方怎么开价?只要拿不住你通匪的把柄,大可以坐地还钱嘛。”
有华伯贞在,至少对方不好太羞辱于他。
刘正齐眼前一亮,是啊只要没有我通匪的铁证,他们就是抓了我儿子又怎样?不想被告绑架的话,还不得乖乖送回来?
“要是被人拿住了通匪的把柄,那就乖乖洗净脖子认宰吧。”翁会长却又给他泼了盆冷水。
刘员外脸色一白,艰难道:“不会的,老王一定不会出卖我……”
“但愿如此吧,不过你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翁笾微微闭上双目。“看看自己能拿出什么来满足人家的胃口。”
“是,会长。”刘正齐低头应下。
“去吧。”翁笾微微点头。
“那会长,许副会长那边?”
“老夫会让他保持安静的。”
“多谢会长!”刘正齐等的就是这句,忙千恩万谢表起忠心。
待刘正齐退下,翁凡忍不住问道:“父亲,干嘛还要帮这蠢货?平白得罪许志向。”
“还不是为了你?”翁笾瞥一眼儿子道:“他年底被选下去已成定局,你能不能取而代之,却要看这一次。”
“明白了,父亲。”翁凡恍然,这是做给西山帮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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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刘正齐便按照翁笾的吩咐,苦苦央求华伯贞陪自己上西山走一遭。
华伯贞倒也没推辞,便上了刘正齐的大船,顿饭功夫就来到了大圣湾。
湾口有民兵划着枪船在巡逻,上前盘查一番,便引着大船往湾里驶去。
两人站在甲板上,看着港湾中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不禁都有些惊异。
这像是要常驻下去啊……
待船停稳,赵昊也得到消息,在金科、高武等人的簇拥下笑脸相迎。
“哈哈,大哥辛苦了。”赵公子对华伯贞自然亲热无比。
“贤弟哪里话,我在东山岛上好吃好喝好几天,比不上贤弟奔波操持之苦啊。”
“没有大哥帮忙,营救也不会那么顺利。”赵昊这话倒也不只是客套。
华伯贞在东山岛大张旗鼓的要人,完全吸引了刘员外的注意力,让他完全没防备会有人强攻大雷岛。
而且没有华伯贞施压,赵昊也逮不到刘及和王富贵两条大鱼。
“哈哈哈,让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这么回事儿。”
华伯贞笑着跟赵昊勾肩搭背,好似那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然后用嘴呶呶站在远处的刘员外,小声道:
“这厮上门来求放过,却还嘴硬不承认是他指使的。”
“理解,这种事儿哪好随便承认?”赵昊不以为忤的点点头,哈哈大笑道:“非拉着兄长一起来,是怕我会打他吗?”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华伯贞见刘员外硬着头皮凑上来,便笑笑道:“二位乃旧相识,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赵公子,一向可好?”刘员外强自镇定道。
“呦,这不是刘副会长吗?”赵昊也笑眯眯客套道:“怎么有空来我这西山做客啊?”
‘我这西山……’刘员外听得眼皮直跳,但眼下不是抠字眼的时候,只好装作没听到的道:“在下是来找儿子的。前番他与我管家一起,替华家大爷到匪巢说和,结果一去不返。不知赵公子可知我儿下落?”
“巧了。”赵昊夸张的一拍手,笑道:“令公子就在我这儿。”
“那太好了。”刘正齐便强笑道:“既然人已经救出来了,我父子也该功成身退了,还请赵公子把我叫出来吧……”
刘员外说完,码头上便陷入了尴尬的安静中。
赵昊和华伯贞对视一眼,心说这人想屁吃呢。
金科等人也不禁暗暗咋舌,心说这刘副会长好厚的脸皮,怪不得人家能当会长你。
“怎么,不方便吗?”刘正齐承认,自己是有赌的成分。不然还能一上来就认了不成?
他又硬着头皮道:“那我让人去叫他也一样的,呵呵……”
“不急嘛。”赵昊却哈哈大笑道:“大老远的,来都来了,还能不喝杯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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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便挽着华伯贞的手臂,往村口走去,还献宝似的介绍道:
“大哥我同你讲,别看我这洞庭西山人少地荒,可是产好茶的,叫‘吓煞人香’。”
“为啥叫这么个名字?”华伯贞奇怪问道。
“香得吓煞人呗。”赵昊一脸‘这还用说’。
“哦,哈哈哈……”华伯贞不禁放声大笑道:“那一定要尝尝。”
刘正齐只好黑着脸跟在后头,听赵昊一口一个我这洞庭西山,就好像他才是土生土长的西山人一样。
刘员外心里头不由直打鼓,不知这小子到底想要干什么?莫非他想在西山住下不走了?
胡思乱想间,刘正齐跟着赵昊来到村口。
只见一道深达丈许的壕堑环绕村落,壕沟后还有人在砌营墙、安鹿柴,完全是正规军队安营扎寨的做派。
刘正齐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颤声问道:“这是要闹哪样啊?”
“刘员外别多想,这不是针对你们的。”赵公子便笑眯眯解释道:“太湖上水匪太多,还是要防备他们同伙偷营的。”
“那你们赶紧回昆山不就得了吗?”刘正齐实在忍不住道。
“江小姐虽然安全了,可还有好些人质还没救回来呢。”赵昊便正色答道:“不抛弃、不放弃,是我们昆山枪手营的宗旨。”
“呵呵……”刘正齐干笑两声,暗骂道,小小年纪,满嘴瞎话!
匪巢在他娘的大雷山,你跑西山来救的是哪门子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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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赵公子,我错了
说说笑笑间,赵昊带着两人进了营部。
天气还不错,他就让人在院中摆开桌椅,请华伯贞上座,自己打横相陪。
至于刘正齐,爱坐哪坐哪。
赵昊便跟华伯贞说说笑笑等上茶。
刘员外却如坐针毡,问了几遍我儿子呢,赵昊都不接茬。
在人家地盘上,身后还有几个彪形大汉盯着,刘正齐哪敢发飙?只好低头数着地上的蚂蚁,等着看赵昊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请贵客吃茶。”
这时,一个穿着青衣的老仆端上了茶壶茶盏,一股浓郁的芳香让人神情一振。
“有点东西。”华伯贞抽抽鼻子,笑道:“这茶香真是吓人。”
不过现在都六月了,早过了采茶的季节,他对茶的品质也不抱太大希望。
刘正齐听那声音有些耳熟,便也抬起头来,却忽然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定定看着那上茶的老仆。
“老,老王?”好一会儿,刘正齐方结结巴巴道。
那老仆正是宁死不屈的王富贵,他给刘正齐端上一杯茶,苦涩一笑没应声。
“哦,对了。”赵昊一拍脑门,对刘员外笑道:“忘记跟员外说了,你家王管家已经跳槽到我府上了。”
“真,真的?”刘正齐目瞪口呆。
“是的,刘员外。”王富贵暗叹一声,把心一横,点点头道:“我已经是公子的人了。”
“啊……”刘正齐脸刷得成了白纸。
他那点底气,全都来自相信王富贵不会背叛自己。
可这家伙居然转眼就投入了赵昊手下!
自己所有见不得光的事儿,王富贵可全都一清二楚啊!
王富贵欠欠身,拿着托盘退下。
“他给了你多少钱?!”刘员外看着他的背影,绝望的叫道:“我都给你双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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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钱的事儿,员外。”王富贵没有回头,幽幽叹道:“实在是痛可忍,痒不可耐。”
说完便低头下去了。
“痒有什么不能忍的?”刘员外惨笑一声,瘫坐在交椅上,喃喃道:“拿这么蹩脚的理由敷衍我……”
赵公子撇撇嘴,心说那是你没尝过笑刑的滋味。
他真想也给刘员外来一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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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刘正齐被抽掉了脊梁一般,华伯贞明白了,那王管家肯定是这厮的命门。
赵公子策反了王管家,还让他给老东家上茶,这是杀人还要诛心呐!
华伯贞不禁打个寒噤,心说这是十五岁的孩子干的事吗?
他赶紧端起茶,想要喝一口压压惊,却被赵昊拦下道:“这茶采晚了品相不好,闻闻味就行了。”
开什么玩笑,赵公子小命如此宝贵,怎会乱喝王富贵上的茶?之前不过是为了刺激刘正齐罢了。
护卫便撤下王富贵上的茶,换了赵昊常喝的紫笋。
两人这才惬意的喝茶聊天,赵昊告诉华伯贞自己已经考察过了,这洞庭西山的土质和气候,极其适宜种茶。
他已经决定要将整个西山圈起来,开一个大大的茶园,就种这种‘吓煞人香’,赵公子还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碧螺春’。
赵昊说的有鼻子有眼,华伯贞听得一愣一愣,不由问道:“这就是贤弟在苏州的第一份买卖?”
“不,是我们江南公司的第一笔投资。”赵昊认真的纠正华伯贞。
“啊,我还有份啊?”华伯贞闻言笑了,感觉马上不一样了。
“那当然。”赵昊颔首笑道:“我可是很认真的经营咱们的公司。”
“期待期待,万分期待。”华伯贞不禁憧憬道:“这次要亲眼看看贤弟是如何点石成金的。”
“不会让大伙失望的。”赵昊自信的大笑起来。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完全把第三人当成了空气。
人间失格的刘员外就那么瘫坐在交椅上,静静地任由两人装伯夷。
两人说的啥,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见。脑瓜子嗡嗡直响,耳边尽是唢呐声……
甚至他看都没看这俩人。只两眼望着虚空,便仿佛预见到自己被抄家灭族,被严刑拷打,被灌关入死牢受尽凌辱的场面。
直到他脑补至自己被绑在刑台上,被凌迟处死的恐怖画面时,才吓得大叫起来。
“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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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和华伯贞被鬼叫声吓一跳,转头看向刘员外,见他全身湿透,就像刚从太湖里捞出来的一样。
“呦,这是中暑了?”赵公子笑着打量刘正齐道:“快给刘员外上碗绿豆汤。”
刘正齐定定神,用袖子胡乱擦擦汗,嘶声道:“赵公子,你到底想怎样,划出个道来吧?”
“我他喵还要问你想怎样呢?”赵昊却依然皮笑肉不笑道:“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本公子,真当我是泥捏的?!”
说着他重重一拍桌子,陡然断喝道:“我告诉你刘正齐,王富贵已经都招了。就凭你干的那些腌臜事儿,灭你满门都绰绰有余!”
“都是他诬陷我的。”刘正齐还想嘴硬。“衙门不会只听一面之词的。”
我有洞庭商会,有徐家,可不是你能随意揉捏的!
“那咱们就拭目以待。”赵昊冷笑一声,抱臂道:“本公子已将所有口供送往北京,请刑部毛部堂明断了。要是毛部堂还不顶事儿,我就送给李相公、陈相公、张相公!实在不行我就告御状。人证物证俱在,就不信弄不死个你!”
“……”赵昊大言炎炎,刘正齐冷汗津津。
他知道这厮没有吹牛,赵昊确实能直接跟上述的大人物说上话。
虽然北京的大佬们不会由着他胡来,但若是赵昊将火力集中在一个小小的商人身上,怕是徐阁老亲自出马,也没法庇护自己周全吧。
毕竟退休老干部,只剩个影响力了。
何况徐家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思来想去,翁会长那句教诲在他耳边响起。
‘要是被人拿住了通匪的把柄,那就乖乖洗净脖子认宰吧。’
刘员外终于双膝一软,跪在了赵昊面前,狠狠给了自己两记耳光。
“赵公子,我不是人,我,我错了。”
“你错在哪儿了?”赵昊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的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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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我全都要
西山小院中。
“我错在不该老是记仇,跟赵公子过不去。”刘员外终于认清了形势,乖巧的像一只小鹌鹑。
“我不该下令禁止运粮给昆山,耽误贵县救灾。”
“我不该让水匪拦截伍记的粮船,结果劫持了江大小姐。”
“我不该事到临头了,还抵赖不承认……”
“唔,总结的挺到位。”赵公子呷一口茶水,翘起二郎腿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呢?”
“只要公子和伍记能给小可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我愿意每家各赔五万两!”刘员外咬牙道。
“呸!”赵昊却吐掉口中的茶叶渣渣,笑骂道:“好你个刘正齐,到这会儿了还跟我装蒜。”
说着他一瞪眼道:“劫我五条粮船,就敢要我十万两银子!你全部身家还有全家老小加起来,就值五条粮船?”
“那是故意狮子大开口,为难伍记的。”刘员外缩缩脖子道。
“我也是狮子大开口,怎么办吧?”赵昊冷冷一笑。
“那,那一家加到八万……最多十万两。”刘员外哭丧着脸道:“公子当知道,小可去岁在生丝上赔了几十万两。后来又为了稳住局面,送出去十几万两。这二十万两已经是账上所有的钱了,得关掉好些生意才能抽出来。”
“我大哥那份儿呢?”赵昊不置可否哼一声道:“你要让他白跑一趟?”
“那,那我再借五万两,这总成了吧?”刘员外带着哭腔说完,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看来这下是真赔不起了。
“行了行了,别嚎丧了。”赵昊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一摆手道:“本公最不稀罕的就是银子。看你也怪可怜,那就换个方式吧。”
“啊?请公子明示。”刘正齐赶紧将鼻涕抽回去,巴望着赵昊。
“这样吧。”赵昊白他一眼,心说本公子刚才白费唾沫了。“你刚才也听说了,本公子想在西山建个大茶园。”
“嗯。”刘正齐忙点点头道:“这简单,公子看上哪块地,直接跟小可说就成,保准帮你拿下来。”
“本公子看上的是……”赵昊伸出手指比划个圆圈道:“全部。”
“全部?”刘正齐不解的眨眨眼。“什么意思?”
“全部的意思,就是整个西山岛。”只听赵公子一字一顿道。
“全部,全部西山岛?”刘正齐听到自己下巴坠地的声音。
‘噗……’华伯贞一口茶水喷到了刘员外的脸上。
刘正齐抹一把脸,重新安上自己的下巴,结结巴巴道:
“公,公子,你知道西山多大吗?”
“大概五个苏州城那么大吧。”赵昊想一想道。
“那,那你还全都要?”刘员外瞠目结舌问道。
“对,我全都要。”赵昊淡淡一笑,理所当然道:“我们江南公司投资的第一个项目,一定要够大够气派才行。”
“整个西山啊……”华伯贞掏出帕子擦擦胡子上的水珠,不得不承认。“确实够大够气派。”
“而且昨天坐船绕着岛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人家嘛。”赵昊又一脸‘让你赚了便宜’道:“二十五万两银子和西山岛,你留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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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可当然是选银子了。”刘员外苦着脸道:“可这西山岛并非小可一人所有,归几十上百家呢。”
“所以你来搞掂。”赵昊便沉声道:“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这个岛必须属于江南公司!”
顿一顿,他站起身来,冷冷笑道:“否则,你要么赔我们五十万两白银,要么等着受死吧。”
“这……”刘员外险些又惊掉下巴。“怎么翻倍了?”
“这是办不成的处罚。”赵昊看看地上的树影,用鞋尖划了条线出来。“计时已经开始,三天后影子到这个位置,还搞不定的话,你就等死吧。”
“啊……”刘员外呆呆的看着地上的树影,心说我还没答应呢。
“员外别浪费时间了。”华伯贞从旁好心劝道:“你有功夫在这里蘑菇,还不如省下时间,回去劝劝那些人呢。”
“呃……”刘正齐面色数变,终于明白废话无益,朝赵昊草草一鞠躬,转身就跑。连儿子都顾不上看了。
“哈哈哈!”看着他连滚带爬的狼狈样儿,赵昊和华伯贞放声大笑。
“瘦下来果然有好处,原先他可跑不了这么快。”
“贤弟,你跟我撂句实话。”华伯贞收住笑,低声问赵昊。“非要这西山岛,到底干嘛?不可能光为了种茶叶吧。”
“哈哈哈,大哥你猜呢?”赵昊眨眨眼。
“愚兄可猜不着。”华伯贞摇头苦笑道:“贤弟做事神鬼莫测,岂是愚兄可揣度。”
“大哥这样说,小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赵昊脸上哪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先吃饭,吃完饭带你去看点好东西。”
“你小子,存心让我没法好好吃饭。”华伯贞指了指赵昊,一脸无奈。
“那我正好多吃点。”赵昊笑眯眯的接过湿巾擦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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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饭菜摆上来。
太湖三白、莼菜汤还有一条红烧花鲢鱼,配上伍记船上的白米饭。除了大米饭之外,都是就地取材的。
虽然佐料不全,但贵在自然鲜美,两人也都饿了,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想不到这些常见的食材,简单烧一下就别有风味。”华伯贞舀一勺莼菜汤,一边轻轻吹着热气,一边赞叹道。
“大哥虽然长在太湖边,但食不厌精、烩不厌细,哪吃过这种渔民的做法?”赵昊捻着一条太湖刀鱼,认真的剔着上头细毛状的乱刺。
这种鱼肉味鲜美,肥而不腻,赵昊十分中意……就是刺太多。
往常都是巧巧剔好了给他吃现成的。
这会儿自己动手剔,赵公子才知道有多麻烦,才剔了一半就搁下不碰了。
心说,得赶紧把巧巧姐接来,不然日子好难过。
“哈哈哈,还说我呢……”华伯贞也取笑他一番。
两只社会的寄生虫相视一笑,大哥不说二哥了。
华伯贞惦记着赵昊的话头,推下饭碗就催着他,赶紧去看他口中的好东西。
赵昊无奈,只好放弃了宝贵的午休时间,带着华伯贞穿过村子,朝着村后的元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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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要留清白在人间
穿过一片树林后,华伯贞便见几个坟包大小的粗制小土窑,正从烟囱里冒着黑烟。
一群赤着上身的汉子,在窑旁用铁锤敲碎白色的石头,然后用石碾碾成粉。
“这是在烧石灰啊?”华伯贞见状,心中难免失望。
“大哥不要瞧不起烧石灰,这可是我中华民族的传统艺能,高尚的很。”赵昊便煞有介事道:
“君不闻于少保有诗曰‘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那也是烧石灰……”华伯贞苦笑道:“这玩意儿没什么太大用处,也不值钱。还不如直接跟姓刘的要银子划算呢。”
“这东西是不值钱,但用科学的方法处理一下,便可以腐朽为神奇。”赵昊却摇头大笑道:“甚至改变这个世界!”
“改变世界?”华伯贞难以置信。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赵昊笑笑不解释,问在这里负责的俞奔道:
“有制好的成品吗?”
“回公子。”俞奔摘掉大口罩,忙答道:“今早烧好了第一批,已经出了几袋了。”
“很好。”赵昊便命他取来一袋,打开给华伯贞看。
华伯贞伸手捻了一把灰色的细粉,笑道:“你这石灰粉里掺了料。”
华家在东亭的园子就是他监的工,自然对各种建材都不陌生。
“懂行。”赵昊笑笑不解释,让人将那袋灰色的细粉扛回去,来到村外那道正在施工的营墙旁。
俘虏们在民兵的监视下,垒好一层砖,抹上一层浆,然后再一层砖,再抹一层浆,再砌一层砖……
几个俘虏正在一旁拌浆,只见他们将石灰粉、粘土和沙子掺在一起,不停的搅拌成糊状,就可供使用了。
这也是传统的三合土了,南京北京的城墙都是用这种灰浆砌成的。
赵昊便让人将带来的灰粉倒在地上,再加上三倍的湖沙掺水搅拌均匀后,使用这种新式的砂浆重新砌一段墙。
“两天后我们再来看。”赵昊朝华伯贞挤挤眼。
“两天怎么能够?”华伯贞笑道:“灰浆得七八天才能干。”
“我这个明天就很结实了,不过后天效果更好。”赵昊拍拍手上的土,笑道:“这两天咱们到处转转,看看岛上还有什么好东西。”
“成,既来之则安之。”横竖华伯贞得等到三天后,刘员外那边有了结果再回去,便欣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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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刘正齐回到东山,让人将一干西山老乡都请到家里来吃酒。
等所有人都到齐,已是掌灯时分。刘员外大张筵席,向诸位老乡连敬了三杯酒,未曾开口泪先流。
“会长这是怎么了?”一干西山商人和大户面面相觑。“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快说吧,咱们都是西山出来的兄弟,肯定帮忙!”
“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洞庭商人的团结,在此刻尽显无疑。
“呜呜……”刘员外感动的一塌糊涂,使劲擤擤鼻涕道:“刘某多谢诸位同乡高义,实在是难以启齿啊。”
“讲就是了。”众人纷纷催促道:“会长平日可不是这么扭捏。痛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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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我就直说了。”刘员外深吸口气,朝众人深深作揖道:“某有一事相求,还请诸位同乡答应——将你们在西山的田产宅地,全都转让于我。”
“哦?”众人不禁大奇。“西山连块像样的田地都没有,都是些荒山野岭的。会长要那玩意儿干啥?”
“我有不得已的理由,是兄弟的就先别问了。”刘正齐总不能说,我他娘的让个孩子捏住卵蛋,给人家跪了吧?
实在是羞于启齿,也不足为外人道哉。
“这……”一众同乡互相看看,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成,不问就不问。那会长哥哥出多少钱?”
“苏州府的市价是一两银子一亩荒山。”刘正齐便试探道:“咱们西山的地价只有一半,我当然不能让兄弟们吃亏,也按照一两银子一亩算,如何?”
“一两啊……”众人纷纷盘算起来。
他们祖祖辈辈外出经商,还不是因为西山都是些种不了稻子也栽不了桑树的山地?
这几年,西山没了人烟,那些地就彻底成了荒山,更加不值钱了。
刘正齐出一两银子买一亩地,他们自然是乐意的。
可乐意归乐意。要是不趁火打劫,还能算是合格的商人吗?
便有人一脸心痛道:“会长啊,按说你要买别处,一两没毛病。唯独咱西山……那可是从前朝就传下来的祖产啊,实在难以割舍呀。”
“是啊会长,我家还打算这两年收拾收拾就搬回去呢。”
“会长,我家祖坟还在山上呢,怎么能把祖宗都卖掉呢?”
“行了行了。”刘正齐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耐烦的摆摆手道:“我加钱!”
“加多少?”洞庭商人们异口同声问道。
“再加半两。”刘正齐腮帮子哆嗦几下。
“二两一亩,一文都不能少!”众人一起伸出两根手指,那厚颜无耻的样子,让刘正齐险些骂娘。
“成成,二两就二两!”不过这价钱,也在刘正齐的预计之内。时间有限,他也顾不上蘑菇了,便没好气道:“明天中午前,都把地契拿过来。误了时辰,我可就不认这个价了!”
“会长哥哥放心,明天一早就送来。”
“误不了你的正事儿。”一众西山商人喜出望外。他们谁家都有成千上万亩山地,在西山一年年撂荒也是白费,能用这么高的价格卖出去,其实是去了一块大心病。
草草吃过酒,众人便各回各家,寻各自的地契去了。
刘正齐也让下人,将地窖中的存银全都搬出来点数,看看够不够明天交割之用。
瞧着白花花的银子堆满院子,他婆娘马氏心疼掉泪道:“老爷,真要拿家里全部的钱,去换西山的荒地,你是发了哪门子疯?”
“不换你儿子怎么办?咱们这个家怎么办?”刘正齐颓然坐在台阶上,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一般。“全当破财消灾了。”
“你到底惹了哪路神仙啊?”马氏不解问道:“能把咱家逼成这样?”
“你就别管啦。”刘正齐郁闷的把脑袋埋进裤裆里。
那小子本该叫自己岳父的……
哎,真是一念之差,天壤之别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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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徐二爷
翌日天不亮,刘家大门就被闻讯而来的西山老乡挤爆了。
昨天那些大户把消息传出去,七村八巷的老百姓全都一宿没睡。早早就带着自家在西山的地契房契跑来排队,生怕过了这村没这店。
这些年,他们都已经在岸上安家置业,谁也不会再回西山了。能把没用的荒山和废弃的破房子换些钱,实在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刘正齐已经把银子准备好了。
他坐在轿厅门口,待管事的验看过地契房契,拟出买卖契约后,便在上头签名盖印。
卖方也签名盖印或者按手印后,便可以拿银子走人了。
就这样一户接一户,忙活了整整一上午,刘正齐不停的签名盖印,手腕子都酸了。
“还有多少户?”他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问管事的。
“队还老长呢,一天肯定弄不完。”管事的伸头瞧瞧,却看见外头一阵骚动。“老爷,好像有客人。”
刘正齐也站起身,看着一群锦衣豪奴簇拥着一具八抬大轿,粗暴的撵开排队的同乡,停在了大门口。
“散了散了,都散了!”豪奴驱赶众人离开。
轿夫降下轿杆,长随掀起轿帘,扶出一位四十来岁、白脸黑眼圈,一脸肾虚相的老公子。
“哎呀,二爷这么早就回了?”刘正齐赶忙绕过桌案,上前恭迎。
此二爷非彼二爷,乃是徐阶的次子徐琨。
肾虚老公子管着徐家在苏州的大票产业,每年大半时间都待在苏州。前番因为老爹返乡,匆匆回了松江,本是说要好好陪陪老爷子,下月才回来。
“不是你送信说,让姓赵的小子欺负了吗?”徐琨没好气的走进轿厅,看一眼满屋子的银子,不由哂笑道:“都被逼到这份上了?”
刘正齐赶忙小声吩咐管事,就说中午吃饭,请同乡们先回去。
然后请徐琨进花厅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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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里,徐琨翘着二郎腿,靠坐在太师椅上,听刘正齐哭诉这几天的遭际。
“……他说三天内不把西山岛给他,就要小人赔五十万两银子,不然就等着抄家杀头吧。”刘员外像受了欺负的狗子一样,冲着主人摇尾乞怜。
“人家说啥你信啥呀?”徐琨端起茶盏,一边用杯盖撇着浮沫,一边哂笑道:“亏你还是洞庭商会会长呢。”
“是副会长……”刘员外缩缩脖子,小声道:“王管家知道小人太多事了。”
“瞧你那点胆子。告我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苏州府把我提去问话吗?”徐琨撇撇嘴道:“有老子罩着你,怕什么呀?”
“他说要直接找北京的刑部尚书、大学士告状,实在不行还要告御状呢。”刘员外心有余悸道。
“听他瞎咧咧,都是诈唬你的!”徐琨哈哈大笑道:“他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还想告御状?痴人说梦呢。”
“怎么说,他在京里还是有些人脉的。”刘员外轻声道。
“能跟我家比吗?”徐琨仰着脖子,吹胡子瞪眼道:“就他拿来说事儿的那几位,哪个不是我爹提拔起来的?只要我一句话,他们谁还会管闲事儿?”
“那倒是。”刘员外点点头。
“所以嘛……”徐琨得意的点点头,压低声音对刘正齐道:“跟你实话说了吧,我大哥恨死那小子了。他听说你要对付的是赵昊,也跟着一起来了。”
“哦?”刘员外吃惊道:“大爷也来了?”
“嗯,拜会林中丞去了。”徐琨冷笑一声道:“这下没什么好怕的吧?跟他干到底就是!”
“二爷的意思是?”刘正齐一阵阵头大,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你那帮同乡不都在外头吗?告诉他们,姓赵的小子要抢你们的祖业,掘你们的祖坟!就不信撩不起他们的火。”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那小子也算不上什么过江龙。过江的黄鳝还差不多。明天你把你们的西山的人都叫上,我兄弟也带几百人给你们撑腰。”说着他将茶盏往几上一拍,咬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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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一起去大圣湾干他娘的!”
“嘶……”刘正齐倒吸冷气,心虚胆怯道:“那可就彻底闹大了。”
“就怕闹不大。咱们是保卫家园,干死他们都不犯王法!”徐琨撇撇嘴,不以为意道:
“你只要把人带去就行,后头的事儿都包在我兄弟身上!”
“呃……”刘正齐一脸便秘状,硬着头皮问道:“二爷,能不能和平解决啊?”
“放你娘的屁!”徐琨却蹦起来,拿着扇子一下下敲着刘正齐的脑袋,恶狠狠教训他道:
“可是你把老子叫来的,现在又想缩头了?你把老子当什么了?!”
“犬子还在他们手上呢。”刘员外苦着脸道。
“怕啥?你都说了,他们是官府的人,还能杀了你儿子不成?”徐琨却满不在乎,一把揪住刘员外的领子,恶狠狠道:“你要是缩头,我就弄死你!听到了没?”
“听到了,听到了。”刘正齐哆嗦着应声。
徐琨这才放开了刘正齐,一摇三晃的走了。
刘正齐再度瘫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仿佛又看到自己被抄家,被凌迟的可怖画面……
“老爷,老爷。”管事的从旁叫了几声。
“啊!”刘正齐被吓一跳,脸色苍白道:“怎么咯?”
“还买不买地了?”管事的小声问道,方才两人的对话他都听到了。“还是说按徐二爷说的办?”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刘员外撑着扶手站起来,在花厅来回踱步,冥思苦想起来。
瞎子都能看出来,徐琨不是来给自己撑腰的,而是要借这件事跟赵昊算账。
在刘员外的认知里,赵昊的能量自然比不过徐家了。
可那小子早就把话撂那了。不管徐家怎么对付他,就照着刘员外一个人打。
他刘正齐又不姓徐,还是罪魁祸首,真闹大了,怕是头一个被拉出去顶罪。
再说赵昊毕竟没把他往绝路上逼,还是给了他一条生路的。
都已经下决心要割肉上岸了,真要再回身去趟这浑水吗?
神仙打架,最后死的一定是自己这个凡人……
一念至此,他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道:“继续买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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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徐元春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兴趣
苏州拙政园,林木葱郁,水色迷离。
兰雪堂外花木扶疏、楼台掩映。
堂内气氛却相当凝滞。
前小阁老徐璠穿着雪青色黑缘直裰,头上戴着网巾,手里拎着根两只阔的竹板,在神情严肃的考校儿子功课。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性者何也?”
“性者,人所禀于天以生之理也,浑然至善,未尝有恶。”徐元春神情无比紧张,因为他每背错一个字,都会挨一板子。“人与尧舜初无少异,然众人……”
“错了!”徐璠断喝一声,挥手就是一板子。
‘啪!’
“然而……”
‘啪啪!’
“于是乎……”
‘啪啪啪!’
徐元春脸上挂着泪,右手掌被打得发肿,有半寸高,灯光中一照,透亮。
“废物,这么点儿内容,半个月了还没背过!”徐璠暴躁的挥舞着戒尺,朝儿子劈头盖脸抽去。
“啊,啊!”徐元春抱头躲闪,痛不欲生。
“说话呀,你个废物!”徐璠简直要气翻过去,父亲致仕,他也跟着下台,徐家的未来就指着这逆子了。
这逆子却越来越废,非但写文章才气全无,连死记硬背都能出错。
也不知从前那聪明劲哪去了!
眼看就要出人命了,幸好徐琨从外头回来,忙劝住徐璠道:
“大哥算了吧,不是那块料你打也没用。”
说着他给徐元春递个眼色,小徐公子赶紧屁滚尿流而去。
见出气筒跑了,徐璠黑着脸丢掉戒尺,哼一声道:“姓刘的去不去?”
“他敢不去?”徐琨冷笑道:“除非他往后不打算在苏州地儿混了。”
“嗯。”徐璠点点头道:“那姓赵的小子得意忘形,居然想要占据西山。他自己非坐在个火药桶上,也怨不得别人点火了。”
“大哥,后天真闹闹就能把那小子废了?”徐琨有些摸不着头脑。
“别太天真。”徐璠却哂笑一声道:“要是那么容易就能废掉他,我会让他……蹦跶到今天吗?”
“这小子诡计多端,尤其擅长拉关系。”说着,徐璠吐出口浊气道:“他去岁十一月进京,今年五月离京,满打满算在京师只待了半年。”
顿一顿,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道:“可他却成了吴中丞的侄子,长公主的干儿,张太岳的忘年交,就连海瑞和他也有些交情,还收了一大票学生。”
“这么厉害?”徐琨倒吸口冷气,不禁佩服这小子抱大腿的本事。竟然连海瑞都能勾搭上……
“其实这也还好,毕竟他是一个一个拿下的。”徐璠一脸见鬼的神情道:“后来他开了个劳什子西山公司,居然把京城的权贵几乎一网打尽。以至于有人说……”
说到这儿,前小阁老露出羞愤的神情,半晌方闷声道:“不是西山公司的股东,就说明还不够格称为权贵。”
“这么弔?”徐琨张大嘴巴,好奇问道:“那大哥,你有多少股?”
“有过不少,但知道西山公司是那厮所创,就全都卖掉了。”徐璠闷声道。
“卖了干啥,留着将来说不定元春他们,还能用得着。”徐琨不禁惋惜一叹,旋即笑道:“我听说西山公司股价涨了几十倍,大哥你能大赚一笔也不错。”
“还凑合吧,至少没赔……”徐璠脸红得要滴出水来,赶紧咳嗽两声,过去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
“你现在明白,这小子的可怕之处了吧?”
“明白了,这小子拉关系的本事太强了。要是不给他使点绊子,让他在苏松故技重施,咱们的日子就难过了。”徐琨说完,觉得有些荒谬道:“这可是咱们的地盘,他就是过江龙也得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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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样的敌人,宁肯高估,不可低估。”徐璠暗暗啐一声,当初我也以为,京城是我的主场哩。“一定要趁其立足未稳,给他个迎头痛击,才能始终压制住他!”
“素闻应天巡抚林若雨嫉恶如仇,尤恨仗势欺压百姓、掠夺民产的恶霸。后日一场闹下来,伤他十几二十个。”说着他沉声道:
“到时候把伤号往巡抚行辕一抬,告他个殴打百姓、强占民居之罪,你看林中丞会怎么处置他!”
“至少,他甭想再抱大腿了。”徐琨不禁笑道:“估计还得连累他爹,也不受巡抚大人待见了吧?”
“赵!守!正!”提起赵二爷的名字,徐璠感觉自己一张脸还隐隐作痛,一阵咬牙切齿道:“放心,一个一个的来,跑不了小的、也跑不了老的!”
看着兄长那有如实质的怨念,徐琨不禁暗暗咋舌,心说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让大哥把那爷俩恨成这样?
~~
徐元春逃出了兰雪堂,没有马上回书房,而是蜷在湖边的假山旁,看着绽开的荷花发呆。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对他动辄打骂。
今天父亲带他来苏州拜访林中丞,但他却在林润问话时走神了……
自然让徐璠大为光火,这才借口检查他背书,随便找理由把他痛打一顿。
越是这样,徐公子就越是怀念在京城时的日子,想念那些四六不着的玩伴,更思念精灵似的兰陵郡主。
碧绿的湖面平静无波,倒映出在京城那快乐的一幕幕。
滑雪、逛庙会、赏灯、赏花、划船……
回想起那一幕幕,是那样的快乐又让人满足。
却愈发让他觉得自己是如此孤单寂寞冷。
豆大的眼泪滴落下来,徐元春没出息的抽泣起来。
‘也不知明月妹妹他们,会不会想到我……’
‘我不想念书了,我想回北京……’
‘救命……’
伤心的徐元春从怀里掏出一本《自然小识》,希望看点能让自己放松的东西,转一下注意力。
当他翻到讲述‘人眼是如何看东西’的一页时,忽然被其中一个名为‘诡盘’的趣味实验吸引住了。
书上说,将分解动作描画在同样大小的画片上,将画片插在锯齿形的硬纸盘上,就会看到栩栩如生的活动人物。
这叫‘视象暂留原理’!
徐元春不禁心跳加速,就像初见小县主时的那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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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水泥岛(盟主加更)
赵昊并不知道,他的老冤家为了对付他,特意从松江赶来了苏州。
他正拉着江雪迎和华伯贞,兴冲冲去检验前日砌墙的效果呢。
只见那墙体已经完全黏合在一起,砖与砖之间的灰色缝隙看起来凹凸不平,还断断续续泛起了白霜。
赵昊接过高武递上的匕首,朝着砖缝猛地一划。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却只在上头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然后他又走到之前用三合土黏合的墙体前,同样朝着砖缝猛一划。嗤拉声中,匕首便刺进去足足两指,还带下来好大一块凝固的三合土。
华伯贞不禁瞪大眼了,这完全是两个概念啊。
他忙凑上前,用手指使劲按了按墙缝里凝固的新式灰浆,居然像石头一样坚固,怪不得锋利的匕首都奈何不了。
华伯贞又使劲推了推那堵墙,纹丝不动。
然后他用脚猛踹,用肩使劲去顶,墙体依然不动。
赵昊赶紧拉住较上劲的华大哥,四十多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为了满足华伯贞的执念,赵昊让高武找来铁锤,使劲抡了几锤,才将那堵坚固的砖墙砸出了个大洞。
而用三合土黏合的墙体,高武只一锤就达到了同样的效果……这就是为什么城墙要够厚才行。
“强度还得再提高。”就这样,赵昊还有些不满意。
“时间还是短了。”俞奔轻声道:“公子,江南太潮了,怕是得等三天,才能达到在北京同样的效果。”
华伯贞一听,心说原来人家早就在研究这玩意儿了。
“不光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赵昊皱眉道:“还得再调整配方,下次你试着再加些铁粉试试。”
“是,公子。”俞奔忙沉声应下。
“糯米灰浆也不过如此了,你还嫌不够结实?”待俞奔退下,华伯贞才忍不住咋舌道:“这是要再结实,那以后盖好的房子都不要想拆了。”
“哈哈哈,倒也是。”赵昊闻言大笑道:“用来盖房子,这种水泥确实是足够了。但是我要用来修堤坝的,还得再加强一下。”
“这东西叫水泥?”华伯贞眼前一亮道:“‘烟开翠扇清风晓,水泥红衣白露秋’。好雅致的名字。”
赵昊闻言这个汗啊,果然还是他喵的文人会编排,自己还是头一次听说,水泥的名字雅致呢。
“兄长,水泥真的可以替代糯米灰浆吗?”一直很安静的江雪迎轻声问道。
她知道目前用来黏合砖石的砂浆共有两种,普遍使用的三合土砂浆,和性能优异的糯米砂浆。
但前者强度有限,后者太过昂贵……
苏州城墙前年新建了一段城墙,本是用糯米砂浆砌的。但只修了二里就消耗掉整整十万斤糯米。
哪怕是财大气粗的苏州府都承受不起,只好乖乖改回了三合土的灰浆。
所以想用糯米灰浆来修堤,哪怕是财大气粗的赵公子都承受不起。
何况,也没那么多糯米可用啊。
“完全可以替代糯米灰浆,而且随着配方的改进,性能也会超过它。”赵昊信心十足道:“而且它可以在水中硬化,这是糯米灰浆比不了的。”
“那岂不是想修多长的堤坝都可以?”江雪迎秀美的眸子里,也放射出兴奋的光。
“那当然啦。”赵昊得意的点头:“有了这东西,我可以给整个昆山都修上大堤!”
~~
赵昊的底气,就来自于这座西山岛。
这座神奇的岛屿上,盛产高纯度的水泥用石灰岩,而且还伴生着相当数量的石膏——这两样再加上粘土,就是烧制水泥的三样主料了。
但赵昊没有用粘土,而是用了岛上盛产的高岭土——因为煅烧粘土,目的就是得到的就是高岭土。所以这一步直接省掉,可以大大节约时间。
岛上还有足够的露天煤矿——用煤炭替代木材,作为煅烧水泥的主要燃料,可以将煅烧时间从七天缩短到两天。
甚至连水泥的另一种重要配料——铁粉或铁矿渣都不缺。不过赵公子目前还没找到黄铁矿的位置……
不用出岛就能少出高品质的水泥来,神奇!
赵公子都想把这西山岛,干脆改名叫‘水泥岛’了,好在他也算个文人,终究忍住了没有焚琴煮鹤。
他压低声音对两人道:“现在二位知道,我们的江南公司,下一步该做什么了吧?”
“修堤!修堤!修堤!”华伯贞激动的,将重要的事情说了三遍。
江雪迎也难抑激动道:“如果我们可以轻易建起牢不可摧的大堤,整个江南的格局都会被改变的!”
“不错。”赵昊笑着点点头道:“这不起眼的水泥,生来就是要改变这世界的形状的!”
“好兄弟,你一定要把这个活交给我来做!”华伯贞紧紧抓着赵昊的手臂,近似央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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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大哥能走得开,公司当然求之不得了。”赵昊笑着点点头。
“没问题,我会安排好的。”得到赵昊的首肯,华伯贞高兴坏了。他凑近了那堵有个大洞的砖墙,一边抚摸着砖缝中粗糙的水泥,一边喜滋滋的颤声道:“哥哥我青史留名,就靠这水泥了!”
赵昊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没想到华家大哥眼光还真敏锐,居然一下就能预见到,这项发明的伟大之处。
“青史留名太远,我们眼下还是赚点小钱钱吧。”赵昊笑着对江雪迎道:“妹子肯定想到该怎么办了。”
“有兄长发明的水泥,小妹一下想到了十几个赚钱的法子呢。”江雪迎便嫣然一笑道:“不过别的可以先不急。但是,我想我们应该立即着手,对某些即将被水泥堤坝彻底改变的土地,提前进行收购了。”
说着她小声道:“这是参照兄长在西山公司的做法。”
“哈哈哈,我也是这么想的。”赵昊笑着点点头,然后笑容一敛道:“不过有一条请二位见谅,江南公司对昆山的土地只租不买。”
“这是理所应当的,令尊在昆山主政,把地买给咱们公司确实不好看。”华伯贞理解的笑道。
“当然都依兄长的。”江雪迎自然更不在话下。“那么外县呢?”
“不设限制。”赵昊笑笑道:“我看黄浦江以东有大片滩涂,我们不妨先集中吃下那一段再说别处。”
“好,兄长若不嫌弃,这件事就交给小妹吧。”江雪迎便主动请缨。
“那感情好啊!”赵昊高兴坏了。“这人生地不熟的,正发愁谁来操持这件事儿呢。”
“定不辱使命。”江雪迎仪态优雅的盈盈一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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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将计就计
终于看到了江南公司的宏伟蓝图,江雪迎和华伯贞两位股东倍感振奋。
两人整个下午都在跟赵昊讨论,这些规划应该如何落实,吃了晚饭还意犹未尽,要跟赵公子秉烛夜谈。
赵昊连着三天没睡午觉了,困得不要不要。
“来日方长,没必要一天都聊完吧。”赵公子打着哈欠道:“天黑了,该困觉了。”
“再聊会儿嘛,睡觉有什么意思?”华伯贞满脑子都是一期、二期、三期工程。那可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工程啊!
他兴奋的两眼直冒绿光,哪有半点睡意啊?
赵昊却正色道:“大哥你四十多了无所谓,我和雪迎妹妹还要长身体呢。”
“呃……”华伯贞不禁讪笑道:“嗨,忘了你们还是孩子了。”
江雪迎掩口直笑,起身向赵昊行礼道晚安。
赵昊将两人送出小院,胡乱洗漱一番就要上床睡觉,却听护卫进来禀报。
“公子,刘正齐求见。”
“哦?他这个点儿来干嘛?”赵公子忽然就不困了。“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就见刘员外穿着粗布衣裳,戴着大斗笠,跟着高武低头走进来。
刘正齐进屋后摘下斗笠,径直跪在床前,带着哭腔道:“公子,我给你惹麻烦了。”
“什么麻烦?”赵昊盘膝坐在破木床上,慢悠悠问道。
“昨天中午徐琨忽然从松江回来了……”刘正齐顶着一对黑眼圈,将昨日发生的事情讲给赵昊。
“有点意思。”赵昊闻言不怒反笑道:“听说前番在昆山出的乱子,就是徐家在背后指使的。本公子还没来得及跟他们算账呢,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刘正齐一看赵昊这反应,心说果然,这位小爷不会被徐家的名头吓到。
“不过刘员外,昨天发生的事儿,怎么今天才来说啊?”赵昊根本没把徐家的事儿放在心上,还有心情逗弄刘员外。
“这,这……”刘正齐一边擦汗一边颤声道:“公,公子,徐家势力太大了。小可想了一宿,才下了天大的决心反正的。”
“哈哈哈,算你还没蠢到家!”赵公子手按在刘正齐的头顶上站起身道:“不过光说没用,还要看你的表现。”
刘正齐马上双手奉上一个厚厚的油纸袋。“西山岛一百三十七户人家,所有地契全部收买完成,都换上了公子的名字。”
说着他讪讪一笑道:“也是因为要不负使命,才拖到这会儿才来。”
“哦?”赵昊接过油纸袋一看,里头厚厚一摞全是地契。随便抽出几张一看,果然地主都换成了自己。
什么?为什么不挂在江南公司名下?江南公司还没成立呢。
~~
严格说来这才第二天,刘员外就完成了赵昊的任务,比限定的时间还早了半天。
没想到这厮还办事还挺得力。看来能当上这个副会长,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起来吧。”赵公子的神态和蔼了许多。又吩咐高武一声。“给刘公子换个单间,别跟那帮俘虏挤在一起了。”
“哎,多谢公子。”刘正齐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却仍然弓着腰以示谦卑。
“小可跟公子打包票,后天一个西山人都不会露面,保准不给姓徐的可乘之机。”
“那怎么能行?”赵昊却大摇其头道:“岂能让人家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那显得咱们西山人多不好客?”
刘员外闻言这个汗啊,心中狂叫,没完没了了!一个个的就不能和平解决吗?仁恕和忍让到底去哪了?
“这,公子是西山岛主了,在这里闹大了,对你也不好……”
“放心,我自有分寸。”赵昊勾勾手,示意刘正齐附耳过来,小声对他吩咐起来。
刘员外听完面色数变,暗叫道这还叫有分寸?要是没分寸的话,还不得把徐二爷发射到月亮上去?
“小可自然愿为公子效劳,可是这样一来,徐家回头一定不会放过我的。”他可怜兮兮的看着的赵昊,央求他放自己一马。
“放心,办完这件事,非但咱们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你往后就归本公子罩了。”赵昊拍了拍刘员外的肩膀,大包大揽下来。
“这……”刘员外看一眼摊在床上的地契,知道自己已经回不了头了。只好咬牙点头道:
“往后就全靠公子庇护了。”
“嗯,去吧。”赵昊颔首,对刘正齐微笑道:“将来你会庆幸今日的决定的。”
~~
翌日傍晌,五百健奴在拙政园旁的徐家码头集结。
徐家如今是毫无争议的东南第一豪族。家业之大,常人难以想象。
苏州虽然不是他们的根基所在,却也产业众多,有田产十几万亩,织工万余,豪奴数千,凑这点人易如反掌。
卯时,徐家兄弟率领这五百健奴,分乘十条双桅沙船,浩浩荡荡出胥江,前往东山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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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正齐带着他的人,早就在东山岛北湖面上等候了。
“看,我说吧,这老小子敢不来?”徐琨跟点头哈腰的跟刘正齐一挥手,得意洋洋道:“在苏松,敢违逆我徐家的人,还没出生呢。”
徐璠背着手看着湖面上,两边船队汇在一起,朝着西山岛进发的壮观场面,只觉积攒数月的抑郁之气稍解。
似乎辞官回家,在江南当个土皇帝,也不是什么糟糕的选择。
他便瞥一眼在一旁面色惨白的儿子道:“这都是你爷爷打下的家业,可不能在你们这一代手里败了。”
‘呕……’徐元春转头趴在栏杆上,哇哇的呕吐起来。
“废物,江南人还晕船。”徐璠捂住鼻子,厌弃的转过头去。
~~
盏茶功夫,船队就进了大圣湾。
码头上,正在修建栈桥的人们纷纷站起身,迷惑的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船只停船上岸,将码头塞了个水泄不通。
手持着木棍、铁棒的豪奴健仆便从船上蜂拥跳下。
一看来者不善,码头上的人们赶紧丢下手头的活计,撒腿逃回营地。
好在来的也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没有衔尾紧追,只乱糟糟聚集在码头上,等着上头发话。
待到两边近千人都下了船,刘正齐来到徐家兄弟的豪华大船前,恭请大爷二爷下船。
“走吧,大哥?”徐琨邀请徐璠先行。
徐璠却摇摇头,淡淡道:“你去就行了,我在船上看戏。”
他可是正三品退休高官,要不是因为赵昊在岛上,徐璠来都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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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赵公子唱空城计
“那我就自己去乐呵喽。”徐琨常年横行乡里、欺男霸女,自然丝毫不以这种事为耻。
“你当心点。”徐璠沉声叮嘱道:“那小子鬼得很,千万别贸然往上凑,弄不好就被他咬一口。”
“哈哈哈,大哥你咋越来越像老爹了呢?”徐琨却满不在乎的指着码头上黑压压的人群道:“我人数是他的十倍,让他咬他咬的到吗?”
徐家要对付赵昊,自然派人紧盯着大圣湾。今日一早发现伍记的船队撤走了,枪手营大部也押送俘虏回了昆山,岛上最多还剩一百来号人而已……
这让徐璠和徐琨十分高兴,认为是老天爷都在帮自己。
徐璠当即不满足于碰瓷了,他让弟弟把赵昊抓起来,狠狠羞辱一番,再送去县里报官。
“总之,既要抓到人,也要小心为上。”徐璠千叮咛,万嘱咐,看着弟弟下船而去。
~~
码头上,刘员外高声吆喝,让众人都闭嘴,听徐二爷训话。
五百多名徐家奴仆、五百来个西山男子好容易安静下来,大眼瞪小眼看着徐二爷。
徐琨搜肠刮肚,正待来一番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
忽听得不远处,营墙上传来悠扬的古琴声。
这鬼地方怎么会有弹琴的?
众人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戴着墨镜的白衣少年,只身坐在营墙后的望楼中抚琴。
身后还立着两个扎着揪揪,琴童打扮的少年,一个抱着宝剑,一个捧着香炉。
香烟袅袅间,赵公子的发丝和衣带,随着徐徐湖风轻轻飘扬,真叫个飘逸若仙,望之不似尘世中人。
徐琨都看傻了,问刘正齐道:“那谁啊?”
“那就是赵昊。”刘正齐小声道。
“怪不得看起来这么欠揍。”徐琨啐一口,指着敌楼上的弹琴少年大声道:“谁抓住这小子,赏银五百两。”
“我去你大爷的!”赵公子闻言大怒,起身骂指着徐琨道:“姓蔡的,本公子就值五百两?!”
“呃,这不是重点吧?”徐琨被骂的一愣一愣。“而且我也不姓蔡。另外,怎么你站起来,琴还在响?”
“哈哈哈,你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赵公子抽出插在领后的羽扇,轻摇几下,开腔唱道: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徐家发来的兵……”
“呦,还唱上了。”徐琨都听傻了。“这什么腔啊这是?”
“公子我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了徐二到此谈呐、谈、谈心。
西城的街道打扫净,预备着徐二好屯兵。
公子我无有别的敬,早预备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
“二爷,这人好像是在学诸葛亮的空城计……”终于有人听懂了,赶紧提醒呆若木鸡的徐二爷。
“就你这熊样,还想学诸葛亮?”徐琨指着赵昊大笑起来,可看着洞开的营门,里头悄无声息,却还真不敢贸然下令进攻了呢。
便听赵公子继续唱道:
“你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
左右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来,来,来,咱们一起愉快的玩耍。”
那琴声到后来都乱了,显然弹琴的人已经笑岔了气。
‘嘎嘎嘎……’天空,一只乌鸦飞过。
营外徐琨等人,全都石化当场,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身后大船上,徐元春趴在栏杆旁,继续呕吐不止。
徐璠黑着脸,大声提醒二弟道:
“赵昊那厮惯会作妖,不要上他的当!让人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哦对,也是。”徐琨闻言大喜,朝徐璠竖起大拇指道:“大哥,你比司马懿还聪明!”
说完,他一推刘正齐的肩膀。“老刘,你带人进去看看!”
“呃,我……”刘正齐张大嘴巴,指着自己。
“我们是来帮你忙的。你不上谁上?”徐琨一脸理所当然。
“唉,好吧。”刘正齐一脸不情不愿,招呼着他带来的西山汉子们,硬着头皮往洞开的营门走去。
“我靠,真来?”赵公子摘下墨镜,一脸吃惊道。“莫非书上都是骗人的?”
“快跑快跑,别真让人抓住了。”说着他赶紧招呼琴童闪人。
“哈哈哈,玩砸了吧?”徐琨和一众手下捧腹大笑,幸灾乐祸的看着赵公子消失在敌楼上。
刘正齐的手下也受到鼓舞,大喊大叫着冲进了营门。直到所有西山汉子都冲进去,也没遇到什么埋伏。
“他妈的,果然是唬人的!”徐琨狠狠啐一口,心说差点被吓住。便恶狠狠的一挥手。
“给我追!”
徐家的奴仆们便也拎着木棍铁棒冲进去。
徐琨也想跟着进去,却被左右拉住。
“二爷,里头乱七八糟的别伤着,您在外头看就行了。”
“欸。”徐琨无奈踮脚往里眺望。实在不想错过,那小子装伯夷失败、狼狈被擒的画面。
他此时才知道,为何大哥会一提起那小子就理性丧失。实在是这世上没有比那小子,更会惹人蹿火的了。
才见第一面,他就开始设想逮到赵昊之后,该怎么炮制这小子了。
正此时,便见几个西山汉子冲出来,朝他大叫道:“二爷,姓赵的小子跳井里了,刘会长请示怎么办?”
“哦?”徐琨登时两眼放光,再也不管兄长的叮嘱,甩开护卫就朝着营中大步走去。
“快去瞧瞧!叫我大哥也来看。”
徐二爷兴冲冲越过壕堑,进去营门。便见营地中央围了好多人,有自己人,也有西山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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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别捞上来,等我朝他撒泡尿再说!”
他便一面解裤带,一面朝着那些人大喊大叫。
话音未落,他忽然被人攥住了手腕,将双臂反剪起来。
“你们干啥?”徐琨登时大怒,老子可刚解开裤带呢……
宽大的湖绸长裤刷得便掉在了地上。
一柄雪亮的倭刀刷得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柄冰凉的肋差抵在了他的裆部。
“你,你们要死吗?”肾虚老公子怒斥忽然擒住自己的西山汉子。
“别乱动!小心你吃饭的家伙!”一个变态的声音,在徐二爷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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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二百五千年杀
徐家的奴仆这才察觉到,自己二爷被擒下了。
“快放开我家二爷!”
“放人,不然杀了你们!”
气急败坏的怒吼声此起彼伏,徐家的奴仆纷纷涌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再敢上前一步,先阉了他!”一个变态的声音响起,肋差在徐二爷的裆下晃一晃,毛毛飞。
徐二爷只觉裆下一寒,登时魂不附体,哇哇大叫道:“都他娘的别过来!”
徐家奴仆站住脚,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快去禀报大爷!”有机警的奴仆转身就跑,却见营门轰然落下。
不知何时,营墙上站满了穿着土黄色号服的民兵,都端着鸟铳弓弩,一触即发。
那些西山汉子也纷纷掉转矛头,拦住了徐家豪奴的去路。
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是西山人,而是今早离开大圣湾的那些赵昊手下。他们直接去了东山,摇身一变就成了刘正齐的手下。
“放下武器,不然格杀勿论!”嘭得一声枪响,无数民兵从藏身的营房中冲出来,将五百徐家奴仆彻底包了饺子。
整个营地中的昆山民兵足有一千五百人,远远超过徐家奴仆的人数……
“让他们赶紧放下武器,跪地抱头。”童梓功的刀工十分了得,徐二爷只觉一阵阵凉飕飕,吓得魂飞胆丧。
“快,快照做……”他两股战战,哆哆嗦嗦的催促道:“快点啊,他一失手我就完蛋啦!”
‘当当当当……’徐家奴仆无奈,只好纷纷丢下武器,抱头跪地投降。
民兵们便掏出早就备好的绳索,将他们反绑起来,串成一串。
‘当当……’几声弹棉花似的琴响过后,众人便见那据说在井底的赵公子,此时重新出现在敌楼上。
“哎呀,怎么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赵昊赶紧捂住眼。
“快给他穿上裤子,我家公子还小哩!”蔡家巷的护卫们高喝一声。
童梓功这才意犹未尽的给徐二爷提上了裤子。
“赵昊,趁局面不可收拾前,你赶紧放开我!”重新穿上裤子的徐二爷,仿佛也重新有了胆子。“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
“哈哈哈!”赵公子放声大笑道:“就冲你这句话,不让你给本公子挖上半年矿,我‘昊’字倒过来写。”
说着,他对童梓功道:“抓到这么个白痴,赏银只有二百五十两。”
“唉,好。”童梓功郁闷的使劲拧一把徐二爷的屁股。“都怪你!说公子只值五百两,这下好了吧,自己成二百五了。”
“哎呦……”徐琨被拧出一身鸡皮疙瘩,唯恐再被这变态袭击,竟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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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上,徐璠看到弟弟进去,就有些不祥的预感。
待那营门轰然关上,无数民兵涌上墙头,他就彻底知道大事不妙了。
“快拔锚,离开码头。”徐璠船上也就二三十人,根本无法奢谈营救。赶紧自保离开这里方为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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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徐家老大来都来啦,别来无恙啊!”戴着金丝墨镜的赵公子,拿起个铁皮话筒,朝着慌乱的前小阁老大笑道:
“何不也进营,听本公子弹一曲肝肠断?”
船一动,刚刚缓过劲儿的徐元春,又趴在栏杆上呕吐起来。
“赵昊!”徐璠指着赵昊,厉声恫吓道:“你不要乱来!我二弟徐琨可是从五品的尚宝司少卿,扣押朝廷命官,你吃罪的起吗?!”
“你说他是就是啊?”赵昊哈哈大笑道:“我还说本公子官居一品呢。”
“这你都不知道?”徐璠难以置信道:“嘉靖四十三年万寿节,家父晋为建极殿大学士,荫徐琨为尚宝司少卿!这是天下皆知的。”
“那年本公子才十岁,什么都不知道。”赵公子装傻充愣,笑呵呵道:“大郎,你只管放心去吧,本公子会善待你家二郎的。”
“你,你给我等着!”一看赵昊这副惫懒样,气急败坏的跺脚道:“这里是苏州,不是你为所欲为的地方!”
“唉,大郎,这话你在北京说过,在通州也说过,到了苏州怎么还是这一句?”赵公子用小指头掏掏,轻吹一下手指道:“本公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你,你……”徐璠被勾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登时气血上涌,一阵天旋地转,赶紧扶住栏杆。“你不是人……”
正在呕吐的徐元春,闻声抬起头,看着老爹要被活活气死的样子,心里居然有些小爽。
徐公子的耳边响起唢呐声,眼前尽是漫天飘飞的纸钱,就连脚下的大船也变成了白幔包裹的灵船。
他顿时觉得没那么恶心了,终于止住了吐。
“回去报官!”可惜,徐璠缓了半晌,又活过来了,朝着儿子的屁股就是一脚。
徐公子脑袋往前一探,继续呕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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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二爷被童梓功用绳缚术绑成个粽子,推上了望楼。
正看见自家大哥乘船跑路,他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
“大哥,你不仗义……”
“那你可误会你大哥了。他是去告官去了。”赵昊轻摇羽扇道:“不过奉劝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说着他回头朝徐琨笑笑道:“不然……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你还能怎么着我?”徐二爷止住泪,色厉内荏的昂首道:“本官乃从五品尚宝司少卿,碰我一指头都是犯罪,你知道……”
话没说完,他便吃了童梓功一记千年杀!
“啊呀……”徐二爷想捂屁股手被捆着,疼得只好呗儿呗儿直蹦,险些把望楼都跺塌了。
“我碰你两指头了。”童梓功舔舔嘴唇,保持双手交扣,食指并拢的姿势。“叫人来抓我啊。”
“你这个变态,离我远点!”徐二爷蹦到赵昊身边,高武赶紧按住他。
“放心,我们昆山枪手营有规矩,不会打骂俘虏的。”赵公子一边安慰徐琨,一边上下打量他一番。“只会让你们在劳动中改造自己,从新做人。”
只见其眼圈稍黑,双目无神,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赵公子不禁叹气道:“这货怕是砸不动石头。”
“可以倒夜香嘛,那个不用多少劲儿。”童梓功从旁阴测测道。
“赵公子,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徐二爷带着哭腔道:“何况你的仇人又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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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自己吓自己
待到童梓功将徐琨拖下去,刘正齐正好要上来。
原本哭瘫过去的徐二爷,一看到刘员外登时来了精神,嗷的一声扑上去就咬。
把刘员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幸好童梓功一把揪住徐二爷背后的绳子,这才没咬到刘正齐的鼻子。
“不好意思,新收养的狗子欠调教了。”童梓功朝刘员外呲牙笑笑,将徐琨粗暴的拎下去。
快下去敌楼时,他忽然回头对刘员外舔了舔嘴唇道:“你儿子不错的。”
刘员外登时毛骨悚然,待到童梓功牵着徐琨远去,这才扶着栏杆颤巍巍上去。
待到上去敌楼,便见赵昊身后两个童子中的一个,正是自己的儿子。
刘正齐忙上前一把抱住儿子,父子俩便抱头痛哭起来。
情绪稍稍平复,他才放开儿子,上上下下仔细端详起来,虽然十七岁的青年扎着揪揪、半披着头发的样子煞是可笑,但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妥。
“咳。”感觉自己像恶霸一样的赵公子轻咳一声。
刘正齐才如梦方醒,赶紧跪地叩谢赵公子。
“你谢我什么呀?”赵昊促狭笑问道。
“谢公子还我儿子,谢公子放过小人,谢公子日后庇护小人。”刘正齐无比乖巧道:“小人愿当牛做马,报答公子的大恩大德。”
“哈哈哈,小机灵鬼,起来吧。”赵昊放声大笑起来,看来刘正齐已经彻底拎清楚利害了。
这样也好,省得自己多费口舌了。
“多谢公子。”刘正齐这才站起身来,拍拍膝盖的土,弓腰问道:“公子,徐璠此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当早做应对。”
“嗯,你说的有道理啊。”赵昊笑着点点头,拍拍刘员外的肩膀道:“这件事交给你最合适不过了。”
“我?”刘员外一阵头大,他连徐家二爷都不敢得罪,就更别说徐家大爷了。“属下怕误了公子的大事。”
“不要紧。”赵昊为他指点迷津道:“县里是知道我们昆山县在此剿匪的,因此哪怕徐璠找上门,他们也不会趟这浑水的。”
“嗯。”刘员外想到那日杨知县明显不想招惹是非的样子,就知道赵昊说的没错。
“所以关键问题还在蔡国熙身上……”赵昊便低声为他指点迷津一番。
刘员外听得一愣一愣,心说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知府大人也能中招?
他不由担忧道:“要是老公祖不信,找徐璠对质,咱们不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吗?”
“哈哈哈,不要紧,本公子给他俩算过卦。”赵公子淡淡一笑道:“他们八字不合,绝对不会坐下来谈的。”
“这样啊……”刘员外丝毫不了解大预言术的神奇之处,非但没有立即拜服,还在那犯起了嘀咕。
“怎么,你信不过本公子?”赵昊把脸稍稍一板。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刘员外赶忙摆手连连。“小可,哦不,属下这就去拜会府尊大人。”
“嗯。”赵公子点点头,忽然想起一声道:“对了,别怪王管家,他到最后也没有出卖你。”
“啊?!”刘员外的下巴习惯性脱臼。
“他只是被逼无奈,同意跳槽到我这边罢了。”赵公子轻轻拂去刘员外肩膀上的草叶子,有些服气的轻笑道:“但依然不肯说出你的那些腌臜事儿。”
“这……”刘员外熟练的接上下巴,仔细回想三天前和王富贵见面的场景,当时他好像也确实只说了句‘我已经是公子的人了’,别的一句都没说。
半晌,刘员外结结巴巴道:“合着我是在自己吓自己?”
“嗯。”赵昊点点头,笑眯眯道:“你儿子也是这毛病,就喜欢自己吓自己。”
“是,遗传。”刘员外颓然低头。现在知道真相也没用了,他已经彻底和徐家结下死仇,只能跟赵昊一条道走到黑了。
“哎,公子行事真是鬼神莫测,还以为那天让老王上茶,只是为了羞辱小可呢……”苦笑半晌,他抬头叹服道:“原来是在用计诈我。”
“哈哈哈,你这样说,本公子只好承认了。”赵公子使劲拍拍他的肩膀道:
“行啦,不用垂头丧气的了。你要是实在担心徐家,那这样吧……我让人传个话给徐璠。”
说着他问刘员外道:“徐璠住哪?”
“在苏州城的话,都是住拙政园的。”刘员外忙答道。
赵昊哂笑一声,他本想说这园子风水不好,漏运妨主的。
但想到自己身为科学门主,最好还是不要宣扬迷信,便改口道:“‘拙政者,拙于为政’也,他对自个的评价倒是挺准。”
然后赵公子吩咐高武道:“让人传个话给徐璠,刘员外现在是我的人,他敢报复刘员外一家,本公子就把他弟弟削成人棍!”
“是。”高武沉声应下。
“多谢公子。”刘员外暗暗松口气,这样至少在放回徐琨以前,自己家是安全的。
“行了,快去吧。”赵昊摆摆手,慷慨笑道:“可以带着你儿子。”
“谢公子。”刘员外再次道谢,拉着儿子的手匆匆下了望楼。
金科又紧跟着上了望楼,沉声禀报道:
“启禀公子,此番一共抓获俘虏五百零七名。”
“真不错。”赵昊闻言笑开了花,他正愁着没人挖矿呢。“要是徐家天天来打我们多好啊。”
金科闻言这个汗啊,忙提醒赵昊不要想桃子。“公子,这次一是有刘正齐做内应,二是因为对方轻敌,不会次次都能抓这么多俘虏的。”
“嘿嘿,那还是只能雇人了。”赵公子失望的咂咂嘴,好在现在能帮着操心的人多了,也不用赵公子事必亲躬。
~~
待到出了营地,刘员外才急不可耐问儿子道:“那个变态,没怎么着你吧?”
“哪个变态?”刘及先是一愣,旋即笑道:“爹,你说童大哥啊?他就是喜欢吓唬人,不是真变态。”
“是吗?”刘员外一愣,心说那这人爱好还挺独特。
“是啊,这阵子多亏他照顾,我才没被那些水匪欺负。”刘及点点头。
“哎,那就好,吓死我了……”刘员外长长松了口气,拉着儿子的手落泪道:“你妹妹已经那样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个好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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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爹。”提起自家妹子,刘及也红了眼圈。
父子对着脸掉会儿泪,刘员外松开儿子的手道:“既然没有变态,那你还是留在这儿吧,这儿比别处安全。”
“我都听爹的。”刘吉点点头,目送父亲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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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告状
翌日一早,吴县知县杨丞麟正在享受每日的排衙时光。
也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感觉自己这附郭知县当的还算有点滋味。
此时二梆敲过,堂鼓击响,佐杂官们礼拜结束,便高高低低立在那里,听大老爷训话。
翻来覆去就那么点玩意儿,也难为大老爷能每天说上个把时辰了。
官吏们便摆出认真聆听状,还不时点点头,似乎很认同。
但你仔细一看,站在后头的好些人,实则是在打瞌睡……没办法,每天睡太晚、起太早,时间管理没做好。
忽然,衙门口响起咚咚咚的响亮鼓响,震得堂上众官耳膜生疼。
那些打瞌睡的官吏也被吓醒,一边擦着口水,一边问左右。“退堂了吗?”
却见大老爷黑着脸,要吃人一样,官吏们赶忙乖乖闭嘴低头。
“何人在外喧哗?!”大老爷重重一拍惊堂木。
进来禀报的门政忙凑上前,小声禀报杨知县。“是徐家的管事前来报案。”
“报案就报案,敲什么惊堂鼓?吓煞本官了。”杨丞麟黑着脸,不知道本官办事,最恨被人打断吗?
“小人说大老爷正在升堂,请他门房稍候,那徐管事没等多会儿就不耐烦,直接敲了惊堂鼓……”门政苦着脸道:“人家是徐家的人,小人也不敢拦他啊。”
“乃母兮。”杨知县啐一口,郁闷的挥挥手道:“散了吧。”
佐杂官们便如蒙大赦,行礼告退,闹哄哄出去大堂。
便见门子领徐府管事徐煦朝着后堂走去。
看徐煦黑着脸,跟他打招呼也不理。主簿大人不禁奇怪道:“徐家咋了这是?像是吃亏了哦。”
“何止吃亏,简直吃了个大亏。”一旁的县丞大人幽幽道:“没听说吗?昨日徐家大爷二爷带着五百豪奴气势汹汹出城,却只有大爷带着二十个人回来。徐老二和那将近五百人,也不知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主簿吃惊的张大嘴。“苏松地面上,还有人敢对徐家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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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呢?”县丞耸耸肩,打个哈欠道:“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回去补觉是正办。”
“那倒是。”主簿大人深以为然,神仙打架,小鬼就别往上凑合了。
~~
签押房。
杨知县与方才判若两人,正和颜悦色与那徐家管事徐煦说话。
“贵府有事,让人知会一声就是,何劳徐兄亲自来敲鼓啊?”
“老父母勿怪,兹事体大,一刻也耽搁不得!”只见那徐煦掏出一张状纸,递到他面前。“我家二爷和五百家人无故遭袭,生死不明。实乃国朝二百年闻所未闻之惊天大案啊!”
“啊?!”杨知县一听吓坏了,赶紧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接过状纸仔细浏览起来。
待看到案发地点乃西山岛,行凶主谋是昆山知县衙内赵昊时,他那揪成一团的心这才放松下来。
耐着性子看完,杨知县便将状纸递回给徐煦,满脸歉意道:“事涉邻县,本县有心无力。我这个吴县县令,怎么好管昆山县的人呢?徐兄还是去府衙看看吧。”
“老父母此言差矣,我家老爷在西山遭袭,西山是你的辖区,我们徐家不找你找谁?”见他要甩锅,徐煦脸色不太好看了。
“徐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西山在本官上任前,就已经划归军管。后来太湖参将撤走后,西山岛到底是还给县里,还是另有安排,南京方面一直没有个说法。”杨丞麟叹口气道:“所以前番昆山枪手营上岛剿匪,根本没有知会本县,本县也只能看着。”
“再者,昆山县在西山剿匪的事情,是知府大人首肯的。就算我接下了案子,还是得转到府衙去打这场官司。”说着他起身送客道:
“你也知道官府上传下达有多慢,岂不耽误了营救二爷?还是直接去找府尊为妙,只要府尊发话,昆山县还敢不听?”
“呃……”徐煦听这话也有些道理,稀里糊涂就被送出了签押房。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县衙之外了。
“他妈的,推得倒是干净。”徐煦朝着县衙啐一口,上马车回拙政园。
拜会知府这种事儿,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得看大爷是什么意思。
~~
与此同时,府衙里也排衙结束,佐杂书吏各回各处。
张通判哈欠连连,进了自己的通判厅,准备先睡个回笼觉再说。
一回通判厅,长随禀报说刘员外来了。
“又来干嘛?”张通判不禁皱眉,不大想见这衰神。
无奈人家平日给的太多,张通判不得不应付一下。
一进花厅他就乐了。
“呦,刘会长这是要下地干活?”张通判笑着打趣,进了花厅。
只见堂堂洞庭商会刘副会长,身上穿了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脚上穿着草鞋,手里拿着斗笠,乍一看还真像个老农。
就是白了点。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刘正齐赔着笑道:“我都不敢走正门,是从后门进来的。”
“这是得罪谁了?”张通判奇怪问道。
“哎,知道多了没好处。”刘正齐苦笑道:“帮我见到府尊,你就别管了。”
“成,我不问。”张通判一听,马上没了好奇心。在苏州这种权贵遍地的地方,素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便带着刘员外来到知府签押房外,通禀一声后,正好蔡知府有空,直接让进去了。
张通判告诉府尊,刘员外有话要单独禀报,便告退闪人了。
知府签押房中,蔡国熙神情严肃的看着乔装打扮的刘正齐。
“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府尊见谅,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刘正齐哭丧着脸道:“我们西山父老彻底得罪了徐家,他们扬言要杀小人立威呢。”
“胡说八道,休要造谣。徐家是道德文章人家,怎么可能扬言杀人呢?”蔡知府不悦皱眉道。
“小人岂敢造徐家的谣?”刘员外叫起撞天屈道:“不是走投无路,又岂敢来滋扰老公祖?”
“到底怎么回事?你先从实道来。”蔡知府板着脸道。
“遵命。”刘正齐忙点点头,然后将西山岛事件改头换面,讲给蔡知府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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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蔡知府生祠
苏州府衙签押房。
蔡知府便听刘正齐半真半假道:
“前番听闻老公祖派昆山枪手营上西山剿匪,我们这些西山原住民全都欣喜若狂,正商量着准备给老公祖立生祠呢。虽然打嘉靖三十五年闹倭寇,乡亲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可是大伙儿一直都挂念着西山,那里有我们的祖产、祖宅和祖坟啊……”
蔡知府闻言十分受用。他是理学名臣,洁身自好,不喜钱财,唯独爱名。
听刘员外这样一说,他连生祠的选址用料、设计规划,以及建成后的效果图都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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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却听刘正齐话锋一转。
蔡知府登时脸色一黑,看来修生祠有变数了。“谁知什么?”
“谁知前日徐家二爷徐琨忽然上门,扬言说什么昆山枪手营要强占西山岛,让我们这些原住民奋起反抗。”
“这跟徐家有什么关系?”蔡知府不禁一愣,旋即想起来‘赵状元痛殴小阁老’的光辉事迹。
“二爷说他家和昆山赵知县一家有私怨,要好好整整他们给大哥出出气。”刘正齐这话倒也不假,只是没提徐琨到底是谁叫来的……
“胡闹台!”蔡知府断喝道:“他个松江的士绅跑到我们苏州来挑什么事儿?”
“说是要替我们主持公道。”刘正齐苦着脸道:“可那不是我们要的公道。再说有老公祖在,哪用徐家替我们出头?”
“哼,那是自然,徐家的手伸得太长了!”蔡知府怒火中烧。
其实徐家过去,就对蔡知府多有无礼之举了。有事从来都是派奴仆过来知会一声,而且态度还很不恭敬。
还经常像这次一样,不打招呼就把事儿办了,确实从没把他当回事儿。
之前徐阁老在位,蔡知府只能忍气吞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此番徐阶已经成退休老干部了,徐家居然还不思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竟公然干涉苏州内政,挑拨百姓与官府对抗!
也太不把他这个堂堂四品知府放在眼里了!
新怨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恨得蔡知府牙根痒痒。半晌方冷声问道:“那你们听他的了吗?”
“那自然是不听的,我们都是守法良民,哪能给老公祖添乱?”刘正齐忙矢口否认。
真的,昨天就去了他一个,其余都是赵昊的人冒充的。
“所以徐家就扬言要杀你?”蔡知府阴着脸问道。
居然搞起顺昌逆亡这套了,眼里倒地还有没有官府?试问今日之苏州,到底是谁家之天下?!
“还因为徐琨昨日,率五百豪奴攻打大圣湾营地……”见老公祖要炸,刘正齐忙又点了个爆仗。
“什么?!”蔡知府果然火冒三丈,重重拍案喝道:“徐家竟敢集结恶奴攻打一县之兵营。这是要造反吗?!”
刘正齐被吓得一哆嗦,他忽然就明白,赵公子为何有恃无恐了。
说白了,还是那句老古话,民不与官斗。
昆山县再小,那也是一级官府。徐家再大,也只是地方士绅。蔡知府的屁股坐哪边,根本没有悬念。
而屁股决定脑袋,脑袋决定嘴巴……
~~
蔡知府发作一阵,才气哼哼问道:“死了多少人?”
他都要恨死徐家了。无论什么原因,在他治下大规模械斗,都是足以影响自己仕途的恶性事件!
“倒是没人受伤,更没死人。”刘正齐忙给老公祖吃颗定心丸道:“只是被昆山枪手营全都扣下了。”
然后他小声补充道:“徐家认为是小人透露的风声,故而才扬言要杀鸡儆猴的。”
“呼……”蔡知府长舒口气,不可思议道:“就是五百头猪让人抓,也能咬伤撞伤几个人呐。徐家的奴仆为何连猪都不如。”
刘正齐不由讪讪道:“徐二爷贸然进营,被枪手营俘虏了,他的手下只好乖乖投降。”
刘员外没有告诉知府大人,其实是自己把徐琨诳进营的。
“徐琨真是菜啊。”蔡国熙哂笑一声,靠坐椅背,心里对徐家的评价降格不少。“最后呢,放人了吗?”
“没有放人,估计徐家也不会算完。”刘员外摇摇头道:“出了这么大事儿,小人心说得赶紧禀明老公祖,以免老公祖措手不及。”
“嗯,你还不错。”蔡国熙满意点头道:“去吧,本官会关注此事的。”
“是,老公祖。”刘员外恭声应下。
刚要告退,却听蔡国熙沉声道:“休要在西山岛建生祠,本官岂是沽名钓誉之辈。”
顿一顿,他又幽幽道:“荒郊野岭的,不正经。”
刘员外恍然,心说这是老公祖嫌弃西山人迹罕至,没有香火啊。
便赶忙躬身道:“那西山那座就不修了,只留东山岛一座生祠,请老公祖万万不可推辞,聊解子民一片孝心呐。”
“哎,算了算了,你们看着弄吧。”蔡知府摆摆手,实在不好意思立马将抽屉里的设计图拿出来。
还是改日让下面人交办吧……
~~
刘员外告辞之后,蔡知府便将幕僚胡先生叫来,和他商量看到底该采用哪份设计图,来建造自己的生祠。
只听那幕僚胡先生卖力谋划道:
“一定要选最好的地段,还要雇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材料。建就得建最高档次的生祠,山门五楹七柱,院子最少五进百亩起步。什么红墙绿瓦啊!黄铜香炉啊!沉檀塑像啊!鎏金护法啊!能上的全给他用上。最关键的是祠堂里还得住个神仙,这样才香火旺盛,几年十几年下去,东翁也就成了百姓膜拜的神祗!”
蔡知府听得口水直流。“这得花多少钱?”
“让那帮洞庭商人掏钱啊,他们有是钱。”
“但是花钱太多,还是有损本府清誉的。”
“这简单,寻旧例跟寺庙道观搭伙,这样所有开销都算是重修庙观的。但实际上,庙观也就成了生祠的一部分。”胡先生不慌不忙道,显然不是头一回当幕僚了。
“太湖上有个白马庙,听说香火很灵,不如我们……”蔡知府便搓着手,跃跃欲试。
“东翁真会选地方。”
两人正谈的兴起,忽听外头响起阵阵惊堂鼓声。
蔡知府登时坏了兴致,不悦问道:“去看看何人击鼓,先寻个由头打他一顿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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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徐家的脸面
蔡知府这板子没打成,因为击鼓的是徐家人。
虽然心里厌烦至极,但徐家的面子不能不给,蔡知府还是先让胡先生退下,在签押房接见来人。
来的还是那徐家管事徐煦。
其实按说徐璠应该自己来的,但一来昨天的事情实在太丢人;二来他还没放下小阁老的架子,三来徐家向来对官府颐指气使,惯例如此……
寻思一番,徐璠还是让徐煦来苏州府衙,找蔡国熙捞人的。
在前小阁老看来,自己弟弟怎么说也是堂堂五品朝廷命官,苏州府肯定害怕事情闹大,一定会立即命赵昊放人的。说不定还会处罚那小子一番。
他却不知道,自家的好弟弟好奴才们,早已经得罪了蔡知府不知多少遍。
更不知道,赵公子居然知道蔡国熙本就对徐家不爽,竟提前派人来撩火。
结果,对徐家已经满肚子火的蔡国熙,一看徐璠明明在苏州城,却依然只派了个奴仆过来传话,登时就黑了脸。
这是把本官也当成他徐家的奴才了!
“什么事?”蔡知府强抑着怒火问道。
那徐煦也是个不看脸色的,或者说,他只看自家主子脸色。依然按部就班道:
“老公祖勿怪,兹事体大,一刻也耽搁不得!”
说着掏出那份只改了个抬头的状纸,递到蔡知府面前。
“我家二爷和五百家人在西山岛无故遭袭,生死不明。实乃国朝二百年闻所未闻之惊天大案啊!”
蔡知府却看都不看那状纸一眼,冷声问道:“你们这么多人成伙结队去西山岛干嘛?不知道那里正在剿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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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徐煦听蔡知府口气不善,心说哪来这么大火气?吃了炸药不成。
却依然头铁道:“主持公道。”
“主持什么公道,需要带五百人一起?!”蔡知府一听,他们居然还敢拿这套说辞哄骗自己,不由冷声质问。
“这个……”这问题不好回答,徐煦沉吟一下才道:“是有西山商人刘某,找到我家二爷哭诉被昆山知县衙内欺凌,掠去他的儿子,抢占了他的祖产。二爷古道热肠,当然拔刀相助了……”
“那刘某呢,让他也来见本官。”蔡知府冷哼一声道:“本府要问问他,这是什么年代,还要人拔刀相助?你们眼里头还有没有官府?!”
“这……”徐煦再次卡壳,知府大人的问题,为何一个比一个犀利?
他不由直挠头,半晌方尴尬道:“那厮临阵反水,这才害我家二爷被擒。”
“这就奇怪了,他请徐琨主持公道,怎么自己却临阵反水了?”蔡知府揶揄笑道:“你们二爷这都交了些什么朋友啊?”
“这……这……”徐煦的尴尬症都要犯了,忙转回正题,大声道:“别的都先放放,请老公祖立即下令,命昆山县释放我们二爷和五百家人。并且向我徐家赔礼道歉,赔偿损失……”
蔡知府哑然失笑,徐琨那怂货技不如人,全军覆没,居然还有脸让人家赔礼赔钱,真当官府是他家开的?
想屁吃呢。
“老公祖笑什么?”徐煦一愣,他早就感觉蔡知府阴阳怪气了。
“本官笑了吗?”蔡知府摸摸自己的脸,淡淡道:“难过还来不及呢。”
“那就请老公祖马上下令吧。”徐煦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径直催促。“多耽搁一刻,我家二爷就多遭一份罪。”
‘那就多耽搁几百上千刻吧……’蔡知府暗暗幸灾乐祸,一脸公事公办的吩咐稿签长随道:“立即行文昆山县,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徐煦一听就急眼了。“老公祖,这可不行啊,人在西山,你行文昆山,这不是南辕北辙吗?再说我徐家什么样的人家,还能骗你不成?”
“官府自有官府的规矩,本府虽统辖全府,却也不能越过昆山县,直接对其枪手营下令。”蔡知府淡淡道:“只能命令昆山知县对枪手营下命令。”
“那至少直接命令昆山知县,命令枪手营立即放人吧?”徐煦双手扶着案台,话赶话之间,已经忘了尊卑了。
或者说,他本来就觉得,自己堂堂徐府管事,就应该和知府大老爷平起平坐吧。
“事涉三方,总不能只听你家一面之词吧?”蔡知府看着徐煦那两只不规矩的手,恨不得给他剁了去。
“请老公祖收回此话,我徐家什么身份?岂能哄骗官府?”徐煦调门陡然拔高。
“混账东西!要你教我说话做事!”蔡知府终于按捺不住,重重拍案而起。
“我……”看着要吃人似的蔡知府,徐煦神情一窒,旋即自己可是代表徐家的,便昂着头,冷笑道:
“小人奉劝老公祖一句,还是休要官官相护、推三阻四的好。不然,等林中丞还有京里诸位部堂、大学士都知道了,莫非真以为能护得住那姓赵的父子?”
“放肆!以为本官是吓大的吗?!”蔡知府见自己都发了火,这厮却还是不知收敛,反而愈发嚣张。居然拿巡抚尚书大学士来压自己!
这要是让他吓住了,自己这个知府还是不要当了吧!
恐怕师相那里,也会彻底看轻自己的。
想到这,蔡知府又重重一拍桌子,厉声喝道:“狗奴才居然敢藐视官府、威胁本官。来人呐,给我杖责二十!”
马上,外头站岗的官差便冲进来,架住目瞪口呆的徐煦就往外拖。
徐煦这才反应过来,冲着蔡知府大喊大叫道:“蔡国熙,你好样的!你打的的是我的屁股吗?你打的是徐家的脸!”
“也对,本官得为徐家留点脸面。”蔡知府冷笑一声道:“那就改成打徐家的屁股吧!叉出衙门,掌嘴四十!”
“蔡国熙,你等着,你会后悔的……”徐煦声嘶力竭的咆哮着,那爆起的青筋、扭动的身躯,无不体现出他是何等的难以置信,难以接受!
“掌嘴八十!”蔡国熙马上翻倍。
徐煦登时闭上了嘴。
小样,还治不了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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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虎落平阳被犬欺
衙前自古好热闹。苏州府前街自然比寻常的衙门外更热闹。
八字墙两边,有负责巡逻街面的铺房;有给官府和老百姓看风水、选日子的阴阳学;有同样兼营公私业务,给官吏免费看病、给百姓看病赚钱的医学。
此外还有旅店、茶馆、酒家、药铺之类,各种依赖衙门混饭吃的买卖,全都红火的不得了。
这会儿傍晌,衙前街上人潮如织、嘈杂鼎沸。那些来打官司、找门路、写状子、包打听……乃至看热闹的各色人等,全都聚在府衙栅门外,闹哄哄的问长道短,谈天说地。
而且这里还有热闹看。
“又有人要倒霉喽。”
一声幸灾乐祸的欢呼,让正聊得火热的众人,纷纷伸长脖子望去。
别人的痛苦就是他们快乐的源泉。
便见几个差役拖着个锦衣男子出来,将其固定在专门用来行刑的木架子上。
这时有人认出了那男子。
“呦,这不是徐管事吗?”
“哪个徐管事?”
“还能是哪个?徐家拙政园的徐管事啊。”
这时,负责行刑的胥吏戴上了牛皮手套,开始啪啪啪的掌嘴!
“吓,他怎么会挨打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是啊,徐家的人也敢打?府尊大人好霸气。”
“徐阁老要是还在位,你看他敢不敢。”
“哎,人走茶凉了啊……”
~~
拙政园。
秫香馆面水隔山,长窗落地,室内宽敞明亮。
每块长窗的裙板上,都有一副雕镂精细、栩栩如生的木雕,把整个房间妆点的古朴雅致,别有意趣。
徐璠手里拎着心爱的戒尺,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儿子专心致志坐在窗前写字。
他已经在这儿站了顿饭功夫,见徐元春一直安坐如钟,头都没抬,一直在专注的奋笔疾书。
这让徐璠感到欣慰,那个专注学业的儿子又回来了。
但若换一个角度,比如从桌旁看去,就能发现徐元春虽然对着一本厚厚的高头讲章,但其实他根本没在读书
而是用铅鏨在讲章的边页上,画着一个个简笔的小人儿。
徐公子画画功底极好,只寥寥数笔就能勾勒出体态灵动的仕女图来。
他画的极专注,这么长时间也没发现,父亲已经来到门外。
这时,徐璠觉得自己打多了板子偶尔也该给个甜枣,便悄悄迈过门槛,准备上前夸奖儿子两句。
眼看父亲已经来到身后,徐元春却依然毫无所觉,沉浸于绘画不可自拔。
这时徐璠伸出手,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
“啊!”徐元春吓得手里铅笔都飞了,猛然抬起头来。“父亲!”
他登时小脸煞白,下意识把手里的书藏到背后。
“不要一惊一乍,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徐璠教训儿子一句,然后伸手道:“给我看看,你刚才在写什么?”
“没,没写什么。”徐元春哆哆嗦嗦不敢说实话,手却被恐惧控制,将那部讲章拿到身前。
“是在做读书笔记吗?”徐璠想当然道。
徐元春筛糠似的点点头。
“为父看看,你的见解可堪入目乎?”徐璠便欲拿过那本讲章,徐元春却不撒手。
“害羞什么?放手。”徐璠笑着两眼一瞪,吓得徐元春忙松开手。
然后绝望的闭上眼。
新的暴揍即将来临了……
谁知徐璠刚要翻开书,便听外头响起纷杂的脚步声,还有惊慌失措的大叫声。
“大老爷!大老爷!不好了!”
徐璠回头一看,就见几个仆役扶着个面目全非之人,张皇失措的跑进来,
“管事的让蔡国熙打了!”
“什么?!”徐璠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哪还顾得上指点儿子,把那讲章往地上一扔,就快步走了出去。
徐元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有从门外吹进来,掀动那讲章的书页,上头的仕女便栩栩如生的翩翩起舞,就像真的活了一般!
~~
徐璠黑着脸走出来,就看到徐管事嘴巴肿成了两根香肠,腮帮子像水晶发糕,牙齿都被打的不剩几颗了……
“这是蔡国熙干的?!”
徐管事点点头,哭道:“大爷,赛狗西不系银,狗意增我徐家……”
前小阁老登时暴怒,一脚揣倒了个花盆。
“好哇,老爷子这才退了俩月,就没人把我徐家放在眼里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以为我父子都退了,就可以任人揉捏了?做梦去吧!”徐璠咆哮着挥舞双手,在荷花池畔来回踱步,恶狠狠道:
“我徐家干掉你个蔡国熙,就像捏死只臭虫那么简单!”
“大爷,山么枕么办?”口齿不清的徐管事激动的使劲,蔡国熙你看吧,我们徐家就是这样豪横!
那些加在我身上的耻辱,绝对会让你十倍奉还的!
“……”
谁知下一刻,徐家大爷却陷入了让人尴尬的沉默。
徐管事和一众奴仆面面相觑。暗道,大爷不会是没法子对付蔡狗吧?
还真让他们猜着了。前小阁老挫败的发现,自己原先一句话就可以免掉的四品知府。
现在居然没什么办法,马上让对方跪下唱征服……
好半晌,众家仆方听徐璠闷声道:“林巡按乃是我提拔的,这就让人去找他讨个公道!”
“太好了!”众家仆赶紧奉上马屁,激昂道:
“林巡抚一道申斥,蔡国熙就得马上乖乖赔礼道歉……”
“咳咳。”徐璠却老脸一红,小声道:“我说的是苏松巡按林平芝。”
“啊,不是巡抚?”家仆们目瞪口呆,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可这能量却是天差地别啊!
堂堂苏松巡抚是苏州知府的顶头上司,下的命令蔡国熙必须执行。
苏松巡按只是七品的监察官,吓唬一下知县还成,对上知府可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你们懂什么?国朝以下克上。巡按的话,知府也得听。”徐璠闷声训斥一句,又底气不足的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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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把徐琨捞出来不成问题……”
他当然也想走巡抚的门路,而不是去求个小小的巡按。
可林巡抚嫉恶如仇,刘员外临阵反水,让徐家兄弟扮演正义使者的计划泡汤。
再往林巡抚跟前凑,弄不好先倒霉的是自己。
“还是先把他捞出来,再从长计议吧。”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是今非昔比的前小阁老幽幽一叹。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ps.第四更。今天没了……
第一百零六章 一炮三响
西山岛,枪手营营部院中。
石桌旁,赵昊和江雪迎正陪着赵立本和叶氏在打牌。
其实二老几日前就到了浒墅关,从米管事那里知道江雪迎已经获救后,叶氏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有心让两个小年轻独处一段时间,本打算在浒墅关休整一下,就直接打道回府的……为了这俩小的能成一对,两个老的也是操碎了心。
当然,也是带来的兵马太扎眼的缘故。
谁知徐家竟要率众袭击西山岛,这下二老哪还坐得住,当即率众前来增援。
他们是趁夜色从金铎河登陆的,徐家的眼线根本没察觉。
是以赵昊昨日可用之兵足有一千五,三倍于徐家的奴仆,正面硬刚也稳操胜券。
只是那样一来,难免死伤累累,赵公子有好生之德,怎忍心让免费的劳动力受损?
于是略施小计,将五百精壮的汉子全须全尾生擒,今日已经全都送去挖煤了。
~~
今日玩的是赵昊在马吊的基础上,改进出来的现代麻将,一百零八张牌,用紫檀木雕成。
这是他在北京时,捣鼓出来为长公主打发时间的……以免干娘过度思念父亲,影响身心健康。
毕竟干娘才是赵公子最粗最牢固的大腿,当然要永远健康了。
麻将本就脱胎于马吊,只要会玩马吊的很快就会上手,又比马吊更富可玩性,一经问世就受到了他身边人的热烈欢迎。
赵立本虽然与长公主势不两立,却同样痴迷麻将,不可自拔。
据说在扬州已经建起了‘雀友会’,和一帮盐商白天搓澡、晚上搓麻,感情愈发如胶似漆,牌瘾也越来越重。
此次来苏州老爷子都不忘带着麻将。只是前几日气氛不对,不好开打。
今日大局已定,他终于忍不住,拉着两个小辈和叶氏搓几圈过瘾。
麻将有个好处就是打牌不耽误说事儿,四人便边玩儿边聊。
赵立本打出一张牌,捻须笑道:“乖孙这张牌打得好,挑拨蔡国熙和徐璠斗起来,这样你们的处境就好过多了。”
“昊哥儿那招釜底抽薪也妙不可言。刘员外一反正,徐家一下子没了籍口,就处处陷入被动。”叶氏先赞一声,然后一脸不可思议道:
“只是昊哥儿怎知蔡知府和徐璠一定会反目?”
但凡蔡知府和徐璠一碰头,就能察觉到刘正齐在挑拨离间,自然会弄巧成拙。
“呵呵……”赵昊摸一张牌,心说因为本公子知道历史啊。
毕竟在另一端时空中,蔡知府和徐家的撕伯夷闹剧可是被写进戏文里的。
他一边摸索着手里的牌面,一边谦虚笑道:“我也是蒙的。觉得以徐家的嚣张跋扈,蔡知府肯定受过不少窝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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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如今徐阶已经滚回老家,他几个儿子却依然不知收敛,只会惹人厌憎。”赵立本点点头,冷笑道:“别看徐家家大业大,老夫瞧着他们离败亡不远了。”
赵公子一边摸索着牌面,一边由衷暗赞,老爷子才是真正的预言大师啊。
只是本公子的大预言术那是开挂来的,老爷子却纯靠分析判断进行预测,虽然看上去都很牛伯夷,但实际上差大了好么?
赵昊满怀崇敬的打出了一张三筒。
“吃!我听了。”
赵立本得意的拿走赵昊的牌,在自己牌边亮出了一二三筒的顺子,然后打出一张二筒。
“碰!我也听了。”对门的叶氏亮出两张二筒,朝赵立本开心的笑道:“大人,妾身的二筒等你好久了。”
‘噗……’赵昊险些一口水喷出来。
“怎么了?”三人奇怪问他。“二筒有何不妥。”
“妥,很妥。”赵昊忙岔开话题。“继续继续。”
叶氏便打了张‘东风’。
“杠。”江雪迎伸出白皙的小手,拿起那张东风,和自己的三张东风组成了杠子。然后对赵昊轻轻一笑道:“兄长,我也听了。”
“呦,都听了。”赵公子赶紧认真起来,看着自己的牌,寻思着该打哪一张才能不点炮。
“痛快点儿,磨磨蹭蹭不像我孙子。”赵立本不耐烦的催促道:“别耽误老子自摸。”
“哎,五万。”赵昊便打出一张字牌。
“哈哈,胡了。”赵立本登时乐开了花,推倒自己的牌。屁胡三四五万。“哈哈哈,乖孙,你又点炮了。以后可以叫你西山炮王了!”
“呃……”赵昊一脑门子黑线,这什么跟什么啊?我还是个孩子呢。
“大人真是缘分呢,我们一起胡了。”叶氏也笑眯眯的推倒牌,屁胡五六七万。
“呃……”赵昊又遭到一记重击,看向神情微动的江雪迎道:“我不会是一炮三响吧?”
江雪迎掩口笑道:“哪有那么巧?小妹可没胡。”
“哈哈哈,给钱给钱。”赵立本开心的向孙子伸手。
赵昊将最后两张筹码交了出去,已是输个精光。“不玩了不玩了,今天点儿太背。”
“牌技太烂怨运气。”赵立本调笑孙子一句,好在他牌瘾也过了,便放过了赵昊。“今天就到这吧。”
知道他爷孙还有话说,江雪迎和叶氏便起身福一福,回自己院子去了。
~~
两人一走,赵立本朝赵昊嘿嘿一笑道:“乖孙,不愧是我老赵家的种,能力就是强!”
“啥?”赵昊摸不着头脑。
老爷子朝着门口努努嘴。“跟爷爷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雪迎啊……”
“雪迎妹子怎么了?”赵昊还是不懂。
“非得让爷爷把话说透是吧?”赵立本一张张翻开雪迎扣倒的牌。
“她刚才也在等你那张五万,而且是对对胡、混一色。这都能忍住不胡你,还说你们是普通朋友?”
“哦?”赵昊不禁瞪大眼,果然见江雪迎扣下的十张牌,分别是三张两万、三张三万、两张四万、两张五万!
“爷爷都能算出下家的牌来?这还玩个屁啊!”
“嘿嘿,小菜一碟。”赵立本得意的胡子都翘上天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臭小子又打岔,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爷爷,孙儿是真不明白啊。”赵昊一脸无辜状。“我寻思着雪迎妹子,是看我没什么筹码了,赢了也拿不到钱吧。”
“胡说,那是钱的事儿吗?人家小姑娘是怕你一炮三响输的太憋屈而已。”赵立本拍了赵昊脑袋一下。
“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当男人还有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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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海上无主
赵立本循循善诱,赵昊却依然懵懵懂懂。
老爷子只能无奈接受,自己孙子还没开窍的设定,把话头转到了次要的事情上。
“你那个劳什子江南公司,到底怎么个情况?上回在扬州,怎么也不通个气?”
“嗨嗨,当时为了让吴先生安心,胡乱编了这么个名字。”只听赵昊笑答道:“不过在太仓、无锡转了一圈,倒也拉了几个股东,所以现在也不算是骗人。”
“你忽悠了人家多少钱?”赵立本好奇问道。
“两个王家各十万两银子,五万石粮食。华家十五万两白银,八万石粮食。”赵昊便掐着指头数算道:“雪迎妹子想出一百万两,不过我担心其他股东有意见,只要了她一半。”
“我的乖乖……”赵立本差点没把眼珠子瞪下来。“你丫空手套白狼,一下就卷来一百二十万两银子?”
苏松米贵,青黄不接的时节,米家从不低于二两一石。王家华家只以二两银子作价,赵昊一点不吃亏。
“爷爷此言差矣。”赵昊正色道:“怎么会是空手套白狼呢?孙儿用的是以往积累下的商誉啊。”
“商誉,那是什么?”赵立本不解。
赵公子拍了拍胸口没说话。
“呃……那不还是空手套白狼?”赵立本哂笑一声。
“爷爷硬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赵昊无奈的摊摊手。
“能套得着就是本事啊。”赵立本嘿然一笑,从袖中掏出个信封,递给赵昊道:“还有追着给你钱的呢。”
“这是?”
“上回路过扬州,那帮盐商求着跟你合伙,你也没答应。这回人家直接把银子都给爷爷了。”
“而且人家怕你不答应,都立了文书,保证既不干涉公司业务,也不会卖掉股份,只跟着你分红就行。”赵立本又递给赵昊一个信封。
“怎么也该带人家玩了吧?”
“这么好?”赵公子吃惊的张大嘴。
“他们的钱是海水冲来的,花也花不完,又没别的去处。与其存在地窖里长霉,还不如放在你这儿下崽儿呢。”赵立本笑笑道:“瞧瞧,人家出手多阔绰。”
赵昊打开头一个信封一看,里头厚厚一摞会票,数一数足有一百万两。“这是几家的?”
“一共五家,一家二十万两。”赵立本嘿然笑道:“还有三家不是咱们徽商,不带他们玩……这事儿,你看应不应?”
“应,人家都做到这份上了,哪有不应的道理?”赵昊略一沉吟道:
“按说现在江南公司占了西山,股价应该涨一涨了。但既然人家这么有诚意,又是爷爷的面子,那就还按一两一股算了。”
“嘿嘿,敞亮!不愧是爷爷的乖孙!”赵立本十分开心,可算完成使命,回去有交代了。
赵昊又打开另一个信封,见里头是五份字据,大意是各家将白银二十万两投给赵昊,股份全权由他打理,盈亏共负,绝不主动撤出。
说白了,盐商们把这当成了一笔财务投资,根本没看成多大的事儿……
想来也是,二十万两对财大气粗的盐商来说,确实算不得什么。
~~
其实,就算盐商们不将表决权,全权授予赵昊,赵公子也会主动将持股压到五成以下。这样才能说明江南公司不是他一个人的,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实际上赵公子大可不必这么小心,在这个年代还没有官员亲属不准在其任职地经商的规定。
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谁知道将来这一条,会不会被人拿来攻击他父子?
所以他连江南公司的董事长都不会担任,准备请华察华太师来充当一下吉祥物。
对这些具体而微的事情,赵立本是不会干涉的,他只关注大的战略方向。
呷一口茶水,老爷子讲起八大家的情况。
“去年他们没找回净海王的金印,本想说重新讲好数,重新再铸一枚。”
赵立本幸灾乐祸的嘿然一笑道:“可正如老夫所料,哪有那么简单?之前陆家仗着陆炳父子两任锦衣卫的权势,独占了两成份额,各家都觉得吃了亏。现在陆家败了,这两成怎么分?是大家平分呢,还是谁接任净海王谁拿大头呢?八家就争个不休。”
“那当然。”赵昊点点头,给爷爷续上茶道:“自知争位无望的几家,肯定希望能平分。像徐家这样强势的一方,自然是想独吞的。”
“而且除了陆上份额之争外,还有更麻烦的问题在海上。”赵立本接着为孙儿讲解道:
“原先汪直的五峰船队,把持着东南两洋的海运,九大家只能把货卖给他一家,因此那时候权势和利润都在汪直。”
“九大家自然对此不满,联合起来想方设法搞掉了汪直。汪直死后,他的船队四分五裂、互相攻击,海上贸易也彻底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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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大家便软硬兼施,将汪直五大船队,与他们共推陆家为新任净海王。净海王为浙直海面所有船队的话事人。”
“九大家的货物由净海王分配给五大船队。再由五大船队将货物贩往两洋,赚钱再付款给净海王,最后净海王分给九大家,这样一次海上贸易就完成了。”
赵昊点点头,有些幸灾乐祸道:“那净海王一死,海面上肯定比陆上还乱。”
“那是自然。陆上各家大都自持身份,还沾亲带故,不好彻底撕破脸。可海上本来就弱肉强食,那些船队到底是海商还是海盗?谁也说不准。”赵立本也笑道:
“所以海上更需要秩序,一旦没了秩序,各支船队立马乱套。没了净海王就没人给他们供货,他们也不知道卖了货把钱付给谁。一下子就断了贸易。”
“那些海商本来就是挣一个敢花俩的主,半年没进项就有人走回老路,当起了海盗开始抢劫。听说太仓王家上半年就被抢了两批货。”
“哦。”赵昊恍然,怪不得自己一提这茬,王世懋就出汗,原来是吃了大亏的缘故。
“项家干脆趁机吃掉了一支船队,想要自产自销,不跟大家一起玩。结果另外几家不干了,正月初一一把火,烧掉了项家一百多条船。项家自然要报复,折腾了好几个月,死了几百人才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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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祖孙狂想曲(求求求月票啊!!)
小院中。
赵昊轻声问道:“为何他们反应这么大?也跟项家一样,吃下一支船队自己玩多好?”
“呵呵,那样是不行的。”赵立本摇摇头道:“九大家归根结底还是陆上的家族,虽然靠海贸赚到无穷的财富,却依然对大海充满畏惧。他们不敢把子弟送到海上去冒险,就只能依靠五大船队来进行海上贸易。”
“但他们又怕五大船队会做大,再孳生出一个汪直来,因此一直严格控制五大船队的规模。”便听赵立本解释道:“他们规定,五大船队新建船只、招募水手、乃至购置武器装备,都必须经由净海王之手,不得私自添购。”
“要是都像项家一样,各家都拥有自己的船队,那所有限制都将作废——从任何角度讲,各家都会极力增强船队实力。”
“原来如此。”赵昊恍然,怪不得各家与五大船队要做隔离呢,原来是为了预防船队和某一家勾结起来做大。
“所以在选出新的净海王之前,八大家只能看着海上乱下去,贸易断绝掉,却什么都不能做。”
“不错,所以这大半年下来,局面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赵立本嘿嘿直笑道:
“据说有只船队跑去了福建,投靠林道乾去了。还有支船队接受日本村长的雇佣,帮着他们村战去了。”
“村长,村战?”赵昊愣一下才反应过来,日本现在正处在‘光辉’的战国时代呢。
说起来,尾张的大傻瓜应该已经占据美浓,打起‘天下布武’的大旗了吧?
想想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可惜在大明士大夫眼里,织田信长也就是个县长,德川家康最多是个乡长……跟人家说这些,没人会感兴趣的。
他便回到正题,问赵立本道:“那爷爷,我们该何时参与进去呢?”
“不急,让他们继续耗下去。”赵立本断然摇头,沉声道:“我们继续苦炼内功,等到九大家的位子彻底不值钱,咱们再以大救星的姿态闪亮登场不迟。”
说着他打起如意算盘道:“方才搓麻时,老夫说你那张牌打得好,其实是江南公司。你用一家公司将太仓王家、无锡华家绑上战车。再加上雪迎和咱们的杀手锏,还有扬州徽商的支持,咱们老赵家虽然根基尚浅,但论实力已经足以染指九大家中的一个位子了!”
“孙儿感觉区区一个九大家的位子,怕是满足不了爷爷的胃口了。”赵昊淡淡一笑。
“不错!”老爷子重重点头,霸气的一挥手:“原本老夫只想要一个位子就满足。但看到现在,发现所谓世家大族也没什么了不起——你看徐家那些蠢货,还不是一样觊觎净海王之位呢?凭什么和尚摸得我却摸不得?!”
“爷爷真是霸气,这个净海王就该非我赵家莫属!”赵昊闻言也豪气顿生,祖孙俩一时上头,竞相大言不惭起来。
“净海王算什么?海上虚君而已。我赵家要当就当真正的海王!”赵立本激动的拍着孙子的大腿。
“对,四海之王!”赵昊也激动的拍着爷爷的大腿。
“乖孙,轻点。”
“爷爷,你下手也轻点……”
“不是,我是说你这个牛吹的有点大。”
“是爷爷说要当海王的……”赵昊眼前却浮现出了‘潮汐海灵’的形象。
耳边还响起了一剪梅。
“呃,好吧,咱们都实际点儿。”赵立本摇摇头,甩掉不切实际的臆想,正色道:“我们先以净海王为目标。就算成不了‘求其上而得乎中’,也是可以接受的。”
“爷爷说的是。”赵昊点点头,居然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哎,还是飘了。都不把九大家的位子当回事儿了……都怪老徐家不给力啊。
“方才爷爷说过,我赵家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根基太浅。眼下那些股东再强,也只能敲敲边鼓,我们终究还得靠自己的力量成事!”
“唔,你从洞庭商会着手是个思路。”赵立本赞许一声。“如果能通过那刘正齐,将洞庭商帮握在手里,对我们在江南扎根会有极大帮助。另外,如果你的江南公司,能再复制西山公司的奇迹,拿下那位子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赵昊忍不住,又拍了老爷子的大腿。“爷爷就你瞧好吧,江南公司就是为了创造奇迹而生的!”
“你小子明明说,这家公司是胡诌出来的……”赵立本不着痕迹的挪开腿,暗暗抽着冷气。
“我有说过吗?哈哈,没有吧。开公司,我们是认真的。”赵昊眨眨眼,认真脸。
“好,睁眼说瞎话,有老夫当年的风范!”赵立本一巴掌拍了回来。
赵昊使劲揉着腿,老爷子夸他是幌子,主要是为了打回来……
“你还要这儿岛上待多久啊?”眼看天色已黑,赵立本站起身来,以免再遭毒手。“不会真想当劳什子岛主吧。”
“怎么会呢?等第一船水泥烧出来就回昆山去。”赵昊也跟着站起来,笑道:“看来爷爷还是担心父亲的。”
“瞎说,老子管他去死。”赵立本哼一声,背着手走出了院子。
“唉。”赵昊苦笑一声,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傲娇,真任性。
~~
营地后的小溪旁,徐二爷鼻子上塞了两束草叶,正蹲在那里刷马桶。
他本以为倒夜香总比去砸石头强得多,谁知整个营地一千五百号人,一百五十个马桶,居然都是他一个人倒。
自幼锦衣玉食的徐二爷,之前别说倒马桶了,连屁股都有人帮着擦,怎么可能干得了如此恶心的事情?
起先他自然是誓死不从,可架不住童梓功的千年杀啊!
那一招反复使来,真的可以让人忘掉自己身份,丢掉自己的尊严,愿意去干任何事情,以避免再度体会到那种‘犹如千年之死般的痛苦’。
当徐二爷吐啊吐啊,终于习惯了马桶的恶臭,将一千五百人的夜香倒完,本以为今日总算解脱。
却悚然得知,一百五十个马桶还要自己刷干净,在所有人就寝前再送回营房去。
刷不干净还不行,那死变态童梓功就在上风口监工。一个马桶不干净,就要吃一计千年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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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寿呀!
倒马桶用了一上午,刷马桶一下午都不够啊!
天黑了还剩五十多个呢,等刷完之后又该倒马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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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纵火犯(月票月票月票啊!!)
昆山县城,夜深人静。
白日里繁华的西塘街已是一片黑暗,只有更夫打着灯笼,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梆、梆梆……’更夫一边敲着梆子,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这可不是瞎敲瞎喊的,每个时辰都有每个时辰的讲究。除了梆子声的区别之外,喊声也不同。
一更天时喊的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亥时二更的呼号为‘关门关窗、防偷防盗’,三更则报‘平安无事’。
四更乃是‘鬼神归位,切勿夜游’,五更便是‘早睡早起、保重身体’的叫早声了。
这时候人都睡得早,二更天已经都熄了灯。至于熄灯后是单人、双人还是多人运动,就不得而知了。
在街尾一户深宅大院中,却还亮着灯。
但房门紧闭,窗帘也拉得严丝合缝,几个大老爷们晚上不睡觉也不运动,凑在一起小声密谋着什么。
一个花白山羊胡子的老者,神情激愤道:“小小七品知县,居然敢扣押我们二爷,还有那么多家人!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啊!”腮帮子上生着大痦子的中年人,大吃一惊道:“姓赵的胆子这么大?连我们二爷也敢扣?是谁给他的勇气?”
“梁……哦不,蔡国熙!”山羊胡子气得直翘翘,连知府的姓都说错了。“徐煦管事去找他要人,却被蔡国熙掌嘴八十,满地找牙。”
“嘶……”几个投身徐家的大户纷纷倒抽冷气,四品知府在他们眼里已经很大了。
“莫非,要变天?”有人颤声道。
“放屁!”山羊胡子狠狠瞪那人一眼。“蔡国熙是高拱的学生,看着他老师有指望复出,还不得赶紧表现表现?”
“哦,这样啊……”那人点点头,又问道:“那,高拱什么时候复出啊?”
“放心,没那么简单。”山羊胡子冷笑一声道:“现在的内阁首辅高相公、次辅陈相公,都会想方设法把他按在高家庄的。”
“扯远了,说正事!”山羊胡子见众人都松了口气,便把话头拉回来。“大爷那边已经开始活动,但官场上办事太慢了。他命令咱们行动起来,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搞得昆山天下大乱,逼他们尽快放人!”
“费、费那些事儿,干,干什么!”一个结巴一拍桌子,站起身道:“赵守正抓,抓二爷,我们就绑,绑他……”
“你疯了吗?敢绑县太爷?”大痦子吓得又掉了痦子。
“信不信军队马上开来剿了你?”山羊胡子也郁闷的摇头。“知县虽然只是个七品官,可他是代天守牧,动他就是造反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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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他……儿子。”结巴终于憋出了后半句。
“嗨……”众人一起摆手,顿觉没那么刺激了。
“这法子倒是可行。”大痦子点点头道:“听说赵知县就一个儿子,拿他一定能换回二爷。”
“好,好主意!”众人纷纷叫好,于是出谋划策,制定了‘引蛇出洞’、‘瞒天过海’等各种计策,甚至连‘美人计’都有。
等他们热火朝天的商量到三更棒子响,最后定下了上中下三策,便决定回去召集人手,依计行事了。
“最后一个问题,他儿子在哪?”忽然有人想起一事问道。
“呃……”众人一阵面面相觑。
“好像在西山……”山羊胡子差点揪掉了自己的山羊胡。
这还说个屁啊!
要是能从西山绑人?干嘛不直接把二爷救出来啊!
夭寿……
众人登时泄了气,坐回去从长计议。
“绑人不行,就制造大乱子警告他!”山羊胡子冥思苦想半晌,幽幽说道:“只要姓赵的知道怕了,就会乖乖放人的!”
“好主意。”众人纷纷表示赞同,问道:“那什么样的乱子,能让赵守正怕呢?”
“眼下全县最要紧的,无非就是灾民和大堤。”只听山羊胡子冷声说道:“赵守正靠一手以工代赈,勉强维持住两头。”
说着他看看众人道:“以工代赈靠的是什么?”
“粮食啊。”众人异口同声。
“那我们就把粮仓给烧了……”山羊胡子压低声音,一双小眼睛里闪动着阴毒的光道:“现在是个特别好的机会。赵守正带着县里大小官吏,全都住的大堤上,县城里一个当官儿的都没有。”
“而且枪手营也全都被派去西山,连那些铺兵、弓手也都跟着去了。”大痦子兴奋的直拍大腿道:
“现在全县就靠三班衙役看着,那可都是自己人啊!”
“天、天赐,凉凉……”结巴激动的更结巴了。
“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咱们这边!”一通分析下来,众人信心爆棚。“这把火,一定能放成!”
“倒要看看没了粮食,他还拿什么以工代赈?”山羊胡子阴测测的笑道。
“那要饿死多少人啊。”大痦子按上自己的痦子。
“多少草民的命,也比不上二老爷一根手指头金贵。”山羊胡子却面无表情道:“只有这样,他才会怕。到时候,姓赵的想要粮食,就乖乖放了二爷。不然,就等着那些饿绿眼的草民,把他生吞活剥了吧。”
“狠!绝!弔!”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这法子肯定管用。
“兹事体大,必须谋定而后动。”山羊胡子按着微微发抖的山羊胡,尽情展示着自己的沉稳道:
“明日我等先去仔细观察一番,同时摆平明晚巡夜的官差,看仓的仓丁,务必要如入无人之境,神不知、鬼不觉就将这把火给它放了!”
“好!”众人重重点头,又听那山羊胡子分派了任务,有人负责观察望风、有人负责买通看守,有人负责采买火油,有人负责安排撤退的船只。
“事情办完之后,所有参与者立即从北面缒出城去,老夫会带你们回松江躲起来,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山羊胡子最后沉声道:“若能救出二爷,便是大功一件,诸位也将会像我一样,成为真正的徐家人!”
“定不辱使命!”众人沉声应下,便各自领命而去。
出来时,徐家众人发现外头已是天光大亮,却一个个都激动的毫无睡意。
一想到若能为主人立此大功,肯定能得到大爷的奖赏,说不定还可以被老太爷接见,然后被赐姓‘徐’,从此可以横行江南,走上人生巅峰。大痦子们便一个个激动的摩拳擦掌起来。
恨不得这就冲出去,一把火将县里的粮仓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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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我有一双跑步鞋(盟主加更)
翌日天不亮。
赵公子便早早起床,去看徐二爷倒夜香……才不是呢!
最近他迷上了跑步,因为在昆山的赵士祯,让赵士禧给他送来一双跑步鞋。
什么,你问禧娃哪冒出来的?那日跟刘员外儿子一起扎着揪揪,给赵昊当琴童的就是啊。
说回这双跑步鞋,它的鞋面是柔软细腻的小牛皮,裁剪针脚都堪称完美,鞋帮上还用金线绣了一对‘赵’字,十分拉风。
但真正让赵公子激动的是,这双鞋的黑色鞋底,是用杜仲胶做成的!
在北京制作热气球时,赵公子就发现造鳌山灯的工匠会用一种特制的胶,加热后刷在丝绸蒙皮上,可以放水阻燃并让丝绸不透气。
他起先以为是鱼鳔胶,但询问工匠后,得知这种胶的主要原料,居然是从杜仲树皮中提取的。
这让赵公子欣喜若狂,他一直以为大明朝的橡胶工业,要等到自己的触角伸到南洋后才能起步。
却忘了大明是有替代品的——那就是杜仲胶!
顾名思义,此胶产自专治肾虚蛋疼的名贵药材杜仲。
但杜仲的树叶和树皮里,含有大量与天然橡胶化学成分相同的杜仲胶。
不过杜仲胶和橡胶的分子结构是不一样的,这就导致天然的杜仲胶没有橡胶的弹性,而像一块硬塑料一般。
作为《走近科学》的爱好者,赵公子对如何处理杜仲胶记忆犹新。那就是硫化。
根据硫化程度的不同,天然杜仲胶既可以是弹性十足的橡胶,也可以是坚硬的塑料。这种可软可硬的特性,叫做‘橡塑二象性’。
而最简单的硫化,就是把杜仲胶和硫磺放在一起,搁在炉子上烤啊!
当然具体什么配比,用什么温度烤,还需要加什么佐料,赵公子就不知道了。
只能交给爱研究的大侄子来摸索了。
从把这个项目交给赵士祯到现在,才刚三个月的时间,赵昊就穿上了大明朝第一双胶皮跑鞋。
而且还是大侄子后来沉迷造枪不可自拔,不然出来的肯定会更快。
~~
赵公子期待这双历史性的跑鞋,效果能相当于七八十年代的解放鞋就行。
谁知上脚之后踩在地上,居然弹性极佳,非常柔软,大大超出他的预期。
也许是已经忘记了穿运动鞋什么感受,反正赵昊感觉双脚一下子有了包裹,脚底有了保护,膝盖也有了缓冲,不跑一跑实在对不起这双鞋。
当他穿着巧巧裁制的短裤短衫,在高武陪伴下从营部跑出来,就听到身后响起咣当咣当、嘎吱嘎吱的声音,还嗅到一股刺鼻的骚味。
循着味道转头一看,只见徐二爷吃力的推着辆粪车,从后头的营房蹒跚出来。
车边挂着一串铁钩子,大半的钩子上都挂着收来的尿桶和夜壶。
目前岛上连俘虏带伍记的援兵已经超过两千人,营地里已经快要住满了,原先的房子不够,还搭了好些的帐篷。
负责整个营地秩序的金科,严禁随地便溺,白天必须要茅房里如厕,晚上也要用马桶,违者鞭刑伺候。
这不是赵昊的要求,赵公子从来都是放手让金科自己看着办的。
这是金科从戚家军中带来的规定。
戚继光发现只要让士兵不喝生水,保持好个人卫生,就可以大大减少军中因病减员。在他的军规中自然便出现了相应的要求。
在童梓功连续鞭挞了几十个违规的囚犯和民兵后,就再也没人敢随地大小便了,甚至其它方面的纪律也跟着好了不少。
赵昊捂住鼻子,正准备跑远。
身后忽然想起徐琨嘶哑的叫喊声。
“赵公子,我愿意给你一万两银子,能放过我?!”
赵昊便转过身来,一边倒着跑远一边道:
“本公子给你两万两银子,你继续倒一年好不好?”
徐琨身后正要千年杀的童梓功,闻言不由举手道:“公子给我两万两,属下愿意倒十年。”
“哈哈,我考虑考虑。”赵昊暗暗翻白眼,这厮怎么这么不会看气氛?
“赵公子,求你给句痛快话吧,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徐琨又哀声道:“这样的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看你表现喽。表现的好呢,还能放你回家过年。表现不好呢,就在西山岛上倒一辈子夜香吧……”
赵公子跑到营门口时,忽然停止前进,大声笑道:“对了,你要想立即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啊,公子快讲!”徐琨闻言激动坏了,虽然才跟马桶为伴几天,但他感觉自己已经从某种意义上死亡了。
他愿意拿全部身家交换,来换取自由和重生的机会。
“让你哥来替你。”
赵公子丢下气死人不偿命的一句,转身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我,我就知道你是个坏……”徐琨愤恨的骂声戛然而止,‘嗷’的一声惨叫,响彻了兵营。
~~
赵昊跑出军营后,便往北过去元山,沿着一条黑色的道路,朝着金铎河跑去。
这条道原先就有,估计是原先的岛民修的。
上岛第二天,赵公子便组织了一百人的大型搜索队,准备进山找水匪……好吧,其实是去找煤。
没有煤只有石灰石,烧水泥是痴心妄想,因为温度达不到啊。
虽然知道这里的煤矿肯定地表可见,但西山岛那么大,赵公子做好了一个月找不到煤的准备。
可谁承想,一绕过元山就看到这条黑黢黢的路。
赵公子看这路好眼熟,抓一把黑色的石子一看,果然煤矸石……
然后他和搜索队便沿着这条煤矸石路到了金铎河。坐船过河后,对岸还有一条煤矸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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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那条路继续往北数里,就看到了山脚下成片的黑色煤田……
搜寻结束。
~~
赵昊本以为岛上居民已经有使用煤炭的历史。
但后来问刘员外才知道,西山的老百姓虽然知道这些煤可以烧,却从来没用过。
因为是草木丰茂的江南,有用不完的柴草,烧不尽的木炭,谁会想不开用又呛又脏的煤呢?
做饭又不需要那么高的温度……
人们之所以挖开煤田,是为了用煤矸石来铺路,真正的煤却全都被弃之如敝履。
看上去,在江南做煤藕生意是没戏了,这使赵公子有些心塞。
好在烧水泥烧砖头乃至炼铁的工业用煤,总算有了着落,让赵昊感到很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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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王大才子
赵昊沿着金铎河跑出去没多远,便见华伯贞带着几个人,在河两岸拉起绳子、竖起木杆,好像在测量着什么。
“这么早,干嘛呢这是?”赵公子便满头大汗跑过去。
“准备在河上建一座水泥桥。”华伯贞已经忘了回家,全身心了扑在西山岛上。
从水泥场的建设,到西山岛的基础设施,事无巨细,他事事关心。
这些世家子弟没有遭受过社会的毒打,都或多或少带着理想主义的色彩。
像华伯贞这样四十好几,才忽然找到人生意义的中年人,更是强烈的感到时不我待。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使,尽快提高水泥产量,好及早实现那些宏伟的蓝图。
赵昊看他胡子拉碴,人也黑瘦了许多,不禁暗暗惭愧,自己这些天倒是吃好睡好,甩手掌柜当得好。
终于良心发现,停下跑步,跟华伯贞讨论起这座桥该如何建造,才能既不影响航运又可以方便过河来。
“日后要修小铁轨运煤的,所以拱桥不合适,要建平板桥。”赵公子否定了华伯贞那设计优美的三眼拱桥。“而且拱桥容易淤泥,影响航运。”
“可是不起拱,桥面怎么卸力啊?”华伯贞直挠头。华家修桥铺路不知几番,他还没见过正经的桥不起拱呢。
“咱们有了水泥,用不着那么费事儿。”赵昊却笑道:“记住一句话,水泥这玩意儿,简单粗暴,就是王道!”
说着便向他传授了,制作‘竹筋预制板’的方法。
“这法子很简单,先用木板钉个空心的长板模型。在模型的空心部分布上竹筋……就是把毛竹劈成一条一条,顺着放进模型里。然后将一份水泥,一份半沙,三份石子加半份水混合在一起,充分搅拌后灌满模型。等干了以后敲去木板,剩下的就是跟石头一样坚硬的预制板了。”
“妙哉!水泥还有这样的用法?那这座桥就容易多了,几天就能建起来!”华伯贞听得两眼放光。“而且将来盖房子,修堤坝,都能用得着这‘预制板’。”
“这玩意儿用处多着呢,你慢慢琢磨去吧。”赵公子便朝他摆摆手,继续跑路。
“哎,别走啊,我还要问问石灰窑的事儿呢。”华伯贞高声问道。
“你看着弄就成了,跟正常的砖窑差不多。”不负责任的赵公子越跑越远:“吃别人嚼过的馍不香,自己慢慢摸索着来才有意思。”
“这是什么话?”华伯贞郁闷的叹口气:“哎,当老师的都是这毛病,说一半留一半。一次说完,我能省多少事儿啊?”
这说明华伯贞和赵昊还是接触不深,通常赵公子说这种话,就是他也不清楚的意思……
~~
赵昊跑回码头时,太阳也升起来了。
便见马湘兰撑着油纸伞,挎着个精致的漆面木匣,含笑等在那里。
赵公子便笑着来到马秘书身边。
马湘兰打开匣盖,拿出个竹筒大小的银瓶,拧开盖递给赵昊。
瓶子里装的是巧巧以白豆蔻、甘草、石菖蒲三味草药,精心配制的‘白豆蔻水’,据说可以解暑湿脾虚。
赵昊天一热就食欲不振,巧巧在太仓王家打听到这个方子,便配出来给他试试,效果还真不错。口感也很润,赵公子每天都要来一瓶。
马湘兰又拿出一方湿棉巾,一边帮他擦脸,一边柔声提醒他今日的行程。
“公子上午要亲自培训搜索队,寻找黄铁矿的方法。中午时跟金将军约了一起吃饭,要谈一下枪手营的扩编的问题,还有在岛南甪头建荣军农场的问题。”
“嗯。”赵昊点点头,这都是回昆山前,必须安排好的事情。以他的烂记性,没有马秘书提醒,保准会忘掉大半。
“午休后,公子要和老爷子打麻将,晚饭后要和刘正齐聊一聊接下来的安排……”
马湘兰正说着话,便听敌楼上响起几声锣响,那是有外来船只驶入大圣湾的信号。
两人便见一条白篷船从远处驶来。
有徐家捣乱的前车之鉴,枪手营十分警惕外来船只,马上有一支巡逻队来到码头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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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也好奇的看着那艘船,只见船上有人挥舞着一面白旗,远远的便大喊道:“别误会,我家公子是来调解的!”
“调解?让他们上岸吧。”赵公子便吩咐一声。一条小船上,最多七八个人,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盏茶功夫,白篷船靠岸。
在几个随从的搀扶下,一个三十多岁,头戴唐巾,身穿绫罗道袍,脚踏一双大红云头镶鞋的男子下得船来。
那男子丝毫不理会警惕的民兵们,轻摇着手中绘着牡丹的描金折扇,目光在码头巡索起来。
他同样忽略了穿着短衣短裤的赵昊,目光落在气质出众、外秀内媚的马湘兰身上,不由眼前一亮。
赶忙整整衣襟,风度翩翩的拱手施礼道:“这位姑娘,小生长洲王稚登,这厢有礼了。”
“原来是王老先生,不知有何贵干?”马秘书微微点头,刚要还礼,却发现自己的手被赵昊抓住了。
马湘兰登时俏面微红,小心肝扑通扑通甜蜜蜜的。
以马姑娘的聪慧通透,自然明白这是公子被那王稚登的目光刺激了,在宣誓所有权呢……
那王稚登却只以为,这少年是马湘兰的弟弟之类的,依然在那里卖弄风骚道:
“姑娘此言差矣。殊不闻‘男儿三十四方身,布衣不化京洛尘。白驹皎皎在空谷,黄鸟睍睆鸣青春’?小生可正值青春年少,可是跟‘老’字一点都不沾边……”
话音未落,便听那少年忽然冷声道:“把他扔湖里去。”
“呃,啊?”王稚登一愣,奇怪问道:“小孩,你要把谁扔湖里?”
“就是王大叔你啊!”赵昊朝他甜甜一笑。
“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是谁吗?”王稚登先是不信,摇着扇子笑道:“我可是名满吴中的诗画双绝王稚登,动动我试试?”
“试试就试试。”赵昊把手一挥,几个民兵便上前,推开了王稚登的随从,拎小鸡似的抓住王稚登的胳膊。
王大才子这才有些慌了。“小孩,你不要乱来,你会给你家大人惹麻烦的!”
只听噗通一声,民兵们把他丢掉了太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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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生八字不合
“啊啊,救命呀!”王稚登在水中拼命的折腾起来。“我不会游泳,我不想死啊!”
几个随从赶忙跳下水,去救他们的老公子。
下去才发现,码头边的水只有齐胸深,根本淹不死人。
不过王大才子这一通挣扎,两脚就像王八崴泥越陷越深,整个就像被栽在了淤泥里。
费了老大劲儿,随从们才将呛了一肚子水的王稚登救上岸。
“噗……”王稚登在随从搀扶下爬上栈桥,吐一口湖水,脸色煞白、气急败坏。“小孩,我是代表徐家来交涉的,快让你家大人出来!”
“不是说,你是来调解的吗?怎么又成了徐家的代表?”赵昊笑嘻嘻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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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懂什么,别给你家大人惹麻烦!”王稚登咳嗽连连,暗骂道,待会儿非让你家大人,把你的屁股打开花。
“小孩子,小孩子……”赵昊那个气啊,这真是现世的冤家呀!一口一个小孩子,把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伟岸形象都要毁掉了。
“把他再扔下去!”赵公子便狞笑一声道:“绑上块大石头!”
“啊,还来?!”王稚登险些晕过去,挣扎着爬起来想逃回船上,却被如狼似虎的民兵一把按在地上。
随从们想要施救,却被民兵拉到一旁,跟他们主人隔开。
马秘书瞪大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万万没想到公子居然吃味到这种程度。
看来在公子心里,湘兰比自己想象的还重要十倍呢。
想到这,马湘兰只觉心里像灌了蜜似的,也紧紧反握住赵昊的手。
~~
民兵们找了块大石头,绑在王稚登的脚上,然后连人带石头又扔进了湖里。
噗通噗通两声,王大才子又被栽到了湖里,这次没人救他了。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王稚登也没那么慌了。他发现只要自己不挣扎就不会呛水,只要不上去就不会再被扔下来。
便一动不动立在水中,无可奈何的跟赵昊讲道理。
“小伙子,你到底想怎样?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我只是被徐家大爷请来当说客的,听不听是你家大人的事,何必要如此折辱于我呢?”
“本公子就是看你不顺眼,就是想折辱你了,怎么着吧?”赵昊冷笑一声道:“再敢出现在本公子面前,就让你跟徐二爷作伴去!”
“二爷,徐二爷现在哪里?”这也是王稚登此行的任务之一。
“喏。”赵昊用下巴指指营门方向,王稚登伸长脖子眺望过去,便见徐琨推着挂满马桶的粪车,晃晃悠悠来到码头。
金科承袭了戚继光‘事无巨细、皆有定规’的优良传统,哪怕是收集到的大小便都要分开处理。
小便要倾倒在营地后的堆硝池中,用来生产制造火药所需的芒硝。大粪则要送去营外新开的菜地去堆肥……
徐二爷还从来不知道,大便小便都是宝呢。
这让他对自己的工作生出了那么一丢丢的成就感。
他正面无表情推着粪车经过码头,忽听水里有人大喊。
“二爷,徐二爷是你吗?”
“啊?”徐琨下意识循声望去,待看清那个种在水里的男人,是整天跟着自己蹭吃蹭喝的王大才子后。
他忙把头转向另一边。“不,不是我,我不姓徐!”
说完,赶紧小步推着粪车跑远了。
“看,多适合他的工作啊,徐二爷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赵公子回头朝王稚登一笑道:“像你这种三十多岁一事无成,整日靠寄生帮闲过活的废物,也该跟他一起接受一下劳动的洗礼。”
“呕……”王稚登光靠想象,就吐了。
“滚蛋吧,别让本公子再看见你。”
赵昊感觉这厮在马姐姐眼里的形象,已经毁的不能再毁了。便没兴趣再折辱于他,牵着马湘兰的小手,神清气爽的回营了。
这时,一只青蛙蹦到王稚登的脑袋上,呱呱直叫。
王大才子想破脑袋也想不透,自己到底怎么惹到这小屁孩了?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八字不合?
~~
待到进去营部小院,他还拉着马湘兰的手。
“这么晚才回来,早饭都凉了……”巧巧端着盆银鱼丸子汤从厨房出来。
见状眼珠子差点瞪下来。“你,你们……”
马湘兰赶紧抽出手里,红着脸躲进屋去。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这是做给人看的。”赵昊忙讪讪对巧巧解释一句,接过她手里的丸子汤。“香,真香啊。”
“我,我什么都没想。”巧巧小脸粉粉扑扑,为自己方才的反应老大不好意思。“别让江小姐乱想就行。”
赵昊哭笑不得道:“这跟江小姐又有什么关系?”
“早,早晚会有关系的。”巧巧也红着脸躲进屋去了。
“这什么跟什么啊?”赵公子对着丸子汤一阵气闷,旋即抽抽鼻子道:“香,真香……”
便不理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端着汤进屋吃早饭去了。
~~
营部街对过,江雪迎和叶氏暂居的小院。
江小姐坐在石桌旁,正用块鹿皮仔细擦拭她心爱的短枪。
忽然院门被推开,吓得江小姐赶紧把枪藏起来。
一看是冒冒失失的小云儿,她才没好气的翻翻白眼,从裙子底下把枪搁回了桌上。
“小姐小姐,你猜我刚才看到看到什么了?”小云儿跑到桌边,小脸上挂满了忧虑。
“见鬼了吗?”江雪迎给枪里装上火药,用通条压实,却没有放子弹。
“差不多吧,我看到赵公子和他秘书手拉手从外头回来。”小云表情夸张道:“这么多人看着,也不知道避嫌。”
“我当怎么了呢。他们感情好,拉个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江雪迎却丝毫不为所动,将另一支枪也填好。然后又让小云把她的枪也拿出来,一把一把装填起来。
“比起那个,你还是抓紧时间练习双手四枪吧。”
江小姐已经决定,将小云儿推出去满足赵昊的好奇心。
不过她得先练好同时开四枪的本事,兄长那里才能说得过去啊……
“小姐,我练不出来啊……”小云儿的小脸登时垮了下来。
她两只小手,四只枪拿都拿不过来。
这几天练来练去,手都抽筋了。
有几次枪还不慎落地,枪筒里呲出来的火花,把她裙子烧了好几个洞。
“练不出来就把你嫁给高武当媳妇。”江雪迎微笑道:“赵大哥说,请我帮忙给他说门好亲事呢。”
“啊!”小不点小云儿一想到那面上有疤、凶神恶煞、整天黑着脸不说话的巨灵神汉。
顿觉毛骨悚然,赶紧点头如啄米道:“我练,我一定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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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月黑风高夜
白篷船驶回苏州城,径直停在拙政园的徐家码头上。
徐璠竟亲自在码头迎接。
弟弟被俘虏整整三天了,他还没敢跟松江老家的老爷子说呢。
回乡后,徐阁老就病倒了,要是让他知道徐琨的事情,要是气出个三长两短,徐家的天都要塌了。
因此徐璠心急火燎,想要赶紧把徐琨捞回来。除了请林巡按帮忙给昆山县施压外,还花了重金延请苏州第一才子王稚登,去西山岛上当说客。看看姓赵的怎么才能放人?
王稚登是文徵明的弟子,少有才名,长益骏发,被认为是江南四大才子的接班人,号称苏州诗坛领袖。
赵昊不是号称‘大明诗坛遮羞布’吗?在徐璠看来,这两人应该会臭气相投,说不定姓赵的能给姓王的几分面子。
当满怀期待的徐大爷,看到王大才子嘴唇发白,面色铁青,披散着头发被人背出船舱时,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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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闹哪样啊?”徐璠见王稚登一伙人衣服上沾满淤泥和水草痕迹,瞠目结舌的问道:“去龙宫做客了吗?”
“差不多吧,让个小屁孩……栽了荷花了……”王稚登哆哆嗦嗦道。
“啊?赵昊把你扔水里了?”果然还是对头最了解对头,徐璠一语中的。
“我就没见着赵公子……”王稚登苦笑道:“净让个小屁孩,一遍遍的往水里扔了。”
“那个小屁孩,就是赵昊!”徐璠郁闷的闭上眼。
“啊?”王稚登惊掉了下巴。“他还是个孩子啊?!”
“你以为呢?”徐璠无语叹气,果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咦,这句诗怎么如此讨厌,啊,原来是赵昊所做!
呸呸,这句划掉。
“那也没见到二爷了。”徐璠失望的叹口气。
“还真见到了……”王稚登方欲表功,旋即又戛然而止。
“他怎么了?受伤了?缺胳膊少腿了?”见他欲言又止,徐璠心下一紧,忙连声问道:“还是说被酷刑折磨的遍体鳞伤了?”
“倒没受伤,就是被他们强迫劳动了……”王稚登叹了口气。
“那还好……”徐璠闻言松了口气,干点活而已,无非就是脏点累点,又不会缺胳膊少腿。“他们让他干什么啦?”
“倒夜香……”王稚登声如蚊蚋。
“什么?!”徐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捣什么香?”
“就是推着粪车倒夜香。”王大才子又叹了口气。他的心胸不比赵公子大到哪儿去。
赵昊如此折辱于他,他当然要在徐璠面前使劲撩火,好让徐家对赵昊下死手了。
“就是倒马桶……”徐璠身旁的长随,唯恐大爷还听不到,赶紧小声给翻译了翻译。
“要你多嘴!老子懂什么意思!”徐璠却黑着脸迁怒于他,恨声道:“今晚开始,拙政园的夜香都归你倒了!”
“啊……”长随直接晕了过去。
“滚滚,快滚!”徐璠打发走了没用的王稚登,然后暴躁的在码头上来回踱步。
他只觉面皮发烧,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姓赵的小子太肆无忌惮了!
士可杀不可辱!徐家堂堂东南第一豪族的面子,岂能任他如此折辱?!
不立即报复回来,徐家的脸还往哪儿搁?垫在腚底下当屁股吧!
徐璠终于按捺不住熊熊怒火,黑着脸吩咐手下道:“马上传令昆山那边,今晚就动手!烧他个干干净净!”
“是!”手下管事立马领命而去,在码头上船出城,沿着娄江顺流而下,半个多时辰就到了昆山,将大爷命令传达到位。
~~
正是一年里天最长的时候,刚擦黑就有更夫敲起了一更的梆子。
“水火无情,小心火烛……”
西塘街街尾那户大宅中,山羊胡子、大痦子和结巴等一伙人,又凑到了一起,汇报各自的进展。
“今日在城隍庙里看了一天,还是照旧有五条粮船到了码头,又出去两船给堤上送粮。”大痦子汇报道。
“这半个月来天天如此,库里头应该存了四十五船,一万八千石粮食了,着实不少了。”山羊胡子捻着山羊胡,满意的点点头,又问另一人道:“巡夜的什么情况?”
“打听好了,东南城归王班头巡夜,他手下十六个白役,每晚分两班巡逻。大概一刻钟才能经过预备仓一次。”
“唔,一刻钟应该够了。”山羊胡子沉吟少顷,又对那人道:“你再带十来个人在方家巷猫着,万一巡逻队提前回来,或者回来时还没起火,你们就想办法把他们拖住。”
“哎,好嘞。”那人忙点头应下。
“库里情况如何?”山羊胡又问那结巴。
“汤,汤普汤大使今晚回,回家了。刘,刘副使带着十个库丁,在看,看库。”结巴结结巴巴道:“已,已经有个库丁,拿,拿了咱们的钱。说,说刘副使睡得早,一觉得到四更天。”
“等,等刘副使一睡下,他就打,打开后门。然,然后开,开局设赌,库,库丁没一个不爱耍,耍钱的。”
“到时候我们就趁机从后门溜进去放火?”山羊胡子实在是憋不住了,抢着替他说道。
“不,”结巴顿一顿道:“不错。”
山羊胡翻翻白眼,心说还以为不对呢。
“什么时辰合适?”
“三,三更天。”
“仓库的门呢?”
“有,有备用钥匙。”别看结巴结巴,办事却比一般人妥贴。不然山羊胡子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事儿交给他。
“那就好。”山羊胡子又问了火油和撤退的船只都准备好了没。待得到满意的答案后,他才神情一肃道:
“天黑前刚接到大爷的命令,今晚就动手,烧他个干干净净!”
“是!”众人忙齐声应道。
“诸位,大爷说了,只要此事办的漂亮,全都把你们录入徐氏族谱中!”山羊胡子沉声说道:“这意味着什么,就不用我再重复了吧?”
“定不让大爷失望,竭力为徐家效命!”一众虚假的徐家人激动的叫起来。
“都小声点。”山羊胡子被震得两耳嗡嗡作响,白了众人一眼,放缓语气道:“休息半个时辰,二更天出发!”
“是!”所有人齐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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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没法写了,别等了。
发了单章之后一直在无奈的解释啊,说明啊。到这会儿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了……
谁也不怨,自找的。
因为我早就在微信群里看到过,但凡有让大家冷静一下的作者,都被喷的体无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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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这个人素来信奉明哲保身的。以往历次风波中,我都一直一声不吭。不信去看我的微博,绝对没乱说过一句话。
可这次我实在忍不住了,起因是看到有素来敌视网文的大V,也搅在里头对.asxs.喊打喊杀了。
这让我感到了恐惧,我害怕再没人让大家冷静一下,双方的对立将不可调和——那对读者、作者和网站三方,都将是最大的伤害。
是,我人微言轻,三方谁也不会听我的。但你不说,我不说,就任由事态升级吗?
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说了——大家真的应该稍稍冷静一下,至少先看看有没有对话解决的可能吧?
但凡有一丝可能,我相信三方都愿意保住.asxs.这块付费阅读的阵地吧?
因为.asxs.十八年辛苦积累下来的付费用户,是最宝贵的财富。
盗版满天飞的今天,愿意付费阅读的读者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郭德纲说过‘没有君子不养艺人’,在我们这行也是,没有君子不养网络作者。
其实读者一直都知道有盗版存在。而且盗版连广告都没有,可比那些免费阅读强多了。
但读者仍然愿意付费支持,你还想怎样啊!辜负了这样的读者是要遭天谴的!
基于此,我才决定安抚一下自己的读者,仅此而已。
没想到居然会被认为屁股坐歪了!
操!老子的屁股就坐在付费阵地上,怎么了吧!谁要砸付费阅读的锅,谁要让作者没活路,我就跟他拼了!
另外,三痴的事情已经有反馈了,事情的起因是.asxs.和微信读书的审核尺寸不同,算是技术问题吧。不管怎样,妥善解决此事,将收入都给家属的要求,已经知会给最上头的领导了,等结果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纵火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梆、梆梆梆……’的打更声中,更夫扯着嗓子高喊道:“平安无事。”
县城西南角一片黑暗,只有一个高墙大院还亮着一串气死风灯,白色的灯纸上用黑字写着‘昆山县预备仓’六个字。
本朝的预备仓类似前朝的常平仓,但更偏重赈济百姓,而不是平抑粮价。太平无事时,仓里的存粮大都在春末贷给农户,秋收后收回。
遇到灾荒时,预备仓的存粮就成了县里赈济灾民的主要来源。
但毫不意外,开国二百年间官吏上下其手,大户逃避纳粮,百姓借贷不还,仓储逐渐短缺。到了隆庆年间,这项惠民善政已是名存实亡了。
赵守正接手昆山县时,预备仓里只剩两千石存粮。
爷俩当时还嫌少,事实上昆山县年年水灾、年年赈灾,库里还能多少有些存粮,只能说明上任县太爷还算是有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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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自打赵二爷上任,天天都有五船粮食运来,虽然每天支出也不少,但预备仓里的存粮终于渐渐多起来了。其中最大的甲字仓,已经快要堆满了。
这让全县百姓都安心不少,市面上抢购的风潮渐渐平息,物价也终于稳定下来。
管库的官吏库丁这阵子也忙坏了,天天装船卸船、入库出库,一个个都累成狗。
今晚趁着汤大使有事儿回家,刘副使早早睡下。有人一招呼,库丁们就开赌耍钱,要好生放松一下。
值房里的吆五喝六之声,在这安静的夜里传得老远,就连墙外巡夜的昆山县官差,都依稀能听得见。
“我们帮他们巡逻,这帮家伙倒在里头快活。”打着写有‘快班’字样灯笼,穿着大红号衣的捕快不爽的啐一口。
“我看,咱们也回去玩两把。”一旁同伴闻声手痒。
“算了吧。”其余的捕快却纷纷摇头。“县衙里都是大老爷的人,当差时谁敢乱来?”
“是啊,还是等下值再说吧。”捕快们郁闷的要死。“大老爷来上任,带的长随比县里的官差还多,听都没听说过。”
“光人多也不怕,好歹还有法子糊弄。要命的是那两个师爷,怎么这么懂行啊?一插翅膀,他俩就知道你要往哪儿飞。真是要了个亲命了。”
“不说了,忍上两年,好好当差吧。大老爷堂堂状元公,干两年就高升了……”
一众捕快说着话,渐渐走远。
待人声消散,他们身后的方家巷中,便蹑手蹑脚窜出了十来条黑影。
这些人背上鼓鼓囊囊,走路专贴墙根阴影,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人。
不一会儿,他们摸到了预备仓后门。为首一人轻轻推了推闭合的大门。
便听吱呀一声,门开了条缝。
见果然没上锁,那人松了口气,转身招呼同伴,鱼贯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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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仓院中同样静悄悄,只有库丁的值房中亮着灯。开大小的吆喝声,就是从那间值房传出来的。
不速之客们愈发轻手轻脚,顺着墙根摸到了位于院子中央的甲字仓。
借着气死风灯微弱的灯光,能看到仓门紧闭,上头还挂着大铁锁。
为首那人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屏住呼吸,插入锁孔,轻轻一扭。
便听咔嚓一声轻响,大铁锁便开了。
那人强抑着砰砰的心跳,取下锁头。然后和同伴将沉重的仓门,慢慢推开一条可以过人的缝。
然后留下两个望风的,其余人溜进了库中。
仓库里漆黑一片,只能依稀看见一袋袋码放整齐的粮食,把个偌大的甲字仓,堆得满满当当。
为首之人招招手,跟着进来的手下便从背上取下沉甸甸的皮囊,拔掉软木塞,摸着黑将带来的火油倾倒在各处麻袋上。
粮食有水分不易燃,仅靠外头一层薄薄的麻袋,很难将其引燃。得温度高到临近炭化无水的状态才能燃烧起来,因此粮库纵火时一定要记得另带易燃物哦。
很快,十袋火油倾倒完毕,那为首之人便掏出了火折子,吹着了里头的火绒,引燃了一刀黄纸。
黄纸一点就着、烧的很旺,将为首那人脸上的大痦子,都映得清清楚楚。
大痦子面无表情的将燃烧的黄纸丢入了火油中。
蓬地一声,火油熊熊燃烧,转眼就蔓延开来,整个粮仓登时亮如白昼。
大痦子和一众同伙,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这甲字仓了!
“撤!”眼看浓烟滚滚而起,大痦子捂住鼻子,带着手下转身就跑。
谁知那甲字仓的大门,却怎么也拉不开了。
“怎么回事儿?”大痦子等人急眼了,使劲推拉着大门,拽得锁头刚啷直响。
“怎么把门锁上了!”大痦子低喝了好几声,却无人回应。
显然,门外望风的两人已是不知去向。
这下库里众人全都慌成狗,一起使劲撞门,声嘶力竭吆喝起来。
“来人呐,救命啊!要烧死人啦!”
诡异的是,这里距离库丁耍钱的值房并不远。甲字仓里又是着起大火,又是大喊大叫,却依然没有任何人来查看。
就好像天地间只剩下这个仓库,再无其他活人一般。
看着越烧越旺的大火,恐惧的情绪瞬间席卷众人。
大痦子使劲的拍着门,绝望的嘶喊道:“开门呐!我还没活够,我还有大把的青春……”
“呜呜,老天爷救命啊,我再也不敢做坏事了!”众手下也全都崩溃,一边拍着门,一边哭喊道:
“谁能救我出去,我给他当牛做马一辈子!”
“报应啊……”有那心理脆弱的直接坐在地上,看着熊熊的火光等死。
~~
就在众人万分绝望之时,仓门外头忽然响起一个惫懒的声音道:
“想出来吗?”
“想!”绝望的众人听到那一声,便如抓到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全都激动万分。一个个把脸贴在门上,七嘴八舌大呼小叫起来:
“放我们出去,快放我们出去!”
“那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满意了就放你们出来。”里头火烧眉毛、外头那人却不紧不慢道:“答不上来就烧死在里头吧。纵火贼被自己放的火烧死,可见一饮一啄皆由天定,古人诚不欺我。”
“别啰嗦了,有什么赶紧问吧,火烧到屁股了!”大胡子等人焦急的催促着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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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瓮中烤鳖
把人锁在着火的仓库里,隔着门审问,可能是天底下最霸道的法子了。
何止是霸道,简直是丧心病狂呐!
不变态到一定程度,是办不出这种事儿来的。
整个昆山县也只有那位,疯起来连自己都敢杀的孤蛋画家,才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此时,只见甲字仓紧锁的大门外,白白胖胖的徐文长抱着胳膊,探头从门缝往里看,样子颇为猥琐。
他脚边,两个望风的已经被打晕在地。
一群同样穿着夜行衣,精干彪悍的汉子,手持着倭刀立在徐渭的左右。
远处,还有兵丁和库丁在四下警戒,一切已尽在掌握。
徐渭透过门缝,好整以暇的问道: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哇?”
“我叫张大武,人家都叫我张大痦子!”
“我叫马、马、马……”
“我叫张三!”
“王五……”
待众人都报完了名字,那结巴才憋出一句道:“大胆!”
“嗯?”徐渭不禁怒道:“还敢骂我?”
“他说他叫马大胆,不是骂爷爷!”张大武赶紧替结巴解释。
“哦,这样啊。”徐渭点点头,又慢条斯理问道:“那么,你们来是干嘛的呀?”
“这还用问吗?”
“嗯?”
“放火呀。”
“那谁指使你们来的呀?”
“是徐总管。”
“哪来的徐总管啊?”徐渭拿腔拿调时颇类宦官。
“是我们主人家在昆山的总管徐羊。”
“你们主人家又是哪位啊?”徐渭又问道:“怎么还不在昆山呢?”
“是……”张大武隔着门缝沉声道:“这位爷最好别问,知道东西多了,没好处。”
“多谢提醒,那就不问了。”徐渭点点头,对左右道:“咱们撤,就当没来过这儿……”
“别别,别啊!”张大武被烤的满头大汗,急了。
这时候小命要紧,亲爹都得卖。
“我说我说,我和马大胆都是华亭徐家三爷的义男!”
“华亭徐家是徐华亭家吗?”徐渭拗口问道。
“呃,呵呵,正是徐阁老家。”张大武抱着侥幸,语气自豪道:“尊驾若是愿意,我们可以代为引荐,加入徐家这个大家庭。将来立了功,入了谱,你就是真正的徐家人了。”
“是吗?那太好了。老子本来就姓徐,都不用改姓。”徐渭笑嘻嘻问道:“这么说,是徐阁老指使你们的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张大武便答道:“是徐家大爷下的命令。老爷子不管事了,现在都是大爷说了算。怎么样,考虑一下吧?”
“你们还有什么同伙啊?”徐渭不置可否的继续问道。
“有,周旺带人在方家巷里藏着,徐总管在拱极门接应……”
徐渭点点头,摆手示意手下武士去拿人。
那些武士乃是第二批来昆山投奔的戚家军老兵,虽然刚到县里不久,但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然后徐渭又盘问一番,把徐家在整个昆山的关系网,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
那张大武正答得过瘾,忽然感觉眼前怎么就暗下来了。
“什么情况?”其余人也察觉到异样,纷纷回头看去。
只见方才还熊熊燃烧,不可遏制的大火,此刻居然仅余几缕小火苗……
粮仓内有专门的通风设计,浓烟很快被吸走,只留大片的焦黑灰烬在冒着缕缕青烟。
“怎么会这样?”张大武瞠目结舌,走向烧成灰的麻袋。“这样什么大米?这样都点不着。”
马大胆也走过去,伸手撇去粮袋的灰烬,抓起一把滚烫的‘粮食’。
那‘粮食’却从他指缝中水流般落下。
“沙,是沙子……”马大胆结结巴巴摊开手,露出掌中略显粗粝的黄色河沙,哪有一粒大米?
“原来如此……”张大武颓然坐在地上,怪不得烧不起来。沙子是用来灭火的,怎么可能烧的着?
这时,仓库大门轰然打开,一队兵丁冲进来,将呆若木鸡的张大武、马大胆等人擒下。
徐渭站在门口,摇着扇子驱散呛人的气味,对一旁的吴承恩笑道:“怎么样作家,看了本人这招虚虚实实的瓮中烤鳖,可有灵感产生?”
“灵感灵感,抗洪也问,抓人也问,吃饭也问、睡觉也问。你当我是你啊,一眨眼就是个法子。”吴承恩没好气道。他本来该在县衙留守的,但实在担心徐渭会玩过火,才特意跟过来盯着。
“哈哈,这也算是一种赞美了。”徐渭欣然受用,转头看向被押出来的张大武等人,笑嘻嘻问道:
“想来你们肯定满脑子的疑问吧?搞不懂本人为何如此神奇,是怎么把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这死胖子太气人了,大痦子等人恨不得咬他两口,但被绑的结结实实、动弹不得,只能恨恨瞪着他。
用眼神杀死你!
“来而不往非礼也,本人从不非礼男人。现在也允许你们问我三个问题。”却听死胖子一脸慷慨道。
“库里的粮食呢?!”大痦子感觉弄不清这件事,自己都死不瞑目。
“都在仓里啊。”徐渭眨眨眼,笑道。
“胡说八道,库里哪有一粒粮食?”大痦子气愤道。
“被你们烧光了呗。”徐渭把脸一沉,面无表情道:“一共整整三万石粮食啊!被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徐家人,一把火都烧光了!”
“呸!恶心!你们要受万民唾弃的!”说着他一指大痦子和结巴道:“就等着抄家砍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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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烧的都是沙子呀,你不能颠倒黑白啊!”张大武和马大胆急坏了,挣扎分辩道:“不信看,满地的沙子,哪有一粒粮食?”
“本人说过,粮食被一粒不剩的烧光了。”徐渭却言之凿凿道:“至于沙子嘛,当然是用来灭火的了。”
“这,这,一派胡言!”张大武等人急的直跳脚道:“分明是你栽赃陷害!”
“不,不,是你拿沙子充,充……”马大胆越着急越结巴的说不出话来。
“三个问题已经答完,咱们两不相欠了。”徐文长说着挥一下手,厉声喝道:“把这帮纵火犯押下去!”
顿一下,又下令道:“然后立即抄了他们的家,先把粮食运回来再说,大老爷那边还等着开饭呢。”
“是!”兵丁沉声应一句,将一干纵火犯押出了甲字仓。
仓外,那群库丁正在探头探脑,马大胆一眼就看到躲在人群中那个,收了钱却出卖他们的家伙。
他捞不着好,当然也不能让这厮好过,便结巴骂道:“谷,谷谷谷老三,你收钱不办事,你你你出卖我们!”
“马爷息怒,小人等人的家眷,都在县衙里扣着呢。”那古老三讪讪解释一句。
其实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徐渭开出足足五千两的赏格,用以奖励揭发有功人员。
那古老三这次立了头功,一把就能得到两千两赏银。
而马大胆只给了他两百两,其中一百两还得事成之后才给,他自然知道该作何选择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来呀快活啊
待到一干纵火犯被押下去,徐渭和吴承恩也走出了库房。
回头看看只是窗户被熏黑的甲字仓,吴承恩有些不放心提议道:“做戏做全套,你要真打算栽赃,还是把甲字仓彻底烧了吧。”
“没必要那么麻烦,万一把别处也烧着了咋整?”徐渭却不以为意的笑道:“到时候刑房的卷宗上,还不是想写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刑名师爷那无耻的嘴脸,恰似来自黑夜里孤蛋的忧伤。
“最好还是谨慎点,听闻林巡按近日要驾临昆山,你就不怕让他抓住把柄?”吴承恩低声提醒道。
“他来呀,抓呀,大家一起快活呀。”徐渭浑身骨头轻飘飘道:“反正有大把时光。”
“跟你说正经的呢。”吴承恩无奈白他一眼,虽然两人朝夕相处快两年,可还是适应不了徐渭这疯疯癫癫的风格。
不是说徐文长最有名士范儿吗,怎么越看越像神经病啊?
哦对,他本来就是。这样想来,老吴就觉得胖徐正常多了……
“说正经的也一样。”徐文长嘿然一笑道:“他要是敢来抓我的把柄,我就敢捅他的漏洞,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呃好吧,你看着办吧。”吴承恩无奈,明明能简单解决的问题,他非要再节外生枝。纯粹穷极无聊、没事儿找事儿。
待到离开预备仓,来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吴承恩小声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来烧仓的?”
“我能掐会算。”徐渭得意的仰起头,见吴承恩根本不信,他才嘿嘿一笑,说了实话道:
“其实听说那林巡按要来本县巡视,估计肯定会视察预备仓。到时候咱们那手鱼目混珠的把戏,可就要露馅了。”
“嗯。”吴承恩点点头。当初县里谣言四起,百姓哄抢米面粮油,眼看就要乱套。徐渭一面出手严打囤积居奇,一面用计造成粮食供给充足的假象。
而事实上,由于洞庭商会的封锁,加之青黄不接,大家都缺粮食,伍记、太仓王家想尽办法,每天也只能送来两三船粮食而已。
两三船粮食勉强能够以工代赈,根本没法再养活城里将近十万市民。
但徐渭一点都不慌,他知道老百姓家里多多少少都有点存粮。
且此时粮价腾贵,一石大米能卖到二两银子以上,而到了六月底新粮下来,粮价直接就落一半。
所以正常来讲,只要市民家里粮食勉强够吃,就不会在这时候高价屯粮。自然也不会一窝蜂的同时抢购,这样每天最多只需要三五百石粮食,就能满足市面所需。
徐渭手里还有抄五家粮店所得的三千石,以及士绅们捐献的两千多石粮食,勉勉强强能撑半个月。
但前提是不要发生抢粮潮。一旦市民恐慌性抢购,怕是一天就能给他抢光了。
因此徐渭命前来送粮的船队,以沙袋冒充米袋,造成每天都有五艘粮船抵达昆山的假象。这样老百姓看到,每天都有能养活所有人还绰绰有余的粮食送到,自然就不慌了。
可谎言终究是谎言,沙子也变不成粮食。半个月下来,预备仓账上应该有一万八千石存粮了,可徐渭手里只有区区两千石……这一万六千石的缺口,没人查自然无所谓了,日后设法将账做平就是。
但那姓林的巡按一来,徐渭‘鱼目混珠’的把戏,可就要立马拆穿了。
“所以你打算……”吴承恩在衙门里厮混多少年,一听就知道这厮想干什么?
“自己烧仓?一了百了。”
“嗯呢,万不得已,说不得就得自己点把火。所以才把那些库丁的家人都看起来,还用重金收买他们。”徐渭得意笑道:
“当然,我还是希望这把火,由徐家来放的好,毕竟咱们是正义的一方嘛。好在他们没让我失望,果然还是来了。”
“当年徐璠对胡汝贞栽赃陷害,现在他依然狗改不了吃屎,一旦正面刚不过,就想背后使阴招。”说着他一阵咬牙道:
“这次落到我手里,非要好好出口恶气不可!”
“唉……”吴承恩叹口气,心说看来这昆山县,是消停不了了。
~~
翌日一早,昆山衙前街上的市民们,便听到衙门口响起阵阵锣声。
知道又有热闹看,老百姓马上聚集到了衙门口。
就见一队穿着大红号衣的捕快,押送着长长一串戴枷的男子,从栅门出来。
此乃大明独创的一种耻辱刑,名曰‘枷项游历’,就是由犯人戴上木枷,在衙役的监视下游街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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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起到‘明刑弼教’的效果,还要敲锣吸引民众围观,并大声宣布受刑者的罪状。
好吧,其实羞辱人才是主要目地。
在老百姓最爱看的官府热闹中,‘枷项游历’可以排在前三……仅次于杀头和县老爷出巡。
比起前者刺激和后者的排场,枷项游历主要以话题性取胜。因为一般逆伦、风化、强盗大案才会用到这项刑罚。
故而老百姓一边看着那一长串颈上戴枷、脚上带链的男子,一边兴致勃勃的议论道:
“呦,多人运动啊,这是犯了啥事儿?”
“八成是强盗团伙吧……”
“什么啊,这是徐总管、张员外那伙人!”整天在县城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少人认出来受枷的这伙人。
“嘿,还真是!”市民们看着那山羊胡子,还有那标志性的大痦子,不由纷纷倒吸冷气。
这一伙人可是徐家的干儿子,素来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欺行霸市、横行霸道,没想到这次却栽了。
“他们犯了什么事儿啊?”老百姓大声问道。
官差只管敲锣、充耳不闻,一直押着那串男子来到申明亭,看到百姓聚集的差不多,一个大嗓门才高声宣布道:
“昨日抓获现行纵火犯徐羊、张大武、马大胆、周旺一干人等,纵火烧毁预备仓存粮一万六千石!”
“什么?!”老百姓一听就炸了锅,预备仓的粮食都被烧毁了!
“一干人犯供认不讳,县尊下令先抄其家以供急用,并将其枷项游历,宣示罪状,任由百姓唾弃。而后再上报府里,奏请明正典刑!”
“呸!呸!呸!”官差话没说完,无数浓痰便雨点般朝着张大武一干人等喷去,场面蔚为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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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巡按驾到
“呸!呸!呸!呸!”
老百姓登时怒不可遏,这些狗贼丧心病狂,竟然敢烧全县的救命粮!
徐羊、张大武等人被喷的面目全非,却就是不说话。
“不说话,看来大老爷真没冤枉他们!”市民们这下彻底不再怀疑,吐到实在没什么可吐了,便从地上捡起菜帮子,土坷垃,脱下烂鞋子,朝着他们扔出去。
‘啪!啪!啪!啪!’
徐羊、张大武等人被砸得体无完肤,却依然只呜呜哭,依然不说话。
眼看他们已经不成人形,官差们才使劲敲锣喝住,险些连裤子都脱了普通市民。
然后官差们拉着这一串人,在衙前街草草一转,就赶紧回衙了。
倒不是他们敢敷衍,而是群众的火力太猛。之前在申明亭定点打击还好,走街串巷变成移动靶后,捕快们被频繁误伤,没走出几步就遭了臭鸡蛋、馊饭汤的攻击,这谁遭得住啊?
不过也只是由‘枷项游历’改为了‘枷号示众’而已。
衙役们把他们分成两串,锁在八字墙下。
接下来一个月,这群纵火犯就要在这里度过了,不管风吹日晒雨淋。
~~
昆山县衙签押房。
吴承恩将一张清单递给徐渭,面色有些难堪。
“抄家的结果不乐观啊。”
“哦?”徐文长歪在炕铺上懒得起来,便用脚指头夹住吴承恩搁在炕头的传单,然后勾腿送到面前。
吴承恩却对此视若无睹,显然更刺激的都见过。
“这么少?”徐渭有些奇怪。幸亏是吴承恩跟着去的,不然他非得大喊有人贪污不可。
“可不是嘛。五家加起来没有三百石粮食。钱没多少,田宅地契也没找到。”徐渭郁闷的在桌旁坐下道:“明显是提前做好逃跑准备了。”
“唔,倒也是。”徐渭想想也对,虽然一般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但徐家的奴才们不同啊,他们还有华亭这个大本营呢。
说着他将清单团成一团,丢还给吴承恩道:“那就只能请林巡按帮忙,追回本县的损失了。”
“把你能的。”吴承恩撇撇嘴,犹豫了一下,还是捡起那纸团,展平放好。
“不信咱打赌,要是他帮忙讨回了损失,你就赶紧把那章给我写完。”徐渭笑问道:“车迟国的皇帝好道抑佛,这个有意思,我太喜欢了。”
“我没有影射先帝!”吴承恩瞪眼。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咱们说的是外邦的事儿,跟国朝的皇帝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徐渭忙哄着他心爱的作家道:“我就是想看看佛道之争的结果,这总成了吧?”
“我也没影射佛道之争!”吴承恩愤愤说道。
“好好,也没有。”徐渭无奈叹口气。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门政俞闷跑进来禀报道:“有苏松巡按林按院亲随持帖前来!因不敢怠慢,已请上差在月亮门等候!”
“这么快?”吴承恩不由吃一惊,赶紧从炕铺地下给徐渭找到鞋,让他穿上回避。
让外人看到他在机要重地如此放肆,是会影响东家官声的。
然后吴先生整整衣冠,快步出迎。
~~
吴承恩出来月亮门,便见个穿着团领青衫、头戴双翅吏巾的男子满脸不耐的站在那里。
对方虽然只是个书吏,但他不敢大意,赶忙躬身行礼,口称恭迎上差。
没办法,对方是巡按御史的亲随,实在得罪不起啊。
虽然巡按御史品级不高,与知县大人一样都是七品。但权柄之大,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人家是代天巡狩的钦差啊!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都要接受他的考察。但凡查出过失,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哦不,望风披靡,哪怕是跟巡抚都能分庭抗礼。
起先,为了防止其权柄过度膨胀,太祖皇帝严格规定了巡按御史任期一年、只授七品,且出行只准骑驴,并且从员不超过四人。
你想,你个骑驴过来视察的官员,哪有什么体面可言?自然也不好太过装伯夷了。
太祖皇帝甚至还规定州县官员接待巡按御史时,不得卑躬屈膝,不得铺张陈设,只给基本的笔墨柴禾而已。
并且要严格遵守四菜一汤的餐标,甚至还特别强调不准吃鹅……
如此种种,十分详尽,都写在《出巡礼仪》中。
但就像我们所知晓的那样,规矩虽然是用来遵守的,但归根结底还是用来突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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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按御史权力这么大,可以说捏着官员们官帽子。所到州县自然要想方设法讨好他了。
朝廷规定巡按只准骑驴,那县里给准备八抬大轿、全副仪仗就是了。
朝廷规定巡按从员不超过四人,那县里给安排随从护卫就是了。
只要各县点对点无缝对接,巡按御史就一直拥有体面排场。
这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接受群众监督的场面。至于私下里会面时,知县老爷如何卑躬屈膝,百般逢迎,就更不消提了……
久而久之,各地巡按也都养成了颐指气使的臭毛病,将州县官的卑颜逢迎当成常态,以按规矩的正常接待为大不敬了。
那林巡按又是监临天下最富庶的苏州和松江二府,其趾高气扬可想而知。
吴承恩就听说,上个月那林按院在常熟,因为县里接待上稍有疏忽,就直接开门放告,让老百姓检举揭发县里的不法行径。
整的全县鸡飞狗跳,最后知县大人不得不跪地赔礼道歉,林巡按这才放过他。
对上这样的人物,吴承恩哪敢有丝毫的怠慢?哪怕是他的亲随,都是绝对不敢得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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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狗仗人势,那书吏也十分倨傲,见出来个穿着布袍的老者,便也不还礼,用鼻孔道:“你们赵知县可在?”
“我家大老爷这阵子一直住在吴淞江堤上,未曾在衙门。”吴承恩忙恭声答一句,然后客气邀请道:“还请上差入内奉茶,小人这就去禀报大老爷。”
“他都不在,我进去个啥?”书吏却摇摇头道:“我家按院已经到了码头,你赶紧安排护卫和轿子去接驾。”
“是。”吴承恩忙沉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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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接驾
吴承恩塞了五两银子的跑腿钱,打发走了那狗眼看人低的巡按书吏,便赶紧转回签押房。
“你赶紧让人去南山寺,请大老爷回来接驾。”
“接什么驾?”徐渭左脚支在榻上,右脚勾着鞋优哉游哉的荡悠。
“接巡按的驾啊。”吴承恩无奈道:“你自个儿装独瓣儿蒜就罢了,别把大老爷也连累了。”
“风气就是被你这种人搞坏了,还作家呢,连点风骨都没有。”徐渭假正经道:“东家乃堂堂新科状元,林芝不过是前一科的同进士。哪有状元捧同进士臭脚的道理?”
“你少来这套,东家已然被贬了,再让巡按寻到错处,岂不是雪上加霜?”吴承恩严肃道。
“东家有什么错处啊?”徐渭两手一摊道:“才上任刚刚半个月,日夜带领百姓抗洪抢险,吃住都在大堤上,终于防住了梅汛、保住了夏收。县里头以工代赈,灾民安置妥当,市面物价稳定,所有积案处理一空,完全无可挑剔好吗?”
“人家存心找你的错处,鸡蛋里总能挑出骨头来的。”吴承恩郁闷道:“何况预备仓刚被烧了,这么大的事儿,林巡按肯定要借题发挥的。”
“你都说了,人家要鸡蛋里挑骨头了,咱们还把赵二爷叫回来干啥?”徐渭翻翻白眼道:
“赵二爷就是给姓林的站规矩、装孙子,他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再说咱们大老爷笨嘴笨舌的,再让人家抓到什么话头,岂不是白白授人以柄?”
说着他趿着黑布鞋,下床伸个懒腰道:“还不如该干嘛干嘛去,咱们应付那劳什子巡按就成了。”
“咱们,咱们……”吴承恩怨念道:“你能伺候的了人?到最后还不都是我给人家装孙子?”
“咱俩谁跟谁,文画两开花嘛。”徐渭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一笑道:“再说你还没看出来吗?咱们那位少爷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他连徐老二都敢扣,还在乎个小小的巡按?没道理把姓林的当盘菜,按照《出巡礼仪》随便应付应付得了。”
“你那叫撩火。”吴承恩翻翻白眼。
“就是要撩火。”担心心爱的作家太过忧虑,影响写作,徐渭索性直说道:“不把他撩得神魂颠倒,怎么能乖乖入彀呢?”
“你……有把握?”见徐文长一副自信满满,吴承恩终于决定按正常规格接待林巡按。虽然嘴上总跟徐渭唱反调,但心里还是很相信他的。
“对付个小小的巡按,还需要把握?”徐渭吃过见过,智商碾压的结果就是极度的目中无人。“都用不着老子出手,让那厮尽管蹦去,三蹦两蹦他就蹦到娄江里去了。”
“呃……好吧。”吴承恩心说这厮真是狂的没边了。这次居然要不出手,坐实对方完蛋……
想想还真是拭目以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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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气派的双层官船,泊在朝阳门外的官船码头。
船头上插着杏黄色的‘苏松巡按’、‘钦差出巡’旗,还有一面写着‘长洲县衙’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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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长洲县护送巡按出境的官船,按照陋习,本当在县境交接的。但拢共不到一个时辰的水路,长洲知县还能那么不懂事儿?就命县丞直接将巡按送到了地头。
长洲荀县丞立在甲板上,等着昆山的人员来接巡按大人。
其实他是不想在船舱里忍受林巡按的臭脾气。
巡按任期只有一年,却要巡遍所按所有府县,是以在每个县最多也就待上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连脸都混不熟,回头谁认识谁?而且一年以后,巡按铁定调往别处,所以巴结他没有任何好处。
但得罪了他,你却要倒大霉。
对这种人,官场上通常只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难缠鬼’!
荀县丞已经应付这只难缠鬼整整半个月了,终于到了送瘟神的时刻。心里头有些小激动,也是十分合理的。
可他左等右等,就是等不见有人来接神。
直到那位难缠鬼也黑着脸从船舱里出来,才看见二十名穿着大红号衣的兵丁,引着一具四抬绿呢轿,不紧不慢的出了朝阳门,朝官船码头而来。
领头的正是吴承恩。若按徐渭的意思,是给巡按大人牵头驴就够了、但老吴毕竟老成持重,还是按照正常的标准,安排了轿子和护卫。
可林巡按的脸色却更难看了。他到哪里不是当地长官率官吏士绅隆重迎接,黄土垫道、洒水净街,锣鼓喧天、吹吹打打?
昆山县就敢来这么几个人一抬轿,官员士绅一个不露面。这是存心羞辱我这个巡按呐!
荀县丞见状却不禁暗喜。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有昆山县比着,长洲县对巡按大人招待不周的地方,也就全都不算什么了。
吴承恩来到码头,一眼就看到那穿着七品服色,胸前补着獬豸的林巡按,脸黑的跟包大人似的。
他赶忙硬着头皮迎上去,深施一礼道:“在下昆山县书启幕僚吴承恩,恭迎按院大人莅临。”
“哼,书启幕僚是个什么鬼?”不待林巡按发话,他的亲随先冷声道:“你们赵知县呢,怎么还不来迎接啊?”
“洪灾严峻,县尊一直在吴淞江抗洪,一时难以赶回。”吴承恩抱歉的答道。
“他赶不回来,县丞,主簿、典史呢?”亲随不依不饶的问道。
“都在大堤上呢。”吴承恩苦笑道:“还有本县的士绅,也全都在堤上抗洪。是以此时,县丞之中只有我一个糟老头子盯着,如有怠慢,还请海涵。”
一旁的荀县丞险些笑出声来,心说这吴县胆子不小啊,就差指着林巡按的鼻子说,我们正忙着呢,你丫来添什么乱呀?
林巡按嘴角抽动两下,这是他出巡苏松近一年来,头一次遭此冷遇。
他直欲拂袖而去,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要是直接走人,怕是正中了那赵守正的奸计!
“无妨,多谢贵县没有按照条例,给本院牵头驴来。”林巡按便冷笑一声,在长随搀扶下上了码头,端坐进那顶蓝呢轿中。
你们越是不想让本院入城,越说明你们心虚。
就让本院抓住你们的把柄,好好整治你们一番吧!
ps.第一更。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刷卷
其实林巡按有些过于敏感了。
人家吴承恩根本没有轻慢的意思。除了县老爷们确实一时赶不回来,他轿子也抬来了,护卫也安排了,一应仪仗也不缺什么。
可惜林巡按先入为主,非把昆山县往坏处想,吴老先生徒呼奈何?
他想跟巡按大人套两句近乎,好生解释一番,可惜人家根本不理他。
吴承恩只好先请巡按一行入住县公馆。
县公馆位于县衙左近,是前两年才修起来的。吴承恩又让人将正院好生打扫一遍,把一应家具换成一水的黄花梨,杯盏茶具也换成了上好的精瓷。其余用度也一概高标准提供。
这都是从那伙纵火贼家里抄出来的。吴承恩见变卖困难,便充作县里公用,没想到头一天就用上了。
老吴又让县里最好的酒店‘松鹤楼’包办巡按大人的伙食,还派了若干仆人轮班侍奉。
可都做到这份上了,那林巡按还是见都不见老吴一面,只让长随跟他打交道。
吴承恩只好留下那二十名兵丁分两班轮番值守,保护巡按大人的安全,然后便无奈的返回了。
当然,兵丁们都得了叮嘱,都=要擦亮眼睛,盯紧了巡按大人一行。
他们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全要及时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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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恩郁郁回到县衙,徐渭正在吃午饭,见状指着他哈哈大笑道:“我就让你别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吧?非不听,这下过瘾了吧。”
“你!”吴承恩先是气不打一处来,可过一会儿却自嘲的一笑道:“你不让东家回来是对的,人家根本就是来找茬的,没打算跟县里好好处。”
“你才知道啊?”徐渭笑着给他斟一杯老酒道:“喝一杯,消消气,回头好好看戏。”
“唉……”吴承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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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公馆是县里用来公务接待的场所,类似后世的招待所。
昆山县公馆的正院,有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
此时窗外树影婆裟,蝉鸣不已,二十七八岁的林巡按正独自对着满满一桌酒菜,却倍感凄凉。
去别处都是有欢迎宴席的。
尤其是任期即将结束,林巡按就更珍惜每一次被宴请的时光了。
谁知道明年会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去……
可这该死的昆山县,居然让自己一个人吃饭!
没有官员士绅的吹捧声佐酒,再好的菜肴吃起来都味同嚼蜡啊,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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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本院是来要你们放人的,可本院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的,就敢如此折辱于我?
这是非逼着本院下杀手啊!
林巡按是越想越火大,重重一拍筷子。
“来人!”
外间吃饭的亲随,赶紧胡乱扒两口菜,揣个肉饼到袖里,跑进来听候差遣。
“按院有何吩咐?”
“调取昆山县卷宗,本院要刷卷!”
所谓刷卷,不是做历年真题,而是‘吊刷案卷’的意思。
巡按每到一地,最首要的任务,就是复核县里判决的案卷。同时审录罪囚,看看有没有冤屈枉纵?
“是!”亲随忙沉声应下,赶紧开具巡按牌票,请林巡按用了关防,便持票跑去隔壁的县衙调取刑房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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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刑房的邢司吏上午时,才刚从大堤被叫回来,正在加紧赶制昨夜纵火案的卷宗。
其实本不用那么急的,可谁让青藤先生已经将一干纵火犯枷号示众,苏松巡按又后脚就到了昆山。
不赶紧把卷宗补上,县里岂不成了‘不审而判’?上上下下都是要吃挂落的。
还没写完结案陈词,巡按的人便来调取本年度的一应案卷了。
邢司吏赶忙让手下书吏先应付着上差,慢点移交卷宗。他则躲在司吏房中奋笔疾书,飞速写完了结案陈词。
谁知越忙越乱,他又发现卷宗上还有一处手印没按。赶紧将新鲜出炉的卷宗,并一盒印泥递给外头的手下。
那人便捧着卷宗飞奔出去,来到县衙门口八字墙下,让那些纵火犯按手印。
纵火犯们已经被玩坏了,双手又被木枷牢牢枷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典吏将印泥抹在自己大拇指上,然后把卷宗往指头上一按……
县衙刑房内,邢司吏已经若无其事的出来,陪着巡按的亲随清点本年度的卷宗。
“从正月二十一放告开始,截止到今日,本县拢共审理大小案件五百三十桩。”
“哦?比别的县少多了。”那巡按长随有些意外。吴中人善讼不是吹的,别的县都是一千起步。昆山却只有别人的一半。
说完,他哂笑一声道:“也对,都出去讨饭了。”
邢司吏是本地人,闻言自然不爽,却也只能无奈陪笑。
等所有卷宗清点完毕,装进大木箱中,刚要盒盖上锁,那典史风风火火跑进来。
“等等等等,还有个今天刚结案的,没来得及入册呢。”
“哦?”那亲随接过来,端详着那墨迹未干卷宗,又是一声哂笑道:“这活儿赶得挺急的,手印都是刚按上去的吧?还新鲜着呢。”
“南风天,太潮了,难干难干。”邢司吏干笑两声,敷衍过去。“咱们赶紧去公馆吧,按院大人怕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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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茶功夫后,满满两大箱卷宗被送到了林巡按在公馆的书房中,邢司吏也跟了过来,以备质询。
他端坐在书案后,神态威严的问道:“今年你县所有案件卷宗都在这儿了?”
“回按院,都在了。”邢司吏弓着腰答道。
“一份不落?”林巡按又问一句。
“呃……”邢司吏迟疑一下,答道:“还有两个案子情况特殊,一是太湖水匪抢劫本县粮船案,二是有不法之徒聚众袭击我昆山枪手营。因为当事者都在外地,尚未返回县里,因此暂时无法得知详情,自然也无从造册。”
“哼。”林巡按冷哼一声,对那两箱卷宗失去了兴趣。
亲随知道他是为了第二个案子来的,倘若既见不到当事人,又见不到卷宗,让按院大人如何过问?
便凑上前,将收在袖中的一份卷宗奉上,小声禀报起来。
“哦?还有此事?!”林巡按不禁吃了一惊,没想到昨天晚上昆山县,居然发生纵火烧仓的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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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大人,冤枉啊!
昆山县公馆。
其实对那纵火案的卷宗,林巡按心里是拒绝的。
因为这不像是‘徐老二袭击枪手营’那种看似十分严重,实则没什么大不了的案子。
这可是烧了县里的预备仓啊!贸然插手这种大案要案,说不定连自己都得赔进去。
帮徐家的忙没问题,但不是这个帮法啊。
林巡按厌弃的瞥一眼那找麻烦的亲随。没办法,这都是徐家派给他的人,自然向着徐家。
便按着不快接过卷宗,快速浏览起来。
别说,还真让他发现了不少疑点。
比如既然有库丁告密,为何不提前抓捕人犯,预防纵火案发生。而要等到人犯纵火成功才现身抓人?
再比如,纵火贼被困在仓库中,一万六千担粮食都烧光了,居然连个烧伤熏死的都没有?
诸如此类的众多疑点,勾勒出层层迷雾,让林巡按有一种化身狄公,抽丝剥茧,还原事实真相的使命感。
“袁方,你怎么看?”林巡按便问自己的亲随。
袁方便沉声答道:“大人,此案疑点多多,怕是不能只凭卷宗判断了。当提审罪囚,勘察现场,再做定论。”
“不错。”林巡按想要颔首拢须,一伸手却捞了把空,才想到自己还没蓄须呢……
按照习俗,男子二十八岁始蓄须,他得明年才开始留胡子呢。
林巡按便凭空一攥拳,化解了尴尬,然后提笔开牌票,命将一干纵火犯提过来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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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饭功夫,五名主犯便被提到了公馆内。
这五人全身臭气冲天,差点没把林巡按熏晕了。他赶紧让人把他们拎出去,取掉木枷,冲刷干净再进花厅受审。
院子里,一下木枷,五人便不约而同把手伸到嘴里,各抠出一个被口水泡透了的麻线团子。
这是为了防止他们,当众大放厥词所用的。
“呼,可憋死老子了……”徐羊的山羊胡子上还粘着臭鸡蛋,眼泪汪汪道:“想不到临老了受此奇耻大辱!”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张大武的大痦子,已经满脸的杌子遮盖住了。
“不不不,”马大胆也结巴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巡按长随都是徐家的人,给他们打来水,拿来棉巾和干净衣裳,让他们先刷洗干净再说话。
结果五人打胰子洗了三遍,还是洗不掉身上的馊味。
没办法,林巡按只能让人在花厅熏上香,自欺欺人一下了。
当着邢司吏的面,他至少表面上还得公事公办。
待五人跪在阶下后,林巡按重重一拍桌案,喝道:“大胆狂徒,竟敢放火烧预备仓,是谁给你们的勇气?!”
“按院大人容禀!”徐羊和林巡按打过几次交道了,知道他是徐璠提拔起来的人,来苏松这一年,跟徐家的勾连很深。
一看就知道他是猴子搬来的救兵……哦不,大爷请来的帮手。
徐管事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便带着哭腔胡扯道:“我等乃是热心市民。生在昆山,长在昆山,怎能对全县百姓做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举?”
“那你们被抓现行怎么说?”林巡按厉声问道:“莫非此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按院大人明见万里!”徐管事马上激动的高声答道:“实在是我等无意中得知,县里每日所购进的粮食,居然有半数以上乃河沙冒充!没想到人人敬爱的大老爷,居然在粉饰太平、愚弄百姓!”
大痦子也明白过来,马上接茬道:“那么我们不禁要问,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良心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其实是他沽名钓誉、欺世盗名,根本就是把全县三十万父老当猴耍!”另一个纵火犯周旺也叫嚣起来。
“不,不,不!”马大胆激动的结巴道:“不错!”
“是以我等冒死夜探预备仓,”徐羊便高举着双手,做救世主状道:“所求只有一个字,真相!”
“对,真相!”大痦子使劲点头。
“真,真香。”马大胆结巴点头道。
“……”林巡按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说的煞有介事。心中不禁暗暗嘀咕,莫非他们还真发现了什么盲点?
“袁方,你怎么看?”林巡按便低声问一旁的长随道。
“大人,此中必有蹊跷。”长随低声道:“不可只听口供,还是先去现场勘查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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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有道理。”林巡按点点头,便沉声道:“备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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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外签押房。
徐渭还在跟吴承恩喝着小酒。
“李白斗酒诗百篇,这灵感啊都在酒里,来走一个。”徐渭举杯跟吴承恩碰一下道:“知道你为什么写得慢吗?就是喝少了。”
“没法想象你们这些天才的本事,”吴承恩叹口气,呷一口酒道:“反正我喝点酒,脑子就一边混沌。别说写书了,就连男女都分不清。”
“哦?”徐渭露出恍然的神情,指着老吴道:“怪不得上回喝大了,管我叫老伴儿。”
“啊?我有么我?”吴承恩瞠目结舌。
“我还以为你终于想开了呢。”徐渭哈哈大笑道:“可惜老子只对女人感兴趣。”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一名护卫快步进来,低声禀报道:“巡按大人去储备仓了,说是从纵火案的卷宗上发现了盲点。”
“真他么能吹牛。”徐渭啐一口道:“老子故意留给他那么大漏洞,居然还好意思说发现了盲点。作家,我看他比你还瞎啊。”
“我没喝醉时不瞎!”吴承恩怒视他一眼,然后不由担心道:“你确定他不会发现什么大问题?要是因为你孟浪害了东家,你得向昆山人民谢罪知道吗?”
“放心放心。”徐渭笑着安慰他道:“你就是不相信我的人品,也该相信我的能力。光靠老子故意留给他的那些疑点,他只会越来越怀疑,找不到足以翻案的确凿证据的!”
“他不会自己找证据吗?”吴承恩先是冷笑一声,旋即恍然看着徐渭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你终于想通了,看来还没笨到家。”徐渭笑着举起杯。
“坏蛋!”吴承恩笑着跟他碰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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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吴江三道茶
徐渭和吴承恩老两口……笔误划掉,没有通知赵守正巡按御史驾到。
其实通知了也没用,因为说来也巧,今天是昆山知县赵二爷和吴江知县易可久商谈的日子。
谈的还是那以邻为壑的历史遗留问题。
因为吴江县大规模的进行溇港圩田,还修起了一道号称百里的石塘,使南太湖名存实亡,完全丧失了泄洪功能。
导致太湖一旦来水,马上就会尽数涌入吴淞江,朝着昆山倾泻而来。
几乎等于太湖沿岸所有州县的河水雨水,七成以上都会涌向昆山,这谁能遭得住啊?
再加上下游的松江也不省心,上游来势汹汹,下游排水不畅,这才导致昆山县年年洪水年年淹。
在取得了梅汛的阶段性胜利后,信心大增的赵二爷将目标定在了再接再厉、战胜夏汛,保住昆北的秋收上。
谁知原本因为保住夏收,而欢欣鼓舞的士绅百姓,居然全都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告诉赵二爷,放弃吧,这是不可能的完成的任务。
治水大师潘季驯也告诉赵守正,仅凭松江县这条可怜的土堤,是不可能抵挡住比梅汛凶猛数倍的夏汛的!
飓风来临时那汹涌的江潮,将摧枯拉朽毁掉老百姓辛辛苦苦筑起来的土堤,绝无侥幸可言……
除非能修一条和吴江县一样高大坚固的石塘。
或者说,能让上游的吴江、下游的华亭都开闸泄洪,这样昆山县的压力起码减半,还有一线可能顶住洪水。
赵二爷比较了比较这两个条件,觉得还是试着说服一下邻县比较容易点。
于是数日前他便致函吴江县,约易知县谈一谈分洪的问题。
易知县乃是前科的进士,与昆山名士归有光有同年之谊。
郑若曾是归有光的连襟,因着有这层关系,便主动请缨去吴江县送信,终于说动易知县同意在今日一晤。
因为知县不得擅离辖区,故而双方约在两县交界的吴淞江面上一晤。
但到底是在属于吴江县的高田上这边会面呢,还是在属于昆山县的高田下那边会面呢?
最终还是求人的一方做了让步,到吴江的高田上来见面。
其实不管是高田上、还是高田下,这个地点对赵二爷比较吃亏,因为从南山寺沿着曲曲折折的江面,要逆流而上将近八十里才能到县境。
今日赵守正天不亮就出发,十六名水手奋力划船,结果直到中午才抵达了高田上附近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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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易知县早就在江畔等候多时了。
看到插着‘昆山县衙’旗号的官船驶来,易知县便走出船舱,在甲板上向赵守正挥手致意。
赵二爷也赶紧抱拳还礼,待到两艘官船并排停下,他便在范大同和蔡明的搀扶下,来到了吴江县的船上。
“状元公,久仰久仰啊!”易知县个子很矮,其貌不扬,看到条顺盘靓还能考状元的赵二爷,就感觉有些累并不爱了。
“凤坡兄,幸会幸会啊。”好在赵守正粗线条,依然热情似火的与易知县打招呼:“为了鄙县的事情,劳凤坡兄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实在是罪过啊。”
“呵呵哪里哪里,早就想见识一下名闻天下的铁骨状元。时间吗,挤挤总会有的。”易知县调整出笑容,伸手邀请赵二爷入舱。
这艘吴江县的官船,其实是画舫改成,虽然船外刷着黑漆、没有雕饰,看上去庄重肃穆,官范儿十足。内里却雕梁画栋、宛若宫室。
缀饰着猩红丝绦的垂幔半掩之下,是白绢轻敷的花格明窗。窗下地板上铺着华贵的猩红波斯地毯,地毯上支着张八仙圆桌,桌上杯盏皆用上好青花。时鲜的果品、精致的点心,也无不码放的整整齐齐。
若非没有丝竹歌姬,赵二爷还以为自己上了秦淮河的花船呢。
他总觉的,当官就得有个当官的样子,这种铺张奢华的搞法,让老百姓看到心里能舒服了吗?
这就是赵二爷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了,他是抱着吃苦的心态来当官,别人却是来享福的。
看到赵守正眼里的讶异,易知县笑着解释道:“兄弟我在豆腐吴江做官,不贪不墨、清清白白,只在吃喝住行上稍微讲究点儿,很合理吧?”
“十分合理。”赵二爷最大的好处,就是从不强求别人跟自己一样。
“请。”
“请。”
两人笑着入席,侍女为客人斟上吴江三道茶。
“这头道茶叫待帝茶,第二道是熏豆茶,第三道是清茶。先甜后咸再淡。”易可久向赵二爷解释道:“是我们吴江的待客之道。”
赵守正一一品来,赞不绝口道:“犹如人生百态,一饮之下,回味隽永呐。”
“呵呵是啊,你我兄弟在地方为官一任,不就是这么个滋味吗?”易可久淡淡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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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老弟你,新官上任,治下官民士绅皆曲意逢迎,自然甜如蜜里调油。可日子一长呢,大家都装不下去,原形毕露时,就该相看两相厌,彼此嫌弃了。等到快离任时,大家都没心思再折腾了,互相迁就迁就把日子捱过去,自然平淡如水了。”
“凤坡兄这话还真耐品。”赵守正佩服的点点头,心说老前辈们个个讲话有水平,我可得好好学着点。
“没什么。这不过是愚兄在吴江为官的亲身感触而已。”易可久摆手笑笑道:“从当初的甜似蜜,到后来的两相厌,直到现在这‘淡如水’的阶段,随便发两句感慨而已。”
“哦,凤坡兄要高升了?”赵守正闻言替他高兴道。
“差不多吧,年底就干满一任了,咱们在苏州府当官,很难连任的。”易可久叹口气道:“大家都等着来人间天堂享几年福呢。”
说着他看看赵守正,歉意笑道:“当然,昆山情况特殊。不过以老弟的出身,过不了两年,就会脱离苦海的。”
“多谢老兄吉言,不过赵某已经下定决心,不摘掉‘叫花昆山’的破帽子,还就不走了!”赵守正说完,都自我感动了。
心说,老子都没发现,我还有当好官的潜质呢……
“呵呵,有老弟这样肯踏实做事的父母官,是昆山百姓的福气啊。”易知县端起一盅三白酒,跟赵守正碰一下。“愚兄我就不成了,现在说什么都没人听了。人家都掐着指头等着我滚蛋了。”
易知县从坐下开始,话里话外都在堵赵守正的话头。
可惜他不知道,赵二爷根本不会看气氛,线条更粗到让人发指。
人家老易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在那自顾自道:“那老兄离任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帮本县个忙。我们昆山百姓会记住你的恩德的……”
“呃……”易知县拿起筷子,强笑道:“饿坏了吧,吃饭,先吃饭。”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两不相害
画舫舱中,江风轻拂着纱幔,送来淡淡稻香,那是吴淞江对岸稻穗灌浆的味道。
至于吴江这一侧,虽然有良田万顷,但有道高高的石塘隔着,是闻不到稻香的。
舱室中,易知县频频劝酒,准备将赵二爷灌醉拉倒。
他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摸到了赵二爷的命门。见了酒能不喝吗?喝了酒能不醉吗?
好在赵守正也有自知之明,饮了三杯便按住酒盅道:“先谈正事儿,喝了酒就只能谈风月了。”
“哦呵呵……”易知县干笑两声,无奈苦笑道:
“老弟还真执着啊,好,你请讲。不过愚兄可有言在先,要是想让本县开闸泄洪,我劝你还是免开尊口吧,以免伤了咱们兄弟的感情。”
“呃……”赵守正咂咂嘴道:“老兄真厉害,一下就猜到我的来意了。”
“这有什么?历任昆山知县都要跟吴江谈此事。而且不光跟吴江谈,还要跟松江谈,可谈来谈去,谈成过一次吗?”易知县夹一片套肠使劲咀嚼起来。
“没有。”赵守正摇摇头。
“那就是了嘛,历届前任都能顶住不答应,到了愚兄这里,我怎么好破这个例?”易知县感受着口中大肠小肠弹又弹的爽腻快感,惬意的闭上了眼道:
“老弟听我一句劝,别以为自己是父母官,就真给县里操爹妈的心?人家是过日子的,咱们都是过路的,犯不着干这种得罪人的事儿。”
“老兄此言,在下不敢苟同。”赵守正闻言正色道:“当初上任前,一位老前辈曾对我有言,如果一件事对朝廷、对百姓、对士绅都有利,就应该排除万难,苦干实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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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上元县衙,正在一号小妾腿上午休的张知县,忽然打了个喷嚏。
“冷。”张东官哼一声,眼都不睁。
二号小妾忙给他盖毯子。
不一会儿,张知县又哼一声:“热。”
二号小妾翻翻白眼,又给盖着毯子的老瓜娃子打起了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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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江官船上。
易知县听完哭笑不得。“可这件事,对我吴县有害无利呀,你一样办不成啊。”
“老兄先别急着回绝,我不是让你将所有闸口都打开,淹了贵县的圩田。”
赵二爷忙提出了潘季驯给的解决方案道:“本县请教高人,想出了一个两不相害的解决方案。”
“哦,说来听听?”易知县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地图!”赵二爷打个响指,方文便闪现出来,奉上一份地图。
易知县吓一跳,不知道这小子从哪蹦出来的。
“你看这样行不行。”赵二爷让方文展开苏松地图,指着上头一条多出来的蓝线道:
“将贵县港庙镇的闸道拓宽,挖一条人工河道连到黄浦江上。我们请人测算过,河道只消挖十丈宽,就能缓解昆山一半的压力。而且建成后,贵县与松江之间便无需绕行吴淞江了,直接走这条运河即可。”
“哦。”易知县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老兄放心,不会让贵县出一文钱,一个人的,这条‘太浦河’从头到尾由我们昆山县包了!”
赵守正把胸脯拍得碰碰直响,相信对方一定会答应。
因为这是由治水大师潘季驯提出来的绝妙方案,既能保住吴江县九成圩田,又能减轻昆山一半压力,还让苏松之间多了条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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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昆山县牺牲极大,出工出钱不说,整条河都不在县境之中。这意味着这条河一旦修成,松江至吴县,乃至南下浙江的商船,就再也没必要走吴淞江了。自然也不会再经过昆山。
但就是这样一个自废部分武功的方案,却得到了昆山县上下的一致拥护……可见昆山父老苦水患,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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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方依然不为所动。
只见易知县沉吟半晌,方迎着赵二爷期待的目光道:“来,喝酒。”
“你先说中不中吧。”赵二爷认真起来,居然连酒都可放在第二位。
“我跟你说过,我现在当官是‘淡如水’吧?”易知县也不禁有些火气了,心说这人怎么就不知道个分寸呢?
“嗯,说过。”赵二爷点点头。
“我说过我快离任了,没心思再折腾了,迁就着把日子捱过去就算了吧?”易知县一脸心累道。
“嗯,说过的。”赵二爷又点了点头。
“那你还为何要苦苦相逼?”易知县白他一眼道:“是,十丈是不宽,可他妈这条河长啊!从庙港镇到东木圩足有一百一十里知不知道!”
“再算上两边河堤,少说十五丈宽,那就是四千一百亩地!”易知县陡然提高嗓门道:“这地总得我们出吧?”
“才四千多亩地而已嘛。”赵二爷小声嘟囔道:“你们围湖造田何止十万亩?还不到半成嘛。”
说着送二爷本色不改道:“本县出钱买下这些地就是了嘛。”
“买下来?你知道四千亩地多少钱吗?”易知县不禁哂笑,对赵二爷的钞能力一无所知。
江南水田二十两银子一亩,但圩田不在黄册上,没有保障,最多十两银子一亩到头了,这还难不倒赵二爷。
“不就是四五万两银子嘛……”赵守正从袖中摸出皮夹子,拍在桌子道:“只要你点头,现在就付钱!”
易知县嘴角抽动几下。叫花昆山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呀?
他不知道的是,这根本不是县里的公款,甚至不是赵家的钱。
而是赵二爷离京前,长公主给他的营养费。
赵二爷是准备奉献出自己的劳动所得,来给县里解决百年水患,这是多好的官员呀……
“你就是出十万两,本县都不会答应的。”可那清廉如水的易知县,却依然摇头。
“且不说千家万户的地,总得本县来征吧?单说这条河修成了,一半的洪水就要从本县走,这风险太大了。”
其实主要还是怕麻烦。到时候吴江就要像昆山那样,入梅到入秋一直抗洪防汛了,想想就让人头大。
万一要是冲垮了堤、淹死了人,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还怎么入吴江县的名宦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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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四手观音
吴江县官船上。
“这,就一点没法商量?”赵二爷狐疑的看着易知县,小声问道:“我加到多少你答应?”
“上上下下多少人看着呢,你加到多少都落不进本官的腰包,要不怎么叫豆腐吴江来着?”易知县苦笑一声道:“吃吃喝喝得了。”
“唉,喝酒。”赵二爷见怎么都说不通,只好无可奈何的退而求其次。
“早就该喝酒了,来,干。”
“嗯,干。”赵二爷出师不利,借酒浇愁起来。
谁知没喝几圈,易知县就后悔了……
没想到赵守正几杯马尿下肚,便完全解放了天性,站起身一脚踩着杌子,一手指着他,醉醺醺骂道:
“凭什么你们吴江把东太湖围起来,凭空得了十万亩良田。却害得我们昆山县年年发大水,老百姓就得当叫花子要饭?你说说,这他妈公平不公平?!”
“因为本县在上游,你们在下游。”易知县被人骂娘,脸上当然挂不住。“因为本县历任知县办正事儿,齐心协力修出了一条百里石塘!这才让本县免于水患,变成了鱼米之乡!”
“你们那是以邻为壑,缺德,呸,恶心!”赵二爷粗着脖子红着脸,斗鸡似的骂道。
“有本事你们也修条石塘,以邻为壑呀?”易知县一瞪眼,反唇相讥道:“到时候就是淹了我们,本县也绝不像某些县那样,老娘们似的叽叽歪歪!”
“好,这是你说的!”赵守正重重一拍桌子,瞪着易知县。
“不错,就是我说的!怎么着吧?!”易知县也一拍桌子站起来,仰头回瞪着赵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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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冲你这句话,本县也要修一条百里石塘!”赵守正再拍一下桌子。“不,二百里石塘的!到时候让你们也尝尝,在水里一泡就是半年的滋味!”
“尝尝就尝尝!”易知县一圈捶在桌子上,登时杯盏翻倒,酒液顺着桌沿淌下,污染了名贵的波斯地毯。“就怕你们一百年也修不好!”
“那是你对我儿子的力量一无所知!”赵守正一脚踹翻了杌子,转身就走。
“呃,什么?”易知县有些蒙,什么叫我对他儿子的力量?这是在骂人吗?
~~
西山岛,元山西面一片开阔的空地。
身材娇小的小云儿紧绷着小脸……好吧,是哭丧着小脸。双手各持一柄短枪。
腰上挂的牛皮枪袋里,还各插着一支上好子弹的枪。
这次可是实弹哦,而且击锤已经张开,处在待击发状态。
赵昊站在她身后,满怀期待的紧盯着持枪的少女,不想错过双手四射的精彩画面。
一旁的江小姐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赵昊不解的跟着江雪迎到了旁边一棵大树后。
“兄当心点,给射到就不好了……”只听她声如蚊蚋道:“这招‘四手观音’,有时候也会变成‘乱枪打鸟’。”
“呃,这样啊。”赵昊不禁为小丫头捏把汗,忙喊停道:“那还是算了吧,等练熟一点再说。”
“嗯嗯嗯。”小云儿如蒙大赦,忙使劲点头,顿觉赵公子是个比小姐还温柔的主子。
“那你以后好好练吧。”江小姐也是暗暗松口气,自然从善如流。
“多谢小姐。”小云儿拿着枪,开心的蹦起来。
“先把子弹射光……”江小姐赶紧提醒她。
但还是晚了一步,只听砰地一声,小云儿左手手指误扣了扳机!
铅弹便朝天射去,击中一只路过的乌鸦,也不知是不是曾嘲笑过赵公子的那只。
可还没完,只见小云左边身子被后坐力一掀,右手不由自主扬起,居然又开了一枪……
铅弹转瞬便击中了赵昊和江雪迎躲藏的那棵树!
“啊……”江雪迎忙蜷缩到赵昊怀里,赵公子也吓得赶紧保住妹子,两个人抱作一团,任由树叶子扑扑簌簌落了一身。
见自己险些闯了大祸,小云儿面如土色,两腿一软,朝地上坐去。
却忽然被人从后面接住,然后举高高。
小云儿茫然回头,便看到高武那张狰狞的脸。
这下她更害怕了,全身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有牙齿不断打颤。
然后高武一只手抓住她的腰……间的皮带,将左边一支枪缓缓抽出来。
砰地一声,朝天开一枪。
吓得小云儿全身一颤。
接着高武丢掉那支枪,换手又从她腰间的皮带中,抽出了另一支枪。
继续朝天开枪。
解除了所有危险后,他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别动,我把枪打完。”
“……”小云儿都懵了,哪还有枪啊?
好在高武也没做什么,蹲下来,轻轻把她搁在地上。
小云儿哪还站得住啊?脚一软,靠向了高武怀里。
关键时刻,高大哥钢铁直男本色尽显,忙伸手格挡住她,然后重新抓住小云儿的牛皮腰带,悬空着举起来,控啊控。
~~
那厢间,赵昊见危机解除,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之下,居然把江小姐紧紧抱在怀里。
赶忙松开她,不好意思的给她摘去头上的树叶道:“怕你给射到。”
嗯,才不是吓得呢。
“嗯……”江小姐羞得粉脸通红,她这几天已经基本上恢复冰清玉润的常态,不再刻意跟赵昊拉近距离了。
因为她听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马姐姐说,女孩子对男孩子就像放风筝,紧一紧还要松一松。
心里再急也不能太紧了,不然会被轻贱的……
没想到居然又紧紧抱在一起好一阵子,真是羞死人啦。
一想到这下可要被兄长轻贱了。江小姐就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也不管小云儿,捂着脸跑掉了。
赵公子挠挠头,不知道雪迎妹子是怎么了。等他从树后转出时,登时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只见高大哥举着妹子,在那里控啊控……
“你这是在作甚?”赵昊再看那小云儿,已经晕头转向,两只眼里全是小圈圈了。
高武沉默片刻,方沉声道:“帮她消除腿部麻痹……不知为何,她总是站不稳。”
“能站稳就怪了。”赵昊翻翻白眼,指着那颗带着弹孔的大树道:“把她放在那里,让她坐回儿,自己慢慢恢复。”
“哦。”高武恍然,心说我怎么没想到,赶忙照做。
赵昊弯腰捡起一把掉在地上的枪,仔细端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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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昆山县由我来守护!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燧发枪。
准确的说,这是一款在转轮打火枪基础上,诞生的撞击式燧发枪。
所谓转轮打火枪是由德国钟表师约翰基弗斯发明的,世界上第一款不用点燃火绳就能击发的枪械。
它将火绳手枪上的火绳夹,替换成一个源于钟表的带发条钢轮。扳动击锤,发条拧紧;扣动扳机,发条带动转轮高速旋转,摩擦火门上的燧石击发火花点火,引燃火药,砰,发射子弹!
这种枪的机构复杂、昂贵、难以修理。问世不久便被西班牙人改进成,赵昊手中这种撞击式燧发枪了。
它取消了转轮打火枪上那套蜗牛状的发条钢轮,在击锤的钳口上夹一块燧石,又在传火孔边安装了个小小的击砧。
射击时扣引扳机,燧石在簧片的作用下,重重地打在火门边的击砧上,冒出火星,引燃火药,砰,发射子弹!
这种撞击式燧发枪大大简化了射击过程,提高了发火率和射击精度,使用方便。而且较之于转轮发火枪,成本大大降低,利于大量生产。
赵昊记忆中,此时法国人马汉应该也发明另外一种燧发枪。相较于西班牙式枪机,法式枪机有更可靠、更完善的击发发射机构和保险机构,是这个时代性能最好的枪了。
但相应的,法式枪机的结构更复杂,需要更多的精细加工、更多的螺丝钉,还要在阻铁上加工复杂细小的凹槽,这对工匠水平和制造工艺的要求太高。以致于西班牙人在短暂的换装法式枪机仅一年,就换回了制造简单、成本更低的西班牙式燧发枪。
目前,大明兵器局的制造水平比起西班牙人来还远远不如,在两种枪机没有本质区别的前提下,该作何选择,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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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将火枪递给高武,沉声道:“别忘了提醒我,回去拿给士祯。”
高大哥重重点头,他万万没想到,公子的记性比自己还烂。
~~
昆山县预备仓。
林巡按在袁方和邢司吏的陪伴下,仔细勘察完被烧的甲字仓。
结果完全验证了徐羊等人的说法,这场大火的疑点实在太大了。
他背着手立在烧得漆黑的仓库里,仰头看着仅被熏黑的屋顶,幽幽问道:
“一万六千石粮食被烧成灰,整个库房才被熏黑?连屋顶都没事儿?”
“回按院,本县预备仓是工部监造的防火粮仓,这甲字仓的壁高超过三丈,房顶还做了防火处理。里头的粮食烧光了,也不会点着仓库的。”邢司吏硬着头皮解释道:“这样就算不小心着火,也只能烧掉一个仓,不会波及到别的仓库。”
“哼哼,那么多粮食烧出来的炭灰呢?还有剩下的粮食呢?怎么也不可能一粒不剩,全烧光吧?”林巡按哂笑一声。
“救火的时候,顺道全清出去了,剩下的粮食送去堤上吃掉了。”邢司吏两手一摊,心说这都是什么鬼话?可他也只能照着徐渭的吩咐说了。
“哈哈哈,好一个查无对证啊!”林巡按仰头大笑,然后问那亲随道:“袁方,你怎么看?”
“大人,属下以为昆山县有毁灭证据,掩盖真相的嫌疑。”亲随便沉声道:“看来那徐羊等人所言,倒也未必是谎话。昆山县预备仓纵火案,怕是另有隐情!”
“不错。”林巡按冷冷一笑,望向邢司吏道:“这卷宗是你所出,如此明显的疑点,你这个刑房司吏就丝毫没有察觉吗?”
“这……”邢司吏忙解释道:“小人不过是个捉刀的,当然是上面怎么吩咐,咱就怎么写了。”
“哦?这么说,是上头有什么人,对你施加压力了?”袁方幽幽问道。
“那倒没有。”邢司吏赶忙摆摆手。
“胡说!”林巡按两眼一瞪,指着火烧火燎的甲字仓,厉声质问道:“没人强迫你,你能放着这么明显的疑点不问,直接就出结案文书?”
“小人连日在堤上抗洪,今天才被叫回来写文书,哪顾得上看现场啊?”邢司吏哭笑不得道:“再说勘察现场是快班、是四老爷的差事,这不是该刑房管的事儿啊?”
“哼,推脱!”林巡按明知对方说的是事实,却依然盛气凌人道:“立刻让能说了算的人来见我!”
“我家大老爷去邻县拜会易知县,暂时回不来。”邢司吏小声道。
“县丞呢?”林巡按黑着脸。
“何县丞去府里催粮去了……”邢司吏赔笑道:“真是不巧哈。”
“那你县里现在谁管事啊?”林巡按强抑着怒气道。
“就是早先迎接按院大人的吴先生。”邢司吏小声应一句,却没有透露徐渭的存在。
这是青藤先生怕自己名气太大,吓到林巡按,才特意叮嘱邢司吏的。
才不是憋着坏心思想阴对方呢。
“要不,小人这就去将吴先生喊来?”邢司吏试探着问道。
“滚!”林巡按挥挥手,也不知是单纯让他滚蛋呢,还是让他滚去把作家喊来。
反正邢司吏先滚出去是没错的。
待到他一出去,袁方便轻声对林巡按道:“大人,这是个机会啊。”
“嗯。”林巡按又想拢须,又搂了个空,便摸了自己光溜溜的腮帮子一把。“你是说,正好没人碍手碍脚?”
“对。”袁方点点头道:“疑点再多,也需要有确凿的证据,不然没法推翻县里的原判。”
毕竟纵火的是徐羊那帮人,这一点说破天也改不了。想要在纵火案里给纵火犯脱罪,没有强力的证据怎么成?
“怎么找证据?”林巡按一个上任不到一年的年青官员,心里哪有那么多章程啊?
“属下相信徐羊的说法,县里就是没粮了,所以才要借他们放的这把火,将只存在于账面上的那一万六千石粮食,一笔勾销掉。”
只听那袁方沉声道:“那么那一万六千石去哪了?赵守正才刚上任,又家财万贯,贪污这些粮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顿一顿,袁方沉声道:“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昆山县根本没进那么多粮食!所谓每天来五艘粮船,只怕是为糊弄人心的障眼法!”
“啊,你是说……”林巡按眼前一亮。“那些粮船里,根本没那么多粮食?”
“十成十是这样。”袁方斩钉截铁道:“稍稍一算就知道,他们每天起码虚报一千石粮食。那么五艘粮船上,最多只有一半的粮食。至于另一半是什么……”
说着他踢一脚满地的沙砾。“这还用说吗?”
“一定是沙子!”林巡按双手重重互击,激动道:“这满屋子的沙砾,根本不是他们用来灭火的,而是袋子里本来装的就是沙子!”
那一刻林巡按自觉成为大明狄公,兴奋的满脸通红,达到了颅内高潮!
他便猛一挥手,高声下令道:“从现在开始,每一船运入昆山的粮食,本院都要亲自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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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花钱容易挣钱难
天空阴沉沉的,昆山县半山桥上却人头攒动。昆山百姓云集,都伸长了脖子看着桥下的码头等粮船。
自从大老爷上任以来,每日都会五艘粮船来昆山送粮,风雨无阻,一天不辍。
这一已习以为常的景象,让昆山的老百姓倍感安心。
哪怕前日得知预备仓被烧,存粮毁于一旦时,市民们都没怎么慌。
烧了就烧了吧,反正也不是自己家里的粮食。只要每日粮船不断,大家就不会饿肚子。
但今天,不安的气氛在蔓延。
县城里忽然就流言四起。到处有人在说,其实县老爷根本没弄到那么多粮食。但赵知县为了避免引起恐慌抢购,将数目夸大了一倍。
事实上,每日抵昆的五艘粮船里,起码有一半装的是沙子!
也就是说,每天只有一千石大米供给县里。这点粮食也就刚够以工代赈的,哪有市民们的口粮?
而且传闻有鼻子有眼,说什么巡按大人就是专门来查办此案的。还说林巡按勘察预备仓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又说今日会在码头查验今日份的五艘粮船,现场揭穿赵知县愚弄百姓的把戏!
这让县城的百姓怎么能不恐慌?
也就是赵守正初来乍到,抗洪赈灾又极其得力,让全县百姓对他的印象极好。双方正处在易知县所说‘甜如蜜’的阶段。
所以大家还能勉强不乱套,只是争先恐后过来看个究竟。
结果真就看见半山桥码头已经严阵以待,一个七品大员端坐亭中。
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郑巡检,在那人面前跟孙子似的。
原来传闻,是真的!
“哎,这要是真查出来弄虚作假,老父母在昆山的日子就到头了……”
市民们唉声叹气,昆山好容易摊上个状元郎来当知县,还以为终于遇上了难得的好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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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一切种种,皆是假象?所谓好官,根本不存在于这世上?
“我宁愿巡按大人不查!”有市民嚷嚷道:“糊里糊涂信老父母就是了。”
“他要是个骗子也能信?”马上有人大唱反调。“大家都是信了他的邪,这才没屯下点儿粮食。大家就等着全家饿死吧!”
这句话没人能反驳,大伙儿确实被每日五船粮食的景象,弄得过于乐观了,都没舍得高价抢粮。
这事儿要是真的,昆山县不知要饿死多少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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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林巡按早就预料到,老百姓会蜂拥而至,特命锦溪镇巡检司巡检郑乾,带着手下的弓手,将码头封锁起来。
避雨亭中,林巡按正襟危坐在一把高腿交椅上,一手端着茶盏,另一手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跟慌成狗的郑巡检形成鲜明对比。
说实话,郑巡检是万万不想趟这浑水的。他的驻地可是在昆南啊。
十几万昆南百姓都靠大老爷养活呢,自己却带着昆南的兵丁来跟林巡按搞风搞雨。
一旦真查出什么不利的证据,害了大老爷,自己往后还怎么在锦溪镇混啊?怕是手下这帮兄弟,都会恨上自己的。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虽然巡按和巡检只一字之差,但两人的地位天上地下。
林巡按的命令他不敢不听,不然当场就能打自己的板子,打完了再奏请扒掉自己的官袍……
本来华巡检还能派副巡检华谦顶缸,可华副巡检因为和华家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被大老爷派往无锡公干了。
此刻怕是正吃香的喝辣的,说不定还能攀上一门阔亲戚。从此栖上高枝,走上人生巅峰,把他这个昔日的上司远远甩在后头……
想到这,郑巡检郁郁的叹了口气。
哎,华谦容易郑乾难呐。
正暗自伤神,忽听桥上百姓骚动起来。
“来了,粮船来了!”市民们纷纷嚷嚷起来。
郑乾也探头望去,果然看到一艘插着‘伍记’和‘昆山县公干’旗号粮船,缓缓驶过了桥洞,向着北面的至和塘而去。
预备仓有专门的码头,粮船本不必在此停留。
林巡按选在这里查验,就是存心要让昆山百姓亲眼目睹,他们信任的大老爷,是如何把他们当傻子一样耍的。
“停船靠岸!”一艘哨船横在河面上,穿着青色号衣的弓手,手持巡检令牌。“巡检司临检!”
“没看到吗?我们是给县里运粮的船!”粮船上,押船的正是伍记的管事米老叔。
“查的就是你们!”码头上,袁方断喝一声。“巡按大人在此,还不立即靠岸!”
“啊?”米老叔露出惊恐的神情,低声吩咐身旁伙计道:“让后头的船快撤!”
一看那老家伙慌了神,林巡按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荡然无存,一拍几案霍然起身道:“截住他们!”
桥南横过来两艘哨船,挡住了后头粮船的去路。
事实上,这五艘粮船一出苏州就被林巡按的人盯上了。
而那时,除了徐家人之外,整个昆山还没人知道他今天要验粮呢!
“看你们哪里跑?!”上进心强的林巡按,感觉自己又干练了许多,已经可以称为‘能吏’了。
其实粮船又笨又重,就是不埋伏人拦着,它能跑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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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五艘偌大的粮船全数靠岸,将码头塞了个满满当当。
郑乾带着弓手上船戒备,以防伍记的人狗急跳墙,伤害到巡按大人。
林巡按立在亭中,看着袁方指挥伍记的伙计开始卸船。
他的身后还站着一群乡绅,大都是投献于徐家的附庸,只不过在徐家‘家人、义男、过继子’的三级走狗体系,仍处在最底层的‘家人’阶段。
家人者,奴仆也。
所以他们都是徐家的奴才,自然比不得那些纵火的干儿子们更得徐家看重。
他们只能敲敲边鼓,还轮不到像义男们那样与闻机密。
呃,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哈……
今天,林巡按想要召集本县乡绅来给自己造势,见证自己化身打假英雄的光辉时刻。
不过考虑到保密起见,他没有知会昆山县鼎鼎有名的顾、戴、毛、周、郑五家,甚至连次一档的支家、归家等一众乡绅也没叫。最终只把徐家在昆山的奴才们,全都弄到码头上撑场子。
虽然这样一来,就没有县里主要的乡绅捧场,让林巡按感觉怅然若失。
但此刻他发现,只要有人穿着绸袍子,带着大帽子在场就够了。
自己需要是‘乡绅’两个字,而不是哪位乡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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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辟邪一剑
半山桥码头上。
第一船共八百袋粮食悉数卸下,竖着平铺了一地,只留几条容人通过的路径。
“本院是为贵县父老主持公道。”林巡按转过头来,目光坚毅的望着一众乡绅道:“为了服众,还是请诸位亲自查验吧。”
“遵命。”一众徐家士绅的早就得了吩咐,纷纷上前亮出袖中长长的‘粮探子’,显然是有备而来。
那粮探子类似从中一切两半的空心锥子,可以轻易插入粮食中,拔出来时便可将袋中的粮食,从里到外都带出来。这样即可清晰看出,袋中粮食的成色如何,有没有掺别的东西了。
这是地主老财家防止佃户交粮时掺虚作假,必备的检查工具。
反正不是自家粮食,为了节省时间,士绅们也懒得拆开袋口,直接举着粮探子,就往粮袋子上捅,而且还不止捅一下!
噗嗤噗嗤声中,白花花的大米从破口处喷涌出来,撒的满地都是。
码头的地面本就湿漉漉的,洁莹如玉的大米洒落地上,登时变得污浊不堪。
士绅们却还在随意践踏,继续噗嗤噗嗤,不知浪费了多少粮食!
“哎呦,造孽啊!”已经被控制住的米老叔,心如刀割的大喊道:“这是给昆山父老送得救命粮啊,你们别糟践了!”
此言一出,马上引起半山桥上的广泛共鸣,市民们也纷纷嚷嚷起来。
“他妈小心点,这可是要进我们嘴的东西!”
“小毕扬子搞七捻三,打开麻袋再验!糟蹋粮食天打雷劈!”
“阿无卵小赤老!”叫着叫着就骂起娘来。
林巡按听得刺耳,对士绅们吆喝一声道:“爱护点儿粮食!”
“哎……”士绅们嘴上答应,动作却一点都没停,反动嘴脸暴露无遗。
打徐总管、张大武等人被游街以后,这些徐门士绅们就日夜担惊受怕,唯恐县老爷的专政铁拳会落到自己头上。
有人都吓得准备搬家了。只是他们在徐家大家庭级别不够,还没法像徐总管、大痦子他们那样能说走就走。
只好先去乡下躲躲风头。
这会儿徐家大爷派来了林巡按,来给大伙儿撑腰,还乡团们还不得尽情发泄一下情绪?
捅几袋粮食算什么?只要发现了沙袋占住了理儿,俺们还要捅人呢!
噗嗤噗嗤!噗嗤噗嗤!
盏茶功夫,八百袋粮食全都破了身,汩汩流淌出的白米,已经没过了乡绅们的脚踝。又顺着码头的青石板流到河里,宛若一条白色的飘带。
无数小鱼汇聚过来争相啄食,水面上像开了锅一样。
还有好些小孩跳到水里,拿着葫芦瓢接住流淌过来无数大米粒,舀起来就往布袋子里塞。
孩子们全都乐开了花,白捡两顿饱饭啊!
林巡按却笑不出来。
因为麻袋里全都是大米,没有一粒沙子。
“袁方,你怎么看?”
“大人,看来不是在这船上。”
林巡按点点头,他并不慌,自己早已成竹在胸,一切尽在掌握!
便闷声下令道:“下一船。”
“按院大人,没地儿搬了。”郑乾郑巡检忍不住提醒一句。“还是在船上验吧。”
这样至少撒在船上,能少糟蹋点儿粮食。
说完郑乾自己都有些奇怪,老子什么时候珍惜过粮食?莫非被大老爷感化了?
其实他想多了,这不过是立场问题。你屁股坐在哪边,就会替哪边考虑而已。
“可以。”林巡按也觉得再糟蹋下去,有辱自己的官声,便把那帮士绅撵上船去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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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夫们掀开了盖在粮船上的草席,又掀掉了下面的油毡,一个个码放整齐的麻袋,便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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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噗嗤噗嗤,被徐门士绅们戳的千疮百孔。
结果第二船还是白花花的大米,依然没有一袋沙子。
“查下一船!”林巡按依然信心十足。毕竟他早已算出,对方有一半是真粮食。这样前两船都是大米,也不足为奇。
士绅们又上去第三条船,让船夫们掀开草席、油毡,继续噗嗤噗嗤起来。
“大人,属下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船,起码有一半是沙子。”袁方一边紧盯着现场,一边低声道。
林巡按白他一眼,心说这不废话吗?
一共五条粮船,一半沙子一半米的话,可不最多就两船半的大米吗?
林巡按根本不担心这些,他现在想的是,接下来该如何对百姓发表即兴演讲。
既要凸显出自己的料事如神,又要将老百姓的怒火集中在那赵知县身上。
毕竟,万一闹得不可收拾,会让自己英明神武的伟岸形象,添上一丝瑕疵的。
正在绞尽脑汁寻思,该如何用典时,林巡按忽然听袁方见鬼似的咦了一声。
“袁方,你怎么了?”林巡按奇怪问道。
“大,大人。”只听袁方结结巴巴道:“这船上也都是粮食。”
“什么?”林巡按不禁吃了一惊,赶紧定神望向那第三条粮船。
士绅们都朝他直摇头,粮探子插出来的都是大米,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睁着眼说瞎话呀。
“这不合理啊……”林巡按目瞪口呆了片刻,方恍然一拍脑门道:“本官想到了,半船沙子半船米,装起来麻烦,卸起来还容易露馅。”
说着他高声道出自己的结论道:“所以一天三船大米两船沙,改日两船大米三船沙,沙和米不也是一样多吗?”
袁方闻言不由大赞:“大人真乃神人也!”
“哈哈哈,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本院?”林巡按大笑两声,伸手戟指第四艘船道:“于是,一个推论就产生了!那粮船上头,都是沙子!”
“下一船!”袁方便高声命令众士绅。
“慢,本官要亲自验过!”林巡按断喝一声,一撩官袍下襟,步履沉稳的走出了避雨亭。
读书人寒窗苦读二十载,求的不就是个修齐治平吗?
今天就是他林平芝在书斋苦读时,无数次幻想过的‘治平’的时刻了!
万众瞩目之下,一剑刺穿魑魅魍魉的假面,将真相大白天下。
如此,死而无憾!
铁肩担道义的林巡按,接过了一名乡绅奉上的‘利剑’,缓步走上了第四条粮船。
船上的防雨席布全都掀开,八百口罪恶的麻袋,已经毫无遮拦的坦露在他的面前。
“看吧,这就是某人所谓的粮食!”林平芝一剑辟邪,将粮探子插入了麻袋中,然后猛的一拔。
扑哧,白花花的大米便喷了他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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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翩翩赵公子,人看渡关东。
“那不是粮食是什么?”
看着那喷涌而出的大米,昆山百姓纷纷发出了灵魂拷问。
“莫非巡按大人连大米都没见过?”
“那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难讲,可能是个不吃人粮食的。”
市民的话越说越难听了,因为他们感觉这位年轻的巡按在无事生非。
“果然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也不打听清楚了,就冤枉我们老父母……”这还是那些厚道的。
“我看他就是存心刁难我们大老爷。”那些不厚道的直接就开喷了。“看看他都找了些什么人!一群糟蹋粮食的畜生!猪都不如!”
那些污言秽语把个林巡按臊得啊,一张脸青一阵、红一阵,恨不得这轱辘掐了重来。‘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说按院大人英明神武,年纪轻轻就明朝秋毫,而且长得真帅的……’
“大人莫慌,说不定只有几袋米,掩人耳目而已。”袁方赶紧扶住玻璃心的巡按大人,然后招呼那帮乡绅使劲捅啊捅啊。
噗嗤噗嗤……
结果这第四艘船上,也全都是白花花的大米,依然没有一袋沙子!
“策呢!”桥上桥下河两岸,喝倒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憨批!”
“赤佬!”
“尼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巡按大人哆嗦着嘴唇,他都没勇气再去看最后一船了。
“大人要顶住,这时候可不能服软啊。”袁方忙在林巡按耳边沉声鼓劲儿道:“不然刁民会让咱们下不来台的。”
“嗯。”林巡按也知道,当官的永远不能当众认错。
不然这一个跟头栽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然后袁方大声对桥上的百姓喊道:“昆山父老们,不要见风就是雨。我们巡按按临苏松两府十县,乃代天巡狩的钦差,正义的使者,百姓苦盼的青天啊!”
老百姓对官场的道道没那么了解,总以为戏文里年轻举子中状元授八府巡按,那就是大大的官儿了。
而且戏文里的巡按,总是惩奸除恶的俊俏小生,市民们自然对这个官儿有天生的好感。
不错,林平芝也是从小看这种戏文长大的,成为戏里的主角——不畏强权的巡按御史,是他自年少时的梦想。
~~
在袁方的高声吹嘘下,桥上桥下的昆山百姓终于稍微文明了一点。
他又赶紧帮大人就坡下驴道:“而且就算今天五船都是粮食,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很可能明天来的就是五船沙子了。”
“哪怕明天再来五船大米,指不定后天大后天就全都是沙子了。”不得不承认徐阁老府上出来的人,和稀泥的本事那是一脉相承的。
昆山百姓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彻底忘记口吐芬芳了。
“所以大家不要着急,给我们巡按大人点时间,他一定会查清真相,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不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林巡按终于调整过心态来,暗暗攥紧拳头,深吸口气高声喝道:“大伙儿想想吧,一万六千石粮食一夜烧光,仓库却只熏黑而已,这怎么可能呢……”
袁方点点头,刚要附和几句,忽听半山桥北面响起阵阵大笑声。
那魔性十足的笑声震耳欲聋,起码是百十个大嗓门的汉子一同大笑,一下子就把所有声音都压住了。
“真是可笑!”狂笑声戛然而止后,便听到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回荡在半山桥上下。
“朝廷原本委派家父为吴县知县,是家父得知昆山知县丁忧,无人愿意接任,这才主动请缨署理昆山的!”
桥上桥下的百姓纷纷跑到西边看去,便一条一眼望不到尾的船队,不知何时从西塘浩浩荡荡驶来。
“下车伊始,家父便为抗洪住在了江堤上,至今仍以南山寺为衙署,没下过大堤一天。粮仓空空,十数万灾民嗷嗷待哺,家父殚精竭虑,百般周旋,方从邻县商户士绅处借到了粮食,源源不断送来县里,支撑以工代赈,养活县城百姓。”
打头一条粮船,缓缓驶过桥洞。船头上立着个白衣翩翩的俊俏公子。
只见他面如冠玉、星眸朱唇,就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一般。
公子风流嫌锦绣,新裁白纻作春衣。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试问天下官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你能吗,林巡按?!”
说到最后一句时,那公子的目光似利剑一般,直刺林平芝的双眼。
堂堂苏松巡按,居然被个十五岁的少年,看得一阵心慌意乱,不由自主便退了一步。
“哪里来的后生,胆敢跟巡按大人放肆!”要说怎么当官必须得有个好亲随呢?袁方赶紧喝一声,要压住来人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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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一指岸上那面杏黄色的巡按旗。
“还不快点跪下见礼!”
“呵呵……”那公子打个响指。
护卫便展开船头一面收拢的蓝底金字旗。
旗帜在风中飘扬,上头‘翰林院五经博士赵’八个字。
“这玩意儿,我也有。”赵公子洒然一笑道:“要不你也跪一跪?”
“哼。”袁方自然不会乖乖就范,却也不敢再跟赵昊吆喝了。
清贵的翰林,不是他这种下人可以挑衅的。
~~
赵昊也不跟那亲随纠缠,只继续揪着着林巡按不放道:“你做不到也就罢了。可你身为苏松巡按,当秉持公心,为百姓张目,为何却安心做那豪势之家的走狗?!”
“你,你休要含血喷人!”林巡按涨红了脸,忙色厉内荏道:“敢毁本官清誉,我要参你一本!”
“参你个鬼啊!”赵昊哂笑一声道:“你今天带来的这些,大肆搞破坏的所谓士绅,哪个不是徐家的奴仆?站出来走一走,我立马给你赔不是!”
“诸位可能还不知道吧,徐家之所以要烧我们的预备仓,是因为他们家的二爷徐琨和五百奴仆,在攻打西山岛时,被我英勇的昆山枪手营俘虏了!”
“哗……”半山桥上下的百姓登时一片哗然,他们万万想不到,浓眉大眼的堂堂巡按,居然跟徐家勾结在了一起。
老百姓可是都知道,枪手营出动是为了剿灭抢劫昆山救灾粮的水匪的。
很自然便可联想到,徐琨就是那帮水匪的后台……
那这林巡按,岂不就是专门来对付我们昆山县的?!
一道道要吃人的目光,汇聚到了林巡按的身上。
ps.第四更,感谢盟主‘顺其自然603559’,抱歉因为最近的事情太多,到现在才加更。
今晚没啦。
第一百二十八章 沙仁猪心
抢劫救灾粮的水匪余六,其实跟徐家没有半点关系。
徐琨带人强上西山岛,也不是为了增援水匪的。
但老百姓可不要你觉得,只要我觉得是怎样,那就是怎样!
一下子全都认定,徐家就是昆山最大的敌人。而林巡按,就是徐家的走狗了。
半山桥上沸反盈天,昆山百姓的詈骂声,简直要将林巡按淹没了。
被那些污言秽语洗礼,林巡按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如果这一关顶不过去了,别说仕途了,能不能走出昆山都是问题。
生死关头,林巡按再也顾不上惊惧慌张,一把夺过巡检司弓手手中的铜锣,重重敲响!
“现在本官要查的是昆山纵火案,不是太湖水匪案!”然后他用木锤一指赵昊,怒吼道:“呔,你这厮休想颠倒黑白,蒙混过关!你先给我解释解释,一万六千石粮食为何会凭空消失?!”
林巡按打定主意,咬定青山不放松了。任你千招百式,我只一招应之!
“哈哈哈,诸位听听,贼喊捉贼,多么的可笑!”可惜遇上从不跟人好好说话,只比谁的声音大的赵昊。他一指林巡按,满脸讥讽的笑道:“难道巡按大人忘了吗?预备仓的火,可是徐家人放的!”
“对,是徐家!”桥上桥下的百姓一起应声。“那天游街说得清楚!”
“现在巡按大人却倒打一耙,这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赵公子目光一凛,沉声道:“而且谁都知道,凡事必有动机!徐家纵火烧仓,是为了围魏救赵,逼迫我们放了徐二!动机十分明确!”
说着他咄咄逼人的望向林巡按,厉声道:“而那一万六千石粮食,原本就是家父动用私人关系为县里求来的。真有什么私心的话,直接昧下多简单?干嘛还要往县里送一遭?!”
“就是,那不是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吗?!”昆山市民大点其头道:“我们大老爷绝对没贪污!”
“本院也没说他贪污!”林巡按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的大吼道:“我是说,他把昆山的百姓当傻子耍,以少充多粉饰太平!”
此言一出,赵公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朝廷让新科进士当巡按就是这个毛病,嫩,没嚼头。
林巡按身后的袁方也眼前一黑,心说完蛋了,怎么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呢。这下只能等着神仙救了……
“家父为何要把昆山百姓当傻子耍,为什么要以少充多、粉饰太平呢?”赵公子便好整以暇的问道。
“当然是因为没那么多粮食了!”唯有林巡按仍不明所以,还在那里振振有词道:“据本官了解到的情况,是因为你和洞庭商会高层的矛盾,人家下令不卖给你们粮食……”
“哈哈哈哈!”赵公子却放声大笑着又打了个响指。
护卫便展开船头的第二面旗帜,绿绸旗面迎风招展,上头赫然是‘洞庭商帮’四个醒目的打字!
桥上桥下登时欢声如雷,昆山老百姓如释重负,纵情欢笑起来!
不常年在苏州生活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洞庭商帮对老百姓……尤其是市民的巨大影响。
市民们或是直接,或是间接的为洞庭商帮打工,赚取养家糊口的银两。
当他们花钱消费时,衣食住行又皆是洞庭商帮的生意。
可以说,从睁眼到闭眼,从出生到死亡,苏州百姓一刻都无法跳出洞庭商帮的手掌心。
因此当洞庭商帮对昆山禁运的谣言一起,立马便引发了巨大的恐慌。
哪怕徐渭处置得当,将不良影响消除到最低,但市民们的担忧和疑虑依然挥之不去。
直到此刻,看到船头那面‘洞庭商帮’的旗帜,笼罩在昆山市民心底的恐惧,终于被彻底驱散了。
市民欢呼声中,一个高个子中年人出现在赵公子身边,朝桥上桥下团团一揖,高声道:
“诸位昆山父老,我乃洞庭商会副会长刘正齐,此番随赵公子来昆,目的就是为了澄清前阵子的不实谣言。”
说着他清清嗓子,高声对众人道:“洞庭商会从来没有针对过昆山县,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干那种缺德事的!”
“好啊,好哇,刘会长好样的!支持洞庭商会!”昆山百姓高声欢呼,使劲拍着巴掌。“严惩造谣滋事者!”
袁方和那些徐门士绅却双目喷火的怒瞪着刘正齐,恨不得把这个背刺徐家的叛徒生吞活剥了!
饭团探书
“洞庭商会扎根在苏州,本府一州七县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怎么可能自断根基呢?”刘员外抬抬双手,示意众人先别激动,然后高声宣布道:
“无论如何,这段时间的谣言给昆山的父老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为了表示歉意,我们商会决定向昆山县捐赠大米两万石。并承诺抗洪期间,优先供给昆山,且绝不涨价!”
“好,太好了!刘会长仗义!”
“苏州商会仁义!”昆山百姓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声。
~~
那震天的欢呼声中,林巡按一干人面如土色。
他们都意识到,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姓刘的这一反水,他们说什么也没人信了。
还是赶紧逃命要紧吧。
趁着没人注意自己,徐门士绅们悄悄下了粮船,上去停在码头的车轿,想要偷偷开溜。
可半山桥上的市民居高俯瞰,码头的情形一览无余。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哪能让他们钻空子溜掉。
“赤佬要跑!”桥上众人便高声吆喝起来。“别让他们跑了!”
桥下百姓闻声,呼啦一声,就把码头围了起来。
码头警戒的弓手们,纷纷望向巡检大人。
郑巡检却吹着口哨抬头看天。
弓手们便没阻拦,任由他们将士绅的车轿团团包围起来。
老百姓一起使劲摇晃着马车,把车里徐门士绅晃得七荤八素,从车厢中掉到地上。然后被七手八脚高高架起来,噗通一声扔进了河里。
坐在轿子上的士绅更惨,被连人带轿抬起来,直接丢到了河里。
那些在河里捞木的孩童,便纷纷抓起河泥,朝着落水狗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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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吃瓜
粮船上,赵昊被眼前痛打落水狗的一幕惊呆了。
他本来的计划是,发动舆论攻势,让百姓痛斥林巡按一番,将其灰溜溜撵出昆山就完事儿。
谁承想昆山父老居然暴烈若斯,怎么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开干了?
不是说苏州上海人吵破天都不动手吗?夭寿啊!
“吴中民风如此,公子习惯了就好。”刘正齐小声对赵昊解释道:“动辄就告官,告官没用就暴动,这都是传统了。”
“呃……”赵公子从袖中掏出帕子擦擦汗,忽然想起课本上读到的葛贤、五人墓碑记、抄董……原来江南市民暴动,是有光辉传统的啊。
赵昊这个旁观者都惊呆了,林平芝身为当事人,更是被恐惧彻底笼罩……
昆山市民将徐门士绅一个不落,全都丢到河里,然后目光便齐刷刷汇聚到了他身上。
林巡按吓得小脸煞白,躲在船尾的几袋粮食后不敢冒头。
袁方厉声吆喝着郑乾,保护巡按大人的安全!
郑乾敢阴那些徐家的奴仆,却不敢不管巡按大人死活。
姓林的可是钦差,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老爷固然要吃挂落,他这个小小的巡检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郑巡检赶紧命手下弓手别管别处,先汇集到林巡按的船边,不让暴怒的市民靠近他的船。
林巡按见状才松了口气,刚要站起来说几句场面话,挽回一点颜面。
谁知还没直起身子,便听啪地一声,脑袋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还没来及庆幸乌纱帽防御力不错,头顶便淌下粘稠的黄汤了,糊了他一眼满脸。
原来是鸡蛋。而且是臭鸡蛋……
那刺鼻的臭味让林巡按直欲作呕。袁方不由暴怒质问:“他妈是谁干的?有种站出来!”
话没说完,更多的臭鸡蛋从四面八方飞来,还夹杂着破鞋底、烂菜叶,以及牲口粪便西瓜皮之类。
自然是市民发现近战不能后,发动了远程攻击。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各中了十几记。
这下也不用再装伯夷了,两人忙在船上抱头鼠窜,利用那些粮袋躲避密集的攻击。
林巡按蜷缩在两摞大米的空隙中,满身的蛋液菜叶,黑色乌纱帽变成了绿色,身上青色的官袍也成了迷彩色。
他紧捂着耳朵闭着眼,那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样子,哪还有半分钦差的威严?
“大人,大人……”袁方冒着枪林弹雨凑过来,朝着林巡按大叫两声。见他没反应,只好拉开他捂着耳朵的手。
林巡按却依然不睁眼。
“呃,你这是干嘛?”袁方不解。
“看不见就当没发生,看不见就没发生,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却只听林巡按口中念念有词。
不愧是徐阁老的好徒孙,非但本门神功掌握的十分扎实,而且已经可以运用到工作与生活中了。
“……”袁方一看林巡按坏掉了,知道只能自己拿主意了,便对那郑巡检高声下令道:“赶紧让人驾船,带大人离开这里!”
“怎么走啊?”郑乾也是一肚子晦气,他被百姓视为走狗,没少吃挂落……身上光烂菜叶子就挂了七八根。
他一边摘掉头上的臭袜子,一边指着满满当当的水面。“飞过去吗?”
粮船本来就笨重,五艘伍记的船便把码头停满。赵昊和刘员外又带来了二十来艘,这么多粮船挤成一锅粥,他们能动弹得了才怪呢。
这时,市民们见上不了林巡按的船,满腔邪火发泄不完,便将目光又移向了他的轿子和仪仗。将其统统砸了个稀巴烂,把折了的巡按牌、回避牌、进士牌,统统丢到了河里。
小孩子们便捡起来,扛回家去当柴火烧了……
~~
赵公子的座船已经远远躲开,以免被误伤。
看到巡检司护住了林巡按,赵昊也就放心了。
让人支起交椅,搬来小几,切个西瓜,惬意的靠在椅背上,一边吃瓜一边看戏。
这时,吴承恩闻讯乘小船赶来,上了他的船。
“射阳先生来晚了。”赵昊啃完一片西瓜,拿起松江棉布擦擦手,对满脸焦急的吴承恩笑道:“最精彩的一段已经过去了。将就着吃点儿瓜吧。”
“你,你让老夫说你什么好啊?”吴承恩满脸无奈指指,那艘快要变成垃圾堆的粮船。“国朝两百年,你见过这么惨的巡按吗?”
“这不开眼了吗?”赵昊笑嘻嘻道。
“你还笑的出来?知县公子率众围攻巡按御史,传出去会引起轩然大波的!”吴承恩叹息连连。
“哦?我还以为是射阳先生给我搭的台呢。”赵昊一脸无辜道:“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怎能视而不见?只好勉为其难当了把演员。”
“我是那样的人吗?”吴承恩气得胡子直翘道:“只有徐文长那个疯子,才会唯恐天下不乱!”
“先生吃块大瓜败败火。”赵昊亲自拿起片西瓜,递到吴承恩手中,又拉着他坐下道:“一者,我也没想到昆山父老暴烈若斯。二者,老百姓闹将起来,我露不露面,账都要算在我爹头上的。”
“那倒是。”吴承恩郁闷的吃一口瓜,不由笑道:“真甜!”
“那是,这可是王庄的西瓜。”赵昊得意道:“又甜又爽脆,口感一级棒。”
“你还挺会吃。”吴承恩说完,猛然醒悟过来,瞪他一眼道:“说正事儿呢,你打算怎么收场啊?这事儿一个处理不好……”
“会造成轩然大波的。”赵昊模仿爱唠叨的老先生。在吴承恩将瓜皮丢到他脸上前,赶紧笑答道:“先生放心吧,现在该慌的不是我们,咱们安心吃瓜就成。就是不相信我,你还不相信青藤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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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吴承恩郁闷的搁下瓜皮。“老朽就是太相信他,才让局面变成这样的。”
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指着那艘垃圾船道:“先把人弄出来再说吧。”
“这不是咱们的任务。”赵昊却双手往脑后一枕,优哉游哉。
“哦?他通知你爹了?”吴承恩松了口气。
“肯定的。我猜应该快到了吧。”赵昊笑着点点头,看着满地狼藉的码头,笑道:“该到县尊大人力挽狂澜的时刻了。”
话音未落,便听半山桥南响起阵阵尖锐的竹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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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赵二爷力挽狂澜
‘嘟嘟,嘟嘟嘟……’
县衙示警的竹哨响起,市民们不由自主循声望去。
便见一队皂隶簇拥一顶沾满泥点的青呢轿子,从玉镇坊方向匆匆赶来。
轿子还没停稳,轿帘中便露出两条穿着木屐、沾满黄泥巴的毛腿来。
赵二爷终于赶到了。
他穿着同样沾满泥点,已经看不清本来颜色的官袍,头上还戴着斗笠,明显刚从堤上下来。
“老爷,靴子,靴子!”方文闪现出来,提着赵守正的官靴在后面追。
情况紧急,赵守正却顾不上穿靴子,索性把两只木屐一甩,赤脚跑到了桥南,朝着乱哄哄的人群深深一揖。
“我乃昆山知县赵守正,诸位父老听我一言!”
“大老爷来了!”
正在闹事的人们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不少人将要丢出的杂物,偷偷藏在身后。就像正在打闹的众学生,看到了敬畏的班主任。
“大老爷来了,住手,住手。”桥上的人朝桥下吆喝,人们便纷纷停下了骚动,就连孩子们也不再闹腾,扎个猛子远远躲开。
“……”赵守正见状也吃了一惊,心说老子哪来这么高的威望?
这不科学啊……
“老父母勿怪,我们是气不过那帮人污蔑的老父母才出手的。”
“对,他们烧粮仓,还造谣说大老爷弄来的粮食一半是米一般是沙!”市民们赶忙义愤填膺的解释道:“幸好贵公子和刘会长过来澄清,不然非上了他们的当不可!”
“就是,我们昆山的日子已经够惨了,他们还要背后捅刀子!难道不该死吗?!”
老百姓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又火气直窜。
“好了好了,诸位稍安勿躁。”赵守正摆摆手,示意众人让出条去路道:“大伙儿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千万不要冲动。原本咱们占着理,可闹将起来有理也变没理了。”
老百姓纷纷点头,你威望高鼻子大,你说什么都对。
赵守正便穿过人群让出的通道。
望着县老爷脸上、胡子上、身上的泥点子,市民们感动的热泪盈眶。
他们今日终于知道,什么叫‘青天父母官’了。
那不光是一个空洞的称号,更像是真正的父母那样,为昆山百姓撑起一片青天。
市民们感动的低下头,却又看到老父母一双赤脚上,被木屐磨出的血杠子……
眼眶子浅的老百姓,登时就抽泣起来。
赵守正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忙笑道:“诸位见笑了,以前没穿过木屐,多磨几次就好了。”
“老父母……”市民们更加泣不成声了。
~~
说着话,赵守正到了半山桥边,看一眼桥下的码头。
只见满地的狼藉,大米撒的到处都是,让他很是心疼。
“这是谁干的?居然糟蹋了这么多粮食!”赵二爷登时把脸一沉,喝道:“知道本县多少人还饿着肚子吗?!”
赵守正是真生气啊,他虽然给堤工们一日两餐,从不克扣。但大部分百姓根本不舍得自己吃完,总会留下一半,晚上带回家给一家老小果腹。
他问过下面人才知道,原来以工代赈后,妇孺老人以及失去劳动能力的人,必须靠做些轻活来换取口粮。
但县里的粮食有限,只能减半供给,保证饿不死人而已。
赵二爷十分心痛,可昆山这阵子闹粮荒,有银子也买不到多余的粮食了。徐渭都被逼得玩起了‘唱筹量沙’,赵守正也只能徒呼奈何。
所以看到有人如此糟践粮食,好脾气的赵二爷也忍不住要发火了。
“是他们!”市民们纷纷指向在河里游水的那些徐门士绅。
“拿着粮探子乱扎一气!那是验粮吗?就是故意来搞事情!”饥荒年月,粮食就是命啊!老百姓自然怒不可遏,要骂最难听的话,还要把他们丢到水里!
“唉,真是作孽啊。”赵守正闷哼一声,拍一下栏杆,喝道:“郑巡检!”
“卑职在!”郑乾赶紧抖擞精神应一声,挽回一下在父老面前的形象。
“把那帮家伙捞上来,送回衙门枷号示众!”赵二爷沉声下令。
“得令!”郑乾夸张的一并腿,转身示意手下赶紧照做。
弓手们便用码头捞杂物的网兜子,将落水狗们一条条捞上来,然后反绑双手串成一串带走。
落水狗们自然免不了受到了广大市民的夹道欢送,不知挨了多少口水和拳脚……
徐门士绅们这个冤枉啊。
他们万万没想到,会以‘浪费粮食’的罪名遭到惩处。
夭寿啊,拢共就那么点儿粮食,他们捅啊捅啊,又能带出多少来?
摊到每个人头上,能有几两银子的事儿?
可谁也不敢开口抗议,唯恐多说一句,再遭一顿暴打……
~~
处置完了徐门士绅,赵守正又对聚在半山桥的百姓喊话道:
“大家不用担心粮食的事儿,从三天后开始,各粮店恢复开张,而且限价不限量!苏州城什么价,我们就什么价!”
“太好了!多谢老父母!”市民们欢呼雷动。
“还有!”赵守正抬抬手,又继续派送大礼包道:“至于这三天怎么办?本官做主,给全县每家每户发十斤米,够大伙儿吃饱了吧?”
“够了!太够了!老父母真是我们昆山百姓的再生父母啊!”
兴奋的市民们纷纷涌向赵守正,要不是护卫们拼命挡着,他们非得把赵二爷举高高,好好抛几下才能过瘾。
“好了,都回去吧,让你们里长甲长过来领粮食。”赵守正方才差点儿被挤下桥去,忙惊恐的大声道:“不要再聚集了,桥要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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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百姓出了气,又得了实惠,还看到了希望,自然温顺的像一群小绵羊,纷纷给大老爷磕头,很快便散去了。
看到空荡荡的赵二爷长长松了口气。算是完成了为官以来的头一次危机处理。
而且这次,没有脚本,全靠他临场发挥。
赵昊站起来,朝着桥头竖起大拇指,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半个月的苦,总算没白吃。老父亲终于成熟了……
赵守正也朝着赵昊竖起了大拇指,这次终于没让儿子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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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喜相逢
县衙八字墙前。
徐羊、张大武等人戴着木枷跪成排,又开始了每天愉快的枷号示众。
好吧,一点都不愉快。
地面很硬,太阳很晒,暴雨很冷、木枷很重,街坊的唾弃很扎心。
总之一句话,真他妈度日如年啊。
“徐总管,按院大人怎么还让我们跪这儿啊。”有人忍不住小声问徐羊。
“案子没翻过来,按院大人怎么好放人?”徐羊冷声道:“再忍忍,今天就是翻盘的日子。最晚明日,就该赵守正求着我们原谅他了!”
“不不不,”马大胆结巴道:“不原谅。”
“对,不能轻易原谅。”张大武吃力的点点头道:“我们被枷这几天,人不如狗、生不如死!要让他公开道歉,再赔偿咱们的损失!”
“对,赔偿损失!”众人纷纷附和,胜利曙光在望,仿佛颈上的木枷都没那么沉了。
“哎,他们来了!”张大武个子高,忽然看到有自己人从衙前街西面,很傲气的背着手走了过来。
“怎么样?成了吗?”一众纵火犯兴奋的直起身子,朝着来人大喊大叫:“捏住赵守正的把柄了吧?”
可来人却只苦笑,并不作答。
“咦?”纵火犯们发现有些不对头,只见徐门士绅们像行军似的排成一排,而且一水儿的都背着手。
两边还有穿绿号衣的弓手,手里都牵着绳子,绳子连在那些士绅的背后。
“他们,怎么也被抓了?”张大武目瞪口呆。
“什么?”纵火犯们呆若木鸡。
这时栅门打开,再也没有东西能遮挡他们视线了。纵火犯们这下彻底看清,那帮徐门士绅根本不是高傲的背着手,而是被人反捆着双手,连成串押回来的……
“我我我……”马大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你们怎么也被抓了?什么罪名?!”徐羊激动的挣扎起身,面红脖子粗的问道。
“浪费粮食。”一个士绅垂头丧气的回答。
“卧槽。”马大胆终于憋出了那句话。
“这是什么罪名啊?!”徐羊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巡按大人就任由他们胡乱抓人?”
“哎,巡按大人被埋在垃圾堆里,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一众士绅一边郁郁的回答,一边被戴上枷,在八字墙另一边跪下。
“什么?!”徐羊只觉眼前一黑,这世界再也不是他熟悉的样子了。
其实就是急火攻心,摔倒在地……被木枷一卡,脑袋倒扎在地上而已。
“无情。”马大胆憋出最后两个字。
~~
半山桥码头,赵守正疏散了骚乱的市民,来到一片狼藉的码头上。
顾不上别的,先把林巡按和他的亲随,从垃圾堆里扒出来再说。
弓手们塞住鼻子,用木锨将船上的垃圾铲到河里。
赵守正看着那堆了一人多高的垃圾船,不禁暗暗感叹,卧槽无情。
他着实为林巡按的生死捏一把汗。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垃圾堆呀。
当弓手们表面的垃圾清理完毕后,才发现其实没那么严重……
之所以这垃圾堆看上去又高又大,其实是因为按院大人和他的亲随们,用米袋堆成了个坟包似的掩体。以抵御四面八方袭来的‘弹雨’。
蔡明搬开两个米袋,便见巡按大人和他的随从们,一窝小鹌鹑似的蜷缩在‘坟包’里,巡按大人还在瑟瑟发抖。
袁方等人一个个从‘坟包’里猫腰走出来,唯有林巡按死活不出来。
“按院大人,按院大人。”赵二爷探头进‘坟包’,柔声叫起来:“外头安全了,可以出来了,呕……”
里头的气味实在太销魂了,赵二爷险些没呕吐当场。
林巡按把头压得更低了,语气却十分坚决道:“不,我不出去!”
“呃。”赵二爷人善心软,忍着恶心柔声劝道:“出来吧,这里头多熏人啊。”
“熏死也比羞死好。”林巡按幽幽说道。
“没人看了,不羞不羞。”赵守正拿出当年哄儿子的本事道:“外头都是衙门的人了,一个老百姓都没有。”
“那些人也不行。”林巡按却还是摇头道:“把轿子直接抬船上。”
“还得给你搭个棚子遮羞羞是吧?!”却听一声冷哼炸响,有人一脚就踹塌了‘坟包’。
“啊!”粮袋轰然落下,险些再次把林巡按埋在里头。林平芝惊恐的抬头望去,便见那恶魔般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赵守正的身边。
“好了好了。”赵守正赶忙拉开儿子,苦笑对林巡按道:“按院大人别惹他了,这小子脾气不好的。”
别说,让赵昊这一诈唬,林巡按一下子眼也不花了、腿也不软了,扶着粮袋就站起来了。
然后他用污秽不堪的袖子遮住脸,在袁方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岸。
才发现自己的轿子已经变成一堆废柴,这一片,那一片,碎在地上看不见了。
那神圣的‘巡按御史’官衔牌,也只剩下最后一个字儿了……
林巡按肩膀颤抖,险些哇得一声哭出来。
大明开国二百年,他算是最惨的一位巡按了吧?
赵守正不落忍,让人赶紧把自己的轿子抬过来,请巡按大人上去,赶紧回公馆洗刷洗刷,换身衣裳再说话。
待到轿子抬走,赵二爷又让人把码头收拾出来,尤其要尽可能的抢救粮食,少浪费一粒大米是一粒。
然后他勾住儿子的脖子,使劲揉着他的脑袋,笑道:“臭小子,想死爹了!”
“呃……”赵公子心说,这话咋听着这么像骂人呢?
可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便苦笑道:“我也很挂念父亲,你黑了也瘦了。”
“你不也一样吗?”赵守正比一下儿子的头顶道:“哎呦,高了不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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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吗有吗?真的么?”赵公子就爱听这话,他整天被一群高大猛男围着,总觉得自己像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
“哈哈哈,有的,真的高了。”赵守正开心坏了,没有比见到儿子更让人高兴的事儿了。
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没穿靴子的事儿了。
粉底官靴的鞋底,一寸高。
他当然会觉得,赵昊忽然高了一截儿了。
其实爷俩才分开半个月,哪儿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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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洗澡
父子俩说说笑笑,回到了昆山县衙。
托林巡按的福,这还是赵二爷头次回衙门呢。
然后赵二爷痛痛快快泡了个澡,还非得让儿子给他搓搓背。
赵公子无可奈何,只好本着关爱空巢老爹的心情,拿起了丝瓜瓤,给泡透了的赵二爷吭哧吭哧搓起背来。
“哦,舒服……”赵守正惬意的眯着眼,趴在热气氤氲的松木浴缸中,终于感觉自己又是个人了。嘴上还不闲着。
“后来听说你带人去打水匪,可吓死爹了。”
“……”赵昊心说,这句也不好听。怎么老爹当了半个月包工头,说出话都粗了很多?
“要不怎么先让吴先生瞒着父亲呢,不就是怕你瞎操心。”
“能不操心吗?”赵守正转头瞪赵昊一眼道:“爹就你这一个儿子……”
“我不介意你续弦的。”赵昊一边给他搓澡一边淡淡道:“听吴先生说,顾家、戴家都想把闺女嫁给父亲呢。”
“那可万万不敢,你干……”赵守正下意识连忙摆手,说完又觉得这样太丢人,赶紧改口道:“两家的姑娘一个十六、一个十七,跟你般般大,你爹我是那样人吗?”
说着他叹口气道:“唉,吴先生什么都好,就是什么都管,像个老太太。”
“反正态度我已经摆在这儿了,怎么选是你的事儿。”赵昊撇撇嘴,吴承恩的意思是,堂堂县太爷中馈乏人,不成体统。希望赵昊能支持赵守正续弦。
赵昊可以不反对,但上杆子给自己找妈这种事儿……怎么能对不起干娘呢?
嗯,娘的话,只要一个就够了。
“别说爹了,还是说说你小子吧。听说江家小姐一直和你住在西山?”赵二爷把话题引向赵昊。
“请不要混淆视听。”赵昊正色道:“岛上最多时将近两千人,不是我俩住在西山。”
说着舀一瓢热水,倒在赵二爷背上。
“烫烫烫,你这孩子秃噜猪毛呢?”赵守正扭曲着身子,呲牙咧嘴道:“下手真黑啊。”
“烫点儿好搓灰。”赵昊笑笑,继续给他搓起来。“而且后来老爷子和叶奶奶也到了。”
“哦?你爷爷也去西山了?”赵守正闻言眼前一亮,连声问道:“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看看如今他不成器的儿子,也是受人爱戴的父母官了。
“呵呵……”赵昊干笑两声道:“父亲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也罢,肯定没好听的话。”赵守正也干笑两声道:“对了,潘中丞还在南山寺住着,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嗯。”赵昊点点头道:“明天我就去见见他。”
“反正你小心点儿,水神火气大,要是拿不出真东西来,怕是要发飙的。”赵守正提醒儿子。
“放心,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赵昊自信一笑,又是一瓢热水倒在了赵守正背上。
“啊,谋杀亲爹啊!”赵二爷惨叫一声。
他怕是短时间内,再也不敢让儿子给搓澡了。
嗯,这也是赵公子的意思。
~~
县公馆,林巡按也在洗澡。
从开始到这会儿,已经换了三次水,用了两块胰子,擦破了一块丝瓜瓤,他却感觉依然无法洗掉满身的污秽。
袁方早就洗完澡换好了衣裳,见林巡按已经搓出了血印子,却依然没有停止搓澡的意思。他不得不过去,抢过林平芝手中的第二块丝瓜瓤。
“大人,不能再搓了,秃噜皮了。”
“是啊……”林巡按突然颓丧低头,然后缓缓沉入桶底。“脏了,脏死了。再怎么洗,也洗不掉了。”
林巡按整个脑袋没入浴桶中,水面飘散着水草般的头发。
袁方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准备用在浴桶中自杀的方式,来表达对昆山县和赵守正控诉。
这念头一经出现,就让袁方有些心动,不由认真考虑起,是不是帮他这个忙,让林巡按结束这羞耻的人生。
也算帮徐家个大忙……
他还认真的看了看那高高的松木浴桶,预想了一下动手的过程。
只是外头巡逻的脚步声,还有下人们的说话声,一下子惊醒了他。
这大白天的,想什么呢?
“呼……”林巡按终于憋不住,一下子从水里钻出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大人吓死我了。”袁方收起杀心,将一块松江棉巾递给了林平芝。
林巡按接过来,擦掉脸上头上的水珠,自嘲的笑笑道:“《洗冤录》上说的没错,人是不可能在浴桶里溺死的。”
“《洗冤录》上还记这段了?”袁方不禁吃了一惊,幸好没贸然动手,不然就是自寻死路啊。
林巡按没有回答他,只自顾自道:“不要紧,本官可以用别的方式结束这耻辱的生命。”
“大人千万不要做傻事啊,你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袁方虽然巴不得林巡按自杀,但总不能说。‘好的。寻死的话,我建议还是上吊吧,那样比较惊悚……’
“哪里还有路?”林平芝眼泪吧嗒吧嗒落下。“今日的事情一传开,本官就沦为朝野的笑柄了,哪还有脸再侧身官场?”
“大人不用担心,”袁方信口宽慰道:“昆山不是京城,甚至不是苏州。只要双方都不上奏,朝廷从而何知?再说您是苏松巡按,就算邻县听闻了传言,谁敢多嘴上奏不成?”
“我哪还有脸在苏松巡视啊?”林平芝幽幽说道。
“捱过今年去,明年大人或是放知县,或是回京做官,总之不会在苏松待了。”袁方又劝道:“到时候又是一番新天地。”
“嗯,有道理。”林巡按那死灰般的眸子里,便渐渐有了光彩,他紧紧握住亲随的手道:“袁方,谢谢你,一语惊醒濒死人啊。”
“呃,大人不客气……”袁方不由瞠目结舌。这就劝住不死了,这也太好劝了吧?我只是说了几句套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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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非要想死,我肯定不拦着的……
“赶紧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就离开昆山!”林巡按终于舍得离开浴桶了。
“别呀大人,咱们正事儿还没办呢!”袁方忙提醒他道:“二爷还没救出来,纵火案也没压下去,这怎么跟大爷交代啊?”
“我都把自己的官声搭进去了,老师那里足够交代了!”林巡按赤条条站在地上,坚决摇头道:“总之徐家和赵家的事情,本官不插手了,还是让你家大爷另请高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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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徐华亭,华亭徐
大明并无‘苏杭’一说,此时的杭州还未够班。跟苏州并称的是松江府。
所谓‘苏松’者,大明最富庶之地,也是税赋最重之地。
此非夸大之词。大明税有定额,两京一十三省,全年总纳税共计二千九百四十三万余石。其中纳税最高的一省为浙江,共二百七十五万二千余石。
然而苏州一年税额为二百八十万九千余石,松江为一百二十万九千余石。
浙江的税额占了天下十分之一,却仍不及苏州一府。因此都说苏州税赋繁重,甲于海内。
而松江虽然税额只有苏州的一半,但相较于苏州府的一州七县,松江仅华亭、上海两县,在册田地更是只有苏州的四分之一,所以其实松江的税赋,比苏州还重。
也许这就是松江百姓争相投献、诡寄于徐家的原因吧。
大明朝优待士大夫,从生员一级起,就可以免除一定的田赋和劳役。
随着功名的提高,免税的额度也在不断增加。这项优待在高官大员身上更是成倍放大,从徐阶入阁那天起,松江府就不再向徐家征收田赋、摊派劳役了。
因此松江府的百姓士绅,都削尖了脑袋,千方百计求着徐家,将自己收为奴仆、义子、乃至过继子。成了徐家的人,就不用再给徐家服劳役了。
再把家产挂在了徐家名下,自然也就跟着免税了。虽然每年要进贡不菲的孝敬给主家,那也比原先划算不少。
而且成了徐家人,在苏松乃至江南两京都高人一等,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儿,没有人敢欺负他们。
尽管成为徐家人的门槛越来越高,却依然抵挡不住松江乃至苏州百姓抱大腿、认干爹的热情……
尤其是徐阁老的家乡华亭县,如今徐家人就占了足足四分之一,三分之二的土地都在徐家名下。
‘徐华亭’绝对名副其实。
~~
华亭县也是松江府的府城。
当然,在这华亭县、乃至松江府说了算的并非知府、知县,而是住在城东退思园中的那位老人家。
自嘉靖三十七年起,徐家的子孙奴仆们便开始为徐阁老,营建致仕后颐养天年的园林。
为此他们请示过老人家的意思,是希望含饴弄孙、四世同堂、热热闹闹,还是图个清静呢?
徐阁老选择了后者,于是徐家在南禅寺徐府豪华大宅之外,拆迁了东门内数百户人家,为他斥巨资建造了这座占地三百余亩的超大园林。
此园图纸乃文徵明最后的手笔,按照徐阁老的意思,少用雕梁画栋,多以自然之物制景,园内风光秀丽,景色迷人。宛若一幅曼妙的田园山水画卷。
徐阁老自从看到文徵明所绘的‘退思园图’,就害上了思乡病。这园子太合他心意了,在北京便时常过问工程进度,要求不可有丝毫马虎。
结果花了整整十年,耗费百万两之巨才完工。
徐阁老今年提前退休,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这座他心心念念了十年的退思园,也绝对起了莫大的作用。
所以他一回乡,就住进了这座园子,至今仍未出门一步。
此时,徐阁老正在与访客泛舟湖上。
湖中荷花盛开、清香扑鼻。四面花圃水榭、石桥漏窗,端得是‘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那访客四十多岁,方面阔口、相貌堂堂,颌下三缕长须,双目神光湛然。似是习武之人,又具文士之气,看上去煞是不凡。
“存斋公,镇山公和清癯公的信您也看了,可否相信本人一次?”
徐阁老头戴方巾、身穿鹤氅,一副悠游林下的富家翁打扮,那张总是看不出喜怒的脸上,神情却有些凝重。
“丹阳大侠之名如雷贯耳,何况又有朱、刘二公的亲笔信为证,老朽岂有不信你的道理?”
那丹阳大侠正是大名鼎鼎的邵芳,跟所有人都能做朋友的邵大侠。
邵芳闻言一喜,沉声说道:“那就请允许本人,为存斋公东山再起奔走。”
“只是老夫屡番上表请辞,方得恩准致仕。这才离京不到俩月,就又活动着想要起复,难免让人耻笑啊。”徐阶微微摇头。
“现在起复确实太急,但此事要办起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邵芳笑笑道:“哪怕本人即日赴京,只怕明年这时候,存斋公才能接到起复的诏书。”
“存斋公要调养身心,一年时间足够了吧?”邵芳说完,目光炯炯的看着徐阶,想窥探出他真实的想法。
可惜,徐阁老的段位实在太高,此时面上古井不波,阴重不泄,怎会让他看出心思?
徐阶只不动声色反问道:“大侠不辞劳苦,为老夫奔走谋划,不知想要得到什么?”
“事若不成,算我白忙。”邵芳号称大侠,自然有一说一,不会云山雾罩。“倘若侥幸成功,还请徐家助我丹阳邵家,顶替陆氏在九大家中的席位。”
“哦,什么九大家?”徐阶双目寒光一闪。
“哈哈哈哈!”邵芳放声大笑起来道:“存斋公真是太谨慎了。罢了罢了,现在谈这些都太早,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打消存斋公的疑惑而已。”
“等到事将成时,咱们再谈不迟。”他自信满满说一句,看向徐阶道:“横竖不损失什么,存斋公何妨试上一试?”
徐阶沉吟半晌,方缓缓道:“兹事体大,委实难以立决。大侠热情而来,老夫当盛情款待,还请在寒舍多盘桓几日,让老夫好好想想。”
“好,本人等存斋公三天。”邵芳点点头。心说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此时,小舟靠岸,邵芳便先行告辞了。他交游广泛、业务繁忙,怎会陪个老头子下棋唱戏浪费时间?
“三天后再来听存斋公回话。”
“走好不送。”徐阶微微一笑,目送邵芳的身影,消失在翠竹掩映的小径中。
这才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走进湖畔的水榭中。
水榭里,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正闭目冥想,正是那庐山先生胡直。
胡直身为王门江右学派的主将,年初灵济宫讲学后,便回了苏松继续弘扬江右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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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徐阁老返乡,胡直这才暂停了讲学,过来陪他散心,谋划下一步的机宜。
胡直除了可以‘心造万物’外,还是嘉靖进士,官至福建按察使,深得徐阁老倚重,事无不与之言。
徐阶便将方才邵芳的来意,讲与胡直。
庐山先生听完,确定自己耳朵没有问题后,便放声大笑起来。
他不停的笑,捧腹大笑,只觉自己几十年来游宦讲学、四海为家,也从未遇到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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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徐三爷也不是省油的灯
退思园,四面来风亭中。
见胡直笑得前仰后合,徐阶也笑了,无奈摇头道:“老夫听了他的话,整个人也是懵的。想我徐某宦海浮沉四十年,九死一生才当上首辅,辅佐两朝君王。居然被一个既无官职,又无功名的江湖人士看中,成了人家眼里可居的奇货。”
“可他连赵姬舍不得送给存斋公。”胡直笑得直拍大腿。
“他手里倒是有朱刘二位部堂的信,也不知是给他俩灌了什么迷魂汤。”徐阶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二公信里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好比那苏秦张仪再世,极言老夫可以相信他。”
“二公怕是冷板凳坐久了,病急乱投医吧。”胡直敛住笑,揶揄道:“居然想靠个江湖草莽投机翻身。”
“庐山贤弟所言极是。”徐阶颔首道:“老夫也猜他们是这般心思。”
“那存斋公回绝他了?”胡直笑问道。
“我观此人虽貌似豪雄,实则气量狭窄。”徐阶摇摇头,淡淡道:“直接回绝怕他记恨在心,到处诋毁与我。所以让他三天后再来,这样到时候再回绝他,也显得是经过郑重思考了。”
“存斋公真是太谨慎啦,对个区区的草莽都这样慎重。”胡直叹服道。
“老夫之前三任首辅无一善终,皆因不谨。焉能不吸取教训?”徐阶淡淡一笑道:“如今好容易平安致仕,更要小心谨慎,保住晚节了。”
“哈哈哈!”话虽如此,胡直却从徐阁老的语气中,听出丝丝‘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心说原来徐阁老不是怕得罪邵芳,而是想留个念想,日后再说……
他正待开口,问问徐阶真实的心意,忽听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胡直便打住话头,继续闭眼造世界去了。
徐阶心下不悦,他要求家人沉稳静气,这样徐家才能渐渐培养出宰相门庭的世家风范。
循声微微皱眉望去,见是自己的三儿子徐瑛,徐阁老这才没有动怒。
徐瑛三十多岁,比起不务正业的徐琨来要成器的多,他数年前就接手了徐家在松江的产业。这些年徐家在苏松的财势蒸蒸日上,这个小儿子居功甚伟。
“父亲。”徐瑛进来叫一声,又向胡直行了一礼。
“什么事?”徐阶轻声问道。
徐瑛看看胡直。
“胡先生乃为父至交,事无不可对他言。”徐阶淡淡说道。
“方才得到消息,二哥出事儿了。”徐瑛这才低声禀报道:“他带人去西山岛闹事儿,让昆山枪手营包了饺子,被关在岛上干苦力呢。”
他本想说倒夜香,但当着外人的面,实在丢不起那人呀。
“啊?”徐阁老不由张大嘴,好一会儿才合拢上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昆山枪手营怎么跑西山去了?”
“事情已经有一阵子了……”徐瑛便将打听到的消息,仔细讲给父亲听。
“大哥怕父亲知道生气,一直瞒着不让跟家里说。还是昆山出事儿之后,我才听报信的人说起的。”
“什么,昆山又出了什么事儿?”徐阁老又张大了嘴巴。
“大哥为了逼昆山县放人。让徐羊带人,烧了昆山的预备仓,结果被抓了现行。”徐瑛小声道:“大哥见状,又请了苏松巡按林平芝到昆山捞人,结果林巡按贸然插手纵火案,被赵守正的儿子带着老百姓围攻,差点没给活活打死……”
“什么,苏松巡按也牵扯进去了?!”徐阁老的下巴终于掉到了地上。
“那两个孽障到底想要干什么?!”徐阶的宰辅风范荡然无存,重重一拐杖砸碎了几上的缠枝莲青花梅瓶。
把胡直吓得一哆嗦,忙站起身道:“存斋公息怒啊。”
“两个孽障都要起兵造反了,老夫还怎么息怒?!”徐阁老暴怒道:“徐璠他人呢?!”
“大哥还在苏州等林巡按的消息吧。”徐瑛幽幽说道。
之前因为他参与了‘九大家’,被海商借以要挟顺天府,让徐璠大为光火,写信回来痛骂徐瑛胆大妄为,要连累老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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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之后,徐瑛就记恨上了老大。
而且还有更实际的矛盾。大哥回来了,这个家谁管?
按说他这个当弟弟的就该让贤了,但徐瑛自觉十几年来,徐家都是自己在操持,此时如何肯甘心交权?
逮到机会自然要给徐璠上眼药了。
“他什么也不跟家里说,咱也不敢问。实在是感觉事态严重,才不得不禀报父亲的。”
“你要是再不说,老夫非被那孽障坑死不可!”徐阶拿拐杖使劲杵着地面,恨得咬牙切齿。
“啊?”徐瑛不由有些吃惊。他其实是为了让徐璠难堪,才颠儿颠儿赶来报信的。
实际上,徐三爷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真有这么严重。“父亲恩泽朝野,门生故吏满天下,那姓赵的区区一个外县知县,岂能跟父亲叫板?”
“那姓赵的可不是普通的知县,他儿子更是可怕,在北京时……”徐阁老本打算将在北京的遭际讲给儿子,但实在太羞于启齿,只好闷声道:“总之你记住,那父子俩就是洪水猛兽,就是两条毒蛇,让他们盘在昆山就好了,没事儿不要招惹他们!”
“是,父亲……”徐瑛不禁暗暗胆寒,没想到老爹居然会对个小小的知县畏之若斯。
“老夫并非怕了他们。”徐阶哼一声,放缓语气道:“只是这父子俩和京里的贵人勾连甚深,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可是父亲,这次我们吃了这么大亏,二哥还在人家手里,要是不找回面子来,岂不让人耻笑?”徐瑛有些想不通。
“面子面子,面子值几个钱?”徐阶闷哼一声道:“怎么说人家是官,咱们是民,闹大了对我徐家有百害而无一利!”
“是啊,贤侄,多少人还在盯着令尊呢。”胡直也从旁劝道:“就算咽不下这口气,也得等时过境迁,逮到机会再报复一下……现在出手的话,只会授人以柄啊!”
“嗯,多谢世叔提醒。”徐瑛不甘的点点头,闷声问道:“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总得先把二哥捞回来吧?”
“让徐璠马上滚回来!”徐阶冷喝一声道:“叫元春去昆山处理此事。”
“元春?”徐瑛一愣,难道老大不中了,不该是我吗?父亲也要学太祖皇帝弃子立孙吗?
“不错,这种事儿元春去最合适,你就别管了。”徐阶淡淡道:“老夫会专门写信给他的。”
“是。”徐瑛不甘的低下头,怏怏退下。
“这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待他走后,徐阁老露出心碎的表情道:“老夫最后悔的就是,当年对他们疏于管教,结果一个顶事儿的都没有。”
“存斋公莫忧,儿孙自有儿孙福。”胡直笑着安慰道:“不当官做个富家翁,不也挺好的?”
“也对。”徐阶无奈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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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就当是我吧
昆山县,翌日一早,林巡按派人知会赵守正,说自己要去松江府巡视,即刻启程。
命他派兵丁护卫,无需仪仗。
其实仪仗想要也没有,昨天都被砸了个稀巴烂,就算连夜赶制也造不出啊。
赵守正便和郑乾带着二十名弓手,还用昨天那抬轿子,将林巡按从公馆直接送到了官船码头。
为表歉意,赵守正也上了官船,要亲自送林巡按出县境。
其实他做什么都白搭。人家林巡按已经认定了,昨日种种皆是他在幕后指使。
怎么可能原谅他呢?
~~
昆山县的官船行在水流平缓的小澞河上。
赵守正在船舱中与林巡按尴尬的说话。
他袖子里其实有份厚厚的程仪,可以化解一切尴尬。但哪怕是送二爷,也不敢公然向巡按送钱啊。
毕竟昨天才出了那档子事儿,万一他一口咬定自己是行贿,岂不是自寻苦吃?
赵二爷的担心其实有些多余。
因为人家已经把他视为大奸似忠、阴险狡诈、口蜜腹剑、卑鄙无耻之徒,送不送程仪,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拿来吧。”林巡按主动伸出手。
赵守正张大嘴,心说这都看出来了。
便讪讪一笑,便将袖中的信封,递到了林巡按手中。
林巡按黑着脸,当面打开了信封,掏出里头的东西一看。
只见里面是张五百两的不记名会票,这是票号对顶级客户才提供的特殊业务,以便他们做一些不方便见人的交易。
“为何又要如此羞辱我?”林巡按脸色愈发难看。
“程仪而已,”赵守正无辜的的眨眨眼道:“按院大人想到哪去了。”
“我还以为是和解书呢……”林巡按小声嘟囔一句。“难道你不担心,我回去参你一本。”
“哦,哈哈……”赵守正闻言,摇头笑道:“我不担心。”
“为何?”林巡按一阵暗暗咬牙,原来自己已经毫无威慑力了。
“我儿子说你不会。”赵守正实话实说道。
“这是什么话?”林巡按像只愤怒的小鸟,几乎要蹦起来道:“堂堂状元郎,有点担当好不好?明明都是你在捣鬼,非要往你儿子身上扯!”
“……”赵守正还想解释,却见林巡按一张俊脸都憋得通红。赵二爷担心他爆掉,便好心的点点头道:“如果能让按院好过点,那就当都是我干的吧。”
“什么叫当?”林巡按哼一声道:“本来就是。”
“好好,本来就是。”赵守正苦笑一声。
“你之所以不担心我会告状,”林巡按见赵守正承认了,便哀怨问道:“是因为看透了我丢不起那人,是吧?”
“按院怎么想都成,只要你舒服,我无所谓的。”赵守正忠厚道。
“嗯……”林巡按一阵咬牙切齿,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却也只能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道:“不错,本官确实丢不起这人。你昆山的事情我不管也不问了,大家都是出来做官的,没必要搞得你死我活。”
“这样就对啦。”赵守正啪的一下,又将一张会票拍在林巡按的手里。
这次的面额居然是两千两,林巡按眼珠子差点瞪下来。
“叫花昆山竟然如此肥美?”早知道我还当什么巡按啊,去当一任县令多好啊。
“按院大人想哪儿去了?”赵守正忙解释道:“这是本官家里的钱,跟县里没关系。”
“呃……”林巡按难以置信道:“我知道你家财万贯,可从来只听说‘以公济私’,没听说有倒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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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嘛,取之于天下人,自然要用之于天下人了。”送二爷洒然一笑道:“再说也不是为了公家,我那臭小子伤害了按院大人的身心。当父母的赔苦主点儿汤药费也是应当。回去好好调养调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唉。”林巡按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终于意识到,当初应该跟赵二爷好好谈谈,就算解决不了问题,也不该得罪这位财神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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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起床,在马秘书的服侍下梳洗穿戴。
“公子今天不跑步了?”马湘兰还特意把他的跑步鞋准备好了,结果到这会儿才起。
“昨天不该亮相的,那么多人都认识我了,出去跑步不是让人看耍猴儿吗?”赵昊为自己偷懒找到充分的理由。伸个懒腰站起身道:
“还是拔步床睡着舒服!西山岛那张破床,整天咯吱咯吱的,吵死个人。”
“明白了。”马湘兰赶紧记下来,回头让人送张拔步床去西山岛,以备公子下次登岛。
出来花厅时,巧巧摆好了早饭。
赵士祯和张鉴两个也从南山寺回来了,两人坐在那儿等他吃饭。
“叔父!”
“师父!”看到赵昊,两人赶紧起身行礼,许久不见,感觉分外亲热。
“嗯,黑了瘦了也精神了。”赵昊拍拍两人的肩膀。“边吃边聊。”
因为昆山百姓还在挨饿,赵守正下令府上饮食不许铺张浪费,简单吃饱即可。
所以早餐只是简简单单几碗白汁卤鸭面,再配上碟青团子,几个爽口的小菜而已。
但看似简简单单一碗面,巧巧却用足了心思。
面是用精白粉细细擀出来的龙须面,还加了鸡蛋,丝滑劲道、口感一流。
汤一看就是高汤,用老鸭、嫩鸡、蹄膀骨,加上十余味药材煎煮了一宿而成。白白的醇醇的,上面还卧着根大大的卤鸭腿。
赵昊先小啜一口汤,一股鲜热的感觉便从喉间一直蔓延到胃里,不禁神情一振道:“这汤也太好喝了吧!”
巧巧便开心的笑了,觉得从昨晚就开始忙碌这碗面,值了。
呼噜呼噜吃一阵面,赵士祯稍稍填一下肚子,便迫不及待问道:“叔,那枪呢?”
“你怎知道?”赵昊想想,自己没跟他说过呀。
“今早看到禧娃,他跟我说的。”赵士祯露出色鬼般的神情道:“说叔又搞回几个上好的货色来。”
“这话怎么这么恶心啊。”赵昊一阵哭笑不得,让高武把带回来的几支短枪拿给侄子。
“名堂主要在枪机里,先吃透,再想法子仿制出来。”
“叔,你放心,保准吃得透透的。”看着那精致短小的燧发枪,赵士祯露出痴汉般的笑容,哪还顾得上吃饭?光顾着上下其手,摩挲新宝贝了。
“把口水擦擦,别滴到桌上。”赵昊白他一眼,又叮嘱张鉴道:“你看着他点儿,别让他走火入魔,把自己崩了。”
“哎,师父放心。”张鉴忙点头应道。除了怕小黑屋,他整体还算个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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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暴躁老哥
“哇,好香好香。”一个惫懒的声音在花厅外响起,徐渭那胖大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巧巧姑娘,给你徐大叔也来一碗。”徐渭哪知道客气是何物?当年胡宗宪用餐时,他也是坐下就吃,吃完就走的。
巧巧赶紧给徐渭也盛一碗。
赵昊翻翻白眼,没好气对徐渭道:“就不该给你吃,你说说你昨天,干的那叫人事儿吗?”
“人说话得凭良心啊。”徐渭嘿嘿笑道:“巧妇还难为无米炊呢,是不是,巧巧?你就给我那点粮食,我能撑到现在就不错了。换了别人来操持,被拆的就不是巡按的轿子,而是你爹的衙门了。”
“下次别玩得这么悬。”赵昊一边吹着面,一边无奈道:“要找刺激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的昆山禁不起折腾。”
“哦哦哦。”徐渭敷衍的点点头,便埋头吃起面来,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估计是没有。
~~
吃完饭,赵昊问徐渭,要不要一起去堤上转转。
徐文长懒得动弹,回屋睡回笼觉去了。
对他来说,坐不坐牢好像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宅着不出门。
硬说起来,在外头似乎还更不方便,毕竟没法随时裸体找灵感了。
赵昊便带着赵士祯和张鉴,坐船上了小澞河,往南山寺而去。
下船时,正碰见赵守正将林巡按送去县境返回。
“儿子起这么早,怎么没多睡会呢?”赵守正笑着问赵昊道。
“呵呵……”赵昊看看天色,已经快晌午了。“送走了?”
“嗯。”
“情绪还稳定吧?”
“还成,银子都收下了,应该不会寻死觅活了。”
“那就成。”赵昊这下放心了。他唯恐林巡按自尊心过于强烈,要是想不开干出什么啥事儿来,终究是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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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他还给了我们句忠告,千万别把徐家逼急了。”赵守正说着两手一摊道:“不知道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赵昊也两手一摊。
“那就不管他。”想不通的事儿,赵二爷从来不多想。便指指前头的南山寺道:“你先想办法,安抚下里头那位吧。水神脾气越来越大了,那天差点踢了我屁股。”
“哪来这么大火气啊?”赵昊眨眨眼问道。
“你把人家诳来,自己半个月不露面,人家能不生气吗?”赵守正叹口气道:“待会儿进去态度好点儿,这个老潘脾气太臭了。”
“赵守正,你说谁脾气臭呢?!”便听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在头顶炸响,吓得赵二爷赶紧把儿子拉到背后。
赵昊十分好奇,按说老爹也是吃过见过的。怎么能让人吓成这样?他好奇的探出头,想看看大名鼎鼎的潘季驯到底长啥样?
只见老潘儿四五十岁,皮肤古铜色,颧骨高高的,法令纹深深的,再配上那双铜铃般的老虎眼,确实有些凶神恶煞的意思。
“你昨天死哪去了?是不是见牛皮要吹破了,准备跑路啊?!”
“印川公小声点儿,别吓着孩子。”在赵二爷眼里,儿子再有本事也还是个孩子……
“放心,老夫这就回去了,再也不会吵你清净了。”潘季驯冷笑一声。
赵昊父子这才看到,他身后的仆人背着包袱,似乎正准备走人。
“印川公误会啊,昨天县里有突发状况。”赵守正赶忙拦住他,苦求道:“下官急着回去灭火,结果就忘了禀告印川公一声。恕罪恕罪啊,原谅我这一回呗。”
“你今天说什么也没用了,老夫是越想自己越像个二傻子。一个月筑起道石头堤?骗鬼呢你!”潘季驯却鸟都不鸟他,气愤的甩开他的手,自顾自走下堤道:
“老夫这几天才发现,你昆山县连石头都没有,还修石头堤,我呸!大骗子,你有没有儿子还不一定呢!”
赵昊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潘季驯,整一个暴躁老哥祖安人呐。
赵守正原本任他骂,听到最后一句不乐意了,把赵昊拉到身前道:“说我没儿子?你看这是什么?!”
潘季驯终于站住,黑着脸看向赵昊道:“你就是赵昊?”
“正是。晚辈拜见中丞。”赵昊硬着头皮朝老潘深施一礼。
“你他娘的怎么这么小?”潘季驯上下打量他一番,尽管赵公子把头发高高束起来,扮成大人样。却还是被潘中丞看穿了他幼稚的本体。
“我可一点不小。”赵昊不禁严正抗议道:“而且还会再长!”
“呃……”潘季驯总感觉哪里不太对,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道:“就是你写信跟我说,能在一个月内,修一条吴江那样的石塘大堤出来?”
“发多大的洪水都冲不倒那种。”赵昊淡淡一笑道:“当然,中丞不信非要走,咱们也没办法。”
说着他打个响指道:“一点程仪,不成敬意,请中丞一定要收下。”
高武便跟两个护卫,吃力的抬着一口木箱来到潘季驯面前。
三人一松手。蓬得一声,箱子陷进了土里寸许深。
“你什么意思,是要羞辱老夫吗?!”潘季驯哂笑一声,用脚踢开箱盖道:“替老夫分给老百姓吧……”
“咦?”他忽然愣住了。因为他发现,那箱子里根本不是银子,而是灰不溜丢一大块石头。
“你什么意思,是要羞辱老夫吗?!”潘季驯登时火冒三丈,抬脚要踹赵昊的屁股。
“你长两个大眼干什么的,不能看清楚吗?”赵昊赶忙跳到一旁,险之又险保住了屁股。
“一月成堤的秘密,就在这里头!”
“嗯?”潘季驯愣一下,端详起那箱子里的石头来。
仔细一看,果然不是一块石头,而是好几块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头,被用一种粗粝的砂浆黏合在一起的。
视工程质量如生命的潘总理,从未见过如此敷衍的做法,怎能容忍如此敷衍的做法?
他一伸手,仆人便奉上了一柄大铁锤。
“这,这……”赵公子眼珠子都瞪圆了。哪有出门带着大铁锤子的?
“老夫就这习惯,怎么着了吧?”潘季驯双手举起大铁锤,抡圆了重重砸在那坨石头上。
火星四溅,却只砸掉了一点儿石屑。
“这,这……”这下轮到潘季驯目瞪口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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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水泥的诱惑
‘砰!砰!砰!’
潘季驯又运足力气猛砸了几下,却依然只是砸掉些粉末和碎石屑而已。
他终于确定,这一坨小石头,跟一块大石头没什么区别。
“呼……”潘中丞丢掉铁锤,活动着酸麻的手臂,上前仔细研究那一坨石头来。
又捡起地上的粉末仔细端详,甚至还他喵的尝了尝……
赵公子都看傻了,这尼玛能吃吗?
“没有糯米,没有蛋清,你到底用的什么材料,居然如此结实?”潘季驯回头望向赵昊,嘴角的白灰掩不住他求知的渴望。
“这也能尝出来?”赵公子张大嘴巴,这尼玛是嘴还是化学分析仪啊?
“老夫只能尝出来,你用了消石灰、沙子、石膏……”潘中丞品咂着嘴里的味道,有些不确定,便又趴在那一坨上舔了舔。
“好像还有淡淡铁腥味呢……”
是个狼灭。
赵昊心里浮现出一个大写的‘服’字,忽然生出一种将老潘儿圈养起来,让他给自己充当人肉分析仪的冲动。
这样大明朝的化工业少说能提前十年起步。
幸好老潘儿乃堂堂正三品右副都御史,没法无声无息列入失踪人口,这才打消了赵公子的邪念。
还不知道自己险些失去自由的潘中丞,依然像个大号好奇宝宝似的问道:“你到底还加了什么料,贵不贵?多长时间变成这样的。”
“水泥,自家产的不值钱。造出来到现在,过了三天了吧。”赵昊微微一笑道:“中丞不是急着回家吗?不耽误你赶路了,抓抓紧说不定天黑能到家呢。”
“你!”潘季驯大怒,又要口吐芬芳。
可他对赵昊说的那什么‘水泥’,实在太感兴趣了。
潘中丞面色数变,最终还是放软了身段,讪讪笑道:“你这孩子,老夫什么时候说要走了?”
他赶忙用眼神示意仆人,赶紧把行李搬回去。
“老夫是那种虎头蛇尾的人吗?说了要帮昆山父老抗洪,那就一定会坚守到风汛过后的。”
“还是算了吧,你老人家的火气太大了,我小孩子家家害怕。”赵公子却还是摇头。
“你!”潘季驯一阵气血翻腾,但在水泥的诱惑下还是压住了脾气,硬生生挤出一抹笑道:“好好,我保证不再发火,这总成了吧?”
“说话不算数怎么办?”赵公子孩子气的问道。
“你说怎么办吧?”潘季驯感觉自己的快要爆炸了。
“你得保证,每发一次火,就在我这儿多待一个月。”赵昊一脸认真道。
“呃……”潘季驯张嘴结舌,点头不能。
赵守正也暗暗替老潘儿捏把汗。心说就您这暴脾气,要是真点了头,直接把户籍改成昆山县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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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就知道你说话根本不算数。”赵昊把头一扭,作势要走。
“别走别走。”潘季驯无可奈何,拉住赵昊道:“我答应你还不成?”
顿一顿,他指着那一坨石头道:“只要那水泥,真像你说的那么神,老夫保证发一次火多留一个月,直到服阙,这下可以了吧?”
“嗯,可以了。”赵昊终于点头,两人还跟小孩似的拉了钩。
赵公子这才不再恶意卖萌,带着潘神下了大堤。
没了堤坝的遮挡,潘季驯才看到,跟着赵公子同来的,还有十条大船。
赵昊点点头,俞奔便命令手下人,将覆盖在船上的油布掀开。
只见头一条船上,堆满了脏兮兮的麻袋。后头九条船上则是一船船的粗石料。
对了,这十条船都是昨天跟着赵公子一起来昆的。
换言之,昨天赵公子带来的船上,有一半运的不是粮食。
这就是他为何一上来就要咄咄逼人,煽动百姓攻击林巡按和徐家的奴才。
实在是担心万一让那林巡按发现,他的船上装的是一半石头一半粮,那可就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那啥也是那啥了。
好在林巡按崩了,让赵昊白担心一场。
~~
工人们将麻袋扛下船,堆在河畔的空地上。
赵昊让人打开一袋给潘季驯看。
“这么细,跟炒面似的?”潘神抓起一把细细端详。
就在潘季驯准备尝一尝时,赵昊赶紧拉住他。
“这玩意儿遇水就会起反应,你不想糊住嗓子就尽管吃。”
“呃……”潘季驯犹豫了一下,终于抵制住深藏心底的异食癖,拍了拍手道:“这水泥怎么用?”
“瞧好就是。”赵公子笑着让俞奔给潘神儿演示一下。
俞奔便命人打开几袋水泥,又从河里直接取来河沙跟石子,大致按照一比一比三的比例混合起来,加上水泥量三分之一的水,用木棒现场搅拌起来。
“还能用碎石子?”潘季驯又开眼了。
在他修筑河堤的历程中,对碎石子深恶痛绝。因为石子儿多了堤坝会漏水的。
而那帮不听话的工人,总不肯筛干净,就直接连土带石子儿,一起填到堤里去。结果千里之堤毁于一穴,能把整段堤坝都连累了。
当然,河边的石子儿也实在太多太多了……
现在见赵昊用的最多的居然是碎石子,潘季驯的兴趣可就更浓厚了。心说看来这水泥和石材的消耗量,要比想象的少得多。
趁着工人搅拌的功夫,赵昊又让人在地面挖了道棺材板大小的沟槽做地基。
待到沟槽挖好,混凝土也搅拌好了。
他让俞奔先在槽底铺一层半尺厚的混凝土打底,然后将形状各异的毛石铺上去。
待到毛石插入混凝土约一半后,再灌混凝土。填满所有空隙后,再逐层铺砌毛石和浇筑混凝土。
就这样一层一层的加高,一面凹凸不平的丑陋墙体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最后再用砂浆和小片石填塞住缝隙,以确保石块完全被混凝土包裹起来。
嗯,看上去顺眼多了。
整个过程不需要专业的瓦工,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把奇形怪状、大大小小的毛石搭配一下,尽可能拼凑平整而已。
从开始铺混凝土,到砌好整堵墙,也就是顿饭功夫就完工了。
看得潘季驯全身汗毛孔都炸开了!
因为正常修筑石塘的话,这么短的时间,怕是连一块石头上的眼儿,都没凿好呢。
更别说凿一个合乎规格的条石本身,要多长时间了。
这是什么样的速度啊?
这是飞一般的速度!
一个月一道石头堤,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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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责任
自打那道石墙砌好,潘季驯就寸步不离,围着墙打转。
连午饭都是端着碗,蹲在河边上,就着那堵墙解决的。
这么说并非夸大其词,因为他是真正的拿这堵墙当菜。每隔盏茶功夫,就要扣下点砂浆来尝一尝。
等赵昊吃完饭过来看他时,那堵墙上已经被挖了个好几个酒盅大小的洞洞,也不知吃下去怎么消化。
“中丞,尝出变化来了吗?”赵公子走到潘季驯身旁,高武马上给他支上交椅。赵昊施施然坐下,让高大哥也给潘总搬一把。
“老夫习惯蹲着吃。”潘季驯却敬谢不敏,然后认真回答道:“这会儿砌成一个时辰了,砂浆开始变硬,用手捏没法变形。口感却更好了……”
赵昊闻言苦笑,口感是什么鬼?
“这个劳什子混凝土,这会儿已经跟三合土、还有糯米灰浆,表现的完全不一样了。”只见潘季驯神情郑重道:“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
“嗯。”赵昊点点头,看着潘季驯专注的盯着那堵墙,就像老农在盯着他的庄稼一样。
让人很难想象到,这是一位进士出身的三品大员。
赵公子感觉,他是自己见过最不像官员的大明官员了,甚至比海瑞还不像。
不禁轻声感叹道:“像中丞这样热爱治水的官员,实在是太少了。”
“你才热爱治水呢,你全家都热爱治水!”谁知潘季驯却大翻白眼,不胜烦言道:
“老夫都讨厌死这个活儿了,每次一上堤都烦躁。你说我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两榜进士,怎么就整天泡在泥汤子里,成了泥腿子!”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苍老的脸道:“老夫当年也是细皮嫩肉,号称‘玉面小白龙’,你看干了几年河工,直接成了‘半截枣树皮’,比那些发配充军的还显老。”
“其实我原先是个很儒雅的读书人,在地方做官时,还得了另一个绰号叫‘潘菩萨’,你想那得多好的脾气?都是上堤之后才变成这样的,整天对着一帮蠢惰官员、刁滑胥吏、无知百姓,能不天天发火吗?”
“嗯嗯。”赵昊没想到,大明朝治水第一能臣、驯服黄河的潘季驯,居然对自己毕生功业,怀有这么大的牢骚。
“那中丞为何对这水泥如此上心?”
“这很难理解吗?老夫就想赶紧完成自己的使命,将那该死的黄河治理好。有了这东西,我才能尽早摆脱泥腿子的命运,重新穿上靴子!”潘季驯一脸你好白痴的神情道:“前提是,你没有诓骗老夫。”
“怎么会呢,墙都在这儿了,你慢慢尝就是了。”赵昊摇头笑笑,又忍不住问道:“既然这么不喜欢,想办法调任就是了。实在不行,辞官回家悠游林下就是了。”
潘家乃乌程县巨富,‘世号鼎族’,外公乃弘治九老之一的故太子太保、刑部尚书闵珪。他兄弟几个也全都做官,自然不存在要靠他光耀门楣,庇护全家的必要。完全可以学陶渊明挂冠而去,悠然见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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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面对这一灵魂拷问,潘季驯只叹了口气道:“黄河总得有人治吧?吴淞江泛滥,你昆山县十几万人受灾。黄河年年泛滥,可是一百多个县,上千万人受灾啊。”
“那可以让别人干嘛。”赵昊幽幽道:“没了你潘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吗?”
“你还别不服。”却听潘季驯臭屁道:“那可是黄河啊,历朝历代,有几个能玩得转的?如果连老夫都治不好,旁人就更没指望了!”
“呃,好吧。”赵昊没法反驳了,谁让人家是潘季驯呢。
不过老潘儿这样责任心强到变态的官员,还是很值得尊敬的,在大明朝更是凤毛麟角。
肃然起敬之余赵昊便也不藏着掖着了,向他讲解起混凝土的凝结过程。
赵昊告诉他,从加水拌和开始半个时辰,水泥中的凝胶开始凝结,这过程叫‘初凝’。
六个时辰水泥凝胶的形成大致终了,称为‘终凝’。
但这时所形成的水泥凝胶仍处在软塑状态中,还需要等几小时以后,才能逐渐硬化,变成固体状态。
硬化过程也是水泥产生强度的过程。通常要在这个过程中,进行洒水养护,这样才能不断提高混凝土的强度。
而养护的时间跟温度和湿度呈反比,像江南雨季时,象征性养护几天就差不多了。但在北方的话,需要正经盖上草席子,定时洒水一个月,才能将混凝土的效果达到最佳。
潘季驯听得十分认真,生怕自己忘记还拿出小本子记下来。
然后就真的在那毛石混凝土墙旁,寸步不离守了一宿……
~~
当天天黑前,他发现石墙已经彻底凝固,用手抠已经抠不动了。
第二天一早,砂浆变得十分坚硬。
而且表面出了白碱,贴上去舔一舔,浅尝一下闭上眼,感觉上有些苦再回味又变成涩,快乐得好像环游全世界。
等到了上午时,俞奔果然带人过来往墙上洒水。
潘季驯发现被水浸湿的砂浆,果然没有像三合土那样发潮变软,而是依然硬得硌牙。
这说明水泥这玩意儿不怕水,而且喜水,简直就是天生用来修河道的宝贝!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用这玩意儿修一道真正堤坝实验一下了!
便兴冲冲的跑回南山寺,拉着昨晚在这儿过夜的赵昊,来到自己的房间。
潘季驯将早就画好的平面设计图,展示给赵昊看。
“目前最切实可行的修建方法,是在现有的土堤十丈外,再加筑一道防溃的遥堤。遥堤和土堤之间,再每隔一里修一道格堤。这样一段大堤决口,洪水将为格堤阻拦,不至于泛滥开来,侵害别处的遥堤。”
“为了保险起见,还应该在要紧处加筑月堤和越堤,这样层层保护、才能安心。”然后他又慎重道:“虽然土堤换成了石头堤,材料保障的话,最好还是都修上。”
“具体怎么修,都听中丞的,不用跟我商量,我也听不懂。”赵昊把手一挥,朗声笑道:“你就告诉我,需要多少工,多少料吧?”
“咦,你为什么不问需要多少钱?”潘季驯奇怪问道。
赵昊笑而不答。
潘中丞懂了,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赵公子才懒得操心呢。
ps.抱歉诸位,今天做了一天大纲做的脑壳痛,写字感觉像吃了水泥一样,能写多少算多少吧,明天再加油。
第一百三十七章 败家子
“人工的话不用担心,昆山五六万民夫绰绰有余。”潘季驯便接着道:
“主要是石料跟水泥。以前没建过这种堤,用量一时没个数,不过当然越多越好了。”
说到这儿,他建议赵昊道:“你还是劝劝令尊,把玉峰山砸了吧,这样能省好大一笔石料钱,还有运费。”
“用不着,给昆山百姓留根独苗苗吧。”赵公子豪气的一挥手道:“咱有的是石头,把整个西山都开了够不够?”
“西山?”潘季驯一愣。“你指的是哪个西山?”
“洞庭西山啊。”赵昊笑着指了指图纸上太湖的方向,指尖顺着河道划到南山寺的位置道:“开下石头来就能装船,直接运到堤上来,比开玉峰山还省事儿!”
玉峰山在县城内,开采下石头来还得用车拉出北门,到娄江边上装船运过来。
从西山采石的话,虽然距离县城一百五六十里路程。
但这年代,航运的优势实在太大了。直接在西山边装船,然后顺流而下,一上午就能到堤上。
真差不了多大功夫。
“洞庭西山,那不是洞庭商会的地盘吗?”潘季驯家在太湖边,自然了如指掌。
“看着岛上全是石头,就买下来了。”赵昊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道。
“买,买下来了?”潘季驯瞠目结舌:“买了多少?”
“当然是全买下来了啊。”看到老潘难以置信的表情,赵公子开心的装伯夷道:“都是荒山野岭,要不了几个钱。”
其实压根没花他的钱,是刘员外掏钱买下来,送给赵公子赎罪的。
“呃,好吧……”潘季驯虽然是大户出身,但也因此更清楚,这是件多么离谱的事情。
他们通常管这种人叫‘败家子’!
不过赵公子败家来支援昆山建设,似乎比一般的败家子要高尚一些。
“赵公子果然骨骼清奇,佩服佩服。”潘季驯仿佛看到赵二爷父子,将来要饭的情形。
想到这儿,他拍了拍赵昊的肩膀,轻声道:“将来真有天过不下去了,到乌程去找我。”
“呃……”赵昊愣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不由哭笑不得。本公子在很认真的赚钱好不好?根本不是在败家!
不过老潘也是一片好意,赵公子便笑着点点头道:“有机会一定。”
无论如何,潘季驯终于放心了,至少修好这道大堤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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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治水神匠’潘季驯便叫上‘地图狂魔’郑若曾,抓紧时间对照图纸,进行最后一次实地考察。
两人还想叫上赵昊一起,可惜赵公子没有顶着毒辣的太阳外出的勇气,还是留在了南山寺里睡午觉。
可惜他今天这觉是注定睡不成的,才刚要躺下,高武禀报说,顾大栋来访。
“真他喵会挑时候。”赵公子郁闷的嘟囔一声。不过对方乃昆山第一大族的族长,也不好太怠慢,不然老爹难做。
便简单收拾一下,到香房来见顾大栋。
顾家是昆山无可争议的第一大族,世代官宦富比王侯,家里有屋三千多间,绵亘十余里,更占据本县八分之一耕地,族人达数万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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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大栋跟潘季驯差不多大,看上去却要比他年轻十几岁,显然平素很注重保养。
跟放着好日子不过的潘水神不同,这位爷年轻时挥金如土、变着法子的花钱,是个十足的败家子。
赵昊听说有一次他穷极无聊,把众门客召集在一起,对他们说,自己想到一个花钱的新花样。要一筷子下去就能划掉五十贯钱,但又不至于吃得肚胀气饱。
有个帮闲的立马起身说,我能办到。
顾大栋于是命仆人挑了五十贯钱跟那人出门。
三天后那个门客回来献宝。顾大栋一看,不过是一只小鸟,生气骂对方把自己当凯子。质问他什么鸟值此价格?
门客解释说,这是一只每斗必胜的黄脰鸟,自己与卖主讨价还价了两天两夜,才以四十余贯的价格强买到手的。
剩下的钱则全买了灯草,他用这些灯草把小鸟烹煮好了奉上,正好花费五十贯钱。
顾大栋哈哈大笑,一筷子就吃掉了。
关于这位老公子奢侈无度的段子可不止一段。
传说还有一次,他买了上万只黑碗,碗里放了菜油和灯草,点燃后放入玉峰山南面的湖中。
月黑之夜,他站在玉峰山顶,俯瞰湖面万盏灯火飘悠游弋。清风过处,碗与碗轻轻磕碰,发出叮当之声,宛若仙乐。
昆山百姓万人空巷,都来欣赏这一让人终身难忘的奇景。
市民们便给玉峰山起了个别名叫‘宛山’,把顾大少放灯的湖荡唤作‘宛山荡’。
赵昊还听说,因为挥霍无度,把财产耗去大半,他担心在外做官的父亲回来收拾自己。
于是了一座‘报亲塔’,以建塔花费甚巨为藉口,来敷衍亏空。并在塔顶放置一个石盆,盆里养七星鳢鱼一尾,谎称其能朝礼北斗,为父亲祈福。
他老爷子回来后,见家底儿都要败光了,气得大病一场。后来好容易捡了条命,就信了是这座的作用,便没有再责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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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员外,久仰久仰。”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赵昊感觉比起这位爷来,自己老爹简直就是个懂事宝宝。
“公子太生分了,员外也生分。若不嫌弃你我兄弟相称如何?”顾大栋笑呵呵坐下,将个冒着冷气的冰桶搁在桌上。
“顾老兄带的这是什么?”赵昊不由好奇,六月里看到这玩意儿,让人难免满口生津。
“祖传的冷饮,给公子带点儿消消暑。”顾大栋笑着打开冰桶,从里头捧出个琉璃碗来。
一看碗里冒着丝丝冷气的乳黄色膏状冷饮,赵昊不禁吃惊道:“冰淇淋?!”
“哦,这酥山还有另外的名字吗?”顾大栋奇怪问道。
“据说泰西叫这名字,元朝时一个姓马的,从咱们这儿传过去的。”赵昊便笑道。
“尝尝看再说。”顾大栋笑着递一碗给他,还附了把银勺子。
赵昊舀一勺尝一口,果然滑腻香醇,就像那种没有硬化过的软冰淇淋,比他的冰沙可好吃多了。
“这个弔!”赵公子不由大赞,顿觉这位老公子十分可爱。
顾大栋虽然不知道‘弔’为何意,但估计应该是很好吃的意思吧。不由开心笑道:“公子若是喜欢,回头把方子给你送到县衙,让下人做给你消暑。”
“妥!”赵昊竖起大拇指,然后笑问道:“说吧,你想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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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知恩图报顾大栋
南山寺香房中,顾大栋一边请赵昊吃着酥山,一边用懒洋洋的语气说着话。
“老弟不要把我看的这么俗气嘛。”顾大栋正色道:“不瞒你说,我俗称是来报恩的。”
“报,报什么恩?”赵公子一愣,他确定自己是头次见这顾老公子,之前也没跟顾家有过任何交集。
“老弟可与太仓王家相善?”顾大栋笑问道。
“善,大善。”赵昊恍然,吃一口冰爽甜腻的酥山道:“想起来了,前番在弇山园,王家二哥说要写信给老兄来着。”
“对,就是这一茬,王家二弟的信愚兄看了,他让我好好配合老父母跟老弟的事情,咱们顾家当然要不折不扣的照办了。”顾大栋一脸认真相。
“多谢多谢哈。”赵昊假笑两声,心说你欠他们家钱啊,这么听话?
“老弟不要以为,我是在玩虚的。”却见顾大栋把胸脯拍得山响道:“我在父亲灵前发过誓,老王家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为何呢?”看着顾大栋一脸的表达欲,赵昊不问问都不合适了。
“因为我们欠王家的永远也还不清呐……”顾大栋叹了口气,问赵昊道:“老弟你知道《清明上河图》吗?”
“嗯。”赵昊点点头,我还知道安利呢。
“这副张择端的《明清上河图》乃罕世之佳作。卷长十六尺,可谓长卷中的长卷,历来都是画中至宝,为天下藏家竞相收藏。”
赵昊忽然想到一桩公案,却仍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单说近百年来,此图先后为内阁首辅徐宜兴、李茶陵收藏,又归于吏部尚书陆长洲之手。后来陆长洲因为牵扯进宁王之乱,被发配充军,临行前将此画转赠于家祖。此画便为我顾家所持了。”
“哦?此画还在你家吗?”赵昊不禁来了兴趣,他还没看过此画的真迹呢。
赵公子虽然缺乏欣赏书画的艺术细胞,但《清明上河图》名气太大,看个新鲜也是好的。
“不在了。”顾大栋摇摇头,叹口气道:“十年前,严嵩父子当国,大肆搜集天下奇珍,盯上了我家的这幅画。严嵩得知时任大同巡抚的太仓王中丞与我家相善,便请他代为索要。”
王中丞就是王盟主的父亲王忬了。
赵昊心说果然是那件事。
“王中丞便亲至寒家,询问可否割爱。然此画乃家祖生前至爱,先父百般不舍。王中丞不忍强迫,两人便商量着,请陆天官的外甥王彪临摹了一副一模一样的画,献给了严嵩。”
“严嵩得到这幅画后十分高兴,升王中丞为蓟辽总督,并时常请达官贵人鉴赏此画,倒也平安无事了一年多。谁知有个叫汤臣的裱糊匠,曾在陆天官府上见过此画真迹,结果从细微处辨认出了真假。严嵩深恨王中丞拿赝品让他丢脸,从此记恨上了他,后来便借着边事小题大做,将他下了狱。”
哔嘀阁
“得知王公下狱后,家父大为震惊,忙将真迹交给王凤洲。王凤洲便携画进京,与王家二弟天天跪在严府门口,苦求原谅。结果严嵩收下画,表面说从轻发落,回头却授意法司将王公判了斩首,次年杀害于西市。”
“噩耗传来,家父悲痛吐血,连哭七天七夜,锥心自责而亡。临终前,才对我有了那番嘱托……”顾大栋说完长长叹了口气道:“老弟现在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吧?”
“明白了。”赵昊神色郑重的点点头,问道:“那老兄准备做什么呢?”
“昨日老父母召集我等开会,宣布要修筑石堤之事,我等也去看了那堵墙,听潘中丞说了水泥的神奇。”便听顾大栋沉声道:
“此乃昆山百姓梦寐以求之百年大计,我等本地乡绅岂能袖手旁观哉?”
“嗯。”赵昊点点头。
“我们商量了一下,想负担一部分修堤的费用。”顾大栋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但不知修这道石塘所费几何,来跟老弟打听一下,我好回去和他们商量出资。”
“哦?”赵昊不禁有些意外。这些昆山士绅可是很抠搜的。
前番自己给他们捣鼓出来个佛祖显灵,也不过才一共捐了两千多石粮食。还不如徐渭抄米店的收获大呢。
“修石塘可是很花钱的。”他便不置可否道:“按照潘中丞的修法就更费钱了,单修江北一道六十里的江堤,刨去人工的话,差不多就得一百万两。”
“果然很省钱啊!”顾大栋闻言倒吸口冷气,比吃了冰淇淋还爽。
他们一帮昆山士绅,不知算过多少次修石塘的花费,但每次都望而却步。
不说最高标准的五横五纵鱼鳞式石塘,单说吴江县那种三横三纵的简配版石塘,抛去人工,成本都高达三百万两之巨。
吴江县花了三十多年,士绅倾囊相助,数任知县接力才咬牙修出来。
一里三万两的价格着实高不可攀,昆山实在承受不起。
现在听赵昊说,成本只有吴江一半,那么单修六十里的话,大家还是可以凑一凑的。
见他露出如释重负之色,赵昊便笑问道:“不知昆山士绅,准备出多少银子?”
顾大栋默默盘算片刻,咬牙对赵昊道:“我们可以出一半的花费。”
“好样的!”赵昊赞许的竖起大拇指。
这帮家伙果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贼精贼精。
单纯赈济百姓没什么收益,他们出点粮食小气巴拉。
修好大堤,得利最大的就是这些大地主——因为经过二百年的土地兼并,九成以上的土地,已经集中在这些乡绅土豪手中。
吴中百姓有田者十不足一,皆以给大地主当佃户,或者在大财主家的工场做工,勉强维持生活这样子。
所以一旦大堤修起,这些大地主家的土地就从收一季变成收两季。仅仅出个几万两,获益何止十数倍?
自然一下子就大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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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回去跟他们说了。”顾大栋要起身,却被赵昊叫住道:“别急,我有个提议,老兄可以带回去,跟大伙儿商量一下。”
“老弟请讲。”顾大栋兴致勃勃的点点头。
“我个人是不倾向于捐款的,好像县里欠了士绅们多大情,江南公司占了你们多大便宜似的,”只听赵昊淡淡一笑道:“这不是本公子的风格。”
“哦,老弟是什么风格?”顾大栋好奇问道。
“我的风格是,有钱大家一起赚,”赵公子轻呷一口酥山,微笑说道:“这样朋友才会越来越多,路才会越走越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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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昆山开发公司
“还有这等好事儿?”顾大栋闻言难以置信,他还没说过,有人愿意把赚到兜里的钱分给别人呢。
按说那五十万两捐款,应当直接归于江南公司的收入了。
赵公子却要让他们算作投资,有钱大家赚,这种好事儿打着灯笼没处找。
“这算什么?”赵昊云淡风轻道:“西山公司也好,江南公司也罢,本公子都是一个思路,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一个人吃独食,长久不了的。”
“好!”顾大栋重重一拍大腿,大赞道:“冲老弟这句话,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说具体的计划。”赵昊苦笑着摆摆手,这帮士绅就没个正经谈生意的样子。
“我们大家一起合伙成立一家昆山开发公司,江南公司提供所有水泥和石材,以及以工代赈的粮食,占五成股份不多吧?”
“不多不多。”顾大栋摇摇头道:“大头不就这三样吗?有了这三样,直接就可以开工了。”
“没有本地士绅的润滑,还是会遇到很多麻烦的。”赵昊笑着说道:
“所以你们出资五十万两,占四分之一的股份,如何?”
“那还能不同意吗?你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顾大栋激动道:“多掏一些也无所谓!”
“用不着,五十万两就足够了。”赵昊摇摇头道:“足够我们做完三期工程了。”
“三期工程?”顾大栋不禁一愣,原来不只是修一道北堤啊。
“先不说这个。”赵昊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跑题,又道:“还有四分之一的股份,是要给到县里的。”
“哦,县里还要占股?”顾大栋这就不理解了。
“当然了。”赵昊淡淡道:“一来,昆山开发公司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要扎根昆山、建设昆山,彻底摘掉叫花昆山的帽子,让昆山成为全国第一县。没个十年二十年,怎么能成功?如果县里没有股份,如何保证以后的知县还会支持我们?”
“哇……”顾大栋目瞪口呆,没想到赵昊目标如此远大,以至于让人难以置信。
“二来,要让县里分享到昆开司未来的利润,也可以减轻老百姓的负担不是。”对第二条,赵昊只轻描淡写的一说,没有展开跟他讲。便问道:“老兄如果有不同意见,只管说嘛。”
“没意见,没意见。”顾大栋笑道:“公子考虑的周全,给县里股份很有必要。”
对他来说,什么都是白捡的,自然也没必要反对了。再说,知县是赵公子爹,说不岂不是自找苦吃?
“那老兄就是同意了?”赵昊笑问道。
“同意同意。”顾大栋重重点头道:“公子放心,其余人我来说服,不用你操心。”
“好。”赵昊起身相送道:“明天县里会举行昆开司成立仪式。抓抓紧,还能在台上露个脸。”
“成,那我就抓紧时间了。”顾大栋满身是劲儿,让赵昊留步,便兴冲冲回去了。
笔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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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顾大栋,赵昊伸个懒腰,回头却见张鉴面带不忿之色。
“怎么了?”赵老师问道。
“没什么。”张鉴低着头小声道:“就是觉得这些士绅太占便宜了。修了石塘他们得好处最多,师父还要给他们昆山开发公司的股份。”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赵昊轻叹一声,拍了拍六弟子的肩膀道:
“全县九成土地都在他们手中,老百姓不是他们的佃户就是他们的雇工,不把他们稳住了,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是,师父,徒儿偏激了。”张鉴忙低声受教。
“怎么会呢?要是你认为这一切都没问题,才不配当我的学生呢。”赵昊微笑着对他说道: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这个现状。而且我们的目标,不只是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那么简单。我们要让大明朝的普通百姓,也过上富裕的、有尊严的生活。”
“师父,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张鉴难以置信,他出生在西北,见惯了赤贫。哪怕是在北京,在江南,不也一样寥寥富者阡陌相连,无数贫者无立锥之地吗?
基尼系数之高,让人根本就看不到改变的希望。
“会的,一定会有那天的。”赵昊望着寥廓的天际,神情坚定的悠悠说道:“我们做的事情,早晚会有开花结果的一天。到那时,一切都会改变的。”
“我这代人不行,还有你这代,这就是为师为何要广收门徒的原因。”赵公子说着,回头看向自己的弟子,目光中满是希望。
“是,师父。”张鉴重重点头,心中充满了希望,和无穷的动力。
“师父,我要去西山帮帮忙!”
“好的。”赵昊微笑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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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正在交心,就见刘正齐上了大堤。
“公子日安。”刘员外满脸谄笑,高大的身子佝偻成虾米。
“哟,还在昆山呢?”赵昊暗暗郁闷,这个午睡是彻底泡汤了。“有事儿没忙完?”
“早就忙完了。粮食都入库了,也跟吴先生还有昆山米商们签好了协议。”刘正齐笑道:“不过没跟公子请示,怎敢不告而别。”
“这么乖啊?”赵昊伸出手,刘正齐赶忙微微下腰,让他拍了拍肩膀。“你到底是在怕我呢还是在怕徐家啊?”
“小人现在对公子,只有满腔热热乎乎的敬爱之情。”刘员外忙表态道:“对徐家嘛……”
说着他讪讪一笑道:“说不怕是假的。”
“哈哈哈,放心吧。”赵昊又拍了拍刘员外的肩膀。“徐家很快会求和的。”
“哦,公子这么有信心?”刘正齐不禁惊喜莫名,说完赶紧摆手道:“我不是怀疑公子,就是好奇而已。”
“这不明摆着吗?”赵昊哂笑一声道:“苏松巡按明摆着不掺合了,苏州知府也把徐家人撵出衙门,中间已经没了阻拦。徐琨的案子,还有预备仓纵火案,本县一下就能报到林中丞那里去。”
“小人担心的就是林中丞那儿。”刘正齐小声道:“听说他是徐党的干将。徐家会不会仗着这层关系,肆无忌惮呢。”
“哈哈哈,不会的。林中丞铁面无私,事情到了他那里,肯定要秉公处理的。”赵昊却断然摇头,放声大笑道:“徐家也知道这一点。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在昆山再住几天,说不定还能见到徐家来人呢。”
“公子这样说,小人就厚着脸皮再多住几天。”可惜刘正齐不懂赵公子大预言术的神奇,还在那儿讪讪笑道:“不然回家也是提心吊胆。”
“你随便住。”赵昊自然无所谓。本想牵个线,让他跟江雪迎聊聊期货市场的事儿,但见这厮魂不守舍的样子,也只能日后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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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徐阶训子
华亭退思园,正厅名曰万壑松风堂。
此时轩敞的正堂中,八名徐家奴仆分两排立定。
徐阁老双手拄着拐杖,大刀金马坐在正位上,目光阴沉的看着从外头进来的徐璠父子。
这爷俩接到他的命令就加紧赶回松江,这才刚刚进门。
“畜生还不快跪下!”徐阁老须发皆张,把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暴喝一声。
吓得徐元春赶紧俯身跪下,乖乖撅起了屁股,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极了。
“元春,你跪什么?”徐阶愣一下,拿板子指着徐璠道:“老夫是让你这个畜生跪下!”
“啊?”徐璠一愣,他还不知道三弟已经给自己上了眼药,哪能料到老爹居然要朝自己下手。
“父亲,我……”徐璠指指自己。
“你聋了吗?”徐阶两眼一瞪,放出了前任内阁首辅的威压。
徐璠只好不情不愿的跪在地上。
徐阶先不看他,问徐元春道:“不是让你去昆山吗?怎么又回来了?”
“回爷爷,我爹说孙儿不懂事儿,让我别添乱。”徐元春小声答道。
“你已经不把老夫的话,放在眼里了吗?!”徐阶冷笑着瞥一眼徐璠道:“以为自己当过三品官,被人尊称过小阁老,就真的了不起吗?”
“父亲,儿子万万没有这种想法。”徐璠赶忙摇头道:“儿子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没有父亲儿子就什么都不是。”
“那你还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徐阶用拐杖重重戳在徐璠的肚皮上。
‘哦哦……’徐璠被戳的生疼,闷哼连连却不敢躲闪。
徐瑛从旁看得暗暗直乐,却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儿子只是担心,元春最近呆气太重,误了父亲的安排。”趁着父亲收回拐杖,徐璠一边偷偷扭动着上身,一边小声答道。
“还不是被你打傻的?!”徐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徐璠骂道:“好好的一个孩子,让你动辄打骂,硬生生把灵气都打没了!”
徐元春听了,忍不住微微点头。
眼前不禁浮现出自己扎着揪揪,穿着开裆裤,用小便在地上尿出个‘父’字时的灵气表现。
可惜那时太傻,居然拉着爹爹过来欣赏自己的大作,自然免不了一顿暴揍……
~~
几乎同时,那丹阳大侠邵芳出现在退思园大门口。
看一看大门两边,那对耀武扬威的大石狮子,邵芳一撩袍子,迈步上了台阶。
“你找谁啊?”今天门子换了人,自然不认得邵大侠。
“递帖子没有,就往里闯。”
邵芳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徐阶拖他三天不说,还不让人在门口迎候自己,也太不把他这位丹阳大侠当回事儿了吧。
不过来都来了,也不能转身就走。便耐着性子答道:
“某叫邵芳,跟你家老主人今日有约,难道没人告诉你吗?”
“没人说过。”门子一抱胳膊,趾高气扬道:“求见我家老太爷的人太多了,只认帖子不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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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邵芳不由一阵咬牙切齿。
想我邵芳名满江南,多少达官贵人竞相延为的座上宾,你徐家的门槛再高,也不能这样刁难于我!
若非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真想立即拂袖而去。
想到自己已经跟失势诸公夸下的海口,他也只能先忍气吞声,不跟看门狗一般见识。
“拿去!”邵芳从仆人手中接过掏名刺,冷着脸递给那门子。
门子却不接,抱在胸前的右手食指拇指来回搓动。
邵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又闷哼一声,将一锭银子丢到他怀里。
“等着吧。”门子这才转身进去通禀,却连门房都不让邵芳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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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壑松风堂中。
“我来问你,徐琨为什么忽然跑去苏州?”徐阶进入正题。
“这,好像是个叫刘正齐的商人向他求救。”徐璠忙甩锅道。
“你跟着去干什么?”徐阶又问道。
“拜访林中丞。”徐璠答道:“父亲返乡时,他在南京迎接过,此番人家来了苏州,理当回拜。”
“还敢不说实话?!”徐阶黑着脸,用拐杖一下下捅着他的肋骨道:“徐琨那个呆霸王,根本就是你撺掇去苏州的!你是要找那姓赵的小子报仇,对不对?!”
“非也……”徐璠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戳断了,不停倒吸着冷气。
“还想狡辩?听说那姓刘的商人,已经被你兄弟俩逼到姓赵的那头去了。你们兄弟这是蠢成了什么样子,是敌是友都分不清?!”
说着他恨极了,重重一拐杖抽在徐璠胳膊上,咆哮骂道:“可笑老夫从前还把你当成个人物,处处让你出谋划策。现在想来,今日之败局,都是老夫瞎了眼的祸!”
所谓瞎眼了,有两重意思,一是指他的好学生、二是指他的好儿子。但好学生不在,只能把所有怨气都撒到好儿子身上了。
是以今日之事,非但只因为徐璠害弟弟陷入敌手,又擅自命人烧仓的缘故,更是宿怨新恨一并发作。
说白了,徐阁老早就想狠揍徐璠一顿。不然就过不去这道坎了!
“来人呐,家法伺候!”徐阶重重一拄拐杖,爆喝一声,登时咳嗽连连,面如金纸。“咳咳咳……”
“啊?”徐璠闻言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都多大年纪了?上次挨打是二十还是三十年前?根本都记不清了。
“父亲息怒。”徐三爷赶紧扶住徐阶,一边给他揉着胸口,一边假惺惺劝道:“大哥怎么说也是三品乐卿,刑不上大夫啊。”
“那是在外头,在老夫这里,他永远是个孽子!”徐阶盛怒难消道:“怎么,你们也要不听老夫的了?”
“爷爷,饶了父亲吧!”徐元春心思极为矛盾,既想让老爹也尝尝挨打的滋味,又觉得这种想法不当人子。
“都住口,谁敢再劝,就跟他一起挨打!”这时候是越劝越撩火,徐阶直接暴跳如雷了。
这下没人敢再吭声了。
何况徐瑛和徐元春也不是真心想劝。
徐璠都傻了,万万没想到,自己四老五十、官居三品了,居然还有让老爹打屁股的一天。
稀里糊涂就被仆人按在春凳上,几板子吃下来,才响起了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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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给你个终身遗憾
夏天的衣衫本就单薄,跟光着腚无甚区别。
几板子下去,徐璠都被打傻了。
他满心都是,我居然挨打了……
我居然让老爹打了……
我居然当着小弟弟和儿子的面,挨打了……
这让我往后如何有脸见人啊?这让我往后,怎么在下人和小弟弟面前硬起来?还怎么训儿子啊?
夭寿啊,今年到底是撞了哪门子邪呀?!
直到疼得实在受不了,他才顾不上难过,嗷嗷叫起来。
“啊,啊……”
~~
这时,门子拿着邵大侠的帖子,来到万壑松风堂外。
只见堂门紧闭,几个奴仆严阵以待,不许任何人闯入。
竖耳听听里头传来的惨叫声,门子不禁小声问道:“大少爷又挨打了?怎么声音不太像?没那么润,有点儿柴……”
“去去去,一边去!”管家瞪他一眼,要不是门子地位高,早一脚把他踹飞了。“说话不看气氛啊?”
“哦哦,我是来给老太爷送帖子的。”门子将那有着精致天鹅绒封皮的名刺,向管家一递。
没等他说完话,管家把名刺推了回去。“有点眼力劲儿吧!今天老太爷能见客吗?”
“哦。”门子心说,原来是老太爷在发飙。那肯定不能见客了,赶紧灰溜溜的返回了。
~~
退思园外,邵芳笔直的立在阶下,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冒油。
他感觉给自己撒点孜然加点盐,就直接能吃了。
仆人劝他到墙根阴影下躲一躲,邵大侠却很要强,动都不动。还不许仆人给他撑伞,也不知在跟谁置气?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把那门子等出来了。
邵芳冷冷一笑道:“这下可以进去了吧……”
门子却将名刺丢回他怀里。
“我家老太爷今天不见客,你请改日吧。”
“什么?”邵芳难以置信的拿着自己的名次。“你通禀了没有?”
“这不废话吗?不是告诉你老太爷不见客了吗?不通禀我上哪知道去?!”门子啐一口道:“让老子白挨一顿排揎,真他娘的晦气!”
说完,便转身进了门房,灌茶降火去了。
“……”邵大侠哪知道原委?
听门子这话,分明就是对方已经禀报了徐阶,徐阶却非但不见自己,还把多事的门子骂了一顿。
脑补自洽,深信不疑。邵大侠便感觉遭遇了平生之耻。
他仰头看着门楣上‘退思园’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狠狠啐一口道:“老乌龟,你就一辈子缩在你的乌龟壳里吧!”
说完,他转身毅然决然而去。
仆人赶紧跟上,给邵芳撑起伞问道:“老爷,咱们回丹阳吗?”
“不,直接去新郑!”邵芳咬牙切齿道:
“今日老匹夫如此羞辱于我,别怪老子把机会送给他的仇家了!”
~~
万壑松风堂,依然沉迷训子不可自拔的徐阁老,尚不知道自己已经把心高气傲的邵大侠彻底得罪了。
听着那久违的啪啪啪声,徐瑛惬意的闭上眼睛,感觉有些在血脉中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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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飞一样的感觉,那是自由的感觉……
他想到,自己也有儿子。
但徐璠肯定不这样想。他养尊处优多少年,哪吃过这份疼?
呃,也不能这么说……
不过这跟被赵守正打那回,完全不一样好吧?那次其实光顾着震惊,没顾上细细品味呢。
这回却是用二指宽的实心栗木板,下下着肉,深入骨髓好吧?
打着打着,他感觉眼前老爹一个变俩、俩变仨,而且还转起了圈圈。
惨叫声也越来越弱……
徐元春本来是存了你也有今天心思,但看父亲都被打抽抽了。以他丰富的挨打经验,知道再打下去要出事儿了。
耳边响起了凄厉的唢呐声,他这才终于按捺住心中的带孝子,跪在爷爷面前哭道:“爷爷,求求你别打了。我爹他年纪大了,不能老打一个地方啊!”
徐瑛闻声也回过神来,一看老大的腚都被达成了红烧肉了,这下也害了怕,赶紧也劝道:“大哥虽然该打,父亲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父亲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大哥事小,倘若父亲一时胸闷头晕,岂不事大?”
“……”徐阶这个郁闷啊,心说这叔侄俩怎么一个赛一个不会说话?
其实说实话,徐阁老根本没打算把徐璠往死里打。毕竟是一手带大的亲儿子,还这么大的年纪这么大的官儿,打算出出气,给他个教训也就罢了。
所以徐阶一直等着他俩谁来劝一下,顺着台阶就下去了。没成想这俩货就跟傻了似的,半晌不言语。
徐阁老又不能自己叫停,那样多不体面?只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打得七荤八素,腚上开起了染坊铺……这才等到了两人劝。
徐阶赶紧闷哼一声道:“别打了。”
奴仆们这才住手,一个个满头大汗,感觉比马杀鸡还过瘾。
却见徐璠依然一动不动。
徐阁老拄着拐杖起身,走到春凳前定睛一看,只见徐璠腚上的裤子都被打烂了,一片皆是血渍。
他不禁大恨,拿着拐杖劈头盖脸打向奴仆。“下手怎得如此之狠?是要了你们大爷的命吗?”
奴仆们乖乖挨揍不敢动弹。
徐阶赶紧让奴仆滚去请大夫,用上好的棒疮药给徐璠治伤。
待到大夫告诉他,大爷并无大碍,只是疼晕过去了而已,徐阁老这才松了口气。
他又勉强打起精神,吩咐徐元春赶紧去昆山,以免夜长梦多。
“爷爷。”徐元春心里没谱,小声问道:“我去了该怎么说?”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徐阶已经没有力气多说话了,摆摆手道:“你是长房长孙,说的话可以代表徐家。”
“哦。”徐元春点点头,一脸懵逼的告退了。
见父亲面色很差,徐瑛扶着徐阶回去卧室休息,又给他脱了鞋,服侍徐阶躺下。
徐瑛刚要悄然退下,却忽听父亲幽幽说道:“这下你满意了?”
徐瑛吓了一跳,有些结巴道:“父亲说什么,儿子不懂?”
“你心里明白的很,以为你大哥挨了这顿打,就在也没法跟你争了。”徐阶闭着眼,声音低沉、神情阴郁。
“那些打板子的奴仆,都得了你的吩咐,要给你大哥点儿厉害吧?”
“父亲,儿子绝无此心……”徐瑛赶紧跪地分辩。
“你不必狡辩了,为父在庙堂之上见惯了比你阴险百倍之人,你这点小心思小手段瞒得了谁啊?怕是连你大哥都瞒不过。”
徐阶哂笑一声,声音转冷道:“再有下次,休怪为父虎毒食子。滚出去吧。”
“是,父亲……”徐瑛跪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等他出去后,才发现全身像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唉……”拔步床上,徐阁老发出苍凉的叹息声。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为何自己却生了这么些孽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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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土地经济
第二天一早,徐阁老醒来后,就把心事放下了。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好习惯,天大的事情睡一觉,第二天就不影响情绪。
问过徐璠没事儿了,他也就彻底放心了。
与昨日外出访友的胡直吃早饭时,徐阁老已经谈笑如常,看不出一点儿烦心的样子。
“家里这点儿破事儿,比起朝廷上那些刀光剑影,又算得了什么呢?”徐阁老一边轻轻吹着鸡粥的热气,一边云淡风轻道。
“存斋公能这样想最好不过。”胡直反正是听得一愣一愣,搞不懂徐阁老为何明明知道老三要对付老大,还坚持要揍徐璠一顿。
“这是徐璠应得的,老夫只恨这顿打太晚了,应该早就揍他一顿,让他清醒清醒的。”徐阶轻声道:
“至于为何要遂了老三的意,因为在华亭,目前我和老大都是客人,老三才是主人……客随主便,很合理吧?”
“这……”胡直终于明白,徐阁老为何不回南禅寺的老宅住了,因为他在那里没有家的感觉。
“那老大怎么办?”胡直忍不住问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操那个心了。”徐阁老不想谈这个问题,吃一口鸡粥道:“总感觉有点事儿,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东翁慢慢想。”胡直笑笑道:“对了,昨天回绝邵芳了?”
“哦,就是这事儿,昨天他怎么没来呢?”徐阁老有些奇怪。
说完他忽然面色微变,将管家叫进来道:“昨天邵芳来过吗?”
管家是知道邵大侠的事儿的,摇摇头道:“小人没听门子说过。”
说完他心里咯噔一声,想起昨日门子送来的那份名刺来。但没搞清楚前,也不敢跟老太爷说。
“这是怎么回事儿。”徐阶奇怪道:“不来了?”
“谁知道呢?这些江湖人士不靠谱的很,”胡直吃了个麻糬,差点没噎死,拿小拳拳使劲捶了捶胸口,才长舒口气道:“不来说明他就是个骗子。”
“嗯。”徐阶心说,也只能这样理解了。便不再想他。
管家见状,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不去没事儿找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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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同时,顾大栋顶着一对黑眼圈,脚踩着棉花来了南山寺。
“搞掂了!”他将盖满了印章的契约,拍在了饭桌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既兴奋又疲惫道:
“不服老不行啊。当年晚上连耍几个通宵,白天依然龙精虎猛,这才熬了一宿,就感觉全身都要散架了。”
“那可不成,老哥今天还要代表县里和昆开司,迎接贵客呢。”
赵昊拿起那份契约看了看,只见上头签字画押的共十五家,都是县里有名有姓的大户。
其中顾、戴、毛、周、郑五家,各出六万两,分别占股三个点。支家、归家等另外十家,各出两万两,各占一个点。十五家共出五十万两银子,分享了昆开司四分之一的股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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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顾大栋难以置信。
“不错,经两大股东商议决定,由老兄来担任昆山开发公司的董事长。”赵昊微微一笑,其实所谓两大股东,就是他和他爹。
赵公子朝顾大栋伸出手道:“希望顾董事长能不负股东们的厚望,带领昆山开发公司大展宏图!”
“我?”顾大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这种人能担此重任吗?”
“我相信老兄一定行的。”赵昊的手依然悬在那里,笑容如春风般沁人心脾道:“老兄可是修过‘报亲塔’的人啊。”
“老弟还知道这事儿啊……”
顾大栋不禁讪讪一笑,虽然初衷不那么地道,但那可是他平生做过的唯一一件为人称道的事。
这种被人信任,被委以重任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他只觉一股热流在胸中奔腾。好一阵,终于重重点头,紧紧握住赵昊的手。咬牙保证道:
“老子会干出个人样来,证明你的眼光的!”
“我相信你。”赵昊笑着抽出被他紧攥的手,叮嘱道:“吃点早饭补一觉,一个时辰后出发。顾董事长。”
“好。”顾大栋重重点头,‘顾董事长’这称呼,感觉好极了。
嗯,自己现在是‘懂事长’了,看以后谁还敢说自己不懂事?
~~
南山寺,大雄宝殿中。
赵知县盘膝坐在蒲团上,与三位佐贰也在共进早餐。
可惜这饭吃不安生,因为何县丞在絮絮叨叨的苦劝他,猥琐发育不要浪。
白主簿和熊典史陪坐下首,这情形他们也不好动筷子,坐在那里一个眼神游离,一个目不斜视。
“大人呐想想吧,石塘都是拿银子堆起来的。六十里石塘啊,得花多少钱啊。”何县丞苦口婆心道:
“咱们县里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了,哪能修的起那玩意儿啊。”
“啊,不是说了吗?”赵二爷打着哈欠道:“不用县里出钱。”
“这世上没有不要钱的早餐。”何县丞却不信有这种好事道:“还有这陆陆续续送到县里的粮食,加起来有四万石了吧?”
最后一句问的是白主簿。
已经黑了白主簿闻言心酸的点点头,明明我先来的……哦不,明明是我管钱粮的。却一粒米、一文钱都摸不着,这让老白我怎么揩油……哦不,履行职责啊。
“四万石粮食啊,大人,眼下这行情八万两银子打不住吧?”何县丞激动的拍着桌子道:“哪个傻子会白白送给咱们这么多钱?我看这是个阴谋啊大人!”
赵二爷闻言火大,敢骂我儿子是傻子?不禁两眼一瞪道:“你他娘的嘴巴干净点,再骂骂咧咧我抽你信不信!”
“呃……”何县丞嘴巴抽动两下,心说到底谁嘴巴不干净啊?
没法子,谁让人家是知县,自己是县丞呢?只好郁闷的低头认错,保证说文明话,做文明人。
“哎,本来打算正式仪式上再宣布的,既然你这么没耐性,就跟你透个底吧。”赵守正白一眼何县丞。有些人,从见到的第一面起,你就很想欺负他。
何县丞对赵二爷来说,就是这样的人。
赵守正便将昆山开发公司的设置,以及大致的业务提前讲给三人听。
听得三人一愣一愣,就连冷酷到底的熊典史,都忍不住惊掉了下巴。
绝对是闻所未闻的新花样啊!
赵守正告诉他们,县里不需要出一文钱,全部由昆山开发公司垫资修堤。
而县里复出的代价,仅是眼下白送都没要人的抛荒地——待到堤坝修成后,那些常年泡在水里的抛荒地就变成了良田。
更牛逼的是,土地所有权仍在县里,只是租给昆山开发公司九十九年而已——而且只是二十年免租,之后就要正常收取租金了。
从头到尾无可指摘,哪怕最严苛的御史,都没法说出赵二爷和县里半个不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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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来宾
南山寺,大雄宝殿,佛祖含笑看着昆山县的四位老爷。
“还可以这样玩?大人真乃神人也!”熊典史对赵守正的景仰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在下官看来,千难万难无法解决的困难,没想到大人却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易的解决。真是神乎其神啊!”
“是啊大人,就是诸葛复生也只能做到这样了!”白守礼赶忙也奉上马屁。“大人不愧是状元之才,天马行空,我等凡人望尘莫及啊!”
“唉,好一招无中生有,借鸡下蛋。服了,咱老何服了。”何县丞也摇头叹息,终于服气道:“往后乖乖听大人的,不班门弄斧了。”
赵二爷心里像喝了御酒一样,那叫一个美!
面上还得假假的谦虚的笑道:“哎,不要这样说,我就是运气好点而已。”
真的。只要你们有个好儿子,也可以这样玩。
“抗洪进入新阶段,咱们的分工也要调整一下。”然后他对那白主簿笑道:
“老白,县里需要有人跟昆开司协调,你就在公司里,兼任个副董事长吧。”
白守礼简直乐开了花,他正愁着没处揩油呢。马上一拍胸脯道:“咱老白就是大人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咱就往哪搬。”
“哈哈好。”赵二爷开心大笑,对若有所思的何县丞道:“老何,旧堤的巡视和维护,就全权交给你负责了。”
“哦,明白。”何县丞回过神来,赶紧点点头。
“虽然要集中力量修新堤,但旧堤是第一道防线,是整个工程的屏障。至少在一个月内,不能有闪失,不然新堤的进度就要受到影响。”
“嗯嗯。”何县丞应下没二话。
赵守正又对熊夏生道:“老熊,咱们的水泥和石料都是从西山运来的,全程一百好几十里的水路呢,组织不好要乱套的。还得时时刻刻防止有人捣乱,你辛苦一下,负责此事如何?”
“没问题!”熊夏生面无表情的嘶声说道:“谁敢不听话,严惩不贷!谁敢捣乱,我把他扔到太湖喂王八!”
‘这么猛?’赵守正不禁暗暗嘀咕,不知此人为何对修堤事业,一直抱着让人无法理解的狂热。好像谁能修堤就是他亲爹,谁阻碍修堤就是他杀父仇人一样?
“吃饭吃饭,吃饱了好干活!”分配完了任务,赵守正便端起饭碗,三个佐贰这才赶紧拿起筷子,对付起早已经凉凉的早饭来。
~~
吃过早饭,南山寺的众人便乘船回了县城,明天是昆山开发公司成立仪式暨大堤开工动员大会的日子。
今天,县里一干头面人物,要在朝阳门外官船码头迎接一众参加典礼的贵宾到来。
码头上旌旗招展,还扎起了彩楼、铺上了红地毯,敲锣打鼓吹唢呐,比赵二爷上任那天还要热闹。
临近中午时,王梦祥和王世懋带着太仓的一票士绅过来了。
随后,无锡的华太师父子,带着邹家、钱家等无锡士绅也来了。
下午时,又有一队豪华游船浩浩荡荡而至。那是盘踞在扬州、等闲不出门的徽州盐商们,在赵立本的邀请下,组团前来给赵公子撑场面。
但看他们船上女史戏班、伶人姬妾俱全的样子,赵昊深度怀疑这帮家伙只是找个借口,下江南游玩而已。
叶氏也代表伍记前来观礼,虽然她已经基本交权,但江雪迎小女孩家家,并不适合抛头露面。因此对外时,还是叶氏代表伍记。
以上皆是江南公司的股东,来给公司的第一笔投资扎扎场子,责无旁贷。
不一会儿,苏州城顾家、陆家两家的家主也,带着一票士绅联袂而至了。
这两位都是顾大栋请来的。吴县顾家和昆山顾家是同族,陆家和顾家则是姻亲,三家同气连枝,自然要给他这个面子。
稍晚些时候,洞庭商会会长翁笾和儿子翁凡也来捧场了。他们是华伯贞请来,其实华伯贞还请了洞庭商会另一位副会长许志向。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刘正齐在昆山的缘故,被对方以时间冲突为由婉拒了。
下午时,苏州府的陈同知和张通判,代表蔡知府前来观礼……这么大的场面,赵守正自然要邀请一下知府大人了。蔡知府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派个代表过来。
虽说大家都跟徐家不对付了,蔡知府也不敢跟赵家人过从甚密,以免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老师耳中。
另外还有些赵二爷的同年举人,也从四面八方赶来道贺。这些是支可大跟那周汝砺张罗的,自有二人招待,不必县里操心。
赵昊父子在码头上站了一下午,直到日薄西山。
赵公子感觉腿肚子都要抽筋了,他揉着同样快笑抽筋的嘴巴子,问那依然龙精虎猛的老爹道:“该来的都来了吧?”
“差不多了吧。”赵二爷暗叹一声,他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却没露面。
话音未落,又见一条客船缓缓驶抵码头,船头插着一面橙底黑字的‘徐’字大旗。
“呦,砸场子的来了?”赵二爷冷笑一声,码头上本县众人也撸起袖子,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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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昊和徐渭不遗余力的抹黑下,徐家在昆山已经彻底臭了牌子,成了全县百姓的公敌。
幸亏官船码头不许百姓靠近,不然这会儿肯定有臭鸡蛋、土坷垃、菜帮子往上扔。
待到那艘徐家的船靠岸,一袭青衫的徐元春出现在了甲板上。
“咦?”赵昊这下不好走了,毕竟大家在北京时也一起玩过。在赵公子印象中,这孩子除了有些呆气,大体不错。
“你怎么来了?”
“学生徐元春,拜见老师。”徐元春一下船,直接就给赵昊磕头。
“嘶……”码头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赵昊也愣了一下。旋即才想到,当初这小子跟李茂才、陈于陛一起输了赌约,按说该拜自己为师的。
只是后来两家迅速交恶,徐元春也不再露面,拜师之事也就再没人提过了。
没想到徐元春居然还记得这茬,而且在两家刚出了那等恶劣的事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跪拜自己。
他不会不知道,这将传达给旁人什么样的信号吧?
这画面在昆山县众人看来的,那就是徐家给赵公子跪了啊……
难道他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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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小小公爷
朝阳门外官船码头。
赵昊一时吃不准徐元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一旁的刘正齐却又惊又喜,险些乐得呗儿呗儿直蹦。
赵公子太厉害了,真让他说着了。徐家果然来人求和了,而且是负荆请罪那种!
这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赵公子一句话,徐家就肯定不会对付自己了!
赵昊这坏种让徐元春当众跪了一会儿,才仿佛如梦初醒,抬手示意他起身道:“所谓拜师,不过当初一句戏言而已,徐公子无需当真。”
“可李茂才陈于陛两位,据说已经蒙老师收入门墙了。”徐元春闻言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老师是瞧不上我吧?”
赵公子心说,我靠答对了。
面上却和风细雨道:“这些事等典礼之后再说,你一路舟车劳顿,先去休息吧。”
“是。”徐元春也看到人家昆山县在迎客,满肚子话没法说,只好跟着县里的书吏去大户们腾出来的住处休息了。
只是心中难免有些疑惑,咦,我不是来观礼的吧,好像也不是来拜师的吧。
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来着?
走到一半,他才想起来,哦对了,我是来谈判的。
徐公子随遇而安的心说:‘好在爷爷说我想怎么谈就怎么谈,那就先观礼吧,日后再谈判。’
~~
“回了回了,累死个人了。”赵昊又陪老爹在码头候了一会儿,天色便渐渐黑下来了。
这时节天长夜短,朝阳门上已经敲响了一更鼓声,赵昊如释重负道:“以后这种事儿,千万别拉着我了。”
“大半都是冲你的面子来的,你不露面合适吗?”赵二爷拍他脑袋一下道:“回去歇着吧,应该没人来了。”
谁知父子俩还没转过身去,就见一艘悬着百盏红灯笼的大船,缓缓驶进了码头。
船头甲板上,立着枚锃亮的光头,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只听一把清朗如雪山泉水般的声音,在父子两人耳边响起。
“罪过罪过,劳烦赵施主久等了。”
“我没有,不是我。”听到这个声音,赵公子一阵阵头大。“你来凑热闹干什么?”
“当然是向二位赵施主道贺了。”娴静若处子的雪浪法师,穿着闪闪发亮的袈裟,从大船上含笑下来。
“收到,请回吧。”赵昊是这怕了这个没皮没脸,整天让自己作诗的和尚,自己哪有那么多诗可抄啊!
“赵公子忘了吗?贫僧跟你说过,我要在华藏寺挂单的,这回来了就不走了。”雪浪笑眯眯的向赵守正双手合十道:“赵状元的兄长也来了。”
“哦?”赵守正闻言神情一振,举目望去,便见大哥赵守业穿一身精神的五品官袍,正立在船头朝他招手。
“大哥,你怎么来了?!”赵二爷十分高兴,赶紧上前迎接赵守业。
“弟弟你的大日子,当哥哥怎么能不来帮衬帮衬呢。”赵家打大爷笑眯眯的走下船,身后还跟着两个布衣。
“大伯,这二位是?”
赵昊跟赵守业见礼之后,望向那两人,只见他们一个五十出头,一个年近古稀,皆身材瘦削,形容清矍,身上带着似有若无的药香。
“这就是你让我去请的李先生和万老爷子啊。”赵守业哈哈大笑道:“幸不辱使命,二位神医都来了。”
“哦,是吗?”赵昊惊喜万分,赶紧向两位大名鼎鼎的医家行礼。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昆山父老盼二位神医久矣。”赵守正也赶紧向两人抱拳致意。
两位名医虽是布衣,但诊治过的大人物多了去了,对赵昊自然不卑不亢,抱拳还一礼。
“赵知县别高兴太早,大肚子病难治的很,我们打不了包票。”李时珍已入天命之年,脸上却仍有年轻时的倔强傲气,似乎很不好说话。
万密斋就温和多了,老人家七十来岁,一团和气,从旁含笑道:“别担心,他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听说贵县犯了虫疫,非拉着老朽同来,晚两天都不行。”
“下官代昆山父老先谢过两位神医了。”赵二爷听得心里一热,暗道多好的大夫啊。
赵昊却被雪浪拉到一旁。
“干什么,我现在没心情作诗。”赵昊甩开他的手。
“不作就不作,反正日久方才。”雪浪见逼太紧,赵昊都躲着自己了,便决定先松一松,诗的事儿日后再说。
“给你引见个人。”
说着他含笑招招手,一个比赵昊大不了几岁的锦衣少年走了过来。
“小公爷,这就是你想见的赵公子了。”雪浪先对那少年介绍道。
那‘小公爷’便堆起满脸的笑容,上前一把握住赵昊的双手,肉麻道:“早就听说咱们南京城,有位不出世的赵公子。小弟对兄长的景仰之情,犹如滔滔长江之水,可惜一直无缘得见。这次托雪浪法师的福,终于见到兄长本兄了,真是三生有幸啊。”
赵昊听得浑身……舒坦,自从大徒弟不在身边,已经许久没人这么结结实实拍过自己马屁了。
只是听这少年的口气,好像是南京人氏。可南京城不就一个小公爷,而且还被自己点过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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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徐邦宁好像已经三十多了吧?这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小公爷?
“这位是魏国公的长房长孙,真正的小公爷,不是那个虚假的小公爷。”看到赵公子疑问的目光,雪浪笑着解释道。
“忘了自我介绍了,小弟徐维志,家父魏国公世子,家祖魏国公。”徐维志笑嘻嘻的再次跟赵昊见礼。
“哦,原来是小小公爷啊。”赵昊恍然,这不就是下下任的魏国公吗?没想到居然如此奇葩。
“不敢不敢,在兄长面前岂敢称‘爷’?喊一声‘维志’,就是看得起我,叫‘小志’更显亲切啊。”徐维志那低眉顺目的样子,让赵昊十分怀疑这厮的居心。
“呃……小志啊,你是来干啥的呀?”赵公子擦擦额头的汗。
“来拜见兄长啊。”徐维志眨眨眼道:“没有别的意思。”
“哦。”赵昊点点头,向雪浪投去质询的目光,意思是‘你是不是又收他钱了?’
雪浪点点头,伸出一个巴掌,笑道:“赵施主真乃小僧知己也。小公爷捐献五万两,助我重修华藏寺。”
“我靠,又来?”赵昊一个战术后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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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开工仪式
翌日一早,南山寺大堤上彩旗飘飘。
堤前临时扎起了高台,台下摆着两百把圈椅,椅上坐着前来道贺的来宾,还有本县的官员士绅。
大堤上下,高台四周密密麻麻立满了昆山县百姓,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都是参与修堤的民夫。今天里长甲长们没有带他们开工,而是来到南山寺,说要参加什么动员大会。
民夫们好奇的交头接耳,没人知道动员大会是个什么东西。
不少人还看到,高台前立着一堵不甚雅观的石墙,表面凹凸不平,用的石料也大小不一,就像小孩子玩耍的作品一样。
来宾们正对着这堵墙,更是无比好奇。只是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也不好上前研究一下,只能等主人揭开谜底了。
辰时一过,担任司仪的何县丞上台,拿着铁皮的话筒,高声吆喝道:
“尊敬的陈大人、张大人,诸位贵宾,全县的父老乡亲们,昆山县石塘开工动员大会,现在开始啦!”
里长甲长早得了吩咐,赶紧带头鼓掌,老百姓也有样学样,卖力的鼓起掌来。
“下面恭请大老爷训话!”待到掌声停息,何县丞声嘶力竭的吼一嗓子,然后侧身弓腰,将话筒双手奉给走上台来的赵知县。
赵二爷今天难得打扮一新,头戴双翅乌纱帽,身穿青色文绮团领官袍,胸前补着鸂鶒补子,腰间盘着素银革带,卖相堪称一流。
老百姓一看到他闪亮登场,登时如痴如醉,一起山呼海啸的吆喝着:“老父母,老父母,老父母!”
那掌声吆喝声,陡然就大了十倍。
把台下就坐的来宾,着实吓了一跳。
陈同知捂着胸口打了个哆嗦,跟一旁的张通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看到了浓浓的惊愕。
这里可是刁民遍地的苏州啊!老百姓根本就不鸟官府。别说知县了,知府大人想要让老百姓扎个场子,哪次不是得个尴尬的冷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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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知县才上任一个月吧?怎么就这么受老百姓欢迎了?
昆山这帮叫花子,什么时候这么好糊弄了?
~~
那吆喝声直入云霄,在河面上也听得清清楚楚。
小澞河上,密密麻麻停着来宾们的座船。
其中悬挂着伍记旗号的那艘双层客船上,赵立本踩在把椅子上,一手扶着船顶的桅杆,一手拿着单筒望远镜,抻着脖子望向会场,看的目不转睛。
见儿子才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得到百姓如此发自肺腑的拥戴,老爷子感慨的直抹眼角。
赵昊紧张的守在一旁,唯恐老爷子一个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
“爷爷,你这是何苦呢?我爹也很你能出席的。”赵公子倍感无奈,他也很想去看看热闹,可老爷子来都来了,就是不跟老爹打照面。
他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在这儿陪着爷爷了。
“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赵立本抽抽鼻子,哼一声道:“他要是真想见我,就认错呀。跟那恶毒的女人断了关系,我当然会选择原谅他了。”
“呃……”赵昊对此无法发表评论。
“这是一场较量,看谁最先沉不住气吧。”赵立本叹了口气道:“乖孙,你可千万别学你爹,要乖乖听爷爷的话呦。”
“呵呵,怎么说到我头上了?”赵公子打个哈哈,忙岔开话题道:“我爹开始说话了。”
“滑头。”赵立本白他一眼,继续用望远镜看着自己的儿子。
~~
高台上,赵守正将话筒搁到嘴边,场中登时安静下来。
“一百年来,昆山水患频仍,年年遭灾。富饶的鱼米之乡,百姓却穷困潦倒,流离失所。还被扣上了‘叫花昆山’的帽子!苏州号称人间天堂,我们昆山在苏州腹地,却被扣上了这样一顶帽子,耻辱啊!简直是全县百姓的奇耻大辱啊!”
赵守正一张脸涨的通红,对堤上堤下数万民众激昂的讲演道:
“本官说过很多次了,我来昆山,就是为了给大家摘掉这顶帽子的!现在我要问问你们,想不想摘掉它?!”
“想!想!想!”老百姓被赵二爷的激情感染,一起举着胳膊,又是一阵山呼海啸。
“现在,机会就摆在我们!”赵守正一脚踏在那堵石墙上,指着脚下道:
“江南公司发明了一种叫‘混凝土’的神土,可以迅速黏合不同形状的石头,帮我们在短时间内,筑起一道固若金汤的大堤!虽然样子没有吴江县那么体面,但比他们结实多了!”
“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苦干一个月,就能在这吴淞江北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堤,挡住今年的风汛,让我们昆山县迎来三十年来的第一次秋收!”
听到‘秋收’两个字,昆山百姓哭成一片,在他们的认知里,那是到邻县要饭的时间段。
“我们要保住秋收!吃自己的饭!”里长甲长适时高喊口号,老百姓的情绪再度被点燃,一起高举手臂,声嘶力竭的吆喝着。
“不错,我们要保秋收,吃自己的饭!”赵守正也燃爆了,同样声嘶力竭的吼叫道:
“不只是今年的秋收,还有明年的,后年的!我们要永诀水患,让昆山重新变回鱼米之乡。我们要过得比他们还富!我们要让昆山成为人人羡慕的人间天堂!”
“好,好,好!”老百姓热血沸腾,呗儿呗儿直跳,险些要把大堤震塌。
“好!人心齐、泰山移!只要我们万众一心,一定会把梦想变为现实的!”赵守正的嗓子都破了音。“现在我宣布,由本县和江南公司共同成立‘昆山开发公司’,全权负责大堤的修筑工作!”
昆山开发公司的董事长顾大栋,和副董事长白守礼便一起上台,共同揭开了红绸掩盖的‘昆山开发公司’招牌。
接着顾大栋从赵守正手中,接过了一面大旗,当他和白守礼展开那面红旗,上头‘决战’二字在强烈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顾大栋便面向众人用力的挥舞着旗子。
红旗每挥动一次,昆山百姓便跟着呐喊一声:
“决战!”
“决战!”
“决战!”
一声声呐喊汇成一首激昂的战歌,给所有人的灵魂中,注入了高昂的热情!
远处船上的赵公子,微微眯起眼,享受着那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他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某种方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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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大开眼界
当前来观礼的贵宾们,在画好线的地基上象征性挖了几锨后,昆山县筑堤工程便正式宣告开始了。
结果分配任务时,又让来宾们大开了眼界。
只见那些担任段长的士绅们,领受了今日的任务之后,既不用整队、也不当场发号施令,只让人打着各自的段旗,便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
而那些看上去乱糟糟的昆山百姓,居然跟着各段的段旗,转眼间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这又颠覆了来宾们的认知。他们原本以为,不用皮鞭和棍棒,休想让那些乌合之众的民夫听从指挥。
像这种打个旗子就能让老百姓有条不紊跟着走的,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那可是四五十面旗子啊!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答案是将传统的里甲制,与四百年后的分段包干责任制相结合,从而造成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在之前一个月里,赵昊让赵守正把六十二里长的河堤,分成了四区四十八段,每一段都设一名段长,每名段长率领十到十二名里长。
每名里长之下又有十名甲长,协助他指挥一百一十名民夫。
这样分片包干、明确责任,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向谁负责;每人最多指挥十个人,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推诿、混乱和空耗。
经过一个月的磨合,赵守正这个准军事化的管理体系,基本可以做到如臂使指了。
指挥部只要提前一天,将不同的任务分配给各段长,第二天民夫们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这样非但能大大提高劳动效率,而且指挥部可以抽出时间来,把主要精力放在工程质量的管控上,而不是花在协调指挥上。
但就算来宾们照搬回去,效果也会大打折扣,甚至是毫无作用。
因为任何组织形式都只是客观的血肉躯体而已,想要让它不折不扣的服从指挥,甚至发挥出主观能动性,还必须为其注入灵魂。
从赵守正住在堤上,身先士卒抗洪抢险,到全力保障灾民的生活,不饿死一个人……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昆山百姓感觉到,新来县老爷是真的在乎他们,真的愿意为昆山付出一切。
只有建立了这样的认可,老百姓才会将当政者的愿望当成自己的愿望,才能发自内心的愿意服从你,拥护你,按照你的命令行事,朝着你设定的目标主动前进。
所谓‘风雨同舟者兴、上下同欲者胜’是也。
试问当今天下,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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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水泥混凝土出现,一月成堤不再是奢望时,老百姓的热情瞬间被引爆,民夫们开始争分夺秒的挖地基,筛河沙,拉石子,整个河堤上转眼热火朝天。
来宾们终于可以围着那堵墙,好好参观一下了。
哪怕江南公司的股东们,也是昨天才知道水泥、混凝土的存在,并在公司第一次董事会上,通过了开设全资子公司——‘江南建材公司’的决议,并委任华伯贞为董事长兼总经理。
所以股东们也第一次亲眼见到混凝土的样子。
他们拿着锤子敲了一通,终于真切体会到毛石混凝土恐怖的坚固。
尤其是当他们听说,用水泥混凝土筑墙,不到一天就能变硬粘牢时,全都嘶嘶倒吸起冷气来。
要知道糯米灰浆通常需要十多天才能变硬,而真正发挥作用需要一年的时间。
也就是说,用水泥修堤,速度可以至少加快十倍后,全都围着江南建材公司董事长华伯贞,激动的问长问短。
那兼具工业的丑陋和力量的水泥混凝土,深深的冲击着每个人的认知。哪怕不喜欢这种毫无美感的东西,却也不得不承认,它是一种将改变世界的完美建材。
“华兄,倘若用这混凝土筑城,岂不是坚不可摧?”陈同知好奇问道。
“那是当然,用几百斤火药都炸不开。”华伯贞得意的答道。这话黑火药听了沉默流泪,黄火药暴躁想要爆炸。
众人倒吸一阵冷气,又问道:“那这东西是怎么造出来的呢?”
“这是本公司的机密了。”华伯贞笑笑道:“恕不外传。”
“那卖我们一点总可以吧?”来宾又问道。
“不好意思,目前本公司产能有限,只能全力供应昆山。”华伯贞淡淡道:“有意向的可以先申请,等我们产能上去以后再发货。”
“那什么价格呢?”
“一两银子一袋,一袋六十斤。”便听华伯贞沉声道:“这堵三丈长的墙,一共用了十袋水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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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懂行的算了一下若换成糯米灰浆的价格,结果是贵了整整一倍。
这下又是一阵倒吸冷气。
比糯米灰浆快了十几倍,价钱却只有一半的新型砂浆,我们通常称之为‘无敌’!
“糯米灰浆要被淘汰了。”来宾们这下终于相信,有了神奇的水泥的帮助,昆山县真的可以在风汛到来前,修筑起一道坚固的石头江堤了。
看着感叹万分的众人,华伯贞心中暗道,其实一袋水泥成本,连十文钱都没有。
这是什么样的暴利啊?
结果所有人还都以为,江南公司是在做慈善……
难道赵公子口口声声说,我做生意又不是为了赚钱。你们就真信了吗?
夭寿啊。
~~
昆山县上下忙成一团,来宾们自然不好叨扰,便直接在小澞河上船,纷纷告辞而去了。
临上船前,他们又看到昆山的妇孺老人还有半大的孩子,划着各式各样的船只,来给堤上送水送饭。
好在他们今天受到了太多的震撼,已经有些麻木了。
所有人都跟赵守正说好,等大堤修成后,一定要请他们再来开开眼。
赵二爷自然满口答应,临别时还一人送了袋水泥作为伴手礼。
宾客们自然都十分高兴,心说正好可以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只是有一点他们搞不清。为何麻袋上会特意写着‘不可食用’的字样。
难道这世界上会有人吃水泥不成?哈哈,真可笑。
听着来宾的议论,某位不愿露面的河道总理,感觉受到了十万点重击。
只能吃了一块初凝混凝土,才消解了心中的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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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江南医院
注定载入史册的伟大工程开始了。
就像战争从来都不只是士兵在战场上搏杀那么简单,这一浩大的工程也需要方方面面共同努力才能完成。
整个工程的中枢仍在南山寺,但寺中单一的工程指挥部已经变成了若干个部门。
居于核心位置的,是由赵守正、潘季驯、何文尉、熊夏生、郑若曾等人组成的抗洪指挥中心。
指挥中心是昆山县抗洪决策机构,负责对整个工程负全责。
包括设计图纸的制定和修改,施工任务的下达、工期的安排以及工程质量监理,都由中心统一负责。
此外在寺院东配殿,设有昆山开发公司。中心下达的所有施工任务,都由昆开司来具体分配执行。
西配殿中,则由江南投资公司副董事长、伍记少东家江雪迎亲自坐镇,负责调配一应物资支援。
一个几乎是全县参与的大工程,所需的物资是十分恐怖的,调配起来更是噩梦一般。
大堤上有五万民夫挥汗如雨,昆开司还安排了一万民夫去西山协助采石。这两地六万人每日的口粮必须有保证。
此外,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老人妇孺半大小子,在为大堤建设编筐搓绳制麻袋,摇橹划船筛沙子,提供同样十分重要的劳动力,这些人的伙食也同样要有保证。
如此分散的十几万人的伙食供给,简直要愁煞军需官。
而且赵守正还下了死命令,非但要让所有人吃饱,还得吃好,并且要让他们家里人也吃饱。
赵二爷这命令有道理没?有。
因为换个角度看,其实全县百姓都在不领工钱,白白给昆山开发公司干活。你们还在伙食上克扣的话,那还叫人吗?
但这样一来,后勤的压力一下又大了好多。
为此江雪迎通过伍记和洞庭商会的力量,在全苏州府采买粮食、不易腐烂的蔬菜和腌制风干的肉食,还从扬州直接用成本价采买食盐,源源不断运回来,再井井有条分配下去,填饱十几万人的肚子。
此外,她还向全苏州乃至常州、镇江、南京等地的铁匠铺下了订单,不限量定制铁锤、铁钎、铁镐、铁钉等工具和耗材。
为了保证工具的质量,江雪迎直接派人远去太平府芜湖县,大量采购苏钢熟铁……等等等等。
事多繁杂、千头万绪。江雪迎却能梳理的有条不紊,非但从来不出岔子,还能最大限度的节约物资,让库存始终在告罄和略有富裕之间徘徊。
这让给她打下手的刘正齐自叹不如,心说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啊。
不错,虽然已经解除了警报,但刘员外却死皮赖脸留在了昆山帮忙,哪怕给个小丫头片子打下手都愿意。
也不知他到底图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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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山寺前殿还设有‘工程安保部’,由熊典史和郑巡检负责。
两人领着县里的弓手、铺兵、驿卒,加起来一百来人,要管六十里大堤,一百二十水上运输线的治安,实在是压力山大。
好在西山岛的守卫工作,是由知县大人直属的枪手营负责的,并不需要他们操心。
此外在距离南山寺二里远的小澞河畔,还新建了一家占地百亩的‘江南医院’,为参与修堤的十几万男女老少提供医疗服务。
江南医院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建——赵昊从西山运来的十船建材,就是用来建造这座医院的。
除了那迥异于传统木结构建筑的水泥砖房外,江南医院还有易于冲洗的水泥地面,以及严格分开的供水、排水和排污系统。
甚至还奢侈的设立了全天供应热水的锅炉房,以及专门蒸馏烈酒的酒精室!
此外还分设了科室,有外科、内科、以及最繁忙的骨科,还有用来收治传染病患者的传染科,以及专门的防疫科。
人命关天,在赵昊的再三恳请下,万密斋老先生担任了医院院长兼内科主任。
李时珍为副院长兼防疫科主任。
赵昊还通过扬州盐商,请到了南通州名医李沦溟,来担任外科主任兼骨科主任。
医院大夫由三位名医的学生担任,至于原先县里医学的那帮医官,也就只配给三位大国医的学生打打下手。
其实三位当世名医之所以愿意屈居这个小小的江南医院,并非赵昊开出的条件有多诱人。
以他们的名气和实力,靠行医就能赚到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财富。
在后来的回忆录中,他们都坚称自己,是被赵公子描绘的美好前景深深吸引了……
真相其实是他们是输了赌约。
~~
多年以后,李时珍依然记得,他跟万密斋来到昆山的第二天。
也就是动员大会的当天下午,两人和李沦溟参观了刚刚落成的江南医院后,便在还散发着水泥味的防疫科诊室中,听赵昊讲起血吸虫病的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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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三位当世名医在听一个毛头小子门外汉讲病因。
要多荒谬有多荒谬。
起先他们自己也觉得可笑,尤其是看赵昊戴着口罩,和杜仲胶皮做的手套,如临大敌的从玻璃器皿中夹起一个钉螺,然后告诉他们,就是这东西在传染血吸虫病时。
万密斋露出了礼貌而无奈的微笑。老人对少年总是宽容的,而且赵昊这所医院很有新意,给了老先生不少启发,
李沦溟直摇头,要不是赵公子给的太多,他直接就要走人了。
李时珍则面无表情,把不信都写在了脸上。
但他倒没打算走,只要有人能资助他修完并出版《本草纲目》,别说那人宣布‘钉螺传染血吸虫’了,就是说‘人是猴儿变得’他都无所谓。
“赵公子的意思是,人吃了钉螺,就会得大肚子病吗?”李沦溟含笑问道。
“不是因为吃了钉螺,得大肚子病,而是钉螺里寄生了血吸虫的幼虫!”赵昊戴着大口罩,但从那双眯着的眼睛,能看出他在笑。
“而钉螺,就是血吸虫的唯一中间宿主。所以只要消灭掉钉螺,就能消灭掉大肚子病!”
“看来公子很相信这个说法啊。”李沦溟听他说的斩钉截铁,不禁也笑道:“但那蛊虫幼时什么样,谁也看不见。你也没法证明自己的猜测吧?”
“我当然能证明了。”赵公子却淡淡一笑,然后打了个响指。
赵士祯便抱了个木盒子走进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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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没人比我更懂微生物
赵士祯的脸上透着虔诚的光,仿佛手中捧着的,是无比神圣的宝物一般。
首先可以排除它不是枪,不然赵士祯的脸上应该是痴汉相。
他小心翼翼将那精美的木盒搁在桌上,三位名医便看到,那紫檀木的盒盖上,还镌刻着一行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隶书。
李时珍仔细看那行字,信口念道:“没有人比我更懂微生物。”
“嚯,好大的口气。”李沦溟不禁笑道。
“微生物是何物?”万密斋拢须笑问道。
“就是肉眼看不见的生物。”赵昊淡淡一笑道:“我将其称为微生物,人之所以会生病,多半就是因为这些看不见的小玩意儿引起的。”
说着他看一眼李沦溟道:“南通先生所谓的‘蛊虫幼时’就是一种类似的东西。”
血吸虫的成虫在十二到二十毫米之间,肉眼可见,三位名医都亲眼见过。但此物从何而知,如何长成,却是千古之谜,故而此时称之为‘蛊虫病’。
这么说也没错,其实苗疆用的蛊毒,本就是各种致病的微生物。
“反正看不见,随你怎么说。”李沦溟其实是个蛮和气的长者,但身为医学家的专业和骄傲,让他很难接受这个说法。
哪怕赵公子给得再多也不行。
“我要是能让你们看得见,怎么说?”赵昊轻轻抚摸着檀木匣子,笑着反问道。
“公子若是能让我等看此物,实乃功德一桩。”万密斋正色道。
“不错。”李时珍也点头道:“我会写进《本草纲目》中,并注明是赵公子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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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这倒不必。”赵昊摆摆手,心说我一大帮徒弟,要是最后还得靠《本草纲目》扬名,那得多失败啊。
“要不这样吧,若是我能让三位看到前所未见的微生物,当然包括那血吸虫的幼虫……你们就留在昆山几年,咱们一起愉快的研究医学如何?”
赵士祯听得暗暗激动,心说科学果然无往不利,一通百通。这世上就没有师父不懂的事情!
三位名医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若赵昊所言是真,他们死皮赖脸也要留下来,好好研究一下这个全新的微生物世界。
虽然他们能通过望闻问切准确把握病症,却一直搞不懂真正的病因,只靠思辨去揣度。
但眼见耳闻才最真实,能亲眼看一看致病的原因,是每个医者梦寐以求的心愿。
“行,只要公子能让我看到那……微生物。”李时珍痛快点头道:“我就在昆山住下了。”
心说反正我也没打算离开金主爸爸。
李沦溟也点头道:“可以。”
盐商们已经付了他三年工钱,至少在赵二爷当知县时,他是不可能离开昆山了。
见两人都同意了,万密斋也随和的点了点头。
“好,咱们一言为定。”赵昊便欣喜的打开了匣子。
三位名医便看到,那天鹅绒内衬的木匣中,静静立着一具黄铜作的奇怪仪器,看上去像一盏灯台。
“这是个什么东西?”三人围上去,好奇的打量那精致的仪器。
只见它有一尺多高,圆形底座上铸着一根铜柱,柱上是个方形的砧台,砧台下还有一面小圆镜。砧台上则悬着一根可以调节高度的圆筒。
不错,这正是赵文昊克……哦不,赵公子发明的,世界上第一台显微镜。
结构与后世中学生做试验用的光学显微镜大差不差,无非就是还没有旋转光栏和物镜转换器而已。
这对已经可以制造双筒望远镜的赵公子来说,没有什么技术难度,无非就是如何将设计变为现实的问题。
靠赵公子亲手做自然十年也造不出来。但他有钱有人啊。
在钞能力加持之下,赵公子只要提出了概念,就有赵士祯帮着画图纸、出模型,就有专业的磨镜师傅磨玻璃,就有技艺精湛的铜匠打造配件。
他可以奢侈的用最好的东海水晶,做成各种倍数的镜片来组合尝试,不合适就推倒重来。为了节约时间,还可以同时制造数个不同样式的显微镜,来验证哪种最合适当下。
“此物名唤‘显微镜’,乃我科学门独家研制而成。”赵昊爱抚着那可以伸缩长短的圆筒道:“此物可显微知著,最是神奇不过。”
“显微镜?”李沦溟捻须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倒是个好名字。”
赵昊也点点头,心道,让你这么一说,顿觉这名字高大上起来了。
“正如方才所说,不是每一只钉螺都有虫卵寄生。为了节省时间,我让学生先制备了一批切片,选出了有蚴虫的几个。”
然后他拿起一片薄薄的玻璃片,小心搁在了载物台上,将眼睛贴到物镜上,一边调整焦距一边说道:
“诸位可以先看一下它的样子,回头可以自己用钉螺制作切片,很快就会从中找到蚴虫的……当然,千万要做好防护,不然会被感染的。”
“嗯。”三人点点头,他们现在就想看微生物,不想管别的。
“看吧。”赵昊调好焦,让到了一旁。
三位医生谦让一番,让最年长的万密斋先上。
万老爷子学着赵昊的样子,将一只眼贴在目镜上,瞪大了眼睛看去。
只见一片混沌的液体中,几只呈梨形、左右对称,周身长满纤毛虫子,在缓慢的游荡着。
“这,这就是那蛊虫?”万老爷子起了一身起皮疙瘩。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这是它放大三百倍之后的样子。”
那可以放大十倍的目镜,和放大三十倍物镜配合起来,将那玻璃片上的物体放大了整整三百倍!
而血吸虫的蚴虫在三十到八十微米之间,放大三百倍,就有足足一到两厘米大小了!
非但能看到它,还能清清楚楚看到它邪恶的样子。
“我看看,我看看!”二位李大夫也按捺不住,轮番上阵观看,李时珍还现场画出了此物的草图。
三位名医就像是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子,爱不释手,打死不挪窝了。
赵昊只好取消了接下来的行程,让弟子又取来两具显微镜,还给他们配发了杜仲胶手套和大口罩。
为了保护三位瑰宝级的医学家,他还给三人配发了防护眼镜。
有了可软可硬的杜仲胶,赵昊连胶鞋都穿上了,制作出胶皮手套和防护眼镜也是十分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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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心为民赵公子
李沦溟是大明朝最顶尖的外科专家,手上功夫炉火纯青。
只听赵昊介绍了一遍切片制备的方法,他就用特制的小刀将钉螺肉切成薄如蝉翼的切片,稳稳置放在载玻片上,然后盖上珍贵的盖玻片。
就像是做过多年试验一般,稳如老狗。
没多会儿,仅有的三十个载波片就都用完了。为了尽可能保证覆盖率和准确性,三十个切片出自五只不同的钉螺。
结果运气还不错,其中三片上都发现了那样子邪恶的血吸虫蚴虫。
这让三位医生终于相信,钉螺中确实存在寄生虫了。
如何确定这蚴虫就是致病的血吸虫呢?根本不用赵昊提什么‘科赫原则’,三人马上就你一言我一语想到了实验方法。
首先,将蚴虫在玻璃培养皿培养长大。然后从患病的动物体内,找出肉眼可见的成虫,比对一致则说明赵昊的结论正确。
血吸虫病起因这一千古谜题,便彻底破解了。
这让赵昊不禁暗暗感叹,我们的医学家其实是最优秀的。至少在这个年代,我们的医学比西方要先进太多太多。只是我们的科学没有进步,拖了医者们的后腿而已。
他十分期待这帮牛逼的医学家,在有了科学的帮助后,会把大明的医学带向何方?
~~
看完恶心的蚴虫之后,三位医者意犹未尽,又问起赵昊那些无处不在的‘小杆子’还有‘小卷毛’是什么。
赵昊便用一种沧桑的语气道:“那是细菌啊。”
“细菌?”李时珍又来劲了,赶紧在纸上画下来那些奇怪的线条。“也是微生物的一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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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赵昊点点头。
“那么这……细菌也能致病吗?”李时珍拿着小本本,求知欲满满的看着赵昊。
想到又可以为《本草纲目》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觉得自己来昆山的决定,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
赵昊却被问得一阵阵头大,感觉自己有必要尽快把《生物》写出来了。
可本公子光给学生写教材就很伤脑筋了,哎,这样下去会不会发际线后移啊?
‘我还是个孩子呢,不该肩负这么多……’赵公子暗暗哀鸣一声,却也只能耐心的向李时珍三人解释道:
“细菌跟动植物一样,也是生物的一种,它无处不在,种类繁多……但从形状上大概分三种,你们看到的那些‘小棍子’是各种杆菌,‘小卷毛’是各种螺旋菌。此外还有各种‘球菌’。”
“细菌如此微不可见,却又时时刻刻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没有细菌的帮助,我们就无法消化食物、发酵粮食等等。但很多细菌也会造成食物腐烂、伤口化脓、人畜忽然患病。诸如感冒、肺痨鼠疫等等数百种疾病,都是这些有害菌引起的。”
赵昊拿起一瓶酒精,用吸管吸一滴,滴在培养皿上道:“但也不用谈之变色,用这种酒精就可以杀死绝大多数细菌。”
“所以我们做实验时,一定要先做好防护。做完实验后要严格按规章清洗消毒。同样道理,在医院里也要严格做好消毒,就可以大大增加病患的生存率。”
这又是三位医生闻所未闻的新概念。那些恶疾居然都是因为这些极细微的小东西引起的?简直难以想象啊。
但有显微镜这张王牌在,他们已经不会再轻易质疑赵昊。
在三位名医想来,赵公子肯定已经发明显微镜多年,并利用它进行了长期的研究,才得出了这番结论。
人虽然不能迷信权威,但毫无依据的去质疑自己不懂的领域,就是可笑的无知了。
‘有了显微镜的帮助,我们自然可以去验证这一切。’三人心中默默道。
其实此刻,他们就已经明白,赵昊为自己,为大明的医学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三位医者满怀期冀,希望这个新世界能为他们解开困扰自己多年的一个个谜题。
现在根本不用赵昊留人了,拿棍子打都打不走了。
所以他们痛快答应了赵公子的邀请,帮他操持起这大明第一所医院来。
当然赵昊要提供充足的支持,保证他们的研究。
这也是赵公子希望看到,双方自然愉快成交。
只有赵士祯知道,这显微镜其实才造出来不到半个月,叔父统共没看过几眼,
哎,别人搞发明是为了探索,叔父却仿佛是为了印证,印证他自己的想法多正确罢了。
哎,什么叫生而知之?什么叫牛伯夷?什么叫望之不似凡人?
说的就是叔父吧……
~~
从江南医院出来,赵昊又赶往大堤。
虽然天色已黑,但土堤上火把照天,仍有人在连夜忙碌。
那是张鉴在指挥着工匠们,在调试安装好的吊运装置。
明天开始,石料就要源源不断的送来了。工程师只能加班加点,以免影响明日的工程进度。
工匠们两千年前就知道利用杠杆和滑轮原理来吊运重物,《墨经》上对此都有详细的阐述。
井上的辘轳就是最直观的体现。
此时的吊运装置,跟打水的辘轳在原理上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更能承重,更能省力而已。
有了这玩意儿,装在藤筐里的石料甚至不用卸船,直接在甲板上挂上铁钩。
民夫们也不用下到河边,直接站在土堤上摇动绞盘,就能把两百来斤重的石料轻易提上堤坝。
然后合力将藤筐移到安装在土堤另一侧的吊机旁,将其吊下堤坝,直接落在堤内侧的大车上。
民夫就可以直接把石料拉到十丈外的新堤旁了。
其实张鉴还发明了一种可以转头的吊机,这样能大大节省堤上作业的人工。
可惜以昆山落后的铁匠水平,造不出合乎规格的铸铁套筒和内轴,换成军器局的工匠还差不多。
但依然费时费力,得不偿失。
赵昊便让张鉴先将现有的木制吊机改进优化一下,凑合着用用就得了。
效率不够?那就多整几台嘛,大不了一里地安一对就是了。
反正有的是不花钱的劳动力,工具差一点,也不会影响进度的。
这再次证明了,廉价且充裕的劳动力是阻碍大明科技进步的罪魁祸首。
但赵公子也很无奈啊,大明两三亿农民要吃饭,这才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贸然搞工业化,用机器替代人,是要让老百姓造反吗?
所以那些口口声说赵公子是资本家的人,可以休矣。
资本家是能用机器绝对不会用人的!只有赵公子这样爱国爱民的实业家,才会为了百姓的福祉,主动缚住自己的手脚。
想想就觉得自己很伟大呢。
嗯,才不是他造不出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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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对对对,徐渭对李贽
夏日夜短,五更过半,天便蒙蒙亮了。
笼罩在昆山县城的浓浓雾气悄悄散去,北城安民社里也渐渐有了动静。
如今的安民社已经与当初大不一样了。
原先整个安民社是建在麦田和荒地上的,建筑也因陋就简,只是些残破不堪的窝棚而已,也没有排水排污设施。
昆南逃难过来的十几万百姓就这样一股脑挤在里头。
拥挤不堪不说,吃喝拉撒全在营地,臭气熏天,满地污泥。成群结队的老鼠到处乱窜,环境极为恶劣。
很多老百姓住进来没几天就开始生病,尤其是孱弱的老人和孩子,每天都有病死的。
赵守正上任之后,对此痛心疾首,大刀阔斧的进行改善……好吧,真实情况是赵二爷一来就上堤,到现在根本没顾上去安民社瞧瞧。
但谁让人家有个好儿子,给他请了俩牛伯夷的幕僚呢?
徐文长和吴承恩来看过一次后,就意识到如果不赶紧改善安民社的环境,这里将很快发生疫病。
一旦疫情蔓延开来,可不管你是灾民还是原住民,是士绅还是穷鬼,统统都要中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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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还修什么堤,抗什么洪?大家赶紧跑路,保命要紧吧。
那又可能将疫情蔓延到邻县……
总之一句话,改变刻不容缓。
两人便赶紧合计了套规章,盖上县老爷的大印,在安民社张贴出来。
然后连夜召集一众甲长里长,向他们宣讲防疫的重要性!
甲长里长们大都是有经验的老人,自然知道两位先生并未危言耸听了。
可彼时正值防梅汛的紧要关头,甲长里长们没日没夜的带人上堤抗洪,实在是分不出精力和人力来,执行县里的章程了。
正在发愁时,提前开启双城生活的李贽,恰好今日在昆山。
他站在院门口,听了众人的对话,便冷笑道:“徐文长,你也不是真聪明,我看蠢的可以。”
“你是谁?干什么的?!”徐渭登时跳起来,居然还有人敢说‘孤蛋画家’蠢的,不想在昆山混了吗?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李贽李卓吾!”‘疯狂教师’李贽便昂然答道:“用某人的话说,就是‘阿母恶提车’!”
“阿母恶提车?”徐渭顿觉遇上平生大敌,走到李贽面前,和他冷冷的对视。“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个老师。”李贽冷笑一声。
吴承恩见状捂住脸,不敢看下面的情形。
昆山县两大神经病终于对上了线,赵公子又不在,那场面可想而知。
~~
随着徐渭和李贽不断提升气场,场中众里长甲长,顿觉空气都凉爽了几分。
终于,徐渭先出招了,只见他轻蔑一笑道:
“两猿截木深山中,看小猴子怎样对锯?”
“一马陷身污泥里,问老畜生如何出蹄?”
李贽豪不弱气,针锋相对。
里长甲长们都听傻了,纷纷小声问吴先生。
“怎么张嘴就骂起来了?”
“两人一个问敢不敢‘对句’,一个要他只管‘出题’,不是骂人不是骂人。”吴承恩这个汗啊,尴尬替两人掩饰道:“都是文人,怎么会骂人呢?”
谁知两位却不给他撑嘴,便听徐渭先‘出蹄’道:
“一乡二里共三夫子,不识四书五经六义,竟敢教七八九子,十分大胆!”
“十年九月换八东家,放纵七情六欲五毒,也想赚四三二万,一无是处!”
李贽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反唇相讥。
他说的是徐渭半生蹉跎一事无成,在每个东家那里都呆不久,却还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要的比谁都多。
“呦呵?”徐渭战术后仰,向后一跳,没想到遇上对手了。
“忠悌节孝礼义廉!”徐渭骂李贽‘无耻’。
“贞洁贤惠容言功!”李贽回他‘缺德’。
“白鹅黄尚未脱尽,竟不知天高地厚!”
“乌龟壳早已磨光,可算是老奸巨猾!”
“……”
“……”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骂了个天昏地暗,口吐芬芳,花样百出,简直刷新了所有人的三观。
“好吧,我承认,他们就是骂人。”吴承恩实在补不上窟窿,只好跟两人划清界限道:“通常我们读书人中,也会出一些这种奇葩。俗称‘斯文禽兽’。”
那些里长甲长却都佩服死了。
“要不说怎么得让娃娃多读书呢?你看咱们骂人就只会翻来覆去那几句‘操娘日宗’,人家两位先生骂到现在还没一句重样的呢。”一个老里长感慨万千道。
“嗯嗯。”一众里长甲长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咱们要是有这水平,哪个憨批敢不服,骂都骂死他喽。”
吴承恩一看这样下去,昆山的民风都要被带坏了,只好上前拉开两人。
两人却还不肯停口,吴承恩只好捂住老伴儿的嘴,然后问李贽道:“李教授,你方才笑他白痴,我觉得很有道理。只是请问你有解决办法吗?”
“那当然啦。”李贽骄傲的昂起头。
“愿闻其详。”吴承恩谦虚请教。
“……”李贽却陷入了沉默。
“你看,我说他就是来踢场子的吧?”徐渭挣脱了吴承恩的手,冷笑道:“我们再来一发!”
“滚滚滚。”李贽不耐烦的摆摆手,心说老子那点儿干货都快掏干净了,再对就要对穿肠了。
然后他问吴承恩道:“方才你们在说什么来着……”
“嗨。”吴承恩差点一头栽倒,原来这厮光顾着放对,把正事儿都忘了。
听完老吴的复述,李贽哈哈大笑道:“我想起我笑得是什么了,我笑你们无知笑你们傻,放着现成的人手不知道用。”
“哪里还有人啊?”吴承恩也不跟这厮一般见识。
“女人不是人吗?老人不是人吗?半大小子不是人吗?”便听李贽反问道:“这些里长甲长没有空,他们的老婆也上了堤吗?”
“你是说……”吴承恩恍然。
“把他们老婆任命为内甲长,内里长,让她们带着干不就行了吗?”李贽放声大笑道:“不就是打扫下卫生,挖挖渠烧烧水吗?有什么干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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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新安民社
“嗯,倒是个好思路。”
听了李贽的提议,吴承恩眼前一亮。
里长甲长的老婆,同样对里中老弱妇孺十分熟悉,而且也有一定的权威性。“让她们带着干,我看行。”
“哼,我以为什么奇思妙想呢。”徐渭撇撇嘴,不屑道:“老子早就想到了,没来得及说而已。”
“这就叫‘犹豫便会败北,果断就会白给’!”深受赵博士影响的李博士,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你给我等着,下回有你好看!”徐渭在他身后跳脚道。
“哈哈,想再比,没门。给你个留个终身遗憾。”李贽却深谙保持百分百胜率的诀窍。
把徐渭气得鼻子都歪。
吴承恩不管徐渭这二货,直接给里长甲长们下达了任务。让他们回去说服自家的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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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主意虽妙,但里长甲长们回去跟家里的打过招呼后,女人们却都推三阻四,不愿出头。
说是那样会让人笑话的。
社会风气如此,吴承恩徒呼奈何?
再去找李贽想办法时,这厮已经坐船回苏州上班去了,后天才能回来。
无奈,吴承恩只能让徐文长去解决了。
虽然被李贽气得够呛,但徐渭还不至于因私废公。知道事情刻不容缓,他第二天便亲自到了北城安民社,给里长甲长老婆们开会洗脑。
别说,徐渭长得高高白白胖胖,一张嘴更是舌灿莲花、风趣幽默,转眼就把气氛搞得热热乎乎,活脱脱中老年妇女之友。
而且其实女人是极好事儿的,只是没有那个气氛,谁也不敢当这个出头椽子。
徐渭一通‘瞧瞧人家花木兰、还有那个武则天,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看能顶半边天’之类,又捧又哄的白活下来,一帮老娘们已经甘愿为他赴汤蹈火了。
是啊,花木兰都能替父从军。武则天都能替李治批奏章。咱们替男人带头搞搞营地卫生又算得了什么?
大妈大姐们马上全都同意了,然后回去就招呼留在营地里的妇孺老幼,全都行动起来。
他们先彻底清理了棚前屋后的垃圾和粪便,然后把道上的淤泥也清理干净,排清积水,铲除杂草。
还在到处撒了县里发的石灰粉、火碱粉、消杀毒虫、控制蚊蝇滋生。
又在远离营地和水源的地方,建起了临时的茅房和垃圾场……这时候的垃圾几乎都是有机物,极易腐烂变质,但发酵后又是上好的肥料。
粪便就更别说了,那都是徐二爷的宝啊。
大妈大姐们还按照她们‘徐大哥’的要求,挨家挨户耳提面命,命令所有人保持个人卫生,不准随地便溺,不准到处扔垃圾。不准喝生水,不准吃生冷,不吃老鼠碰过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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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这些‘居委会大妈’们又在徐渭的带领下,率众到处填平坑洼,挖掘排水的沟渠,把营地道路铺成砖石的。
孩子们则从徐伯伯那里领到了灭鼠的任务,而且有丰厚的奖赏哦——一根老鼠尾巴换一颗糖!捕鼠最多一百个的孩子,还能分到一根肉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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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营地里的老鼠们可就惨了。营地里六到十二岁的孩子足有上万人之多。老鼠一共才几只啊?了不起几千只就撑了天。一个孩子还分不到一只呢!
可怜的老鼠们登时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孩子们积极动手、开动脑筋,挖坑设卡、掏洞埋笼,掘地三尺也不放过任何一只老鼠。
当天就逮了三千多只。第二天,这个数目锐减到了五百。到第三天,连一百根尾巴都凑不起来了。
这意味着每一根尾巴都是一根肉肠加一块糖,在孩子们眼里,那可比金条还金贵。
营里实在找不到老鼠,孩子们又到外头去寻找,甚至有人跑去南城抓……
负责分糖的小吏发现有人作弊后,准备严厉喝止他们以南城之鼠,领北城之糖。
他却先被徐渭制止了。
小吏不解,徐渭训斥道:
“城南的老鼠不归本县管了吗?不管是哪儿的老鼠都算数,除非他们去外县抓。”
“那不可能……”小吏不禁失笑。
“不过是付出了几块糖几根肉肠而已。”只见孤蛋画家背着手,看着已经明显整洁的营地,露出了罕见的温柔笑容。
“孩子们回家时一定会,吹着口哨吃着糖,跑着跳着进门后,举着肉肠告诉爹娘,这是自己赢来的。母亲可以用它炒几顿好菜,父亲也能有点下酒菜,如果有酒的话。”
“这不比让你偷偷拿回去卖掉,强之百倍吗?”说完他一眼一脸呆滞的小吏道:“你明白了吧?”
小吏汗如浆下,不由自主打个哆嗦,他藏在袖子里腰带里的糖果,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
待到梅汛过去后,堤上暂时用不了那么多男丁,老两口又组织男人们将破烂肮脏的窝棚拆掉,改用竹木搭建简易的住房。
当然,徐渭是不会再出头了。一来他是真懒,二来他那张嘴有多讨中老年妇女喜欢,就有多惹男人讨厌。让他指挥男丁们干活,估计用不着半天就得让人家绑上石头扔到至和塘里去。
玉峰山上下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竹林,据说是顾大栋的产业,吴承恩说动和尚们捐出来,用竹子作为灾民们的主要建材。
人多就是力量大,一排排竹屋修建起来。虽然仍旧很简陋,但至少通风良好,并且灾民们都睡上了床——就是从前方文说的那种用土盘起来,铺上木板的土床。
这么潮的天睡在地上,人身体稍弱都会生病的。能睡在土床上就是大改善。
吴承恩甚至还组织人打了十几口井,让灾民不再用浑浊的河水,而是吃干净的多的井水。
除了发动群众一起动手防疫之外,吴承恩也通过居委会大妈……哦不,内里长内甲长们建立起一套有效的防控体系。
他要求她们每日巡查自己的里甲,发现有忽然生病的百姓立即上报。县里会第一时间派遣医官去诊治,若是传染病则立即隔离。
最牛逼的是,他不仅隔离了单个病人,还会视严重情况,将病人全家乃至密切接触过的一干人等,全都隔离起来诊治观察。
这一条是李贽告诉他的,李卓吾家里死的人太多,对这方面有充分的经验。虽然他宁愿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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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李华家的(五更求月票)
在两人或者说两个半人多管齐下、行之有效的措施之下,非但疫病迅速被扑灭,灾民们的健康状况和精神面貌,也在肉眼可见的好转。
他们已经没有了叫花子模样,跟南城的普通市民,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了。
甚至还要干净一点儿。
毕竟在南城,没有‘内甲长、内里长’们,督促老百姓每天都要洗澡洗头洗衣服。
大明的百姓是最热爱生活的,当有人帮他们从朝不保夕的泥潭中挣脱出来,他们的生活也就渐渐恢复了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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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过半,天蒙蒙亮起,新安民社的那一排排崭新的竹屋里便有了动静。
那是勤劳的主妇们起床做饭的声音。
在第四保第六里第七甲的那排安置房中,打头一间住着个叫李华的乡民,和他的妻子梁氏,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
梁氏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她宁肯比旁人早起床半个时辰,也要先把简陋的竹屋收拾的整整齐齐。
而且别人家屋里都是土地,她家屋里却是竹子的地板。
那是她和孩子们趁着之前闲暇时,去捡了施工剩下的竹子,拿回来和丈夫削成厚厚的竹篾,然后编成竹席铺在地上的。
这样屋里便不再起土,非但干净了许多,孩子们也可以赤着脚在屋里玩耍,把隔壁的小孩都羡慕坏了。
至于屋里的桌椅板凳,都是她家本来的家具。虽然年年逃难,已是破破烂烂,但梁氏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还铺上了一块粗蓝桌布。
然后摆上养在竹筒中的鲜花。竹筒是她丈夫趁着造屋子时,偷偷解出来拿给她当花盆的。
而鲜花,是孩子们从玉峰山上采下来,送给母亲的。
有了这些鲜艳的颜色点缀,竹屋便活泼起来,也有了家的温馨。
梁氏满意的欣赏完自己的布置,便挑着担子出去不远处,到那口属于四保的水井去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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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那说话风趣的徐先生说,因为井水不犯河水,所以井水要比河水干净多了。
梁氏虽然想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但有学问的人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反正自从打井之后,她便只挑井水用,再也没去河边打过一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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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天才刚发白,打水的人少,梁氏很快便挑了两桶水回家。
家里没有水缸,就连水桶都是和妯娌家共用的,所以她得抓紧了。
梁氏先点着了火塘,坐上锅,然后往锅里倒上水。
趁着烧水的功夫,她用粗布蘸水,仔细的擦洗起地板来。
竹篾的地板不能直接用水冲,那样水会渗到地板下积攒潮气的。只能这样小心的擦拭。
这时候,一道帘子隔出的卧室内有了动静,然后便闹腾起来。
她的三个孩子大的十二,小的四岁,是男孩。还有个六岁的小女娃。
两个小的正是最淘气的时候,几乎从一睁眼就要闹腾。两人忽然就掀开帘子,光着屁股冲出来,在屋里追逐起来。
“别乱跑,小心地滑!”李华赤着上身追出来,一边穿着小褂一边叫嚷道:“别碰着锅!”
安静的屋子里,登时乱成一团。
以往每当此时,梁氏都会觉得很烦,但现在她只会觉得幸福,十分的幸福。
一个月前倒是安安静静,全家五口像老鼠似的蜷在又黑又臭的窝棚里,小儿子病的半夜直抽抽,小女儿也饿得一动不动,两口子却一筹莫展。
那种死寂般的气氛,让她无比担心,会在这次饥荒中失去自己的孩子。
这绝非杞人忧天啊,每次逃难都有孩子死去,去年她妯娌的小儿子就没了……
梁氏感到十分恐惧,害怕今年会不会轮到自己的孩子。
好在老天开恩,给昆山送来了赵知县。
虽然梁氏从没见过那位老父母,但她能切身感受到,他为昆山县,为他们这些受灾的昆南百姓,带来了多么大的改变。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她一家的生活便从绝境中挣脱出来。
尤其是最近开始筑堤之后,老父母又提高了大伙儿的伙食。
她两口子加大儿子一起给县里干活,养活一家五口之外,甚至能攒下点余粮了。
孩子们病也好了,肚子也填饱了,重新生龙活虎的闹腾起来。
那朝不保夕的担忧烟消云散了。
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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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终于抓住了两个娃娃,夹在胳膊下,强行带他们出去解手洗漱。
然后他会去挑一担水,给大哥家送过去。
大儿子米娃收拾好了被褥,装进箱子里,才将帘子拉开,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娘,好香啊,做了什么好吃的?”米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像一只喂不饱的小狼。
“荷叶包饭。”梁氏将抹布洗干净递给儿子,让他将床上的竹席也抹干净。
“不对,还有肉香。”米娃一边擦着竹席,一边激动道:“娘,是不是加了我赢的肉肠了!”
“狗鼻子。”梁氏好笑的掀开锅盖,白气腾腾而起,那浓郁的香气简直要馋哭隔壁小孩了。
其实这是她昨晚趁孩子睡觉做好的,不然早上这点时间太紧,根本就来不及煮熟荷叶饭。
梁氏一边将锅从火塘端到一旁的木板上,一边问大儿子。
“你今天还去抓老鼠吗?”
“不去了。附近早就没了,慧聚寺的和尚都说,这一片的老鼠让我们吓得全都搬家了。”
米娃既得意又失望道:“昨天我抓的,怕是最后一只了。”
“那就跟娘出船吧。”梁氏说着,将三个大饭团子装在碟子里,递给儿子道:“给你奶奶送去。”
米娃赶紧端着碟子穿鞋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带着弟弟妹妹,甩掉鞋子冲进来。
“吃荷包肉饭咯!”孩子们欢呼着各拿起一包饭,也不嫌烫,美滋滋的吃起来。
李华也回来吃饭了。但孩子们都没发现,父母吃的荷叶包饭,却是真真正正只包着饭,没有一点肉片那种。
两口子刚吃过饭,甲长就在屋头吆喝上工了,李华赶紧一抹嘴站起来。
梁氏也赶紧起来,拿起搁在墙边的扁担,上头用麻绳悬着她男人的瓦刀。
李华接过妻子递上的扁担,朝她咧嘴笑笑道:“我上工了,你们路上小心点。
“嗯,你也小心。”梁氏点点头。
李华摸了摸大儿子的头,又亲亲两个小的。这时,里长也敲响了锣,他赶紧跑出去了。
丈夫走后,梁氏让米娃收拾碗筷,然后把两个小的送去妯娌那边,让老太太和大嫂看着。
她大伯哥也上工了,嫂子腰不好划不得船,就留在家里和婆婆一边看孩子一边编箩筐,其实也很辛苦。
回家时,米娃已经收拾碗筷,浇灭了塘火。
梁氏便关上门,带着儿子出去新安民社,到至和塘边去找到自家的船。
然后娘俩撑着篙,向北门划去,出了水门驶入娄江。
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也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娄江中,组成一支庞大的船队,浩浩荡荡往西驶去。
目标太湖西山!
Ps.关于上上章显微镜切片涂层的问题,历史上一开始就是没有涂色的,甚至没有载玻片,就把能发现的都发现了……列文虎克就是直接对着东西看……这样虽然不科学,但最直观啊。你给古人一上来就涂色,怕是会起反作用效果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他山之石
六十二里长的河堤,再加上每隔一里的格堤,每日所需的石料是极其恐怖的。
好在西山以石灰岩为主,开采难度很小。用传统的火烧水激法就可以大量获取石料。
为了能保证石料供应,县里又派出一万壮丁到西山,帮着江南公司雇佣的七八千流民一起采石。
一万七八千人起早贪黑一天,足足能开出将近二十万石的石头,足以供应昆山修堤之用了。
如何将这么多石头运到大堤上?反而成了限制工程进度的瓶颈。
仅靠县里、伍记和刘员外等人支援的几十条大船,是远远不够的。
好在昆山是水乡,几乎一半人家都有船,还可以靠数量来凑。
县里一发布征调民船运石的布告后,老百姓便踊跃报名,一天时间足足有六千多条船应征。
负责组织运输的熊典史又进行了筛选,剔除了一料以下的船只,最后只征用了一半的船。
‘料’是本朝用来衡量船只容积的单位,大约等于六百六十六斤的排水量。
一料以下的基本上就是舢板小船了,运不了多少石头,空耗人力而已。不如将人手集中起来,合操大点儿的船来的经济。
男人们都去干力气活,摇船运石这种事只能交由妇孺和老人了。
虽然去程是空船,回程是顺流,不需要太多的力气。但这来回将近三百里的水路,需要差不多两天时间,也堪称一场艰巨的旅程了。
熊典史将三千条大大小小的船分成两班,单日出一班,双日出一班,这样能减轻西山和堤上装货卸货的压力,缓解江面拥堵,效率反而更高。
李华家的这条船,是梁氏的陪嫁,大小正好一料。
她不愿意让旁人操自己的船,就带着米娃一起出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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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初升,万点金光洒在娄江上。
娄江自苏州城娄门起,笔直向东穿昆山,至太仓入海。
打宋朝起,这条联通苏州最富裕的两座城市的运河,就舟楫繁忙、千帆竞渡。
比邻运河的玉山镇也因河而兴,成为昆山最繁华富裕的地方,就连县城也从吴淞江畔迁了过来。
从县城去苏州乃至到太湖,走娄江要比从吴淞江省一半的时间。
不只是路程上省了五十里,还因为娄江水缓,吴淞水急,同样逆水行舟,在娄江上要快许多。
所以昆山运石的船队,自然要走娄江入太湖去西山了。返程时再从吴淞江顺流而下,直到大堤旁。
在这条环形路线上周而复始,将西山的石头源源不断运回昆山。
米娃娘俩交替摇橹,勉强没有掉队。晌午时才到了苏州,又咬牙再接再厉,沿着西塘河一气划入了太湖。
把个半大小子累得,躺在船尾一动都不想动。
“歇着吃点东西吧。”梁氏操着橹,接下来一路顺流到西山,用不着再费力划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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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娃嗓子冒烟,翻身趴在甲板上,探头就想捧一掬湖水喝。
却被母亲喝止。
“又忘了,不准喝生水!”梁氏将竹筒递给了儿子,里头装着早晨烧的开水。
“哦。”米娃应一声,心里嘟囔这么干净的湖水,怎么会有虫子呢。
不过他懂事儿,不惹娘生气,就靠坐在船舱里,就着凉白开,吃着早晨做的荷叶包饭。
运输队出发前一天,出船的人要到码头领红头签,还有两天的口粮。梁氏做成包饭,就是为了好带饭。
娘俩一共带了四个包饭,米娃一口气吃了俩,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从余下的两个包饭上收回目光。
“娘,你吃饭,我摇橹。”
梁氏便把橹交给儿子,坐在甲板上,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看着长长的船队如一串珠链般洒在太湖上。
这让她涌起前所未有的参与感,切实感觉到自己在为全县的事业出一份力。
“米娃,说不定明年,咱们就不用逃难了。”
“娘,现在修的堤,只能管昆北呢。”米娃笑道。
“大老爷一个月就能修好北堤,还能不管咱们南边?”梁氏却信心十足道:“那天听周婶说,她有个外甥的表哥的姐夫在县里办差。人家偷偷跟她说,县里定了三期工程,下一期就是解决咱们昆南的问题呢。”
“那太好啦!”米娃兴奋的手舞足蹈道:“那让我天天运石头都行。”
“稳着点。”船不大,直晃悠,梁氏手里的水都洒出来了。
“嗨嗨。”米娃赶紧稳住橹,挠头笑道:“太高兴了,不想当叫花子,丢人。”
“你啊。”梁氏佯嗔着站起来,将剩下的一个包饭递给儿子道:“娘饱了,你吃吧。”
“嗯。”米娃毕竟是个孩子,便美滋滋的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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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西山岛到了。
娘俩只见西山岛东北一角,矗立着三根高高的大烟囱,都在滚滚吐着浓烟。
她们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了,梁氏赶紧摇着橹,远远绕过这里,以免被湖上的巡逻队找麻烦。
“咦,今天巡逻的船好多啊。”
但人就是这样,你越是严防死守,他们就越好奇。米娃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望过去。
“岛上起来围墙了,那回还能看见里头在盖房子呢。”
“看什么看?”梁氏加紧划船。“忘了甲长说过,不能靠近,不要打听了吗。”
“可听说,水泥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呢……”米娃眼都不眨的望着渐渐远去的烟囱,直到群山挡住了他的视线。
船队沿着西山岛向西南行了二十里,来到岛南端的石公山采石场。
这时太阳已经被山挡住,大片阴翳下,一团团火光分外夺目。
那是无数赤着上身的民夫,在架起柴堆烧石头。
这是从秦汉沿袭至今的开山之法,利用的是岩石热胀冷缩的原理。
火烧之后再迅速用水浇,这样岩石就会酥裂,开凿起来甚至会变得像切豆腐一样简单。石灰岩尤其如此。
这法子说来简单,其实技术含量很高。要先有经验丰富的采石工观察山石的纹路节理,就像庖丁解牛那样,选取最脆弱的部位。然后用石头砌筑一个小火灶,俗称‘火龙灶’,引导火焰直冲石壁焦点上。
火力入石,山石渐渐开裂,最后会发出爆竹声,随之石屑纷纷落下。采矿工据此可以判断出火候。
火候一到,马上命人泼上冷水,暴热的山石突然遇冷收缩,很快产生裂缝。矿工便可用錾子、锤、铲等工具沿岩石裂缝敲打锤击,轻而易举就可以将偌大的山石肢解。然后用大车拉到山脚下的码头装船运走。
米娃娘俩来的迟了些,前头等着装货的船队派出二里长,今天只能在西山住一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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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视察
米娃的观察力不错,今天岛上确实加强了戒备,倒不是有人来窃密,而且赵公子要来视察……
娘俩刚过去,赵昊乘坐的大船也出现在大圣湾外。
赵公子穿一身裁剪得体的雪白长袍,鼻子上架着墨镜,手里摇着折扇,扇子上写着‘昆山雄起’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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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小小公爷徐维志还给他打着阳伞,遮挡下午猛烈的日光。
这让原本给赵昊打伞的赵士禧很不爽,认为他抢了自己的差事。但对方是国公的孙子,稳压自己这个巡抚公子一头,他也只能在一旁默默生气了。
徐元春戴着笠帽站在一旁,今天是来看他二叔的。
说起来,他和徐维志到昆山已经半个月了。
但赵公子一直忙忙忙,神龙见首不见尾,居然抽不出工夫来见见他们。
两人只好主动出击,死皮赖脸跟着赵昊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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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其实哪有那么忙?
他最大的本事就是‘知人善任’。
好吧,通俗说就是‘利用先知找到牛人,想方设法哄来干活,然后自己放心大胆的偷懒’。
眼下,县里的事情有徐渭、吴承恩管着。
学生们有李贽教着。
堤上有堂堂河道总理潘季驯盯着。
医院里有李时珍、万密斋、李沦溟三大巨头守着。
工程器械有张鉴和赵士祯捣鼓着。
西山岛上有金科和华伯贞守着。
哦对了,还有超级无敌的江妹妹管着所有人的后勤……
赵公子又不像他爹,还得时时刻刻钉在堤上,给大伙儿当精神偶像。
事实上,县里的父老差不多都要忘了,这位曾怒斥巡按的衙内了。
实在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但大伙儿都忙得废寝忘食,他这个藏在幕后的带头人,怎么好意思懒懒散散,躲在县衙里避暑?
就是装也得装出个很忙的样子来。比如来西山视察,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消耗两天时间,也算给自己小小的放个假。
装模作样的忙,也很累人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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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赵昊纯粹是不想搭理二位徐公子。
徐元春这边好理解。你徐家想搞事儿就搞事儿,想谈判就谈判,把本公子当什么人了?
本公子卖艺不卖笑,也是有脾气的。等我什么时候想谈了再说吧!
至于小小徐公子,两人倒是无冤无仇。而且这小子身份高贵,马屁肉麻,捧得赵昊十分舒坦。
但赵公子对他十分警惕,所谓礼贤下士、必有所求。
赵昊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这厮为何来找自己。铁定还是为了争夺继承权那点事儿。
魏国公徐鹏举废长立幼之心路人皆知。为了让小儿子将来能袭爵,去岁他通过那丹阳大侠邵芳,性贿赂了周祭酒,想让徐邦宁到国子监进修武学。
谁知徐邦宁好死不死惹到了赵昊头上,被赵昊拿此事狠狠要挟了一把。逼得堂堂小公爷到味极鲜当众给赵公子赔礼道歉。
那周祭酒也被赵昊吓得,说什么都不敢趟这浑水了。
但一年过去了,情况又起了变化。去年秋闱放榜,国子监生不满特权取消、聚众闹事,最后周祭酒吃了挂落,被降职调离。
今年南京国子监已经换上了新祭酒姜宝,赵昊父子也离开了南京。记吃不记打的魏国公心思又活泛了,于是故技重施,继续运作徐邦宁坐监。
赵昊对此洞若观火,知道那位可怜没人爱的魏国公长子徐邦瑞,肯定坐不住了。
估计是从哪儿听说,自己是长公主的干儿,内阁三位大学士的座上宾,加上自己跟徐邦宁有仇。
于是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念头,让他儿子来找自己求援……所以徐维志才会如此低声下气。
可魏国公家的破事儿,就是一出又臭又长收视率还不低的肥皂剧,自己搅进去了一时半会儿就别想抽身。
而且捞不着好处还会沾一身骚,赵公子这么忙,怎么会自找麻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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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徐死皮赖脸跟着上了船,赵昊也不好把他们踢下去,只好带着他俩一起去西山。
不过还好,两人还算懂事儿,一路上都没提自家那些糟心事儿,只尽心竭力的侍奉赵公子。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赵昊也就随他们去了。
这时,大船在巡逻沙船的引导下,缓缓驶入了大圣湾。
众人便见原先的木码头,已经变成了白灰色的水泥混凝土码头。
码头上还延伸出三道栈桥,两道运货,一道供日常使用。
两条货运栈桥旁,靠着伍记的十条四百料大船。
栈桥上,停着一辆辆装满水泥的板车。工人们将水泥一袋袋卸下,扛在肩上,排队装船。
一队穿着土黄色号衣的枪手,将另一条栈桥隔离开来。
金科和华伯贞老早就率众在栈桥恭候了。看到大船靠岸,两人忙迎上前,满面春风的扶着赵公子下来。
“不用扶我,我腿脚灵得很。”赵昊无奈的被架下了船。
“哎,贤弟此言差矣,你这样的神人不能有一点儿闪失,那可是大明朝的损失了。”华伯贞煞有介事道。
“嗯嗯。”金科点头,深以为然。
“……”赵昊无奈的翻翻白眼。看来最近新花样整得有点多,已经让身边人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这也是他为何要藏在幕后的原因。要是让老百姓也知道他的这些丰功伟绩,还不得把他当活神仙拜?
再给自己修个生祠供起来,整日里烧香膜拜什么的,自己还怎么举科学这面大旗?
嗯,才不是怕让人家当成妖怪呢……
在哼哈二将的随扈下,赵昊走出了码头。便见眼前分出两条笔直的水泥路,一条通向枪手营营地,另一条则通向元山脚下的水泥场。
这就讨厌了。因为赵公子有严重的选择困难症……他站在那分叉路半晌,犹豫着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
这时,一股臭味从军营方向飘来,一辆粪车帮他做出了选择。
“先去水泥场看看。”赵昊捂着鼻子,快步走上左边一条道。
大热的天,味道太浓郁了。其余人也赶紧跟上,对那粪车避之不及。
然而那挽着裤腿、戴着草帽,推着粪车的汉子,却怡然自得的哼着小曲儿,完全不觉其臭。
徐元春也捂着鼻子跟在众人后头,对那推粪车的汉子好生佩服,心说这人怎么能不怕臭呢?真厉害。
想到这,他下意识瞥一眼那人的脸,登时失声叫道:“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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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徐琨症候群
那推车的草帽男,下意识的循声望来。也不禁失声道:“元春,你也被抓来倒夜香了吗?”
“没有啊,我是来看你的。”徐元春朝他走两步,回头望向赵昊。
赵公子脑后长眼,举手挥一下道:“你俩慢慢聊,我们先走了。”
说完,便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徐维志跟徐元春约好了共同进退,但这儿实在太臭了……只好编了个理由回到船上去。
徐元春这才朝他二叔走过去。
“别过来,我太臭。”徐琨忙喊道。
“不要紧,二叔能受得了,我就能受。”元春是个温柔的男孩子,有很强的同理心。
他耳边响起凄凉的二胡声,眼前浮现出,二叔每日天不亮就推着粪车收夜香,还要给人刷马桶的画面。
“二叔,你受苦了。”元春忍不住湿了眼眶。
“唉,你真是个好孩子,不随咱家人。”徐琨稳稳推着粪车继续走。
“刚来的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每天倒夜香、刷马桶不说,还有变态,哎……”提起那童梓功,徐二爷就感觉某处隐隐作痛,而后知足一笑道:
“现在好多了,那变态也被派去管采石场了。二叔我除了每天完成工作之外,不用担惊受怕,自由自在,还有啥好强求的?”
“呃……”徐元春都听傻了,心说莫非我遇上了个假二叔,为何整个人变得如此安宁祥和?
“二叔是不是怕让爷爷担心,才这么跟我说的?”他想到一种可能。不禁暗叹,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二叔,原来还是个孝子呢。
“随你怎么想吧。”徐琨云淡风轻道:“担心也好,不担心也好,都跟我没得关系。”
“二叔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让老师放你回家的。”徐元春更感动了,他心里的二十四孝已经变成了二十五孝。多出来的那位孝子,就是二叔啊。
“千万别。”谁知徐琨却谢绝了他的好意,一脸看破红尘道:“我现在只想到倒夜香种种菜,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不想离开这座岛一步了。”
徐琨也不知该怎么阐述自己现在的状态,毕竟‘徐琨症候群’这个词,过些年才会被发明出来,用以代指‘人质综合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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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他现在就是感觉很安宁,很平和,打心眼里不想有任何变化。
徐元春推己及人,暗道莫非这就是人各有志?就像我不喜欢读书只想作动起来的画一样,二叔也厌倦了繁华,希望学那陶渊明返璞归真?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徐公子便放弃了劝说,决定尊重二叔自己的选择。
说着话,两人来到了军营的菜地。整齐的菜畦中种着莴苣、胡萝卜、茄子、油菜、苦瓜等十几样蔬菜,叶子都绿的发黑,显然肥料给的足。
徐琨将粪车里的东西倒进化粪池,然后到地里拔了两根胡萝卜。“我种的。没想到吧,你二叔也会种菜了。”
他用袖子擦一擦那两根,递一根给侄子,自己拿一根咔哧咔哧吃起来。
“尝尝啊,真甜。”
“呃……”徐元春看看手里还粘着泥的胡萝卜,再看看津津有味的二叔,实在没那勇气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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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赵昊等人来到元山脚下的江南水泥场门口。
只见水泥场周围,已经竖起了将近一丈高、顶端插着荆棘的预制板围墙,外围还挖了壕沟。
“这么夸张?”赵公子有些吃惊。
“这可是我们江南公司的核心机密啊。”华伯贞却一脸理所当然道:“老弟是不知道,那天有多少人打听啊?不看紧点儿怎么行。”
“没必要的,学去就学去吧。”赵公子却无所谓道:“就怕他们‘画虎不成反类犬’,学个半吊子去,修出豆腐渣来,祸害百姓不说,还坏了水泥的名声。”
再说,万一要是让人用混凝土造城堡的话,自己目前还真轰不开呢。
这可不是自己吓自己,但想想女直人的大炮吧?千万不要低估技术外泄的速度。虽然这话远了点儿,但实在没必要给自己未来设置障碍。
他寻思片刻,终究还是从心的谨慎道:“那就先保密吧。”
沉重的水泥场大门缓缓敞开,一排排灰蒙蒙的厂房便出现在他的眼前,三根高高的烟囱冒着灰色的浓烟,与周遭的明山秀水形成强烈反差。
赵昊心里却只有欣喜,因为改变世界形状的东西就在这里生产。
他忽然有些明白,那首《小燕子》中,为什么盖了大工厂、装了新机器,这里的春天会更美丽了。
后人觉得这首儿歌可笑,觉得烟囱、工厂丑陋,其实只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这是告别农耕时代,开启现代文明的标志啊!
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赵昊戴上了厚厚的大口罩。
金科、华伯贞等人也赶紧有样学样。
赵公子素来注重工人的健康,无论是在卢沟桥煤场,或是西山煤矿,还是在这江南水泥场,他都定下严格规章,必须要做好防护才能进行生产。
这条规定甚至跟工人尤其是管理者的薪资挂钩,不想给赵公子白干整月,就乖乖把口罩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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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工场占地两百多亩,其实就是绕着整座元山建了座围墙而已。
山中,是开采石灰石矿场。
工人将采好的石灰石装车,运到山下的粉碎车间。
所谓粉碎车间,不过是一排四面通风的大芦棚而已,工人们轮着大锤子,将石灰石砸成拳头大小的小块。然后用筛子筛一遍,留下石灰粉,把剩下的石灰块送去隔壁的碾磨车间。
碾磨车间也同样是一排通风的大芦棚,里头设着上百具石磨,工人们赤着上身,挥汗如雨,将石灰块碾成粉。
在磨盘下设着个筛面的筛子,只有能通过筛子的石灰粉才合用,没通过必须继续研磨。
这也是整个生产过程中,最费时费力的环节了,但也是关键一步,不能放松要求。
交料时,还有专门的质检员检查,严防有人糊弄。
整个研磨车间都是在研磨石灰石的,并没有看到其它原料。
见赵昊投来探寻的目光,华伯贞忙凑在他耳边道:“为了防止工人窃取配方,石膏、高岭土还有其它辅料,是在别处加工的。然后在山背后的配料车间掺在一起。”
说着他有些得意道:“我还特意安排人制备一些不相干的粉料,让人难以摸清虚实。”
“狡猾。”赵昊笑着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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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动画
其实赵昊并不太担心会泄密。
毕竟水泥不是煤藕,光知道配方都没用,其生产关键在于确切的烧成温度和正确的原料配比。
如果这两样做不好,烧出的水泥质量很差,甚至会让建筑物自行倒塌。
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人们才总结出这两条宝贵的经验,并摸索出最合适的温度,以及最合适的原料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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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还好说,前者在没有红外测温仪的年代,就是告诉你多少度合适,你也没依然没数啊。
那这年代该怎么确定温度呢?赵昊的答案是看火光。
刚开始发光的火焰是五百度,深红色六百度,赤红色七百度,出现樱桃红八百度,樱桃色一千度……
当火色呈白热,让人不敢直视时,便达到了一千四百度!
到底炉中要保持哪种火色,除他之外,就只有华伯贞和少数几个技术骨干才心里有数,这就让旁人很难窃取机密了。
好吧,其实是火色要保持白热,也就是一千四百度。所以用木柴是完全不行的。
好在西山有煤炭,不过煤的品质不行,正常勉强烧出赤红色。粉碎成煤粉的话,也只能烧成樱桃红。
当初赵昊在西山呆那么久,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想法提高炉温上。
后来还是听了华伯贞的建议,采用了无锡砖窑的结构,建成了自动吸风的高窑,加上几台风箱不停的拉,这才终于达到了炉温。
对了,就连华伯贞都不知道,建造高窑要用耐火砖。因为岛上烧砖用的是西山特有的高岭土,烧出来就是耐火砖。
而别处用普通粘土烧出来的砖,根本承受不了高窑中的温度……
没办法,谁让水泥岛……哦不,西山岛如此贴心,应有尽有呢?
而且西山岛还是个湖中的岛屿,就更容易保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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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完了水泥场出来,赵公子的头发已经白了。
他摘下鼻梁上的墨镜,掏出帕子擦掉上头的一层灰尘。为了避免变成熊猫,赵昊坚决拒绝了华伯贞的安排,今天不去‘江南煤场’视察了。
回去还是老样子的枪手营营地,原本的营部彻底改成了赵公子上岛时的住处,而且已经大变样。
原先的破木屋彻底拆掉,重修成了崭新的砖房,外头刷着白灰,墙上挂着黑瓦,院子里水泥漫地,井口也被封起来,安上了一台吸水泵。
哦对了,叫排水王。
巧巧和马秘书是在岛上生活过的,知道水泥场有多脏。两人明智的没有跟去,直接过来收拾好了住处,烧好水等着赵昊回来。
看他果然灰头土脸的进了院子,二女一边取笑他,一边帮他洗头洗澡。
待赵公子重新梳洗干净之后,天已经黑了。
赵昊让人把徐元春和小志喊来用晚饭。
他本来打算问问徐元春和徐琨谈了些什么,但想到太影响食欲了,就明智的没开口。
心说反正这厮肯定会开口求自己,到时候再谈就是了。
等到晚饭后,赵昊准备送客时,徐元春忽然跪在了地上。
赵公子心说,来了,虽迟但到。
“老师,请收下弟子吧!”谁知这厮却压根没提他二叔,而是又说起拜师来了。
“呃……”赵公子有些头大,心说这届年轻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他无奈问执着的徐元春道:“你到底想学什么?如此锲而不舍。”
“老师,我想学这个。”徐元春便从袖子里,掏出了那本物理小识,翻到中间一页,双手奉给赵昊。
赵公子接过来借着灯光一看,只见这一页的题目叫‘诡盘’。这是他为了解释‘人是如何看东西’时,给出的一个小实验。
就是利用‘视觉残留’原理,将人物的分解动作画在圆盘上,然后用一个开了窗的圆盘遮住前一个。这样转动后面的圆盘,就可以透过前头圆盘的窗口,看到人物动起来了。
“你要学……动画?”赵公子吃惊的看着徐元春,没想到自己这本科普小册子,居然帮助这位前首辅孙子,觉醒了了不得的死宅属性。
可以说是地球上第一只死宅了。
“动画……对对,就是能动起来的画!”徐元春激动的点点头,又从袖中拿出一本书,双手递给赵昊道:“老师请看,这是学生按照您的教诲,做出来的第一本‘动画书’!”
“哦,动画书?”赵昊接过来,翻看几页,见每一页的画面都是连贯的。便将全部页面扣在右手中,然后一点点放开手指。
哗啦啦的翻书声中,书上的人物动了起来。
画的居然是他当初在玉渊潭,坐热气球上天时的画面。
从热气球起飞到远去,栩栩如生,仿佛昨日重现一般。
但又不只是重现,因为热气球升空后,竟出现了飞天和凤凰伴飞,显然徐元春又进行艺术加工。
赵昊很快看完,不禁大赞道:“这个弔。”
徐元春登时心花怒放,又从随身的书袋里拿出个圆铜盒,继续献宝。
打开后,里头是他制作的诡盘。但又跟赵昊介绍的不一样。
他是在一个可旋转的圆盘上,竖着沾了一圈硬纸带。然后在纸带内侧画画,又在纸带上开了一个个细细的竖孔。
赵昊转动圆盘,同样因为‘视觉残留’缘故,那些竖孔仿佛一动不动。透过竖孔却能看到一个红衣少女在雪地滑雪的飒爽英姿,也不知道原型是谁。
这可比平面的诡盘立体生动多了,真的就像在看动画片一般。
“牛伯夷!”赵公子竖起两根大拇指。
“还有还有!”听到赵昊的称赞,徐元春士气大振,又再接再厉从铜盒中取出个圆形玻璃盘来。
之前就说过,西洋玻璃早就传到大明,大明皇家也能生产玻璃,只是都有一个毛病,齁贵……但他可是徐华亭的孙子啊。
赵昊看他这次将分镜画在了玻璃上,同样用纸壳遮住大部,只留一格空白。
那玻璃圆盘中央,还有个圆孔,插过一根木棒当轴。
然后徐元春将其竖起来,拿到蜡烛前,让小志帮他转动玻璃盘,对面的白墙上便投影出一匹略显模糊的骏马,奔跑的动作却很流畅!
“卧槽,诡盘投影机!”赵公子激动的大喊一声:“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徐维志也看的激动坏了,脑子一热,便咬牙一撩衣袍,与徐元春并肩跪下道:
“老师,也请收下弟子吧,我也要学动画!”
ps.第四更,今晚没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劳动者
夜里,西山岛南的石公山采石场,终于安静下来。
采石场下三里长的石砌码头上,却依然火把照天。
那是民夫们推着大车,在连夜装船。
梁氏和米娃一直等到这会儿,才轮到他们划着船靠上码头。
这时便有采石场的管事的,让她们出示红头签。
那是出发前一天,从县里领到的,上头有唯一的编号和船的大小。
管事的就着火把,把编号记下来,然后在上头盖了个戳,递还给梁氏,还发给她四张饭票。
管事的吆喝一声:“一料!”
民夫便将装在箩筐中的石头,抬到娘俩的船上,一共装了六筐就停下。
水线一下就到了船舷边上,好在两个民夫下去后,又升高了一点。
“把船开到远处去,别挡道。”管事的挥挥手,让他们赶紧离开。
娘俩就小心翼翼的操着船,避开码头上密密匝匝的大小船只,到外头寻找泊位。
好在她们船小,离开码头不到一里,就找到个空儿停下来。
然后娘俩下了船,走到设在不远处的大食堂,凭着两张饭票,一人领了一大碗糙米饭,一条腌青鱼,还有一碗飘着蛋花的苦瓜汤。
米娃就着一条半咸鱼,扒了一碗半饭,吃得直打饱嗝。
“真是太好吃了!”半大小子幸福的直冒泡。“就冲这条咸鱼,我也要天天拉石头。”
“瞧你这点儿出息,我看跟咸鱼没两样了。”梁氏笑着白他一眼,不过这江南公司真是财大气粗,居然能把鱼腌这么咸。
听说股东里有大盐商,这么舍得放盐,肯定没错。
吃完饭,娘俩回船上眯了一觉。天蒙蒙亮时,梁氏就起来,凭着剩下的两张饭票,又去领了四个馍,两个咸鸭蛋,还打了凉白开。
拿回船上叫起米娃来,娘俩就着咸鸭蛋吃了馍,便抓紧时间返程了。
~~
回去时一路顺流。虽然满载,却十分省时省力。
不到中午,小船就回了昆山。签子背面写着段号‘二十二’。梁氏虽然不识字,但一到十还是认识的。
娘俩便把船划到二十二段。亮了签子后,很快就有人上来,用铁钩勾住箩筐,一筐筐吊上大堤。
最后一筐被吊起后,梁氏长长松了口气,今次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娘俩又划船特意绕了个远,从夏驾河回县城。因为李华在这儿修水闸。
江南河道纵横,昆山境内的六十二里吴淞江上,往北的支流就有六条。
这六条平行的河道为昆北的百姓提供了饮水、灌溉和出行的便利,不可能一堵了之。
必须要设立闸门,平时开闸行船,洪水来时关闸防涝。这也是整个堤防工程的难点所在。
好在有潘季驯。
潘中丞和郑若曾顶着风吹雨淋,跑遍了所有的河道,又经过反复推敲,方给六条河量身设计了不同的水闸。
好比这十丈宽的夏驾河,他采用了左右双闸设计,每个闸口各有前后一道闸门。还刻水标尺在闸边,何时当开一闸,何时当开双闸,一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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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放在从前,仅这夏驾河一处的河闸,就要花费半年以上,但现在有了混凝土和预制板,工程一下就简单多了。
闸门采用竹筋预制板,在别处浇筑。
闸室和闸墩则用版筑法,直接进行混凝土浇灌。
所谓版筑法,是一种古老的建筑技艺。简单说,就是用木板搭好框体,其外再以木桩和木棍支撑,用绳索牢牢绑缚,以确保坚固,然后再填土打夯。
绝大多数城墙,乃至万里长城都采用了这种技法。
其实,四百年后的高楼大厦,也是用同样的法子浇筑起来的。
赵昊本打算传授一下工匠们浇筑之法的,一看人家有现成的法子,就不班门弄斧了。
最后他只提醒了潘季驯两点。一是混凝土凝固时会放热,要注意浇水降温。二是在浇筑时,要让工人用棍子进行捣固,以消除间隙,使混凝土密实结合。
其实这都是后世动辄几十上百米的大型工程才要注意的地方。眼下只是浇筑个几米高的水闸,不管这两点问题也不大。
混凝土诞生后一百年,谁知道这些事儿?还不是照干不误?
但这条堤坝关系太重大了。赵公子宁肯谨慎一点,也不希望有任何隐患。
这让潘总对他刮目相看,觉得这个游手好闲的小子,也有些许可取之处。
~~
娘俩操着船,进去土堤的闸口,便看到一群工匠正在毛竹扎的脚手架上忙碌着。
米娃眼见,一下就看到在最高处劳作的父亲。
“爸爸,爸爸!”他便激动的挥手大叫。
“哎!好儿子!”不少工匠便贱兮兮的齐声应道:“你娘呢!”
“日你娘,要死快哉!”李华笑骂一声,甩一瓦刀泥点子下去,犒赏一下那帮贱嘴。
他朝儿子招招手,又冲妻子呲牙一笑,然后将一尾三斤多的草鱼,从高处准确的丢到了船舱里。
“晚上烧了。”
早晨关闸清淤,着实抓了不少大鱼,这是他分到的一条。
梁氏也朝丈夫甜甜的笑笑,便缓缓摇着橹回去了。
~~
傍晚时,娘俩终于回了县城,在码头交了签子,领了这趟跑船的‘补贴’——四斤米,二两油还有三钱盐。
她们要是二料船的话,能领到的物资还能多一倍。娘俩就亲眼看到,前头一艘五十料的大船,领走了两袋大米一大桶油,还有一大包盐。
虽然,那样的大船得十来个人才能操的转,但还是比她们这小船划算多了。
哎,不该这样想的。我们出船又不是为了赚县里的好处。
梁氏为自己的私心深感羞愧,其实她很大程度上,就是看中了出船要比编筐给的多……
娘俩将鱼和粮油装进箩筐,开开心心回到在新安民社四保六里七甲的家。
梁氏让儿子赶紧去接弟弟妹妹,再挑一担水回来。
她赶紧开门搁下箩筐,处理起那条大草鱼来。
一阵忙活下来,天也黑透了。
火塘里的火光明亮而温暖,锅里的鱼汤香味诱人,再次馋哭了隔壁的小孩。
孩子们围着火塘,使劲抽着鼻子,咕嘟嘟咽着口水。
这时,屋门开了,李华扛着扁担进来了。。
“爸爸回来啦!”小儿子小女儿欢呼一声,雀跃迎上去,扑到父亲怀里。“终于可以开饭喽。”
“回来了,洗洗吃饭吧。”梁氏也起身,接下丈夫的扁担。
“嗯,你也辛苦了。”李华伸手摸一下妻子的脸。
在塘火的映照下,她的脸红彤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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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隆庆二年的第一场飓风
江南汛期绵长,可持续四五个月之久。
从四五月份开始是梅雨汛,通常持续一个月,长的时候甚至会到俩月。其特点是淫雨绵绵,经月不停,但好在水势上涨平缓,只要小心应付,土堤也能防得住。
梅雨汛过去后,从六七月份开始飓风季。
飓风季的风格截然不同。台风不来时,风平浪静。台风一来,暴雨倾盆、水势陡然暴涨、风高浪急,对大堤的摧残数倍于梅雨汛,土堤根本就扛不住。
以往,昆山县到这时候,连防汛的人都撤下堤去,爱咋咋地,绝不抵抗。
反正不管怎么努力都扛不住,劳民伤财不说,甚至会搭上几十上百条人命,还不如躺平了任由洪水蹂躏。
但今年,昆山县要破天荒的挑战一下飓风汛!看看新修的毛石混凝土大堤,能不能真如江南公司宣称的那样坚不可摧!
毕竟广告做得再好,还是得看疗效啊。
~~
隆庆二年的第一场飓风,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早一些。
七月初五,中午头天就漆黑如墨,狂风平地而起,吹得飞沙走石工地上,人都要站不稳。
区长们一看就知道要坏事儿,赶紧命里长甲长们带着民夫,将没开封的水泥,还有施工工具全都收到库里去。
至于那些已经搅拌好的混凝土,就只能浪费掉了。
才刚收拾到一半,豆大的雨点就开始噼里啪啦落下。
“抓紧,快点,快点!”工地上,里长甲长们声嘶力竭的吆喝着。“放下别的,先救水泥!”
和水泥打了大半个月的交道,谁都知道这货遇上水就会结块。暴雨一淋,整袋都废掉。那可是一两银子一袋啊!
民夫们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水泥一趟趟扛进仓库。
船上的水泥也来不及卸了,船娘船夫船老大爷们赶紧用油布、草席子、甚至自己睡觉的棉被,盖在上头,赶紧划船回城避风。
狂风呼啸,雨越下越密,很快就暴雨倾盆。
天地间忽然煞白煞白,一道耀目的闪电仿佛撕裂了漆黑的天空,继而响起惊天动地的雷声!
赵守正站在南山寺山门檐下,看着漫长的江岸线被雨幕笼罩。
狂风卷起冷冷的冰雨,在赵二爷的脸上胡乱的拍,急的他快要掉下暖暖的眼泪来。
“怎么来的这么早?不是说一般得到七月下才有正经的飓风吗?”
“偏生遇上这么个不正经的飓风,咱有什么办法?”赵昊安慰老爹道:“好在要紧的江段都已经完工,应该问题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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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赵二爷巴巴望着儿子。
“你就是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潘中丞吧?”赵昊强作自信的笑笑道:“就算不相信我们,也该相信科学啊。水泥混凝土是不可战胜的!”
“哦,那太好了。”听儿子这样说,赵二爷忧愁尽去,放松伸个懒腰道:“雨下这么大,可算能偷个懒喽。”
然后对大殿里的范大同吆喝道:“贤弟,炒两个小菜,咱俩喝两盅。”
自从管厨之后,范大同胖了快二十斤,整个人油光满面,颇类唐胖子。
他闻言嘿嘿一笑道:“还用兄长吩咐?”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举起个托盘,上头四碟菜一壶酒。
“啊哈,还是贤弟贴心。”赵二爷便开心的跑向大殿,方文赶紧给他打起伞,可风太大,眨眼就只剩了个伞把。
方文看看手里的棍儿,再看看已经冲到大殿下的赵二爷,无奈的隐去了身形。
~~
狂风将海洋上恐怖的水汽裹挟上岸,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一天,依然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对昆山县来说,真正的考验到了——太湖周遭十几个县的雨水,顺着河道聚集到湖中,然后向下游倾泻而来。
其中七成的水流,是涌入吴淞江的,现在所有的压力都到了昆山这一边!
姚家堰。
潘季驯立在梅雨汛时,他指挥修复的那段堤岸上,定定看着黑沉沉的江面。
郑若曾披着蓑衣,拄着竹杖,吃力的立在他旁边。狂风卷着暴雨,让年迈的老郑根本睁不开眼。
看到潘季驯脚下生根、目不转瞬的样子,郑若曾感到十分佩服。
“中丞真是好身板啊,老朽现在说话都……费劲。”
潘季驯奇怪的瞥他一眼。“你多大,我多大?”
“老朽今年六十有六,中丞……”郑若曾说着才想起来潘季驯比他小了十八岁,还不到五十呢。
正经的两代人。
老郑不禁汗颜,这潘总理长得也太着急了,他总以为大家是同龄人呢。
郑若曾赶紧想要圆一下场子,潘季驯却抬手示意他噤声。
“怎么?”郑若曾小声问道。
“涛声。”潘季驯答道。
郑若曾侧耳倾听,满耳都是风声夹杂着各种噪音,哪能听出什么不一样来。
潘季驯指指西面,郑若曾赶紧拿起望远镜一看,这次看到了。
只见一条白色的水线,看似缓慢实则迅疾的席卷滚来!
隆庆二年的飓风汛正式开始了!
也就是十几息的时间,汹涌的江水狠狠的撞在了江堤上,震耳的轰鸣声中,卷起丈许高的浪花。
两人躲避不及,被溅了一身。
江中的洪水在狂风的裹挟下,继续疯狂的冲击着江堤!
首当其冲的就是上次花大力气修筑的消波堤,也就是那用二十根木梁和几百筐砖石筑成的三棱柱。
仅仅顿饭功夫,轰的一声,几根木梁生生折断。
一筐筐沉重的砖石没了约束,登时被江水冲得不知所踪。余下的木梁也纷纷被连根拔起,让洪水远远冲走。
看到那消波堤如此不堪一击,郑若曾不禁脸色煞白。“恐怖,天地之力非人力可以抗衡,这道土堤肯定保不住了。”
潘季驯点点头,看着洪水轰鸣着冲挤进失去屏障的堤坝拐弯处,震耳欲聋的涛声中,浪**涌而上,竟有两三丈高!
两人脚下的土堤摇摇欲坠,外侧堤面大块大块塌陷下去。
“快走吧,中丞……”郑若曾焦急的催促起来。
潘季驯却对着恐怖的江潮,放声大笑起来。
“孽障休得猖狂,老夫在后头等你,咱们再战一场!”
说完,腿脚灵便的跳上了身后格堤。
郑若曾在儿子的搀扶下,还被远远甩在了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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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固若金汤
郑若曾刚从土堤上了格堤,就听身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他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那丈许高的江堤,正如沸汤泼雪般迅速坍塌,转眼就扯开个丈许宽的口子。
而且决口处还在急剧扩张。
黑沉沉泛着白沫的洪水,汹涌冲过决口。却被两侧的格堤束缚住,无法向两侧蔓延,只好将全部的力量,愤怒的倾泻向正面的遥堤!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蕴含了无穷力道的洪水,结结实实拍在了遥堤上!
那座毛石混凝土筑就的大堤,却在巨浪中纹丝不动,毫发无伤!
郑若曾这才恢复了呼吸,他发现自己两条腿都软了,在不由自主的打颤。
几乎是被儿子扛着走过了格堤,来到遥堤上,与潘季驯还有赵昊父子汇合。
在他们身后的遥堤之下。
无数火把在雨中顽强的挣扎,民夫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更多的人都赤着上身,神情紧张的在那里待命。
在他们身后,一袋袋砂石已经装好,时刻准备着修补这最后的防线——开工到现在才半个月,遥堤外的月堤还没来得及修呢。
民夫们仰着头,目不转瞬的看着堤上大老爷等人的反应。
堤上的赵守正等人则低着头,紧盯着脚下的石堤。
每一次浪头冲击,都像是拍在他们的心口一样。让众人的心一齐提到嗓子眼。
待到浪头过去,看到大堤安然无恙,众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这种奇异的同频,让赵公子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同呼吸,共命运’。
好在洪峰来的猛,去得快。
一个时辰后,凶狠的江潮渐渐平复下来。
就这短短一个时辰,外侧的土堤已经被冲开了整整三十丈的巨大缺口。
而赵昊他们脚下的混凝土遥堤,却仍岿然不动!
就连那些纵向的格堤,也安然无恙!
“混凝土者,恐怖如斯!”潘季驯长长松了口气,对赵守正道:“就看南山寺、三江口和龙王庙了,只要那三处没问题,全县应该就守住了。”
其余江段的堤岸与水流方向基本一致,自然不会受到多大冲击,哪怕还没修筑遥堤也问题不大。
半个时辰内,那三处险段都传来禀报,无一例外,皆是土堤崩溃,石堤完好!
赵二爷这才长舒口气,转身振臂高呼道:“我们成功了!”
听到大老爷这一声,神经紧张的民夫们登时爆发出如释重负的欢呼声,就像已经取得了抗洪的胜利一般。
潘季驯也高兴的像个孩子,拉着赵昊的手,使劲摇晃着,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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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感觉自己,都要散架了。依稀能听到老潘含含糊糊道:“好好,功德……无量啊……治黄……有望啦……”
赵昊苦笑道:“中丞别高兴太早,等到整个汛期结束,方能有定论。”
“你小子,怎么比老子还小心?”潘季驯白他一眼道:“半个月来,老夫天天观察混凝土的变化,那东西越来越硬,口感也……呃,总之是越来越结实了!”
“哈哈,那就好。”赵昊笑道:“对了,我搞出了个新配方水泥,中丞要不要尝尝鲜?也算庆祝初战告捷?”
“好啊好啊!”潘季驯先是大喜,旋即狠狠瞪他一眼道:“滚蛋!这算什么庆祝?!”
赵公子放声大笑,只觉这个口是心非的傲娇老头,就连吃土的样子都可爱极了。
~~
每年飓风季,应天巡抚都会移驻苏州防风汛。
应天巡抚行台位于苏州城中央,吴县辖区之内。原本是鹤山书院所在地,后来应天巡抚开始常驻苏州,便将书院改为了衙署。
衙门八字墙前,高耸着一根三丈高的带斗旗杆,上头悬着‘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府’的蓝底金字大旗,彰示着天下第一巡抚的赫赫权柄。
飓风凶猛狂暴,可不像梅雨季那样温柔,只折腾昆山一地而已。飓风一来,整个苏松常镇都面临严峻的防洪压力。
朝廷的税赋看江南,江南的税赋看苏松,一个弄不好,全都泡了汤,朝廷的日子就难过。
因此应天巡抚的一串官衔中,打头的是‘总督粮储’。所以在七八两个月份,巡抚大人压倒一切的任务,就是防汛保秋收。
好在这次的飓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天多就停了雨,两天后水位下降,暂时解除了警报。
行台二堂中,俊美无俦的林润林中丞,穿一身绯红的官袍,露出内里雪白的领子,一只手支着线条分明的面颊,在不动声色的倾听苏州知府蔡国熙的汇报。
“……幸亏飓风来得快去得快,这次各县遭灾不大。”蔡国熙说着,看一眼立在对面的吴县知县杨丞麟,默默的送他一口锅。
“只有吴县的情况,稍微严重了点,让杨知县自己禀报中丞吧。”
“嗯。”林润应一声,坐直身子看向了杨知县。
“启禀中丞,水涨得太急,漫了湖堤,淹了西京湾、光福镇、浒墅关一带十几万亩庄稼。”杨丞麟心里暗叫倒霉,别的知县打个报告过来就成了,自己却得亲自面对疾风暴雨。
人说‘前世不修,府县同郭’,老子怕是三生作恶吧……
顿一顿,杨丞麟又硬着头道:“还有旺山以南,东山以北的八九万亩也遭了灾……”
“你吴县一共才多少地啊?!”林若雨面色一沉道:“一下就淹了二十万亩?!”
“一共一百万亩,”杨知县小声答道:“还有八十万亩……”
“两成还不够多吗?!”林中丞登时面若寒霜,拍案喝道:“这才头一次飓风,你就失守了江堤,我看你的乌纱帽是戴腻了!”
杨丞麟吓得一哆嗦,赶紧跪地俯身,汗如浆下。
听闻林中丞是‘貌若潘安,心似张汤’,看来传言不假啊。
“中丞息怒。”甩锅成功的蔡知府,这时当然拉一把背锅侠了。
“好在水退的快,那二十万亩秧苗也不至于全都完蛋。再抓紧时间补种,应该不会影响收成……”
“哼。”林润冷哼一声,知道蔡国熙这话说得有道理,却也有和稀泥之嫌。
如今夏粮已收,晚稻刚刚种下不久的秧苗,哪儿禁得起洪水摧残?
不过,抓紧补种秧苗的话,倒也能把损失救回来了。
一念至此,他才放过了可怜的杨知县,又问蔡知府道:“昆山情况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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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货比货得扔
巡抚行台二堂中。
听林中丞问起昆山县的受灾情况,蔡知府迟疑片刻,方轻声道:“无恙。”
“哦?”林润吃了一惊,吴县都受灾这么严重,昆山县怎么会安然无恙?
“没搞错吧?”
“千真万确。”蔡知府也是一脸匪夷所思道:“非但县里这样上报的,府里派出督查的官员,也是这样回禀的。六十二里大堤虽溃堤多出处,但他们在内里又修了道堤,挡住了洪水。”
“不愧是状元公啊,道行就是深。”林润不禁赞一声道:“当初蔡知府建议他来署理昆山时,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让这位来头太大的知县,进苏州城呢。”
说着他起身朝蔡国熙拱拱手道:“蔡知府,本院要向你道歉啊,你是好钢用在刀刃上。”
“中丞谬赞了。”蔡知府忙谦虚起来。
一旁的杨丞麟和那张知县却暗暗腹诽,他本来就是怕压不住姓赵的好吧?
赵守正状元出身,又性烈如火,敢在天街上暴打小阁老,这样的神仙降职来当知县。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蔡知府怎么能吃得消?
其实别说蔡知府,就是两位知县也不愿意赵守正来苏州。
别看杨丞麟整天抱怨,什么前世不修,三生不幸之类。但在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当父母官,哪怕是不贪不占,干一年都等于在别处干三年。
而且还能跟好多通着天的士绅搞好关系,日后仕途大有裨益。
至于长洲知县张德夫,他原本跟杨丞麟分城而治,平起平坐,甚至还能压对方一头。
要是换了赵状元来吴县,连知府都得让他三分,自己还怎么唱对台戏?乖乖给人家当小弟吧。
~~
“说起来,昆山跟往年很不一样啊。”林润站起身来,对昆山兴趣愈发浓厚道:“往年这时候,满大街应该都是昆山来的灾民了吧?今年一个都没看到。听说原先出来的也大都回去了?”
“好像是吧。”蔡知府做贼心虚,下意识不想跟赵守正打照面,因此对昆山从来不管不问。
下面人自然也不会触他霉头,便基本不汇报昆山的情况。
但这时候,打肿脸也得充胖子。怎么能说自己对辖区的情况不了解呢?
他便不太确定的猜测道:“前番,昆山县邀请下官去参加他们新堤的开工典礼,好像说要一个月修一条石塘。不管别人信不信,昆山老百姓是信了,所以好些人跑回去修堤去了。”
“一个月修一条石塘?”林润前番梅汛后便去徽州等地巡视了,此番刚刚回苏州,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说法。“多长?”
“六十多里。”
“怎么可能?”林润第一反应是不信,可旋即想起人家修的堤都挡住了前日的飓风汛,好像不能随便质疑了。
他便饶有兴趣的问蔡知府道:“你参加典礼时,没问问他,谁给他的勇气说这种话?”
“这……”蔡知府不禁尴尬道:“下官身为一府正印,不好随便滋扰县里,所以请陈同知做的代表。”
知府轻易不下县,是官场的潜规则。林润倒也说不得他什么。
但巡抚巡抚,‘巡’字打头,林润就没这层顾虑。他便笑道:“那好,本院就亲自去拜访一下赵状元,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三头六臂,怎么一来就把同僚都比下了?”
“下官惭愧。”蔡国熙暗叹一声,心说果然是‘龙要抬头,按都按不住’。幸亏自己当初没跟徐家一起对付赵守正,不然就要担心,那厮会不会在巡抚面前,告自己黑状了。
~~
林润还有事情要跟蔡知府说,两个知县汇报完了,就被打发出来了。
两人一边往衙门口走,一边小声说着话。
“你真不知道昆山为啥能这么快修成堤?”张德夫问道。
“不知道呢。”杨丞麟翻翻白眼。
“那就是知道了。”张德夫笑道。
“水泥。”杨丞麟郁闷的从鼻孔中喷出连个字。
这半个多月以来,昆山县两三千条大小船舶组成的船队,日复一日的绕着两县转圈圈。他想不知道都不可能啊。
知府大人肯定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提这茬罢了。
杨丞麟更不愿提。
因为两人的那番渊源,他难免被拿来跟赵守正作比较。这次两人一个露脸一个露腚,杨丞麟心里别提多窝囊了。
估计肯定有人背后笑话他,把人家排挤走了,自己却干不好。
巧了,张德夫就是其中之一。看着他蔫儿不拉几的样子,心里那叫一个爽,一个劲儿往他伤口上撒盐。
“知道水泥哪来的吗?”
“……”杨知县闷不做声。
“西山岛。”张知县便替他回答道:“听说修堤的石头都是从西山上开的。”
“……”杨知县黑着脸道:“你知道还问?”
“我是好奇啊。”张德夫道:“西山岛不是你们县的吗?怎么有水泥不先济着你们县用?你沿着太湖修一圈堤,能挨这顿批?”
说着他满脸艳羡道:“这可是青史留名的机会啊。‘杨公堤’啊,想想就让人眼红哩。”
“……”杨知县恨不得掐死张德夫,怒道:“你少在这儿装傻充愣,西山岛现在什么情况,你会不知道吗?!”
见他要恼羞成怒,张德夫这才收起揶揄的笑,压低声音道:
“你当我是捉弄你?我是替你着急啊。实话跟你说吧,这阵子我没少坐船沿着吴淞江转,那就跟变戏法似的,一天能修出两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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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是一丈多高,老厚老厚的石堤啊!而且他们每隔一里还修了格堤,你想想这是多大的工程?人家真能一个月干完!”
“唉,厉害……”杨丞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低下头,彻底绝了跟赵守正较劲的念头。“比不了,就是比不了啊。”
“我还设法弄了几袋水泥回来研究。”张德夫沉声对他道:“不开玩笑,水泥这玩意儿,就是出政绩的法宝,升官的利器啊。咱们要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就是两个这个……”
张德夫伸手成爪,中指抬起。
“你才是王八呢。”杨丞麟白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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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土地公公赵公子(求月票)
两位知县出了巡抚衙门,也不坐轿子了,沿着书院巷步行说话。
“是不是王八不重要,关键是得弄到水泥啊。”张德夫露出猴急之色道:“你可是西山的父母官,怎么能想不到办法呢?”
“你以为我没想啊?”杨丞麟又白他一眼道:“西山岛和东山岛就像我吴县的两个蛋蛋,被人捏住了一个,我他妈能好受吗?我做梦都想收回来。”
“那就干呀,有梦想就要实现它!”张德夫撺掇道。
“其实,我派人去交涉过好多次了。”杨丞麟郁闷的说了实话道:“问昆山枪手营什么时候撤走,他们每次推说,还有残匪在山中……他奶奶个熊,现在岛上都快两万人了,什么水匪还抓不到啊?”
“那都是借口,他们就是想学刘备借荆州,赖着不走。”张德夫支招道:“你可以让地主上告啊,知府不行就找巡抚,巡抚不行就京控,闹大了总会有解决的一天。”
“整个西山岛,都让刘正齐买下来,然后转给那个劳什子江南公司了……”杨丞麟哀叹一声,搓着脸骂道:“刘正齐这个王八蛋,吃里扒外,卖地求荣,可谓吴奸也!”
这也是刘员外不敢回苏州的重要原因。他怕让杨知县和那帮同乡给骂死。
“这有何难?那些人当初卖给刘正齐,多少银子一亩?”张德夫道:“一两还是二两?反正不贵吧。你让那些原主反悔上告就是了。”
“谁敢啊?”杨丞麟满脸无奈,显然这一招也用过了。
“别忘了,徐家二爷还在西山岛上挑大粪呢。林巡按也给埋到垃圾堆里,再也没脸回苏州。吃了这么大的亏,徐家都不敢做声,还把孙子送去当人质求和。你说那帮西山商人,谁敢惹那帮活土匪啊?”
“我去,倒也是……”张德夫听得一脑门子冷汗,掏出帕子擦擦额头道:“是我想简单了,赵守正背后肯定有大靠山撑腰,不是咱们这些清白知县可以招惹的。”
“靠山肯定有的。更可怕的是,他们不光上头有人,下头也吃得开。我问过陈同知,说典礼那天,苏州、南京、太仓、镇江、无锡等地两百多乡绅前来给他捧场,就连这些年不露面的华太师也到场了。”
顿一顿,他郁闷道:“对了,现在西山主事儿的,就是华太师的大公子华伯贞,你说那些地主敢挑事儿吗?华家不把他们栽到太湖里去?”
“他不是刚来昆山不到俩月吗?”张德夫瞠目结舌,他以为自己已经看清楚那父子,没想到才是冰山一角。“这是什么样神仙人物啊?”
“现在明白了?”杨丞麟拍了拍张德夫的肩膀道:“别动歪心思了,不然你也逃不了挑粪的命。”
“呃……”张德夫无言以对。难道就要这样放弃吗?
沉默良久,他忽然道:“不,还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杨丞麟忙问道。
“抱!大!腿!”只听张德夫用最牛伯夷的语气,说出了最怂的话道:“既然打不过,我们就加入他!”
“呃……”杨丞麟愣了半晌,方认命的点头叹息道:“这个可以有。”
~~
太仓州。
王梦祥一直在关注着昆山的汛情。
当他得知新修的堤坝,顶住了今年头次风汛之后,马上冒雨赶到弇山园,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世懋!
王世懋一听,也乐得手舞足蹈,拉着王梦祥开怀大笑道:“老叔,你看人太准了,我们这笔投资赚大了!”
“哈哈哈,那是当然啦。”王梦祥也得意的胡子直翘。“老夫看人,什么时候有错过?”
他原本以为自己平生最成功的作品,是生了一对榜眼儿子。最得意的投资,是趁着王盟主兄弟俩低谷时抄底成功。
但现在看来,最得意的投资,已经变成投在赵昊身上的那一笔啦!
其实去昆山参加了开工典礼后,他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但没看到实际效果之前,他还不敢高兴的太早。
直到今天,得知混凝土大堤经受住了考验后,王梦祥终于敢悍然宣布,水泥牛伯夷,江南公司牛伯夷,赵公子更牛伯夷!
当然,老子的眼光也真牛伯夷。
两人马上让人炒了几个小菜,兴高采烈的对酌起来。
王世懋给王梦祥满上一杯酒,心悦诚服道:“不服不行啊,我这眼光比老叔差得实在太远了。”
“怎么?”王梦祥夹一筷子蜜汁火方,惬意的咀嚼道:“你还担心过什么?”
“反正没外人,说了也不怕赵公子听去。”王世懋惭愧的笑道:“其实看之前赵公子那番操作,我心里一直在犯嘀咕。”
“嘀咕什么?”
“我心说,他不会是拿了咱们的钱,给他爹撑场面吧?”王世懋苦笑道:“看他用咱们的粮食养活昆山的老百姓,我是真心疼啊。还吃了不少记恨。”
“嘿嘿,我也没少挨骂啊,人家都说老夫老糊涂了,放着太仓的父老不赈济,去施舍昆山的叫花子。”王梦祥跟王世懋碰一杯,一饮而尽道:“他们懂个屁!现在都明白了吧?”
“明白了,水泥一出来,我就明白了。”王世懋一边点头一边再给他斟酒道:“赵公子那是深谋远虑,草蛇灰线呢。这水泥的用处可太大了,大到修城池、建宫殿,还有大堤海塘、修桥铺路,小到修院子、建房子……把那些木头砖头三合土糯米灰浆,统统都干掉了!”
“不错,这他妈多大的市场啊?能赚多少钱啊?!”王梦祥朝着西边举起酒盅,哈哈大笑道:“敬赵公子!”
“敬赵公子!”王世懋也举起酒盅,遥敬了赵昊一杯。
好在两人都盼着赵昊长命百岁,都没把酒倒在地上,而是自己喝掉了。
~~
“老叔,你说这赵公子怎么就这么厉害呢?”三杯酒下肚,王世懋脸就红了。平时他的酒量可没这么浅,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在北京,从地里挖出煤来,掺上泥巴做成煤藕就能赚大钱。买人家废弃多少年的废煤窑,搞出个‘排水王’来,立刻变废为宝!”
他酒喝多了,话也特别多。“来了咱们苏州,买下人家荒废的西山岛,从地里挖出土来烧一烧,又成了水泥,又能赚大钱!你说他不会是土地公公转世吧?”
“哈哈哈。”王梦祥笑得直擦眼泪道:“瞎说什么?圣人云‘天生之、地养之’,好东西当然都是从地里出来的。”
说着他猜测道:“也许这就是科学的力量,不然我家鼎爵也不会三十好几了,拜赵公子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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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真是个好东西啊。”王世懋深以为然的感叹一声,又问道:“老叔你说,咱们江南公司的股票,是不是要比西山公司还值钱了?”
“值钱多了!”王梦祥毫不犹豫道:“煤,虽然咱们江南没有。但北方到处都有,西山公司也只能吃吃北直隶而已。”
“但水泥,可是全天下就这独一份啊!就冲这点儿,拿西山公司的股票跟我二换一,老子都不答应!”王梦祥说着压低声音道:
“再说,煤炭生意除了赚点儿钱,还能有什么价值?水泥生意的妙处,可就大了去了。哪怕不赚钱呢,咱们公司也比西山公司值钱的多!”
“为什么?”王世懋瞠目结舌问道。
“因为它对商人的价值还在其次,对当官的价值,可就大到天上去了!”只听王梦祥抑制不住的激动道:
“这哪是什么水泥啊?这是当官的升官发财、青史留名的灵丹妙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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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希望
弇山园,嘉树亭中。
“对当官儿的来说,那是水泥吗?那分明是亮瞎眼的政绩!”王梦祥亢奋的老脸通红。
“两京一十三省,哪个府哪个县没有想干干不了的大工程?可这大工程是那么好建的吗?花费高、风险大不说,关键是耗时还长,动辄好几年。”
“时间一长变数就多。最草鸡人的是工程快干完了,一纸调令下来,你得给别人挪地方了。结果辛辛苦苦忙一顿,成了给别人作嫁衣裳。你说有几个当官儿的,能下决心去干的?”
“可不是嘛。”王世懋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可水泥这玩意儿,神了!又快又结实!有了它,梦想就能照进现实,百姓立起生祠!有实打实的政绩,谁能挡住你升官?”王梦祥又唾沫横飞道。
“嗯嗯。”王世懋点头如啄米道:“说的我都想出山当官了。”
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但别人金榜题名,风光无限,他却在亲眼目睹自己老爹身首异处,和王世贞兄弟二人相泣号恸,持丧而归。
服阙后,朝廷曾屡次授官,他却一直心灰意懒,对仕途畏之如虎。此番大哥都出去当官了,他却还窝在弇山园里当宅男。
王梦祥不知劝他多少回了,王世懋都无动于衷,却让水泥勾动了出仕的心思,此神器之威力可见一斑!
“那就出山!”王梦祥大喜过望道:“苏州知府蔡国熙,松江知府衷贞吉都是你的同年,让他们举荐一番,不就妥了吗。”
“嗯……”王世懋捻须沉吟道:“找个机会我去看看他们。”
“他俩保准出全力帮你,不然就是自绝于水泥。”王梦祥歪着脑袋,想想都美的慌。
“用不了两年,全天下的官员都会明白这一点的。你想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局面?”
“争着和我们江南公司做朋友呗。”王世懋也歪着脑袋,和王梦祥头对头,一起美得冒泡道。“谁敢得罪我们。对不起,水泥跟你没关系了。你就只能看着别人升官,自己靠边站,还得被老百姓戳脊梁骨,骂你无能的。”
“哈哈哈,不错。只要水泥在我们手里一天,天下的官员都要巴结我们!”王梦祥本打算说‘仰我们鼻息’,但觉得太张狂了。
“这么说来,咱们这股票可得攥好了。”王世懋忽然觉得,天下人都会打自家股份的主意。
“可不。”王梦祥呷一口美酒,长叹一声道:“这才知道那时赵公子,卖给了咱们多大的人情。”
“不错。”王世懋深以为然。赵昊来苏州才俩月,就干了这么多事情,显然一切早有计划。
尤其是水泥,还不知道研究了多长时间才捣鼓出来的。
连自己都能看清水泥无比美好的前景,以赵公子那惊为天人的商业头脑,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虽然赵公子是卖给他们股份,但现在看来简直就是白送了——就他们支付的那点儿钱和粮食,怕是一个点都买不来!
赵公子就算是为了建立盟友关系,给他们个百分之一就已经绰绰有余了——他在北京时,给那些尚书、国公的股份,可是连这个数的一半都不到。
但赵公子却慷慨的给到他们半成,而且是一家半成!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赵公子是真心实意的把他们当自己人。他说的‘大家拧成一股绳,做一番大事业。’绝非单单一句空话。
~~
“当初赵公子在这儿,跟我旁敲侧击海商的事情,我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真是太不像话了。”一念至此王世懋不禁惭愧莫名道:
“现在才明白,赵公子那是在暗示我,他早就把我们九家摸得清清楚楚。到现在还不跟他交这个底儿,赵公子心里肯定跟我……生分了……”
王世懋眼圈一红,满腔的喜悦都化为了忧虑。
“哎呀,怨我老糊涂啊。”王梦祥也检讨起来。“当时看出来赵公子对海上这一块感兴趣,却还劝你等他开口再说。真是太自私了。”
“老夫其实是小处精明,但论起大智慧来,比华太师可差远了。”说着老王脸上的得色也荡然无存,长叹一声道:“你看人家多投入?股份比咱们多不说,华太师挂着董事长,华伯贞管着水泥场,现在华家都成赵公子的左膀右臂了。”
“嗯嗯嗯。”王世懋点头连连道:“咱们确实落后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王梦祥重重一拍桌子道:“我们要尽快跟赵公子交底,再问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要是想坐陆家空出来的位子,咱们就全力帮他坐上去!”
“呃……”王世懋看看王梦祥,话都说到这份儿上,终是忍不住问道:“老叔不是也有些念想?”
“嗨嗨。”王梦祥老脸一红,原来谁都不是瞎子。“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时,吾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说完他满脸期待道:“再说,八家已经乱得不成样子,海上也是一团糟,正需要赵公子来重立地水火风。我看到时候,鱼与熊掌都能兼得!”
“明智!”王世懋大赞道:“那就这么办,明天咱们就去昆山。”
“越是急事越要缓办。”王梦祥却摆摆手道:“这没头没脑的跑过去,平白让赵公子看轻了。还是耐心等几天,我们合计个章程出来,等月底大堤修成,咱们道贺时再说才妥贴。”
“成,都听老叔的。”王世懋自然无不应允。
~~
来自昆山的喜讯,非但撩拨着达官贵人们心,也很快传到老百姓的耳中。
那些在外的昆山人坐不住了。
苏州城、太仓州、嘉定、常熟各地,几乎同时掀起了大规模的返乡潮。
昆山从前连年水灾,百姓逃难出来也不是都要饭……其实绝大部分人都是自食其力的。
昆山人心灵手巧,无论男女都是纺织好手,而且十分吃苦耐劳,老板故意开出比本地人低一截的工钱也能接受,所以他们在纺织业兴盛的苏州各县也不难找活干。
好些人就在邻县定居下来,有的都已经甚至是第二代、第三代了,却依然加入了返乡的浪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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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主们为了留住技术骨干,甚至破天荒的表示可以加钱,加到和本地工人一样的钱!
但依然阻挡不住这股轰轰烈烈的辞工潮。
这让雇主们很是诧异,问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其实昆山籍的工人们,自己也说不出个丁卯来。只能说看着别人都回去,觉得自己要是不回去,就好像不是人一样。
这些没读过书的在外昆山人,自己都不明白,吸引他们返乡的是两个字——‘希望’。
一百年来,昆山终于有了希望!这些漂泊在外的昆山人,终于看到了希望。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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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日千里
此番飓风过境,虽时间短促,但风高浪急涌深,威力十分恐怖。
昆山新修的石堤却岿然不动,昆北安然无恙!
消息传开,全县上下士气大振!
次日雨势稍停,老百姓就按捺不住热情复工了。
男丁们在里长甲长率领下,奔赴各自的工段。他们要将过去两天落下的进度补回来!
老人妇女和半大小子们,也赶紧冒着蒙蒙细雨划船出城,沿着娄江向西山进发!
工地上充足的石料,由他们来保证!
而且这次的民夫比之前多了一万多人;出城的船只,也比之前多了足足一千艘!
那是从各县赶回来支援的昆山百姓,这让昆山开发公司能调配的人手,彻底宽裕起来!
大堤一天天的进展神速,转眼就到了七月下旬,各工段即将合龙的日子。
~~
已是中伏,天又闷又热,树上的知了没命的叫啊叫。
赵公子上身穿着件红色的无袖小褂,下身套一条蓝色疏纱短裤,脚下踩了双黑带的木屐。
头上还戴了个围了圈红绸带的黄色草帽。
他手里提着个有盖的小木桶,神态慵懒的走进了南山寺。
寺门口守卫的士兵,已经习惯了他最近农家小子似的打扮,赶紧给衙内行礼。
“公子又来看大老爷啊?”
“呵呵,是啊。”赵昊和气的跟他们打过招呼,走进了寺院中。
看一眼老爹所在的大雄宝殿,他便转身进了西配殿。
这让在宝殿里翘首等儿子慰问的赵二爷,感到呼吸都困难了许多。
“这臭小子,去的挺勤啊!”
“兄长应该高兴才对,这说明贤侄长大了。”范大同笑嘻嘻的安慰道:“来,走一个。”
“哎,你不懂……”赵二爷摇摇头,感觉头大如斗。
~~
赵昊还不知道,自己伤了老父亲的心,自顾自走到西配殿门口,敲了敲敞开的门。
然后挑开碧纱帘,迈步进去。
江雪迎正坐在桌案后,对着账册飞快的拨着算盘。
她这里人来人往,自然不能像赵昊那样穿着清凉。依然穿着领绣浅紫色鸢尾花的粉色褙子、下着白色百褶裙,头插白色珠簪,一丝不苟的做仕女打扮。
但看她手里攥着罗帕,小云儿还从旁为她打着扇子,显然也是热的够呛。
见赵昊进来,江雪迎停下算账起身相迎,柔声说道:
“兄长该待暑气消些再来的。”
“我这么穿还行。”赵昊笑着摘下草帽,一边忽闪着风,一边将那小木桶搁在桌上:
“慰问品,赶紧吃吧,不然就化了。”
“多谢兄长。”江雪迎甜甜一笑,打开木桶,登时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她便见那木桶里堆满了冰块,冰块中搁着几个紧扣着盖子的银碗。
“里头是冰沙吗?”江雪迎好奇的拿起一个银碗,用帕子包住,贴在额上给自己降温。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赵昊说着帮她打开一个银碗,里头是纯白色的膏腴似的冷饮,还撒了一点点葡萄干做点缀。
“这是什么呢?”江雪迎眨眨剪水双眸,娇声问道。
“这是顾家从祖上传下来的酥山,那顾大栋没送你吃过吗?”赵昊从桶中抽出把冰凉的银勺。
“没有呢。”江雪迎摇摇头,接过赵昊递过来的银勺子。
“这老公子还挺讲究的。”赵昊笑笑道:“这是我让巧巧改进过的,快尝尝看,好不好吃。”
“嗯。”江雪迎微微颔首,舀一勺送到口中,一下就被那冰凉滑腻、香甜舒爽的口感征服了。她眸子里放着光,轻轻吁口气道:“感觉一下就消暑了呢。”
“那当然。”赵昊笑着说道:“夏天没有冰淇淋,怎么能有好心情。”
“快送两个给师伯尝尝去。”江雪迎马上吩咐偷偷咽口水小云儿。
“还是妹子周到。”赵昊不禁汗颜,还没给老爹尝尝呢。
~~
大雄宝殿,赵守正正在跟范大同对酌消暑。
随着工程日近完工,各部门配合已经十分熟练,士气更是高涨到了极点。
现在赵二爷天天在堤上转悠,反而是负效应了。因为民夫们看到他,会激动的丢下手头的活计,围上来给他磕头,听他扯淡,严重影响了施工进度。
最后潘季驯勒令他老实待在南山寺,没有特殊情况不许上堤了。
赵守正终于清闲下来,每天还有空喝点小酒了。
“唉……”赵守正端着酒盅,长叹一声,似乎还有别的情绪在里头。
“兄长因何叹息?可是今天的菜肴太腻?”范大同忙眨眨眼问道。
“不是,这陡然闲下来,还浑身不自在呢。”赵守正活动着膀子道:“老子当年天天这么闲,怎么就不觉得难受呢?”
“兄长啊,人是会变的。”范大同笑嘻嘻给他斟上酒道:“闲着闲着就习惯了。”
“哈哈哈,有道理。”赵二爷笑着跟他碰一杯,刚要喝下去,就见那江小姐的侍女进来,将那两个银碗奉上,道明原委后便告退了。
范大同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客气,给赵守正一个,自己就拿起另一个,舀一勺吃起来。
“唔唔,好吃好吃。”范大同一边没口子大赞,一边对赵守正道:“兄长快尝尝,真解腻啊。”
“哦,是吗?”赵守正闻言,也挖了一勺尝尝,同样大赞道:“好吃好吃好吃!”
谁知吃到一半,他又把冰淇淋碗搁下了。“臭小子做了好吃的,不先给自己老子,还得让人家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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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兄长这醋吃不得。”范大同劝道:“未来儿媳妇这么孝顺,你该高兴才是。”
“这话你以后不要乱讲。”赵守正却低声叮嘱他一句。
“怎么,兄长对江小姐不满意?”范大同不禁吃惊:“这么好看又有本事的儿媳妇,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吧。”
“嗯。江家侄女确实万里挑一。”赵守正苦笑一声道:“可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甚至我儿也说了不算。”
“你老子说了算,不更简单了。”范大同笑道:“这可是他亲自相中的孙媳妇啊。”
赵二爷抱着胳膊愁眉苦脸道:“问题是,老爷子说了,也不一定算。”
“哦,明白了!”范大同一拍脑门。“我怎么把那位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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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合并
南山寺西配殿。
赵昊和江雪迎一边吃着甜腻腻的冰淇淋,一边轻声细语说着话。
“兄长有话要跟小妹说吧?”江雪迎不舍的一次吃完,扣上银碗放回冰桶,用帕子擦擦嘴角。
赵公子把自己那份儿吃的干干净净,江雪迎便从抽屉中,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递给他。
那一抽屉都是她给赵昊备的各种日常用品,力求宾至如归。
赵昊接过来擦擦嘴道:“是有个事儿,要问问你的意思。”
“兄长请讲。”江雪迎点点头,作洗耳恭听状。
“我想从二期开始,给民夫发补助。”赵昊子缓缓讲出自己的想法道。
“兄长准备怎么发?”江雪迎便问道:“是按人头发,还是按劳分配?”
“呃……”赵昊闻言讪讪道:“你不反对?”
“兄长虽然在公司只挂个董事,却有七成表决权,什么事儿还不是你说了算?”江雪迎微笑说道:“再说,我总是支持兄长的。”
“还是要一起商量,一言堂要不得。”赵昊心里美滋滋,但还是正色道:
“眼下全县六万民夫,还有六七万小工。一个月多出二十万两的开销,这不是个小事儿,必须要跟所有股东说清楚。”
“但我觉得这个钱,必须出。咱们是公司,不是朝廷的衙门,没道理让老百姓白服劳役的。”只听他斩钉截铁道:
“一期工程是因为汛情迫在眉睫,大伙儿都不往那方面想。但咱们不能总打着县里的旗号,继续白用老百姓吧?”
赵昊顿一顿,又道:“再说,将来咱们还准备把工程干到别的县,别的府,别的省去。要是到哪里都一副救世主的嘴脸,让人家白给咱们干活,早晚要被识破嘴脸,为百姓唾弃的!”
“我知道,这么做有点傻。但大明的老百姓太苦了,多少年来白服劳役还得自己带饭,我认为这是不对!”说着他站起身,对江雪迎沉声道:
“别的县咱们管不了,但在我这里,劳动者就该有收入!少赚点我也愿意!”
“兄长不用说这么多。”江雪迎也站起身,秋水般的眸子闪闪发亮。
最近朝夕相处下来,她从赵昊身上看到了与众不同的光芒,那是理想主义的色彩。
虽然江雪迎不清楚,他最终想要走到哪里,却依然被深深吸引,甘愿陪他一起吃亏,一直走下去。
“你看的比我们所有人都长远,我想就算有人暂时不理解,早晚也会明白的。”江雪迎双手捧心,用娇弱的语气说出了让人胆寒的话。
“实在想不明白的,就让他们消失好了。”
“妹子,多谢。”赵昊感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抑制住亲她一口的冲动,重重点头道:“多谢支持!”
“自己人客气什么。”江雪迎浅浅一笑,又问道:“还有第二件事呢?”
“妹子,我想收购你……”便听赵昊深吸一口气道。
小云儿正好掀开门帘进来,闻言差点拔出枪来射他。
不由勃然大怒,娇叱道:“赵公子,你你你把我家小姐当成什么人了?”
“你瞎嚷嚷什么?”江雪迎红着脸瞪她一眼,声若蚊蚋道:“听我兄长把话说完。”
“是啊,我说半截你就进来了。”赵昊也白一眼小云儿,然后对江雪迎解释道:“我是想收购你家的伍记。”
“哦……”江雪迎轻吁一下,松了口气又略带失望。
“哦,谈生意啊。”小云儿吐吐舌头,灰溜溜的闪到角落。
“或者说,是把江南公司与伍记合并。”赵昊重新兴冲冲道:“伍记的团队十分优秀,经营的业务也都是对江南公司有益的补充。如果我们两家能合并,肯定一加一大于二!”
“可以。”江雪迎深深看着赵昊,轻声重复一句道:“我总是支持兄长的。”
“……”小云儿一下下拿头撞墙,心中暗暗哀嚎道,小姐,你是中了美男计,还是让一碗冰淇淋就收买了?怎么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最起码也要矜持一点,好要个高价码啊。
“妹子,你,我……”赵昊被感动的稀里哗啦,指了指江雪迎,又指了指自己,有些语无伦次道:“放心,为兄绝不负你。”
小云儿目瞪口呆,心说这就是表白吗?
江雪迎羞红了小脸低下头,刚想说句‘我也是’。
却听赵昊激动的接着说道:“我给你个方案,看看行不行。觉得不合适,你可以慢慢想,怎么合适咱们怎么来?”
“呃……”小云儿下巴掉到了地上。原来还是在说生意上的事儿啊。
江雪迎一阵好气又好笑,用少女独有娇嗔道:“兄长最讨厌了!”
“啊。”赵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那我这方案,你到底还听不听?”
“嘴长在你身上,谁还给你堵住不成。”江雪迎轻嗔薄怒,小表情分外生动。
“我建议江南公司对伍记定向增发一百万股,换取伍记五成五的股份。这样伍记就成为江南公司的子公司,同时又占江南公司两成的股份。当然,两家原有股东的股份,都会同比例减少。”
赵昊便朗声道:“我也可以在交易中加入现银,只是觉得这样对妹子最划算。当然,不管妹子选哪一种,哪怕合并黄了,江南公司的总裁都由你来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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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裁?”江雪迎眨眨眼道:“让我修史吗?”
“不是,总裁是整个集团业务执行的最高负责人。”赵昊笑道:“比方说,华伯贞管江南建材集团,顾大栋管昆山开发公司,但他们都要向你汇报。”
“明白了。”江雪迎闻言小脸发紧,感觉肩上沉甸甸的。“那我向谁汇报呢?”
“我啊……哦不,董事会。”赵昊轻咳一声,虽然两者没什么区别。
“你还没说,同不同意呢。”
“我总是支持兄长的。”同样的话,江雪迎说了第三遍。然后轻声道:“伍记满打满算值一千万两,五五成就是五百五十万两。现在兄长要是放话说,用江南公司的两成股份,换五百五十万两,整个江南的有钱人肯定要抢破头的。”
“当然不能让妹子吃亏了。”赵昊笑笑道:“伍记还有我赵家的股份。”
“那就一言为定。”江雪迎向赵昊伸出纤纤玉手。
赵公子也笑着握住了她的手。
只觉冰凉滑腻、柔若无骨,就像冰淇淋一样。
赵公子的心,一下漏跳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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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堤成!(盟主加更)
隆庆二年七月廿七,是昆山父老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
在顶风冒雨、持续奋战一个月后,吴淞江北堤工程顺利的合龙了!
这一天,全县三十八万男女老幼倾巢而出,全都赶往龙王庙大堤。
这一天人是真多呀,长长的队伍前头已经到了南山寺堤段,后头还没出县城呢。
大堤上,扎起了彩楼,旌旗飘飘,花团锦簇!
大堤下,人山人海,谁不想亲眼目睹这全县百姓期待了一百年的伟大时刻?
辰时一到,头戴二梁冠、身穿赤罗裳,系银带、佩药玉,悬着练雀三色花锦绶的赵二爷,在一众佐贰士绅的簇拥下,出现在大堤之上。
当他和顾大栋一道,将最后一桶混凝土,象征性浇在大堤上,那民夫们故意留下的小坑上后,便正式宣告整条大堤彻底合龙了!
登时大堤下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百姓们将带来的鲜花抛洒到天空中,那五颜六色的漫天花雨,便笼罩了堤上人的视线。
至此,这场自六月廿六日开始的大会战,胜利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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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二爷素来眼碟子浅,看到老百姓激动成这样,这下哪还忍得住?
站在堤上就吧嗒吧嗒掉下泪来,他刚要不好意思的推说,自己被风迷了眼,却听身旁有人嚎啕大哭起来。
赵守正抹着泪转头一看,是熊典史熊夏生。
那个被前任知县评价为可怕,永远都是一张死人脸的熊典史,此刻居然在万众瞩目之下,哭得捶胸顿足,惊天动地!
赵二爷都傻了,心说这位这是怎么了?
好在老百姓都在激动手舞足蹈,嗷嗷乱叫,倒也没人注意到老熊的异常。
一旁的何县丞赶紧让人将熊典史扶下堤去,以免老百姓察觉之后,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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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百姓们尽情宣泄完心中激动后,赵守正也平复下心情,看一眼藏在掌心的小抄,然后举起了话筒。
百姓见老父母要训话,很快安静下来,直至鸦雀无声。
“三十一天前,也是在这里,本县宣布要在一个月筑起这条大堤时,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相信!”
“三十一天后,我们建起了这条坚不可摧的大堤,除去因为飓风停工的两天外,全部工程耗时整整二十九天。现在,可以向全天下宣告,我们昆山县吹的牛,我们做到了!”
“嗷!”老百姓又是一阵忘情的欢呼,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
便听赵守正接着大声道:“恰好,整段江堤在经过小幅度的裁弯取直后,长度缩短到了五十八里。平均每日的工程进度二里,其中还修筑了六个水闸,以及六十段格堤。这是我华夏历史上,不折不扣的伟大奇迹!”
说着他伸手一指堤下的几十万百姓,高声喝道:“而你们,昆山县的伟大人民,就是这个伟大奇迹的创造者!”
“嗷!嗷!嗷!”老百姓被赵二爷撩拨的简直嗨爆了。他们这些轻如鸿毛的草民,何曾被如此赞美过?
“昆山永远不会忘记,日日夜夜奋战在此的六万七千三百七十一名民壮!这道长堤是你们肩扛手抬、一砖一石垒起来的!”
“昆山永远不会忘记,日日夜夜穿行于太湖和吴淞之间的三千六百六十三条船上的船夫船娘们,这道长堤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你们一船一船,从一百六十里外的洞庭西山运回来!”
“昆山永远不会忘记,日日夜夜为工程编筐搓绳织袋的八万三千一百一十二名老人、妇女和孩子!没有你们的辛勤付出,这道长堤根本无法如期完工!”
老百姓都听傻了,难道这种庆功的时刻,不该是大人物们相互吹捧的时候,为何大老爷却把功劳一个劲儿的往他们身上安?
但是真爽!真骄傲!真他妈的自豪啊!
这一刻昆山百姓不知多少人愿意为他们知县大人去死。
“大老爷,大老爷,大老爷!”千万人一起高喊,最后汇聚成惊天动地之声。
幸亏里长甲长们昨晚特意开会叮嘱过,严禁喊任何犯忌讳的口号。比如‘大老爷很多很多岁’之类,估计这会儿老百姓喊出的话,就已经足够把赵二爷满门抄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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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惊天动地的声音传到了吴淞江的江面上,让一艘豪华大船上的三人,不由自主打住了交谈。
三人正是赵昊和前来道贺的王梦祥、王世懋。
待到声音渐小,王梦祥才对赵昊笑道:“公子这位最大的功臣,却无人知晓。”
“这就叫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王世懋大赞道:“公子有侠骨啊。”
“我可没打算离开昆山。”赵昊哈哈大笑道:“再说我也不吃我爹的醋。”
二王也跟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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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坝上,赵守正借着抬手的机会,又看一眼小抄。他这几天酒喝得有点多,记性明显受损。
待到百姓停下叫嚷后,他又接着道:
“你们用事实雄辩的证明,虽然我们每个人或许无力改变什么,但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就可以创造前所未有的奇迹!”
“团结就是力量!”里长甲长们马上按照吩咐,带头高喊起口号来。
“团结就是力量!”老百姓也跟着高喊起来。
“所以我希望,我们昆山的百姓要永远团结在一起,永远不要再分什么昆南昆北。我们要一起,把我们的家园建设成大明朝最富裕的天堂!能不能做到?”
“能!能!能!”老百姓自然听话极了。
“好,现在我宣布,昆山县一期水利工程胜利完工!”赵守正不待百姓欢呼,又接着高声宣布道:“昆山县二期水利工程,七天后正式的开始!”
顿一顿,他又石破天惊道:“同时,本县宣布,从二期工程开始,将由昆山开发公司为劳动者支付报酬、按劳分配!”
老百姓听得有点蒙,什么时候给县里干工程,还有钱领了?
这时却听赵守正又宣布了一个好消息道:“二期工程开工前,本县给大家放假七天。七天里酒肉食物照常供应,大家尽情的享受成功后的喜悦吧!”
这次老百姓听懂了,一个个全乐疯了。手舞足蹈的呗儿呗儿直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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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长三角
吴淞江,豪华大船上。
赵公子还是一副草帽小子的打扮,但二王却只觉得他不拘常理、有名士风范,丝毫不以为唐突。
没办法,有钞能力加持的人,就自带美颜功能。
何况赵昊虽然穿的下里巴人,神态和语气还是以往那般阳春白雪。
“二位能同意本公子的任性,在下实在感激不尽。”他说的正是方才,赵守正对全县百姓宣布的,二阶段工程将支付报酬之事。
“公子哪里话,我们已经赚那么多了,分一些给百姓也是理所应当。”王世懋终究是琅琊王氏,说话还是很见水平的。
只是不知是心里话还是场面话了。
毕竟比起支出的那点银子,还是惹赵公子不快更不划算。
“是啊公子。”王梦祥也大度的笑道:“公司是要昆山扎根的,让老百姓得点实惠,咱们得到的好处更多!”
“老叔有见地!”赵昊竖起大拇指,大赞一声。让今日轮值的徐维志把地图拿来。
然后赵昊以杭州、上海、江阴三点画一个三角形,向两人交底道:“二位请看,长江下游的这个三角形中,囊括了苏州、松江、常州、杭州、嘉兴、湖州六府之地。这六府加起来,贡献了大明三分之一的赋税,可谓天下最富庶之地了。”
“嗯。”两人听赵公子讲起宏观战略,忙探着身子,竖耳倾听,唯恐漏掉只言片语,错过了提高的机会。
“这六府也就是狭义上的江南。非但最富,还高度关联,互为一体,我将其称之为‘长三角’——长江下游的黄金三角区域!”
“长三角?”二王瞪大眼睛,这确实是他们从没想到过的新鲜视角。
“谁控制了长三角,谁就掌握了大明经济的命脉。”赵昊淡淡说道:“这也是本公司的远景目标。”
“嘶……”二王倒吸冷气,王梦祥一拍大腿,瞪大双眼道:“公子将公司命名为‘江南公司’,原来是这个意思。”
“真是宏图大志啊!”王世懋忽然又觉得,这比当官可有滋味的多了。
看到两人那副躁动的样子,赵昊心说,我还没讲‘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呢……
当然,至少十年之内,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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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中,赵昊对两位董事,头一次透露了江南公司的野心。
说起来,他组建江南公司的方式,和西山公司大相径庭。
组建西山公司时,赵昊首次提出了‘公司’的概念,并一丝不苟的制定了《公司章程》。又公开募集股份,召开股东大会,选举董事会和监事会,任命管理层。
对公司的日常运行,也要求一丝不苟按照章程,定期召开董事会,商议公司重大事项。监事会随时监督董事会和管理层,防范渎职和贪污。
可以说,他是完完全全按照后世完善的公司制度,来运行西山公司的。
到了江南公司,按说一回生二回熟,应该制度更完善,决策更透明才是。
然而恰恰相反,赵公子这次大开倒车,完全把现代企业制度抛之脑后,完全无视小股东的意见,公然大搞一言堂,跟此时的传统商号根本没什么区别。
原因十分简单——赵昊知道自己不会常驻北京,所以要让西山公司尽快制度化、正规化,走上自行发展、自我约束的公众公司之路。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证,他这个远在江南的大股东的利益。
而赵昊把江南设定为未来的大本营,准备亲自在此深耕细作,自然要保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己的权力不被杯葛,这样才能甩开膀子猛干。
为此他根本没有公开发行江南公司股票的计划。拉进来的股东也都是关系密切的天然盟友,他们的作用是为公司初期充当保护伞,以免被人觊觎而已。
但赵昊绝不希望他们干扰到自己的绝对话语权,为此甚至大搞神秘主义,以促进股东们对他个人崇拜……
说白了,他希望西山公司有很多不同的声音,因此采取了‘西山模式’。希望江南公司只有一个声音,便换成了‘江南模式’,仅此而已。
人从来只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方式,而不是最先进的方式。
这十分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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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欲要征服这片区域,我们首先要仔细研究它,把它搞清楚,然后再指定确实可行的方案,一步步去执行。”
只听赵昊沉声对二王道:“这个区域有着不同于全国特点,传统农业在长三角已经退居次席。老百姓的田地里种的稻子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越来越多的桑树和棉花。这是因为长三角丝织、棉纺业的兴旺发达,让百姓种经济作物可以获得更高的收益。”
“同时,江南严重的兼并,使得九成以上的百姓失去了土地。这些离开土地的农民,源源不断的涌入城市,成为工商业的从业者,促进了行业进一步的繁荣。当工商业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分工就出现了。事实上,整个长三角地区已经完成了初级的分工,这也是为何我将其视为一个整体的原因。”
“嗯。”王梦祥深以为然道:“让公子一说还真是,苏州、杭州的丝织业,松江的棉纺业,嘉兴、湖州的缫丝业为丝织业提供生丝,常州则是粮食的集散地。”
“因此江南地区需要一个商业中心,来为各府各县提供一个进行贸易的平台。”赵昊说着一指那三角形的中心部位道:
“而苏州府,就在长三角的中心,因此当仁不让成为了江南的中心,也就成为了大明最繁荣城市!”
说着他轻叹一声道:“但也正因为如此,苏州城并不适合作为江南公司的大本营。”
“这是为何?”王世懋有些不解,难道要掌控一地,不应该掌控最繁华的城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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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苏州城太繁华,掣肘也太多,留给我们的空间也太小了。”赵昊说着淡淡一笑道:“所以我选择避开苏州城,抄底昆山县!”
“抄底昆山?”王梦祥细细品咂,目光渐渐明亮道:“好一个‘抄底’,妙哉妙哉!公子洞烛高见,我们江南公司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岂有不大兴的道理?”
ps.抱歉各位,今天休息了一下眼睛,下午才开工的。目前只写了两章,又开始流泪了……不是感动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坦白
“天时地利人和?”王世懋仍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天时者,洪涝时节也。昆山百姓流离失所、悲苦万状之时,我江南公司带来了水泥,帮助昆山县一月之内修起了长堤,一下子就在昆山站稳了脚跟。”
便听王梦祥解释道:
“地利者,昆山比邻一州五县,处于苏州乃至苏松的位置中心,天生就有发展工商业的巨大优势。只是因为地势低洼,年年洪涝,才人人避之不及,成为苏松最穷的地方。”
“但现在有了水泥,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可以用半年时间,给整个县修筑起坚固的长堤,让昆山自此免于水患,重为鱼米之乡,你说,那时会怎样?”
王梦祥激动的攥着王世懋手臂,嘶声道:“它将迅速的崛起啊!”
“嗯。”王世懋点头表示听懂了,不着痕迹的抽出手臂,揉了揉胳膊。
“我知道了,人和就是我们通过修堤,已经与昆山百姓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将保证我们在昆山独一无二的地位,所以我们不能干伤害昆山百姓感情的事情,所以要给他们发酬劳。”
“说得好哇!”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他踌躇满志的站起身,望着仍然被泡在水里的昆南道:
“无数的良田重见天日,四通八达的交通终于可以发挥作用,我们完全可以将这里作为原材料基地、制造业基地、人才储备基地,在这里彻底的发展壮大,组建一支忠心耿耿的昆山子弟兵,替我们南征北战,征服整个江南乃至大明!”
说完,他看一眼目瞪口呆的二王,笑着补充道:“我是指商业上。”
“嗨,我以为是昆曲班子呢……”虚惊一场的二王忙讪讪笑道。
三人相视放声大笑,都明白了对方什么意思。
“收购伍记,也是这个大战略下的重要一步。”又听赵昊沉声道:“昆山要发展,离不开金融和物流的支持……哦,可以将金融当成钱庄,把物流当成运输。”
“这样啊。”二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运输对经济的作用他们还能明白,可这钱庄跟经济发展有什么关系?
不过两人没敢再问,今天接受的新东西有点多,脑袋已经嗡嗡的了。反正公子说有作用,那就一定有就是了。
“相信我,用不了几年,昆山将迅速追上府城之外的所有州县。”赵昊说着,若无其事的看两人一眼道:“如果能重开海贸的话,昆山超过苏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听到赵昊又提起‘海贸’俩字,二王心里咯噔一声,这下确信无疑赵公子就是冲着海上的事儿来的。
‘得了,别再藏着掖着了。’两人交换下眼神,王世懋便尴尬的轻咳一声道:
“上次在弇山园,公子提起项家那档子事儿,当时愚兄心中害怕,有些话没敢讲。”
说着他看一眼王梦祥道:“公子走后,我深感歉疚,世叔便劝我说,跟公子讲清楚就是。”
“麟州兄言重了,彼时你我初次见面,交浅岂能言深?”赵昊忙假假道:“你敢说我还不敢听哩。”
“哈哈哈。”三人大笑一阵,嫌隙尽去。王世懋笑问道:“那公子现在敢听吗?”
“现在你我就是异父异母的亲亲兄弟,难道麟州兄还会害我不成?”赵昊含笑说道。
“当然不会。”王世懋吐出长长一口浊气,便沉声道:“今天就跟兄弟交个底,那项家是靠给海商供货起家的。今年正月那场大火,是因为他们坏了规矩,引来了另外几家的打击。”
“项家被一把火烧掉了大几十万两银子,当然要报复了。”王世懋接着道:“后来湖州府城的骚乱,乃至波及苏松杭州的乱子,都是由此而起的。”
“哦。”赵昊点点头,又问道:“那几家也是给海商供货的?”
“是,一共有那么九家,但并不固定。如今是华亭徐家、杭州钱家、金陵徐家、吴县顾家、长洲陆家、以及嘉兴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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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一顿,王世懋有些艰难道:“还有无锡华家,和我们太仓王家。当然,我们不参与海上的事情,只是把货物卖给固定的商人,至于商人把货买到哪里,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事儿了。”
“嗯。”赵昊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心说好原始的洗白手段啊,必须与强权搭配才好使。
当然,也可能是人家从前懒得多花心思,纯粹扯一块遮羞布罢了……咦,遮羞布,好熟悉的名字啊,似乎在哪里听过呢。
他便接着问道:“这才八家,还有一家呢?”
“还有一家是平湖陆家,也就是前锦衣卫都督陆炳、陆绎父子的家族。”王梦祥接过话头道:“去岁新君登基,清算了陆家,这也是一切乱象的开始……”
然后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九大家的前生今世讲给赵昊。
大部分内容,赵昊都已经从祖父和华叔阳、华伯贞那里听过了。但同样的内容从不同的人口中道出,非但别有风味,还能听出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赵昊便耐着性子,听他们讲到最后,终于听到了新东西。
“上个月,我们参加完开工典礼后,没有回太仓,而是去华亭参加了徐三公子召集的会议。”王梦祥叹口气道:“但那会开得很不成功……”
“为什么呢?”赵昊含笑问道。
“徐瑛拉上了金陵徐家,想要当新的净海王。”王世懋答道:
“这倒还好,毕竟陆家一倒,徐家倒也有这个资格,但他们要把陆家的两成份额全都拿过去,这就忍不了了。”
“原本是平湖陆家独占两成,徐家一成半,我们几家都是一成,剩下半成给了金陵徐家……因为南京离着我们长三角太远,按说没他们什么事儿的。只是魏国公的身份摆在那里,华亭徐家把他们来进来,大家不好反对,只能给他们半成份额意思一下。”
“按照徐瑛和徐邦宁的意思,华亭徐家要独占两成五的份额,金陵徐家也要涨到一成五,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王梦祥狠狠啐一口道:“要是他老子还在位,或者魏国公还没现原形也就罢了,现在两盘烂萝卜,装什么老山参?!”
“项元汴当场走人,其余几家也拍了桌子。”王世懋苦笑道:“结果不欢而散,也没谈出个丁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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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不作恶事
大船上。
听了二王的讲述,赵昊不禁暗自称奇,没想到徐邦宁居然也搅合进来了。
魏国公还真是偏心啊,让二儿子把海上这块攥在手里,就等于攥住了钱袋子。将来就算夺嫡不成,也能过得比他大哥还舒坦。
只是让徐邦宁那个二百五搅进这么错综复杂的局面,魏国公就不怕这小子捅出什么篓子来?
只能说,老公爷果然吃过见过,心就是大。
“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便问道。
“糟的很。去年都是谈好的份额,还算平安无事。”王世懋郁闷道:“今年上半年开始,销路就几乎断绝了,到了下半年,一船货都出不去了。”
“公子对苏松了解的这么深,当知道我们这边的丝绸、生丝、棉布、瓷器、茶叶……大约半数要靠外销。现在一半的销路断绝,遭殃的何止是海商?”王梦祥也叹气道:
“大半的织户半年不开张,破产者不计其数,十几万织工衣食无着,再不解决,动乱就在眼前了。”
“那倒是。”赵昊点点头,苏松可是有市民暴动的传统的。“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公子如果有兴趣,我们可以跟华家一起,推举你来坐陆家空下来的那把椅子。”王梦祥一咬牙道:“别看现在乱成这样,但好些人家还挤破头想要这个位子呢。”
“人家都是大家族。”赵昊呷一口茶水道:“我们休宁赵家怕是还不够看吧?”
“公子大可不必妄自菲薄。”王梦祥哈哈大笑道:“九大家可不问什么出身,归根结底还是实力说话。想那华亭徐家,在徐阁老之前,只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小康之家而已。还不是一样坐二望一,现在都想一家吃掉四分之一了?”
“就是,贤弟祖父乃堂堂侍郎,父亲是新科状元,论起出身,不比徐家好得多?”王世懋也劝道:“其实抛开别的,单说江南公司东家的身份,就足以让他们双手欢迎了。”
“尤其是现在乱成一团的局面,也只有公子这样的圣手可解了。”王梦祥接着吹捧道:“待公子坐上那把椅子后,我们再跟华家一起公子上位,由你来带领我们拨乱反正,肯定能打出一片新天地!”
“是啊贤弟,除了我们两家,顾家和陆家也可以争取一下。”王世懋道:“吴县顾家和昆山顾家是同宗,长洲陆家则与平湖陆家一脉相承……他们对徐家很有怨气,只要我们耐心劝说,也有希望争取过来。”
“哦?他们有何矛盾?”这是赵昊的盲点了。
“因为平湖陆家出事后,赶在朝廷抄家前,将家产尽数转移到了徐阁老家。”王世懋解释道:“听说光金银就超过千万两,还有不计其数的珠宝玉器,运了足足半个月才运完。”
“啧啧。”赵昊不禁咋舌,这些狗大户一家比一家有钱。跟他们一比,本公子就是个弟弟啊。
“长洲陆家闻讯后,认为姻亲哪有血亲亲?平湖陆家肯定是被哄骗了,便数度派人到华亭,想让徐家把财产交给他们来保管。”
王世懋哂笑一声道:“以徐家蚂蟥吸血的操行,到了嘴的肥肉怎么可能吐出来?一来二去双方就上了火气,互骂对方居心叵测、贪财忘义,到现在还在打口水仗。”
“有意思。”赵昊笑着点点头。
“怎么样,公子,有兴趣加入吗?”二王便齐声问道。
“……”赵昊沉吟片刻,却缓缓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接下来是江南公司布局的关键阶段,不能分神啊。”
“贤弟,再考虑一下吧?”王世懋和王梦祥吃惊对望一眼,难道我们都想错了?
“是啊公子,一个繁荣稳定的江南,肯定更符合我们江南公司的利益啊。就为这个,公子也不该袖手旁观啊。”
“世叔说的有道理。”赵昊摸摸那顶围着红缎带的草帽,一脸苦笑道:“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总要跟家里商量一下吧。”
“……”两人噎了一下,江南公司这么大的事儿,也没见你跟家里商量过啊。
不会是拿赵状元做挡箭牌吧?
“行,我们就在昆山多住两天,等公子和令尊商量好。”
“还得跟我爷爷商量一下。”谁知赵昊又推脱道:“他老人家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呃……”两人这下确定了,赵公子就是在推脱。
“公子,我们是自己人。”王梦祥都快掉泪了。“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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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贤弟。”王世懋也十分难过。“还是说你没把我们当自己人?”
“二位言重了。”见两人跟自己还打起感情牌了,赵昊不禁苦笑道:“好吧,我实话实说,要是别的事儿,我差不多也能做主。但这是件违法的事情,说不定要满门抄斩的,怎么能不跟家里好生合计一下呢?”
“没贤弟想得那么严重……”王世懋忙讪讪道:“有专门的商号收买我们的货,我们不跟海商直接接触的,这样就算真出什么岔子,也跟我们无关。”
“掩耳盗铃而已。”赵昊却断然摇头道:“不然去年年跟下,连堂堂顺天府尹都要帮你们找陆家的账册?”
“那个……”王世懋登时瞠目结舌。
“那本账……”王梦祥忽然打了个寒颤道:“不会落在公子手中了吧?”
赵昊淡淡一笑,手中多了一枚嵌着五色宝石的金印。
“啊?净海王印!”两人同时倒吸口冷气,一下子全都站起来。
王梦祥按捺住眼中的贪婪之色,颤声道:“原来这印真落在公子手里了啊!”
“呵呵,我说纯属意外,不知道你们信不信。”赵昊用大拇指摩挲着金印,然后随手将其抛给了王梦祥。
王梦祥赶紧双手接住,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这还是他头一次染指海贼王之印呢。
“既然对你们这么重要,就送给二位好了。”那位穿着红色小褂、蓝色短裤的少年,拿起了自己的黄色草帽,起身向舱门走去。
“公子留步!”王梦祥略一挣扎,便快步追上去,双手奉还那金印道:“公子弃之不取之物,我等也不该留恋!”
“是啊公子,既然你不愿加入,我王家退出好了。”王世懋也赶紧表态道:“其实我也早就不想赚这种亏心钱了,只是从前一大家子还得靠这个养活。现在有了江南公司,也就不稀罕这个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彻底断了。”
听了二人这番表态,赵昊这才站住脚,转身对两人正色道:“同样的话,我对华家说过一遍,现在再对二位说一遍。”
“在这个世界上,你得到的越多,就要承担的越多。只肯捞好处,却不肯承担责任的人,我们通常可以叫他‘蛀虫’,大明朝这条破船,已经禁不起蛀虫糟践了。船沉了,一切皆休!”
两人被训得红着脸低了头。
“所以江南公司从成立的第一天,我就告诉大家,我们只做不违法的事。”又听赵公子放缓语气道:“所以我赵家也好,江南公司也罢,都不会以任何形式参与走私的。”
“那公子,江南怎么办?那么多人已经没有土地,回不去农村了。”王梦祥忍不住问道:“不给他们条活路,老百姓是要造反的!”
“不走私,难道就不能做海上贸易了吗?”赵昊微笑着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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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高老庄
联想到方才赵昊主动提及海贸的话题,王梦祥豁然领悟到他的真实想法。
“公子的意思是,开海禁,合法做生意?”
“不错。”赵昊点点头。
“可是公子有所不知,前番争执半晌,朝廷也只是开了福建月港一处,光福建自己的商人都喂不饱,对我们江南来说,等于没有。”
“我对华家还说过另外一句话。”赵昊微微一笑道:“如果现行的法律是错的,就要设法修改它,让它变成善法。”
“关口是你们自己怎么想?”顿一顿,他沉声问道:“是打算继续偷偷摸摸不交税,还是承担起应尽的义务来,正大光明的赚钱?”
“这……”二王对视一眼,王世懋苦笑道:“公子啊,我们也算世代簪缨之家。但凡有可能,岂会做辱没祖宗之事?实在是逼不得已,只能铤而走险啊。”
“是啊公子,交税我们不怕,怕的朝廷都不给我们交税的机会。”王梦祥也附和道:“是,去岁我们和高新郑一帮人争得不可开交,但还真不是为了交不交税的问题。”
“其实我们两边大同小异,都不希望能在海贸里分一杯羹。唯一的区别在于,高拱是想重开市舶司,让朝廷垄断贸易。我们是不希望朝廷插手。”王世懋也附和道:
“公子有所不知,一旦朝廷插手的地方,必定寸草不生。就像广东市舶司,倒是一直勘合贸易不断,可上至官府士绅,下至普通百姓,谁能得到一点好处?”
“好,我明白你们的想法了。”赵昊点点头,微笑问道:“如果我能得到朝廷海外贸易的独家授权,你们愿不愿跟我改弦更张?”
“当然愿意了!”两人不假思索的异口同声道:“可是怎么能做到呢?”
跟一般人的认知不同,大明朝‘片办不下海’的祖制,并非绝对意义上的海禁。
事实上,大明朝官方是可以进行海外贸易的——开国以来,一直由设在浙江、福建和广东三处市舶司,与藩国进行勘合贸易。
直到,嘉靖年间倭患严重才暂罢浙江福建两处市舶司,只留广东一处与南洋藩国继续贸易。
虽然勘合贸易带着浓重的朝贡色彩,大明往往充当冤大头角色,但对朝廷来说依然是一块肥肉,焉有让出来的道理?
“信不信我?”赵昊戴上黄色的草帽。
“信,当然信!”二王赶紧应声道:“公子有信心,我们就有信心!”
“那就听我的,暂时一切照旧。”赵昊的语气平淡而坚定道:“眼下我不能趟这浑水,不然到时候不好操作。”
“明白了。”两人懂了,赵昊是想让子弹再飞一会儿,等待合适的时机切入。
而他们,要给赵昊当好内应……
“有情况及时沟通。”赵公子笑着朝两人摆摆手,下船去了。
“公子慢走。”两人一直看着赵昊的座船消失在小澞河,这才收回了目光。
“老叔,你觉得公子能成功吗?”王世懋小声问道。
“正常来讲,他既然这么说,就应该有些把握。”王梦祥神情凝重道:“但变数在于,高新郑会什么时候复出。要是出来的早了,想办成就难上加难了。”
“高拱……”王世懋一阵头大,这也是江南士绅对此人的一致感观。总觉得这个河南佬一上台,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不是说李、陈二位阁老,在想方设法阻止陛下起复他吗?”他言语中倾向明显道:“满朝诸公,尤其是科道言官,在去年阁潮中,几乎全都攻讦过高胡子,他们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高拱起复吧。”
“但愿如此吧……”王梦祥长长叹口气道:“可就像谁能想到,徐阁老会这么快就致仕?你又怎敢打包票说,他高胡子动弹不得,就没人替他搅风搅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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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开封府,新郑县西南,依山傍水,阡陌相连。
农田尽头有一不大庄园,庄外遍植绿柳,溪水长流,宛如世外桃源。
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葛布道袍的老者,正盘膝坐在一个柳树下垂钓。
那老者双眼看着水面,目光却不知涣散到哪里,似乎是在想着心事。
以至于芦苇鱼漂剧烈抖动起来,他都依然无动于衷。
直到身后的护卫提醒,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慌忙提起竿时,却见鱼儿早已脱钩跑了。
“恁个龟孙儿,弄啥咧?!”老者大怒,愤愤的把鱼竿往水里一丢,骂那护卫道:“咋不早做声咧?又让鱼跑咧!”
护卫都委屈死了,心说老子堂堂锦衣卫百户,被发配到这穷乡僻壤不说,还得整天受你个死老头的闲气。
面上却还得小心陪着笑道:“阁老在思考国家大事,小人岂敢打扰?”
“那你就一直闭嘴!”老者训起人来,那是一套套的。“没人把你当哑巴!”
“唉,是是,以后闭嘴。”好在护卫早习惯了,心里骂他几声狗日的,也就罢了。
“哼,不许再打扰老夫钓鱼……”老者说着回头发现少了点儿啥,低头一看,鱼竿不见了。
“我的竿儿呢?”
护卫不敢说话,指指远处的溪水。
老者站起来,手搭凉棚望去,才看到原来自己的鱼竿,已经顺着溪水漂走了。
他愤怒的咆哮道:“你怎么不早放屁?!”
护卫指指自己的嘴,摆摆手。意思是你不让我说的……
“这下还钓个屁!”老者气哄哄站起身,这时才看到他约莫五六十岁的年纪,方面阔口,蒜头鼻子,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环绕嘴角,不怒自威。
尤其醒目的,是他那钢针似的虬髯,铜铃似的一双眼,让他看上去就像捉鬼的钟馗,让人不寒而栗。
这老头儿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
他正是令大明朝官员闻风丧胆,令堂堂赵立本不惜自污逃生的高拱高肃卿!
自打去岁五月致仕,六月回乡,高拱已经在高老庄宅了整整一年多。
那叫一个度日如年,烦躁无比啊。
他本来就火气大,这下更是逮谁怼谁,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问题老头。
正要好好教训那奉旨保护他的锦衣卫百户一番,却见老管家高福过来,轻声禀报道:
“老爷,有个叫邵芳的求见。”
ps.三连更之第一更。谢谢大家的关心,今天感觉好了不少,感觉可能是眼镜的问题,去重新验光,发现左眼多配了70度,右眼多配了170度,少配了个50度的散光,所以眼睛容易疲劳,然后积劳成疾……原先可都是在国营老字号验光配镜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坑爹的这是!
第一百七十二章 高家庄的高老汉
“邵芳?”高拱闻言沉吟道:“来弄啥咧?”
“说是有要事禀报老爷。”高福答道。
“噫……他一个江湖人士,有么要紧事咧?”高拱揪着钢针似的胡子,寻思这厮的来意。
“那小人回了他?”高福轻声问道。
“来都来了,见见吧。”高拱却是闲的慌,巴不得有人来和他说说话。
“是。”高福应一声,出去传话。
~~
高老庄外,来者正是邵芳。
上月,他在华亭拜谒徐阶,自觉受辱,便带着女婿沈应奎愤然北上,一路舟车劳顿两千里,终于抵达了新郑县。
爷俩在县城寻了家旅店住下,洗去满身风尘,好生歇息一晚。
今日便从头到脚捯饬一新,来高家庄投贴拜见高拱。
沈应奎二十出头,生得相貌堂堂、孔武有力,却一脸书卷气。
他警惕的扫视下庄子的情形,低声对邵芳道:“岳父,庄口有好几处暗哨。”
“正常。”邵芳峨冠博带、轻摇羽扇,只是两眼透着野心勃勃的目光,与这身恬淡的士大夫打扮,显得格格不入。
“要是没人护着高胡子,他早就让那帮人弄死多少回了。”
“那,是谁在保护他?”沈应奎好奇问道。
“还能有谁。”邵芳淡淡道:“以高胡子那得罪人的脾气,也只有陛下把他当成宝了。”
“陛下一直在保护高新郑?”沈应奎吃惊的微张嘴巴。“那岂不是说,陛下还是想用他的。”
“那当然了。”邵芳轻叹一声道:“不然我们干嘛要长途跋涉来找他?”
其实邵芳和他身后那帮人,最属意的人选始终是徐阶。
一来大家都是南方人,利益相对一致。二来徐阁老更柔恕宽厚、清静无为,在他手下混日子比较舒服。
然而神女有情、襄王无意,邵大侠干抛媚眼人家不领情,徒呼奈何?
也只能舍近取远、退而求其次了。
“岳父,听说这高胡子属炮仗的,一点就着,怕是比徐华亭还难打交道吧。”
“你正说错了。”邵芳却摇摇头道:“徐阁老一团和气不假,心里想什么谁都猜不透。高拱什么都摆在脸上,不用费心去猜测……只要顺着毛捋,反而更易相处。”
顿一顿,他轻轻一叹道:“只是在他手下,要收敛着点儿,不太自在罢了。”
说话间,便见一个老仆出来,躬身行礼道:“二位,我家老爷有请。”
~~
翁婿俩跟着老仆一进庄子,便见一道崭新的金字牌坊,上书‘良师贤相’四个大字,此乃隆庆皇帝手书,送给高师傅当护身符用的。
不然河南藩王多如牛毛,以高师傅转得罪人的火爆脾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把房子点了。
过去牌坊就见里头一水的青砖瓦房,道上也铺着石板,两侧还有排水的暗渠。
虽然远远无法与精致的江南庭院相比,但在这新郑县中,除了郡王府邸之外,也算鹤立鸡群了。
两人来到庄子正中央的大宅,见那五进的宅院虽大,却与寻常地主家无异,门外连对耀武扬威的石狮子都没有,比起华亭徐阁老的退思园来,简直寒碜的不像阁老府邸。
事实上,论起家世来,高拱要比徐阶家强不少。
他祖父高魁乃成化年间举人,官职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掌管山泽、桥道、舟车、织造、券契、军器制造,乃天下一等肥缺。
他父亲高尚贤更是高中正德十二年进士,历任山东提学、山西按察司佥事、光禄寺少卿等官。
他大哥高捷中嘉靖十四年进士,官至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陕西右参政。
二哥高掇,金吾卫右千户。
四弟高才,都督府经历。
幺弟高拣,凤阳府通判。
一家数代显宦,兄弟皆簪缨,人才满门、家声远扬。高家居然连个园子都没修,简直无法想象。
翁婿跟着高福绕过照壁,穿过厅堂,进去后宅,便见个头戴着网巾,身穿半旧道袍的凶老汉,正躺在院子右角荼蘼花架下的凉席上。
看到有外人尽力啊,老汉坐起来,一阵龇牙咧嘴,用新郑话骂骂咧咧,似乎很不欢迎他们到来。
“这,这是高相公?”见老者似乎精神不大正常,邵大侠不禁心中一凉,暗道莫非高拱疯掉了?
“这是大老爷。”高福忙解释一句,小声道:“年纪大了,有些糊涂。”
“原来是高中丞。”邵芳赶紧躬身行礼道:“当年中丞操江御史时,小可还曾应召在您老麾下抗过倭,尤记得您老当时披坚执锐的不世英姿!”
“哦……”高捷马上看他顺眼多了,甩开下人的手,拉着邵芳情绪激昂的讲述起当年的光辉功业来。
“燕子矶头,老夫统帅千军万马!”
“扬子江中,老夫训练天河水军!”
“金陵城下,老夫独战上万倭寇……”
听得沈应奎一脑门子冷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可邵芳却偏偏兴致勃勃,高声应和,把老头哄得团团转。
要不是高福实在看不下去,让把老爷子硬架进去,两人就要一个头磕在地上,结拜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花厅中,高拱早就等的不耐烦了。
等高福把邵芳领进来时,他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
老高家满门暴脾气,在他大哥糊涂前,数高拱脾气最爆。当即就黑下脸问道:“怎么这么久?”
高福赶忙解释说,大爷拉住邵大侠聊了一会儿。
高拱这才神色稍霁,哼一声道:“人谁都有个老的时候,没必要大惊小怪。”
“高相公多心了,在下素来仰慕高中丞,此番能再见他老人家,欢喜还来不及呢。”邵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确实非常人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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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坐吧,看茶。”高拱一挥手,让邵芳坐下道:“听闻丹阳大侠向来在江南活动,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旮旯来了?”
高拱不是徐阶,要是跟他说话也云山雾罩,保住不出三句就得被撵出高老庄。是以邵芳换个套路,开门见山道:
“某家是来问个问题的——请问高相,想不想回内阁?!”
“嘶……”见他问的如此直接,连高拱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只好夸张的大笑两声,胡言乱语道:
“老夫吃了大葱还没刷牙。”
ps.第二更。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备胎转正
高拱想不想回内阁?当然做梦都想了。
数月前,徐阶致仕的消息传到新郑,险些把个高阁老乐得步了大哥的后尘。
他以为,自己马上就可重新起复,回北京去把那些伤害过、侮辱过、得罪过他的人,统统全都干掉!
高拱甚至已经让人打好了行装,又卖掉了两千亩田,购置进京时送给皇帝的礼物。
谁知大红吉服都穿好了,却左等右等等不来接亲的花轿了。
直到他收到张居正的信,才知道原来事情又起了波折——升任首辅的李春芳和次辅陈以勤联手作梗,暗中阻挠他复出。
他们跟皇帝进言说,如今朝中诸公,尤其是科道言官,当初都反对过他,很多人还上了弹章。
如今徐阁老一走,本就人心惶惶,这时候欺负他,八成是要出乱子的……万一再重演一次六科封驳圣旨的闹剧,天子的权威何在?
到时候百官也会交章上本劝谏的,局面怕是不可收拾。
隆庆皇帝本来就很谨慎,干掉徐阶压力尽去,正想过几天舒坦日子。权衡之后,也就听了两位阁老的建议,暂时搁置了起复他的心思。
这真是一盆冷水浇头,让满心欢喜的高新郑原地爆炸,可他远在河南老家,鞭长莫及,给皇帝写信也不好明着说,快起复我吧,我已经快要在家憋疯了。
毕竟当初怎么说,也是他数度上书请辞的。这会儿怎么好自己打自己的脸?
去年因为皇帝刚慰留一次,他就回内阁上班,被言官们骂成猪头的教训十分深刻,这次怎么也得注意点儿吃相啊。
他就像笼中困兽一般,在家里天天跟大哥比着发疯。
好一阵子他才醒悟过来,自己不能彻底放飞自我,毕竟只要隆庆皇帝在,别人拦得了他一时,拦不了他一世。
这才开始养花钓鱼、修身养性。只是他那祖传三代的暴脾气,怎么可能改得了呢?
于是一天天的养花盆碎、钓鱼竿断,邵大侠要是再晚来几天,他就真跟他大哥一样了。
~~
花厅中。
看着夸张大笑的高拱,邵芳却没笑,沉声重复一遍道:
“某再问高相一次,你想不想回内阁?”
高拱脸上的笑意终于渐渐隐去,他的定定望着邵芳道:“交浅而言深,是乱也。大侠刚见面就问老夫这种问题,你还指望老夫如何回答?”
“某家是太心急了。”邵芳面无表情道:“但那是因为时间不等人……在我出发来新郑前,就有人抱着同样的目的,去过华亭了。”
他心说,不错,正是在下。
“嘶……”高拱不禁倒吸口冷气,有些沉不住气道:“那徐阶答应了没有?”
“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儿了。”邵芳暗道,因为人家根本就没答复我。面上却煞有介事的分析道:
“但是徐阁老以退为进、心有不甘却是众所周知的。他回乡这才几个月?请求起复他的奏章,就已经雪花般的飞往通政司。就连内阁几位相公,都上书了。”
“陛下不会同意的。”高拱黑着脸道:“好容易搬开这座大山,得多想不开才会重新背上啊?”
“高相说的是平时,可非常时期呢?万一今秋俺答和土蛮卷土重来,明年黄河泛滥,天下大灾……朝廷需要有人来当这个家时,以李兴化、陈南充这种充数的阁老焉能担此大任?到时候百官举荐徐华亭,陛下还能顶得住吗?”
“这……”高拱不得不承认,此獠对朝局和皇帝的心思看的十分通透不错,隆庆皇帝最大的毛病就是,缺乏乾纲独断的抗压能力。
要是朝廷真遇到什么大麻烦,说不定皇帝一慌神,就会让百官给胁迫了……
如是想来,老高如坐针毡。但他最牛伯夷的地方在于,思维不受情绪的影响。哪怕心里慌成狗,或者整个人暴跳如雷,脑袋却依然清醒的很。
“大侠多年来总在江湖逍遥,为何忽然突然关心起老夫的仕途来了?”
“一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邵芳粲齿一笑道:“二是邵某也厌倦了江湖,欲效仿毛遂助平原君使楚,立社稷之功。”
“呵呵,大侠早已脱颖而出,何须以毛遂自谦?”高拱捻着钢针似的胡须笑道:“只是老夫可没有平原君那么富有啊。”
“那是高相为相的本事,远远超过平原君,所以不需要食客三千,只消有一如毛遂者,操三寸不烂之舌,入京为高相游说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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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哈哈哈!”高拱自然十分受用,不禁放声大笑起来道:“怪不得丹阳大侠名闻天下,果然是妙人也。”
“不知某家有没有这个荣幸?”邵芳含笑问道。
“大侠还是先回答老夫,到底是收税人所托吧。”高拱怎么可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了。
“这有镇山公和清癯公的亲笔信,高相看完之后自可明了。”邵芳说着从袖中掏出两个信封,屈指一弹,便将其飞到了高拱手旁的小机上。
这略显轻浮的动作,让老高微微皱眉,但那两封信的内容,却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镇山公是南京刑部尚书朱衡,清癯公是前户部尚书刘体乾,这两位一个靠边站,一个赋闲在家,写信给高拱都表达了一个意思,那就是我们认为当今过世如蜩如螗,只有新郑公出山可救。为此我等凑钱数万两,请邵大笑代为联络。
只要新郑公同意我等奔走,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必助公重回内阁。
两位部堂亲自捉刀的信,自然可以说到高拱的心坎里。更让老高心动的是,除了这两位部堂之外,还有南京户部尚书郭乾,南京兵部尚书刘自强、已经正丁忧在籍的南京工部尚书徐养正,三位部堂也做了背书。
这是何其强大的一股力量啊?原来他们心里都是背后支持我的!只是迫于徐党的压力不敢公开为老夫张目罢了。
也是,他们的处境本来就很艰难了……
‘想不到,老夫的人缘还不太坏。’高新郑陷入了自我感动中。‘大明官场也不都是瞎子和白眼狼。’
只是倘若让他知道,这些人其实还给徐阶写过更肉麻的投效信,不过是把他当成备胎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ps.第三更,换了新镜片之后,发现眼睛舒服多了,到现在才刚开始发干,再写一章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高,实在是高!(盟主加更)
花厅中。
高拱仔细看完信,对邵芳的疑虑尽去。
他笑笑刚要说点招揽人心的话,却忽听门外一阵鸡飞狗跳,便见自家大哥身披金甲,头戴银盔,须发上竖、目光如炬,手持一柄长长的镔铁斩马刀,昂首阔步走进来。
“啊哈,你在这儿。老夫找你好久了!”高捷伸手戟指邵芳,声如洪钟道:“看老夫比廉颇如何?”
“国家有这样的伟丈夫,倭寇怎么敢再有进犯之心?”邵芳忙起身施礼道。
高捷也朗朗大笑道:“老夫还在,有倭奴敢犯,此刀不容!”
说着,老爷子挽了个大刀花。
却听砰地一声,不慎带碎了一旁栽着山茶的大花盆。
“好!这就是倭奴的下场!”邵芳大赞一声。
高拱都看傻了,心说这邵芳的捧哏能力,可以说是超神了,居然连这种梗都能接的住。
这位大侠的功力,说不定真不比那毛遂的三寸不烂之舌差。
他便站起身来,老道的朝大哥一拱手道:“敌寇已退,请中丞回应歇息吧。”
“好,本院去也,尔等留心打扫战场!”高捷便举着大刀转身雄赳赳而去。“待回营之后,再论功行赏!”
终于把大哥哄出去,高拱松了口气,然后用一种完全‘不高拱’的悲伤语气对邵芳道:
“我大哥与你投缘不是偶然。他年轻时便高大魁梧、长须飘然,讲求节操侠义,并且引以自豪。他小时候,因为家父尊贵,有人称他为‘公子’,却遭到他的叱斥道:‘为什么用公子称呼我?我不是那种二世祖!’”
“是,江南的江湖中人都将老中丞视为偶像。”邵芳肃然起敬道。
“家兄自幼酷爱兵法、习武,年长振作用功,誓要‘为万人之敌奋战考院。’然而他性情太过刚正自负,敢说敢做了——家兄是第一个指出南京诸卫所军队,已经全都变成前宋靖康禁军那样的垃圾。他也是第一个招募北兵抗倭的将领。”
“在大明这个官场上,说真话是要遭人恨的,敢为天下先是要付出代价的。结果抗倭胜利,论功行赏时,唯独他的名字不在功劳簿上。”高拱说着苍声一叹道:
“那说明他已经不为官场所容了,果然后来被明升暗降调离了南京。但那些人仍不放过他,南京的御史又抓住北兵的军纪问题,弹劾已经到陕西为官的家兄放纵部下骚扰地方,让他落了个解甲归田、才不尽舒的下场。大哥咽不下那口气,才变成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的。”
“中丞真是太要强了……”邵大侠不禁唏嘘。
“也许,这就是我高家人的宿命吧。家父,家祖都是因为同样的原因黯然归乡,郁郁而终的。”高拱眼圈微微湿润,触动了衷肠道:
“为何在这大明朝,想要俯仰无愧就这么难呢?难道这朗朗乾坤,就容不下几个敢说真话,用于任事的官儿吗?”
“那高相可想过改变一下?”邵芳轻声问道。
“改变?”高拱捋着他的胡子,一瞪铜铃般的两眼道:“我高家人侍奉了四代君王,都是一样作风。你要老夫怎么改变?难道要否定我祖、我父、我兄吗?他们都不怕,我高肃卿无儿无女,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懂不懂!”
“懂!”邵芳只觉一阵热血上涌重重点头,说着推金山、倒玉柱、单膝跪地道:“这是新郑高家的骄傲和坚持!在下虽不才,愿为阁老鞍前马后,虽死无憾!”
“好,可为同志!”高拱哈哈大笑着扶起邵芳道:“跟老夫讲讲,你准备怎么办?”
“遵命!”邵芳忙将自己的行动方案和盘托出。其中重中之重,是走宫内的路线。
“一个是大太监陈洪,他与徐部堂有交情……陈洪管着御用监,在江南的一应采买,少不了麻烦南京工部。我打算进京与陈洪混熟之后,请他帮忙来向皇帝进言。”
“再就是清河伯李伟父子,我虽然与那爷俩素味平生,但听说他们出身小门小户,又贪财如命,应该不难拿下。到时我设法请他们说动李娘娘为阁老说句话。”
高拱听得频频点头道:“滕祥与老夫关系本来就不错,要是陈洪也能替我说话,再加上李娘娘的话,此事差不多就能成了。”
然后他终于松口道:“那高某人的事情,就承蒙大侠费心了。”
“好!”邵芳闻言激动的拍案道:“新郑公当机立断、果然豪雄也!单这一点,就比徐华亭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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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高拱闻言目光一闪道:“元辅怎了?”
邵芳自知失言,但他有顶级的救场能力,马上慨然道:“当初那么好的局面,他却优柔寡断,苟且求全,结果落到今日的局面,合该成全了高相!”
高拱果然被蒙了过去,呵呵一笑道:“他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陛下,也低估了老夫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所以才会一错再错,终成大恨。”
“高相就瞧好吧,在下这就进京为你游说!”邵芳一抱拳,就要告辞。
“哎,不急在这一时嘛,你我一见如故,在庄子里盘桓几日,咱们好好聊聊再走不迟。”高拱却拉住他,仿佛不舍得好容易上门的客人。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邵芳受宠若惊,愈发觉得高阁老比徐阁老好上千倍百倍。
殊不知,高拱只是需要些时间,请锦衣卫的人帮着查查他底儿。看看此人是不是政敌派来,诱自己上钩的奸细。
他有一点没告诉邵芳,那就是高家人从来都面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的。
~~
昆山龙王庙附近,是大片的坟地。
赵守正在何文尉的带领下,走进了墓园中,远远便见白衣素服的熊典史,跪在一具坟茔前。
坟前摆着祭品,但墓碑上却没有刻字。
“这是他给妻儿修的衣冠冢。”何文尉语调悲伤的叹口气道:“下官也是完工大典那天,反复盘问他才知道,原来熊典史的家眷从广东老家来投奔他时,正遇上吴淞江溃堤。结果他老婆,还有三个孩子,全都被大水冲跑了,一个也没找回来。”
“哎……”赵二爷闻言潸然泪下,红着眼圈道:“也是个苦人啊。”
ps.感谢新萌主‘mercury11’的支持,也感谢大家的爱护,和尚感觉很幸福。
第一百七十五章 邀约
七月廿九,壬戌日,宜乔迁入宅。
今天是赵二爷结束在南山寺两个月的挂单生活,搬回县衙的日子。
一大早,参与吴淞江水利工程的区长段长们,全都齐聚大雄宝殿,在赵二爷的率领下,毕恭毕敬的向佛祖上香磕头。
感谢佛祖保佑,让昆山县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修完了一期工程。
话说回来,若非当初佛祖忽然显灵,昆山县的士绅们怕是不会那么配合赵二爷抗洪抢险的。
感谢完佛祖之前的保佑,赵守正又请佛祖继续保佑,让本县二期、三期工程顺顺利利完工。
并许诺只要工程顺利完工,县里会扩建南山寺,为佛祖重塑金身。
起身后,赵二爷又在佛祖像前,对佐贰士绅们发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讲,并宣布已经为他们向府里请功。
何文尉以下的佐杂官员们自然欢欣鼓舞。对他们这种芝麻绿豆官来说,履历中有了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升官肯定板上钉钉,甚至连升三级都很正常。
士绅们也很高兴,他们虽然无官可升,但得到朝廷的旌表,可以荫子入学、可以免役免税,甚至得到义官冠带,一样名利双收。
其实兴修江堤之后,他们的土地也可以像邻县那样一年两熟了,得利最大的本就是这帮子士绅。
然后赵守正便打发他们先回县里,他这边还要搬家,人多添乱。
回城的船上,士绅和官员们依然兴奋难耐。有人提出干脆将南山寺扩建,再附建一座赵公祠,以纪念赵二爷为昆山县做出的伟大贡献。
此议马上得到了佐杂官和士绅们的一致响应,都说以大老爷对昆山县的再造之功,莫说一座生祠了,就是十座也担得。
顾大栋当场表示,愿意捐资五千两助修南山寺、建赵公祠。郑若曾等士绅也纷纷慷慨解囊,不一会儿就认捐了五万两银子,足够把南山寺和赵公祠修得金碧辉煌了。
~~
西配殿中,江雪迎正在向赵昊汇报二期工程的预算。
赵公子今天终于换了身正常的打扮,没穿他的红色小褂,也没戴草帽。
不是他忽然不爱‘海贼王’了,而是巧巧和马秘书实在受不了了……县衙里不知多少人笑话她俩年轻不懂事儿,光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却让堂堂衙内穿得跟个卖瓜小子似的。
何县丞的夫人还热情张罗着,要帮县老爷请几个老成持重的丫鬟婆子来管家务呢,省得让爷俩整天跟要饭的似的。
两位姑娘都要委屈死了,大老爷整天住在南山寺,身边围着那么多人,哪用得着她们操心?
至于赵昊,就更气人了。他一年四季,薄的厚的、皮的棉的、绸的布的、刺绣的印花的衣裳,不知做了多少身。
每天早晨,马秘书都精心挑选过,给他熨好了摆在床头,可他就是不穿,徒呼奈何?
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将他的草帽小褂短裤藏起来,让赵昊要么只穿着犊鼻裈出门,要么就穿她们的衣服出门……
所以赵昊只能又穿上了白纱的中单、轻纱的长袍,系上蓝色的丝绦,配上双鱼药玉,踩上丝云履,恢复了公子哥的打扮。
把个马秘书和巧巧姑娘感动的热泪盈眶,公子终于又有个人样了。
可是这人习惯了裤头汗衫过夏后,你让他再穿上长衣长裤,他会觉得分外闷热。
赵公子坐在西配殿里,吃着巧巧做的冰淇淋,马秘书还给他打着扇子,却依然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十分不爽。
江雪迎汇报完了各种工程材料的预算,抬头见他热得直吐舌头,便拿起苏绣团扇,也给他打着扇子道:
“兄长还真怕热呢。”
“我还怕冷哩。”赵昊无奈苦笑,明明自己是古代人的身体,为何精神上如此怀念空调和暖气呢?
暖气还好说,至于空调,这辈子怕都无福消受了。
不过可以让张鉴搞个人力风扇出来嘛!赵昊忽然念头一闪,赶紧让马秘书记下来,以免忘掉。
“妹子继续说。”两个女孩儿一起给他打扇子,赵公子终于感觉凉快多了。
“……今年夏粮丰收,第一船湖广的粮食也顺江而下,运抵了苏州。市面粮荒自解,粮价一下子就回落到一两以下。”
江雪迎声音清冷悦耳,让人的耳朵就像吃了冰淇淋一样,感觉十分的清爽。
她告诉赵昊,粮价的回落,又带动所有物价下降。花同样的钱可以买更多的物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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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姐通过计算得出,保持一期工程时的供应水平,每日花费却降低了将近三分之一。
结果加上发给民夫们的薪水预算,整体开销也只上涨了四分之一。
把赵昊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就跟捡了个大钱包一样。觉得自己请江雪迎当总裁,实在是无比正确。
江小姐却以为这是赵昊预料之中的事情,不禁崇拜的赞叹,兄长真是算无遗策啊。
两人便习惯性的商业互吹起来,听得一旁的马秘书不由暗暗嘀咕。
心说这二位如今越来越默契,似乎公子越来越离不开江小姐了呢。
我得给县主提个醒了,不然她可就望尘莫及了。
~~
今天非但县老爷挪窝,也是江南公司昆山办事处,搬出南山寺的日子。
至于昆开司,昨天就已经跟着潘季驯,提前搬到鄱阳湖边上的角力村,为二期工程做准备去了。
赵昊跟江雪迎说完话出来,就见刘正齐等在西配殿外头。
“刘员外还没走?”赵公子笑问道:“怎么还不放心?”
“怎么会呢。”刘正齐弓着腰,赔笑跟赵昊出了南山寺。“公子已经把徐阶治服帖了,现在苏松两地,谁还敢捋公子的虎须?”
“我还没长胡子呢。”赵昊摸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笑道:“那还有什么顾虑?”
“一是想当面跟公子辞行,感谢公子的照拂。”刘正齐试探着笑道:“二是……想代表我们会长,诚挚邀请公子加入洞庭商帮。”
“我?”赵昊指了指自己,失笑道:“我可不是苏州人。”
“公子,话不能这么说,整个洞庭西山都是你的了。”刘正齐苦笑道:“要是你不加入,我们洞庭商帮可就名不副实了。”
“还有洞庭东山嘛。”赵昊不置可否的笑笑。
“我们翁会长说,只要公子加入我们,就请你担任洞庭商会的副会长。”刘正齐说着,又压低声音道:
“年底翁会长就退了,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把你抬到会长的位子上去。”
ps.第一更,写轮眼还没好利索,今天只能三更了哈。
第一百七十六章 赏罚分明赵公子
“这是翁会长的意思?”赵昊轻声问道。
“后一条是我的意思,不过想来翁会长也不会反对吧。”刘正齐讪讪道。
“我看你还是问清楚了再说吧。”赵昊轻笑一声道:“别再是你一厢情愿。”
“是,我回去就跟他谈谈。”刘正齐忙点点头,又欣喜问道:“这么说,公子是有兴趣了?”
“嗯。”赵昊颔首道:“不过不是我,而是我们江南公司的总裁。”
“江小姐啊。”刘正齐不禁犯难道:“她的能力肯定没问题,就是年纪小了点,又是个女孩子家家的,只怕好些人会有意见。”
“这个我想过了。”赵昊打量一番刘员外,悠悠说道:“表面上你来当会长,让雪迎当副会长,但实际上你向她汇报,不就两难自解了?”
“也对啊。”刘正齐双手一拍,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他已经给江雪迎打了一个月下手,深知这位江南公司的二号人物,是何等厉害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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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日后他当会长,也不光是表面风光。江雪迎可是整个江南公司的总裁,不可能事无巨细的过问洞庭商会。
最多就是把着大方向,具体的事情还得他来办。
如是想来,刘员外幸福的涨红了脸,忙向赵昊深深作揖道:“多谢公子栽培,小人绝不会让公子失望的。”
他问都不问,赵昊如何帮自己当上这个会长。
在刘员外看来,赵公子连徐家都能降服住,搞掂个洞庭商帮,肯定不在话下。
这下他终于心满意足,乐颠儿颠儿的回苏州,操持江雪迎入会的事情去了。
待刘员外一走,马秘书在赵昊身后怯生生道:“公子,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赵昊奇怪的看着马湘兰。
“你那身短裤小褂还有草帽,是奴家藏起来的。”马湘兰轻咬着朱唇,一副犯了错的小白兔模样。
“没想到把公子热成这样,还请公子责罚。”
“啊哈,我就说嘛,不是你就是巧巧干的。”赵昊闻言大喜……哦不,大怒道:“越来越不像话了,确实要好好惩罚!”
“啊……”马湘兰明显一愣,其实奴家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难道公子不应该大度的表示,下不为例吗?
“公子准备怎么罚?”她怯生生的揪着裙角,可怜兮兮的问道。
“罚你们也要穿我设计的衣服!”赵昊哈哈大笑,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这,不好吧……”马湘兰满脸羞涩,嘴角却微微上翘。
~~
休整七天之后,昆山县的百姓重整旗鼓,元气满满的投入了二期水利工程的建设中。
因为昆南依然泡在泥汤里,所以二期工程依然在昆北进行。
整个工程分两部分。一是包括阳澄湖湖堤和界浦河河堤在内的五十里石塘。二是杨林塘两岸的河堤共三十四里。
前者可以保护昆山县不受阳澄湖来水的侵袭,让阳澄湖彻底变害为利。后者则是为阳澄湖提供一条更可靠的泄洪通道,防止水量暴涨时,再把杨林塘以北的低洼地带淹成烂泥塘。
二期工程完成后,昆北便将彻底告别洪涝灾害,变成真正的鱼米之乡了。
虽然二期工程的整体长度要比一期多二十六里。但无论河堤还是湖堤,都不必修的像吴淞江堤那么高、那么宽。所以工程量其实与一期相当。
而且一回生、二回熟,无论是昆开司,还是县里的工人,对如何干工程都已经轻车熟路,无论是工程进度还是工程质量,都十分有保障。
县里又公布了具体的补贴方案——除正常伙食外,男丁一月供给米十五斤,油两斤、盐一斤,其余人减半。
此外,昆开司也公布了奖励方案——保证质量、按期完工的工段,可得到一千两银子的奖励。再由段长按日常表现分配给民夫。
民夫们仔细一算,发现每月补贴加奖励,差不多有一两银子多一点。
而且工地还依然管饭。里外里算起来,居然不比给人当雇工赚的少。
这让昆山县的老百姓喜出望外,劳动的热情就更高涨了。
轰轰烈烈的大建设,又拉开了二阶段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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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华亭,退思园。
徐阁老还不知道邵大侠,已经跑去跟高拱对上线了。
他依然稳坐在四面来风亭中,神态安详的看着孙子的来信。
徐瑛和刚刚能下床的徐璠侍立在一旁,耐着性子等在那里。
好容易等到老爷子看完,把信递给两人。
徐璠腿脚不便,被徐瑛抢了先,只好白他一眼,伸长脖子凑过去一起看。
只见徐元春的信上,大体说了三件事。
一是昆山的大堤修好了。但还有两期工程,年前肯定能完工。在那之前,赵二爷没工夫审纵火案,所以人犯还在牢里羁押,他也没跟赵公子开口。
二是徐琨的状态还挺不错,就是不愿意回家,怎么劝都没用……所以他同样没跟赵公子开口。
三是他和魏国公的长子长孙徐维志,都拜在赵昊门下,就不回华亭了……
看到最后一条,徐璠当场爆炸。
“这个逆子疯了吗?不知道我们徐家,跟姓赵的势不两立吗?!”
说着他一瘸一拐的就要去昆山,把儿子抓回来。
徐瑛赶忙拉住他,假惺惺劝道:“大哥,你脾气怎么变得这么急了?昆山,你去不得啊。”
“你少来这套!”徐璠早就回过味来,知道自己是被徐瑛阴了。一把推开他,骂道:“徐家又疯了一个,心里肯定乐开花了吧?!”
“你胡说什么呢?”徐瑛一脸委屈的看向徐阶道:“父亲,你听听,大哥这是什么话?!”
“都住口!”徐阶脸阴的能滴出水来。“你们这些孽障,是想把老夫活活气死吗?”
“儿子不敢……”两人赶紧低下头。
“都滚出去吧,这件事不用你们操心了。”徐阶一挥手,徐瑛如蒙大赦,赶紧告退。
徐璠却站在那儿,尤有不甘。
徐阶冷哼一声,骂大儿子道:“你不怕跟老二一起倒夜香,就只管离开松江!”
“儿子不敢。”徐璠又重复一句,仍有不甘道:“只是父亲,也不能由着那小子乱来啊!”
“老夫说过,让元春按自己的心意办,自然就不管他做什么。”徐阶依然板着脸道:“你也不要管他,先管好你自己吧!”
徐阶说着拄着拐杖站起身来,沉声训斥长子道:“瞧瞧你现在什么鬼样子?要是那些跟你称兄道弟的阁老,对你俯首帖耳的部堂、唯你马首是瞻的言官看到,真要活活笑掉大牙了!”
徐璠闻言面色羞红,嘴唇一阵嗫喏。心说还不是被你给打成这样的?
“好好想想吧,自从被那姓赵的小子赢了一次后,你就不是你了。光顾着跟他较劲,却不断的吃瘪,直到被仇恨冲昏头脑!”
“就是赢了那小子,把他挫骨扬灰,除了能出口恶气,对你什么好处?你怎么就不能冷静下来,不做无益的争端呢?”
徐阶痛心疾首的呵斥他道:“现在你居然连为父,为何要这样做都想不明白?你原先的聪明劲儿哪去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父亲……”徐璠缓缓抬起头,目光混乱的双眼里,终于有了一点清明。
ps.第二章,下一章还在写。
第一百七十七章 毒计
徐瑛在华亭县城西,有一座极尽豪奢的私人园林,名曰‘阿房’。
两个姓徐的纨绔公子,徐瑛和徐邦宁正在脂粉从中寻欢作乐。
后者是月初来华亭的,难得出来一趟,开完会便跟徐瑛厮混在一起,差不多快一个月了。
只是今日,虽有香津渡酒、软玉在怀,小公爷却悒悒不乐,还动辄拿身边的丽人撒气,又撕又咬,活像疯狗,让今日格外开心的徐瑛,感到十分扫兴。
“你们先下去。”徐瑛捏一把歌姬梨花带雨的脸蛋,把她们暂时斥退。
然后他给徐邦宁斟杯‘枸杞虎骨酒’道:“小公爷不耐久战啊,这才连转了几场,就垂头丧气了?”
“你少来,本公子只是心情欠佳,用不着喝这玩意儿。”徐邦宁白他一眼。
“怎么,让我侄子的信败兴了?”徐瑛笑问一句,自斟自饮了一杯。
不管徐邦宁开不开心,反正他是开心坏了。大侄子居然拜在了仇人门下,这下彻底不用担心,有人跟他争了。
“明知故问。”徐邦宁闷哼一声。
“我就不明白了,你大侄子不就拜了个师吗,至于把你烦躁成这样?”徐瑛翘着二郎腿问道:“你看我大侄子也拜师了,该吃吃,该喝喝,一点都不受影响。”
“你少在这儿说风凉话。”徐邦宁白他一眼道:“咱俩情况能一样吗?你跟姓赵的都没见过,我和他可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
“呦,这么大仇?”徐瑛失笑道:“没打你又没骂你,不就是扫了你点儿面子,至于吗?”
“本公子长这么大,还没人敢那样羞辱于我呢!”徐邦宁在徐瑛有意的撩拨下蹭蹭火起,端起酒杯喝一盅,咬牙切齿道:“本公子当初离开味极鲜时就发誓,一定要打断他的四肢,让他像癞皮狗一样趴在我面前求饶!然后老子要踩着他的脑袋,朝他头上溺一泡上火的尿!”
“那这他妈都一年了,怎么还不见你动手啊?”徐瑛又给徐邦宁斟上。
“我现在不还没袭爵吗?我爹怕因小失大,管着不让我乱来。”徐邦宁狠狠啐一口道:“我他妈现在要是当上国公,你看我第一件事儿不整死姓赵的小子,我就不姓徐!”
“那就算了,消消气吧。”徐瑛别的不好说,撩火第一名。“等你当上国公爷再找他算账……不过老公爷要是活个高寿,你可得且等着了。”
“干!”徐邦宁又喝光杯中的虎骨酒,然后狠狠丢出屋外摔碎。“本公子等不了那么久!”
说着他站起身,像一头饿狼似的在屋里踱来踱去。“我大哥也是病急乱投医,看着要输给我,居然让堂堂国公的孙子,拜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县令之子为师,真是把祖宗的脸面都丢光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徐瑛讪讪一笑,毕竟他的大侄子也比赵昊大,也拜了赵昊为师。“关键是能从那小子那里得到什么。不过区区县令之子而已,不就是开个破公司,有几个臭钱吗?他能比你家还有钱?”
徐邦宁神情一滞,颓然坐下道:“我大哥看重的,不是他在江南这一块。”
“你是说……北京城?”徐瑛摆出吃惊的表情。
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呢?只听徐邦宁幽幽道:“听说那小子在北京,还跟人合伙开了家什么西山公司。”
“跟什么人合伙?”徐瑛追问。
“好像是一大堆权贵,我那本家哥哥定国公也在里头。”徐邦宁使劲搓把脸,郁郁道:“这些人都还好说,关键是长公主也在里头,而且还是那小子的干娘。”
“哎呦,那麻烦了。”徐瑛不禁扼腕叹息道:“这要是你大哥通过他,搭上长公主这条线,那不就直达天听了?到时候老公爷要干点儿什么,可就要担心他告御状了。”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烦了?”徐邦宁翻翻白眼,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瘫在座位上道:“妈的,我那大侄子跟他木头爹不一样,那是真不要脸啊,难保姓赵的小子不会让他哄开心了,蹚我家的浑水。”
“还真有可能。”徐瑛深以为然点点头,一脸替他发愁道:“那可如何是好呢?”
“不行,不能坐等他们媾和。”徐邦宁又站起来背着手,饿狼般来回踱步。“得想个办法,把这个麻烦解决掉。”
“通常来讲,这种时候要么解决麻烦,要么解决带来麻烦的人。”徐瑛虽然是引导为主,但实在担心徐邦宁的智力不够,想不到点儿上去,还得循循善诱一下。
“唔。”徐邦宁果然听明白了,摸着下巴道:“这么说来,还是搞死那小子来的容易。”
“哎呀,使不得。你虽然是国公爷的公子,也不能太乱来啊。”徐瑛忙假假劝道:“哪怕是你把他们新修的大堤刨开呢,也比杀人强啊。”
“怕个甚?免死金牌我家还有好几块呢!”徐邦宁浑不在意的哼一声。
但他也就是过过嘴瘾罢了。
其实他打去年就让人盯过赵昊了。可那小子实在太怕死了,根本就没有一点少年郎的张狂好吗?
他几乎从来不公开现身、从不眠花宿柳不说,去哪儿都带着十几二十个当过兵的精壮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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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高武的护卫头领,还是从戚家军退下来的……
而且在得罪徐阁老家之后,赵昊又一次加强了护卫。
最后下面人的结论是,想要结果这小子,必须得出动正规军队才有把握。
要是自己那么干的话,大侄子怕是要乐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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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有长公主在,杀了他终究是个麻烦。”于是小公子面不改色的自我否定道:“而且我想到了更好的法子。”
“哦,什么法子?”徐瑛一脸好奇问道。
“是你刚才提醒我的。”便听徐邦宁幽幽道:“不是最近都在吹昆山一月成堤的神迹吗?我要是趁着哪天来台风,派人偷偷在他们新修的堤上掘开几个口子,你说会怎样?”
ps.第三更,休息眼睛去了。希望明天能更好点。
第一百七十八章 劈歪了
阿房园中。
听了小公爷的惊人之言语,徐瑛一脸震惊,忙摆手道:“千万别,我是随口胡说的,出了这个门儿,我可绝对不认。”
“我说,你这人咋这么胆小呢?这老子自己的主意,跟你有什么关系?”徐邦宁白他一眼,越想越兴奋道:
“咱就当闲聊下酒,你说说,这法子中不中?”
“这个首先肯定不能干。”徐瑛先撇清一句,反正这些贵胄子弟无法无天惯了,越不让他干他就越要干。
然后便一条条给他分析起来。
“但瞎扯淡的话呢,这手是挺狠的,可谓打蛇打七寸了。耗费巨资修筑的大堤,刚建成半个月就决堤了,这种事谁能扛得住?”
“不等捅到京里,林润就会先摘了他爹的乌纱。”徐瑛阴声道:“那帮六科给事中都恨透了赵守正,根本不用打招呼,就会群起而攻之,到时候别说他爹是长公主的干亲家,就是他爹是长公主的亲老公,也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那样姓赵的小子,还有脸管你家的闲事?就算他想管,长公主也未必还认他这个干儿!”
徐瑛一脸阴测测的说完,和徐邦宁放声大笑起来。
“那肯定是不认的,长公主何等尊贵?认那小子做干儿,无非就是图他能帮自己赚钱。摊上这种天大的麻烦,还认他就怪了!”
“说的好啊!”徐邦宁闻言爽极,仿佛已经看到赵昊父子身败名裂,流落街头被自己踩在脚下的美好画面。“那就这么干了!拆了他的破堤,让他爷俩去死!”
“说了是瞎扯,怎么又当真了?”徐瑛一脸苦笑道:“人家花了大力气刚修的大堤,肯定当宝贝一样看着,不是你想挖就能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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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一顿,徐瑛又帮他分析道:“再说,他那可是石头堤,就是让你挖,也不一定能挖的动。”
“哎,你这就不懂了。”徐邦宁却不以为意道:“我家也修过江堤,本公子还监工过一段。我告诉你,哪怕是最好的糯米灰浆,也得一个月时间才能彻底硬化。所以得先打上铁箍固定住。他昆山县的水泥什么样我没见过,但总不会比糯米灰浆还厉害吧?”
“到时候让人把铁箍一撬,浪头直接就能把堤冲垮了!”
“是吗?原来水泥也不像传的那么神。”这确实是徐三爷的盲点了,他对徐邦宁有些刮目相看,心说这货也不完全是个草包嘛。
“那当然了!”徐邦宁冷笑一声道:“那小子惯会吹牛皮,在南京时就把他的破酒店,吹的好像天上有地上无一般,不也就那么回事,吃到肚子里拉出来的一样是大便,也没见人拉出金坷垃来。”
“哈哈哈!”两人又是一阵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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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种事,说说过过嘴瘾就行了,千万不要真干哟。”徐瑛给徐邦宁斟一杯酒,假惺惺道:“当心那小子临死前反咬你一口。”
“哼,让他放马过来就是!”徐邦宁不屑一顾道:“本公子会让他彻底明白,在真正的贵族面前,他这种暴发户根本就是可怜弱小又无助!”
小公爷把自己说的心头火热,只觉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恨不得马上就来台风!
看着徐邦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徐瑛嘴角挂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
他之所以怂恿徐邦宁出手对付赵昊,主要有两方面考虑。
一是向老父亲展示自己的能力。
哪怕徐阶嘴硬不承认,赵昊带给徐家的耻辱和难堪都明摆在那里。
他大哥几次三番折在赵家父子手中,已经彻底没了人样。
二哥也在西山倒起了夜香。
现在大侄子更是直接拜在赵昊门下,当了投降派。
堂堂江南第一家,居然两代人没有一个能打得过赵昊的。
他要是能不费吹灰之力,把赵家父子掀翻在地,还不沾因果,一下子就能把兄弟子侄几个全比下去。到时候老父亲也只能彻底绝了把家业交给长房掌管的念头。
二来,上次八大家开会,结果不欢而散,让他十分恼火。
尤其是素来紧跟徐家步伐的王家,居然跟华家顾家联合起来,反对他提出的分配方案。
华家顾家还好说,王家可是徐家的狗啊!当初要不是老爷子护着,王世贞兄弟俩早让严世藩一锅端了。更别说,去年老爷子还帮王忬平凡,今年又把王世贞起复为河南按察副使。
徐家对王家恩同再造,却养出了一条白眼狼。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瑛回来一打听,原来这伙人搭上江南公司这条线了。自以为能靠着那小子捣鼓出来的水泥,另起炉灶了,就敢跟自己公开叫板了。
所以,徐三爷非得给昆山县扒了堤,戳穿赵昊的牛皮,给徐家好好出口气,也让那些墙头草看清风向——这苏松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徐家的天下!
只是徐瑛对大哥和二哥的遭遇心有余悸,担心一旦闹大了,自己兜不住。
他可既不想倒夜香,也不想挨板子,还是拿小公爷当枪使,来的安全又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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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日开始,徐邦宁就天天盼着刮台风,香都不知道烧了多少。
他是一听树梢响,就问来没来风。谁知居然天遂人愿,没过几日就真变了天。
八月初八,中午头天就黑下来,狂风卷着满地的尘土,把阿房园中的树木吹的东倒西歪。
府上下人们赶紧将摆在外头的花盆收进来,关窗闭户防范台风。
徐邦宁却兴奋的冲到院子里,手舞足蹈的浪叫起来。“真不愧是本公子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然后他便对长随冷声下令道:“愣着干什么?依计行事!”
“是,小公爷瞧好吧。”长随早已经得了吩咐,马上应一声转身下去。
徐邦宁背着手,仰头看着铅云低垂的天空,哈哈大笑起来。
一年了,整整一年了。本公子终于等到报仇雪恨的这天了!
一道银色的闪电划破漆黑的天空,正劈在他不远处一棵银杏树上。
只听咔嚓一声,那足有百年树龄的大银杏,居然被直接拦腰劈断。
吓得徐邦宁一哆嗦,赶紧躲进屋里去。
他喵的,劈偏了。
ps.三连更第一更。
第一百七十九章 别动队
黑云滚滚,暴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狂风呼啸,如魔音灌耳,大树被连根拔起,天地间仿若群魔乱舞。
疾风骤雨发作了一整天,老百姓都躲在屋里瑟瑟发抖,善男信女还烧上香,祈求龙王爷快点息怒。
第二天风小了不少,但雨势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隆庆二年的第二次台风,来的比上次猛烈的多。
然而这样的天气里,却有一队壮硕的汉子,牵着马艰难的跋涉在,嘉定县通往昆山的官道上。
这是徐邦宁派出的毁堤别动队。一共二十人,清一水训练有素的军士,都是他爹南京守备府上的亲兵。
小公爷来华亭开会,带了四五十个亲兵来壮声势,这一下就派出一半。
人再多,就太扎眼了。
这些军士都穿着防雨油衣,打着绑腿,穿着木屐,顶风冒雨,走得十分辛苦。
一个军士对领头的军官小声抱怨道:“百户,咱们是不是得罪徐管事了,这鬼天气派这苦差事。”
“少聒噪。”百户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道:“这种天气才好做事。”
“那倒是。”军士点点头,这一路上就没碰见个人影,走过的脚印也很快被雨水冲掉。
“不过头儿,咱们干这种缺德事儿,不怕生儿子没**吗?”另一个军士问道。
“你先讨到老婆再操这个心吧。”百户啐一口道:“要说缺德,谁能比得上咱们公爷?这几十年造的孽海了去了,也没见两位爷屙不出屎。”
一番粗俗之语,引得军士们吃吃直笑。却也让他们放下了心理负担。
“是啊,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咱们去把堤一扒,然后直接就回南京领银子,逍遥快活去,管它昆山是个什么鸟样子了。”
“老子馋小凤喜不是一天,这回非要上她的床不可!”
“瞧你这出息,要让她下不来床!”
“你就吹牛逼吧呢……”
说起这种话题,军士们一下子就不累也不冷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昆山,凿他娘的堤去!
前行顿饭功夫,百户忽然抬手示意众人噤声。
军士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便见一道灰蒙蒙的长龙自眼前绵延西去,一直深入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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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到了。
~~
所有人马上停下嬉笑,在百户招呼下围成一团,只留两个前后望风的。
几个军士接下雨披,搭成个挡雨的棚子。
副手掏出了地图,展开在众人面前。
百户指着地图上蜿蜒的吴淞江道:“吴淞江在昆山共六十二里,共有四段要紧之处,徐管事命令咱们选一到两处下手。”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但我不打算听他的。新修的大堤,县里正上心的时候,那些地方肯定有人把守,咱们不是去送死吗?”
众军士深以为然,纷纷点头。小公爷开出的赏格再高,也得有命花才行。
“那头儿,咱们怎么办?”
“我们就出其不意,在不要紧的地方下手。只要凿开的堤段够长,效果也是一样的,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只听他沉声对众人道:
“但咱们要统一口径,就说那四处看的太紧没法下手,别他娘给我说漏嘴。”
“百户放心,你可是为弟兄们好。”众军士忙表态。
“嗯。”百户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吩咐道:“所以我准备在这里动手。”
众人看百户所指,乃是位于县境内二十里处,一个叫北塔浜的地方。
“前两日我坐船在吴淞江踩过点,发现这一处江面湍急,却颇为僻静,巡堤的民壮从不过来。”
“而且昆山的石堤和江面之间,还有一道土堤。每隔一里近远,还有竖堤将其分成一格一格。就像是为咱们专门设计的一样。”
百户得意的一笑,信心十足道:
“到了地方,按照演练行事,最多半个时辰,我们就可以原路撤退了。要是走散了,就从嘉定经太仓去常熟,从那里想办法回南京……反正只要离开昆山县境,他们就无可奈何。”
“是!”众军士齐声应下。
百户站直立了身子,副手收起地图,几个军士也撤下雨披。
“万一,我要是说万一,落到昆山人手里,”百户目光严厉的扫过众人道:“绝对不许出卖小公爷。不然一人死就变成全家死,记住了没有!”
“明白!”众军士悚然应声,将马背上的装备扛在身上,然后把马匹牵到道旁的林子里拴好,便跟着百户潜入了昆山县境内。
~~
台风来袭,民夫们都停了工,运石头的船儿也都回了城。
米娃闲了一天,在家里实在待不住,今日便带着个小他两岁的小伙伴,出城来找老鼠。
一是城里的老鼠都被抓光了,只能到城外寻觅。
二是这样的天气,地洞里进水,老鼠待不住,只能钻出来乱窜。再让雨一浇,比平时好抓的多。
可惜跟他们抱同样想法的大有人在,两人出来的晚了些,到哪儿都被人撵。
米娃一怒,决定到江堤上去抓,就不信有傻子会在台风天,跑出去二十里跟自己抢老鼠。
小伙伴觉得这想法很赞,就跟着米队长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发了。
可走到一半就都悔青了肠子,这路也太难走了……
之前修堤时,上万民夫推着大车来来回回,早就把路都压得稀烂,还没来得及整修。
这会儿让大雨一泡,直接就成了烂泥汤。
两个孩子赤着脚边跑边玩,不小心就摔一跤,很快全都成了泥猴子。
“呜呜。”小伙伴实在受不了了,坐在坭坑里大哭起来。“报告队长,累死我了,我要回家啦。”
“你现在回去,还要走十里,等于白白走了二十里路。”米娃这阵子天天跟着娘出船,长进大大的,颇有孩子王风范的喝道:
“再往前六七里,就是大堤了,反而更省劲儿。你连这点儿都想不通,怎么当我的副队长?”
“还副队长呢,连个队员都没有。”副队长搓着腿哭道。
见人心有点散了,队伍不好带了,米娃只好用美好的前景诱惑道:
“你想,那土堤里藏了多少老鼠?这一涨水全都跑出来。让石头堤一隔,跑又跑不掉。咱们一人能抓多少?光肉都能吃好几天。”
“我要吃肉……”副队长登时来了劲儿,抓住队长的手站起来。两人整好队,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大堤进发。
ps.第二章。
第一百八十章 一顿操作猛如虎
风雨如晦,根本分不清时辰,只能依稀辨明是白天。
决堤别动队已经到了北塔浜,静静的伏在石堤外的土坡上,无声的观察着大堤上下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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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之前百户踩点时不太一样,因为风汛,昆山县明显加强了巡堤的力量,大约半个时辰左右,巡堤队就会经过这段江堤一次。
那百户耐心等着巡堤队远去,这才朝身后一挥手,十几名军士腰里别着铁钎,背上背着铁镐,手里拎着大锤……全副武装的猫腰摸向了南边的大堤。
另有六名军士两两一组,各向东西北三面摸出二里,潜伏起来望风。
在如此恶劣发的天气下,这样的警戒距离足够了。
~~
百户跟在最后摸了上去。
站在那新近修筑的长堤上,他不得不承认,尽管看上去有些粗制滥造,但任谁看了这昆山人,仅用一个月时间修筑起来的大堤,都会感到震撼,万分的震撼。
‘可惜将由伍某亲手毁掉这份奇迹。’那种成为毁灭希望的大反派的快感,让伍百户兴奋的微微颤抖。
但伍百户可不是头一回出任务的新丁,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默默过一遍行动步骤。
‘半个时辰将地基拆掉,然后伏在堤下,利用泥汤隐藏起来。待巡堤队过去后,半个时辰内将土堤上挖洞,再顺着土堤向东撤走,即可避开巡堤队,安然离开昆山!’
“完美!”伍百户心下笃定,小碎步随着陡峭的堤坡,下到石堤内侧。
却见手下人全都一脸懵伯夷。
“怎么了?”
“头儿,这跟咱们练得不一样。”军士指着粗糙的堤面道:“没处下钎子呀。”
来之前,他们在华亭县外一段石塘练过手。
人家那石塘,都是一块块条石码放整齐,还用铁条箍住。
只要将钎子插进铁箍的缝隙中,用锤子敲两下,就能将其与石头分离……
“我看看。”
百户推开挡道的众手下,仔细看那堤面,只见其虽然凹凸不平,却浑然一体。那些形状不一的石头,就像是天然长在堤里的,既没有缝也没有箍。
也难怪手下人无所适从。
“没有更好,这只能说明他们修的太急,没时间凿眼上箍。”百户指着堤面上被雨水冲刷成深灰色的,粗糙的砂浆部位。冷笑一声道:“他们这堤才修了半个月不到,根本不结实,不信凿凿看!”
“头儿懂行!”
“百户大人英明!”众军士纷纷奉上马屁。然后闪开空间,让个大块头的壮汉来开凿。
只见那壮汉将铁钎杵在砂浆上,便小幅度抡起铁锤,当的一声砸了下去。
再看那堤面,几乎毫发无伤,只多了个白点而已。
“你他娘的吃饱饭没有?用力!”小声哄笑中,百户呵斥一声。
“俺是怕动静太大。”大块头讪讪道。
“怕个球,这鬼天气,吵破天都没人听见!”百户没好气道:“使劲!”
“嗯!”大块头朝手心吐了口唾沫,然后气沉丹田抡圆了手臂,重重一锤。
又是当的一声,这次连火星都迸出来了!
大块头一边活动着震麻了的手臂,一边瞪大眼去看那堤面,却差点把眼珠子都瞪下来。
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一击,居然只砸出了个指甲盖大小的凹坑。
“这……这怎么可能!“
大块头看了看那凹坑,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呆在那里,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伍百户也同样一脸不可置信。
“这玩意难道比石头还硬不成?”
“不对,应该是砸在石头上了,换个地方砸!”好在伍百户很快回过神,指着堤面怒道:“都愣着干啥?都给老子砸,老子就不信都这么硬!”
众军士如梦方醒,赶紧各自拿出钎子,乒乒乓乓卖力砸了起来。
等他们停下动作,却见堤面上只多了些星星点点的麻点子,依然没有一处被击破,甚至没有一处开裂。
真可谓‘一阵操作猛如虎,定睛一看原地杵!’
“卧槽,见鬼了!”
“这玩意还真比石头硬!”那大块头把铁钎子对准一块裸露在外头的毛石,重重一锤子下去,登时砸掉了酒盅大小的一块。
“嘶……”一阵倒吸冷气后,军士们无助的看向百户。
“头儿,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百户摸一把脸上的雨水,面目狰狞道:“给我往死里砸!砸不开就不回去了!”
“哎……”军士们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开砸了。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
米娃和他的副队长狗蛋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大堤。
“对,队长,咱们可以开始抓老鼠了吗?”狗蛋喘着粗气,从头到脚全都是泥,只有眼珠子还是白的。
“你傻啊,老鼠打得穿石头堤吗?”米娃白他一眼,伸长手指着石堤外头道:“得上外头那道土堤。”
“啊,还得上啊。”狗蛋登时泪眼婆娑。
“走走走。”米娃连拉带拽,把自己的副队长弄上了大堤。
“干什么的?!”
谁知也是倒霉,居然一上去就被人喊住。
两个孩子回头一看,见是巡堤队过来了。
“没,没干啥,我来找我爹。”要不怎么说,孩子得见世面呢,米娃都变成小机灵鬼了。
巡堤队说话间走过来,见是两个泥猴子,便拿他俩逗起闷子道:“瞧瞧,我们哪个是你爹?”
“都不是。”米娃愤愤道:“你们欺负人,我告诉我爹去。”
“赶紧下去,小孩子不准上堤,不然把你抓起来。”小头目一瞪眼,把两个小孩儿撵下堤去。
“不准再上来了,下这么大雨不回家,你娘该怪爹了。”巡堤队警告俩小孩几句,也就嘻嘻哈哈走远了。
“怎么办,米娃?”狗蛋都难过死了,千辛万苦终于上了大堤,居然又被撵回去。
“叫队长。”米娃瞪他一眼。
“队长。”狗蛋倒是听话。
“不用怕,等他们走远了,咱们再上去。”米娃指了指已经看不清身影的巡堤队道:“你看,这么近就看不清人了,怕啥。”
说完他又带着狗蛋上了石堤,果然这次巡堤队毫无察觉,就让他俩翻进了大堤。
“小老鼠,我来啦!”两个孩子激动的扑向了十丈外的土堤。
ps.眼睛持续好转中,今天不疼不痒啦,就是还发红。知道大家着急看下一章,这就去码。
第一百八十一章 抓老鼠(盟主加更)
北塔浜。
在伍百户的英明指挥下,在十几名军士的不懈努力下,经过半个时辰的奋战,他们终于成功的……
敲断了所有的铁钎子。
当最后一根钎子断掉,堤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看着那只是表面坑洼不平,最深处伤痕不过碗口大小,却依旧浑然一体的墙面。
再想想它足有八尺厚,也就是差不多两米五的样子,所有人都流下委屈的泪水。
他们心中涌起一种类似黄金圣斗士在叹息之墙前的感觉。
我实在太难了……
可就算他们学十二黄金头铁一把,也只能撞一壁脑浆子。
我这是在干嘛啊?
伍百户抹一把泪水,刚要鼓励一下儿郎们,却听派出去的斥候急报——巡堤队来了!
众人赶紧趴在地上,天色晦暗如傍晚,满身的黄泥是最好的伪装色。只要巡堤队的民壮不下堤,就绝对发现不了他们。
唯一的问题是下雨太久,堤下的黄泥汤已经积了将近一尺深了。
几个倒霉的毁堤队员只能硬憋着气,把脸都沉在泥汤里……
果然,那几十名巡堤民壮从他们头顶的堤坝走过,还站住朝江面张望了一会儿,也没发现有人在自己脚下。
毁堤队员们却感到十分耻辱,大家吭哧吭哧一下下忙活了半个时辰,人家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少人趴在泥汤里,便流下了屈辱的泪水,感觉自己被一道大堤无声的鄙视了。
待到堤上的声音远去好一会儿,斥候才爬上去窥视一番,然后朝伍百户做了个危险解除的手势。
一条条汉子从黄泥汤里站起来,好几个大口喘着粗气,差点没憋死。
“头儿,咱们撤吧。”副手抹一把脸,沮丧的建议起来。“这水泥墙太邪门了,估计拿大炮都轰不动。”
“放弃吧,头儿。”其余军士也纷纷附和。“我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头儿,我不想睡小凤喜了,我就想赶紧回家歇着。”之前的色鬼哭丧着脸,甩着胳膊央求道:“不然我这手就彻底废了,以后还怎么不求人?”
“都闭嘴!”伍百户愤怒的低喝一声,一拳砸在石堤上,登时鲜血崩流。
卧槽,好疼……
幸好一脸泥巴,小崽子们看不到他扭曲的脸。“老子跟徐管事立过军令状的,不破大堤誓不还!”
“你就是把我们脑袋都给他也没用啊?”手下人不干了,拍打着山体似的堤面道:“这么解释的玩意儿,就不信世上有人能砸开!”
“是啊头,除非找石匠来,花上个把月功夫,才能硬生生凿个洞出来。”副手又劝道:“指望咱们这些人,干到明天也白搭啊。”
“就是,何况我们钎子都断了,拿手挖吗?”下面人开始不满,说话也没那么客气了。
“有了!”伍百户却一下被提醒了,他指着地面道:“好,堤是石头的,咱们奈何不了。那地下总不能也是石头吧?”
“那不能。”众军士摇头道:“顶多有个地基。”
“我们改挖墙脚,顺着墙根往下挖,在地基下头打个洞,一直打到堤对面去。所谓千里之堤、毁于一穴,只要我们把洞搞大点,效果也是一样的!”
“这个可以有。”见百户大人终于不再头铁,众军士如释重负,赶紧鼓足余勇、拿起镐头,吭哧吭哧开刨。
这下终于能看到进展了,不一会儿,就挖了个大坑出来。
副手却把伍百户拉到一边,小声嘀咕道:“头儿,这法子管用吗?”
“我哪知道?”伍百户翻翻白眼,有些自暴自弃道:“不管了,能交差就行了。”
“哎,也是……”副手深以为然,再凿墙,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
同样的情绪笼罩着另一队人马——以米娃为队长、狗蛋为副队长的捕鼠小队,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失败!
他们一连搜遍了好几个‘格子’,却一只老鼠都没发现。
其实土堤上哪还有老鼠啊?
两个孩子也不想想,之前大人们在这里修了一个月的堤。有多少老鼠也都让他们掏出来改善伙食了。
大堤修成之后,格堤里长期被水浸泡,也没什么吃的,自然也没有新搬家过来的老鼠了。
看着越来越沮丧的副队长兼唯一队员,米娃就像某些领导者那样,死活不愿承认自己决策失误,而是用一个接一个嘴炮,来驱动部下继续前进。
“下一个一定有!”
“你放心,没有人比我更懂捕鼠!”
“老鼠很快就会出现,我们马上要发财了。”
“哇,队长真厉害!”别说,狗蛋还真就吃他这套,一次次重新鼓舞士气,跟着他的队长冲向下一格。
不过,其实米娃自己都已经灰心了。虽然不知道老鼠跑去了哪里,但没有就是没有,硬说有也变不出来啊。
于是他先给自己想好了台阶儿,暗道装装样子把这一格找完了,然后赶紧回家去了。
虽然这样会被骂一路,但好在狗蛋儿健忘的很,睡一觉就又把他当成昆山队长了。
于是他将胳膊从老鼠洞里抽出来,刚准备说‘肯定是那帮巡堤的太吵了,都把老鼠吓跑了……’
他却忽然一动不动,因为他听到一些怪异的声音。
“怎么了队长,让老鼠咬了?”狗蛋儿关切问道,虽然经常被队长玩弄感情,但在他心里,队长就是昆山最靓的仔。
米娃却抬手让他噤声,然后将耳朵贴在了老鼠洞上。
只听洞里再度传来‘呼嚓、呼嚓、呼嚓’的声音。
真的不是幻听!
米娃心说,怎么听着跟铁锨挖土似的声音。
这里头得是多大的一只耗子啊!
他招招手,让狗蛋也过来听听。
狗蛋一听也毛骨悚然,小声问队长道:“这啥玩意儿啊?”
“里头有只猪那么大的老鼠……”米娃不禁得意的轻声道:“怎么样?没人比我更懂捕鼠吧?”
“这可怎么抓啊?”狗蛋发愁。
“唔……”米娃一想也是,两人正发愁时,忽听那洞里竟又传来了隐约的人声。
“累死老子了……”
‘大耗子成精啦!’两个孩子登时毛骨悚然,狗蛋刚要叫,被米娃一把捂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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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点儿,别让耗子精听到。”米娃小声在他耳边提醒。
狗蛋忙点点头,学着队长的样子捂着嘴,蹑手蹑脚爬上堤岸,又爬出去老远。两人才敢起身撒丫子,朝着巡堤队的方向追去。
在耗子精面前,那些讨厌的大人都成了救命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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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捉鳖
北塔浜。
小公爷派出的耗子精们……哦不,毁堤别动队,才发现挖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掘开被泡软的表层地面后,下头的土就硬实起来了。
一?头下去,只能铲起一片手掌大小的土片,就像在拿刨子刨木头似的。
“他妈的,怎么挖都不见底?”军士们吭哧吭哧挖了一通,却只把浇筑的地基挖了出来。
喀嚓一声,一个?头的木柄断开了……
这帮人本来就是强弩之末了,见掘地三尺依然看不到地基的边沿,彻底全都泄了气。
“这帮昆山老变态,打个地基还这么深,一个月怎么能干得完?”
“这地面好像还夯过……”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大堤肯定是天兵天将帮他们修的。”
军士们纷纷丢下工具,气馁的靠坐在堤面上,看着满是水泡的手掌发呆。任凭伍百户如何驱驰,都不再跟二傻子似的蛮干了。
“要挖你自己挖吧,我们是挖不动了……”他们并非纯撒气,确实是一丝力气都没了。
“起来,都给我起来!”伍百户也耗尽了耐性,对部下拳打脚踢。“费这么大劲过来,就挖了个坑?让我回去怎么交代?”
“还不都怨你!你要不接这破差事,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军士们抱着头,一个个面露愤恨之色。
“就是,你想舔小公爷,却害我们遭这大罪!还有脸打骂我们?你应该谢罪才对!”
“你们要造反吗?!”伍百户气昏了头,拔出佩刀,重重挥了一下。
“哪个不服站出来,老子剁了他!”
谁知此言一出,呼啦一下,十几个军士全都站了起来。
雨那么大,气氛很不融洽。
看着平时争相讨好自己的军士们,一个个目露凶光,伍百户终于有些慌了。
他一边挥舞着短刀,一边色厉内荏的低吼道:“你们不要乱来,要考虑后果!”
“你不是要剁了我们吗?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军士们磨拳擦掌围拢上来。
“谁敢碰我一指头试试!”
“试试就试试!”几个军士同时抡起?头。
伍百户慌忙举刀格挡,却被打中了手腕,疼的他哎哟一声,抱着胳膊,弃刀于地。
理性丧失的军士们便一拥而上,一阵拳打脚踢,把大堤馈赠给他们的负面情绪,全都发泄在伍百户身上。
等他们收手时,伍百户已经被打的不成人形了。
“回去怎么办?”消气之后,军士们这才有些害怕。
军法可不是闹着玩的,抗命不遵,殴打上官,就够他们喝一壶的,更别说来自小公爷的怒火了。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几个挑头的军士,看一眼那棺材大小的土坑。
“把他埋了,来个死无对证!”众军士目露凶光,又望向缩在一旁的副百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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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一言不合,就要连他一起埋了。
“就说他不慎失足落水,被吴淞江冲走了。”副百户只好小声提议道:
“这样我们也有理由回去了……头儿没了,咱们还干个屁?”
“好,就这么说!”
众军士便七手八脚,抬起昏迷的伍百户,把他扔进了土坑里,正待铲土埋人时,忽听头顶响起一声暴喝:
“通通不许动!”
军士们茫然抬头,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了。
无数昆山县民壮立在石堤、土堤、还有两边的格堤上,手持着砍刀鱼叉,还有人举着石块,居高临下怒视着他们。
为首的一个昆山县官员,身材瘦削,面色黝黑,神情狰狞,就像要吃人一样。
“放下武器,一个一个爬上来,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毁堤队早已军心涣散,此时疲累欲死,哪还有反抗的意志。便乖乖按照那黑面官员的命令,一个接一个爬上堤去,被愤怒的民壮们踹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
这时他们才发现,被派去西面把风的斥候,已经先于他们享受到这番待遇了。
堤下,便只剩一动不动躺在坑里的伍百户了。
“那是我们昆山的义士吗?“黑面官员赶紧命人将他抬上堤,看着此人鼻青脸肿、不成人形的惨状,他不禁怒发冲冠,一脚踹在个军士的胸口上。
“你们怎么这么残暴?!”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民壮们也义愤填膺,拳打脚踢。
“他不是你们昆山的人,他是我们头儿……”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军士们毫不犹豫的卖了伍百户。
“什么?”黑面官员正是熊典史,二期工程开始后,他依然负责组织和保护运输。
台风来临,船舶回港,他没什么事干了,便主动带人巡视起这段,对他有特殊意义的江堤来。
他干了八九年的治安捕盗,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让人拿水袋来,把那人身上冲干净。见他与那些掘堤贼同样装束,而且穿着贵重的牛皮靴,显然是这帮人的头目。
“那你们干嘛要弄死他?”熊典史不解问道。
“这么大的台风天,他非逼我们来掘堤,挖又挖不动,他还硬要挖……”军士们委屈答道。
“其实主要是我们心地善良,觉得贵县好不容易修成的堤,掘开太没人性。”那副百户赶忙接下众人话头,甩锅自保。
“和他发生了冲突,然后就这样了……大人,我们都是听命行事,来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啊!”
“哼,少在这儿花言巧语。”熊典史冷哼一声,亲自下去大堤一看,只见新修的堤面被这些人砸得坑坑洼洼,看上去惨不忍睹。
再看一眼堤旁那个棺材大小的坑,都快挖到大堤的跟脚了。
这让对大堤爱逾性命的熊典史感到心都碎了。他黑着脸上堤,对着那群军士,一顿凶猛的拳打脚踢。
“叫你们撒谎!叫你们撒谎!你们那是良心发现吗?那是大堤太结实,你们挖不动好吗?!”
那伍百户本来已经苏醒过来,见状赶紧闭上眼继续装晕。
可惜装晕也没用,当民壮们听说,他们没一个好人时,登时一拥而上,围殴起掘堤贼来,就连看上去昏了的伍百户也不放过。
石堤上,詈骂声、拳脚声、惨叫声、求饶声,在大雨中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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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诸恶以造意为首
当赵昊父子闻讯赶到北塔浜时,已经是夜半时分。
此时依然暴雨如注,大堤上却火把照天。县里的民壮几乎倾巢出动,严防再有敌人搞破坏。
上百名民夫在潘季驯的指导下,紧急修补被破坏的江堤。
一看到他爷俩,潘中丞便须发直竖的怒吼道:“太恶劣了,简直是太恶劣了!应该把他们都浇筑进混凝土里,砌到江堤中去!”
“损毁的很严重吗?”赵二爷忙着紧问道。按照经验看,第一波洪峰天亮就到,这时候大堤出了问题,可就要了亲命了。
“那倒没有,天亮前就能修补好。”潘季驯冷笑一声道:“一群憨憨,拿着钎子?头就想掘堤,那就好比蚍蜉撼大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呼,吓死我了。”赵守正神情一松,一脸清醒的回头对儿子道:“还以为要完蛋了呢。”
“可不是嘛。”赵昊随口应一句,其实他并不担心大堤。掺了铁粉的高质量硅酸盐水泥制成的混凝土,至少在这个年代,只有一个字儿形容,那就是‘无敌’。
但赵公子的脸色依然很不好看,他在强压着心中的怒火。
没想到徐家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这才消停几天,居然又向自己下了毒手!
在赵公子看来,既跟他有这么大仇,又有这么大能量的敌人,也只有一个徐家了。
他是不怕别人挑衅的,也乐于在斗争中争取更有利的局面。
可这件事完全越过了他的底线,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人呢?
难道徐家在动这个念头时,就想不到决堤的后果?洪水将瞬间淹没临近的村庄,多少毫无防备的百姓将死于非命?
虽然最后他们失败了,但那是只是能力不济,并不能改变他们恶行的性质!
所谓‘诸恶以造意为首’。在赵昊看来,哪怕是破坏未遂,可以得到减轻处罚的,也只有具体执行者而已。
至于那藏在幕后的主谋者,他已经完成了他所有的犯罪行为,自然应当予以丝毫不打折扣的严惩。
~~
确定大堤无碍后,他便和赵守正分开了。
老爹要留在堤上,和潘季驯仔细检查大堤别处有无损毁,赵昊则来到了大堤北面数里的龙王庙。
龙王庙内外同样亮如白昼,上百名枪手营枪手森严戒备。
为了防止有同伙劫囚,赵昊将第三批来投奔的三十名戚家军老兵,也全都放到了这里。
看到公子到来,守门的枪手赶忙行礼让开。
听到衙内驾到,熊典史赶紧出来,将赵昊迎进大殿。
也许县里其他人还对赵昊不甚了解,甚至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没娘的、爱围着老爹转的小衙内。
但老熊是明白人,深知赵二爷管全县,赵公子却管赵二爷,自然要对这位衙内保持尊敬了。
赵昊一进去就见两个半大小子,躺在张草席上睡的正香。
“就是这两个娃娃,发现的那帮贼人的。”熊夏生说着,朝那大点儿的孩子屁股踢一脚。“起来,公子来看你了。”
“哦?”那孩子正是米娃,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
“继续睡吧。”赵昊淡淡一笑道:“回头再说。”
说完便和熊典史径直进了后殿,只留一脸懵逼的米娃在那里发呆。
这是谁?为什么把我叫起来?叫起来为什么不跟我说话?那又为啥打扰我睡觉?
~~
还没进后殿,便听到里头传来殴打惨叫声。
“他们一共多少人?”赵昊一边走,一边问道。
“说是二十人,但只抓到了十六个,应该是跑了四个放哨的。”熊典史迟疑一下,低声道:
“抓捕的时候,又打死了四个拒捕的,还有两个重伤。所以里头受审的只有十个。”
“这样啊。”赵昊情知那四个倒霉蛋,八成是被愤怒的民壮活活打死的。
但在大明的律法中,对此从来不会深究。
其实哪怕四百年后,法制更健全了,在乡下作案的偷狗贼、偷牛贼,被群众抓到之后,肯定是往死里打的。
死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所以熊典史怎么说,他就怎么信了。
进了后殿,便见那十个幸存者,像一排挂炉烤鸭似的被吊在梁上。
赤着上身的民壮正在给他们用刑,什么藤条、木棍、皮鞭、蜡烛之类齐上阵,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哇哇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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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帮贼子嘴硬的很,死活不肯招认,只能用刑了。”熊典史对赵公子的认识还不太深,唯恐他被眼前一幕吓到。
“我们都招了,还打……”遍体鳞伤的犯人,有气无力的抗议。
“不说实话,更该打!”熊典史冷哼一声,向赵昊解释道:“这帮家伙之前对过口供,说他们是被雇来的流民,什么都不知道。”
“结果呢?”
“全都在撒谎。”熊典史恨恨道:“他们的右手虎口都有茧子,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他们的髀肉精壮,大腿内侧生了茧子,显然常年骑马。”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寻常的士兵都捞不着匹马骑。能整天骑马的,怎么会沦为流民呢?”
“有道理。”赵昊点点头,对这位熊典史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他除了是修堤狂人外,本职工作也一样擅长。
“那熊叔认为,他们是什么人?”
“可能是两种人。军人或者势豪之家豢养的私兵护卫。”熊典史压低声音道:“不管哪一种,其主人的身份都非同小可,大名一定如雷贯耳。”
赵昊点点头,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便转头冷冷看向那帮‘挂炉烤鸭’,轻言细语道:“嘴硬也没用的,本公子已经知道你们的主子是谁了。”
鼻青脸肿的伍百户等人,勉强的抬起头来,看向这个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小孩子。
“你们是从华亭来的,”只听赵昊用笃定的语气陈述道:“你们的主人姓徐。”
好些‘挂炉烤鸭’情不自禁的张开了嘴,眯缝的眼睛里还透出惊异的光。
“还想让我继续往下说吗?”赵昊见状愈发成竹在胸,抱起手臂好整以暇道:“本公子全说出来,你们可就没得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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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我已经知道真相了
龙王庙后殿中,赵昊跟熊典史在一唱一和的审讯犯人。
“你们犯的可是杀头的重罪,”赵公子说着,比划个抹脖子的手势道:“本县把你们全都就地正法,再上报都不迟。”
“不错!”熊典史明白赵昊的意思了,配合着恶形恶状道:“本官就是这么打算的!待会儿统统打死了事,反正没人会管毁堤贼死活的。”
“哎,典史大人不要这么暴躁,上天有好生之德。马上就是中秋了,本公子准备放生一个,让他回家过团圆节去。”
赵昊说着,清冷的目光扫过一众挂炉烤鸭,一字一顿道:
“机会只给第一个开口的。”
说完他转身作势要走。
还没等走到殿门口,便听身后同时响起好几个声音。
“我说!”
“我先说!”
见对方已经猜到自家主子的身份,方才还嘴硬的军士们,争先恐后抢夺起唯一的活命机会来。
赵公子嘴角挂起一抹得意的微笑。本公子真是神机妙算,帅得一塌糊涂啊。
“我们是魏国公府的亲兵,奉了小公爷之命来决堤的!”接着就听有人抢着报出了答案。
“小公爷现在华亭的阿房园中,公子去那儿就能找到他!”反应慢的只能招供别的了。
“呃……”赵公子被门槛一绊,差点扑街。
“公子当心!”熊典史和高武两个,赶紧一左一右扶住他,这才没摔个狗啃泥。
熊典史还在那儿满脸钦佩道:“真是一切尽在公子掌握,居然连小公爷现在华亭都知道!”
赵昊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刚才摔这一跤,倒正好掩饰住他见了鬼的表情……
本公子以为是徐璠派来的人呢,怎么成了徐邦宁?
幸好他们都姓徐,幸好徐邦宁还真就在华亭,让本公子错进错出、错有错着了。
不然可就丢死了喽……
赵公子强自镇定下来,谦虚笑笑道:“这算不得什么,雕虫小技而已。”
心说往后可不能再张口就来了,不然本公子英明神武的伟岸形象就要毁掉了。
好在接下来,那帮决堤贼的招供,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安慰……他们说,阿房园是徐家三爷的产业,两人整天厮混在一起。
果然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来,本公子也没说错嘛。
哈,哈哈哈。
~~
打开了突破口,人犯们便竹筒倒豆子,统统招供了。
赵公子便留下熊典史盯着犯人做口供,他则先回去了前殿。
等口供等的有些无聊,他便伸脚踢了踢米娃的屁股。
可怜的娃儿刚重新睡着,只好又揉着睡眼坐起来,见还是那个公子,不禁有些来气。
“干啥?”
“小孩,是你俩发现的那些贼人?”赵昊笑眯眯问米娃。
“啊,怎么啦?”米娃有些心虚的昂着头,其实他以为是耗子精来着。
“你这次立了大功,想要点儿什么奖励啊?”
“你说了算?”米娃上下打量着赵昊,感觉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就是穿得好点儿,皮肤白点罢了。
今天狂风暴雨冷飕飕的,赵公子也就没硬扮海贼王。
“当然啦。”赵昊笑眯眯道:“没看见县里四老爷管我叫公子吗?”
“真的?”米娃登时就没了起床气,盘着腿兴奋道:“那给俺一人一根肉肠,再加两块糖?”
“队长,要太多了吧……”狗蛋儿不知啥时候也醒了。
“咱俩谁队长?听我的!”米娃瞪他一眼。
却听那公子哈哈大笑道:“不行,太少了,本公子丢不起那人。”
“那就一人两根?再加三块……一包糖?”米娃感觉自己贪婪的像村里的地主婆。
“还是太少啦。”赵昊算是看见明白,贫穷限制了俩少年的想象力,便笑着吩咐高武道:“天亮送他俩回家,再看着送几袋大米,几扇肉过去。”
两个孩子都听傻了。大米论袋送,肉成扇给?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把全县老鼠都承包了,也换不到这么多奖励吧?
他们互相捏了一把,都感到很疼,才确定不是在做梦。
赵公子又对目瞪口呆的俩孩子笑道:“然后本公子再满足你俩一人一个要求……哪怕是想上天呢,本公子都能送你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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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两个孩子对此却懵懵懂懂,丝毫意识不到,这个奖励有多珍贵。
“想好了告诉县里的门子,他自会转告我。”赵昊看到熊典史过来了,丢下一句便施施然走出大殿。
“回家跟大人好好商量,能不能改变命运就看你们怎么选了。”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心说人没多大,口气好大啊。
待赵昊出去,狗蛋儿小声问道:“队长,他说的真的假的?”
“我看吹牛。我想要这辈子都吃白米,他能实现吗?”米娃的人生理想,和他名字,真配。
“那怎么可能呢?能逢年过节吃一顿,我就知足了。”狗蛋儿心说不愧是队长,就是没那么好蒙。
他便挠挠头道:“只要他能把大米和猪肉给咱们就成。不然一宿没回家,俺爹要打死我了。”
“嗯。”米娃也是这么想的。
~~
殿外,赵昊听了熊典史的汇报。
情况还是那些,也没什么新鲜东西。
熊典史说完,沉声请示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还得请大老爷和公子拿主意。”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把人犯捉拿归案了。”赵昊冷声道。
“公子,徐邦宁可是魏国公最宠爱的小儿子啊。”熊典史却有些踯躅。堂堂开国公爵,二百年圣眷不衰的徐家,对他这种芝麻绿豆官来说,简直就像高耸入云的大山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赵昊却双眉一挑,毫不畏惧道:“他就是魏国公本人又怎样?”
“好!”熊典史心说这赵衙内还挺有正气。他光棍一条,更无所畏惧,便主动谋划道:“他们有马,那几只漏网之鱼,怕是已经到了华亭,把消息禀报徐邦宁了吧。”
“嗯,差不多。”赵昊点点头。
“被咱们抓了这么多人,那徐邦宁肯定慌了。”熊典史又咬牙切齿道:“我猜他八成会立马逃回南京。我们可以在半途截住他!”
“嗯。”赵昊同意了,看看熊典史,沉声道:“我让枪手营配合你。”
ps.第三更,继续写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昨日重现
话虽如此,其实赵昊对抓住徐邦宁,并不抱多大希望。
因为从华亭去南京的路线实在太多——可以北上太仓,可以从昆山去苏州,甚至可以跨省直接从华亭经嘉兴去湖州,完全绕开苏州府,然后北上回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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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直接从松江坐船,沿长江回去。
可以说,除了坐船从吴淞江经苏州回南京这条线,其余的路线,赵昊根本没有能力拦截。
想来徐邦宁也不会那么头铁,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吧?
所以几乎没可能,半途拦住这厮。
但大张旗鼓的盘查是不能省的。不然老百姓会认为县里怕了权贵。严重损害老爹在昆山人民心中,英明神武的光辉形象。
不过这不代表,赵公子就拿徐邦宁没办法,便听他沉声吩咐马秘书道:
“草拟两封信,一封写给华亭徐阁老,向他说明今日发生的所有情况,并提出严正抗议,强烈谴责徐瑛唆使徐邦宁行凶作恶。”
熊典史闻言,惊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劝道:“公子,这不合适吧?徐阁老虽然退了,但也是两朝元辅。我们又没有任何徐瑛参与的证据,仅凭猜测,不好随意乱扣帽子吧?”
“我要是有证据,会这么客气吗?”赵昊翻翻白眼道:“早让徐阁老把他老三押过来,给徐老二做个伴了!”
“呃……”熊典史这才想起来,徐家二爷已经在西山岛上,倒了两个月的夜香了。
时间久的,都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
更魔幻的是,徐家居然就这么认了,也不要求昆山县放人。
这样想来,似乎赵公子对徐家就是不客气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刚刚接受了这一魔幻的现实,谁知又听那赵公子变本加厉的吩咐道:
“另一封写给南京魏国公,把他臭骂一通……”
熊典史的下巴一下摔在地上。
就连马秘书也无奈道:“公子,骂人的话,奴家不会。”
就是会也不能说,更不能写,不然会破坏本小秘在公子心中文雅的形象的。
“那我自己写,你把前一封写好就成。”赵昊心说也是,羞辱一位国公这么过瘾的事儿,怎能假他人之手呢?
然后他又对熊典史道:“你回头去找吴先生开张牌票,派两个官差去金陵捉拿徐邦宁,顺道把信送给魏国公。”
“呃……”熊典史捡起自己的下巴重新装上,苦笑道:“谁敢出这趟差啊?如此羞辱魏国公,被活活打死都活该。”
“那熊叔就亲自去一趟吧。”赵昊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怎么说你也是朝廷命官,应该不会连你一起打的。”
“公子……”熊典史擦擦汗道:“老熊过往可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
“哈哈哈!”赵昊不禁放声大笑道:“熊叔你恰恰错了,我是看你实心任事,才给你这个出头露脸的机会啊!”
说着他描绘一幅诱人的前景道:“你想啊,那徐府街前的大石狮子,蹲了整整二百年,上次有官差登门拿人是什么时候?”
“从没有过吧。”熊典史不太确定道:“当年成祖皇帝也只是派人把徐辉祖幽禁在府中,也没派锦衣卫去抓他。”
“对吧。”赵昊心说我还以为成祖皇帝抓过他呢。
不过这不影响赵公子的论调。
“你将成为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位到魏国公府上抓人的官员。仅此一条,就必须给你写进县志、府志里。将来你功成名就了,还有可能写进国史中。”
“是挺诱人的……”熊典史悠然神往,旋即理性占了上风道:“可要是被人撵出来,非但扬名不能,还得沦为笑柄。”
“不能够,信我一次如何?”赵昊正色道:“那魏国公保准乖乖交人。”
“公子当真?”熊典史狐疑问道。
“当真。”
“果然?”
“果然。”赵昊点点头,伸出手。“骗你我是这个……”
“成,那我就信公子一回。”熊典史终于被说动了。“去金陵走一趟!”
主要是不敢得罪可怕的衙内,不去不行啊。
~~
翌日,华亭县,阿房园中。
徐邦宁大张着嘴巴,听那逃回来的军士禀报说,派出去的决堤队,全军覆没了。
“那,那堤坝实在太硬了,凿了两个时辰都没凿开。”军士全身湿透,瑟瑟发抖的跪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颤声道:
“时间一久,自然就被巡堤的人发现了。”
“怎么会这样呢?”徐瑛问那呆若木鸡的徐邦宁。“你不是说大堤才建成半个月,一砸就开吗?”
“谁知道他们使了什么妖法?!”徐邦宁烦躁的回过神来,瞪一眼徐瑛道:“都他妈怪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这下好了吧?”
“我什么时候给你出主意了?”徐瑛自然一推二五六道:“我那是跟你喝了酒瞎扯,谁想到你能真去干?”
“哼!”徐邦宁无话可说,像吃了一把苍蝇似的。觉得这厮十分恶心,居然敢学本公子推卸责任。
但眼下不是跟他算账的时候,徐邦宁背着手来回踱步,愁眉苦脸的寻思起对策来。
见他无头苍蝇似的来回乱转,徐瑛只好提醒徐邦宁。
“那些被抓的军士,会供出你来吗?”
“那倒不怕,他们的一家老小都在我手上,谁敢卖我?不怕全家遭殃?”徐邦宁哼一声。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徐瑛松了口气道:“先安心住这儿,等台风停了回去金陵,该干嘛干嘛,就当这事儿没发生。”
“也对,就算那小子能猜到是我也没用,就不信他无凭无据,能来华亭抓人。”徐邦宁也松了口气。
“他就是有凭有据,也不能来华亭抓人。”徐瑛冷笑一声道:“这是我徐家的地盘,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徐邦宁又觉得徐瑛顺眼点儿了。
他刚要说话,外头徐府管家进来禀报。
“三爷,老太爷叫你马上去一趟退思园。”
“你看看,我爹现在是一刻也离不开我。”徐瑛一脸烦恼的炫耀一句,让徐邦宁自便,然后坐着大轿子穿城而过,来到城东的退思园。
他跟着管家进去万壑松风堂,就见老爹黑着脸,双手拄着拐杖,怒喝一声道:
“畜生还不快跪下!”
咦,这一幕为何如此眼熟?难道出现幻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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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逐客
华亭退思园,万壑松风堂。
轩敞的正堂中,八名徐家奴仆分两排立定。
徐阁老须发皆张,把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暴喝一声。
“畜生还不快跪下!”
徐瑛只好不情不愿的跪下。
看着立在父亲一旁的徐璠,他才猛然想起,这不是上个月,大哥挨揍时的场景吗?
这也太不吉利了吧?
“老三,元春来信那天,为父跟你和你大哥,说过什么话?”徐阶的情绪平静下来,可那双眸子却亮得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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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昆山的事情不用儿子们操心。”徐瑛硬着头皮答道。
“那你怎么又操心了呢?”徐阶定定看着他,淡淡问道。
“父亲……”徐瑛咽口唾沫道:“我没有。”
“呵呵。”徐阶笑了,拄着拐杖站起身,淡淡道:“你总是不服你大哥,但你大哥至少敢作敢当。你呢,连一点担当都没有,就这样还想撑起徐家?”
徐瑛脑袋嗡嗡直响,豆大的汗珠沁出额头,却仍然嘴硬道:“儿子真的什么都没干过。”
“那么说,徐邦宁的事儿,你一点都不知道?”徐阶揶揄笑道。
“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儿啊?”徐瑛心惊胆战的继续装傻。
“三儿,你还嫩了点儿。”徐阶站在小儿子面前,用拐杖轻轻点着他的肩膀道:
“以为自己不沾手,别人就不怪你头上了?那小赵公子要是这么好对付,你大哥能让他整成这样?”
“……”徐瑛低下头,心砰砰直跳。
“你是不是挺瞧不上你大哥的?”徐阶却用拐杖挑起他的下巴,冷冷看着他。
“没有,儿子不敢。”徐瑛赶忙摇头否认。
“你大哥在北京,跟那帮朝廷大员玩心眼的时候,你还尿床呢。”只听徐阶冷笑道:
“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跟我撒谎吗?因为第一,他知道,根本骗不了我。第二,为父最讨厌自己的骨肉欺骗我。”
说着他轻抚着徐瑛的头顶道:“你这些年一直在华亭,为父对你疏于管教,所以我对你,要比对你大哥宽容。现在为父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我说实话——徐邦宁毁堤的事儿,是不是你怂恿的?”
徐瑛心里飞快的寻思,自己可露了丝毫马脚?但一时根本想不出来。
可他不敢再嘴硬了。父亲都把话说得这么严重了,显然自己再否认,也只能彻底引起老爹的厌恶而已。
他只好屈辱的点点头,红着眼圈道:“儿子跟他喝酒的时候,开玩笑似的说过,谁知道他就当真……”
话没说完,便听呼的一声,徐阶重重一拐杖抽在了他的脸颊上。
徐瑛登时被打飞了两颗牙齿,整个人歪倒在地。
“蠢猪!愚不可及的蠢猪!”徐阶咆哮一声,用手杖重重抽打他的身体道:
“徐邦宁就住在你家里,你怎么让人相信,他做这种事会不跟你商量?!”
徐瑛抱着头,身子扭曲躲闪,慌忙解释道:
“姓赵的小子就是怀疑也没有用,他根本没有证据!就算徐邦宁跟我对峙都不怕!”
“蠢货还不明白,老夫为何不愿惹他!”
徐阶终究年迈体衰,没几下打累了,让人把春凳搬来,把徐瑛按在上头。
“因为赵昊通着天,陛下很可能给了他银章密奏之权,懂不懂!”
“不可能吧!”徐瑛目瞪口呆,裤子被扒了都顾不上。
银章密奏权,那可是给正四品以上官员的权柄,而且只有一部分亲信臣子才能获得。
赵昊区区一个挂了八品虚衔的小子,何德何能得到一枚印章?
“不然陛下为何会派他父子来苏州,不就是为了盯着老夫吗?”徐阶怒哼一声道:“没有陛下为他撑腰,你大哥怎么可能输给他?!”
已经被打得大彻大悟,沉稳许多的徐璠,闻言忍不住重重点头。
他对父亲的结论很信服,毕竟就算赵昊没有银章密奏之权,单凭他跟长公主的关系,也足够上达天听了。
~~
“治家如治国,赏罚要公平。”便听徐阶沉声喝道:“三儿,之前因为你大哥擅自行事,老夫打了他板子。这次你明知故犯,阳奉阴违,比你大哥的行为还恶劣。老夫罚你,你服不服?”
“服……”徐瑛还能说什么。不服?那不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吗?
“好,笞四十,回去禁足一个月!”徐阶挥挥手,冷冷看一眼那些奴仆道:“你们那天怎么打大爷的,老夫还记着呢。”
“是。”奴仆们缩缩脖子,其实他们已经被老太爷给镇住了,彻底认清谁才是老徐家真正的主人。
他们又没衙门里那些专业选手弄虚作假的本事,只能啪啪啪啪着实打起来。
四十板子下来,徐三爷同样皮开肉绽,腚上没了好肉。
不过他终究年轻身体好,居然没昏过去。
“回你的园子好好反省反省吧。”徐阶挥挥手,让人用门板把他抬下去。“赶紧把那个祸害撵走,让他爱去哪儿去哪!”
“是……”徐三爷面如白纸,声音微弱。
“对了,阿房园那破名字是谁起的?还嫌不够招摇吗?”徐阶又冷声道:“回去赶紧铲掉,空着也比现在强!”
“是……”徐三爷已经昏头昏脑,只会说是了。
待到徐瑛被抬出去,徐阶方神情稍霁,对徐璠道:“你替老夫给赵公子回封信,就说事情与徐瑛无关,但他跟徐邦宁整日在一起鬼混,十分可恶。老夫已经重重责罚,并把他禁足了。”
顿一顿,徐阶有些心疼道:“再附上两千两银子,算是老夫捐给昆山修堤的。”
“是,父亲。”徐璠轻声应下,扶着徐阶到内寝歇息。
徐阶躺下时,像是说闲话似的对徐璠道:“家里的事情你也上上心,怎么说也是当大哥的,不能不管不问。”
“是,父亲。”徐璠心中一动,忽然明白父亲为何要借机打老三一顿,还要把禁足一个月。
这分明是在给自己制造重新执掌家业的机会啊。
只是当父亲的,这种事儿不能明说罢了。
~~
那厢间,徐瑛被马车拉回了阿房园。
下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抬下车时,徐邦宁瞧见了。
“呦,这怎么了?”
“没工夫跟你扯,赵昊已经知道你干的好事儿了,赶紧回去想办法吧……”徐瑛说完,终于支撑不住,一歪脑袋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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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典史出差
直到徐瑛被抬进寝室,唤大夫前来处理棒疮,徐邦宁才回过神来。
他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的冷汗,变颜变色对管家道:“走,回南京。”
虽然大家都姓徐,但真出了事情,还是自己的爹靠得住。
“公子,咱们走陆路还是水路?”管家委婉的问道。
“台风天怎么走水路?”徐邦宁白他一眼。
“备车!咱们从嘉兴回去。”
别看小公爷嘴上叫的凶,真到了事上其实怂的很,别说过境昆山了,他都不敢从南直隶走。
由松江直接入浙江,绕个大圈子回南京,就为了一个字,‘安全’。
徐邦宁说走就走,一个时辰后,车队便从阿房园出发了,都没顾上跟徐瑛辞行。
离开阿房园时,他掀开车帘,回望着这座给自己留下无数快乐的园林,却发现仆人正将那黑底金字的‘阿房’匾额,从门楣上摘下来。
这让徐邦宁心头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忙低声下令道:“加紧赶路。”
说完他放下车帘,再也不敢露头。
小公爷一路上风声鹤唳,听到有马蹄声就心惊胆战,唯恐那小魔头追杀上来。
沿途晓行夜宿,就像逃命一般进了浙江境,又出了嘉兴,终于到湖州时,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候离着昆山有几百里了,台风也消停了。小公爷终于敢弃车换船,走水路北上金陵。
~~
话分两头,那边昆山县封锁过境的水陆通道,大张旗鼓的盘查过往商旅,自然一无所获。
事实上,负责治安捕盗的熊典史早就离开了昆山,带着四名捕快,搭一条小小的官船,经运河北上长江,赶赴金陵城。
用了五天时间,熊典史一行人抵达了江东门码头。
下船之后,熊典史没敢贸然去叩国公府的大门。
他先让手下在城里找个客栈住下,准备先摸摸情况,然后洗刷洗刷,好好睡一觉,明日再去魏国公府公干。
公款出差,就是这么任性。
谁知第二天一早,五人凑到大堂吃早点时,却见大伙都顶着一对黑眼圈,气色很差的样子。
“怎么都没睡好?”熊典史接过王班头奉上的鸭血粉丝汤。
“四老爷不也没睡好吗?”王班头苦笑一声。
“怎么他妈能睡得好!那得多没心没肺啊。”熊典史呲溜呲溜喝着汤。
“哈哈,可不。”众捕快深以为然的陪笑起来。
“那得多没心没肺啊。”
吃着早饭,几个捕快便你一言我一语,讲起昨天打听到的消息。
“四老爷,小的昨天观了观风向,金陵城的老百姓都对国公府畏之如虎啊。”
“是啊四老爷,他们说徐家仅在金陵城中,便有豪奴数千,横行霸道。”
“他们甚至私设公堂,搞出人命来那是家常便饭,江宁县和应天府管都不敢管。”
“唉,听说魏国公把这个小儿子当成命根子,铁了心要让他继承爵位,咱们想让人家交人,怕是痴心妄想。”
熊典史一言不发,默默吃着碗里的粉丝汤,这跟他打听到的情况别无二致。
昨天安顿下来后,他也没闲着,去找了在南京刑部当司狱的同乡吃酒。
同乡得知他的来意后,劝了他一晚上,千万不要上了那赵衙内的刁当。同乡告诉熊典史,徐家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案子,刑部大牢里就从没住过一个徐家人。
徐家在金陵城盘踞二百年,老公爷也当了四十多年的南京守备,还有拥立先帝之功。
哪怕外界传的他再草包、再没用,他对南京城的影响力也早已积累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有魏国公在一天,官府就只能对他家的事情视若不见,更别说抓他最钟爱的小儿子了。
徐家就是敞开门让他抓,他也没法把徐邦宁带出金陵城,半路上就得被徐家的锦衣豪奴活活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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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乡甚至猜测,是不是他得罪了赵公子,人家要借徐家的手除掉他。
熊典史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真的从没得罪过赵公子,而且还一直在小心奉承,赵昊应该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要害自己。
那就只能是他自不量力,妄想蚍蜉撼大树了。
昨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寻思了一夜,熊典史也没回忆起,自己当时为何不拒绝这个差事了。
只能说,信了赵昊的鬼了。
又不是县太爷正式下的命令,自己一个堂堂朝廷命官,何必要听个衙内瞎指挥呢?
“唉……”熊典史喝完最后一口汤,认命的站起来。
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大老远的来都来了,怎么能这时候缩卵子呢?
就是阎王殿也得进去走一遭。
~~
吃过早饭,熊典史便带着王班头和另一名差役,一路打听着,朝秦淮河畔的徐府巷走去。
到了徐府巷就不用再打听了,因为偌大的巷子里,就只有魏国公府一户人家而已。
熊夏生看着蹲在府门外的那对大石狮子,果然如公子所言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再抬头看看那古旧的楠木匾额上,‘魏国公府’四个遒劲的大字,熊典史感觉自己真跟蚂蚁差不多了。
他深吸口气,回头对王班头道:“去,送信去。”
“呃……”王班头一愣,小声问道:“四老爷,不亮票牌吗?”
“先看看公子的信好不好使再说。”熊典史低声答道。
昆山县的票牌在金陵城有个屁用?赵昊的信要是也不管事,大家还是早点打道回府的好,以免被徐家打击报复。
王班头便接过那封公子亲笔信,硬着头皮走到徐府门前,还没踏上台阶,就被守门的豪奴喝住。
“不许落脚,这是你能踩的地方吗?!”
吓得王班头赶紧收回悬在半空的脚,朝着立在台阶上的那几名豪奴赔笑道:“几位大人请了,小的昆山县捕盗班头王超,奉我们衙内之命给公爷送信来了。”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国公府的门子都把自己当成四品的。
几个豪奴都不拿正眼瞧他,用肚脐眼对着王超道:“哪来的流浪蛤蟆,跑到这里聒噪?”
“知县的儿子也配叫衙内?我呸!”豪奴们哄笑起来。
“滚滚滚,少在这儿碍眼,哪凉快哪待着去。”
好在王班头是懂行的,狠了狠心,掏出全部五两银子的经费,连同那封信一并奉上。
对方这才勉为其难收了下来,却见王班头依然杵在那。
“怎么还不走?”
“这……大人,等公爷给我家公子回信啊。”王班头讪讪笑道。
“你想什么呢?”豪奴白他一眼道:“公爷什么时候看,回信不回信,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都不算……”王班头缩缩脖子。
“赶紧走,别在这儿有碍观瞻。”豪奴撵苍蝇似的挥着手。
“那何时才有信儿啊?”
“过两天再说。”
熊典史只好跟手下住在店里等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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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举杯邀明月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是一年里除了春节之外,最重要的一个节日了。
自唐宋起,华夏大江南北,但凡明月照耀之处,百姓无论男女贵贱,各家皆登高赏月,欢聚痛饮,甚至通宵玩乐至天亮。
南京城的百姓要过节,许久未提及的北京城,同样也要过中秋的……
今天京城各衙门早早就放了假。科学门的一众弟子,全都早早回家过节。
虽然师父已经不在了,但他们也没分开,依然全住在春松胡同的赵府西院里。
就连东院的科普展览馆,也依然保持着单日开放,双日休馆的节奏。
师兄弟们还不断推陈出新,费了不少心思在上头,没有因为师父离开而摸鱼。
后来连李茂芳和陈于陛也搬了过来,加上三天两头就住这儿不走的王锡爵,府上依然很热闹。
这会儿,王大厨在后厨,手持两柄锅铲,左右开弓,忙得不亦乐乎。
王武阳则领着王鼎爵、于慎行、李茂芳、陈于陛四个,在对着堂屋墙上的赵昊全身画像遥思恩师。
只见大师兄捻着香,望着画像上头戴网巾,身穿黑缘儒袍,一手拿着望远镜,一手按在地球仪上的恩师,泪湿眼眶的汇报道:
“启禀师父,弟子们已经学完了《圆锥曲线》第五章,《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也已经学到了第一编第十二章,球体的吸引力了。”
站在最后的李茂芳和陈于陛羞愧的低下头,小声道:“师父,不包括我俩……”
“尽管二师弟时常来信代师授业,但没有师父的谆谆教导,弟子们的世界就像是没有了温暖太阳,只剩无尽的黑夜一般。”
“这个包括。”李陈二人又小声道。
接着便见王武阳的热泪顺着面颊滑下,哽咽道:“今天,是离开师父的第一百天,想他。”
“师父,我们想你了。”师弟们也红着眼眶,轮流给赵昊上了香。
然后他们跟着大师兄给师父磕头行礼,起身后齐声道:
“师父,中秋快乐。”
~~
崇明岛,西沙海神庙里。
新任崇明县令金学曾,和他的师兄兼师爷于慎思,也在对着一副赵昊的半身像磕头。
半身像上,赵昊手中拿着一本《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目光睿智的微笑着。
“今天,是离开师父的第六十五天,想他。”金学曾哽咽道。
“呜呜,俺想师傅咧……”敏感的于慎思更是哭得稀里哗啦。
两人来这崇明县已经俩月了,非但没找到一县之主的感觉,反而吃尽了苦头,感觉被流放也不过如此。
受了委屈遭了难,对师父的怀念之情,自然愈发真切。
他俩是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师父来看他们了……
“师父,中秋快乐,呜呜……”
~~
阳澄湖上,在昆山的弟子们正在陪师父过节。
专门从顾家借来的画舫中,坐在赵昊左右手的,是从南京赶来的华叔阳和贝培嘉。
同坐的还有张鉴、赵士祯,赵士禧、徐元春、徐维志,以及从北京跟来的那三十名学生。
雪浪也臭不要脸的跟着上了船。
赵公子正跟两个远道而来的弟子说话,忽然连打了一串喷嚏。
“阿嚏阿嚏阿嚏!”
“快关上窗,湖风太冷!”
“不要冻到老师!”
“师父,披风!”
弟子们纷纷大献殷勤,恨不得找条棉被把他裹起来。
~~
不远处的娄江上,另一条小一些的画舫中。
江雪迎和马湘兰、巧巧,还有她的侍女小云儿,也在拜赵昊。
当然不是啦,人家是拜月呐!
到了本朝,中秋节时又多了一项拜月活动。起先是男女都可以拜,少年求功名显达,少女求婚姻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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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时起,又有了所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说法,拜月便成了女孩子们的特权,中秋节也是成了女孩子们最期待的一天。
因为在中秋这天,不管家教多严,父母都允许女儿家的呼朋引伴、盛装出游,逛夜市、放花灯,玩个通宵也不会被责备。
当爹妈的也不怕女儿学坏,因为臭小子们都被箍在家里过团圆节,不许出门……
此时,船头甲板上设着张长条香案。
上头在月亮的方向设着‘月神牌’,还整齐摆着月饼、西瓜、苹果、红枣、李子、葡萄等祭品。
江雪迎在前,巧巧和马湘兰在她身后左右,小云儿更靠后一些,都跪在香案前。
三女跟着江小姐一丝不苟的上香礼拜,虔诚的向月神祈祷着。
马秘书其实不是很相信这一套的,因为身为科学门主的秘书,她已经用天文望远镜看过月亮的大麻子脸。
知道那上头根本没有月宫,也没有嫦娥。那这愿望许给谁听呢?
只是她不想被当成异类,所以还是很认真的在那里滥竽充数。
她一边捻着香,一边偷眼瞧着在月华之下,显得愈发冰肌玉骨、出尘脱俗的江雪迎,心中不禁暗叹,原来嫦娥在这里啊。
马秘书连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江小姐许的什么愿。
她甚至都有些后悔,当初在扬州时,为何要点醒江小姐?
这下可好,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在初期用力过度后,很快就摸清了赵昊的心思,知道如何才能走进他心里了。
江雪迎便不再做自己不擅长的那些事,她明白赵昊最需要的,也是别人无法替代的,是自己可以成为他事业上的好帮手。
而且她又聪明的总以温柔体贴的一面对待赵昊,两人才相处了不到俩月,就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这让马秘书暗暗替小县主捏一把汗,也不知她看到自己的信没有。
再不赶紧杀过来,打响公子保卫战,她几乎到手的战果,可就要被别人抢走啦!
~~
北京城的小县主能不急吗?
李明月恰好就是中秋节这天收到的信,这下连进宫陪舅舅过节都不顾了,一溜烟就跑去大纱帽胡同,去找‘大明好闺蜜’张筱菁求助。
彼时,张筱菁正在房间里,对着那副《幽篁秀石图》抚琴轻唱。
“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不须日报平安,石仙湘妃曾见……”
便见小县主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吓得她差点把七弦琴丢到李明月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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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李明月的大危机!
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
今日中秋,全家团圆,张居正也难得早早回家,跟妻儿好好过个节。
每当此时,看到六个儿子齐聚一堂,他都会感到十分满足。
咱老张家的人就是能力强,猛!
倒不是他重男轻女,忽视了女儿不在场,而是今晚未出嫁的女孩子们不必被长辈约束。
筱菁虽然没约人逛街,却也不想放弃这一年只一回的自由,吃了点晚饭就起身告退。
回屋后却发现百无聊赖。
通常她都是跟李明月形影不离的,但这两个月以来,小竹子总是下意识的不想跟好闺蜜碰头。
起因就是墙上那副《幽篁秀石图》。
她当时感觉可能今生再也见不到赵公子了。
这不是少年少女常有的夸大其词……赵昊随赵状元出京,一去少说三五年,到那时她很可能就已经嫁人了。
怎么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坐在那修竹掩映的学堂中,支颐听赵公子讲科学呢?
更不可能跟着兄弟们跑去找他玩,或者和李明月一起谈论他的种种了。
是以在临别之际,张筱菁脑袋一热,就请赵昊在自己的画作上题了首词。
本想做个纪念,纪念一下自己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少女情愫。谁知赵公子的诗,带着钩子啊!
‘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不须日报平安,石仙湘妃曾见。’
平平淡淡的四句诗,却让她像着了魔似的,看了又看、品了又品,还谱成了曲。
这哪里还是什么念想啊?都快成了魔障了!
赵公子可是明月的心上人,我只不过是他的学生兼崇拜者罢了。
可这种对不起明月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儿?
她便将那画从墙上摘下,收入匣中,却无法从心里抹掉那首诗……
此时,前厅隐隐传来父母兄弟的谈笑声,张筱菁却倍觉孤独,心说那就让‘石仙’陪‘湘妃’过个节吧。
便从绣锦的画匣中,取出那副画,重新挂在了墙上。
看着那副画,还有上头的诗,小竹子顿觉孤独尽去,内心一片安宁喜乐。
便焚上一炉香,在月影中对着那副画,轻抚琴弦。
她正在心中演绎石仙与湘妃在竹海中相会的绝美画面,忽然门就被人一下推开了。
“筱菁筱菁,大事不好啦!”元气少女李明月,提着裙角冲了进来。
“啊!”张筱菁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琴台推翻了。
待看清是李明月后,她不及细想,赶紧站起来,快步迎上去。
做贼心虚的少女,唯恐被小县主看到墙上那副画。
那可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其实她多心了,现在小县主满脑子只有那封信上的事儿,眼里根本看不到其它。
“我跟你说啊筱菁!”李明月要往屋里走。
“我正要去逛夜市,”张筱菁拉住她往外走。“我们边逛边聊也一样。”
“你先等我喝口水,我一气儿跑过来的。”李明月朝桌上的茶壶伸手。
“我请你喝桂花饮,就在胡同口有卖,保准你喝了还想喝……”张筱菁却不容分说,把她硬拽出去,然后小脚一勾,把门带上。
~~
“呸呸,这什么味啊……”
当李明月终于喝到了,那被小竹子夸上天的桂花饮,却顿觉失望透顶。“怎么还有股陈皮味啊?”
“……”张筱菁心说,我哪知道啊?我也是头一回喝。而且我最讨厌陈皮了……
可自己都说了好喝了,那含着泪也得喝下去,还得装作很爱喝的样子。
“还好吧,咳咳,我就爱这种风味,咳咳咳……”
“你不是最讨厌陈皮吗?”
“谁知道呢?”张筱菁用麦秸做的吸管,‘美美’抽一口桂花饮。那销魂的陈皮味道,让她眼泪都快下来了。还得强笑道:“人的口味会变的。”
“嗯,我觉得你最近就变得怪怪的。”小县主捧着装饮料的竹杯,歪头打量着小脸皱成一团的小竹子。
“有吗?没有吧?”张筱菁略有些慌乱的矢口否认。
“你说,你有多久没去找我玩了?”李明月愤愤的伸出手指,挑起张筱菁那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白皙柔腻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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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你也老是推三阻四的。”
面对着闺蜜的质问,张筱菁星眸中闪过慌乱的神色,不敢和她对视。
“《中等代数》太难了。我做不出来,哪有心思玩……”
“哦,这样啊。”李明月顿时深以为然道:“可不是嘛,我也是看了直犯困,到现在还没翻几页呢。”
其实这话有些亏心,她连《初等代数》都没学多少呢。
说着郁闷的叹口气道:“筱菁,你说我这么笨,还怎么当女科学家?”
“你可一点不笨。”张筱菁白她一眼,心说你要是笨,能把赵公子看的严严实实的,让我都没机会单独和他说句话?
后来还是因为要期末考试,小县主吓得不敢来她家,她才利用提前交卷的机会,逮到一点时间,作了那个让自己心虚到现在的案子。
~~
二女说话间,来到了灯火璀璨的夜市街上,李明月才猛然想起自己找她的目地,便叽叽喳喳道:“都怪你那桂花饮,难喝的我把正事儿都忘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张筱菁也终于平复好了心情,直面李明月了。
“据我安插在赵大哥身边的密探来报,”李明月看看左右,一副事关机密的样子小声道:“有个叫江雪迎的女子,最近对我赵大哥虎视眈眈,垂涎三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少乱用成语。”张筱菁哭笑不得道:“那是女土匪还是女大王啊?”
“总之差不多!”李明月气哼哼的鼓着腮帮子道:“敢打赵大哥的主意的,能是好人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张筱菁感觉怎么自己脸上也火辣辣的。“好坏的评价标准,应该更客观才对。”
“我不管,我就是这么分的。”李明月晃动着粉拳,好似要一拳打到昆山去,把那江小姐捶个桃花朵朵。
“那她家世如何,又是怎么跟赵大哥……你赵大哥认识的?”张筱菁便替闺蜜操心起来。
“好像说她是我赵大哥家的世交。”李明月便手指托着粉腮道:“她奶奶是赵大哥的干奶奶。”
“那你们也算。”张筱菁伸出双手的食指道:“殿下还是赵大哥的干娘呢。”
一比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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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好闺蜜一辈子
东华门外夜市,灯火璀璨,亮如白昼。
店家撤下了平日的商品,全都换上各种受女孩子欢迎的物件儿。
李明月却无心流连这些身外之物,她现在只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
“好像去年,赵大哥的爷爷,安排她们相过亲。”小县主又幽幽道。
“你们好像还没有哎……”张筱菁的左手,变成了两根手指。
二比一。
“听说她很会做生意,赵大哥成立了江南公司,让她当总裁呢。”李明月感到有些透不过气道:“江雪迎,江南公司,你听听,这像话吗?就像她家的公司一样。”
张筱菁心说,三比一。
但身为大明好闺蜜,岂能灭自己人威风,长他人志气?
“你妈不还是西山公司董事长么?”张筱菁便哼一声,违心道:“三比二。”
“那不一样啊。”李明月带着哭腔道:“西山公司可没我的名字,要是叫明月公司多好啊,至不济叫李山公司也凑合。”
张筱菁一脑门子黑线道:“你还不如改名叫‘李西月’呢。”
“这主意不错。”李明月眼前一亮。
“这不是重点好吗?”张筱菁嘴角直抽抽道:“继续。”
“听说昆山遭了灾,她给到处筹粮食,还亲自押船去昆山呢。”
“这……”张筱菁弱弱的比了个四比二。
“后来遇上了水匪劫持,赵大哥带着全县的军队去把她救回来,还荡平了匪巢,把那些水匪统统变成了挖煤的苦力。”
张筱菁不敢再比了,不然小县主怕是要禁不住打击,当场去世了。
“然后她和赵大哥一起,在太湖上一个美丽的小岛,没羞没臊的住了好久……”小县主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后来赵大哥回昆山,她就直接跟着去了,再也没离开过。赵大哥每天都去看她,还给她做冰淇淋……”
她禁不住内心的惶恐,抱着张筱菁大哭起来。
“呜呜呜,我都没吃过……”
“别难过,我也没吃过……”张筱菁红着眼圈劝一句,说完轻轻拍了自己嘴一下,我这都说了些什么啊。
来来往往的少女们,看到哭成泪人的小县主,纷纷投来了解、同情、支持的目光。
一个穿着荷花裙的女孩儿,将一支黄色的雏菊塞到李明月手里就跑,跑出一段距离,她又回头比了个‘要坚强’的手势。
“我才不要花哩,我要赵大哥。”李明月抽泣道。
“那你在这儿哭倒长城也没用啊。”张筱菁恨铁不成钢道:“还没看出来吗?这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事儿,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女人在昆山,而你在北京的缘故!”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明月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所以你该想办法拉近距离。”张筱菁给她支招道:“要哭,也得当着赵……你赵大哥的面哭,这样才有用啊!”
“其实要依着我,上个月就南下了,可是我说了不算啊。”李明月急的直跺脚道:
“我娘说,她今年要去江南过冬,非让我等着和她一起,如之奈何?”
“现在是八月了,十月入冬,路上还得走一个月。”张筱菁略一盘算道:“也没多久了嘛?长公主殿下让你同行合情合理。”
“那我问问她,下个月能不能动身,要是不能,我,我就离家出走。”李明月悍然发表了私奔宣言。
“你还是冷静点儿吧你。”张筱菁伸手点了她脑门一下,嗔道:“就你这昏头昏脑的样儿,去了也是给人家送菜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明月颓然一叹道:“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她那边,我一个人可怜弱小又无助,怎么跟她斗啊。”
“那也不能放弃啊!”张筱菁急了,双手按着李明月的肩膀,激励她道:“这可不像你李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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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可是我真是害怕。”李明月可怜兮兮的揪着张筱菁的衣角,央求道:“要不你陪我一起去吧?有你当参谋,我才有信心赢那女人!”
“我?”张筱菁一脸怪异的小表情,憋了半天方摆手道:“父亲大人怎么可能同意呢?”
“这你放心,只要你点头,剩下的事儿我来做。”李明月紧紧抓着她的衣角,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小竹子道:“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吧?”
“我,我……”张筱菁感觉面似火烧,这不是逼着自己滑向犯错的深渊吗?
李明月抱住张筱菁,撒娇求告道:“求求你了筱菁,你不是还没去过江南吗?可漂亮了那里,大冬天的都有绿树红花呢。”
“这,这……”张筱菁感觉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一样,可点下头容易,但这一去江南,原本春和景明、波澜不惊的人生,怕是要彻底改变了。
“你先应着就是了,我能不能让张相公点头,还两说呢。”李明月又采取了迂回战术道。
“哎,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啥?”张筱菁叹口气,终于点了下头。不管了不管了,是她逼我的……
“太好啦!”李明月登时一蹦三尺高,将那朵雏菊花,高高抛向夜空。
~~
夜市高处,东华门城楼上宫灯璀璨,装饰一新。
数排矮脚檀木几案上,用美轮美奂的金盏瓷碟,整齐的摆放着石榴、枣、栗子、葡萄、橘子等各色时鲜果品。还有各种御制点心,以及装在各色玻璃瓶中的美酒佳酿。
今日是团圆节,天家同样也要团圆。就连常年不露面的陈皇后,也盛装打扮,神态安详的坐在隆庆皇帝身边。
宁安长公主坐在皇帝左手边的几案旁,李贵妃与她对坐,怀里还抱着个小小的婴儿。
那是她今夏才添的战果——二皇子朱翊镠。
再加上依偎在皇帝皇后身边的,三岁的寿阳公主,两岁的永宁公主。
以及小大人似的,单独坐一桌的皇太子殿下。
这些龙种全都是她生的!
而陈皇后和在座的十几个嫔妃加起来,一共生了零个。
今天这样的日子,就全都只能干看着她炫富。
陈皇后还好点,她是嫡母,太子公主们也都很亲她。
那些妃子可就惨喽,看着她尽情展示慈母风范,还得强颜欢笑的奉承。估计再甜的美酒喝下去,也都是又苦又酸又涩的吧?
吼吼吼……本宫实在太厉害了,无敌真的是寂寞如雪啊。
ps.还有两更,马上送到。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中秋大会
东华门城楼上。
宁安长公主坐在李贵妃对面,看着她那副小人得志模样,就感觉一阵阵腻味。
可人家就是腚大能生养,还养一个活一个,她这个当大姑姐的,还真不敢得罪……
‘哎,真是煎熬啊。’宁安仰头灌一杯酒,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倍感寂寞难耐。
多想听赵郎在耳边吟一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啊?
赵郎,你是否也像宁安一样,日日夜夜思念着你呢?
坐在最下首的李承恩,对这些繁文缛节、婆婆妈妈的宴会最是不耐。只见他呆坐在那里,两眼发直的看着天上的银盘。
不知怎么就想到老前辈,心头便一酸。
今天是离开老前辈的第一百天,想他。
~~
昆山阳澄湖畔,与民同乐的赵二爷,没来由打了两个大喷嚏。
“大老爷,堤上风大,不如咱们换个地方喝。”白守礼忙殷勤道。
“不必不必,本官身子骨硬着呢。”赵守正却满不在乎的端起黄酒,用浅浅的酒碟指一指新修的湖堤下,那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团团篝火。
每一团篝火旁,都围坐着一圈百姓。明亮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幸福洋溢的面孔,那是昆山的百姓在欢度中秋。
今年中秋正逢紧锣密鼓的修堤期间,赵二爷本打算给民夫们放半天假。
但大家可都瞄着完工奖呢。为了赶工期,各段各里甲都纷纷表示,要放弃休假,抓紧施工。
赵守正便在赵昊的建议下,在未完工的湖堤上,开一场热热闹闹的中秋大会。
这样,民夫们收工后直接过节,既节省了时间,又促进了团结。
只是赵二爷为免有些嘀咕,我这儿子也太注意团结百姓了。
按说这是大好事儿,但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呢。
不过他还是欣然同意,让人将预备给百姓过节的物资,全都装船运到堤上来。
结果每人分了一个月饼、两个橘子,一家还有一只盐水鸡。
每团篝火上还架着一只滋滋冒油的烤全羊……那是县里大户们你八十头、我一百头,临时凑起来的。
顾大栋还从苏州购进了整整两船黄酒,分给百姓饮用。
有酒有肉有月饼,简直美上天了。
往年过中秋,好多穷人根本吃不起月饼,只能搞一盆带黄的大闸蟹充充饥这样子。
真是好生凄惨。
百姓们忆苦思甜、潸然泪下,倍加珍惜如今美好的生活。
~~
“只有坐在这湖堤上,才能看清这万家篝火的全貌。”
虽然被夜风吹得凉飕飕的,但赵二爷的心却暖洋洋的。
他感觉自己终于不虚此生了,便醉眼朦胧的与身边人碰下酒碗,大着舌头问道:
“诸位‘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乎?’”
众人便笑曰:“不若与人。”
“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赵二爷又问。
众人又笑曰:“不若与众。”
“哈哈哈哈!”赵二爷放声大笑起来,与众人一饮而尽,忽又轻叹道:“可惜老熊不在。”
众佐杂和士绅不禁心中一暖,暗道,大老爷真是细心,谁不在都知道。
“老父母真是时时刻刻,都把下属和子民装在心里呀。”士绅们马上马屁走起。
“昆山县有大老爷这样的父母官,何其幸哉?万幸万幸呐!”
“哎,哈哈,本官也没那么好。”赵守正被拍得浑身舒坦,摆摆手叹道:“我是想到老熊这可怜人,人家过节他过坎儿,真是太不容易了。”
“是啊。”众人自然纷纷点头,忽然想到,大老爷也是鳏夫来着……
原来是物伤其类、感同身受啊。
看来得加紧给大老爷续个弦了。
~~
明月清辉照江南,照亮了昆山也照亮了金陵。
还真让赵二爷的乌鸦嘴说中了,熊典史的这个中秋,过的实在太难了。
送完信过了两日,他又去了一趟国公府,还是没回音儿。
这下熊典史有些急了。他们带的盘缠本来就不多,再等几天就得拿出昆山人的祖传技艺——一路要饭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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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夏生心里着急,之后天天都去催一趟,结果惹烦了国公府的豪奴,直接把他们撵出徐府街,不许他们再靠近国公府一步。
结果盘缠耗尽,彻底体会到什么叫坐困愁城了。
此时,他和王班头五人,围坐在客栈大堂的一张方桌前。
桌上只摆着一个瓷碟,碟中只有一个五仁月饼。
这是他们用身上最后的钱买的。
明天就要交不起房钱,去睡大街了……
“唉……”熊典史郁郁的叹了口气。
“唉……”三个捕快也跟着叹了口气。
王班头年纪大点,这时候倒比熊典史还看得开。
“四老爷看开点儿,秦琼卖马、子胥吹箫,自古英雄,也曾困顿。”
说着他指指那唯一的月饼,开玩笑道:“再说咱们也不错了,五仁月饼,可不就是五个人吃的月饼吗?”
“扑哧……”熊典史被他逗笑了,然后越笑越大声,将连日来积郁的块垒一扫而空道:
“老王,我不如你啊!不错,人哪有不走背字的时候?走过去不就得了!”
说着他对众人笑道:“咱们可是昆山出来的,有要饭的本事傍身,还怕饿死不成?”
“哈哈哈。”三个捕快也笑了。
“四老爷,小人会唱小曲儿。”
“我会莲花落。”
“小的还戴了副竹板。”
“我算看出来了,你们个个身怀绝技啊。这咱们还有什么好愁的?”熊典史大笑道:“来,我们五人吃五仁月饼过节!”
王班头便抽出小刀,在袖子上正反蹭了蹭,然后切下三分之一,先给四老爷。
剩下的再和三个手下平分。
“讲究。”熊典史不禁赞一声,又笑道:“不过,咱们都准备去要饭了,还是一碗水端平吧……”
“四老爷使不得,咱又不是打算要一辈子饭。”
正推让间,五人便嗅到一阵诱人的酒肉香气。
“上菜喽。”只听小二高声叫道。
五仁……哦不,五人不禁同时咽了咽口水,他们已经有几天没吃顿饱饭了。
“这要是给咱们上的多好啊。”捕快甲小声道:“我能叫他爷爷信不信?”
话音未落,店小二就将四个冷碟摆在他们桌上。
接着从托盘上,取下一盘肥鸡、一盘蒸鱼、一碗扣肉、一碟红烧狮子头,整齐的摆在冷碟周围。
又变戏法似的放下一坛二曲酒。
“爷爷。”捕快甲幸福的喊了一声。
ps.还有一更……
第一百九十二章 熊典史终于明白了
“五位爷慢慢吃,后头还有菜。”店小二全当没听见那声,一欠身,夹着托盘就要退下。
三个捕快抓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熊典史却一把抓住店小二的手臂道:“上错了,我们没点菜。”
王班头的筷子已经插中了个狮子头,闻声讪讪收回手,心说四老爷太耿直了,先他妈吃完了再说不行吗?
他们总不能让我们给吐出来吧?
却听那店小二笑问道:“几位是昆山来的差爷吧?”
“不错。”熊典史点点头,他们已经在店里住了些日子,说话又从来不避人,被听出身份来也不奇怪。
“那就没错。”小二笑道:“几位爷放心吃,这是我们东家送的。”
“你们东家可是昆山老乡?”熊典史却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是。”小二摇摇头。
“那是有求于我们?”
“小人也不知道。”小二又摇头道:“这是方才东家派人回来吩咐的。差爷还是先用着,等我们东家回来,直接问问他吧。”
熊典史本想说‘问不明白,我是不吃的’,谁知转头却看到,桌上的菜肴已经被手下恶鬼们风卷残云,干得一片狼藉了。
他只好改口道:“那就先多谢了。”
待小二下去,他瞪一眼那帮下作的家伙道:“这会儿就不知道让着老子了?看来还是五仁月饼太难吃了。”
“嘿嘿,四老爷,不说后头还有菜吗?”捕快甲端着盘子,刺溜刺溜抽着汤汁,吃的恶行恶相。
熊典史见状食欲大减,无奈的摇摇头,心里嘀咕起,这店家到底唱的哪一出?
~~
好在没用他等多久,便见客栈的东家,引一位白发苍苍、满面红光,穿锦袍戴方巾,作员外打扮的老者进来。
一进客店,那老者便高声问道:“我们老爷赵状元的贵下属在哪里?”
“这位老丈请了,下官便是。”熊典史起身抱拳行礼。
“哎呀,这位大人真是太见外了,都到了家门口,怎么还掏钱住店呢?”
老者说着,回头白一眼那店家道:“你好意思收人家钱。”
“这就退,这就退。”店家赔笑应声,暗骂自己一声,我他妈就是嘴贱。
“敢问老丈高姓大名?”熊典史依然搞不清状况。
“哈哈哈,光顾着高兴,忘了自我介绍了。”老头应该是喝酒了,拍了拍额头,笑道:
“小老儿姓余,他们都叫我余甲长。”
来人正是余甲长,他如今在南京城也能算个人物了。
可不是当年在方掌柜的早餐铺子,整天混粥吃的糟老头子了。
当然了,另一位混粥吃的老头子,已经贵为一省巡抚了。
这样一比,他好像还是个糟老头。
~~
“呃……”熊典史吃惊不小,以他引以为傲的观人之术,感觉这老汉应该是个在金陵颇有影响力的士绅才对。
怎么会是个小小的甲长呢?
却听店家笑道:“我们余甲长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甲长,北城十几条街全都听他老人家的。还有这小仓山,也都是他老人家在管。”
他今天去给余甲长送节礼,顺口聊到了昆山典史,带着几个官差住在他店里。
没想到余甲长直接酒也不吃了,让他带着来见见他们。
店家知道他们穷酸,唯恐被余甲长骂待客不周。
这才赶紧让伙计先跑回来,给他们弄一桌像样的酒菜,这样至少面子上能糊弄过去。
“别瞎说!”余甲长却瞪一眼那店家,骂道:“老子不过是给公子看家的,你别胡说八道害死老子!”
“哦,原来尊驾是我们衙内的人。”熊典史明白了。
“对对,这不就对上了。小老儿就是赵公子的看门老汉。”余甲长不由分说,拉着熊典史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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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既然是县尊家的人,熊典史也不便拒绝。
王班头和三个胡吃海塞的手下,迟疑了一下,猛扒了几口菜,也赶紧跟上。
~~
一出客栈,外头便是繁华的大街。
宽阔笔直的街道上,店铺鳞次栉比,一串串形状和颜色各异的花灯点缀其间,为这金陵夜市平添了许多节日的气氛。
今日逛街的几乎都是女性,因此摊贩们摆出来的商品,也都在迎合女孩子们的需求。
除了女孩子喜欢的小吃甜食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绣花鞋,颜色鲜艳、绣着精美的花样图案。以及物美价廉的首饰、玉石、香粉等物,应有尽有,备受女孩子们的欢迎。
余甲长站在大街上,深吸一口带着甜腻的空气,问熊典史道:“大人知道这条路,叫什么名字吗?”
“好像叫状元街,”熊典史指了指街口那簇新的牌坊,忽然明白过来道:“那是为我们县尊立的?”
“不错。”余甲长与有荣焉的点点头道:“赵老爷可是我们南京开国二百年来,出的头一位状元公。”
说着他又指了指那在黑暗中只有个轮廓的小仓山道:“当初,我们老爷就是在那里闭的关,老朽还每日赶着大车,给他和公子送菜送肉哩。”
“原来如此。”熊典史忙整肃衣冠,先向小仓山郑重行一礼,又转头向余甲长行礼道:“下官代昆山百姓,谢过老丈了。”
“咦,谢我干啥?”余甲长一愣。
“我昆山百姓全赖大老爷活命,老丈既然有功于大老爷,就有功于昆山。”便见熊典史正色道。
余甲长听得心花怒放,却不敢居功道:“我们都是端公子饭碗的,可不要这么说。”
“方才听店家说,这条街……”熊典史刨根究底的职业病又犯了。“都是公子的?”
“这条路都是公子开的,你说这条街是谁的?”余甲长得意的领着熊典史走过状元街,来到芙蓉湖旁。
他指着明月下,无数画舫映红的湖面,对熊典史道:“这个湖,也是我们公子开的。这湖边的酒楼店铺,还有这整片山,都是我们公子的产业。”
“我的天……”熊典史知道大老爷家很有钱,但如此直观的感受赵家的财富,还是头一次。
自然受到极大的冲击。
“而在去年,这里不过只是一片没人住的荒山罢了。”余甲长不知说过多少次,但每次都无比感慨道:“当时公子才十四岁。”
“只能说是天授奇才了。”熊典史忽然就明白了,为何他总感觉,大老爷和他身边的人,好像全都围着衙内转。
原来不是错觉,是事实。
“对了,你们既然知道来小仓山,为何不去找我或方掌柜呢?”余甲长奇怪问道。
“下官不知道小仓山是公子的产业,不然哪会困顿成这样?”熊典史苦笑道,原来自己一直在捧着金饭碗要饭啊。
“哦,也对。”余甲长并不意外。“咱公子贵人多忘事。”
“还真是。”熊典史眼泪都快下来了,公子这么阔,却没给他们点儿路费。
显然不是吝啬那仨胡俩枣,而是忘记了。
“你们办公差,怎么会弄成这样?”余甲长却愈发奇怪。
“哎,老丈有所不知啊……”熊典史便将前因后果,一股脑讲给余甲长。
“徐家仗势欺人,咱们也没办法。回去又没法交差,结果就成了这样子……”
“大人多虑了,公子虽然贵人健事,但从不打诳语。他说能拿到人,就一定能拿得到。”余甲长听完哈哈大笑道:
“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今晚咱们好好过个节,明天老夫带你去要人!”
说着便带他走进个灯火辉煌的六层大酒楼中。
酒楼飞檐上,悬着四组硕大的红灯笼。
上头皆是‘味极鲜’三个遒劲的大字,在黑夜里十分夺目。
“哇,味极鲜啊!”味极鲜的大名早已传遍江南,王班头和几个捕快都听过。
“这也是我们公子的产业?”熊典史不知不觉就变换了称呼。
“那当然了。”余甲长笑着点点头道:“今天就带你们尝尝,什么叫天下第一鲜!”
“哈哈,那太好了!”熊典史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这真是好饭不怕晚啊。
王班头身后三个捕快,却肠子都悔青了。
他们方才吃的太猛,撑得肚子都疼,还怎么吃得下?
ps.第三更。
第一百九十三章 徐邦瑞的白日梦
徐邦宁绕着太湖兜了个大圈子,紧赶慢赶才回到了金陵城,没有缺席今晚的中秋团圆饭。
这让国公夫人郑氏分外欢喜,招呼风尘仆仆的儿子入席,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
小公爷能得势,全靠小妾上位的老娘,他从袖中掏出一串牙白与棕黄相间的砗磲手串,把郑氏哄得十分开心。
魏国公徐鹏举明年就七十了,对这个小儿子也十分宠溺,板起脸来佯怒道:“还以为你在华亭乐不思蜀,连中秋节都忘了呢。”
“父亲可冤枉儿子了。”徐邦宁这才摆脱母亲,又拍了拍手,便见两个仆人抬着一具四尺多高的血珊瑚进来。
“就为了等这玩意儿到货,才耽误到今天。”
“呦,这么大的珊瑚可不多见。”徐鹏举上前打量着那枝条匀称,色泽艳红的珊瑚,登时赞不绝口道:“品相也没得挑。”
“父亲这下能比过灵璧侯了吧?”徐邦宁笑嘻嘻道。
临出门前,他妈告诉他,他爹这阵子心情不佳。
因为徐鹏举在灵璧侯家中做客时,见了一株三尺多高的珊瑚。他回家后让人翻遍库房,居然没有找到一株可以媲美的。
堂堂‘徐半城’居然被人压住了,这让老公爷怎么能忍?
但是珊瑚都产自海外,如今是有钱也买不到,只能等机会碰运气,谁知何年何月才能遇上?
快七十的人了,色心消退,对财宝的贪念却愈发炽烈。想要却得不到,他就茶不思饭不想,跟害了病一样。
“唔哈哈,你小子有心了。”徐鹏举不由笑逐颜开,小儿子这份礼物,算是送到他心坎上了。
而且老公爷还有个坏毛病,夸完小儿子,一定要踩一下大儿子。
他瞥一眼默默陪坐一旁的徐邦瑞,哼一声道:“连老夫心里不爽都看不出来,就没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
“父亲教训的是。”徐邦瑞低眉顺目,一副逆来顺受。
徐邦瑞的妻子李氏却难抑愤懑,心说你上次见你大儿子还是端午节。他看都看不见你,怎么把你放在眼里?
再说,你就光想着小儿子,却没发现大孙子也缺席了团圆饭,有这么当爷爷的吗?!
她刚要开口反驳,便被徐邦瑞悄悄踩了下脚面,这才别过头去,没有吭声。
训斥完了大儿子,徐鹏举才让开席,一家人高高兴兴过团圆节。
当然,不包括徐邦瑞夫妇了。
自然,两口子又遭到了老公爷的呵斥,嫌他俩影响一家人过节的心情。
郑氏见这两口子越是吃瘪,就越要刺激他们。
酒至半酣,她故意板起脸来,高声训斥徐邦宁道:“这次可得收收心,不能再出去野了,不然姜祭酒打你板子,可不准跟你父亲哭诉!”
徐邦宁先是神情一苦,旋即大喜过望,一下站起身道:“父亲,坐监的事搞定了!”
“本来挺简单个事儿,去年让你一折腾,才多费了这些工夫。”徐鹏举的两只眼,就离不开那株珊瑚了。
“还不都怪那姓赵的小子!”徐邦宁哼一声,浑不似从华亭落荒而逃,一路上吓得风声鹤唳的样子了。
回了金陵城,小公爷就再也不怕姓赵的小子了!
“你少招惹那小子。”徐鹏举悠悠道:“再让他坏了你的事儿,送我多少棵珊瑚,为父也不替你擦屁股了。”
“嘿嘿,那我就给父亲找更好的宝贝。”徐邦宁闻言心尖一颤,忙耍赖笑道。
“哈哈哈!”老公爷放声大笑起来,显然这番告诫,也只是说说而已。
一旁的徐邦瑞却终于绷不住,颓然低下头去。
李氏更是忍不住,站起身来说了句‘儿媳身体不适。’就直接离席了。
“败兴的东西。”老公爷哼一声,冷声对徐邦瑞道:“你个没用的窝囊废,就是这么教媳妇的?滚出去,好好教训教训她!”
“是,父亲。”徐邦瑞低着头起身,脚踩着棉花离开了厅堂。
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又响起刺耳的欢声笑语。
~~
徐邦瑞成婚后就搬出了国公府,在凤凰台旁的徐家小别业居住。
他跟在李氏后头回了家门,进了内寝,便见妻子妆也没卸,趴在床上哭。
徐邦瑞心下黯然,过去拍着妻子的背,叹气道:“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你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怎么同样是儿子,就一个当成宝,一个当成草呢?!”李氏呜咽道。
“父亲瞧不上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徐邦瑞叹口气道:“姓郑的拿到诰命后,徐邦宁就成了嫡子,我怎么跟他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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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吗?”其实这才是李氏最崩溃的地方。
“其实早就定了,让徐邦宁去国子监坐监,也不过是为了让他更名正言顺而已。”徐邦瑞站起身来,背着手看向轩窗外的明月,眼中淌下两行清泪道:
“国公之位,怎么会传给我这个不受待见的儿子呢?”
“那你送小志去昆山作甚?还不如留下来陪着我们,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就是。”李氏埋怨道:“我都快俩月没见儿子了。”
“你千万别让人把儿子叫回来。”徐邦瑞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道:“我是给他找了条不一样的路。那赵昊能护住弟子,儿子不用像我一样,一辈子战战兢兢、窝窝囊囊,生……不如死。”
“你都护不住儿子,那叫赵昊的能护得住他?”李氏坐起身来,红肿着眼看向丈夫。
“他能。”徐邦瑞毫不犹豫的点点头道:“自从去年他让徐邦宁登门赔罪之后,我就已经观察他很久了。”
说着他压低声音,双目闪光道:“我从没见过如此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他身上蕴藏着无穷的能量,可以轻易做到许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
“啊……”李氏都听傻了,没想到丈夫对那姓赵的小子,评价如此之高。
“他只是喜欢藏在幕后,加上年纪又小,所以才总会被人有意无意的忽视罢了。”徐邦瑞的脸上浮现出期冀之色,一字一顿道:
“我有种预感,让小志去昆山,会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其实他还有半句话没说——‘要是小志能说动赵昊出手帮忙,我说不定还有翻盘的机会’。
但这阵子他自己仔细想过,赵昊完全没道理趟这浑水。以赵公子的聪明过人,还是不要做这种白日梦的好……
ps.回来了,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待,三连更送上。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登门道歉
翌日一早,熊典史从宿醉中醒来。
见自己躺在间豪华的客房中,他先愣了一阵,才想起是怎么回事儿。
昨晚那余甲长把他带到芙蓉湖畔的味极鲜,品尝了天下至鲜至美的菜肴,加上终于看到了完成任务的希望,他不知不觉就跟老头子多喝了几杯,结果就成了这样……
想清楚前因后果,熊典史先是看看床上,发现没别人。然后摸摸身上,发现衣衫尽在,这才松了口气,有些遗憾的坐起身来。
听到屋里有动静,守在外头的侍女进来,帮熊典史盥洗穿戴,然后引他到湖畔的观荷亭中。
余甲长正神采奕奕的坐在亭中,笑吟吟起身招呼他一起用早饭。
此时暑热尽去,湖中荷花尽开,山上葱翠浓郁,两人就着这动人的湖光山色,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再次谢过余甲长的款待后,见他又让人上了茶,熊典史忍不住问道:“老丈,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国公府?”
“不急。”余甲长呷一口杯中的君山银针,模仿着自家公子装伯夷的样子,慢悠悠道:“老弟但请安坐,等徐家来人请咱们过去。”
“呃……”熊典史心说这才过了一夜,怎么口气又变大了?
昨天还说要带自己上门的……
但余甲长安坐如山,他也只能耐下性子陪着。
两人就这样优哉游哉过了一上午。
临近中午时,便见下人领了几个人来到凉亭外,其中还有个鼻青脸肿的家伙,分外扎眼。
一看到熊典史和立在他身后的王班头,那肿脸汉子噗通就跪在地上,嗫喏着肿的老高的嘴唇泣道:
“小人有眼无珠,怠慢了熊老爷,来给熊老爷赔罪了……”
说着抬起手,正反抽起自己耳光来。他那脸本来就不像样子,几巴掌下去就彻底不成人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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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典史奇怪的看了他半晌,也没认出这是哪位来。
还是旁边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向他抱拳道:“尊驾可是昆山来的熊大人?”
“正在本官。”熊典史便将目光投向那人,见他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脸上既有盛气凌人的神态,又摆出讨好的样子,看上去颇为拧巴。
显然此来,并非他的本意。
“不知尊驾?”
“小人乃魏国公府管家徐福。”那叫徐福的一指跪在地上的猪头三道:“奉了我家公爷命,押送这条败坏国公府名声的看门狗,来向大人赔礼道歉。”
“嘶……”熊典史和王班头齐齐倒吸口冷气。
没想到自家衙内有这么大的能量。就连他留在南京的老人家,都居然可以让堂堂魏国公,派管家来赔礼道歉?
他难以置信的问那猪头三道:“当初那份信,是你接手的?”
“可不是就是吗。”那人哭道:“小人财迷心窍,一时糊涂,误了大人的差事,实在罪该万死。”
“我不是已经给过你钱了吗?”王班头见自家主子居然能压过国公爷,哪有不痛打落水狗的道理?
那可是整整五两银子啊,他们窘迫成这样,不就是因为这笔开销?
猪头三门子只好嗫喏着解释说,对他们这种无权无势的外来户,自己向来是收两道钱的。
收下信要给一次钱,送进去还要给一次。
“不愧是南京城啊,比咱们昆山小地方黑多了。”王班头听得目瞪口呆。
其实他不是没想到过这点,但五人已经穷的要吃五仁月饼了,哪还有钱再打点?
所以那封赵昊写给魏国公的信,只能被丢进门房的废纸篓了。
“千错万错都是这厮的错。”
徐福见对方带着怨气,便一挥手道:“狠狠打,打到二位消气为止!”
他带来的锦衣豪奴便将那门子按在地上,抡起木棍就打。
啪啪啪啪,哭爹喊娘声中,徐福又让人奉上一盘银锭。
“因为下人的过错,浪费大人时间了,小小薄礼,聊表歉意。”
“下官不过是跑腿办事儿的。”当着余甲长的面,熊典史哪敢收他的钱,便把手一摆道:“浪费我们的时间无所谓,关口是你们耽误了我们公子的事情,这可不是你我能说和的。”
余甲长不禁暗暗一笑,这熊典史还挺上道的,昨天还是‘你家公子’,今天就成了‘我们公子’。
“大人放心,小人道歉是其一,还代表公爷前来请大人和余老丈过府一叙。”徐福忙道。
熊典史不由看向余甲长,哪还不知道这是他施了手段?顿觉这老者深不可测,完全看不透了。
他自然要以对方马首是瞻了。“老丈意下如何?”
“哈哈,老夫就不去了。”余甲长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老弟只管放心跟他去,谅他们也不敢玩什么花样。”
“那是当然,我家公爷仰慕令公子久矣,今日之事不过是误会,误会而已。”徐福只知道要请人到府上去,还不知道信里具体写的什么呢。
“把这人赶紧弄走,别脏了我家公子的地方。”余甲长瞥一眼,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门子。
~~
魏国公府西花园。
小公爷可算睡了个安稳觉。
如果他知道,这是自己此生最后一次在家睡懒觉的机会,不知会选择多睡一会,还是早点起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儿。
比如在这张能容纳十二人同榻共枕的大床上,再玩一次老鹰捉小鸡之类的多人运动……
谁知此时,老爹的长随徐安前来扫兴了。
“小公爷,公爷喊你赶紧过去!”徐安等不及侍女上楼禀报,直接在楼下扯着嗓子喊起来。
“唉……”徐邦宁郁闷的长叹一声,从脂粉堆中挣扎出来,让姬妾帮自己赶紧梳洗一番,下楼来见急得团团转的徐安。
“什么事儿啊?叫魂儿似的催。”
“都察院马大人又来了,也不知跟公爷说了什么,公爷就大发雷霆,让管家把门子拿了,带出去向人赔罪去了。”徐安一边擦汗一边焦急道:“公爷又让小人来请公子赶紧过去。”
“哦?”徐邦宁不解问道:“门子又犯了什么事?能跟本公子扯上关系?”
“小人也不清楚,总之公爷发了大火,小公爷还是当心点儿吧。”徐安说完,侧身伸手示意徐邦宁别再磨蹭了。
小公爷总感觉这一幕有些熟悉。
一直走到正院的鸳鸯厅外,他才恍然意识到,这不是去年被姓赵的小子,阴那一把时的情形吗?
他心里咯噔一声,忙问道:“徐安,是昆山找来了?”
谁知徐安也不搭腔,反而伸手在他背后一推,把小公爷踉跄着推进了厅中,然后高声道:
“徐邦宁带到!”
ps.第二更。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大义灭亲魏国公
魏国公府,鸳鸯厅中。
徐鹏举看着手里那封姗姗来迟的赵昊亲笔信,只觉一阵阵天旋地转。
若非今早马御史来说,他都不知道,徐邦宁居然惹出了这般泼天的祸端。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回来过节。
其实马御史也一样是刚刚才知道此事的……今早蔡家巷的余甲长派人找到他,说赵公子有信使在徐府门外等了多少天。
因为去年的事情,马御史不敢大意,赶紧像上次那样,换了便服翘班到国公府查问究竟。
徐鹏举同样不敢大意……去年的赵昊就能捏住他的七寸,何况今非昔比,已经攀上长公主这根高枝的赵公子?
他赶紧让管家去门房检查,果然从废纸篓里发现了赵公子的那封信。
才有了徐福带门子去请罪兼请人的一幕。
他和马御史将那皱皱巴巴的信封展平,掏出里头的信纸仔细看起,那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两人看完登时就傻了。
还是马御史先回过神来,不顾体统的抱怨起来。
“我说公爷啊,咱不来这样的。”马御史满脸吃了苍蝇的表情,语气也失了尊敬道:“你这儿还有大事儿没办呢,干嘛又要去招惹那小子?”
“竟然敢毁人家大堤!”马御史陡然提高了声调,一拍茶几道:“毁堤就毁堤吧,还被人家给抓到了!简直蠢到姥姥家了!”
“我日他娘!”老公爷忽然跳起来,抓住手边的青花缠枝莲梅瓶,双手举起来重重丢向摆在堂中的那株血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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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爷毕竟是武将出身,打仗虽然草包,快七十了还有一把子力气。
那梅瓶正中血珊瑚,便听咔嚓一声,瓷片粉碎,珊瑚也被砸倒在地,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马御史给吓了一跳,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屁话。
徐鹏举也是心疼的直哆嗦,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阴着脸问马御史道:“你说怎么平了这件事?”
“公爷要听真话还是假话?”马御史反问道。
“废话!”徐鹏举哼一声,七十岁的老公爷发起火来,也是蛮吓人的。
“真话就是,怕是要交出小公爷,再赔一笔钱消灾了。”便听马御史幽幽说道。
“嘶……”老公爷不禁大吃一惊。“真至于此?”
“公爷的亲兵在昆山被捕,这件事本就很难说清楚了。”马御史叹口气道:
“公爷别忘了,人家是可以直接告御状的。就算公爷最后想办法,把小公爷给剔出来。但在陛下和内阁那里,小公爷都要被打上个大大的叉号了,将来怕是不会允许他袭爵的。”
虽然魏国公的爵位是世袭罔替,但由谁来继承,何时继承,却要看皇帝和朝廷的意思,半点由不得他自己决定。
不然,徐鹏举也不至于费那些周折,又是让徐邦宁到兵部学习兵法,又是想让他到国子监坐监。不就是想要保证小儿子能顺利胜出吗?
现在听马御史断言,徐邦宁袭爵无望,徐鹏举如何能接受?
那样的话,非但沉没成本实在太大了。而且自己也要把脸丢到秦淮河去。
“老夫想办法让那赵昊,别把事情捅上去不结了?”徐鹏举不死心道:“不就是钱的事儿吗?老夫就不信,他能跟真金白银过不去,非要损人不利己!”
“公爷可以试一试。”马御史轻叹一声道:“不过赵家有的是钱,怕是难以奏效。”
“唔……”让他这一提醒,徐鹏举恍然想起,赵昊还是西山公司和江南公司的大股东。
虽然真金白银肯定不如自己多,可把赵昊的股份折成钱的话,只怕与徐家已经难分伯仲了。
最可怕的是,这份家业是那小子在短短一年半时间内挣下的,而他老徐家是靠两百年里,一代代辛辛苦苦才积累下来的。
想要对善财童子破财消灾,多少钱才合适?怕是谁也说不准吧。
“而且公爷的长孙,可拜在了赵公子的门下。”又听马御史幽幽说道:“说句不敬的话,双方已经闹成这样,要是换了下官,也一定会要求公爷换掉继承人才会安心的。”
“这。”徐鹏举神情一滞,他显然听懂了马御史的话外之意——要想消除赵昊的敌意,非但得交出他钟爱的小儿子,而且还得让他不喜欢的大儿子上位。
“再说句更不敬的。”马御史弯腰捡起被徐鹏举丢在地上的信纸,念出其中一段道:
“‘今悉公爷托请诚意伯说动姜祭酒,欲重演去岁之事;然令郎邦宁亦重金贿赂助教郑如瑾,此事已为人所查之。诚意伯言姜祭酒已受贿,然其素清廉,是以所言不实。祭酒得知事失机密,必弹劾郑助教以自保,届时非但令郎之事泡汤,只怕贤伉俪亦受牵累……’”
念完,马御史掏出帕子擦擦汗道:“我们今年行事比去岁还谨慎,那赵小……公子却依然如同亲见,简直比东厂锦衣卫还可怕,公爷你真要跟他斗吗?”
“不敢……”老公爷本来上了年纪就越来越怂,这会儿更是让赵昊吓得魂不附体了。
那小子居然连他不知道的都一清二楚,甚至会好心提醒他此路不通。
这根本就是猫戏耗子啊!
“既然如此,公爷为何要祸延子孙呢?”便听马御史又沉声道:“中山王开创的二百年基业,难道还比不了公爷的一个儿子吗?”
其实,马御史才是彻底被赵昊吓破胆的那个。他可没有丹书铁券护身,一旦事情败露,怕是难逃当替死鬼的厄运。
所有他无论如何,都要劝老公爷放弃徐邦宁。便又低声道:
“何况,公爷又不止一个儿子。”
徐鹏举闻言浑身一震,不由缓缓坐下,沉默的思考起来。
~~
徐邦宁进来时,就见满地血色,惨不忍睹。
这下可把他吓坏了,他爹爱财如命,居然一怒之下,砸了价值连城的四尺血珊瑚。可想而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怎样的狂风暴雨。
骇得他赶紧转身,想去找他娘求援。
却见身后的厅门一扇扇关闭,让他逃都没处逃去。
“父,父亲……”徐邦宁只好白着脸转过身,结结巴巴问道:“这是怎么了?”
“宁儿你过来。”却见老父亲神态相当的平静。
“是……”徐邦宁挪着步子,走到那一地碎珊瑚旁站定。
“我问你,”只听徐鹏举轻声问道:“是不是派人去昆山掘人家的大堤了?”
“没,没啊。”徐邦宁自然矢口否认。
“那就好。”徐鹏举笑笑道:“待会儿昆山的官差过来,你跟他们回去一趟,把事情说清楚就完事儿了。”
ps.第三更,再写一更。
第一百九十六章 美梦成真
魏国公府,鸳鸯厅中。
听说父亲要让自己跟昆山来的官差走一趟,徐邦宁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就跳起来。
“父亲,你说什么呢?咱们是什么人家?要我去跟个县令受审?”
“你是什么身份?”却见往日眼里满是宠溺的父亲,此时双目中看不到任何的感情。“公爵伯爵还是侯爵?”
“这……”徐邦宁闻言通体生寒,难以置信的看着徐鹏举道:“父亲,我是你儿子啊。”
“‘我儿子’,这又是个什么官职?”徐鹏举却依然冷冰冰道:“一品二品还是三品啊?”
“都不是。”徐邦宁平生头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绝望,他已经彻底慌了。“可您的脸面,还有历代祖宗的尊严,不能丢啊!”
“你还有脸说祖宗!”徐鹏举抓起桌上的茶盏,朝徐邦宁身上狠狠丢去。“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徐邦宁没躲开,被茶水泼了一身。
只听徐鹏举咆哮道:“说实话!你到底在苏松干了什么好事儿?!”
“孩,孩儿就是奉父亲的命,去开了个会啊。”徐邦宁还想打马虎眼。
“那你就跟着他们去昆山!”徐鹏举气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放心,我会给你请最好的讼师!”
“小公爷,你怎么这么糊涂啊。”马御史忙一面给老公爷顺气,一面劝徐邦宁道:“跟我们说谎,不是害你自己吗?”
徐邦宁一愣,心说可不是嘛。便嗫喏道:“不都是被父亲吓的吗?”
“这么说,你真派人毁了昆山的大堤?”徐鹏举面无表情问道。
“不全是……”徐邦宁鼓足勇气答道:“儿子确实派人去掘堤了,可掘了半天没掘开。听说这次台风,昆山又安然无恙,可见大堤被毁,纯属夸大其词……”
话没说完,就听老父亲重重一拍桌子,喝道:“把这孽畜绑了!”
侍立在厅中的亲兵,早就得了吩咐,马上将小公爷按在地上,五花大绑起来。
“父亲,这是干什么?”徐邦宁都懵了。“我已经说实话了啊。”
马御史暗叹一声,心说这么大人了,怎么连‘坦白从严’的道理都不懂?
“我徐鹏举,没有你这样的儿子。”老公爷忍着心痛,咬牙切齿道:“今日便也要学一把古人,大义灭亲!”
“父亲,你怎么了?”徐邦宁一边挣扎,一边哭喊道:“我可是你最疼爱的儿子啊。”
“惯子如杀子,老夫悔之晚矣。”徐鹏举见状,也忍不住抹泪道:“但我徐家的二百年祖业,不能被你给毁了啊。”
“姓赵的会弄死我的,呜呜……”徐邦宁几乎崩溃了。
“放心,我会让你大哥护送你去的。”老父亲的安排却十分周到。“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求那赵昊,开恩放你一马。”
徐邦宁闻言却彻底崩溃,父亲这安排,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不不不,父亲,我宁肯自己去,也不要徐邦瑞陪着。”他慌忙摇头道:“他一定会整死我的,一定会的。”
“不许这样说你大哥!”徐鹏举却冷哼一声,挥下手道:“把他的嘴堵起来。”
亲兵便将早准备好的破布头,塞进了小公爷的嘴里。
徐鹏举狠下心来不看涕泪横流的小儿子,闷声问外头道:“邦瑞来了吗?”
“回公爷,大公子来了。”门外响起徐安的声音。
“让他进来。”
~~
徐邦瑞被叫来时,正在别业读书,人都到了鸳鸯厅门外,依然一头雾水。
直到紧闭的大门打开,他才看到那满地的狼藉,还有被捆成粽子的弟弟。
再仔细一看,就连昨天徐邦宁送给父亲的血珊瑚,都被砸了个粉碎。
这是什么情况?徐邦瑞满心的问号。
“邦瑞,你来了。”徐鹏举的声音响起,前所未闻的疲惫无力。更是多年未闻的柔声细气。
“是,父亲,这是怎么了?”徐邦瑞按捺住幸灾乐祸的心情,低头小心问道。
“坐下说话。你是老夫的长子,无需站着说话。”
谢过父亲之后,他才搁了半边屁股在椅子上,却感觉自己像坐在云上一样。
待听完马御史的讲述,徐邦瑞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胸口了。
昨晚他还在感叹,想让赵昊趟这浑水,无异于痴人说梦。
谁知徐邦宁这个蠢货,居然主动跑去招惹赵昊,而且直接突破了对方的底线!
知乎知乎,自己都不敢做的白日梦,忽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是实现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反正徐邦宁是懵伯夷的。
徐鹏举看他没有面露喜色,心中稍感安慰,暗道好歹老大还算仁厚,没有幸灾乐祸。这样把位子传给他,倒也不用太担心身后事。
他便拍了拍徐邦瑞的手臂,低声道:“你陪这孽障去趟昆山,代表为父跟赵公子谈一谈。”
“啊……是,父亲。”徐邦瑞只觉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那生理性的厌恶,也让他回过神来,忙点点头道:“儿子一定求赵公子放小弟弟一马。”
“嗯,我相信你能做到。”徐鹏举深深看一眼成熟稳重的大儿子,半晌方幽幽一叹道:“只要他们答应压下此事,什么都可以谈。”
“明白了,父亲。”徐邦瑞重重点头。
“好了,替为父请昆山使者进来吧。”徐鹏举又长长叹息一声。
~~
熊典史其实也到了好一阵。
但他只顾着反复练习见了国公爷,该如何有礼有节的交涉,才不损昆山县的颜面。
还没顾上为被晾了半天而生气。
等那来请他进去的人,自我介绍说是魏国公长子徐邦瑞时,熊典史惊得登时就忘词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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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熊夏生看来,魏国公的长子,那就是未来的国公爷……他可不知道在顿饭功夫前,徐邦宁才是魏国公属意的继承人。
未来的国公爷亲自出来,请自己进去见现在的国公爷。这是何等的礼遇啊?
熊典史当然知道,人家这敬的是公子。他不禁昂起头,决定进去一定要硬,绝对不能坠了公子的威风!
所以见了魏国公,老熊忍着没下跪,只是抱拳问安而已。
却又惊见徐鹏举也起身,也向他抱拳还礼,还为怠慢多日而歉意连连。
待到请熊典史就坐后,徐鹏举又一指徐邦宁,冷声道:“逆子就在这儿,熊大人只管提走就好,不必客气。”
吓得熊典史一哆嗦,心说这不是在试探我吧?
直到徐邦瑞又开口请求,能否随弟弟一同去昆山时,熊典史才相信这不是试探。
而是魏国公在看了公子的信后,真的就大义灭亲了……
公子,你真的没骗我!俺老熊真成了大明第一个,成功从魏国公府上抓人的官员了!
而且就这么成功了。
ps.第四更,没了哈。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千年王八万年鳖
熊典史唯恐老公爷变卦,马上要带徐邦宁告辞。
徐邦宁自然百般不从,被两条大汉架着,还在那里拼命挣扎,又踢又踹。
无奈之下,徐鹏举只好让人将他的双手双脚全都绑起来,捆成一条咸鱼扛出府去。
谁知才出鸳鸯厅,还没过月亮门,就听身后响起个妇人的厉喝声。
“站住!快放了我儿子!”
却是国公夫人,带着一票奴仆追了上来。
熊典史一阵头大,忙求助看向一旁的徐邦瑞。
谁知徐邦瑞同样头大,对方名义上算他嫡母,怎么能斗得过呢?
“快跑。”他低声对熊典史说一句,硬着头皮带人挡在了气势汹汹的郑氏面前。
那边徐邦宁听到母亲的声音,豆虫般蠕动起来,奋力仰头看向郑氏,口中呜呜,眼泪哗哗。
“宁儿……”一看到儿子这副惨状,郑氏心都碎了,指着徐邦瑞的鼻子,一副要吃了他的架势道:
“徐邦瑞,你勾结外人,戕害手足!赶紧把你弟弟放开,要是伤了宁儿半根汗毛,我就撕烂你的脸!”
“母亲息怒,儿子是奉父亲之命,保护小弟弟去一趟昆山。”徐邦瑞擦擦脸上的唾沫。“不会让人伤害邦宁的。”
“你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一离开金陵马上就得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郑氏泼妇一般跳脚詈骂道:“谁敢把宁儿带出内宅,老娘要他狗命!”
刚要冲出月亮门的奴仆们,闻言硬生生止住身形,这可怎么办?
国公的命令不敢不遵,可得罪了国公夫人,同样担待不起啊。
“愣着干什么?快把宁儿放下来!”郑氏一声令下,她带来的奴仆便要上前抢人。
“快拦住他们。”徐邦瑞赶紧低喝一声,让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却冷不防,重重吃了郑氏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徐邦瑞脸上就多了个通红的掌印,整个人都懵在那里。
“你敢拦?!”郑氏如暴怒的雌狮,活动着胀痛的右手,又抬起了左手,准备左右开弓,给他来个双风贯耳。
谁知也冷不防被人捉住了手腕。她愕然回头,还没看清是谁这么大胆,脸上就也吃了重重一巴掌。
又是啪的一声,比方才更脆更响!
郑氏被抽得像陀螺似的转了好几圈,才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那班丫鬟婆子居然没一个敢上前搀扶的。
因为打她的是魏国公徐鹏举!
“公爷,你……”郑氏被打得七荤八素,捂着脸委屈的看着徐鹏举。“你打错人了吧?”
思路客
“老子打的就是你!你这个只知道惯孩子的蠢女人,邦宁落到今天这结果,都是你的责任!”徐鹏举眼里凶光闪烁,恨恨的瞪着郑氏道:“还不给我滚,回头再跟你算账!”
“公爷,可是宁儿他最疼爱的儿子啊,你就忍心看他被人家带走,任人欺凌?”郑氏见徐鹏举动了真怒,登时没了气焰,自动切换成一哭二闹三上吊模式。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他只是个国公的儿子。”只听老公爷义正言辞对众人道:
“你们所有人都要引以为戒,谁敢作奸犯科,败坏我徐家的门风,休想老夫庇护!”
“是,公爷……”一众奴仆瑟瑟发抖,杀猴儆鸡,效果自然棒棒哒。
若非从同乡那里,听说了徐家过往的累累恶行,熊典史差点就信了老公爷的邪。
徐鹏举发表完正义的宣言,挥手示意下人赶紧把郑氏弄走
婆子们扶起哭成泪人的国公夫人,把她架走。
郑氏一边拼命挣扎,一边伸手高叫:“宁儿,我的儿……”
那凄惨的样子让徐鹏举很不好受,其实他对郑氏是很有感情的,不然也不会弄虚作假将她扶为正妻。
但现在,大儿子的感受更重要。
徐鹏举便狠下心来,一跺脚道:“把她给我看紧了,要是放她出来作妖,为你们是问!”
说完这才转头看向徐邦瑞,柔声问道:“邦瑞,疼吗?”
徐邦瑞差点没吐了,赶忙摇头道:“皮都没破。父亲不要为难母亲了。”
“为父自有分寸,放心,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徐鹏举大有深意的说一句,朝儿子和熊典史笑笑道:“你们去吧。”
“是。”两人再度行礼,带着已经彻底不再挣扎的咸鱼出去。
徐鹏举目光复杂的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一拳捶在了月亮门上。
“公爷真是太不容易了。”马御史心病一去,浑身轻松,自然要哄一哄老公爷了。
“哎,这他妈都什么事儿啊?”徐鹏举揉着手面上的红印子,一脸吃了苍蝇的样子。
“丢人,真是丢死人了!”
要说不痛快,他才是最不痛快的。
镇守南京四十多年的堂堂国公,居然就这样被一个毛头小子一封信,吓得乖乖交出了最珍爱的儿子,多年的苦心安排也全都泡了汤。
窝囊,实在太窝囊了!
他手里没牌可打了吗?错,其实徐鹏举有的是牌。
就算赵昊手里捏着个王炸,他依然可以通过赵守正的上司给昆山施压,也能进行丰富的利益交换,甚至可以对小仓山下手,抓一票人逼赵昊让步……文的武的、黑的白的,能使的招数着实不少。
但徐鹏举权衡之后,选择了直接弃牌认输,宁肯交出儿子、颜面扫地,也不愿冒任何冲突升级的风险。
因为对这些与国同寿的勋贵世家来说,没有什么比爵位平安传承下去更重要的。
君不见太祖所封公侯伯,如今还有几家在?
但凡传承下来的勋贵,都已经将能屈能伸的安全意识刻进了骨子里。
比起世世代代的荣华富贵,一时的脸面得失算得了什么?
堪不破这一点,就守不住自家的基业,只能步那些失爵者的后尘,永世跌落凡尘……
“公爷若是气不过,回头逮到机会,咱们再把脸面找回来便是。”
“没必要,脸面算什么?能吃还是能喝?当年振武营兵变,幸亏老夫转进如风,才又多享了十年富贵。”
却见老公爷已经调整过心态来,脸上重现笑容道:“如今邦瑞去了昆山,正是我们和姓赵的小子搞好关系的时候。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岂能再做傻事?”
说着他便笑呵呵的邀请马御史与自己共进午餐。
马御史都佩服死老公爷了,心说果然‘千年的王八万年鳖’,这人得能忍才能长久啊。
ps.三连更第一更。
第一百九十八章 回苏州
熊典史唯恐节外生枝,不敢再南京城逗留,准备直接回昆山。
回去时却不用再走江东门码头了,直接从芙蓉湖出发即可。
小仓山之所以从昔日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摇身一变成为寸土寸金的繁华之地,全靠去年冬天的两大交通工程。
一是修了条贯通石城门和干河沿前街的状元路,让从石城门去北城,或从清凉门往南的百姓,不必再绕过小仓山,直接从状元路穿行即可。
二是重挖干涸百年的玉林河河道,引金川河水经玉林河入芙蓉池。这样船只从芙蓉池出发,就可以直接出城入长江,比原先出城坐船便利许多。
唐友德又按照赵昊的吩咐,将芙蓉池拓宽为湖,在湖上修筑栈桥、设立码头,果然很快便招揽到船舶以此航线.asxs.。
人们在此下马上船,十分便利。小仓山又有妩媚的湖光山色,半年不到便人气暴涨,酒家青楼茶馆客栈如雨后春笋冒起。比当初何止增值了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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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熊典史和徐邦瑞一行,来到位于芙蓉湖西岸的私家码头上,便见除了余甲长,还有几个人等在那里。
其中就有上次在昆山见过一面的赵家大爷赵守业。
余甲长向他介绍另外几个,分别是方掌柜,李司吏和一个叫焦竑的年轻人。
赵守业有东西要捎给弟弟和侄子,方掌柜托他给儿女送信,还有味极鲜新制的各种酱料调料。
那个姓焦的书生,却是受李贽邀请,去昆山教书的,正好搭船同行。
至于李九天,纯粹凑个热闹。
最后,赵家大爷将那个被赵昊嫌弃的金丝楠马桶,郑重的交到了熊典史手里,嘱咐他一定要转交给他家大老爷。
赵二爷的难言之隐,全靠它了。
熊典史赶紧小心的接过来,抱着马桶朝余甲长再度道谢,又和众人挥手作别。
船夫便荡起船桨,官船缓缓驶离了小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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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时顺风顺水,熊典史又担心夜长梦多,不准靠岸逗留。
结果比来时节省一半时间,就回到了苏州。
到了苏州府地面,熊典史和王班头等人,这下感觉自在多了。
至少在这里,那挂在船头的‘昆山县衙旗’终于好使了。也不用再担心,有人会拦截刁难他们了。
两人正在船头闲聊,便见徐邦瑞从舱室里出来。
自从上船后,徐邦瑞就一直在舱室中陪着徐邦宁,一手负责弟弟的吃喝拉撒,让熊典史等人十分感动,都认为他是个难得的好哥哥。
“徐老爷终于出来透透气了。”熊典史笑着跟他打招呼。
徐邦瑞客气的笑笑,问道:“熊大人,咱们多久到昆山?”
“绕过护城河,顺娄江而下就到,还能赶上吃午饭呢。”熊典史笑答。
“本人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熊大人通融。”徐邦瑞朝他拱拱手。
“怎么讲?”熊典史沉声问道。
“我想在进城前,能先见一面赵公子。”徐邦瑞轻声道:“不知是否方便?”
昆山县众官差离开魏国公府时,都是拿了丰厚的盘缠的。拿钱不办事儿,那跟徐家人还有什么区别?
熊典史便笑着点头道:“成,我给徐老爷问问。”
其实他也打算先请示一下公子,徐邦宁该如何处置。
说着,他便喊住一条去西山拉石头的船。
老船夫马上点头哈腰,热情笑道:“哎呦,这不是四老爷吗?有阵子没见了。”
“出了趟公差,”熊典史随口答一句,又问道:“江上现在谁负责?”
“是华副巡检。”老船夫忙答道:“巧了,就在后头那条船上。”
熊典史手搭凉棚,顺着老船夫所指望去,果然看到一艘插着‘昆山巡检司’旗号的哨船。
华谦也看到了熊典史的船,命人停船等他们靠过来。
“熊老哥哎,可算回来了,还以为你在秦淮河乐不思蜀了呢。”华谦笑嘻嘻的跳到他们船上。
“还乐不思蜀呢,差点没苦死。”熊典史翻翻白眼,要不是最后遇到余甲长,他们怕是已经满大街要饭了。
“知道公子何在吗?”寒暄之后,熊典史小声问道。
“去西山了。”华谦答道:“今儿刚去的,一时半会应该回不来。”
“谢了,回见吧。”熊典史直接把华谦丢回了哨船上,命人拨转船头。
“这家伙。”华谦看着远去的官船,不解的嘟囔道:“不先回去跟大老爷复命,却去跟衙内报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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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船调头行驶一段,从护城河入了胥江,朝着西山驶去。
熊典史告诉徐邦瑞得下午才到,邀请他一起吃午饭。
徐邦瑞却婉言谢绝,让人端着餐盘回去舱室,和弟弟一起吃了。
“真是好人呐。”熊典史和王班头又是一阵感叹。“都是一个爹生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捏?”
说完两人便自顾自吃起饭来。
那厢间,徐邦瑞让人将饭菜放在桌上,然后斥退了左右。
舱室中,只剩下被绑在椅子上的徐邦宁,和坐在他对面的徐邦瑞兄弟俩。
“弟弟,该吃饭了。”徐邦瑞的声音依然温柔,丝毫不因没了外人而改变。
“你少来这套,要折磨我尽管来。”徐邦宁恶狠狠的瞪着徐邦瑞。
这一路上他都提心吊胆,担心大哥会利用两人独处折磨自己,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徐邦瑞并没有。依然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他,还跟他一起回忆,两人年少时的那些快乐时光。
“你要我说多少遍?”徐邦瑞轻轻吹着勺中的肉粥,然后送到他嘴边道:“为兄谢谢你还来不及呢。不是你蠢到姥姥家去,为兄这辈子怎么有机会翻身呢?”
“呃……”徐邦宁被气得吐血,咬牙拒吃。
“所以我不会折磨你的,不然跟你有什么区别?”
“呸,你还高尚了!”徐邦宁啐一口,只觉这厮说话句句诛心。
“其实我一点也不高尚,只是不像你那么蠢而已。这是人家昆山县的船上,就是装,我也会装出个好哥哥的样儿来的。”
徐邦瑞微笑着将勺子硬塞到他口中,烫的徐邦宁呲牙咧嘴。
“毕竟将来要继承国公之位的是我和我儿,总得让人家看看,徐家不光是你这种败类。”
“老子不是你的道具,我会拆穿你这个伪君子的!”徐邦宁大声说完,又被大哥塞了一勺滚烫的肉粥,烫的他差点灵魂出窍。
“我承认,我不是真君子,可我干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吗?”徐邦瑞淡淡笑着,用帕子给弟弟擦着烫出来的燎泡道:
“我会是比父亲更优秀的魏国公,而你,就等待赵公子的审判吧。”
ps.第二更。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宽宏大量赵公子
官船到大圣湾口,就被巡逻的枪船拦下。
船上虽然挂着昆山县衙的旗号,但西山岛并非昆山县所辖,而是江南公司的产业。
如今岛上的守军,虽然对外还打着昆山枪手营的旗号,但对内已经改称‘江南公司保安大队’了。
除了改名之外,这只军队的构成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在完成了五十天的新兵训练后,金科将原先的枪手营一分为二。派童梓功率一百枪手回昆山,招募新丁入营训练,组建事实上的枪手营二营。
而余下的三百名枪手,加上一百戚家军老兵,以及三百名北京西山公司支援的矿兵,组成了一个足足七百人的保安大队。
大队下辖四个中队。其中一中队两百人,全是最精干的人手,负责保卫最重要的北岛。
因为江南建材公司、江南水泥场、保安大队部、大圣湾码头都在北岛上。
二中队一百人,负责中岛,主要是江南煤矿的保卫工作。
三大队一百人,负责南岛,主要是江南采石场的保卫工作。
还有一个两百人的水上中队,配有枪船五十条,负责整个西山岛周边水域的巡逻。
大队长由西山公司保安部经理金科兼任,四个中队长都是戚家军旗总出身,实际上是大材小用了。
每个中队下设十到二十个小队不等。队长都是戚家军老兵出身,不管是昆山县本来的枪手,还是从北方支援来的矿兵,都能压得住。
所谓鸟无头不飞,兽无头不行。有了前戚家军的将士担任头领,佐以高于原先一倍的薪水,保安大队很快就完成了身份的转变,并进入了状态,无论是训练还是巡逻全都一板一眼,一丝不苟。
比起松松垮垮的大明正规军来,已经算的上是精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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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船被引到码头时,熊典史便见头戴纱帽、一袭白衫的赵公子,已经立在栈桥上等候他们了。
马秘书给公子撑着伞,华伯贞和金科侍立他的左右,再往后是二十名穿着黑色武士袍,踏着牛皮靴,扎着护腕,挎着倭刀的彪形大汉。
威风凛凛,让人不敢靠近。
这是赵公子的私人卫队,一水的蔡家巷汉子。
外围还有穿着土黄色号衣的一中队保安,负责外围警戒。
如此霸气的排场,实非赵公子所愿,但他最近得罪的人太多太厉害。
因此他爹和江南公司众高层一致决定,将赵昊的安保升级到最高标准。
看到这夸张的一幕,熊典史却感觉本当如此。这才是能左压华亭徐,右镇金陵徐的江南公子该有的派头。
不待踏板放下,他便从船上一跃而下,就势深深一揖,向赵昊施以大礼道:“公子,幸不辱使命。”
“哈哈哈,熊大叔一路辛苦了。”赵昊笑着扶他起身道:“抱歉抱歉,后来才想起来,没多给你们点儿经费。肯定受苦了吧?”
“幸好遇到了余甲长。”熊典史苦笑一声,心说果然是忘记了。
“哦?余老伯。”赵昊闻言一拍额头道:“忘了让你去找他了。对了,还有张知县、华二哥,海大人,本公子在南京其实还是蛮有人脉的。”
“……”熊典史一脑门子黑线,现在放着马后炮,还有什么用啊?
赵公子也觉得,老对不起老熊了,便不好意思的转移话题道:“对了,咱们小公爷人呢?”
“公子,人在这儿!”这下轮到王班头和三个捕快,在公子面前露脸了。四人将五花大绑徐邦宁夹在中间,十分专业的押下船。
“哈哈,小公爷,咱们又见面了。”
赵昊便笑嘻嘻看着被绑成粽子的徐邦宁。
去年在味极鲜那次,赵公子还很弱小,虽然小公爷登门致歉,却也不敢太羞辱他。
事后想起来,赵公子每每深以为憾,这下弥补遗憾的机会终于来了……
“咦,怎么不说话了呀?”他用扇柄挑起徐邦宁的下巴,揶揄笑道:“毁我昆山大堤时,不是挺大胆的吗?怎么这时候装起孙子了?”
“赵!”徐邦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终于咽下了到嘴边的脏话,低头认怂道:
“赵公子我一时糊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我是个屁,把我给放了吧。”
“呦,还挺识时务的。”赵昊不禁笑道:“不过我原谅你没用啊,得三十万昆山百姓点头才行。”
说着他吩咐熊典史一声道:“回头在他毁坏的堤段,安排一场公审大会,看看大伙儿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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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百姓肯定希望把他筑进水泥墩子里,摆在堤上任人唾弃、以儆效尤!”熊典史杀气腾腾道。
“唔,还挺有创意的。”赵昊哈哈大笑起来。
徐邦宁被吓得脸都绿了,这时候终于想起他大哥来了,忙回头叫道:“大哥救我。”
“唉。”便见个年长一些,与徐邦宁有些神似的男子,也从船上下来,朝赵昊深深一揖,然后竟当众俯身,跪在他面前。
“在下徐邦瑞,替舍弟向赵公子和昆山父老请罪了。”
赵昊可不敢让他久跪,再过两年徐鹏举一死,这位就是正牌的魏国公,而且深得两代君王信任,可是不能轻易结怨的。
他赶紧双手扶起徐邦瑞道:“老哥这是何苦?你是你,他是他,不必为这罪人平白受辱。”
徐邦瑞闻言心下大定,暗道赵公子是看重香火情的,并不将我和徐邦宁混为一谈。
看来我让小志来拜师,实在是再英明不过了。
他便满脸感激的起身道:“惭愧,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孽障。家父被气得死去活来,特命我押送他来,任凭公子发落。”
顿一顿,徐邦瑞又表态道:“另外,这厮给贵县造成的损失,我们徐家愿意十倍赔偿。”
“哎,魏国公真是深明大义,怪不得为天下勋贵楷模,独得圣眷五十载。”赵昊又笑着恭维徐鹏举一句。
“多谢公子雅量。”徐邦瑞这下彻底放心,只要赵昊不揪着他爹不放,至于他弟,爱咋咋地。
“走走,咱们进营说话。”赵昊亲热的邀请徐邦瑞去军营道:“早知道你要来,就让小志一起过来了。”
“犬子三生有幸,居然得蒙公子收列门墙,实在是天大的福分啊。”徐邦瑞这话说得诚心实意,差点就说也是我的福气了。
ps.抱歉,上了年纪,出趟门回来还得歇乏,今天写不动啊,就三更了。
第二百章 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沿着笔直平坦的水泥路,众人来到营门外。
只见丈许高的水泥砖墙上,望哨箭楼女墙俱全,哨兵颈上悬着望远镜,手边摆着火枪,弓弩,警惕的注视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顺着吊桥越过丈许深的壕沟时,徐邦瑞看到沟中插满了削尖的竹刺,掉下去非成了糖葫芦不可。他不由心惊胆战,暗道这也太夸张了吧?
“莫非有很多人觊觎贵公司的水泥?”徐邦瑞小声问道。
“这是一方面,”赵昊略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他只是要求金科‘一切从严从难,从实战出发’,却没想到会搞成这般光景。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只能说金经理干得漂亮。
“主要还是处境太恶劣。”他便信口胡咧咧道:“老哥是不知道,前阵子还有歹人率领数百之众,趁我立足未稳进攻,幸得儿郎们拼死抵抗,这才没有让敌人得逞。”
“嘶……”徐邦瑞不禁倒吸口冷气,谁知差点吐了。
好臭。
“让一让,让一让。”
便见个戴着草帽、挽着裤腿,颈上搭一条半旧棉巾的中年男子,稳稳推着辆大粪车从营中出来。
“臭死了,滚远点。”别人还可以捂鼻子,徐邦宁却只能硬捱着,那滋味真让人欲仙欲死。
“唉,小哥这就不懂了。这黄金汤闻着臭,吃起来可楞香……”那推粪工人却振振有词道:
“呃,咱的意思是,种了菜吃着香。咦,这不是小公爷吗?”
“咦?”徐邦宁见这个掏大粪的居然认识自己,瞪大眼上下打量他一番,差点没惊掉下巴。
“你、你、你,你可是华亭徐二哥?”
“可不就是我么?咋了,你也来看我?”优秀的推粪工人徐琨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不对啊,你怎么被捆来了?”
“恭喜你,徐师傅。”便听赵昊对他笑道:“最近你表现不错,因此公司决定给你升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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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吗?”徐琨顿时热泪盈眶,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反正就是不想改变现在的状态。
在后世的医案中,将他这种情况称为‘徐琨症候群’,又叫‘人质情结’,或者‘人质综合征’。是指人质会对绑架者,产生的一种心理上的依赖感。
当人质处在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中,并意识到自己的生死操控在对方手里,不可能逃脱时,便会意识到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乃是无条件顺从劫持者。
这时,就有可能会触发‘人质综合征’。
一旦陷入这种情结中,人质便会将劫持者的意志视为自己的意志,将劫持者的安排视为自己的使命。
任何劫持者的小恩小惠都会被他们自动放大数倍,相对的,劫持者加害却被自动忽略。
在得到相对宽松的对待后,他们甚至会将解救者视为自己的敌人,以防止现状再度恶化。
因此听到赵昊要给他升职时,徐琨却结结巴巴道:
“小人觉得自己改造的还不够,还想继续把夜香倒下去。”
“放心,满足你。”赵公子便朗声笑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本营的粪长了,这个新来的就归你管了。”
徐琨顿觉肩上沉甸甸的,忙向大魔头重重点头道:“公子放心,小人一定会把他尽早培养成合格的挑粪工人,为咱们西山岛的堆肥事业做出贡献。”
“什么?我也要倒夜香?”徐邦宁眼珠子都要瞪下来了。
“没搞错吧,我可是堂堂国公的儿子!”
“我还是首辅的儿子呢。”徐琨登时就不爱听了,一巴掌拍在徐邦宁脑袋上。
“懂不懂什么叫‘劳动不分贵贱,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就是好汉’?”
徐邦宁被打了个趔趄,感觉自己遇到了个假徐琨。
“改造的不错嘛。”赵昊小声对金科道。
“都是童梓功的功劳。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俘虏们调教的很听话。”金科也很是佩服。
“回头等昆山那边的枪手营训练完了,还得把他再调回来。”
“想不到,还是个劳改专家呢。”赵昊不禁感慨,果然还是要把人放在最合适的位置。
谁知那徐邦宁却顽固的拒绝改造,无限鄙夷的对徐琨跳脚道:
“我徐邦宁就是被打死、骂死,从外面跳湖里,我也绝对不会跟你一样倒夜香的!”
“唉,倒夜香有什么不好的?”徐琨用一种无法理喻的眼神看着他。“知不知道军士们的盘中菜,离了这夜香它就不香。军士们的手中枪,离了这夜香它就不响?”
“呵,还挺押韵……”徐邦宁哂笑一声。“反正我要是干,我跟你姓。”
“好,硬气。人各有志,不强求了。”徐琨大度的笑笑,推起粪车继续向前,还唱起了小曲道:
“三更过已,昏灯无异,
夜深倒塔低声试。
闭窗儿,揞鼻儿,
亦香亦臭飘飘肆。
莫理谑言忙就是。
忙,应为你;
香,受惠你……”
这首调寄《山坡羊》乃徐琨亲填,他自认为在青楼厮混多年,都没出过此等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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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饭是在赵昊的小院解决的。
赵公子用太湖三白招待徐大公子,但徐邦瑞却食不下咽,也不知是不是被夜香熏的。
“怎么,老哥心下不忍?”赵昊美滋滋的品尝着银鱼丸子汤,此鱼无鳞、无骨、无刺、无肠、无鳔、无腥,最适合用来汆丸子,真是怎么吃都吃不腻。
“怎么会呢?”徐邦瑞忙摆摆手,强笑道:“公子能饶舍弟一命,让他用劳动改造自己,已经是莫大的恩德了。”
然后他从袖中摸出个信封,递到赵昊面前。
“这是家父和我的一点心意,算是给县里的赔偿了。”
赵昊拿起帕子擦擦手,打开信封一看,只见是厚厚一摞的会票,足有二十万两之巨。
“老哥给我不太合适。”赵公子将信封推还给徐邦瑞,淡淡笑道:“真有这个心,直接捐给县里就是。”
“这……”徐邦瑞一愣,哪有到手的银票往外推的道理。
“老哥不要多想,我要是收了你的钱,岂不是坏了咱们兄弟的感情?”赵昊给他盛一碗汤,微笑道:“再说给到县里,不也是我父亲来支配吗?没什么区别的。”
“好,听老弟的。”徐邦瑞听得心里暖洋洋,心说赵公子真是脱离了低级趣味。
ps.三连更之第一更。
第二百零一章 劳动的快乐
徐邦瑞又低声道:“这样的话,舍弟就不用去昆山了吧?”
他担心的还是赵昊口中的公审,那样徐家就太难看了。而且那帮御史闻到风声,八成又要参他老子个满头包了。
此事可大可小,全在有决定权的人如何定性。往大里说,就是偷毁大堤,形同谋逆,凌迟处死都不为过。
往小处讲,则是好奇心过盛,想亲自试试水泥大堤的强度,有没有传说的那么神。自然罚酒三杯也就可以了。
赵昊父子可以选择往大处闹,还是往小处办。但闹大了如何收场,却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
再说他也没必要把人家往绝路上逼,还是像对付徐阁老家那样,采取‘斗而不破’的策略,狠狠敲一笔银子,再让小公爷留下当个人质,这事儿也就这样算了。
真要是危及到了徐家的生死,一定会招致他们的疯狂反扑。一个有两百年底蕴的世家大族,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力量,是目前的赵昊绝对无法承受的。
“只要他认真接受劳改,就可以先不公审。”便听赵公子大度笑道:“过上几年,洗心革面后,放他回家也不是不可以的。”
“那就好那就好。”徐邦瑞长长松了口气,又有些难过道:“回家不着急。家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整天让他气得死去活来。还是让舍弟先在山明水秀之处,安心的修身养性,等老人家身体大好了再说吧。”
赵昊心说可以嘛,是个狼人。
老公爷都快七十了,那身子骨只能一天比一天差,哪还有大好的时候?
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才不管人家的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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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徐邦瑞来到禁闭室给弟弟送饭,将赵昊的决定告诉了他。
“大哥,你真狠心让你弟弟去倒夜香吗?”
徐邦宁嘴里的鸡腿登时就不香了,跪在地上蹭着徐邦瑞的腿大哭。“不,打死我也不去!”
“那你就去昆山接受公审。”徐邦瑞叹气道。
“我,我那还有活路吗?”徐邦宁面色惨白道:“老百姓一人一口吐沫,都会把我淹死的。”
“邦宁,大哥花了二十万两,才帮你争取到这个掏粪的位子。你也看到了,徐家二爷不也干这个吗?而且还干的还挺开心的。”
徐邦瑞忍着幸灾乐祸的笑,面无表情的劝他道:“往后一个人的活两个人干,更轻松。”
“他这是在羞辱咱们老徐家啊!”徐邦宁泪流满面。
“那可没有,这已经是对咱们家最好的结果了。”徐邦瑞怎么可能会这么认为呢?他觉得赵昊此番安排,无一不合他的心意。
“可对我不是!”徐邦宁气急败坏道:“我堂堂小公爷居然要给一帮丘八倒夜香,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死?!”
“听说你们还得负责水泥场工人的夜香……”徐邦瑞一脸认真道:“再说这岛上安保如此严密,你不用担心会传出去……呃,就算传出去,你也听不到的。”
“我你妈……”徐邦宁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旋即想到,自己日后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此人了,又硬生生咽下脏话道:“真有道理。”
“嗯,这还像话。”徐邦瑞满意的点点头。
老徐家的种,就是识时务,知道怎么做才对自己最有利。
“来,哥哥再喂你最后一顿饭,吃完就去掏粪吧。”徐邦瑞从地上捡起鸡腿,胡乱吹了吹,便塞进他嘴里道:
“往后,怕是没这么好的东西吃了。”
~~
黄昏,徐琨将刷得干干净净两百马桶一一归位,然后到食堂打了饭,哼着小曲回宿舍休息。
从这会儿到五更天是他休息的时间。
通常,他还会趁着天没黑,去菜园转转,浇水水、除除草啥的。
但今天因为赵公子来了,营里提前关门,他只好早早收工回去。
捞不着去照看下园子,心里还空落落的呢。
谁知推门吓了他一跳,只见小屋里多了条黑黢黢的人影。
“谁?!”徐琨差点将手中的水萝卜丢出去。
“粪长,别扔,是我。”那人忙抱头叫道:“邦宁啊。”
“咦?你咋在这儿?”徐琨打开窗户,借着暮光一看,果然是那‘死不掏粪’徐邦宁。
“往后,小弟就跟你混了。”徐邦宁强忍着泪水,向他鞠躬道:“请哥哥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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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死都不干这个吗?”徐琨将毛竹筒做的饭盒打开,搁在木板支起的小桌子上。
“小弟想了想,哥哥说的有道理,劳动无分贵贱,往后我也要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世家公子死要面子,驴倒了架子也不能倒,徐邦宁拍着胸脯,振振有词。
“你不是说,要是干这个,就跟我姓吗?”徐琨又问道。
“跟哥哥姓就是,咱俩谁跟谁。”徐邦宁大气答道。
“好小子,有前途。年轻人思想就是好转弯,像我当初,不知遭了多少罪才拧过来。回头一想,要是早转变过来,能稍早多少罪啊,不划算,不划算。”
徐璠感慨一番,递筷子给徐邦宁道:“来,一起吃点儿。”
饭盒里头是满满的糙米饭,还有一份藕片炒肥肉,几条小咸鱼,一碗水菜汤。
再配上几根中午从园子里拔的水萝卜,管饱又美味!
“哥哥客气了,我不饿。”徐邦宁忙摆摆手,心说这是人吃的玩意儿吗,你洗手了么?
“那就不跟你客气了。”徐琨便在身上胡乱擦擦手,一手拿着萝卜,一手拿着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还一边吃一边含糊道:“往常顿顿山珍海味,还整天食欲不振。现在是吃嘛嘛香,身体倍棒。所以说人这病啊,就是闲出来的!”
“哥哥,这里没别人,你还跟我演?”徐邦宁叹口气,翻翻白眼道:“说两句心里话吧。”
“哎,老弟,看来是高估你了……”徐琨喝大一口水菜汤,长叹一声道:“你这思想很危险啊,得好好的改造改造。”
说着他指了指外头,闷声问道:“岛上那么多看守,还有高墙、狼狗、壕沟,你能逃得出去吗?”
徐邦宁摇摇头。
“你能对抗的了他们吗?”
徐邦宁又摇头。
“那不就结了,你必须得跟我一样,从工作中找到快乐,这日子才能过下去。”徐琨一副过来人的神态。啪啪啪,拍了拍自己粗壮有力的大臂,大腿和小腿,声如洪钟道:
“等你拥有这样的肌肉后,一定会找到属于你的快乐的!”
徐邦宁眼珠子都瞪出来了,看着自己芦柴杆的手臂,顿觉快乐离自己实在太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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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潘总病了
赵昊这次来西山岛,其实是为了给军械研究所选址的。
之前他从张居正那里,接受了帮工部军器局改进火器的委托。
为此,张相公还任命他为‘督导委员’,代表内阁监督南京军器局一应差事。
但赵昊不愿意讨那个人嫌,只跟军器局要了十来个造枪师傅,就再也没骚扰过他们。
就是那十来个造枪师傅,也都被赵公子派去打造锤子锄头铁锨之类的抗洪工具,到现在还没捞着跟他照过面呢。
这会儿,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昆开司从苏州各县招募到了几十名普通的铁匠,没必要再大材小用了。
赵昊便命人去接高老汉和那些造枪师傅到了昆山。
但谨慎起见,他决定还是把军械研究所,设在西山岛上为妙。
这里四面环水、戒备森严不说,而且整个岛南北长二十二里,宽也有十四里,足有五个苏州城那么大。就是开炮试炸药,也不会惊动岛外的人。
实乃作奸犯科……哦不,进行机密科学的绝佳场所。
之前巡视西山岛时,他就大体选定了位于中岛的陈家坞一带。那里四面环山,隐蔽且易于把守。中间是一处狭长的平坦谷地,正适合做射击实验场。
这次来,赵昊是要会同设计人员,实地敲定军械研究所的施工方案的。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天一早,一个不好的消息传到岛上,让他不得不改变了行程。
潘季驯在昆南勘察三期工程时,突然晕倒在淀山湖边。郑若曾等人赶紧把他送回昆北,又紧急通知了赵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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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闻讯心急如焚,立即命人备船回昆山。徐邦瑞挂念儿子,也跟着上了他的船。
~~
船只从西山岛一路顺流而下,中午时便到了昆山。
此时已是八月下旬,汛期已到尾声,昆南的积水也基本消退,露出泥泞狼藉的大片地面,分不清哪里是田,哪里是路。
显然,昆南距离恢复正常的居住条件,还需一段时间。潘中丞却已经在这种鬼地方一连工作了好几天。
不管老潘嘴上怎么埋怨,他对水利工作的认真投入,都足以秒杀那些只知袖手空谈的士大夫们了。
‘老潘,你一定不能有事啊!不然本公子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赵昊重重一拍栏杆,转头望向远处小澞河畔的江南医院,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
江南医院已经开张一个多月了,现在每日前来就诊者已是人满为患。
这一点都不意外,医院里可是有三位当世顶尖的名医坐镇的。
虽然日常坐诊的大都是他们的弟子,但医术水平也已经远超一般的大夫了。
而且江南医院实行的是‘弹性诊金制’——简单说就是给多给少随你,没钱给几个鸭蛋、一束灯草之类的也行。实在穷的没法了,不给诊金也无所谓。
反正他们赵公子开医院又不为了赚钱。
结果非但本县百姓趋之若鹜,就连临近的苏州太仓常熟等地的人,也都跑过来看病,险些把医院给挤爆了。
赵昊不得不提前几百年采取预约取号制度。
除了急诊之外,每个科室根据自身能力,每天放出不等数量的‘就诊号’,让患者凭号来看病,这才让忙的团团转的大夫们,有机会喘口气。
~~
赵昊是从后门进医院的。
当他走进那间飘着淡淡酒精味道的单人病房时,便见潘季驯换穿一身蓝色的棉布病号服,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
他悄悄走进病房,将一束金黄色的菊花摆在床头柜上。看着双目紧闭、脸色蜡黄的潘中丞,赵公子歉疚的叹了口气,问守在一旁的李时珍道:
“先生,中丞是什么病?”
“八成就是蛊虫病。”自从了解到病菌的世界后,李时珍已经习惯带着口罩。还带着个布帽子,看上去跟后世的大夫有些相像。“万院长亲自去检查他的粪便了,很快就能确定是不是。”
现在江南医院已经采取用显微镜观察病人粪便,寻找虫卵的方式,来确诊血吸虫病了。
大明的大夫对医学的理解十分深刻,只要给他们足够的科技支撑,便可自行摸索出科学的
确诊方法。
“血吸虫,是来昆山后得的吗?”赵昊捂住嘴。想到潘中丞自来昆山后,几乎天天踩在泥汤里。他就觉得八成是自己害了他。
“不是。”李时珍摇摇头道:“他体内湿毒之气已随经脉血气,渐至于脏腑,已有腹水积聚。是以这病已经有年头了。”
顿一顿,他又道:“我问过他的跟班,据说他这二年忽然有吃土的癖好,这就很可能是肠胃中有虫引起的。”
“这样啊。”赵昊暗叹,我还以为潘总就是单纯的好这口呢,原来是有病啊。
“那他是怎么昏迷的?”
“蛊虫病引起的血虚,加上劳累。”李时珍答道:“送来的时候还发了高烧,估计是又有新的虫子进到体内,我们已经给他喂了药,这会儿已经退烧了,很快就能醒。”
“……”赵昊一听好么,感情还是我的责任。
“那这病能治好吗?”赵昊对血吸虫的了解都集中在如何预防上。
至于治疗嘛,他只知道‘吡喹酮’是特效药,可自己没那本事合成出来啊。
青蒿素好像也有些效果,不过还是先听听大夫怎么说吧。
“不必担心。”只听李时珍淡淡道:“我有九种药方可以治疗此病,万前辈亦有七种,大概分杀虫,吐下、逐瘀、逐水、扶正五类。待确诊后我们再商量一套方案出来,帮中丞将此病根治。”
见李时珍很有把握治疗可怕的血吸虫病,赵昊顿觉安心不少。
他愈发觉得自己有必要,继续加大在医药学上的投入。
往大里说,这是利国利民、造福子孙的大好事;往小里说,也是让自己和身边人能在疾病来临时,多一些战而胜之的办法。
这样我们赵公子的传奇故事,才不至于中途太监啊。
ps.第三更。嗯,大家也要投票力度,延续赵公子的传奇故事。再写一更去。
第二百零三章 江南医学院(盟主加更)
赵昊在病房等了半个时辰,化验结果出来了。
万密斋果然从化验物发现了白色的虫卵。
虽然两位大国手已经靠经验判断出,潘季驯所患就是血吸虫病。
但能不靠经验,只靠科学化验便得到确凿的证据来确诊,却绝对意义非凡!
因为困扰中外医者千百年来一大的难题,就是确诊困难。
我大明的医生非得有扎实的医学素养,在名师指点下行医多年,积攒下丰富的临床经验,才能通过对患者望闻问切,给出比较准确的诊断。
但这样主观性实在太大,要靠大量的经验和直觉来提高诊断的准确率,这就造成医者出师很困难。
甚至成名已久的两个大夫,对同一个病人都可能给出不同的诊断。
而大部分大夫学艺不精,看病基本靠蒙,于是便出现了大量的误诊。
至于此时的西方医学就更不用说了,完全是信马由缰、草菅人命的代名词……
是显微镜的出现,给医学提供了客观的依据,大大降低了医生诊断的难度,和误诊的几率。
这样弟子学起医来,也更容易出师了。
这对医学来说是质的飞跃啊!
这一认知让万密斋、李时珍和李沦溟激动不已,要不是年龄和身份不允许,三位老者非得大喊几声,发泄一下心中的激动。
赵昊便趁热打铁,提议成立专门的医学院,来研究如何使科技与医学相融合,把中华医学推向一片新天地。
“到那时,三位的大名,一定会和扁鹊、华佗、孙思邈、张仲景并列的!”赵公子奋力蛊惑三人道:
“因为你们为我华夏医学开辟了全新的天地,造福我世世代代华夏百姓啊!”
三位加起来一百八十岁的杏林圣手,竟硬生生被赵昊忽悠的满脸通红,异口同声答应下来。
“好!就建个医学院,干一些医圣都没干过的事儿!”
~~
等李时珍和万密斋商量着开出药方,让弟子去抓药熬药后,四人就迫不及待在潘季驯的病床前,商量起这医学院该如何筹备来了。
“医学院我不太懂,就胡乱说说,你们姑妄听之。”什么都略懂一点的赵公子,便先抛砖引玉道:
“我觉得医学院和医院既密不可分、相辅相成,又有明确的功能区别。前者是研究如何治病,培养医护人员的地方,而后者是前者的用武之地,也是前者理论联系实际的场所。”
“唔。”万密斋习惯性想拢须,却发现自己还带着口罩。“确实在医院之外,还需要这样一个医学院。”
“医学院中,大致可以分为基础医学和临床医学两个部分。”赵昊又如数家珍道:
“基础医学就是用科学的方法研究医学。大体包括病理学、微生物学、药理学、法医学几个方向吧。”
“你这是胡乱说说吗?”李时珍翻翻白眼道:“我看你是蓄谋已久。”
“别的还好说,法医学又是什么呢?”李沦溟不懂就问。
“这个么,简单说来,就是仵作学。”赵昊摸摸鼻子。
“这……”三位大夫全都愣住了。“医学院还要负责给官府培养仵作?”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大夫尤其是名医的社会地位还是很高的,也就仅比做官的低一等。而仵作则因为要跟尸体打交道,被视为低贱的工作。
若非赵公子已经彻底征服他们,怕是三位大夫就要当场喝斥他瞎胡闹了。
“三位别着急。”赵昊早就料到三人会有抵触情绪,他淡淡一笑,正色道:“法医学的作用是‘为生者权、为死者言’,同样十分高尚且重要。”
“《宋提刑洗冤集录》老夫也拜读过,确实与我医家大有渊源。”李时珍一听金主都这样说了,马上扭转心态道:“既然能伸张正义,减少冤案,我支持设立‘法医学’。”
“呵呵,那我也没意见。”李沦溟是外科大夫,对《洗冤录》更是熟的不能再熟。事实上,他平时行医时,就没少从这本书上取经。
“既然你们都支持,那老夫也同意。”万密斋也笑着点点头,如果没有开放并蓄的心态,他也不会在这里。
“好!”赵昊钦佩的朝三人一拱手道:“果然是医者仁心,此言半分不虚。”
“那么公子也是医者喽。”李时珍笑着奉承了一句。
“哈哈哈,我以医者为师。”赵公子难得的谦虚了一回,然后话锋一转,低声道:
“其实设立‘法医学’,对我们的医学进步极其重要。”
“哦,此言怎讲?”三位大夫不解问道。
“请问,医生研究的对象是什么?”赵昊沉声问道。
“人体啊。”李时珍笑答道。
“仵作研究的又是什么?”赵昊又问道。
“尸体。”李沦溟答道。
“难道仵作不给活人验伤?”赵昊反问道。
“当然也给了。”李沦溟便改口道:“那么也是人体。”
“同样是研究人体,”赵昊淡淡问道:“请问是大夫更清楚身体的构造呢,还是仵作更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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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我们大夫了……”李沦溟越说越心虚,直至无声。
“惭愧,我辈医者全靠《黄帝内经》和《存真图》,才知道五脏六腑在哪里,但几乎没人亲眼见过。”
而人家仵作可是实打实解剖过人体,亲眼看过里头都有什么玩意儿,能从其异常中判断出逝者的死因病因。
就此而言,大夫便比不上仵作。
“毋庸讳言,如果要用科学的方法研究医学,那我们的大夫就要虚心向仵作学习。三人行必有我师嘛。”
只听赵昊沉声道:“身为医生,整天给人治病,却都不知道人体内到底是何构造,心肝脾肺肾如何运作,实在说不过去。”
“这……”李时珍本想反驳他,其实我们靠诊脉就能发现内脏的病变。
但现在说的是如何用科学来促进医学,当然要实事求是的说一句——其实他对人体内的结构,都好奇死了!
只是碍于法律和礼法,不敢去破坏尸体罢了。
万密斋忽然眼前一亮,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了,公子设立了法医学,我们医生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解剖尸体了!”
显然他对人体的兴趣同样十分浓厚。
李沦溟就更不用说了,他可是外科大夫啊。
“呃,还是要讲究点儿的。”唯恐三人玩过火,赵昊忙干咳两声道:“比如在仵作动手时从旁观摩,这样可以少惹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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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潘中丞醒了
人体解剖学是学医的入门课,在后世无论是学习中医还是西医,都是一门重要的基础医学必修课。
它可以帮助医者理解和掌握人体各系统器官的形态结构,为进一步学习基础医学和临床医学,奠定坚实的基础。
无论是基础医学还是临床医学,医学科学的学习都必须遵循‘循序渐进’的原则:先形态,后功能代谢;先正常,后病理;然后再逐渐涉及临床问题。
只有正确认识了正常人体形态结构,才能充分认识其生理、生化过程以及病理变化,进而理解和掌握各种疾病的发生、发展,临床特征与诊治、预防的原则。
对赵昊提出的这番见解,三位名医深表认同。
而赵昊提出利用仵作作掩护,也不是什么新思路。比如大明医生普遍使用的《存真图》,是官府在处决犯人后,命泗州名医杨介和画工,现场观察仵作解剖刑尸脏腑所绘。
同样来自北宋的《区希范五脏图》,也是杜杞在广西平叛,处死区希范等数百人后,命医家及画工观察仵作解剖得到。
只是从来没有人,像赵昊一样将解剖学上升到这样的高度。
倒是在泰西,医学家维萨里已经在二十年前,出版了解剖学巨著《人体的构造》,已经为西方医学走出蒙昧,扫清了障碍。
赵公子要做的,就是同样为华夏医学的发展破除蒙昧,扫清障碍。
从这个角度讲,他虽然不懂医术,但确实没人比他更懂医学的发展。
~~
说完了基础医学的分类和教学思路,赵昊又把话头转到临床医学上。
“临床医学是以培养医生、药师、护士等医疗专门人才为目标的,可以视为培养医者的学校。”
“培养医者的学校?”三位名医又有些激动了。在他们的认知中,学校就是培养读书人的地方。从没想过,还可以为医生专门建一所学校。
对医者来说,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我们医生也可以像读书人那样开班授课?”万密斋胡子直颤,声音都变了调。
“那当然了。”赵昊肯定的笑道:“上古时的学校,可不只是为科举专设的。医者,悬壶济世、仁心仁术。设立学校,广授门徒,此乃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我看行!”李时珍彻底燃了。“大明就缺这么所正儿八经的医学院,才让那些半吊子二百五到处害人。”
“医生药师我都懂,不过公子,护士是干什么的?”李沦溟又敏锐的发现了盲点。
“就是护理病人的专业人员。”赵昊露出了一抹难解的痴笑,擦一把不存在的口水,准备向三人解释护士存在的意义时,却听病床上响起一声闷哼。
赵昊忙打住话头循声望去,便见潘季驯睁开了眼。
“中丞,你醒了!”赵昊高兴的走到床边。
“你们这么聒噪,老子能不醒吗?”潘季驯翻翻白眼,目光缓缓扫过三位大夫道:“我不是说你们。”
“合着就说我?”赵昊撇撇嘴,将一个系着红丝带的精致小礼盒搁在床头。“亏我还给你带了好吃的。”
“中丞,感觉如何?”李时珍给潘季驯把完脉,又问起他身体状况。
“不好,浑身疼,头也疼,肚子也涨。”潘季驯缓缓说道:“不过不要紧,再疼十倍老夫也挺得住。”
众人不禁纷纷赞叹,老中丞不愧是吃石料过活的人,就是硬气!
等到给他做完检查,三位大夫离开后,潘季驯示意赵昊把手下也支出去。
赵公子不明所以,但还是命高武到门外守着。
“这下没别人了,你有啥就说吧,神神秘秘的。”赵昊坐在床边的交椅上。
“那个……”潘季驯脸上竟浮现出羞赧之色,吞吞吐吐半晌方道:“我会不会死?”
“那肯定的呀。”赵昊不假思索道:“谁能逃过那一天?”
“我问的是我的病,会不会要命。”潘季驯白他一眼,险些被这小子活活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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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大夫都在你不问?”赵昊难以理解。
“要让他们知道老夫怕死,那多没面子?”潘季驯嘿然一笑,看着刷的雪白的屋顶道:“我寻思着,要是活不长了,就赶紧回家好好享受几天,不然这辈子就太亏了。”
好容易投生到个大富之家,却一直寒窗苦读,又早早出来辛苦做官,还没试过醉生梦死、花天酒地是什么滋味呢。
“中丞放心,有万密斋的方,李时珍的药,你这点病不算什么。将养个把月就又是一条好汉了。“赵昊对治疗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这老头寿限还长着呢。
“而且咱俩的赌约,也到此结束吧。等中丞病好了,就可以回家,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
“真的?”潘季驯看着赵昊。
“真的。”赵昊点点头。
“那我就不回去了。”潘季驯松了口气,十分郁闷的躺回枕头上。
“为啥?”
“就你昆开司那帮二把刀,指望他们修堤,不给修塌了就不错了。”潘季驯闷声道:
“而且不同配比的混凝土,强度和口感如何变化?混凝土大堤采用何种结构最合适?这些问题都还没搞清楚,老夫来年怎么回去修黄河?”
“中丞又不觉得亏得慌了?”赵昊笑问道。
“唉……这就是命啊。”潘季驯长长一叹道:“要是寿限还剩几个月,我当然可以去他娘的。可日子还长着,没到撂挑子的时候啊。”
赵昊看着这个志不在此,却又责任心极强的拧巴老头,不禁暗暗好笑。他将桌上的礼盒打开,递给潘季驯道:“有新货,你品品?”
“品品就品品。”潘中丞一天没吃东西了,早就饥肠辘辘。他一边在赵昊的帮助下坐起身,一边叹气道:“这阵子昆开司那帮人,整天跟着老夫,害得我都没机会吃点零食了,不然才不会晕倒呢。”
“好好,都是我的错。”赵昊陪着笑,他让昆开司的工匠紧跟着潘中丞好好学习,没想到还给人家造成这么大困扰。
潘季驯将木盒搁在膝盖上,用帕子擦净手,这才抽去丝带,打开盖子,便见里头分成四个小格,各有不同颜色的食材。
“这个牙白的是?”
“新配的高强度水泥。”赵昊介绍道。
“别说!我先品品。”潘总伸手指粘一些水泥粉,送到口中,登时闷哼一声,享受的闭上了眼。
“好刺激的味道,你加了硫磺!不对,还有点儿苦头,是黄铁矿……”
说着他睁开眼,目光炯炯的望着赵昊,给出确凿的判断道:
“这么粗粝的入喉感,一定是黄铁矿渣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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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矿石
病房中。
赵昊忙给人型材料分析仪,哦不,潘中丞鼓掌。
不错,这份水泥正是加了一定比例的黄铁矿渣,使其强度大大提高!
在探测队员三个月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找到了西山岛的黄铁矿所在。
但这只是黄铁矿渣的用途,赵昊找黄铁矿,也并非是用来制水泥的,甚至不是为了炼铁。
因为这货的含铁量不到一半,以目前的冶炼水平,累死也得不到好品相的生铁。
但它的含硫量却超过一半,可以轻易制取硫磺和硫酸。
事实上,我国直到四百年后,也没发现像样的天然硫磺矿。工业生产中所需的硫磺和硫酸,长期以来都是从黄铁矿中提取的。
潘季驯捻起一块四方形、金闪闪的黄铁矿石,不禁赞不绝口道:“漂亮,真漂亮,看着都不忍心下口。”
“怪不得骗子拿它冒充黄金,真是太像了。”赵昊也赞同的点点头。在西方,黄铁矿石可是长期被当做廉价的古宝石的。
“那是他们太蠢,尝尝不就知道了吗?”潘中丞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便把矿石咬掉一角。“嘎嘣脆,跟黄金完全两码事儿。”‘
“嗨……”赵昊哭笑不得。“谁有你这牙口?”
“脆着呢,就跟吃冰棍儿似的,不信你尝尝?”潘中丞递给赵公子一块。
赵昊自然敬谢不敏。赶紧指着第三份食材道:
“这个可以多吃点,还能治你腹胀呢。”
“咦?”潘中丞一看那小格中,搁着几块晶莹剔透的冰糖似的玩意儿。
潘中丞捻起一块,伸舌头舔了舔,咂咂嘴道:“又咸又苦,这是硝……”
说着他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变脸大怒道:“好小子,你敢阴老子!”
“中丞别误会,这不是用尿堆的,而是天然的芒硝。”赵昊心说还挺挑食呢。赶忙解释明白,这才安抚住要吃人的老头。
“哦?”潘季驯不禁吃惊道:“西山岛上还有芒硝?”
“这不是西山岛的,是从凤阳府搞到的。”赵昊笑答道:
“说来也是凑巧。上个月,伍记发现有人贩卖假冒的白糖和冰糖,一番追查下来,结果竟然是用芒硝代替。”
“把人抓来县里一番审理,得知他们是凤阳府出来的,那里有大量的天然芒硝。我便请米老叔去探查了一番,就带回了这些,请中丞给品品看,有必要出手吗?”
“有必要,苦的纯粹、咸的齁人。”潘季驯毫不犹豫的点头道:“比用尿堆出来的纯太多……咳咳,老夫也是瞎猜的,我才没尝过那种呢。”
“哦哦。”赵昊欣喜的直点头。用堆硝法制取的土硝杂质实在太多,有了高纯度的芒硝,肯定能大大提高火药的威力。
他也言不由衷道:“这样制出来的冰,终于能去了那股骚味了。”
“讲究!”潘季驯不由赞一声。他也会为了更纯粹的美味,跑出五六百里去寻找更好的食材。
这是世家公子该有的态度。
“这是顺道从凤阳带回来的石英砂,中丞估计嚼不动,品品就吐了吧。”赵昊又指向最后一样。
凤阳是个好地方啊,非但有南直隶也是整个南方唯一的高品位芒硝矿,还有南直隶唯一的石英砂矿。
北京的琉璃厂,之所以烧不出玻璃,就是因为没有高品相的石英砂。
潘中丞不信邪的嚼了半天,无奈的吐掉了口中的石英砂,接过杯子漱漱口道:“鸡肋。”
话虽如此,他对前三样吃的还是很满意的,居然好像真恢复了元气一般。
两人正在讨论石英砂和普通河沙的口感区别,就听外头高武敲敲门。
沉默半晌,高大哥禀报道:“中丞家人来了。”
“哦,快请进。”赵昊站起身。
“先把这些收起来,让他们看见又要说我。”潘季驯往嘴里塞了片芒硝,慌忙盖上盒盖。
赵昊赶紧将木盒塞到床头柜里。
这时高武也打开,一个看上去跟潘季驯年纪相仿的老者,带着两个年轻人快步进来。
“父亲!”两个年轻人趴在老潘床头便大哭起来。
那老者也跌跌撞撞上前,握住潘季驯的手直抹泪。
“大哥哭啥啊,我这不好好的吗?”潘季驯安慰老者一句,又瞪一眼两个后生道:“你俩号丧什么?老子还没死呢,站起来。”
两个年轻人还真听话,赶紧乖乖站起来,抽泣着不敢哭出声。
潘季驯便向赵昊引见三人,老者是他二哥,嘉靖二十年进士潘仲骖,两个年轻人是他的长子潘大复和次子潘龙翰。
双方见礼之后,赵昊又向三人致歉,表示没有照顾好潘中丞,让中丞受苦了。并诚挚邀请三人在昆山多住些时日,让他尽一下地主之谊。
“别客套了,他们都知道,这是老毛病了。”潘季驯一摆手,让赵昊不必自责。
“是啊,赵公子。我这四弟的脾气一般人可受不了,你能担待他这么久,我们真是太感激了。”潘仲骖也宽慰赵昊道:“正好两位神医都在,一定能把他的病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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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又和他们寒暄了几句,便识趣的起身告辞,让人家一家子说话。
却被潘季驯叫住道:“你看我这俩儿子还算成器吗?”
“呵呵……”赵昊心说,我才第一回见,你问我我问谁?
嘴上却没口子夸道:“中丞书香门第、治家严谨,二位公子一看也都是人中龙凤,将来八成是有大作为的。”
“既然你这么看好他俩,那就让他俩也留在昆山吧。”潘季驯顺杆爬道:“你个玉峰书院不是快开学了吗?反正多两个也不多,就再收这俩学生呗。”
“呃……”潘仲骖闻言张张嘴,欲言又止。他是庶吉士出身,但当年恶了严党,不得已早早辞官返乡,将全部心学都倾注在教导子侄上。
潘家人能生,兄弟四人生了十九个儿子,其中最成器的就数潘季驯这俩儿子。
现在见四弟也不跟自己商量,一下就要掐尖,潘仲骖自然有些难以接受。
但儿子是人家的,他也只能眼看着潘大复和潘龙翰向赵昊磕头拜师,感觉心都碎了。
潘季驯看出二哥的失落,趁着俩儿子送赵昊出去的空儿,对潘仲骖轻声道:
“二哥,姓赵的小子是个神人。孩子们跟在他身边,比跟着咱们能学的多得多。”
“哦,果真?”潘仲骖吃惊的看着素来眼高于顶的弟弟。不知道那毛都没长齐的少年,是如何征服他的。
“果真。不光这俩孩子,我潘家的下一代,都要到玉峰书院深造一番。我给他昆山当牛做马,总不能这点儿便利都不给吧?”
潘季驯一阵吹胡子瞪眼,说完也有些不好意思道:“虽然咱家的人确实多了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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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视察
九月初八,昆山县二期水利工程如期完工。
全县七万民夫,十万老幼妇孺经过一个月的艰苦施工,沿界浦河、阳澄湖修筑起了一道长达五十里的南北向长堤,并给十七里长的杨林塘修了双堤。
彻底杜绝了昆北的水患,让杨林塘两岸整整十万亩的水淹地重见天日!
工程完工之日,恰逢应天巡抚林润前来视察,顺便参加了昆山县土味十足的完工典礼,还作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
待典礼结束,民夫们回城庆祝……其实就是大吃大喝后,林中丞便在赵守正的陪同下,去之前修好的吴淞江大堤巡视。
林中丞巡视的十分仔细,还带着个小锤子,在江堤上这里敲敲那里锤锤,亲自检验施工质量。
赵昊也混在一大堆随员中,倒不是他想凑这个热闹,而是林润指名道姓,让他今日陪同。
地方最高长官的意志自然不能违背,赵公子甚至连墨镜都不敢戴,还穿上了来江南后就没再碰过的八品绿官袍。跟着一群穿着蓝蓝绿绿官袍的家伙,远远缀在林润和老爹身后。
看着林润那副认真的样子,他小声对一旁的熊典史道:“他敲个锤子啊?”
“可不。”熊典史点点头,轻声道:“小公爷的人拿着大铁锤子干了半天都没戏,中丞的小锤子顶什么用?”
“顶个锤子呗。”赵公子翻翻白眼。
“扑哧……”熊典史给逗笑了。从金陵回来后,他在别人面前虽然还是吃人的老熊,但对着赵公子就成了爱笑的小熊熊。
两人谈笑无忌的样子,招来了前头一个蓝袍官员的怒视。
“你们这是对中丞不敬知道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倪大业,你叫什么名字?”赵公子正无聊呢,马上从袖中掏出了墨镜,架在了鼻梁上。
“本官松江通判田柏光!”那官员冷冷撇向这两个绿头苍蝇似的官员,见他们一个胸前补着黄鹂,一个补着家雀儿。
便把他俩都当成了昆山县里的杂佐官,愈发不把二人放在眼里。“一个八品,一个不入流,难怪不懂规矩。”
“就你懂?”赵昊刷得展开扇子,只见上头写着龙飞凤舞的一行大字‘没有人比我更懂’。
“你……”田通判感觉自己被调戏了,不由啐道:“你懂个屁!”
“田大人是松江的通判,管我们昆山的官儿,手也伸的太长了点!”熊典史见大腿……哦不,公子受辱,马上挺身而出,目光阴森的瞪着对方。
“就是,你管得着我们吗?”赵公子轻蔑的摇了摇扇子,露出另外一面的两个字‘科学’。
“我是来迎接中丞大人到我们松江视察的。”田通判嘴角抽动两下,闷声道。
“靠,原来是个马屁精。”赵昊和熊典史一起战术后仰,不再理他。
“哼,你们两个等着!”惨遭蔑视的田通判,感觉不把场子找回来,自己堂堂六品通判的脸面,就要丢在这大堤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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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林润敲敲打打好一通,终于满意的站起身道:
“好哇,这水泥大堤果然名不虚传,比别的县修得石塘还结实!怪不得能防住风汛!”
“下官也是捏一把汗,能顶住几番台风来袭,实在是太好了。”赵守正谦虚的笑笑。
“你很好,比本院当初预想的还要好。”林润上下打量着赵守正,见当初那个养尊处优的白面状元,已经变得又黑又瘦,两只眼睛看上去都比原先大了许多。
“本院没有用错人,当初对你的顾虑是完全错误的!”
“惭愧!”赵守正忙躬身逊谢道:“下官只是谨记着中丞的叮嘱,时时刻刻把全县百姓装在心里。全县这才万众一心,侥幸抵抗住了今年的洪水。”
“唉,赵知县,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了。”林润摆摆手,指着脚下的大堤道:“难道这固若金汤的大堤,也是侥幸修成的吗?”
“这要算是奇迹的话,我看全天下的知县,就没有第二个,能创造这种奇迹的。”林中丞给出了最高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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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正心说,那是因为他们太笨,生不出我这样的好儿子……咦,这话怎么好像有些奇异?
‘不是我这样的好儿子,而是我儿子这样的好儿子。’赵二爷认真的暗暗纠正一句。
“不过本院很好奇,方便透露一下,修这条堤要花多少钱吗?”待赵二爷自谦完了,林润又轻声问道。
“折成银子的话,一百万两是要得了。”赵守正便按照儿子的吩咐,报出了个他也是头一次听说的数据。
其实在江雪迎的账上,一期工程一共开销了五十万两而已。
但对上头报账时,明显不能这么算。毕竟一期工程的人工是免费的,也没有把昆开司的利润空间算进去。
要是只图一时脸面,报个五十万两,那林润让昆开司按照这个价格,把应天十府的大堤修一遍,非得把赵公子的犊鼻裈都赔掉了不可。
一百万两并不多,吴江的百里石塘可是花了三百万两的。
这样一比,昆开司简直是良家企业赚良心钱啊。
不过就是一百万两,也把林润吓了一跳。
“昆山县本院去年来过,当时冯知县穷的都揭不开锅了,还是本院看不过去,拨了他五千两银子才把年过去。你才来了几个月,哪儿弄到这么多钱啊?”
“是县里联合本县士绅,还有江南公司,合伙成立了一家昆山开发公司来做这件事。县里自然是没钱的,所以只占了四分之一的股份,所有工程款都是士绅和江南公司所出。”
“那他们有什么好处呢?”林润又问道。
“县里承诺,把抛荒田租给昆开司作为报酬。”赵守正便小心的解释道:
“好比二期工程修完,杨林塘两岸十万亩水淹地,就变成了良田。县里已经同昆开司签订了租赁合同,作为之前一期工程的报酬。”
“怎么个租赁法?”林润问的极仔细,他可是干了半辈子御史的人,直觉这里头很可能藏污纳垢。
“契约在此,还没来得及上报府里,请中丞钧鉴。”赵守正赶紧从袖中,掏出一份县里与昆开司签订的契约,双手呈上。
林润接过来,逐字逐句仔细翻看,末了望着滚滚吴淞江面长长一叹:
“佩服佩服,赵知县能想出这样的法子,真是天纵奇才啊!”
赵二爷不禁汗颜,心说又占了儿子的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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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基建狂魔(盟主加更)
那份昆山县与昆开司订立的契约中,规定了县里将杨林塘两岸十万亩抛荒田,租赁给昆开司九十九年。
但只有前二十年是免租的,而且并不免税。
从第二十一年起,就要像正常的官田那样交租又交税了。
这样县里的税收非但不会减少,反而会大幅增加。因为抛荒田顾名思义,就是被老百姓抛弃成为荒地的无主之田,自然不会产生税收。
这多出来的十万亩地,光秋粮一季,就能给县里多出三万石的税收来。
并且从第二十一年开始,县里又能多收了三四万石的租子了。这等于是让县里多出了十万亩官田啊!
事实上,根本不用等到二十一年——因为昆山县还有昆开司四分之一的股份,只要昆开司开始盈利,县里就能赚到钱。
最最让林中丞满意的是,这些地仍然都归属县里,并没有被士绅们瓜分掉。
君不见吴江县圩出了几十万亩良田,没有一亩落在官府手里,全都让那帮士绅大户给瓜分干净了。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林润是看了又看,赞了又赞,还让人将这份契约抄录下来,要回去再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在各县推广开来。
然后他朝赵守正深深一揖道:“君日后若为宰辅,则大明中兴有望。”
“哎呦,中丞谬赞了。”赵守正吓一跳,忙摆手道:“下官不过是个小小知县,做了点微不足道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林润却断然摇头道:“你在昆山的摸索,为本院、为朝廷,都指明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新道路——原来没钱也一样可以办大事!”
要是赵昊能听到这几句话,肯定要向林中丞竖大拇指的。敏锐、太敏锐了,几乎一下就摸到了土地财政的诀窍。
这让很多四百年后的官员也拍马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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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把赵守正夸晕了,林中丞才笑眯眯问道:
“这条大堤多长?”
“回中丞,裁弯取直后,计五十八里。”
“那一里还不到两万两?”林润小小吃了一惊。“人家修的石塘,一里可要三万两。”
“他们时间长,人工就高。”赵二爷照本宣科答道,心说其实是一里一万两不到。
“唔,有道理。省事省力又省钱,这个水泥真是好东西啊?”林润悠然神往道:“那么哪里能买的到呢?”
这才是他的主要想法吧。
甭管你是知府还是巡抚,都抵挡不住水泥的诱惑,喵……
“所有水泥,还有石材,都是从江南建材公司采购的。”赵守正忙答道。
“江南建材公司……”林润干咳一声道:“不是说水泥是江南公司所有吗?这两家什么关系?”
“大约是父子关系吧。”
“那么还是一回事儿。”林润背着手望向江面,问道:“这江南公司到底什么来头?”
“是一班江南的士绅还有商号一起组成的。”赵守正老实答道:“小儿作为水泥的发明人,在里头也占有一点点股份。没有他牵线搭桥,下官也连不上江南公司这条线。”
“哦?令郎也有股份?”林润就像第一次听说一样,饶有兴趣的问道:“方便透露是多少吗?”
御史出身的官员就这点不好,什么都爱刨根问底,让人难以招架。
“百分之二。”赵守正很肯定的答道。
这绝非谎言,哪怕是林润下令调取江南公司的股权档案,也只能看到同样的结果。
因为赵昊早就有所防备,提前将股权疏散开了。
他首先引进了若干战略股东,将江南公司从一人公司的状态,稀释为股份有限公司。
然后以‘同股不同权’的约定为前提,引入盐商作为财务投资者,接手了他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成功将自己的股权降到了百分之五十以下。
接着又通过与伍记换股,在收购伍记的同时,进一步将自己在江南公司的持股比例,降到了三分之一多一点,也就是百分之三十六。
但他在江南公司的表决权,却膨胀到了百分之七十四,将近四分之三,对公司拥有绝对的控制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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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不够,赵昊最近又成了一家‘奇点控股’,来持有他名下百分之三十四的江南公司股票。这样在股东名单上,他的个人持股就降到了微不足道的百分之二,成为全公司最小的股东。
虽然目前赵公子藏的还不够隐蔽,但已经足以让所有人感到舒服了。
至少不会把他当成一只疯狂膨胀的小怪兽,这就足够了。
果然,哪怕精明如林中丞,在听说赵昊只占有百分之二的股份后,也替他打起抱不平道:
“令郎还是太年轻了,怕是被那帮老狐狸给欺负了,他发明了水泥这种神器,至少要占个一到两成股份才合理。”
“江南公司盘子大,百分之二也很不少了,够我爷俩花。”赵守正一副物欲寡淡的表情道。
“好啊,非淡泊无以明志啊。”林中丞又夸了赵二爷一句,然后指着已经退了水的昆南道:
“今年的汛情算是过去了,下一步昆山打算怎么办?”
赵守正便答道:“接下来会进行三期水利工程。”
“还有三期工程?”林润不禁失笑道:“我看你是修堤上瘾啊。”
“昆山前些年比邻县落下太多,有好多课要补上。”只听赵守正沉声道:“如今昆北虽然改造完毕,但昆南还是老样子。所以三期工程的目标,就是让昆南也长久远离水患!”
“这可是个大工程啊。”林润招招手,长随赶紧奉上了昆山地图。
赵守正便用手指在地图上划线道:“首先是吴淞江南堤六十里,然后是淀山湖和澄湖湖堤,以及南界浦河的河堤,大概又是个一百二十里的样子。”
“嘶,足足一百八十里啊。”有了前两期工程摆在那里,林润自然不怀疑赵守正能说到做到。
只是这过于恐怖的建造能力,实在让人的心脏吃不消。
简直可以称其为‘基建狂魔’了。
“是啊。三期是个大工程。”赵守正一脸认真的答道:“县里也感觉挺吃力的,加上昆南还要进行大规模的防疫、修整,年前可能都无法完工。正月里总不能不放假吧?一拖怕是就要进二月里。哎,那样明年的安排就打乱了……”
林巡抚却听得一脑门子黑线。
尼玛整整一百八十里大堤,别人十年修不完,你还怕年前搞不掂?
离过年就三个月了知不知道?
还要不要别的县活呀!
全国一千四百多个知县,还有我们这些知府巡抚,全都让你虐出汁水来了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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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招待视察团
巡视完了江堤已经中午了,林中丞时间安排的很紧,下午就要出发去松江了。
因此林润临时起意,要求将午饭安排在南山寺,不浪费时间去县里了。
这着实让人有些措手不及,连巡抚带随员还有那么多护卫轿夫三百多人,不提前做好准备,临时根本伺候不过来。
不少看不惯赵二爷风光的官员,不由暗暗偷笑,心说这下你还不吃个瘪?
却见赵守正依然不慌不忙,跟巡抚大人谈笑风生,淡定的不得了。
进去南山寺,他请巡抚大人先在后院香房用茶,何县丞则引着巡抚的幕僚还有几位高级随员去偏房休息。至于其他随员,只能在前院的东西两配殿歇歇脚了。
打扫的干干净净的配殿中焚着香,设着坐席,桌上整齐摆放着一碟碟葡萄,柑橘等时鲜水果,还有袜底酥、万三糕之类的风味点心。
九月天,中午头还是燥热的,差役便奉上了凉茶,水果也是用井水镇过的。走了这半日的路,大家已是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用过顿觉清凉舒爽,纷纷直呼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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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他们带来的护卫轿夫,也在寺庙外临时搭起的芦棚中,每人一大碗奥灶面,一笼大包子,败火的凉茶管够,保准吃个肚皮溜圆。
见昆山县安排的如此周到,居然在南山寺也有准备。那些想要看笑话的人们暗暗叹气,心说这赵守正是头回当官吗?怎么周道的像个官场老手一样?居然汤水不漏。
这到底是家学渊源还是文昌星下凡?天生他喵就是当官的料子啊。
其实赵二爷根本就没过问这些琐事。
可谁让人家福气多多咧?根本不用自己操心,吴承恩和何县丞商量着就办妥了。
两人都经验丰富,通过巡抚大人的行程推断,估计可能会有这一出。便早做好了预案,命范大同带人在县公馆制备酒席之外,还请雪浪法师来南山寺主持张罗斋饭。
这下果然就用上了。
可见有个好师爷,有个好副手是多么的重要,不然赵二爷这时候得多狼狈啊。
~~
后殿中,林巡抚重新梳洗干净,换上一身月白色的便袍,愈发显得丰神俊美,不似凡间人物。
赵守正已经备好了一桌精致的素斋。林润的长随特意吩咐过,午餐时不要让别人作陪,因此堂中只有他一人。
“中丞一上午辛苦了,请用膳吧。”赵守正双手奉上筷箸。
林润敲敲打打一上午,还真有些饥肠辘辘,看着满桌子色香俱全的菜肴,他不禁食指大动,却搁下了筷子道:“令公子来了吗?”
“来了,正在前头陪着诸位大人。”赵守正忙答道。
“把他叫来一起吃嘛,本院对这位科学家仰慕已久了。”
“是。”
赵二爷赶紧到门口,想让人将赵昊叫来,却见门外伺候的是个六品的官员。
他不好意思指使人家,只好亲自去叫儿子过来。
~~
林中丞梳洗打扮的时间久了点儿,前院东配殿中早已开席了。
一群官员几杯酒下肚,又开始发骚了。不好好喝酒,非要行个酒令较量较量。
巡抚衙门的属官是没有正式编制的,要么是巡抚大人从候补官员中临时委任的,要么是从各衙门借调过来的。
好比那田通判就是从松江府借调到巡抚衙门的。
对不得志的候补官员们来说,这是个咸鱼翻身的好机会。虽然没有正式的官告,但若能得到巡抚大人的赏识,自然会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所以他们都暗中较着劲,就连在酒桌上也要争个高下,比一比谁才是中丞麾下的第一才子。
赵昊懒得跟这些货套近乎,坐在角落自顾自吃起斋饭。
雪浪却不放过他,亲自在一旁帮他盛饭布菜,殷勤问道:“施主,你看这素斋的味道,比大报恩寺如何?”
“嗯,差不多。”赵公子其实就吃过一次大报恩寺的素斋,早就忘了什么味道了。
“那就不枉小僧,专门从寒山寺和重元寺请来的火头僧,又亲自到苏州制备的食材了。”雪浪邀功完了,便原形毕露道:
“所谓吃人嘴短,你吃了我的斋饭,怎么也得还我一首诗吧?”
“那我不吃了。”赵昊搁下筷子。这厮逮到自己就要诗诗诗,赵公子感觉自己都快被他榨干了。
“那不行,你这不成白吃了吗?”雪浪自然不依。
“你才白痴呢。”赵昊翻翻白眼。熊典史在寺外张罗那些巡抚护卫吃饭,没工夫进来陪着赵公子,竟没人替他帮这个缠人精扔出去。
他这一声稍稍大了点,引得一众官员纷纷望过来。
说来也巧,正轮到那田通判担任司令官,见赵昊又在聒噪,他登时逮到报复的机会,便跳过下一个行令的官员,斥责赵昊道:
“那个八品的绿小子,酒令如军令,你无故喧哗,当罚三大杯!”
又对持壶的小吏道:“快给他满上。”
小吏可认得自家衙内,哪会听个外人聒噪,只望向主陪的雪浪。
不错,雪浪法师作为在江南颇有知名度的人士,被请来帮着招呼客人。这东配殿中就是以他为主陪的,可惜这贼秃一见到赵昊,就把自己的使命抛到脑后,只顾缠着他要诗去了。
“算了算了,他未成年,不能饮酒。”雪浪赶紧替赵昊解围,然后顺手上套道:“小僧看还是让他行个酒令吧。”
“关你屁事?”赵昊翻翻白眼,也不知是骂雪浪还是田柏光,兴许是一骂一双吧。
“唉,你怎么这么说话。我是酒司令,酒桌上现在我最大,当然管得着你。”田柏光冷笑一声道:
“你不想喝酒,那就把酒令接下去,不然就是扰了大伙儿的雅兴!”
“不错不错。”一众巡抚随员自然都跟田伯光一个鼻孔出气。
“赵施主,就不要再推辞了。你看我连酒令诗都不嫌了。”雪浪和尚可怜巴巴的望着赵昊。
“呸。”赵公子吐掉口中难嚼的面筋,骂一声,“什么玩意儿啊。”
这才冷笑着看向那田柏光道:“怎么个玩法?”
“行的是谜语诗,给你一样事物,你得以它为谜底做首诗……诗的韵脚也得是它。”那田柏光挑衅的看着赵昊道:“本司令给到你的是‘针’。”
“这个不好做……”众宾客交头接耳道:“既要编出谜语又要押韵,没几分急智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就罚酒吧。”田柏光得意洋洋的看着赵昊。
“这有何难?”赵公子却轻蔑的一笑,看着那头小身瘦的田通判,朗声诵道:
“头尖身细白如银,论秤没有半毫分,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裳不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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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审视
东配殿中。
众官员先是一阵错愕,旋即吃吃直笑。笑声是会传染的,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所有人捧腹大笑起来。
田柏光却气炸了肺,这八品小子也太无礼了,居然如此这般羞辱于他。
可偏生人家在老老实实行酒令,他又发作不得,那张白皙的脸庞,竟憋成了猪肝色。
这时,田通判看到赵二爷从殿外进来,登时找到了宣泄对象,指着赵昊尖声道:“赵知县,你这下属嚣张无礼,居然在背后说中丞大人的坏话,方才又当众羞辱本官!你就说怎么办吧!”
“这个这个……”赵守正挠挠头,讪笑一声道:“这事儿待会儿再论,中丞大人要叫这小子陪他用餐。”
说着他朝赵昊使个眼色道:“还不快去。”
“是,父亲。”赵昊正觉得好玩儿呢,只好无奈的戴上墨镜抓起扇子,扫兴的出门去了。
“唉,犬子还小,说话难免冲了点,包涵包涵。”赵守正朝田通判拱拱手,也赶紧颠颠儿跟着出去了。
“儿子儿子,那孙子刚才欺负你了?”赵二爷还没走远,就迫不及待问起来。
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了殿中。“回头老爹让人削他。”
“就他?我欺负他都嫌没意思。”赵公子撇撇嘴,感觉林润找自己准没好事儿。
“那倒是,”赵二爷不禁笑道:“徐家二爷和小公爷都在西山岛上挑粪,他个小小通判想去倒夜香,还没资格呢。”
爷俩说说笑笑,转过大殿不见了。
只留那田通判在风中凌乱。
那群官员从面面相觑中回过神来,纷纷望向雪浪。
“那小子是赵知县的公子?”
“那当然啦。赵公子可是我大明诗坛遮羞布!”雪浪这才与有荣焉的介绍道:
“可惜他近年醉心科学,越来越不肯在诗词上花心思了。”说着他叹口气道:
“这首打油诗尖刻有余,美感不足,到底该不该收录进《初见集》中呢,小僧好生苦恼啊……”
听得那田通判嘴角直抽抽,他没想到那八品小官儿居然是诗坛的盟主,万千少年少女的偶像赵昊。
这要是被收录进《初见集》中,自己岂不是要遗臭万年了?
其实不收录进去,怕是也要成为赵公子佳话趣闻中。蠢不可及的反派了。
田通判感觉自己都不能呼吸了。
可这才哪到哪?他又听那些官员们兴奋的议论起来。
“那他岂不就是一门五进士的科学赵公子?”
“可不是吗。他还是西山公司的大股东,长公主的干儿子,连小阁老都得下跪的男孩啊!”.
官员们默默与田通判拉开了距离,居然惹到如此豪横的少年,这厮日后怕是要倒大霉了。
田通判吓得脸色铁青,牙根子都微微打颤,他是真担心自己会走不出昆山去。
可还没完,官员们又在他伤口上继续撒盐。
“哎呀,水泥就是他发明的!”有人忽然大叫一声。
今日他们都见识过那水泥混凝土的大堤,是何等的神奇了。连素来心静如水的巡抚大人都趴在上头好一个馋,更别说他们这些渴望升迁的官员了。
和江南公司搞好关系,已经是所有官员共同的心愿了。这田柏光居然惹了赵公子,这辈子都别指望能沾水泥的光了。
田通判双膝一软,瘫坐下来,感觉整个人生都没了光。
~~
后殿清风徐徐,赵昊跟着父亲行礼之后,林润便命二人就坐。
林中丞坐在冲门的主座上,赵守正在他左手作陪,赵昊自然甘陪末座,跟林巡抚坐了个面对面。
林润打量着赵昊,见这孩子唇红齿白、目似朗星,就像是观世音旁的善财童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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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过分。
赵昊也偷眼打量着林润,只觉此人与那雪浪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也分不出哪个更好看来。
硬要分个高下的话,他会把票投给林润。因为雪浪太烦,而且没有头发。
对着晚辈,林润就没那么严肃了,一边用餐一边笑着跟赵昊谈谈诗、品品词,问问他是怎么上天的。
还有赵守正从旁捧哏凑趣,席间气氛倒是很不错。
吃得差不多了,林润看一眼赵守正道:“你不用在这儿陪着了,去敬一圈酒吧,省得人家说长道短。”
“不打紧,陪中丞要紧。”赵守正巍然不动。
赵昊心说这位爷整天让县里人捧着哄着,已经彻底没眼力劲了。看不出林润是想单独跟我说两句吗?
“父亲去吧,这里有我陪着就好。”赵昊给他递个眼色。
“哦哦,好。”赵守正这才恍然,赶紧起身告退。
殿中只剩下赵昊和林润两人,殿门也缓缓关上。
~~
后殿中,林润呷一口杯中的素酒,开门见山问道:“请问小友,江南公司的水泥是否外销?”
“回中丞,为了保证施工质量,目前水泥不外销,只能由江南公司来负责施工。”赵昊微笑答道。
“类似昆开司的模式?”林润幽幽问道。
“这可不一定,能收现银当然最好。”从林润点名让他陪同那刻起,赵昊就知道这是一场地方最高长官对江南公司的审视。
一个弄不好,就会影响到江南公司的发展甚至生存,由不得赵昊不谨慎对待。
“这样啊。”林润点点头,他是大明目光最敏锐的官员。
虽然赵昊这样说,但林润敢打赌,各县势必都愿意复制昆山模式。
上百万两的工程款,哪个县能掏的出来?就算掏的出来,谁愿意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当然是选择用圩出来的土地抵债啦。怎么可能会有例外呢?
这让林润忽然一阵阵后脊发凉,他意识到再过个十年八年,整个江南怕都要成了江南公司的天下。
他们非但将江南的水利工程,全都拢在手中,还顺势掌握了各县几十万亩的土地。并且通过一个个开发公司,把官府和士绅拉上了他们的船。
到那时,江南公司可就真是名副其实了。恐怕连应天巡抚说的话,都不如江南公司好使了。
这一认知让林润有些不安。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还需要赵昊和江南公司配合,也只能先压下心中的远虑,先解决眼前的近忧再说。
便见林中丞微笑道:“那本院给你介绍个大生意,我准备彻底整治太湖水患,你可愿意承包这个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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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林巡抚越说越离谱
后殿中。
赵昊还不知道,江南公司方才在鬼门关上打了个圈。要不是林润还有更要紧的对手,说不定会当场命他交出水泥配方。
这是目前的赵昊完全无法抵挡的。林润只需要派一支军队,接管西山岛即可。莫非他的枪手营,还真敢跟朝廷的军队火并不成?
到时水泥的秘密自然无所遁形,江南公司也就没了这样开疆拓土的利器。
对林润心思毫无察觉的赵公子,还在寻思要不要接下这个大工程。
他当然是愿意的,这样一下就能把整个苏松,都纳入到江南公司的体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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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赵昊脸上却没露出任何喜色,而是一脸坦诚笑道:“这种事,中丞得跟华董事长商量了。晚辈的兴趣只在科学上,不懂商业上的事情。”
这回答并不出林润意外。
知道赵公子只有两个点的股份后,他就不觉的这少年在江南公司能有多大话语权了。
在林中丞看来,华家王家那帮士绅才是江南公司真正的话事人。而赵公子,不过是因为发明了水泥,加上他父亲和干娘身份,才被他们纳入小圈子里的。
这也是林润没把赵昊当成对手的重要原因。他要是知道赵公子才是江南公司真正的主人,恐怕手头上多大事都得搁下来,先把这妖孽办了再说。
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竟有鲸吞江南之能,让他长大了还了得,恐怕整个大明都不够他折腾的。
一念之差,他放过了赵昊,也暂时放过了江南公司。
之后十年的历任应天巡抚,再无一人有林润这般眼光。等到十年后,再有巡抚意识到这点时,江南公司大势已成,那位中丞大人也只能徒呼奈何、伏低做小了。
可见这世上但凡能成大事者,都必有大运加身,否则任他有通天之能,也只能落个功败垂成的下场。
~~
林润信了赵昊的鬼话,自然不再强求,只请他跟那华太师通通气。告诉华董事长,自己改日会登门拜访,详谈此事。
就在赵昊以为,审查应该要结束时,却听林中丞悠悠说道:
“解决水患,永远是堵不如疏。若不疏通整个流域,昆山县的大堤修的再高,也早晚有被淹的风险。”
“这个中丞不必担心,潘中丞给我们设计了预案。一旦水位超过警戒线,马上可以在大堤上起一道临时的子堤,除非苏州城都沉了水,不然我们就是安全的。”
“你这是以邻为壑了。”林润指指他,笑骂一声道:“我看是憋着劲儿要报复吴江和华亭吧。”
“我们可没这种想法,他们倒是年年以邻为壑,把我们淹的够呛。”赵昊笑笑道:“总不能只许他们做初一,不许我们做十五吧?”
“要彻底解决太湖水患,不能学鲧,而要学大禹,将各条水道都疏通开才行。”便听林润沉声说道。
“中丞英明。我们昆山肯定支持,昆开司也准备在修吴淞江南堤时,按照潘中丞设计的方案采取拓宽河道、裁弯取直、束水冲沙三途并举之法,将吴淞江在昆山县的过水能力提高一倍!”
“此举固然值得嘉许,可光你们昆山折腾有什么用?”林润哭笑不得道:“而且你们这样搞完,别的县的水灾会更严重了好吧!”
昆山地势低洼,素来就是整个苏松的泄洪区。这要是把昆山全都用堤坝围起来,太湖倾泻而来的洪水去哪?只能淹别处了。
“这也怪不得我们。”赵昊两手一摊,一脸无辜道:“之前潘中丞给了个方案,从吴江挖一条太浦河分洪,可吴江、华亭都不干。无奈之下,我们只好费工费力建大堤了。”
“本官此行,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来的。”林润一摆手,沉声道:“接下来,我会去松江,看看能不能动员他们放弃一部分圩田,让本院来疏通吴淞江下游。”
“那太好了。”赵昊献上诚挚的祝福道:“中丞大人出马,肯定没问题的!”
“没那么容易。”却见林润苦笑一声,叹息道:“松江的地大半是徐阁老家的,剩下小半也都紧跟着徐家,只要徐阁老不点头,这事儿就办不成。”
“……”赵昊怪异的瞥一眼林中丞,心说你跟我小孩子家家的说这个干嘛。
是,我们过去有些误会。但现在本公子和徐阁老现在好着呢,他儿子给我打工,孙子跟我学习,我可不想趟这浑水……
“但这块硬骨头,不啃又不行。”林润却不管他,继续自顾自道:“本院上任后,一直力推江南均粮、官民一则,迄今已经完成了九府之地,唯有松江一府尚未清丈。”
“本院屡次命松江知府清丈田亩,但都被以各种理由推诿过去。各府全都看着松江,他们一日不完成清丈,所谓‘江南均粮、官民一则’,就永远无法实现。”
赵昊点点头,恍然生出种亲历历史之感。
他这才意识到,大明的赋税改革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国家穷困不堪,国库比赵公子的脸还干净,大明朝的税制已经到了非改不可,不改得死的地步。
这时候,江西已经开始试行一条鞭法。各省也都在进行不同的税改尝试,所有有见识、有担当的官员都在摸索着该如何能增加朝廷的收入,减少百姓逃亡。
而税改的重中之重,自然是占天下三分之一赋税的江南,只要江南能改好,则全国也可以顺利推行,大明朝就能续上这口气,再延祚个百八十年。
江南改不好,则亡国就在眼前了。
所以林润和他的前任,一直在寻找最合适江南的新税制。经过几任应天巡抚的不断尝试,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改革之路——官民一则,均田均粮!
所谓‘官民一则、均田均粮’有两重意思,一是把原先属于国家的官田,和民田一视同仁,按照同样的标准交税纳粮。
二是将税赋以及耗羡,全都摊入田亩中。有田始有赋,田多则赋重,田少则赋轻,无田则无赋。
这样一来,百姓国家都会大大得利,却唯独会损害豪强地主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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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赵公子被安排上了
为何如此?
因为天下田地分官田民田两种,而朝廷的收入,也主要来自对官田和民田的征税。
其中,官田税重数倍于民田。
苏松之所以税赋重于全国其它地区,并非是朝廷歧视性征收。而是因为国初,盘踞苏松的张士诚败亡后,他和部下的田地都被收为了官田。
苏松官田的比例远超全国平均水平,税赋自然也就远超全国平均。
国初时,官田税重到什么程度?
哪怕风调雨顺,租种官田的老百姓辛苦忙一年,交完租税后,所剩不过半年的口粮而已。
虽然从宣德年间,朝廷就不断的给官田减税,但负担依然过於沉重。
老百姓卖儿鬻女尚不能生存,自然要么大面积逃亡抛荒。昆山县几十万亩的抛荒田就是这么来的。
官田被抛荒,朝廷自然也就没有税收。
另一边民田的情况也不乐观。
虽然民田仅十税一,负担轻很多。可如今却已经被大户兼并殆尽,而大户们有投献、诡寄、飞洒、移丘、换段、改册等等无数种方法来逃避税赋,官府一样收不上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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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导致苏松空有重赋之名,却无重赋之实。
其余各府各省也有样学样,朝廷的收入锐减,自然会爆发严重的财政危机。
林润推行的‘官民一则、均田均粮’改革,可谓对症下药。
首先,‘均田’抹平了官田和民田的税赋差距,大大减轻了官田的负担,让逃亡的百姓可以回来继续种田。这样朝廷既能恢复税收,又能减少流民。
其次,‘均粮’将百姓所有的税赋耗羡全都摊算入田亩中,让田多的多交税,田少的少交税,没田的不交税。
所谓耗羡,是指官府解送百姓税粮过程中,所产生的的损耗以及运输的成本。这是很重的一块负担,甚至高达一石税粮七八斗耗羡。
而之前耗羡是按户征收的,这对田多的大户自然有利,却给田少者带来沉重的负担。
把耗羡摊入田亩中,能让豪强大户负担起他们逃避的税赋,也能给老百姓减轻负担,同样可以大大遏制流民现象。
但均田均粮的前提是清丈田亩。
因为大明开国两百年,国家黄册上的记录已经混乱到了极点,完全无法作为凭据了。必须要重新丈量,才能厘清税则,公平合理。
所以林润上任以后,一直在力推此事。如今已经完成了九府清丈,只差松江一个老大难了。
~~
后殿中。
林润瞥一眼赵昊,沉声道:“是以本院以疏通吴淞江为由,请徐家配合退田。他们同意则罢,不同意的话,本院便会强行清丈!”
赵昊见那俊美无俦的脸上现出杀伐果断之色,心说果然是个狼灭。
只是,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中丞真是用心良苦。”赵公子苦笑一声道:“只是如此机密之事,不该我个小孩子家家与闻吧?就不怕泄露了风声,让局面被动。”
“不怕。”林润玩味的一笑道:“本院既然对你说,就是把你当成自己人。”
“中丞错爱,晚辈不胜惶恐。”赵公子受宠若惊,十动然拒道:“不过我年纪太小,又不是个正经当官的,怕是没什么能帮上中丞的。”
“不,本院成败系于你一身。”林润却定定看着赵昊,忽然沉声道:“赵昊接旨!”
“啊?”赵公子一脸懵伯夷。“接什么?”
“接旨。”林润无奈的翻翻白眼,站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绫。
赵昊心说,这是哪出啊?
只好无奈跪地,闷声道:“臣赵昊接旨。”
“上谕:着翰林院五经博士赵昊为翰林检讨,归应天巡抚林润调遣,不得有误,违者以抗旨论,钦此。”
“啊?”赵昊抬起头,脑瓜子嗡嗡的。
“啊什么啊,还不快谢恩。”林润羡慕的看着赵昊道:“庶吉士三年苦读,考试合格才能授予翰林检讨。你才十五岁,未经科举便受此清贵之官,可见陛下厚爱。”
“谢谢啊。”赵昊却无语问苍天,这他娘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离京前,他曾经入宫见过一次隆庆皇帝,付出了不菲的润笔费,换来了御笔亲题的‘味极鲜’牌匾。
那次隆庆拉着他扯东扯西好一阵,却完全没提要让自己归林润管这茬啊。
见赵昊都懵了,林润也不纠正他说‘谢谢啊’是不对的,便将黄绫递给他道:
“你看看,如假包换。实在不信,可以写信给陛下问问。”
说着,他又将一枚方形的银章递给赵昊道:
“这是陛下给你的,在火漆上加盖此章,则急递铺会以八百里加急呈送京城,通政司也不得拆阅,必须原封不动,直送御前。”
赵昊接过那枚沉甸甸的印章,看着上头‘绳愆纠缪’的篆体阴文,心中兀然浮现出‘银章密奏’四个字。
这是皇帝授予心腹大臣的秘章专奏之权,通常只有三品以上高官才能得到。
赵昊距离三品,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但他丝毫不觉荣幸,反而感到无比烫手。
看着手里的黄绫和印章,赵昊终于意识到,自己在煞有介事布局的同时,也早就成为了别人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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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两人重新就坐后,赵昊苦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中丞明示。”
“我要是跟你说,我也不太清楚,你信不信?”林润同样苦笑一声道:
“不久前我才接到这道旨意,还有这枚印章。”
说着他笑笑道:“当然,本院早就有一枚了。”
赵昊看他一眼,心说这不废话吗?你是天下第一巡抚,没有才怪了呢。
可也给我个绿袍散官一枚,是几个意思啊?
这到底是嗡嗡的意思,还是不谷的主意?
“其实本院没打算这么早跟你接触的,还打算再观察观察。是上次回南京,和海大人谈了一次话,才下定决心来找你帮忙的。”
便听林润又抛出一张王牌来。
赵昊彻底傻眼了,怎么海斗士也冒出来了?他这又是瞎掺合什么?
上次见面时,他也一点儿没跟我透底啊。
“海大人与本官一样,都是陛下派来江南办差的,只不过他在暗我在明,我俩分工不同而已。”只听林润解释一句。
赵昊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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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老赵家的人就是心态好
去年冬天赵家父子进京赶考时,正巧碰上陆炳的孙子陆选,冒死进京举报八大家通倭。最后被南边的人串通顺天府,截杀于京城之外。
但陆选被抓住前,将账册和汪直金印藏进了赵家的马车上。
为了寻找被陆选藏起来的账册,南边的人冒充窃贼大肆搜检进京的举子。
在搜寻无果后,顺天府尹曹三旸竟公然扣押了嫌疑最大的举子,也就是赵守正。
可他没想到送二爷在举子中威望太高,竟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结果惊动了隆庆皇帝。
这一明显越界的举动,导致曹三旸被降职外调,所有南边来人也迅速撤出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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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便发生了,海瑞突然被派往南京之事。
当把所有事情串联起来,赵昊终于知道了,原来海斗士是肩负了秘密任务,替皇帝南下监视江南豪绅的。
他一下就想通了去岁临别时,海瑞跟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最好不要再见’,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不想让我搅进这天大的漩涡中啊……
好好说话会死吗,海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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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明白了海瑞的那句话,赵昊也就明白了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
显然,林润与他的那些前任一样,都肩负着对抗东南豪族的机密使命。
而海瑞,就是隆庆皇帝在被南边来人激怒后,派给林润的助手。
至于自己父子,怕也是被皇帝……或者能影响到皇帝的人,给算计到这里来的。
是,苏州是自己选的地方。
可在那之前,上谕上已经说的明明白白,把赵二爷降职外放两千里!
苏州不正好卡在这距离上吗?人家就料定了他父子,根本不会选别处好吗?
赵公子真羞耻啊,居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究竟是谁在玩弄本公子啊?有本事站出来走两圈啊!
林中丞能体谅赵公子此刻的心情,这次也没说具体的任务是什么。
他让赵昊先消化消化这个惊人的变化,其余的事等自己从昆山回来再谈。
赵昊确实有些回不过神来,他一时还想不通,这个巨大的变量会对自己的规划,造成多大的影响。
在想清楚这点之前,赵公子什么都不会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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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午时,林润一行离开了南山寺,在小澞河畔的码头登船时,他看到了不远处的江南医院。
“那里怎么那么多老百姓?”林润问送行的赵昊父子。
赵守正忙向他解释医院的用途,林中丞登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但徐阁老晚上还要宴请他,也只能等返程时再参观了。
上船后,他朝父子俩挥挥手,又对赵昊笑道:“咱们后会有期,下次你带我参观下你们的医院。”
“行吧。”赵公子郁闷的舒口气。
“哈哈好,那就说定了。”林润却丝毫不以为忤,依然笑容可掬。
田通判见状都要晕过去了,怎么中丞也跟那小子这么好了?
夭寿啊,彻底不给人活路了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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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巡抚大人的船队远去,赵昊便伸个懒腰,和父亲沿着小澞河散步。
“儿子,林中丞找你什么事?”知子莫若父,赵二爷能感觉到他有心事。
不然以赵昊睚眦必报的小性子,怎么会放过,再利用林润踩田柏光一脚的好机会?
赵昊当然很烦。
他最烦的就是,华家和王家只怕也在林润打击之列。而江南公司偏偏离不开两家,或者说三家的支持。
真要做了切割,怕是江南公司也要分崩离析了。没有这些势豪大族支持,公司如何在江南立足啊?
而且他利用大预言术占卜一下,华家和二王家将来也没什么大灾大难啊。
王大厨当了首相,三家的后代还中了一串进士呢。
所以完全没道理和他们做切割啊。
可八成还得帮林润对付徐家,这样搞下去,怕是要把好容易理顺的局面,搞得一团糟的。
现在赵昊最庆幸的,就是当时没有答应王梦祥和王世懋的请求,一头扎进八大家的烂泥塘里。
不然那可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那啥也是那啥了。
哎,先看看局面会怎么变化再说吧。
赵公子这还是头一次,不知道下一步该踏哪只脚了。
他终于明白,当踏入自己不知道的历史黑雾时,依然会感到茫然和彷徨。
唉,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不过有善操文坛的王盟主在,估计也没什么对他们几家不利的记载流传下来。
不过赵昊不想让父亲操心这种事。赵二爷还是专注县里好了,分神无用也无益。
他便答道:“巡抚想要水泥呗。”
“那就给他呗。”
“可产能不够啊。”
“要不咱们先停停?”
“那可不行。”赵昊断然摇头道:“父亲已经跟昆南的百姓宣布了三期工程,岂能失信于子民?”
“倒也是。”赵守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当了这几个月父母官,他最大的感触就是不能乱说话,下面人会记住他的每一句话的。
“行了,父亲不用操心了。”赵昊无所谓的笑笑道:“中丞此去松江,还不一定能谈下来呢。等他谈下来再说吧。”
“倒也是。”赵守正哈哈一笑,拢住赵昊的脖子,使劲攥了攥他肩膀。忽然低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忘了咱爷们在蔡家巷的日子。”
赵昊心中一暖,知道父亲在提醒自己,他们父子没什么好失去的。
想想那时候,父子俩身无分文,还得靠巧巧白送包子果腹,这才一年半时时间。老爹中了状元,成了百姓爱戴的父母官,修起了震古烁今的大堤。
自己也成立了西山公司和江南公司,十多万人靠自己吃饭。还有一帮前途远大的弟子和学生。
以及最最重要的,亲爱的干娘,和老奸巨猾的爷爷……
这样想来,确实没什么好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大不了从头再来,本公子年轻着呢!
见赵昊的心情轻松了不少,赵守正这下得意坏了,大吹法螺道:
“不愧是我儿子,随老子,就是心态好,天大的事儿转头就能放下。”
“那没什么好夸耀的。”赵昊被勒的透不过气,心说你那叫没心没肺。
“不不,,这是为父给你最宝贵的东西。”赵守正哈哈大笑着说道:
“不管遇到什么苦难,都记住告诉自己,虽然很难,但这算什么,一定有办法的!因为你可是天才啊!”
赵公子终于挣脱了父亲的魔掌,也跟着仰头大笑起来。
“不错,一定有办法的!因为我可是天才啊!”
父子俩笑得前仰后合,把不远处的众随从,看的一愣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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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夜宴
林巡抚的座船顺江而下,天黑时抵达了华亭县官码头。
码头上灯火通明,戒备森严。
松江知府衷贞吉携华亭知县郑岳,并致仕乐卿徐璠,尚宝卿徐瑛等一干松江官绅,已经在码头恭候了将近一个时辰。
看着那双层的官船缓缓靠岸,棒疮未愈的徐瑛不爽的哼一声。
“可算到了,让咱们等这么久。”
棒疮初愈的徐璠也很不爽,当初这林润不过是父亲手里的一把刀,现在却要自己等这么久。
不知道老子腿脚还不利索吗?
不过被老夫一通棒喝,徐璠的脾气已经收敛了很多。他脸上依然挂着笑,跟随知府大人朝林巡抚深深作揖。
“诸位快快免礼。”林润朗声笑着走下船来,晚风沁骨,他在绯红色的官袍外,又加了件墨色的锦缎披风,哪怕在夜色中依然是那样的出众。
“本院在昆山耽搁了,让衷知府和徐大人久等了。”
“中丞言重了,您为江南十府殚精竭虑、日夜操劳,我们稍等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衷贞吉也是老马屁精了。
“不错,中丞能来视察,是我们松江百姓的福气。”徐璠笑着朝林润做了个请的手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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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也特意在寒舍略备薄酒,等候为中丞洗尘。”
“那就恭敬不如聪明了。”林润欣然上轿,徐璠等人也上了各自的车轿,队伍浩浩荡荡向城东的退思园行去。
城中早已黄土垫道,撵逐闲人。穿着清一水松江蓝布号服的民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直从码头排到退思园。
林润掀开轿帘,看到外头松江府兴师动众的排场,不禁摇了摇头。
他心里门儿清,衷贞吉这帮人搞得这么夸张,讨好自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防止有刁民当街拦轿告状。
苏松刁民本就好讼,如今别府都已经清丈完毕,唯有松江迟迟未动,老百姓心里肯定憋着火。衷贞吉不严防死守,还真会难了看。
胡思乱想间,轿子到了一处豪华的园林外。灯笼火把照耀的大门口亮如白昼。
一身道袍方巾的徐阁老,手拄着藤木拐杖,正笑吟吟的立在那对大石狮子中间,向林润颔首致意。
“元翁,金陵一别数月,晚生十分挂念,不知身子骨可大好啊?”林润赶紧下轿,抢上前去行晚辈之礼。
“哦哈哈。”徐阶笑容可掬的扶起林润道:“托中丞的福,老朽最近感觉好多了呢。”
说完他拉着林润的手,与之相携入园。
只见园内精心修剪过的庭院树上,悬挂着纱绫扎成的各色花灯;太湖石假山的孔洞中,亦设着各色古朴的香炉。
香烟袅袅、华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看不完的太平气象,道不尽的富贵风流。
“这是他们为了迎接中丞特意捣鼓的,平日园子里黑咕隆咚,老朽倒是跟中丞沾光了。”徐阁老笑着解释道:
“我这园子里除了三堂一楼外,尽是些竹篱、茅亭、草堂。讲的是自然野趣,跟这些精巧的玩意儿不搭调。”
“元翁为国操劳半生,平日也不要太过节俭。”林润还反过来劝徐阁老一句。
众人便沿着灯光曼丽的曲径,在徐阁老‘简朴自然’的‘寒舍’中走了盏茶功夫,来到位于园林正中的‘闲云堂’前。
灯火辉煌的楼堂门口,还挂着一对檀木的楹联,上曰:
‘十分爽气兮清磨暑秋,一片闲云兮远分天水。’
走进闲云堂中,只见各处梁上共悬着三十六株水晶琉璃灯,每一株上悬灯数盏,皆是各色玻璃所制,无不造型精美。
两三百盏玻璃灯如银花雪浪般一同点起,诸灯上下争辉,真如那玻璃世界,佛宝乾坤。
至于堂中各处的精巧盆景诸灯,珠帘绣幙,亦是无不匠心陈设,宛若画境。
咿咿婉转的昆山腔低吟声中,那环佩叮咚的娇俏侍女,手捧着各色托盘穿行其间,为宾客的桌上添置珍馐佳酿。
主宾就坐后,衷知府先致了欢迎辞,然后众人一起敬徐阁老健康长寿,酒宴便正式开始。
松江人喝酒不劝酒,几位头面人物向林中丞敬酒之后,大伙儿便自便了。
徐阶和林润坐在一起,聊得十分投机。
两人渊源颇深,徐阁老平生之最大功业‘倒严’,可谓‘发于邹应龙,成于林润。’
当年严世蕃被邹应龙弹劾倒台之后,原本应该充军海南的。但他和同党罗龙文根本没去戍所,而是流窜于江西江南一带,假借置宅之名,招募江洋群盗,意图逃往海上,像汪直一样在海外建立基业。
但两人的图谋被巡视江南的林润察觉,马上上本向朝廷示警。徐阁老以皇帝的名义密令林润,将两人逮捕送到京师。
彼时严世蕃已经募集勇士达四千多人。为避免把他逼上绝路,狗急跳墙,林润一面派人盯紧了严世蕃,一面故意泄露消息给严世蕃之子,时任锦衣卫千户的严绍庭。
严绍庭不知是计,赶紧将消息传给严世蕃。严世蕃果然如他所料不敢硬刚,选择了潜逃躲避风声,结果在半路被林润擒获。
罗龙文逃到梧州,也被林润派人给抓了回来。
当年之事现在说来只是一段酒桌掌故,但徐阶和林润两位亲历者,却对当时紧张与担忧记忆犹新。
那时江南倭乱初定,牛鬼蛇神大行其道,处置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大乱,或者让严世蕃逃到海上,成为比汪直更可怕的海盗头子……
无论哪种结果,都是徐阁老和林润无法承受的。
追忆往昔,徐阶不禁赞许道:“若雨当时才三十出头,真是少年老成,浑身是胆啊!”
林润闻言,心里却浮现出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的身影,暗道那才是真正的少年老成呢……
“还不是仰赖元翁的全力支持?”他忙谦逊笑笑道:“不然借我个胆儿,也不敢兵行险着。”
“好在有惊无险,成功把严罗二人押解入京,也成就了你林若雨的青史之名。”徐阁老哈哈大笑着,与林润碰了下杯,一饮而尽后笑道:
“此番回乡后,能再与若雨把酒言欢,实在是平生一大快事啊。”
“正是如此。”林润搁下酒盅,微微一笑很倾城道:“晚生此来除了探望元辅,还有一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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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赘婿
闲云堂中丝竹悠悠,扮花脸的戏子,正在幕后念白《四声猿·狂鼓史》选段:
“狂生!我教你打鼓,你怎么指东话西,将人比畜?我这里铜槌铁刃,好不利害,你仔细你那舌头和那牙齿!”
正席上,徐丞相看了看林润,呵呵笑道:“中丞客气了,但有吩咐,安敢不从?”
周遭正在说话的衷贞吉、徐璠等人,也全都闭上了嘴。
“元翁果然深明大义,那晚生就直言了。”林润欣慰的一笑,遂正色道:
“苏松水患年年,百姓苦不堪言。今年只有两场寻常的风汛,却仍导致七个县两百多万亩农田被淹,受灾百姓达几十万。倘若来年风汛频繁,抑或有超强风汛来袭,只怕两府十县都要变为泽国!”
徐阁老等人点点头,似是深以为然。
“是以本院痛下决心,今冬无论如何都要对太湖下游进行整体疏浚。开太浦、通黄浦,使苏松的泄洪能力至少增加一倍,这样明年才能稍微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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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润斩钉截铁的说完,定定望着徐阁老道:“还请元翁助晚生一臂之力,为桑梓建千秋之功。”
“呵呵,要不老朽怎么常说,能有林若雨抚江南,实在是江南百姓的福气啦。”徐阁老朝衷贞吉笑笑,衷知府等人也纷纷笑着点头附和。
然后徐阁老正色道:“老朽一介草民,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却依然愿为中丞摇旗呐喊,食箪浆壶。”
翻译翻译就是,别找我,我没用了,我什么都干不了。
“不用元翁去朝中求援,只消您老带个头,将吴淞、黄浦、太浦诸河沿线的田地退一些出来,好让本院兴修水利。”林润却依然自顾自道。
帷幕后,花脸还在念白道:“这生果是无礼!”
“哦吼吼……”徐阁老拢须讪笑道:“若雨放心,老朽有为本乡做些牺牲的觉悟。”
说着他话锋一转道:“不过老朽之前常年为官在外,回乡后又一只在养病,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知。你还是改日问问明白人吧。”
“那请问元翁,什么人明白呢?”林润笑问道。
“犬子应该比老朽清楚一些。”徐阁老淡淡说一句。虽然不在内阁了,但甩锅的本事一点没落下。
徐璠无奈接过黑锅背在身上,起身对林润笑道:“中丞今日旅途劳顿,咱们还是不谈正事了吧?来日我和三弟再专程向中丞禀报。”
“是啊是啊。”衷贞吉也笑着和稀泥道:“整治太湖是大好事,咱们松江府肯定全力配合中丞。不过这么多河道从本府过境,何止牵扯千家万户?可不是三两句能说清楚的。”
“不急在这一时。”华亭知县郑岳跟赵二爷同科,榜下即用放了这鬼地方。非但府县同郭,还有徐家那一大窝子几千号,没一个把他放在眼里的。
可怜弱小又无助的郑知县,除了当应声虫,就只能当狗腿子,再无其它选项。
见众人都这样说,林润也只能先按下话头。“好的,明日请二位公馆一叙,本院好好跟你们讨教一番。”
“好说好说。”徐家兄弟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妈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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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阁老年纪大了,林润也旅途劳顿,酒过三巡,众人又说了会儿话就散了。
衷贞吉和徐瑛送林润回公馆,徐璠则扶着老父亲回‘眠风阁’休息。
父子俩走在一条蜿蜒的临水游廊上,左右两侧皆是藕花飘香的湖泊。
花灯点点倒影在水面上,浮光跃金与星空交相辉映,真如洞天仙境一般。
徐璠忍不住打破了静谧。“父亲,明日之事该如何回复姓林的?”
“你觉得呢?”徐阶的手杖笃笃敲击着地面,步履沉稳一如当年。
“以孩儿愚见,怎么说他也是江南巡抚,开回口不容易,总不能让人家空手而归吧。”
“呵呵,你打算让多少给他?”徐阁老不置可否的笑笑。
“几百亩肯定打发不了他,一千亩,最多两千亩把他打发掉算了。”徐璠字斟句酌道。
“两千亩?还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徐阶哂笑一声,抬头看着园中如星海般灿烂的灯光,不禁感慨道:
“你祖父在世时,定想不到他的大孙子眼都不眨,就拿出五六万两银子打发人。”
松江田里种的都是经济作物,自然比普通的水田要值钱,三十两银子一亩你也没地儿买。
因为地他喵都在徐家人手里。
说着,徐阁老幽幽一叹,讲起了家史道:
“我徐家原本在徐家浜乡下世代务农。你高祖家贫子女多,养活不起,只能将你曾祖入赘郡城德丰桥黄府当上门女婿。”
这番家史徐璠自然是清楚的,他一直深以为耻,从来不许人提起。但父亲要说,他只能听着了。
“托了黄家的福,你祖父才能上学读书,最后做到了县丞。你祖父平生最骄傲的事,就是在为父进学之前,改回了自己的姓氏。不然为父就要跟苏州申状元一样,顶着人家的姓去考科举了。”
“祖父真不容易。”徐璠恍若隔世。
“不过改回姓来,黄府就不会再出钱供我和你那狗日的叔叔读书了。你爷爷他老人家,只能省吃俭用,节省每一个铜板。他平时从来不吃肉,冬天从来不烧炭,过年都不穿一件新衣服,结果为父刚中探花他老人家便撒手西去了。”
“为父没见到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只看到他临终时留给我的六个字。”徐阶擦擦眼角,声音黯哑道:
“莫忘去日苦多。”
“莫忘去日苦多?”徐璠重复一句,惭愧道:“儿子确实忘本了。”
“其实为父也不是要你做守财奴,只是这钱当花则花,不当花,一个字儿也不能花。”只听徐阶低声道:
“两千亩地,咱们觉得肉痛,在林润眼里呢?连修条河沟都不够?不退个几万亩出来,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那不可能!”徐璠毕竟是徐家的种,勤俭持家的美德那是刻在骨子里的。
“咱家出五六万两就是极限了,要不是看着大家还有份香火情,我们把这五六万两拿去给那帮言官,保准能让他卷铺盖滚蛋!”徐璠马上转换思路道。
“你明白就好。”爷俩走到了眠风阁门口,进门时徐阶淡淡说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身价,应天巡抚就值这个钱。超过了,便是自不量力。”
其实五六万两真不少了,之前为了平事儿,徐阁老才只给了赵昊两千两……
“是,父亲,放心吧。”徐璠请到了法旨,自然知道这事儿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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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君子如剑
第二天,松江府公馆。
徐璠和徐瑛应约前来拜会林巡抚。
田柏光大献殷勤,将两位贵宾请到客室中,又亲自上了茶。
但林巡抚一进来,就让他出去凉快了。
待到垂头丧气的田通判出去,林润便对徐家兄弟笑道:“没有闲杂人等了,贤昆仲能向本院交个底了吗?”
他素来不爱兜圈子,昨日碍着徐阁老在场才多废话了几句,今日却是不肯再多费口舌。
“我兄弟既然来见中丞,自然是要交底的。”徐璠看看徐瑛,昨晚送父亲就寝后,他已经跟三弟交过底了。
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虽然两人龃龉颇深,但这种时候还是能一致对外的。
“这是我徐家所有的田产。”徐瑛便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摞田契,双手呈给林润道:“请中丞钧鉴,若有妨碍河道的地段,只管拿去就是。”
“家父有言,一应田地算是寒家捐献给中丞的。”徐璠接着慷慨道:“不许跟中丞要补偿。”
林润先是一呆,没想到徐家竟如此高风亮节。心说松江怎么会成了老大难呢?莫非前任巡抚都是马屁精不成?
可等他翻了翻那摞田契,就直接槑了。
田契张数不少,足足百来张。可他喵的最大的一块地不到百亩,小的还有一两亩的,加起来最多几千亩的样子?
这是在弄啥嘞?开什么玩笑呢?
要知道,松江的赋税都是徐家代交的,知府知县连过手都捞不着。结果你跟我说家里只有几千亩地?!
“一共是五千三百亩,都是我徐家一代代攒下来的。”徐璠一脸感慨道:“昨晚找了找,也着实吓一跳,没想到聚沙成塔,竟也攒下了几千亩的家业。”
“中丞放心,这些天都是我们父子四人的官俸换来的,正正当当,不必担心来历。”徐瑛也是一脸坦荡荡。
“哈哈哈哈……”林润笑了,一笑就止不住,只好搁下那摞地契,站起身来捧腹大笑。
就像看到世上最可笑的事情。
徐瑛被笑得面皮发烫,偷眼瞧瞧大哥,却见徐璠脸色如常,根本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唉,确实还要修炼啊。’徐瑛暗叹一声,低头不敢看笑坏了的巡抚大人。
“中丞因何发笑?”徐璠却笑问道。
“我笑陛下有眼不识泰山,放着如此清如水、明如镜的丞相不用,非要自找苦吃,去找高胡子回来。”林润掏出帕子擦擦泪,忍着笑道:
“要是换了本官做主,定要让元辅干到天荒地老,必能让大明日月永照、海晏河清啊哈哈哈!”
忍着忍着又忍不住了。
徐璠和林润之前没接触过几次,还是头回见到这英俊的不像实力派的年轻巡抚,竟有如此毒舌的一面。
徐瑛更是都听傻了,心说这么温润如玉的男子,怎么说出话来如此尖酸刻薄啊?
但你徐家兄弟做了初一,就不能怨人家巡抚做十五。
是他们先羞辱别人的智商在先,便不能怨人家羞辱他们的老爹。
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了。
“当然,寒家还有些纺织生意,这些年进项还不错,但地确实就这些了。中丞不信可以去查嘛。”徐瑛忍不住小声补充一句。
“放心,本院此来松江,还有一件事就是清丈田亩!”却见林润敛住笑容,目光清明中带着坚定道:
“不把松江府的每一亩地丈量清楚,登记造册,本院就不离开这里了!”
徐家兄弟登时变色,徐璠一下就站起来,终于按捺不住道:“原来林中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什么兴修水利是假,冲着我们来的才是真!”
“乐卿此言从何谈起?”林润目不转瞬的与徐璠对视道:“徐家所有的地都在这里了,本院还要怎么针对你们?我只是要去查别人的地,你这么激动作甚?”
“这……”徐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竟无言以对。
“不错,我们徐家当然不怕了。我兄弟是在替中丞担心。”徐瑛也站起来,跟大哥并肩对抗林润道:
“我松江民风刁蛮,人心有失醇厚。一旦给到那些刁民可乘之机,必然大肆兴风作浪,到时候局面不可收拾,中丞怕是要遭言官弹劾的!”
他还特意点了下,大哥昔日豢养的汪汪队。
“多谢提醒。”林润冲徐瑛感激的点点头道:“确实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说着他冲门外断喝一声道:“来人呐!”
在门外徘徊的田柏光赶紧跑进来,弓腰请示道:“中丞有何吩咐!”
“持本院王命旗牌,火速去往太仓,命兵备道郑元韶点起两千兵马,三日内抵达华亭,不得有误!”
只听林润厉声下令道。
徐家兄弟脸都白了,他们又不傻,自然不会相信这是林润临时起意。
恐怕那郑元韶的军队早就整装待发,只等他一声令下了。
田柏光的脸也白了,又尖又细的脑袋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可是松江府的官员啊,怎么稀里糊涂就站在了,对抗徐家的第一线上?
命运啊,你好无情呐!
但他现在是借调到巡抚衙门的委员,哪敢不听号令?只能乖乖起身,去找掌管巡抚印信的师爷讨要旗牌手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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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徐家兄弟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对视一眼,向林润抱拳告辞。
“既然中丞不领情,我们兄弟也不讨这个人嫌了。”
“不过中丞早晚会明白,我们兄弟才是真为你好的。”
“谢谢啊。”林润忽然想起赵昊那气人的语气,便模仿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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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馆告辞出来,徐瑛脸都绿了。
“大哥,这跟你说的不一样啊?”徐瑛苦着脸道:“姓林的根本不是冲着这几千亩地来的,他要把咱家的产业一锅端呀!”
“不用慌,今次只是互相试探而已。”徐璠却不急不躁道:“父亲和我都没想过,能用几千亩地打发了他。但他想要更多,却是痴心妄想了。”
“那怎么办啊?他可是要调兵硬来啦。”徐瑛仍旧慌成狗道。
“不用怕,还有时间跟他慢慢斗法。”徐璠冷笑一声道:“巡抚又怎样?也就值五六万两银子而已。”
“大哥是说?”徐瑛恍然道:“请人弹劾他?”
徐璠点点头。
“好嘞,我这就准备银子去。”徐瑛头一回掏钱这么痛快。
看来巡抚的怒火,给他造成了真真切切的压力。
“不急。”徐璠吃过见过,就淡定很多。“御史也得有理由才能咬人。先让他作一阵子,等作过了火,再找人收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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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勋章
昆山县衙,大堂前大坪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足有一两千号人之多。
送走了前来添乱,哦不,视察指导的林巡抚,赵二爷第二天便集合全县官吏、士绅、里长、以及优秀甲长代表,还有抗洪先进个人,召开了‘昆山县第一届带头人会议’。
江南公司代表也列席了会议。
会议一开始,赵知县先进行了热情洋溢的抗洪总结发言。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昆山县三十万父老万众一心,与洪水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表现出了忘我的牺牲精神、伟大的拼搏精神和无私的奉献精神!”
经过这半年的磨炼,赵二爷已经愈发挥洒自如了。只见他站在大堂前的台阶上,一手按着长条桌,一手有力的挥舞着。慷慨激昂道:
“如今洪水退去。现在本官可以骄傲的宣布,这场战役已经取得阶段的胜利!”
大坪上登时掌声雷动,欢呼震天。
好多人激动的直抹泪。他们从懂事儿起,就一直任洪水蹂躏,哪能想到会有战胜洪水的一天?
待到众人平复下来,赵二爷便开始表彰在今年抗洪战役中,涌现出的先进集体和模范人物。
江南公司、昆开司、江南医院、昆山巡检司以及三十六个甲、两百九十七个里,被授予了抗洪先进集体匾额。
然后进行抗洪模范人物授勋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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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这都是赵公子想出来的鬼名堂。
他深知除了物质奖励外,人也需要精神上的奖励。
尤其是在取得了一次辉煌的胜利之后。
物质上的奖励,只能让人高兴一时,吃完花光就没了。
精神上的奖励却可以隽永长存,让人们一直被荣誉感和自豪感所鼓舞。非但不会随着时光褪色,反而愈久愈珍贵,最终成为人们灵魂的一部分。
是以赵昊十分看重此事,难得的亲手操办起来……好吧,主要是因为比较有趣。
匾额好说,大明有悠久的牌匾文化。
从中秀才开始,人们家里就可以挂上‘秀士流芳’、‘璧泮联芳’之类的匾额,以炫耀自此脱离白身,跻身士林。
等到中举人、考进士、当上官儿自然还有档次更高的匾额。甚至孝敬父母、兄弟和睦、捐资助学都有匾额可挂,所以赵昊请徐渭题几个字,在县里就能定制出来。
但勋章可是历史上从没出现过的玩意儿,只能由赵公子亲自设计,马秘书执笔完善出图纸,再交给苏州城十几家银店,赶工一个月才打造出来。
勋章由蓝白两色丝带编制的五角形绶带章,和圆形的金属主章组成。
主章边缘是一圈抽象的大堤,大堤拱卫着昆山县的轮廓图。图中央是赵二爷的头像剪影……才不是呢,是赵二爷亲笔所提的‘众志成城’四个字。
勋章背后则是徐渭所题的‘大明隆庆二年抗洪楷模’十个楷体字。
何文尉、熊夏生、白守礼、顾大栋、郑若曾等二十名区长、段长获得的是金质勋章。
另外三十名段长,七十三名里长,三百三十名甲长,还有一百三十名有杰出贡献的百姓,获得了银质勋章……其中包括米娃和狗蛋。
其余甲长,以及四千四百多位表现优异的老百姓,获得了铜制勋章。
赵守正亲自为金质勋章获得者授勋。然后又与金勋章们一起,为银章授勋。
至于铜质勋章,因为获奖人数实在太多,只能先由各里长带领,回去发给获奖人了。
赵昊起先更多的,是想给大家伙儿留个纪念。
没想到效果竟出奇的好。大明官绅百姓的荣誉感远超他的想象,一个个抚摸着胸前的勋章激动的热泪盈眶,顾大栋等人都哭成泪人了。
看着因为一枚小小的勋章,自豪的无以复加的抗洪楷模们。跟他一起坐在墙上看热闹的徐文长,难得的赞了赵昊一句。
“你真是操弄人心的魔鬼。”
“魔鬼的东西你还带?”赵昊瞥一眼徐渭胸前的那枚亮闪闪的金质勋章。
虽然他和吴承恩老两口,因为假释犯的身份原因,不便登台领奖,但还是当之无愧的获得了金奖章。
“摘下来啊。”
“那可不行。”徐渭赶紧捂住胸口,轻抚着那枚勋章,十分看重道:“这代表的是我的功绩,谁也不能抹杀。”
说着他感叹不已道:“你说胡汝贞怎么就没你这些鬼点子呢?当初抗倭胜利,给我也来这么一枚,那该多完美啊……”
看到狂诞如徐渭者,居然也如此看重荣誉,赵昊这才有些明悟。
虽然大明开国二百年,世风日下,官绅百姓愈发言商重利,但人们依然会把荣誉和名声放在金钱之上。这是他这个偏实用主义者,之前没有想到的。
感动之余,赵公子心下大喜,这下又找到省钱的法子了。
勋章虽然不便宜,但就是把他们都发成勃列日涅夫同志,也比真金白银的奖赏划算多了。
坐在一旁徐元春和徐维志却十分遗憾,如此激动人心的场景,他们只能用铅鏨来速写记录。
要是能有老师说的那种照相机,该多好啊。
可是老师说,得学完光学和化学才能教他们如何制造照相机,可在这之前还得先学数学。
夭寿啊,什么时候才能拍电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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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前,授勋仪式结束后,赵守正就势召开了动员大会。
他对士气高昂的昆山县带头人们高声道:
“抗洪虽然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但更艰巨的任务还在等着我们。昆北要秋收、昆南百废待兴,浩大的三期工程即将开始,还要为明年全县的大发展打好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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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诸位,我们绝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要继续发挥抗洪精神,戒骄戒躁、做好带头模范,领导全县百姓团结一心,迎接新的挑战!”
“是!”所有人齐声应和。本来因为抗洪胜利有些松懈的人们,再度被鼓足了劲头,恨不得挽起袖子,这就拉人去干。
“我宣布,在接下来的攻坚战中,区段里甲的抗洪编制依然不变。我们将用十天时间完成昆北的秋收。十天后,全部转战昆南,齐心合力完成三期工程和昆南的灾后重建!”
“是!”赵二爷就是光就是电,就是昆山人民唯一的奇迹。他怎么说大家自然就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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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向瘟神宣战
当天下午,赵守正带领全县的官员,还有区长段长们,来到江南医院,向万密斋、李时珍、李沦溟授予金质勋章,他们的弟子也都得到了银质勋章。
医生们当之无愧。仅仅两个多月的时间,江南医院共免费救治了工伤、患病的民夫三千两百余人,并有效遏制了数起疫病的传播,为全县抗洪胜利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授勋之后,赵守正又请江南医院副院长,兼防疫科主任李时珍,为所有人做了下一阶段防疫方案的报告。
众所周知,大灾之后有大疫,之前谁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但有了显微镜的帮助,江南医院终于攻破了这一难题。
李时珍告诉众人,那是因为洪灾引起大量的动物死亡,还有被洪水裹挟到处的垃圾粪便,无法及时掩埋处理。以及饮用水被污染,灾民随地便溺也会滋生大量致病微生物,并导致蚊虫肆虐、鼠患横行,这些都会引起疫病流行。
此外,还有困扰昆山多年的血吸虫病,也会趁机兴风作浪一番。
因此必须要在灾民回迁之前,先对昆山进行全面而彻底的防疫处理。
为了他拟定了‘县衙主导,医院指导,全民参与,全面防疫’的十六字方针,计划展开一场为期一个月的‘全民防疫行动’,具体分五部分。
一是要进行全面的环境清理与消毒。
对受淹的房屋、街道、田地都要彻底清除淤泥、排除积水、填平坑洼、铲除杂草、疏通沟渠。
彻底清理垃圾、动物尸体及粪便,并进行填埋焚烧等无害化处理,同时杀虫、灭鼠,切断疫病传播的中间环节。
二是饮用水卫生处理。
禁止饮用生水,尽可能避免引用江湖水。对于所有的水井都要掏干清淤,用清水冲洗井壁、井底,淘尽污水,再用明矾等净化后才能饮用。
禁止随地大小便,防止污染水源,所有人畜粪便及时收集清理,防止污染水源,减少蚊蝇孳生。
三是建立疫情监测体系。
要求所有灾民,发生发热、腹泻都要及时报告甲长,甲长也要及时上报到驻点医生处。医生诊断出疫情后,集中力量进行隔离防治,将疫情扼杀在萌芽中。
四是加强对乡民的防疫宣传与教育。
李时珍编了简单上口的防疫歌,要求所有里长甲长都记住,每日向乡民宣传。
防疫歌除了宣传以上三点之外,还教育老百姓知道病从口入,饭前便后要洗手,不用脏水漱口洗菜刷碗等。并且绝对不吃霉变的食品,尽量不吃生冷食品。
以及第五点,预防大肚子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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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时珍讲话条令清晰、全是干货,不像赵二爷那么有煽动性,昆山县的众官绅认真听他讲了大半个时辰,难免都有些走神了。
但一听到第五点,全都一个激灵,精神起来。
大肚子病可是困扰昆山乃至整个江南水乡多年的痼疾。每年大水之后,总有许多人死于此病。
患者先是体质虚弱、四肢无力、面黄肌瘦,到后来腹泻便血、肚皮鼓起,最后在无药可医中绝望死去。
而且更可怕的是,只要村里一个人得病,很快就会传染一片,甚至危及全村。
所以哪个村有大肚子病,男的讨不到媳妇、女的嫁不出去,整个村子如同鬼蜮,十分恐怖。
苏南有歌谣曰‘提起肚包病,人人都害怕;男人腹大像怀胎,女子婚后不生娃;有女莫嫁大肚男,既受穷来又守寡。’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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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听说此病能预防,且说这话的可是天下闻名的神医李时珍,在场所有人能不激动吗?
他们纷纷嚷嚷起来。
“李神医,这病真的能防住吗?”
“那你可是救苦救难活菩萨了。”
“我们给你磕头了。”好多饱受其苦的士绅直接就给李时珍跪下了。
“都起来,安静点,吵死了。”李时珍依然酷酷的不苟言笑。他平生只奉承赵公子一人而已,对其余人管你是多大官,多有钱,全都不放在眼里。
众人却都觉得,这就是神医该有的范儿,非但不觉冒犯,反而甘之若饴,全都乖乖起身闭嘴,听李神医沉声说道:
“感谢赵公子,感谢科学的力量,为医者解开了此病的谜团。”李时珍先对东家和科学,致以崇高的敬意。
然后他告诉众人此病并非瘟疫,而是一种叫血吸虫的小虫在作祟。
人畜粪便是血吸虫卵的主要来源,钉螺则是血吸虫传播的唯一中间宿主。
因此一要防止人畜粪便污染水源,二是全民动员消灭钉螺,就能消灭血吸虫病。
同时还要保护易感人群和耕牛,尽量避免接触疫水,尤其要严禁儿童在疫水中游泳洗澡,捕捉鱼虾。
众人赶紧掏出小本本牢牢记下,唯恐漏掉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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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病房中,潘季驯坐在床上,和二哥静静看着窗外的情形。
潘仲骖也是当过知府的,听得十分不可思议。待李时珍做完报告,赵守正开始分配任务时,他终于忍不住问老四道:
“自古县官不下乡,这么复杂的要求,指望这些乡绅,怎么可能传达的下去。那些散漫的乡民,又怎么可能照章执行呢?”
心说到最后,八成要变成一场闹剧的。
“别处行不行我不知道,”已经把自己当成半个昆山人的潘中丞,却信心十足道:“但昆山,一定行!”
“何出此言?”潘仲骖看到弟弟脸上骄傲的神色,愈发糊涂了。
“因为这里上下同欲,万众一心;这里有那个神奇的小子,和他的江南公司……”潘季驯悠悠道:“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此,没有什么不可能。”
“哦……”潘仲骖点点头,自然不会怀疑弟弟的判断。他不禁摇头道:“谁能想象得到,整个昆山的灵魂人物,居然不是赵知县,而是他儿子呢?”
“老前辈这话可说错了,我爹当然是本县的灵魂了。”病房门推开,赵昊捧着一束金黄色的菊花,笑眯眯的走进来。
他来到病床前,将菊花插到花瓶里。
没办法,这季节只有菊花还开了。要是晚几个月,倒是还能有梅花。
然后赵公子掏出一个镌刻着雪白琼花的精美檀木盒,递给了潘季驯。
潘季驯第一反应是拒绝的,当着二哥的面,他实在不好吃零食。
但赵昊却坚持让他打开。
潘中丞心说,爱咋咋地吧,老子就吃了,怎么着吧?
便咬牙将盒子打开,却见里头不是什么新型水泥、稀罕矿物,而是一枚金灿灿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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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潘家连锅端
看着外头别人授勋,潘季驯心里早就痒痒坏了。但他可是正三品的高官,谁敢给他授勋啊?
就算赵二爷横楞,敢以七品给三品授勋,潘季驯也不能接受啊,他可是在丁忧呢。
可说一千道一万,别人有他没有,宝宝心里就不高兴。
看着那枚静静躺在蓝色天鹅绒内衬上的金质勋章,潘季驯心里乐开了花,哼一声道:
“稀罕。”
“别听他的,他以为你们忘了他呢。”却被二哥戳穿了傲娇的表象。
“怎么会呢?中丞可是居功至伟,无人能比啊!”赵昊却没取笑老潘,而是向他正色抱拳道:
“没有您老不顾病体,亲临昆山指导抗洪,六月里就要溃堤,哪还有后来?”
“没有您老不辞劳苦、顶风冒雨,亲自丈量堤岸,设计大堤,我们哪知道这大堤该怎么修?”
“没有您老严格把关,亲尝亲试,我们哪知道什么样的水泥配比最合适?如何才能多快好省的把大堤修起来?”
“好了好了,别给我戴高帽了。”潘季驯被夸得老脸通红,鼻子都还酸酸的,赶忙掩饰的低下头,将那枚纯金打造的勋章拿起来,忍住食欲细看。
“这是独一无二的一枚,献给独一无二的潘总。”赵昊笑着说道。
潘家兄弟瞪大眼,只见那纯金打造的勋章上,周遭也是一圈抽象的大堤,但昆山县地图被白色的琼花图样所取代,‘众志成城’四个字,也变成了篆体的‘昆山英雄’!
勋章背后还镌刻着‘昆山人民永远不会忘记’十个楷体字。
“你小子,就喜欢整这些新花样。”潘季驯笑骂一声,拍了拍胸脯道:“来吧。”
“啊?”赵昊一下没反应归来。
“给我戴上啊。”潘季驯翻翻白眼道:“自己戴多没意思?”
“是晚辈的荣幸。”赵昊恍然,赶紧掏出帕子擦擦手,拿起那枚‘昆山英雄’的勋章,郑重的给潘季驯别在了胸口。
“哈哈哈哈!”潘季驯赶紧让二哥拿来镜子,左照右照,感觉自己棒棒哒。
还站起来整了整病号服,昂首腆肚的走两步。仿佛找回了当年头次穿官袍时的感觉。
“哎呦,这腿脚挺利索了啊。”赵昊见状欣慰道。
“神医就是神医啊,这才二十来天就大好了。”潘二爷也高兴道:“李大夫说,这几天就能出院了,回家慢慢调养就行。”
说着压低声音道:“劝劝他回湖州去吧,这犟种就听你的。”
“我都好了,还回去干什么?”潘季驯耳朵尖,听了个正着。“这一病二十多天,耽误多少事儿啊?二哥你还是自己回去吧。”
“这边不着急的。没听到吗?三期工程之前,昆南要先做一个月防疫。”赵昊便劝道:“中丞还是回去调养一段吧,也好让家里都放心。”
“嗯……”潘季驯寻思起来。
赵昊又道:“而且我也要离开一段时间。”
“你要去作甚?”潘总问道。
“去看看徒弟。”赵昊笑道:“俩孩子怪可怜的,当师父的不好不管不问。”
“那行吧,我也回去几天。”潘季驯这才答应下来,又对二哥道:“正好把京阳他们几个都带来读书。”
京阳是潘仲骖的长子,他闻言苦笑道:“你还没问过赵公子呢。”
“这有什么好问的?他弟子都是阳字辈,我们家的孩子也是阳字辈,合该便宜这小子。”潘季驯瞪赵昊一眼道:“对吧?”
“呃,对对对,我全都要。”赵昊闻言大喜笑道:“开门办学校嘛,当然欢迎优质生源了。”
不用潘季驯说,他也早就垂涎潘家的十九子了。
事实上,赵公子从没忘记过自己的教育事业。
他一直坚信,对教育行业,尤其是精英教育来说,生源质量就是生命线。
只有招揽到优质的生源,才能保证自己学校的清北率,全国遥遥领先。
但学校办在昆山,招生肯定受影响。
赵公子岂能一味守株待兔?关键时期也得放下高冷的身段,主动出击。
他先后已经谈妥了王世贞家的八骏,王锡爵的儿子,华家子弟若干人,以及本县优秀的读书人,差不多二三十个,只待正式入学了。
赵昊早就听潘季驯的大儿子潘大复说过,他有兄弟十九个了。而且大伯和二伯一直在细心教导他们。
赵公子哪能放过这个扩大队伍的好机会?他要连锅端。
谈妥了潘家十九子入学这茬,赵昊又笑眯眯问潘二爷道:“老前辈有兴趣,也来我们书院吗?”
“这……”潘仲骖都听傻了,吞吞吐吐问道:“老夫也需要读书吗?”
他可是三十年前就中进士了,有必要再旧梦重温一次吗?
“咳,老前辈想哪儿去了?晚辈是问,你老有兴趣,来教书不?”赵昊这个汗啊。
“教书啊……”潘仲骖松了口气,其实他也正有此意。
这阵子,他思来想去,与其坐视子侄都被挖走,不如跟着他们一起投奔玉峰书院,这样非但可以继续教授子侄,还可以拥有更多的学生。
有时候转换下思维,就能走出人生的困境啊。
“那老夫考虑考虑……”但老潘家的祖传傲娇,不许他一口答应下来。
“行了二哥,你别装了,痛快点儿吧。”他弟弟却不给他矜持的机会,报复道:“前天你不是还想让我问问,书院还需要人教书吗?”
“当然需要啦。”赵昊闻言欣喜笑道:“书院正缺老前辈这样一根定海神针啊。”
玉峰书院的校舍正在建设中,赵昊暂借了县衙的一个小院当课堂,让李贽隔一天来一次,给学生们夜里上上课。
张鉴和那姓焦的南京才子焦竑,虽然都是未来的名师,但很明显目前还压不住场子,只能当当助教,监督师兄弟们完成李教授布置的功课。
书院师资力量薄弱,始终是个大隐患。
只是因为学生们把主要精力放在衙门各种文书工作上,无暇分神学业,目前才能勉强应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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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一直给县里扛活的话,会影响书院清北率的。那可是书院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命脉啊。
所以等到书院正式落成,弟子们也得把主要精力放回到的学业上了,到时候还真需要潘二爷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坐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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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给公子授勋
从江南医院出来,赵昊就登上了停在码头的三桅双层大沙船。
大明的海船主要分沙船和福船两类,沙船方头方底,不怕搁浅,不怕滚涂浪,因此适合近海。
福船则是尖头尖底的大船,怕搁浅怕滚涂浪……所谓滚涂浪,就是洋流为海底沙丘阻挡,形成的暗涌,在近海尤其是长江口十分常见,对尖底船的航行威胁很大。
但尖底船适合深水破浪,而且尖头易转向、易抢风,因此远洋航行都用福船。
赵昊的目的地是崇明,自然坐沙船而不是福船了。
他坐的这艘沙船,乃是操江御史吴叔叔,命大明最好的官营造船厂——南京龙江船厂,为他精心打造的,又叫遮洋船。
此船底长六丈,船头宽一丈一尺,船艄长一丈一尺,通体用最好的胭脂木打造,坚实油亮的木质,给人以坚固华丽的感觉。
三根笔直坚挺的柚木桅杆上,悬挂着洁白的风帆,让人赏心悦目。
更让人赏心悦目的,是立在甲板上说笑的三个女孩子。
穿着白色襦裙、戴着琼花样头饰的江雪迎浅笑盈盈,冰清玉妍。
穿着淡蓝色百褶裙,披着湖蓝色兰花纹的披帛,盘着干练小髻的马秘书细柳扶风,外秀内媚。
还有穿着粉色立领中衣,外罩梅色蓝领褙子,头插细碎珠花的巧巧花枝乱颤,娇憨可人。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三人都带着小巧的银边墨镜,看上去既新潮又古典,让赵昊都瞧傻了。
看到他这副模样,三女忍不住暗暗得意,心说不枉我们精心打扮。
谁知下一瞬,却听赵公子好奇的问道:“你们这个墨镜从哪儿配的?”
“呃……”江小姐闻言失了冷静,马秘书捂住额头,巧巧姐更是嘴角直抽抽。
为何大哥、公子的关注点,总是这样奇特呢?
就连一旁的小云儿都暗暗叹气,心说赵公子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关注该关注的东西啊?
忽然,她只觉眼前一暗,忙抬头看去,原来是那凶神恶煞似门神的高武上船了。
看到自己的噩梦,小云儿吓得一哆嗦,赶紧闭上眼。
嗯,看不到,就不存在。
~~
待公子的随从上船,水手们拔起锚,奋力撑着篙,借着风帆的催动,将遮洋船缓缓驶离了河岸。
见自己又说错了话,赵公子正打算溜进船舱,看看里头是个什么样。这还是他头一次拥有自己的座船呢。
却被江雪迎叫住了。
“兄长留步。”
“哦。”赵昊站住脚,便见三个女孩呈品字形逼了上来。
“你们要做咩?”赵公子吓得连退两步,都讲起广东话来了。
“请公子端正站好。”马湘兰摘下墨镜,换上自己的金丝眼镜,掏出一张薛涛笺。
江雪迎和巧巧也摘下墨镜,绷着小脸立在赵昊对面,后者还从小云儿手中,接过一个蒙着红
绸的托盘。
赵昊一看,心说这是要给本公子戴紧箍咒吗?
便听马湘兰一板一眼、字正腔圆的念起来。
“今日全县授勋,独缺公子。虽固公子之所愿尔,曰‘功成不必在我’,然功成必定有我。诚以救此一方民者,皆赖公子谋篇布局。居功至伟者,非公子莫属。”
江雪迎和巧巧都使劲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便与马湘兰齐声道:
“我等小女子不忍见首功之士、无人知晓,,特为赵公子补办授勋仪式。”
“哦哦。”赵昊这才明白过来,心里就像大夏天喝了冰镇乌梅汤一样,那叫一个美滋滋啊。
便见江雪迎掀开红色的绸布,露出一枚纯金的勋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江家小姐伸出白皙的小手,拿起那枚晃瞎人眼的金质勋章,展示给赵昊看。
只见其样式与授给潘季驯的大差不差,都是用琼花取代了昆山地图……这是江小姐的主意,她说这样一来更美观,二来琼花也象征着昆山,同样能代表昆山,还能与其它勋章区别开来。
‘琼花还是扬州的代表……’一旁含笑而立的马秘书,心中暗暗嘀咕一句。‘她和公子在那里初见。’
哎,小县主你怕是来了,也敌不过江小姐的。
~~
赵昊以为只造了给潘季驯的那一枚,没想到还有自己的。虽然他嘴上说没必要,但其实还是很开心的。
他喜滋滋的接过那枚勋章仔细端详,见其比潘总那枚要大一圈,白色的琼花上刻着‘大象无形’四个篆体字。
勋章背后,则刻着‘男儿元不为虚名,只手挈得江海平’十四个魏碑小字,看得赵昊都燃了。
卧槽,本公子可真伟大……
赵公子爱不释手的将那枚勋章看了又看,才递还给了江小姐,然后挺起了小胸脯。
就像潘总说的,自己戴,没劲。
小姑娘便红着脸,郑重其事的将那枚勋章,给赵昊戴在了胸前。
赵公子臭美一阵,忽然一拍额头,想起一事道:“忘了,我也给你们定制了勋章呢。”
说着朝禧娃打个响指,让他去行李中找那三个木盒。
“啊?我还有份儿?”巧巧受宠若惊。“我只是一个厨娘,怎么能有勋章呢。”
“保障有力是很重要的啊!”赵昊笑着朝巧巧挤挤眼道:“一天不吃巧巧姐做的饭,我就没心思做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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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瞎说。”巧巧开心的笑了。
三个女孩期待的看着禧娃,拿来三个小巧的檀木盒,交到赵公子手上。
芳心里还都有点小紧张呢。
江雪迎在猜测赵大哥,会给自己的什么样的评价。
别说巧巧,马秘书都完全不知情呢。她一面暗自检讨,身为秘书,居然会出现这样的漏洞。一面也在猜测,那里头应该是一面金章两面银章吧。
这当是最符合三人身份和贡献的分配了,公子应该不会有其它选择。
只是,自己清楚是一回事儿,被公子亲自分出高下,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小酸涩呢。
不过称职的秘书娘是从来不给公子添麻烦的,而且还会帮他避免麻烦……当然,仅限在公子眼前。
马秘书便巧笑倩兮的对巧巧道:“全县只有不到六百人获得银质勋章呢,咱们什么都没干,有个铜勋章都是公子在哄咱俩玩呢。”
“可不是嘛。”巧巧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马姐姐猜错了。”赵昊笑着打开了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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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公子给授勋
遮洋船上。
三个女孩子揣着小心思,满怀期待的看着赵昊,便见他从盒中,取出了第一枚勋章。
不是金、不是银、更不是铜。
它居然是粉色的,粉色,粉……
“哇,好美啊……”女孩子们发出了阵阵惊呼,少女心怎能抵得住粉色宝石的诱惑?
“这一枚,授予巧巧姐。”
赵昊便将那枚与正常勋章大小无异,通体以金累丝托烧蓝,镶嵌罕见的桃色碧玺雕刻而成。
碧玺宝石被雕成桃花瓣状,色泽粉嫩通透。金累丝托背后刻有篆文‘素手调羹、鸥水相依’。
这一年多年来,巧巧跟着马湘兰也识了不少字,还是知道‘素手调羹汤’下一句怎么念的。
至于‘鸥水相依’吗,讨厌啦!
她的小脸红的就像那碧玺勋章一般,捂着滚烫的面颊,手慌脚乱道:“唉,这下人家都不敢偷懒了,赶紧准备晚饭去了。”
说完抢过那枚勋章,便落荒而逃了。
没能给她亲手戴在胸前,赵公子不无遗憾的收回手。
其实‘鸥水相依’比喻的是‘人离不开赖以生存的环境’而已,并不是你们和巧巧姑娘想的那样成人!
公子还小哩,纯洁的像白纸一样。
“马姐姐,这是授予你的。”
然后他拿起第二枚勋章,大小与巧巧那枚一样,却是用蓝宝石雕成的三瓣兰花状。金累丝托背后的篆文则是‘绿鬓视草,影不离灯’。
‘绿鬓’,乌黑而有光泽的鬓发,形容年轻美貌。‘视草’,词臣修正诏旨,正是秘书郎的工作。
连起来就是指男女之间的文化默契及心灵相通。通俗一点就是,当你说出上半句,对方就能明白你话中之意,还能马上接下半句。
至于后一个词,就是字面意思,影子离不开灯光。没有灯光就看不到影子,比喻双方联系紧密。
都是很纯洁的词汇啊!
但文化素养极高的马秘书,却能从这两个词、八个字里品出诸如‘红袖添香’、‘红颜知己’之类的整整十七层意思,三十六副画面,还有不同的配乐。
她给这八个字的评分,可是超高的。
喜得马湘兰轻咬朱唇,美目流波,恨不得让这小冤家给自己戴上。
但巧巧临阵退缩,她又岂能乖乖受着?那不显得太没羞没臊了吗?
马姐姐只好也从赵昊手里抢过勋章,媚眼如丝的朝他一笑,便追巧巧去了。
“我给你搭把手。”
“啊啊,我也要去啊?”还把想看热闹的小云儿也拉走了。
~~
甲板上便只剩赵昊和江雪迎二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江小姐忍着羞俏立当场,一双星眸却不敢与赵昊对视。
“妹子,这是授予你的。”赵公子从盒中拿出最后一枚,以羊脂白玉雕成的五瓣琼花勋章。
与巧巧和马湘兰的那两枚稍有不同的是,这枚勋章的底托,不是采用金累丝托,而是直接采用包边镶法,以纯金镶玉。
“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但妹子的贡献要比那俩大得多,所以你这枚勋章,黄金给的足。”钢铁直男赵公子的价值观朴素的吓人。
原本还羞羞的江雪迎噗嗤笑了,感觉这个大男孩实在太可爱了。
不错,这枚勋章料钱是贵不少,但另外两枚也有擅场。
它们底托采用的‘金累丝’技术,是要先将黄金拉成比头发还细的丝线,然后用秘法编织成复杂精美的立体图形,也只有苏州南京北京,能找到掌握这门绝技的巧匠。
在工钱上,却是胜过金镶玉不少的。
‘金镶玉’胜在大气贵重,‘金累丝’长于精细繁复,总有对方比不了的长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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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兄长,你就是弄三个一样的又怎样?何苦如此费心劳力?”江雪迎体谅的看着赵昊,能想象得到他为了既表达区别,又照顾每个人的感受,得花多少心思。
“那不行,你们的贡献不一样。都一样的话,岂不是有失公正?”赵昊摇摇头,义正辞严道:
“我不能搞平均主义,这是对你的功劳的不尊重。”
江雪迎恍然,原来这少年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大家在他心里都重要,但贡献有区别。
便用这种法子,去解决那让人苦恼的两重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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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江雪迎是超喜爱自己这一枚,因为它上面有一朵的大大的琼花呀。
再翻过奖章背面只见八个篆字,写的是‘时风嘉雨,白首同归’。
前一个词出自蔡邕的‘时风嘉雨,浸润下民。茫茫南土,实赖厥勋。’是对江小姐崇高的评价。
后一个词的意思是,‘一直到头发白了,志趣依然相投;形容友谊长久,始终不渝’……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但江雪迎完全有信心,让它变成你们想的那样!
她悄悄瞥一瞥左右,见甲板上再无别人,便鼓足勇气将金牌递还给了赵昊,然后微微挺起胸,闭上了眼颤声道:
“帮我戴上,咱们扯平。”
‘好家伙……’赵公子倒吸口冷气,没想到这么……这哪能吃得消啊。
“兄长快点……”江雪迎的粉面似火烧,声音都要滴出水来了。
“哦哦,哦。”赵公子吐出口浊气,平复下砰砰直跳的小心脏,这才像八十老翁一般,颤歪歪的伸出双手,捣鼓了半天才帮她将那枚白玉勋章别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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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赵二爷也结束了视察,打道回府。
惬意的坐在自己的签押房里,他一边喝着香茗,一边询问负责授勋和登记的何文尉与吴承恩。
“该发的勋章都发下去了吧?千万别错发漏发,那样太伤人了。”
“回大老爷。”何文尉闻言尴尬的将一枚白银勋章,搁在赵守正的桌上。
“好像真漏发了一枚……”
“什么叫好像?!”赵二爷虽然愈发倚重自己的副手,但对他吹胡子瞪眼的毛病,就是改不了。
“这不就是漏了吗!”
“东翁息怒,”吴承恩替何文尉说了句公道话。“功劳簿上找不到这个人,实在不知到底哪里弄错了。”
“功劳簿上没有?”赵守正拿起那枚银牌,见背后刻着‘献给英雄无名’六个字。
“还挺独特的呢……”
“这到底是给谁的?”签押房中的三人,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老爷,可能,大概,是给我的。”阴影中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哦!”赵二爷一拍额头,居然把自己的书童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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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大明还要伟大一百年
遮洋船拐入吴淞江后,便陡然加快了航速,由此一路顺流而下,天黑前即可抵达崇明岛。
赵昊立在轩敞的胭脂木甲板上,猎猎江风拍打着他的面庞。他却一动不动,目光直视着前方似乎无穷无尽的江面。
但其实再往前一百五十里,就是吴淞口。而吴淞口,就在长江入海口上!
所以这也是通向海洋的航道,这次终于可以看一看,让他魂牵梦萦的大海了。
此行他当然不只是探望弟子,更重要的是帮助金学曾尽快站稳脚跟,为即将到来历史机遇做好准备!
隆庆三年,也就是明年,泛滥的黄河将阻断运河漕运。
这当然是沿岸百姓的灾难,也给京师百姓造成了极大的痛苦。但祸兮福所倚,危机中也孕育了让大明朝重归海洋的希望。
因为朝廷将不得不施行海运漕粮,来纾解北京的粮食危机。
这在赵昊看来,实乃以点破面的绝佳机会。可一举破除朝野间,这一百多年来新养成的海洋恐惧症!
我华夏民族本是不畏惧海洋的!我们航海史比谁都长!成就也无比辉煌!
从夏朝时,华夏先民们便在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之间,设有一条定点的往返航线。
东周时,沿海诸侯国已经可以建造巨大的楼船,掀起大规模的海上探险、海上运输、海外贸易及频繁的海战。
春秋时期,我们开辟了第一条对日航线,是左旋环流航线;战国时期随着航海技术的提高,又开辟出一条经由对马岛直航日本北九州的航线。
秦朝徐福东渡就是走的后一条航线。
西汉时,我们开辟了海上丝绸之路。
东汉时,在中外航海贸易商的努力下,实现同罗马帝国的贸易对接,两个负责任的大国终于直航了。
三国时,曹魏开辟了第三条对日航线。‘舟辑为舆马,巨海化夷庚’的东吴,更开辟了第三条西方航线。
孙权还曾派舰队七次远征辽东。又命卫温率上万人的舰队远征东南沿海,这次伟大的航行在历史上首次将台湾、海南岛纳入我国版图。
南北朝时,又探索出了第四条对日的航道,称为南道。很多的中国人沿着这条航线到达日本,在日本定居了下来,也将日本彻底纳入了中华文明圈中。
唐宋时,是我们航海事业最繁荣的阶段。此时我们对日本经济文化强势输出,同南洋的贸易延续之前的良好态势,与阿拉伯帝国一起,将亚非的航海推向了顶峰。
国朝初年,华夏的航海力量达到了最顶峰。郑和下西洋的庞大舰队,无论舰船数量还是吨位,都几十倍于七十多年后的哥伦布船队,到目前为止还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远洋舰队!
然而最近一百几十年来,我们的航海事业却出现了一段空白期。
拥有世界第一海军的大明,忽然丧失了拥抱海洋的兴趣,关上门过起自己的日子了。
对此,许多史学家夸夸其谈,从文化、人种、制度等各种角度,进行了狗屁不通甚至别有用心的解读。
他们完全无视我华夏漫长悠久的航海史,非说我们就是个陆地民族,对海洋有天生的恐惧之类……
其实原因哪有那么复杂?根本原因就一个,奥斯曼帝国崛起,干趴了欧洲十字军,抢占了君士坦丁堡,阻断了东西方航路,然后沉迷西征不可自拔。
当阿拉伯商人不再出海,威尼斯商人无法追寻马可波罗的足迹来到东方,大明跟谁去进行远洋贸易?吕宋岛上晒太阳的土著,还是疯狂内卷的印度人?
于是出海就成了赔本买卖,舰队规模越大赔得越多,最终以‘正义使者’刘大夏怒烧郑和航海图,为大明亏损累累的航海事业,画上了休止符。
至于为何大明不像欧洲人那样执着,寻找其它的航路呢?
因为大明没有压力啊。它地大物博、高度发达,关上门还可以做东亚强国。
欧洲人不和大明做生意,生活水平却直线下降,皇后没有华美的绸缎做裙子,国王没有精致的瓷器喝下午茶。
他们甚至连茶叶都没有了!
这日子他喵的怎么过?于是绕开奥斯曼,重新和东方建立联系的艰苦探索开始了……
在一代代西方航海家舍生忘死开辟新航路的同时,大明却在岁月静好中渐渐淡忘了海洋的味道。
结果错失了人类文明重新洗牌大航海时代。
赵昊给自己的使命,就是唤醒这只打瞌睡的巨龙,伴她重回世界舞台的中心。
大明还要伟大一百年!不,一百年怎么够?还要伟大一千年!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大明走向远洋的.asxs.,就在崇明。
想到这,赵公子默默戴上了他的红圈草帽。
时不我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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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江风杀下。
三个女孩子重新回到甲板。
她们提着食篮,捧着食盒,嘻嘻哈哈的品评着彼此胸前的勋章,和衣裙首饰配不配啊之类。
见赵昊沉迷思考,不可自拔,她们放轻了声音,在侍卫的帮助下布置好了下午茶。
马秘书这才走到赵昊身边,伸出青葱般修长白皙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哦。”赵昊这才回过神来。
“公子想什么呢?”马湘兰小声问道。
“我在想,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赵昊按了按自己的草帽,吐下舌头笑道:“才不是呢。”
“我是在寻思,这艘船该起个什么名字?”赵公子不想吓到她们,便换了个说法。
“公子这么严肃,就想这么点事儿?”马秘书狐疑的看他一眼,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对男孩子来说,这是很大的事哎。”赵昊认真脸。
“过来边吃边聊,我们一起帮你想想啦。”巧巧招呼两人赶紧就坐。
“哇,好有格调啊。”赵昊这才发现,甲板上摆起了一张,铺着清爽的松江印花桌布的方桌。
桌上搁着色彩鲜艳的成化斗彩茶具,还有四干四鲜四点心,若干样精致的茶点。
就着铜盆里的温水洗洗手,赵公子接过毛巾擦擦手,便在冲着船头的位子上坐下来。
三女也坐下来,一边品着花草茶,一边你一言我一样的给赵昊出着主意。
赵公子惬意的靠坐在圈椅上,手捧着斗彩鸡缸杯,感觉自己也不要太执着向前,停下来看看沿途的风景也蛮好的。
忽然听江雪迎对他道:“看,江东边都是我们公司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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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浦东
赵昊闻言,茫然顺着江雪迎所指,发现不知不觉,那遮洋船已经过了上海县城,汇入了黄浦江中。
黄浦江的东面,那不就是浦东吗?
为什么没看到东方明珠?
哦,对了,我是在大明。因为方才在历史长河中徜徉的太过专注,赵公子险些忘了今夕何夕。
此时的浦东哪有什么电视台?陆家嘴虽然已经有了,却只是一片烂泥塘。
何止陆家嘴?整个浦东都是烂泥塘,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烟。
“你们公司居然买这种破地方?”巧巧听得都震惊了。
“大惊小怪。”马秘书端着茶杯轻笑道:“不这样,怎么显出咱们公子的手段来?”
“哈哈哈。”赵昊闻言大笑,还是马秘书会说话。
“也难怪巧巧姐这么想。”江雪迎也点头笑道:
“当初兄长让我全力收购黄浦江东的土地时,其实我心里是打鼓的。原先的捍海塘,已经全都被海潮摧毁,把东边变成了盐碱地。黄浦江也淤塞泛滥,把西边泡成了烂泥塘。整个浦东完全是废地一块,连上海县都不要,官差从来不过黄浦江的。”
“但有了兄长发明的水泥,治理浦东就不再是奢望。”江雪迎满目钦佩的望着赵昊道:
“如今我们已经收购了浦东八成以上的土地。要不是昆山一月成堤的消息传到上海,现在已经把整个浦东都拿下来了。”
江南公司在昆山节制且低调,并不代表他们在别处也会这样。
上海县隶属松江府,江南公司自然毫无顾忌,挥洒银钞买买买,大有要买下整个浦东的架势!
“感情还是我的错。”听了江雪迎的话,赵昊不禁失笑道:“水泥亮出来的太早了。”
“兄长是为了昆山百姓,此乃大仁大义。”江雪迎带着粉丝滤镜看赵昊,简直是干什么都不会有错。
“那些上海的地主,都听说了水泥的神奇,便纷纷从箱子底,找出一两百年前的地契来坐地起价。还有徐家的人,也跑到浦东划地立界,摆明了要跟我们分一杯羹。”
江雪迎说着冷笑一声,杀气一闪道:“不过兄长放心,我会把他们全都搞掂的!”
马湘兰不禁打了个寒噤,她没想到江小姐还有如此杀伐果断的一面。
要是被她发现,自己做二五仔,怕是没有奴家的好日子过啊。
小县主,奴家为你冒这么大风险,可一定要争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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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迎是江南公司总裁,当然有权在赵昊的决策方向下自由发挥。
不过赵公子还是要提醒她一下。
“一定要注意分寸,不要撞到枪口上去。”
“兄长是说林中丞?”江雪迎神情一动。
“算是吧。”赵昊叹口气道:“松江可能要乱一阵,咱们尽量置身事外为妙。”
“明白了。”江雪迎微微颔首,她自然对赵昊言听计从。
说话间,桅杆上忽然传来禧娃的大喊声:“叔!看到我们的船了!”
“哦?”赵昊站起身,手搭凉棚望去,只见前头吴淞口畔,泊着两艘五桅的大沙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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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艘船上都悬挂着三面三角形的旗帜。
主桅上悬挂着操江御史衙门颁发的黄底红日旗和蓝底黄月旗。
副桅上则悬挂着在操江御史衙门备案的伍记的旗号。
航行在长江和近海上的大明船只,必须悬挂这两种旗帜,否则一律以通倭论处。
虽然吴叔叔就是操江都御史,但赵昊也没找他变更备案,依然沿用伍记的旗号。
一来是他懒,不想老欠人情。二来也为了照顾伍记老员工们的感情。三来,是因为伍记的旗号在海上,可是很好用的。
不管海商还是海匪,看到有汪直血脉的伍记旗,总要念一念香火情,手下留情的。
从不浪费任何资源的赵公子,岂能为了区区虚名,放弃这种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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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艘大沙船上,是赵昊许诺派给金学曾的打手。皆乃从江南公司保安大队挑出来的安保人员。
为免太过招摇,他们坐船从西山岛出发后,没有在昆山停留,直接在吴淞口等待和赵公子汇合。
船队昼行认旗帜,夜行认灯笼。赵昊这边的水手,赶紧升起一面信号旗,命令两艘船跟上来,以品字形编队前进。
这时夕阳落下,江面上万点金光跃动,千帆远影,美得让人窒息。
四人便都不说话,静静的欣赏着江上落日,直到地平线的紫光暗淡下来。
这个季节,江面降温很快。女孩子们纷纷站起身,紧了紧披帛,准备进舱躲风去了。
赵昊却登上了船楼后部的舵舱。
这里是船内视野最好的地方,他想看看夜里还有多少船在长江口航行。
但让他失望的是,白日里还算繁忙的江面,居然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显然,那些南来北往的货船,全都靠岸过夜了。
这虽然不能说明什么,但也能从侧面反映出,大明航海技术的退化,让船老大们失去了夜航的本领。
没有夜航的能力,直接就被关在远洋航行的大门外……
赵昊这艘船之所以敢继续航行,是因为船上掌舵的是米老叔。
米老叔虽然对过往绝口不提,但江雪迎告诉他,他是她爷爷带出来的船长,去过日本和吕宋。
只见老人家手搭在碗口粗的舵柄上,神情严肃的看着逐渐漆黑的江面。
他身后,是两个身强力壮的舵手,当船长要操舵柄转向时,他们负责帮着一起使劲。
这种舵柄是横向套在舵头上的,与长长的舵杆垂直。没有任何花头,操纵起来自然十分费力。
在恶劣天气下,有时需四名水手才能顶住舵的压力。
米老叔正在向新东家介绍,自己是如何在夜里辨明航向的。又说望远镜在他们航海人手里,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正说得唾沫飞扬,他忽然一抬手,示意所有人安静。
赵昊和两个舵手一阵无语,全都是你老人家一个人在说好吗?
不过在船上,船长是绝对的权威,连赵昊也只能受着。
米老叔举起脖子上的望远镜,向前方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有船在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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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算是初战吧
遮洋船上。
米老叔将望远镜递给东家,赵昊这才看清那是一艘起火的船。
火光映照下,能隐约看到一旁还有艘三桅帆船,上头影影绰绰,不断飞出橘色的小点。
“那是在射火箭?”赵公子问道。
“是。”米老叔点点头,沉声请示道:“公子,我们是否停下来,等交战结束后再上前?”
“你怎么看?”赵昊反问。
“嘿嘿。”米老叔摸着花白的胡子,本色尽显道:“两艘船都不大,着火的是艘双桅沙船,上头最多十来个人。那艘三桅的是福船,最多三四十号人。”
“老叔的意思是?”赵昊按了按自己的草帽。“咱们凑凑热闹?”
“嗯。”米老叔点点头道:“我们人多船大,吓都能吓死他们。让儿郎们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那就上吧!”下了海的赵公子,一改在岸上安全第一的稳健作风,也变得好勇斗狠起来。
所以说角色扮演,有时会入戏太深。不知赵公子将来会不会,也变成四肢可伸缩的橡胶人,修炼出霸王色霸气来。
米船长得令之后,马上命舵手用船灯发信号。
两艘五桅大沙船上的水手,看到旗舰挂起红色的灯笼,赶紧敲响了警锣。
船舱中的江南公司保安们,听到警报声马上拿起武器,在各自小队长的带领下,冲到甲板上各就各位。
严格的训练不是目的,严整的军纪也不是为了好看的。都是为了遇到紧急事态的时候,士兵……哦不,保安们能保持镇定,不会乱了套。
一根根火把点起,将甲板上照得亮如白昼。
一口口木箱抬出来,打开后全是一支支簇新的鸟嘴铳。都是由唐记南货铺从广东走私而来的。
倒不是赵昊这位南京军器局监督,没本事从官方渠道搞来枪支。而是广东匠人私造的火枪,质量远胜军器局打造的枪支。遑论地方卫所自造那些炸膛货了。
当然,就是楞贵,一支粤造价格顶两支官造。
不过赵公子是在乎钱的人吗?当即就订了五百支,作为给弟子的见面礼。
这会儿拿出来,就当先试试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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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枪手营也好,保安大队也罢,训练的时间都太短,还要肩负繁重的巡逻任务。
哪怕是戚家军的老兵来训练,两三个月时间也只能帮他们改掉散漫的习气,让他们令行禁止。
至于军事素养,还不够给真正的戚家军提鞋的。
新兵们一阵鸡飞狗跳,好容易完成了装填,却捞不着射一发的机会。
他们的任务只是帮前排的戚家军老兵们装子弹而已。
比起慌成狗的新兵们,老兵们就镇定太多了。
他们歪着脖子瞄了瞄远处的两条船,就气定神闲把枪架在栏杆上,等待下一步命令。
“队长,怎么不开枪?”
“开个屁啊,这么远打水花啊?”还有闲情教训手下的新兵蛋子们。
“慌个屁啊,又不用你们开枪,就当是训练就行了。谁他娘的再慌,老子把他扔长江里去。”
在老兵们的训斥下,新兵们渐渐镇定下来。
两艘五桅船也渐渐接近了冲突现场。
赵昊的座船虽然落在后头,但不用望远镜都能看到,那条双桅船已经烧成了火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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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人都跳到了江水里。
但那艘尖头三桅船上的人,却依然不放过他们。在残忍的张弓搭箭射杀落水者。
他正寻思是该先喊话还是先立威时,忽然听到前头大船上,响起一阵炒豆子声。
紧接着白色的浓烟升腾而起,在蓝色的夜色中分外明显。
保安队居然先开枪了。
赵昊一脸懵逼的看着米老叔,米老叔一脸无奈的看着赵公子。
“海上号令不便,都是每条船自己决定,小老儿也管不了。”
“好吧。”赵昊苦笑一声,回头去看战况。
便见那艘三桅福船调整风帆,在快速的朝北转弯。
“他们要跑。”米老叔低喝一声,看穿了对方的动向。不禁扼腕道:“我们的船太笨,怕是拦不住。”
方头方脑的沙船本来就笨,赵昊他们的五桅大沙船也不是战舰,哪有船小好调头的三桅福船机动灵活?
“那就别追了,救人吧。”赵昊有些遗憾的叹口气,自己还没看个光景呢,怎么就结束了。
米老叔便让舵手出去打灯,两艘大沙船果然停下了追击,放下小艇去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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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个时辰后,一艘小艇开过来,向赵昊禀报情况。
“倭寇?”赵公子吃了一惊,这可是长江口,还没出海呢。
“是倭寇。”来禀报的是原先西山岛保安大队副大队长,如今特遣保安队的队长马应龙。
“弟兄们看到,福船上的人都是髡头,所以才开枪的。”马应龙是戚家军的千总出身,见居然还有倭寇作乱,脸上自然有些挂不住。
“我们还抓到个中弹落水的假倭。”
“那另一帮人呢?”赵昊又问道:“也是倭寇吗?”
“他们说自己是沙船帮的。”马应龙神情有些怪异道。
“沙船帮的啊……”赵昊轻轻抚摸着草帽,崇明岛的沙船帮,就是跑长江航运为主的,碰上倒也合情合理。
他问了问米老叔,距离崇明西沙岛还有八十里远,而且是逆流,得下半夜才能到岸。
赵公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崇明岛之大,还是缺乏想象。本以为出了吴淞口顺流走个几十里,就能到崇明呢,没想到还远着呢。
闲着也是闲着,他便让马应龙把领头的带来问话。
趁着人还没来,赵昊下去舱室中,告诉三个妹子没事了,可以安心睡一觉,等到了西沙喊她们。
等他被姑娘们逼着吃了糖水,出来前舱时,便见马应龙带着三个人上了船。
为首的是个桃李年华的女子……她穿着一身青色衣裙,戴着白色的抹额,这是未亡人的打扮。
另外一男一女应该是她的随从,神情警惕的立在小寡妇身后。
“这是我家公子。”马如龙忙沉声介绍道。
“未亡人沈陈氏,叩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寡妇便向赵昊盈盈一拜。
赵昊见她清丽秀雅、身形婀娜。此时衣裳和头发都还不太干,略显散乱的秀发贴着额头,嘴唇也冻得少有血色,却依然难掩眉宇间的坚毅之色。
‘女要俏、一身孝。’
赵公子心头兀然蹦出不合时宜的六个字,忙暗念抱歉,赶紧让护卫给三人准备棉巾,熬上姜汤,然后问起他们是什么身份,为何会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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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沈陈氏
船舱中,沈陈氏就着炭盆喝了姜汤,俏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
“妾身姓陈,是崇明沙船帮前任帮主的遗孀。此番是前去昆山替小叔子请大夫,没想到人家不出诊,只能取了个号,等过几日再带孩子过去。”
不用说,这种骚操作只有江南医院能干出来。
赵公子摸摸鼻子,心说抱歉,医生太少、病人太多。看病难的问题,实在是没法解决。
面上却一脸严肃的吩咐禧娃道:“等到了西沙后,你就回昆山,接李副院长带人来,给沈家的小少爷看病。”
禧娃闻言狐疑的看着赵昊,心说这不是我叔的做派啊,他到底是看上人家啥了?
不过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禧娃了,哪敢让敬爱的叔叔当场下不来台?
“是。”想到在西山岛上倒夜香的二徐,禧娃忙干脆应一声。
那沈陈氏却听得一愣,心说这谁啊,敢这么支使李神医?
不知道李神医脾气可大着呢,而且不阿权贵吗?
听说松江知府的小妾病了,都没能把他搬去华亭,还得老老实实让人抽号排队,等到了日子再让小妾去江南医院看病。
“公子古道热肠,民妇感激不尽。”她忙起身再次道谢,然后劝道:“不过医院有医院的规矩,还是不要为难李神医了吧。”
“哈哈哈,不打紧。”赵昊大笑道:“这事儿我来安排就行。”
“那就先谢过公子了。”见他说的肯定,沈陈氏难免心生期冀。
“好说好说,助人为快乐之本嘛。”赵公子打个哈哈,话锋一转问道:“你们遇袭是怎么回事儿啊?”
“从昆山回来的路上,忽然就遇到那艘福船。”沈陈氏一脸迷茫的回答赵昊道:
“妾身也不知道为何会遇到袭击。那船逼近了就朝我们放火箭,把船点着了,还不放过落水的人……”
说着她眼圈一红,强忍热泪道:“全船十五人,活下来的不到一半。这还幸亏公子的人及时相救,不然一个都活不了。”
“太凶残了。”赵公子义愤填膺的问马应龙道:“抓到的假倭招了吗?”
“招是招了,可那小喽啰也不知道,为何要袭击他们。”马应龙苦笑道:“他说今年海上做不成生意,出来抢劫的。他只知道老大叫梅川一夫,贼巢在东北边一个沙洲上,也说不清楚是哪个。”
“不对,他们可不是抢劫的样子,很明显是冲着杀人来的。”
赵昊摇摇头,又问沈陈氏道:“你们沙船帮有什么仇人?”
“沙船帮是吃跑船饭的,行走江湖素来带三分笑、让三分理,看我们不顺眼的自然有。可实在想不起来,有谁恨到要杀我们。”
沈陈氏迷茫的摇摇头,自嘲的笑笑道:“再说老爷们儿之间的梁子,找我个寡妇算账,像什么样子?”
“那就奇怪了。”赵昊站起身伸个懒腰,状若随意道:
“一百多里宽的长江口,到处都是沙洲,他们怎么知道你们走的哪条道?坐的那条船?又是什么时辰到?”
赵公子三个问题抛出来,三人当时就变了脸色。
沈陈氏还好些,身后那对男女先爆了。
“肯定是郭东林的人!”那女子二十多岁,长得浓眉大眼,大脚大骨架,一张嘴声如洪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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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他没别人!”男的与女子很有夫妻相,也是好大的身板好大的脚,好亮的嗓子好浓的眉。
沈陈氏却淡淡的瞥了他俩一眼,两口子赶紧低头不语。
“没有证据,不准污蔑帮主。”她正色训斥两人一句。
‘也就是说,有证据就可以了……’赵公子闻言心说。
“让公子见笑了,真相查清前,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沈陈氏又向赵昊歉意道。
‘查清真相后,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赵昊又替她默默补上下文。
就算沈陈氏不这样想,他也会帮她这样做的。
助人为快乐之本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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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分,船至西沙。
看到码头上的点点灯火,赵昊才敲门把女孩子们叫起来。
江小姐三人拾掇利索,出来舱室时,赵昊已经去甲板上了。
那对男女护法也到门外守着去了,只留沈陈氏坐在舱室中。
看到那俏丽的小寡妇,三人全都惊呆了。
“这是什么情况?”个子最小的巧巧,躲在江雪迎和马湘兰身后嘀咕道。
“我怎么知道?”马湘兰默默戴上了她的金丝眼镜,好看清楚那小寡妇的模样。
‘好俊啊,还好公子还小,应该欣赏不来这款……’
看到仿佛从仕女画上走下来的三个女孩子,沈陈氏也吃了一惊。
她常年住在岛上,却是极少见到这种无论穿着打扮、还是容貌气度都不同凡俗的大家小姐。
而且一下来出来三个。
尤其那为首的少女,虽然年纪不大,却有双摄人心魄的眸子,那种久居高位的气场,怕是她老公公在世时也比不了。
沈陈氏忙起身向江雪迎行礼。
江小姐微笑着福一福,还礼之后与她攀谈起来。
寥寥数语就弄清楚了这人来龙去脉。
三个小姑娘这才松口气,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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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船到码头。
三更半夜的,居然还有人在栈桥上候着。
借着周遭的灯光,赵昊依稀能认出那个穿着七品官服的小个子,正是自己的七弟子金学曾。
不用说,旁边的大个子,自然就是五弟子于慎思了。
望穿秋水的两位弟子,看到师父那并不伟岸的身影出现在船头,全都留下来激动的泪水。
“师父!”
“师父……”
两人拖着长音,连蹦带跳竞相冲到船边。船板都没搁下来,就想往船上爬。
惹得周遭那些轿夫和护卫纷纷侧目,心说大老爷和于先生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王如龙原本打算跟两人一起上前的,见状站住了脚。他可是杀人如麻的血手龙王,岂能跟这俩货一起丢人现眼?
“别急别急。”赵昊看着俩徒弟猴急的样子,唯恐他们掉江里去。
赶紧让人放下船板,快步走了下去。
“师父!我想死你了!”
“师父!你可算来了!”
两人噗通跪在它面前,一人抱着他一个一大腿,哭得像是一百大几十斤的孩子。
“好了好了,别哭了,师父这不来了吗?”赵昊无奈的拍着两人的脑袋,低声喝道:“赶紧放开,鼻涕都擦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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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西沙
见老父母抱着那少年的大腿哭,船上和码头上的崇明人都看傻了。
那孩子才多大啊,十四还是十五?老父母还要不要脸啊?
好吧,平时他就不要脸。可你代表着我们整个崇明啊……
好吧,崇明也不剩多少人了。
想想还真是挺凄惨的呢。
沈陈氏的美目中却闪过一抹异彩。
之前赵昊虽然救了自己一行人,但沈陈氏只以为他是某位军中大佬的公子。
但看到大老爷如此这般表现,沈陈氏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赵昊。
她对金学曾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此人看似荒诞不经,实则足智多谋、精明过人。
能让金知县如此不要脸的顶礼膜拜,这位年轻的公子必然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厉害很多倍。
‘也许,一切还有转机?’她心头兀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旋即却黯然摇头。
这里已经是神厌鬼弃之地,又怎么可能还有希望呢?对方又找到了那样强大的靠山,谁愿意为了他们这些化外之民,去得罪可怕的徐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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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好容易连哄带骂,把两个活宝徒弟从地上弄起来,然后朝王如龙歉意的笑道:“给王大哥添麻烦了。”
“呵呵,平时他俩还是挺正常的。”王如龙咧嘴笑笑,“大多数时候是这样。”
“哈哈哈!”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这时,沈陈氏也从船上下来,向大老爷盈盈下拜。
“哟,沈夫人,你怎么在我师父船上?”金学曾瞪大两眼,不可思议。
沈陈氏闻言未免暗暗嘀咕,这师父也太年轻了点吧。
但老父母和恩公之间的关系,岂是她可以置喙?遂大方的笑笑,又向赵昊福一福道:“多亏了公子相救,民妇才侥幸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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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阳啊,你这治安搞的不行啊。有倭寇盘踞在你县里的沙洲上,洗劫过往商旅,这还像话吗?”
赵公子训斥了徒弟一番。
“是是是,师父教训的是。”金学曾被丢在这破岛上几个月,听到师父骂自己,都如闻仙音。
“我们一定整改,一定整改。”
“是得好好改改了。”赵昊也没提俘虏的事,扫一眼周遭破破烂烂的码头道:“整天都在忙些啥?连点门面功夫都做不好。”
“唉,师父,说来话长啊,咱们先回去慢慢聊。”金学曾让轿夫抬来自己的官轿,亲自掀开轿帘请师父上轿。
他还给师娘,哦不,江小姐三人准备了一辆破马车。但那车实在太破了,马秘书看了看,还是让人从船上抬了两顶软轿下来……这是她给公子和江小姐预备的。
现在正好一顶江小姐坐,一顶她和巧巧同坐。
金学曾便高声吆喝一句:“孩儿们,起轿了!”
轿夫们赶紧抬起三顶轿子,跟着前头的灯笼、仪仗,吆吆喝喝离开了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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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里,赵公子听到外头又是敲锣,又是吆喝净街,便掀开轿帘,没好气道:“大半夜的闹腾什么?”
“嘿嘿,师父放心。”跟在轿旁,充当亲随的金学曾,得意的一笑道:“不是徒弟自夸,咱这崇明岛上就是不怕吵。”
轿子另一边的于慎思也点头附和道:“是啊师父,老百姓能有个热闹看,就跟过年一样,哪还管你啥时间?”
果然,只见大街上稀稀拉拉有了人影。那是被吵醒的老百姓,纷纷开门出来看望……大概七八户有一户的样子。
赵昊只听他们兴奋的吆喝道:“哟,大老爷,这是要唱戏吗?大半夜敲敲打打的。”
“想得美!你出钱请戏班子?”金学曾没好气的怼回去。
“老父母你爹来了?”
“对,你们得叫爷爷。”金学曾龇牙咧嘴一副猴样,倒是跟百姓混的挺熟。
镇子很小,说话间就到了镇中心的一座小庙门口。
轿子落下,金学曾和于慎思压下轿杆,挑开轿帘。
“师父,我们到了。”
赵昊下轿一看,只见庙门上上挂了块破木匾,上书‘海神庙’三个大字。
“行啊大阳,这都开始受香火了。”赵昊拍了拍金学曾的肩膀,打趣一句。
“是啊师父,你再不来弟子就要肉身成圣了。”幸亏金学曾是乐天派,换了别人来当知县,非抑郁了不行。
赵昊进去庙里,先到正殿给海神钱镠上了香。
起身时却无意中发现,东边墙上还贴着一副自己的半身画像。下头摆着香炉,看那烟熏火燎的样子,还真没少拜。
“你们这是弄啥?”赵昊又好气又好笑。
“大师兄教育我们,师父不仅要放在心里,还要摆在眼前,挂在嘴上。早请示,晚汇报。不忘师恩,方得始终。”金学曾正色答道。
“师父,我们这是望梅止渴啊。”于慎思红着眼圈道:“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些日子,无时不刻不想念着你老人家啊。”
“行了,行了,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们?遇到难处就直说,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赵昊笑骂几句,让俩人先安排住处,什么事等睡一觉起来再说。
这海神庙是元朝所建,当时崇明一州三县,繁华无比。这庙自然修的宽敞坚固,否则上任知县也不会在县衙垮塌之后,直接住进这庙里。
庙有前后三进,正殿之后还有后殿,后殿之后则是僧人们居住的香房。
庙里的和尚早不知去了哪里,金学曾和于慎思两人把后殿当成签押房,把香房当成住处。
至于排衙升堂之类的正式活动,都移到一墙之隔的西沙巡检司衙署里进行。
两人早将后院香房打扫干净,还简单的粉刷了一下。又从沙船帮借了些像样的家具摆设,尽量让师父和师娘们……口误,是‘姑娘们’,住的舒适一些。
至于他俩,就在签押房里凑合几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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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和小芸儿,指挥着护卫将带来的铺盖床品,替换衣物,以及一应洗漱用具,统统搬进房中。
又抓紧时间伺候着赵昊和江小姐洗漱睡下,当然是分头睡了。
等她们将东西归置利索了,鸡都叫了三遍了。
雄鸡一唱天下白,到底是睡还是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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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沙船帮
话分两头。
待大老爷将赵公子接走,沈陈氏手下的两口子也将沙船帮在西沙的刘舵主招来了。
刘舵主这才知道沈夫人遇袭了。出去十五人,回来时却只有七个人了。
剩下八人,只有一半带回了遗体,另外四人葬身江底、尸骨无存。
沈夫人制止住大半夜跳脚大叫的刘舵主,让他赶紧安排船只,送自己一行返回沙船帮在三沙的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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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沈夫人一行回到三沙时,已是天光大亮。
三沙是姚刘沙和东沙坍塌后,崇明最大的一块陆地了,东西南北各二十里,有好几个镇那么大。
当看到船上的惨状后,沙船帮码头上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帮众们呼啦围上来,望着从船上抬下来的同帮遗体,一个个目眦欲裂。
“这是谁干的?敢杀我们沙船帮的人!”
“谁敢动夫人,就是与我们整个沙船帮为敌!”
“杀他全家!报仇雪恨!”
码头上响彻暴躁的吆喝声。
“噤声让路!”忽听一声吆喝,有人拖着长腔高唱道:“帮主驾到……”
帮众们这才安静下来,赶紧纷纷让开去路。
只见在一队挎刀武士的引导下,八名袒胸露乳的彪形大汉,抬着一顶腰舆来到码头上。
腰舆上坐着一个身穿锦袍,头戴唐巾的三旬男子。他生的卖相还算不错,只是那过于白皙的皮肤,都快赶上沈夫人了。跟码头上清一水古铜色面皮的汉子,显得有些不搭调。
沈陈氏面色沉静的看着向自己行来的腰舆,低声吩咐身后面露愤愤之色的两口子。
“记住我说的话,不要露馅。”
两口子赶紧低下头,放松紧绷的面皮。
好在那白面帮主根本没注意他们俩,他的两只眼睛都放在了,如白菊花般清丽坚强的沈陈氏身上。
“哎呀,弟妹,这是怎么搞的呀?”
帮主命人赶紧落下轿,上前慰问沈夫人道:“你没有受伤吧?受惊了没有?”
“让帮主担心了,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流窜的倭寇。弟兄们殊死抵抗,但实力悬殊太大,死伤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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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夫人神情凄婉的说一句,又恢复了淡漠道:“托钱王爷的福,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帮主一脸庆幸的笑道:“不然我没法跟泉下的大弟交代呀。”
“帮主不必如此,沙船帮的人生于水,死于水,一切都是命数。”沈夫人认命似的叹口气,又向他福一福道:“出来这些天了,很挂念小滕弟弟,我先去看他了。”
“小滕还好,我每天都去看他。”帮主笑笑道:“弟妹坐我的轿子回去吧。”
“没两步,走回去就行了。”沈夫人敬谢不敏,朝帮主福一福道:“请帮主代为料理兄弟们的后事。”
“责无旁贷。”帮主忙正色道。
“多谢。”沈夫人客气而疏远的带着自己人,离开了码头。
帮主面含微笑的看着她渐行渐远,目光才渐渐阴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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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沙海神庙。
赵昊一直睡到中午头,才被饿醒。
弟子们准备了丰盛的午宴为师父接风。
满桌子的鱼虾螃蟹,鸡鸭鱼肉,虽然卖相不敢恭维,但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两人又让女佣给后院的姑娘们送了一桌席面,便给师父斟上现榨的果汁,陪他喝起来。
等赵昊填饱了肚子,金学曾便忍不住抓耳挠腮的问道:“师父,徒儿在岛上就听说,师祖在昆山县一月成堤,果有此事乎?”
“当然有了。”赵昊一边耐心的对付着一只梭子蟹。这季节梭子蟹也是正肥的时候,比起香喷喷的河蟹来,他倒是更喜欢鲜美中带着淡淡海水味道的梭子蟹。
“非但一月修好了吴淞江北堤,第二个月还修好了阳澄湖、界浦河、杨林塘的长堤呢。”
“真的啊……”金学曾和于慎思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猴急之色。
两人忙一人献上一根剥好的蟹钳肉,谄媚问道:“师父,是不是江南公司下一步,就该开发我们崇明了?”
赵昊咽下满嘴洁白的蟹钳肉,舒服的眯起眼道:“那可不好说,公司的事情,要股东们研究决定的,我一个人可说了不算。”
“师父……”金学曾巴狗儿似的摇尾乞怜道:“你老人家就忍心看弟子,一直住在庙里头?大明朝一千四百多个知县,有我这么惨的吗?”
“是啊师父,不建好大堤,我们根本不敢开口提建衙门的茬。”于慎思也点头附和道:“这万一要是再塌了,我们可吃罪不起。”
“哈哈哈,放心吧,三沙不会塌的。”却听老师淡定的说一句。
金学曾和于慎思登时心跳加速,齐齐暗叫道:
‘来了,它来了!久违的大预言术来了!有师父的无边法力加持,崇明岛终于看到希望了!’
“太好了师父!”金学曾一蹦三尺高,眼泪直流道:“没有县衙的知县,就好比流莺……哦不不不不,没有根据地的流寇一样,根本没法发展壮大啊。”
“可为什么偏偏是三沙啊……”于慎思却发愁道:“那里是沙船帮的地盘,肯定不答应我们去他们那里建县衙的。”
“哦,沙船帮这么横?”赵昊笑问道。
“唉,可不是嘛。师父请看,这是一百年前的崇明岛。”金学曾忙将桌子清出一块地方,搁下一张成化年间的崇明地图。
只见地图上,长江入海口南边太仓上海一线还好。北岸南通一面,与后世就是两个模样。,整个启东完全不存在,入海口南北相距超过一百二十里。
在这一百二十里的辽阔水域上,散布着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沙洲。其中最大的有三个——三沙、姚刘沙和东沙。当时崇明县九成人口都住在这三个地方。
金学曾对着地图告诉赵昊,原先崇明的三大势力——崇明县衙设在东沙,天赐盐场和驻军在姚刘沙,沙船帮在三沙。三方井水不犯河水,长期三足鼎立。
但随着姚刘沙和东沙的崩坏,天赐盐场撤场、驻军移驻金山卫,县衙也没入水底,县太爷只能搬到西沙去偏安一隅。
唯有三沙完好无损。
而且沙船帮做的是航运生意,丝毫不受沙洲坍缩的影响,来投奔他们的崇明百姓越来越多。
沙船帮俨然就成了整个崇明最大的一方势力。
眼下他们有五百多条沙船,三千多名水手。整个三沙四五万的百姓,要么是沙船帮的家属,要么靠沙船帮过活,把谁当老大也就可想而知。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沙船帮怎么会同意县里,在他们的地盘上插一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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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海鲜
海神庙东偏殿,师徒三人享用的山珍海味,馋哭了隔壁的钱王爷。
“师父,尝尝这个黄瓜鱼。”金学曾献宝似的,将一盘清蒸大黄鱼奉到赵昊面前。
“在咱们崇明,没有黄鱼就不成席。”
“是啊师父,这大黄鱼不仅味道鲜美,还能健脾升胃、益气填精。”于慎思也在一旁附和笑道:“师父正长身体呢,可要多吃些。”
赵公子夹了一块白嫩的鱼肉送入口中,果然肉质鲜嫩、味道甘美。
不禁赞许的点点头,慢条斯理问道:“这沙船帮,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回师父,孩子没娘,说来话长。这崇明岛在长江口,老早年就有人靠跑船为业。”金学曾这几个月,显然也不是白混的,便娓娓道来。
“不过真正兴盛起来,还是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那会儿。舰队回航后,因为载货太多吃水太深,进不了太仓刘家港,只好先停靠在这崇明岛。”金学曾又道:“然后雇请当地的船行,把货物转运到南京。”
于慎思撤下赵昊面前的鱼骨头,又给他奉上一盘蒜蓉大龙虾,小声笑道:“这龙虾滋阴健胃、补肾壮阳,味道好极了……”
赵公子露出老父亲般欣慰的笑容,便一边享用美食,一边听金学曾继续介绍道:
“这下崇明岛的沙船行一下就成了气候。最多的时候,整个崇明有上万条沙船,八九万水手呢。”
赵昊啧啧有声,也不知是龙虾太好吃了,还是感叹崇明岛昔日盛景。
“不过后来下西洋一停,航运生意一落千丈。船行纷纷倒闭,水手们没了生计。这时候沈家的老祖沈一橹成立沙船帮,把所有的船行联合起来,统一定价,统一经营。”
“自己人没了恶性竞争,也提高了跟货主要价的能力,水手们这才重新有了口饭吃,都把沈家当成了救星,沙船帮也就越做越大,直到一统崇明航运。帮主之位也在沈家传了七代人。”
赵昊淡淡问道:“这么说,这沙船帮一直姓沈了?”
“原来一直都是,不过到去年,事情起了变化。”于慎思沉声道:“沙船帮新帮主沈朔,忽然年纪轻轻病死,也没有留下个子嗣。唯一的弟弟才八岁,怎么能担得起这么大的家业?”
“是啊。”金学曾不禁笑道:“别看就是个跑江湖的帮派,跟古时候皇位传承一个道理。”
于慎思白一眼金学曾,嫌他打断自己的话。这才接着道:“于是沙船帮的两位长老、十三位堂主,便推举一叫郭东林的暂掌帮主之位。”
赵昊对付完了龙虾肉,感觉吃到位了,便接过于慎思奉上的热毛巾,擦净手淡淡问道:“这姓郭的是何来路?”
“那郭东林原先是个松江老童生,十几年都没中秀才,受不了打击跳了江。恰巧被沙船帮的老帮主,也就是那沈夫人的公公给救了。”
“他便认老帮主为义父。在沙船帮里混口饭吃,因为他念过几年书,又有些头脑,颇得老帮主倚重,后来让他当了军师。”
“老帮主临终前,还抬举他做了沙船帮的副帮主,让他辅助沈朔,一起把沙船帮做大做强,再创辉煌。”于慎思说到这儿叹了口气,他纤细敏感的内心,总是容易替别人悲伤流泪。
“谁知没过两年,沈朔也死了。他弟弟沈滕又太小,沙船帮的老人们担心让别人上也不合适,还是他这个无根无基的外来户,给沈家看着帮主之位更放心。”
“据说接位大典上,他还被逼着发下毒誓,说等沈滕长大成人、能当重任后,就把帮主之位还给沈家,绝不恋栈。”于慎思又哂笑一声道:
“不过看他这一年来,作威作福搅风搅雨的样子,怕又是个刘备借荆州啊。”
“那不废话吗?”金学曾也冷笑道:“不然夺门之变是怎么来的,翻遍二十一史,能有几个周公?”
“说沙船帮呢,扯那么远干嘛?”赵昊瞪一眼两个越扯越没边的弟子。
不过他总算对沙船帮的现状,有个大概的认知了。
他又悠悠问道:“那位沈夫人呢?看上去不太简单啊。”
“那可是咱崇明县的一枝花呀!”提起沈陈氏,金学曾登时就来了精神。“全县的大姑娘小媳妇,没一个能赶得上她的。”
“讨厌,师父还小呢,说这个干啥!”于慎思拍一下师弟,然后一本正经的禀报道:
“弟子已经收集了她全部的资料,请师父过目。”
说着从袖中拿出本小册子,双手奉上。
赵昊接过来一看,只见封皮上赫然写着《沙船帮点将录》,翻开一看,将那帮主郭东林以下十几个头头脑脑的情报,搜集的明明白白。
他刚要夸五弟子两句‘个儿大心细’之类,翻到沈夫人那页时,竟无语凝噎了。
只见于慎思这厮竟然将沈夫人的闺名、娘家、身高、体重、喜好、性格、喜欢的颜色、爱吃的食物、在意的人……五花八门的信息,搜集了个清清楚楚。
还在下一页上,骚情的画了幅沈夫人的全身彩图。只见其白衣素裙,秀眉微蹙,惹人怜惜中又透着丝丝坚毅。还真是很传神,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右上一行小字上写着‘陈怀秀小像’,右下方还用了小号的压角章。
赵公子仔细一看,见那章上写着‘鉴花’二字。
“你这是病,得治。”赵公子看一眼五弟子,心疼的叹了口气。这得多空虚,多无聊,多见不着美女啊……
于慎思羞愧的低下了头,幸好没告诉师父,他还给崇明的大姑娘小媳妇,编了个群芳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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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托弟子‘狗仔精神’的福,赵昊终于确定那沈陈氏陈怀秀,正如自己所料,在沙船帮中威望很高。
她非但是沈家的儿媳,上任帮主的遗孀,还是沈家唯一后人沈滕的监护人。
而且她为人仁慈慷慨,公正持重,在帮众们尤其是年轻帮众的心中,是妈祖转世一样的人物。
赵公子不禁给自己点了个赞,这波操作肯定亏不了……
ps.跟大家说实话,我两只眼一直没恢复,这两天还有严重的迹象。所以一直在咬牙坚持,忍痛流泪给大家写的。下午去眼科医院看了大夫,细菌性结膜炎,还挺严重的。这几天必须要歇歇眼了,不然发展成慢性结膜炎就坏了。我咬牙保证三更哈,多了不敢了,眼睛又红又痛,实在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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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二十八章 陈怀秀
赵昊接过金学曾奉上的香茗,抿一口问道:“崇明撤县的事儿,有什么动静?”
“没什么新消息。”金学曾忙答道:“听说知府大人忽然改变态度,坚决反对撤县。”
“哈哈哈。”赵昊不禁大笑道:“咱们这位府尊大人,可是很记仇的。”
前番徐家的奴仆对蔡知府不敬,被蔡国熙痛打一顿,撵出府去,折了徐家的面子。
徐家虽然没有立即报复,但一直怀恨在心。
结果上上个月,蔡知府到松江拜见盐运副使,返回时却被徐家奴仆操十几条大船,将他的座船团团围住,鼓噪詈骂、肆意挑衅,让蔡国熙进退维谷、颜面丧尽。
最后还是松江知府衷贞吉赶到,替他解了围,又将他护送出府境,蔡知府这才灰溜溜逃回了苏州。
虽然徐璠派人来道过歉,但蔡知府却认定了,就是他指使人报复自己。于是展开了反报复,旗帜鲜明的反对起徐家‘崇明撤县’的操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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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两个弟子得知,蔡知府和徐家的梁子,还是当初赵昊策反刘正齐,巧施离间计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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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禁钦佩万状的,向他致以最崇高的敬意道:
“师父真是深谋远虑、四两拨千斤啊。”
“小小一招离间计,非但破坏了知府和徐家的关系,还给徐家的图谋平添阻力。”
“主要还是他们步子太大,难免扯到蛋。”赵昊哂笑一声道:
“崇明可是长江门户,朝廷岂能轻易放弃?徐阁老在位时还好说,他小阁老把崇明的情况夸大其词,办了也就办了。可谁让徐阁老下台太突然,事儿办到一半,不上不下,让人不爽利?”
“哈哈哈。”两个弟子赶紧又奉上马屁道:“还不是因为师父和师祖大发神威,才让徐阁老提前退休?”
“这话说的,好像为师专门针对徐阁老似的。”赵公子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那都是被动的……”
说完他又问道:“那沙船帮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不乐观。”金学曾叹气道:“虽然他们世代住在崇明,肯定故土难离,但这些年沙洲坍塌的越来越厉害。姚刘沙、东沙都不存在了,崇明人口还剩不到一半。”
“剩下的人自然难免担心,万一三沙也塌了怎么办?”于慎思也苦着脸道:“再加上徐家从旁煽风点火,搬走的声音还是很大的。”
“那位郭帮主什么态度?”赵昊又问道。
“郭东林没直接表过态,但他弟弟郭齐林整天到处危言耸听,说三沙今天陷下去一丈,明天塌了八尺,过不了多久就会沉没,到时候整个沙船帮就全没生路了。”金学曾怒哼一声道:
“我看他就是郭东林的传声筒,不然他怎么会纵容弟弟整天造谣生事?”
赵昊方才翻看‘点将录’时,就发现郭东林当上副帮主之后,就把家里的兄弟亲戚都弄到岛上来,安插进沙船帮。
等他当上帮主后,更是直接把兄弟提拔成左膀右臂,公然任人唯亲。
“这些事情,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赵昊对弟子们搜集情报的本事刮目相看,这省了他老多事儿了。
“嘿嘿师父,我俩在岛上整天没事儿干,也不能光吃闲饭。”金学曾不禁得意道:“我俩谨记师父的教诲,‘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俯下身子好生倾听百姓的声音,就没有打听不到的消息。”
“呃,我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赵公子嘴角抽动两下,把群众路线走成这鬼样子,这小两口也真是人才。
便又问道:“那沈夫人是个什么看法?”
“她很有分寸,从不干涉帮中的事务,也没就此表过态。”于慎思沉吟道:
“不过据说沈朔在时,是坚定的留岛派。还放过‘岛在帮在、岛陷帮散’的狠话,所有很多留岛派都在争取她,希望她能替他们发声。”
“我看,咱们帮他们一把,让他们早点走人得了。”金学曾笑嘻嘻提议道:“到时候我们搬去三沙,把县城建起来,还不是美滋滋?”
“鼠目寸光!”赵昊啐了七弟子一口道:“把你们卖了,都不如沙船帮值钱,知道吗?”
“哦。”两个弟子恍然道:“原来师父是看上他们的船了。”
“那五百条沙船还在其次,关口是那三千名水手啊!”赵公子口水直流,双手一张道:“我全都要!”
在大航海时代,熟练的水手是何等的珍贵啊?
那可是足足三千名,跑了半辈子船的水手啊!
对穷的只剩钱的赵公子来说,还有比这更合适的起家班底吗?
这简直是老天爷赐给他,迈向海洋的超级大礼包呀!
所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不把这帮人收为己用,明年他敢打漕粮海运的主意?
一定要一个都不剩,把他们全都吃下来。
两个弟子彻底明白了,原来师父是要收服沙船帮啊。
“师父就是师父,我们还在第一层,你老已经在第五层了。”金学曾忙替大师兄献上谄媚。
“把沙船帮变成自己人,不就两难自解了吗?”于慎思也一脸钦佩道:“师父就是师父,高山仰止,深不可测啊。”
虽然这马屁比不得武阳淳厚地道,但一样的不要脸,让赵公子感到了久违的舒爽。
他伸出手指,轻轻勾一下烈阳和大阳的鼻子道:“才知道啊。”
“那师父,我们该怎么做呢?”二阳巴巴望着赵昊。
“我们的牌是够的,但要赢得漂亮,需要耐心和技巧。”公子站起身,背着手向殿门口走去。“我有种预感,扣子在那沈夫人身上。”
“这两天先随便转转,等李大夫来了,跟那沈夫人接触一下,看看能不能为我所用。”
“是,师父。”金学曾两个赶紧起身跟上。
只见赵公子目光深邃看着殿外的夕阳,不禁感叹一声:
“我去,天黑了。”
“啊师父,那我们继续吃晚饭吧。”金学曾建议道。
“好主意。”赵昊点点头,然后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好个屁啊,你要撑死为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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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王将军急了
第二天,赵公子便带着姑娘们去沙洲看鸟了。
崇明沙洲坍缩,人口减少,对生活在这里的鸟类来说,却不啻为福音。
乘游艇徜徉在滩涂和水域之间,看飞鸟临空,芦青水秀,真叫个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赵公子又怀念起他的无敌兔来了。
三个女孩子从没见过,上千只水鸟同时起飞的壮观景象,就连最冷静的江雪迎,也被震撼的大呼小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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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海神庙一墙之隔的西沙巡检司衙署内,也有人在大呼小叫。
那是血手龙王王如龙在炮制前日抓到的假倭。
赵公子下了死命令,务必要让这假倭供出贼巢穴。
其实不用赵昊吩咐,王如龙也要撬开这厮的嘴巴。
昨天他让手下审问无果,今日便再也耐不住性子,亲自动起手来。
血手龙王杀人不眨眼,折磨起人来也是行家里手,把个假倭折腾的死去活来,甚至都后悔生在世上。
见活阎王把狼牙棒都扛出来了,那叫闷三的假倭吓得直接失了禁,杀猪似的鬼哭狼嚎起来。
马应龙实在看不下去,赶紧把王如龙拉到外间去。
“大哥,你还真上火啊,跟个狗一样的假倭犯的着吗?”马应龙掏出精致的锡酒壶,递给他。
“嘿……”王如龙灌一口辛辣的烈酒,抹抹嘴道:“我急啊兄弟。”
说着他用手啪啪拍了拍自己的脸道:“公子见月大把的银子养着咱,咱却整天袖手高坐,无所事事,脸上挂不住啊。”
“大哥这话说的,你把手下训得都跟小老虎似的,那不需要工夫啊?”马应龙笑着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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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个屁!老金就不要说了,打了胜仗升了官儿,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听说老朱在北京干的也不错,手底下都一万多人了。当初三人一块进的公子门,就我整天吃闲饭,你说我能不急吗?”
“大哥就是太要强,啥事都想争第一。”马应龙笑笑道:“我看你是当局者迷了,公子做事向来有章法,把你这昔日大帅麾下第一猛将放在崇明。又派我带了四百精兵归你麾下,这是要干啥,你还看不清?”
“我当然能看清了,公子是要让我们镇住沙船帮,拿下崇明来!”王如龙一用劲,把酒壶捏扁。咬牙切齿间,红胡子一阵颤抖道:
“所以我才着急撬开那厮的嘴,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让沙船帮那帮人,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可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我看那瘪三八成是真不知道老巢在哪。”马应龙叹了口气。
其实当天晚上他就审过那叫闷三的假倭了,得到的结果一模一样。除了老大叫梅川一夫,老巢在东北边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操!”
王如龙把瘪酒壶掼到地上,站起来狠狠踩一脚,发狠道:“带上他,我们坐船出去找。把整个崇明犁一遍,就不信找不到贼巢穴!”
“啊?大哥你当真?”
马应龙一声哀叹,这年代的长江口跟太湖大小差不多,大大小小的沙洲得两三百个,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当真,带上干粮,找不到就不回来了!”王如龙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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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手龙王雷厉风行,马上跟马应龙带着几名戚家军的老兄弟,换了褐衣短衫,打起赤脚,押上那叫闷三的俘虏,到码头寻了条小渔船。
又戴上斗笠,装上渔网,扮成打渔的,摇着撸朝东北而去。
大半天时间,小渔船到了三沙东面的水域。
王如龙一手拎小鸡儿似的,把委顿在甲板上的闷三拎起来。
另一手指着一望无际的茫茫江面,冷喝一声:“你给老子听好了,现在我要让你找出回家的路。”
“祖宗,我真找不到啊……”闷三眼肿成了一条线,嘴巴还漏风,满口牙被敲得不剩几颗了。
“不要紧,老子给你三次机会。”王如龙狞笑一声道:“不过你可千万别浪费,因为领错一次路,老子就剁你一条腿去!”
“可是小人只有两条腿啊……”闷三说着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魔鬼……
他慌忙举目远眺,只见远处沙洲点点,都他妈一个鸟样,哪能找到老巢在什么地方?
“来,用这个。”王如龙将心爱的双筒望远镜,递到闷三眼前,耐心的教他如何使用。
那一瞬间的温和,让闷三险些也患上了‘徐琨症候群’……
好在胳膊上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王如龙掐住了闷三胳膊上,已经开始发炎的弹孔。
“啊!”闷三惨叫一声。
“别往我等太久,过一天就砍你一条胳膊。”王如龙狞笑一声道:“所以你有两天可以浪费。”
闷三吓尿了,赶紧举着望远镜四下张望起来。
他是既不敢慢,又不敢错,实在太难了……
~~
三沙,沙船帮总舵四海厅中。
今日议的是攸关命运的大事,整个沙船帮高层一个不落,尽数到场。
就连素来不干预帮中事务的沈夫人陈怀秀也来了。
‘领帮行运’的朱漆匾额下,帮主郭东林大马金刀坐在虎皮交椅上,面带自信的微笑,看着在堂中奋力表演的弟弟。
郭齐林是个白脸小个子,一双老鼠眼滴流乱转,嗓门又尖又细。
他正举着手中厚厚一摞地契,高声朝众长老堂主吆喝道:
“诸位瞧瞧这是什么?松江府上海县的地契!足足十万亩啊!”
“嘶嘶……”众护法长老不禁倒吸冷气,几个沉不住气的直接站起来了。
“没想到,徐家真给了啊!”
“那当然了!”郭齐林得意洋洋道:“徐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那可是堂堂宰相门第,怎么可能会诳我们?”
只听他唾沫横飞道:“这次我去华亭,有幸见到了徐家三爷,跟他讲了咱们的顾虑。人家三爷当场就拍板,说不要紧,把地先过户给咱们!”
说着他将地契拍在两位长老中间的桌上。
牛长老赶紧举起单片老花镜,细看那地契。然后将镜片递给马长老道:
“这确实是上海县的地契,天头地尾骑缝章,不会有假的。”
马长老点了点数,也颤声道:“十万亩,足够养活我们全帮老小了。”
“这下大家没话说了吧?”见两位长老被镇住,郭齐林得意坏了,轻佻的看向陈怀秀道:
“沈夫人,你也没意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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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交锋
沙船帮四海厅。
听到那郭齐林向沈夫人发问,牛长老赶紧将手中的地契奉上。
陈怀秀翻看几页,将地契轻轻搁在桌上,问郭齐林道:“我看这些地名眼生的很,莫不是都在黄浦以东吧?”
“啊,好像是吧……那又如何?”郭齐林瞳孔一缩,显然问到点儿上了。
“据我所知,浦东东边是盐碱地,西边是烂泥塘,能耕种的土地十不足一。”
陈怀秀操一口比吴语略硬的崇明话,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定。
“不知徐家给的这十万亩地,是个什么情形?又有多少能耕种?”
此言一出,厅中又是一阵嗡嗡声。
上海县城在浦西,九成九的百姓也住在浦西。因此大家一提上海,习惯性就认为是浦西地界,根本不会往浦东想。
让陈怀秀一提醒,众长老和堂主才猛然意识到,这里头还有好大的坑在等着大家。
登时好些人就不愿意了,站起来嚷嚷道:“郭齐林,你串通徐家坑我们是吧?!”
“就是,浦东连个人烟都没有,跟咱这就啥区别?”
“我们沙船帮五百条船,三千多弟兄,就卖了这么烂价钱,你还好意思回来邀功!”
“我不同意!”
“我不同意!”
一帮沙船帮高层空欢喜一场,此时自是羞恼异常。
郭齐林极力辩解,可声音根本压不过这群跑船的大嗓门。
啪的一声重响,众高层循声望去,见是帮主摔了茶盏。
登时满堂皆寂。
候在门外的刑堂弟子,闻声也冲到门口,等帮主下令就拿人。
沙船帮的帮主权力很大,甚至可以越过官府,动用私刑,处死违反帮规的帮众。
别看这帮堂主背后不把郭东林放在眼里,但没有一个人敢当面顶他,否则就是个不敬帮主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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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东林挥下手,让外头的人退下。这才黑着脸站起来,目光阴冷的扫过众人,呵斥道:
“你们是不是让海风吹傻了?咱们要去的是哪儿?是江南,五百年前就开垦完了的江南!”
“你们既不想走太远,又不想分开。除了浦东,人徐家上哪儿找十万亩没人种的地,安置咱们这四五万口子人?!”
一阵夹枪带棒下去,这帮家伙登时没了气焰。
镇住这群浑人之后,郭东林走到陈怀秀面前,换上一副笑脸道:
“弟妹,哥哥我就是上海县人,对浦东的情形应该比你了解得多些吧?”
“那是自然。”陈怀秀微微别过头去。
“好。哥哥告诉你,浦东没有传的那么邪乎,有好几个镇子,上万户人家呢。”顿一顿,郭东林又道:
“确实,那里条件不如浦西优越,但是地是能种的,也是可以住人的。那里可是江南啊,哪有十全十美的地方等着我们?只要大伙一起努力,相信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再说咱们还有得挑吗?东沙坍了,姚刘沙塌了,咱们三沙还能撑多久?这谁也说不准。”说着他叹了口气,一脸悲悯道:
“从个人感情讲,我当然不愿相信,沙船帮祖祖辈辈生活的这片土地,会有消失的一天。可我是一帮之主,不能感情用事,必须要替全帮三千子弟,四万家属未雨绸缪啊。”
“知道未雨绸缪是啥意思不?”郭齐林狗仗人势,在一旁叫嚣道:“我看你们就没几个知道的。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跟着瞎起哄,老老实实听我大哥的就行了。”
帮众们哑口无言,彻底没了气焰。
而且帮主说的没错。天赐盐场和县城全都沉到了水底,崇明卫也撤回到了陆上,三沙眼下虽然还没事,但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会担忧,同样的命运会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谣传整个崇明都会被朝廷放弃,就更加剧了沙船帮众人对生存的担忧。
郭帮主喝退了郭齐林,又语重心长对众人道:
“三沙塌不塌,什么时候塌,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但是我们能决定立即行动起来,不再坐等,为帮众换一个新的家园,一个无需再担惊受怕,不再孤悬海上,不再被江南百姓视为化外之民的新家园!”
“是,它不够完美,也可能达不到我们的预期。但凭我们三沙人的勤劳智慧,一定可以让它一年一小变样,三年一大变。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人人称羡的鱼米之乡的。”
“我相信,十年二十年以后,我们所有人都会为今日的决定而骄傲,五十一百年以后,我们的子孙后代,都会感谢我们的英明决定!”
郭帮主书没白念,同样的内容从他嘴里出来,就是比郭齐林有说服力。众人听得居然有些小感动,忍不住纷纷点头,畅想起那美好的新家园来。
瞥见帮众们基本被说服,郭帮主暗暗松了口气。将目光转向沈夫人,只要让这女人点头,这事就成了。
“弟妹,哥哥说的有道理吗?”
沈夫人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又缓缓扫过众人,一字一顿的冷声问道:
“我话讲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这……”众高层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今天只是商议,没想到当场就要表态。
“三沙四五万口人,可不是说搬家就能搬的。早日把事情定下来,也好多点时间准备。”郭帮主不容置疑的说道:
“今天就要把这事儿定下来!我再问一遍,谁赞成,谁反对?!”
“谁赞成,谁反对?!”郭齐林也狐假虎威的吆喝道。
众人便齐刷刷望向陈怀秀,她是沈家的话事人,只有她不反对,大家才敢表态。
陈怀秀秀眉微蹙,似乎很难下定决心,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她犹豫了。
“我确实还有一事不明,劳烦帮主解惑。”
“但讲无妨。”郭齐林点下头道:“弟妹有什么明白的,一并问出来,哥哥我包你满意。”
“我一直不太明白,徐家这么看重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只听陈怀秀幽幽道:
“如果只是想让我们替他家跑船运输,只需要雇用我们就成,何必非让我们搬去他们那住呢?这也太好心了吧?”
“夫人说的有道理。”马长老捻须点头道:“徐家可不是开善堂的,拿十万亩地出来收留我们,实在蹊跷。”
“嗯,有道理。”牛长老也颇以为然。
郭帮主恨得暗暗咬牙,他当然知道徐家是为了什么。可怎么说得出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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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徐克
四海厅。
郭东林可以对任何人摆帮主的架子,唯独没法跟陈怀秀抖威风。
他这帮主之位还是沈家借给他的,可还没坐稳当呢。
只好耐着性子答道:“徐家当然有他们的考量。人家生意做那么大,每年花在货运上的钱,海了去了。想要拥有自己的船队,也是很合理的。”
“可船好造,水手难培养啊。徐家和咱们结成同盟,非但能节省大笔的运费,还可以顺势进军航运业。总之,我们虽然血赚,但人家也是不会亏的。”
郭帮主说完,似笑非笑道:“这个回答,弟妹可还满意?”
“满意。”陈怀秀点点头。
“那弟妹就是同意了?”郭帮主大喜。
却听陈怀秀丝毫没有被牵着鼻子走,依然不紧不慢道:“同意是同意。不过这么大的事情,空口无凭,总得和徐家拟出个约书来再说吧,省得到时候说不清楚。”
“有道理,有道理。”
“是啊,白纸黑字才站得住脚呢。”那些不太想搬走的堂主,纷纷附和起来。
“原来弟妹是担心这个。”郭东林恨得牙根痒痒,面上却不以为意道:“只要两边决定合作,立定契约自是应当应分的。”
“那成,就劳烦帮主先和徐家谈个章程出来,咱们再讨论吧。”陈怀秀便缓缓站起身道:“只要不违背帮规,我一定会全力支持的。”
“成吧。”郭东林心里一阵阵腻歪,但多说无益,便点头道:“我先跟他们谈谈。”
“辛苦了。”陈怀秀一欠身,先行离开了四海厅。
沈夫人一走,郭东林也没心绪,再跟那帮大老粗废话了。草草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散了会。
~~
郭齐林跟着大哥,回到后院内宅中。
一过去月亮门,郭齐林便忍不住问道:“大哥,今天咱也算达到目的了吧。你咋虎着个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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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货!”郭东林给他后脑勺一巴掌,狠狠骂道:“那女人今天就是来搅局的,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吗?”
“啊?她是提了好些问题不假,可最后不也同意了吗?”郭齐林瞪着眼睛、捂着脑袋,满脸的问号。
“那是缓兵之计而已。”郭帮主黑着脸道:“眼下崇明今儿塌一块,明儿陷一角的鬼样子。她就是心里头一百个不乐意,也不敢说不搬。不然老子反手一顶‘不顾帮众死活’的帽子扣上去,就让她说话再没人听!”
说着他狠狠啐一口道:“没听她最后那句吗?只要不违反帮规,她就全力支持。你这个刑堂堂主,还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吗?”
“她的意思是……”郭齐林也不是笨蛋,旋即恍然道:“三十六条帮规,十大戒律,违反哪一条都不成?”
“嗯。”郭帮主点点头,长长一叹道:“徐家要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会签这种契约?”
话音未落,就听园中有人不悦道:“休得胡言,我们徐家是清白人家,只赚良心钱。”
“徐管事过来了。”郭帮主赶紧赔笑上前道:“本人是说,那女人会故意找茬,刁难咱们的。”
“这么说,会开不顺利了?”那徐家来的徐管事冷声问道。
“别人都搞掂了,就让那个女人扯了后腿。”郭帮主叹口气道:“哎,要是上回,您老安排的人成功了,不就没这麻烦了?”
“谁能想到会正好碰上姓赵的小子?”徐管事一脸见鬼道:
“十处响锣,九处有他。真他妈邪了门了,怎么又跑到崇明来了?”
今年连番较量下来,徐家人已经被赵公子整的彻底没了脾气。
因为他还虐了魏国公家,徐家下人都管他叫‘徐克’,恨不躲着昆山和西山走。
这位徐管事徐六也是刚刚接到消息说,那赵昊到崇明了,而且路上还搅黄了他跟郭帮主谋划的刺杀。
徐管事当时就吓尿了,唯恐被那小爷顺藤摸瓜找到自己,当下就要赶紧回松江……完不成任务回去顶多挨罚,撞上‘徐克’,可是要丢命的。
毕竟,他也是姓徐的。
“姓赵的,什么人?”郭齐林一脸好奇,显然没听过赵公子的大名。
郭帮主也一脸懵逼。
这不奇怪,赵昊本来就隐藏于幕后。除了合作伙伴之外,只有少数的罪过他的人,才知道‘徐克’的厉害。
徐六本不打算多说,但转念一想,别让他们再不开眼连累了自己,便闷声道:“那小子叫赵昊,是昆山知县赵守正之子,今年十五岁。”
“嗨……”郭齐林登时松了口气。“原来是个小衙内啊。”
“他还是你们崇明知县的老师,江南公司的创始人之一,西山岛岛主,水泥的发明人。”却听徐六大喘气道。
“嘶……”郭家兄弟倒吸冷气。
谁知离谱的还在后头,只听那徐六自揭其短道:“我家二爷和魏国公府上的小公爷,都折在他手上,如今老老实实在西山岛上倒夜香。”
“啊?”两人目瞪狗呆。在他们眼里无敌是多么寂寞的徐家,还有高不可攀的魏国公府,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呢?
可借徐六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编排自家主人啊?
“那,徐家还有国公府,就不管管他吗?”郭东林吃力的问道。
“具体怎么弄得咱也不知道,就知道我们阁老的长子长孙,还有魏国公的长子长孙,全都拜他在门下了。”
徐六苦笑道:“听说魏国公的长子,还专程登门道歉,又赔了二十万两。你说这算不算管了?”
“也算,也算吧。”郭东林擦擦汗,又问道:“他是来干啥的?”
“好像来看他徒弟的。”徐六答道:“今天带着几个漂亮的小姑娘,到江边看鸟去了。可能是闲得无聊来游玩吧。”
在他看来,这才是最符合赵昊公子哥身份的行为。
“那就好。县衙在西沙,我们在三沙,井水不犯河水。”郭东林松了口气。
“反正你给我小心点,在他走之前,绝对不许惹麻烦,听到没有?”徐六厉喝一声。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郭东林擦着锃亮的脑门点头连连,徐家都不敢招惹的人物,他活腻了吗?还往上凑。
“还有,帮我知会梅川一夫一声,约束好下面的人,藏好了别露头。”徐六又吩咐一声。
“那边不都是您老,亲自联系吗?”郭东林问道。
“我要赶紧回华亭,将姓赵的小子到崇明的消息禀报上去。”嗯,绝对不是被吓跑的。
“那咱们的事儿呢?”郭东林傻眼了,这不耽误正事儿吗?
“等我回来再说。”徐六却一刻也不愿多待,径直出了园子。
“我操,吓成这逼样……”看着徐六慌张的背影,郭齐林算是开了眼了。
“少在这儿废话。”郭东林心情十分恶劣,转身进屋道:“天黑后,你去趟白芦沙,当心点儿,别让人瞧见。”
“放心吧大哥,黑咕隆咚的谁能看见谁啊。”郭齐林满不在乎的笑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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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贼巢
那厢间,王如龙和马应龙已经出来了整整两天,却仍然没找到那贼巢穴。
这两天,他们沉迷找贼窝无法自拔,可没少吃苦头。
渴了喝江水,饿了吃干粮,困了就在小船上眯一会儿,一个个都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下去。
那假倭闷三就更惨了,虽然王如龙还得指着他带路,暂时没有剁他五肢,但拳打脚踢、皮鞭烛油是少不了的。
“你他妈缺心眼是吧?”眼见不知不觉,又是繁星满天,王如龙脾气愈发暴躁,将闷三的脑袋按到水里好一个灌。
“这都整整两天了,带着我们上了多少个岛?就他妈没找对一次!你不是存心的啊,嗯?”
“不敢不敢……”闷三鼻孔喷水,咳嗽连连道:“这些岛一个样,我实在认不出来啊。”
“那你就去死吧!”王如龙拔出刀来就要砍人。
马应龙赶紧拦住道:“大哥息怒,这人公子说不定还有用,先记着账吧。”
“嘘!”忽然,船头望风的手下低喝一声:“有情况!”
王如龙这才放下那可怜的闷三,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远处有船。”手下将望远镜递给他。
借着望远镜的帮助,王如龙发现远处漆黑的江面,有个亮点在缓缓移动。
“这时候怎么有船出来?”马应龙也凑过来,一脸奇怪。
大明的船只基本不夜航,而且远处那条船去的方向,正是东北!
“谁知道呢,估计不是好人,跟上去看看。”王如龙沉声下令道。
~~
好死不死,远处那条船,正是郭齐林所乘。
他奉了帮主哥哥之命,天黑后去白芦沙通风报信。
白芦沙在三沙东北方向,王如龙这两天也一直在这片水域兜圈子,能碰上合情合理。
这厮赌瘾极大,偏生沙船帮严禁赌博。他现在怎么说也是刑堂堂主,也不好公然开局设赌。
此番从三沙到白芦沙,连来带去得一天多,烂赌鬼当然要利用这机会好生过过瘾了。
郭齐林和护卫在船舱里赌得昏天黑地,浑不知已经叫人给远远盯上了。
一直通宵赌到四更天时,船夫在外头吆喝说,白芦沙到了。
郭齐林这才丢下骨牌,到甲板上伸个懒腰,命手下挑起一串红灯笼。
~~
上游三里外的小舟上,王如龙和马应龙趴在船头,共用一个望远镜。
“大哥,我看他们跟咱们找的,是同一伙人。”
“有点像,我去看看。”王如龙三两下脱个赤条条,嘴里叼着匕首,缓缓滑入了水中。
然后顺着江流,无声无息漂向那条挂着红灯笼的沙船。
盏茶功夫,王如龙便摸到了那沙船边七八丈远。
他一个猛子扎下去,一口气便潜泳到了船底。
这时,沙洲茂密的芦苇丛中,划出了一条小舟,响起操着生硬汉话的破锣嗓子。
“哦,我当时谁呢?原来是郭桑。你滴欧尼酱还好吗?大半夜的不睡觉,来干什么滴干活?”
“我滴欧尼酱大大滴好。我滴大半夜出来,当然是有事儿找你了。”没想到郭齐林还是个语言天才,跟对方沟通毫无障碍。
他便将徐六和欧尼酱的吩咐,转告给了对方。
“哈哈哈,我看你们吓破胆子啦,十五岁的孩子能干什么?”梅川一夫放声大笑,一脸不屑道:“不如我带人去西沙,把他杀了给徐家出气。”
“行啦,别吹牛逼了。”郭齐林一脸鄙夷道:“你这么大本事,上次怎么掉头就跑?直接把他死啦死啦地,省了这些麻烦。”
“上次是情况不明,小心为上。”梅川一夫振振有词道:“这次我有心算无心,胜券在我。”
“是胜券在握,没文化。”郭齐林翻翻白眼,声色俱厉道:“梅川一夫你给我听着,总之这几天不准离开白芦沙,不然我欧尼酱放过你,徐六爷也不会饶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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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好吧。”梅川一夫这才不情不愿的点点头,旋即又笑道:“来都来了,就上岛用点撒西米吧。”
“我怕拉肚子。”郭齐林摆摆手道:“话我带到了,不听有你好果子吃,回了。”
说完便让手下撑船返航。
“沙扬娜拉!”梅川一夫道一声珍重。
“娜拉娜拉。”郭齐林敷衍一句,便猴急的钻进舱里。
“来来,接着耍。”
两艘船次第离开后,一颗脑袋从水下探出,正是王如龙。
他不敢多做停留,奋力朝着来路游去。
游了足足二里远,终于和船上的马应龙汇合。
马应龙赶紧把他拉上甲板,又把条脏乎乎的毯子递给他。
王如龙抹一把满头满脸的水珠,朝马应龙呲牙笑道:“嘿嘿,老子转运了!”
~~
西沙海神庙。
崇明就是一片片沙洲,美则美矣,但玩个两天也就腻了。
赵公子也感觉有些乏,今日便没出门,在后院检查起两个弟子的功课。
金学曾和于慎思感动的稀里哗啦,万万没想到还能有这待遇。
毕竟科学门的口号是‘师父领进门、学艺在个人’,说人话就是老师发下教材起个头,学个啥样全看自己了。
耳提面命?不存在的。答疑解惑?做美梦呢。检查功课?从没有过。
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两个弟子简直就跟过年一样。赶紧将各自厚厚的读书笔记拿出来,准备将攒了一肚子的问题,向老师请教。
“请问师父,最初比和最终比以及引理一的含义是什么?”于慎思幸福的掐了自己一把,疼。不是在做梦。
“这个么……”赵昊寻思一下刚要开口,却听月亮门处响起沉重的跑步声。
抬头一看,便见王如龙和马应龙气喘吁吁冲进来。
“公,公子,找到贼巢穴了!”
“而且王大哥还看见,那沙船帮帮主的弟弟,跟梅川一夫去通风报信!”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打听到情况禀报赵昊。
“纳尼?!”赵公子把厚厚的书本往于慎思脑袋上一按,欣喜起身道:“太好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看来老天爷也在帮你呀!你小子的苦日子到头了!”说着他兴奋的搓着金学曾的脸蛋道:
“赶明儿李先生来了,本公子要亲自去趟三沙,会会那沈夫人!”
“师父,万万使不得啊!”金学曾和于慎思赶忙苦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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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诊病
翌日晌午,三沙沙船帮码头。
这会儿,忙了一上午的水手和搬运工们,全都回镇上吃饭去了。只留几个帮众,在草棚子底下一边嚼着干粮,一边看守码头的货物和船只。
忽然看见一艘没有悬挂沙船帮旗号的沙船,从南面缓缓驶近了码头。帮众们忙丢下干粮,拿起兵刃走到栈桥边,警惕的看着想要靠岸的船只。
“这里是沙船帮的码头,外人不可随便停靠,赶紧离开!”小头目高声警告起来。
那艘沙船上便现出个扎着双揪揪,半披着头发,穿着长衣长裤的小童,脆生生对他们说道:
“还不快去禀报你们沈夫人,她请的李神医到了!”
“什么李神医,没听说过。”帮众们挠挠头。
“不知道,就赶紧让人去问问。”小童趾高气昂道:“我们先生只等盏茶工夫,过时不候!”
“嚯,好大的口气。”小头目被小童唬住,赶紧让人去镇上问问。
谁知转眼工夫,去的人便匆匆返回,身后还跟着个手大脚大的浓眉汉子。
那大汉远远的就扯着嗓子大喊道:“神医啊,请留步,等一等!”
小童吓一跳。“我去,这么快!”
“嘿嘿,夫人吩咐小人,这两天一直在码头候着。没成想就回家吃饭的工夫,神医便到了。”大汉一边解释,一边走近那沙船。
看清那小童的长相后,他不禁也吓了一跳。
“啊,你不是……”
大汉下意识刚要下拜,却见对方朝自己递个眼色,没好气道:“懂不懂礼貌,还不快迎接神医。”
浓眉汉子这才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便硬生生咽下话头,上前与小童一块掀起舱帘。
“恭请神医莅临三沙。”
船舱里,便走出个四五十岁,仙风道骨的大夫。正是江南医院副院长、名满天下的李时珍。
李时珍这次,就是个么得感情的工具人。他只点点头,便在那小童的搀扶下,稳步下了沙船。
“请神医稍后,我们夫人马上就亲来迎接。”浓眉汉子忙躬身道。
李时珍看一眼小童,小童便代他答道:“我家先生坐船久了,想走两步活动下筋骨呢。”
“那好吧。”浓眉汉子见李时珍点头,赶紧接过药箱,头前带路。
~~
小童自然是赵昊所扮了。
他劝服了徒弟,打消了妹子们的顾虑,打扮成李时珍的药童,跟着来了三沙岛。
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得亲眼看看沙船帮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值不值得自己争取。
一路上,他跟在李时珍背后,东瞅瞅西看看,一副天真烂漫样子,倒一点都不违和。
李时珍和高武、马应龙几个,却只觉得一阵阵汗毛直竖。
夭寿啊,老黄瓜刷绿漆了,有人装嫩了!
不过他这样的伪装效果确实一流。谁能想到,让徐家闻之色变的赵公子,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赵昊却不理他们异样的眼神,只仔细审视着海沙镇的一砖一瓦。
只见这里街道虽然不宽,却干干净净,看不见什么垃圾。房屋虽然上了年头,却都修补的十分用心,没有一点破败的样子。
这回儿正是镇上人吃完饭上工的时候,只见男男女女虽然穿的是补丁衣服,却都浆洗的干干净净,精神面貌也跟别处很不一样。
给赵昊的感觉,就像七十年代国营厂的工人那样。有秩序,有力量,有自信。
这是沙船帮能在江海之上,长存百年的秘密所在了吧?
在这个年代,这是如此独特的一群人,怪不得会招来徐家的觊觎。
‘武装起来稍稍训练,就是一支很不错的水军了。’赵昊满意的点点头,正待继续观察一下。便听大街口,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问好声。
“夫人!”
“夫人好!”
“夫人日安!”
街上的行人自动分开两边,让出一条去路来。
只见那俏丽的小寡妇、沈夫人陈怀秀,领着一抬没坐人的腰舆,急匆匆迎面而来。
看到浓眉汉子身后那个清矍的大夫,陈怀秀俏脸上浮现出欣喜之色。
“哎呀,李神医真的来了。谢天谢地,小滕有救了。”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扫过赵昊的面庞,却只迟疑了一瞬,便若无其事的掠了过去,只向李时珍行礼如仪,然后请他老人家上轿。
自始至终都当赵公子是个寻常的摇童。
赵昊瞥一眼那浓眉汉子,心说跟你家主子学着点。看看人家多机灵。
李时珍自然推辞不坐,在陈怀秀的陪同下,步行来到位于镇中央的一处三进的青砖宅院中。
不远处的大坪前,那一排颇为壮观的建筑,就是沙船帮总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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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院之后关上大门,陈怀秀才赶忙向赵昊下拜赔罪道:“方才失礼了,往公子海涵。”
“哪里哪里。”赵昊笑着摆摆手道:“我就是跟着来看个热闹的,沈夫人当我不存在就好。”
“岂敢。”陈怀秀信了他才叫有鬼。
“先看看病人吧。”李时珍实在受不了赵昊这副辣眼睛的打扮,忍不住沉声道。
“本该如此。”赵公子自然无不应允。
“那就劳烦神医了。”陈怀秀赶紧引着二人往后宅走去。
还没过月亮门,两人就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阵稚嫩的尖叫声。
“放开我,我要找嫂子。嫂子,你去哪儿了!”
“小滕乖,别着急。夫人去接神医来给你看病……”
“我没病,滚!”
陈怀秀听得神情一黯,小声对赵昊李时珍道:“抱歉,小滕又发病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二位海涵。”
“无妨,正好观察病症。”李时珍进入物我两忘的专业状态,甩下赵公子,大步走近了后院。
一进后院,就闻到浓郁的药味。
赵昊只见那浓眉的妇人死死抱住一个情绪激动,身体弓弯尖叫的孩子。
那孩子看上去也就八九岁,生得骨瘦如柴、表情都扭曲了,也看不出个正模样。
但隐约能看到他眼白发红,眼袋发青,一张脸却涨的通红。
赵昊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这小模样还真是挺恐怖的。
李时珍却快步上前,先捏着孩子的嘴,观察了他的口腔,又看了看他的手指,然后略一诊脉,便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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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水银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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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没有人比我更懂水银
海沙镇,陈怀秀家内宅中。
“水银中毒?!”浓眉夫妇闻言齐声惊呼:“怎么可能?”
李时珍不悦的哼一声道:“怎么,怀疑老夫的诊断吗?”
“不敢不敢,”浓眉妇人忙摆手连连道:“不过先生能再给滕少爷仔细看看吗,我们岛上都是一群跑船的,又没有炼丹鎏金的,怎么会有水银那玩意?”
“是啊先生,岛上就没有那玩意。”浓眉汉子肯定道。
沈夫人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道:“小滕从小就没接触过这东西。”
“有没有接触过,你们说了不算,病症说了算。”李时珍却毫不动摇,哼一声道:“没有人比老夫更懂水银中毒了。”
赵昊点点头,心说这话不假。李时珍可是给重度水银爱好者嘉靖皇帝,当过保健医生的……
嘉靖非但长期服用重金属,还时常亲自下场炼丹。而且把炼出的丹药,赏赐给内侍近臣。
这样不禁省钱,还能先让人测测毒。看看没问题自己再吃。
当时皇帝近臣雨露均沾,都没跟着少嗑药。
比如嘉靖皇帝的奶哥哥陆炳,是先帝最信任的男人,自然磕了最多的药。
他自幼习武、身强体健,天再冷只穿一件单衣,一丈多高的墙,轻松就能翻上去。
就是这样的强人,也禁不住积年累月的重金属炼体,在五十岁时就忽然暴死,害的陆家也被风吹雨打去。
身子骨弱的就更惨了。大学士袁炜没嗑几年就病入膏肓,乞休归家的途中便一命呜呼了。
另一位大学士严讷身子骨也是一天不如一天,看到袁炜这下场,吓得他赶紧乞骸骨,回家有请李时珍帮着排毒调养,才苟活了下来。
至于严阁老和徐阁老也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偷奸耍滑了。磕了好多的药,也没什么大碍。
不过严阁老在位最后几年行事颠三倒四,屡屡出言冒犯皇帝;徐阁老这二年病体缠身,怕是都少不了水银的功劳。
据说徐阶致仕返乡,路过常熟时,特意向严讷求了排毒的方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李时珍当年,就是因为苦劝嘉靖‘珍爱生命,远离丹药’不果,才会愤然从太医院辞职,回乡写他的《本草纲目》去的。
所以他对水银中毒实在太了解了,说没人比他更懂也不为过。
~~
李时珍从药箱中拿出一副金针,在孩子头上下了针。
他又让沈夫人用艾条,灸那小滕的合谷穴,以镇静安神、调气止痛。
一番针灸下来,那孩子终于恢复了神志,也不叫唤了。歪在陈怀秀怀里一动不动。
“神医啊,真是神医啊。”浓眉夫妻彻底服气了。
“少胡吹,只是让他安静下来,还没治病呢。”李时珍却不买账。
“先看看孩子居住的环境吧。”赵公子便沉声提议道。
“不错。”李时珍点点头道:“看他这样子,八成是长期接触水银所致。”
“哦,好,公子和先生这边请。”沈夫人如梦方醒,赶紧请两人进去东厢房。
进屋之前,赵昊提醒一句:“先生,还是先做好防护吧。”
李时珍忙一脸钦佩道:“没想到公子也很懂。”
两人便又站住脚,让高武去船上将装备取来。
等装备的空档,李时珍问陈怀秀道:“他发病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吧?”
“是,半个月前,这孩子突然性情大变,大喊大叫。甚至出现了幻觉,妄想。”陈怀秀叹口气回忆道:
“起先以为是被魇着了,请了神婆神汉驱邪,也去海神庙天后宫烧香拜过,但依然没什么用。”
“这才想起看大夫?”李时珍不悦的哼一声,又道:“那少说一个月前,他就应该有异常了。”
“还真是。”浓眉妇人惊呼一声道:“大概一个月前,滕少爷开始喊头疼,晚上睡不着觉,白天没有力气,读不进去书,也不想吃饭。夫人请了大夫,给他开了安神化食的药,也没什么效果。”
说着她小声补充道:“所以后来才会请神看。”
“请的都是什么庸医?!”李时珍总是可以找到角度骂人的。“这孩子眼白发红,眼袋发青,他们看不出来吗?”
“他们说这是长期失眠所致……”浓眉妇人嘟囔道。
“这么点大的小屁孩,还失眠?”李时珍哼一声道:“那他牙上的汞线这么明显,他们都看不出来吗?!”
“汞线?”陈怀秀三人都是一脸不解。
“在他牙齿和牙龈交界处,有一条细细的蓝黑色的线。”李时珍指了指那孩子的嘴巴。
那孩子便呲牙咧嘴要咬人,正好让众人看到了,他齿龈交界处的那条蓝线。
“嘶……”众人纷纷倒吸冷气,再不敢怀疑李神医的论断。
“平时他是独居吗?”李时珍问道。
“不是,有奶娘陪着他住。”陈怀秀答道。
“人呢?”
“这几天不太舒服,告假回家歇着了。”
“把她找来我看看。”李时珍沉声道。
“好的。”陈怀秀吩咐浓眉妇人去叫人。
~~
盏茶功夫,高武便扛了口木箱回来。
陈怀秀等人目瞪口呆看着赵公子和李神医戴上双层大口罩、防护镜,胶皮手套。穿起连身罩头的防护服。
“这是弄啥?”浓眉男看的直发毛。
“不要胡说,出去守着。”陈怀秀低声吩咐道:“任何人不准进来。”
“是。”浓眉男沉声应下。
“沈夫人最好也保护一下自己。”赵昊指指剩下的一套防护装备道:“如果屋里才残留水银的话,也会损害你的健康。”
陈怀秀暗暗苦笑,心说今天我还在屋里待了好久呢。但她不忍拂了对方的好意,便在赵昊的帮助下,也全副武装起来。
三人这才进去东厢房。
见其分内外两间,外间是那少年读书起居之处,书桌书架、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里间则是他的寝室。
李时珍便仔细翻检起来。
赵昊装模作样帮着找了一会儿,就失去了耐性,用镊子翻着桌上的书页,问那沈夫人道:“是夫人教这孩子读书吗?”
沈夫人摇摇头道:“是帮主。妾身虽然识两个字,怎么敢跟人家读书人争学生?”
“哦?”赵昊不禁笑道:“管着这么大个帮派,还有工夫教学生?”
“亡夫在时,让小滕拜他为师。今年妾身也提过,还是给小滕另请先生,别耽误了帮中的正事儿。”便听沈夫人答道:“但他等小滕长大是要当帮主的,别让那些腐儒教成书呆子,还是他自己教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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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好人哇。”赵公子笑笑,合上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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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投毒
在外间搜索无果,三人又转战里间。
里间的摆设就更简单了,只有一张雕花架子床,一具红木的大衣柜,再就是便桶痰盂水盆子之类的生活用具了。
李时珍检查的焦点,自然集中在那张架子床上。他先仔细查看了被褥枕头,结果一下就让他发现了问题。
只见他小心的捧起床头的青瓷孩儿枕,凑到耳边轻轻晃了晃。然后便招招手示意两人也凑过来听听。
赵昊和陈怀秀宁神细听,随着李时珍的晃动,便听到瓷质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陈怀秀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嘶声道:“会在里头吗?”
“看看就知道了。”李时珍闷声说一句,抱着瓷枕来到院中,又让陈怀秀拿个碗过来,然后倾斜着瓷枕,让左边的孔洞冲向碗口。
两人目不转瞬的注视下,少顷便听啪嗒一声,一滴灰蒙蒙的粘稠物,从枕孔滴落碗中。
紧接着,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大珠小珠落了十几颗之多。
那些珠子滚动到一起,便连成一坨,形状不断变幻,看上去很是邪恶。
李时珍搁下瓷枕,抽出根金针挑一下那坨物质,针头上便沾上了一层亮银色。
然后他把整根金针都丢入碗中,便见那金针很快软化,然后整根消失在那一坨里。
“百分之百是水银。”目睹了金汞齐现象,赵公子替李时珍下了科学的结论。
“不错。”李时珍点点头道:“只有水银能溶解黄金。”
‘其实还有王水,氰化物也可以……’赵公子心里补充一句,但在这个年代,李时珍这样说是完全没错的。
陈怀秀后退两步,瘫坐在石凳上去,护目镜片上蒙起一层水汽,应该是哭了。
“怎么会这样?!什么人这么邪恶?会对个八九岁的孩子下这种毒手?”她凝噎道。
“这个你得问官府。”李时珍将水银倒入个瓷盒中密封好,又将被污染的口罩防护服全都装进箱子里。这才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求先生一定要把小滕治好啊。”从见面起,就一直很冷静的陈怀秀,情绪终于崩溃了。
她扑通跪在李时珍面前,泣不成声道:“他是沈家唯一的血脉了,亡夫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把小滕抚养成人,不能让沈家断了香火啊。”
“只要能小滕一命,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当牛做马也毫无怨言!”陈怀秀泪流满面,脆弱的就像秋风中的一朵白雏菊。
这个苦命的女人,原来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啊。
“你这是干什么?起来起来。”李时珍眉头紧皱道:“当牛还是做马,你跟赵公子说去,不要影响我看病。”
“沈夫人快快起来。”赵昊虚扶一把陈怀秀,温声宽慰道:“李大夫仁心仁术,什么都不用说,他也会尽心竭力的给孩子治病的。”
“不管结果怎样,妾身又欠了公子一个天大的人情。”陈怀秀也算半个江湖儿女,自然不会拖泥带水。她深深看一眼赵昊,咬牙表态道:“但有差遣,莫敢不从。”
“先看病吧,救人要紧。”赵昊闻言摸了摸鼻子,心说原来人家早看出来,自己别有所图了。
不过也是,谁让自己表现的太上杆子呢?
~~
沙船帮总舵,帮主院中。
郭东林还真听那徐管事的话,这几日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那姓赵的小子滚蛋。
但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不出去找麻烦,麻烦却来找他。
“大哥,那婆娘真把李时珍给请来了。”还不知道自己招了多大祸的郭齐林,向欧尼酱汇报自己的监控结果。
“李时珍……”郭东林倒抽冷气道:“她本事还真不小啊。”
“听说那李时珍医术出神入化,不会发现那小子得病的真相吧?”郭齐林也感觉十分头大。
“水银中毒怕是瞒不过他的。”郭东林发愁的摸着锃亮的脑门,又有些不信邪道:“但没有证据,谁敢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真找不到证据?”郭齐林不放心问道。
“此事我做的十分机密,当时没有露馅,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郭东林颇为肯定道:“枕头里那点儿水银,应该早就跑没了。”
“那就好,那就好。”郭齐林松口气,直撮牙花子道:“这阵我让人盯紧了,谁敢乱讲话,就直接按不敬帮主,活活打死!”
“嗯,盯紧了那个李时珍。”郭东林将双手抄到袖中,在园中来回踱步道:“他来三沙,总让人不安。”
“明白,大哥放心。”郭齐林拍拍胸脯道:“一定把他盯紧了!”
~~
陈怀秀家中。
李时珍又重新给小滕诊断一番,然后便一边开药一边淡淡道:“也不必太恐慌,这是个慢性病,病去如抽丝,慢慢调理会好转的。”
说着,他先将一张药方递给陈怀秀道:“这是驱汞的方子,煎汤空腹服下,每日一次。服后会大量发汗,还会引起腹痛。腹痛时可用开口花椒六钱吞下,水银即从大便排出。”
“我再给他开一服调理内腑,固本培元的方子,等他每天排完便,再煎服。先吃上半个月,回头去昆山复诊,看看效果如何再说。”
李时珍淡淡嘱咐道:“再定时给他灸灸合谷穴,孩子年纪小,恢复的快,应该会很快好起来的。”
“多谢先生,多谢公子。”陈怀秀忙不迭道谢,赶紧让浓眉汉子去照方抓药,这时浓眉女带着个一脸病容的中年妇人进了院子。
“见过夫人。”那妇人向陈怀秀行礼。
“起来吧,快拜见李神医。”陈怀秀点点头,对李时珍介绍道:“这是祥嫂,小滕便是她奶大的。我婆婆生小滕的时候难产去了。这些年都是祥嫂在照顾小滕。”
见她一副面黄眼袋青的模样,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李时珍心里已经有了判断,略一诊脉,果然跟小滕一样,也是水银中毒。
他便询问祥嫂,何时出现不适的。
“打滕少爷犯病后,我就觉着见天的头晕头疼,浑身没劲,还以为是夜里睡不好闹的,也没当回事儿。”祥嫂心慌气短的答道:
“前些天,又开始腰疼、咳嗽的厉害,胸闷的喘不上气。”
说着她咳嗽两声,艰难道:“回家躺了两天,还是不见好。”
“嗯。”李时珍点点头,忽然有些突兀的问道:“除了你们俩,还有谁进过东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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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还有一个
“夫人喜欢清静,又是后宅,哪有几人来过?”祥嫂仔细回忆片刻答道:“除了郭帮主隔天来给少爷上会儿课,就是夫人和虎妞姑娘会进少爷的房间了。”
“帮主来给小滕上课时,我都是避出去的。”陈怀秀低声解释一句。
赵昊点点头,寡妇门前是非多,要避嫌嘛,大家都懂。
“那上课时,你在边上伺候吗?”李时珍像个传声筒似的,道出赵昊的问题来。
“郭帮主不许的,说我们这种粗人不配听圣贤书。”祥嫂缩缩脖子道:“因此上课时,我都是在外头待着。”
李时珍和赵昊对视一眼,郭帮主具备作案条件,而且也有动机。
但两人不会轻易下结论。
李时珍便也给祥嫂开了个方子,让她回去煎着吃。她比那孩子中毒要轻不少,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
待那祥嫂退下,沉默许久的陈怀秀忽然幽幽问道:“请问先生,上吐下泻,便血;发高烧到全身抽搐,嘴唇发紫,死后身上还浮现出红斑,是不是水银中毒?”
李时珍闻言略一思索,缓缓道:“听你说起来,像是卒中水银之毒的症状。”
“那为何区别如此之大?”陈怀秀紧咬着发白的嘴唇,目光都变得散乱起来。
“这是因为水银从口而入,自然与那孩子由鼻而入的症状,大大不同了。”李时珍依然缓慢而笃定的答道,仿佛一具莫得感情的医疗机器人。
“不过,没有看到病人,我是不会下论断的。因为症状是会骗人的,必须要互相验证之后,才能大大减少误诊。”
“可是,人已经死了一年了……”陈怀秀摇摇头,泪珠滚滚而下。
“无妨。”医疗机器人答道:“按你的说法,死者定然大量服用了水银。那非但会骨殖变黑,而且会有水银附着其上。”
顿一顿,他又道:“死了一年的话,甚至都省了请仵作动手了。”
陈怀秀用手背捂住嘴,哭得伤心急了。
赵昊无奈的看着李时珍,小声提醒道:“委婉点会死人啊。”
见金主不悦,李时珍忙改口尽量委婉道:“据说水银可令人肉身不腐,说不亡者还栩栩如生呢。”
陈怀秀直接哭倒在浓眉女怀里,伤心欲绝。
赵昊拍了拍额头,别过头去。这老李会看病不会做人,当初在太医院混不下去,怕不光是劝不住皇帝那么简单。
李时珍见状不禁担心,自己的科研经费会不会惨遭削减……
看陈怀秀哭得几欲昏厥,赵昊和李时珍杵这儿也尴尬。
李时珍便收拾好药箱,由赵昊开口告辞道:“那没别的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请等一等。”陈怀秀忽然挣扎着直起身子,双眼通红的恳请道:“二位能留宿一宿吗?”
“这就没必要了吧?”李时珍皱皱眉,他医院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哪还有工夫在这里蘑菇?
赵昊却就等她这一句,瞪了李时珍一眼,对陈怀秀笑道:“夫人还有什么事啊?”
“确有一事相求。”陈怀秀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重重点头道:“我方才说的人,便是亡夫。请二位帮我开棺验尸,查明真相!”
“啊?!”浓眉夫妇大吃一惊,忙劝道:“夫人,这这,会惊扰到帮主的亡魂吧?”
“如果先夫真是被人毒死的,我糊里糊涂,不查明真相,他才真会含恨九泉。”沈夫人的神情却愈加坚定道:
“如果是我多心了,他知道家里如今的境况,也不会怨我的。”
赵昊听得一阵头皮发麻,这女人还真是个狠角色。
“先生,能帮这个忙吗?”赵公子看向李时珍,并没有直接下令。
因为他知道,大夫和仵作是不同的行当,几乎没有大夫愿意碰死人的。
却见李时珍正色道:“蒙公子不弃,委任我为医学院首任院长,老夫又怎能歧视法医学呢?”
说着他对陈怀秀道:“你让人去县里,请大老爷开一张开棺验尸的文书,老夫就豁出去,帮你去挖坟。”
浓眉夫妇不由肃然起敬。原本他们以为这李神医虽然医术高明,但心肠冷硬。
此时才知道,原来李先生是面冷心热,有仁爱之心的。
“不用那么麻烦……”陈怀秀凄声道:“亡夫还未下葬,灵柩暂厝于祠堂。”
“哦。”李时珍对此并不奇怪,这时候,死者下葬时辰是很讲究的。有人好几年不下葬,并不罕见。
“因为都盛传三沙也会像姚刘沙一样坍塌。”陈怀秀解释道:“我一怕他尸骨无存,二不愿把他一个人孤零零丢在岛上,所以准备等一切有了定数,再另觅妥当的地方下葬。”
赵昊瞥一眼陈怀秀,心说其实下葬了也无所谓,三沙是不会塌的。
但他不会像对徒弟们那样和盘托出,一来大家不熟;二来,这是他拿捏沙船帮的一张王牌,岂能向陈怀秀泄底?
~~
黄昏时,李时珍离开了海沙镇,陈怀秀亲自到码头送行。
但沈夫人的情绪,跟迎他来时的欢欣雀跃截然相反,任谁都能从其红肿的眼圈看出,她是在强忍悲戚。
“抱歉夫人。”李时珍破天荒的露出歉意的神情。“没能帮上什么忙。”
“先生言重了,这都是那孩子命。”沈夫人深吸口气,目光飘忽道:“这都是命啊,就像这三沙岛一样,该来的总会来的……”
“夜里不好行船,你替我送李神医去西沙。”沈夫人又吩咐浓眉男一声。
浓眉男应一声,便划了条沙船,点起灯笼,头前带路。
沈夫人目送着沙船离开了码头,又在码头抹泪良久,才转回镇上。
这完全不需要表演,无论晚间验尸的结果如何,她的悲伤都已经泛滥成河。
晚风轻拂沈夫人的发丝,也让她浓浓的悲伤荡漾开来,让整个码头都笼罩在一片黯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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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水手蹲下抱头,抽泣起来。难道沈家,就要绝后了吗?
沙船帮不姓沈了,还是沙船帮吗?
沙船帮不会也随着西沙的消亡,一起烟消云散啊?
沙船帮的人们也难过的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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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开棺
陈怀秀稳定住情绪,这才转回镇上。却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位于街北的沈氏祠堂。
这会儿天已黑透,看守祠堂的沈家老仆,点着白灯笼,挑上门楣挂好。
这才看到当家人出现在大门口,老仆赶紧行礼道:“夫人,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今晚想在这陪陪他。”陈怀秀淡淡说一句,便径直走进了祠堂。
浓眉女站住脚,对老仆粗声道:“这里有我就成了,你收拾收拾回家吧。”
老仆几乎全年无休,难得放假自然如蒙大赦,没口子向浓眉女道谢。
他根本不担心祠堂的安全问题,一来海沙镇都是自己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二来浓眉女阳气盛,一个能打他十个,有什么好担心的?
祠堂正堂中,供奉着沈家历代祖先的排位。正堂后有一道黑色绒布帷幕,帷幕后停放着一口金丝楠木棺材,棺材前供奉着果品香炉,炉中香烟早灭,果品也全都干瘪了。
陈怀秀掏出帕子将香案擦拭干净,重新点上香。然后绕到香案旁,扶着那口棺材,垂泪不已。
“你若有知,不要怪我,怪就怪你死的早,留下我一人撑着你沈家的门。”她睹物思人,黯然神伤,轻声如泣如诉。
“弄不清你是怎么死的,沈家就还得不清不楚的死人。我也没理由替你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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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说着,她的神情渐渐坚定起来,声音却越来越飘忽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待会你可不许闹妖。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你欠我的,知道吗?”
~~
那厢间,郭东林还在焦躁的等着消息。
要不是徐六警告在先,他都要集合手下铁杆,做好趁夜杀进陈怀秀家灭口的准备了。
终于,满头大汗的郭齐林跑回来,面带喜色的嚷嚷道:“走了走了,李时珍走了!”
“哦,真的吗?”郭东林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腕,着紧问道:“你亲眼看见的?”
“可不,那婆娘亲自把他送上的船,还在码头上抹了好一阵泪。”
“抹泪?”
“听他们说话的意思,那小子是没救了。”郭齐林乐不可支道:“送走了李时珍,那女人又去祠堂里,抱着她死鬼老公的棺材哭去了。”
“哦,这么说,她认命了?”郭东林面露喜色。
“她不认命,难不成让她死鬼老公出来,替她说话不成?”郭齐林讥讽一句,又有些担心道: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李时珍有没有告诉她,那小子是中毒了。”
“那跟我就没关系了。”郭东林却如释重负的笑道:
“那个女人精明的,不会再揪着这件事不放了……等那孩子一死,反而是我这个外人当帮主,对她最为有利。要是换成沈家旁支的人,谁还会把她这个上上任帮主的遗孀当回事儿?”
“啊,还真是这个道理。”郭齐林恍然大悟,不禁开心道:“这下哥哥的帮主之位可算彻底坐稳了!”
“哈哈哈哈,我的位子什么时候不稳过?!不过是那个女人不肯任命,一直在垂死挣扎罢了。”郭东林狞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炽热道:
“等那孩子一死,我就向她提亲,看看这次她还会不会拒绝!”
“那肯定是不拒绝的,今天不就是跟她死鬼老公道别的吗?以后给他带了绿帽子,可不敢再去了。”郭齐林尖声贱笑起来。
“今晚那死鬼的棺材板,怕都要压不住了!”
“看破别说破嘛!”郭东林也忍不住笑起来。
~~
深更半夜,一条挂着沙船帮灯笼的船只靠岸。
在码头值夜的帮众揉着惺忪的睡眼上前查看,见是夫人身边的浓眉男。
“小虎哥,才回来呀?”
“夫人吩咐,把李大夫送去西沙,我敢偷奸耍滑?”浓眉男小虎丢个酒囊给那几个帮众。
“少喝点,驱驱寒就行了,别误事啊。”
“哎,多谢虎爷,放心喝不多。”几个帮众的眼睛,盯在那个酒囊上挪不开。
谁也没有注意到,跟着小虎下船的,还有几个生面孔。
那正是换上沙船帮蓝色短打的李时珍、赵昊、高武等人。
出了灯火通明的码头,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
沙船帮的日子并不宽裕,除了码头之外,就连镇子中央的道上,也没点几盏灯。黑咕隆咚的,再也不用担心别人把他们认出来。
一路上碰到两队巡夜的,也都被小虎轻而易举打混过去,众人毫无阻碍的来到镇北的沈家祠堂,轻轻叩了叩门环。
“谁?”门内立马响起浓眉女虎妞的声音。
“我。”小虎应一声。
门栓响处,大门开了一条缝,众人鱼贯进去。虎妞探出头来,看一看左右,见长街上无人尾随,便缩回脖子关上了门。
~~
浓眉男守在门口,虎妞带着赵昊和李时珍进去沈家祠堂。
看着阴森森的祠堂,赵公子感觉一阵毛骨悚然,他赶紧毕恭毕敬的给牌位们上了香,口中碎碎念道:
“有鬼莫怪,见怪无碍。都是为你家办事儿的,可别搞错了好人。”
看的那李时珍一愣一愣,心说这可科学门主怎么比我还迷信啊?
“到了哪山唱哪歌儿嘛。”赵公子讪讪一笑。科学不怕鬼,科学家怕鬼,合情合理。
众人转到帷幕后,陈怀秀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手按在棺材板上道:“七根子孙钉已经起下来了,剩下的便劳烦二位了。”
李时珍点点头,跟赵昊再度全副武装起来。
陈怀秀则来到灵堂东南角,用火盆子点烧纸钱,这是安抚亡灵的意思。
忽然一阵阴风从帷幔缝隙吹进来,险些吹熄了供桌上的蜡烛。
又卷起燃起的纸钱,在空中连打了一串旋儿,灰烬才飘落在棺材板上。
赵昊和李时珍正举着双手戴手套,见状险些吓得一齐跪在地上。
“这也太邪乎了……”不信邪的老李,难免也心里打鼓开了。
赵公子想说咱们还是闪吧,却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怀秀却镇定的站起来,对两人道:“亡夫同意开棺了,二位放心动手吧。”
赵公子讶异的看一眼这女人,对她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见人家个弱女子都如此胆大,两个爷们儿也不能怂,便一起用力,将棺材板抬下来,搁在一旁。
幸好棺材中并没有蹦出僵尸,也没有什么栩栩如生的干尸,只剩一具微黑的骨殖而已。
在那骨骸的胸椎上,还有团团黑亮色的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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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药丸
“正常人的骨殖应该是白色的。”李时珍一副很懂的样子,似乎也没少跟尸体打交道。
“据说中毒会变黑,不过还不能断定是水银之毒。”
只见他伸出手,稔熟的拆下一节胸椎,仔细端详附在上头的黑亮色斑痕,然后接过赵昊递上的小刀。用锋利的刀片将那些斑痕轻轻刮下,装在个小瓷碟中。
李时珍又浪费了一根金针,鉴定出那确实是水银。
“其实银针也可以的。”赵昊小声提醒道。除了铁之外,几乎所有金属都能形成汞齐的,没必要一定用黄金。
“你不早说……”李时珍叹口气道:“这套金针是刚用科研经费买的。”
“怪不得不心疼呢。”赵昊翻翻白眼。
两人正在斗嘴,却听噗通一声,陈怀秀晕倒在地……
“夫人!”
“夫人!”
~~
是夜怒涛拍岸,狂风大作,吹得沈氏祠堂的灯笼动摇西晃。
祠堂后院,有一间给陈怀秀守灵用的屋子。
此时她靠坐在床头,嗫喏着苍白的嘴唇,正对赵昊讲述着一年前的惨剧。
“亡夫患有白疕病,虽然脸上看不出来,但身上大片的白斑,因此不论天多热,都穿长衣长裤。”
命苦的小寡妇黯然道:
“他是帮主,需要体面,因此背地里千方百计寻医问药,想要治好这毛病。去年夏末,亡夫听说杭州有位大夫,治皮肤病很有一手。他便借着押船的机会,去讨了几盒药丸回来。”
赵昊心说,‘药丸’,真不吉利。
“按照医嘱吃了第一盒,真就不痒了,身上的白斑好像也小了。亡夫高兴坏了,觉得自己的病终于可以除根,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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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吃到第二盒时,他身体一下就不行了。半夜里忽然就开始上吐下泻,发高烧发到全身抽搐,嘴唇发紫,后来还便血……”
陈怀秀双手捂着脸,悲痛的呜咽道:“请了大夫神汉都没用,当时也没有江南医院。结果三天后就不行了。”
“夫人节哀。”赵昊轻叹一声。有的人被磨难击倒,有的人越挫越强,沈夫人显然是后者。
少顷,陈怀秀擦干眼泪,稳定下情绪。
“后来我们去杭州找那个大夫,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打听街坊说,那就是个游方的郎中,根本不是什么劳什子杭州名医。”
“那是谁告诉沈帮主去找他的呢?”赵昊轻声问道。
“不知道。”陈怀秀摇摇头道:“我们到今天之前,还都以为他是误信了庸医,吃了假药死的。加之他对自己的病,一直讳莫如深,从来不会当着帮众的面去谈论。是以大伙儿根本不知道,是谁告诉他那杭州名医的。”
“那夫人怎么会,从小滕的事,联想到这上头呢?”赵公子追问道:“你不是说,他们病症差别很大吗?”
“我不是因为病症怀疑,而是单纯怀疑某个人。”陈怀秀秀美的眸子中,透射出难遏的憎恨道:
“既然他加害小滕的嫌疑最大,又是前番唯一有条件截杀我的人。让我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希望我们全家死光?毕竟当初亡夫之死,最得利的人就是他。”
屋外的狂风吹打着窗棂,将糊窗户的高丽纸刮得哗啦作响。凄厉呜咽的风啸声中,树影如魔鬼般在窗纸上张牙舞爪。
“夫人是说郭帮主?”赵昊轻声问道。
“是,我怀疑都是他在背后捣鬼。”陈怀秀点点头,恨声道:“这二年,他跟华亭徐家勾勾搭搭,总想把沙船帮卖给徐家。亡夫自然不会同意,将祖先创立的基业拱手让人,两人私下里没少吵架。”
“亡夫曾恨恨的说,要把他踢出沙船帮,让他滚回松江找他的徐阁老去。结果打那之后,郭东林就跟换了个人一样,绝口不提徐家的事,还跟亡夫承认了错误,再不和他顶撞了。”
“当时亡夫以为敲打管用了,在姓郭的心里还是沙船帮比徐家更重要,也就彻底放下了心结,继续委以重任。谁知没过几个月,就中毒身亡了。”
“嗯。”赵昊点点头道:“郭某确实有以退为进,麻痹沈帮主的可能。”
“可我还是没有证据。”陈怀秀颓然捂住脸,涩声道:“他现在是正经的沙船帮帮主。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我不能贸然指控他。”
“呵呵,原来夫人在担心这个啊。”赵昊闻言轻笑道:“确实,不论是小滕的事、尊夫的事还是夫人遇刺的事,都没有直接证据,能指向郭帮主。”
说着他站起身,慢条斯理道:“但这又何难?没有证据,我们创造一个就是。”
“公子所言有理,可天衣无缝的证据实在太难。”陈怀秀紧蹙秀眉道:“若是凭空捏造,怕是扳不倒他,还会反受其咎。”
“夫人无须担心。”却见赵昊自信道:“前日,我的人已经找到了袭击夫人的倭寇巢穴。”
“什么?”陈怀秀难掩讶异之色。“在哪里?”
“就在三沙东北七十里的白芦沙中。”赵昊毫不隐瞒。
“在那里啊……”陈怀秀对崇明沙洲了若指掌,却也寻思了好一阵。才想起白芦沙位于长江入海口北段,滨海而远大陆。
而且周遭尽是浅滩,稍大点儿的船只,就有可能托底。往来船只避之不及,确实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想不到倭寇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都能让赵昊手下的外来人找到。
陈怀秀俏面满是钦佩之色道:“公子之能,真非常人可及。”
“我的人还看到郭齐林,去岛上向倭寇通风报信。”赵昊又幽幽道出一个更劲爆的消息。
“真的吗?”陈怀秀激动一下坐起来。
“这还有假?”赵昊点头笑道:“此乃我司第一猛将,王如龙将军亲自探查所知,还是很可信的。”
“是王将军啊。”陈怀秀这下彻底相信了。当初金知县上任时,她和沙船帮的主要头目,都去西沙迎接过。对那位红胡子的抗倭名将,印象十分深刻。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陈怀秀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穿上青色的布鞋站起身子,朝着窗外拜道: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赵昊心说,本公子可是一顿操作猛如虎啊,别光拜老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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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卖萌虽然可耻但有用
陈怀秀好像听到他的心声,又转向赵昊,伏身拜道:“公子的大恩大德,怀秀和沈家、还有沙船帮,永世不忘!”
“夫人不必如此,快快请起吧。”赵昊虚扶一下,和煦而笃定的微笑道:“我会在明日,剿灭这批倭寇的。以夫人之能,想必不用我说,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是。”陈怀秀点下头道:“公子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怀秀要是还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也就不配为公子牵马拽蹬了。”
“哈哈哈,那就等着姐姐了。”赵昊不禁大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
~~
别看陈怀秀今天悲痛交加,但头脑依然十分清醒。
她显然已经明白,赵昊之所图,无外乎也是沙船帮。
但赵公子实在太自信了,他自始至终不提一句,要她如何如何,要沙船帮如何如何。
只是不断提供帮助,耐心等待她自己开口的这一刻。
因为赵昊知道,她已经别无选择了——陈怀秀一旦决定了要与郭东林开战,就等于彻底与徐家敌对。
这下沙船帮的生存危机,就只有依靠江南公司和昆山县,才有可能解决了。
所以从她相信郭东林就是仇人的一刻起,便只能跟赵公子、跟江南公司合作了。
虽然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但‘趁人之危’和‘雪中送炭’,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的。
尤其是陈怀秀这样敏感的妇人,就更吃他这一套了。
其实还有一点,是赵昊不愿承认的。就是他的年龄和样貌,丝毫没有侵略性,让陈怀秀的抵触情绪降到了最低。
辣么可爱的蓝孩子,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卖萌虽然可耻,但确实有用……
~~
翌日天亮风停。
陈怀秀也终于走出了沈氏祠堂的大门。
回家途中,她让小虎将牛马二长老请到自己家里。
两位长老住得不远,抬脚就过来了。
见小虎把他们领过了月亮门,两位长老面露迟疑之色道:“还是请夫人前面相见吧。”
“长老进去看看滕少爷吧。”小虎这样一说,两人就不再拒绝了。
他们昨天也听到风声,说滕少爷可能没救了。两位长老是既难过又忧心,一宿都没合眼。
就是小虎不去找,他们也要来问个明白的。
两人进去东厢房时,便见陈怀秀和虎妞正在给小滕吃药。
看到小滕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两位长老都吓了一大跳。
这黄脸红目蓝眼袋的尖嘴小猢狲,哪还是从前那个眉目可爱胖嘟嘟的小孩子?
而且小滕脾气还很暴躁,连踢带踹,险些把药碗打掉。
还是陈怀秀连哄带吓、软硬兼施,才让他服下去。
然后沈夫人搂着小滕,回头含泪看向两位长老。
“怎么会弄成这样?”牛长老红了眼圈。
“夫人,滕少爷这是怎么了?”马长老哽咽问道:“之前怎么一点,都没听你提起过?”
“唉。”沈夫人满脸悲戚的叹一声,拍着小滕的背道:“之前以为这孩子犯的是癔症,哪敢到处乱讲,招惹风言风语?”
“那不是癔症是什么病呢?”牛长老追问道。
“昆山请来的李神医说,小滕是水银中毒了。”沈夫人凄声道。
“什么?”两位长老惊得合不拢嘴,两人都是头一回听说有这个病。
“水银有毒?”
“岛上也没有水银啊?
“是有人投的毒。”沈夫人紧咬银牙,一双秀目中透出滔天恨意。
“是谁?竟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真是丧心病狂!老头子我要剁了他!”牛长老双目圆睁,暴跳如雷。
“是谁?敢动老帮主的唯一血脉,我要把他剁成八块喂王八!”马长老额头青筋暴起,怒不可遏。
“我这后院就几个人能出入,跑不出他们几个去。”陈怀秀便沉声道:“我已经锁定嫌疑人了,但没有证据之前,暂时不能透露。”
“可恶,可恶啊!”牛长老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站起来不停的踱着步子道:
“夫人现在说说又如何?若是让那凶手逃之夭夭了,我们怎么对得起老帮主和少帮主?”
“就是,说出来那人的名字来!剩下的事我来办。”马长老也跳了起来。“保准把他的嘴撬开!”
两位长老是老帮主安排的托孤之臣,都对沈家忠心耿耿。当初也是他们执意坚持,郭东林才不得不发了毒誓,才能代掌沙船帮的。
陈怀秀秀眉一挑,刚要说话,却见小滕已是全身大汗。
她赶紧将小滕放到床上,想拿棉巾给他擦汗,小滕却抱着肚子在床上翻滚起来。
“疼啊,疼死我了……”
“嫂嫂,嫂嫂,我疼啊……”
陈怀秀泪珠滚滚,却不得狠下心来,让虎妞按住孩子、掰开他的嘴,给他服下开口花椒。
看着孩子遭这么大罪,牛马二长老都看红了眼。两人在一旁捶胸顿足,咬牙切齿。
发誓一定要找出凶手,把他千刀万剐!
又过了半个时辰,小滕终于排了便,肚子也就不难受了,只虚弱的躺在床上直抽泣,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陈怀秀这才抬起头,看向两位红了眼的长老,黯哑着嗓子道:
“谁给小滕下的毒,我现在不敢说,但我敢说,是谁不想看他好起来。”
“谁?是谁!”牛马二长老张牙舞爪。
“就是那日在吴淞口截杀我的人。”陈怀秀一字一顿道:“那些倭寇就是他指使的。”
“不错。”两人猛然点头。“夫人去昆山请大夫,我们两个都蒙在鼓里,倭寇是怎么知道的?一定有内********人,到底是谁啊?你别卖关子了!俺老牛快要给你憋疯了!”牛长老的大鼻孔喷着白气。
“是郭东林。”陈怀秀终于说出那个名字来。“当时去请大夫,我只跟他一人说过。”
“什么?”
“啊?”牛马二长老登时脸色煞白,明显慌了神。
“不,不会吧。帮,帮主?”事情大条了,两人难以置信道:“他怎么会是这种丧心病狂的人呢?”
“但有一丝可能,我也不想这样说他,但证据就摆在那里,无可置辩。”陈怀秀目光冰冷的看着二位长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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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查明了,那伙倭寇的下落。还发现郭齐林向他们通风报信!”
“真的吗?”牛马二长老眼睛瞪成了牛眼马目,都够大的。
“真的假的一试便知。”陈怀秀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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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语言学天才
沙船帮总舵,帮主院中。
自打知道那小孩命不久矣,沈夫人去她死鬼老公棺材前哭灵后,郭东林就一直很亢奋。
加上昨晚又刮了一宿风,结果郭帮主整夜没合眼。
他一个上午都迷迷瞪瞪,提不起精神来,撑到中午时便跟弟弟喝了几杯,准备趁着酒意去睡个午觉。
谁知牛马二长老却联袂而至,又把他的午觉搅黄了。
这两尊神目前还得罪不得,郭帮主强忍着火气,请两位长老就了坐,又命人上了茶,这才打着哈欠问道:“什么事儿,让二位长老连午觉都不睡了?”
“帮主恕罪!有万分火急之事禀报!”马长老脸拉得老长道。
“哦?到底什么事?”郭帮主一个激灵,心说莫非是来报丧的?他赶紧抹了把腮帮子,以免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我们发现那帮倭寇的踪迹了!”却听牛长老瞪着眼道。
“啊?”说这个,郭帮主就彻底不困了。
“什么什么?哪来的倭寇?”
“就是打劫沈夫人的那帮倭寇啊。”牛长老沉声道:
“昨晚不是刮大风吗?我家小七的船当时正从南通州归航,结果被刮到白芦沙一带。”
牛长老一脸忠厚,撒起谎来却不带脸红的。
“谁知看到白芦沙上竟然有灯火,他本想上去借宿,谁知却听到哇啦哇啦的日本话,吓得他赶紧回来报信。”
郭东林都听傻了,半晌才摸着锃亮的脑门道:“我操,这也太巧了吧……”
“这就是妈祖娘娘保佑,老帮主在天有灵,帮我们找到那帮小鬼子呢!”牛长老哞哞直叫道:
“肯定是那帮倭寇差不了!”
“狗日的小日本子,居然杀了人还敢在崇明待,他妈的不把我们沙船帮放在眼里!”马长老也一拍桌子,咴咴直叫道:
“帮主,赶紧下令吧,老子这就亲自带人,去把他们杀个干干净净!”
“下令吧,帮主!”
牛马二长老叫嚣着喊打喊杀,恨不得马上就冲出去一般。
“二位先小声点,吵得我头痛。”郭帮主揉着太阳穴,一边让两人坐下从长计议,一边开动脑筋,暗暗寻思该如何自处。
“咱们打肯定是要打的。所谓‘知敌之可击’,我们得先派人去打探情报,摸清他们有多少人,多少条船,如何布防……”
“小七已经摸清楚了。他们只有九条船、三百人,都窝在白芦州中央的窝棚里,也没什么警觉,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牛长老却打断他,恶狠狠的把手一挥道:
“还有什么好说的,帮主?扛起抬枪就是干!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对!”马长老也激动的像个小伙子道:“帮主,今天我就要去打倭寇,谁也别想拦着我!”
“哎呀……”郭帮主擦擦被喷到脸上的唾沫,笑得十分勉强。
“两位真是老骥伏枥、老当益壮啊。可这都什么时辰了?就是现在下令,也得准备个半天才能出发吧?天都黑了,还怎么行船?”
“还是今晚先做好准备,明日再开拔吧。”郭帮主不容置疑的摆摆手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二位长老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再上阵呢?还是本帮主明日亲征,剿灭那些倭寇吧!”
“帮主,我不老。”
“帮主,你可不能甩下我们。倭寇是我们发现的!”牛马二长老不依不休的嚷嚷道。
“到底谁是帮主?”郭帮主这才有机会拍了桌子。“我说话二位听还是不听?”
“听,当然听……”牛马二长老这才怏怏住口。
~~
打发走了那俩老货,郭帮主也彻底没了睡意,他烦躁的来回踱了会儿步,方低喝下令道:
“把二老爷叫过来!”
盏茶功夫,郭齐林醉眼惺忪的赶过来。“大哥嗝,什么事儿?不让人睡个安稳觉。”
“睡个屁!”郭帮主啐一口道:“白芦沙那帮沙雕暴露行迹了!”
“啊?”郭齐林惊掉下巴,喷出满嘴酒气道:“那种地方怎么会被发现?”
“烂眼招苍蝇——倒霉透了呗。”郭东林没好气道:“你就别管为什么了,赶紧准备一下,等天黑了再去一趟白芦沙,让梅川一夫赶紧带人,有多远滚多远!老子明天要带人进剿了!”
“哎,成,大哥放心吧,保准带到信儿。”郭齐林不愁出门,正好一路耍钱美滋滋啊。
“你给我当心点儿,别让人看见就说不清楚了!”郭东林还是很慎重的。担心到时候扑个空,会被联想到弟弟头上。
“大哥放心,我去马家浜巡查,从那里再上船,谁能知道?”郭齐林嘿然一笑。
“算你小子有长进。”郭东林这才放了心。
~~
郭齐林回去后,让手下准备好出发。
他躺倒眯了一小觉。等到天快黑,便带着几个自己人,骑着马离开了海沙镇,赶往最北面的马家浜。
三沙岛上一共三个镇,都是沙船帮的地盘,平时各有一位堂主坐镇。刑堂负责巡视纠察违反帮规的行为。所以郭齐林去也是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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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连镇子都没进,就直接拐进了马家浜外的芦苇荡。
早有条小沙船等在那里。
郭齐林上了船,马上迫不及地开赌。
手下还给他准备了烤鸡烧鸭老花雕,真是不要太开心。
沙船借着夜色的掩护,朝着东北方顺流而去。
今日出发费了番周折,等到了白芦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手下人赶紧照旧打起了红黄绿三个灯笼,然后朝着芦苇丛中使劲吹了个唿哨。
不一会儿,一条小舟缓缓从芦苇中驶出。
见船上立着几个带着斗笠,穿着蓑衣和倭人服饰的男子,郭齐林奇怪道:
“梅川一夫桑呢?他去了哪儿?”
“哇嘞哇嘞哇嘞哇……”穿着倭人服饰的男子便比划个睡觉的手势道:“呢如呢如。”
“睡觉还没起?”郭齐林不愧是语言学天才,连日本人都听不懂的日本话,他却能听懂。
“吆西吆西。”那男子满脸钦佩的竖起大拇指。
说话间,双方的船凑到一起。那男子又比划着请的手势道:
“伊拉下伊马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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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凯旋
白芦沙芦苇荡畔。
“我就不进去了。”郭齐林果然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摆摆手道:
“你带个信儿给梅川一夫,让他赶紧穿好衣服,有多远跑多远,这里被发现了,马上就有人来干他了。”
“阿利亚多狗崽姨妈死。”那男子感激的蹦到他的船上,握住了郭齐林的手,诚挚的表示感谢。
“哎我操,你脏不脏啊……”郭齐林想抽出手。手腕子却像被老虎钳子夹住了一样,怎么都抽不动。
“你干什么,放开我!”郭齐林刚要发怒,忽然想起对方可能是听不懂汉话。便改口道:“八嘎牙路,雅蠛蝶!”
谁知那‘倭人’非但不放他,还将郭齐林往怀里一扯,熊瞎子掰苞米似的将他夹在了腋下。
这下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了。
“他不是髡头!”郭齐林手下忽然惊呼一声。
原来这家伙一扯之下,把自个斗笠给掀掉了,露出了红色的胡子,和束在头顶的头发。
“其实我有点秃顶。”
那红胡子礼貌而不失尴尬的笑笑,便反手抽出了倭刀,狞笑一声道“通通不许动!你们被我包围了。”
“妈的,看清楚谁人多!”郭齐林的手下也全都是亡命徒,立马拔出兵刃,一起朝那红胡子招呼。
却只见眼前寒光闪动,红胡子眨眼间刷刷刷便出了三刀!
三个亡命徒便连手带兵刃掉在了甲板上。
他们愣怔了一下,才抱着胳膊惨叫起来。
见碰上高手高高手了,余下几人吓得毛都炸了,哪里还敢上前?
“再来呀!”红胡子一手夹着郭齐林,一手挽个刀花,还有些变态的用舌头舔了舔刀刃上的血珠。
“爷爷今天还没杀过瘾呢。”
“王如龙,他是王如龙!”这时,终于有人认出他来了,失声惊叫起来。
在船上逃又没处逃。跳水的话,这一带又是淤泥浅滩,直接能把人陷进去。
登时全都吓得跪在甲板上,丢下武器投降了。
“爷爷饶命,孙子不敢了……”
“真他娘的扫兴。”王如龙郁闷的甩一下刀刃上余下的血珠。“还想多砍几只手呢。”
“行了吧,大哥。”马应龙也从那条船上跳过来,看着那三个抱着半截胳膊惨叫的家伙,叹气道:“这都是公司的宝贵财富啊。”
“就他们,还财富?”王如龙闻言大不以为然。“垃圾还差不多。”
当着这么多人,马应龙没再应声,只让手下将俘虏统统绑好。
待到快让王如龙勒断气的郭东林也被五花大绑后,一个老人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来。
“郭齐林,狗贼敢尔!”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郭齐林抬头一看,就见马长老从对面船舱里钻出来。
“姓马的,你敢勾结官府阴老子!”郭齐林登时明白了。
“我就阴你了,怎么了?”马长老须发皆张,举起一柄夸张的金丝大环刀,含恨朝他脑袋劈来。
“我还要剁了你呢!”
“别冲动,别冲动。”马如龙赶紧一挺铁棒,铛地一声架住了老人家的一击。
“这人还有大用呢,杀了他郭东林怎么办?”
“这,哼……”马长老这才愤然偏转刀身,将叮叮当当的大环刀背到身后。
“虽然不能杀他,但大叔可以骂他啊。”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马如龙和马长老虽然刚认识,但已经以叔侄相称了。
“好,那就骂!”马长老便打着响鼻,指着郭齐林破口大骂起来。
郭齐林这才知道,自己大哥勾结的倭寇,截杀沈夫人的事情败露了。
他便死猪不怕开水烫道:“姓马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哥确实认识这帮倭寇,但真正指使他们的另有其人!”
“还有谁?!”马长老一擎大环刀,又要发飙。“一并说出来,老夫剁了他!”
“徐家,你去剁啊。”郭齐林冷笑一声。
马长老不由神情一窒,不说徐家的煊赫门第,单说他们沙船帮的生路,还窝在人家手里呢。
“哈哈哈,老叔甭怕他,徐家算个屁!”却听马如龙放声大笑起来道:“他们家的二老爷,还在我们西山岛上倒夜香呢,他敢跟我们公子叫板?”
“公,公子……”这下轮到郭齐林神情一滞了。“你们公子姓赵吗?”
“当然了!这天下还有谁配称公子?”马如龙与有荣焉的昂起头,瞥一眼面如土色的郭齐林道:“记住,以后你就是我们江南公司的宝贵财富了!”
“啊,江南公司,赵昊……”郭齐林眼前一黑,险些瘫倒在地。明明已经很用心在躲避了,怎么还是躲不过去?
莫非这就是命?
这确实是命。
要不是徐六被吓破胆,让他来知会梅川一夫龟缩不出。他也不会被快要绝望的王如龙盯上。王如龙也不会找到白芦沙的贼巢。
那样非但梅川一夫一伙倭寇,不会被如饥似渴的王将军给一口吃掉。
就连他大哥勾结倭寇的事情也不会暴露,自然也不会这么快就被抓到把柄了。
~~
马应龙打个唿哨,藏在芦苇荡中的一条条沙船,纷纷现出身形。
船上是喜气洋洋的江南公司保安,还有此役的两百多俘虏……用马应龙的话说,这可都是宝贵的财富啊。
战斗其实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结束了,这么多人都在等这最后到的客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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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旋了!”马应龙大喝一声,所有船上都跟着大喝起来,然后齐声高唱起戚家军的凯歌。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停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待到发泄够了兴奋之情,马如龙才对马长老笑道:“徐家能给你沙船帮的,我们公子统统能给,而且可以给更多,更好!”
“是吗?那就好。”马长老别无选择,只能信他了。
“放心吧,因为我们公子做生意从来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马如龙拍拍他的肩膀,走向了船尾。
因为那里还有个等着他安慰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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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爱好和平赵公子
王如龙情绪不太对头,他盘膝坐在船尾,长刀横于膝上。任凭大家如何高唱凯歌,都一声不吭。
“大哥怎么又不高兴了?”马应龙笑问道:“这胜仗也打了,舌头也抓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感觉你小子变化很大啊。”王如龙打量着马应龙,答非所问的感慨道:“蹦出些新词儿我都听不懂了。”
“大哥还是这么要强。”马应龙在他身边坐下道:“士别三日还要刮目相待呢。我跟着公子混了这么久,还能没点儿长进?”
“那你都学了些啥?”王如龙好奇问道。
“好比公子说过,金银不是财富,资源才是。”马应龙便趁机给他上课道:
“资源分很多种,比如矿产资源、土地资源甚至水资源……身体健全的成年人,也是一种资源,叫劳动力资源。而且俘虏不需要付工钱,自然很宝贵了。”
“呃……”王如龙咂咂嘴,感觉自己的思维确实有点跟不上趟。
什么时候金银不是财富了?这是什么歪理邪说?
这还是原先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转,把自己当偶像的小马吗?
对了,马应龙还有个哥哥叫马克龙,也在西山岛上,担任三中队的队长。
但因为名字相克的缘故,王如龙一直不待见他。所以金科没派哥哥来,而是派了名字跟王如龙很搭的弟弟来和他搭班子。
~~
不过这些新词儿,不懂就不懂吧。真正困扰王如龙,是另外一件事。
沉吟半晌,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兄弟,哥哥私下问一句,咱们公子到底想要干嘛啊?”
算一算,赵昊手下的保安,已经着实不少了。派到崇明岛的四百保安,还配了性能优越的鸟铳。
王如龙玩了这么多年枪,一看就知道都是从广东走私过来的。
这让王将军感觉心里很是忐忑。公子要是有造反的想法怎么办?
到底跟还是不跟?
不跟,太对不起公子的厚待。跟,又对不起赤胆忠心的大帅。
至于朝廷,去他娘的。老子对得起它,是它对不起老子!
之前,王将军一门心思要打个翻身仗,还能压住不想这些事。现在打赢了,也就到了不得不考虑烦心事的时候了。
“哈哈哈!”马应龙这才知道,自己的偶像王大哥,为何会犯愁了。
他不禁放声大笑起来,捻起船头一块小石子,打出一串水漂道:
“同样的问题,金将军已经问过公子了。”
“哦?是吗?”王如龙神情一振,不禁咧嘴笑道:“也对,小金可比老子心细多了。那公子怎么回答的?”
“公子说,他是很重视军力建设,非但要继续加大投入,还会造枪造炮甚至造战舰。”便听马应龙昂然道。
“我的天……”王如龙倒吸冷气道:“这肯定是要搞事情的。”
“当然了。世上未有备而不用之器。”马应龙冷笑一声,沉声道:“但公子说的很清楚,江南公司保安队在大明境内的职责,仅限于保卫公司财产和人员安全,是一支纯防御型的力量。讲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哪怕朝廷征召,他也不会同意在两京一十三省内主动用兵的。”
“至于这次嘛,乃是崇明枪手营出兵剿灭倭寇、保境安民,职责所在。哪个能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什么?枪手营都是江南公司的保安?哪有啊,都是募兵、雇佣兵而已。跟江南公司已经没有关系了。
“是哦。”王如龙这才想起,自己还是崇明县的枪手营把总,带兵剿倭确实合情合理。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道:“只是单纯保卫公司,应该不用这么强的实力吧?”
“因为我们还有境外职责在。”便见马应龙双目闪动炽热的光道:“男子汉当丈夫,当提三尺青锋,跨马扬鞭,开疆万里,使我大明光辉照耀寰宇!国门之外,那才是我们大展身手的舞台!”
“嘶……”王如龙惊得目瞪口呆,感觉全身沉寂许久的热血,变得躁动异常。
他抓着马应龙的肩膀,激动道:“快给我讲讲,讲讲啊你!”
“具体我也还不太清楚,听公子说会在崇明岛开一所‘远洋学院’,到时候我们保安队全体干部,都要去上学的。那时候肯定就彻底明白公子的宏图大志了。”
马应龙也使劲拍了拍王如龙道:“总之大哥,我们还大有用武之地,甚至会建立比从前更伟大的功勋!”
“成吧,那就等着公子开课那天。”只要赵昊没有造反的心思,王如龙就没什么好愁的,一门心思干下去就成。
毕竟再没人能比公子,给的更多了。
~~
三沙岛上。
二十条大沙船密密麻麻排满了沙船帮码头。
每条船上都立着四五十名全副武装的帮众,这是要跟郭帮主出发剿匪的队伍。
郭东林一身劲装,腰悬宝剑,头戴紫花布火漆钉顿项帽儿盔,披着虎纹的斗篷,威风凛凛走在栈桥上。
牛长老跟沈夫人携留守的诸位堂主,伴他左右相送。
“帮主,就让老牛跟你一起去吧。”牛长老仍不死心的拍着自己的大宝剑,苦苦央求。
“长老你就在家安心待着吧。”郭东林自然不会让他同行。万一倭寇要是拖拖拉拉还没走,自己想放水都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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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还得您老人家披挂上阵,会让人笑话我们沙船帮无人的。”
“诸位只管安心等待,本帮主定会旗开得胜的!”
说完,他朝送行众人一拱手,目光掠过陈怀秀时,有意无意在她秀丽的面庞上停留了瞬间。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这小寡妇今天气色好多了。
莫非是真想通了?
郭东林心头一热,笑着对她说道:“弟妹也等着吧,哥哥给你报仇去了。”
陈怀秀微笑着点点头。“帮主放心上路吧,家里我们会料理好的。”
“好,出发了!”郭东林还没被陈怀秀这样温柔对待过,只觉心头一热,豪气顿生。便一撩虎纹的披风,转身大步上了自己的座船。
隆隆鼓声中,帮众和家属们目送讨伐船队缓缓驶离港口。
待到船队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陈怀秀和牛长老步行转回镇上。
牛长老一边走,一边低声对陈怀秀道:“老马回来了,真在那里堵到人了。”
“那就按计划行事吧。”陈怀秀微微点头,目光投向眼前这座海沙镇。
从敌人手中夺回它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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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我们中间出了个叛徒
回到三沙镇,牛长老便将几位信得过的堂主,叫到了自己家里。
几位堂主赶到牛长老家时,牛长老让儿子把门关好,不放任何人进来。
然后他领着几人进了里间。
几位堂主愕然发现,沈夫人居然也在,桌上还摆着老帮主父子的牌位。
“你们跪下说话。”牛长老低声喝道。
几个堂主赶紧跪下来,跟着牛长老朝两位帮主的牌位大礼参拜。
然后牛长老才起身对跪在面前的几人喝道:
“本帮出了个大叛徒!他杀害少帮主,毒害滕少爷,又勾结倭寇,截杀沈夫人,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啊?”众堂主闻言如遭雷击,呆了好一会才齐声问道:“是谁?帮里怎么会有这种狗贼?!”
“还能有谁?就是郭东林那个孽畜!”牛长老双目喷火道:“他不念老帮主救命之恩,枉顾老帮主收留、提拔之情。为了坐上帮主的位子,竟然设局用水银毒死了少帮主!”
牛长老说着,将一张李时珍开具的尸格展示给众位堂主。
“这是李神医前日来岛上时,验看少帮主遗骸开具的!”
众位堂主呆若木鸡,默默无言的传看那张落款‘李时珍’的尸格,只见上头确实证明少帮主是服食过量水银毒致死的!
“姓郭的丧心病狂,为了不还回帮主之位,又故技重施,向滕少爷下毒!这是从滕少爷的瓷枕中发现的。”
牛长老根本不给众人议论的机会,又举起手中的一个透明水晶盒,展示盒中滚动的水银。
众堂主看的心惊肉跳。
但这事儿实在太大了,没人敢轻易表态。有人小声问道:
“有什么证据,说是郭帮,不,郭东林做的呢?”
“当然有证据了,把人带上来!”牛长老低喝一声。
只见马长老昂首进了正堂,跟在他身后四个大汉,分别押着两个套子里的人。
“诸位请看,这是老夫先一步去白芦沙的收获。”
马长老说着,一把揪下其中一人的头套,露出一个难看的髡头。
“嘶,倭人?!”众堂主感觉今天信息量过大,脑瓜子嗡嗡的。
“不错,他就是率众袭击夫人的真倭梅川一夫!”马长老冷喝一声。
“啊?梅川一夫已经被抓了?那帮……哦不,郭东林还去干什么?”堂主们失声问道。
“去做戏的。”马长老冷笑一声道:“我们昨天故意透露倭寇在白芦沙的情报给他,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跟倭寇勾结。郭帮主果然没让我们失望!”
“他派这小子去白芦沙通风报信,被老夫抓了个正着!”
说着他又一把揪下另一人的头套,只见其小小的个子、鼻青脸肿,依稀还是能看出,正是郭东林的弟弟、刑堂堂主郭齐林!
说着马长老掏出手中一摞纸张,递给众堂主道:“这是两人的口供,你们自己看吧。”
堂主们将供词接过去一看,一个个面色数变,最后都化为了一脸怒容。
郭齐林的口供中,招认了他受大哥指使,设局毒杀少帮主的经过;以及郭东林给小滕上课的时候,往他枕头投毒的事情。
此外还招认了好些不法的勾当,按照沙船帮森严的帮规,足以让他兄弟死十次都有余了。
至于梅川一夫的口供,则招认了郭东林派人告诉他,沈夫人的船只回航的事件和地点,让他带人去截杀的事。
这下堂主们终于完全相信,郭东林就是沙船帮近来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了!
“还以为是天不佑我沙船帮呢!”他们一个个捶胸顿足,在两位帮主灵前哭成狗。
“原来是那姓郭的狗贼干的好事儿!”
“郭东林人面兽心、泯灭天良,不把他千刀万剐,难泄我沙船帮心头之恨啊!”
“不杀这姓郭的我誓不为人!”
众堂主表态完了,齐刷刷望向坐在牌位旁的沈夫人。
“夫人,你说怎么报仇吧!我等誓死保卫夫人!”
“是啊夫人,就是豁出命去,我们也要杀了郭贼,替帮主报仇!”
“谢谢大家,我代亡夫谢谢大家了。”沈夫人流着泪站起身,向众人行礼道:
“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还是尽量少死些人为上。”
“夫人放心,郭贼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一切!”牛长老喷着响鼻、瞪着牛眼道:“我们便趁着他一伙人毫无防备之际,先把他留在岛上的党羽一扫而光!”
“这好办!”马长老瞪着马眼,低喝道:
“老夫今晚做寿,天黑时喊他们到家里吃酒,到时候来一个抓一个。把领头抓起来,下面的看起来,等姓郭的回来算总账!”
“嗯,到时候我再派人把各个码头看住,决计不能走漏了风声。”牛长老又对众人进行了编组,并进行了详细的安排部署,又制订了几种应急预案。
说完,他看向众堂主道:“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全凭二位长老做主!”见计划的如此周密,众堂主信心大增,齐声应道。
“那好,就这么定了!”
牛马两长老摩拳擦掌,杀气腾腾。
“杀贼报仇,肃清沙船帮,就靠各位了!”
“敢不效死力?!”众堂主群情激昂。
众人又刺破手指,饮了血酒,发誓效忠夫人,生死与共,重夺沙船帮!
~~
那厢间,郭东林率人赶到白芦沙时,太阳已经偏西。
他先循例派一队尖兵,划小舟摸上沙洲刺探。
实际上是要看看,梅川一夫他们都撤走没有。
不一会,手下来报,岛上只有一些破船和窝棚,并无任何倭寇存在。
郭东林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满意的点点头,心说郭齐林那小子办事儿,越来越靠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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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船头,一脸轻松笑道:“看来是马长老的消息出了岔子,倭寇早就撤走了。”
“那当然啦。区区倭寇岂敢在帮主的眼皮子底下撒野?”
他身边除了松江来投奔的,就是帮里那些嘴甜会钻营的家伙,此时自然谀词如潮。
不过既然来了,好歹也要做些事。郭东林便用宝剑,指着沙洲中的窝棚和破船道:
“把白芦沙点了。在崇明,谁也不能得罪咱们沙船帮!”
“是,点了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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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倒郭
郭帮主一声令下,众手下纷纷点起火把,驱船四处纵火。
不一会,沙洲上便燃起熊熊大火。
此时天色渐黑,白芦沙的大火却映照得江面上亮如白昼。
郭东林看着火焰吞噬了沙洲中的一切,感觉像打了场胜仗一样。
“帮主,我们是不是下锚,等天亮再返程?”手下人请示道。
返程是逆流,白芦沙一带又是危险的浅滩。哪怕是五桅沙船,载人太多也有搁浅的危险。
郭东林也是难得出来透透气,便点头道:“就在赏一宿篝火,明早再回去吧。”
“哎呀,早知就不急着,把窝棚烧掉了。怎么也比睡在船上舒服啊。”那名手下放个马后炮道。
郭东林神情一滞,心里暗骂一声道,现在才说,你早他妈干什么去了?
郭帮主面上却嘴硬道:“倭寇者,禽兽也。我等堂堂明人,怎能住在禽兽巢穴里,平白沾染晦气。”
“真不愧是帮主啊,境界就是高!实在是高!”众手下又一阵谀词如潮。
郭东林却看着被大火映红的夜空怔怔出神。
他仿佛在那紫红色的云霞中,看到了白裙胜雪的沈夫人,正朝自己露出驯服的笑容。
想到这,郭帮主心中一阵燥热,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三沙去。
~~
翌日天刚擦亮,兴奋的一夜未成眠的郭帮主,便下令拔锚回航。
回程时因为是逆流,速度就慢了许多。
不过因为出发的早,船队总算赶在晌午时分,回到了海沙镇的码头。
码头上的帮众见帮主带着船队安然无恙的返回,全都欢呼起来。马上就有人去镇上报信。
不一会,牛马二长老和沈夫人,便带着一众堂主急匆匆前来迎接。
这时,船队刚刚悉数靠了岸,帮主的座船也靠上了栈桥。
虽然一夜没睡,郭帮主却依然精神抖擞。虎纹披风在江风中猎猎舞动,手按在剑柄上,全身都洋溢着凯旋而归的踌躇满志。
出征的过程和结果都不重要,只要可以宣称胜利,那就是胜利无疑了。
这可是他暂掌帮主之位以来的头一次出征,那是必须要胜利的。
“恭迎帮主凯旋归来!”沈夫人和二长老率众大礼参拜。
“我沙船帮赫赫威势之下,蕞尔倭寇,望风而逃。”郭帮主一脸遗憾又不失骄傲道:“弟兄们已将贼巢犁庭扫穴,谅他们再也不敢靠近我三沙了。”
“帮主威武!”众人便齐声大吹法螺,就连沈夫人看他的眼神好像都变了。
这下可把郭东林美坏了。这帮家伙可不是他身边的马屁精,他们素来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没了那小崽子的指望,终于也学会捡好听的说了。
‘贱人真贱。’郭帮主暗啐一口,一边从船上走下,一边扫视来迎接的众人一眼,奇怪问道:“郭齐林呢,怎么没来?”
“哎呀帮主真抱歉。”马长老连忙赔笑道:
“昨儿是老头子寿辰,晚上便请堂主们喝了几杯。郭堂主喝得烂醉,这会儿想必还没醒酒吧。”
郭东林点点头,自己这个弟弟的尿性,他还是知道的。
没有自己看着,又有喝大酒的机会,不喝个烂醉才怪呢。
然后他又有些奇怪道:“郭小四他们几个呢?”
郭东林指的是,他提拔起来的几个堂主。
“我等准备在四海厅设下庆功宴,以庆贺帮主旗开得胜。还以为帮主天擦黑能回来就不错了,没想到这才中午头就凯旋了。”
马长老忙解释道:“四爷他们都在总舵忙着张罗呢,脚不沾地的,乱成一团了。”
“哈哈,乱就乱一点,热闹嘛。”郭东林又压下了疑问,一时无暇细想,因为他看到了一具八抬大轿。
那是帮主在接位、祭祖大典上才能用的。他一个代帮主、又是外姓人,素来只配坐四抬腰舆,屁股还从没沾过这顶海蓝色金线绒帮主大轿呢。
郭东林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屁股,摆手假假道:“让我坐这个,使不得吧?”
“怎么使不得?”马长老马上压下轿杆,牛长老掀开轿帘道:
“帮主为我们沙船帮劳心劳力、宵衣旰食,今日又凯旋归来,如何坐不得这帮主大轿?!”
就连沈夫人也点点头,微笑道:“当然坐得。”
郭东林身边那帮子屁精,自然也欢喜极了——他们觉得这代表保守派势力,终于认可了帮主,从此再也不会给帮主添堵了。
这样帮主才好放开手脚提拔他们啊……
在众人的‘力劝’之下,郭东林终于强忍着喜意道:
“那本人就却之不恭了。”
说完,便弯腰坐进轿中,舒服的都要哼哼起来了。
这才是本帮主该坐的地方啊。
“起轿!”牛长老哞的一声,钵儿镲儿,锣鼓唢呐响成一片。
非但是郭帮主,他手下那帮随同出征的马屁精,也全都被请上了抬舆……抬舆数量不够,就把椅子绑在两根竹竿上,效果也是一样。
噼里啪啦爆竹声中,八名全身腱子肉的轿夫扛起大轿。后头健硕的轿夫们也纷纷扛起抬舆,
跟着吹吹打打的乐手,浩浩荡荡朝镇上进发。
一路上彩旗飘飘,爆竹震天。帮众和家属们摆起香炉鲜花,欢呼迎接。
郭东林只觉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风光、最得意的一天了,就连那日接掌帮主之位,都没有今天痛快。
他甚至暂时忘记了对沈夫人的邪念,仅靠这一片欢声鼓乐,便飘然欲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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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转眼间,郭帮主的大轿就进了沙船帮的总舵。
“咦,什么情况?”进了院子,郭帮主掀开轿帘,抬头四下看看,只见院中冷冷清清,根本没看到什么酒席桌椅之类。
他不禁奇怪问道:“不是有宴会吗?他们人呢?”
“他们都在地府等你呢!”马长老终于按捺不住,狞笑一声。
四海厅紧闭的大门哗得一声敞开,无数头上围着白巾的帮众,手持刀枪冲出来,将郭东林一干人的轿子团团围住。
那些轿夫也纷纷落下轿子,抽出藏在身上的兵刃,八柄短刀一起架在了郭东林的脖子上。
“不许动!”
“不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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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火并
沙船帮总舵院,凄厉的唢呐声中。
郭帮主坐在轿子里还没出来,便被刀架在了脖子上。
他手下那帮马屁精,也从高高的抬舆上被摔下来,七荤八素间便遭利刃加身。
“你、你们要干什么?”马屁精们都傻了。
郭帮主的护卫如梦方醒,赶紧抽出兵刃,想要营救帮主。
那些吹吹打打的鼓乐手们,却纷纷拔出刀斧,抵挡住他们。
双方刚战成一团,却只听噗噗声响成一片,护卫们被身后刺来的长枪洞穿。
那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帮众,伺机偷袭的结果。
有心算无心,又以众凌寡,被算计的一方毫无胜算……
看到自己的护卫倒在血泊中,手下纷纷被擒,郭帮主终于怒不可遏的咆哮道:
“沙船帮帮规第五条,谋害帮主千刀万剐,全家浸猪笼!你们都活腻了是吧?!”
“犯这条帮规的是你!”马长老爆喝一声,挥起金丝大环刀,将那大轿一劈两半。
“下来吧你!”
刀风顺势劈开了郭东林头上的帽儿盔,把他的发髻都削成了两半。
~~
当郭东林披头散发的被押进四海厅时,便见堂上摆起了两位帮主的牌位。
香案上,还供了一排血淋淋的人头。
郭东林定眼一看,原来那是他弟弟郭齐林、堂弟郭小四等心腹头领的首级。
“啊!”郭东林天旋地转、目眦欲裂,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几条壮汉都按他不住。
牛长老见状,举剑噗嗤一声,大宝剑刺穿了他的琵琶骨。
郭东林凄厉的惨叫起来,彻底动弹不得了。
鲜血汩汩而出,顷刻染红他半边身子。
牛长老拿出一张写在白绢上的血书,高声控诉郭东林的十大罪状。
一曰‘篡弑’。下毒暗害帮主,得以取而代之!
二曰‘投毒’。投毒谋杀未来帮主,意图永远鸠占鹊巢!
三曰‘通倭’。勾结倭寇谋害沈夫人!
四曰‘卖帮’。为一己私利,出卖全帮与徐家。
五曰‘顺昌’。倚仗凶恶,任人唯亲。迎风拍马者得居高位。
六曰‘逆亡’。排挤忠良,残害股肱,但有犯颜者必遭戕害!
七曰‘侵吞’,巧立名目,大肆侵吞帮中财产,在苏松广置良田美宅。
八曰‘淫乱’,蓄养娇妻美婢,违背本帮不得纳妾之帮规。
九曰‘纵容’,以帮主权威,庇护其弟郭齐林等人肆意不法,罄竹难书。
十曰‘不义’,老帮主救命之恩、提拔之情,托孤之任,皆抛之脑后。人不知感恩守信,与禽兽何异?!
~~
铿锵有力的宣读完之后,牛长老厉声问道:“郭东林,你认不认罪?!”
“呵呵……”郭东林已经疼得无力动弹,也没法高声喊叫了。只能勉强仰着头,惨笑道:
“憋出这十条罪状来,也难为你们这帮老粗了,我不认都不落忍。”
“那么说你就是认了?”马长老断喝道。
“不,我只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成王败寇……”郭东林轻轻摇摇头,想要掉书袋。
“你闭嘴吧。”却被马长老粗暴打断道:“认罪就可以了。”
说着将那白绢搁在郭东林面前,让他签字画押。
“你们还想做戏做全套?做梦去吧……”郭东林哂笑一声。
话音未落,手里却被牛长老塞了支毛笔,然后握着他的手,在白绢上歪歪扭扭的签字画押。
郭东林想要反抗,但琵琶骨被穿,胳膊跟就不听自己使唤。只能软绵绵的任由对方操弄。
这让他极度愤怒,终于又有力气大喊大叫道:“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为四海帮立过功,我为老帮主流过血,我应该得到帮主的体面!”
‘啪’地一声,他吃了牛长老重重一记耳光。
“妈了巴子的!”牛长老狠狠啐一口道:“坏事做绝还要体面?想屁吃呢!”
“呵呵,我坏事做绝?”郭东林像是受了巨大的屈辱一般,冷笑对牛马二长老等人道:
“我来之前,你们沙船帮是个什么鸟样子,心里没点逼数吗?买卖都被人家抢光了,十天半个月不开张。还得整天靠打鱼摸虾,勉强糊口。”
“是我郭东林来了,给老帮主出谋划策,又带人亲自去一家家谈判,这才让帮里的生意有了起色。”
“是我力劝老帮主接收本县别处百姓避难,才让本帮的水手和人口一下多了一倍。能靠数量碾压竞争对手!本帮才能做大做强、再创辉煌!知不知道!”
郭东林陷入癫狂的高叫道:“我也不是要跟沈朔争,虽然他头脑简单、蠢货一个,但毕竟是干爹的儿子,我愿意辅佐他!可谁知道他居然蠢到家,死抱着帮规不肯替那些海商运货;不肯将三沙变成第二个双屿;不肯与徐家合作,撤掉崇明县!”
“他这不是与我作对,是把沙船帮往绝路上带啊!得罪了徐家我们还有活路吗?我不弄死他,全帮四五万口人就得喝西北风去!”
“那小滕呢,他还是个孩子,总没有得罪你的地方吧?!”沈夫人终于忍不住厉喝一声。
“他怎么没有得罪我?!凭什么我辛辛苦苦做大做强的沙船帮,将来给他做嫁衣!”郭东林却依然振振有词的嘶吼道:
“王侯将相还宁有种乎?凭什么因为他是老帮主的种,就能当帮主?我沙船帮是一家一姓之私产吗?!”
说完,他又恶狠狠盯着陈怀秀,高喊道:“还有你,为什么也要跟我处处作对。你若是从了我,我怎么会舍得杀你?!”
“住口!”马长老醋钵大的拳头招呼到了他面门上。“敢侮辱夫人,又是一条罪状!”
“没有人可以审判我,明白吗,你们都欠我的!”郭东林鼻子汩汩喷血,却依然昂着头高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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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没有人可以处决我,明白吗?因为我一死,和徐家的协议就作废了。等坍塌一至,沙船帮就死路一条了,哈哈哈!”
“我看你们谁敢杀我?!杀了我,你们所有人都要给我陪葬,哈哈哈!”郭东林状若厉鬼,却气势,大有绝境反杀之意。
牛马二长老,还有那些堂主,都被震住了。
“我敢!”这时,却听一个柔弱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陈怀秀从发髻上拔下锋利的钢簪……那本是寡妇守节时用的。
然后她紧攥手中,猛然挥出,噗嗤一声,就刺穿了郭东林的脖颈。
郭东林震惊之下,甚至都忘了疼痛。
当他慌忙伸手去捂脖子时,细密的血珠喷溅而出,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你,你,不怕三沙……”
“你用徐家吓不到我们的。”陈怀秀紧咬着惨白的嘴唇,声音不大却坚定清晰道:
“因为我已经找到,让三沙永不沉没的办法了!”
“胡,胡说……”郭东林说完,回光返照似的忽然想起一种可能。
“江南…公…司,水泥堤?”
“你真的很聪明。”陈怀秀叹了口气,转身不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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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新帮主
沙船帮四海厅。
郭东林满脸震惊的倒在血泊中,他清晰感觉到生命在迅速的流逝。
恍恍惚惚间,他好似又回到自己第六次府试失利,万念俱灰、跳入江中的那一刻。
他感到浑身越来越冰冷,呼吸越来越困难。
可这一次,再没有那位爽朗的老人,向他伸出救援之手了。
渐渐的,郭东林的双眼失去了神采,终于一动不动。
陈怀秀一直不敢回头,方才那愤怒一击,已经用了她所有的勇气和气力。
听到身后的郭东林不再发出任何响声,陈怀秀泪如雨下,捂着嘴无声恸哭起来。
过去一年来,那些彷徨无助、孤独崩溃,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
看到陈怀秀哭成泪人,大厅内一众汉子却没一个敢小觑她的。
方才那一幕弱女子手刃仇家,实在是太震撼人心了,他们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心说关键时刻,夫人这份决断和狠辣,可比他们这些男人强多了。
~~
罪魁已死,也就什么好瞻前顾后了。
马堂主挥动金丝大环刀,噗嗤一声,斩下郭贼的头颅,将其摆在那排首级最前头。
然后陈怀秀和二位长老重新给两位帮主上了香,带领余下的八位堂主再度行礼,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等众人起身后,牛马二长老交换下眼神,一同点了点头。
牛长老便扫一眼场中众人,扯着嗓子道:
“诸位,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篡位的罪人已伏诛,但沙船帮不可一日无主。我们今日就在二位先帮主的见证下,推举一位新的帮主出来吧!”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这人选可得好生斟酌。
首先他得能服众,很快能安抚住帮中上下,将这场火并的不良影响消除到最小。
然后他还得够本事,在沙船帮与徐家决裂后,能给全帮找一条生路出来。
最后,他还得够可靠。不能像郭东林这个野心家一样,图谋沈家的家业。
这样想来,似乎合适的人选,只剩一个了。
便有人振臂高呼道:“我提议请夫人接位!”
“好主意!”众堂中闻言,不由眼前一亮。
“不错,别人我们都不放心!只有夫人最合适不过!”
“是啊是啊,请夫人千万不要推辞!”众堂主很快达成了共识。
两位长老欣慰的拢须大笑,牛长老看看陈怀秀道:“夫人,这就是众望所归啊!”
“是啊夫人,”马长老点头附和道:“这个帮主,非你莫属!”
“不妥,”陈怀秀却一脸不为所动道:“我个妇道人家,怎能担此重任呢?”
“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揪出郭东林这个叛徒,有大功于沙船帮,如何不能担此重任?”牛长老喷着响鼻。
“就是!若不是夫人察觉到郭贼的阴谋,我们到今天还蒙在鼓里,又怎么对得起历代帮主?”马长老瞪着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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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啊!”堂主们也纷纷嚷嚷道:“夫人乃是沈家如今的当家人,只有你不会害滕少爷。”
“是啊夫人,您只需暂掌帮主之位,等滕少爷长大成人,能担重任时,再将帮主之位交给滕少爷就是。”众人继续苦劝道:
“至于帮中事务,夫人只需坐镇总舵决断,我们自会尽心竭力去办,也不用整天抛头露面的。”
“夫人,我们绝不会阳奉阴违,发誓令行禁止!”
“是啊帮主!”牛长老马上改了称呼,大声道:“我们在先帮主灵前发誓,誓死效忠帮主!”
说话间,他又向马长老使了个颜色。
“我等拜见新帮主!”马长老也跟着鼓噪起来,二人带着众堂主跪在陈怀秀面前。
“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了!”
“唉……”陈怀秀这才无奈的叹息一声道:
“这要是平时,你们就是说破天,我也不会答应的。但值此沙船帮风雨飘摇之际,也只能勉为其难,暂摄一段帮主之位了。”
说着她便转身向公公和亡夫的灵位叩拜道:
“此乃权宜之计,等小滕长大了,我决不恋栈。”
见她终于想开了,众人欣喜若狂。
~~
‘铛、铛、铛……’
三沙镇中心的那口百多年历史的青铜挂钟,罕见的被敲响了。
那是全镇集合的号令,必有至关重要的大事发生。
还蒙在鼓里的帮主和家属们,忙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快速朝镇中央赶去。
仅仅顿饭功夫,三沙镇近三万人便齐聚总舵前的大坪,然后被眼前一幕震惊了。
只见大坪上扎起了木台子,台上立着面白色的布幔。上书个一人多高、触目惊心的‘奠’字!
‘奠’字两旁还立着好些白幡、挽幛,上书‘大仇得报’、‘含笑九泉’之类的字样。
帮众们全都看傻了,帮主不才刚凯旋么?不是说一个人都没死吗?怎么又办上丧礼了?
莫非是滕少爷?
忽然凄厉的唢呐声响起,脱下红衣换白衣的乐班子,奏响了悲戚的哀乐,帮众们当时就哭成了一片。
便见哀乐声中,两位长老和众堂主全都披麻戴孝,簇拥着全身忠孝的沈夫人和小滕,出现在了木台上。
“呃……”哭声渐渐停止,人们震惊的揉着眼,滕少爷这不没死吗?
那众高层戴孝为哪般?
好在没让他们等多久,牛马二长老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扼要而带强烈感情色彩的,讲给帮众们,然后又宣布了郭东林的十大罪。
帮众们就素以沈家为主……支持郭东林的都已经杀的杀、关的关了……自然对德高望重的两位长老深信不疑。
在片刻的错愕后,帮众和家属们便群情激愤的詈骂起郭东林来。
当他们看到郭贼一伙的首级后,更是激动的要冲上抬去,把恶贼的狗头当球踢!
维持秩序的帮众被挤得东倒西歪,大声叫嚷,场面混乱不堪。
还是陈怀秀出声安抚,让众人安静下来,这才没让他们把木台子挤垮。
待到众人平复下来,牛马二长老又宣布了,请沈夫人继任帮主之位的决定。
陈怀秀本来在帮中就有极高的威望,又是小滕的监护人,自然得到了帮众们一致的拥护。
然后所有人便一起拜见沙船帮第九任帮主!
看着近三万人齐刷刷向自己顶礼膜拜,陈怀秀终于意识到,自己肩负起了一份怎样的重担?
她不禁将目光投想西边,那里是西沙的方向。
她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剩下的只能指望那个少年,能说到做到了。
ps.抱歉各位,今天这么晚。因为明天小小和尚上幼儿园第一天,所以老婆忙着给他准备东西。就让我给小和尚看作业,夭寿啊,一年级怎么这么多作业?一直弄到十点半。小孩子太可怜了,老婆太不容易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煎熬
西山海神庙。
赵昊正在给两个弟子开小灶。
“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提出了关于运动的三大定律。这是力学中重要的定律,阐述了经典力学中基本的运动规律,是研究经典力学甚至物理学的基础……”
赵昊之前给出的《初等物理》中,便有单独的力学篇章。两个弟子自然不陌生,今天师父心血来潮,愿意为他们深入讲解一番,两人却有些听不进去,眼睛直往外瞄。
“这都三天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金学曾小声对师兄道。
“是啊,没一点消息。”于慎思也叹口气。“都急死人了。”
却听啪的一声闷响,赵公子将厚厚的一本《数学原理》,拍在了金学曾脑袋上。
“上我的课敢走神,活腻了是不是?”赵公子活动着手腕,又将金学曾那本拍在了于慎思的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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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神庙其实就是崇明县的临时县衙,后殿正中是签押房。县丞和主簿共用东配殿,主簿和六房书吏则共用一间西配殿。
后殿门口,来来往往的官吏都悚然瞥见,大老爷和于师爷哭丧着脸跪在里头,双手还各举着一本厚厚的书不敢放下。
没人敢在殿门口逗留,唯恐被大老爷和师爷记恨。全都赶紧躲得远远的,到两人看不见的地方再幸灾乐祸。
“这是什么情况?”东配殿里,主簿问县丞。
“太上县尊发威了,大老爷不知又犯了什么错?”县丞身上草绿色的官袍,都已经浆洗成淡绿色了。
“唉,这大老爷平时可不好惹,没想到让个十几岁的孩子,管的跟孙子似的。”主簿不禁咋舌。
“你当心点儿,让大老爷听见,跪那儿的就是你了。”县丞警告他一句,然后叹口气道:“咱们这位大老爷,也真够倒霉的。大明一千四百多个知县,有一个算一个,他也是顶倒霉的那个了。”
“可不是嘛。还不如赶紧把崇明县撤了,大家重新投胎,强过现在半死不活……”主簿深以为然道。
“唉,谁说不是呢。”县丞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
金学曾和于慎思,只顾着全力给师父灭火,哪还管得上下面人怎么看?
“我们不是人呐,居然不珍惜师父亲自上课的机会。”
“是啊,我们深刻检讨、认打认罚,只求师父不要生气。”
“师父还在长身体,生气会影响发育的。那我们可就万死莫辞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终于把赵公子哄消了气。
他枕着脖子坐在金学曾的桌案后,两脚架在桌面上,没好气道:
“你们怎么搞的?才当了几天官儿,就学不进去了?这还怎么传我衣钵?”
两人心说,估计自己也活不到师父传衣钵那天了。
但这会儿谁还敢撩火,赶紧乖巧点头。
“是是,我们太让师父失望了。”
“主要是给海沙帮那边急的,这都第三天了,怎么还一点消息都没有?不会出什么变故了吧?”
“是啊师父。那边要是有个闪失,局面可就没法收拾了。”于慎思叹气道。
“嗨,就为这点事儿啊?”赵昊其实也担心的不要不要,不然也不会拿他俩当出气筒。
可赵公子死要面子,还要装作毫不介怀的样子,随手拿起本书来,一边翻一边淡淡道:
“为师该做不该做的,全都已经替他们做了。剩下这点事儿要是还做不好,那我也没办法了。”
他倒是想大包大揽,亲手把沈夫人送上帮主宝座。
可沙船帮三千帮众,四万家属,实力远强过县里,更别说江南公司这外来户了。这么强大的集体是有独立意志的,外人贸然搅合进去,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赵公子只能让他们自行解决,自己在一边等结果。
“果然还是师父沉得住气,向师父学习。”
金学曾和于慎思忙大点其头,全当没看见赵老师倒持书本的可笑一幕。
“要不,还是让人找个借口去瞧瞧?”金学曾说完就沉不住气道。
“去个屁。”赵昊白他一眼道:“平白让人觉得我们上杆子。”
“哎,师父套路就是深啊。”于慎思赞道。
正说话间,便听一阵飞快的脚步声响起。
马应龙上气不接下气,跑进签押房。“来,来了!”
“来什么了?”赵昊不悦道:“一个个都这么沉不住气。”
“三沙岛来人了。”马应龙大喘气道。
金学曾和于慎思异口同声问。“来的什么人?”
“马…冬马长老。”
“太好了!”两人登时一跃而起,激动的抱成一团。“赢了,我们赢了!”
“来了就来了呗。”赵公子却沉稳的坐直身子,搁下书站起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说着,他瞥一眼两个徒弟道:“还有,我允许你们起来了吗?”
“没,没……”金于二人赶紧重新跪好。
“起来吧。”赵昊这才放过他们。
“谢师父。”两人腆着脸站起来,一边拍着膝盖,一边马应龙:“人呢?”
“在前头偏殿候着呢。”
“去看看。”两人猴急想往外窜,却又硬生生悬崖勒马,躬身礼让道:“老师请。”
“唔,这还差不多。”赵公子这才踱着四方步,步履沉稳的往外走。
只是出门时,他脚尖磕在门槛上,一个踉跄就摔了出去。显然内心绝不像表面上这么平静。
幸好高武眼疾手快,箭步冲上前,一个海底捞月,把赵昊救了起来,避免了他面部与地面的亲密接触。
“什么破门槛这么高?给我锯了!”赵公子恼羞成怒,一脚揣在那木头门槛上。
“锯了锯了,赶紧都锯了。”金学曾马上吆喝胥吏,赶紧照办。
~~
当赵公子在金学曾和于慎思陪伴下,出现在马长老面前时,又恢复了从容淡定的贵公子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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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儿马冬,拜见公子。”马长老穿着粗布麻衣,一副重孝打扮。
赵昊被他这装束吓一跳。“马长老,这是谁去了?”
不管是陈怀秀还是那小滕,都是赵公子陈受不起的损失啊。
“公子误会了。”马长老忙解释道:“小老儿是奉我们陈帮主之命,请您和县尊,参加沈帮主葬礼的。”
“哦?陈帮主?”赵昊闻言,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这么说,逆贼已经讨平了?”
“托公子和县尊的福,都已授首。”马长老沉声答道:“如今帮中上下一心,拥护沈帮主!”
“好,本公子没看错人!”赵昊击节叫好道。
ps.第二章。
第二百四十八章 出殡
九月十五宜下葬。陈怀秀选定这一天,让亡夫入土为安。
这天阴沉沉的,三沙岛上一片素白。
凄厉的唢呐声中,长长的出殡队伍从海沙镇一直排到马家墩,绵延好几里。
队伍打头的是八杆红色旗,四面龙头铜锣,四把遮阳红伞,四把绿扇。还有金瓜钺斧,朝天蹬、鹤童虎判和顶盔挂甲面目狰狞的两个开路鬼。
后头是吹吹打打的乐队,再往后是扛着引魂幡的两位长老,持着哭丧棒的八位堂主。再往后,才是虎妞和一个妇人扶着的陈帮主。
陈怀秀一身重孝,垂泪不已。身后是十六名黝黑的壮汉,一起抬着楠木的大棺。
再往后,才是来送葬的宾客,沈家的旁支,以及抱着纸人纸马、安灵物、金银山的帮众、家属。
赵昊和金学曾都穿着白色的官员吊服……便是将圆领官袍换成白绢所制的袍子,其余乌纱帽、革带、皂靴均不需要更换。
哀乐声中,看着一眼望不到尾的队伍,赵昊轻吁一声道:“这沙船帮可真够大的。”
“是啊,这还是让另两个镇的人,都等在马家墩呢。”金学曾深以为然道:“现在全县七万多口人,他们就占了一多半。”
“那你盼着他们搬走?”赵昊撇撇嘴。“有民才有官,老百姓都搬走了,你当光杆县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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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破罐子破摔嘛。”金学曾讪讪笑道:“师父来了,当然是全都要留下了。”
“这次陈帮主是下了决心的。”赵昊的目光落在那口楠木棺上,回忆起那晚的诡异一幕,忍不住打个寒噤道:“这时候让沈帮主下葬,就是要让全帮都知道,她已经决定留下来。”
“嗯。”金学曾点点头道:“这女人不简单。”
“废话。”赵昊白他一眼,不再说话。
~~
崇明岛是淤泥沉积而成,自然没有山也没有石头。马家墩便是三沙唯一的高地了。
其实是一个稍稍隆起的土阜。
沈家的祖坟便在这里。
吉穴早已挖好,是一个深约一丈的大坑。
内里用条石砌成,陪葬用的一应物品也都搁好。
这已经是岛上最隆重的墓穴了。
“吉时已到,恭送帮主上路!”担任执事的牛长老哞的一声。
马长老便当场宰了只黑狗,将温热的黑狗血倒在碗里,洒了墓穴一圈。其意是祛邪,让安息于此的灵魂,不至于被荒神野鬼打扰。
洒狗血者,必定是死者的至亲之男子。原本该是小滕的任务,但他还病着,禁不起折腾。马长老便代他撒了这狗血。
当最后一滴狗血洒落在地,他将大瓷碗重重掷在棺盖上击碎。
咔嚓一声,牛长老又高声唱道:
“拜别帮主!”
这声音低沉又带着凄凉,周围近千名披麻戴孝的沈家人以及所有帮众,就像是被春风扫过的麦子一般,齐刷刷的跪伏下去。
抬棺的黑汉子们,缓缓抬起了棺材。
陈怀秀扑上去,抱着棺材失声痛哭起来。被虎妞和那夫人给硬生生架走。
“一拜!”
帮众们都把额头贴在地上,宛如平地里开起了一朵朵白菊花,在秋风中摇曳。
“二拜!”
棺木稳稳落在墓穴中。那股妖风又起,刮得赵公子面皮生疼,赶紧也乖乖低下头去。
“三拜!”
风声,哭声,被风扯着的旗声、幡声,还有那压不住的唢呐声,让苍凉悲痛的气氛蔓延在整个旷野上。
~~
葬礼之后,众人回到海沙镇、吃过解秽酒,太阳已经偏了西。
赵昊和金学曾回到沙船帮给安排的客房,江雪迎也在那儿。
她跟着一起来到三沙,但女孩子家的没有去出殡,便在镇上等着。
待两人换下吊服,洗刷干净,那边小虎来请贵宾到沈帮主府上用晚饭。
三人便跟着小虎,来到上次赵昊和李时珍看病的那栋宅子。
陈帮主也换下了重孝,恢复了素白衣裙的打扮,先向三位贵客行礼,道声招呼不周,又向赵昊再次拜谢。
“帮主姐姐太客气了。”赵公子穿一身宝蓝色的绸袍,戴着软翅的唐巾,说不出富贵闲适。
“对了,小弟弟好点了没?”
“劳公子挂念,小滕见好了,这几天都没再哭闹,脸色也好看多了。”陈怀秀感激不尽道:“公子恩情似海,怀秀永远也还不清啊。”
“道谢的话就不必再说了。”赵公子刷得一声打开了折扇,上书‘助人乃快乐之本’七个飘逸的大字。
“咱们还是快点吃饭吧,饿死了都。”
陈怀秀嘴角抽动一下,显然还不适应赵公子脱线的风格。
她赶紧请赵昊三人入席,也没叫牛马二长老,只自己一人陪客。
显然是想先探探赵昊和县里的口风再说。
席间两个女子一个未成年,便没有喝酒,很快就用完了晚饭。
虎妞收拾下碗筷,换上茶盏后,陈怀秀便主动问道:“不知接下来,有什么需要海沙帮配合的?还请公子示下。”
赵昊和金学曾对视一眼,心说这女人还真是当帮主的料。哪怕如此被动如此弱势的局面,都不肯露怯。
不过赵公子素来不喜欢谈判扯皮。他便呷一口茶水,微笑道:
“本公子是出了名的‘没事儿忙’,能有什么正事儿?还是请知县大人说说吧。”
“师父说笑了。”金学曾马上配合道:“弟子就盼着这破县赶紧撤,好丢了这乌纱,回去跟着师父做学问呢。”
见两人说话一个比一个刺耳,陈怀秀知道自己的提防让人家不快了。
她暗叹一声,起身致歉改口道:“海沙帮已经退无可退,还请公子和老父母指条明路。”
江雪迎面上一片祥和安宁,心里却暗暗偷笑。还不是怪大哥你自己整天装嫩,人家怎能不试试看,能不能拿到一点主动权呢?
‘这态度才对嘛。’赵公子微微一笑,轻摇着折扇道:“帮主姐姐要这么问的话。那我就姑妄说之,你姑且听之了。”
“公子请讲。”陈怀秀忙做出洗耳恭听状。
“这些天我把崇明的沙洲大体转了转,又询问了一些专业人士。”赵公子便大言不惭道:“基本弄清楚了崇明沙洲坍塌的原因,也大体有了个救治的思路。”
其实他就陪着妹子去沙洲看了看鸟,至于专业人士……这世上还有比赵公子更专业的吗?
“说白了,就是海潮凶猛,沙洲抵挡不住,才会不断亏他。所以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要在面海方向修海塘,筑敌水坝才能保住沙洲不再坍塌!”
ps.第三更。太晚了,睡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崇开司
崇明三面环江,一面临海,岛民与水为伴、以水为命,受长江东海厚泽的同时,也饱遭了江涛海潮的肆虐。
尤其是台风季,狂风卷着巨浪昼夜间便能侵吞上百亩的沙洲。如此日夜蚕食,年复一年,也无怪乎崇明的沙洲会分分合合、聚散无常了。
分散又涨坍无定的沙洲,数量再多也没法承载百姓的生计。只有大片的连成一体的陆地,才是人们繁衍生息的依托。
虽然大预言术告诉赵昊,从隆万年间开始,崇明将结束疯狂的坍缩期。多个沙洲将逐渐连接成片,几十年后便有了后世崇明岛的雏形。
但大预言术也告诉赵昊,仅靠老天爷赏饭吃是远远不够的。崇明之所以能成为后世的全国第三大岛,离不开一代代官绅百姓,以愚公移山之精神,修筑的无数道堤岸海塘。
事实上,从万历中叶,大规模的修建海塘就开始了。
之后四百年,崇明人与海潮不断搏斗,修筑了不知多少道海塘,又不知被海潮摧毁了多少次。
直到二十世纪末,修筑起环岛的混凝土大堤,以及整套的水利工程,才让崇明永诀水患。
赵昊自度,虽然有质量日趋稳定的水泥。但目前的工程水平,还远达不到一劳永逸的地步。
况乎,崇明即将进入剧烈的扩张期。总不能因噎废食,只顾海塘内的土地,不要堤外新淤出来的滩涂吧?那里稍加改造,便可成膏腴之地啊。
所以势必每隔十年二十年,就要在堤外再修一道新海塘,这样才能不断扩大崇明的面积。
因此赵昊建议成立一家专门的‘崇明开发公司’,长期负责整个崇明岛的‘保坍促淤’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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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开发公司?”陈怀秀重复一句,轻声问道:“好像昆山有一家昆山开发公司啊。”
“是的。”赵昊点点头,指了指江雪迎道:“江家妹妹是江南公司的总裁。公司基本上都她说了算的,具体情况由她向你介绍吧。”
“兄长惯会当甩手掌柜。”江雪迎俏脸微红,却也没否认自己的职务。
陈怀秀闻言檀口微张,吃惊不小。她一直以为,这江小姐是赵昊的表妹之类的大家闺秀呢。
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女孩,居然是江南公司的大总管。
陈怀秀不禁肃然起敬,重新向江雪迎见礼。“真是失敬了,没想到妹妹如此能干。”
“帮主姐姐更能干。”江雪迎敛衽还一礼,便将开发公司的职能讲给陈怀秀听。
“开发公司致力于本地的基础设施建设,包括不限于水利、桥梁、道路、房屋、上下水等各种民生工程的设计与建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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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开发公司,是集团下属的第一家地方基建公司,依托集团兄弟企业——江南建材公司,在两个月的工期中,完成近一百五十里的毛石混凝土大堤建设,并经受住了台风的考验。表现甚至优于传统石塘,而我们的成本,只有传统石塘的一半,建造速度却是它们的十倍不止!”
江雪迎的讲述风格不像赵昊那么有煽动力,但胜在冷静客观。以详实的数据说话,听起来其实更可信。
陈怀秀是亲眼见过那道卖相一般,却坚固高大的江堤的。也知道那是昆山百姓在一个月内完成的。
当时她便畅想过,若崇明也能有这样的奇迹发生,那该多好啊。
没想到,奇迹转眼就要在崇明降临了。
这下她再顾不上矜持和戒备了,一把握住江雪迎的手,心潮澎湃道:“妹子,快讲讲,我们崇明该怎么办?”
“正如兄长建议的那样,崇明也可以仿效昆山模式,以崇开司为整个工程的运行实体,负责整个崇明的水利基建。”
“具体的股份分配,可以参照昆开司的方式,当然也要适应具体情况。”江雪迎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继续解释道:
“帮主姐姐自然明白,股东得投入本钱在先,未来才能享受源源不断的收益。”
“那是自然。”陈怀秀颔首道:“不知我们要出多少本钱?”
“一文不用,所有钱粮成本,包括水泥石料等建材,都由江南公司出了。”江雪迎便对陈怀秀道:
“至于沙船帮,自然是提供修堤的人力了。”
“要多少人?”陈怀秀着紧问道。
“昨日和兄长匡算了一下,一期工程从十月底动工,到来年二月结束。大约要修一百五十里海塘,这样基本能止住坍塌了。”江雪迎轻声答道。
崇明岛大体呈‘北涨南塌’的趋势,因此解决了南边的燃眉之急,就基本上稳住了地盘。
陈怀秀点点头,心中默默估算一下,这个长度可以围着整个三沙一圈还不止了。四个月想要修完,哪怕有水泥帮忙,所需要的人工数,也是相当可怕。
而这恰恰是崇明的命门所在。
“这得需要多少人啊?”她忐忑问道。
“少说五万壮丁,还要五万小工。”江雪迎答道:“海塘比江堤施工难度大,所以需要的人多些。”
“这……”陈怀秀面露难色道:“我沙船帮丁不满万,老弱病残算起来,也才不到四万人。远远不够啊。”
“是啊。”金学曾也帮腔道:“目前整个崇明加起来,也才八万来人。扣掉老的小的没法动弹的,全都拉去修海塘,也顶多凑个两万壮丁,三万小工。”
“啊。”江雪迎小脸满是吃惊道:“崇明只有这么点儿人?”
“原本算上黑户,也有个二十多万人。可东沙、姚刘沙一坍,盐场崇明卫一撤,全都背井离乡,到内地找活路去了。”
金学曾叹口气,哀怨道:“海塘一日不修,人口就止不住流失。可这么点儿人,又修不成海塘,只能眼看着人越来越少,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陈怀秀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这样啊……”江雪迎略一盘算道:“那江南公司还得负责大量募工。这样的话,本司就得占六成股份了。剩下四成,就由县里和贵帮商量着分配,这个方案可以接受吗?”
“我们沙船帮,真的只需要尽可能出人手,别的都不用管?”陈怀秀有些难以置信。
陈怀秀以为对方占据绝对主动,这次肯定会狮子大开口的。没想到却既不要钱,也不要地,只要让他们出人就够了。
而且居然还给沙船帮股份。这种便宜事,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吧?
“当然。”江雪迎肯定的点点头。
陈怀秀再也顾不上矜持,重重点头道:“那我们肯定同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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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师父送你一座城
崇明开发公司的股份,江南公司拿走了六成,剩下的四成虽说让县里和沙船帮商量。
但其实根本没什么好商量的,只有二一添作五一途而已。不然谁都不服谁。
毕竟一个连县衙都没有的知县,想要硬都没地儿硬去。
至于陈怀秀那边,一个帮派能跟县里平起平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想超过县里就太难看了。
而崇开司也不是白忙活,县里要将所修第一道海塘外的土地,租给他们一百九十九年。其中九十九年免租税……无论是租期还是免租税期,都大大长于昆山县。
这也很好理解,毕竟昆开司在昆山修堤一劳永逸。而崇开司在崇明修堤,需要持续不断的投入人力物力。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是不会有完工之日的。
所以自然要的比昆山多些,不然江南公司还不如改名叫江南慈善总会呢。
当然此刻谁也没想到,崇开司只用了十年时间,便在第一道海堤外,足足围垦出上百万亩良田。
好在县里有两成崇开司的股份,光靠分红就让继任的知县吃穿不愁、富得流油,这才没人戳着金学曾的脊梁骨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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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完了最棘手的股份和报酬问题,剩下的就简单多了。
赵昊告诉两人,下个月自己会请潘季驯潘中丞来实地勘察,给出设计图纸,就可以正式动工了。
在此之前,崇明县和沙船帮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首先,他们要做好动工前的动员工作,务必让全县统一认识,了解政策,做到上下同欲、齐心协力。
同时,他们要尽全力招揽逃离的百姓返乡……虽然募工可以解决劳动力问题,但绝对无法替代本乡百姓的责任心和主人翁意识。
而这,正是昆山奇迹的精神内核所在。
完成这样一次上下齐心的民生工程,对全县的凝聚力和荣誉感,都是一次巨大的提升。赵昊告诉金学曾,必须要将其当成头等大事来做。
为此,他建议让于慎思担任崇开司的董事长,来全力配合县里的流民召回工作。
金学曾七窍玲珑,焉能不知师父此言为何?便知机的唉声叹气道:
“师父说得太对了,可眼下连个县城都没有,只怕说破天,也没多少人会回来的。”
“没有县城,就建一个呗?”赵昊笑道:“这有何难,选好了地方,我送你一个。”
“嚯……”金学曾不由瞠目结舌。
陈怀秀也目瞪口呆,她头回听说有送人县城的。
哪怕是修个土城,没个七八万两银子也下不来吧?
不过以赵公子的身份,土城能拿的出手吗?跌份儿。
可要是用砖建城的话,那就更贵了去了……
赵公子却眼都不眨一下,就随手打赏出一座城去,莫非是善财童子转世不成?
陈怀秀心说,怪不得金知县对这小师父如此服帖呢。
“师父真是太疼徒儿了。”金学曾自然谀词如潮,又给赵昊斟茶,又给他捶腿,一副‘老莱娱亲’的架势。
“那徒儿就先代全县百姓谢谢师父了。”
陈怀秀身为崇明百姓的代表,自然也要跟着道谢了。
然后金知县又一脸愁容道:“可西沙偏于一隅,巴掌大点地方,修县城实在不合适。”
“确实不合适。”赵昊点点头。
说着,两人都看向陈帮主。
陈怀秀轻轻撩了下如黛的青丝,心说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她也不再绕圈子,轻声细语道:“老父母不嫌三沙荒芜,倒是可以把县城修在沙东,沙船帮可以让出一块地来。”
“不嫌,不嫌,三沙最合适不过了!”金学曾梦寐以求的,便是把县衙迁到三沙来。见陈怀秀主动提议,简直不要太开心。
“不过,这地也不能凭白给县里。”陈怀秀秀目瞄一下赵昊,见他并无不悦之色,这才对金学曾话锋一转道:“不然我这个新任的帮主,如何服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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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自然。”金学曾点点头,给出早就想好的方案道:“等县城修好了,其中一半的地皮归贵帮所有,贵帮可以自行兴建房屋地产,陈帮主看这样可好?”
反正地皮是沙船帮的,城墙是师父送的,县里等于一文钱没出,金学曾让出县城一半的地皮,丝毫不心疼。
对陈怀秀来说,县里给出的条件也足够优厚了。虽然三沙的土地都是沙船帮的不假,但沙东那些被咸潮泡过的盐碱地,根本一文不值。
在上头建了县城之后,不值钱的盐碱地立马身价百倍。横算竖算帮里都是大赚的,足以说服帮众们,接受县衙迁来三沙了。
陈怀秀也不讨价还价,淡淡一笑道:“成交。”
“哈哈,爽快。”金学曾欢喜之余,自然忘不了自己的恩师。
“师父,要不把另外一半地皮送你吧?弟子只要有个县衙就知足了。”
“瞧你这点儿出息。”赵昊笑骂一声道:“我又不在这儿住,要你的地皮做什么?留着县里慢慢用吧,不然继任的知县会骂死你的。”
赵公子才不会要一半的县城呢,他要的是整个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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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完了昆开司和县城迁徙的细节,已经是下半夜了。
其实赵昊还有两个议题,一是和沙船帮敲定合资成立航运公司的事。二是跟陈怀秀谈一谈,买下沙船帮的造船场。以此为班底,在三沙开设江南造船厂。
但一来,这次谈的事情实在太多,再加码怕过犹不及。二来,眼下大家还需加强互信。既然已经上了一条船,还愁日后没机会深谈?
他便暂时按下念头,回到客房休息,准备参加来日的崇开司成立仪式。
可翌日一早,赵公子还在做梦娶媳妇呢,就被马应龙给吵起来了。
“公子,快醒醒!不好了,出事儿了!”马应龙叫了几声,见唤不醒他,只好推了推赵昊。
“什么事儿?”赵公子睡眼惺忪的睁开眼,不悦道:“不够大你就等着倒夜香去吧。”
“呃……”马应龙擦擦汗,颇有些压力道:“西山那边传来紧急消息,前日苏州民变,蔡知府、织造太监、督粮道、还有吴县、长洲的知县,全都跑到我们西山岛上避难了!”
“什么?”赵昊瞳孔一缩,一下子就不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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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苏州乱
听了马应龙的禀报,赵公子登时睡意全无。
刚刚秋收过去没几天,又不是青黄不接的光景。按说粮价正是一年最低的时候,百姓情绪应该很平稳才对。
怎么会闹民变呢?
“到底怎么回事?”他一边叫马秘书进来,帮自己盥洗穿戴,一边绷着脸问马应龙。
“说是因为今年丝绸滞销严重,大半织户难以为继。织造太监却依然不肯蠲免今年的陋规,结果一夜之间,苏州城关了百多家工场。织工们一下没了活路,便一起去织造太监衙门外讨说法。”
“织造太监李祐非但不予理会,还命手下宦官爪牙驱赶殴打织工。结果惹得织工大怒,冲进了织造衙门,大肆打砸起来。”
“这时蔡知府闻询,派官差前来弹压,把李祐救进了知府衙门,还抓了带头闹事的几名织工。”马应龙接着道:
“本以为事态平息了。谁知半夜里有不法之徒,带头围攻府衙,一把火烧了知府衙门,救出了被抓的几个头领。蔡知府只好带着一干佐贰,还有李太监,又逃到了吴县县衙。”
“这时,事态已经彻底失控,到处都是闹事的百姓,根本无法弹压。为免事态进一步恶化,蔡知府果断决定,带领全城官员暂且出城,转进西山岛一避。”
马应龙说完挠挠头,忐忑问道:“公子,够大吧?”
“大,真他娘的大!”赵昊没好气的翻翻白眼,骂道:“本公子就不明白了,他们哪里不好去?要跑上本公子的西山岛?”
“据说是因为西山岛隶属吴县,所以去咱们那儿不算失土。”马应龙苦笑道:“而且咱们岛上戒备森严,人家也是看得见的。”
“他喵的,还挺贼的。”赵公子嗤笑一声,扶着马姐姐站起身来。又问道:“昆山如何?”
“情况稳定,百姓该干嘛干嘛。”马应龙忙答道:“不过大老爷也请公子速速回去,防备万一。”
“嗯。”赵公子了解的点点头。昆山和苏州相邻,老爹当然担心民乱会不会蔓延到昆山,让父子辛辛苦苦开创的大好局面付诸东流。
估计老爹应该已经慌成狗了吧?
事有轻重缓急,赵昊知道自己耽误不得,便沉声下令道:“早饭后即刻启程!”
高武和马秘书赶紧分头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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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时,赵昊对金学曾和江雪迎传达了这一紧急情况。
然后请陈怀秀过来,告诉她自己准备回去坐镇。至于签约仪式,他会留下江雪迎做代表,来签订各项协议。
本来赵公子也没资格在协议上签字,毕竟他只是个占股仅‘两个点’的小股东而已……所以出不出席仪式,一点不影响。
他又跟陈怀秀约定,等半月后小滕去昆山复查,再深入聊一下更紧密的合作。
早饭后,赵公子便登上他漂亮的‘科学号’遮洋船,离开了沙船帮码头,结束了七日的崇明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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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同时,松江巡抚行辕,也接到了苏州大乱的消息。
“好啊!”林润接报后,一张俊脸的神情,变得无比冷硬道:“小阁老还真是铁口直断,说会出乱子,就一定会出乱子!不去算命真是太浪费了。”
一旁的苏松兵备道郑元韶闻言悚然道:“啊,难道徐家老大预言过此事?”
林润点点头,冷声道:“他说只要清丈亩,松江就一定会乱。”
“我们不还没开始动手吗?”郑元韶头大如斗。
他带兵来松江已经五天了,但松江的农民全都拖拖拉拉,一直到昨日才秋收完。
本来今天便是将人马撒出去,开始丈量田亩、登记造册的日子了。
没想到大清早又遇上这种事。
“这是一次警告。”林润将那轻飘飘的纸片丢在桌上,冷笑道:“是在告诉本官,要是还不收手,下一步就轮到松江了。”
“中丞,不至于此吧。”郑元韶听得寒毛直竖,有些结巴道:“徐家也是簪缨之家,书香门第,不该如此丧心病狂啊。”
“本官也确实没有证据。”林润哼一声,淡淡道:“但跟这些如狼似虎的豪势之家打交道久了,对他们这套熟的不能再熟了。”
“那中丞,咱们该如何处置?”郑元韶忙请示道。
“我林若雨不是吓大的。相反,他们越是这样,就越说明我们做的没错。”林中丞面色如铁道:
“无非就是看谁能压倒谁吗?本院就陪他们玩到底!”
说着他沉声吩咐道:“郑副使,你率一千兵马,继续在松江清丈亩,绝对不准出差错!”
“遵命。”郑元韶忙正色应下,又关切问道:“那中丞呢?”
“我带一千兵马回苏州,平息民变。”林润掐指一算,信心十足道:“多则十天,少则七日便转回,与你继续清丈。”
“中丞,多带点兵吧?”郑元韶忙劝道:“听说闹事的乱民有好几万,这点人怕是不足以弹压局面啊。”
“哈哈放心。苏州民变,如家常便饭。”林润却浑不在意的笑道:“本院知道怎么对付他们,带兵多了反而没好处。”
“是,中丞请务必多加小心。”郑元韶面露担心之色道:“松江这边,下官会继续执行中丞的方略的。”
“那就这么定了,本官即刻返程。”林润雷厉风行,说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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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亭,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徐家的耳目。
那边林润的船刚离开码头,这边徐璠和徐瑛就收到了消息。
“大爷三爷,林润回苏州了!”
兄弟俩正在对酌,专盯行辕的管事徐八,邀功似的进来禀报道。
“是吗?”徐瑛面露喜色,激动的连杯中的酒洒了也未察觉。“你可看真切了?”
“小人在外头看的真切,他急匆匆上了船,都没跟衷知府打招呼,就径直往西去了!”徐八眉飞色舞道。
“哈哈哈。”徐瑛闻言大喜,霍然起身,拍着大腿道:“大哥这招围魏救赵,果然高明极了!”
“老子自己帮自己,跟他姓赵的有什么关系?”徐璠对这个姓氏过敏,不爽的啐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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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第三更。赵公子的第一艘座船,命名为‘科学号’,感谢书友‘浚泠’命名。回头江南造船厂下饺子开始了,大家都有份哈。
第二百五十二章 阴魂不散的幽灵
林润还真没猜错,苏州此番事变,正是徐家兄弟在背后捣鬼。
原委也很简单。
应天巡抚携苏松兵备道,率领两千官兵气势汹汹而来,任谁都知道,这次肯定要来真的了。
摆在徐家面前就只有两条路了,要么任其宰割,破财消灾。要么就得主动出击,设法把林润撵走。
很明显,前者会让人认为徐家今非昔比,已经软了!到时候谁都敢来徐家头上割一刀,换谁谁能受得了?
后者则会让天下官员继续对徐家保持敬畏。
因此不管最后怎么选,亮出徐家的肌肉,跟林中丞斗上一斗,掰掰手腕都是必须的。
既然如此,当然是晚动不如早动了?徐璠便让徐瑛授意佃户们拖延时间,自己则煽动了苏州的民乱。
当然,没有火星子,风再大也扇不起火来。
是因为苏州本来就到了市民无以为业、怨气冲天的地步,徐璠才能如此轻易煽风点火的。
~~
见一切都顺顺利利,按照自己的算计发展,徐璠心头涌起久违的快感。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内阁呼风唤雨,安排天下英雄天下事时的光景。
那时候,父亲还是首辅,自己官居三品,百官恭顺无比,张居正也不例外。姓赵的小子不知在哪儿吃奶……
一切都是那样可心。
仅靠回忆,徐璠就感觉自己有些醉了。
徐瑛躬身,给徐璠又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自己这杯,满脸愧色道:
“以前都是弟弟无知,总想跟大哥较劲。现在才知道我跟大哥比起来,那就好比能先生碰上熊先生,差了很多点啊。”
“呵呵呵……”徐璠瞥一眼徐瑛,不由笑道:“为兄不过比你年长一截,在父亲身边久一些罢了。以前的事情就掀篇了,谁让你是我弟弟呢?”
“来,大哥,干。”
“干。”
说着两人碰了一杯,仿佛芥蒂尽去。
“对了,郑元韶呢,跟着回去了没?”徐璠搁下酒盅,继续问道。
“没有,他还在行辕。”徐八忙恭声答道。
“那两千太仓兵呢?”徐璠又问道。
“看上去,带走了一半的样子。”徐八道:“兵营里还有好些人呢,两个千户也只走了一个。”
“嘶……”徐瑛不禁蹙眉。“这是什么意思?留一手吗?”
“还不死心呗。”徐璠哼一声道:“把人都撤了,他一时半会儿哪还有脸再回来?让郑元韶带人钉在松江,就是想杀个回马枪。”
“哼,他也得先把苏州那一摊子,收拾出来再说。”徐瑛冷笑道:“那帮刁民,这次可没那么好应付。”
“不错,要想快速解决,他得拿出几百万两的真金白银来。可他有吗?”徐璠不屑的笑道。
“当然没有啦。”徐瑛哈哈大笑道:“除非他把秋粮分给那帮刁民。问题是他敢吗?”
“他当然不敢了。挪用皇粮可是死罪。”徐璠断然道:
“不过我们也不能坐等,明天约一下郑元韶,我请他吃酒。”
“大哥的意思是?”徐瑛心中一动,似乎领会到些什么。
“不错,把他拉到咱们这边来。”徐幡似是把玩着手中的白瓷酒杯,淡淡笑道:
“姓郑的不过一个举人,上头又没门路。当到正四品按察副使就到头了,未必会像林润那样一根筋。”
“是啊。”徐瑛兴奋的搓着手道:“像林润那样的傻子能有几个?凤毛麟角而已。大部分人不还是千里当官只为财?”
“他不为财也不要紧,我还有个他不能拒绝的理由。”徐璠这才呷一口杯中酒,稳稳搁下了酒盅。
~~
徐瑛陪徐璠喝到天擦黑,才回了自己的阿房园。
他本打算趁着酒劲儿,去倚红偎翠、胡天胡地一番。
却见那徐六在园子里探头探脑等自己。
“你又来干嘛?”徐瑛没好气问道:“差事办不成,还有脸在爷面前晃悠,找打吗?”
“三爷,完了。”徐六哭丧着脸道:“咱们在崇明的布置全完了。”
“什么全完了?”徐瑛不由两眼一瞪。
“梅川一夫那帮人,被崇明县枪手营一锅端了。郭东林还有他弟弟那帮人,全都让沙船帮的人砍了,现在是那个沈夫人当帮主了。”
徐六硬着头皮禀报道:“咱们的眼线说,昨天她把死鬼丈夫下葬,发誓要跟三沙共存亡。据说金知县和那姓赵的小子,也在葬礼时露了面。”
“我日你祖宗!”
徐三公子狠狠一脚,揣在徐六的大腿根上,恶狠狠骂道:“你是干什么吃的?!”
徐六被踹倒在地,不由委屈道:
“小的临走前,跟郭东林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被招惹那姓赵的。还让他告诉梅川一夫,这段时间不准露头。”
“可谁知道姓赵的就是奔着沙船帮去的啊,这谁能遭得住啊?”徐六泪眼汪汪道:“实在是防不胜防啊,三爷。”
“他妈的真邪了门了!”徐瑛恨得直跺脚,骂骂咧咧道:“这次老子可没招惹他吧?怎么盐里有他,酱里也有他?老子在崇明搞点事儿,都能碍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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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不在的赵公子,简直就是盘踞在徐家头顶的幽灵了。让人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
“公子,咱们得想想办法啊。”徐六提醒只顾着发脾气的徐瑛道:“当务之急,一是确定梅川一夫的死活,他要是还活着,被他们把嘴撬开,后果不堪设想啊。”
最大的恶果,就是会把他供出去……
“他现在在哪儿?”徐瑛黑着脸问道。
“不知道。”徐六摇头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查,给我查清楚!”徐瑛厉喝一声道:“要是还活着,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顿一顿,他又狠狠瞥一眼徐六道:“不然,你就自我了断吧!”
“唉,是,知道了。”徐六打个寒噤。
“还有呢?”徐瑛又问道。
“还有就是,沙船帮那边怎么办?”徐六弱弱道:“前前后后谋划了两年,到最后就给姓赵的做了嫁衣?”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徐瑛又狠狠地踢了徐六一脚,啐一口道:“一个林润老子就焦头烂额了,再招惹个姓赵的?你想老子被人前后夹击吗?”
“崇明什么的日后再说,先把屁股擦干净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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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夜半钟声到客船
赵昊命手下日夜兼程,人停橹不停。
终于在翌日一早,抵达了昆山县。
看到城门洞开,船只进出井然有序,他这才放下一半心。
待到进城之后,百姓正成群结队,说说笑笑去昆南上工。
大街上一切如常,丝毫没有骚乱的迹象,赵公子终于彻底把心放回肚子里。
直到回了衙前街时,他才看到县衙八字墙下,跪着长长一排枷号的人犯。
“哎呦,公子回来了!”门子俞闷一件赵昊,赶紧颠儿颠儿的迎出来,打开栅门请衙内回衙。
“这些人干嘛了?”赵昊随口问道。
“这帮泼皮无赖。”俞闷鄙夷的瞥他们一眼,解释道:“见苏州城乱套,也想趁机闹事儿打砸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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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赵昊微微皱眉问道:“有什么损失吗?”
“没有。根本没等到官差,就让老百姓暴揍一顿,全打得没人样了。”俞闷不禁咋舌道:“要不是官差去的及时,他们全都得被打死不行。”
“咱昆山百姓的觉悟,还蛮高的嘛。”赵公子不由赞道。
“那是当然。”俞闷一拍胸脯道:“谁敢破坏我昆山的大好局面,就是全县父老的公敌!”
“哈哈哈,不错不错。”赵昊大笑着走进衙门,心说那我爹叫我回来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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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啊,爹不放心你呗。”正准备去昆南巡查的赵二爷,如是解释道:“不是为父自夸,现在放眼苏州府,最安全的就是咱昆山县。眼下外头乱套,叫你回家有错吗?”
“看到你回来,爹也就安心。”说着他朝赵昊伸出双手,肉麻道:“来,爸爸抱一个,”
“好吧。我谢谢你啊。”赵昊赶紧一招拔断筋之‘五劳七伤往后瞧’,闪过老爹的魔爪,然后把他直接按进了轿子。
“不早了,老父母快出发吧。孩儿也得赶紧去西山了。”
“啥,才回来就走?”赵二爷从轿子里探出脑袋。“你还要不要你爹了?”
“赵大人,咱说话得摸着良心啊。现在府城大小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西山岛上,你说我是为谁去的?”
赵公子没好气道:“要不我在家歇着?让他们爱谁谁?”
“这这这……”赵二爷不禁咋舌道:“那你还是去吧,路上小心点儿,多带点儿护卫。蔡明,你也跟着少爷去吧。”
“用不着。”赵昊断然道:“县里这时候不能松懈,赵大人千万别浪,当心阴沟翻船。”
“这孩子,有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赵二爷苦笑一声,放下轿帘,走了。
赵昊本想叫着徐渭,陪自己去趟西山岛。一问才知道,这厮居然跟着潘季驯去乌程耍了。
毕竟艺术家的每一根羽毛上,都闪动着自由的光辉,哪怕胖了也一样。
他老伴儿倒是还在,但作家得坐镇县里不能挪窝。
赵公子只好自己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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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号’上午时离开昆山县,沿着娄江一路向西。
别看船大,但帆快橹速,行在笔直的运河上,比小船快得多。
他正在甲板上与两位姐姐用午餐时,便看见远处正前方,又数道烟柱腾空而起。
“公子,苏州城快到了!”船长米老叔,在舵室中适时提醒了一句。
“知道了。”赵昊应一声,抓紧把碟中的几枚牛肉馅锅贴送入肚中。
什么?牛肉哪来的?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然后他拿起望远镜,站起来眺望苏州城。
虽然有青色的城墙阻挡,看不到城内的情形。
但苏州城人口过百万,城市早已突破了城墙的限制。在各处城门外都有人烟繁茂的市镇,其店铺林立、市肆繁华,丝毫不逊于城内。
所以看看城外的情形,就能想见城内是何等模样了。
还成,那些道旁的店铺虽然都上了门板,但也都还算完好。
透过望远镜,他还能看到码头上有工人在卸货;河滩上,有人打水有人挑担,有小孩在往河里尿尿。
赶驴的、挑柴的,形形色色的人在街道上匆匆而过,似乎都已经习惯了眼下的骚乱。倒显得赵公子大惊小怪了。
待到科学号渐渐驶离了苏州城,赵昊搁下望远镜,喝一杯香蕉牛奶准备睡个午觉。
咦,怎么是木瓜味的?哦,拿错杯子了。
赵公子自然而然的搁下杯子,狐疑的目光飞快在巧巧和马秘书身上扫过,不知道是谁口味如此独特。
唔,目测好像是马姐姐的呢……
不过巧巧为什么脸红的这么厉害?
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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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赵公子午睡起来,神完气足的走出船舱,便见大圣湾到了。
今日大圣湾明显加强了防备,巡逻的舰船比平日多了一倍,带队的正是刚刚被提升为保安大队副大队长马克龙。
看到赵公子那拉风的座船,他赶紧命手下将船靠上来,然后请求登船。
赵昊便命人放下软梯,让马克龙上来。
跟他一起上船的,还有个面貌与他五六分像的少年。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马克龙赶紧行礼如仪。
“这位是?”赵昊笑问道。
“这是我家三弟马卡龙。”马克龙赶忙介绍道:“想让他在家读书,但也不是那块料,只能带他出来摔打摔打再说了。”
说着他瞪一眼那少年道:“还不快给公子行礼。”
那少年赶紧给赵昊使劲磕了个头,把红木的地板磕的砰砰作响。
“好家伙。”赵昊不禁倒吸冷气,心说马克龙、马应龙、马卡龙,这是什么样的组合?
知乎知乎,谁能用这三兄弟姓名造个句?
~~
寒暄完了,马克龙赶紧向赵公子禀报,蔡知府和李公公他们并不在北岛上。
因为北岛的企业机密太多,所以华伯贞和金科商量着,把他们远远安顿到南岛去了。
这会儿,两人正在南岛绮里坞的观音寺,陪着那些麻烦的贵宾呢。
“这样啊。”赵昊对手下人的警惕性十分满意,又夸了马克龙几句,便让他安排船只,领自己去南岛见客。
一番折腾下来,等他来到南岛绮里坞的观音寺时,已经是下半夜了。
看着江边点点灯火跳动,明月清霜洒落在那座千年古刹上,赵公子蓦然想起那首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还挺贴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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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饿猪争槽
西山观音寺又名花山寺,乃全国最早的观音道场之一,香火素来灵验。
而今虽已劫废,然胜概具存,建筑依然完好。
赵昊入主西山后巡视全岛,发现岛上保存最完好的,就数这观音寺和另外几间庙宇道观了。
可见要想把事情做好,没有信仰是不成的。
他便命华伯贞将观音寺打扫修葺一番,作为西山公司招待宾客的会馆之用。
没想到,华伯贞才刚收拾好,就派上大用场了。
第二天一早,苏州知府蔡国熙、吴县知县杨丞麟,长洲知县张德夫,还有一干府县佐贰,便被请到寺院后的观湖台上用早茶。
至于那位罪魁祸首李公公,前番翻墙逃出织造衙门时,不慎扭伤了脚。只能把早饭送去他房里吃了。
当府城的官员们跟着华伯贞,登上青条石砌成的平台时,便见个白衣胜雪的少年,正手扶着栏杆,眺望那明媚的湖光山色。
看到赵昊的背影,众官员不禁面红耳赤。当初他们用尽手段,想要阻止人家爷俩进苏州。没想到一转眼,还得靠人家庇护,真是太丢人了。
听到脚步声,赵公子回过头,对蔡国熙等人微笑欠身道:“欢迎诸位大人,莅临西山岛视察指导。”
蔡知府一干人不禁露出难为情的笑容。此情此景此人面前,他们很难摆出上官的架子了。
毕竟,他们连身上的衣裳,都不是自己的。
知府大人还好,一身鱼肚白的湖纱道袍只略宽大些。
赵昊看到那道袍上用金线绣的柿蒂纹,就知道这件袍子是华伯贞的。
事实上,这些人的衣服都是华伯贞的。这西山岛上,也只有华家大爷,才能拿出这么多做工面料都上佳的衣裳来。
但问题是,华伯贞又高又胖,衣服都是超大号的。
那陈同知还有两位县老爷要么瘦要么矮,宽大的袍子罩在他们身上,就像偷来的一样。再好的品质也穿不出人样来。
见赵公子摘下墨镜,含笑打量着他们。蔡国熙等人不禁耳朵根发烧,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错,赵公子就是有意要打击打击他们。
谁让这帮家伙招呼也不打,就跑来西山岛给自己惹麻烦呢?
看他们以后还怎么在自己面前,摆上官的臭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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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既然已经收留了他们,赵公子也没必要再枉做坏人。
稍稍欣赏了一番蔡知府等人的窘态后,他便热情邀请诸位大人就坐。
蔡国熙等人齐齐松了口气,只觉的这位赵公子带来的压力,快赶上林中丞了。
众人坐定,侍卫奉上香茗,再摆上各色精致的早点。
这餐早饭,华伯贞是下了功夫的。
他特意从隆亭招来了家里的大厨,还带了全套的食材和炊具。从四更天就开始忙活,终于为公子和诸位贵宾奉上了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早膳。
护卫掀开食盒,端出热气腾腾的各式早点、稀的有糯米糖粥,鱼片粥、鳝丝面、虾肉馄饨、鲜肉汤团……干的有无锡小笼馒头、豆沙卷、黑米糕、生煎饺、锅贴。
诸位大人不禁没出息的暗咽口水。
他们自从前日上岛,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
因为江南公司的伙食,实在是一言难尽。
~~
江南公司还在创业期,讲的是艰苦奋斗。岛上除了矿工、水泥工就是当兵的,因此伙食只要量大给足就行,并不讲究什么色香味。
所以赵公子每次上岛都要带着巧巧,因为实在是受不了岛上的黑暗料理啊。
华伯贞能却吃的津津有味,这让他赢得了金科等人一致的尊敬。认为他大家公子出身,却能与大家同甘共苦,十分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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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却忍不住猜测,也许他上辈子是个英国人吧。
后来才知道,华伯贞年轻时饮酒过量,引起了味觉障碍。因此嘴巴比寻常人钝感很多倍,只能勉强分辨出酸咸苦的程度而已……一勺子白糖送到嘴里,愣是尝不出味儿!
这种嘴还品什么美食?也就只剩进食功能而已了。
还真是很英国。
~~
而诸位大人的口味,早就被苏州美食、私厨精膳养刁了。哪儿吃的下岛上的大锅饭?
张通判私下找了华伯贞好几次,说府尊大人饿得说梦话,都开始报菜名了。
这才有了这顿高品质的早点。
赵公子端着杯中的热牛奶,欣赏着诸位大人饿猪抢槽的欢快进食,不禁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蔡国熙毕竟是一府长官,还是要点儿体面的。他仅仅吃了笼灌汤包、喝了碗鱼片粥,还有一碟生煎饺、两个黑米糕而已。
便一边优雅的舀着鲜肉汤圆,一边对赵昊致谢道:
“此番不请自来,实属唐突,承蒙不弃、热情款待,本府铭感五内。”
“老公祖言重了,我常跟下面人说,咱们江南公司能在西山站住脚,做出一点成绩,全靠老公祖关爱,老父母支持。本公司却无以为报,一直深以为憾。”
漂亮话谁不会说?赵公子一边往牛奶里加白糖,一边微笑道:“这次老公祖和老父母西巡,第一站就是我们西山岛,本司上下真是荣幸万分啊!”
“这不,一接到消息就立马从崇明赶回来了。”说着他轻轻举起白瓷杯,微笑道:“这次一定要给在下一个,好好款待诸位大人的机会。”
蔡知府闻言心下大定,暗道这赵公子似乎,也没传闻那样难打交道吗?
“唔唔……”
“哼哼……”众位大人也放下心来,想要感谢几句,无奈嘴里塞满了食物,只能发出类似猪叫的声音来。
赵公子还不知道,他在江南官场上,已经被传成了顶顶可怕的鬼见愁。
毕竟,魏国公和徐阁老可是站在江南官场食物链顶端的存在。赵公子虽然不是官场中人,却是左脚踏着魏国公,右脚踩着徐阁老的存在。
但凡对他的事迹稍有了解的官员,谁不虚他呀?
不说别的,哪怕在这西山岛上倒夜香的二徐,都是他们都招惹不起的存在……
何况,赵公子还有人人垂涎的水泥。
要不是赵公子如此可怕,他们早就使出浑身解数,也要把江南水泥厂搞到手了。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聊水泥的时候。毕竟那玩意儿你得当官儿才有用,眼下这官儿还能不能当下去都两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因此蔡知府沉吟片刻,还是压下了对水泥的渴望,先整点儿实际的再说吧。
ps.十分抱歉大家,今天家里琐事奇多,忙的筋疲力尽,眼睛也疼,实在写不动了。只能先发两更了,剩下一更明早起来写吧。
第二百五十五章 蔡国熙的请求
早餐后,知府大人要求和赵公子单独走走、消消食儿。
赵昊便请他到寺庙里转转,接受一下古刹清泉、银杏红枫的精神洗礼。
“想不到西山还有这样的好地方。”脚踏着满地金黄色的银杏叶,蔡知府不禁陶醉了。
“洞庭西山素来就是一方洞天福地。”赵昊颔首笑道:“若不是距离陆地太远,早就成了繁华之地了。当然也就轮不到江南公司染指了。”
“哈哈哈,贵公司大可安心在此经营。有蔡某在苏州一天,就不会有人打你洞庭西山的主意。”
素来不沾事儿的蔡知府,难得大包大揽一次。只是这个时候说出来,难免让人怀疑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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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等老公祖这句话呢。”赵昊却不嫌弃,一脸开心的道了谢。
“西山岛在旁人手中,不过是个荒岛,到了赵公子手中,才有了价值啊。”蔡知府专捡拜年的话,让赵昊暗暗想笑。
看来一向自视甚高的蔡知府,真给逼到份上了。
好在蔡国熙心中也是火急火燎,又恭维了几句后,终于转回正题。
“可惜……如今民变闹大了,本官连府城都回不去了。”蔡国熙叹息一声:“要是再不赶紧有所作为,只怕这知府也就当到头了。”
言外之意是,等新来的苏州知府,就未必像我这样,非但不觊觎,还保护你的水泥场了。
“老公祖言重了。”赵公子赶忙劝慰道:“不过是些乱民生事,处置得当很快就会平息下去的。”
“不错,本府确实要出手了。”蔡国熙神色凝重的点点头,旋即却垮下脸道:“但苏州府和附郭两县的枪手营全都指望不得,只能另想办法。”
“为何?”赵昊一脸不解。
“枪手营都是本乡民壮守本土,不跟着乱民闹事儿就不错了,让他们去平息叛乱,无异抱薪救火!”蔡知府郁闷的叹口气,看向赵昊道:“赵公子,眼下只有你能帮本府了。”
“府尊请明示,能做到的,在下一定做到。”赵公子点点头,说了句废话。
“好。”蔡知府却不管那么多了,深吸口气道:“请你借人手给府里,助本官平乱!”
“老公祖开玩笑了吧?江南公司只是一家微不足道的小小商号,只有这岛上的三百多保安而已。”赵公子苦笑不已道:“他们是保安不是城管,没那么强的战斗力。”
“啊,城管?”蔡知府先是一愣,想问那城管是何种兵种,能得赵公子这般嘉许?
但念正事要紧,他还是压下了好奇道:
“三百保安虽然少了些,但是岛上还有上万精壮的矿工,若是武装起来,也是很壮观的啊!”蔡国熙目光飘向山背后,那里不时有轰隆隆的开山声响起。
“府尊,您不是说笑吧?”赵公子一脸错愕道:“那都是昆山县的农民啊,有一把力气不假,可只会砸石头不会打仗啊。”
“不用打,就是做做样子罢了。”蔡知府站住脚,压低声音对他道:“吓唬吓唬那些乱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林中丞明早就回来了。”
“哦。”赵昊这才想起,林润去松江清丈亩了,估计这才开了个头,就不得不返回苏州,肯定火气不小。
“林中丞素有‘玉面阎罗’之称,御下十分严厉。”蔡知府苦着脸道:“要是看着本官躲在西山无所事事,怕是要发飙的。”
“所以我借你的人,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蔡知府撂了实话道:“等中丞到了,自会视情况调兵遣将,肯定会让你的人撤下来的。”
“原来如此。”赵昊恍然,竖起大拇指道:“这招‘虚张声势’,高,实在是高。”
“哎,都是被逼的。”蔡知府不禁苦笑道:“苏州的刁民凶猛,林中丞更凶猛,本府实在是难啊。”
“是啊,确实不好对付。”赵昊点点头,字斟句酌道:“在下读书时,见自古对民乱,都是剿抚并用的。老公祖是不是可以做两手准备?这样中丞回来时更好交代。”
“哎,本官跟他们谈过,但结果你也看到了……”蔡知府摊了摊手道:“都谈到西山岛上来了,本官的衙门也被他们烧了。”
“这是百姓和官府长期缺乏互信的结果。”赵昊正色道:“因此需要找个中间人来居间调和。”
“你的意思是?”蔡知府有些明白了。
“不错。”赵昊点点头,举目望去,一水相隔十余里处,便是太湖东山。
“正是洞庭商帮。”
“哎呀,我怎么把他们忘了!”蔡知府恍然一拍脑袋。“苏州百姓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那帮洞庭商人,这时候让他们出面,最合适不过!”
“张通判!”蔡知府高喝一声,远远跟在后头的张通判,赶紧屁颠屁颠跑过来。
“府尊有何吩咐?”
“你不是跟洞庭商会的人挺熟吗?”
“也,也算不上熟,认识而已。”张炯忙推脱道。
“管你认识还是熟了,赶紧坐船去一趟东山,帮我请洞庭商会的翁会长,还有两位副会长来一趟。”
蔡知府不容分说,派下任务道:“要快,本府摆下晚宴等他们!”
“啊,是……”张炯一听急了眼,这来回水路和陆路,差不多就得八十里,还要把三人都请到,强人所难嘛这不是!
时间不等人,他赶紧一溜烟跑下山去。
然后蔡知府不好意思的朝赵昊笑笑道:“还烦请贵公司,帮本府张罗一桌过得去的晚宴。”
“没问题。”赵昊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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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通判紧赶忙赶,求爷爷告奶奶,终于赶在天黑前,将翁会长和许、刘两位副会长,带回了观音寺。
晚宴设在寺前的香房中,还是华府的大厨掌勺,但蔡知府是一口都吃不下。
明天林中丞就回来了,今晚要是谈不出个丁卯,明天吃饭的家伙就要被人当球踢了。
勉强捱到酒过三巡,他便开门见山对翁会长道:“翁老,请务必帮本府个忙。明天派人进城,跟那些闹事的百姓谈一谈,看看他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嘛。闹将下去,把苏州搞坏了,大家都没好处啊。”
ps.今晚没了,明天补上吧。
第二百五十六章 织机不转了
蔡知府这一开口,桌上的山珍海味顿时它就不香了。
翁会长登时满面愁容,许刘两位副会长也犯了牙疼病,嘶嘶抽着冷气。
“怎么,有什么为难?”蔡国熙脸上的笑容转淡。
“老公祖容禀,派人进城去谈当然没问题,就是老朽亲自走一趟又如何?”翁会长一脸为难道:“可只怕会适得其反啊。”
“怎么讲?”蔡知府沉声问道。
“谈,对方就要提诉求,能满足,当然皆大欢喜。”翁笾苦笑道:“可要是满足不了呢?对方就会更加愤怒,让事态彻底失控。”
“哈哈哈,老会长放心,本府不会让你空手去的。”蔡国熙闻言一挥手,豪气道:“本府已经跟李公公谈过了,非但今年的陋规可以不征,往后也可以永远免除了!”
“那真是太好了!”洞庭商会的主营业务就是绸缎生意,几位高层闻言不禁一喜。
织造局这个可恶的吸血鬼,可不只满足于专办宫廷御用和官用各类纺织品那么简单。还把手伸到民间丝织业,规定织户的每台织机每月收税银三钱。生产出绸缎之后,每匹绸缎还要再纳银五分,否则不准出售。
这次的事端,就是织造局向织户收织机钱引起的。
蔡知府抓住李公公这个把柄,一番声色俱厉的恐吓下来,终于让他点头,以后免了所有陋规。以换取文官们不会把他抛出去当替罪羊。
反正出了这档子事儿,他也甭想在苏州干了,所以也没什么损失……
至于继任的织造太监会不会骂娘,李公公只好没听到,就全当没有。
这样每匹绸缎等于节省了一钱银子的成本,商人们当然高兴了。
但依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翁会长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写着无能为力道:“府尊仁厚,市民们肯定会领这个情的。但距离让他们满意,只怕还远着呢。”
“哦?”蔡知府神情一动道:“听起来,翁会长似乎了解,那些乱民的真正诉求?”
“苏州城是洞庭商会的根本,老朽这几天也着急啊。”翁会长看看一旁的儿子道:“已经让翁凡去摸了摸情况,大体有个了解了。”
“请翁贤弟不吝赐教。”蔡国熙便转向翁凡道。
“不敢。”翁凡便正色答道:“不瞒老公祖,除去那些趁火打劫的匪徒,绝大多数闹事儿的市民,是因为没有工作,无所事事又心中不满,这才会跟着闹事儿。”
“不错,苏州市民无恒产,十有八九靠做工为生。一旦失业则全家衣食无着,最近几个月失业的百姓实在太多,这也是此次骚乱比往常凶猛的原因。”一旁的许志向许副会长也附和道。
“那就让他们复工啊。”一旁陪坐的陈同知仿佛抓到了要害,当即嚷嚷起来。
却见大商人们苦笑看着他,仿佛在看笑话。
“人家要是能复工,干嘛放着钱不赚?”蔡知府瞥一眼陈同知,示意他别瞎嚷嚷。然后微笑问翁笾道:“是不是只要复工了,骚乱就能很快平定?”
“可以。”翁笾点头道:“要是府尊能帮忙解决了难题,我们洞庭商会保证让市民各回各家。”
“那困难出在哪儿?”蔡知府沉声问道。
“织机不转了。”翁笾一字一顿的答道,然后解释道:
“老公祖自然知道,咱们苏州号称百业兴旺,但丝织业才是真正的根基。全城织机三万张,织工绣工染工等以此为业者不下二十万人。其它行当乃至整个苏州城的兴衰,都与织机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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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只要织机的嗡嗡声不断,苏州多大的事儿都不是事儿。倘若织机不转了,那多小点儿都会变成大事儿的。”许副会长又接了一句,还是很有表现欲的。
“那怎么让这织机转起来呢?”蔡知府追问道。
“需要我们商会的丝绸商借丝给织户。”许副会长便答道。
“你们没有丝了吗?”蔡知府猜道。
“我们有的是丝。”许副会长说着,愤恨的瞥一眼一旁不做声的刘正齐道:
“托刘副会长的福,我们去年收的高价丝今年还没用完呢。今年的新丝更是一两还没用呢。”
“原来问题出在你们身上!”陈同知登时变颜变色道:“你们存心是想搞事情是吧?!”
这次蔡知府没制止陈同知,显然也是这样看的。
“大人息怒,许副会长没说清楚丝织行当的运转方式。”翁凡暗骂一声许志向,这厮不好好说事儿,非要拐个弯刺一下刘正齐,害得大家脸上挂不住。
“那你就说个清楚嘛。”蔡知府舀一勺大煮干丝,细细咀嚼起来。
“是。因为大部分织户资金有限,无力承担生丝昂贵的价格。所以会向我们商会预借生丝,待生产完成后,以一定量的丝绸偿还。这样能大大减轻织户的负担,也促进了我们苏州丝织业的蓬勃发展。”
“借出去丝,回来的是丝绸,多划算啊。”蔡知府咽下口中食物,不解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借了呢?”
“因为我们的丝绸卖不出去了啊。”翁凡苦着脸道:“实不相瞒,今年丝绸的销量奇差,不足往年一半。我们库里堆满了借不出去的生丝,还有滞销的丝绸,手头的资金却基本见底了。”
“是啊府尊。”翁会长一脸痛苦的点点头道:“丝农、丝社、织工、织户、还有我们洞庭商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丝农织工吃不上饭,丝社织户开不了工,我们也赚不了钱。”
“因此遇到行情不好时,我们向来都是宁肯自己少赚点,哪怕赔一点儿呢,也要让丝农丝社、织工织户活下去。”
翁会长苍声一叹道:“但这次,我们实在是撑不住了。他们只是不赚钱,而我们都要把老底儿赔光了——那些贵重的生丝可都是真金白银收上来的啊!”
“老公祖应该还记得,去岁那场生丝大战。”许志向又一肚子埋怨道:“当时因为判断失误,我们在奇高的价位上,收了太多生丝。好些同行非但家底耗尽,还借了债。”
“本以为坚持到今年,好歹能解套回回血,谁承想又遇上销量暴跌。”许副会长一脸郁卒道:“真叫个屋漏偏遭连阴雨,破船又遇打头风,我们商会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
“坚持不下去也要坚持!”蔡知府重重搁下冰瓷碗,沉声道:“现在不是哭穷的时候,各家都咬咬牙,把丝借出去,让织工们赶紧开工,先把眼前的乱子解决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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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大家都要学逻辑
香房中,谈话的气氛愈发紧张。
“可是老公祖啊,就算织户生产出绸缎来又怎样?最后还不是得卖给我们吗?”许副会长等人一起苦着脸道:“我们实在没钱收啊。”
“你们就不能想办法?!”蔡国熙咬牙切齿道。
“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翁会长愁眉苦脸道:“除非把库存的绸缎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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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明白了,原先都能卖掉,今年怎么就卖不掉?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蔡知府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
“唉……”翁会长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没了销路。”
一旁悠闲吃茶的赵公子,闻言暗暗偷笑,洞庭商会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比谁都清楚。
可惜谁不敢说。
而且蔡知府恐怕也清楚,可惜他也不敢问。
于是双方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良久良久。
最后蔡国熙只好蛮横下令道:“我不管,今天晚上必须给本官想出办法来!不然,本官好不了,也一样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说完,便气哼哼的拂袖而去。
翁笾父子和两位副会长目瞪口呆,心说不是请我们帮忙吗?怎么最后把锅,甩到我们头上了?
感情这尼玛是鸿门宴啊。
~~
筵席不欢而散,洞庭商会众人想要连夜回东山,却被张通判带人拦住道:
“抱歉诸位,府尊有令,想不出办法,谁都不能离开观音寺。”
“啊?”翁会长四人齐齐后仰,怎么鸿门宴还不够,又得吃牢饭?
“我们何罪之有?”许副会长愤然道:“府尊这样就不怕寒了人心吗?!”
“是啊,我们有办法会不说吗?”翁凡难得与他同仇敌忾道:“府尊真想解决问题也简单,直接拿出银子,买我们的丝绸便是,保准明天就开工!”
“诸位还是少发牢骚,多想法子吧。”张炯张通判平日里没少收他们好处,压低声音透露道:“明天一早,中丞大人就回来了。到时候要是还没章程,府尊指定把你们推出去顶缸。”
说着他瞥一眼四人,不无揶揄道:“要是真有种,明天中丞面前也这么跟他嚷嚷,那才是英雄好汉。”
“那可不敢……”四个大商人登时没了气焰,林润心狠手黑脾气硬,谁敢跟他废话,那可是说抄家就抄家的啊。
“不敢就赶紧去想办法吧。”张炯挥挥手,让人带他们去客房。
“唉,好,想,想……”四人郁闷的转身,泪流满面道:“好想死啊。”
~~
要是好好想想就能想出办法来,这世上就没那么多上吊的了。
四人在翁家父子的房间里合计了半宿,也依然一筹莫展。
却想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蔡国熙有了不好的念头——这个王八蛋八成想把他们当替罪羊!
这样,上可以应付林中丞,下可以给闹事的市民一个交代。然后再抄他们家,来喂饱嗷嗷待哺的市民。
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虽然这样做,难免留下酷吏的恶名,但也未尝不是能力的体现。
洞庭商帮毕竟只是一帮商人组成的,还远远达不到徐家王家华家那种,让知府服服帖帖,连巡抚都无可奈何的程度。
蔡国熙被逼急了眼,拿他们开刀的话,还真是办法不多。
老年人精力不济,翁会长本来已经支撑不住、眼皮打架。可想清楚这一节,他一下就不困了。
“要不,咱们把陆家和顾家供出来?”许副会长建议道:“天塌下来,个儿大的顶着,没道理让咱们这些矮个子强撑。”
“你想干什么?”今晚被姓许的连点数次。刘正齐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下可算等到喷回来的机会。
“你当府尊不知道,我们令一半的绸缎,都是卖给陆家和顾家的?!他为什么揣着明白装糊涂?还不是怕事情闹大了,朝廷和天下人会问他们俩家,每年吃进那么多丝绸干什么?今年为什么突然又不要了呢?!”
“呃……”许志向被怼的一愣一愣,但他素来瞧不起这厮,便又拿去年的事儿还击道:
“还不是你去年造成的损失太大?不然今年咬咬牙,总能撑过去的?”
“那明年呢?后年呢?”刘正齐最厌恶他揪着自己的把柄不放,站起来怒道:“而且得罪了知府最多破财,得罪了九大家,江南还有你我立锥之地吗?!”
“竖子不足与谋!”说完他便拂袖大步往门外走去。
“刘副会长,你去干嘛?”翁凡忙问道。
“拉屎!”刘正齐大喝一声,摔门出去。
“会长,你看看这家伙。”许志向讪讪道:“还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了呢。”
“你省省吧。”翁笾无奈的看他一眼道:“刘副会长已经争不过你了,没必要处处与他作对。”
“同舟共济,同舟共济吧。”翁凡也附和道。其实许志向把刘正齐踩得越狠,对他就越有利。
~~
那厢间,刘正齐却没去茅房,而是一溜烟来到不远处的小院。
“什么人?!”马上有暗哨从阴影中闪出。
“请这位兄弟通禀一声,就说门下走狗刘正齐求见公子。”刘正齐看着小院还亮灯,心里安生了不少。
“哦,是刘员外啊。”赵昊身边的护卫都见过刘正齐,便替他进去禀报。
小院书房中,赵公子坐在躺椅上,正闭目凝神进行口述。
马秘书端坐在桌前,手握细细的笔管,飞快的做着记录着。
巧巧坐在躺椅后,用柔若无骨的小手给赵昊按揉太阳穴。还时不时喂他一口润喉的雪梨枇杷膏,以免正处在变声期的赵公子说话太多,伤害他金贵的嗓子。
在两位得力助手的加持下,赵公子一晚上能整出好几千字呢……
只听他水道……哦不,口述道:
“逻辑非但是我们日常思维的上限和下限;并且也是最重要的,逻辑提供了建筑科学理论的基石,而且还赋予我们科学检验的方法和工具。”
“科学家应该都讲逻辑,并尽量避免和不讲逻辑的人争辩,以免浪费我们宝贵的生命。事实上,科学家不该追求在争辩中战胜对方,而是追求在行动中征服自然。为此,这本《逻辑学简述》中,将在演绎逻辑之外,详细阐述另外一种逻辑方法‘归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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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归纳法
赵昊一直认为,培育科学的土壤,比给出科学的结论更重要。
比起填鸭式灌输科学知识来,让弟子们学会如何科学的思考,利用科学的工具,自主的探索科学世界更重要。
《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是让弟子们学习,如何建立科学的体系。
而这本综合了亚子《工具论》和培子《新工具论》的《逻辑学简述》,就是授予弟子们自主科学研究的逻辑工具——演绎法和归纳法。
尤其是后者——培子提出的科学归纳法,可谓近代实验科学的基石之作,是为科学研究程序进行逻辑组织的先驱。
与牛子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交相辉映,为近代科学的发展照亮了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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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培子已经诞生于泰西西陲之国不列颠,今年已经八岁了。
堂堂赵公子为了大明的科学发展,居然去欺负一个八岁的小屁孩。将其一生最重要的著述提前捣鼓出来,也真是蛮拼的。
只是不知那孩子长大后看到这本书,会不会生出一种‘心中有话说不得,赵子著述在前头’的憋闷感?
但没办法啊,谁让烟肉先生五十年后才发表此书?大明等不及,赵公子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两说呢……
~~
正待赵公子绞尽脑汁,回忆如何通过‘三表法’,整理已经获得的实验材料时,便听外头护卫禀报,说刘员外来了。
“哦?”赵昊心说来的正是时候,不然本公子脑浆都要被抠出来了。他便坐起身来,对马秘书叹气道:“看来今晚只能到这儿了,意犹未尽啊。”
马湘兰揉着酸软的手腕,妙目轻瞥公子一眼道:“公子饶命,奴家可吃不消了。”
“哈哈哈。”赵昊不禁开心大笑,只觉疲劳一扫而光,对巧巧笑道:“巧巧姐也累计坏了,快早点歇着吧。”
“人家身子骨可棒了,才不会吃不消呢。”巧巧不禁得意起来,一蹦一蹦的给客人沏茶去了。
与小姐姐们说笑几句,赵公子便转到外间,只见刘正齐一脸局促的立在堂下。
“怎么不坐啊?”
“公子面前,哪有小人坐的地方?”刘正齐忙赔笑道:“这么晚,打扰公子休息了。”
“知道你还来?”赵公子笑着招呼他坐下,问道:“怎么,愁的睡不着觉了?”
“要不小人怎么常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公子呢?”刘员外能当上洞庭商会副会长,显然是有两把刷子的,至少这脸皮比铁锅还厚。
拍起马屁来,完全不在乎这少年险些就成了他女婿。
“哈哈哈。”赵公子不禁神清气爽,想不到这还是个仅次于大弟子的马屁高手呢。
“实话告诉你吧,是我给蔡知府出主意,将你们请来的。”
“啊?”刘员外不禁惊呆了,半晌方喃喃道:“公子行事真是出人意表,非我等凡人可以揣度啊。”
这时巧巧进来上茶,刘员外赶紧起身致谢,完全不敢把她当成侍女看待。
赵公子端起他专用的天青釉汝窑茶盏,呷一口香茗,感到无限满足。这茶杯搁到几百年后,可是两亿起步啊。
而赵公子已经搜集了十几套了……他准备等将来点亮了冶金科技树后,造个超级保险箱埋起来,留给后世子孙寻宝玩。
哎,有钱人的快乐就是这样简单、枯燥且乏味。
~~
“公子,公子。”见赵昊忽然一动不动,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吓得刘员外好半天才敢叫他。
“哦。”赵昊这才回过神,却忘了方才谈到哪儿,便搁下他心爱的茶盏,状若随意的换个话题道:“我看你晚宴时情绪不高啊。怎么,最近不太顺当?”
刘员外闻言暗暗松口气,心说可算没浪费表情。
其实他这么厚的脸皮,就算上午刚死了爹,下午也能装成没事儿人。之所以要表现的那么落寞又无助,无非就是想引起赵公子的同情而已。
“什么都瞒不过公子。”他便眼圈一红道:“小人如今在商会,成了三伏天卖不掉的肉——臭货。那真是小寡妇过日子——难熬的很啊。那姓许的就是二十天不出鸡——坏蛋一个,他裁缝不带尺子——存心不良。山崖边翻了车——乘人之危!”
“打住打住。”赵公子听得直翻白眼道:“哪来这么多歇后语?好好说话。”
“哎,好好说话就是——姓许的让人到处传我,已经彻底得罪了徐家,害的徐二爷在西山岛上倒夜香。还说我贱价收购西山岛,是吃里扒外,和公子串通一气坑父老乡亲。”
“好些人都信了他的话。”刘员外一抽一抽的抹泪道:“背后戳我脊梁骨不说,前日我老母七十大寿,居然只来了几个亲戚。就连西山岛出来的兄弟们,也都误会我了。”
“呜呜,小人个人的荣辱不算什么,只是一想到怕是要无法完成公子的重托,我这心就像刀割一样,恨不得跳到太湖里一了百了,省得给公子添堵。”刘正齐哭成了泪人,当然主要是还为当不上会长,甚至连副会长都选不上而痛苦的鼻涕冒泡。
“行了,别哭了。”赵昊一阵无语,只好不再卖关子道:“我叫你们来,就是为了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
“哦……啊?”刘正齐闻言哭声戛然而止,鼻涕泡也小到不见。满脸期冀的问道:
“公子,果真还有希望吗?”
“怎么,怀疑本公子?”赵昊半真半假的笑道。
“怎么会呢,在小人心里,公子就是佛祖,世上还有不信佛祖的吗?”刘正齐赶忙谄媚笑道:“还请公子指点迷津。”
“哈哈哈!”赵昊屈起一条腿,搭在椅背上,指着刘正齐笑骂道:“当年你要是有这么乖,又哪会吃那么多苦?”
“哎呀,这就是小人福缘不够啊。”刘正齐真心实意的叹了口气,心说要不你就管我叫爹了。
真是一念之差,天壤之别啊。
赵昊这才对他分说道:“你西山的老兄弟生你气,其实是眼红江南水泥厂。你不妨把我这话告诉他们,本公子去别处,依然可以造出水泥来。就是把西山岛还给他们,他们也一样一袋水泥都造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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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刘员外改命
“是是是。”刘正齐忙点头连连,其实这个谁都信。水泥这么厉害的神物,肯定不是从地里挖出来就能用的,关键还是配方。
那些西山老乡未必不懂这个道理,只是看到别人在原来自己的地盘上,搞得有声有色,心里不爽而已。
枉他们还号称钻天洞庭,却连西山岛靠卖石头,就能发大财都没想到。简直是耻辱啊……
所以刘正齐其实更多是被迁怒的。
便听赵昊淡淡一笑道:“我教你一句话,回去保准立马能让他们重归你旗下。”
“还请公子赐教。”刘正齐忙做洗耳恭听状。
“你就说,自己跟江南公司谈过了,鉴于当时的收购价确实有些偏低,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公司愿意给西山父老一些额外的补偿。”
“公子,没这必要吧?这西山岛,小人可没用任何手段,而是砸了二十多万两白银,实实在在买下来的。”刘正齐感动之余,却艰难的摇头道:
“洞庭商帮以信誉为生命。哪有卖贱了反悔的道理?他们纵有不满,也只敢背后嘀咕。谁当面说,我撕烂他的嘴!”
“哎,听我说完。”赵公子摆摆手,捻一块茶点细细咀嚼道:
“你跟他们说,他们有两个选择。一是适当加点钱,把地买回去,但要买一起买,本公子一次性解决,没耐性零敲碎打。”
“这,这……”刘正齐狂擦汗,感觉要被吓尿了。心说公子怎么还在试探我?莫非我马屁拍的太过了?
“二是江南公司可以不限量收购他们的丝绸,有多少要多少。”却听赵公子淡淡道:“按照市面的发货价。”
“啊?啊,啊!”刘正齐先是一惊,旋即一喜,然后尖叫起来。
吓得隔壁正说笑的马秘书和巧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说公子怎么着刘员外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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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子,这是真的吗……”刘正齐说完赶紧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眼泪哗哗道:“小人是太高兴,这这,真是佛祖显灵啦!”
刘员外说着,噗通给赵公子跪下,顶礼膜拜起来。
“公子可真是小人,是洞庭商会,是苏州二十万织工的再生父母啊。大恩大德,万家生佛呐!”
“赶紧给我起来,我没打算出家。”赵公子没好气的笑道:“回去问问他们怎么选吧。”
“这还用选吗?肯定是后者啊!”刘正齐忙谄笑道:“他们又不会造水泥,把这岛买回去有什么用?”
“不过公子,真的是敞开收购,不限量吗?”刘员外依然感觉在做梦一般。
“不错。”赵公子点点头,笑问道:“这下他们会原谅你,还是原谅你呢?”
“当然会选择原谅我了。”刘正齐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真疼!
他忙笑中带泪道:“现在谁能帮他们卖掉丝绸,那就是他们的亲爹老子爷啊!”
“你可别区别对待啊。”赵昊笑着提醒他一句道:“不注意团结东山老乡,怎么能选上会长?”
“什么?”刘员外激动的心跳如打鼓,结结巴巴问道:“东山的也收?”
“莫非你们的绸布上,还印满了‘东山’‘西山’,当然要一起收了。”赵公子哈哈大笑道:
“现在有信心战胜许副会长了吧?”
“有有,太有了!”刘员外喜出望外的看着他亲爹……哦不,赵公子,直搓眼角道:“公子都做到这种程度了,就是头猪也能当上帮主。小人怎么着,比猪还是强点吧。”
“哈哈哈,强很多。”赵昊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道:“现在就回去告诉姓许的,以后必须见面叫你大哥,不然一匹绸缎也不要他的。”
说着他伸个懒腰道:“他喵的,居然敢在本公子的地盘,给我的人上眼药,真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
“哎,是,公子!”刘员外流淌下了幸福的泪水,有人罩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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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恩万谢离开赵公子下榻的小院后,刘员外又在院外磕了三个响头。
这才站起身,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回去翁会长的客房了。
客房里,三人还在满面愁容的合计。
见刘员外推门进来,许志向没好气道:“你掉粪坑里了!”
“你会为这句话后悔的。”刘员外却用一种看蝼蚁的眼神,目光直接越过许副会长,对翁会长笑道:“会长,不早了,睡吧。”
“睡什么睡啊?”翁笾苦涩一笑道:“明天这道鬼门关,还不知道能不能过去呢。”
“老刘,我们合计着,实在不行,就凑钱吧。”翁凡便轻声道:“许副会长认了二十万两,我们父子也认了二十万两,你看你能不能拿出这个数?咱们凑个六十万两,先把眼前应付过去吧。”
“哈哈哈,不用,谁都不用出钱!”刘员外却得意的仰天大笑道:“我已经摆平此事了。”
“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下巴。”许副会长不屑道。
“你安静。”翁会长皱下眉,呵斥许志向一句,然后顶顶看着刘员外道:“刘副会长说说看。”
“我已经找到买家了,苏州城所有的丝绸,对方全包了!”刘正齐悍然宣称道。
“什么?”翁家父子震惊片刻,齐声问道:“你找了赵公子?”
这大半夜的,来去盏茶功夫,根本不可能有第二种可能。
“不错,赵公子已经代表江南公司同意,以我们的出货价敞开收购全苏州的绸缎了!”刘正齐激动的紧攥着双拳。对自己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
能在赵公子刀下逃得性命,还又得他如此庇护,自己真是太牛伯夷了!
“哎呀呀,果然?”翁会长欢喜的快要晕过去了。
“果然!”
“当真?”
“当真!”刘员外重重点头。
“我的天呐,快快。”翁会长赶紧下地,顾不上穿鞋就往外走。“带老夫去给公子磕头。”
“会长,还是明天再说吧。公子这会儿已经睡下了,他还在长身体呢,不好一再打扰。”刘正齐忙劝住他。开什么玩笑,想越过我跟公子挂上钩,门儿都没有!
“也是。”翁会长只好站住脚,苦笑道:“是老夫高兴糊涂了。”
说完,他冷冷瞥一眼许志向道:“老夫觉得,你应该反思一下了。”
许副会长的脸,煞白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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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没人比我更懂商人思维
虽然不好直接跟赵公子接头有些遗憾,但能解决天大的难题就是万幸。
翁会长便如释重负的笑道:“赶紧都回去歇着吧,明天还得早起跟老公祖汇报呢。”
“是。”两位副会长应一声,便一起往外走。
客房是寺里给香客准备的,门不大,两人肩并肩出去,有个人必须侧着身子。
许副会长此时脑瓜子嗡嗡作响,也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又习惯性像平时那样,跟刘正齐别起了苗头。
两人的肩膀不轻不重的撞在一起,便听刘员外淡淡道:“以后见了我,必须叫哥。”
许副会长错愕的抬起头,就见走了一年半背字的刘员外,以久违的犀利目光盯着自己。
他缩缩脖子,嘴硬道:“休想。”
“那咱们就等着瞧。”刘正齐冷笑一声,率先扬长而去。
“这人有病吧?”许志向习惯性的回头,对翁家父子笑笑。
却见两人脸上都毫无笑意。
让冰凉的夜风一吹,许副会长这才猛然清醒过来。
他终于明白姓刘的那话什么意思了。
许志向猛然出了一头冷汗,忙深一脚浅一脚而去。
看着失魂落魄的许副会长,翁会长脸上露出无尽的感慨道:
“这命运啊,真是无常。”
“是啊,六月里那次,都以为刘正齐指定完犊子了。”翁凡怅然若失道:“没想到那次居然成了他翻身的契机。”
“也不只是运气,这机会何尝不是他牢牢抓在手里的呢?”翁笾轻叹一声道:
“你和他一起去见的赵公子吧?”
“是。”翁凡点点头。
“当时他刚把赵公子得罪惨了,你却和人家无冤无仇。”翁笾又叹了口气道:“按说机会比刘副会长好多了。可最后抓住机会一下子翻盘的,却是他不是你。”
“父亲……”翁凡闻言如遭雷击,艰于呼吸。
他想争辩说,自己又没被赵昊抓到把柄,继而不得不帮对方买下西山岛,抓了徐家二爷,又去府里先告状,挑拨徐家和蔡知府起冲突……
那可都是冒着生命风险在赎罪啊。
自己又不需要赎罪,怎么可能主动趟这浑水呢?
但现在,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他只能苦笑一声道:“当时我还没认识到赵公子的厉害,眼光确实差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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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为父又何尝不是事后诸葛呢?”翁笾无奈的点点头道:“不然当初又怎么会把华伯贞晾上三天?”
说着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好在我们也没犯错,就总有机会弥补的。”
“是,父亲。”翁凡心中一暖,点点头。
“就从全力支持刘正齐,当上商会会长开始吧。”谁知老父亲并非只是安慰,还有明确的指使。
“啊?”翁凡一愣,旋即有些苦涩的点头道:“确实,此事一旦传开,非但过去的龃龉一笔勾销。刘兄在商会中的地位,也将一下不可撼动。”
“没听刘副会长出门前那句话吗?”翁笾丝毫不着恼,反而露出玩味的笑道:“那可不只是说给许副会长听的。他也是在告诉我们,往后谁再跟他作对,就别指望卖货给江南公司了。”
“这谁能顶得住啊?”翁会长本以为年底换届不过走个形势,没想到刘正齐居然这样轻而易举就完成了大逆转。
“唉,赵公子会听他的吗?不会是狐假虎威吧?”翁凡说是服了,难免还有些酸。
“你还不如说为虎作伥。”翁会长摇摇头,低低说了句,便转身进去房间道。
他当洞庭商会的会长二十年,最自得的一件事,便是与九大家的关系虽然上下有序,但始终保持着商会的独立性。
九大家一崩乱时,他甚至有些窃喜,觉得仰九大家鼻息的日子可能要过去了。
谁知又出了这种事,结果还是逃不掉沦为附庸的命运。
哎,希望江南公司,能善待商会吧……
翁会长老了,马上就退了,也只能平静的接受命运的捉弄了。
~~
那厢间,刘员外回屋之后,兴奋的辗转反侧,一直到鸡叫才迷迷糊糊睡着。
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又迷迷瞪瞪爬起来。胡乱洗把脸,穿戴整齐后,准备去跟翁会长汇合。
谁知一开门吓一跳,那许志向竟然杵在外头,也不知等了多久。
反正头发上脸上全都挂了一层白露。
“哎呦我操,你吓死我了。”刘员外没好气白他一眼。
“哥,对不起啊……”许志向低下头,声如蚊蚋道。
“你说什么?”刘员外好像没听清。
“哥,对不起啊,之前都是弟弟不对。”许副会长把心一横,咬牙抬起头,然后一揖到底道:
“我有眼不识泰山,狗眼看人低。请哥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小弟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哦豁。”刘正齐眯着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许副会长,你这大清早的不睡觉,跑这儿逗闷子来了?”
“是哥说,往后见面都要叫哥的。”许副会长心下屈辱,面上的笑容却愈发真诚。
他昨晚是一宿没合眼,先用一个时辰消了气,摒除了情绪冷静下来,仔仔细细想清楚利害,自然会得出与翁会长一样的结论——这会长的位置,自己抢不过刘正齐了。
这要是换成别的行当的人,估计已经琢磨着,该怎么给刘正齐使绊子了。就是自己当不上,也不能让他如愿。
但他是洞庭商会的副会长,天下最优秀的商人。
合格的商人尚且知道止损、换仓、亡羊补牢。许志向岂能让负面情绪控制自己的行为,让损失不断加重?
所以天亮前,他做了个艰难的决定——来找刘正齐负荆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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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想起来了,我开玩笑的,许副会长还当真了。”看到许志向这可怜兮兮的样子,刘员外畅快大笑起来。
“从今往后哥说的话,哪一句都当真。”许志向忙表态道:“让我往东绝不往西,让我追狗绝不撵鸡!”
“哈哈,越说越过了。”刘员外心情大好,只觉这西山故乡真是自己的福地啊。“行啦,兄弟,咱们边走边说,别耽误了正事儿。”
“哎,好嘞,大哥!”见刘员外并没有借机羞辱自己,许副会长彻底调整过心态来,让自己相信,我就是发自内心的想当小弟弟了。
其实刘员外不知多少次幻想过,将来逮到机会,该如何将许志向给自己的羞辱十倍百倍奉还。
但真到机会来临时,他却轻描淡写的放过了对方。
原因很简单,他也是个商人,也是洞庭商会的副会长。
许志向能想通的那些道理,他明白的更早。
在利害面前,面子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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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蔡知府的表演
林润和他的一千兵士,用了三天时间乘船从华亭返回了苏州。
船队沿着吴淞江驶过昆山时,他看到昆南已经恢复了生机。田间地头、道旁路上到处都是忙着清淤填坑、疏通沟渠的百姓。
隔得大老远,他都听到百姓们劳作时的欢笑声。
看来昆山是彻底变了。
林润深感欣慰的点点头,此时他坚信用不了几年,昆山就可以将‘乞丐县’的帽子丢进吴淞江,顺水冲到东海里去了。
他很想让人把赵守正叫来,跟那位让人看不透的状元郎再好好聊聊了。
哪怕没什么营养的闲聊呢,也能帮林中丞舒缓一下郁躁的心情。
自从接到苏州民乱的消息后,他的心情就很糟糕。
不是因为徐家的报复……林中丞枪挑严世蕃、刀劈鄢懋卿,从来就没怕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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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担心的是苏州民乱的真正原因——丝织产业的运转,出现了大问题。丝绸严重滞销,纺织工场停工,二十万纺织工人无法开工,这才是骚乱的根源所在。
而徐家不过是顺水推舟、煽风点火而已。
但这也恰恰是最棘手的地方。
他可以不顾一切废掉徐家,甚至可以动用武力镇压骚乱。但根本问题不解决,这样做只会激起百姓更深重的怨气,下次又有什么由头,就会爆发更严重、更大规模的骚乱。
可他是巡抚又不是神仙,如何去帮苏州的丝绸商解决销路问题?
洞庭商帮手里少说积压了一百多万匹丝绸吧?那可是三百多万两银子啊。谁能吃的下去呀?
何况就算他能变出这么多钱,消化掉商家手中的库存丝绸,可依然治标不治本。
丝绸商们也许碍于压力,不得不开工复产,但明年肯定要削减订单的。
届时织户定然大规模减产,再次失业的织工们怕是又要上街了……
巨大的无力感笼罩在林中丞心头,他心底竟然涌起个怪异的念头——九大家这帮蠢货,放着好好的走私不干,却打出脑浆子。结果搞得民不聊生,真是蠢到家了。
~~
胡思乱想中,巡抚座船渐渐驶离了昆山,便进入吴县江段了。
林润便叫来千里独行田伯光……哦不,松江通判田柏光。让他立即去西山传令,命蔡国熙火速乘船在胥江口等待自己。
田柏光赶紧领命而去,半路正碰见同样苦命的苏州通判张炯。
通判见通判,两眼泪汪汪。你说我们两个六品官,比县太爷还高两级呢,怎么就沦为跑腿的了呢?
感慨完了,两人互相通气。
张通判是奉命来迎接巡抚大人的。他说蔡知府等人早早就在观音寺码头翘首以待了,问是不是请中丞先上岛歇息,听了汇报再说?
田通判告诉他,中丞心情恶劣,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赶紧按照命令,让蔡知府去胥江口等着吧。
张通判只好转回,两人各自复命去了。
那厢间,林润的座船通过东山水道,往胥江口驶去。
远远看着西山岛上那高高的烟囱,好像又多了几根。林润不禁暗暗盘算,江南公司的水泥产量,怕是又要上个台阶了。
听说赵昊几天前去了崇明,那应该就是江南公司下一个目标吧?
林润暗暗叹口气,这江南公司也真是个性,专门找最穷最需要他们的县下手。
惟其如此,才让他不好动手敲打——人家可是在为建设江南最穷的地方出力,到现在还一文钱没赚到,自己这个巡抚怎好横挑鼻子竖挑眼,实在说不过去。
何况,现在也不是烦恼江南公司的时候。在眼下的局面下,这家才刚成立三个月的公司,远虑近忧都算不上,只能算是隐忧。
~~
一个时辰后,应天巡抚的船队和苏州知府的座船在胥江口汇合。
蔡知府率领一众佐贰,登上了中丞大人的座船。
只见林中丞负手立在船头,正看着远处苏州城内腾起的烟柱出神。
蔡国熙浮现满面愧色,赶紧率众跪在甲板上请罪。
林润却没回头,只继续望着前方。
蔡知府等人只好安静的跪在那里,大气不敢喘。
许久,方听林润叹息一声,转头看向蔡国熙道:“蔡知府,这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可不能毁在你我手里啊。”
“是……””蔡国熙顿时汗如浆下,摘下乌纱使劲磕头道:“都是下官平日疏忽,才酿成今日之危局,还请中丞大人责罚!”
“日后自有追责的时候,该你的该我的,咱们谁都跑不了。”林润面无表情道:“你先起来说话吧。”
“谢中丞。”蔡国熙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只是脑袋依然低垂胸前,一副犯了错的小学生模样。
见蔡国熙的态度还算端正,林润面色稍霁,淡淡问道:“如今苏州城是个什么情形?”
“回中丞,自三日前发生骚乱,越来越多的市民加入进来。下官见群情激动,深恐强行弹压会适得其反,激化矛盾,甚至造成大规模流血。”
蔡国熙这几天,满脑子都是如何过林润这一关。此时的每一句话乃至每个动作,都是他反复推敲过的。
“中丞常曰‘为政之道,以顺民心为本。’下官牢记中丞教诲,旦夕不敢忘。于是权衡之下,命官差民壮暂时按兵不动,同时率全城官员暂且出城避让……“
“因为市民并不是要造反,也不是为了打砸抢,不过是因为失去生计,无法养家而心生不满罢了。这时候出兵弹压,太过残酷,也有失公正。但他们在气头上时,说什么都听不进去,还会做一些过激的行为,所以还是让他们闹一闹、发泄完了,等冷静下来再解决问题。”
“哦?”林润不禁有些好笑,这蔡知府真是个人才啊。明明是吓跑出城,居然说的如此用心良苦、忍辱负重。
“那这几日,你可想到解决问题的法子没有?”
“下官愚钝,没有药到病除的好法子,只好能开的方子都开上了。”蔡国熙暗叫侥幸,幸好今早有了法子,不然自己就是说破天,也逃不了一顿排揎。他忙用干练的语气答道:
“下官命府里和吴县长洲的官差,穿便服进城,联络城中的士绅大户,甲长里长。命其做好联防自保,务必不让骚乱波及到居民区。”
“嗯。”林润点点头,将骚乱限制在商业区,也算弃车保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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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喝茶
“还有呢?”林润追问道。
“同时又让他们尽量劝自己里中的年轻人,不要跟着闹事、赶紧回家待着。为了让他们用心,下官让下面人放言,将以‘连坐法’处置在趁机打砸抢的不法之徒。”
“唔。也算釜底抽薪、软硬兼施了。”林润又点了下头。这些法子都不能说不对,但还不足以解决问题。
“另外。下官又征调了一万民壮,在西山岛加紧操练,以备事态不可收拾时,强行进城平乱。”
蔡知府说这话时,脸上写满一位四品大员的果决。这是为了让林中丞看到他的峥嵘。
“哦?”林润吃了一惊,旋即想到岛上的一万多工人,不禁暗骂这厮脸皮真厚。明明都是江南公司雇来干活的昆山老百姓,怎么就成了知府征调的民壮?
“不过不到最后关头,不该对市民使用武力,哪怕是民壮也不该动用。”蔡知府此时与昨日判若两人,完全就是一位有手段、有原则、有底线的大明好知府。
只听他话锋一转,打出自己的底牌道:
“在对此次骚乱的调查中,下官发现根本原因是市场环境出现巨变,原本热销的丝绸一下子滞销起来。丝绸商们的仓库里囤满了卖不掉的丝绸,自然无法下订单给织户。”
“织户只好纷纷停工,让长期雇佣的织工们回家待着……”蔡知府昨晚已经详细问过缘由,此时复述起来自然如同亲见。浑不像那些一问三不知,何不食肉糜的无能官员。
他用那低沉而包含怜悯的声音,将闹事的市民描述成衣食无着的失业织工。把他们全家嗷嗷待哺的惨状,描述的淋漓尽致,催人泪下。
然后蔡知府方长叹一声道:“这些织工身无恒产,一家老小全靠做工养活。失去了工作,全家就要饿死。没有关注到他们的困难,下官这个知府实在太失职了。”
“说过了,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林润一挥手,沉声问道:“你既然认识到症结所在,可有为织工们纾困的法子?”
“回中丞,很简单,只消让织机重新转起来。”蔡国熙便抬起头,双目炯炯道:“日夜盼着复工的织工,自然会赶紧回到工场中。余下还在街上闹事的,就是存心作乱的不法之徒了,对他们绝不留情!”
“说得好。”林润赞一句,心说但还是废话。
“那么如何让织机转起来呢?蔡知府可有妙招。”这才是关键所在。
“回中丞。下官为洞庭商会和江南公司牵线搭桥,希望由后者来购买前者的绸缎。”蔡国熙厚着脸皮答道。
他身后的杨丞麟和张德夫都听傻了,没想到一夜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江南公司居然出手,给苏州的丝织业托底了!
林润同样吃了一惊。
他其实也想过,问问江南公司能不能帮帮忙。
但林中丞的道德底线远高于一般官员,做不到一边怀疑江南公司,一边还要求着人家帮忙纾困。
何况江南公司是制水泥、搞基建的,跟丝绸生意完全不搭界啊。
他盯着蔡国熙问道:“那江南公司怎么答复的?”
蔡国熙被林润那双火眼金睛看的额头沁汗。他在官袍上擦擦手心的油汗,从袖中掏出一张劄子,双手奉上道:
“下官已经和江南公司进行了数轮磋商,今早拿出了初步方案,还请中丞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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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不会告诉林润,这磋商也是今早才开始的。
抓到救命稻草的蔡知府,一口就答应了江南公司提出的条件。
但是光他答应没用,林润不点头,一样还是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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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润逐字逐句的看完了那份短短的协议,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西风吹拂着太湖湖面。入秋以来,水位低了很多,胥江口露出了大片的滩涂。
有去南方过冬的大片水鸟,在河滩上叽叽喳喳的觅食。稍有风吹草动,便成群结队的飞起。
蔡国熙却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他承认,江南公司的要求有那么一点点过分。
但比起他们承诺做到的事情,那点儿要求简直微不足道!
可林中丞性格刚强,从不妥协,不知道他能不能转过这个弯儿来。
蔡知府也只能默默等候,大气不敢喘一声。
良久林润终于抬起头,问蔡国熙道:“赵昊在哪里?”
话音未落,就见一艘漂亮的白色帆船映入了他的眼帘。
甲板上,赵公子戴着他标志性的墨镜,惬意的坐在张铺了蓝格子桌布的餐桌旁。
餐桌另一旁,坐着个穿淡绿鸡心领褙子,白绸竹叶立领中衣的冰雪少女。
正是刚刚从崇明赶回来的江雪迎。
“中丞大人过来喝茶啊。”坐在圈椅上的赵公子站起来,笑着招呼林润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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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号上,一身米黄兰花刺绣圆领袍,白底绣花马面裙的马秘书,为前来造访的林中丞上茶。
林润接过粉青釉的茶盏抿了一口,打量一眼圆桌上的全套南宋官窑茶具,还有纯银的三层点心架子。
不禁调笑赵昊一句道:“上次在昆山,记得你还挺简朴的。”
“家父是昆山父母官,我当然要收敛一些了。”赵公子手握着象牙扇柄的折扇,道不尽的意态潇洒道:“离了昆山,就没必要再苛待自己了吧。”
“哈哈哈,也是。”林润不禁失笑道:“人家都是靠老子搜刮民脂民膏,你却倒过来为昆山砸钱。要是再不过的奢侈点儿,我都要怀疑你图谋不轨了。”
“哈哈哈!中丞大可放心,我很快就要成穷光蛋了。”赵昊何等精明,焉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敲打之意?
他刷得展开手中折扇,洒金扇面上赫然写着‘助人乃快乐之本’七个大字。
还是去崇明用的那一把。
看得林润瞳孔一缩。他借着吹了下茶盏中的浮沫,苦笑着摇了摇头。
林中丞知道赵昊是在提醒自己,他将为苏州付出多大的牺牲。
高手过招,从来不会面红耳赤。皮里阳秋间,便已将各自的意思传达给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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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可转债
科学号。
待林润重新抬起头时,那张俊美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久违的从容淡定。
“本院想跟贵公司能做主的人谈一谈,但你不说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小股东吗?”林润不无揶揄的对赵昊笑道:
“现在又可以代表江南公司了?”
“我当然代表不了。”赵昊啪地合上折扇,用扇子一指静坐一旁的江雪迎道:“代表公司跟中丞谈的,是她。”
“她?”林润不由一愣。
“介绍一下,这位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少女,乃江南公司的副董事长兼总裁江雪迎女士。”赵昊笑着介绍江妹妹的头衔。
林润对‘总裁’这个头衔自然不陌生,朝廷召集翰林官修史时,会置一才高望重的总裁官,全权汇总裁决一切相关事务。
想来这江南公司的总裁,职权应该也大差不差,是在公司里负总责的吧。
只是他刚刚才适应了,跟赵昊这样的少年打交道,这下又要跟个稚嫩的少女一本正经谈事情。
这感觉,别提多酸爽了。
难道江南公司的成年人都是吃闲饭的吗?
好在林中丞的表情管理还算到位,才没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
他对江雪迎强笑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哦不,出少女啊。”
“中丞不必客套,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江雪迎十二岁就开始接手伍记的生意,早就习惯了成年人们异样的眼神。
不过只要和她打过交道,这种目光通通都会消失……或者带着这种目光的人消失。
“哈哈好,倒是本院着像了。”林润尴尬的笑笑,强迫自己忽略对面坐的,是对粉雕玉琢的金童玉女,不然实在没法进入谈判状态啊。
“江总裁,贵公司愿意在如此困难的时期,敞开收购洞庭商会的丝绸。”林中丞终于调整好心态。正色道:
“对此本院表示欢迎和感谢,投我以木瓜,必报之以琼琚,这是本院的承诺。”
江雪迎微微颔首,轻启朱唇道:“中丞大人言重了,江南公司扎根于苏州,正如我们一直认为的那样,苏州兴、则江南公司旺;苏州衰,则江南公司败。因此本司虽然之前从未涉及过丝织业,却也愿意尽绵薄之力,助苏州早日恢复秩序。”
“好,江南公司果然不是一般的商家!”林润大赞一声,又问道:“只是这‘保护价格’是什么意思,还请江总裁赐教。”
“保护价格是本公司为了保护苏州的丝织业制定的一个收购价格。江南公司承诺在这个价位,无限量收购洞庭商会的丝绸。”
江雪迎其实也是今早才到,到了才听说赵昊又要搞个大新闻。
江妹妹顾不上抱怨,赶紧临时抱佛脚,恶补一番相关知识后,便直接上阵跟巡抚大人侃侃而谈了。
“目前这个价格是洞庭商会过去连续一个月的平均发货价格。之后会随着市场价格的变化而变化。具体将会在每个月的月初,由江南公司和洞庭商会协商而定,但不会低于杭州、南京上月的平均出货价的九成。”
“这很公道吧?”赵公子笑眯眯的问一句。
“确实很公道。”林润没想到江南公司完全没有趁人之危的意思,足以让包括他在内的所有质疑者乖乖闭嘴了。
顿一顿,林中丞又沉声道:“但这怕是需要很多钱吧?”
“今年大概需要三百万两,明年只多不少。”江雪迎点点头。
“嘶……这么多?!”林润倒吸口冷气道:“江南公司能拿出这么多钱?”
“当然拿不出来。”江雪迎一脸坦然道:“所以我们需要发行债券,向公众借款。”
这不是谦虚,江南公司虽然原始股本便号称四百万两,但股东们一共才投了两百多万两白银。
一是因为有好几个股东以粮食出资,二是因为赵昊这个真正的大股东,一文钱都没往里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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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的水利工程,西山的建设工程,大头都是由江南公司负担,几个月下来已经花掉了五十多万两。
所以公司账上只剩了一百五十多万两,全拿出来也解决不了苏州的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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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行债券?”林润不禁失笑道:“贵公司真是别出心裁,整天给本院整些新鲜词儿。”
“中丞就当是我们管人借钱,这下好理解吧?”赵昊笑着解释道。
“合着你们是空手套白狼?”林润不由微微皱眉,难免生出些许被愚弄的感觉。
“那本院干嘛不自己去借?”
“因为中丞借不着啊。”赵昊吃一块蜜饯,幸福的眯起眼。说出的话却十分伤人。
“不是我兄长瞧不起中丞,实在是眼下这当口,没有人愿意把银子打水漂。”江雪迎从旁歉意的笑笑。
“本院借不到,江南公司就能借到吗?!”林中丞感觉颇伤自尊。
“当然。因为我们可是江南公司啊。”赵昊臭屁道。
江雪迎便替赵昊翻译道:“我们的债券上会有一条‘债转股’条款,承诺若不能如期还本付息,债权人有权将债券按照一两一股的价格,转化为江南公司的股份。”
“这样啊……”林润一下子没了脾气,对方拿出的杀手锏,自己这个应天巡抚还真的比不了。
水泥问世三个月来,尤其是昆山县铸就‘一月成堤’的神话后,江南公司早已引起江南豪势之家、巨富大商垂涎三尺。
只是因为其股东太过豪横,赵公子又是个专打狠人的‘狼火’,这才没人敢打江南公司的歪主意。
那些大户们只好老老实实开出高价,想要收购江南公司的部分股份。
可惜江南公司股东们没有一个愿意出售股份的。
江南有钱有势的人们,只好望而兴叹,羡慕嫉妒恨了。
现在江南公司发行可转债,无疑给这些人开了希望的口子,不抢破头才怪。
大户们才不怕江南公司赖账呢,反而盼着他们还不上债,这好有机会将债权转为股份。
这让林中丞怎么学的来?总不能说到时候还不上债,就让人家当几天巡抚过过瘾吧。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水泥太诱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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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江南银行
逆流而行的科学号上。
林润下意识捻一块白嫩可爱的牛轧糖,送到嘴里尝一尝。我去,比市面上的好吃太多。
爱吃甜食的林中丞,强忍住再来一块的冲动。
又问道:“那你们想要开设的江南银行,又是个什么玩意呢?”
“中丞可以把它看成钱庄的升级版,我们会对伍记钱庄所有功能进行优化改进,使其变成一家更为强大的……”赵公子寻思片刻,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替代,只好苦笑道:
“钱庄。”
“嗨,”林润白浪费了一番感情,指着赵昊笑道:“新瓶装旧酒。”
“这名字比较好听,银比钱贵,行比庄大嘛。”江雪迎给赵昊圆场道:“兄长是想让我们江南银行,超过天下所有的钱庄。”说着她看一眼林润道:“这离不开中丞和老公祖的支持。”
“本院方才说过,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林润不动声色的点点头道:“你们为府里牺牲这么大,我们当然要竭诚以报了。”
说完他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但江南公司提出,希望从今往后,苏州府百姓所有交给官府的白银,都必须先存入江南银行,然后由江南银行开具银券。官府只收江南银行开出的银券,不再直接向百姓收取现银……这银券就是会票吧?”
“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银券不记名。”赵公子微笑答道:“中丞也可以称之为银票。”
“这样倒是能省不少事。”林中丞手指轻叩着桌面,寻思道:“而且还能解决胥吏上下其手贪腐的问题,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顿一顿,他定定望着眼前的少男少女道:“可官府只能收取江南银行的银票,不能收其他钱庄的,这未免有些霸道了吧?”
赵昊和江雪迎对视一眼,前者缓缓摇头道:“正如中丞所言,此乃利国利民之事。兴许霸道一些,但也是为了不让人钻空子,导致好事变坏事。”
“此话怎讲?”林中丞轻声问道。
“其实银票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北宋时,四川就有专门的‘银票铺户’。”赵公子便一边给林润续茶,一边朗声笑道:
“跟朝廷印发的钞票不同,银票素来由商人自由发行。但商人的信用如何与国家相比?所以这就要求银票必须是‘见票即付’的。说白了,它只是一种存款和取款的凭据,而并非真正的钞票。”
林润点点头,听得十分认真。大明最大的弱项就是金融,比起蒙元都远远不如。
至少元朝在完犊子之前,还知道发钞要设立的准备金。朱元璋就敢什么担保都不给,印张纸就敢当钱使。
但太祖皇帝毕竟功盖千秋、万民膺服是太祖皇帝,他说大明宝钞是钱,那全国百姓就当它是钱。
当然,主要是没人敢不当钱……
于是整个洪武年间,宝钞的价值时贬时升,但总体还是值钱的。
但经过靖难之役对国家的严重损害,加上朱棣好大喜功堪比杨广,财政枯竭的大明终于开启了无限发钞模式。
于是飞流直下三千尺。
宝钞从洪武末年,一贯纸钞能换铜钱五百文,贬值到了永乐二年,一贯纸钞只能换一百文。
永乐五年,一贯钞换六十文钱。
永乐末年,一贯钞换十文钱。
宣德七年,一贯钞只值铜钱五文了。
正统七年,一贯钞一文钱。
土木堡之变后,宝钞更是到了百贯不值一文的绝境,所谓‘积之市肆,过者不顾’。
到了正德年间,宝钞实际已经废止。
此后,大明不再发行纸币,亦无法像清末那样向民间借贷。
事实上,大明隆万之后在海外贸易中疯狂敛财,全球三分之一以上的白银流入中国,民间的有钱人不要太多。
可谁也不会把钱借给朝廷。
无它,因为国家信用彻底破产。再不会有人上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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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可以说,大明朝廷之后的百般困顿,都是源于这种饮鸩止渴的恶性透支。
在这样一个信用破产、穷的叮当乱响的朝廷中当官,哪怕是应天巡抚呢,也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林润想听听,赵昊有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可以启发自己改善困窘的局面。
“由于银票铺户恪守信用,随到随取,所印‘银票’图案讲究,隐作记号,黑红间错,亲笔押字,他人难以伪造。所以银票赢得了很高的信誉。”
可惜赵公子的讲解别有用心,目的就是把他带沟里去。
“于是商人们在进行大额交易时,便不再使用沉重的铸币和现银,而是换成了银票。这大大促进了宋朝经济繁荣。宋之所以在人口国土只有我朝一半的情况下,却远比大明富裕,这小小的银票居功甚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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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林润不由怦然心动,似乎看到了一点曙光呢。
“但并非所有的银票铺户都是守法经营,恪守信用的。有一些惟利是图、贪得无厌的铺户恶意欺诈,在滥发银票之后携款潜逃;或者挪用存款,经营它项买卖失败而破产,使所发银票无法兑现。”
“这样,当存款者取钱而不能时,便往往激起事端,引发诉讼。于是,宋景德年间,益州知州张泳对银票铺户进行整顿,剔除不法之徒,专由十六户富商经营。至此‘银票’的发行始取得官府的认可。”
说完,赵昊对若有所思的巡抚大人道:
“我大明的钱庄,汲取了宋朝的教训,又走上了另一个极端。为了防止仿冒、滥发、挪用,改用记名会票,每一笔交易都必须到钱庄柜台才能办理交割。这极大的阻碍了大明工商业的发展,成为我们经济的桎梏,也让朝廷税源枯竭。”
“所以我们希望重新推出不记名的银票,但同样要汲取宋朝的经验教训。因此我们认为,银票的发行必须做到三点,方能利国利民,有益无害!”
然后他竖起三根手指,沉声道:
“一,方便自由的流通兑换。二,完善的防伪。三,以严格的监管杜绝滥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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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越线
林巡抚思维敏捷,看问题素来一针见血。
但听完赵昊的长篇大论,他这回却有些看不透了。
总感觉这孩子说的都对,描绘的前景十分美好,而且难能可贵的是,他为可能出现的弊端,提前打好了补丁。
这份强烈的责任心,在商人群体中是很罕见的。
可直觉却告诉林润,在这无懈可击的安排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深的图谋。
但知识层面的局限性只能让他看到,江南公司想要借机掌控苏州钱庄生意这一条。
林润可以想见,只要自己点下头,日后苏州府官民商户的银钱往来,怕是都绕不开那即将成立的江南银行了。
虽然‘万源号’、‘亨通记’、‘鑫隆’等全国性的大钱庄,实力远胜‘伍记’。但有了苏州府支持的银票,至少在苏州,伍记肯定能打败他们。
但问题是,以林润对江南公司的了解,总感觉他们的图谋绝不止于此。
正思索间,苏州城已经近在眼前了。
前日赵公子来时,所见城外街市虽皆关门闭户,却大都安然无恙。
然而短短两天过去,局面却在迅速的恶化,远远就看见护城河畔的街道上燃起了大火。
隐隐詈骂哭叫声顺风传来,那是有地痞恶棍趁机纵火打劫。
林润亲眼看见,几个暴徒砸开一家南货店的铺板。
上了年纪的店老板,和几个伙计挥舞着铁棍想要阻拦。
然而破碎的店门招来了数目更多的暴徒,店里人终究寡不敌众被打倒在地。
暴徒蜂拥而入,旋即抱着一摞摞各种装潢精美的包装盒冲出了店铺。
店老板心疼的抱住一个暴徒的腿,却再度惨遭殴打……
这样的暴行,竟然就发生在堂堂应天巡抚的眼皮子底下!
林润霍然起身,断喝一声道:“冯千户!”
“在!”一名身材魁梧的军官,当即沉声应道。
“立刻带兵下船,肃清此处歹徒!”林润厉声下令。
“遵命!”冯千户立马领命而去,号令那些搭在他部下的沙船靠岸,然后下达了肃清命令。
不待放下船板,兵士们便纷纷跳下船,来不及整队,直扑正在纵火抢劫的暴徒。
看到忽然出现大队的官兵,暴徒赶紧抱着战利品鸟兽四散。
当然也有那不长眼的、腿脚慢的,被冲上来的兵士按在地上就是一阵胖揍。
三四里的长街上,到处都是互相追逐的官兵与暴徒,喝骂声、惨叫声响成一锅粥,场面愈加混乱。
店铺老板和伙计们却不敢冲出来报仇,而是赶紧想办法把店门重新堵上。
在老百姓眼里,官兵跟暴徒一样可怕,甚至犹有过之……
直到蔡知府和张德夫下了船,对市民们大声宣讲巡抚大人前来平乱,官军保境安民,秋毫无犯后,紧张的气氛才稍稍松缓下来。
看着士兵将抓获的暴徒反绑起来,串成一串,走过狼藉的街面,林润紧绷的面庞终于松弛了一些。
他回头瞧一眼赵昊,沉声道:“本院同意苏州府和江南公司的协议了,尽快立约执行吧。”
平乱刻不容缓,林润别无选择。
“中丞放心,江南公司第一笔定金,今晚就会到位。”赵公子轻声保证道。
“嗯,本院去处置骚乱了,你们小孩子家家,就不要下船了。”林润点点头,深深看一眼赵昊道:“此间事了,我们再好好聊聊。”
“好,我也有样礼物要送给中丞。”赵昊躬身送林润下船。
待到林中丞上了岸,赵昊站直了身子,看着乱糟糟的街面出神。
江雪迎俏立在赵昊身边,轻声道:“兄长心里不好受?”
“目睹这种骚乱,总归是不好受的。”赵昊涩声道。
“其实苏州每几年总会来这么一次。”江雪迎却很看得开道:“只是今年的规模空前,趁乱闹事的人也多。”
“往年没这么多趁火打劫的吗?”赵昊皱眉问道。
“自是难免,但光天化日之下,很少做这种勾当。”江雪迎面现一丝愤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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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苏州人闹事是有分寸的,没人打算造反,日子还要再过的。所以都是发泄怒火为主,这样公然打砸抢,难道就不怕事后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她瞥一眼正在慰问受灾百姓的一众官员,压低声音道:“别看官府现在好说话,待到事态平息,定要秋后算账的。”
“你的意思是这场民变,有人加了料?”赵昊神情一动。
“正要禀报兄长,方才苏州伍记送来了此次民变的报告。”江雪迎将一个折页递给了赵昊。
伍记的前身是伪装成车马行的情报机构,汪直去世后,才在赵立本的帮助下,转型为以钱庄物流为主的商行,但老本行一直没丢过。
赵昊打开折页,一边浏览,一边听江雪迎道:
“起先只是织户织工们针对织造局的小骚乱,要不是因为织造太监向蔡知府求援,苏州府甚至不会出面。但也只是抓了几个为首的织户,根本没有乱抓人。”
“嗯。”赵昊点点头,蔡知府是理学名臣,极度爱惜羽毛。听刘正齐说,正准备在东山白马寺,给他筹建生祠呢。
这种时候,他肯定不愿担上助纣为虐、荼毒百姓的恶名。
而且蔡国熙的能力并不差,主政一方的经验也很丰富,自然知道该如何平息事态。
赵昊问过蔡知府,他原本打算把那些织户关一晚上,权作警告就放人的。
可谁知当晚,居然有人悍然攻破知府衙门,非但打开了牢房,放走所有囚犯,还一把火把府衙给烧了。
“报告上说,当晚到处有人煽动织工攻击府衙,还有两百蒙面歹徒带头。”江雪迎沉声道:“虽然还没查清幕后主使,但已经可以肯定,这次民变是有预谋、有组织的了。”
“八成是徐家了。”赵昊轻叹一声道:“事发前,中丞正在松江清丈田亩。”
“小妹也是这样看。”江雪迎点点头,认同道:“江南十府之地,如今只剩松江依然没有清丈亩,徐家之嚣张可见一斑,怎么会轻易向林中丞低头?”
赵昊重重一掌击在栏杆上,板着脸道:“徐家越线了!”
赵公子平生最恨官绅为一己私利,不顾百姓死活。
更别说利用百姓,达到不可告人的目地了。
ps.抱歉诸君,周末又有琐事缠身,今天只能两更了。第三更明早补上。
第二百六十六章 最佳拍档
科学号上。
“兄长息怒。”江雪迎忙柔声安慰道:
“徐家也只敢在背后捣鬼,林中丞这一回来,他们肯定会缩头的。”
顿一顿,她又夸赞赵昊道:“何况兄长仗义出手、一锤定音,这场乱子很快会消停下来的。”
“抱歉妹子。”赵昊闻言,歉意对江雪迎道:“也没提前跟你通气,就做了这么多决定。”
“没关系的,反正兄长做什么,小妹都是支持的。”江雪迎如水莲花般温柔的笑笑道:“先说再做,先做再说都没区别的。”
说着,她又正色道:“而且小妹算了一下,其实实际花费比大家想象的都少。”
“哦,怎么讲?”赵公子是打的一年三到四百万两的谱,虽然债券不愁没人买,可光付利息就能心疼死他。
听说能少借一点,他自然来了兴致。
“兄长考校小妹了。”江雪迎羞羞一笑,便脆生生为他报账道:
“苏州生产的绸缎有十几种,价格差异很大。平均下来一匹绸大概是二两银左右,但那是正常年景。”
“不错,今年应该便宜不少。”赵公子点点头:“听说生丝价格还不到去年一半。”
“不只是生丝,其它物料和人工都有所下降。目前,一匹丝绸的发货价大概是一两四钱。其中生丝成本七钱,其它物料和税一钱五,人工一钱五分,还有分摊的织造局常例,大概也是一钱。”
“这样还余下三钱,便是织户和洞庭商会的利润了。”只听江雪迎鞭辟入里的分析道:“洞庭商会产前产后两头吃,利润势必远大于织户。我们姑且算他每匹绸得两钱利吧,估计只多不少。”
“那可真不少。”赵昊轻轻吹下口哨道:“算两百万匹丝绸的话,他们也能从咱们这里赚走四十万两了。”
“净赚四十万两已经够便宜他们,不能再得寸进尺了。所以织造局的常例砍掉之后,保护价也应该降一钱。”江雪迎淡淡道:“因此是一两三,而不是一两四,这样只需要两百六十万两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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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至少要分三批结款,这样我们只需要九十万两就能应付一个月。”谈起生意经,江妹妹整个人都在发光。
“除了第一笔要现付之外,其余两笔都可以放到年前结就成。而且新年前,家家户户都会做新衣,届时绸布的价格定然反弹,我们想想办法低价走量,出一半货应该不成问题。”
“这样至少能回笼一半的资金。所以拢共只需发一百三十万两的可转债就够了。”江雪迎邀功似的笑成了小猫道:“一下子减去了一半多,小妹是不是很能干?”
“能干能干,太能干了!”三百万两一下子减掉一半多,赵昊开心的恨不得亲江妹妹一口。
“有妹子这样的好搭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能跟兄长一起……做一番事业,才是小妹的福分。”江雪迎红彤彤着小脸道:“兄长雄才大略、高瞻远瞩,小妹不过是给你当当管家婆罢了。”
这话听得两人身后的马秘书,都要替小县主绝望了。
她抬头看看天空,为了还不刮北风?
~~
那厢间,林润带人弹压了盘门外的骚乱后,却没有进一步行动,只命官军进驻了临近的校场。
然后他与蔡知府接见了洞庭商会的一众高层。
蔡国熙难掩兴奋的对他们嚷嚷道:
“中丞大人已经首肯了你们的方案,接下来,就看诸位的表现了!”
今日商会四人的站位悄然变化。
翁会长虽仍站在最前头,却让刘正齐与他并肩而立。
之前那爱出风头的许志向,则乖乖与翁凡站在了两人身后。
显然,已经完成了他们的重新定位。
翁会长便笑着看向刘正齐道:“老朽老不中用,只能拜托刘会长替我冒这个险了。”
“会长言重了,在下责无旁贷。”刘正齐腮帮子激动的微微哆嗦,又向巡抚和知府表态,一定使命必达、不负重托!
“好。”林巡抚也难得露出笑容,拍了拍刘正齐的肩膀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本院不会忘记刘员外挺身而出的英姿。”
“是!请中丞放心!”刘正齐的胸脯一下挺得老高,带着许志向和翁凡,再次向巡抚大人行礼,然后便昂首大步出了校场,向着被乱民占领的苏州城而去。
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哩。
其实还好。洞庭商会虽然对百姓多有盘剥,却也是苏州百姓衣食所系。
就算泼皮暴徒要对他们下手,织工织户们也不会答应的。
但也不可否认,这时候进城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
~~
三人兜了个大圈子,来到紧闭的阊门下,然后让保镖朝城上吆喝起来。
“洞庭商会两位副会长,并翁会长全权代表在此,城里现在谁说了算?让他来城头相见!”
其实他们早打听清楚了,占据盘门的是东采莲巷的大织户陆乙。
陆乙原不姓陆,是投献在陆家之后才改的姓。城内乱起来不久,他便带领自己工场的两百多织工,把个盘门给占了,也没人敢跟他抢。
听到吆喝,陆乙便让人放下篮子,将三人缒入城中。
“三位这是打哪来?”陆乙虽有陆家做靠山,但和洞庭商会的关系还不错。
尤其是今年海上的商路一断,就更要指望商会过日子了。
“从林中丞那里来的。”刘正齐居中而立,神态淡定道:“来看看城里闹成什么样了。”
“哦。”陆乙闻言面现喜色道:“中丞赶回来了?”
“苏州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中丞能不回来?”刘正齐白他一眼道:“怎么,这几天可威风了,当上守门将军了。”
“嗨,员外当我愿意来啊?”陆乙苦笑一声道:“是奉了我们大爷之命。这鸣鼎食的陆家,总不能连出城的门儿都没有吧?”
“嗯,这很合理。”刘正齐点点头道:“那陆老爷对眼下的事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当然是希望赶紧天下太平了。”陆乙正色道:“可是那帮家伙闹得太凶,扬言这次谁要敢怂,就灭了谁家,怕是不好收场啊。”
“他们就打算这么一直闹下去?”一旁的徐员外冷哼一声道:“再闹下去就是谋反了,到时候来的就是官军了!”
ps.第二更,下一更明早起来再发了哈。
第二百六十七章 谈判
“唉,跟我急眼有什么用?咱们可是一边儿的。”陆乙郁闷叹口气道:
“现在是说话的人太多,有人要往东、有人要往西。有人要杀狗、有人要撵鸡。我看除非能让工人复工,不然还且得闹一阵子。”
“嗯,我们哥仨就是来谈复工的。”便听刘员外淡淡道。
“难。”陆乙却摇头道:“人少了不管事儿,除非能让二十万织工一起复工。”
“当然是一起复工了,不然我们来干什么?”刘正齐豪横道。
“啊,真的假的?”陆乙瞠目结舌。
“你这是在怀疑洞庭商会,还是在怀疑我哥?”许志向两眼一瞪。
“不敢不敢,是万万没想到。”陆乙忙摆摆手,这年月,谁能给他订单谁就是不能得罪的祖宗。
“这种时候谁敢蒙人?”刘正齐摆手阻止许志向发飙,对陆乙道:“我们已经尽我们最大的能力确保销路了。但若是不马上开工,一切都白费。”
“能有多少订单?”陆乙巴巴问道。
“我们时间不多,你赶紧去把织户们集合起来,一起跟大家说。”刘正齐沉声道:“要快,迟则生变。”
“哎,好嘞。”陆乙登时来了精神,让人保护好刘员外三人,自己赶紧颠颠跑去传话了。
~~
类似于丝绸商们组成的洞庭商会,织户们也有自己的纺织业行会。
陆乙通过行会,很快将刘员外带来的消息,传递到了分散城中的大小织户耳中。
这真是久旱逢寒霖,枯木又逢春,织户们一下子就按捺不住了。
虽然好些人对商会持怀疑态度,但谁也不敢赌气不去。万一要是订单有限,只给到场的,不给缺席的,还不得悔青了肠子?
所以不管心里如何想,没一个敢耽搁的,统统赶往位于娄门内的陆园开会。
~~
顾名思义,陆园就是陆家的园林。
陆家祖上便是大名鼎鼎的吴郡陆氏,陆逊、陆机、陆云的后代,论起门第来比琅琊王氏稍逊一筹,但开枝散叶的本事远胜于琅琊王。
长洲陆家之外昆山陆家、上海陆家……以及几乎惨遭灭顶的平湖陆家,都是同宗同族。
因此陆家虽然在吏部尚书陆完、锦衣卫大都督陆炳相继倒台后,子弟颇受牵连,声势大不如前,但依然没人敢招惹这家传承千年、子弟遍布江南的巨室豪族。
所以刘正齐将开会的地点定在了陆园,而不是同样位于城内的洞庭商帮总部。
这样就不用担心会开到一半,愤怒的暴民冲进来,把他们拖出去痛打了。
长洲陆家如今的当家人名唤陆匡,正是故吏部尚书陆完的幼子。
他父亲当年因为热衷功名、善交权势之故,爬上了天官高位,却也因此牵扯进了宁王之乱。
宁王事败后,宦官抄其家,搜出了陆完平日与他往来的信件,惹得正德皇帝大怒,下旨立即将其逮捕,并把他在长洲的老母妻儿下狱。
陆匡当时才七岁,亦未能幸免。并亲眼目睹了九十岁的奶奶死于狱中。
虽然在陆炳的活动下,长洲陆家得以保全,陆完也免死充军。但这段悲惨经历给陆匡留下了深深的童年阴影,导致他终生不肯进学出仕,甚至不愿与官场打交道。
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陆家在苏州百姓中的声望却是极高的。
因此对刘正齐的请求,起先他是拒绝的……很明显,刘员外等人就是巡抚和知府的代表。贸然牵扯进去,会让市民认为陆家背叛了他们。
但刘正齐有备而来。他告诉陆匡,林中丞承诺,只要陆家这次协助平息骚乱,便动用巡抚的权力,将下狱近两年的陆炳后人改为监视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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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陆炳营救过同样遭遇的长洲陆家,如今陆匡要是不顾平湖陆家的死活,那还是人吗?
他终于同意让洞庭商会在陆园中,召开织户大会。并主动联络吴县顾家、徐家、申家等姑苏豪族,一起站出来劝服市民停止骚乱,恢复秩序。
世家豪族加洞庭商帮的影响力,足以给绝大多数上头的苏州市民降温了。
下午在陆园开会时,大家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
当刘员外心平气和的讲出纾困方案后,织户们心里的怨气,更是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现在在账簿上签上名,明天一早就可以领丝。还可以预支一笔开工费,给织工们发下去。”刘员外对满院子的织户笑道:“这下还有什么理由再闹腾?”
“没,没了。”织户们没想到解决方案会如此给力,这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甚至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刘,刘会长,咱们从今往后,再不用为销路发愁了?”有人结结巴巴问道。
“不用了,刚才不是已经说过吗?从今往后,苏州的丝绸业便以保护价包销了。”
刘正齐挥手笑道:“你们只管安心带着工人干活就成,行情再不好,也不会低于这个保护价。要是行情转好,收购自然水涨船高。总之你们往后就是旱涝保收了!”
“吓,真是太好了……”
“我是不是在做梦啊。”织户们激动的互相掐起来。
“疼疼,还真不是在做梦!”
“你们不满,现在给你们换上了铁饭碗,没理由再闹事了啊?”
刘正齐唱完了白脸,许副会长又唱起红脸,厉声道:“谁要是还闹事,就是砸大伙儿的饭碗,砸我们这口大锅!”
“对对,许会长说得对!”织户们彻底转向,纷纷嚷嚷起来道:“我们二十万织户织工,坚决拥护林中丞、拥护洞庭商会!”
“两位会长都做到这一步了,谁要是再闹,那就是存心捣乱了!”
“这还像句人话。”许志向哼一声道:“散会后赶紧把你们的工人都撵回家,明天就给我织机转起来!”
“今晚,大军便要入城戡乱了。天黑还不回家的,就是存心造反了。”顿一顿,他又杀气腾腾道:
“不光永远没活干,府里县里算账,我们也不会护着!”
“是!”织户们忙齐声应道。
ps.补上昨天第三更。
第二百六十八章 苏州之主
拙政园与陆园隔水相望,陆园中这么大动静,自然瞒不过拙政园的徐家人。
赵昊和林润都没猜错,在这次民乱背后煽风点火的,正是徐家。
原本只是织工织户对抗狗太监的传统戏码,却被徐家人借机制造混乱,让局面一下子不可收拾起来。
但徐璠这次学乖了,他远在松江遥控指挥,不肯涉足是非之地。
在苏州执行他意志的,是拙政园总管徐煦……当初徐煦去知府衙门求援,结果因为态度不好,被蔡国熙打落了满口牙齿,一直深以为恨。
这次有机会报复,徐煦当然要把矛头指向蔡国熙。先把知府衙门一把火点了,再把他撵出了苏州城,痛痛快快出了口恶气。
这几日,徐总管一直让下面人不停四处煽风点火,以免局面冷静下来,再像之前那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效果十分不错,骚乱持续数日,依然没有停息的意思。
这让徐总管颇为自得,甚至生出一种自己就是苏州之主的错觉。
真叫个‘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直到他听说洞庭商帮的几个高层,从城外进来陆园,召集全城织户开会时,徐煦才猛然惊醒过来。
“陆匡老儿敢尔?胆敢如此尔?”徐总管气得呲着满口金牙直咧嘴。
心说你要开会就偷偷的开小会去,非得跑到老子眼皮底下开大会,这简直太不把我堂堂苏州之主徐总管放在眼里了吧?!
“小的带人把陆园围起来,进去抓奸细、抓叛徒!”手下人气势汹汹的嚷嚷起来。
“瞎嚷嚷什么呀?”徐煦郁闷的白了众手下一眼,骂道:“满院子工头,哪一个手底下不是几十上百号人?不知道众怒难犯呐!”
“那等那些织户走了,狠狠教训下姓陆的,让他知道现在苏州城是咱们说了算!”手下又提议。
“也不妥。”徐煦直摇头道:“陆家枝繁叶茂、势力太大,得罪了陆匡,平白给老太爷树敌。”
“那就任他们搞小动作?”众手下气鼓鼓满心不甘。
“当然不行,但劲儿要用在点儿上。”徐煦咬牙问道:
“姓刘的是从哪个门进的城?”
“阊门。”手下闷声答道:“陆家小乙带人抢阊门时,说是给他家老爷子留条出城的路。却转眼就把官府的走狗放进来了。”
“那么说,今晚军队入城,八成也要走阊门了?”徐煦沉吟片刻,阴冷的目光扫过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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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定是。”
“集合人手,天黑前把阊门夺回来,我看今晚官军进不了城,明天谁还信陆家和洞庭商会的鬼话?”
徐煦厉声下令道:“诸位不用怕,城外统共就一千官军,根本没法强攻的!”
说着他目光一凝,阴声道:“大老爷那边,已经安排言官弹劾了,再拖个十天八天,林润蔡国熙,统统都要滚蛋了!”
“好嘞!”亢奋的手下沉浸在与官府对抗的快感中,不可自拔。
~~
天擦黑,盘门外校场中火把照天。
休整了半日的一千官兵吃饱喝足,整装待发。
一众文武官员簇拥着林润,来到官兵面前。
冯千户命众将士聆听中丞训话。
林润只做了简短的动员,却反复强调了入城之后的军纪。
不许趁乱抢劫,不许杀人强奸,不许擅自脱队,必须令行禁止,否则以军法从事!
他太清楚这些家伙了,看紧了是官兵,一松懈就变成土匪。
这也是林润不愿意调集大军平乱的原因,那样虽然快,可造成的二次伤害甚至远超过骚乱本身。
“出发吧。”该说的都说完了,他便一挥手,翻身上马,率军出了校场。
~~
与此同时,阊门已经易主了。
徐家的家奴这些日子四处串联,大把撒钱,着实拉起了一支由地痞流氓、打行青皮组成的千人市民自卫队。
他们扎着红头巾,拎着齐眉铁棍,横行霸道、到处打砸抢,苏州今日之乱局,多半都拜这‘市民自卫队’所赐。
下午时徐煦一声令下,家奴们纠集起自卫队,天刚擦黑就冲上了阊门城门楼,见人就打!
陆乙和他手下不到两百个织工猝不及防,被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转眼间,执法队夺下了阊门。鬼哭狼嚎的欢呼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生出一种自己是不可战胜的幻觉。
正兴奋间,城门楼上众人便见城外,一条火龙自南边迤逦而来。
“官军来了,快把城门堵起来!”亲自带队的徐管事赶紧命众人将城门堵死。
自卫队赶紧用木棍顶住紧锁的城门。还不放心,又让人推来一车车砖石,把城门洞给严严实实堵起来。
徐煦站在城头眺望那一眼望不到尾的火龙,不禁倒吸冷气。
“怎么感觉不止千人啊?”
“是啊,起码两三千的样子……”下面人也胆寒起来。
“难道是林润增兵了?”
“这么多人的话,叫不开门也会强攻吧?”
徐煦一阵头皮发麻,他可没有跟官兵硬碰硬的勇气。
“赶紧调人过来,咱们也把声势造大,让他们不敢强攻!”
“是!”
手下人赶紧去召集人手,但今晚苏州城明显是受了洞庭商会宵禁令的影响,大街上比前几天冷清太多。
他们又是在大街上敲锣吆喝,又是敲门叫人,还从临近的盘门和齐门各调了两百人,费了牛劲这才凑起一千人增援阊门。
这下阊门楼并两侧城墙上,立了整整两千人,他这才感觉没那么慌了。
徐煦命他们也都打起火把,与城外的两三千人交相辉映,难分轩轾。
他便感觉自己又行了,手搭在腰刀上,昂首在城墙上巡回,高声为手下人打气。
“官军狗屁都不如!唯一能打的戚家军,早就北上了,留下的都是一帮废物。”
“凭他们也想攻城?八辈子都攻不成!”
“今晚守城成功,老子带你们去光顾花街巷的姑娘们!”
说别的也就罢了,一提这个,城上众人登时兴奋的嗷嗷直叫,看上去士气高涨极了。
徐煦满意的点点头,刚要继续过城主瘾,却见手下一名家奴慌慌张张跑上来。
“坏了总管,官军已经进城了!”
ps.白天歇了半天,刚码完两章,下一章马上到哈。
第二百六十九章 定风波
阊门城楼上。
“什么?”徐煦顾不上纠正那家奴的称呼,目瞪口呆道:“瞎说什么,官军这不在城外吗?”
“可真有上千兵马进了盘门啊!”那家奴惶急道:“小人就是从那里逃过来的,快想办法吧,总管!”
“怎么没听到攻城的动静?他们怎么进的城?”徐煦难以置信。
“压根没攻城,顾家的人给开的城门!”
“我们的人呢?”徐煦惊呆了。
“不都给调这儿来了吗?”那家奴哭丧着脸道。
“啊……”徐煦两腿一软,靠在城墙上,无边的恐惧笼罩心头。
很显然,林润这是调集了大军进城戡乱,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家丁,跟巡抚的大军硬拼,那不是蚍蜉撼大树吗?
城头上那些跟他闹事儿的家伙,也全都吓坏了。当即就有大票人偷偷开溜,赶紧回家去了。
羊群效应下,跑路的人越来越多,转眼就少了一半。
眼见人心散了,徐煦便顺水推舟道:“诸位不要慌,黑灯瞎火的官军也不知道谁是谁,都回去藏好了,他们能奈我何?”
剩下的都是自卫队的人了,闻言也如蒙大赦,纷纷向老大告辞闪人。
“这几天都不要到街面上混了,等风头过了咱们再聚。”徐煦板着脸,点头致意。
盏茶功夫,方才还人头攒动的城门楼上,便一个人影都不剩了。
就连徐煦也带着一众徐家奴仆,消失在漆黑的城市中。
“总管,咱们赶紧出城吧。”穿街过巷间,手下人惴惴提议。
“林润既然调来了大军,定然也会在城门外设下埋伏,这时候出去,怕是会自投罗网的。”徐煦冷静分析。
“那我们去哪儿?”手下人慌成狗。
“哪儿都不去,回拙政园。”徐煦冷笑一声道:“谁敢进我徐家的园子抓人,不想要头上的乌纱了吗?”
“也是。”众手下闻言神情一振。“敢到徐家抓人的,还没出生呢!”
~~
三更时分,苏州盘门。
全副武装的官军手持火把,将城门内外照的亮如白昼。
大队的军士扛着雪亮的长枪,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着巡抚衙署方向进发。
林润骑在一匹雪白的战马上,在蔡国熙等人的陪同下,策马进了城门洞。
进城后,众官员发现街道上静悄悄的,不要说人,狗都不见一只。
顾家的人虽然帮忙开了城门,却没有露面迎接巡抚进城。
倒不是他们不把林润放在眼里,而是林巡抚早已下令,今晚大军入城后,任何在街上出现的人,通通都当做乱贼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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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商会立功了,果然把局面控制住了。”蔡知府长长松了口气,还不忘给知府大人奉上一顶高帽。
“中丞用兵如神啊,借用江南公司的几千采石工,就把所有乱贼都吸引去阊门了,我等不费一兵一卒便夺回了苏州城。”
杨丞麟和张德夫也纷纷附和道:
“是啊是啊,一旦织工和市民都老老实实回家去,那些闹事的泼皮无赖没了掩护,虚弱本质便暴露无遗!”
“把还在街上晃悠的统统抓起来,绝不饶恕!”
林润对聒噪声充耳不闻,他自然知道,从军队入城的那一刻起,骚乱其实就已经结束了。
现在要考虑的,是平乱后的事了。
他面沉似水,下令道:“先在城中巡视一圈。”
火把照亮了苏州无数条街道,城中百姓都知道,降妖除魔的林中丞回来了。
~~
市民们提心吊胆了一宿,好在一晚上也没出什么乱子,更没发生官兵入户抢劫的事情。
天明时,早起的市民们便发现,城中大街小巷都张贴上了安民告示。
“秀才,快给念念啥意思。”老百姓围拢在一张张告示前,叫识字的人给读一下。
“第一条,织造局强加之陋规常例,自即日起永久免除!”
“好啊,这条好啊!”织户织工们欢声雷动,这是他们闹事儿的源头。
有了这一条,他们的气就顺了。
“第二条,承诺今日复工的织户,可去丝商处签订长期合约,当场发放复工银和生丝。”
刚刚念出这一条,织户们便招呼着织工,慌慌张张往外跑。
“走了走了,别看了!”
“哎,告示还没看完呢,慌什么嘛?”街坊打趣道。
“回头再看,去排队领丝和银子要紧!”
织户们撂下话,带着手下织工挤出人群,急匆匆而去。
“这下子,苏州城可算能消停了……”那读告示的明白人不由摇头,他知道那长期合约一签,织户们就等于给上了笼头,往后再想闹事,商会能罚的他们倾家荡产。
可换了是他,八成也一样会签。生计面前,什么都得往后靠,也许这就是普通人的悲哀吧。
叹口气,收拾好心情,明白人继续念道:
“第三条,有前几日趁火打劫者,三日内至县衙自首,并返还抢劫物品,可既往不咎。三日后府县放告,被苦主控告方归案者,罪加三等!”
市民们闻言,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当初骚乱时,大家看别人都抢,觉着自己不跟着抢点儿就太亏了。但这会儿官府平了骚乱,就都担心会被秋后算账了……
看来官府并不打算大肆追究,而是要息事宁人了。
不少人便悄悄退出人群,准备把家里这几天多出来的东西,退回衙门去。
不然等到放告时,被苦主告一状,麻烦可就大了。
那大明白还在那继续高声念道:
“第四条,纵火焚烧知府衙门者三日内自首,从犯免于处罚,只追究主犯一人……”
对这条,大伙都没听到心里去,毕竟火烧府衙这么刺激的事情,绝大多数人都是没胆参与的。
~~
中午时,花桥、广化寺桥等丝织业云集之处,已经陆续响起了织机声。
到了下午,织机声已经在吴县长洲响彻一片。
那平日里颇为恼人的咔啦咔啦声,此时却是那样的悦耳。
正如翁会长所说,织机只要转起来,这苏州城多大的事儿,都不算事了。
ps.再写一章去。
第二百七十章 巡抚的决心
当天上午,已经恢复秩序的吴县、长洲县衙门口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市民们带着趁火打劫来的铜器、绸布、香粉、火腿、马桶、书籍、皮鞭、蜡烛等等各式各样物品,纷纷前来自首退赃。
县衙八字墙右侧,摆起了一排桌子。
这些天不知躲在哪里的胥吏书办们,在将退还的赃物逐一登记。
登记完毕后,县里会开具一张收条给来自首的市民。市民在上头按上手印,保证所有赃物已退还。便可以此免罪符,保证他们不会因趁火打劫被追究了。
然后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八字墙左侧,则枷了两三百号昨夜今晨被抓的不法之徒。
这些人全都被扒得精光,还剃了光头,戴上了几十上百斤重的木枷,人不人鬼不鬼的哭成一团。
他们不是为走光哭,甚至不是因为枷锁太重,而是接受不了没有了头发的现实。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了头发还算人吗?
这以后顶着个光瓢这么见人呢……
因为除了和尚之外,没人剃过光头,所以这些憨憨们一时没意识到,头发还会再长出来。
八字墙一左一右,宽严对比十分明显,对市民的震撼极大。
这下那些贪财不想退赃的也都吓坏了,赶紧拿上抢来的东西跑到县衙门口排队。
结果一直退了整整一天,赃物把个县衙内的大坪都堆满了……
~~
蔡知府那边虽然没人退赃,但也收获不小。
当天中午,便有十几个参与纵火的市民惴惴前来自首。
蔡国熙就在被烧成敞篷的大堂中,审问这些该死的纵火犯。
看着漆黑的残垣断壁,还有老公祖那比墙还黑的脸色,纵火者们吓得肝儿颤,哪还敢有丝毫隐瞒?
不用大刑伺候,便都竹筒倒豆子,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这些人确实都是被煽动起来的从犯,真正带头的,是从拙政园出来的徐家奴仆!
虽然徐煦他们一直刻意隐藏身份,但大家都是苏州人,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上蹿下跳几天后,总会有人把他们认出来,然后很快就变成众所周知的秘密了……
见众口一词,一致指向了徐家,蔡知府恨得额头青筋直条。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是必须要报这个仇了!
蔡国熙便让陈同知负责善后,自己则急匆匆赶往巡抚衙署而去。
~~
巡抚衙署,签押房中。
林中丞刚刚从城内巡视回来,正在斟酌该如何写奏章禀报此次民乱,蔡国熙便来求见了。
田柏光把七窍生烟的蔡知府领进来,林润让他坐下说话。
“怎么气成这样了?”林润微微皱眉问道。
他知道蔡国熙是理学名臣,讲究养气、不怒自威。向来不会如此大动肝火的。
“启禀中丞,下官已经查明,纵火烧府衙之事,原来是徐家在背后指使!这是从犯们的供词。”
蔡国熙说着站起身,将一份按满手印的供状,双手呈给了林润。
“哪个徐家?”林润不动声色的接了过来,明知故问。
“还能有哪家,松江徐阁老家呗!”蔡国熙满脸怨毒道:“也只有他的家人,有这个狗胆!”
林润点点头,并不答话。仔细看完供状后,他起身背手而立,看着窗外陷入了沉默。
对这个结果,林润一点都不意外。他早就猜到此番苏州大乱,背后就是徐家在捣鬼。
现在蔡国熙呈上来的供状,不过是佐证了他的猜测而已。
之前他还担心,顾家陆家会不会也掺合进来了。但看两家在平乱中的表现,显然明确和徐家划清了界限。
只有徐家的话,事情就好办一些了。
~~
在林润看来,徐家此举无非是两个原因。
一是调虎离山,迫使自己不得不离开松江,转回苏州。
二来敲山震虎,警告他如果继续坚持,在松江清丈田亩的话,到时候乱的,恐怕就不是苏州一地了。
一旦江南到处乱套,他怕是连救火队长都当不成,只能在轮番弹劾下,被黯然调离了。
这绝非危言耸听。
林润很清楚自己这个应天巡抚,在一位门生故吏满天下的退休阁老面前,并不占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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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因为自己是徐阁老提拔起来的,在道义上还要处于劣势。
斗下去的结果,输的很可能是自己。
这时候是接受警告,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是硬刚到底,彻底跟徐家决战?
哪怕是林润,也感到了沉重的压力,让他久久不语。
蔡国熙大气不喘的立在一旁。
他能体会到林润内心的挣扎,心说中丞才三十八岁,还有无比美好的前程,犯得着跟徐家死磕到底,把自己的仕途、名声都赔进去吗?
相反,中丞若能退一步的话,相信徐家也会投桃报李,给中丞个台阶下的。
正当蔡国熙心下黯然,觉得自己果然没希望报这个仇时,却见巡抚大人转过身来。
过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耀的林润脸上如雕塑般线条分明,让他的目光也愈加坚定不屈起来。
他定定看着蔡国熙,一字一顿道:“我不管他是谁,有什么背景,只要犯了王法,就必须严惩不贷!”
“是,明白!”蔡国熙登时热血上涌,他自然听得懂中丞是要跟徐家斗到底的意思了!
便听林润下令道:“立即查封拙政园,抓捕一干纵火嫌犯,严加审问后来报!”
“遵命!”蔡国熙挺起胸膛,高声应下,然后一脸感动道:“中丞放心,属下会有分寸的,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你不用怕给我惹麻烦。”林润却不领他的情,把手一挥道:
“知府衙门是什么地方?代表朝廷对一府之地的统治!徐家人居然敢一把火烧掉,气焰何其猖獗!”
“不惩前毖后、以儆效尤,往后这苏州到底姓朱还是姓徐?!”说着他重重一拳捶在桌案上,厉声下令道:
“给我大张旗鼓,声势越大越好!让全苏州的百姓都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中丞高明!”蔡国熙闻弦歌而知雅,明白这是与徐家决战的序曲,他双手朝着林润狠狠一抱拳道:“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就去办!”
“去吧。”林润点点头,目送着蔡国熙快步而去,便坐回大案后提笔写起奏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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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入戏太深
拙政园花厅中。
徐煦像热锅上的蚂蚁,焦灼的来回兜着圈子。
今天上午他从各个渠道得到的消息都很不乐观。
府里县里的告示中,让参与骚乱者投案,且既往不咎的政策,实在是很要命。
这种将自首和顽抗、从犯和主犯彻底区别对待的策略,转眼就把他辛辛苦苦营造的大好局面,给彻底瓦解了。
眼下,包括市民自卫队在内,绝大部分参与骚乱的人竞相去自首,相信肯定会有人为了脱罪,把他和一干手下揭发出来的。
徐煦太清楚官府的尿性了,为了息事宁人只能法不责众。但越这样肯定越憋气,最后都会把气出在自己这伙人身上的。
怕是只要一腾出手来,就会对针对自己这伙人了。
徐煦心说,要不趁着苏州还乱糟糟的,先回松江避避风头再说吧。
可谁知让人一打听,各处城门依然紧闭,不许任何人进出。
要不,先找个地方猫起来?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可耻的想法。
他可是苏州城四日之主暨市民利益捍卫者,掀动苏州风暴的镣铐打破者,市民自卫队创始人,知府衙门的焚烧者,徐家在苏州的利益守护者,拙政园看守者,徐家二爷的干儿子,得赐姓‘徐’荣耀的王狗儿啊……
怎么能像丧家之犬一样东躲西藏呢?
再说整个苏州,哪有比拙政园更安全的地方?
因此哪怕出逃的船只已经停在拙政园门口,任凭下面人磨破嘴皮子,都没法劝入戏太深的徐总管挪动半步。
“要走你们走,我哪儿都不去!”徐煦甩掉想要硬拉他的手下,一脸豪横道:
“我就不信苏州府敢有人来拙政园抓人!敢在徐家头上动土的人,还没出生呢!”
手下人也是被这花岗岩脑袋气坏了,抬杠道:“‘徐克’怎么算?”
“那姓赵的小子例外……”徐煦差点没给噎死,半晌方重新放狠话道:“除了他,没有人敢在徐家头上动土!”
正在给自己鼓气,徐煦便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转眼就到了门外。
“总管不好了,蔡国熙带人把园子包围了,吆喝着让开门投降呢!”
“啊,真来?”徐煦不禁腿一软,他承认自己方才有赌的成分。
赌嘛,就有输的可能……
“赶紧从后门溜。”徐家的荣光罩不住,他也不敢再扛下去了。
早就收拾好细软的一伙人,赶紧簇拥着徐总管出了花厅,正要往后门逃窜。
却见后门的奴仆慌慌张张跑来禀报。
“不好了,杨丞麟带人堵了后门。”
“翻墙出去!”徐煦嘴角一抽抽。
“墙外头也全是兵啊……”
“什么?”徐总管眼前一黑,万万没想到,官府居然搞这么大动静。
难道他们这么打徐家的脸,就不怕身败名裂吗?
~~
拙政园门口,看热闹的百姓乌央乌央。
蔡国熙一身绯红官袍,正气凛然的端坐在交椅上,看着手下的官差擂鼓般的砸门。
“开门开门,再不开门就不客气了!”
大门却依然紧闭着。
良久,徐煦让人顺着梯子爬上了墙头,探出身子呵斥道:“你们疯了吗?搞清楚这是谁家的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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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搞清楚了,此间主人姓徐。”张通判冷笑一声道:“名唤徐琨,是西山岛上的一名挑粪工。”
“呃……”一句话就噎得徐家奴仆没了气焰。自家二老爷给人倒夜香,当奴仆的脸上也没光啊。
“不要再敲了,主人不在家,谁来也不开!”
“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张炯冷笑一声,退后几步。
便见八条赤着上身的粗壮汉子,扛着跟丈许长的圆木,朝着拙政园朱漆金钉的大门冲去。
“慢慢!看这是什么?!”徐家奴仆只好拿出了杀手锏,一份描龙绣凤的明黄绸圣旨!
“这是我家老太爷一品十二年考满时,先帝爷特命地方礼敬国老的恩典敕书!没有圣旨,谁敢动我们徐家一砖一瓦!”
“嘶……”张通判一下没了咒念。
“嘶……”八条黑壮汉也不敢撞门了,抬着圆木不知所措。
“嘶……”围观的市民也纷纷倒吸冷气,心说知府还是层级低了,奈何不了华亭徐家。
“呵呵……”却听蔡知府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朝着北方拱拱手,断喝道:“请王命旗牌!”
便听一阵密集的鼓点声中,四名身穿大红斗牛服的旗牌官,打着两根八尺长的旗杆,神态肃穆的拍众而出。
一根旗杆上,是一面蓝缯制作、方广二尺六的令旗,两面各书一销金‘令’字!
另一根旗杆上,是一支一尺二高、椴木涂以金漆的令牌,同样两面各刻一销金‘令’字!
正是皇帝赐予督抚钦差的王命旗牌!
旗牌其实是旌节的变种,所谓‘旌以专赏、节以专杀’,获赐者代行皇帝权威。督抚调遣各部军队、临阵督军、指挥地方官全赖旗牌。
凡逆伦重犯;杀一家三命以上;临阵逃脱;抗命不遵;劫狱反狱;群聚抗官;抢劫匪盗;通倭叛国者,五品以下皆可先斩后奏!
蔡国熙身为知府,还没资格获赐王命旗牌,但可以由巡抚暂时授予,以代行其权柄!
有那王命旗牌傍身,蔡国熙愈发杀气腾腾道:
“劫狱反狱、群聚抗官者,国老也不敢庇护!”
说着他猛然抬手,戟指大门,喝令道:“撞!”
张通判这下也来了精神,跟着大叫一声道:“撞门!”
老百姓也跟着一起大喊起来:“撞门!撞门!”
八名大汉自然更无所谓,反正天下塌下来有知府大老爷顶着,便扛着那圆木柱子,猛然冲向徐府大门。
嘭得一声巨响,碗口粗的三道门闩齐刷刷被撞断。
市民欢呼声中,两扇大门轰然敞开,将门洞内的徐家奴仆带到了一片。
“你,你,你……”徐煦正在其中,被撞了个七荤八素、四脚朝天,话都说不利索了。
“呵呵,徐管事不要急,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张通判冷笑看着,如狼似虎的官差们一拥而上,用铁链将徐煦并一众徐府家奴,捆了个结实。
“给我搜遍全园,女眷集中看管,男人通通带回府衙,仔细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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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逼供
拙政园的男**仆共两百三十七人,蔡国熙一个都没放过,命人把他们统统锁拿起来。
锁链不够,就用麻绳代替,然后穿成长长一串,押着出了拙政园。
蔡国熙有意报复徐家,又命人不要径直回衙,而是敲着锣,牵着徐府一干人,绕着苏州城的大街游行一圈再说。
官差一边敲锣,还一边大声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呐,烧毁府衙、煽动骚乱的主犯,已经被抓获归案了!”
“就是这帮家伙扇阴风点鬼火,上蹿下跳,唯恐天下不乱的!”
“就是他们指使人到处抢劫,害你们损失惨重、担心受怕的!”
老百姓听到街上的动静,纷纷围拢上来看热闹。
“呦,这不是徐家的人吗?”
“怎么会是他们呢?”市民们纷纷表示震惊。徐家要闹事,为什么不在松江闹,要跑来我们苏州?
“怎么不会是他们!”官差早就得了吩咐,尽情往徐家脑袋上扣屎盆子。
“徐家前番横行霸道,被老公祖依法严惩,遂怀恨在心,妄图破坏我们苏州人人有工做、人人有饭吃的大好局面,简直是罪恶滔天!”
本来市民们还有些心有戚戚,可听官差这样一鼓动,登时就炸了毛。
“原来都是他们捣的鬼!”
“砸,砸死他们!”市民们便按照国际惯例,用臭鸡蛋、烂菜帮子纷纷砸向这群罪魁祸首。
“哎哟,哎哟!”苏州的徐家奴仆,也品尝了他们昆山同行一样的待遇。
而且苏州城物资多丰富啊?又乱了几天,到处都是垃圾,弹药俯仰皆是。
弹雨比昆山那次密集了不知多少倍。
徐煦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此时已经被砸得七荤八素,找不到北了。
他头顶挂着几片绿油油的菠菜,脸上是腥臭的蛋液,也顾不上哀嚎,只剩痛苦的心碎。
‘明明昨天你们还唯我马首是瞻,今日却如此羞辱你们的王。如此轻易就被动摇了立场,难怪闹了那么多次,从来没成过一次事……’
哀莫大于心死啊!
~~
待到游街结束,被压入府衙,徐总管等人已是满身蛋液菜叶,臭烘烘没了人形了。
官差把徐煦拉到井边冲刷一番,便水淋淋的拎进了已成废墟的大堂。
蔡国熙早已等候多时,他冷冷看着立在堂下的徐煦,恨得牙根直痒痒。
啪的一声,蔡知府重重一拍惊堂木,怒声问道:“堂下何人?见本府为何不跪?!”
“明府,咱们就没必要来这套了吧?”徐煦一呲牙,没好气道:“这满嘴金牙,还不是拜你所赐?!”
“大胆,竟敢藐视公堂!”蔡知府抽出一根火签,丢到堂下喝道:“先杖责二十再说!”
衙役上前就要按住徐总管。
“慢着!”却听徐煦一声断喝,然后从容的宽衣解带,脱个精光……才不是呢,是脱掉了外头脏兮兮的藏青布袍,便露出里头的蓝色黑领襕衫。
徐煦故意系一系腰间的蓝丝绦,不无得意道:“人不会被同一个门槛绊倒两次,学生如今捐资入学,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国子监生。”
要是赵昊在此,八成要感叹一句,卧槽无情。
当初他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捐资入学,有周祭酒帮忙,还送钱办了加急,却也不得不等到乡试后一个月才领到这袭襕衫。
没想到人家徐家一个奴才,居然也没比他慢几天,就领到了今年份的监生襕衫。
但不同的是,当初赵昊要对抗的是七品知县,这徐煦要顶撞的却是四品知府,而且还是有王命旗牌的知府。
想用个区区监生功名就扛住对方,徐总管也是想瞎了心。
便见蔡知府朝着北面一拱手,高喝一声道:“请王命旗牌!”
“卧槽,又来……”徐煦登时傻眼了。
密集的鼓点声中,四名旗牌官又把王命旗牌扛了出来。
“把此人的襕衫脱掉,本官假王命废除他的功名!”蔡知府重重一拍惊堂木。
“不来这样的……”徐总管伤心的哭了。老是用王炸,这谁遭得住啊?
凶狠的衙役将徐总管的襕衫撕下,再把裤子一拔,这下彻底精光了。
“打!给我狠狠的打!”蔡国熙又丢下一根火签。“打到招为止!”
“你还没问呢,我招什么?!”啪啪啪的板子着肉声中,徐煦惨叫着抗议。
蔡国熙才想起这茬来,却面不改色道:“不要停,边打边问!”
衙役们便欢快的打着板子,听蔡知府审问人犯道:
“大胆凶徒、丧心病狂!竟敢唆使一众手下纵火烧毁府衙、劫狱抗官。又串联组织所谓市民自卫队,在城中大肆打砸抢劫,还占据各处城门,妄图阻止官军入城戡乱。”
顿一顿,蔡国熙爆喝一声道:“这些罪状,你认还是不认?!”
徐煦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了,赶紧惨叫道:“我认,你说什么我都认……”
“这种种罪行到底受何人指使,还不速速招来?!”蔡国熙又拍惊堂木。
“无人指使……”徐煦声音微弱道:“都是我自己想干的。”
一路上,他早就想明白了。
落在蔡国熙手里,自己这次是死定了,但必须要把这口锅背起来。
如果敢牵连徐家,他全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一派胡言,你个狗奴才活腻了吗?!”蔡国熙怒喝一声。
“我纯粹为了报复你。”徐煦便惨笑答道:“谁让你打掉我满嘴牙齿?如此羞辱于我,自然要十倍偿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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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敢隐瞒真相!”蔡国熙闻言眉头一紧,便又丢出一根竹签,喝道:“上夹棍!上拶子!”
“明府,拶子是给女犯用的。”一旁的幕僚小声提醒道。
“管他男女了,能上的都给我上去!”蔡国熙却不管那一套,咆哮道:“烧红了烙铁伺候着,十八班花样一样都不能少!”
也不知道他是在审犯人呢,还是纯粹报复?
反正徐总管是被吓尿了,拶子一上,十指全断。夹棍一套,两腿骨折,这谁能受得了啊?
“别别,我招,我全都招!”
他也顾不上什么家里人了,赶紧供出来幕后主使——正是徐家大爷,前小阁老、太常卿徐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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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分化
巡抚衙署。
林中丞正在接见长洲陆家家主陆匡。
陆匡今日到访,是受林润邀请,以感谢他和顾家在平乱中的贡献。
当然,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幌子,真正要谈的另有其事。
所以顾家家主顾大绶,便借口身体不适告罪未曾赴约。
两人一同前来,万一要被逼着当场表态,岂不坐了蜡?
怎么也得有个不来的,这样也好有借口搪塞。
~~
花厅中,双方进行了友好而富有建设性的交谈。
林中丞首先对此次骚乱造成的不良影响,向陆员外以及苏州所有百姓深表歉意。并对陆员外等人深明大义、力助官府戡乱,表示了真挚的感谢。
陆员外则代表苏州士绅,对巡抚大人及时平乱、处置得当,使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迅速恢复正常秩序,进行了由衷的赞扬。并表示苏州士绅愿意永远与官府一道,为维护苏州安定团结的繁荣局面,贡献自己的力量。
双方还就彼此关心的话题,交换了诚恳的意见和建议。
陆员外问起,被官府关押一年有余的陆绅家眷,何时可以如约改为软禁?
林中丞表示,巡抚衙门是守信用、负责任的,自己已经命镇江府将其押解到苏州,可由官府或者陆家安排宅院供其居住。
陆员外再次对官府和林中丞的爱护,表示了诚挚的感谢。
林中丞善意的提醒陆员外,如果要让他们彻底脱罪,首先得陆炜、陆绎叔侄得到赦免才行。
陆匡闻言不禁心神一震,忍不住低声问道:“他们叔侄真有赦免的可能?”
林润笑而不语。
陆匡却什么都明白了。
当初有司追究陆炳生前罪状,起因固然是陛下对其心怀夙怨,但隆庆皇帝性情宽仁,还不至于因为一个死人将他兄弟子侄逮捕下狱,全家收监,籍没追赃。
陆匡就一直猜测,此案背后另有隐情。林润这一笑,显然坐实了他的猜测——要收拾平湖陆家的根本另有其人。
八成就是那个可以让皇帝,心甘情愿为他打掩护的高胡子!
而林润就是高拱意志的执行人!
怪不得明明是浙江的案子,却偏偏要把陆家老小转到南直隶关押。
想到林润主动放松了对陆家人的看押,他几乎可以确定,平湖陆家对林润如今失去价值了……
沉吟片刻,陆匡低声问道:“朝廷如何才能赦免他们?”
“一要看他们是否愿意如实交代问题,二要看陆员外是否愿意支持朝廷。”林润轻声道出两个条件,便用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笑望着陆匡。
陆员外心中咚咚打鼓,有些艰难道:“第一条当然没得说,坦白才能从宽嘛。但这第二条,不知需要寒家在哪一方面配合中丞?”
“当然是……”林润故意一顿,险些没把陆匡给憋死,这才洒然笑道:“清丈田亩啊。”
“哦……”陆匡大大松了口气,掏出帕子擦擦汗道:“原来是清丈田亩啊。”
“不然你以为呢?”林润揶揄一笑。
“我还以为是解决丝绸销路呢。”陆匡讪讪笑道:“搁以前还能想想法子,现在是真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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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林中丞放声大笑起来道:“放心吧,本院不会强人所难的,丝绸销路的事情与陆员外无干了。”
“真的吗?”陆匡就愿意听见这一句。
“当然,本院说话从来一个唾沫一个钉。”林润点点头。
“那我再拒绝中丞,就实在不当礽子了。”陆员外便下定决心道:“中丞只管放心清丈田亩,我陆家一定配合。”
“还请员外跟顾员外也带句话,本院同样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临别时,林润又状若随意的笑道。
“一定一定。”陆员外重重点头,起身告辞。
“我送送员外。”林润也起身送到门口,看着陆匡的身影消失在月门洞,才微笑着转回。
~~
今日这番对话,完全达到了预想的效果。
不过换做旁人,怕只能听懂表面的一层意思,却不知道两人真正的意思藏在下一层。
方才,林润说让陆家帮着‘清丈田亩’,可苏州早已在蔡国熙的领导下,把官田民田都清丈完毕了,陆家还有什么好帮忙的?
事实上,整个应天十府只剩松江一府还未清丈。所以林润其实是用‘清丈田亩’来指代徐家。并暗示只对付徐家,不问其他人家。
但陆家身为九大家之一,陆匡当然顾虑重重,担心林润会通过查办走私来对付徐家。那样徐家狗急跳墙,难免会把他们也牵扯进去。
他故意说‘以为是解决丝绸销路’,其实在询问林润对走私一案的态度。
林润十分明确的表示,只会查土地,不会在走私案上做文章,给陆家吃了定心丸。
所以陆匡才会答应,在官府与徐家的斗争中,站在官府这一边……当然话说的好听,能置身事外就不错了。
不过他能痛快答应,帮着劝顾家也置身事外,林润就已经知足了,还有啥好强求的?
~~
前脚刚送走了陆匡,后脚蔡国熙就来求见。
蔡国熙是来禀报审问结果的,他兴冲冲呈上了卷宗,激动道:“中丞,那徐煦全都招了!”
“招什么了?”林润不动声色的接过卷宗,不慌不忙翻看起来。
“招供说,是徐璠指使他的啊。”蔡国熙答道。
“你用刑了吧。”林润搁下卷宗,似笑非笑看着他。
“中丞又不是没见识过,徐家人有多嚣张。”蔡国熙讪讪道:“不用刑,怎么可能说实话?”
“用了刑,就不作数了。”林润靠坐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道:“当然,你不用刑,大理寺复核时,他一样会翻供。”
徐璠可是保留着正三品冠带的,涉及这个层级官员的案子,决定权可不在巡抚手上,有王命旗牌也没用。
“那感情下官白忙活了?”蔡国熙郁闷的叹气道。
“你不是把他打了死去活来吗?”林润哈哈大笑道:“至少这口恶气,是出来了吧。”
“只能说是一半吧,没把徐璠弄进去,下官始终意难平。”蔡国熙一咬牙道。
“放心吧,本院明日便回松江。”林润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给本院看好家。这一次,我不破楼兰终不还!”
“中丞放心,再出乱子我提头来见!”蔡国熙重重点头,发下毒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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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白蛇传
整个江南最繁华的城市,自然是金陵和苏州了。
其次便数华亭、无锡、镇江与杭州了。
华亭县人口只有杭州城的一半,繁华程度却丝毫不逊杭州,其富贵风流可想而知。
华亭乃至松江最繁华的一段,便数东起华阳桥,西到跨塘桥的十里长街了。
长街上闾檐辐辏,万瓦甃鳞,舆马从盖,宾客满座,翠袖三千,灯红酒绿。
水巷中光彩耀目,画舫连绵。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真叫个‘世间乐土在江南’。
一艘雕栏玉砌、纱幔轻垂的两层画舫上,乐队班子伴奏声中,两个旦角正咿咿呀呀唱着《白蛇传》之‘端午变蛇’一段。
只听那小青唱道:“端阳节物候虽佳,为去留把人愁杀。只为当时修炼差,到午时俺最惊怕……”
戏台前,摆着三张描金的矮脚楠木几,美味珍馐布列。
徐璠高居正位,徐瑛在右侧作陪。右边矮几后,坐得却是被林润留在松江,继续清丈亩的苏松兵备道郑元韶。
此时郑元韶左右,各依偎着一个娇媚的女史,正变着法子逢迎逗弄着他。
郑元韶却仿佛被两条美女蛇缠着一般,脑后一阵阵发凉。
不是他道学,也不是两个女史不堪入目,实在是宴无好宴,让人如坐针毡啊!
徐瑛把个柔若无骨的女史,揉在怀里亵玩一阵,对大哥笑道:“我看郑观察,也跟小青过端午差不多,心惊肉跳啊。”
“别瞎说。”徐璠当着弟弟的面放不太开,只握着个女史的小手不撒开。“来,我给观察斟一杯雄黄酒,看看你会不会现原形。”
“呵呵,二位贤弟真是风趣。”郑元韶听得心尖发颤。
旁边的女史不停给他擦汗,心中暗暗有了计较,这位郑观察不是心虚就是肾虚啊……
戏台上,白娘子安慰小青道:“青儿,休嗟,你速回峨眉下。你我暂分别免受波查。”
小青不舍的握住白娘子的手:“姐姐怎处?”
白娘子柔情唱道:“咱这里小心伴着他,为夫妻免生疑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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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下,徐瑛便笑道:“多好的白娘子啊,可惜法海他不懂爱啊。”
“是,是挺可恶的。”郑元韶忙道。
“说起来,咱们那位林中丞,跟法海还真他妈的像。”徐瑛便冷笑一声道:“榆木脑袋、一意孤行,害人终害己!”
“……”这下郑元韶不敢应声了。
“行了,那种怪胎多少年才出一个?”徐璠摆摆手,接过话头道:“咱们正常人,当然没法理解了。对不对,郑观察?”
“呵呵,啊,中丞孤标傲世,我等凡夫俗子,确实望尘莫及……”郑元韶干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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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吗,所以咱们不能跟他一样。”徐璠伸直了手臂,略有些费劲的给他斟一杯酒道:
“他是正牌子进士出身,皇上眼中的红人,把差事办好了能位极人臣、出将入相。郑观察你呢?大挑的举人出身,在官场苦熬二十年,能当上正四品就已经到顶了。”
“就是,再往上就是侍郎巡抚按察使了,你觉着那帮子进士官,能容忍一个举人侧身其中吗?”徐瑛也附和道:
“瞧不见别人还瞧不见海瑞吗?那么大的名气,号称天下第一清官,一样卡在四品上,而且是在南京通政司吃闲饭,比观察你还不如。”
“唉……”郑元韶被说中心事。这大明官场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任你有通天之能,举人出身也永远比不过进士。
他便苦笑道:“下官何曾有过那份奢望?能当上兵备道都像是做梦一样,此生知足了。”
“这不就是嘛。你既然在仕途上知足了,干嘛还要跟着姓林的一条道走到黑,划不来啊。”徐瑛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会票,屈指轻轻一掸,便弹到了郑元韶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郑元韶瞳孔一缩,被上头的数额吓了一跳。
白银壹万两整。
“千里当官只为财,往后还是多亲近我们兄弟吧。”徐瑛便笑道:“包你三年赚够三辈子的钱。”
“老三,别说的那么俗气。”徐璠假意呵斥徐瑛一句,对郑元韶笑道:“老郑,你我兄弟一见如故,我便跟你直说了。苏州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林中丞这巡抚,他当不长了。”
“什么?!”郑元韶浑身一颤,面色苍白道:“那跟中丞有什么关系,朝廷不会那么草率的!”
“你一直在地方当官,觉得巡抚比大天也不稀奇。”徐璠哂笑一声道:“但在整个大明朝,三品官真不算什么。换个巡抚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消科道几本弹章便能成功。”
“这……”郑元韶的喉头不断抖动,满心的恐惧压得他喘不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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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上,已经演到白娘子喝了雄黄酒,法海上了。
只听那和尚吟道:“人生何必觅闲愁?一片白云去悠悠。苦海沉沦有时尽,江河滚滚永无休!”
戏台下,徐家兄弟也威逼利诱完毕。
“郑观察,说吧。是跟着姓林的一条道走到黑,还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郑元韶低头斗争了半晌,良久方抬起头,红着眼圈颤声道:“抱歉二位,中丞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负他。”
说着他挣脱两位美女的纠缠,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多谢款待,把船靠岸吧。”
“呵呵,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徐瑛冷笑不已。
“观察,怎么也把杯中酒喝了啊。”徐璠却不着恼,端起酒杯示意道:“好聚好散嘛。”
“好。”郑元韶点点头,弯腰接过女史奉上的酒杯,仰头想要灌下去,却忍不住噗嗤喷了半杯。
“这是什么酒?”
“不是说了吗,雄黄酒啊。”徐璠笑道:“喝了雄黄酒,妖魔鬼怪都现行。”
“这种玩笑,一点不好笑!”郑元韶的袍子被酒渍沾染,不悦的拂袖欲去。
徐璠却自顾自对将要走出船舱的郑元韶,幽幽笑道:“对不对啊,郑元昭?”
郑元韶如遭雷击,汗如浆下,两脚登时不敢再往外一步。
戏台上,戏子唱起了《千秋岁》:
“休顽冥,蛇妖暗化形,这都是梦里温柔镜里情。
韶华尽时,待韶华尽时,你在那白蛇腹内,方信那繁华成空,红尘梦醒……”
许仙惊恐叫道:“老禅师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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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李代桃僵
画舫中。
“失礼了郑观察,一激动把你的本名喊出来了。”徐璠假假歉声笑道:“请便吧,不强留你了。”
郑元韶却像被毒蛇盘上一般,满心的恐惧,动都不敢动。
“怎么,又改主意了?”徐瑛也跟着怪笑道:“那就进来再喝一杯吧。”
“唉……”郑元韶虚脱的叹息一声,行尸走肉般走回了座位上。
“这个名字……从哪里听来的?”他看着虚空,木然问道。
“呵呵。”徐璠把玩着手中的碧玉酒杯,用猫戏耗子的语气道: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其实早就被人看的一清二楚了,不过是时机还未到,才没被揭穿罢了。”
“啊……”郑元韶这下再无侥幸,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戏台上,那法海呜呜呀呀唱道:“你看那佛门清净,绕祥云,闻钟磬,直驱得鬼魅影……”
许仙迟疑道:“这出家么……”
法海断喝道:“你犹自迟疑徘徊,她早露狰狞!”
~~
徐瑛其实也一头雾水,问大哥道:“郑观察和郑元昭什么关系?”
徐璠摆摆手,乐声便戛然而止,戏班和女史便无声退下。
他这才笑眯眯道:
“郑观察本名郑元昭,也曾进过学,可惜读书这种事,很看天分的。跟他一起进学的堂兄郑元韶早中了举人,他却一直不举,后来只好绝了功名之念,寻了个私塾坐馆读书。”
“二十年前,郑元韶在赴京大挑前得急病暴毙,郑元昭灵光一闪,看到了咸鱼翻生机会。他便巧舌如簧说动了婶娘,冒名郑元韶,进京参加了大挑,结果运气不错,一下就被挑中了。”
“卧槽,还可以这样玩?”徐瑛听得目瞪口呆。
其实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因为大明的一应身份文牒上,别说没有照片了,就连画像都没有,只用文字注明该人的相貌特征,诸如‘身中、面白无须’、‘身长,面黄虬髯’之类,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都有可能蒙混过关,更别说是堂兄弟了。
当然,官员都是一层层考上去的,那么多同年师长都认得你。大明又是个人情社会,做官之后,亲戚朋友蜂拥投奔而来,冒牌货想不露馅几乎不可能。
郑元昭能蒙混过去,一是因为他和郑元韶长得像,又买通了郑元韶之母,亲戚朋友们为了有好处沾,自然也会帮他隐瞒。
再者,郑元韶是举人,没有进士同年,外放当官也碰不上同省的举人同年们,露馅风险自然大大降低。
如此十几二十年过去,他自己都不记得‘郑元昭’是谁了,按说更不可被旁人识破了。
可怎么会被徐璠,一语道破呢?
郑元韶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徐璠自然更不会告诉他。
未知是恐惧最好的温床,他就要让郑元韶陷入无边的恐惧中,才好随意揉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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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观察替兄出仕二十年,一直有‘清廉能吏’之名,官声很是卓著。”他笑问面色苍白的‘郑元韶’道:
“不过我很好奇,你顶替你堂兄当官,随时都有被拆穿的危险,为何不及时行乐,干嘛要当的这么苦呢?”
“呵呵……”只听郑元昭……我们还是叫他郑元韶吧,惨然一笑道:
“你们这些靠着祖辈荫庇就能高官得做的公子,是不会明白我们底层读书人的苦。”
“我从六岁开蒙,不说头悬梁锥刺股,可也是日夜苦读二十年,无一日敢荒废懈怠。”郑元韶满脸苦涩的回忆道:
“父母为了供我读书,几乎倾家荡产,连给妹妹预备的嫁妆都变卖了。可换来的呢?是我一次又一次落第。我不甘,却又不能看着全家人再受我连累了,只得离开了县学去坐馆教书……”
“我在乡下,给一帮狗屁不懂的孩子,整整教了十年书,你们体会不到那十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要不是老母尚需赡养,我早就跳河一了百了了。”说着,他抹掉情不自禁留下的泪水,怪异的一笑道:
“这时候,出现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施展平生所学的机会,我当然要抓住了!”
郑元韶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来。
“我顶替堂兄当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我就是要争一口气,证明我郑元昭虽然没考上举人进士,却一样能当好这个官!而且比那些正途官当的更好!”
“我要证明不是我不行,我只是缺少一个机会!是这个大明不给我机会!!”
郑元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
徐璠在徐阁老身边,早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
他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道:“郑观察这话,还是留着跟都察院去说吧。”
“不,不可以!”郑元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子蹦起道:“我不能让人知道我不是我。那我这二十年所做的一切,就全都变成笑柄了!”
“不能,绝不能……”郑元韶的脸上变幻着恐惧、绝望、不甘的神色。
到最后,他只剩一脸的乞求,颓然低头道:“我真的不能被打回原形,那比杀了我还可怕。”
“比林中丞的知遇之恩呢?”徐璠阴测测问道。
“什么都比不了,没有什么比这二十年的仕途更重要……”郑元韶被击得粉碎,委顿余地,再无半分尊严节操可言。
“放心吧,老兄这二十年的官不会白做的。”徐璠将茶盏递到郑元韶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
郑元韶看着那碗茶,双手举起又放下,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颤巍巍接过了那碗茶。
然后在徐家的兄弟的俯视下,流着泪喝了下去。
“哈哈哈,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有了徐家的庇护,你就是金刚不坏之躯,日后督抚部堂也做得。”
见郑元韶低头驯服,徐璠得意的大笑一阵,才将他从地上扶起道:
“现在我就给你第一个任务,配合我们搅黄了清丈田亩。”
说着,徐璠从袖中掏出一张会票,递到了郑元韶面前。
“拿去打点下面人吧。”
会票上的金额是‘伍仟两’,比方才那张悄然少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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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林润请客
郑元韶这次不敢推辞了,双手接过那张会票道:“林中丞明察秋毫,不是会被轻易糊弄过去的。”
“他就是再牛逼,也没有三头六臂,事情还得靠下面给他干,他一个人能干成个屁。”徐瑛冷笑一声道:
“现在也不瞒你了,林润手底下好些人,都已经站我们这边了,再加上你郑观察帮忙,他就等着坐蜡就成了!”
郑元韶不知这话真假,却也无心验证了,他现在只想静静一个人呆着,要是有条地缝能钻进去就更好了。
徐家兄弟说什么,他都浑浑噩噩的应下,然后便失魂落魄下了画舫。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徐瑛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大哥是怎么知道,这家伙的秘密的?”
“这要感谢陆炳。”徐璠轻笑一声道:“当年他手下锦衣卫神通广大,专门刺探天下文武官员的阴私丑事,然后敲诈勒索。”
“这我知道啊。”徐瑛点头道:“去年朝廷公布的罪状里,就有这一条。”
“但锦衣卫收集到的黑料实在太多了,根本敲诈不过来。他们便将五品以下官员的黑账装箱保存起来,准备过几年,待其升官发财了再享用。”
“陆绎接班后,预感局势不妙,便命人将那几箱子黑账,送回了平湖老家,将来给族人做护身符用。”徐璠淡淡道:“后来陆家被抄家追赃,那几箱黑账跟着陆家的财产,便辗转来到了咱们家。”
“咦,我怎么没发现?”徐瑛不禁汗颜:“陆家的账册我都看过呀,没什么异常啊。”
“你当然看不懂了。”徐璠淡淡一笑道:“他们用的是锦衣卫的密文,必须要专门学的。”
“这样啊。”徐瑛恍然,又有些担心道:“大哥,那姓郑的不会有反复吧?万一跟林润卖了我们咋办?”
“放心,他绝对不会的。”徐璠一脸不屑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其实就是官迷一个。只要能让他继续当官,枪毙他爸爸都不心疼,别说姓林的还不是他爹了……”
“那就好。”徐瑛松口气,收起桌上那一万两会票,不由笑道:“姓林的能不能再回松江还两说呢。指不定咱们白忙活了。”
“那样最好。”徐璠也轻笑一声道:“不解决丝绸的销路,苏州一时半会是消停不了的。”
“那咱们敬爱的林中丞,且有的忙了。”徐瑛开心坏了。“没想到看上去那么被动的局面,让大哥三下五除二就给摆平了。”
“这才哪到哪?”徐璠自得的坐回了位子上,让戏班子重新演奏道:“我还没动真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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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真厉害!”徐瑛忙殷勤的给他斟酒,心想要不要把梅川一夫的事情讲给大哥,让他帮忙出出主意?
但那样一来,他背着家里跟倭寇勾结的秘密就瞒不住了……那可跟卖货给海商是两个概念啊!
想到说完后严重的后果,徐瑛终究忍住了没提。
~~
苏州,巡抚衙署。
林中丞也在请人吃饭。
他特意命自己从福建带来的大厨,精心烹制了一桌顶级的闽菜。
一是为了聊表谢意,二是要在天下第一酒楼的老板面前,给家乡菜露露脸。
他一共发了两张请柬,分别请了江南公司总裁江雪迎,和也不知道在江南公司什么职务的赵公子。
但一如前番请陆顾两家时那样,这次也只来了个无所事事的赵公子,江总裁找了个理由婉拒了巡抚的邀请。
堂堂巡抚每次请客,却总有一般人缺席,这真有些伤自尊。
可事实就是如此,在散装的南直隶,老百姓都动不动就上街闹事儿。
这些背景深厚的豪势之家,更是对官府完全没有敬畏,凡事只考虑自己的利害。
眼前这少年就是最好的例子。
林润非但没法在他面前摆出巡抚的架子,还得忘掉年龄和身份的差距,耐心哄着他。
“来,尝尝这道‘菊花鲈鱼’,看看和苏州的‘松鼠桂鱼’相比如何?”他笑眯眯的用筷子指一指,碟中形似菊花、朵朵挺翘,卖相极佳的一道菜肴。
赵昊便夹一朵金黄色的菊花形鱼块,送入口中一尝。只觉酥香鲜嫩、甜酸适口,不禁赞道:“酸甜口的,下饭。”
“呃……”林润心说,这他喵什么评价?
便又用调羹舀一块玉扳指似的菜肴,送到赵昊面前的碟中,笑道:“来,再尝尝这道‘扳指干贝’。”
“这是什么和什么啊?”赵公子打量着那白黄相间的事物,好奇的问道。
“外头是白萝卜雕成的套筒,里头是水发去边的干贝,上锅蒸上一个时辰,再浇上沥下的蒸汁,再略略调味即可上桌。”林中丞一张嘴就是老饕了。
“嗯嗯。”赵昊尝一口,赞道:“鲜咸口的,也下饭。”
“这个醉排骨……”林中丞再推荐一道。
“酸辣口?这个更下饭!”赵公子的点评依然十分亲民。
“你丫到底是味极鲜老板吗?”林润终于绷不住了,白他一眼道:“就不能说几句内行话?”
“你个胡建人还‘丫丫’的呢。”赵昊暗暗嘟囔一句,拿起帕子擦擦嘴道:“醉排骨里用了咖喱吧,这玩意儿从哪来的?”
“果然是行家。”林润赞一句,理所当然道:“我福建已经开海了呀。有自天竺贩来的香料,不是很合理吗?”
“合理,很合理。”赵昊点点头,不由随口道:“胡建人真幸福啊,还能跟海外做生意。”
见这小子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林中丞不由嘴角一翘,笑容能迷死全苏州的少妇道:
“怎么,你羡慕了?”
“当然了。”赵昊坦然笑道:“江南公司吃下那么多丝绸,要是能卖到海外,不就万事大吉了?”
“是啊,大明各省基本能自给自足,需求终究有限,靠内销是卖不掉那么多丝绸的。”林润便状若闲聊的问道:
“你就没想过,那是丝绸商的脑袋是被门挤了还是驴踢了,之前为何要多产那么多绸缎?”
“可不。”赵昊笑着点点头道:“我也觉着奇怪呢。”
“行了,你少装傻了!”林润知道这小子打起太极来一个顶俩,便直接点破道:
“他们原先七成货都是贩到海外去的,整个江南的丝织业,就是靠走私支撑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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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百年战争
巡抚衙署花厅中。
赵昊刚夹一个福州鱼丸送到口中,便听林润来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句。
有些事,大家心照不宣,只做不说。说破了,还怎么一起愉快的玩耍?
士绅们私底下走私再严重,官面上也不能承认,只能靠心学来维持下生活这样子——不承认有走私存在,走私就不存在。
心学实用化的背后,是深深的无奈。
官员但凡承认了走私存在,下一步别无选择,就要向走私集团宣战。
过去几十年里,这些勇敢者的悲惨下场,早已经历历在目。
不说下面的官员,单说督抚一级,从朱纨、张经、李天宠,到后来的周珫、杨宜乃至胡宗宪,无一善终。
现在,林润又一次道出了那个禁忌的词汇——走私。
这让赵昊一时间口含着鱼丸,也不知该咽下去,还是吐出来了。
“你们江南公司的目标,八成也在于此吧?”林中丞微笑问道:“不然怎么消化得了那么多丝绸。”
“好问题。”赵公子好容易吃下那枚鱼丸,捶了捶胸口,轻吁口气道:“不错,这么多的丝绸只有海上贸易才能消化的掉。”
“但江南公司的铁律是‘不违法度,不做恶事’!”他说着话锋一转,正色道:
“基于此,江南公司过去没有、现在不会、将来也绝不可能参与走私的!”
见赵昊说的斩钉截铁,林润不由一愣,好一会方幽幽道:
“我相信你是这样想的,但其他股东呢?只怕未必吧。据本院所知,贵公司的总裁是五峰船主的孙女,几位大股东也都深度参与过走私生意。”
“汪直是汪直,雪迎是雪迎,以中丞之英明睿智,必不会因为其未曾谋面的祖父,便为一个无辜的女孩扣上海盗的帽子!”
赵昊神情一肃,用一种林润从未见过的凌厉目光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何况汪直是为开海禁、通商贸才被骗上岸的。他固然死有余辜,但朝廷的做法同样愚蠢至极!”
“呵呵……”林润不禁失笑道:“本院又没说江总裁是海盗,你不要跟我急嘛。我说的是另外几位股东。”
“首先我可以保证,他们在江南公司,从没做过任何违法的勾当。”赵昊依然义正言辞道:“至于他们在江南公司之外,我确实不清楚。既然中丞主张这种说法,还请你举证说明。”
“说了不要着急嘛。”见赵昊小脸紧绷,林润安慰他道:“这是本官和你在席间的闲聊,又不是在堂上,说到哪算哪,就不用举证了吧?”
“您是巡抚,王命旗牌在手。一声令下多少人头落地,我能不着急吗?”赵昊心说我差点没被你吓死,他想要笑一笑,都感觉面皮一阵阵发紧。
“王命旗牌有那么好用,前前后后也不会折了那么多江南督抚了。”林润自嘲的一笑道:“本院说你不必紧张的意思是,江南参与走私的人,多如恒河沙数,我还能都杀了不成?”
“只能像这次平定苏州戡乱一样,仅查主犯,余者不问。”林润郁郁叹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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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本院也认为海禁是错误的。百姓为了生计做一些铤而走险的事情,地方官不该死抱着律条,不知变通。”
“但你知道是什么人,一直阻挠开海禁吗?”说着他也目光炯炯的看着在赵昊,自问自答道:
“不是朝廷,而是那些参与走私的豪势之家!去年朝廷本计划同时在杭州、泉州、广州三地开市的,是他们拼命游说,横加阻挠,最后三省变一省,还只开了月港一个小小的口子。”
赵昊自然露出震惊的神情,配合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开了海禁不是对大家都有利吗?”
“你低估了人的贪婪、无耻和卑劣。”林润露出愤然的神情,一捶桌案道:“海禁时,只有他们有能力绕过海禁,自然可以垄断所有的贸易。坐享巨额的利润之外,还可以籍此控制住江南的方方面面。”
“一旦开了海禁,商人可以直接与海商交易,不需要再经他们之手。他们再没法寄生在海贸上,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呼风唤雨,决定他人生死了。当然要极力反对啦。”
“这样啊。”赵昊端起桌上现榨的甘蔗汁,轻呷一口道:“那还真是该死呢。”
“不错!”林润重重颔首道:“开海禁、通商贸,利国又利民,此事已有公论。江南公司既然也倾向于此,本院便不再赘述。但要想把这件大好事办成了,就不得不先干翻那些自私自利的豪势之家!”
“这也符合江南公司的利益,我愿说服公司,助中丞一臂之力。”赵昊这种表态,不需要有任何忌讳。
“正需要贵公司助我一臂之力!”林润慨然道:“林某平生夙愿,便是抑制江南豪强,不把他们打疼打服打老实,这个大明什么都干不成!”
“但豪强太多,打不过来怎么办?我的策略是,谁带头打谁!当年的严家,后来的陆家,现在的徐家,把他们都打掉,江南对朝廷的影响和控制,就会降到最低点!”
“哦……”赵昊眼前豁然开朗,他终于抓住了伏在历史表象下的那条暗线。
隆庆二年前后各二十年的历史,在他眼中一下就不一样了。
原来所有的大事件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被一条斗争的主线串在一起,共同构筑成了一场横跨正嘉隆万四朝,绵延近百年的艰苦战争!
参战的双方,一边是心忧社稷,想为大明续命的改革派。
另一方则是代表东南、山西豪强势力的保守派。
双方自嘉靖,甚至更早的正德时,便开始了互不相让的生死相搏。
大多数时候,理想主义的改革者,完全不是沆瀣一气的保守派的对手。
但随着斗争的不断延续,保守派的反动嘴脸终于暴露无遗。
尤其是隆庆皇帝始终旗帜鲜明的支持改革派,终于在高拱、张居正两位千古名相登台后,彻底击败了保守派。
然而保守派只是暂时收敛,他们在暗中舔舐伤口、积蓄力量、寻找机会——一直耐心等到张居正去世后,利用了万历这个白痴,让皇权清算了最铁杆的保皇派!
当为大明续命一甲子的张居正被开棺鞭尸,长子自缢身亡,全家十几口悉数饿死之后,改革的大旗彻底落地,被肆意践踏成泥。
自此世间再无张居正,朝堂只剩和稀泥的裱糊匠,和私欲膨胀的无耻小人。
弹冠相庆的东南豪强们彻底放心的过上了纸醉金迷的生活,直到亡国那一刻,才幡然悔悟,开始出人出钱,拼命反抗。
但也只是徒为已倾的大厦,又抹上一层触目惊心的血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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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巡抚衙署花厅中。
林中丞双手撑住桌面站起身,神情激昂的对赵昊宣称道:
“但如今是科举取士的大明,不是九品中正制的南北朝!在我大明朝,没有经久不衰的士族,谁也没法长期的把持朝政!”
“毋庸讳言,之所以会造成如此严峻的局面,与先帝醉心修玄、不理朝政有直接的关系!严家、陆家正是借机窃取了皇帝的权柄,才做大到让人绝望的地步。”
“如今严陆两家已经随先帝作古,只剩个靠吃他们尸体站起来的徐家!只要再把徐家打垮,大明十年甚至二十年内,都很难再有把持朝政、权势遮天的豪势之家出现了。”
“这十年二十年,可以做成多少事?想想都让人激动!”林润目光炯炯的看着面前的少年,一字一顿道:
“为了给高相公争取革旧布新的时间,我愿与徐家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赵昊满脸震撼的看着林润,没想到在海瑞、张居正之外,还能看到一位如此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赵昊这下完全明白了林润的想法,原来他一直以来,都是在为高新郑披荆斩棘铺路啊……
如果林润能成功兑掉徐家,就等于斩断了江南豪族控制朝堂的触手。
待高拱上台时,剩下的王家、华家、项家、顾家之类,已经不足为惧了。只能在高胡子的淫威下瑟瑟发抖,肯定会乖乖妥协的。
“只有这样,抗倭的成果才会真正巩固下来,开海才会成为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林润说完,向赵昊郑重抱拳道:“请赵公子务必帮我,稳住华家、王家还有金陵徐家,不要让人打扰我与徐家这最后一战!”
“中丞放心,我一定办到。”赵昊忙起身还礼,有些讶异问道:“只是中丞为何如此悲观,认定会同归于尽呢?”
“徐阁老可是拨乱反正、恩泽朝野的国老,对我还有提拔之恩。”林润洒然一笑,反问道:“就算能赢了这一场,你觉得本院在官场,还会有立足之地吗?
“……”赵昊心下黯然,却也不得不默默点头。
“该说的都说完了,安心吃饭吧。”林润笑着招呼他坐下道:“再尝尝这道龙身凤尾虾,这个对男人特别有好处……”
“呃……”林中丞拐弯太猛,赵公子差点没给甩下车去。
赵昊不急着拿筷子,轻声道:“之前说过,要送中丞样礼物。”
“哦,什么礼物?”林润帅气的笑道:“堂堂赵公子送的礼物,想想还真有点儿小期待呢。”
“中丞可能要失望了,他是个人不是东西。”赵昊笑笑道:“是个叫梅川一夫的倭寇。”
“没穿衣服?”林润一愣,不由笑道道:“这倭人的名字好奇怪,听说还抓到过叫‘犬养’的,还有更离谱的,姓什么‘牛屎’的,真是太粗鄙了。”
“那是。”赵昊心说,知乎知乎,我一口气可以说一串更奇怪的日本人名,比如说……
“不过你把这梅川一夫送给我,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林润咳嗽一声,问道。
“此獠是崇明知县金学曾,派枪手营剿灭盘踞白芦沙的倭寇时抓获的。”
酷爱送人功劳的无名英雄赵公子,自然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徒弟。便将崇明剿匪的胜果,记在了金学曾的头上。
“审问时却意外发现,他这货倭寇,居然是徐家豢养的……”只听赵公子继续说道。
“什么?!”林润给赵昊夹虾的筷子悬在半空。“你可有证据?”
“只有口供。赵昊轻轻摇头道:“但梅川一夫供述说,徐家的家仆徐六,曾经给他两万两银子作为收买之费。”
“嗯。”林润点点头,将那凤尾虾夹在赵昊碟中。
“这两万两是单给他,而不是给团伙的,所以给的不是现银。”只听赵昊幽幽道:“所以七月份,他乔装打扮成汉人,来到上海县的万源号钱庄,和徐六当场完成了转账。现在钱还存在他的户头上,当然不是叫梅川一夫,而是用了化名‘罗南’。”
“你是说……”林中丞神情一动。
“如有必要,中丞可以查一查万源号的账目,相信会找到你需要的一切。”赵昊说完,夹起那只凤尾虾尝尝,不由赞道:
“咸鲜味的,真下饭!”
~~
吃饱喝足之后,赵昊告辞离开巡抚衙署。
林润亲自将他送到衙门口。
这让田柏光看得心惊肉跳,当初陆家家主陆匡来时,中丞也只是将他送到了花厅门口而已。
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比堂堂长洲陆家的家主,还大牌这么多?
不过,少年好像忘记跟自己的恩怨了呢。
田柏光庆幸之余,又未免暗自神伤,心说我果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居然都不配让人记恨……
林润和赵昊自然不知道田通判心里的碎碎念,两人说着话来到了赵昊的马车前。
高武给赵昊打开车门,禧娃放下车凳,迎接叔父上车。
“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好孩子。”林润深深看赵昊一眼,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含殷切期待道:“希望你能引导江南公司,永远不要违背你们的铁律。”
“中丞放心吧,”赵昊点点头,状若随意道:“江南公司违背铁律的那一天,我会亲手毁了它的。”
“这是两分股份该说的话吗?”林润哈哈大笑,显然早就看穿赵昊在江南公司的地位,并不想他说的那么微不足道。
“我可以让他们永远生产不出水泥嘛。”赵公子搪塞一句,转个话题道:“中丞回松江路上,去一趟江南医院吧?”
“去医院干嘛?”林润一愣,旋即拍了下脑袋道:“对了,说好要去探望潘中丞的,居然忘死了。”
“潘中丞已经回湖州休养了。”赵昊心说,估计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吧。面上正色道:“我是想请万院长给中丞检查下身体。”
“我身体好着呢,有什么好检查的?”林润笑着活动下手脚道:“而且也没时间了,待会儿就得出发,争取明天一早到松江。”
“这么急?”赵昊不禁吃惊。
“估计弹劾我的奏章已经递上去了,不争分夺秒怎么行?”林润就像在说别人一样,潇洒向赵昊摆手道别。
“回头等我松江事了,去昆山好好跟你学一学科学,到时候可别只认衣冠不认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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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丞说笑了。”赵昊朝他深深一揖道:“随时欢迎!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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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新式马车
赵昊之所以想让林润去看看大夫,是因为他记得林润会在隆庆三年殁于任上。
隆庆三年林润才三十九岁,显然该是病故的。所以他秉着早检查、早发现、早治疗的原则,向林中丞提出就诊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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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林润没空就医,他也没办法,只能回头等林润离开松江后,请万密斋出诊一趟了。
什么,今年是哪一年?
~~
赵公子的车队离开巡抚衙署,上了书院巷。
因为巡抚衙署的前身乃宋元时的鹤山书院,故而得此名。
按说这条街应该命名为抚署前街或者抚辕前街的,但苏州百姓一直固执的不改称呼,似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驯服。
赵公子的座驾缓缓行驶在弹石路面上,要比寻常的马车舒适不少,因为这是一辆加装了车胎的四轮马车。
车胎是张载用杜仲胶,直接硫化在车辋上的实心胎。马车换上这种车胎后,行驶时的震动和噪音都减轻很多,舒适性大大提高。
但其实,更具革命性的是马车的车轮结构。
大明的马车九成九都是双轮的。这是因为大明的四轮马车,只是将四个轮子简单地组装到了车架上,两个前轮没法左右转动。
这种四轮马车在笔直的道路行驶还可以。可一旦转弯时,必须要用更多的牲口生拉硬拽才能完成转向,自然不如转向灵活的两轮马车实用。
所以此时,四轮货车极其少见,而四轮载人马车也只是在礼仪场合才会出现。
但四轮马车的平稳性、舒适性、载重量,都是双轮马车无法比拟的。
那如何才能让四轮马车灵活转向呢?
赵昊告诉张载,其实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难,只需要将马车的前两个轮子装在一个车架上,后两个轮子装在另一个车架上,前后两个车架由一根立轴连接即可。
实际上就是两个两轮车的组合。‘四轮车转向’这个千古难题,就被巧妙地解决了。
而且在‘转向架’之外,赵公子还‘发明’了‘减震器’。
传统马车是在车厢底部安上两块木头,用绳索把车轴绑在上面。木头的形状像个爬伏着的兔子,所以叫‘伏兔’。
伏兔将车轴与车厢分隔开,起到了一定的减震作用。
赵昊让高铁匠将两条弓形的低碳苏钢钢板对扣打在一起,一个原始的‘钢板减震器’便完成了,用它来替代伏兔,效果立竿见影。
有了橡胶轮胎、转向器和减震器这三样法宝加持,赵公子终于凭一己之力,将大明的车辆制造水平一举赶上并超越了同时代的欧洲,达到了世界领先水平。
~~
坐在铺了厚厚隔音地毯、安装有舒适软椅的新式马车上,赵公子几乎像坐在小汽车上一样。
虽然这小汽车只有两匹马力,却依旧让他感到无比的满足。
财富到了赵公子这种程度,能让他感到享受的阈值越来越高。
那些寻常人无比享受、甚至无法享受的事物,在他眼里却简单、枯燥又乏味。
只有别人无法享受,世间独此一份的待遇,才能让他找回由衷的愉悦。
赵公子惬意的靠坐在以宝石蓝天鹅绒为蒙面,填充以天然海绵的软椅上,手中端着个透明的高脚玻璃杯,不时慵懒的瞥一眼杯中微微摇晃的猩红色……石榴汁。
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会透过玻璃车床,看向大街上忙忙碌碌的百姓。
那是掌柜的在吆喝伙计们,打扫收拾凌乱的店铺;那是木匠和漆工们在修补被破坏的门窗柜台;那是扛着一包包生丝,匆忙赶向工场的织工们……
已经要十月了,不抓紧开工,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怎么有钱过年?
看着重新恢复秩序和生机的苏州城,赵公子心底涌起强烈的满足感。
这都是拜本公子所赐啊。他轻轻举杯,遥敬满街忙碌的市民。
“不用谢,给本公子好好干活就成。”
大街上,市民们忙活之余,纷纷侧目打望着这支拉风的车队,酸酸的议论道:
“这马车不一样哎,四个轱辘。”
“烧包,俩还不够用吗?”
“可就是排场啊,不知是哪家的老爷出门?”
“没见过,这车队眼生的很。”
“反正都是狗大户,呸!”市民们将残留着怒气,朝着这招摇过市的车队发泄去了。
“呸!”
“呸呸!”
“呸呸呸!”
幸好马车隔音好,赵公子没听到,不然怕是心都要碎了。
~~
于是赵公子得以保持愉悦的心情,来到了回位于盘门内大街上的冷香园。
这是江雪迎的园子。其名‘冷香’出自马致远的‘蔷薇露,荷叶雨,菊花霜冷香户’。
伍记的总部设在苏州,江雪迎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此盘桓,说这是她的家也不为过。
赵昊在苏州还没有置业,此番在城里要逗留些日子,他本打算让高武去包家客栈的。
但江妹妹极力邀请他住到冷香园,赵公子推辞不过,只好依了她。
这园子不算太大,占地‘仅’八亩三分,但胜在布局精巧、独具匠心,让人移步换景,如游画中。
从西部大门入园后,便是院中待客的花厅,室内清明简洁。配以精工细刻的鸡翅木格窗,可一览厅后小园中,梅竹、芭蕉和假山石构成的精致美景。
转过假山,这冷香园真正的精华才映入眼前。只见园中央一池碧波,四周环以假山、长廊、水榭、楼台。
长廊、水榭环池而建,隔岸北望,修廊迤逦、杨柳依依。西部是供主人家居住的一丛楼台,皆是玻璃长窗,厅高敞爽,显得十分大气,这一点,在其他苏州园林中很是少见。
厅前露台宽阔、濒临水池。露台还连着一座古拙的九曲石桥。
在侍女的指引下,赵昊沿着那石桥,来到池中央的双层湖心楼阁前。
只见楼阁门楣上,悬着一方写着‘水云阁’的匾额。
门两侧楹联上,是苏大胡子的诗句‘平野水云溶漾,小楼风日晴和’。
赵公子便信步走进了楼中。
楼阁里纱幔轻垂,设着书架、博古架、香炉、书桌、琴台、还有对弈的棋秤。
以及三个娇俏可爱的女孩子。
ps.今天查资料查的差点瞎了眼,结果第三章还没写完,先发两章哈。
第二百八十章 防伪
冷香园,水云阁中。
江雪迎正与马湘兰并肩坐在书桌前,专注的议论着什么。
巧巧百无聊赖坐在一旁,看到赵昊进来,不由喜上眉梢。
她刚要说话,赵昊却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巧巧不要出声打扰二人。
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站在两人身后,听她们认真的讨论。
还挺好闻呢。
呃,赵公子指的是桌上那七八张样式不同的会票,还有市面上已经绝迹的大明宝钞。
嗯,金钱的味道,不是别的。
“其实经营钱庄这些年,伍记已经积累了一套会票防伪的办法,诸如水印、微雕章之类。”
江雪迎便用纤细的手指,捻起一张伍记的会票,黄莺出谷般脆生生讲解道:
“你看伍记会票正中一个圆圈,平着看圈内一片空白,但举起来对光就能看到五座相连的山峰,这就是我们伍记的‘水印暗记’。”
“这是怎么印上去的?”马湘兰好奇问道。
“听说是造纸时,通过丝网的变化,改变纸浆厚度形成的。”江雪迎解释道:“而且在水印上的字体和图案也存在暗记,钱庄一看就知道真假。”
说着她又指了指会票右下角的红色印章。“至于微雕章,姐姐精通字画,不用我解释了吧。”
“嗯。”马湘兰点点头,微雕章的内容是几百字的诗词,雕刻的非常精细,不是一般技术能够雕刻出来的。
因为内容太过复杂细密,就算是原雕者都不能再雕刻出,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微雕章。
而且钱庄还会故意在雕刻时,留下一些很难察觉的瑕疵,就更加难以伪造了。
“但对老百姓来说,想要分辨出来实在太难。所以还是得在更直观的地方下功夫。”
江雪迎接着道:“好比咱们伍记,用的就是特制的麻纸,配方是钱庄的绝密,只有三五个人知道。油墨也是一样。”
然后她又拿起万源号的会票道:“这是现今市面上最好的会票,用的是特殊配方的川纸,上头还印着红格绿线,非但好看,更重要的是很难伪造。”
“嗯。”马秘书点点头,手指托一下鼻梁上愈发小巧的眼镜,声音柔柔糯糯道:
“双色套印不难,咱们自己的印刷作坊都能做到。”
“我们不能光满足双色套印,还要搞三色套印。”赵昊笑着插一嘴道。
“兄长回来了?”换作旁人,肯定要被他吓一跳,可处变不惊的江雪迎和马湘兰却十分淡定。
“公子快换人吧,雪迎妹妹非要做出质量最好银票呢。”马湘兰起身给赵昊让个地方,不禁苦笑道:“我哪懂这个啊?你们定下来,我按照你们说的画就成。”
马姐姐非但会藏拙,还会示弱,段位比江雪迎高多了。哪怕是慧眼如炬的江总裁,都看不出她是个里通外国的二五仔,还把马姐姐当成大明好闺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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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便坐在马湘兰的椅子上,笑道:“雪迎是对的,咱们的银票不记名、认票不认人,见票即付银。防伪方面的要求,可比一般会票高多了。”
“是啊,会票认票又认人,有预留的印签、密押,就足以让人无法伪造了。”江雪迎点点头,苦恼道:
“但我们的银票想要不经银行在民间流通,大部分手段都用不上了,只能在银票印制上下功夫了。”
会票上的印签密押都要经过钱庄,以预留的信息验证,才能辨明真伪。钱庄以外的普通人哪能办得到?
要想让银票起到赵昊预想中的作用,它就必须克服这个难题。让普通百姓也能分辨出银票的真假来。
江南的造假高手不要太多,连《清明上河图》都能整出以假乱真的赝品来,何况一张小小的银票?
不让造假高手望而却步,打消造假的念头。相信很快便会有无数假银票流入市面。
老百姓又不能收到每一张银票,就跑到银行去验真假。回头发现收到了兑不了银子的假银票,肯定要气炸了肺。
这种事儿一多,谁还敢在日常买卖中收银票,用银票?
那样江南银行的银票,就失去了货币属性,退回到‘提款单’的程度,跟会票又有什么区别?
要是不能满足自己的印钞梦,赵公子还开什么银行啊?
~~
“妹子甭担心,咱们科学防伪,保准谁也仿制不了。”赵公子却成竹在胸,说话间从怀中摸出几张白纸,搁在桌上。
他素来身无挂碍,连手帕、墨镜都要旁人拿着,却将这些纸张贴身收着,可见多么的宝贝。
二女赶紧仔细端详那纸张,连巧巧也凑热闹拿起一张,不禁惊呼道:“手感真好,挺刮挺刮的。”
江雪迎也点点头道:“确实很坚韧。”
说着她还折了折,居然没有折痕。
“再撕撕看。”赵昊又笑道。
马湘兰便捻住纸张两端去撕,结果用了好大力气才将其扯变形。
“竟然撕不开呢,这纸是怎么做的?”
赵公子狡黠一笑道:“这是企业机密。”
他又让巧巧把水盆端过来,将纸张泡进水里。
结果浸泡了很长时间,纸张也没变形破损。
最后赵公子又掏出取灯儿,烧了一张纸,结果只是冒烟焦化,却没出现火光……
“相信几十年内,应该没人能仿制出这种纸来。”赵公子笑眯眯问道:“用印银票的话,应该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合适了。因为这就是四百年后人民币的印钞纸。
与此时用竹木浆造纸不同,印钞纸的原料中,木浆只占半成,其余九成五用的是棉短绒。
棉短绒也叫‘棉籽绒’,就是棉花轧花后,毛棉籽上的残存纤维。
因为营养物质较易输送到短绒中去的缘故,棉短绒纤维素的含量远超于正常的皮棉,因此用它造纸韧性十足,难撕难扯不怕水……除了用作造币纸外,还是做硝化棉的主要原料。
而且赵昊在造纸的棉浆中,还加入了适量的石灰粉。这石灰粉可是很神奇的,不光能用来烧水泥,还可以消除纸张中的酸性物质,使其变成无酸纸!
纸张之所以会失去强度、褪色,都是因为酸性物质在作祟,用碳酸钙将其中和后,便可以得到所谓的永久性纸张,让纸张更坚实柔韧不褪色。
这种‘纯棉无酸纸’在印刷时过渡层次细腻,对纹理涂层的表现力极佳,可以印制更繁复精细的图案,是此时其它纸张望尘莫及的。
ps.下一章要等等哈。
第二百八十一章 面额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纯棉无酸纸也不是一天就能造出来的。
事实上,赵公子一拿到西山岛,就让张载带着几个造纸的工匠,在军营里秘密研发这种纯棉无酸印钞纸了。
为了能让张鉴心无旁骛的搞研究,赵昊还特意从金陵请了那姓焦的书生,接替他担任李贽的助教。
张载不愧是伟大发明家……的舅舅,用了一百天的时间就造出了基本合乎要求的成品。
当然以赵公子挑剔的眼光看来,西山岛造的印钞纸别说跟第四、五套人民币比了,就是跟第三套人民币比起来,质量都颇有不如。
但放在大明这时代,已经足以碾压全球,一百年没人能赶上了。
那些造假的高手们,连印钞的纸都整不出来,谁借给他们勇气去印假钞?
赵公子还要啥自行车?
~~
“兄长瞒得小妹好苦啊,有这样的宝贝不拿出来给我瞧瞧。”江雪迎去了块大心病,无限美好的瞥赵昊一眼道:
“害得小妹白白几宿没睡好,都有黑眼圈了呢。”
“我的错,我的错。”赵昊笑着双手合十道歉。“我也是刚刚才拿到的,好不好用还不知道呢。”
“先写几个字试试。”马秘书拿起一方描金的徽墨,便要在歙砚上研磨。
“用这个墨。”赵昊又献宝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铜盒。
马湘兰接过那小铜盒,小心拧开盖子一看,发现里头的墨粘稠油亮,与寻常墨汁截然不同。
“需要兑水吗?”马秘书请示道。
“直接用。”赵公子摇摇头。
马秘书便依言用毛笔在铜盒中蘸了蘸,然后在纯棉无酸纸上写下了一行诗。
‘梅梢月斜人影孤,恨薄情四时辜负。’
不要想多,不要多想,这是马致远那首‘蔷薇露,荷叶雨,菊花霜冷香庭户。’的下半阙,马姐姐把它写出来,完全没有别的意思。
嗯,就是顺手写的。
便听马姐姐欢呼一声道:“这字写出来好亮,色彩很匀称,用来画墨兰最合适了。”
“这是用来印钞的……”赵公子一脸认真的提醒她。
在试制印钞纸的同时,赵昊还授意张载,配置了一种独特的油性墨。
传统印刷采用的都是水性墨,水性墨印出的字怕水易晕散,油性墨非但不怕水,而且让印刷品呈现出强烈的、均匀的色彩,并具有强烈的光泽。
制造方法也很简单,将亚麻仁油煮沸,冷却后以少量蒸馏松树脂得到的松节油精,与炭黑搅匀后,放置数月即成适用黑色油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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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制备红色油墨,只需将炭黑换成朱砂即可;蓝色则换成石青……都是早已有之的矿物颜料。
距离试制首批油性墨,距今已经三个多月了,此时刚好可用。
纯棉无酸纸加油性墨,就问你怎么破?
而且这还是第一套银票的用材,等到将来赵公子……的学生,搞明白如何从煤焦油中提炼出染料后,就可以印制色彩鲜艳,图案精美的第二套银票了。
那时候造假者就彻底知道,什么是绝望了。
赵公子心中笑出了猪叫。
江雪迎和马湘兰却忍不住悄悄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
兄长,公子,这是多久之前就开始准备印银票了?
简直细思极恐,越思越觉得深不可测啊……
~~
彻底不再担心防伪的问题后,女孩儿们终于可以把心思放在银票的版面设计上了。
这下就连巧巧都来了兴致,趴在桌边专注地看着马姐姐,按照江雪迎的指使,在一张无酸纸上描描画画。
“银票的四周,用一粗一细两条直线来框边,四个角要画上花纹,越复杂越好。”
“顶上写江南银行四个字,中间位置打一个长框,写上凭票即付官足银若干两……”江雪迎让马湘兰填完必要的信息,便对众人笑道:“空白的地方可以自由的画些图案了,你们可有什么好建议?”
时刻不忘弘扬科学的赵公子,马上就想到搞一些科学的图案和口号印到银票上。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热气球,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要不把力学三定律印上去?好像没人能看懂……
哎,还是脚踏实地一点,推广一下十个科学数字,再把简单的加减法口诀,还有九九乘法口诀印上去更有用。
想到这里,赵公子不禁一阵无趣。好好的银票成了学前知识卡片了,怎么设计也不会有伯夷格的……
“不如我们把公子画上去吧!”此时忽听巧巧石破天惊的提议道。
“好主意!”江雪迎和马湘兰登时齐声附和。
马湘兰马上用纤细的铅鏨在框框里勾勒起来。
不一会儿,手持望远镜,面露微笑的赵公子,便出现在银票上。
“嗯,有内味儿了……”赵昊看得点头连连道:“不过表情应该更严肃一点,眼神要睿智一点,最好有那种洞悉一切的感觉。”
“嗯嗯,我这就改。”马秘书自然从善如流。
“屁咧!”赵公子却回过神来,笑骂一声道:“把我印在上面,以后我还用出门吗?”
“哦……”马秘书眨眨眼,心说公子好纠结啊。
“这一版银票不用人像。”赵公子终究还是没胆量做那钞票上的人,只能暗搓搓想道:
‘等下一版吧,能印全彩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的头像印上去。’
~~
江南银行准备首发五种面额的银票,每种面额的尺寸各不相同。
当然是面额越大,尺寸也就越大了。
四人一直到热火朝天的讨论到下半夜,才初步定下来五种银票大体的样式。
半两面额的银票以昆山的吴淞江大堤为主要图案,背面是九九乘法表。
一两面额的银票以世界地图为主要图案,背面是二十以内减法表。
二两面额的银票以江南医院为主要图案,背面是二十以内加法表。
五两面额的银票以刚刚建造完毕,还在内部装修的玉峰书院为主要图案,背面是九九除法表。
十两面额的银票,以郑和下西洋的超级舰队为主要图案。
背面则是另外一幅世界地图,但与一两银票正面图案不同的是,这副地图更大更详细,清晰的标注出了西班牙和葡萄牙瓜分世界的战果。
这是一副让人十分不安的图案。
因为两个国家一个绕过好望角,从非洲经印度过马六甲。
一个从欧洲到墨西哥,再跨越太平洋到吕宋。
各自绕世界大半圈,已经全都来到了大明的门口。
ps.眼睛实在受不了了,明天再写吧。
第二百八十二章 爷爷来了
银票的五种面额是赵昊和江雪迎讨论决定的。
原本赵公子还打算印五十、一百两的大额银票,但被江雪迎劝住了。
江雪迎告诉他,自己做过调查,市面上九成九的交易,金额都在一百两以下。
一百两的话,十张十两的就够了,完全不影响纸币交易的便捷性。
而且别说一百两了,就是五十两的银票,数额也太大了,日常根本花不出去,反而会影响流通。还不如换成小额银票,更能刺激消费呢。
赵昊一想也是,后世第三套人民币,最大面额也不过十元,一直用到了两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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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一两银的购买力,可大约相当于六七百元人民啊。十两面额就是六七千元,能买三台大彩电了。
这样一想,十两面额在大明朝确实是足够了,甚至有些过大了。
至于千两级别的交易,也不过才一沓钱而已,同样没必要用到百两面额。
而且到了千两这个级别,资金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还是直接到银行转账更保险……
赵公子不禁暗暗反省,现在需要自己过问的账目,都是以几万几十万两计。和普通人的距离怕是要以光年计了。
如果再不警惕起来,就会犯何不食肉糜的错,把赚一亿当成小目标。
伟人说过,脱离群众,走向末路。此言放之四海而皆准。
一念至此,赵公子不由额头见汗。心说日后还是要挤出时间,定期过一过普通人的生活。
千万不能忘了科学的精神,要实际调研啊!
~~
翌日一早,赵公子正在补觉,禧娃却来叫他起床。
“叔,叔,快起来了。”
赵公子趴在床上当没听见。
禧娃却还不知死活的喊。
“叔,起来了,叔!”
“哎呦!”赵昊的枕头飞起,正中禧娃面门。
幸好赵公子睡不惯瓷枕……
“你要死吗?吵我睡觉佛祖来都没商量!”赵公子气哼哼的闷声道。
“佛祖没来,老叔祖来了……”禧娃脸上多了个红印子,委屈的抱着枕头。
“哦?”赵昊坐起来,踹禧娃屁股一脚道:“抱个枕头干甚?还不赶紧给我找衣服!”
“这是你扔到我身上的……”禧娃嘟囔一声,心说要不是一离开你我就倒霉,我早出去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了,谁还整天在这儿受你的气?
但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说是万万不敢说的。
还好巧巧也起来了,进来帮着给赵昊梳洗打扮,很快收拾停当。
门外,江雪迎已经神采奕奕的等候多时了。
“兄长早安。”
她穿一件月白宝蓝色银花缎面的对襟褙子,下面是白色百褶裙。秋冬交际,晨风沁骨,便又加了件绣着簇簇琼花的米白色斗篷。
“啊,早啊。”赵昊打着哈欠,与她一同往园门走去。
“妹子好精神,才睡了多会儿也不见困?”
“早都习惯了。”江雪迎轻声说道:“小妹从十三岁开始,每天便只睡两三个时辰。”
“呃……”赵公子老脸一红,他从十四岁开始,每天几乎要睡对时的。还不算午觉……
“还是要多睡会儿的,我们还在长身体。”对赵公子来说,见贤思齐不如拉人下水。
跟在两人身后的小云儿却暗暗翻白眼,心说还不都是因为你个甩手掌柜,管杀不管填?
小姐原先管个伍记还能有空看看书弹弹琴。现在江南公司越来越大,大事小情越来越多,哪有时间睡懒觉啊?
“嗯,以后多睡会儿。”江妹妹却乖巧的点点头,不喊苦也不喊累。
说话间,两人来到冷香园大门前。
门外,停着一支护卫严密的豪华的车队。
叶氏正含情脉脉的搀着赵立本下车。
看到两个孩子迎出来,她赶紧放开了老赵,转头装作不熟。
两个孩子也对两位方才的举动视而不见,连忙上前见礼。
赵昊扶住赵立本笑道:“爷爷怎么跑苏州来了?”
赵立本板着脸佯嗔道:“怎么,没事就不能来逛逛来。还是你也跟你爹一样,不待见老子了?”
“怎么会呢?”赵公子讪讪道:“我永远是爷爷的乖孙子。”
江雪迎见状,再次向赵立本行礼问安。“爷爷别来无恙,孙女给你老请安了。”
“呦,好孩子不用多礼。”赵立本立马变了个脸,露出十分亲切的笑容。
“哎呀呀,这孩子出落的愈发水灵了,老夫真是越看越喜欢。”
赵昊闻言嘴角一抽,心说到底谁是亲的啊。
~~
说话间,两小将二老迎入园中,在池畔厅堂奉茶。
“爷爷,你还没说呢,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啊?”赵公子好奇问道。
“天平山的枫叶红了,我来游玩一下不行啊?”赵立本接过茶盏,板着脸道。
“其实是大人听说苏州乱套了,担心你和你爹,这才着急赶过来的。”叶氏笑着拆穿道:“原本他是打算去京师看枫叶的。”
“多嘴。”赵立本瞪一眼叶氏,然后问赵昊道:“到了苏州才听说,江南公司要给全苏州托底,不限量收购绸缎?”
“嗯。”赵昊点点头,笑道:“不然苏州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安生。”
“此举有些托大吧?”这也是赵立本火气的来由。“这一年得几百万两银子啊?万一要是行情一直不好,你倾家荡产又能撑几年?”
“回爷爷的话,孙儿算过,一年照三百万两开销,我个人能撑十年。”赵公子认真脸道:“再久的话,便会影响我对江南公司和西山公司的控制力了。”
“呃……”本打算敲打他一番,让他别太浪的赵立本,登时石化在那里。
下一刻,老爷子蹦起来,一脚踹在赵昊屁股上,骂道:“龟孙儿敢装大尾巴狼!我叫你膨胀!我叫你吹牛!”
“我没吹牛!”赵公子捂着屁股狼狈逃窜。
江雪迎赶紧从旁说和道:“爷爷息怒,兄长他说的都是实话,甚至还保守了呢。而且也不用我们自己出钱,别人就替我们出了。”
“哦,谁这么好心?”赵立本愣住了。
江雪迎赶紧将发行债券的事情,讲给二老听。
当听到那三年期的债券,只有一分利的时候,两位老人家惊呆了。
“傻子借给你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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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傻子来了
这年代钱庄、当铺,乃至民间借贷的通行利息是九出十三归。
也就是借给你九两银子,三个月后要还十三两。月利一毛三。
而江南公司的债券,年息才一毛二,一年的利息赶不上人家一个月的。
所以两位老人才会有此一问——哪有傻子愿意把钱借给他们?
“您还别不服。”赵公子揉着屁股,淡淡笑道:“信不信就这还抢破头?”
“我信,信你才有鬼。”赵立本翻翻白眼道:“人家都魔怔了吗?”
赵公子笑笑,刚要解释原因,却听下人禀报说,华伯贞求见。
赵昊便和江雪迎相视一笑道:“傻子来了。”
他朝江妹妹挤挤眼,让她先别解释,让老爷子开开眼再说。
“爷爷不信,就到隔壁听听,看看我吹牛了没。”
“听听就听听。”赵立本也是满心的好奇,便与同样好奇的叶氏转到一帘之隔的内厅。
江雪迎也陪着进去了,只留赵昊一人在外头。
不一会儿,华伯贞满脸堆笑的进来,向公子问好。
“大哥怎么今天就来了,银行初八才开业呢。”赵昊也笑脸相迎,将他让进堂中,东西昭穆而坐。
“听说公司遇到难处,做哥哥的来给你纾困了。”华伯贞一脸热忱,从袖中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了赵昊。
赵昊打开那信封一看,嗬,是一叠十万两一张的会票,足有二十张了。
“大哥这是要捐款吗?”
“呃……咳咳,听说公司要举债一百五十万两,这传出去多不好听?”华伯贞略略尴尬的笑笑道道:“还是咱们自己人内部消化吧。这两百万两全拿去,华家只要一百五十万两的债券就行了。”
~~
珠帘后,赵立本和叶氏都听傻了。
这华伯贞是不是在西山岛上,被水泥糊住脑子了?
包圆一百五十万两的债券不说,还要溢价五十万两。
要知道,这笔债券的到期总利息,也不过五十四万两。
华家等于是白借给江南公司两百万两用三年。
是,他们家有的是钱,那也不用这么糟践吧?
两人向江雪迎投去询问的目光。
江雪迎却捂嘴摇头笑眯了眼,兄长说过,先不告诉他们的。
~~
外厅里,赵公子也不吝献上赞美道:“大气!够意思,好兄弟一辈子!”
“我也是公司的一分子,公司有困难岂能袖手旁观。”华伯贞一本正经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兄弟别推辞,推辞就不把我当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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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公子只要兄弟不要钱。”赵昊却笑着将会票塞进信封中,丢还给华伯贞道:
“多谢厚爱,感激万分。不过这次发债,公司股东就不要掺和了。”
说着他叹口气道:“大伙儿为公司出钱出力,到现在一文钱收入都没有,不能再让股东们破费了。”
“我们股东一文钱都不出的话,也不好吧?”华伯贞犹不死心。
“大哥,实话跟你说吧。一百五十万两的数额,已经基本不剩了。”只听赵公子淡淡说道。
“哦?”华伯贞吃惊道:“谁下手这么快?”
“洞庭商会当天就认购了一半。”赵昊自然不瞒他。
“啊?”华伯贞张大嘴巴,一脸荒谬道:“他们没钱开工,要公子给他们纾困。却有钱借给公子,这也太无耻了点儿吧?”
“话不能这么说。”赵昊轻笑一声道:“他们把钱拿去开工是填坑,借给本公子却能赚利息,这能一样吗?”
“不一样。”华伯贞摇摇头。“不过,他们还是挺不要脸的。”
但这不是重点。感慨完了,他又着紧问道:“那剩下的七十五万两呢?”
“到苏州后,长洲顾家认购了二十万两、陆家二十万两,还有张家、朱家、周家等八九家,一块儿认购了二十万两。”
赵昊便向他解释道:“我还打算给潘中丞家留十万两的份额,这不就只剩五万两了吗?”
“五万两我也不嫌少。”华伯贞一咬牙。
“呃,还真不挑食……”赵公子哭笑不得道:“给了你家,别的股东怎么办?王老爷子肯定要我一碗水端平的。”
“先到先得嘛,王老爷子也得讲道理不是。”华伯贞锲而不舍的苦着脸道:“兄弟,不是我为难你,实在是我家老爷子下了死命令,空手而归是要吃挂落的,帮帮忙吧……”
正央求着,禧娃又进来禀报说,吴县知县杨丞麟和长洲知县张德夫联袂而至。
“快开中门相迎。”江南银行要在苏州扎根,可不能怠慢了两位父母官。
赵昊便对华伯贞笑道:“大哥随我一起接客去。”
在西山岛上,华伯贞便招待过落难的二人,大家也算熟识了。
他当下也不推辞,跟着赵昊出了厅堂。本打算到园门口迎接的,谁知两位县老爷已经到了池边。
“居然劳二位老父母亲至,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赵公子笑眯眯的拱手行礼。
“我俩不请自来,没打扰到赵检讨就好啊。”两位知县已经从巡抚大人那里,得知赵昊如今已是从七品的翰林检讨了,比他们只低半级,却清贵多了。
更何况,他们看重的也不是赵昊的官身,而是他身后的江南公司啊。
更准确的说是,水泥。
为了能在江南公司的客户名单上前进几位,两位知县几个月前,就千方百计接近赵守正。
他们已经去过好几次昆山,赵守正来府城述职时,也做东请了他好几次。
赵二爷被这份真挚的同僚情给感动坏了,自然对他们实话实说。水泥这事儿,他做不了主。与其找他,不如在他儿子身上下功夫。
起先,两人以为赵知县是再推脱,毕竟同行是冤家嘛,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避难西山岛那次,让他们开了眼。非但知府大人低声下气向赵昊求助不说,就连高高在上的巡抚大人,做决定之前也要先见赵昊。
两人再看不出,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那就真是睁眼瞎了。
回到苏州稍一收拾局面,两人就迫不及待过来拜会,这可是献殷勤的好机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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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钱无处去
厅堂里,小云儿换了第三次茶。
寒暄过后,张德夫便满脸感激道:“这次全亏了公子和江南公司,我们两县的乱子,才能快就结束。”
“是啊,这份恩情,我们二人、我们两县都铭感五内、没齿难忘。”杨丞麟也大睁着一双眯缝眼,想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更真诚一些。
“哎,二位老父母言重了。前番县里助我公司良多,此次也算投桃报李了。”赵公子摆手笑笑。
“公子可以不在乎,但我们得感恩呐。不然那还叫人吗?”张德夫一脸严肃道:“得知贵公司为我们苏州负债,我二人夜不能寐,今日便一起过来,认购一部分债券,略尽绵簿之力!”
“是啊。只是我们空心吴县纸长洲,是出了名的‘羊屎蛋子外面光’,多了我们也拿不出来。”杨丞麟便一脸歉意道:
“下官与张知县商量,我们每县出五万两,如何?”
华伯贞听得嘴角直抽抽,心说官府怎么也要凑热闹?合着我那五万两也没戏了……
赵昊嘴角也在抽出,他听二位老父母哭穷,还以为只会象征性的掏点银子出来。
可谁下一刻,一家就掏出了五万两来……
同样隶属苏州府,人家可以眼都不眨掏出五万两之巨,还觉得不好意思。
老爹上任时,昆山县库房里却只有两千两……县和县的差距,咋就这么大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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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愧是叫花昆山。果然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看着两位老父母一脸诚恳的样子,赵昊知道自己没法拒绝了,也不能拒绝啊!
他就是背景再深,县官还不如现管呢。何况人家是现管的县官?
赵公子便感激的接受道:“二位老父母真是一心为民啊,苏州百姓和江南公司能遇上二位这样的父母官,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见赵昊爽快答应下来,张德夫二人欣喜的对望一眼,暗道这就算上船了。
杨丞麟又着紧问道:“不知江南银行的总部,是设在昆山,还是设在苏州?”
赵昊微微一笑道:“这还用问么,当然是苏州了。”
“确实,苏州是江南的中心,江南银行合该在此。”杨丞麟笑没了眼道。
“是啊,苏州做生意的多,江南银行一定会生意兴隆的。”张德夫脸笑成菊花道。
两位知县这下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只要江南公司把银行总部放在苏州,日后自可近水楼台先得水泥。
今天就不需要提了,不然显得动机不纯。
“承两位老父母吉言了。”赵昊也客气道:“我们江南银行的宗旨,是为了服务江南的官府、商家和百姓,赚不赚钱都是次要的。”
“赵公子真是高风亮节啊。”两位知县又赞一句。然后再次着紧的问道:“不知这银行总部,是放在吴县还是长洲?”
两人说完暗暗较劲,都希望赵昊能将总行设在自己县里。
这样肯定可以更早得到水泥。
两位知县现在是一切为了水泥,都要相思成疾了。
赵公子暗叹一声,这时候的官员还是少根筋,招商引资也不知道给政策。
便笑着答道:“大概会在乐桥吧。那里原本就有家伍记钱庄,眼下着急开业,先凑合一下吧。”
“乐桥啊……”两人闻言不由笑了。
乐桥正是两县的分界点,左边是吴县,右边是长洲。
赵昊把总部放在乐桥,倒是两不得罪。
而且那里也是苏州城的商业中心,十分方便江南银行开展业务。
两位县太爷又扯了会儿闲篇,跟赵昊约定江南银行开业时,一定会去捧场,这才心满意足的告辞而去。
待他俩一走,华伯贞便笑望着赵昊,一副看你怎么办的表情。
还剩五万两的份额,赵公子却一下许出十万两去,显然不多发债是不行喽。
那多发五万还是五十万,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要笑得这么贱,影响公司形象。”赵昊白他一眼,无可奈何道:“再多发五十万两。给你家十万两,这总成了吧?”
被人求着多借钱,赵公子也是醉了。
“那感情好!”华伯贞登时喜出望外,这下老爷子那里,好歹有个交代了。
达到目的后,华伯贞便不再蘑菇,西山岛上还有一堆事儿在等着他呢。
他直接叫人把马车赶来,上车前又叮嘱赵昊道:“研究所那边请你过去一趟,好像士祯那边有成果了。”
“成,我抽空去一趟。”赵昊点点头,他要在苏州待一阵子,去西山岛倒是很方便。
目送华伯贞上车离去,赵公子转回园中。
~~
那厢间,厅堂里没了外人,赵立本三人终于可以从里间出来了。
感觉有些心累的小云儿,第四次换了茶……
赵立本都好奇死了,只是脸上看不出来。他接过江雪迎亲自奉上的茶盏,笑吟吟问道:
“雪迎啊,好孩子。你跟爷爷说说,你们这债券到底有什么稀罕地方,怎么人人都当成狗头金呢?”
“爷爷,还是待会儿问大哥吧。”江雪迎含笑摇头道:“他不许我告诉你老。”
“雪迎啊,你可不要拎不清哦,咱们家的事儿,都是爷爷我说了算。”赵立本手捻着杯盖,轻轻撇着盏中浮沫,笑眯眯道:
“你是听你赵大哥的,还是听爷爷的呢?”
“我听爷爷的。”江雪迎羞红着脸乖乖低头,显然懂了老爷子的弦外之音。
识时务者为俊杰,江总裁自然知道谁才是抵御外敌的大靠山。
~~
赵立本端坐在厅堂上,看着赵昊进来,便露出亲切的笑容道:
“乖孙儿,你回来了。”
叶氏赶紧识趣的拉着江雪迎回避了。
“干嘛?”赵昊一阵鸡皮疙瘩,忙看一眼江雪迎。
见她出门时露出歉意的表情,便知道爷爷已经知道了债转股的事儿。
“你这孩子,从小就随我,特顾家。”赵立本笑眯眯的拉着他的手道:“有好处肯定忘不了爷爷吧?”
“您老要干啥就直说吧,我冷。”赵公子不着痕迹的抽出手。
“还能干啥?你知道多少盐商想上江南公司的车?”
投资渠道严重匮乏,是大明有钱人面临的无解难题。尤其是那帮盐商,什么都不干,每年坐地收钱十几几十万两。
银子到了手里,他们却不知道怎么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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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三从一大
买地?扬州一带的土地早都兼并完了。
做生意?十有九赔。
放贷吃息?这确实是他们主要的投资渠道。
可那么高的利息,不到绝路谁回来借?结果,放出的银子十有八九,连本儿都收不回来。
所以只能修园子建戏班子养瘦马,挥霍不掉的就全窖藏起来。
一罐罐的银子把地窖堆得满满的,盐商们也着急啊。哪个商人不知道钱生钱的道理?让钱在家睡觉,是天大的罪过呀。
所以盐商们才会如此深爱赵公子,而且爱得那样的卑微。就连只出钱不过问公司这种条件都可以答应。
那就好比自己花钱娶了房媳妇,却不能过问人家晚上去哪睡一样。
就这,那些没捞着投资江南公司的盐商,还一直埋怨赵立本偏心眼呢。
所以这回老赵得补偿他们一下……
~~
替盐商说完话,赵立本又略显扭捏道:“再者,爷爷自己个儿,也想买个十万两的债券……”
“爷爷,上次那五万两,不就说是棺材本吗?”赵昊不禁咋舌道:“怎么又多出十万两?”
“这次是私房钱。”赵立本老脸不红道:“都是爷爷省吃俭用攒下的。你懂得,这是男人自由的保证。”
“那干嘛要买债券?三年捞不着用呢。”赵昊提醒他。
“唉,爷爷老了,该收收心了。”赵立本露出缅怀、遗憾、无奈的神情。“还是都存起来吧,省得想三想四。”
“那也留着慢慢用吧,别老让叶奶奶花钱。”孙子建议道。
“你个臭小子懂什么!”赵立本登时破功,吹胡子瞪眼道:“有女人愿意为你花钱,这是福报,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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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福报福报。”赵公子本想挤兑老爷子一句,转念一想,自己还住在女孩子家里呢。
“咱老赵家的优良家风,永远不要丢,记住了吗?”赵立本一脸严肃的叮嘱孙子道:“只要有这本事在,我们老赵家跌倒多少次都能翻身!”
“……”赵公子看着完全没在开玩笑的赵立本,险些一口老血喷他脸上。
“对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赵立本却毫无过渡的转到了正事儿上,把脸一沉道;
“你发债券还好说,还要开银行,垄断官府的用银。那些大钱庄定然不会坐视你垄断苏州钱庄业的。”
“嗯。”赵昊点头受教,老爷子当年可是南京户部侍郎,对钱庄行业很定十分了解。
便听赵立本沉声道:“钱庄是干什么的?简单说,就是让别人把钱放在他那里,他拿别人的钱赚钱的买卖。”
“妙!”赵昊点赞,一语中的。虽然银行的功能丰富多样,但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服务。
“你让官府只收你家的银票,听说你还要存款免费,”赵立本沉声问道:“这是要把这别家的存银,全都吸到你家来啊,你还让人怎么活?”
“看呗……”赵公子嘟囔一声,他还没告诉爷爷,自己还要给定期存款付利息呢。而且年限越长,利率越高。
但估计说了爷爷会原地爆炸,所以他没敢提这茬。
“什么叫看呗?”就这,赵立本也气得够呛了。
“你这破坏行规懂吗?那些大钱庄能跟你善罢甘休?”
“来呗,谁怕谁?”赵公子一脸无所谓道。
“我叫你小子狂!我叫你小子狂!”赵立本气得蹦起来,又要踹赵昊屁股道:
“俗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能把钱庄开遍全国的,哪一个是善茬?!”
“哦,他们有什么厉害之处?”赵公子赶紧躲开,好奇问道。
“当今四大钱庄。万源号是扬州盐商合股开的,背靠着盐运衙门,谁敢得罪他们,还想不想吃盐了?”
“恒通记是漕运衙门的副业,漕运总督和漕运总兵给他们当文武护法,就问你还想不想从大运河上做买卖了?”
“鑫隆背靠北户部,那是那帮老西儿的自留地。”
“‘天惠当’是皇店,原本那恶毒女人在时着实嚣张。”赵立本毫不掩饰幸灾乐祸道:
“不过她被踢出去了。现在是李贵妃的兄弟李高在管事儿,一年不到就闹得乌烟瘴气,估计四大很快就变成三大了。”
“不,是三从一大。”赵昊认真提醒道。
“呃,什么意思?”赵立本不解问道。
“三家钱庄从属于唯一的超级大行——江南银行。”赵公子信心十足道。
“是谁给你的自信,杨丞麟吗?”赵立本无语的看着孙子,感情自己白说了。
“爷爷说这些的意思是,虽然你江南公司谁也不怕,但人家也不怕你们。结果就是谁也别用盘外招,大家得回到生意场上较量。”
“人家可都是干了多少年的老鬼了,你们俩娃娃太嫩,肯定会吃亏的。”
“爷爷的担心,孙儿完全收到了。”赵昊笑着揽住赵立本的胳膊道:“放心,我会保持警惕,小心应付的……再说实在应付不来,不是还有爷爷吗?”
“唔,这还像句人话。”赵立本终于找回了大家长的尊严,满意的点点头道:“爷爷就在苏州住几个月,帮你盯着他们!”
“那太好了!”赵昊闻言高兴坏了。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老爷子的眼光手段,远在他之上。
赵昊早就想留下爷爷,以备顾问了。可赵立本是待不住的脾气,在一个地方待上十天半个月,就嫌无聊想换地方。
这次能主动提出留下几个月,赵昊简直像中了头奖一样。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自己还是太傻太单纯了……
老爷子根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
松江华亭县,官船码头。
苏松兵备道郑元韶携知府衷贞吉等地方官员,恭迎林中丞返回。
对于林润如此迅速的杀回,郑元韶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却还要竞相恭维中丞大人英明神武、兵贵神速,乱民望风披靡之类。
却被林润无情的打断道:“本院什么都没做,只是回去看了看。平乱的是蔡知府,你们要拍马屁去苏州拍去。”
“那也离不开中丞的英明领导啊……”衷贞吉等人暗暗擦汗,被这么个油盐不进的巡抚盯上,真是倒霉。
松江这帮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徐家买住了,林润根本懒得跟他们客套。
把他们打发回去,便径直坐轿回了行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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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中丞回来了
退思园戏楼中,戏班子正在给唱戏的徐阁老伴奏。
将养数月后,老徐阶自觉身子骨大好,便又犯了戏瘾。
今日演的是梁伯龙的《浣纱记》,他扮西施。
‘祝英台慢’的曲牌声中,涂脂抹粉、描眉打鬓的‘铜须花旦’徐阁老,穿一身农家女的戏服捧心而上。
只听‘她’尖着嗓子,扭捏唱道:“脸欺桃,腰怯柳,愁病两眉锁。不是伤春,因甚闭门卧?怕看窗外游蜂。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徐璠也在戏班子里,他呜呜咽咽吹着箫管,水平着实不低。
除了箫吹的好,徐璠唢呐、二胡也玩得转。
怎么说,他也是当过乐卿的人嘛,不会两门乐器哪能说的过去?
父子俩正乐在其中,吹箫的儿子余光瞥见徐瑛站在远处,使劲朝他招手。
徐璠先安心吹完一小节,待老父念白时,他便将箫管递给一旁的乐手继续吹。
自己则悄悄出了戏台,走到远处假山后,问面色发青的三弟道:
“什么事?”
“林润回来了。郑元韶和衷贞吉已经在码头接上他,回巡抚行辕去了。”
“什么?”徐璠面色一变,难掩震惊。
“连来带去,这才六天啊!抛去来回路上四天,他在苏州满打满算呆了两天。两天时间就把问题解决了,他有神仙帮忙不成?”
“是啊,真邪门。”徐瑛更是一脸见鬼道:“他不会是不管苏州了吧?回来跟我们拼命吧?!”
他就是被这一猜测吓掉了魂儿。
“不可能。”徐璠却断然摇头道:“他承担不起苏州沦陷的后果,肯定已经解决了问题,才杀的回马枪。”
“徐煦那帮家伙干什么吃的?怎么也不递个信儿过来?”徐瑛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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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封城了,你不要自乱阵脚。”徐璠瞥一眼小弟弟道:“不管怎样,苏州的事情都牵扯不到我们。”
“要是林润拿这事儿做文章,怎么办?”
“那就最好不过了。”徐璠比划了个爆炸的手势道:“完蛋的一定是他。”
说完,他转身道:“别瞎猜了,等郑观察的信儿吧。”
“哎,好吧。”徐瑛擦擦汗,定下神来。
~~
那厢间,林润回到行辕。
长随打水侍奉中丞大人洗尘。
郑元韶亲自奉上洁白的松江棉巾。
林润接过棉巾,在铜盆中浸湿敷在脸上,顿觉一路的烦躁消去不少。
待到神清气爽,他请郑元韶几旁吃茶。
“中丞这么快回来,想必苏州的事情很顺遂吧。”郑元韶搁半边屁股在官帽椅上,侧身望着上峰。
“可以这么说。”林润点点头,轻吁口气道:“也算蔡知府处置得当,加之有江南公司倾力相助,总算没出什么大乱子。”
说着他自嘲的一笑道:“但为了尽快平乱,只能法不责众,好些恶棍逍遥法外,仅抓了带头烧府衙的一伙暴徒。”
“这也是没办法的。”郑元韶忙安慰道:“人性本恶,只是在大多数时候被压抑住而已。一旦发生骚乱,很多人会趁机释放心中的恶。更多的是一种从众心思在作怪,对这些人抓是抓不完的,还是应该杀鸡儆猴,以训诫为主。”
“咦,没想到你也是‘荀派’的。”林润看看郑元韶。
“孟子的学说,太一厢情愿了。”郑元韶叹口气道:“调门越高,与实际的距离就越远。”
“这些话,咱们关起门来说说罢了,可别传出去。”林润笑着提醒他一句。
“是,下官慎言。”郑元韶神情一黯。
其实林润怎么说都没事儿,但郑元韶不行。因为他是举人出身,在官场看来那就是学业不精。
学业不精还敢大放厥词,肯定要被殴出满头包的。
“对了,你知道是什么人在挑头闹事儿?”林润点到即止,又将话题拉回。
“什么人?”郑元韶关切问道。苏松兵备道虽以武备为主,但也有监督苏州松江两府行政之责。
“一个叫徐煦的,是徐家在苏州的总管。”林润呷一口茶水道:“他起先一口咬定,是因为跟蔡知府的个人恩怨,才带人火烧了府衙。后来三木之下,才又改口说,是徐家大爷指使的,目的是为了调虎离山。”
说着他哂笑道:“本院像老虎吗?”
“哪有哪有……”郑元韶干笑两声,其实林中丞还有个外号叫‘玉面虎’。
“那敢问中丞,是否要对徐家采取行动?”
“唉,本院很想这样做,然而我不能。”林润郁郁摇头,低声道:“徐璠是保留冠带、回乡闲住的三品官员,本院既不能抓他、也不能审他,只能将案情上奏。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朝廷,总还是讲法度的吧?”郑元韶面皮不经意的抽动了几下,嘴上还要愤慨道:
“火烧知府衙门,煽动市民暴乱,这可都是重罪啊!”
“是,但只有口供是远远不够的。”林润缓缓揉着额头道:“朝廷下来查办时,那徐煦肯定会翻供说是屈打成招。到时候,我们会很被动吧。”
说着他又叹口气,目光凝重道:“甚至会影响到清丈田亩。”
郑元韶频频点头的附和道:“是,一旦朝廷查无实据,便会认定我们在捏造事实、抹黑徐家。那么清丈田亩也就成了有意针对徐家、戕害国老了。”
“是啊,”林润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
“如今都在盛传,陛下为了给高相公挪地方,才故意逼走了徐阁老。上上下下对徐阁老一片同情、怀念之声。这时候朝廷要是再针对徐阁老,在舆论上会很被动的,甚至会激起强烈的反弹。所以没有如山铁证,非但动不得徐家,还会反噬己身。”
“中丞看问题就是层次高,下官只能看苏松这么大一点的地方。”郑元韶一副聆听教诲的钦佩模样,心里不由一松道:“此时确实不能轻举妄动啊。”
“不要紧,苏州问题能这么快解决,徐家的‘调虎离山’之计宣告失败。”林润摇摇头,甩掉心中的无力感,振奋精神道:“我们把精力放回到清丈亩上,东边不亮西边亮,一定会有惊喜的!”
“是。”郑元韶掏出帕子擦擦汗,肝儿颤。该来终于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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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对局
行辕签押房。
只听林中丞微笑问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这边进度如何?”
“回中丞,紧赶慢赶,两万七千亩官田已经丈量完毕了。”郑元韶的脸黝黑,显然这些天一直在田间地头里晒着。
“官田还要你丈量吗?”林润脸色有些不好看道:“本院让你丈量的是民田!”
“惭愧,正要向中丞请罪……”郑元韶将帕子收回袖中,站起来躬身道:“下官按照中丞的部署,您离开后第二天,就带人下村,准备着手清丈。”
说着他满脸惭愧道:“可谁知遭遇大群刁民阻拦,他们组成人墙,挡在田垄前,不许我们清丈田亩。”
郑元韶一边擦汗一边颤声道:“下官、下官见那些乡民情绪十分激动,唯恐松江也闹出民变,到时候就彻底没法收场了,只好先把官田丈量完再说。”
“……”林润面无表情听郑元韶说完,良久方幽幽道:“这么说,一亩民田都没丈量出来?”
“是……”郑元韶两股战战、汗流浃背的躬身道:“下官无能,请中丞责罚。”
“责罚你就能把清丈亩完成吗?”林润冷哼一声。
“当然不能。”郑元韶苦笑一声道:“下官按照中丞的吩咐,对乡民反复讲述‘江南均粮、官民一则’,对老百姓大有好处。可人家靠着徐家,既不服劳役,也不用交力差银,根本看不上朝廷的优待。就是横下一条心,坚决不让清丈亩!”
“这么说,还真是挺难对付呢。”林润冷笑一声道:“明日你带人跟本官下乡,我要亲眼看看,松江百姓到底有多齐心。”
“是。”郑元韶心说看看也好,看过就死心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郑元韶便告退出去,回到了自己的官廨。
不一会儿,他的一名亲随便离开了巡抚行辕,在府城兜了几个圈子,到海产店买了两条咸鱼,便优哉游哉回了行辕。
与此同时,海产店的伙计也进了城西的阿房园。
~~
城东退思园中,徐璠侍奉过足戏瘾的老父午睡后,出来眠风阁。
便见徐瑛去而复返。
徐璠示意小弟弟跟自己远离眠风阁,来到抄手游廊中。
方低声问道:“郑元韶来信儿了?”
“是。”徐瑛点点头,赶紧将消息转述给大哥,然后直挑大拇哥道:
“大哥,真神了!林润果然压下了苏州的事儿。”
“那是当然。如今朝野对我徐家愈发同情,他没有真凭实据贸然发难,只会惨遭反噬。”
徐璠背着手,看着湖中残荷道:“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再顶住他一波攻势,姓林的自己就该打退堂鼓了。”
“大哥指的是……”徐瑛目光一沉道:“清丈田亩?”
“不错,明日这场交锋很关键,一定要好好让他看看,我们松江百姓的决心。”徐璠冷声道。
“但郑元韶也不知道,明日去哪个乡清丈?”徐瑛有些发愁道。
“这有什么关系?”徐璠冷笑连连道:“哪个乡不是我徐家的地盘?你回去就把所有管事召集起来,让他们明日全都做好准备,联防互保、不留死角!”
“唉,好。”徐瑛一阵激动,摩拳擦掌道:“那明天可是大阵仗。”
“就是要闹大!闹得他灰头土脸才好!”徐璠咬牙切齿道:“你回去告诉那些管事的,让大伙明天都给我拼了!”
“死了人给烧埋银子,受伤了给治伤。但凡参与的晚上吃流水席,统统赏银给粮!闹得最凶的,赐姓徐!”
“嘶……”徐瑛心疼的倒吸冷气。徐家发家几十年,向来只进不出,何曾如此大方过?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斗不过流氓!”徐璠强忍着心痛道:“争取一次就让他,再也没脸下乡!”
“哎,好嘞,大哥。”徐瑛这才艰难的点头。
~~
翌日天不亮,林润便和郑元韶点齐兵马,带领巡抚衙门的僚属倾巢而出。
为了避免泄露风声,他谁也没告诉此行的目的地,只催动着队伍南行至黄浦江畔,才命令军队在黄泥寺稍作休息。
林润则召集郑元韶等中高级官员,现场分配任务。这时,众官员才知道,巡抚大人的头一炮开在徐家浜。
徐家浜是徐阁老的老家,只要完成这里的清丈,别处自然迎刃而解。
待他给部下做完动员后,文武官员们便迅速点起军士,行动起来。
然而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官员们带着军士刚出了黄泥寺,就见外面路上、田埂上,已经站满了乡民。
看到手持刀枪的官兵和衙役朝着田垄而来,那些乡民便聚集起来,组成一道道人墙,挡在官兵和田垄之间。
“你们要干什么?”衙役们怒喝道:“要造反吗?快让开!”
“我们站在自家田上,关你们什么事?!”有人躲在乡民人墙后大喊道:“快走快走,这里不欢迎你们!”
军官发号施令,命军士们也排成一排,拔刀的拔刀,举枪的举枪,与乡民对峙起来。
“你们听好了,我们是奉巡抚大人之名,来丈量田亩的,谁敢阻拦,可请王命旗牌,斩于当场!”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有本事把我们都斩了!”乡民们仗着人多,根本不怕官差的威胁。
~~
黄泥寺。
郑元韶慌忙进入大殿禀报。
“中丞,乡民们又聚集起来了,挡着不让我们靠近田地。”
林润面沉似水,快步走出大殿,来到位于山坡上的寺门口。
便见起码三四千乡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组成一道道长长的人墙,和官兵互不相让的对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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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还有数不清的乡民,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就像发现了食物的蚁群一样,看的林润头皮发麻。
“奇怪。”林润眉头紧锁,此番行动迅速且保密,这些乡民是如何得知消息,这么快围过来的?
这不科学啊。
要知道,徐家浜全村才三四百号人,非得周遭各村都在第一时间赶过来,才能聚起如此大的阵仗。
这可不是一盘散沙的乡民,能自发做到的。
林润明白了,自己又被将了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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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虚晃一枪
中丞大人站在身后的山坡上,山下的官员们岂敢不卖力表现?
他们将马匹集中起来,凑了整整一百五十匹,然后用布条蒙住了战马的眼睛。
骑兵们神情紧张的攥着缰绳,看着几十步外对峙的双方。
“我数十个数!”一名七品推官,拿着铁皮喇叭朝乡民大喊道:“立即散开,不然就强行驱赶!”
“十!”
“九!”
计数声中,对峙的官军撤到两边,给骑兵留下冲锋的空间。
“五!”
“四!”
“三!”
被蒙住双眼的马匹,焦躁的打着响鼻、刨着蹄子。
对面的乡民不由露出恐惧的神情,许多人腿软胆颤,想要闪开。
可前后左右挤满了人,想动都动弹不得。
“不要怕!”夹杂在人群中的徐家奴仆大吼道:“他们是吓唬我们的。林润爱民如子,不会伤害我们的!”
“让他们丈量了田亩,往后所有人都没饭吃!”
“你们要交税,你们要服劳役!你们永远没法当徐家人了!”
“死了府里烧埋,伤了府里给治伤,不用怕,给我顶住!”
别说,这阵吆喝还真管用,乡民们重新稳住了阵脚。
“一!”推官大吼一声。
骑兵们便把心一横,猛地一夹马腹。无数马蹄翻盏般朝前奔去!
杂沓的马蹄声中,烟尘滚滚而起,竟有了千乘万骑之势。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少妇孺和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哭爹喊娘,却被乡民裹挟着动弹不得。
只能眼看着马队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见人墙还是不散,马上的士兵也紧张起来。许多骑兵回头望向那高举着令旗的推官。
然而推官也顶不住压力了,回头看向黄泥寺山门。
这是官府压垮百姓意志的威慑手段,然而乡民一旦横下心来顽抗到底,压力就回到官府这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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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润面色铁青,咬牙喝道:“撤!”
推官耳朵也好使,马上让一旁的衙役鸣金。
铛铛铛!
鸣金声中,所有的骑兵都猛然把马缰往后勒。
终于在距离人墙不到三尺的距离,硬生生停了下来。
好些战马高高扬起前蹄,险些撩到最前头的乡民。
吓得他们一屁股坐在地上,险之又险没人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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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民!”郑元韶啐一口,阴着脸问道:“中丞,怎么办?”
林润却没回答,扫了眼黑压压的乡民,直接转身离开。
他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看的一切。
徐家和松江的乡民,结成了利益共同体。
徐家庇护乡民逃避税赋徭役,乡民甘受徐家驱驰,用人海战术对抗官府。
不把这个利益链条敲碎,不让徐家低头,想要清丈亩,痴人说梦!
所以他没有多费口舌,去苦口婆心的劝说乡民,便径直转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
~~
阿房园。
徐家兄弟一直焦急的等待消息。
傍晌时,徐八满脸喜色的跑进来禀报。
“撤了撤了,林润撤了!”
“哦?”徐瑛从椅子上蹦起来,一把抓住徐八,激动道:“快讲讲,到底怎么回事儿?!”
徐八便将他们的人如何紧盯着巡抚衙门,如何聚集百姓和官军对抗。如果鼓动着百姓挡在冲锋的马队前,绘声绘色讲给二位爷听。
“我承认,我们有赌的成分。”徐八一脸得色道:“只要那些骑兵再往前冲几步,撞倒几个人,人群就会散。”
“可那林润居然不敢伤害泥腿子,在最后关头喊了停。”徐八的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了。
“这下官兵的气全都泄掉了,只能灰溜溜撤走了。”
“哈哈哈哈!”徐瑛拍着桌子,笑得直擦泪道:“真让大哥说着了!妇人之仁怎么能成大事?”
“所谓清流都这样,包袱太重,什么都干不成。”徐璠轻蔑的一笑道:“走,我们去迎接一下巡抚大人。”
“同去同去。”徐瑛哪肯放过这个看笑话的好机会?
兄弟俩便骑上高头大马,在家丁的簇拥下来到集仙门,准备制造个‘偶遇’,好好奚落一下铩羽而归的林中丞。
就像恐怖组织作案之后要认领一样,徐璠也得让林润明确知道,今天的事情,背后是徐家的意志。
~~
谁知他们左等右等,一直等到过午饥肠辘辘,却依然没见林润和他的军队返回。
直到打听消息的徐八去而复返,他们才知道怎么回事儿。
“什么,坐船走了?”徐璠闻言有些发懵。
“是,他们兵船早就在沈家湾等着了,离开徐家浜就去上船了。”
徐家兄弟讶异的对视一眼。
这林中丞也太玻璃心了吧?就算没清丈成田亩,也不能掉头就走啊。
大家还是可以谈一谈,换一种皆大欢喜的丈量方式嘛。
这一走了之,算怎么回事儿?
“他们去哪了?”还是徐瑛问道,心说这要是赶紧去大张泾,说不定还能碰上。
“顺流而下。”徐八的答案却南辕北辙。
“顺流而下?”兄弟俩又懵了。
大张泾从是一条经过松江府城,连接吴淞江和黄浦江的人工运河。
林润要是回苏州应该沿着大张泾北上,而不是顺流而下。
虽然顺流而下也能到吴淞江,但得兜个大圈子,多走一百几十里呢。
因此沿黄浦江顺流而下,只有一个目的地!
“他去上海干嘛?钓鱼吗?”徐璠眺望着东北方向,一脸的费解。
松江府两个县,华亭和上海的发展极不均衡,八成的人口和土地都在华亭。
所以华亭人往往瞧不起上海人。
其实上海县的人口和岁赋都比昆山要多些……
好吧,也只能在苏松副班长身上找找自信了。
“莫非是在这儿碰了钉子,去捡软柿子捏了?”徐瑛揶揄笑道。
“有可能。”徐璠摸着下颌的胡须,不确定道。
徐家在上海虽然也广有田产,但控制力终究不及华亭。
因为上海陆家老爷子陆深在世时,跟徐阁老关系也很铁,有份香火情在,所以徐家的吃相也不好太难看。
但徐璠转念一想,这也不像是林润的风格。
那可是敢把严家、陆家往死里整的狠人啊。
他越想越不安,忍不住沉声道:“我们也去趟上海,看看他作的哪门子妖!”
ps.第三更,明天再写吧。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上海
黄浦西岸,矗立着年轻的上海县城。
这座低矮简陋的砖石城池,建成于嘉靖三十二年,比昆山县城还要晚上十几年。
因为上海县地处边缘、无人问津,朝里又没有顾鼎臣那样的大学士撑腰。
为了免遭倭寇的劫掠,只能靠县里的士绅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他们把所有砖房都拆了用来筑墙,最后仅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筑起了一座周长九里,高两丈四尺,城壕深一丈七、宽六丈的壮观城池。
这有些丑陋却很坚固的城池,在随后的岁月里,保护全县百姓抵挡住了倭寇十几次劫掠……
如今虽然抗倭胜利了,但因为地处偏远沿海,上海百姓依然保持着很高的警惕性。尤其是听说前阵子,一水相隔的崇明县,刚刚剿灭了一帮倭寇。
这让上海百姓大为风声鹤唳,所以看到那支规模颇为壮观的兵船队,自黄浦入上海浦,朝着县城而来。城头巡逻的枪手赶忙敲响了警钟!
‘铛铛铛’的警钟声中,住在县城外集镇村庄里的百姓,顾不上收拾家私,赶紧背起老人、抱起孩子,朝着县城狂奔而来。
钟响后一刻,壕堑上的吊桥便会全部升起,还没逃进县城的百姓,只能自生自灭了……
城内也同样乱成一团,枪手民壮们赶紧丢下手头的活计,跑到设在城墙旁的军械库集合。
在那里,他们将会领取盔甲武器,接受县里官差的调遣,上城头抵御倭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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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上任的知县张嵿不敢怠慢,赶紧叫上县丞、典史等人冲出县衙。
来不及备马,张知县带着佐贰们一路狂奔,上了敲响警钟的小南门。
当他气喘吁吁的登上城门楼时,便见那支船队已经驶到了城外不及二里处。
他忙定睛一看,不由勃然大怒。
“混账东西,瞎了眼了吗?应天巡抚和苏松兵备道的旗子看不见吗?!”
民壮们有口莫辩,唯有低头挨训。谁让他们不识字,又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呢?
终于喘匀了气的李荣颢李县丞,这才满嘴发干道:
“奇了怪了,中丞和兵宪联袂,来我们这犄角旮旯干什么?”
“怕不是来御倭吧。”于典史猜测道。
“……”张知县是榜下即用的新科进士,这种时候不会轻易发言,以免说多错多,影响自己的威信。
佐贰们议论声中,兵船在内滩码头停下,一队队穿着大明军服的官兵登岸整队。
苦命的田通判跑到壕沟边,隔着吊桥大声吆喝,让上海知县赶紧出迎。
~~
吊桥缓缓放下,张嵿率领众佐杂官规于城门左侧,恭迎中丞大人驾临。
林润面无表情骑马进了上海城,身后跟着郑元韶等一众文武。
别说张知县等人了,就连郑元韶都搞不懂林中丞突然杀到上海,到底是何用意?
但林中丞一路上都阴着个脸,他问也不敢问,只能默默跟在后头。
“张知县何在?”林润忽然沉声问道。
“下官在,下官在这儿呢。”张嵿闻声,忙从地上爬起来,小跑到林中丞马前。
“本院此来上海,是为查办一起通倭案的。”林润终于揭晓谜底道:“县里有几家万源号?”
“回中丞,上海是个小地方,只有一家。”张知县忙恭声答道。
“冯千户!”林润低喝一声。
“在!”那高个子的千户军官马上排众而出。
“立即同张知县查封万源号,不许任何人出入,清点所有账目,运至巡抚衙署。”
“啊?”张嵿闻言感觉有点顶,万源号可是县里的财神爷,背后还有盐运衙门做大靠山。
巡抚把人家查封了走人,自己日后如何做人?
“这这这……”张嵿结巴着说不出话来,赶紧求助的看向身旁的老县丞李荣颢。
李县丞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右边颧骨上有颗痣,十分显眼。
见状忙硬着头皮道:“中丞容禀,万源号经理两淮两浙盐课,上海虽是分号,却也牵一发动全身,是否先通知一下驻扎本县的盐运副使?”
“不必,本院自会与邹盐宪分说。”林润却不欲节外生枝。
再说他和巡盐都御史邹应龙是故交战友,稍稍权宜一下,不至于搞得太僵。
不过看县里这俩货紧张的样子,在万源号面前怕是直不起腰来。
“放心,本院不会让你们得罪人。”说完,他看一眼跟在身后的一队旗牌官道:“你们也去两个人。”
“得令!”冯千户和两名旗牌官赶忙领命。
见巡抚搬出了王命旗牌,这下张知县和李县丞不敢推脱了。
赶紧带着官兵朝衙前街的万源号赶去。
林润则携郑元韶等人,去往自己位于县治东北的巡抚行辕。
~~
衙前街上,虚惊一场的商家刚刚定了神,重新开始营业,就听见街口响起密集的嚓嚓声。
商家和市民们纷纷探头望去,只见大队全副武装的官兵,扛着明晃晃的长枪,气势汹汹而来。
那沙沙声是兵士们手中武器,摩擦盔甲的声音。
百姓们能看出来,那不是本县的士兵。不禁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便见大老爷、二老爷竟也在其中,带着军队来到衙前街上,门脸仅次于县衙的万源号前。
只听带队的军官爆喝一声:“警戒!”
“是!”两名百户便各带着一队士兵,将万源号两头堵住,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冯千户则手握着刀柄,大步走向大门口。
就像天下所有钱庄一样,上海万源号门口,也有一队守门的护卫。
那些护卫完全没把冯千户这位正五品武将放在眼里,抱着兵刃挡在门口道:
“这位军爷有何公干?!”
“知道是公干还不滚一边!”冯千户身后亲兵黑着脸喝道。
“抱歉军爷,咱们万源号是盐运衙门的买卖,没有盐宪的谕令,官府也不能进去乱来。”
掌柜的闻声出来,朝冯千户拱拱手。“见谅见谅。”
说着将一张会票,不着痕迹的塞到冯千户手中。
冯千户哪敢收他的钱,当即推还给掌柜,断喝道:“奉中丞命,查封上海万源号,谁敢抗命,以军法从事!”
他身后的两名旗牌官,亮了亮那要人命的王命旗牌,掌柜的登时就没了气焰。
这可是真能杀人的玩意儿,被当场砍了脑袋就划不来了。
“让开!”冯千户一把推开掌柜的,猛一挥手道:“进去,所有人统统扣起来,所有账目全部装箱,运回巡抚行台!”
“是!”兵士们便鱼贯冲入了万源号。
ps.今天为了某位人气角色的命运,发愁了整整一天,好在终于想明白了。
第二百九十章 查账
巡抚是拥有衙署最多的官员。
因为他们主要的任务便是巡视辖区,所以除了正衙所在地外,各府县都为其建有治事行辕。
好比昆山县的巡抚行辕在西山巷之左市地。华亭县的巡抚行辕在城西南沙家桥东北。
上海县自然也不例外,在县城东北,为应天巡抚修建了一座气派的巡抚行辕。
只见辕前街上,路东西各设一个坊门,东北刻有‘纲纪’,西边名曰‘旬宣’。
此时两处坊门都有兵丁和县里的官差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巡抚行辕。
这很重要。
一是避免打扰中丞休息,二是不给想要越级告状的刁民可乘之机。
整个行辕完全按照巡抚衙门的规制营建,丝毫不打折扣,不知花了多少钱。
只见两道坊门正中,是五楹三间,朱漆金钉的衙署正门,上悬‘都宪行台’牌匾。
牌匾下,又有八名全副武装的军士森严而立。
进去后还有外门五间,外门内还有仪门三间。仪门内,是巡抚衙门的书办皂隶办公居住之处。
进去仪门还有轩门三间。轩门内是幕僚属官们办公起居之处。
进去轩门,才是巡抚所在的院子。有前厅五间,后寝五间。后院还有凉亭假山,四季花卉,翠竹葱葱。
虽然巡抚大人一年都来不了一次,但下面人心意可是丝毫不能打折扣的。
要不怎么人人都想当官,当官的都想当大官呢?
~~
此时,林润梳洗一新、换了身月白色的松江棉布便袍。负手立在后寝签押房中,看着兵士们将贴了封条的大箱子,一口口抬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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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丞也没想到,区区一个钱庄分号居然有这么多账册,把个偌大的外间都堆得没处插脚了。
最后几箱不得不摞在了上头。
等所有木箱都抬进来,冯千户便复命道:“中丞,万源号所有带字儿的都在这儿了。”
“好。”林润点点头,吩咐他道:“万源号那边,不要放松警戒。一是防止有人趁乱打劫,二是不要让店里的人出意外。”
“明白!”冯千户忙点头应下。
“去吧。”林中丞摆摆手,示意冯千户退下,然后对依然一头雾水的郑元韶笑道:“愣着干什么,帮本院一起查账啊。”
“啊,是是。”郑元韶忙挽起宽大的袖子,学着林润样子,撤下木箱的封条,却又不禁苦笑道:
“到底要查什么,中丞总得跟我说明白吧?”
“先找今年七月,一笔两万两银子的交易,收款一方叫……罗南。”林润一边吩咐,一边翻找起箱中的账册来。
“裸男?还有叫这名字的?”郑元韶嘟囔一声,更糊涂了。
两人便将箱子一口口打开,仔细翻找起来。
找着找着,林润也就明白为何一家钱庄会有这么多本账目了。
不说别的,单说为了防止入错帐,和避免泄露客户存银数目。万源号为每一个存款客户,都建立了一本单独的账册。
上海万源号也有将近百年历史了,积攒了多少客户,就有多少账册。
好在钱庄的档案学水平不低,将所有客户按姓氏字号建立索引、以存款多寡分等。这样只需要查那十多箱索引册,就可以按图索骥,找到目标了。
饶是如此,两人也是翻到太阳落山,才寻到今年七月钱庄的转账记录册,以及那个叫罗南的个人账。
那本个人账的封皮上写着‘乙字户第叁叁柒号’。
郑元韶翻开薄薄的册子一看,见只有两页有字。
一页是客户的资料,以及密押、印鉴留底。
另一页只有两行字,一行是罗南的开户记录,后头缀着开户担保人的签名盖章。
第二行则是存入足纹银两万两的记录。
见没什么看头,郑元韶刚要合上账册,忽然瞳孔一缩。
他的目光落在那担保人一栏上,只见其名唤‘徐六’。
郑元韶并不认识徐六,但他现在对这个姓氏过敏。
而且中丞刚刚在徐家浜碰了钉子,不回华亭却跑来上海,冒着不小的风险查封万源号。
这时候,出现任何一个姓徐的,都会让他捏一把汗。
林润却毫无所觉,专注的翻看着手中转账记录,终于找到了要找的那一条。
‘七月十六日,自甲字户第廿柒号,转入乙字户第叁叁柒号足纹银贰万两整。’
乙字户第叁叁柒号是罗南。
林润感觉就像发现了新世界一样。他从来不知道,钱庄的账目会如此清晰完善,过去所有客户在钱庄的一切活动,全都记录的清清楚楚。
通过这些账册,完全可以还原出过去发生的每一笔交易,而且完全可以作为定罪的证据!
‘原来案子,还可以这样查……’他不禁想到离开苏州前,赵昊提醒他的那句话。
‘如有必要,中丞可以查一查万源号的账目,相信会找到你需要的一切。’
少年诚不欺我。
林润嘴角挂起一抹久违的微笑,喃喃道:“那甲字户第廿柒号又是哪位呢?”
郑元韶赶紧翻找起装着甲字户账册的箱子来,不一会儿,将编号‘廿柒’的账册拿起来,缓缓翻开了扉页。
开户人的档案便映入眼帘——
徐六,字经磊,号力行居士,松江府华亭县人士。
见自己果然没猜错,郑元韶心尖一颤,手中册子险些落地。
“你没事吧?”林润关切问道。
“没,没事,许是今天起太早,有点头晕。”郑元韶忙掩饰苦笑道:“岁月不饶人啊。”
“今天就到这儿吧。”林润看屋里的光线暗淡,便接过他手中的账簿道:“早点歇着,明天咱们再接着查。”
“哎,好嘞。”郑元韶点点头,两人便出了签押房,林润锁上门。又吩咐外头的护卫道:
“今晚加双岗,严禁火烛。”
这也是他为何不挑灯夜战的原因,满屋子的账册,一个不小心点了,麻烦就大了。
“遵命!”护卫齐声应下。
长随打着灯笼,引导林润回去内寝用膳。
林润邀请郑元韶一起吃晚饭,郑元韶却婉言谢绝,表示自己头晕眼花还想吐,不影响中丞食欲了。
这才得以脱身,回了自己住的东跨院。
便见自己的长随一脸焦急的守在院门口。
“老爷,你可回来了。”长随忙迎上来,小声道:“那两位在屋里等着你。”
“啊?”郑元韶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这是要作死吗?
ps.下一更还有一半,抓紧写哈。
第二百九十一章 八议十不赦
徐璠和徐瑛只比林润晚到上海半个时辰。
徐璠还算谨慎,搞不清状况,不敢贸然入城。便把船停在水门外的河岸边,命徐八入城打探。
结果没多会儿,徐八就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林润一入城,便派兵查封了上海万源号!
“他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啊?”徐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惹他的是我们,拿万源号出气作甚?再说,万源号也不是随便捏的软柿子啊。”
“是啊,如果好捏的话,咱家早就把万源号吞下来了。”徐瑛也点头附和道:“哪还用得着在他家,老老实实开户?”
“说是为了查个通倭案。”徐八搞情报还是很得力的,不然也不会被委以重任。
“通倭案?”徐璠不禁失笑道:“倭寇都绝迹多少年了,他是要翻哪门子陈年旧账吗?”
“通……倭……”徐瑛却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他自然知道,徐六和梅川一夫就是在上海万源号交易的。
而徐六那杀材,到现在也没找到梅川一夫在哪儿,更别说灭口了。
这事一直压在他心底,也让他心中的恐惧与日俱增。
现在他终于意识到,原来梅川一夫落在林润手中了。
~~
“你怎么了?”徐璠只见小弟弟脸色煞白,嘴角都痉挛了。
他登时涌起不祥的预感,忙低声问道:“又知道什么?还是瞒了什么?!”
“我,我……”徐瑛哭丧着脸,‘噗通’一声跪在了大哥面前。“哥哥救命啊,我不想死!”
“你,果然跟你有关!”徐璠一阵天旋地转,好在他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很快强自镇定下来,摆摆手,让徐八守在外头。
然后徐璠扶着桌子缓缓坐在椅上,阴着脸对徐瑛咬牙道:“说吧!”
“大哥,我不知死活,我该死!”徐瑛一边猛抽自己耳光,一边将自己这些年背着家里的小动作,原原本本讲给徐璠。
徐璠听得脑袋都要炸了!
他一把揪住徐瑛的衣领,恶狠狠问道:“去年底,我写信问你时,你不是信誓旦旦保证说,我们跟别家一样,只是供货给海商,绝不会亲自下海吗?!”
如果仅是这样,最多只是在道德层面被谴责,并不会干犯天条。
毕竟对这些豪势之家来说,一句‘我只管卖货,没法审查进货者何人。’就足以搪塞过去了。
“怎么一转眼,又是沙船帮,又是倭寇,全都出来了?!”徐璠目眦欲裂,恨不得掐死这惹了泼天大祸的小弟弟!
“我也没办法啊,大哥!陆家完蛋,净海王金印丢失,海上乱成一锅粥,海贸完全断了。”徐瑛哭丧着脸分辩道:
“那么多棉布积压在库房里,几万织工要吃要喝,我不自己想辙怎么办啊?”
“再说也不是我们一家这样干啊,项家就带头……”
“带你妈个头!我干死你二大爷!”话没说完,便被徐璠抡圆了胳膊,重重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重响,徐瑛被直挺挺抽在地上。
“老子跟你说过多少遍,这条红线越不得——我徐家就是穷死、饿死、全家上街要饭,也不能沾倭寇的边儿啊!”
徐璠经月养气一朝破功,咆哮着连踢带捶,把徐瑛往死里打。
“你知不知道,能整倒我们徐家的罪名不多,但通倭就是一条啊!”
徐瑛都被打懵了,他也没想到大哥揍人居然如此熟练,也不知从哪练就的拳脚功夫,只觉拳拳到肉,让人痛不欲生。
他忙翻滚着惨叫道:
“大哥不知道吗?海商、海寇,真倭、假倭,从来都是分不清楚的……”
“那就统统不能沾!不下海不就什么问题都没了?”徐璠一个窝心脚,就把徐瑛踹得直翻白眼,好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
徐璠的愤怒和恐惧很好理解。
大明虽不至于像两晋隋唐那样‘刑不上大夫’,律法却也因袭唐律,明确规定了八议制度。
所谓八议,是指‘议亲’,即皇亲国戚;‘议故’,即皇帝的故交旧友;
‘议贤’,即贤而有德者;‘议功’,即功勋卓著者;
‘议能’,即才能卓越者;‘议贵’,即三品以上的官员和有一品爵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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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勤’,即勤于国事者;‘议宾’,即前朝皇室的后裔。
八议制度就是八类人犯罪时,法司不能直接审判,而要上呈皇帝裁决,或依法减轻处罚的特权制度。
徐阁老八议中至少占了五个,就连他徐璠也以‘议贵’而享受这一司法特权。
这也是林润拿不到铁证不敢动徐家的原因……
但凡事总有例外,自古律法都有明文规定,犯‘十恶’者,不在八议论赎之限。
即所谓的‘十恶不赦’!
十恶者——‘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者也!
在大明律例中,通倭罪是明确被归类为十恶之三‘谋叛’,因此绝对不可赦免。
当年林润就是给严世蕃和罗龙文按上了通倭的罪名,这才将不可一世的小阁老送上了断头台!
数年后,这厮居然要故技重施,再把我徐家送上绝路吗?
一想到上上任小阁老的悲惨结局,上任小阁老便陷入了无边的恐惧。
莫非那就是被称为‘小阁老’者的宿命?
不,我命由我不由天!
徐璠咬紧牙关,默默发出了心中的最强音!
其实就是怕死……
~~
等徐璠过完瘾……划掉,改为打累了……这才一屁股坐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徐瑛都被揍成‘蜀中食铁兽’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他顾不得喊疼,赶紧死死抱住徐璠的大腿,哭道:“大哥,你打死我也不要紧,可不能让那林润再查下去了,不然我们徐家就完了!”
“你还知道徐家要完了!”徐璠举起拳头又想捶他。无奈方才动作过猛,一动才发现抻着胳膊了。
他黑着脸按住肩膀,对外头低喝道:“去把郑观察请来!”
“是。”徐八应一声,赶紧去想办法联系郑元韶。
ps.第三章,睡了,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二百九十二章 铤而走险
然而一直到太阳西沉,才等到徐八回来禀报说,郑观察被林润叫进签押房,任何人不准打扰。
“他们肯定在查账。明天就能发王命旗牌抓人了!”徐瑛肿成猪头的脸上,满满都是恐惧道:“我们快跑吧,大哥。”
“跑,你往哪里跑?”徐璠却已经冷静下来,冷哼一声道:“真当你那几万奴仆有多忠心?那是他们认为咱家能顶得住,才会跟巡抚对着干。”
说着他讥讽的啐一口道:“朝廷要是定你谋反,他们立马能绑了咱们全家,交给林润邀功,信不信?”
“那大哥……”徐瑛傻眼道:“咱咋办啊?”
“徐八,安排一下,我要进城。今晚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郑元韶!”徐璠沉声吩咐一句,拿起架子上的大帽,咬牙切齿对徐瑛道:
“过了今晚搞不掂,我就只好大义灭亲了!”
“唉……”徐瑛哭丧着脸应道。
~~
巡抚行辕,东跨院中。
郑元韶听说他俩居然来这里找自己,差点吓尿了裤子。
他赶紧命老长随在院门口看着,自己脑袋嗡嗡的进了院中。便见徐八和个徐家奴仆守在厅堂门外。
两人也不说话,只把屋门敞开。
郑元韶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去,果然见徐璠和徐瑛两兄弟候在里头。
“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让中丞知道了怎么办?!”他反手关上房门,惊怒不已的问道。
“郑观察就不能有客人了吗?我们是来拜会观察的同乡,这很合理吧?”徐璠手指点了点桌上一张名刺道:
“至于为何事后查无此人?企图冒充同乡取得观察信任的骗子,应该也不乏其人吧?”
“有什么事,快说吧!”郑元韶看一眼鼻青脸肿的徐瑛,心说倒是真认不出来了。
徐璠便盯着郑元韶,沉声问道:“你跟林润查到什么没有?”
“唉……”郑元韶长叹一声道:“这还有个查不到吗?我们先是找到一个叫‘罗南’的账册,又顺藤摸瓜,查到一个叫徐六的头上。”
“完了,完了……”徐瑛已经吓破了胆子,肿脸上尽是灰败之色。
“裸男是谁?”徐璠紧锁眉头问道。
“罗南就是梅川一夫,梅川一夫就是罗南。”徐瑛失魂落魄道:“那五万两银子,是我转给他的,徐六不过是过了过手……”
“不对,账本上记得清楚,只有两万两。”郑元韶很肯定道。
“卧槽!”徐瑛登时气炸了肺。“狗奴才敢黑我的钱!而且还他娘的黑六成,他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
“行了!你自己瞎了狗眼怨谁?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徐璠狠狠瞪徐瑛一眼道:“从账上还能查到什么?!”
“过去海商们付货款,也都是先进徐六的账户,再转到我户头上的。”徐瑛慌成狗道:“一查什么都兜不住了。”
“现在知道怕了?”徐璠冷笑一声,又问郑元韶道:“那些账册现在何处?”
“林中丞拿走了徐六的那本。”郑元韶小声答道:“其他的都锁在签押房中。”
“今晚必须把所有账册都毁掉!”徐璠把心一横,决然道:“烧个一干二净,我看他还怎么查!”
“根本办不到。”郑元韶却直摇头道:“就算能一把火烧了签押房的账册,中丞手里那本怎么办?”
“办不到也得办!”徐璠咬牙切齿道:“生死攸关,只能搏一把了!”
说完,他低喝一声,将徐八之外的那个奴仆叫进屋来。
那奴仆身材健硕,太阳穴微微隆起,一看就是练家子。
“东西准备好了吗?”徐璠冷声问道。
“准备好了。”奴仆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锡酒壶。
徐璠示意他将酒壶递到郑元韶手中。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郑元韶脸色大变,骇然摆手道:
“谋害封疆大吏,可是等同谋逆的重罪,要夷三族的!”
“谁敢谋害应天巡抚?我徐家也没那个胆子。”徐璠不禁失笑,将酒壶拿在手中道:“这酒只会让人好好睡一觉,怎么喊都喊不醒的。”
说着他给郑元韶演示道:“给他斟酒的时候,你要紧按着壶盖。自己喝就别按了,不然你也醉了,谁给我找账册啊?”
“这样啊……”郑元韶听说只是要把林润灌醉,这才把心放下一半。可刚接过酒壶,他又脸色一白的问道:“可是明天中丞醒来,发现账册不见了怎么办?”
“火烧眉毛,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徐璠厉声道:
“今晚烧了账册,明天我就跟他摊牌。他要是还准备死磕到底,说不得,得请老爷子写信给几位相公,哭诉一下被白眼狼欺凌的遭遇!”
说着他使劲拍了拍郑元韶的肩膀,低喝道:“今晚搞不掂,你就身败名裂!搞定了,你接林润的班!自己看着办去吧!”
~~
巡抚行辕内寝。
林润的卧房分为内外两间,内间是卧室,外间则被布置成了书房。
此时梁上吊着灯,书案上也座着灯,照得书房一片光明。
林润坐在黄花梨的书案后,正仔细翻阅手中的那本账册。
忽听外头长随禀报道:“中丞,郑观察来了。”
“哦?”林润奇怪的抬起头道:“请他进来吧。”
不一会,便见郑元韶带着长随走进来,后者手里还提了个食盒。
林润将手中账册放入书案的抽屉中,微笑问道:“善夫兄不是头晕睡了吗?”
“哎,越是晕越睡不着,只能醉一下看看了。”郑元韶无奈的叹口气,让长随将食盒搁在书案旁的茶几上。
“但独酌酒会苦,想到中丞也是一个人,就来找中丞同饮了。”
“哈哈,长夜漫漫,对酌消遣,是个好主意。”林润欣然起身,在几旁坐下来。
那长随便将几碟下酒的小菜、一壶酒、两双筷子摆在几上,然后提着食盒躬身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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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元韶便持壶,给林润和自己各斟上一杯,举杯敬酒道:“中丞太辛苦了,下官先敬你一杯。”
“彼此彼此啊。”林润举起酒杯,和郑元韶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两人便在书房中,就着小菜推杯换盏起来。
ps.第一更。
第二百九十三章 醉
却说那郑元韶的长随退出书房,来到外头门斗中。
天气转冷,大户人家会在房门外加建一个临时的方形小屋,用以挡风御寒,这就叫门斗。
林润的长随也在门斗中候着,随时听候使唤。他看一眼这个孔武有力的长随,随口问道:
“朋友有些眼生啊。郑贵呢,怎么没来?”
“回三哥的话,小的郑典。”那郑元韶的新长随忙毕恭毕敬的小胜答道:“郑贵是小的叔叔,他闹肚子了,便让小的来替班伺候观察。”
“这样啊。”林润的长随名唤林三,见对方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也就不疑有它。便问他多大了,之前干什么的之类……他们这行当容易百无聊赖,全都有唠嗑的毛病。
郑典一边回着话,一边从怀中掏出两样事物,一个是鼓鼓的水囊,一个是鼓鼓的油纸包。
“两位大人才开喝,咱们也喝两口驱驱寒?”
“正当差呢,不懂规矩。”林三拿过水囊,拧开软木塞一闻,登时眼前一亮:“卧槽,泸州大曲啊。”
“孝敬哥哥的,小弟什么都不懂,往后还请多指教。”郑七又打开油纸包,里头是一只肥烧鸡。
“只喝两口去去寒。”林三被勾起酒虫,登时笑逐颜开,便跟郑典坐在马扎上。就着肥鸡你一口我一口的喝起了小酒。
~~
书房里。
林润已经喝得玉脸通红,星眸迷离了。
他手托腮帮,大着舌头问郑元韶道:“善夫,你说咱们今早在徐家浜,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
“这不好说……”郑元韶心尖一颤,低头按着壶盖给林润斟酒道:“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咱们,想保密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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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不对。”林润却摇头道:“他们分明是知道,本院今日会去清丈田亩。不然不会一眨眼就聚那么多乡民,还那么有组织。”
“中丞这样说,还真是……”郑元韶强笑道:“回头得好好查查。”
“查,是一定要查的。”林润长长一叹道:“哎,本院也知道徐家不好惹,好些官吏都在打退堂鼓,有些人脚踩两条船也不稀奇。”
“是……”郑元韶低着头。
“本院还知道,好些人背后怨我没事儿非要招惹徐家,骂我忘恩负义、沽名钓誉。”林润自嘲的一笑道:“其实我真不想针对徐家啊,这会毁掉本官在士林的名声,让我仕途终结的。”
“那中丞为何还要……”郑元韶鼓足勇气抬头问道。
“原因很简单,朝廷太穷,百姓太苦,大明国将不国。”却见林润剑眉一挑,激昂道:“大明的土地财富去哪了?全都集中到势豪之家手中了。这些人丝毫不闻百姓饥饿的哭号,边关将士绝望的呼喊……”
林润似乎醉的厉害,不复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静,变得激动无比道:
“他们听不到吗?不,他们是被膨胀的私欲吞噬了良知!只知道利用手中的权力,肆意侵吞国家的财产,压榨百姓的骨髓,一个个吃的肥肠满脑,撑得麻木不仁,根本不管这大明的死活!”
“中丞说的是。”郑元韶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国之大患在巨室兼并啊。”
“说得对!那该怎么解决呢?”林润醉态可掬的望着他。
“抑兼并,损有余,补不足。”郑元韶低声道:“放在江南便是均田均粮、官民一则。”
“说得好。打徐家就是杀鸡儆猴。只有徐家乖乖接受清丈均粮,江南的巨室才会乖乖让步,给朝廷和百姓一点喘息的机会。”
“本院给足了他们机会,可惜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林润说着幽幽一叹道:“本院和徐家你死我活的一战,已是在所难免。希望那些误入歧途的官员能悬崖勒马,不然就真是本院的敌人了。”
郑元韶夹了条猪耳朵刚要口中,闻言手一哆嗦,连筷子一起掉在几上。
“中,中丞,我……”郑元韶慌忙捡起筷子,抬头想要解释时,却见林润一头栽倒在罗汉床上,继而发出了打鼾声。
似乎,药效起作用了。
“中丞,中丞。”
郑元韶定定神,壮着胆子起身打望林润,只见他果然已是酩酊大醉。
郑观察走到罗汉床边,一边叫着中丞,一边轻轻推了林润几下。
见林润依然毫无反应,他终于放下心来,暗道药效不错。
郑元韶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到书案旁,拉开抽屉翻找起来。
谁知找来找去,都没找见那本账册。
“奇怪了。”郑元韶挠挠头,明明看到中丞打开抽屉放进去的。
“你在找什么?”他身后忽然响起个低而柔和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大,却如炸雷般让郑元韶魂飞魄散。
他浑身颤抖着缓缓转过头去,便见本该醉倒的林中丞,正似笑非笑坐在罗汉床上。
“中丞,你,你还醒着?”郑元韶亡魂皆冒,结结巴巴问了句废话。
林润从袖中,掏出棉布的帕子,用手一攥,登时沥沥拉拉挤出了许多水来。
原来他之前喝的酒,都偷偷吐在了帕子里。
“这这,原来中丞早就发现了……”郑元韶颓然低头,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本院要是早发现,岂会让你与闻机密?”林润涨红着脸,扶着床头缓缓站起来道:
“是你自己今晚魂不守舍,才让我起了疑心。”
“头疼的是你不是我,你干嘛一杯接一杯的灌本院?每次都直勾勾的看着我喝下去。”说着他冷笑一声道:
“本院就是要看看,你一心想灌醉我,到底是为哪般?”
“原来为的是找这个!”说着他将抽屉拉出来,从夹缝中取出了那本薄薄的本账册。
“我……”郑元韶汗流浃背,终于撑不住噗通跪在地上,涕泪横流道:“我对不起中丞的栽培,我一错再错,罪不容诛。”
“你错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选拔你的朝廷,是奉养你的百姓!你枉读了圣贤书!”林润说着竟挥手一巴掌,重重抽在郑元韶脸上。
郑元韶不敢躲闪,挺直了腰生受这一下。
ps.下一章还在斟酌,好痛苦啊,不知道不会不发。别等了明早看吧
第二百九十四章 纵火
“说吧,徐家开了什么样的价码,让你放着四品大员不当,去当人家的狗?”林润恨铁不成钢的质问道。
“中丞对我恩深似海,没有中丞,下官现在还是个小小的推官……”郑元韶哭得摧心挠肺道:“我怎么会被人收买呢?下官实在是迫不得已啊中丞,因为徐璠捏住我的把柄了。”
说着他便将自己冒名顶替堂兄参加大挑、出来当官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林润。几乎要哭得昏死过去道:“他们威胁我,我要是不做,便去揭发我,让我身败名裂、成为千古笑柄啊,中丞!”
林润也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自己这些年,一直十分器重的部下,竟然是个冒名顶替之徒。
看着郑元韶断了脊梁的狗似的可怜样。林润不禁想起这些年,他跟着自己鞍前马后、任劳任怨的种种……
林中丞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没有叫人进来拿下这冒牌货,而是长长一叹道:
“本院念你这二十年兢兢业业着实不易,留下你的乌纱,明日自己上本辞官吧。”
说着他走到门边,拉开了掩着的屋门。
“多谢中丞维护……”郑元韶鼻涕老长,给林润重重磕了个头。然后缓缓摘下头上乌纱,无限眷恋的将其搁在桌案上。
然后他双手撑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起身。
谁知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他忽听砰的一声,便见站在门口的林润猝然栽倒在地上。
“啊!”郑元韶吃惊的低呼一声,忙抬头一看。
只见那个‘郑典’缓缓收起手中的铁棍,一脸凶悍的立在了书房门口。
方才林润看着郑元韶,背对书房门,被他趁机偷袭成功。
“你,你做什么?”郑元韶惶然跌坐,颤抖着问道。
“哼,天真。你以为林润会放过你吗?”那郑典迈步走入书房,一边环视着屋里的状况,一边冷声道:
“他不过是担心你绝望之下会暴起伤人,才用缓兵之计稳住你而已。”
“不,不会的,中丞对我素来恩义。”郑元韶不信的摇头。
“不然他一个巡抚,为什么要亲自替你个冒牌货开门?就是为了你一出去,便可第一时间关门喊人?!”
“你胡说,中丞不是那样的人。”郑元韶连忙爬到林润身旁,探手试了试他的鼻息。
还有微弱的呼吸,但伸手往他脑后一摸,只觉手掌一暖,满手是血!
“啊,血……”
郑典不理吓尿了的何观察,从桌上拿起那本账册问道:“就是这本?”
“是这本,你拿了赶紧走吧……”郑元韶此时整个人是懵的,根本无法思考。
“走?上哪走去?”郑典将账册收入怀中,冷声道:“他那长随已经让我宰了,他不死也就剩半条命了,你以为还能善了吗?”
“你的意思是?”郑元韶悚然。
“一不做、二不休。”郑典面目狰狞的一咬牙,厉声道:“弄死他,一了百了。”
“你这个疯子!”郑元韶闻言大骇道:“堂堂巡抚被人杀害,到时候咱们还是一个都跑不了!”
“谁说他是我们杀死的?”郑典看了看桌案上明亮的灯台,狞笑一声道:“明明是行辕失火,在火灾中不慎被烧死的。”
“你要在这里放火?”郑元韶毛骨悚然。
“不调虎离山,怎么进去签押房?”郑典却十分冷静道:“别忘了,我们还有一屋子账册要处理。”
“你,你不怕……”郑元韶都听傻了。听这人的意思,光点一处还不够,还要点两处火。
“老子当然不怕,老子兴奋的不得了好吗?”郑典怪笑一声,弯腰从林润身上,摸出了签押房的钥匙。
他其实是背着几十条人命的江洋大盗,被官府缉拿走投无路了,才投身在徐府为奴,以求庇护的。
此时得以重操旧业,尤其是要对付的还是堂堂应天巡抚,他都兴奋到要爽翻天了。
哪还会知道害怕?
“愣着干什么?赶紧搭把手!”郑典用棍子敲了郑元韶一记。“还不是因为你露了馅,我是在给你擦屁股,懂不懂?”
“哎呦……”郑元韶吃痛的揉着胳膊,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两人便将林润抬进里间床上,又将那林三的尸体也抬进来,搁在地毯上。
郑典拿起墙角的灯油罐,先装满了随身的皮囊,然后将剩下的灯油洒在帷幔、地毯和书架上。
最后一脚踢翻了烧得正旺的炭盆。
冒着幽蓝火光的银丝炭,便撒得满屋子都是,登时点燃了浸透灯油的羊毛地毯。
帷幔也立时便烧了起来,渐渐向床上蔓延。
“你去把签押房门口的人引开,我好进去放火。”郑典丢下一句话,将装满灯油的皮囊揣入怀中,大步走了出去。
郑元韶被大火逼退出寝室,他看一眼被火光笼罩的架子床,给了自己重重的一拳。
“下辈子当牛做马,再向中丞赎罪吧!”
他便踉踉跄跄从寝室中出来,放声大喊道:“快来人呐,走水啦!”
~~
巡抚衙门虽然戒备森严,但那都是对外的。
在衙门内部,尤其是后宅,守备是很松懈的。
毕竟能进后宅的都是中丞心腹,自然无需防备了。
事实上,就是夜里的巡逻队,也只绕着内宅转圈圈,并不会踏足后宅一步。
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机要重地签押房,夜里是有人站岗的。
因为签押房内存放着至关重要的东西,林润还特意吩咐加了双岗。
“走水了!走水了!”
听到那凄厉的呼救声,正在院外巡夜的军士登时乱作一团,赶紧撒丫子跑向火场。
签押房门外四个护卫也面面相觑,不知是该去救火,还是继续看守。
正拿不定主意时,便见郑元韶满脸慌张的跑了过来。
“观察,怎么了?中丞没事吧!”几名护卫连忙问道。
“就是中丞的寝室走水了,你们快跟我去救人啊!”郑元韶跺脚大声喝道:“中丞还困在屋里呢!”
“可是,可是这里……”几人面露犹豫之色。
“都什么时候,到底是账册重要,还是中丞大人重要?!”郑元韶声嘶力竭的吼道。
“是!”他们都是巡抚的亲兵护卫,首要任务就是保护林润的安全。闻言哪还顾得上什么签押房?赶紧跟着郑元韶跑去救人了。
他们前脚刚走,一条黑影便闪身到了签押房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洒油点火、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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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烈火金刚
巡抚行辕内已经乱成一团。
无数军士提着水桶,端着水盆,冲向内院救火。
巡抚大人的卧房已成一片火海,火势还迅速向两边的房间烧去。
这年代的建筑装修乃至家具,全部是各式各样的木头所制,一旦着起火来,一桶桶井水不断泼洒上去,根本无济于事。
只能等它烧完拉倒。
军士们绝望的看着燃烧火炉似的卧房内,中丞大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完蛋了,都怪我,干嘛要跟中丞喝酒……”郑元韶的双眼一片赤红,也不知是被火光映的还是烟气熏的。
“我该跟中丞一起醉过去的。”他失魂落魄的喃喃道:“中丞,我来啦……”
话音未落,便朝着火海冲去。
“快拉住他!”冯千户大喝一声,兵士们忙死死拽住伤心欲绝的郑副使。
这时,一名士兵找来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冯千户一把夺过来,裹在身上喝道:“淋水!”
“千户,还是我们进去吧!”手下劝道。
“少废话!”冯千户咆哮道:“浇水!”
军士们只好将数桶井水泼在棉被上。
浇水时,冯千户厉声问郑元韶:“中丞在哪?”
“床上。”郑元韶失声道。
“妈的,拼了!”冯千户嘶吼一声,双手攥住沉重的湿棉被,冲进了火场中。
“掩护千户!”兵士们赶紧从门口屋里疯狂泼水。
~~
冯千户就像冲了炉膛一般,眼前四周全都是火,火光熏得他睁眼都困难。
滚滚浓烟让他剧烈咳嗽,冯千户赶紧用被角捂住口鼻。
身上棉被腾起白色的蒸汽,用不了多会儿就会着起火来。
这时候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眯着眼勉强辨明了里间的门口,闷头冲了进去。
一进去就被脚下一人绊了一跤,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他赶紧蹲下查看,依稀能看出,是被烧的半焦的林三。
冯千户发现蹲下来会好受不少,便手脚并用朝着床头爬去。
却见熊熊燃烧的架子床上,并无半分人影。
冯千户不禁大骇,心说难道烧成灰了?
这时他已经意识模糊,身上的被子也开始冒火,脚下的皮靴都被烧穿了个洞。
冯千户实在坚持不下去,准备转身爬出火海时,余光却瞥见墙角下似乎有条人影。
他赶紧爬过去查看,这才是要找的林润。
冯千户扑在林润身上,压灭了他身上的火。然后凭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意志力,抱起他来冲出了卧房。
~~
这时外头的兵士推来了水龙车,将水柱射入门中,终于勉强压制住了凶猛的火势。
所有人都把心揪成一团,感觉每一瞬的时间都是那样的漫长。
当人们快要在煎熬中窒息时,忽见一个硕大的影子从火海中冲了出来。
“出来了,出来了!”众人激动的欢呼起来,忙为那火影泼水灭火。
冯千户一冲出来,便猝然扑倒在地。
军士们赶紧掀开那黑乎乎,还冒着烟的被子,扶起满脸燎泡,头发枯黄卷曲的冯千户,给他灌水压人中。
众人这才发现冯千户还带了个黑乎乎的人出来,那人头发眉毛已经被烧光,全身一片漆黑间杂着触目惊心的红色,只能从五官轮廓依稀看出是林中丞来。
一众属官赶紧围上来,大声叫道:“中丞,中丞,快醒醒啊!”
可林润依然毫无反应、纹丝不动。
看着风华绝代的林中丞,被烧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郑元韶两眼发直,感觉脑袋像要裂开了一样。
一个姓牛的按察佥事颤抖着伸出手,抱着最后的希望,探了探林润的鼻息,忽然激动道:“还有气儿!”
这一声就像一道晴天霹雳,直接劈中了郑元韶的脑门儿。
“快叫大夫来,中丞还活着!”官员们纷纷高叫起来,都没人注意到郑副使直挺挺昏倒在地。
~~
之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救人上。此时救出了林润,他们才注意到火势已经蔓延开来,不远处的签押房也凶猛烧起来。
几个看守签押房的护卫惊得猛拍大腿,这下里头的账册全完了!
“后宅保不住了,快把垂花门两边能着火的全拆了,别再烧到前院去!”牛佥事赶紧下令众人止损。
军士们慌忙依命而行,尽全力将火势控制在后院中。
盏茶功夫,上海知县张嵿带着几个花白胡子的老医生赶来了。
“快救中丞!”兵士们急的拔出刀来,朝着几个老大夫嚷嚷道:“救不回来,你们也别活了!”
几个老大夫赶忙战战兢兢上前,给林润把脉诊治。
看着堂堂巡抚居然在自己的县里被烧成重伤,张嵿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晕过去。
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审判的结果。
然而等来的却是大夫摇头叹息。
“中丞伤得太重,我等无能为力,只能帮他清理下口鼻,让他舒服点,再灌点蜂蜜水,以防火毒攻心……”
“没试试就敢说不行?!”官员们急躁的厉喝道:“你们真是活腻了是吧?!”
“我们真没那个本事啊。”大夫们苦苦解释道:“贸然治疗只会适得其反,让中丞彻底没救了。”
“哦?”张嵿闻言一愣,沉声问道:“那谁能救得了中丞?”
“如果有人能救中丞,那一定是江南医院了。”大夫们忙甩锅道:
“天下皆知‘万密斋的方、李时珍的药’,还有外科圣手李沦溟,这三位都在江南医院。”
“快去把他们请来!”牛佥事便高声下令。
“最好还是直接把中丞送去,一是节省时间,二是听说江南医院的治疗条件,是大明最好的。”大夫们忙建议道。
“你,快马加鞭,去通知江南医院做好准备。”牛佥事觉得有道理,便沉声道:“备最快的船,这就出发去昆山!”
此去昆山是逆流,其实骑马和坐车都比坐船快,可那样太颠簸了,中丞怕是没到江南医院,就被活活颠死了。
思路客
张嵿马上命人打开城门,放昆山报信的骑手疾驰而去。
然后众人小心将林润抬到船上,牛佥事和两名大夫随船照料林中丞。
又安排了四十名身强力壮的船夫交替划桨,摸黑沿江逆流而上。
幸好吴淞江已经进入枯水期,水流缓慢。几十只船桨同时拼命滑动,逆行起来也一点儿都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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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麻烦大了
华清园是徐瑛在上海的落脚点,与巡抚行辕只隔了两条街。
此刻园内一片漆黑,只有那两层的听涛阁中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阁楼朝向行辕的窗户敞开着,徐璠和徐瑛神情紧张的立在窗前,目不转瞬眺望着行辕中的动静。
直到看见巡抚行辕内燃起火光,两人这才稍稍松口气。
那应该是签押房烧着了,说明计划成功了。
下面只要派去的人及时撤出来,那就算林润暴跳如雷,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没有证据你咬我啊?
徐璠刚要再训斥徐瑛几句,却忽然瞳孔一缩,只见行辕中,又有一栋建筑着火了。
接着,整个后宅东一处、西一处,都相继着起火来。
“这是什么鬼?”徐璠皱眉问道:“不是只让他烧签押房吗?”
“是啊,还不赶紧撤出来,让林润抓住就麻烦了。”徐瑛也急的直跺脚,赶紧让徐八去打听情况。
好在没让两人等多久,那‘郑典’回来了。
一看到他,徐瑛迫不及待的问道:“账册拿到没有?”
“拿到了。”徐七从怀中拿出账册,双手递给徐瑛。
徐瑛一把夺过去,迅速的翻看起来。“是,是这本没错。徐六这混账,每次都黑老子的钱,我要扒了他的皮!”
徐璠厌恶的瞥他一眼,离这智障弟弟稍稍远一点,方连声质问郑典道:“不是只让你烧签押房吗?你到处放火干什么?被林润逮着了怎么办?”
“这……”郑典神情一窒,说不出话来。
“难道他发现了?”徐璠面色大变,急问道:“那你怎么回来的?有没有人盯梢?!”
“是,郑元韶那蠢货被他看出端倪,然后把大爷三爷都供出来了。”郑典只好硬着头皮道:“属下没办法,只好把他打晕,制造被火烧死的假象……”
“什么?”徐瑛呆若木鸡。
“什么?你再说一遍?!”徐璠也目瞪狗呆。
“你,你们怎么着林润了?”
“弄死了。”郑典小声道。
“弄死了?”徐璠两眼发直,难以置信道:“你们把巡抚弄死了?为了几个破账本,杀一个巡抚?!”
“你这个疯子,谁让你擅作主张的?!”他怒从心头起,猛地一脚踹翻了郑典。
郑典忙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渗出血都不敢擦。
“大哥,他不是说了吗,事情都被林润发现了。姓林的不死,明天死的就是我们。”徐瑛小声替郑典说了句话。
“死的是你,不是我们!”徐璠陡然提高了嗓门,暴怒的反手将徐瑛抽倒在地道:
“通倭是你一个人的事,杀了林润,全家都跑不了!”
徐瑛捂着脸倒在地上,心说那也不错,至少不用我一个人担惊受怕,会被你们卖掉了。
郑典是他养的人,自然要替他考虑,而不是替整个徐家……
~~
徐璠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很快压住满心的恐惧,嘶声问道:“郑元韶呢,是死是活?”
“活着。”郑典忙答道。
“你干都干了,留他作甚?”徐璠冷声问道。
“小人得靠他去引开签押房的守卫,本来说好了在后门碰头,一起逃出来的。”郑典忙答道。
“但左等右等不见那厮,应该是留在了行辕里。”
“看来他也知道,出来凶多吉少。”徐瑛捂着复又肿起的腮帮子,小声道:“不过留在行辕里,也讨不着好吧?林润之死他的嫌疑最大,不管谁来查这个案子,都不会放过他的……他不会把咱们卖了吧?”
“他手上也沾了林润的血,按说不会。”徐璠摇摇头,说着双目却又露出一丝杀机道:“不过谁知道他会不会犯浑?只有死人是最安全的。”
“啊,还得杀?他怎么也是个四品大员啊。”徐瑛吓得一哆嗦,这尼玛杀戒一开,还要收不住了?
徐璠不理他,只看向郑典道:“我会让人帮他写封遗书,说是因为自己冒名顶替的事情被林润发现,才铤而走险纵火的。事后自感罪孽深重,一死以谢天下。”
“小的明白了。”郑典会意的点点头道:“拿到信他就会跳江自尽的。”
“去吧,今天的事情烂到肚子里,透露一个字,我杀你全家!”徐璠冷哼一声道。
“是。”郑典缩缩脖子,躬身退下。
待到下楼声消失,徐璠又唤来徐八,低声吩咐道:“安排一下,不要让他看见明天的太阳。”
“是。”徐八沉声应下。
“啊?”徐瑛愣一下,失声问道:“不是要让他杀郑元韶吗?”
“不这么说,怎么稳住他?我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徐家的生存。”徐璠冷哼一声道:“郑元韶那边,先看看再说。”毕竟杀一个四品大员,也是需要勇气的。哪怕已经杀了一个三品的……
徐瑛心中咯噔一声,小脸煞白。
“感谢你自己生的好吧。”徐璠又哼了一声,把目光转向已成火海的巡抚行辕,满眼恐惧的叹息:
“事情太严重了,我也兜不住了。回去禀告父亲吧……”
说着他痛苦的闭上了眼。
~~
天刚蒙蒙亮,西风萧萧芦花如霜。
那艘从出发的快船,居然半夜逆流一百里,天不亮就到了昆山。
此时,桨手们正在喊着号子,进行最后的冲刺。
船上的牛佥事已经能看到前方码头上的白色旗帜上,一个黑色‘醫’字十分醒目。
那就是江南医院的专用码头了。
他便朝着众桨手鼓气道:“加把劲,还有一里,到了通通重赏!”
“呼哈!”桨手们闻言,齐齐喝了一声,鼓足余勇拼命挥动着船桨,激起簇簇水花。
快船如箭一般,眨眼就冲到了河边码头。
码头上,身穿白大褂的李沦溟,早就带着担架翘首以待了。
船刚停稳,李沦溟便带着担架队跳上来,将林中丞小心翼翼转移到担架上。
“小心点,慢一点!”牛佥事急的满嘴燎泡,跟着担架下了船,一路小跑向不远处的江南医院。
医院尚未开始营业,但已经做好了接收准备,担架直接抬入无菌治疗室。
全副武装的万密斋和李时珍早就等在里头,马上命弟子用消毒剪刀将林润与肉皮粘在一处的衣裳剪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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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这功夫,两位院长又给林润把了脉,然后命人把他抬进大黄水中浸泡。
大黄气味大苦大寒,号曰将军,‘走而不守’,故可透入肌肉中去除火毒,以免火毒内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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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隆庆式燧发枪
西山岛,中岛中央。
四面环山的陈家坞,建起了高高的水泥墙,墙外壕堑深深,墙上还布满了荆棘,每隔一里距离,便有一望楼。日夜都有保安在楼中警戒。
这处极隐蔽的秘密基地,便是挂靠在南京工部军器局的军械研究所。
只不过工部和军器局的头头脑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个研究所在西山岛上。
赵昊只在江南公司挂了个董事头衔,却亲自担任军械研究所的所长,对其重视可见一斑。
并且这家研究所不属于江南公司,而是由赵昊独资的奇点投资百分百控股。
因为华伯贞、金科等人都将其视为公子的最高机密,不许任何人靠近陈家坞。
研究所唯一的出入口设有三道岗哨,进出人员都要经过层层盘查。并不因为今日赵公子前来视察才装模作样的。
进去后便能看出,这研究所场地呈长方形。东头一排整齐的清水混凝土建筑,还有个小高炉的烟囱在冒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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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研究所的材料实验室、锻造车间、以及装配车间了。
因为这里只是试制枪械的地方,所以规模都不大,人也不多。
但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别看这几间房、几十个人,却可以完成生产火枪的全过程,可谓如假包换的小型兵工厂。
今日,研究所所有人都放下手头工作,激动的来到西头的靶场观看验收试枪。
是他们亲手打造出的,大明第一款燧发枪。
铺着蓝色桌布的长条桌上,摆了三种枪械,每样五支。
一种是从广东贩来的鸟嘴铳,这也是大明质量最好的火绳枪了。
一种是赵公子通过极高的价格,从澳门的佛郎机人手中,购得的西班牙制燧发枪。
最后便是研究所没白没黑仿制出来的五杆隆庆式燧发枪。
单从外观上看,隆庆式优于广东造,略逊于西班牙步枪。
这是工艺水平的差距,不过问题不大。这年代大家大哥别笑二哥,谁也不比谁强多少。
~~
枪械研究所的首席研究员赵士祯,满目深情的摩挲着着一杆燧发枪,对赵公子解释道:
“别看我家丫头长得不如那泰西小妞,但胜在枪机简单,减少了两成的零件,击发成功率却更高。”
赵公子不禁打个寒颤,和同来参观的赵立本躲到掩体后道:“开几枪瞧瞧,是不是吹牛。”
几个枪械师便上前,拿起广州造火绳枪开始装填。
只见他们先将引药倒入引药锅中,并合上引药锅盖。然后依次装入火药、通条压实、填入弹丸、再次压实。
最后点燃火绳,将火绳固定在火绳夹上,终于完成了击发预备。
另外几个枪械师,也同时拿起隆庆式燧发枪开始装填。
其实步骤大差不差,只是少了点燃火绳,固定火绳的步骤而已,能节省的时间并不明显。
赵士祯告诉赵昊,经过反复测算,每枪大概节省五分之一的时间。
而且因为火绳枪发射时,爆炸气体会将火绳冲飞,必须重新点燃、夹上。
所以是每枪都能节省五分之一时间,累加起来还是很可观的。
燧发枪真正的优势,其实还是在击发效率上。火绳枪每扣动两次扳机,才能成功击发一次,燧发枪却十有八九都能打响。
而且火绳枪哑火后,还要重新夹火绳。燧发枪却只用将击锤一扳,就可以重新击发。
这里外里,节省的时间可就多了去了。
当五支隆庆式五发子弹全部打完,广东造多的打了四枪,少的只打出两枪……
差距还是十分明显的。
接着,枪械师又同时测试了西班牙式步枪和隆庆式,两者的设计速度不相上下,只是隆庆式的射程稍逊一下,但无甚大碍。
这标志着大明的火枪技术,已经赶上了欧洲强国。
赵公子表示很满意,当场重赏了参与研发的人员,并热情洋溢的勉励他们一番。
“公子,小老儿敢打包票,这隆庆式一拿出去,保准立马淘汰鸟铳。”待到下面人都退下,研究所常务高老汉,一脸感慨的叹道:“没想到火铳还可以这样打。”
“本公子是不会拿这种半成品去丢人现眼的。”赵昊却变了脸,断然摇头:“这慢腾腾的射速,毫无长进的射程,怎么能干的过骑兵?怎么给戚将军打鞑子?”
以赵公子挑剔的眼光,怎么可能满足于一款,已经被泰西人搞出来十几年的火枪呢?
赵士祯闻言脸涨得通红,就像自己的女儿遭受侮辱一般。也就说这话的是他叔父,不然他非要发飙不可。
“叔父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把射速提上去!”
“你有什么想法?”赵昊问道。
“侄儿参照佛郎机的原理,在琢磨一种后装子铳的火枪。”赵士祯便重新兴奋起来道:“我们把火药和铅丸预先装在子铳里。这样只要在子铳屁股上插入药捻,就可以去掉药池了。”
“这法子用在火绳枪上应该没问题,不过换成隆庆式就得再想想怎么击发了。”赵士祯不无遗憾道。
赵昊闻言眨眨眼,看了大侄子半晌,使劲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真他娘是个天才!”
这就是原始的定装子弹啊。
“啊,叔父,这么说侄儿的思路是对的?”赵士祯惊喜万状,他的思路天马行空,可没了叔父高瞻远瞩的科学指导,难免要走不知多少弯路。
“对是对,就是步子太大,会扯到蛋。”赵昊嘿然一笑道:“你这是后装步枪定装弹,气密性比现在的前装枪差远了,以目前黑火药的水平,射程根本没法看。”
“啊……”赵士祯不由泄了气。
“所以说,枪械这东西,理念再先进也需要实用才行。”赵昊通过谆谆教导殿堂级的枪械大师,获得了极大的快乐。
看到赵士祯被打击的有些蔫了,他又笑道:“不过可以先搞一搞纸壳定装子弹嘛,这个造起来也简单,不用教你也会,又能将射速提高一大截。”
“再搞个刺刀出来,隆庆式就先这么定型吧。”赵昊高抬贵手,通过了设计验收。
“公子不是说,这枪还拿不出手吗?”高铁匠不禁奇怪道。
“我是说你们可以把精力,放在制定标准化生产规范,提高枪管质量和火药威力上。”赵昊说着,对一旁的张载道:“你帮士祯一把,争取早点将手工镗床造出来……”
话没说完,就见禧娃满脸慌张的撒丫子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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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惊悉
“什么事?”赵昊正待科普一下灌钢法的几种改进思路,就看到禧娃慌慌张张跑进来。
“叔,不好了,出大事了。”禧娃苍白着脸色,趴在他耳边低声嘀咕起来。
众人只见平日里总是云淡风轻的赵公子,闻言居然也变了脸色。
“爷爷,咱们得赶紧回去了。”赵昊心乱如麻,又吩咐众人道:“就不参加你们的庆功宴了,按照我说的几点好好改进,下个月再来看你们。”
“是。”众人都意识到,又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都感到很揪心。
高武很快将马车赶来,赵昊先扶着爷爷上了马车,待到关车门前,他还是探出头来,对众人解释道:
“林中丞重伤,在江南医院住院,我必须要赶紧赶回去。”
“公子只管放心,这里有我们呢。”高铁匠心下安妥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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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孙俩坐马车离开陈家坞,直奔大圣湾,都没顾上跟华伯贞打招呼,便径直上了科学号,升满帆往昆山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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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号甲板上,祖孙俩扶着栏杆并肩而立,脸色都有些难看。
虽因为事出突然,还不清楚林润到底遭遇了什么,但堂堂封疆大吏、天下第一巡抚,居然会在火灾中被烧伤,这本身就足以引起一场大地震了。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赵立本端详着孙儿的面庞,感觉他有些关心则乱了。
“是。”赵昊看着滚滚江面,低声道:“林中丞转交给孙儿过一道密旨,还有一枚银章。”
“哦,是吗?这么大的事没跟老子提起过?”赵立本不禁吃惊道:“他和陛下要你做什么?对付徐家吗?”
“对。”赵昊点点头,叹气道:“他这次去松江,就是和徐家决战的,临走前还说了些不吉利的话。”
“哦,”赵立本眉头一挑道:“莫非你怀疑有人谋害他不成?”
说完自个却断然摇头道:“怎么可能呢?他们疯了吗?谋害一位巡抚,等同造反啊!徐阁老一生谨慎,不可能干出这种抄家灭门的行径!”
“但愿是场意外吧……”赵昊也是想了一路,都想不出徐家干这种事的理由。
~~
返程时顺风顺水,中午头便到了医院码头。
只见码头上停满了各式官船,官差和兵丁将医院和码头全都把守起来。
看着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的样子,赵昊却恨得一阵牙痒痒,早干什么去了?这么多人看着,都能让巡抚被烧成重伤!
大明朝的文恬武嬉、敷衍懈怠真是到了骨子里。
怪不得王大臣一个**,换身內侍衣服就能混进乾清宫见到万历皇帝。
张差一个混混,拿根棍子就能行刺太子!
等在码头协助维持秩序的熊典史,跟巡抚衙门的人解释,这是本县衙内的座船后,他才得以靠岸下船。
赵立本自然不会下船,一来他还是回籍闲住的状态,现身有些尴尬。二来,他早就发过誓,赵守正没跟他低头前,绝不踏足昆山的土地。
赵昊下船前,他叫住孙儿,低声嘱咐道:“乖孙,这件事势必闹得很大很大,会把各路神仙都牵扯进去。所谓‘每临大事有静气’,千万不要感情用事。”
“爷爷,我明白了。”赵昊重重点头道:“有事我会跟你老商量的。”
“好,爷爷在船上等你。”赵立本微微颔首道。
赵昊一下船,熊典史便迎上来,沉声禀报道:“公子,巡抚衙门的人都来了,知府衙门的人也来了。”
“我要了解情况,应该找谁?”赵昊一边快步向医院走去,一边沉声问道。
“上海知县张嵿问了公子好几次。”熊典史忙答道。
“他现在哪里?”赵昊问道。
“在病房外守着呢。”熊典史道。
“嗯。”赵昊点点头,走进了重兵把守的医院。
今天所有的病人都没法看病了……
~~
这时林润已经结束了治疗,被送入单间病房中。
病房外,蔡国熙和那牛佥事正坐在长椅上低声说着话。
张嵿和赵守正站在一旁,也在聊着什么,好像赵守正在安慰张嵿。
其余巡抚衙门的属官,也都气色灰败,满脸惶惶的在唉声叹气。
看到赵昊进来,赵守正赶紧迎上去,低声道:“儿子,你来了。”
蔡国熙也站起来,紧走两步,拉着赵昊的手叹气道:“唉,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牛佥事等人也都见过林中丞是何等器重赵昊,还请他吃过饭呢。是以也都跟着起身,仿佛主心骨到了一样。
“我先看看中丞。”赵昊顾不上和众人寒暄,进去病房外头的无菌室换衣服,然后推开门进了病房。
病房中,同样全副武装的李时珍,正在给林润下针。听到有人进来,正要呵斥滚出去,见是赵昊才没吭声。
他这一转身,赵昊终于看见了林润,只见丰神俊朗、无双无对的林大帅哥,此时浑身涂满黄色药膏。
看不到头发,没有了眉毛,就像一截枯树干……
赵昊被林润的样子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无法将躺在床上这人和林润联系在一起,不由喃喃道:“是不是搞错人了?”
“刚送来的时候更吓人,黑红黑红的,这还是涂了李沦溟祖传的烫伤膏,只剩一个颜色了。”李时珍却毫无感觉,一边稳稳的下针,一边淡淡道:“其实烧伤还不打紧,几个月就能复原,最多丑一点……”
说着他喟叹一声道:“麻烦的是他吸入的烟毒。入肺的尚可用八珍汤、芒硝汤配合针灸逼出来。可入脑的,难啊……”
之前无论是治血吸虫,还是解水银中毒,乃至海瑞夫人的病,这位国手都面不改色,药到病除。
这还是赵昊头一次听李时珍说难。
但他知道,这怪不得李时珍。因为所谓烟毒入脑,其实就是重度一氧化碳中毒。
以四百年后的医疗水平,病人依然大多会陷入深度昏迷,各种反射次第消失,死亡率非常之高。
自然赵昊也一样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三位神医创造奇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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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少年要杀人
病房中,赵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甩掉心中的无力感,期冀的问李时珍道:“能有几分把握?”
“现在还不好说。”李时珍又连续施了几根金针,这才收手道:“老夫从今每日给他下针,吊住他的一口气。能不能醒过来,全看他的造化了。”
“好。”说尽力救治的废话,是侮辱李时珍,赵昊只能沉声道:“不管多贵的药,不管用多长时间,只要能有一丝希望,就绝对不要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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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也没啥区别。
“明白。”李时珍点点头,忽然招招手,让赵昊靠近点儿,低声对他道:
“早先给林中丞治疗时,发现他后脑有伤。李主任判断说,是钝器击中所致,足以让人昏迷的那种。万院长推断,受伤昏迷在吸入烟气之前,这也是他能活下来的原因。”
见赵昊露出不解之色,李时珍低声道:“醉酒时呼吸加重,会过量吸入烟气,人早就死透了。他却恰恰相反,吸入了比正常人少的多烟气,显然是受伤昏迷导致呼吸微弱。也算因祸得福了。”
说完他再看赵昊时却吓了一跳。
只见赵公子一张脸变得铁青铁青,双手紧紧攥着床尾的栏杆,眼泪滚滚而下。
中丞,真的是被害的……
这让赵昊艰于呼吸,平生头一次升腾起要杀人的念头!
之前,所有人惹到他,他都是点到即止,看看能不能争取化敌为友。
因为他谨记着胜利的法门,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
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太天真太幼稚了。只体会到前半句,没明白后半句。
这世上总有一些敌人,是永远成不了朋友,只有你死、我活!
敌人不存在了,自然就少少的。
半晌,赵公子才稳定下情绪,转身出了病房。
看着背影都冷了三分的赵昊。李时珍不禁摇头叹气,心说金主为何不能单纯做个科学家?去掺合那些可怕的事情,只会越陷越深……
~~
赵公子出了病房,目光冰冷的扫过众人。
那些巡抚衙门的官员,在他眼里都成了可疑分子。
忽然赵昊发现这里少了个人。
“郑副使呢?”
“他也昏迷不醒了。”牛佥事忙欠身答道:“在隔壁躺着呢。”
“他也被烧伤了吗?”赵昊沉声问道。
“那倒没有,郑观察好像是看到中丞的惨状吓坏了。”牛佥事解释道:“加上自责。”
“自责?”赵昊走到隔壁病房窗外,看到里头有两张病床,一张躺着个烧伤的男子,另一张上躺着个完好无损的中年男子,正是那苏松兵备道郑元韶。
“郑观察昨晚与中丞饮酒,好像两人都喝醉了。”牛佥事字斟句酌的答道:
“后来屋里失火,郑观察跑出来找人救火,但等大伙儿赶到签押房时,里头已经烧成火炉了。幸好冯千户拼死相救,才把中丞从火场里抢出来。”
赵昊心说,原来那烧伤的男子是冯千户。
他便冷声问道:“郑副使为何不自己把中丞救出来,还得出来叫人?”
“这……”牛佥事额头冷汗直流,结结巴巴道:“许是一个人架不动吧。”
“他的长随呢?”赵昊追问道。
“不见了。”牛佥事脸色发白。
“林中丞的长随呢?”赵昊又问道。
“死在火场中了。”牛佥事擦擦汗,低声吩咐左右道:“到病房里看住郑观察,别让他有个三长两短。”
两名年轻力壮的年轻官员会意的点点头,知道佥事大人的意思是,不要让郑元韶寻短见或者逃跑。
待两人进去病房,牛佥事回头一看,却不见了赵公子的身影。
他竟暗暗松了口气。
说来真有些羞耻,他一个快知天命的从四品高官,方才居然被赵昊毫不收敛的气场,压得有些透不过气。
这哪还是印象中,那个人畜无害的少年?
也许这才是这少年的真面目吧。毕竟这样的人才值得中丞另眼相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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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后院是病号们休息散步的地方,有假山绿植,修竹流水。
当然,今天病号们都捞不着放风了。事实上他们连病房门都不敢踏出一步,出来就会被凶神恶煞的官差撵进去……
赵守正和张嵿坐在张长椅上,赵昊抱臂立在两人对面,神色冷峻的听后者低声道:
“昨天上午,中丞忽然带着两千兵马直扑上海县,到了二话不说,就发王命旗牌查封了万源号,说是要查一桩通倭案,命我和那冯千户将所有账目都送到行辕去。”
赵昊闻言心猛然揪成一团,强烈的自责让他再度无法呼吸。
见儿子脸色苍白,赵守正忙站起来关切问道:“儿啊,别太勉强自己。”
赵昊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对张嵿道:“世叔继续说。”
“后来我就不知道了。直到半夜里听说行辕着火,我赶紧跑去查看。”张嵿舔一下干裂的嘴唇,嘶声道:
“我看到的方才牛大人基本都说了。只有一点,我敢打包票说,昨晚是故意纵火,绝不是失火。因为失火的话,过火的房屋是连成片的。而昨晚是各处先分散着烧起来的,起码有四五处放火点。”
“嗯。”赵昊点点头,凭着这两名官员和李时珍的讲述,他已经基本勾勒出昨晚的情形了。
“贤侄,我,我不会有事吧?”张嵿明知不合时宜,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这没什么羞耻的,巡抚要是在昆山出了事儿,赵二爷也一样会吓尿。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赵昊点点头,张嵿见状,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张嵿之所以如此迷信赵昊,是因为他这个上海知县的官职,都是拜赵公子所赐。
当初赵昊走杨博和陆光祖的关系,给老爹谋了个吴县知县。谁知却被苏州地面的官员,联手坑到了昆山县。
赵昊索性让父亲请求林润,正式调任昆山知县。
陆光祖看到了应天巡抚的行文,才知道赵守正被人坑了。搞得他自责的很,但赵守正再挪窝就成跳蚤了,那会成为履历污点的。
所以陆光祖写信赵昊,暗示可以将金学曾调任上海知县。
赵公子为了让弟子得到更好的锻炼,便婉拒了陆铨曹的好意。
好吧,其实他就是馋小寡妇……的崇明岛。
但有便宜不占那还是人吗?赵公子便推荐了跟老爹走得最近的两个同年,张嵿和郑岳。说这两位都很赞,请铨曹选一个去上海吧。
结果就是张嵿去了上海,郑岳去了华亭……
这可不是买一送一,华亭知县好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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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坑爹
华亭城东退思园,戏台上。
徐阁老仍在戏台上,跟乐班子一起练《浣纱记》。
今日唱的是第十六出‘探病’,庐山先生胡直也加入进来,扮了个丑角伯嚭。
只听《剔银灯》的曲牌中,伯嚭油腔滑调的唱道:
“笑君王仪容衰老。没来由将精神消耗。连宵搂着如花貌。籴的籴粜的要粜。而今看看瘦了。笑你鸡皮鼓能经几敲?”
然后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念白道:“我伯嚭不是夸嘴,每夜有十数个妇人在身边。身子越有精神。主公就弄得这不济不济……”
正要问候被胡子西施榨干了身子的吴王时,却见徐璠急匆匆走上了戏台。
“我儿可算回来了。”徐阁老从旁候场,见他上来,轻声笑道:“快快为为父弄箫,别人都吹不出你那味道来。”
“你们都下去。”都要完犊子了,徐璠哪还有心情吹箫?他黑着脸把乐班子撵走,只有胡直留了下来。
“父亲,出大事了。”庐山先生是徐阶的智囊,不知参与过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儿,徐璠自然也不必避他。
“又怎么了?”徐阁老闻言不悦,心说老夫享受个金色晚年,咋就这么难?
~~
“放开我,我要杀了这个逆子!”
顿饭功夫后,万壑松风堂中,清晰传出徐阁老暴怒的声音。
他从墙上拔出宝剑,就要砍向自己的小儿子。
徐阶宦海浮沉大半生,经过了多少疾风恶浪?还从没像现在这样惊怒交加过。
胡直和徐璠一个抱住他的腰,一个按住他的手,拼命阻止了一场人伦惨剧。
什么?徐瑛为何不跑?他已经被打了八十杖,爬都爬不起来了。
徐阶是真的动怒了,绝非演戏。若不是两人死死拦着,他真会杀了这毁他一生清名的孽障!
“父亲,你就是杀了小弟弟,姓林的也活不过来了。”徐璠抱着老父的双腿,苦劝道:“还是想想如何过去这一劫吧。”
“你也不是好东西!”回答他的却是徐阶反手一巴掌。“为什么不叮嘱那人,千万不要伤林润的性命?!”
徐璠捂着脸低头认罪道:“是,儿子想当然了,忘了嘱咐这一句。”
“你总是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徐阶又想起自己是如何从云端跌落的,气得七窍生烟道:“老夫日后充军发配,都是被你们这些好儿子所赐!”
“父亲,不至于此吧?”趴在地上的徐瑛吓得一哆嗦,老爹可是两朝首辅,要是都被充军发配的话,那自己还不得腰斩弃市?
“怎么不至于此?巡抚总督不是杀不得,江南的督抚不知被砍了多少个!”徐阶冷笑连连道:“但都是先定其罪,以公器杀之,杀多少个都不打紧!可从没有不走程序,直接就暗杀掉的!一旦被揭出来,朝野谁敢替我们说话?!”
“我们不是有意要杀他的,是误杀来着……”徐瑛嘟囔道。
“这话你跟谁说去?!”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又勾起徐阁老满腔的怒火。
徐阶抓起几上的梅瓶,将它狠狠掼向徐瑛。胡直和徐璠看了看,感觉没生命危险,就没拦。
总得让老头子把这个口气出去吧?不然憋出病来,徐家靠谁撑过这一关?
惨叫声中,花瓶在徐瑛的脑袋上碎开,登时血流满面。
徐璠算是看明白了,眼下是谁开口谁挨揍,唯恐下一个花瓶朝自己掼来,他赶紧给庐山先生递个求救的眼神。
“存斋公息怒,事情已然如此,你再生气也没用了。”胡直暗叹一声,只好开口劝解道:“咱们还是想想对策吧,总不能听之任之,等着水落石出吧?”
“嗯……”徐阶也发作累了,便就坡下驴,在椅子上缓缓坐下。冷声问道:“都有谁知情?”
“除了我兄弟,就只有郑元韶和那杀人的奴才。”徐璠忙答道:“那奴才已经料理掉了,如今就郑元韶一个了。”
“先不要动郑元韶,免得人家拿他当饵钓鱼。”徐阶闭着眼,压着火气道:“这件事太大了,大到想弃车保帅都弃不了,要么全家一起过关,要么全家一起完蛋。”
“唉。”徐璠狠狠剜一眼徐瑛,这畜生终于如愿以偿,把全家都拖下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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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口是得把案子办成失火。”胡直低声道:“存斋公估计朝廷会派谁来查办此案?”
“谁来都不重要,都会按照失火去办的。”徐阶面无表情道:“堂堂应天巡抚遇害,不管是谋杀还是误杀,朝廷都丢不起那人。说得严重点,甚至会动摇朝廷的根基,所以无论是谁,都必须将此案办成失火。”
“所以出了事,要先捂盖子。”胡直点头笑道:“古今概莫如是。”
“那就好……”徐瑛小声庆幸。
“好个屁!”徐阶狠狠啐一口道:“所谓结案只是用来敷衍朝野的障眼法,也让真正查案的人,有充足的时间一查到底,到时候一个也跑不了!”
“父亲的意思是,真正查案的人,并非先来的钦差,而是后任的……”徐璠恍然道:“应天巡抚?”
“嗯。”徐阶点点头道:“谁接任应天巡抚,谁就会秘密调查此案,这是朝廷惯有的流程,不管谁当家作主都一样。”
“看来接任应天巡抚的人选,生死攸关了。”徐璠换换低声道。
“不错。如果上的是高胡子的人,肯定会穷追猛打,找不到证据也会硬往我们身上靠的。”胡直拢须道:“所以无论如何,这位新上任的应天巡抚,必须是咱们的人,最好还是欠着存斋公恩情的人。”
“这样的人不难找,父亲这些年为多少人平反,帮他们官复原职?”徐璠马上沉声道:“我看吴时来、邹应龙,都很合适嘛。”
“你以为老夫还是首辅呢?”徐阶却冷哼一声道:“想让谁上让谁上?”
“父亲,都什么时候了,还请勉为其难吧。”徐璠恭声苦劝。
“是啊,存斋公,存亡之秋,不能再有顾忌了。”胡直也劝说。
“爹……”徐璠可怜巴巴的看着徐阶。
“哎……”徐阶恹恹的闭上眼,无可奈何的点头道:“奉你们的命,老夫试试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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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疯了
江南医院后花园。
赵昊正在跟张嵿说话,忽听病房中一阵骚动。
马上便有人跑来禀报说,郑副使醒了!
“哦?去看看!”赵昊闻言神情一振,此人乃林中丞之左膀右臂,身上更是疑点重重。
从他的口中肯定能知道更多的内情。
三人便快步来到那双人病房,分开挡在门口的众官员,往里一看却傻了眼。
只见那一身蓝棉布病号服的郑元韶,披头散发的端坐在病床上,怒视着面前的蔡知府和牛佥事喝道:“大胆狂徒,见了朕为何不跪?”
“观察,你不要命了。”牛佥事皱眉劝道:“称孤道寡是要掉脑袋的。”
“观察太累了,还是喝点热水睡一觉吧。”蔡知府也劝道:“明天就会好起来的。”
“什么,你敢要朕的脑袋?你要谋害朕?!”郑元韶却勃然大怒,朝门口喊道:“金甲卫士何在,把这两个狂徒拖出去犬决!”
门口众官员是又震惊又想笑,一个个憋的神情怪异。
“怎么,连你们也不听朕的话了吗?”郑元韶表情愈发扭曲,声音也愈加神经道:“小黄门何在,快让枢密使调兵进宫,把这些奸臣杀个一干二净!”
“好么,还是宋朝的皇帝……”官员们小声议论道。
赵昊暗骂一声,他喵的,不知道本公子姓赵啊?
便排众而出,走到床边,看着明显不对劲的郑元韶问道:“怎么回事儿?”
“哎,一醒过来就这样。”蔡国熙郁闷道:“非说自己是赵匡胤。”
赵公子的脸更黑了,忍着想把郑元韶撵出院的念头,冷声道:“他疯了吗?”
“反正是不正常了。”牛佥事叹气道:“把本官当成他的爱妃了,男女都分不清了。”
“好好的人,怎么能就疯了?”蔡国熙满脸不解道:“之前一直挺正常的呀。”
“昨晚看见林中丞的惨状,他就晕过去了。”牛佥事指了指脑袋道:“是不是受刺激过度,这里不正常了?”
“正不正常不是我们说了算。”赵昊却持怀疑态度,沉声道:“请两位院长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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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万密斋和李时珍来了,两人先给诊了脉,看了舌苔。然后又是给他扎针,又是给他艾灸,好容易才让他安静下来。
“他没水银中毒吧?”赵昊想起小寡妇……的小叔子,先排除一下。
“没有。”万密斋断然摇头道:“郑观察舌质紫暗、脉象弦涩,气滞血瘀、心神不宁。故而行为紊乱、幻觉妄想,此乃所谓‘癫狂’也。”
“先开几服药吃吃看吧。”李时珍便把手抄进口袋,朝赵昊递个眼色。
赵公子便跟着两位院长出了病房,周遭没了旁人,万密斋才低声道:“这个病人有些蹊跷。舌质脉象不假,心神不宁定然有之,但怕是还没到幻觉妄想的程度。”
“不错。但是癫狂症最难诊断,我们也不敢断言他没病。不然孙膑、司马懿还有成祖皇帝,是怎么蒙混过关的?”但李时珍这话里话外的倾向性,已经很明显了。
“就没有法子验一验吗?”赵昊尤不死心。
“只要他意志坚定,什么法子都验不出真假来。”万密斋叹气道:“就算通过他日常的睡眠、饮食、待人接物,发现他真的装疯卖傻,也给不出让人信服的诊断。”
赵昊点点头,明白两位院长都倾向于,郑元韶的病发的蹊跷。
他却笑了,只是笑容有些瘆人。
“这个病人就交给我了,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懂精神病?”
“真的?”万密斋狐疑的看着赵昊。
“嗯。”赵昊活动下手脚道:“我会很快帮他痊愈的。”
“你可别搞出人命来……”李时珍提醒赵昊。
“你们行医半辈子,没治死过人吗?”赵公子提出了一记灵魂拷问。
“没有。”李大夫也很能杠。
“老夫也没有,”万密斋要比李时珍严谨点儿。“本身病得要死的除外。”
赵昊无语的翻翻眼皮道:“所以你们是神医,但我不是。”
~~
病房里,蔡国熙和牛佥事正对着郑元韶发愁,一把手重伤昏迷还不够,二把手居然也疯了。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
蔡国熙还好,纯属职业性操心,牛佥事就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因为郑元韶这一疯,他这个三把手就要被朝廷拿来顶缸了。
‘要不本官也疯一疯?’就在牛佥事认真思索此举可行性时,便见病房门开了。
四名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露着护心毛的护士,推着辆担架车,跟在赵公子身后进来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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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江南医院的护士都是男的,所以没什么好奇怪的。赵公子倒是希望能改变这一局面,可惜还任重而道远。
“这是要作甚?”蔡国熙问道。
“给郑观察换到精神科病房,进行专业治疗。”赵公子一本正经道。
“哦,是吗?”牛佥事闻言一喜道:“这癫症可治?”
“那当然。”赵昊一脸自豪道:“这里可是江南医院。”
“谢天谢地那太好了。”牛佥事大松口气道:“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把郑观察治好,这样对上对下对中丞,都有个交代!”
主要是就不用他背锅了。
见牛佥事首肯,赵昊使个眼色,四名孔武有力的护士便上前,要将到呆若木鸡的郑元韶抬上担架床。
“你们放开朕,朕哪也不去!”郑元韶拼命挣扎起来,可就他那枯瘦如柴的小身板,哪能抵得过满身的大汉。
长着护心毛的护士们将他死死按在担架床上,用绳子一圈圈捆上。
手脚不能动弹,郑元韶便高喊起来:“你们要带朕去哪里?朕不要离开皇宫!”
赵公子实在听不下去,拿起团纱布便塞到他嘴里。然后对目瞪口呆的两位大人解释道:
“这是为了防止他咬到舌头。”
“哦,有道理。”蔡国熙和牛佥事恍然,原来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便一起抱拳道:“拜托了!”
“放心吧,我会尽力的!”赵公子也抱下拳,一挥手。
四名护士便推着满脸绝望、呜呜直叫的郑元韶出了病房。
“江南医院果然名不虚传。”蔡国熙不由赞道:“就没有他们治不了的病。”
“呵呵,是啊……”牛佥事打消了也疯一疯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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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药到病除
担架车很快出了病房,耀眼的夕阳刺得郑元韶睁不开眼。
等他恢复视觉,便见自己已经来到医院西北角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屋门口。
被推进去前,他扫见那门上写着‘解剖室’三个字。
进去之后,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这才看见屋里摆着几张板床,床上盖着沾血的白布,白布下皆是人体的轮廓,还滴滴答答滴着血。
“呜呜呜……”郑元韶发出惊恐的叫声。
四名护士毫不理会,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然后呈太字型绑在旁边一张造型奇怪、结实异常的床上。
只见赵公子戴上大口罩,一边缓缓往手上套胶皮手套,一边对他笑道:
“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蠢货,你要是不装疯,本公子还不敢动四品大员一指头。”
说着赵昊揶揄一笑道:“可你现在是个疯子,本公子藉由治疗之名,便可以随意炮制你,以偿我多年夙愿了。”
“呜呜……”郑元韶愈加惊恐,想要挣扎却动都动不了。
“哦对了,没声音,再好的戏也出不来。”赵昊戴好了手套,便将他嘴里的纱布团扯出来。
郑元韶立马大喊大叫道:“你们要弑君吗?放开朕,快放开朕!”
“你只管尽情的叫吧,叫的越大声,本公子就越兴奋。”赵昊狞笑一声,打开一口木箱,向郑元韶展示里头几十把明晃晃的解剖刀。
“本公子的夙愿是什么呢?我一直有个遗憾,之前解剖的都是死人,还没试着直接解剖活人呢。”
粉雕玉琢的少年郎,锋利的让人心寒的柳叶刀,还有那吓死人不偿命的语调,交织营造出一种让人害怕到骨头里的恐惧。
“好好享受接下来的时光吧,你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因为你将由此名垂青史。”赵昊歪头眯眼笑道:“怎么,看你好像不信啊?你当我华夏医者用了五百年的《区希范五脏图》是怎么来的?”
“那是宋仁宗时,一个叫区希范叛乱分子被生擒后,太守命令将他的五脏剖开,并让画师现场临摹,绘制一副五脏图,因此名曰《区希范五脏图》。”
“为什么要用活人呢?是因为担心人死后五脏会不会移位。”赵昊拿起一把锋利的尖头刀,在郑元韶身上比划起来,声音狂热而变态的问道:
“《郑元韶全身解剖图》,这名字弔不弔?”
郑元韶吓得浑身直打颤,他感觉自己吓尿了……是真尿了那种。
“放心,我会好好对待你的每根骨头,每一片肉的,毕竟能解剖活人的机会,这辈子可能都遇不上第二回了。”赵公子却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解剖刀在他的手腕一划,郑元韶只觉手腕剧痛了一下,登时嗷嗷叫起来。
赵昊将沾血的解剖刀,在他脸上正反面蹭干净。“别大呼小叫的,只不过划开你手腕的血管而已。”
“你,要对……朕干什么?”郑元韶吐出的每个音节,都浸着无尽的恐惧。
“这还不懂吗?没见过杀人,也见过杀猪吧?”赵昊笑着解释道:“得先放干净血才好开膛破肚嘛。不然一刀下去,喷的到处都是,多不体面。”
郑元韶闻言只觉手腕处一片温热,还的滴答滴答的流血声。顿觉生命也在随之流逝。
不由惊恐道:“不不,朕不要死。”
“不用担心,没那么快死的,本公子还要询问你的感受呢。”赵昊笑着拿起个茶铲状的锋利器具道:“咱们也别闲着,我先给你摘个眼球下来,让你瞧瞧是啥模样。”
说着他便将那明晃晃的小铲子,慢慢的压在他的眼眶上,然后缓慢而坚定的朝里剜去。
郑观察又惊又痛,狂呼乱叫。“妈呀,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只听噗嗤一声,郑观察左眼一阵锥心剧痛,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半边脸上血流不止。
赵昊手中便多了个血淋淋的眼球,给他展示道:“瞧瞧,没想到自己的眼这么大吧?”
“啊,魔鬼!”郑元韶惊恐万状的尖叫起来。
虽然他相信自己一定会下地狱,却从没想过自己活着就会遭受地狱中的酷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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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次是右眼。”赵昊又将那滴血的铲子,顶住了他另一个眼眶。
郑元韶声嘶力竭的嚎叫起来。
“救命啊!”
~~
那嚎叫声传得老远,甚至透过花园传到了病房中。
官员们听得面面相觑。
“这好像是郑观察的声音……”
“叫得这么大声,看来这疯病真不轻啊。”
“哎,之前我还怀疑他装疯,真是太不应该了。”
牛佥事背着手立在回廊中,透过窗户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默默的真诚祈祷道:
“观察,一定要挺住,等你好起来呦!”
实验室中。
万密斋和李时珍也听到了那不似人声的嚎叫。
“真下的去手啊。”万院长摇头叹气。
“这法子,我看行。”李时珍随口应一声。“八成药到病除。”
说完,两人便专心致志的对着显微镜,搞起研究来。
~~
太平间。
赵昊却又中途收手道:“险些忘了,把你两只眼都挖了,你怎么看自己的器官啊?”
“那就留一只眼,让你看看自己的耳朵什么样吧。”赵昊便揪住郑元韶左耳,用刀搁起来。
郑元韶彻底崩溃了。
耳朵传来的剧痛还在其次,关键是那极度的恐惧啊!他实在是承受不住了……
“别别,我没疯,快住手!”
“哎呀。”赵昊惊呼一声,手里已经半片血淋淋的耳朵。“不好意思,没收住。”
“恶魔,你快放了我!我乃苏松兵备副使,堂堂四品大员!”
“咦,你不是宋太祖吗?”赵昊眨眨眼,将那半边耳朵与眼球并排放好。
“我,我那是有原因的……”郑元韶大口喘着粗气。
“说说看。”赵昊说着低头看看道:“奉劝你快点儿,不然血流光了可别怨我。”
“你快给我止血,我说我说!”郑元韶涕泪横流的央求道:“我全都说还不行吗?”
他本来天真的以为暴露身份比死亡还可怕,然而当他被迫细细品味走向死亡的过程时。
才知道比起死亡来,什么他妈都是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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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爷爷的教诲
解剖室里,郑元韶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只听他呜咽道:“中丞倒下那一刻,我吓懵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人让我干啥我干啥。”
“直到后来,看到冯千户把中丞救出来,我才一下子清醒了。知道自己这下完蛋了,朝廷不会放过我,徐家也会杀我灭口。后来听说中丞还活着,我直接就吓晕了。”
“等我醒过来,屋里除了昏迷的冯千户没别人,我想了好久好久,只有学古人装疯卖傻,看看能不能蒙混过关了。”郑元韶抽泣道:
“没想到他们只是运气好,没碰上你这样的魔鬼。”
“哈哈哈哈。”赵昊放声大笑起来道:“就你这种胆小的鼠辈,也敢跟那些大毅力者相提并论?!”
说着他抹一把郑元韶的左眼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郑元韶的左眼居然重见光明了!
“这这……”郑元韶懵了。
“哈哈哈,本公子小孩子家家的,怎么会真挖人家的眼呢?刚才给你看的是羊眼睛。”赵昊向郑元韶展示,从他眼眶揭下的红色膏状物道:“这是山茱萸膏,粘在眼上的滋味很销魂吧?”
“啊?”郑元韶傻眼了,结结巴巴问道:“难道我手腕上也是?”
“不错。”赵昊笑着摆摆手,示意护士放开他。
郑元韶一恢复自由,马上去看自己的手腕,见上头果然贴了片红色的膏药。
将膏药揭开,腕上倒真有个细细的伤口,却早已止血了。
而那滴滴答答的声音依然还在。
郑元韶四下一看,原来只是根竹管,单纯的滴水而已。
他登时涌起一股被愚弄的怒意,喝道:“那耳朵呢?是猪耳朵吗?”
“呃,那倒不是。”赵昊指了指他仍在流血的面颊道:“都说过了,一失手,给你割下来了。”
“啊!”郑元韶伸手一摸左边脑袋,只觉一阵剧痛,果然少了大半的耳廓……
“你这个变态……”他指着赵昊大骂。
话音未落,他只觉眼前一花,手背便被一柄柳叶刀刺穿。
然后赵昊将那柄刀往解剖床上猛地一戳。
郑元韶便惨叫着随赵昊的动作转动身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解剖刀钉在解剖床上。
登时鲜血崩流。
“行了,别嚎丧了。”赵昊又拿起那柄带血的小铲,冷冷道:“赶紧签字画押吧,不然这次就来真的了。”
负责笔录的护士赶紧将一张供状奉上,郑元韶已经被赵昊彻底击溃了意志,行尸走肉般在上头签上名,按了手印。
“给他治伤。”赵昊将沾了鲜血的杜仲胶手套摘下,然后掀开一块带血的白布,原来床上躺的是医学生用来认穴的木人。
“怂货。”赵公子轻蔑的哼一声,将郑元韶最后一丝尊严,也彻底抹去。
“我真是个废物,真是个胆小鬼……”郑元韶完全呆滞了,彻底陷入自我否定,自我贬低之中。
完全没想想,这十分合用的解剖床,还有那琳琅满目的解剖工具,是能临时准备出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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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澞河码头,科学号舱室中灯光明亮。
赵立本带着副玳瑁老花镜,在仔细看郑元韶的供状。
他一边看,一边摇头不已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哎,林润还是年轻了,他应该装醉到底的。等郑元韶离开后,再把护卫叫进来不就结了吗?这么短的时间,姓郑的能跑出行辕吗?还不一样瓮中捉鳖?”
“中丞是个讲规矩的人,以为别人也会像他一样守规矩。”赵昊黯然一叹,恨声道:“谁能料到,徐家会如此丧心病狂?”
“唉,说这些都没用了。”赵立本摘下眼镜,沉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赵昊咬牙切齿道:“这笔血债,我要让徐家十倍奉还!”
“单凭这张供状可不够。”赵立本摇摇头道。
“我也没打算凭这张纸,就搬到徐家。那样太便宜他们了。”赵昊恨声道:
“我要把他们拥有的全部夺走,要将他们倚仗的全部废除,要将他们珍视的全部毁掉!要让他们从云端跌落粪池,沦为人人唾弃的可怜虫!”
“不这样,不足以儆效尤!不足以震慑那些肆无忌惮的豪势之家!”赵昊斩钉截铁道:“也难平我心头之恨!”
赵立本不动声色听赵昊宣泄完,才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伸手抚摸着孙儿的头顶。
直到赵昊僵硬的身体重重渐渐没那么紧绷了,他才缓缓问道:
“乖孙,你很自责?”
“……”赵昊沉默片刻,方点点头,哽咽道:“不是我把梅川一夫给林中丞,提醒他的查上海万源号。他就不会去上海,更不会遭此一劫了。”
“你能料到他的副手,会突然被徐家拿下吗?”赵立本轻声问道:“你能预料到有人会丧心病狂到,连巡抚都敢杀吗?”
赵昊摇摇头。
“所以嘛,我们人是没法每一次都算无遗策。”赵立本轻抚着孙儿的后背,罕见的柔声道:
“人生啊,就是不断出现我们无法预料的局面。所以意料之外的状况发生后,该如何去面对,才是最重要的。”
“该如何去面对……”赵昊喃喃重复一句。
“不要被仇恨、愤怒、痛苦之类的情绪,左右你的判断,那只会蒙蔽你的眼睛。”赵立本语重心长道:“要想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把那些不良情绪转变为前进的动力。”
“冷静……”赵昊轻声道。
“对,冷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赵立本正色道:“不管你是要为林润报仇,还是要收拾徐家,冷静都是必须的。”
“通过这次的事情,你应该充分意识到,要对付的敌人有多凶残了。”赵立本淡淡道:“如果按照你制定的宏伟蓝图走下去,将来还会遭遇到更凶残的对手,会有更多让你愤怒的事情。”
“如果你学不会保持冷静,早晚也会变成与他们一样的人。”赵立本语重心长道:“那样你就永远也成不了,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了。”
“是,爷爷。”赵昊恭声受教。
回想今日的行为,他不禁后背发凉。他那颗因为自责和愧疚而怒火中烧的心,终于在赵立本的谆谆教诲下,渐渐冷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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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人选
科学号上。
待赵昊冷静下来,赵立本方为他分解道:
“此案必是钦案,我们只能提供证据,但如何差查办此案,最后怎么定罪,却只有负责查案的官员说了算。”
“不过眼下谁查此案都不重要,反正不管是谁,都不会第二个结果。”赵立本与徐阶做出了同样的判断道:
“短时间内,朝廷不会大开杀戒,而会息事宁人。”
“哦?”赵昊一时没转过弯来。“为何?”
“道理很简单,朝廷需要体面、需要秩序,所以堂堂巡抚可以病死、可以意外死、可以下狱死,唯独不能被谋害死。否则四维不张,纲纪崩坏,国乃灭亡。”赵立本沉声答道。
“嗯。”赵昊明白了。确实,封疆大吏的安全都无法保障了,那国家对地方的统治也就彻底崩溃了。
古往今来,任何政权都不会允许这样恶劣的事件发生。
如果发生了,也只能想办法让人相信没发生。
“但基于同样道理,不管花费多长时间,付出多少精力,都要让凶手复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否则如何杜绝效尤?”赵立本沉声说道:
“显然,钦差的权力和任期并不匹配,由继任巡抚来办此案才最合适。”赵立本揶揄一笑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徐阁老不会不明白,想必他已经行动起来,想要上一个有利于徐家的应天巡抚了。”
“他休想!”赵昊冷哼一声道:“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哦?”赵立本瞥一眼孙儿,笑问道:“乖孙这是要和徐阁老掰掰手腕吗?”
“又不是第一次了。”赵公子语气平淡中带着豪气道:“廷议我爹的罪状时,就较量过了。”
“不一样的。”赵立本提醒他道:“那一次是天时地利人和,做不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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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却一脸笃定道:“徐阶在任上赢不了我,退了之后更别想!”
“好!有魄力!”赵立本端详他片刻,忽然拊掌笑道:“不愧是我赵立本的孙子,既然你有信心,爷爷就全力支持你!要是能在这场较量中取胜,接下来自然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了!”
说完他给赵昊讲解道:“任命巡抚这一级别的官员,是要先由吏部提出若干,再经廷推确定两到三人,排在首位者为正选、次者陪选、再者末选,最后呈送御前点选。”
“但通常皇上是没得选的,只能点正选。倘若对正选不满意,宁肯下旨重推也不能点次选,更不能点末选。不然,官员被选中了也不敢接旨,那会被同僚排挤针对,视为没有骨气的佞臣的。”
“所谓‘爵人于朝、与众共之’,大臣不得众望者亦不得官位。”赵立本端起茶盏淡淡道:“但凡中旨特简上位者,没有一个能长久的。”
赵昊闻言不禁脸色一变道:“孙儿的官衔,好像也是特简。”
“噗……”赵立本险些一口茶喷他一眼。“老子说的是三品以上高官,跟你个八品芝麻绿豆官有何干?”
“现在是从七品……”赵公子小声纠正道:“比绿豆大点儿。”
“那就是红豆。”赵立本白他一眼道:“看看,老子忘了说到哪了……”
“说到廷推是由吏部初选若干人,再由公卿共推正选。”赵昊忙小声提醒道。
“对,所以说,关口有两个,要让你中意的人选上去吏部的名单,这个不难,老夫就能帮你办到。”
“不劳爷爷费心,杨天官还等着我给他修正太铁路呢。”赵昊笑笑道:“何况,那位不用我帮忙,也肯定会入围的。”
“谁?”赵立本一愣。
“斩妖除魔,唯倚天神剑尔。”赵昊神情一肃。
“海刚峰啊。”赵立本恍然道:“他若能巡抚应天,自然再好不过。听说今年廷推了督抚侍郎等七八个位子,每次他都在候选之列,但每次都是陪选,总也无法成为正选。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估计是凶名太盛吧。”赵昊不禁苦笑。
“可不就是嘛,海阎王过处官不聊生、士绅瑟瑟啊。”赵立本笑道:“每每吏部将他放进一地巡抚名单,马上该地的士绅官员便一起努力,避免他成为正选。江南豪势之家又岂会坐以待毙?”
“要的就是这效果。”赵昊冷声道:“他们实在太过肆无忌惮,不好好收拾收拾,什么都干不成!”
赵昊顿一下,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还是先去趟南京,当面问问他的意思再说。”
“嗯,应该的。”赵立本深以为然道:“那爷爷我也跟你一起去趟南京,在那里才好搞事情。”
“稍等两天吧,我还有件事要做。”赵昊不好意思挠挠头道:“之前光顾着生气,忘记了还有个法子,说不定能帮上林中丞。”
“唔,那我明天先去给你打个前站。”赵立本知道自己孙子又想出什么鬼名堂了。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
当天夜里,赵昊将自己了解到的案情,原原本本写成密信。连同郑元韶那张供状一起装进牛皮纸信封中。
马秘书将蓝色条状的火漆在灯台引燃,于熔成稠状瞬间滴注于封口处。
然后举起信封轻轻吹气,待其将要凝固时,便搁在赵昊面前,柔声道:“公子用印吧。”
“嗯。”赵昊点点头,便从袖中取出那枚银章,稳稳钤印与火漆之上。
马姐姐便信封装入匣中,拿出去递给护卫送走。然后转回舱室对赵昊道:
“公子,夜深了,就寝吧。”
“今晚不睡了。”赵昊伸个懒腰,拿起桌上的一个黄铜圆盒,打开盖子看了看表,见时针和分针重合于十二点的位置。
是的,这是一块钟表。
准确的说,是有时针、有分针的怀表。
这没什么好吃惊的,一百年前泰西就已经有怀表了。
赵昊这块是江雪迎送给他的,都是她家库房里的存货,着实有些年头了。
当然,比起赵昊印象中,那些小巧精致的小玩意儿,这块怀表没有玻璃表盖,而且大了不止三圈。
挂在脖子上嫌沉,揣到胸口鼓鼓囊囊,总让赵公子想起于谦儿的表。
因此他并不会随身携带,只放在桌上看个时间用。
搁下那大怀表,赵昊喝一口浓茶,抖擞精神道:
“拿绘图工具来,本公子要连夜设计个小玩意儿。”
ps.抱歉诸位,节前忽然一堆事儿要办,现在才写完两章半……
第三百零五章 电
天光放亮,阵阵欢笑声响彻小澞河,那是去昆南上工的民夫们,乘船经过医院码头。
经过大半年持续不断的奋战,昆山百姓非但没有露出疲态,反而士气愈发高涨,在上工时一路歌声不断,打心眼往外都透着高兴。
在他们干劲十足的努力下,刚进十月,昆南的全民防疫运动便进入了尾声。大量的民夫转入三期水利工程的筹备工作,昆山县冬季会战已经悄然拉开帷幕……
巡抚重伤的消息被严密封锁,老百姓们自然无从得知。他们只知道昨天江南医院忽然停诊一天,让好些挂了号的患者失望而归。
百姓们对此猜测纷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让满身傲骨的江南医院不得不停业以待。
直到他们看见码头上,那几艘插着巡抚衙门、知府衙门、上海县等各类旗号的官船时,终于得出了自以为靠谱的结论——原来是当官的来集体看病了。
“呸,这些狗官,就知道骚扰我们昆山!”百姓们愤愤指点着那些官船,不爽他们用特权占用江南医院。
但他们看见漂亮的让人挪不开眼的科学号,也停在码头上时,骂声才戛然而止。
这么早,衙内八成还在船上睡觉呢,可不能影响他长身体……
~~
科学号上。
巧巧悄悄推开主卧舱门。
便见赵昊和马湘兰头靠着头,趴在桌上睡的正香。
满地废纸团,诉说着两人昨晚的辛苦。
巧巧看的又心疼又有些遗憾,谁让自己熬不了夜,上半夜就睡了呢。
不然也可以像马姐姐这样,名正言顺和公子一起睡了。
喂,脸都贴到一起了!
巧巧便伸出手,想要将两人的脑袋推远点。
却见马湘兰伸个懒腰坐直了身子。
“啊,怎么睡着了?”
然后她在巧巧狐疑的注视下,理了理略显散乱的云鬓,自然而然的起身,轻轻揉着赵昊的肩膀道:
“公子,去床上睡吧。”
看到她坦然的样子,巧巧不禁暗暗自责,我怎么会把马姐姐往狐媚子想呢,真是太不应该了。
要好好反省。
~~
可惜赵公子到底也没捞着上床。
巧巧刚伺候着他洗了把脸,正哄着他怎么也得吃早餐呢,赵士祯和张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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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发生什么事儿了?”两人是昨天晚上接到禧娃通知的,说赵昊有急事要他们赶紧回来。
他俩四更天就离了西山岛,紧赶慢赶终于在这会儿赶到了。
一看到他俩,赵昊也就不困了,让巧巧给俩弟子盛上饭。边吃边聊道:
“林中丞遭遇火灾,至今昏迷不醒。我们科学门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可是师父,我们又不会治病。”张鉴喝一口味道鲜美的虾粥,小声道。
“医学的发展已经到瓶颈,再想突破就要仰仗科学的发展了。”赵昊却断然摇头道:“今天我们就要尝试着做一件划时代的事情。”
“什么事?”两个弟子登时四眼放光。
“制造氧气。”赵昊沉声说道:“目前威胁林中丞生命的是烟毒入脑,这个病在科学上怎么讲?”
“一氧化碳中毒。”这是《自然小识》中的知识点,两个大触弟子自然张口就来。
“一氧化碳与血红蛋白结合后,使血红蛋白失去了输氧功能,造成机体缺氧,会损害人的脑组织。”
“所以这时候应该输氧治疗。”只听赵老师说道。
“输氧?”张鉴不解问道:“空气中不是到处都有氧气吗?”
他们在北京科普展览厅做过测定空气成分试验,知道空气是由多种气体组成的,甚至知道氧气占空气总量的五分之一左右。
“对治疗病人来说,空气中含氧量还是太低了。”便听赵老师悍然宣称道:“所以我们要提取纯氧!”
“从哪里提取?”两个弟子异口同声问道。
“这里。”赵昊说着,端起桌上的水晶杯,倒出一些清水来。
“水分子由两个氢原子一个氧原子组合而成,通过电解可以得到氧气和氢气!”赵老师揭开了谜底。
“电解?”两个弟子又问道:“是用电分解吗?”
《自然小识》中,当然也介绍过最基础的电学知识了。
诸如闪电、静电,以及电和磁的关系都有涉猎。
“不错。”赵公子点点头。
“是利用金属线圈在磁场中转动来发电吗?”赵士祯紧接着问道。
“呃,是的……”赵公子嘴角抽动一下,漏出几滴牛奶。
“那请问师父,如何区分氢气和氧气呢?”张鉴问道。
“正极析出氧气,负极析出氢气。”赵公子答道。
“那这样就简单了。”张鉴和赵士祯相视一笑,后者道:“将两根竹管插入水中,一根扣在正极上,一根扣在负极上,再将猪尿泡连在竹管另一端。”
“既然水里的氢原子比氧原子多一倍,收集气体快的就是氢气,慢的就是氧气。”前者便又一脸认真的问道:“对吧师父?”
“可以这么说……”赵公子咂咂嘴,收一帮天才弟子的苦恼,说出来谁明白?
一点就透,一说就会,还特能抢答、举一反三,让老师总感觉自己的智力在被无情的碾压。
哎,真无奈……
赵公子只得尽力维系师道尊严道:“电解产生的氢气,体积是氧气的两倍。”
“那我们岂不可以做氢气球了?”两个弟子彻底兴奋起来:“还可以合成氨,制备盐酸!”
“停停停。”赵老师目瞪口呆道:“你们这是从哪学的?”
“老师不是给我们发过《初等化学》的教材吗?”
“是啊,那么简单的东西,老师肯定不会浪费时间讲解的,所以我们就自学了。”两位发明家如是答道。
“还做过好几个试验呢……”
“我叫你们狂!我叫你们狂!”赵公子可算逮到机会泄愤了……哦不,是教训无知的弟子了。
“为师让你们没事儿看看,让你们做实验了吗?”他敲鼓似的,拿筷子狠狠敲了两人的脑袋,骂道:“知道不知道,化学有多危险?知不知道弄不好就丢了小命!”
“我们错了,师父……”两个弟子赶紧乖乖认错。
赵公子这才搁下筷子。
他喵的,舒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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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电解
用过早饭后,三人转战书桌。赵公子对着昨晚连夜赶制的设计图,向两个弟子讲解设计原理。
其实设计结构弟子们早已成竹在胸,赵公子能做的不过是提醒他们一些的设计要点,避免走弯路罢了。
譬如水里最好加入适量电解质来,以增强水的导电性,加快反应速度。
譬如插入水中的反应棒最好是惰性电极,比如碳棒,而不要用金属棒。因为电解是很强的氧化还原反应,金属会参与反应的。
以及碳棒最好做成钩状,这样可以方便竹筒集气……
在听完师父介绍的要点后,赵士祯和张鉴两人用了一个时辰,将草图分解为零件图,并给出了每个零件的规格。
看着面前近似标准化作图的一摞图纸,赵公子不禁暗暗叹息,也许这就是天才和凡人的差距吧。
他愈发下定决心,日后尽量点到为止,藏拙方能守愚啊。
头可断、血可流,赵老师的光辉形象不能丢呀!
~~
赵公子昨晚就让人去县里收集相应的材料。
所幸需要的材料并不稀罕,等他们完成图纸时,禧娃便来禀报说,东西都凑齐了。
他们便带着图纸和材料转战江南医院,霸占了一间医学实验室。
首先第一步是制作漆包线,有了漆包线才能绕制线圈,产生电磁效应。
漆包线由导线和绝缘层组成。
一般导线都是铜的,不过赵公子一时间找不到那么细的铜丝。
不过好在大明的高档刺绣中,大量采用了金银线织物。因此哪怕昆山也有专门制作金银线的店铺,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应有尽有。
赵公子最后选用的是银线,因为银的导电性最好哇,才不是他舍不得用金线呢。
至于绝缘层,就要麻烦一些了,赵公子还没点亮树脂材料的科技树,只能采用最古早的油性漆包线……就是在导线上反复刷桐油。
不过这样耐磨性太差,不能直接用于绕组,还得用上好的细棉纱包绕层。
当年法拉第用的就是这种。
这可是个精细活,别说赵公子了,就连有双巧手的两位发明家,一上来也干不利索。
好在有外科圣手李沦溟在,李主任的一双手,可真是比绣娘还要巧三分。
只见他从线圈中抽出纤细的银线,淬火烤软,然后用比牙刷还小的细毛刷,仔细的给银线刷上桐油漆。
然后将刷好漆的银线,放在盖着厚布的铜制烤火盘上慢慢烘干。
烘干之后,再刷一遍桐油,再烘干。如是三次,便可以缠绕棉纱了。
~~
那厢间,两位发明家也没闲着。
张鉴按照图纸,在制作一个木盒子,还有个方形木框。
赵士祯则拆了几根铅鏨的笔芯,与竹丝炭一起捣碎、过筛,然后以适量鱼鳔胶为粘合剂,制成弯曲雨伞柄状的棒坯。
烘干后再入锅炉中,经过长时间高温炙烤,形成一种类似陶瓷的质感,便合用了。
幸好医院有带风箱的锅炉房,否则还真不好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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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漆包线制作完成。
李沦溟在赵公子的指挥下,将导线均匀的缠绕在那个方形木框的外面,每一匝都缠的十分紧密。
赵昊从他手中接过木框,满意的点头道:“艺术品一样,李主任真是好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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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这个东西就能发出电来?”李沦溟一脸难以置信。他总觉着那是雷公电母才能办到的事。
也就是已经带来好多奇迹的赵公子,换个人跟他说,能用这堆简陋的东西发出电来,他指定是要骂娘的。
“这就给你开开眼!”赵昊吩咐一声,张鉴便捧着个木盒,摆在了桌上。
李沦溟只见那木盒中,穿着一根带有摇把的铁轴,铁轴上还绑着一块镇纸大小的石头。
这当然不是最好的设计,而是制作起来最简单的验证设计。
时间就是生命啊。
张鉴接过木框放入箱中。
啪的一声,便严丝合缝卡在了木箱内壁预留的凹口处……这年代发明家的手艺,就是他喵的棒。
没手艺也成不了发明家啊。
接着他又端起一碗猪油,用毛刷往铁轴和木孔处刷了一层油来润滑。
同时,赵士祯从木框两头预留的小孔中,引出银线的两头,将其缠在两根筷子粗的碳棒上。
“拉上窗帘!”赵公子吩咐一声,戴上了厚厚的杜仲胶手套,心激动的砰砰直跳。暗道老子还没造出蒸汽机,倒是先搞出发电机了。
“摇起来!”赵昊高声下令。
赵士祯也戴着手套,缓慢的转动铁轴的摇把,铁轴上绑着的石头,便缓缓转动起来。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昏暗的房间中,赵昊一手擎起一根碳棒,将其缓慢靠近。
所有人瞪大眼,屏住呼吸,不知下一刻将发生什么。
就在两根碳棒距离还有一寸时,忽然两个棒尖之间,拉出了一道蓝色的电火花,将在场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成功了!”赵士祯和张鉴欢呼起来。
但两人也没太过激动。因为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这一道电弧对人类意味着什么。
“闪电!”李沦溟却一下就跪在地上,震惊到无以复加:“公子竟然真的造出闪电了!”
说着他竟朝赵昊顶礼膜拜起来:“怪不得公子如此神异,原来是雷公下凡啊!”
“我还电母呢,快起来,别丢人现眼。”赵昊翻翻白眼,不跟他计较。
因为此刻赵公子心情好极了,世界上第一台直流发电机,在他手上诞生了。
对不起了,小法同志。以后电容单位就是‘赵’了……
呃,好难听,算了以后再说吧。
~~
测试手摇发电机工作正常后,赵公子趁热打铁,让护卫拉开窗帘,抬来一口水缸。
缸中盛着温热的开水,赵公子带上口罩,在一旁指挥。
张鉴往里面谨慎的添加芒硝,赵士祯用木棍缓慢搅动着。
等到水里渐渐出现沉淀,水温完全冷却后,将水舀入瓷盆中。
又将两根碳棒固定在一根细木板上,大头朝下送入盆中,就像钓鱼一样。
然后将两根竹管套在两个碳钩上,竹管另一头则各套一个猪尿泡,用绳子系紧。
当摇动发电机的摇柄后,竹筒中很快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就像水开了一样。
那两个瘪瘪的猪尿泡便渐渐的充盈起来。
其中左边一个明显充气快了许多,而且产生了强烈的升力。要不是赵昊及时按住,都能将搭在盆沿上的细木板,带飞起来。
师徒三人开心的笑了,他们知道电解也成功了。
ps.征集七大计量单位的大明版命名。今天先从长度来吧。
同意沿用目前丈、尺、寸的,请选1,同意改为公制的请选2,(当然不一定叫米、厘米了)。
投票期三天哦。
睡了。
第三百零七章 运命
差不多一个时辰,另一个猪尿泡终于充满了气。
将其中的气体喷一些到取灯儿上,火光骤然明亮,确实是氧气。
至于氢气,赵公子根本没有勇气这样验证,直接让弟子到室外放掉拉到。
只是这样制氧的效率太低了,一个时辰才能充满一个足球大小的尿泡,实在是不够看。
好在赵公子财大气粗,不计成本,马上召集工匠,连夜赶制出十台制氧机,而且是升级版的。
赵士祯和张鉴将摇柄改成了齿轮传动的脚蹬式。还对磁铁和线圈的设计进行了优化,将制氧效率提高了不少。
赵昊估算一下,这下差不多够了,不够就再加机器嘛。
反正赵公子有的是钱,昆山县有的是人,同时运转一百台制氧机也毫无压力。
于是,昆开司专门安排了二十条大汉,这段时间日夜轮班,专司制氧。将制出的氧气收集到羊皮袋中,供给林中丞使用。
羊皮袋就是做皮筏子用那种,是用整张羊皮制成的皮囊,跟米袋差不多大,能顶二三十个猪尿泡用。
昆开司的抗洪物资愈发充盈,这些东西都是现成的,要多少有多少。
当羊皮囊的气孔,通过一段杜仲胶皮管,与同样用杜仲胶制成的简易氧气面罩连接起来时,一套简陋又不简单的吸氧装置终于完成了。
赵昊先罩在自己脸上试了试,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当丝丝气体喷入口鼻,他感觉一阵神清气爽。
“也只能先这样了。”赵昊便将那两边开孔的面罩,小心戴在林润的脸上,又嘱咐护士为他系好带子。
说实话,赵昊也不知道忙活这一通,到底有没有。但看到林润戴上了世界上第一个氧气面罩,至少心里感觉舒服多了。
让人欣慰的是,三位神医治疗烧伤很有一套,而且林中丞的烧伤主要集中在躯干部位,面部灼伤并不严重,加上李沦溟的祖传烫伤膏,好歹那张英俊的脸基本能保住……
当然,他得醒过来才行,不然烧伤治的再好也白搭。
“剩下的事就拜托你们了。”赵昊先向三位大夫鞠了个躬,然后深深看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林润,便离开了病房。
出来病房,蔡国熙和牛佥事,还有后赶到的松江知府衷贞吉,赶忙迎上来,巴巴问道:“效果怎么样?好转了没?”
“哪有那么快?也许没效果都说不定。”赵昊喟叹一声道““你们以为我是神仙啊。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这样啊……”三人不禁有些失望,无所不能的赵公子都没把握了,看来中丞短时间内是别想醒过来了。
“三位大人也别都在这儿杵着了。”赵昊看看三人身后的几十号随员,站满了病房长廊。不由皱皱眉道:“都站这儿中丞也不会马上醒来,还是回去该干嘛干嘛吧。”
都堆在这儿,本公子的医院还营业不?
“也对,中丞也肯定不愿看到,我们都搁下差事见天守在这儿……”牛佥事便发号施令道:
“衷知府,你离得远,心意到了便回去吧。我和蔡知府轮流守在这儿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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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衷贞吉低头暗叹,知道牛佥事在猜忌自己。而且查案钦差估计这几天就到了,第一站肯定要来江南医院的。
到时候,还不知他们怎么编排自己呢?
可牛佥事虽然比他低了半级,但大明朝的品级不重要,重要的是职务。
好比七品巡按可以与巡抚分庭抗礼,二品布政使迁三品巡抚是高升。而且现在巡抚衙门一把手昏了,二把手疯了,暂时只能由他这个三把手主持日常工作了。
所以衷贞吉也只能乖乖听命,磨磨蹭蹭的走人了。
赵昊又对牛佥事道:“差不多就把外头的人撤了吧,老百姓还等着看病呢。”
“再过两天吧。”牛佥事赔笑道:“钦差这两天就到了,看到医院闹哄哄的,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帮帮忙吧,公子,先让大夫们换个地方看病吧。”蔡国熙也小声劝道:“这次事件太恶劣了,再不做足表面功夫,整个苏松官场的风评都要被害了。”
“成吧。”赵公子无可奈何,谁让江南公司跟官府已经合作无间了,有其利必有其害啊。
~~
离开江南医院,赵昊便登上科学号,赶赴苏州。
明日,也就是十月初八,是江南银行开业的日子。
赵公子本不打算凑这个热闹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纸里包不住火,林润重伤的事情,哪能瞒得过那些消息灵通的狗大户?
这种风雨飘摇、慌乱不定的时候,人心最易思变,也最容易做傻事。如果他不站出来,震慑住这帮人,徐家就可以利用恐慌,把他们牢牢绑上战车。
赵公子要的是一个富庶的、安定的、可以酝酿商业革命的江南,而不是一个内讧频仍、乱成一团、民不聊生的江南。
所以必须要将这些人,与徐家分割开来。
不要让自己与所有江南豪绅为敌,而是要让徐家,成为所有江南豪绅的敌人!
因此赵昊决定,利用这次银行开业,宾客云集的机会,跟他们好好谈一谈。
等赶到苏州城时,天已经擦黑,娄门也关上了。
幸好蔡国熙与他同行,蔡知府叫开了城门,这才进了城。
科学号缓缓行驶在苏州城灯影摇乱的北街河,蔡国熙站在甲板上,看着两岸灯红酒绿的街道,忽然幽幽一叹道:
“哎,都是命啊……”
赵昊瞥一眼蔡知府,居然从他这句看似没头没尾的感慨中,品出了至少四层意思。
最表面一层,感慨。林润少年得志、春风得意,谁知却一朝马失前蹄。
第二层,同情。郑元韶、牛佥事、衷贞吉一干官员,不管对此案有没有责任,秋后算账,一定都会受牵连的。
第三层,庆幸。乱子出在松江,他算是逃过一劫。
第四层,遗憾。要不是苏州刚刚出了乱子,这次空出这么多位子来,肯定有他一份儿。就算当不上应天巡抚,至少升个苏松兵备道,是十拿九稳的。
真是百种滋味在心头,让人再次深深体会到命运的无情。
蔡知府忽然特别想念云岩寺明觉禅师,西园寺世介禅师,想要跟前者说禅,与后者笔谈,来消解一下这种无力感。
ps.三连更第一更,今天晚了点儿,赶紧发完大家休息。
第三百零八章 开业
赵昊送蔡知府回府衙,再去冷香园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他叫开门,本打算悄悄回屋睡觉,谁知走到池边时,却见水云阁中还亮着灯。
刚犹豫着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江雪迎却已经听到禀报,披一件米白色斗篷,从阁中匆匆出来了。
“兄长一路辛苦了。”看到赵昊,江雪迎小脸上的牵挂之色,化为了安心的笑。
“妹妹一直在等我吗?”赵公子不禁心下一暖。
“想到明天银行开业,兄长可能会回来。”江雪迎略略羞涩的笑道:“正好还有一堆事要忙,本也睡不早。”
“兄长,我们进屋说话吧。”说着她便让小云儿去叫厨房,赶紧把准备好的宵夜送来。
~~
水云阁中,赵昊除去了锦袍,换上了居家的松江布小夹袄,暖和的薄棉裤,在餐桌旁坐定。
这时宵夜也上来了,有皮薄如纱、中间透出一点粉红色肉馅的小馄饨;有外黄里嫩,鲜香多汁的鱼味春卷;还有赤豆圆子、鸡头米……全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准备的。
赵公子舀一勺粉雕玉琢的小馄饨,就着鲜美的汤头,一边美滋滋的吃着,一边痴迷的欣赏着江雪迎……拿给他的银票。
半两的是水绿色;一两的是靛青色。二两的是绯红色。五两的是紫色,十两的是琥珀色。
五种面额、五种颜色,透着浓烈的光泽,就像五件艺术品一样,漂亮!
每一张的图案都是那样的精细,繁复的纹路,还有三到四种不等的辅色、‘江南’二字的水印,足以让造假者哭晕在厕所里。
“真厉害,这么短时间就能印出,这么高质量的银票来。”赵公子实心实意赞了一声。
“哪有那么快?”江雪迎不禁苦笑道:“这是伍记的师父,纯手工造出来的样钞。”
说着她轻轻一笑道:“总得请大老板拍了板,才好付梓吧?”
“没问题,赶紧去印吧。”赵昊说完有些担心道:“能赶上开张吗?”
“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印出来。”江雪迎道:“不过不着急,月底之前能完成就不耽误。”
论起商业管理来,赵昊拍马也赶不上江妹妹,见她这样说,便也放心不再多问。
~~
翌日初八,黄道吉日。
苏州城中心,两县交界处的乐桥卧龙街上,锣鼓喧腾、鞭炮齐鸣,舞狮舞龙、人山人海。
今天是江南银行开业典礼的日子,可谓群贤毕至、嘉宾云集。
无锡华家,太仓二王家,金陵徐家,苏州本地的陆家、顾家、沈家、朱家,平湖的潘家、嘉兴的项家,以洞庭商会,扬州盐商、还有徽商中的头面人物,几乎一个不落,全都来了。
此外,苏州知府蔡国熙、吴县长洲的两位知县,以及苏松督粮道,也都携各自佐贰属官前来捧场。
这等热闹场面,哪怕在苏州城中也是很罕见的。尤其刚经过上月的骚乱,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
看热闹的老百姓堵塞了整条卧龙街,把维持秩序的衙役,挤得东倒西歪,没了人形。
只是如此光彩的场合,非但赵公子没来,就连江雪迎也不愿意抛头露面。
于是,江南集团指定吉祥物,董事长华察老爷子,再度披挂上阵,与苏州知府蔡国熙,一起拉下了牌匾上的红绸布。
待到掌声欢呼声停,蔡国熙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首先他感谢江南集团对苏州府一直以来的大力支持。并宣布作为上月骚乱后革旧布新的一部分——从下月初一起,苏州府并下属一州七县将不再收取任何现银!
百姓、商家所有的税银、差银等,一律要先存入江南银行,将银票交付官府。
以此杜绝猾吏恶役以百姓所交碎银成色不足为由,大肆敲诈勒索。
市民们一听,顿觉十分有道理。他们几乎所有人都遭到过类似的勒索,往往税额一两白银之外,还得多交三四钱作为火耗,百姓不堪其扰。
按照这种新法子,虽然麻烦了一点,但那些贪官污吏就没法以火耗为由勒索他们了。
市民们便纷纷大声问道:“那江南银行收多少火耗?”
蔡知府便看向吉祥物……哦不华董事长,便听华察颤巍巍道:“不超过半成。”
“哇!”市民们一下就激动了。“当真?”
“当真。”华察笑着点点头,暗赞一声,小年轻就是有魄力。
市民们登时欢呼起来,顿觉蔡知府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江南银行更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
事实上,碎银熔炼的损耗,在百分之一到二左右。江南银行收五个点,已经超过一般银店和银商的三四个点了。
其实按赵昊的本意,只收一两个点,保证不亏本就够了。
但思来想去,他还是主动告诉蔡国熙,银行会收五个点的火耗,把三个点作为‘专营费’支付给官府。
蔡国熙当然开心了,大明官员俸禄微薄,全靠陋规常例过活。
他堂堂知府当然看不上那点儿火耗银,但下面人还指着这点儿吃饭呢。
不过蔡知府若是知道,江南马上也要推行一条鞭法,那他对这笔专营费的态度,肯定不会这么轻佻了。
~~
老堵着大街也不是个事儿,外头的仪式结束后,华察父子并一众江南集团高层,便邀请诸位来宾进入银行第一层的业务大厅参观。
地方有限,老百姓就只能改日再进来过眼瘾了。
其实里头也没啥好看的,高高的柜台铁栅栏,跟原先伍记的格局几乎别无二致,只是多了许多长条凳,以供办业务的百姓就坐。
但宾客上了二楼贵宾层内,不禁眼前一亮,这层的装修和陈设就豪华多了。
一进去是个宽敞明亮的休息室,地上铺着蓝色的提花地毯。地毯上摆着一溜圈椅,椅旁几上摆着精致的茶点水果,以供等候办业务的贵宾们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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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门外是一条长廊,两侧各六间单人业务室,都用厚厚的红木隔开。门一关上,客户办什么业务,外头无从所知。
贵宾们见状赞不绝口。休息室倒没什么,别家也有专门给贵客准备的区域,条件比江南银行好的也不少。但这种单人业务室,给人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
当场就有几个贵宾表示,要将存银转到江南银行来。
ps.第二更。
第三百零九章 一日而起
参观完了贵宾层,来宾们又上了三楼会议室。
在那里,江南银行先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债券发售仪式。
份额在之前都早已认购出去,甚至连契约都已经签好,眼下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由江南集团总裁兼江南银行的行长江雪迎,将债权凭证颁发给各位认购的来宾,就算完成所有的流程了。
仪式后,江雪迎又向来宾们,简单介绍了一下江南银行的主要业务。起先听来,与寻常钱庄也无甚区别,无外乎银钱兑换、存银、贷款之类,只是多了个为官府结款的业务而已。
然而很快,来宾们全都惊呆了。只听那冰雪般的少女脆生生说道:
“我以行长之名宣布,自即日起,在本行包括所有分行支行存银的储户,将永久享受‘活期免费,定期付息’的优待!”
听到这八个字,起得太早、昏昏欲睡的来宾们,一下子来了精神,七嘴八舌道:“江总裁,你说清楚点!”
“很简单,本行将存银分为两种户头。活期就是可以随时支取的,定期就是约定存款期限的。”
江雪迎轻启朱唇,解释道:“对于活期账户,我们不收任何费用。对于定期账户,我们会根据存款年限付给利息,存期越长,利率越高!”
“什么?!”
“什么什么?!”宾客们全都目瞪口呆:“存款居然可以不用花钱?”
“还能赚利息?”大伙儿第一反应是不信的。
因为往大明朝任何一家钱庄存钱,都是要被收取不费的保管费的。存的越多,费用就越高,甚至能达到两个点!
这也是他们都选择窖藏金银,偏不愿往钱庄存钱的原因。
十万两银子存一年,就得付给人家整整两千两,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财主们自然肉痛的要死。
现在江南银行竟悍然宣称,存钱非但不收费,还会倒给利息!
这真是奇事一桩啊!若非有江南集团为江南银行做背书,来宾们怕要以为遇到骗子了。
但江南银行天然拥有水泥混凝土的信誉,是以来宾们一下就深信不疑了。马上都坐不住了,七嘴八舌道:“多少钱起存啊?能存多少?”
“金额不设下限,也没有上限。”江雪迎穿着鹅黄的绣琼花出锋圆领袍,青灰撒花马面裙,头上戴着明珠抹额,显得分外干练华贵。
“那利息能给多少呢?”来宾们追问道。
“一年期年息一分,三年期年息两分,五年期及以上年息三分。”江雪迎宣布道:“利息日后或许会有升降,但无论存期多久,都以存款日的利息结算。”
“如果我们有急用怎么办?不到期不能取吗?”又有人问。
“是可以的。但数额超过两千两的,需要提前一天通知,两千两一下的,随时可以取。”江雪迎解释道:
“但利息只能按照已存年限计算了,不满一年的算活期。”
“这样啊……”这下来宾们彻底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另外,今日本行开业酬宾,存款一万两以上的大客户,在基础利息上,再加送一分利。”江雪迎淡淡一笑道:“仅限前五百万两的储户,先到先得,送完为止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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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宾们互相看看,忽然不约而同起身,下楼去贵宾层存钱去了。
腿脚稍慢点儿的,就只能取个号,在休息室排队等着了。
当然,今天基本都是承诺存款。毕竟谁也不会带一车银子出门。何况一车银子撑死十几万两,今日来的狗大户,哪个都不止存了这个数。
只能先把户头开好,许诺几日内存入多少。如果到期未到账,银行会给一次宽限,宽限期满未到账者,将被列入黑名单,永远不再做此人的生意。
蔡知府代表府里存了个两万两,两个知县也各存了一万两,三人便在休息室一边吃茶,一边与来宾闲聊。
今日三位地方官算是半个地主,再说各路神仙平日里拜见一个都不容易,当然要好生套套近乎了。
三人正聊的热闹,忽听有人嚷嚷道:“五百万两份额殆尽了!”
“啊?”那些还在排队的来宾当时就不干了,纷纷起身去找华太师和江雪迎勾兑。
只留三位大人在那里面面相觑,这帮狗大户到底多有钱啊?平日里哭穷哭穷,却一个时辰不到就存进江南银行五百万两!
江雪迎也被来宾的热情吓了一跳,毕竟江南银行的前身——伍记钱庄这么多年,统共也只积累两百万两的存款而已。
没想到付息的威力恐怖如斯啊!
她便‘勉为其难’的,又放出去五百万的额度。
其实加上这额外的一分利,才是赵昊定的利息。
江雪迎只是略施小计,人为制造稀缺,好让这帮家伙争先恐后,多多存款而已。
结果这五百万两,也被抢了个精光。
要不是赵公子那边摆好了答谢宴,这帮来宾还想继续缠着江行长,央她再放些额度出来。
~~
赵昊不爱人前显圣,便没有参加今日的开业典礼。
但来了这么多贵客,他也不好不露面,便在距离乐桥不远的吴园摆下宴席,典礼结束后管顿饭。
不过这顿饭,可一点不马虎。
设宴的吴园乃是弘治朝礼部尚书吴宽家的园子,占地有十几亩,假山逶迤,亭榭隐约,用餐环境堪称顶级。
而且今天从主厨到帮厨,全都是从南京味极鲜调来的。接到公子的命令后,方掌柜便挑选精干人手,备好全套家伙。
他亲自带队,提前两天就来了苏州,熟悉环境、置办食材、做好万全的准备。
方掌柜如此重视这场宴会,一来,当然是公子的差遣绝不能怠慢。
二来,他没忘了赵昊当初说过,要把味极鲜旗舰店开到苏州的计划。
这可是方掌柜一直以来的理想啊。当然要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在苏州一炮而红了!
在理想之力的加持下,方掌柜克服了各种困难,为来宾们奉上了原汁原味,丝毫不逊于南京总店水准的筵席。
结果把一帮食不厌精的家伙一下就全都征服了,当即纷纷请求赵昊,一定要在苏州开一家味极鲜!
赵公子欣然应下,并马上让人去买下这园子,宣布未来的苏州味极鲜,就开在吴园了!
ps.第三章,没了哈。早点睡,明天早点起来写。
第三百一十章 赵公子请吃茶
一席色香味佳,味道鲜美至极的海陆全珍,让来宾们得到了莫大的享受。许多人甚至生出,如果以后吃不到了,人生还有什么滋味?这样的灵魂之问来。
直到赵公子悍然宣布,要买下吴园,在苏州也开一家味极鲜的时候,宾客们才放下心来享受佳肴,不再患得患失。
俞奔闻命,马上去找吴家人求购。
现任吴家之主乃是吴状元的孙子吴能,如今虽然小日子过得也不错,但风光不再、难免落寞。
他也很想参加赵公子的宴会,露露脸,结交一下江南的权贵们。但那样难免有喧宾夺主之嫌,便识趣的婉拒了江南集团客套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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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吴员外正在相邻不远的老宅中,自斟自饮、自艾自伤。看到俞奔进来,赶紧热情的邀请他入席。
这个姓俞的虽然出身低贱,但有江南集团董事的身份,自诩高贵的吴员外就得笑脸相迎。
“还是改日吧。”那边公子还等着回话呢,俞奔便直入正题。
“实不相瞒,我家公子相中吴园了,不知员外售价几何?”
“这……”吴能敛住笑容,露出难为的神色道:“在下没有要变卖的想法,赵公子要买园子,还是去别家吧。”
“那就现想。”俞奔端坐下来。
“俞董,真不是我拿乔,”吴能脑袋摇成拨浪鼓道:“家祖花费巨资,营建了十余载,才有今日吴园之盛况。我若是变卖祖产,不成了愧对先祖的不肖子孙了吗?”
俞奔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道:“当年令祖购地花了两万两,建园花了三万两。现在给你翻一番,十万两卖不卖?”
吴能闻言有些心痒,放在前些年,十万两他是不卖的。但现在世道不好,八万两都不一定能卖得出去。
“这价格呢,倒也说得过去。”吴能纠结片刻,但还是荣誉感占了上风,摇头道:“不过此园以祖先姓氏命名,家父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卖,还请俞董见谅。”
“二十万两。”俞奔端着酒杯,面无表情看着吴能道:“相信你永远也卖不出这个价了。”
“噗……”吴能一口酒喷在地上,难以置信问道:“多,多少钱?”
“二十万两,这也就是我家公子喜欢没办法,过了这村儿,绝不会有这个店儿了。”俞奔依然保持着酒杯悬空的姿势道:“公子还在等着呢,答不答应给句话吧。”
“这……”吴能拿起帕子擦擦嘴,又擦擦脸上沁出的汗。二十万两足够他在别处买两个差不多的园子,确实过了这村没这店儿。
但见对方如此大方,他难免还想多要一点儿,便拿乔道:“怎么也得让我考虑考虑吧。”
“可以,给你一壶酒的时间。”俞奔将杯中的女儿红一饮而尽道:“但我喝一杯,减一万两,现在是十九万两了。”
“啊?”吴能惊得一哆嗦。“这是什么搞法?”
“别家出价从低往高,我江南集团是从高往低。”俞奔淡淡一笑,又斟上一杯道:“我们愿意让合作方赚到最大的利润,但绝不允许狮子大开口。”
说着他又要喝一杯,却被吴能双手拉住胳膊,一杯酒全都撒在地上。
“别喝了,我卖还不成!”
~~
一席盛宴,宾主尽欢。
蔡知府等官员们吃饱喝足,便先行回衙了。
那些自忖和赵昊关系还不到位,分量还不够的来宾,也跟着起身告辞。
宾客们离开园子时,悚然发现‘吴园’的牌匾已经被摘了下来。
“这动作也太快了吧?”来宾们惊呆了,赵公子席间随口吩咐一句,宴会还没结束就已经把院子买下来了?
“吴员外可是出了名爱惜他家的园子,我好几次询价都被他回了。”
“那肯定是开了个没法拒绝的高价。”
“哎呀,赵公子真是雷厉风行啊……”其实这人想说的是年少气盛、挥金如土,但转念一想,好像对赵昊来说,买个园子不过是洒洒水,实在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无论如何,赵公子有钱任性的印象,这下算是深入人心了。
~~
园子里,赵公子还不知道外头牌匾都换了呢。
他请留下的二十余位贵客移步画舫斋中饮茶。
此斋作画舫形,为石雕旱船,船头部分深入水池,有画舫泊于船坞的意趣,故得此名。
斋北为一片花树绿溪,种樱桃、紫薇、石榴、梅杏之树,花开四时不绝,松荫四时常青,为园中最幽静之处。
此时,斋外护卫遍布,严阵以待,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斋中贵宾望之不禁神色一沉,知道赵公子不光是请他们来吃茶的。
嘉兴项家、钱塘钱家这种跟赵昊没打过什么交道的,更是心中发紧,不知这权势日重的少年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公子却不动声色,只跟坐在身边的华察和徐邦瑞低声说着话。
直到侍女为每位来宾奉上一盏天青色的三才盅,他才对众人微笑道:“诸位尝尝我江南公司自产的土茶,不顺口别勉强,马上给你换掉。”
项家的当家项元汴和钱家的当家钱若水,听得心里咯噔一声。这尼玛哪是请人吃茶?这分明是压人低头啊。
华太师却欣然端起茶盏,揭开茶盖,只见杯中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绿明亮。
“哈哈,吓煞人香啊,老夫就爱这口。”
王梦祥也装模作样嗅嗅茶香道:“是啊,上了年纪才知道这茶的好,龙井也比不了。”
“王世伯此言差矣,我还没上年纪也爱这茶。”徐邦瑞轻抿一口茶汤,十分坚决的站在赵昊这边。
王世懋、顾大栋、潘叔骏和一众洞庭商会、盐商、徽商紧跟着纷纷端起茶盏,赞不绝口。
顾大绶和陆匡交换下眼神,也缓缓端起茶盏,略略迟疑的呷一口,只觉茶汤鲜醇甘厚,香气十分浓郁。
两人不由精神一振,点头道:“好茶。”
赵公子微笑颔首道:“二位喜欢就好。”
然后他便将目光移向了项元汴与钱若水。
八大家中,只有这两位,他从没打过交道,没想到几位老爷子把这两位也请来了。
来都来了,那就表个态吧。
ps.三连更第一更。
第三百一十一章 项元汴
大收藏家项元汴又黑又矮又胖,脾气还很暴躁。
他曾在秦淮河曾经迷上个相好的,离别时妓女与他难舍难分,说了很多非君不嫁的话。
老项回家后对那妓女念念不忘,便斥巨资买了大块沉香木,请能工巧匠制成一具千工床。又带足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作为聘礼去南京,准备给那妓女赎身。
谁知几个月不见,对方居然忘了其貌不扬的矮冬瓜项元汴,把他晾在一边,去招呼其他的客人。
项元汴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再次自我介绍,女嘉宾……哦不,女史这才想起自己的金主爸爸,慌忙撵走了客人,重新梳洗迎接他。
他让人将礼物抬下船来,全都摆在秦淮河畔的钞库街上,引得无数人围观。秦淮名妓也纷纷跑过来,向那女史道贺,恭喜她遇到良人了。
女史也是乐颠儿了,赶紧拿出银子摆酒席庆贺。众人撺掇她向项元汴敬酒时,谁知项元汴却把酒泼在地上,指着她大骂:‘人说青楼女子寡情薄幸,我先前还不信,以为自己遇上了有情人。谁知真是不信也得信了!’
他便命人将那些绫罗绸缎全都堆在沉香木床上,一把火烧了起来。结果整条钞库街上都异香扑鼻,四五日不散。
于是钞库街便被人改称‘沉香街’,就是拜这憨憨所赐。
打那次之后,项元汴再不踏足青楼,性情也愈加自闭暴躁。
见赵公子如此盛气凌人,才头回接触就要逼人站队,他当场就想怼上了。
一旁又白又高又瘦的钱若水却轻轻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今日他们应邀前来,是要摸底,而不是置气的。
这种把戏没必要当真的,喝了又怎样,事后装傻不认就是。
他便端起茶盏呷一口,赞道:“好茶。”
项元汴见状,只好也敷衍喝一口,气呼呼道:“茶是不错,就是‘吓煞人香’这名字,怕是上不得台面。”
“这是原先西山岛乡民的叫法。”刘正齐便笑着接茬道:“公子上次不是说,要给它起个文雅点儿的名字吗?”
“起了,诸位听听如何。”赵公子便颔首笑道:“叫碧螺春如何?”
心说麻子对不起了,反正你爹也没机会入关了,命名权便是本公子的了。
“碧螺春?”众人闻声赞不绝口。“好名字,不愧是公子啊!”
“此茶必与天池茶、虎丘茶齐名,成为我苏州又一名茶啊!”
“单名字就盖过那两种了,这碧螺春必为苏州第一名茶,与杭州龙井争锋!”
“碧螺春茶分五级。”赵公子轻呷一口茶汤,悠悠说道:
“最顶级的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身批毫,银绿隐翠,确实不亚于龙井。因其色泽鲜润,又因林中丞也爱喝,我便称之为‘润茶’。”
说着他忽然眼圈一红道:“不知中丞还能不能再喝一次润茶了。”
登时满室皆寂,无人敢接他的话。
在场都是消息灵通之辈,无人不知林巡抚的遭遇。都知道苏松即将迎来一场疾风暴雨,这时候谁敢乱接话?
赵公子便搁下茶盏,扫一眼斋中众人道:“诸位不是江南集团的股东,就是我们的债权人,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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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元汴刚想说,我可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个普通的储户,就是存的钱有点多罢了……
却听赵昊沉声道:“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众人点点头,纷纷收敛心神,洗耳恭听。
项元汴也强忍住开嘲讽,先听他怎么说。
~~
“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林中丞在上海出事了。”赵昊语气低沉,满含深深的愤怒道:
“江南医院已经抢救了他三天三夜,依然人事不省。”
“赵公子,林中丞还有救吗?”众人忙七嘴八舌问道。
“只能求老天开眼了。”赵公子轻吁一声。
“据说郑副使也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来宾们满心的疑问,终于有人解答了。
赵昊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石破天惊道:“他是装疯而已。”
“嘶……什么?”众豪绅纷纷倒吸冷气。“堂堂四品大员,居然装疯卖傻?”
“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不幸的悲剧,还是另有隐情?”众人等待着赵公子的答案。
“是另有隐情!”只听赵昊不遮不掩,直言不讳道:
“因为就是他受徐璠指使,谋害林中丞!事后担心徐家和朝廷都不会放过他,便自作聪明想要装疯过关。可惜骨头不够硬,被本公子一吓就说了实话!”
立在他身后的高大哥,嘴角抽动两下,心说那是一吓吗?简直要吓死活人好吗?
“啊?”
“什么?”
“我的天呐!”
众宾客有的张大嘴巴,有的瞪大眼睛,有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有的双手抱胸……一个个险些吓出心梗。
众人实在是难以置信,徐家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加害一位堂堂巡抚!
更让他们难以相信的是,赵公子居然敢打破潜规则,将这件事当众大声讲出来!
对于这种永远不能公布的真相,难道不应该是知情者都缄口不言,最多含沙射影暗示一下吗?
赵公子怎么就这么说出来了?是谁给他的这份勇气?
难道他做准备跟徐家决一死战了吗?
这下就连项元汴也面如土色,没了跟赵昊叫板的勇气。
这么猛的小伙儿,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
赵昊面无表情看着吓成一团的众豪绅,压下心头淡淡的厌恶,命人将郑元韶签押过的证词,拿给众人传看。
什么?供词不是送去京城了吗?这么好用的武器,一份怎么够用?赵公子让人抄了三份,每一份都有郑元韶的亲笔签名红手印。
“此事形同谋逆,”看完供词,徐邦瑞心惊肉跳道:“这帮人丧心病狂了。”
“是啊,没想到徐阁老一世英名,败在自己两个儿子身上了。”华太师摇头叹气道:“怎么就不接受严阁老的教训呢?”
“这份口供一旦公诸于众,徐家将立马成为众矢之的。”王梦祥也捻须沉吟道:“但想来,公子也认为,这样做弊大于利吧?”
“是啊,公子……”一众八大家的成员全都有些惶然了。
ps.还有一章哈。
第三百一十二章 歃血为盟
非但八大家成员,甚至包括洞庭商会,和徐家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难保徐家一倒,也会把他们都供出来。
“公子把如此机密之事,告诉我等,恐怕不是答疑解惑那么简单了。”钱若水故作镇定的问道:“到底有何见教,还请明言!”
“好,那本公子就直说了!”赵昊一拍桌案,长身而起道:“徐家已经越线了,他们目无王法,倒行逆施!已经严重威胁到大家所有人的声誉和生存空间了!”
“这话在理。”众宾客纷纷点头,事实上,他们对徐家早就心怀不满了。
大家尊徐家为首领,是指望徐家能给大家带来安全感,带着大家一起发财的。
可不是让徐家把大伙儿往绝路上带的!
结果在徐家的领导下,海上贸易停摆,各家难以为继。徐家却非但只顾着争权夺利,还挑唆苏州百姓闹事,把整个江南搞的一团糟。
毫无领袖风范不说,如今又犯下此等滔天罪行,这不是把大伙儿往火坑里带吗?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王梦祥等人便巴望着赵昊问道。
“我要干掉徐家,重立地水火风!”只听赵公子一字一顿的宣称道。
“嘶……”画舫斋中,又是一阵倒吸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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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赵昊的开战宣言,众宾客震撼之后,满面忧虑。
他们并不是替赵昊担心。
毕竟徐二爷在西山岛上倒夜香已经快半年,徐大公子还跑去昆山拜赵昊为师,这说明徐家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们担心的是自己会不会受到波及?
赵昊很清楚这些豪绅的想法,便听他沉声道:“林中丞去松江前,我们有过一番谈话。双方的看法是一致的——不能泼脏水把孩子一起倒掉。”
“中丞已经答应过,这次只对付徐家,不问其他。”赵昊说着看向陆匡道:
“同样的话,中丞应该也对陆老爷子说过吧。”
“这……”陆匡有些迟疑道:“略有不同,中丞说的是只清丈亩,不问海贸,大体是这个意思吧。”
“徐家正是发现他们已经被孤立了,才会铤而走险、加害林中丞,企图把事情搞大,搞得人心惶惶,逼大家一起下水啊!”赵昊痛心疾首道:
“如此自私,如此丧心病狂的一家人,大家还不跟他划清界限,非要等到局面无法收拾,大家一起完蛋吗?”
“当然不会了。”江南公司众股东忙站起来道:“我们早就跟他分道扬镳,现在以公子的马首是瞻了。”
“我们商会也跟徐家不共戴天!”刘正齐忙带着许志向起身表态。“前番苏州民变,就是他们捣的鬼,这笔账我们一直记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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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大栋等昆山士绅也跟着站起身。“徐家几次派人到昆山制造骚乱,放火烧我们的粮仓,还派人决我们的大堤,不干他不是昆山人!”
这话说的徐邦瑞脸一红,因为徐家派人的人,就是他弟弟徐邦宁。他便赶紧起身大声道:“这群魔鬼诱惑我弟弟陷入歧途,幸得赵公子搭救,邦宁才重新走上正路,我们国公府也跟他不死不休!”
顾大绶和陆匡对视一眼,既然赵昊已经保证,仍旧只对付徐家,绝不牵连其他人。那他们之前答应过林中丞的事,自然还作数。
便也起身道:“干掉徐家,为中丞报仇!”
至于那些盐商、徽商,说实在的,这事儿轮不着他们掺合。他们来不过是给赵公子撑场面的,自然也全都站起来,叫的最欢!
噼里啪啦间,画舫斋中所有人,基本上都站了起来。
只剩下浙江来的两位朋友了。
“我们就不需要表态了吧?”钱若水小声问项元汴。
“谁能干徐家,老子就支持谁。”项元汴却丢下一句,霍然起身道:“干他老妈!”
“唉……”钱若水也只好跟着站起来。
“好,既然大家都与徐贼势不两立,那不妨我们便成立个‘倒徐联盟’!”赵公子进一步‘建议’道:“我们的目标是,除掉徐家这匹害群之马,建立一个不违法、不作恶的新秩序!”
“从今往后,所有人合法守法的赚钱,只会得到的更多,而不必再担心被牵连、被清算!”赵公子一指画舫斋门口,沉声道:
“我的话说完了,谁同意加入的,留下。不同意的,请便!”
顿一顿,他又冷声警告道:“只是生死攸关,由不得我们宁枉勿纵。出了这个门,本联盟就默认为你和徐家是一伙的了。将来咱们再无情分可言,殃及池鱼时休怪无情了!”
“呃……”项元汴和钱若水,还有不少和赵昊关系稍远些的人,都感到了错愕。
我们只是站起来表个态而已,怎么就成了要结盟?可这时候要是出去,岂不成了徐家一伙?此时此刻,谁还愿意沾徐家的边儿啊?
哪怕是向来豪横的项元汴,也承受不起此时离开后果啊。
只好这么留下来,稀里糊涂就加入了反徐联盟。
“好,大家都是好样的!”赵公子大笑一声,击掌。“取鸡狗马之血来!”
禧娃便端个铜盘进来,里头是猩红色的牲血。
赵公子伸手在铜盘中沾了一指头血,抹在自己唇边。
华察、徐邦瑞等人也将牲血涂在自己唇边。
然后高声对上苍起誓,如有二心,天诛地灭!
这是古今最隆重的起誓结盟仪式了,苍天鬼神是见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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歃血为盟之后,众人重新落座,也不知是不是三牲血起了效果,顿觉彼此间多了份同志之情。
赵昊便趁热打铁道:“虽然我们都恨不得除徐贼而后快,但越是这样越要讲策略,不但要消灭敌人,还要保护好自己,同时也要保护好整个江南的稳定局面!”
“公子所言极是!极是!”这也是同志们最想说的话啊。
“因此本联盟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阻止徐家,将他们的人送上应天巡抚之位!”
“这很有必要。”众同志纷纷点头,年轻盟主的思路清晰的很。这确实是下一步争夺的关键所在。
“这就需要我们各尽所能,去影响有资格廷推的大员了。”赵公子沉声道:“大家报报数,看看有几成把握?”
ps.第三更,越是过节越没法尽情的写字,哎……睡觉去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姜还是老的辣
按规矩,巡抚出缺,由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三品以上官员共同廷推。
六部三品以上的只有尚书侍郎,共十八员。
大理寺、通政司三品以上只有主官各一员。
都察院的三品以上就多了去了,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加起来足有三十多位。
不过绝大多数是外放督抚的加衔,按例参加廷推的只有左都御史和左副都御史两位。
因此此次廷推共有二十二位大员参加。
如果能得到过半数,也就是十二人的第一选票,便可确保成为正选了。
这真的很难。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巡抚的级别还是低了点儿。要是廷推总督和各部尚书的话,六科科长和十三道御史还会参加。
那样的话,再怎么努力都白费力气,以徐家对科道的影响力,完全没有输的可能。
也正是因为科道不参加巡抚级别的廷推,赵公子才有信心跟徐家掰掰手腕。
然而结果依然不容乐观,在场三十六人,能确定拿到的第一选票,仅有七张。
怕是连徐阁老一家都比不过。
不过赵昊并不意外,因为林润早就说过,徐阶一旦倒台,江南豪绅对朝廷的影响力,将出现一个十到二十年的断层。
不是看到这个断层,赵公子也没机会异军突起,三下五除二就成了他们的盟主。
当然话说回来,青黄不接之际,依然能左右三分之一的京城大员,其实已经很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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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也要适时亮一亮王牌,镇镇那些个被半强迫入伙的家伙。
于是在一片叹息实力下降的唏嘘声中,赵公子却大笑起来,悍然宣布道:“有七票就足够了,剩下的本公子来搞掂!”
“吓……”众人闻言,纷纷向赵公子投去敬畏的目光,都知道赵昊背景深厚,没想到对朝中有如此影响力。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西山公司的那帮股东,虽然比他们穷些,但论起位高权重,却不是他们这些江南豪绅可比的。
只是众人没想到,赵公子和他的股东们,关系居然密切到这种程度。真是让人不得不再度提高,对这位年轻盟主的评价啊。
只要江南公司与西山公司齐心协力,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应天巡抚、倒徐、开口通商,统统都可以搞掂的!
这下同志们对赵公子的信心更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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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这就是他们脑补过度了。赵昊压根儿没打算,劳烦西山公司那帮股东。
一来,他对西山公司那帮股东的影响力,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大。
因为大部分股东的股份是很有限的,在事关西山公司利益时,会跟他站在一起。但此事无关西山公司的利益,想要让人家帮忙,就没那么容易了。
当然如果赵公子愿意拿西山公司股票做交换,他们肯定愿意帮这个忙。毕竟拆股之后,每股单价变为原先一成,大大激活了股票交易量,股价也随之大涨,半年不到便又翻了一番。
这世上还有用西山公司股票,买不来的选票吗?不存在的。
但赵昊不能这么做,因为那样太扎眼了。西山公司可是在天子脚下,不像江南公司天高皇帝远,步子可以迈得大一点。
一旦被人发现,西山公司的政治影响力,居然可以左右廷推,必然会引起朝廷的警觉和针对。那就违背他给西山公司制定的‘一心赚钱、莫谈国事’的方略了。
赵公子指望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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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时,第一届倒徐大会胜利闭幕。
赵公子将同志们亲自送上马车,并亲手送上伴手礼。还好这次不是一袋水泥,而是一包‘润茶’。
返程的马车上,同志们心情激荡,百味杂陈。
劳累了一天的华太师,对华伯贞感叹道:
“早知道这一天回来,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这么顺理成章。”
“是啊。”华伯贞更是无尽感慨道:“半年前,第一次见到赵公子,父亲就说几年后,他会取代徐家,成为江南的新王,所以让儿子跟着他,可保华家继续三代无虞……结果父亲的预言,还是太保守了。”
“势也运也。谁能想到,徐阁老会昏招迭出呢?”华察一双昏黄的眼珠中,透着洞察世事的睿智道:
“虽然徐家看起来是偶然走入绝境,但其实从徐阁老决意与林润对抗那天起,就必然会有这样的结果。”
“是啊。”华伯贞点点头道:“当年,咱们家也遇到过类似的局面。父亲却亲自召集佃户,烧毁投献文书和田契,将所有田产都退还给百姓,平安渡过了此劫。”
“后来太仓清丈亩,父亲又劝说二王家退掉一半的土地,换取了林中丞的谅解。当时他们都说我们三家胆子太小,但现在看来,却是再正确不过的了。”
“呵呵,为父只是经历得多了,悟出谦退是保身第一法罢了。”华太师淡淡一笑道:“但我们这样的人家,一味谦退也不是办法。还需要不断的进取才能保持不衰。”
“可原先九大家的路数,我是不赞成的。所以赵公子一提出‘不作恶事、不违法度’的主张,老夫当时就认定这才是我们该走的路。因此老夫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只听他满脸欣慰道:
“现在看来,这一步,算是走对了哈?”
“何止走对了,简直是太英明了。”华伯贞忙赞不绝口道:“公子明明先去的太仓,结果最倚仗却是我们华家,这全是父亲高瞻远瞩的结果。”
当初华家第一个全力支持赵昊,在江南公司草创阶段,给了他极大的帮助。赵公子也投桃报李,非但请华太师担任集团董事长,还让华伯贞总管公司大本营——西山岛。
而且华家非但是江南集团第二大个人股东,华伯贞个人还拥有江南建材两成的股份。
江南建材公司目前拥有江南水泥一厂、二厂,以及江南采石场,是目前集团的核心资产,江南银行都比不了。
但这都是他应得的,谁也嫉妒不得。堂堂华家当家大爷,才跟赵昊见第一面,就撇家舍业跟他去荒岛创业,谁能有他这份魄力?
荣华富贵虽是天授,机会来了却也要抓得住才行。
ps.三连更之第一更。
第三百一十四章 众望所归
另一辆马车上,王梦祥和王世懋也是无限感慨。
“服了,真服了。”王梦祥苦笑道:“老夫再也不说自己有远见了,跟公子一比我就是老眼昏花。”
“那我成什么了,瞎子吗?”王世懋也失笑道。
两人想起当初吴淞江堤竣工庆典,他们想要拉赵昊入伙九大家时,却遭到他断然拒绝。
当时虽然赵公子一番义正辞严,说得两人汗流浃背。但过后再想想,难免会觉得这位公子有些过于理想化,太小心了点儿。
如今世风日下,王法如摆设,笑贫不笑娼。那真叫个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不作恶事、不违法度’,如何能发展壮大?
要说违法的恶事,谁有徐家做的多?人家还不是成为江南第一豪族,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万万没想到,这才过了两个月不到,徐家坏事做绝,干犯天条,就要遭报应了……
此刻再回味赵公子那八字真言,两人方品出其中滋味,这才真是堂堂正正的王道啊。
当他们彻底明白这一点,再不做它想时,赵昊身边最好的位置,已经被华家和江小姐占据了……
“别说公子了,就是华太师的眼光,也比老夫高明太多。”王梦祥感觉肠子都悔青了。
“老夫这一慢二看,最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唉。”王世懋也感觉很遗憾,但他比王梦祥看得开。便劝道:“老叔何必为过去的事后悔?我们得到的已经是旁人羡慕不来的了。如今公子正欲大展宏图,咱们好生为公司尽心竭力,将来一定能赶上华家的。”
“嘿,还是贤侄看得透啊。”王梦祥神情一振,一拍大腿道:“好,公司在浦东遇上麻烦了,老夫回头便主动请缨,去啃这块硬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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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也不能闲着。”王世懋也深受感染,平生头次主动承担责任道:“公子一直心心念念的苏州造船场,就由我来拿下!”
苏州造船场在太仓,是江南两大船场之一,规模仅次于南京的龙江船场。
赵公子要走向海洋,不打这两大船场的主意是不可能的……
~~
这会儿,在陆匡的邀请下,顾大绶、项元汴和钱若水三个,到陆园续摊……写作‘续摊’,读作‘续谈’。
当时在画舫斋事出突然,赵昊又有大义名分,将反对他和支持徐家挂钩。这八大家中的四家迫于形势没法唱反调。
只能眼睁睁看着赵昊在另三家、洞庭商帮、盐商、徽商的支持下,在原本的体系之外,建立了一个新的联盟,并顺理成章坐上了盟主的位子。
他们措手不及,被牵着鼻子走,回来后当然要商量下日后的对策了。
“诸位,九大家就这么成为历史了?”钱若水有些怅然若失道:“有二十年了吧,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当然了。”项元汴闷声道:“九大家早就臭了牌子了,就算没有今天这一出,我也早就想另起炉灶了。”
然后他的船就被徐家烧了……
“没想到啊,老项今天居然没发飙。”酒席上,陆匡笑着揶揄项元汴道:“就这么眼睁睁看那赵公子,招呼都不打,就坐上盟主的位子了?”
“是啊,上次徐瑛要坐这位子,被你怼的满头包啊。”顾大绶也笑道。
“嘿,少他妈哪壶不开提哪壶!”项元汴啐道:“徐瑛什么玩意儿?仗着他老子的名头就想骑在老子脖上撒尿,怼他是轻的,把他绑在船上一把火烧了才解恨!”
“那赵公子骑在你脖子上,就不一个味儿了?”钱若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着一起挤兑项冬瓜。
“行啦,少在这儿阴阳怪气,真当老子是傻子啊?”项元汴哼一声道:“当我看不出来今天这一场,说白了就是跟徐家划清界限的,老子就是气炸了肺,也得忍着。”
“哦,原来你老项也懂权宜啊。”顾大绶闻言笑道:“当时应付过去,事后不认,倒也是个法子。”
“嘿嘿,你还真说错了。”项元汴呷一口烈酒,呲牙咧嘴道:“我挺欣赏这小子的,年纪轻轻,就在北京、江南各创下好大事业。”
说着他瞥一眼三人,冷笑道:“说句不中听,咱们这些靠着祖宗混饭吃的,跟人家赵昊比起来,那真是跷脚驴子跟马跑,一辈子也赶不上!”
这话果然不中听,把三人憋的脸通红,却又没法反驳,因为项冬瓜说的是实话。
“这一年多,老子也不是没想靠自己趟条路出来。可结果呢,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搞得一团糟。”项元汴郁郁的叹口气道:
“所以在画舫斋时,看着那小子霸气四射的样子,老子忽然觉得,跟着他混的话,肯定比咱们自己瞎闯要强得多。所以老子想给他个机会看看,只要他能带着咱们回到正轨,老子就服他,就认他当这个头儿!”
一番话说得三人默默点头,这一年来,大家过的确实很迷茫,失去了主心骨,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江南公司和赵公子,似乎完全可以充当这角色。就像项元汴说的,只要他能带着大家做大做强、再创辉煌,是不是被强迫加入的,有那么重要吗?
半晌沉默后,三人一齐叹道:“确实该掀篇了。”
顾大绶心说晚上要跟大栋同榻而眠,好生增加下兄弟感情了。
“可是,咱们这次能赢吗?”陆匡难免还有些担心。
“至少输不了。”项元汴淡淡道:“不说别的,单想咱们今天是怎么逆来顺受的,就该清楚徐家如今的处境是何其恶劣。就算没有赵公子召集大伙儿针对他们,接下来徐家的日子也会异常难过。”
“确实,不死也得脱层皮。”三人深以为然:“不过徐阁老肯定要设法自救的。”
正说话间,陆府管家进来禀报说,有华亭徐家管事徐大,送来徐阁老的请帖。
“还真不经念叨。”陆匡不禁失笑,接过请柬一看,递给三人道:“徐阁老邀请我去吃他的寿酒了。估计你们三家也跑不了。”
“可惜晚了一步,怕是没几家会去了。”顾大绶便怪笑道:“反正我那天会生病。”
“莫非赵公子算准了这一出,所以才抢在徐阁老前头,公布了徐家的罪状?”钱若水佩服得五体投地道:“这招绝户计,可挖断了徐家的命根子了。”
若是没有郑元韶的供状,大家碍于颜面总是要去一遭华亭的,到时候让徐阁老一忽悠,谁知道会有多少人,稀里糊涂上了他的船?
“哈哈,怎么样,这下信老子了吧?”项元汴得意坏了。
ps.第二更。
第三百一十五章 赵公子的帮手
江南才是初冬微寒,北京已经下起了大雪。
漫长的小冰河期还未正式开始,却已经显露出了它的威力。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而下,为京城内外铺上了厚厚的白毯。
风雪交加,车马稀少,官道也被大雪覆盖,几乎看不见道路的模样。
忽然,一阵急促的铜铃声响起,三匹骏马四蹄翻盏,沿官道朝东便门疾驰而来。
那铃声正是由三名骑士腰间悬着的铜铎发出。这铜铃和他们插在背上的‘飞马急递’、‘官民避让’、‘拦截者死’的红旗,说明了他们的身份——为朝廷递送急信的急递铺铺兵。
把守东便门的官兵赶紧让开去路,放飞马急递入京。
京城的百姓也都很懂规矩,听到铃声便纷纷避让,三匹骏马一路疾驰,闯入了通政司衙门,这才勒住了马缰。
衙门的官差赶紧接住三名已经冻僵的骑士,顾不得看他们死活,先解下三人背后的铜信筒,第一时间呈送纳言。
这三个信筒里,只有一个有密信,但就连送信的铺兵都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
通政使薛松奕验看了三个信筒,见火漆都完好无损,这才一一打开,在第三个信筒里找到了那封应天巡抚衙门的八百里加急。
裁开那粘着三根鸡毛的信封一看,薛松奕登时变了脸色,沉声道:“备马,本官要入宫!”
~~
少顷,那封由牛佥事亲笔写就,禀报江南事变的信笺,以及那份郑元韶的口供,便摆在了三位大学士的面前。
良久,文渊阁针落可闻。
三位大学士全都惊呆了,不谷的本体更是无风自动,诉说着他满心的惊怒。
徐璠啊徐璠,你这是要闹哪样啊,打算害死你爹吗?!
首辅李春芳和次辅陈以勤,心情同样十分糟糕。
当初他们虽然恨不得徐阁老赶紧退休,但徐阶一旦真退了,两人立马就打起徐阁老的大旗,以徐党首领自居了。
别说,这手还真好使。在高拱随时可能会杀回来的现实威胁下,那些徐党分子也顾不上细究这两位在徐阁老下台过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全都乖乖团结在了他们的旗下。
这半年里,李春芳又伙同陈以勤,三次让高拱的名字无法出现在大学士廷推的正选中。
终于暂时打消了隆庆皇帝,起复高拱的迫切念头。
两人这还没享受下岁月静好呢,居然又出了这档子事儿!
这让他们的徐党大旗还怎么打下去?尴尬,无比的尴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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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晌,李春芳方无奈道:“都说说吧,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陈以勤哼一声道:“派钦差查办呐,先把议论平息下来再说。”
“嗯。”李春芳恹恹点头,心情十分糟糕道:“估计南京三法司已经行动了,就委任朱部堂三个为钦差,就近去查问吧。”
“这都不必劳神。”陈以勤闷声问道:“关口是后头怎么办?”
“当然是让新任应天巡抚去查了。郑元韶的口供都有了,顺藤摸瓜就是。”李春芳身为首辅,说出来的话自然永远要政治正确了。
“那谁去当这个巡抚呢?”陈以勤追问道。
“看吧,看吏部给出的名单再说。”李春芳郁郁道:“到时候再议。”
“这……”陈以勤有些不满的喘了几下,忍了忍没说话。
张居正一直保持着沉默,这也是他这半年来状态的写照。如今内阁三人,首辅和次辅抱团,他这个唯一的阁员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李春芳能干好了也行,可他完全就是徐阁老的翻版,信奉清静无为不说,比徐阁老还热衷讲学。
不谷感到十分生气,但两人将逼走元辅的责任,明里暗里都推到他身上。让张居正在徐党中也愈发步履维艰,不得不打消马上起复高拱的念头,先韬光养晦,避避风头,静待时机了。
所以在短暂的惊怒交加后,他意识到自己等待的机会,来了。
果然,只见两位上司一齐望向他。“太岳,兹事体大,劳烦你走一趟,向皇上禀报吧。”
“遵命。”张居正点头应下,双手接过那份奏章,却不见李春芳递给他郑元韶的口供。
张居正投去探寻的目光。
李春芳按住那份供状,有些不自然的笑笑道:“这只是郑某的一面之词,贸然递给皇上,难免降下雷霆之怒。万一要是最后查办的结果,与这份供词相左,我们岂不害陛下是非不分,冤枉好人了吗?”
“那就等等,有了定论再一并呈上。”陈以勤也点点头,这么做算不得错。很多时候,皇帝只需要知道结果,不必了解过程。
“是。”张居正还能说什么,点点头,收好那份供状,转身出去。
李春芳看着他罩上大红色的斗篷,坐上油布顶的腰舆,颤歪歪过石桥而去,方收回目光,幽幽道:“不高兴这下高兴了。”
“那你还让他去?”陈以勤哼一声。
“我不让他去,他也自己会去的。”李春芳淡淡说一句,长长一叹道:“南充公,徐阁老这面大旗,打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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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刚才想说的。”陈以勤拿起那份供状,愤然抖动道:“徐阁老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放任儿子干出这种事?我陈某人是耻与为伍了!”
话说的好听,其实主要是,徐阁老的声誉要变成负资产了。再打徐阶的旗号只会拖累他们了。
“打不下去倒也无所谓,反正我们早晚也得立起自己的旗号。”李春芳叹气道:“只是陛下和张太岳怕要借机起复高新郑了,这下咱们还能顶得住吗?”
“顶不住也要顶!”陈以勤吹胡子瞪眼道:“他一回来,咱俩就等着玩完吧。”
“那你倒是拿个章程出来啊?”李春芳无奈道:“瞪眼能把高新郑瞪回去吗?”
“一时之间,我哪能想出来?”陈以勤颓然道。
两位相公正相对愁肠,忽见小阁老李茂才从外头进来。
“父亲,家师送了几盒茶叶来,请诸位品尝。”李茂才向陈以勤行一礼,然后将几个漂亮的茶叶盒搁在桌上。
李春芳随手接过,儿子递给他的那一盒。打开盖子想闻闻茶香醒醒神,却看到盒盖内侧的几个字。
他不由一愣,旋即露出了恍然之色,然后大笑起来道:“好好,多谢你师父了。”
ps.第三更,今天去做了个理疗,差点没把我疼死,大夫嘱咐我不要再熬夜。早点睡了,明天多写哈。
第三百一十六章 嗡嗡的幸福生活
外头大雪纷飞,乾清宫东暖阁中温暖如春。
今年入秋,乾清宫的二十七间房终于都装上了暖气,于是从此君王不早朝。
隆庆皇帝快到中午才刚起来,哈欠连连的坐在镜子前,让陈洪给梳头。
镜子里的隆庆皇帝比起半年多前瘦了一些、眼圈也微微发黑,一副操劳过度的样子。
“万岁,昨晚的果子效果如何?”陈洪一边给他梳头,一边小声笑问道。
“唔,还不错。”隆庆露出得意的神情道:“朕本欲梅开二度,没想到梅花三弄,真是扬眉吐气啊。”
“那就好那就好。”陈洪也很高兴。
“你这回立功了,要朕怎么赏你?”
“这是老奴应该做的……”
隆庆梳完头,在陈洪的搀扶下起身,下楼到中正人和堂用早膳。
待到皇帝在御桌前坐定,宫女便奉上相当节俭的早膳。
只有八宝馒头、攒馅馒头、蒸卷、夹糖饼、芝麻烧饼、奶皮烧饼、薄脆饼、灵芝饼、枣糕、白馓子、糖馓子、芝麻象眼减煠十二样面食甜点。
菜肴更是仅有四荤四素四个汤,比起他爹他大爷一顿饭动辄上百个菜来,绝对堪称俭朴到家了。
唯一有些奢侈的,是一盘驴肠子。
隆庆皇帝酷爱吃驴肠,但当他得知每吃一次驴肠都要杀害一头活驴,便不忍心常吃。吩咐御膳房每旬来一头驴就成。吃的次数少了,自然格外珍惜,每每杀驴之日,那是三顿不离驴肠子。
什么卤煮驴肠、萝卜烧驴肠、五香卤驴板肠、红烧驴肠、豆腐驴肠汤,变着花样的吃。
不过早晨刚杀的驴肠子最新鲜,陛下一般爱吃刺身。
隆庆夹一筷子的新鲜热乎的肠头,先在鼻端嗅嗅,赞道:“嗯,是内味儿。”
“那是。”一旁的御膳房总管孟冲忙邀功道:“老奴亲手洗的。”
“不错,光禄寺的人就是不明白,这东西不能洗太干净,不然就没内味儿了。”隆庆蘸一下浅碟中的蜂蜜,送到口中,细细品味那肥而不腻,满口溢香的滋味,陶醉的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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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叫个‘宁舍孩子娘,不舍驴板肠’啊。”
“而且这驴肠子对男人有好处,生着吃更是一等一的滋补啊。”孟冲忙谄媚笑道,他知道皇帝最在意那方面的能力,岂能让陈洪专美?
“唔,那可要多吃几筷子。”皇帝闻言,觉得嘴里的肉更香了。
“陛下富有四海,爱吃就常吃吧,没必要十天才吃一次。”孟冲建议道。
“呃……还是算了吧。”隆庆迟疑片刻,摇头道:“吃多了忒腻。”
其实是因为穷,他吃一个鸡蛋御膳房要开支五两,杀一头驴,更要足足一千两银子!这谁能遭得住啊?
~~
隆庆正享受着驴肠刺身,外面的小太监来报,张相公有要事求见。
“快请进来吧。”隆庆皇帝点点头。
按说,这东暖阁是皇帝的起居之所,外臣不得擅入。但隆庆皇帝天冷不愿去御书房,都是把大臣叫进来说话的。
不一时,长须飘飘的张相公便进来暖阁,行礼问安之后,皇帝看座,又让人给他盛一碗热腾腾的**。
“张师傅快喝一碗暖暖身子。”
“谢陛下。”张居正双手接过那光泽典雅、薄如蝉翼的瓷碗,端起来刚要喝时,才发现这竟是个厌胜瓷。只见碗壁上烧着一副精美的图案,秋千上的男女惟妙惟肖、纤毫毕现。
看得不谷老脸一红,险些呛了奶。
“张师傅怎么了?喝不惯吗?要不换成牛乳?”隆庆关切问道。
“喝的惯,是臣不小心呛到而已。”张居正忙掩饰的笑笑,这节骨眼上,他不能惹皇帝不高兴。便若无其事的重新端碗喝起来。
一边喝,他留神打望暖阁,只见那‘宵衣旰食’的匾额下,紧靠着整齐堆满奏章文牒的书桌的位置,多了一具博古架。上头陈列着各式杯盘碗盏,每一个都极尽精细,美轮美奂。
而且每一个上头,都绘着莫可描述的画面,弄得张相公眼都不知该往哪儿搁了。他眼前浮现出一副画面,皇帝一边把玩着厌胜瓷,一边翻阅着内阁的票拟,顿时生出自己被玷污了的感觉。
隆庆也有些忐忑,这架子才安上没两天……原先皇帝都是关起门来,和爱妃偷偷赏玩的瓷器的,摆在外头会被妹子骂。
可自己花大价钱烧出来的这套《金瓶梅》周边,若只能藏于暗室,不能堂堂摆出来、让自己随时可见的话,跟锦衣夜行又有什么区别?
终于,前天长公主下江南过冬去了,再也没人管着他了。隆庆赶紧摆起自己心爱的厌胜瓷,每天亲自擦拭,时时把玩,心情那叫美美哒。
隆庆皇帝也不求向来严肃的张居正,能和他一起愉快的玩耍,只要别扫自己的兴就行。他便赶紧转移话题道:“张师傅这么早过来,有什么急事吗?”
张居正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不禁一阵汗颜,暗道真是定力不够,一刺激就忘了正事儿。
他赶紧搁下瓷碗,掏出帕子擦擦嘴,然后双手奉上那封奏疏,沉声禀报林润遭难之事。
听的隆庆皇帝也是一惊,掉了手中的筷子。“巡抚行辕那么多人,怎么别人都没事,只烧死巡抚和他的亲随?”
“林润还没死……”张居正小声提醒一句,然后道:“此案疑点颇多,当立即安排最得力人手,一面安定人心,平复谣言。一面明察暗访,尽快查明真相!”
“嗯。”隆庆点点头,神色阴郁的沉吟半晌,方开口道:“张师傅是朕最信得过的人之一,朕就跟你实话实说了——林若雨这个应天巡抚,是高师傅安排的。”
“哦?”张居正露出感激与震惊混杂的神情。“高相公这是何意?”
“高师父一直想通过开海禁,来解决朝廷缺钱的困局。”隆庆缓缓道:“去岁那番角力时,张师傅也在场,无需朕多言。”
张居正点点头。当时抗倭胜利,福建巡抚涂泽民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就是让走私商人变成合法商人。
并力陈此举利国利民,非但可以忬民困、消倭患、还可以让朝廷每年多上百万两的税收。
Ps.隆庆爱吃驴肠子,不是我诌的哈,老北京嘛。
第三百一十七章 自信的不谷
涂泽民的主张让高拱十分心动,力劝隆庆皇帝开海解禁。
谁知却遭到了科道言官,以及许多保守官员的强烈反对,高拱与他们吵得天昏地暗,但还是在廷议中败下阵来。
大明大事廷议、大臣廷推、大狱廷鞫,流程大差不差,最后就看哪边支持的人多。而六科科长十三道御史皆可参与,且他们喜欢抱团,所以对朝廷大事有很大的影响力。
拜科道不遗余力的拖后腿所赐,最终只开了一处港口而已,而且严格限定了贸易量,让所谓开海成了笑话。
那些科道言官的背后,站着巨大的东南走私利益集团。
高拱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将开海地点设在了月港,分化了福建海商与江南海商。然后又授意自己早先安排在江南的林润,暗中对付九大家,以期瓦解东南走私集团。
后来高拱下野,林润的处境就很危险了,但他一直没放弃自己的使命,坚持不懈的打击江南豪族,却在上海遭遇火灾,这让隆庆怎么能不多想?
“皇上认为此事并非意外?”张居正心中咯噔一声,没想到林润还另有特殊使命,看来在江南斗争,远比自己料想的要残酷的多。
这样看来,两位阁老扣下那张供状也无济于事了。
“朕当然希望只是一场意外了。”隆庆面现凝重之色道:“但只要跟东南那帮人搭上关系,意外实在太多了。”
“当年,皇伯武宗毅皇帝南巡,在清江浦偶然落水,虽然很快就被救起,却就此一病不起,几个月后便驾崩了。”皇帝眼圈微红,忙拿起个厌胜瓷把玩一下平复心情道:
“先帝世宗肃皇帝遭遇的壬寅宫变,同样匪夷所思,谜团重重,最后只能归结于意外。那么朕就要问了,为什么一向东南那帮人动手,就会发生有利于他们的意外,这也太巧了吧?”
“巧合多了,它就不是意外了!”隆庆说着说着,动了震怒,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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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咔嚓一声,那薄如蝉翼的精瓷登时裂了道缝。
“哎呀……”可把隆庆皇帝心疼坏了,这是一套的呀!碎一个就不完整了啊!
于是他更生气了,朝着张居正大声道:“根本就是有些人目无君上、无法无天!”
张居正赶紧站起来,躬身道:“陛下息怒,臣等一定彻查此案,不管牵扯到什么人,官职有多高,势力有多大,都一定将他绳之于法!”
见张居正的态度还是蛮端正的,隆庆神情稍霁道:“朕当然信得过张师傅了。”
“惭愧,为臣孤掌难鸣,怕是无法达到陛下的期望。”张居正便趁机建言道:“陛下,高肃卿不出,魑魅魍魉是镇不住的。”
“唔……”隆庆点点头,缓缓坐下来。陈洪忙他换了个厌胜瓷把玩。
好一阵,皇帝才又稳住心神开口道:“朕当然做梦都盼着高师傅回来了。可半年来三次廷推大学士他全都落选。朕打回去三次,已经让高师傅得罪了三位大臣,再不敢替他树敌了。”
对廷推的结果,皇帝自然有否决权,但这样一来,自然群情激愤,认为皇帝违背众议,一意孤行。被否决的正选官员更会满腔怨怼,他们不敢把皇帝怎么样,却会把怒火指向引起这一切的那个人。
高拱人缘本来就不好,这下就更不招人待见了。
张居正点点头,大学士廷推可是有科道参与的,以目前的局面看,高拱想要走这条无疑难于登天。
“朕也下过旨意,特简高师傅回京。”隆庆又叹气道:“然而他老人家却拒绝了。”
皇帝当然也可以在廷推之外,直接下旨任命官员了。这叫‘特简’,好比当年的张骢、桂萼就是被嘉靖皇帝特简为阁臣的。
但这样上来的大学士违反政治惯例,深受百僚抵触,工作起来处处掣肘,一旦犯错会被群起而攻之。因此张骢桂萼都没干几年,完成了历史使命便滚蛋回家了。
高拱显然不想重复张桂二人的悲惨命运……
“可以理解,”张居正轻声道:“特简入阁的话,高相的处境会很艰难。”
“那张师傅有何妙计?”隆庆皇帝是没辙了。
“以为臣愚见,眼下就有个迂回的好机会。”只听张居正沉声道:
“陛下可以委任高相为钦差东南巡阅使。此职无品无级,仅是个差遣,自然不需要经过廷推。待到高相平定东南乱局,事毕还朝便是顺理成章。到时候谁能阻止他重入内阁?”
“啊呀!好主意啊!”隆庆眼前一亮,一拍大腿道:“朕怎么就没想到,先用这法子让高师傅出山,出来了不就好办了吗?”
“那何时下旨的好?”隆庆又追问道。
他愿意用全套《金瓶梅》厌胜瓷换回自己的高师傅。嗯,这就是超越了君臣师徒的真挚感情啊!
“急不得,陛下。”张居正却冷静道:“高相乃致仕的次辅,国之重器岂能轻动?还得先让人打个头阵,才好名正言顺的登场。”
“张师傅的意思是……”隆庆手摸着厌胜瓷,面现恍然之色,实则满心疑惑。这曲曲折折到底是要闹哪样?
“为臣的意思是,先等一等。让继任的应天巡抚去查办此案。那么无非两个结果,要么查无实据,大事化小;要么闹成一团,不可收拾。无论出现哪一种,都可以名正言顺的起复高相了。”
“后一个朕明白,可大事化小也可以吗?”隆庆不解的咂咂嘴,感觉驴肠刺身都不香了。
“陛下既然确信另有隐情,倘若巡抚敢大事化小,就是蒙蔽圣听,陛下直接一道旨意将其罢官查办,再盛怒之下起复高相,谁敢再反对?”便听张居正冷声道:“谁反对就是奸贼一党,通通罢官就是!”
“嘶……”隆庆皇帝品出味来了,不由点了点头。能借机收拾下那些居心不良的言官,又不会给高师傅树敌。这法子,很中。
只是他又想到一种可能,不由问道:“万一要是钦差把此案办成了呢?”
“呵呵……”不谷自信的笑笑,美髯在胸前摇曳。“不可能的,江南积弊已久、病入膏肓,除了高相没有人搞得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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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八章 八仙过海
陈洪下值后,便坐上暖轿,回去自己在北安门外菊儿胡同的宅邸。
陈公公住的是五进大宅,府里管家仆人丫鬟婆子两百多号。
别看他是个阉人,却也娶了一妻四妾,还过继了几个侄子侄女养在府里,差一点儿就是齐齐整整的一家人了。
公公回到府上,美貌如花的妻妾们赶紧把他迎进屋,给他更衣摘帽脱鞋,换上居家的袍服,然后一边为他按摩一边娇声细语问他昨晚辛不辛苦,有没有不顺心的事。
一边说着体己话,还一边喂他喝汤水。把个陈公公伺候的无比满足,只觉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虽说付出了些身体上的代价,但若是还留在信阳老家,如今肯定还娶不上媳妇,那东西一样用不上,还徒惹烦恼。
陈公公自我安慰一番,便让过继的大儿子陈大发,去隔壁请邵大侠过来。
他和那位丹阳大侠也算旧相识了。当年陈洪还是御用监外监把总,负责为宫中采买物资时,便跟邵芳认识了。
邵大侠最大的本事就是和什么人都能交朋友,当然也包括太监了。陈洪也有意结交这位神通广大的江南第一大侠,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好朋友。
当初陈洪能当上御用监太监,接着又进司礼监,邵芳是出了大力的……陈公公进献给隆庆皇帝的那些丹药、秘方、器具之类,都是邵大侠帮他从海内外搜罗的。两人的关系自然愈加密切。
邵芳为何敢大言不惭、大包大揽说,自己能让徐阶高拱起复?其实就靠陈洪这张牌。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太不靠谱了吧?陈洪在司礼监才坐第四把交椅,哪来这么大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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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江湖人士不就靠吹牛伯夷过活吗?邵大侠这就算是很讲良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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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邵芳来了。
他两月前进京后,便在陈洪家隔壁买了套宅子住下来。只要陈洪不当值,两人就耍作一处,焦不离孟。
在邵芳的挑弄下,陈公公终于不再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燃起了问鼎司礼太监的野望。
邵芳通过反复洗脑,让陈洪认定了只要高拱起复,他就能当上司礼太监的念头。这不,才刚看到点儿希望,他便赶紧向邵芳报告好消息了。
邵大侠正为高拱迟迟无法通过廷推发愁呢,听陈公公讲了张居正想出的迂回战术,不由乐开了花。
暗道这下可算对高相公有交代了!
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八字还没一撇,不要高兴太早。咱们还是静观其变,等有了准信儿再庆祝吧。”
“老弟就是老成啊!听你的。”陈洪便打消了好好庆祝一番的念头。
殊不知人家邵芳现在只想回家好好琢磨琢磨,看如何在给高拱的信里自夸自擂,让高相公相信自己才是帮他出山的头号功臣。
眨眼之间,邵大侠已经编造出,自己是如何将五大环节七大难关一一攻破的,险些把自己都感动哭了。
~~
傍晚时分,雪仍在下,东城史家胡同的街面上却没有什么积雪,地上还撒了炭渣防滑。
这是东城兵马司差人所为,但并非所有的胡同都有这份待遇。只有恰巧和朝廷高官住在同一条胡同的,才能跟着沾上光。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这史家胡同打头的一户,便是吏部侍郎王本固的府邸。
今秋更进一步、荣升为吏部左侍郎的王本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坐着轿子回到府上。
他家里的门厅是连着轿厅的,轿子可以直接抬进去。
下人又在轿厅里点了好大的炭盆,让老爷下轿之后感受不到一丝严寒。
管家掀开厚厚的轿帘,恭请王本固下轿。
王本固官威很重,回到家里依然不苟言笑。他目不斜视的沿着密不透风的暖廊,往后宅走去。
管家躬身跟在后头,小声禀报道:“启禀老爷,徐五来了。”
王本固不动声色道:“来多久了?”
“中午就到了,一直在花厅等着呢。”管家轻声道:“看那架势,今天见不到老爷不打算走了。”
“来的够快的。”王本固眉头微蹙,继续昂首向前道:“让他到书房候着。”
“是。”管家应一声,赶忙去通传了。
~~
徐阁老虽然已经致仕离京,但徐家在京城的几十处店铺还在照常经营。
尤其海外销路这一断,京城市场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比起其他几家,徐家之所以还能好过些,一是因为他们家以生产棉布为主,国内销量也不错。二就是垄断了京城的棉布市场,缓解了回款的压力。
因此徐家将最能干的管事徐五留在京城,让他悉心照料京里的生意。
今天一早,徐五就接到了松江的急信……比朝廷的飞马急递还早到了一会儿。
然后他便按照徐阁老的吩咐,来求见王本固了。
徐五当然知道,王本固得天黑才能回家。但他还是早早就来坐等,做足了姿态。
天黑终于见着了人。
他跟着管家来到书房,便见王本固一身裁剪得体的松江蓝布青缘道袍。虽然在家里,头上依然戴着网巾,一丝不苟的笼在头顶。
“小人拜见少冢宰。”徐五赶紧跪地磕头。
“你的来意,我已知晓。”王本固冷声道:“存斋公这么着急叫你过来,难道和那件事真有什么瓜葛?”
“当然不会了。”徐五忙矢口否认道:“我们徐家是什么人家?怎么可能干那种作死的事情?”
“那你来作甚?”王本固冷笑一声。
“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徐五汤水不漏道:“为了防患于未然,也为了让江南百姓能有几年好日子过,请少冢宰务必为江南十府选个仁厚的巡抚。”
“本座哪有那本事?”王本固露出不近人情的神色。
“这是老太爷可以接受的人选。”徐五抬起头来,双手奉上一份名单,自顾自道:“还请少冢宰看在往日情分上,不要推辞。事成之后,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我徐家再不会烦少冢宰了。”
“当真?”王本固登时面色一变。
“当真。”徐五重重点头道:“当年少冢宰写的保证书,将一并归还。”
那是困扰他整整十年的噩梦啊,王本固目光阴沉的盯着徐五半晌,终于伸手接过了那份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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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九章 青萝卜与惨绿少年
北京大雪纷飞,南京却艳阳高照。
青石街,海瑞家,天井中堆着昨日新买回的几百斤萝卜。
海母坐在水盆旁,用粗糙的双手将带泥的萝卜撸洗的干干净净。
小丫像只快乐的小兔子一样,帮着奶奶将洗好的萝卜送给姨娘。
韩氏便在案板上,将萝卜连皮切成大长条,然后一条条挂在绳子上晾晒。
“少吃点儿,当心胀气。”王氏端着茶壶从堂屋里出来给婆婆倒水,她的气色要比小半年前好太多。
见小丫又偷吃萝卜条,王氏又好气又好笑道:“馋嘴丫头,又不是吃不饱,怎么光寻思着偷吃?”
“孩子嘛,都这样。汝贤小的时候,整天偷我晒的咸鱼。”海母心情很不错,笑眯眯的对小丫道:“喜欢这味儿,让你爹明天给你买萝卜糕吃。他要是忘了,就不让他进门。”
“奶奶太好了!”小丫欢呼雀跃,捧着奶奶的脸亲了一口。
“脏。”海母一脸嫌弃的用袖子擦了擦口水。
看到她冻得通红的双手,王氏赶紧搁下茶壶,:“娘,剩下的我来洗吧。”
“这才刚好了几天,又嘚瑟?”海母却不领情道:“忘了李神医说过,今年冬天是个坎,开春不犯,你这病才算好透了。”
“婆婆和夫人进去歇着吧。”韩氏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活不多了,我一个人就能成。”
“你更不行!”海母和王氏却异口同声。
“我们海家的希望,就在身上了。”海母笑着瞪一眼韩氏道:“切完了这几刀就进去歇着吧。”
“婆婆,我都还没显怀呢。”韩氏小声羞涩道。
“你不懂,就这几个月最要加小心。”海母却不容商量道。
婆媳正说话时,院门开了。全天候多功能老仆海安背着箩筐进来,身后跟着半旧棉布袍子的海瑞。
半年不见,海大人还是那么又黑又瘦,脸上却挂着不易察觉的笑容。
“娘,您看谁来了。”
海母闻言抬头一看,便见个唇红齿白的惨绿少年跟在儿子身后,进了自家的院子。
“哎呀,这不是小恩公吗?”海母登时绽开发自内心的笑容,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在儿媳的搀扶下起身。
“孙儿拜见奶奶。”赵昊抢上前,就给老太太行大礼。
“汝贤快扶起赵公子,他是咱家的贵人,当不得,当不得啊。”海母腿脚不便,便让海瑞赶紧扶起赵昊。
“呀,又有肉吃了!”小丫忽然开心的蹦起来。显然终于想起赵昊,只是记忆点有些跑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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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瞎说什么。”海母敲她脑袋一下,怒道:“还不快给小恩公磕头,替他谢谢救你娘的命之恩。”
“哦。”小丫倒也听话,眨眨眼,便朝赵昊磕头。
赵昊哈哈笑着将她抱起来道:“用不着,我又不是大夫。”
“哎,没有公子,万神医、李神医怎么会来我们家?”海母却不认可,拉着赵昊的胳膊往堂屋走道:“来来,快进屋去喝茶。”
说完又回头对儿子道:“今天别自己做饭了,去酒楼叫一桌席面,老娘要好好谢谢赵公子。”
“是,母亲。”海瑞点头应下,心说还好刚发了俸禄。
某位全能战士正从箩筐里,一样样拿出采购的肉食菜蔬,闻言动作放缓了一拍。
他本打算好好露一手的,六菜一汤的菜谱都打好腹稿了。
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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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母将赵昊让进屋,命王氏换好茶,让韩氏赶紧去把炉子升起来。
海瑞也没闲着,被老娘踢出去买炭,给冰窟窿似的堂屋里加个炭盆。
虽然看他的样子有些狼狈,但赵昊能感觉到,海大人身上多了一丝叫幸福的气息。
不一会儿,王氏端着茶盏上来,不好意思笑道:“还是公子上回拿来的茶叶呢。”
“婶子太客气,身体好点了吗?”赵昊笑着接过茶盏。
“托公子的福,大好了。”王氏红着眼圈道:“之前李神医给我把脉才知道,要不是公子及时请他来,我现在可能都……”
王氏后怕的抽泣起来,她虽然以前想过就这样一了百了,可这日子刚刚好起来,谁还舍得撒手人寰?
“婶子别胡思乱想,你肯定长命百岁。”赵昊笑着安慰她一句,挥挥手让高武将带来的礼物,十斤碧螺春,十斤淮盐、还有六坛味极鲜特制的酱料,一股脑拎进来。
“哎呀,你这孩子真是的,能来吃顿饭就是赏光了,还带这么多礼物。”海母见状直怪赵昊太客气。
“娘,还是那话,他的礼物你就收着吧。”海瑞从街口买回炭来,见状笑道:
“这位赵公子又阔了,前日在苏州,他借人家地方请客吃饭。让宾客们一怂恿,便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那家的园子。”
“吓,那多少钱啊?”海母和儿媳面面相觑,因数目过大而失去判断。
“奶奶,别听海大人造谣。”赵公子先是讶异,这才过去几天,这事儿就传到金陵来了?
旋即想起南京通政司除了上传下达,可还负责搜集情报。整个江南发生的大事小情,怕是都瞒不过这位右通政。
这样也好,省得多费口舌了。赵昊便笑道:“那园子是味极鲜买下来开店的,又不是给我买。这本就是计划之内的事儿,怎么就成了冲动之举?再说,金额也不对啊,哪用那么多钱?”
嗯,十九万两而已,差了整整一万两呢。
“你看你,一把年纪了,听风就是雨,还不快跟赵公子道歉!”海母瞪一眼海瑞,海斗士无奈只好跟赵昊赔不是。
“就凭汝贤你说的,赵公子在昆山和苏州做的那些好事。”海母又拉着赵昊的手,悍然宣称道:“漫说是个十几万两的园子,就是一百万两的他也住得!谁也不能说他什么!”
老夫人对一百万两的园子倒是有概念,感觉魏国公家的东花园,应该就值那个钱。
海瑞想了想,摇头道:“他小仓山的园子就够过分了……”
“喂。”赵昊抗议道:“那也是商业地产好不好!我没有私宅的!”
可不是嘛,南京的赵府是整个赵家的。
回昆山他住县衙。
去苏州住江妹妹家……
就连上西山岛,也是住兵营的。
大明朝要是搞财产申报,他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住宅栏写‘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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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 意外的答案
众人说了一阵子话,海安便带着前街酒楼的老板回来了。
酒楼的胖老板给海母和海瑞磕了头,又殷勤的帮着布菜。
海母不好意思说,让伙计来就行了。
老板却大摇其头,满脸激动的表示道:“没想到小人这辈子,还能做一次海公的生意,这够小人吹八辈子的。当然不能让旁人代劳了。”
说着他还偷偷瞥一眼赵昊,这堂屋里就这一个半大小子有个客人样。
海公这次破天荒到底为什么?难道这是他失散多年的儿砸?不像啊……老板不想再想了,想多了怕亵渎了海公。
待那让赵公子颇不自在的酒楼老板滚蛋后,晚饭开始了。
这一顿,一共八碟八碗两个汤,有鱼有肉有山珍,可谓十分丰盛了,差不多得要一两银子。
赵昊倒想把海瑞一家拉去味极鲜,或者让味极鲜送一桌席面过来,但别说海瑞了,海母也不会同意的。
人家是真心诚意请他吃饭,一是感谢他请李时珍治好了王氏,二是感谢万密斋给海瑞开的固本培元的方子,让他老树开花,再度给了老夫人抱孙子的希望。
当然赵公子还小,这后一条不好当着他的面说罢了。
不让他们破费一下,估计这一家子心里是不会舒服的。
何况让海斗士请吃酒席,可是能写进青史里的,赵公子当然不会推辞了。
一顿晚饭,宾主尽欢,吃得小丫肚皮溜圆,坐在那里直打饱嗝。
海母瞪她一眼,拉她进里屋,给她消食。
韩氏收拾好碗筷,王氏重新沏上茶,便都识趣的退出客厅。
赵昊让高武将炭盆端去里屋,给老太太和小妹妹用。他和海瑞坐在火炉旁,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闹哄哄的家里人一走开,屋里便迅速安静下来。炉膛中通红的火光,将沉默的两人映照的晦明晦暗。
良久,海瑞方开口道:“让你不要掺合进来,非不听。”
“当我愿意掺合啊?”赵昊翻翻白眼,叫屈道:“林中丞巴巴找到昆山,又是宣旨又是谈心,我推的掉吗我?”
“林中丞他……真是被人害的吗?”海瑞沉声问道。
“虽然只有郑元韶的口供,但八九不离十。”赵昊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道:“也怪我,把那梅川一夫交给中丞,才惹出这番事端。”
“跟你有什么关系?”海瑞冷声道:“是有些人丧心病狂,居然连应天巡抚都敢杀!这谁能想得到?!”
“唉。”赵昊抹了抹眼角道:“总之这件事上,我有责任。我之前总想着斗而不破,不愿跟徐家撕破脸是错的。却没想到,有些人是没法妥协的,就应该消灭掉!”
“所以你来金陵……”海瑞沉吟道。
“我想请你出山。”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赵昊对海瑞向来有一说一。“替林中丞报仇雪恨。”
“好大的口气。”海瑞失笑道:“你说了能算吗?”
“我想试试看。”赵昊不置可否的笑笑道:“但在这之前,需要听听你的意思。同意,我就去办。”
“……”海瑞却陷入了沉默,让赵昊有些没想到。
“海公不必勉强,不想出山就算了。”赵昊忙笑着开解道:“反正这事儿很大可能是办不成,朝廷的博弈谁能打包票。”
“嗯。”海瑞闻言点下头,良久方缓缓道:“让我考虑一下。”
“好,千万不要勉强。”赵昊重重点头道:“你为大明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该再给你加负担。”
说完,赵昊便岔开话题,跟海瑞拾起去岁的辩论,愉快的争吵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赵公子心满意足的起身告辞,海瑞将他送到门口。
看着赵昊慢条斯理上了马车,海瑞嘴唇翕动,数度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马车缓缓驶离,赵昊向他挥手告别。心说这样也好,海斗士和他的家人,为这个大明朝付出已经太多太多了……
就不要勉强他了。
~~
马车驶回秦淮河畔的赵府。
赵立本正在跟大儿子喝着小酒。
看到赵昊进来,老爷子笑问道:“乖孙,那位同意了?”
赵昊摇摇头,苦笑道:“他老婆病刚好,小妾又怀了孕,难得过几天安生日子,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这样啊。”老爷子失望的叹口气,又理解道:“这也正常,老夫当年还一心为民来着。”
赵公子暗暗翻下眼皮,心说您这脸皮够厚的。
“那就得再想辙咯。”赵立本有些头疼道:“老子已经拿到徐阁老拟出的名单了,实力很强啊,一般人可没资格跟他们掰手腕。”
说着他递给赵昊一张小纸片,上头写着四个名字。
‘吴时来、邹应龙、曹三旸、姜宝’。
吴叔叔是正三品操江都御史,邹应龙是正三品巡盐都御史,曹三旸现在是正三品郧阳巡抚,姜宝则是从四品南京国子监祭酒。
都是实力与声望兼具的朝廷大员,哪一位接任应天巡抚都无可争议。
“实在不行,让你那老哥哥试一试?”赵立本显然早就想过备选了。
赵锦在贵州巡抚任上干的很漂亮,把一帮土司收拾的服服帖帖,管他叫‘赵爹’。加上有一帮人替他摇旗呐喊,在朝野间也有了‘能吏’的名头。
“他在贵州干的好好的,眼看就要出成绩了,这时候走不是前功尽弃吗?”赵昊却摇摇头。
其实他主要顾虑的是,老哥哥承蒙徐阁老平反起复,两人又是心学同门。岂不是把老哥哥架在火上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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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搓搓说一句,海瑞不愿去趟这浑水,说不定也有这方面的顾虑。
因为当年没有徐阁老保护,他早就死在诏狱里了。
其实就连林润,也受过徐阶的提拔之恩。
这并不奇怪,徐阁老在严嵩手下时,就明里暗里维护了许多官员。待其掌权后,又拨乱反正,为大批前朝建言获罪的大臣平反。说是泽被天下有些过分,但说泽被官场那是绝不夸张的。
大明朝四品以上的官员,有几个能跟徐阶完全摘清关系的?
这也是徐阁老退下来之后,依然不鸟应天巡抚的本钱所在。
别看赵昊已经帮未来的巡抚磨好刀了,可一般的官员,还真没这屠龙降妖的本事。
是以赵立本又想了几个人选,赵昊还未表态,他自己就先否了。
老爷子没当过乡试会试主考官,也没干过吏部。虽然结交的朋友……尤其是有钱的朋友遍天下,可门生故旧就少有能打的了。
“实在不行!”赵昊咬牙切齿道:“我就只能硬推蔡国熙上位了!”
“他?”老爷子本能抵触那位高拱的门生,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苏州不是刚出了乱子吗?他会被非议的。”赵守业提醒侄子。
“无非就是多付出点代价嘛。”赵昊一阵咬牙,徐家必须倒,这一点没得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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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 阿母
青石街。
送走了赵昊,海瑞沿着街口的小河走了良久。
毋庸讳言,赵昊的提议让他很动心。但饱经磨难的一家人刚刚过了不到一年的安稳日子,母亲年事已高,妻子死里逃生,小丫才五岁;韩氏的肚子里,又有了一个新生命。
这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美妙的就像一场梦一样。
海瑞时常半夜惊醒,误以为自己还在暗无天日的诏狱;偶尔还会看到中砥、中亮在远远看着自己。
这让他愈加小心呵护眼前的一切,唯恐会不小心再将这幸福的泡沫戳碎……
因此他没法答应赵昊,只能一个人在夜里,消化着心中的惭愧、歉意和不甘。
~~
不知不觉,海瑞走上一座石桥。
他站在桥上看河道中暗色的河水静静流淌,水位已经只剩夏天时的三分之一,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最多也就只剩三分之一了吧?
想到这,海瑞自嘲的笑笑,还真是恬不知耻呢。
他是正德八年十二月廿七日生人,马上就要五十五岁了。
在这个年代,人的寿限是泾渭分明的。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劳苦大众,平均寿命只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这已经是秦汉之外,历朝历代的最佳纪录了。
而不事生产、衣食无忧的缙绅士大夫们,平均寿命却高达七十岁以上。比吃苦受累的老百姓平均多活二十五年。
这还是因为好些有钱人荒淫无度,早早嗝屁,拉低了平均寿限的缘故。倘若保养得宜、注重养生,活到八十多岁者稀松平常,九十多岁也不算罕见。
海瑞下意识的认为自己,还有三分之一的寿限。显然不自觉的便把自己,与寻常百姓区别开来了。
是啊,自己已经是四品高官,再把自己硬说成寻常百姓,才是虚伪矫情。
但他还是难免涌起阵阵罪恶感,这身份是他素来最鄙夷最不齿的。
自己在南京这一年闲适恬淡日子,靠的正是百姓的奉养啊!官员七十致仕,自己还远没到养老的年纪,难道就一直这样混日子吗?
这跟那些吸吮民脂民膏不作为的庸官懒官又有什么区别呢?!
海瑞心中涌起强烈的不适,双手撑着膝盖,一阵阵干呕起来。
~~
直到三更天时,他才勉强收拾好心情回了家。
海安给他打开门,便见院中一片漆黑,只有母亲住的正屋里还亮着昏黄的灯。
“我娘还没歇吗?”海瑞低声问道。
海安摇摇头,无声的闩上门。
海瑞便蹑手蹑脚走到天井中间,便见妻子房间的灯也亮了。
显然王氏也没睡踏实。
这就是所谓的风声鹤唳吧?
自己给家里人带来太多的不幸与恐惧了,母亲与妻子怕是已经生出不好的预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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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为人子、为人夫还是为人父,都太不称职了。
海瑞不禁面现歉疚之色,正如那天空黯淡的月色。
迟疑片刻,他还是故意放重了脚步,朝着正屋走去。
掀开厚厚的棉帘,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炭盆早已熄灭,这才上半夜,屋里就已经冰凉了。
屋里头黑黢黢的,只有床边亮着一盏小油灯。
灯光下,母亲背对着他躺在床上,一只手揽着睡在里头的小丫。
“吃肉肉,肉肉好吃……”小丫说了句梦话。
“还吃啊。”只听海母失笑一声,显然还没睡着。
“母亲。”海瑞这才低低唤了声,坐在床边的杌子上。
海母没有回头,依然轻轻拍着小丫,缓缓用琼州话问道:“怎么才回来?”
“阿母,儿子想了些事情。”海瑞也用琼州话答道。
“想怎么说服阿母?”海母问一声,她虽已经有些耳背,但海瑞说话不会压嗓门,想不让她听到也难。
“阿母果然都知道了。”海瑞苦笑一声道:“儿子连自己这关,都有些过不去。”
“你这话,骗鬼去吧。”海母冷笑一声道:“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那点儿心思能瞒得过我?”
“儿子真觉得没法跟阿母开口。”海瑞忙叫屈。
“哼!”海母怒哼道:“听听,光寻思怎么说服我去了,还说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呃……”海瑞被母亲问得哑口无言。
“赵公子想请你去接林中丞的班?”海母又问道。
“嗯。”海瑞点点头。
海母不解问道:“他到底什么来路,应天巡抚的人选,都能说了算?”
“他说了当然不算。”海瑞沉声为母亲解释道:“国朝大臣需要经过廷推,简单说就是北京的高官投票选出人选,推荐给陛下任命,陛下通常不会拒绝。”
“这么说,他跟北京的高官们有联系?”海母也是正经大家闺秀出身,有多年耳濡目染,见识相当不凡。
“可以这么说。”海瑞低声道:“去年他在北京,认了长公主做干娘,还跟她开了家劳什子公司,好些权贵都入了股。儿子也因为这层原因,不想跟他走太近。”
“你可不要当白眼狼!”海母终于转过身来,伸手戳了儿子脑袋一下。
“儿子说的是去年。”海瑞忙解释道:“在北京,我只是听其言,还不敢太相信他。但这一年来,儿子默观其行,终于可以确信他的言行是一致的,他是在为改变大明而行动。”
“那是当然啦。”海母却很自信道:“不然人家衬几十上百万两银子,还有长公主做靠山,整天逍遥快活多开心,哪还有功夫理会你?”
“呃,好像是这样……”海瑞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干嘛非要跟我走那么近,真是放着好日子不过。”
“你还不是一样?”海母在儿子的搀扶下坐起来,她天生阳气旺,只穿着中衣也丝毫不觉得冷。
“呵呵,也许这某种程度上,也算物以类聚吧。”海瑞说完自己都笑了。
“哪有一点像的地方?不要脸。”海母终于也笑了,然后伸手摸了摸儿子花白的鬓角,缓缓道:
“你不是说过‘丈夫所志在经国,期使四海皆衽席’吗?去吧,阿母不拦着你。”
“阿母?”海瑞脸上一片惊讶,他还没寻思该怎么说服母亲,没想到母亲却已经放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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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翠儿
海家正屋,孤灯如豆。
面对着儿子吃惊的神情,海母淡淡道:“阿母要是那种没见识的女人,能养出你这样的儿子吗?”
“阿母,”海瑞心中一阵热流涌过。“阿母当然是世上最有本事的母亲。”
“行了,不用给阿母戴高帽了。”海母叹了口气道:“当年放你离开琼山,阿母对你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就当学我们的同乡丘阁老,做一番大事业,留一段美名在人间,方不负来这世间走一遭!”
丘濬是弘治年间的内阁次辅,海南出来的最高官职者。被弘治皇帝御赐为‘理学名臣’,号称有明一代文臣之宗。
国朝大臣,律己之严、理学之博、著述之富,无出其右者。所有海南的读书人,都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视他为偶像的。
海瑞自然也不例外。
“是,阿母的教诲,儿子旦夕不敢忘。”他忙恭声道:“儿子愚钝,没有文贞公才华之万一,唯有勤勉律己,旦夕不敢忘生民而已。”
“阿母当年怎么跟你说的,现在依然没变。”海母正色道:“去吧,就不信徐家杀了一个巡抚,还敢再杀一个!”
“阿母。”海瑞闻言跪在了母亲面前,热泪盈眶道:“儿子也还是当年那句话,绝不会丢琼山人的脸,绝不让阿母失望!”
“好。”海母欣慰的点点头道:“不要顾虑家里,只管放开手脚施展,结果再差也差不过前年了。”
“儿子知道了。”海瑞重重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才扶着母亲躺回被中。
海母摆摆手道:“夜深了,赶紧去睡吧。”
“是,阿母。”海瑞又出去灌了个汤婆子回来,塞到被子里,又给小丫掖了掖被角,才轻轻关门出去。
还有一个女人要应付。
~~
等他回去东屋,王氏已经给他准备好了热水,显然一直听着动静呢。
“还没睡呢。”海瑞轻声问道。
王氏点点头,默默帮丈夫脱掉外袍,又递上一块热面巾。
海瑞接过面巾洗好脸,王氏又递上了青盐和猪鬃牙刷。
海瑞一边刷牙,一边含混问道:“不是让海安跟你说了,不要等我吗?”
“是我自己睡不着。”王氏将洗脚水,端在床边,然后示意海瑞坐下。
“我自己来就成。”海瑞吐掉口中的轻言,拿棉巾胡乱擦擦嘴,
王氏却少见的没听他的话,帮海瑞脱掉靴子,蹲在床边帮他洗起脚来。
“母亲同意你去了?”王氏一边认真的给他洗着脚,一边低头问道。
“嗯。”海瑞点点头道:“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心情不错。”王氏淡淡道:“要是母亲不同意,你一回来,那张脸就得拉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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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那么兜不住事儿吗?”海瑞不禁失笑道。
“就是……”王氏便不再说话,专心给他洗脚。洗着洗着,她的动作渐渐放缓,后背却微微颤抖起来。
海瑞伸手轻轻拍着妻子瘦弱的后背,柔声安慰道:
“你别哭啊,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呢,我看八成是没戏的。就算真成了也不赖,巡抚衙门就在南京城,我们家都不用搬,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你还能得个三品诰命呢。”
“我稀罕。”王氏猝然抬起头,清瘦的脸上已是泪珠滚滚道:“一品夫人我也不稀罕,穿金戴银我也不要,我要的什么你不知道吗?”
“知道,你就想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海瑞低声道。
“我生病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王氏又凄声问道。
“我答应你,再也不胡乱出头了。以后危险的事儿不做,得罪人的话不说,一天早晚都让你看得见。”海瑞颇有些无奈道:“再说,你现在不是好了吗?”
“我就知道,男人的话靠得住,母猪能上树!”钢铁直男海刚峰踩雷成功,王氏气得霍然站起身,起的急了点儿,不由一阵天旋地转。
海瑞赶紧抱住她。
“你放开我。”王氏挣扎起来。
“不放!”海瑞腆这个脸,若是让赵昊看到他这个样子,海斗士的光辉形象势必毁于一旦。
“放开!”王氏依然僵住身子。
“翠儿,我错了,我真错了……”海瑞只好使出杀手锏,叫出了妻子的闺名。王翠的身子不由软下来,无力的捶着他的肩膀哭道:
“你知道,过去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这才刚活过来,怎么又要把我往死里逼啊?”
“你想哪去了?”海瑞一边拍着妻子的后背,一边哄劝道:“我是想要去当封疆大吏。让人听见,还以为我是要去上刑场……”
话没说完,却被王翠伸手捂住了嘴。“呸呸,别瞎说。”
“好好,不说。”海瑞顺势握住妻子的手,安慰道:“你别自己吓自己,应天巡抚麾下千军万马,光亲兵护卫就上百人,又是代表朝廷出镇一方,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
“那林中丞是怎么回事儿?”
“呃……”海瑞神情一滞道:“是意外也是大意了。但正因如此,更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了。谁敢再动一任巡抚,朝廷会毫不犹豫的将其满门抄斩,这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非得是你吗?别人去不行吗?”王氏态度软化了一些,但嘴上还不依不饶:“大明那么多官员,就你一个能人吗?”
“当然不一定是我了,只是赵昊那小子一厢情愿而已。”海瑞忙加紧哄劝,心说对不起了,小赵,这口锅你先帮我背上。
便叹口气道:“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说他救了我的爱妻,我能拒绝他的请求吗?”
让他这样一说,王氏就像吃了口蜜一样,登时嘴里没那么苦了,心里也没那么堵了。感觉也好接受多了。
她不忿的嘟囔道:“赵公子就非得逮着一只羊薅毛?”
“那是因为别的羊,没有他要的毛。”海瑞淡淡道:“他知道江南这盘残局,只有我能坚定不移走下去。”
“为什么别人不能?”王氏又绕回来了。
海瑞见不给个明确的答案是不行了,便轻轻搂住妻子的肩膀,沉声道:
“百姓敬我爱我,百官尊我畏我,赵昊也对我高看一眼,礼敬有加,你想过为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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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神剑出匣
“为什么?”王翠终究还年轻,不由自主便沉醉在丈夫的男子汉气概中。
“因为我海刚峰始终把百姓放在第一位。”只听海瑞沉声道:“把‘民本’挂在嘴上的官员如恒河沙数,但能践行这一点的人太少,所以我这种举人出身的官员,才会脱颖而出。”
说着他满脸痛心道:“江南号称鱼米之乡,风调雨顺时,百姓却仅能果腹而已。稍遇灾荒则立即食不果腹,卖儿鬻女!百姓生来受苦,辛劳一生也依然无法改变命运。这是因为百姓懒惰愚蠢吗?”
“当然不是了!我大明的百姓是最勤劳聪明的!是豪强兼并百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所致!是官绅勾结逃避赋役,将所有负担都压在百姓身上所致!是赤裸裸的强权对弱势者的欺凌所致!”
“更可怕的是,读书的花费越来越高,三代也供不出一个读书人。老百姓连这点上升通道,也都被牢牢堵死了。什么‘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都多少年了,再也没有寒门贵子出现了!不信你看三年一度的两榜进士里,有哪个是泥腿子的孩子?!”
海瑞越说越生气,已经忘记了哄劝妻子的初衷,面目狰狞的咬牙切齿道:“百姓生来就该如此吗?!”
“啊?”王翠张着嘴巴,不知该怎么回答。“不,不该吧……”
“当然不该了!”海瑞上了头,过犹不及的断喝一声道:“本朝两百年,谁家不是从泥腿子起来的?凭什么他们起来后,就要世世代代尽享荣华?就要让别人世世代代沉沦苦海,永无出头之日?!”
“这一切不是百姓的错,是大明的错,是官员的错,是豪绅的错!最后却是百姓承担所有的恶果。所有人对此视而不见,或者看到了装作看不见,还好意思口口声声说什么‘民本’,恶心!太恶心了!”
“可是你一个人,又能做的了什么呢?”王翠本来都被说服了,却又听得胆战心惊道。
“也许我是做不了什么。但明知如此,却装作不知,心安理得的享受四品大员的待遇,我海刚峰就是他们的帮凶之一了!”
海瑞已经完全进入状态,言辞锋利的回答道:
“老百姓是最好的欺负的,也是最不好欺负的!没有人替老百姓说话,没有人替穷人做主,没有人去抑制那些豪强的贪欲。到头来,老百姓会起来自己讨个说法,自己替自己做主,自己去干掉那些豪强!”
“到那时,就是东汉末年的景象,纲常崩坏,天下大乱,所有人都要在战乱中碾落成泥,越高贵就悲惨!”
“真至于此吗?”王氏被吓住了。
“如果没人站出来做出改变的话,我们就能看到那一天。”海瑞叹了口气道:“到那时,非但我们的小家保不住,这个国,这国里所有的家,都要遭殃的……”
“那你去吧。”王氏紧咬着嘴唇片刻,终于松口道:“我不拖你后腿了。就算救不了大明,多救些百姓也是好。”
“翠儿你真是我的好贤妻。”海瑞这会儿也冷静下来,暗暗自责道,我跟她说这些干什么?白白让她跟着担惊受怕。
但说都说了,也没啥好后悔的了。他松口气笑道:“你放心,看到这危局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好些有志之士在一起努力。”
“小赵公子吗?”王氏轻声问道。
“嗯。”海瑞点点头,笑道:“那小子给了我最大的希望。他生而知之,无所不知,尤擅经济之学,仿若文贞公在世一般。”
“说得这么神……”王氏也是琼山人氏,自然知道丘濬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那真如同神祗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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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夸张。”海瑞沉声道:“文贞公尝言‘善于富国者,必先理民之财,而为国理财者次之’,从这点上来说,他怕是比永乐时的夏太师还要出色,可谓我大明第一富国者了。”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王氏终于从海瑞身上起来,端开已经冷掉的洗脚水道:“希望你们能齐心协力,让大明多安生几年。”
“一定会的。”海瑞信心十足道:“我们百姓的要求是最低的,只要让他们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就不会造反的。要是我们连这点都做不到,那就是蠢猪一头,不,两头了!”
“我不管了,反正明年我想要个孩子……”王氏上床钻进被窝,声如蚊蚋的说完,便赶紧蒙住了头。
海瑞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这个不难。”
便也钻进了被子,吹灯。
嘎吱嘎吱……
~~
第二天一早,赵昊还在睡大觉,便听外头高武禀报说,海瑞来了。
迷迷糊糊间,赵公子还以为又回到北京,两家住对门的日子了呢。
没想到来了南京,居然还逃不脱被海斗士叫早的命运。
马秘书顾不上梳头,赶紧穿好中衣便给赵昊穿上衣服。
当赵公子打着哈欠出来卧房,便见海瑞在院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
“你上年纪没有觉,可我还要长身体的。”赵公子不爽道。
“谁说我上年纪?哼,老夫年轻的很!”海瑞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也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
“哦?”赵昊忽然一激灵,瞪大眼看着海瑞道:“怎么?海公改主意了?”
“不错。”海瑞淡淡道:“不过还是你先搞定再说吧。”
说完,递给赵昊一包事物,转头大步就走。
“这是海安天不亮就起来做的,给你尝尝他的手艺。”
“来都来了,吃个饭呗。别急着走啊。”赵公子挽留道。
“本官从不迟到。”海瑞断然摇头,眨眼便不见了。
“嘿,他怎么改主意了?”另一个没觉的老头背着手走到赵昊身边。
“因为他是海刚峰啊。”赵昊却欣慰的笑了。
“这是什么话?”赵立本嘟囔一句,打开他手里的布包,见里头是一个个用芭蕉叶包着的三角形事物,就像粽子一样。
“爷爷,这次我们一定要帮他当上应天巡抚。”赵昊满心期待。
“那还用说。”赵立本说着打开芭蕉叶,尝一尝里头乳白色的米糕,登时满口浓郁的椰香,弹牙的口感让人印象深刻。
“哎呀,我的假牙……”可惜这种食物,对赵老爷子似乎不太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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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四章 老姜
海瑞改变主意,让赵昊乐得呗儿呗儿直蹦,早饭吃的格外香甜。
赵立本被三角稞粘掉了假牙,守着巧巧烹制的一桌子美食动不了筷子,只能喝点稀粥勉强果腹这样子。
老爷子不爽的提醒孙子道:“别高兴太找,姓海的冷不冷桑去,还两缩嘞……”
原来他不光饭没法吃了,说话还漏风。
“噗呲……”赵守业一口粥喷出来,赵昊也捧着肚子吃吃直笑。
一旁伺候的侍女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一般情况下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笑什么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你们还不如个孩子!”赵立本气得胡子直翘,指着埋头扒饭的小孙女道:“康康,小芸儿就没臊老子!”
小芸儿难得被爷爷表扬,咧嘴一笑,原来她正在换牙,同样没有门牙。
“呃……”老爷子翻翻白眼,拍着桌子朝管家吆喝道:“修牙师傅怎么还不来,老纸没饿始也要被气始喽!”
说完便气哼哼回屋,再不搭理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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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修牙的师傅为赵立本重新镶好了义齿,老爷子这才重开尊口,黑着脸问赵昊道:
“备推名单已经定下了,你准备怎么把海瑞加进去?”
“只要有人退出不就得了。”赵昊给爷爷端了碗巧巧做的甜豆花,讨好的笑道:“修牙师傅嘱咐,三天之内不要吃硬东西。”
“哼,这还差不多。”赵立本瞥他一眼,这才稍稍消了气,端着薄瓷碗一边吃着豆花,一边道:“你准备让谁退出?”
“徐阁老四个人选里,我能试着劝劝三个。”赵昊寻思道:“跟吴叔叔约了下午在龙江船厂见,到时候先劝劝他看看。”
“你都能劝退三个了,索性加把劲儿,全都让他们缩头得了。”赵立本冷声建议道。
“啊,这么弔?”赵昊张大嘴巴。“孙儿只怕做不到啊。”
“这算什么,顺势而为罢了。谁都知道,下任应天巡抚不好干,弄不好就要身败名裂,他们只会感谢你的。”
赵立本终于找回了点儿爷爷的尊严,得意的为孙子分解起来。
他告诉赵昊,你是当局者迷,才会觉得谁都会对应天巡抚之位垂涎三尺。但其实,对那名单上的四人来说,还真不一定稀罕。
吴时来操江,邹应龙管盐,又清心油水又足,那都是一等一的肥缺,给个总督也不换。谁还稀罕个巡抚?
就连姜宝这个从四品的南京国子监祭酒,若能当上三品巡抚,可谓连升三级,按说该求之不得吧?
可人家走的是翰林清流路线,礼部侍郎才是他的目标,拐到地方当官对他仕途帮助不大,只会自曝其短,所以也不会有太大兴趣。
只有在四省交界的山沟沟里当巡抚的曹三旸,才会真正稀罕这个应天巡抚。可他去岁年底刚因为替九大家平事儿,被皇帝从顺天府尹位上撵出京城,才会落去那鬼地方。
稍微吓唬他一下,他八成就不敢再蹚这浑水了。
让老爷子这一说,赵昊豁然开朗,好像还真是这样。
“不过爷爷,咱们要是真把徐阁老名单的四人都按下去,会不会太高调了点儿?”赵公子时时刻刻不忘本朝太祖的九字方针,始终不愿太引人注目。
“你小子,怎么比我个老头子还畏手畏脚?”赵立本却不以为意道:“刚说了,我们不过是顺势而为。不是大势如此,想改变一位正三品大员的立场,那是要复出极大代价的。”
“嗯。”赵昊点点头,这个他认可。
正如徐家软硬兼施也无法改变林润的立场一般,独当一面的大员都有自己的信条、自己的山头、自己的追求的——有人追求历史评价,有人追求继续高升,有人追求做一番事业。
至于金钱,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简直就是钞能力免疫啊。
“你就是跟别人说,自己让四位大员都缩了头,也得有人信才行。”赵立本揶揄一笑道:“难道他们还会对人说不成?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的,将之视为大势所趋而已。”
顿一顿,老爷子压低声音道:“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哦。”赵昊明白了,也轻声道:“就是要造成一种徐家大势已去的景象?”
“聪明,不愧是我老赵的种。”赵立本欣慰的点点头,终于忘记了仇。“咱们大明下头的官员、士绅、百姓,有一个说一个,都喜欢穿凿附会,胡猜乱想朝廷的风向。”
“这也难怪,谁让朝廷好多事都不明说呢。”赵公子老脸一热,作为前世的一名大棋党,感觉受到了无心的伤害。
“这不废话吗?能明说的还叫机密吗?”赵立本白他一眼道:“别打岔!江南远离北京,就更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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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一顿,老爷子用沧桑的语气道:“什么叫大势已去?大家都认为你大势已去,你就真的大势已去了……到时候就等着看墙倒众人推的好戏吧。”
赵昊分明看到,赵立本眼角泛着泪花,显然老爷子也不慎伤到了他自己个儿。
是啊,当初赵立本之所以黯然倒台,不就是这种情况吗?大家都认为高拱要收拾他了,便纷纷与他划清界限,甚至落井下石,以讨高拱欢心。
其实人家高拱还没出招呢,赵立本就先被手脚麻利的同僚们给办了……
啊,这是多么痛的领悟。
老爷子四十五度角仰望着房顶,嘴硬道:“老夫被灰迷了眼。”
~~
赵昊被老爷子说服了,决定给江南官民制造徐家大势已去的景象。
但问题是,他跟邹应龙从没打过交道,想找人去当个说客也不知道谁合适。
见他没法子,老爷子才自得一笑道:“还是爷爷走一遭吧,当年我在南户部管着两淮盐引,没少跟他打交道,还是有几分香火情的。”
没有这份香火情在,赵立本就是再能干,那帮狂妄自大的盐商,也不会认他这个过气侍郎当调停人的。
“那太好了,果然关键时刻还得靠爷爷啊。”赵公子适时奉上马屁,给今日受伤过多的老爷子,进行心理按摩。
“哼哼,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懂不懂?”赵立本敲他脑袋一下,警告道:“以后不许笑话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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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马姐姐上课
时间不等人,爷俩定计之后,赵立本便启程赶往扬州,去游说邹应龙了。
邹应龙以副都御史总理江南江西盐政,衙门就在扬州。
送走了爷爷,赵昊回到书房,让马秘书执笔写了两封信。
一封写给吏部尚书杨博,先问了老西儿们在山西的公司开的怎么样了。又介绍了自己的江南公司已经上正轨,最快后年就可以帮他修铁路了。
画完大饼后,他才委婉的提出,江南士绅都盼望海瑞能接替林润。如果有递补的机会,请他务必帮忙将其加入廷推名单中。
大家曾心照不宣的一起倒徐,这点顺水人情都不给自己,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啦?想不想修什么正太铁路,让山西和中原相连啦?
然后,赵昊又让马湘兰给曹三旸写了封信。
其实他和这位曹中丞交情半点没有,过节却大的很。
当初曹三旸抓了他爹,还让人到他家搜查过。赵昊也拉了帮举子到应天府衙外散步,间接导致了曹三旸被踢出京城。
双方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但赵昊在给曹三旸的信里,却对他极尽赞美甚至有些阿谀,并盛情欢迎他回家担任应天巡抚。相信他一定会帮林中丞讨还公道,除掉那为害江南的巨贼!
马姐姐一边按照公子口述执笔,一边捂嘴吃吃直笑。
“你笑什么?”
“公子就不怕弄巧成拙,曹中丞真以为你欢迎他回来?”
“怎么会呢?”赵昊摇头道:“那日在画舫斋开倒徐大会,曹三旸的二哥也在列,还一起歃血为盟了呢。就不信这么大的事儿,他能不跟弟弟通通气?”
“那公子就是不写这封信,曹中丞八成也会打退堂鼓的。”赵公子记性不好,马湘兰等于他半个脑子。自然知道宜兴曹家是江南有数的生丝大户,属于九大家的下游供货商,当然不敢犯众怒了。
“哈哈,本公子这是向他主动示好啊。”赵昊坐在书桌上,笑眯眯看着秀丽文雅的眼镜娘。
“咱得拿出个盟主的气度来,才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打倒邪恶的敌人。”
马湘兰看着赵昊不禁有些出神。谁能想到这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公子,昨晚竟被噩梦吓得不敢一个人睡呢?
“倒是写啊?发什么呆啊?”毫无所觉的赵公子,奇怪发现马湘兰面上浮现一抹酡红。“是不是发烧了?”
说着他伸手摸一下马姐姐的额头,另一手摸着自己的。“没有啊,比我还凉。”
“许是屋里炭盆太热了。”这时巧巧进来,马湘兰忙掩饰的低下头,赶紧奋笔疾书起来。
巧巧是来叫两人吃午饭的,她狐疑的看着马姐姐红红的脸蛋,嗫喏下嘴唇,忍着没说话。
~~
待赵昊吃过午饭,便在高武禧娃的陪伴下,去龙江船厂与吴时来碰头。
巧巧这才逮到机会,审一审马湘兰。
她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时不时瞥向一旁给古董除尘的马湘兰。
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晚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马姐姐奇怪的看一眼娇憨的巧巧。
“我起来准备早饭的时候,见你不在床上,被子也是凉的。”巧巧鼓着腮帮子。
“哦,这事儿啊。”马姐姐便云淡风轻道:“昨晚公子做噩梦了,我进屋去看时,被他在睡梦中抓住手。挣又挣不开,只好在床边坐了一夜。幸好卧室有地龙,不然非着凉不成。”
说着她捶了捶自己的肩膀道:“到现在还好酸。”
“这样啊?”巧巧露出恍然之色,不禁心生歉疚,马姐姐教了自己那么多,自己却还怀疑她,真是太过分了。
“待会儿忙完了,我给你按按。”巧巧小声道。
“好呢。”马湘兰朝她嫣然一笑,继续打扫。
过一会儿,便听巧巧不无懊恼道:“我怎么就什么都没听见?”
“你睡得那么死,打雷都听不见。”马湘兰笑道。
“唉……”巧巧低头无语,她从小只要吃好就能睡好,又有什么办法呢?
“对了。”忽听马湘兰轻声道:“早晨接到小县主的信,她已经离开京城南下了,这会儿差不多快到山东了吧?”
“啊,是吗?”巧巧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吃惊的问道:“怎么没听公子说起啊?”
“县主不让告诉公子,说要给他个惊喜。”马湘兰微笑解释道。
“惊吓还差不多……”巧巧嘟囔一句,小声道:“县主这么相信你,要是让她知道,咱们是站在江小姐这边的,该有多难过啊。”
“瞎说什么?我们是公子的人,哪边都不站。”马湘兰觉得有必要说的明白一点,以免巧巧变成猪队友。
“记得我给你讲过卫国的故事吗?”
“嗯嗯。”巧巧的历史知识都是马姐姐教的,对她倍加推崇的卫国故事自然记忆犹新。
“姐姐说那是个很神奇的国家,存在了九百多年,是史上享国最长的,连秦始皇统一六国都放过了它呢。”
“卫国并非偏安一隅,相反位于中原腹地,无险可守。从春秋起,便强邻环伺。”马姐姐嫣然一笑,轻抚着的手中的鸡毛掸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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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该学一学卫国的生存之道。”
“这我哪能懂?”小厨娘为难的看着马秘书。“我只知道包子该有几个褶儿。”
“唉。”马湘兰有些头疼的揉揉太阳穴,却依然耐心的讲解道:“首先卫国人才辈出,国家虽然不大,却有不俗的实力。你可以理解成人要有自己的长处。”
“嗯嗯。”小厨娘使劲点头,这个我有。
“但同时,他们还能理智的认清自己的弱小。从来没有非分之想,不碍大国的眼。这样相邻的齐国和晋国都与它保持良好关系,还担心它会倒向对方。大国间便相互制衡,谁也不打卫国的主意。”
“这样啊……”巧巧恍然大悟,原来湘兰姐姐给自己讲睡前故事,还有这样的深意啊。
“原来姐姐是觉得只有一个齐国还不够,需要再来一个晋国才好。”
“妹妹真聪明。”马湘兰开心的亲了巧巧一口。“要是男孩子,肯定能考个进士出来。”
“那姐姐就是女状元了。”巧巧甜甜的笑着,哪还记得那一丢丢的芥蒂?
马姐姐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她因为担心超过巧巧的理解能力,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没说,那就是站队的眼光和能力。
卫国能成功存活九百零六年,最牛伯夷的地方在于,它能在不同的形势下,站不同的队伍,还不着痕迹地使劲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与其他国家也不交恶。
最后在秦国大一统之后主动归降,其实也是一种给百姓最少伤害的站队。
卫国虽弱小却不卑微,做人亦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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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六章 龙江宝船厂
在南京城外西北秦淮入江口,有个紧邻长江的石头营寨,便是大名鼎鼎的龙江宝船厂。
它是大明朝历史最悠久,也是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大的,最荣光的造船场。
其范围东抵城池,西接秦淮,南抵留守右卫军营,东西横阔一里,南北纵长二里有余,跟一般的县城差不多大。
一百七十年前,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的船只,绝大部分都是这个船厂的闸关中,缓缓驶入长江,航向茫茫大洋的。
赵昊是怀着朝圣的心理来到这座造船厂的。要不是天气不允许,他甚至会戴着草帽穿着裤衩过来。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当他登上水关城楼时,看着斑驳沧桑的石墙,残缺不全的望楼,以及那一道道蒲苇丛生、白芦飘飘的作塘,还是难免生出‘风流俱往矣’的唏嘘来。
“已经没法想象,这里是怎么造出五千料的郑和宝船了。”赵昊拍着快要酥掉的城砖,万分遗憾的感叹道:
“回头只能从船厂提举司的档籍中,凭吊一下当年的风采了。”
“贤侄怕是要失望了。”一旁陪他参观的吴时来,歉意的笑笑道:“知道你喜欢大船,上次就让人翻遍了档案库,关于宝船的一个字都没找到,全让当年的刘大夏那帮人烧了个精光。”
“我操他妈的刘大夏!”赵公子闻言,罕见的爆起了粗口,一直骂了足足盏茶功夫才停下。
听得吴叔叔一愣一愣,他还以为赵昊是个文明的好少年呢。
不远处接待参观的船厂提举,还有陪同参观的操江总兵官等人更是看的目瞪口呆。心说这少年什么来头,居然敢在暴脾气的中丞面前如此放肆?
不怕中丞发飙吗?
赵公子骂累了,接过禧娃递上的水杯润润嗓子,才余怒未消道:“将来我一定复原一艘大宝船,然后命名‘千古罪人刘大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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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吴叔叔心说这什么仇什么怨啊?不由苦笑道:“这可难了,到底有没有那么大的宝船还不好说呢。五千料的宝船,也太夸张了吧?”
‘不,是有的……’不远处的船厂提举无声的抗议一句。
“不,是有的!”却听那暴躁公子调门陡然高了一截。
“贤侄,你为何这么肯定?”吴时来奇怪问道。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赵公子瘪瘪嘴,他没法告诉吴叔叔,自己根据考古发现来的。
想到自己的历史居然被自己人阉割了,赵公子又是一阵无名火起,指着那船厂提举道:“我看你刚才很激动,是不是知道点儿什么!?”
“没,没,下官什么都不知道。”那提举缩缩脖子,赶忙连连摆手道:“下官想到如今连一千料的海船,都造的很吃力,觉得愧对先辈啊。”
“这船厂确实衰败的不像样了。”穿着三品官袍的吴叔叔点点头,郁闷道:
“不过也不怪他们,这宝船厂主要是造远洋海船的,自从罢了下西洋之后,朝廷哪还需要那种大而无当的船?全都去造漕船去了!”
“造漕船不需要这么大的作塘,这么好的用料,这么好的工艺。”那提举愤愤接话道:
“不过让我们造漕船的话,自然轻而易举。可惜漕运衙门专让清江造船厂造漕船,只有他们干不完的时候,才会从指头缝里漏一点儿给我们。指望他们那点儿残羹剩饭,我们的工匠怕得全都饿死。”
“少在这儿阴阳怪气,嫌弃操江衙门你就直说!”吴时来把脸一拉,瞪他一眼道:“清江造船厂在淮安,漕督衙门也在淮安,你怎么跟人家争?把船厂也搬去吧!”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吓得那提举赶紧跪地,瑟缩道:“小人就是单纯的眼红清江厂,小人再也不敢了。”
“滚一边去。”吴时来哼一声,那提举如蒙大赦,赶忙圆润的滚去一旁。
赵昊深深看一眼那提举,和吴时来并肩走下水关楼梯道:
“操江衙门不是很肥美吗?怎么饿瘦了下头的船场?”
“贤侄,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吴时来白他一眼道:
“我下头三个总兵,水陆两万兵马,哪个不要吃饭?养着他船厂两千多工匠还不够吗?江防又不需要大船,我养他们是白赔钱知道吗?”
赵昊听说还有两千多工匠,猛咽了下口水,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你不要我要呗。
还好残存的理智战胜了贪婪。这可是朝廷的宝船厂,提举都是有正八品官衔的,工匠都是工部在册的匠户。小规模挖一批回去还能操作,一锅端的话是要造反吗?
~~
两人沿着荒草丛生的堤道走出老远,才看到有工匠在那里建造几条四百料的沙船。
四百料的沙船,在内河中已经是巨无霸的存在了,可在这偌大的作塘中,就像条小渔船一样,最高的船桅都没超过作塘深。
赵昊俯瞰看着脚下的‘小’船,深深叹口气道:“杀鸡用牛刀,太浪费了。”
“这还是我睁一眼闭一眼呢。”吴时来淡淡道:“我们长江水师,用不了这么大的船。”
言外之意,那是船场偷偷外接的私活,两千工匠也不能真靠喝西北风过活不是?
“既然如此,那帮我造几条船如何?”赵公子便微笑道。
“那有何难?几条?多大?什么型号?”吴时来笑问道。
“四百条,一千料,沙船即可。”赵昊神情平静的回答道。
“多,多少条?”吴时来惊得差点掉进干塘里去。
“四百条。”赵昊重复一遍。
“贤,贤侄,你不是消遣老叔吧?”吴时来瞠目结舌问道。
“不敢。”赵昊轻声道:“我是认真的。”
“那问题就更大了!”吴时来却不喜反惊,把他拉到一边,有些急眼道:“你知道一千料的船,只能在长江上开,上不了运河吗?”
“我也没打算上运河。”赵昊却依旧不急不慢,仿佛刚才那个暴躁少年是别人一般。
“我是要出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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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吴叔叔(求保底月票)
龙江宝船厂,一号作塘上。
秋风将赵昊和吴时来的袍子刮得猎猎作响。
“贤侄,你疯了吗?”听了赵昊的妄语,吴叔叔低声喝道:“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把你抓起来知道吗?”
“老叔会吗?”赵昊眨眨眼。
“那当然不会了……”吴时来苦笑一声道:“咱俩谁跟谁?”
他之所以对赵昊如此宽容甚至放纵,并不只是因为两人有旧交,也不只因为他侄子吴康远在北京开味极鲜,也不是因为赵昊还给了他卢沟桥公司的股票……
好吧,这些加起来也很可以了。
让吴中丞真正感激赵昊的,是因为赵昊挽救过他的仕途。
那是今年上半年的事儿,徐璠临近下课前,想要安排他去广东当巡抚。
而且当时吴时来还是正四品右佥都御史,去广东当正三品巡抚是高升。
但徐璠有个条件,要他上任之前,循例举荐一批地方官员……因为操江御史对长江沿岸所有州县的官员,都有一定的监督权,当然也可以举荐发现的贤能了。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虽然小阁老开具的名单,人数稍微多了点……有足足五十九人。
好吧,是太多了。
但好在都是七品及以下的小官,而且用不用在朝廷,又不是他个操江的能说了算。
加之他还不知道徐阁老马上要致仕,自然不敢有二话,准备捏着鼻子上本。
然而就在那时,吴康远从北京写信给他。信里转达了赵昊的警告——徐阁老马上要致仕了,如果他接受广东巡抚的任命,一定会惨遭弹劾,仕途终结的。
虽然经过侄子转述,赵昊的话显得没头没尾,但信里明确提到了‘五十九人名单’的存在,这可把吴时来吓坏了。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赵公子是用大预言术发出的警告。因此只会脑补此中有自己不知道的高层斗争,而那份五十九人名单,怕已经变成催命符一样的存在。
吴时来饱尝过失去一切的痛苦,他不敢冒再度丢掉乌纱的风险。那对他来说,无异于再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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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吴叔叔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他给徐璠回信表示自己梦见神仙,告诉自己三年内不可南行,否则必有祸患。所以还是把这个宝贵的机会让给别人吧。
徐璠马上就要滚蛋回家,这时候也没什么办法了,只能一面大骂他年纪愈大胆子愈小,一面去跟别人谈条件了。
结果真让赵昊说着了,那位抓住这个宝贵机会,被廷推为广东巡抚的老兄,在赴任前滥举亲信三十人,被劾罢官,回籍闲住去了……
这可把吴时来给后怕坏了。自己要举荐的人数可是那位的两倍啊。要是没听赵昊劝的话,怕是要下诏狱了……
所以吴时来特别感激赵昊,不然干嘛好端端送他那艘漂亮的‘科学号’?
~~
不过感激归感激,让他替赵昊担天大的干系,还是做不到的。
于是吴时来苦口婆心劝道:“贤侄啊,叔叔我可只管长江。出了长江口,朝廷的水师就不是我能管得了了,朝廷的海禁不是开玩笑的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了。”赵昊点点头道:“也没说要违反海禁啊。”
“呃……”吴时来咂咂嘴道:“你明明说要出海的。”
“你先造着,我等朝廷批准了再出海,有什么问题吗?”赵公子一脸‘你好奇怪’道:“吴叔叔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
“呵呵……”吴时来心说,你当然是了,也不知谁差点把热气球扣到徐阁老头上。
“当真没有朝廷批准,你就不出海?”不过吴时来还是松了口气。
“当真。”赵公子果断点头道:“倘若我公司的船违反海禁,吴叔叔直接把我抓起来就是了。”
“你这么有把握?”吴时来狐疑的看着赵昊,低声道:“贤侄,还是别卖关子,就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吧!”
“我要赌一把。”赵公子也没打算瞒他,便淡淡答道:“赌明年黄河泛滥会导致运河阻塞。”
“运河阻塞?”吴时来一愣,好一会儿才吐出四个字道:“漕粮海运?”
“不错。”赵昊点点头,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元朝就这么干的。吴时来这种干练的官员,自然一猜就着。
“怪不得。”吴时来恍然道:“怪不得你要这么多船,少了怎么够用?”
“不错,数百万石的漕粮,没有几百上千艘大船是不够的。”赵昊点点头沉声道。
“贤侄,你确定朝廷能批准?”吴时来皱眉问道:“漕粮海运的呼声一直都有,但为何一直未经成功?还不是因为阻力太大吗?”
“所以必须要抓住时机,一锤定音!”赵公子神情无比认真道:“机会稍纵即逝,因此必须要提前做好准备才行。”
顿一顿,他又苦笑一声道:“其实现在准备都有些晚了……”
“贤侄,你确定明年黄河会泛滥?”吴时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京城、九边,全靠漕粮养活,倘若运河失能,谁也没法反对,朝廷尝试其它选择了。
但前提是运河必须要堵塞,而且不能是小范围的,必须是大段大段,让运河基本失去作用的那种才行。
“当然没法打包票。”赵昊睁着眼说瞎话道:“不过潘中丞告诉我,两三年内运河必然出现大堵塞。不过明年后年都一样,反正四百艘千料船,怎么也得造个两三年吧?”
“这样啊……”听说有潘季驯的论断,吴时来便不疑有它了。
此时,某位正赶往崇明岛的潘姓老大人,忽然打了个喷嚏,同时感觉自己后背似乎沉甸甸的……
~~
在作塘上寻思半晌,吴中丞又问一遍赵昊,没有得到旨意之前,这些船真的不会出海?
待得到赵昊肯定答复后,他又絮絮叨叨嘱咐大侄子,说话千万要算数,不然老叔也保不住你云云。
就在赵昊脑袋快要爆掉之际,吴时来倏然恢复了不怒自威的神情,对远远躲在一旁的船厂提举喝道:“滚过来!”
那提举赶紧颠颠儿过来。“中丞有何吩咐?”
“你不是抱怨没生意吗?”吴时来冷冷道:“本院给你拉了生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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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大买卖
“多谢中丞,多谢中丞啊。”提举又要给吴时来磕头。
“甭谢我。”吴时来指一指赵昊道:“是这位江南公司的赵董事,向你们下了订单。”
“呃……”别看江南公司在苏州叫得蛮响,但这个金陵的船厂杨提举还没听说过。
“多谢公子赏饭吃,下官感激不尽!”不过他还是乖乖的向赵昊表达谢意。
“不用客气,是我该谢谢你才对。”赵昊便笑道:“因为接下来,你们可有的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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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咱们是怕闲不怕忙。”这提举名叫杨帆,搓着手一脸堆笑道:“敢问公子,想要订多少条,多少料?”
“四百条,一千料。”赵公子报出数目和规格。
“四,四百条,一,一千料?!”杨提举瞪大眼,结结巴巴问道。
“你结巴啊?”吴时来瞪他一眼。
“没,没,小人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惊讶。”杨帆忙应一声,依然满脸震撼。
“别的你甭瞎操心,只说能不能吧。”吴时来沉声道。
“能造,能造,太能造了。”杨帆激动的使劲点头道:“我们宝船厂就是造大船的地方,船越大我们优势就越大。”
“哦,你有什么优势啊?”赵公子笑问道。
“回公子,我们的优势是方方面面的。”杨提举便吹嘘道:“首先,我们宝船厂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当年大明的战舰都出自本厂。所以一千料的船,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
“然后,我们有十三道作塘,每道作塘都可以同时建造八条千料船,所以工人足够的话,我们能同时造一百条千料遮洋船!”
“再者,本厂有世世代代以造船为业的工匠两千人。如有需要,还能再从他们家里招来两千人。四千名工匠齐上阵,一年少说能造两百条千料船!”杨提举唾沫横飞道。
“哦?”吴时来吃惊的看着杨提举,他还以为宝船厂一年最多能造个百八十艘就撑天了呢。
“你敢立军令状吗?”
“这个……”杨提举登时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一下噎住了。“小人说的是再招两千工匠。”
“你只管招,我司会给足银子的。”赵公子淡淡道。
“那……新进的工匠们还得老师父带一带。这第一年,一百五十艘应该没问题。”一旦要立军令状了,杨提举就开始谨慎了。
“一百八十艘。”吴时来沉声道:“造不出来,你就别干了。”
“哎哎,小人能干,能干出来。”杨提举擦擦汗,咬牙应下。
“一艘船造价是多少?”赵公子这才问道价格。
“这个船价有两种,一种是包工包料,每条千料船得六百两银子。”杨提举谨慎答道:
“别的船场起码要贵五十两。因为我们宝船厂在钟山有两百年的漆园、桐园还有棕园,植树数万株,这些年损耗甚少,所以造船用的桐油、棕缆这些辅料完全不用外购,能省好多钱。”
赵昊来前自然是了解过价格的。大明能造千料遮洋船的船场有七八处,最大的清江厂对外报价一千两……当然,那是因为人家漕船都造不过来,不给足了银子当然不会挤占工时了。
太仓的苏州造船厂和杭州官船厂的报价都是八百两。
当然,这都是单船报价,要是一订上百艘的话,肯定会有折扣的。不过想要低到六百两,怕是不可能的。
“还有一种呢?”赵昊又不动声色的问道。
“另一种是只包工不包料,这样每条船只用……两百两银子。”杨提举一咬牙道:“当然所需木料就得贵公司自己运来了。”
“唔。”赵公子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问道:“你们船场倾向哪种方式?”
“这……一半一半吧。”杨提举吞吞吐吐道:“我们当然希望能包工包料了,这样能多赚些。可一年一百八十艘船,需要的木料实在太多,船厂独自备料压力太大……”
“外头马鞍山上那么多松、杉、楠树,造一百八十艘船都不够?”吴时来难以置信道:“那可是当年预备着造宝船的,长了一百好几十年了吧?”
“大都,都被盗伐了……”杨提举擦擦汗道:“还得留一些,预备着朝廷用不是?”
“哼。”吴时来却不好糊弄,冷笑一声道:“我看大部分都是被你们私卖了吧!”
“有时候实在揭不开锅,也会砍一些救急……”杨帆小声道。
“闻名金陵的龙江棺材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吴时来又问道。
“是,提举司的副业……”杨提举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
“行啊,上百年的海船料,给我拿去打棺材!”恨得吴时来一脚踢在他腚上。
“中丞息怒啊,船厂没进项,几千家匠户总不能喝西北风去呀。”杨提举瑟缩的匍匐在地。
“哼!算你运气好,赵公子还等着造船,暂且留你戴罪立功!”吴时来其实也不是真要搞他,只是对付这些惫懒的小官小吏,使其怀德不如畏威。
“多谢中丞开恩!”杨提举忙磕头如捣蒜,又向赵昊表态道:“赵公子你放心,小人一定全力以赴,用最快的速度把贵公司的船造出来!”
“质量比速度更重要。”赵昊淡淡道:“具体的合约过两天会有人来跟你谈,不过我会在船价之外,每条船再给你两百两的质保金。”
“质保金?”杨提举不解的看着赵公子。
“但这个钱,不会马上给你。”赵昊沉声道:“而是每过一年给你五十两,所以要想拿到全部质保金,起码给我保证四年不出问题!”
按照沙船帮马长老向他介绍的经验,海船的质量问题会在下水前两年陆续暴露出来。
只要所以前两年不出毛病,基本上就不会再有问题了。赵公子谨慎起见,又给船厂加了两年质保期。
“啊,这样啊……”杨提举却心花怒放,看着赵昊就像是善财童子一样。
造一条船竟有双倍的利润,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啊!
“有没有信心?!”吴时来瞪眼问道。
“有,太有了!”杨提举赶紧重重点头道:“咱们龙江厂的遮洋船,板植坚厚、钉艌紧密、规制严整,正常可用三十年。哪怕用于海运呢,十五年也绝对没问题——所以这质保金,小人拿定了!”
“那最好不过。”赵公子满意的微微颔首,十五年一造的话,资金压力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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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九章 生意兴隆
赵公子今天只会聊大概的方向,具体合约还得等江雪迎来跟提举司谈。
不是赵昊自夸,这种复杂的大合同,要是他自己谈的话,起码比江妹妹多花两成的冤枉钱。
所以赵公子便心安理得的做起了甩手掌柜。
参观完了作塘,天色已经不早了,赵昊便跟吴叔叔离开了龙江造船厂。
杨提举将中丞大人和赵公子送到船厂门口,便匆匆转回了。虽然距离签订合同正式开工还有些时日,但准备工作必须现在就开始做起来了。
他听赵公子无意透露,江南公司还会向苏州造船厂,下四百艘千料遮洋船的订单。
堂堂大明第一造船厂,可不能让苏州的小老弟给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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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和吴时来从清凉门入南京城时,天色已经黑下来。只见前方街市灯火璀璨,好一片热闹景象。
行到街市口那座状元牌坊前,两人从车轿上下来,沿着热闹的街道步行往芙蓉湖方向走去。
这也是赵公子头一次逛状元街夜市,看着街两遍鳞次栉比的店铺、沿街叫卖的商贩、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不由暗自骄傲……
这都是本公子的手笔,哈哈哈,我真是个天才!
吴时来也不禁感慨道:“我记得从前这里是一片荒芜,贤侄这只手,真是点石成金啊。”
赵公子这时脸上却不露半分得色,虚伪的谦虚道:“主要是这南京城人烟繁茂、百姓富裕,整个城西就缺这么个好吃好玩好购物的去处。要是换了在别处,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那也是贤侄眼光好啊!”可惜人家就认定他是天才了,让赵公子也很无奈啊。
说着话,两人来到芙蓉湖畔。此时湖中残荷萧立、红楼倒影,华灯映水、画舫凌波。听着那湖边酒楼和湖上画舫中传来的丝竹调笑之声,让人仿佛置身秦淮河畔沉香街一般。
“真是个好地方啊。”吴时来不禁再次感叹。“金陵都繁华两百年了,怎么还有这种地方留给你啊?”
“运气运气。”赵公子也很想知道,把这里赔给大伯的钱老爷,现在是个什么滋味?
估计不会太舒服吧?
这时,余甲长和方掌柜已经出来酒楼相迎了,两人便打住话头,笑着向那湖畔最中央位置的味极鲜总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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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酒楼里灯火通明,论起装修豪奢、纸醉金迷来,远不如北京吴康远经营的那家。但胜在装潢典雅,清幽脱俗。
一楼大厅同样挑空,既没有单间也不设雅座,甚至连柜台都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小桥流水,绿竹掩映,假山曲径,鲜花鸟鸣。
尤其是这个时节,外头已经入冬,楼中却一副盛春景象。假山亭中有身段优美的旦角儿在唱曲,还有阮琴和笛子悠扬迎宾,让人如临仙境一般。
“弄得不错嘛,跟北京那家店各有千秋啊。”赵公子满意的夸赞一声方掌柜,谁能想到个卖早点居然有这品味……
哦对,人家卖早点以前是在秦淮河畔开大酒楼的。
方掌柜一直捏了把汗,此刻才彻底放下心来。
虽说公子完全放权让他看着布置。可要是真入不了公子的法眼,苏州味极鲜怕是就要归别人筹备了。
沿着铺了厚厚地毯的红木楼梯拾级而上,从二楼开始才是包厢。
二层、三层各有小包二十四个,四层五层各有中包十六个。
六层七层是豪华大包各十个。
一共正好一百个包厢,非但是最大的味极鲜酒楼,还是金陵城乃至整个大明最大的酒楼,如此方配得上味极鲜总店之名。
总店经营方式和定价也跟京城味极鲜一模一样。只接受预定,可以吃套餐或点餐,但点餐的菜金不能低于套餐。
理所当然的,这家店的收入也是最高的。如果客满的话,不算酒水收入,总店一天最低营业额可达四千两百四十两,将近北京店的两倍。
事实上,前番在苏州时,方掌柜便向赵昊禀报过,开业一季来的收支了。
从七月初八总店正式开业,到十月初六将近三个月,味极鲜一共收入四十七万三千两,其中包括八万三千两的酒水收入。
扣除二十二万七千两的成本后,一季总利润达二十四万六千两。
按照惯例,酒楼全体员工包括后厨、男女侍应、马夫、保安、驻店的乐班、戏子、女史等等五百多人……加起来可以分享半成,也就是一万两千三百两的利润。
当然大厨们和有名气的乐班优伶们,要拿去将近半数。不过一般的员工每月也能拿到四两多银子。
再加上一两多的工钱,这样就是五两多的收入,顶在别处累死累活好几个月了。
方掌柜告诉赵昊,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味极鲜端盘子呢。
其实大部分人不知道,味极鲜刚在蔡家巷开业时,就连跑堂的一个月能拿十二两来着。
激励的政策没变过,变的只是员工数量暴增,摊薄了奖励罢了。
因此员工们每天都抖擞精神、卖力工作,一是担心干不好被炒鱿鱼,那可就再也找不到这么高收入的工作了。
二是,唯恐哪里出了问题,影响店里的生意。利润下滑他们的奖金也会缩水的……
三嘛,就是每个人尽量多干一点,这样店里就能少雇点人来分他们的奖金了。
方掌柜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激励政策,就完全激活了店员的主人翁精神。
这么大酒店居然不怎么费劲便能高效运转,没有出现买卖一大,便人浮于事的普遍现象。
这也是他觉得自己不用整天盯在这儿,可以去苏州再开个旗舰店的信心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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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原本还挺担心,经济形势不好,会不会影响酒店的上座率?没想到却是他多虑了。
总店自开张以来天天爆满,哪怕有一百个包间,也得前十天半个月才能订到桌。
显然经过之前的口碑积累,加上他父子的传奇加成,金陵的有钱人们已经将味极鲜,视为与板桥一带那些顶级酒楼,同档次的存在了。
在那种画舫上船钱,都要五十两银子的销金窟里,十两二十两银子,还不够打赏干娘大茶壶的呢。
这样一比较起来,味极鲜反而有了价格优势,立时成为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们宴请宾客的首选之地,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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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 听人劝吃饱饭的吴叔叔
哦,对了,还没说股东们的分红。
味极鲜在北京店开业前便进行了公司制改革。
在改革后的味极鲜餐饮集团中,赵昊占股七成,老哥哥赵锦、余甲长、高老汉各占半成,剩下一成半归餐饮集团总经理方德所有……原本高老汉能多占些的,但他强烈要求与赵、余二位一样,也只能由他了。
餐饮集团控股旗下的所有酒楼,并会拿出一成酒楼的股份激励实际经营者。
比如蔡家巷创始店便由集团占股九成,通过考核的汤四丫占股一成。
总店也是由集团占股九成,那一成目前由方掌柜持有。不过等他去别处开店后,便会转给新店长。
当然新店长也要如汤四丫一般,先被白……哦不,考核一年,才能拿到股份。
不过北京味极鲜例外,餐饮集团只占股八成。因为赵昊给了吴康远两成股份……一成由他永久拥有,另一成则是经营者持股。将来吴康远要是不管酒楼了,这一成是要交出来的。
是以这三个月的净利润中,方掌柜可以先领走23370两作为管理分红。
剩余210330两则是归属集团的利润。
不过赵公子刚刚花了十九万两银子,买了个园林给味极鲜开店,再加上后续装修开张的费用,差不多正好收支持平。
所以目前赵公子是分不到几两银子的。而且集团也不会每月分红,所以还是等到年底时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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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酒楼已经客满,所有包厢中都有宾客在宴饮。不过赵昊不用担心没地方坐。方掌柜知道东家要来,已经把一号包厢给他留出来了。
当两人在七楼那间挂着‘江南春’木牌的大包厢中坐定,便见屋中珠帘秀额,陈设古董字画,家具皆用花梨,显得格调高雅、贵而不华。
有乐妓悄然进来焚起一炉龙涎香,在角落弹起舒缓的琴曲为宾客助兴。
透过大面的玻璃窗,居高临下看着楼外光影旖旎的湖面,挂着串串灯笼的长街,那种俯瞰人间风流的享受,让人还没用餐,便已感到无比的享受。
“贤侄真是太会做生意了。”吴时来品着香茗,赞不绝口道:“整个南京城没有第二个地方,能让人有这种感觉了。”
“呵呵,其实也就是个新鲜。”赵昊谦虚一笑,让方掌柜请吴叔叔点菜。
“哎,客随主便,来到贤侄的酒楼,自然听贤侄的安排了。”吴时来摆摆手,笑道:“反正你这里什么都好吃。”
“哈哈哈,吴叔叔真会说话。”赵昊笑着让方掌柜下去安排。
不一会,便有娇俏的女侍应,将八荤八素八干八鲜三十二样冷盘端了上来。
吴时来也是吃过见过的,看着那些餐具,不是德化白瓷,就是隆庆青花,还有银碟象牙箸,就知道这一桌餐具便少说值个两三百两。
他端起那斗彩的酒杯,看着上头栩栩如生的芙蓉花,不禁笑道:“清香和宿雨,佳色出晴烟。难怪金陵百姓说味极鲜贵,有钱人却说物超所值,原来都有道理。”
“嘿嘿,这不是吴叔叔来了嘛,肯定要拿最好的招待。”赵昊亲自给吴时来斟满一杯酒,举杯向他敬酒。
当然,赵公子喝的是果汁。
不一会儿热菜上来,果然道道惊艳,吃的吴叔叔差点没咬到舌头。
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赞不绝口道:“怎么同样的菜,味极鲜烧出来就比别处好吃这么多?”
“过奖了过奖了。”赵昊心说因为我们添加剂多。
方掌柜在赵公子的授意下,这一年多来又在干贝素之外,陆续开发出海带味精、海肠味精、虾皮味精、香菇味精等八九种单品提味剂。
并在此基础上,和厨师们混合出了七八十种针对不同菜肴的添加剂,论起味道的鲜美来,已经超过当初许多许多。
味极鲜的‘极致鲜美,永无止境’,绝不只是一句口号,而是所有味极鲜人永不停歇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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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吃的实在吃不下,吴时来才揉着肚皮苦笑道:“吃多了吃多了,这要是往后吃不到了,可怎么办啊?”
赵昊闻言,心说果然是亲叔侄,和吴康远当初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他便笑道:“老叔喜欢吃就常来嘛,你侄子在我们创始店还有个包厢呢。要不我给你转到总店来?”
“哦,还有这好事儿?”吴时来颇为心动,旋即却摇摇头道:“算了别麻烦了,还不知能不能再来吃呢。”
“这话怎么讲?”赵公子明知故问道。
“这个……”吴时来踯躅少顷,敲了敲桌子,那弹琴的女史便躬身退下,并在门外挂起了勿扰牌。
他这才低声对赵昊道:“前番收到徐阁老的信,想推我接任应天巡抚,正不知该如何抉择呢,贤侄不如给我出个主意?”
“叔你怎么想?”赵昊微笑反问道:“你想不想补这个缺呢?”
“说不想那是假的。”吴时来看着窗外漆黑的江面,深吸一口气道:“操江御史固然清心又肥美,可毕竟偏门了点儿,将来的路哪有应天巡抚宽?而且封疆大吏的威福,岂是个管江防的能比?”
“那又犹豫什么呢?”赵昊又问一句。
“贤侄都成立倒徐联盟了,这不明知故问吗?”吴时来轻笑一声。
“老叔的消息够灵通的。”赵昊抿嘴一笑道:“那你还要趟这浑水?”
“呵呵,我这不寻思着,我跟两边关系都不错,正适合调解调解嘛。”吴时来便讪笑道。
“我和徐家势不两立,这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赵公子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最狠的话。
噎得吴时来半晌没喘过气来。
好一会儿,他才稳住心神,低声问道:“贤侄,真到了那种程度吗?”
“不错。”赵昊淡淡道:“林中丞就是他们害死的,老叔,你还要趟这浑水吗?”
“这……”吴时来面色数变,拍案怒道:“险些上了老匹夫的当!我这就回了他!”
“叔叔英明。”赵公子竖起大拇指,给他点了个赞。
“哎,叔叔是徐阁老的学生,没法帮你一起反对他。”吴时来却满脸歉然道:“贤侄不会怪我吧?”
“叔叔说哪儿的话?侄儿能让你为难吗?再说你走了,谁帮我盯着造船啊?”赵昊满脸不以为意的摇头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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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吴叔叔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表态道:“放心,你的船我给盯好了,一艘都不会出问题!嗝……”
谁知却拍了个饱嗝出来,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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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 廷推
十月廿日,是廷推应天巡抚的日子。
廷推始自成化年间,发展至今已成为一项十分隆重的政治活动,被称为会推大典。
每逢大臣出缺,吏部会提前数日行文各部员,通知诸位有资格参加廷推的大僚。
为了让廷推官员深思熟虑,投好光荣一票,揭帖中还会给出备选官员的履历……当然是要保密的。
待到当日早朝退朝后,参加廷推的官员们便共赴东阙门里,参加会推大典。
东阙门是午门外,向东出入之门,有完整的朝房三间,凡九卿会议,廷推官员皆集于此门。
为什么要在这里呢?因为门阙乃天子号令、赏罚所由出也。
待到二十二位三品以上大员,在朝房内如常班分东西相向而立。主持此次廷推的吏部尚书杨博,便再次向众位大臣讲解今日廷推任务道:
“诸位都已看过本部揭帖,右副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十府林润,不幸遭遇火灾重伤,不能继续胜任本职。今日本部请诸位同僚,共同推举一位可堪重任之员,举荐陛下简拔。”
“喏。”众大员应一声,便在预先设好的椅子坐下了。
文官最注重仪式感,他们将廷推分为坐立两种。
遇到推举阁臣、冢宰、大司马、总督,则立推;凡列卿、长贰以及巡抚,则坐推。
简言之,就是推举大学士、吏部兵部二尚书,以及总督时,大员们都站着推举,以示尊敬。
推举其余七卿,侍郎、巡抚时,大家就没必要站着了,坐而论道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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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推正式开始后,按例由吏部文选司郎中,再为会推大臣们介绍一遍,诸位候选人的基本情况,任官履历,历次考察成绩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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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些情况大家都已经了解,所以这一步也就是走个形式而已。接下来待大家充分发表意见,便开始不记名投票。
但今天这一步出了状况,文选司郎中陆光祖出班对众大臣沉声道:“启禀诸位大人,廷推的人选临时有变故,特此知会诸位大人。”
“什么变故?”左都御史王廷等人沉声问道。
“操江都御史吴中丞,巡盐都御史邹中丞,郧阳巡抚曹中丞,以及南京国子监姜祭酒发来急信,以不同理由请求将他们的名字,从候选名单中拿掉。”便听陆光祖答道。
此言一出,朝房中登时嗡的一声。
那徐五可不止去了王本固家,几乎所有在座大臣,都收到了来自徐家的厚礼,自然知道这四位正是徐阁老属意的人选了。
谁成想,这四位居然一齐当了逃兵!没有一个愿意为徐阁老而战了!
“看来江南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大员们窃窃私语,彼此交换着看法。
“是啊,这几位可都是一时之选,吴、邹更是倒严的猛士,得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他们一起打退堂鼓啊。”
众人便纷纷望向王本固,想看看这位徐党干员是个什么表情。
王本固的脸很黑。
按例,会推名单是由他这个吏部左侍郎草拟出来,再请示天官大人批准的。
在场的大佬自然知道,杨博与徐阁老那微妙的关系。继而很容易就想到,徐阶是通过他这个少冢宰,将这四位放入名单的。
谁知人家四个居然不领情,在廷推前一刻纷纷推出,这不是坑爹吗?!
王本固有一种让然当猴耍了的感觉,一时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坐在那里生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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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大冢宰意下如何?”这时便听毛部堂问杨博道:“是否同意他们四位退选?”
“当然,强按牛头不喝水。”杨博脸色也不好看,冷哼一声道:“连直面挑战、捍卫朝廷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官员选出来又有何用?”
“……”这话众大臣没法反驳,霍部堂又问道:“那是从余下三位中选一个,还是等吏部补上人选再会推?”
“不用本官多说,诸位也知道江南的情况有多紧急,我们没时间浪费。”杨博便断然道:“不过人选倒可以再加一个,而且也没必要再过几天会推,因为大家都对那人,熟的不能再熟了。”
众大员闻言面现了然的笑容,显然一听就知道是谁。
王本固的脸色更难看了,因为这代表着部堂大人对自己不满意,不信任了……
杨博却不理会他,对众人淡淡一笑道:“看来诸位都猜到他是谁了?”
“八成是七次陪推的海刚峰吧?”众大员纷纷笑道。
“不错。”杨博笑着点点头。
“我看如今江南的局面,非海瑞莫属!”众大员马上热烈的附和起来。
“是啊,乱世用重典,斩妖出神剑!”
“我看只有海刚峰出马,才能震慑住宵小,挽回朝廷的权威!”
诸位大员都心知肚明,新任应天巡抚肩负的重担。
有人居然敢冒大不韪,行刺一位巡抚,对此朝廷大员们不可能不愤怒。
只是官儿当到他们这个品级,必须要时时以大局为重了,所以不能轻易表态。
当然这个大局有可能是朝廷的,也有可能不是。
所以当他们明确表态时,就基本意味着大局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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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陆光祖将空白的题本发下去,请诸位大员将心仪的正陪二员写在上头。
待所有人都写完,他便当场唱票。
结果不出意外,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海瑞。
最终,海瑞获得了二十二个正选中的二十一个……
这当然不能说,赵昊能直接或间接影响到二十一位大员了。因为很多人是看到局面已经明朗,不愿意毫无意义的暴露自己的选择,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把海瑞列为了正选。
待到廷推结束,杨博直接在朝房中写就奏章,禀报会推结果,请皇帝酌情简拔。
下午时,吏部的奏章经通政司送到内阁。
已经提前知道结果的三位大学士马上票拟准奏,命人呈送司礼监批红。
李春芳对此十分满意。他理所当然认为,这是自己打过招呼的结果。
待张居正回去他的值房,首辅大人对陈以勤欣慰笑道:“看来我们打起自己的旗号,也没什么大问题了。”
“唔,差不多。”陈以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跟徐阁老做切割已是既定方针,所以也没多废话。
但张相公却有些糟心,他预想了各种可能,就是没想到会推出海瑞这个人选。
高相曲线复出,怕是要徒增变数啊。
只是大学士向来不参与廷推,他对这个结果,也有心无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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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二章 寿宴
十月廿四,乃徐阁老六六大寿的日子。
天空瓦蓝湛晴,万里无云,府城的百姓都说,这是老天爷给徐阁老贺寿呢。
通常来讲,都是整寿时才大操大办,但六十六岁是个例外,民间有俗语云‘年过六十六、阎王要吃肉’,对老人来说,这个年纪是个坎儿。
所以闺女要给老人割一刀六两六钱肉,替老人祈祷禳祸。生日也要尽量办得隆重,遍邀亲朋一起来热闹一场,去去晦气。
何况这还是徐阁老返乡后的第一个寿辰,徐家的孝子贤孙、家人奴仆们更要尽心尽力的操办起来,以彰显这个江南第一大族的荣光与体面。
从两天前开始,城里便到处张灯结彩,黄土垫道,大道上还扎起了彩楼。家家户户沿街摆好了香案,挂起了串串红色的灯笼,将个华亭县城妆点的比过年还红火。
徐家更是一改平日的吝啬,铆足了劲儿要办一场江南瞩目的盛会。
他们光请柬就发出上千份去。还在退思园门口,用上千盆黄白两色菊花,拼出了个大大的‘夀’字,周围则以紫菊花、黄菊花、绿菊花等五彩缤纷的菊花环绕,煞是夺人眼球。
辰时不到,前来道贺的宾客们便蜂拥而至。
来的人实在太多了,退思园根本没那么多房间容得下。
好在徐家这次下了血本,在院中各处草坪空地搭起了一个个偌大的芦棚,芦棚里还放了熊熊燃烧的炭盆。在这十月底的江南,便足以让来宾们坐在棚中围桌吃茶,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了。
这简直就是一场松江府士绅商贾地主的大聚会,稍稍有头有脸的人全来了,他们坐在一起问长道短,谈天说地,着实热闹的紧。
不知不觉,退思园中愈发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磨了一上午嘴皮子的来宾们,开始感到饥肠辘辘了,却依然不见主人家有开席的意思。
因为徐阁老真想请的人,还没到几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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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璠站在府门口的大红灯笼下,眺望着远处的街口,一张脸却惨白惨白的。
也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受了什么刺激。
一旁的徐府大管事徐大,见他都快要变成望夫石了,实在忍住低声劝道:“大爷,他们这会儿再不来,怕就是不来了。”
徐璠却置若罔闻,依然保持眺望姿势一动不动。
“大爷,咱们还是进去吧?该开席了。”徐大看看地上的影子,再度焦急的催促。
“该来的不来,开什么席?”徐璠郁郁说一句,不过还是依言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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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璠一路上失魂落魄,来到万壑松风堂后的暖香阁中,他使劲拍了拍面颊,好让自己的脸上有点血色,这才走上了台阶。
门口的奴仆赶紧给他打开门。便见徐阁老、胡直、衷知府、郑知县,还有一众从外地赶来的官场旧雨、心学耋老们,正围坐阁中谈笑风生。
徐璠勉强挤出笑容,对众位贵宾拱拱手道:“差不多该开席了,诸位请移步吧?”
“走走,咱们边吃边聊去。”胡直也起身招呼众贵宾,到堂上入席。
“老寿星请!”衷知府等人笑着请徐阁老先行。
“同去同去。”徐阶一身喜气洋洋的寿星打扮,笑着在徐璠的搀扶下起身。拄着拐杖被众人簇拥走出暖香阁。
往万壑松风堂走的路上,他低声问徐璠道:“客人都来了吗?”
徐璠险些破功,垂首摇了摇头。
他明显感觉父亲身子一晃,赶忙加力扶住。
好在徐阁老见惯了大风大浪,转眼便恢复了镇定,低声道:“把空位子填上,不来就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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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大已经去安排了。”徐璠轻声应道。
徐阶点点头,便神色如常的继续向前。
徐璠不禁暗自惭愧,还是父亲定力深厚,居然一点也不见慌乱。
谁知在进万壑松风堂时,徐阁老居然迈不过去门槛了……
贵宾们都看到,老阁老的腿像是不听使唤一样,任他如何发力,都没法抬起一尺高。
这年代身份地位越高,家里的门槛就越高。徐阁老身为两朝宰辅、官居一品,门槛自然是超过一尺的。
只见他一手拄着拐,一手扶着儿子,尽量减轻给双腿的压力,可就是迈步过去。
“哎,不服老不行啊。”徐阁老自我解嘲的对宾客们笑道:“我徐家的门槛得降一降了。”
宾客们赶忙说些‘阁老为过操劳,身子亏空太厉害了’。‘这天太冷,身上关节太硬,自己迈着也吃力之类’的团圆话,替他打了圆场。
众人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帮着将徐阶抬进了堂中,然后便把话题岔开了。
对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来说,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徐璠却知道,今早老爹还能不用自己搀扶,就迈过这道门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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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插曲之后,主宾入席。
徐阁老端坐在上首,目光和煦的扫过堂中众人。
这万壑松风堂里,一共摆了六桌。
这会儿虽然坐得满满当当,但除了方才陪他说话的那些,基本上都是些凑数的本地乡绅。
而本该坐在那里的是华察、王梦祥、潘季驯、钱若水等一干江南顶级士绅的……
这帮人却几乎全都缺席了。
想到这儿,徐阶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自己诚心实意邀请他们来吃酒,他们却招呼都不打一声,便齐刷刷的缺席。
这事儿干的也太绝了吧!
可他偏偏还得强颜欢笑的端起酒杯,发表一番粉饰太平的开场白。
好在大多数来宾并未察觉到异常,酒宴顺利开始。
这场宴席从中午一直吃快申时,退思园中依然人声鼎沸。宾客们喝得尽兴,渐渐放浪形骸起来,在那里猜拳行令、吆五喝六简直闹翻了天。
若是从前,徐阁老早已经退席休息去了。可他今天也有些借酒浇愁的意思,对客人的敬酒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喝了不知多少。
徐璠看着父亲满脸通红、醉态可掬的样子,便准备起身劝他回去休息。
谁知就在这时,突然门上的人进来禀报,说那巡抚衙门的牛佥事和苏松巡按林平芝,前来给老太爷贺寿来了。
徐璠闻言稍感安慰,府上自然给牛佥事和林巡按下过帖子,没想到两人早不来,这会儿酒席快散了,他们却来了。
也许是路上耽搁了吧……徐璠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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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 双鬼拍门
苏松巡按自不消说,那是官小威风大、谁都不敢惹,连巡抚都要让他三分。
至于牛佥事,林润昏迷不醒,郑元韶还在‘疯癫’中,他已然乃苏松地面最大的官了。
听闻两位要员一齐到访,徐阁老顿时神情一振。他在众人搀扶下起身,出来万壑松风堂前迎接。
牛佥事和林巡按正好到了堂外,见徐阁老亲自出迎,两人便一齐拱手道:“恭贺国老大寿,我等来迟,望乞恕罪。”
“哈哈哈两位大人公务繁忙,能赏光来喝杯酒,老夫就受宠若惊了。”徐阁老满面红光道:“快快请入席吧。”
“二位大人若过意不去,一定要好好喝两杯。”徐璠也盛情邀请道。
“不急。”牛佥事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先把寿礼送给阁老。”
说着,四名官兵便抬着个长条的木盒子上前。
“这什么东西?不小啊。”
“看这样应该是琴瑟之类的吧。”宾客们小声议论起来。
牛佥事也没让他们猜测多久,命人当场打开了盒盖。
里头果然是一具七弦琴,但琴体尾部一片焦黑,十分醒目。
“哇……”宾客们见之不由纷纷赞道:“焦尾琴,好雅的礼物!”
“这是昆山王家收藏的那具吗?”有宾客好奇问道。
相传那‘焦尾琴’乃东汉蔡邕制作,蔡伯喈被杀后,此琴便被收入皇家内库中。后来南北朝时,齐明帝为了欣赏琴师王仲雄的技艺,曾取出此琴让其弹奏。
再后来此琴又几经转手。到了本朝时,据说被昆山人王逢年收藏,但谁也没见过真容。
此时见到这尾巴焦黑的古琴,宾客们难免会联想到那具千古名琴上。
“这不是蔡伯喈所制的古琴,而是本官命人打造而成。”却听牛佥事实诚道。
“那也是很好的,牛大人有心了。”徐阁老醉态可掬的伸出手指,铛铛铛的拢一把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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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琴声只能勉强算是中听,距离一把好琴都尚有差距,更别说焦尾琴那个级别了。
“好!好琴!”当然,尬吹还是少不了的。
“真是好哇,看来往后老夫得多弹琴了。”徐阁老也很开心。在他看来,琴者情也,牛佥事送给自己琴,便是情分。
“快,摆入堂中!”徐璠挥挥手,府上下人便要上前,接过那七弦琴。
“且慢,本官话还没说完。”牛佥事却按住‘焦尾琴’,似笑非笑道:“阁老知道这琴木的来由吗?”
“哦,莫非还大有来头不成?”徐阁老饶有兴趣问道。
“可以这么说。”便听那牛佥事冷声道:
“这琴木乃是上月大火中,我在火场外,听到火烧木头发出的清脆噼啪声,十分的悦耳。心说自己遇到蔡伯喈那样的好木头。便在大火扑灭后,寻到这一截残存的焦木。本官如获至宝,命人制成了这具七弦琴,代表巡抚衙门赠与阁老。”
“……”徐阁老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那些了解些内情的宾客,也都露出震惊、惶惑、不解之色。
“牛大人真是好雅兴,不让那蔡伯喈专美……”只有那些外地远来的贵宾,起先还不明所以的附和。说着话却栗然感到,院子里的空气好像陡然冷了一截。
天空不知何时黑云笼罩,遮住了红日晴空,带来了凛冽的寒风。
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牛佥事的声音在场中回荡道:
“结果试弹了一下不过了了,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神。后来我才想明白,原来那晚悦耳的声音并非来自木料燃烧,而是出自忠臣之骨在烈火中煅烧之声,古人云君子如玉,诚不我欺!”
徐阶面色苍白的看着牛佥事,他的大脑因为酒精的麻痹,转的比平时慢许多,一时竟没想清楚此獠的企图。
“哈哈,牛大人说得好啊……”胡直刚要说句场面话,先把眼前这关圆过去,却听那林巡按又开口了。
只见林平芝从袖中拿出一具题本,双手展开道:“下官没准备礼物,便写了篇文章为阁老贺寿,文辞直白,言语鲁莽,还请海涵。”
说着也不等有人捧哏,便自顾自朗声念道:
“臣林平芝奉旨巡按苏松,今察得致仕大学士、少师徐阶纵容家人、鱼肉乡里,兼并民田、鱼肉乡里、误国害民等十宗罪!”
“林平芝!连你也要给我父亲的寿宴捣乱?!”
徐璠终于忍不住暴喝一声,指着林巡按的鼻子骂道:“你忘了谁提拔你当上这个苏松巡按的?就是条狗,喂了他骨头也该摇摇尾巴,而不是反咬一口吧!”
“徐璠,你少含血喷人!”林平芝面皮一阵抽搐,大义凛然反击道:“本官身为巡按御史,乃代天子巡狩之臣,自然是由天子任命。什么时候你一个管乐队也可以代天子行事了?”
徐璠被他噎的一愣,还没来得及还嘴,便见林巡按又掏出一本奏章来。
“你别急着跳,还有一本是给你的!本按院要弹劾你指使爪牙烧毁粮仓、挖掘大堤、围攻巡抚等十大罪状!你还是想想怎么上疏自辩吧!”
徐璠登时瞠目结舌,他又不能说,挖堤是老三和徐邦宁的事儿,我都不知道我。
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听身旁众人一阵惊呼。
“阁老,你怎么了!”
“存斋公!”
徐璠回头一看,便见老父亲竟晕倒在了胡直怀中。
“父亲!”他惨叫一声,赶紧扑上前查看。
牛佥事和林巡按把徐阁老晕倒的场面看了个正着。
‘卧槽,用力过猛了……’两人难免心中咯噔一声,不由交换个眼色。
闪吧,还等什么?万一让徐家人回过神来,弄死在华亭就不划算了。
牛佥事便哼一声道:“那就,不打扰了诸位了。”
“告辞。”林巡按也拱下手。
说完两人便转身而去。
“家父还生死未卜,你们就想走?没那么容易!”徐璠红着双眼,抬头厉喝道:“今天家父有个三长两短,二位就等着偿命吧!”
此言一出,满园子的徐家人便纷纷涌上前来,将两位大人和他们的护卫随从团团围在中央。
终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
ps.休息之后,眼睛就好些了。先发两章,然后再写第三章。
第三百三十四章 恐怖的消息
松江尤其是华亭众人,素来以徐家为天。加上又都喝了酒,听到徐璠那一声吆喝,便将这两个砸场子的狗官团团围住。
“站住!不许上前!”
“别靠近!”
两人带来的官差赶紧拔出兵刃,大声呵斥这群醉汉退下。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的拍,牛佥事和林巡按官袍被打湿、脸色也铁青铁青,暗骂这徐家真是无法无天了,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围攻钦差。
“你们要干什么,两位大人都是朝廷的钦差,你们是要造反吗?!”两人刚要壮着胆子发作,松江知府衷贞吉却抢在两人之前,疾言厉色呵斥起来。
“赶紧给本府退下,再给我上前一步,通通以谋反论处!”
“府尊大人的话你们也敢不听吗?”华亭知县郑岳也赶紧站出来,把围上来的一干人等骂个狗血喷头道:“徐平、徐铭、徐念祖……还不给我滚蛋,滚蛋!”
他一边说,一边用脚踹,可算让醉汉们清醒了些。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轮番上阵,终于镇住了这帮只知有徐家,不知有朝廷的家伙。可他们还是看着徐璠,不肯退去。
“你们快退下吧,别在这儿瞎胡闹。”徐璠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自己有本钱造反吗?显然是没有的。
听到徐家大爷这一声,徐家的孝子贤孙们才纷纷散去。
“二位大人,我送你们离开。”衷贞吉唯恐再生枝节,便和郑岳护着牛佥事和林巡按离开了退思园。
来到外头一看,果然,两人的轿子已经被徐家人砸了个稀巴烂,轿夫们也东倒西歪躺了一地。
“真是太不像话了!”衷贞吉气得直跺脚,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喝道:“快把本官的轿子抬过来!”
“还有我的!”郑岳也吆喝道。
转眼,一蓝一绿两顶轿子抬过来,两人请二位大人上了轿。自己打着伞步行,护送牛佥事和林巡按来到官船码头。
还好,官船安然无恙,两人将二位大人送上船去。
进到舱里,衷贞吉又再度为今日之事深表致歉。
“罢了。”牛佥事让人拿棉巾给两位地方官,摆摆手叹气道:“摊上这么头坐地虎,也是你们不幸。”
“唉,谁说不是呢?”衷贞吉苦着脸道:“别说郑知县了,就是我这个堂堂四品知府,在徐家眼里,也不过是个跑腿办事儿的。”
“天底下还有比我更窝囊的知府吗?”衷知府擦擦眼角的水,哀叹一声道:
“但没办法,松江府每年解往南户部的税银,都是直接从徐府提取的。惹恼了徐家,一文钱的税都收不上来。为了朝廷,下官也只能委曲求全啊。”
“不容易啊。”牛佥事和林平芝感同身受,他们都是在徐家淫威下瑟瑟发抖的同仁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二位能交个底吗?今天到底所为何来?”衷贞吉巴望着两人道:“风雨飘摇之际,还望和衷共济,拉兄弟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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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我们再不自救,就真的要完犊子了。”牛佥事点点头,双手搓一搓哆哆嗦嗦的腮帮子。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过不了几天你们也该听到风声了。”林平芝便闷声道:“新任应天巡抚已经定下来了。”
“啊,这么快?”衷贞吉不禁瞳孔一缩,朝廷办事效率与重视程度是成正比的。如此恐怖的效率,只能说明朝廷无比关切在他辖区内发生的变故。
“到底是什么人?把二位吓成这样?”他也顾不上措辞了,直截了当的问道。
“是海刚峰海公。”牛佥事的腮帮子,又情不自禁的哆嗦起来。
林平芝也牙齿打颤道:“朝廷不是动了真怒,能让海阎王来当这个应天巡抚?”
“啊,海瑞?”衷贞吉从椅子蹦起来,失声道:“朝廷不是有默契,绝不轻易使用海瑞吗?这是要把所有人赶尽杀绝吗?!”
“谁让徐家先不守规矩了,给了朝廷关门放海瑞的借口?”牛佥事抱着脑袋,满脸绝望。
“我现在致仕还来得及吗?”衷贞吉竟哀嚎起来,毫无四品大员的风采。
“肯定来不及了。要走也得等海刚峰把你审完了,到时候再看让你充军还是流放吧。”牛佥事完全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怀着实实在在的恐惧道:
“海公真要刨根究底,只怕我和林按院也难逃干系,眼下也只能先跟徐家彻底断掉,不然再让这帮扫帚星牵累,那是真没一点生路了。”
“唉,也不知今天我二人这番表演,能有多大用处?”林平芝都快愁死了,要不是林润出事儿,他这会儿都已经启程回京了。
这下可好,卸任遥遥无期不说,还得等着海斗士的审判。
郑岳这才知道,之前牛林二人为何要演那一出了,但他毕竟刚入仕途,还不太明白海公的威力。终于忍不住三位大人道:“那海公,真有那么可怕吗?”
“当然可怕了!”三人异口同声道:“不信你等消息传开了看,江南会变成什么样子!”
“哦。”郑岳反倒有些好奇了。他和上海知县张嵿一时上任,才到了华亭三个月,还什么都没参与呢,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自然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了。
~~
狂风卷着大雨倾盆而下,将华亭县的那些灯笼、彩楼刮得稀烂。退思园门口的菊花阵也被雨水冲得没了形。
好些花盆翻倒,好些菊花掉落,让那个精心拼成的‘夀’字,变得像是个惨白惨白的‘奠’字。
退思园中更是乱了套,芦棚能遮风不能挡雨,外头下多大,里头下多大。前来贺寿的宾客们都被淋成落汤鸡。
寒冬十月的,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纷纷逃出芦棚,留一地狼藉鸟兽四散了。
那些外地来的贵宾不好马上就走,只能待在万壑松风堂中,一边望着不断有大夫,进去内室给徐阁老诊治,一边低声互相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怎么短短半年时间,徐阁老便从百官的恩公,变成了苏州官员的公敌了?
这到底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ps.下一章还有一半。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不好了,海阎王要来啦!
傍晚时分,有京城急报送来退思园。
贵宾们这才知道,原来海瑞要来了。
一个个登时吓得变了脸色,纷纷起身向徐璠告辞。
不光应天十府的贵宾,就连来自浙江江西等外省的客人,也都吓得不敢在松江逗留。仿佛只有离开海阎王的地盘,才能呼吸一样……
徐璠更是悔青了肠子,要是知道接替林润的居然是海瑞,那当初他就是亲自站岗,也要保护好林中丞的安全。
林润只要他家的财产,海瑞来了可是连命都要保不住的啊……
徐璠立在檐下,满目凄凉的看着鸟兽四散的众贵宾,半晌方对出现在身边的胡直道:
“真是‘人情冷似吴江水,世事更如蜀道难’……”
说着他稍感安慰道:“最后还是庐山先生靠得住。”
“这……”胡直略显尴尬道:“方才同乡传话,说家中老母病笃,老夫得赶紧回去侍疾了。”
“呃……”徐璠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忍不住拆穿道:“庐山公二十年前不就丁过母忧吗?”
“继母,继母。”胡直讪讪道:“有事写信也一样的,我先启程了,晚了就关城门了。”
说完便一溜烟走掉了。
他也是堂堂按察使致仕,没道理跟着徐家这条船一起沉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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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牛佥事所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三天后,海瑞即将继任应天巡抚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江南。
之前众说纷纭,人们都在猜测应天巡抚的人选,但猜来猜去,也没人猜到会是海瑞。
因为这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实在太恐怖了。
在所有人看来,那些手眼通天的江南士绅们,难道不应该首先就避免朝廷使用海瑞吗?
这可是号称天下第一巡抚的应天巡抚啊!
而且其全称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处。
也就是说,除了担任大明最富庶、最繁华的应天、太平、池州、徽州、宁国、安庆、广德、松江、苏州、常州、镇江十府一州的封疆大吏之外,应天巡抚还有‘总督粮储’并‘提督军务’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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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粮储’的主要职责是保证江南十府一州以及浙江杭嘉湖地区的漕粮,源源不断的自运河发往北京等地。
而‘提督军务’是指应天巡抚所辖地区内的卫所军队,也都归其统辖,以保卫大明最重要的财税之地,和运输生命线的安全。
并且在上述职务之前,还挂着个‘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因为海瑞的年资较浅,毕竟他去年冬天还不过是个五品郎官。所以还没资格挂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衔。
但那不重要,因为这个头衔同样可以对辖区内的所有文武官员进行监督。所以他虽然只是正四品官,但权力和地位甚至超过许多正二品官。比如南京的诸位尚书大人们……
应天巡抚一职如此重要,因此朝廷在人选上素来慎之又慎,只有德才兼备,资历过硬的官员才在人选之列。
自成化以来,还没有举人出身的官员,能坐上这个位子呢。
那帮豪势之家到底干什么吃的?怎么会让朝廷把这个南中国第一重要的官职,给海阎王这种人来当?
海阎王是谁?那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头号克星,发起飙来连皇帝都不放过的,古往今来的头号猛人啊!
当这消息散播开之后,整个江南顿时都炸锅了。
没人有勇气用自己的脖子,去接这柄神剑的锋刃。
惹不起,只能想办法避一避了。
于是史上罕见的一幕幕荒诞剧,在江南十府一州上演了。
府、州、县的长官和佐杂们全都自觉日夜加班,战战兢兢梳理衙门里的各项事务,积压的案件赶紧审理,拖延的公务抓紧办理,账上窟窿赶紧补上,库里以次充好的陈粮赶紧卖掉换上新米。
钱不够就从小金库出,实在不行自掏腰包。
一句话,就是使劲擦干净屁股,以免让海阎王看到他们腚上的便便。
但也有好些家伙贪得实在太多,根本补不上窟窿。还有那些做尽坏事,自忖不能幸免的贪官污吏,直接招呼都不打就擅自离岗,远走他乡避祸。
他们宁肯成为黑户,也不敢赌一赌,会不会好运逃过海阎王的魔掌。
毕竟巡抚不会连任,躲出去最多三年就又能回家了。要是被海瑞盯上的话,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
~~
见官老爷们尚且如此,那些平日里欺行霸市、横行乡里、捞偏门的黑帮打行、拐子混混们,也全都吓破了胆,趁着海瑞还没上任,便逃得干干净净了。
此外豪势之家也全都吓坏了。
从前他们最爱作威作福、摆阔斗富,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这会儿却一个个拼命低调。纷纷学习当年的华太师,连夜把自家的朱红大门漆成了黑色。
江南的漆匠们忽然就生意兴隆起来。就连龙江棺材铺里上漆的师父,都被请去应急了。
出门谁还敢乱坐轿子?别说缙绅了,就连南京城的官员们,不到三品的全都改骑驴了。
还有身上的绫罗绸缎,也全换成了粗布衣裳,有人还给好好的袍子打了补丁。谁还敢再下馆子、逛青楼?都老老实实躲在家里不出门了。
别人谁要说他们家有钱,当场就能结仇!
‘你们家有钱,你们家才有钱呢!谁有钱谁是孙子!’
就连平日里目无王法,横行霸道的太监们,也全都收敛了。
堂堂南京镇守太监马公公,原本多么威风多么风光?出入那都是要坐八抬大轿,护卫仪仗上百人的。
一听说海瑞当上应天巡抚了,虽然管不着他这个镇守太监,但马公公还是马上将自己的仪仗裁掉,护卫减半,轿子也换成了绿呢小轿……因为按照规定,以他的级别只能坐四人小轿。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谁知道海阎王那天看不顺眼,参咱家一本怎么办?
至于那位引发了苏州民乱的织造太监李祐,更是惶惶可不终日,直接逃离了南直隶,躲去杭州的别业中,称病闭门谢客了。
ps.第三章,欠的那章明天一定补上。
第三百三十六章 毕业典礼
蔡家巷味极鲜后,原是赵昊父子旧居。后来赵昊买下了左邻右舍十几套房子,全部拆掉改建为蔡家巷小学堂。
今天这里将举行一场盛大的典礼,庆祝小学堂正式开学一周年,暨首届毕业典礼。
提前两天,学校就已经通知了学生,并邀请他们的父母前来观礼。
今日阳光明媚,无风无云。
两百五十名毕业生穿着统一的白色袍子,戴着黑色方巾,整齐立在操场最前列。
他们身后,是还没毕业的另一半小学生,也都穿着一样的白袍子。尽管其中也不乏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了,却还没资格戴头巾,只能像个孩子似的半披半束着头发。
其后黑压压的人群,是毕业生的父母亲朋。
在蔡家巷小学上学的孩子,家里没有富裕的。他们的父母劳劳碌碌,一年到头不得闲。
但今天全都放下了手头的活计,换上最好的衣裳,与有荣焉的来参加这场光荣的庆典。
在这个大明朝,‘光荣’这个字眼,向来只属于极小部分人,对于劳苦大众们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啦。
是那位从蔡家巷走出去的赵公子,给了他们一次享受光荣的机会,让他们也能体会一下,人生在生存之外的意义。
赵公子给予他们的又何止这一点呢?
蔡家巷小学非但不收学费,还管一顿丰盛的午饭,不然他们再盼望孩子能读书识字,也没能力把孩子往学堂里送。
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本身就在直接或间接的为赵公子工作,或者得利于蔡家巷的兴旺发展,今天听说赵公子要亲自出席典礼,他们都激动的想要目睹一下,那位公子的真容了。
~~
蔡一木是今天毕业的两百五十名小学生之一。
说是小学生,其实他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小学毕业,这在后世人看来就是个笑话。
但没办法,谁让蔡家巷小学开办时,他就已经十五岁了呢?
其实当时跟他一起入学的,大半都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
除了能吃顿饱饭的诱惑外,更因为能写会算的话,他们就可以很轻松在金陵城找一份不错的工作。不用下苦力,就能赚得比父辈还多。
虽然是抱着功利的心态进的学校,但一木同学却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喜欢上了当学生的感觉。
每天坐在明亮的课堂里,听先生教他们认字算数,为他们讲解自然知识,一木同学仿佛被引领进了一个新世界。
虽然每天的功课很紧,作业很多,测验不合格还要被先生打板子;虽然那些县学里真正的读书人,会笑话他们沐猴而冠,但他一点不在乎。
因为他真的感觉自己不一样了。这世界在他眼中终于不是一片混沌,暗无天日了。他开始明白它为什么是这样,自己又该如何走自己的路,应该怎样过这一生了。
说的夸张点,他感觉自己,好像终于有了灵魂一般。
他已经不再仰视所谓的‘读书人’,那些只知道读圣贤书,做八股文的腐儒,根本不懂如何求面积、求体积;不知道电是什么、磁是什么;不懂什么叫杠杆原理,不知道滑轮组该如何构建……
可惜的是,他也只知道个皮毛而已。因为他上的是一年制的速成班。
这一年的学习,实在是太短暂了,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毕业的时刻。
他真羡慕身后幼稚的学弟们,那些孩子都是学制三年的普通班的小学生,可以在这里多待很长时间,学到更多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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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也有机会继续深造的,因为他通过了玉峰中学的入学考试,有资格与另外三十名的同学去昆山,进行中学阶段的学习。
但跟家里商量之后,他还是放弃了这宝贵的机会。
没办法,他还有两个弟弟,二林和三森也都在蔡家巷小学上学,身为长兄的他,必须要尽早工作,尽早赚钱,好帮着父母供两个弟弟继续读书。
一木同学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周围响起一阵欢呼声。
“来了,来了!公子来了!”
他赶紧擦擦湿润的眼角,抬头循声望去。
~~
便见余校董、教务长等一干学校高层,簇拥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公子,从友德楼中走出来,登上了楼前的高台。
高台上摆满了各色的菊花,还扎了个彩楼,上书‘毕业典礼’四个大字。
原先还沉浸在毕业伤感中的学生们,看到赵昊顿时激动起来。
虽然赵公子从没给他们讲一节课,但那丝毫不影响小学生们对他的万分崇拜和敬仰。
他们都知道,蔡家巷小学堂是赵公子出资创办的,所有的费用也全都是赵公子负担。
他们都知道,他们的教材都是赵公子亲自编写的,每一页纸都浸注着他的心血。
他们都知道,赵公子便是科学的创始人,是教出一门五进士的大学者。
他们还知道,他是第一个飞上天空的人类。卧槽,实在太酷了……
赵昊站在高台上,被台下狂热的欢呼声,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实他当初办‘速成班’的初衷,不过是苦于市面上能写会算的劳动力太少,没办法帮他把生意做大做强。才想到用这种法子迅速脱盲一匹年轻人,以满足自己迫切的需求。
可没想到这帮他眼里的‘工具人’,居然对他如此的拥护和爱戴。
这让心地善良的赵公子难免不用生出些歉疚之情,决定日后对他们好一点。
这时候,一身锦袍、白发苍苍,颇像个老绅士的余校董,拿起喇叭高声对台下宣布,蔡家巷小学第一届毕业典礼正式开始!
台下登时掌声雷动。
然后教务长宣布,蔡家巷小学首期速成班,一共入学三百零二人,通过毕业考试、顺利毕业两百五十人。
至于那些肄业生分两种,一半是因为各种原因主动退学,或被开除的。另一半是没通过毕业考试的……后者离校后还有两次补考机会,通过后同样可以毕业。
接着,余校董高声宣布,今天,将由赵校长为两百五十名毕业生,颁发毕业证书!
学生们登时欣喜若狂,没想到赵公子居然是他们的校长!
原来大伙儿都校长就以为是余校董呢,虽说老甲长也没什么不好的,可哪有赵公子给他们当校长,来的荣耀啊?
ps.眼睛还差点事儿,今天只能还是三更……
第三百三十七章 知识就是力量
蔡家巷小学堂操场上。
蔡一木和他的同学们在老师的指挥下,一行接一行的上台领取自己的毕业证书。
他成绩名列前茅,站的便比较靠前。没多会儿就轮到他们这行了。
一木深吸口气,跟在同学身后紧张的走上台去,面对台下站成一排。
赵公子微笑着立在一旁木桌后,拿起一本绿绸封面、书本大小的硬壳册子。
封皮上,‘毕业证’三个烫金大字灼人眼目。
“蔡一木!”赵昊念出了毕业证上的名字。
一木同学愣怔一下,才大声应道:“在!”
说着赶紧快步上前,按照老师的要求,向赵公子赵校长深鞠一躬。
赵公子将毕业证交给他,蔡一木赶紧双手接过,结结巴巴道:“谢谢,谢谢校长。”
“恭喜毕业。”赵昊笑着点点头。
蔡一木又深深鞠一躬,这才脚踩着棉花似的走下台去。
等到了台下站好,他才顾得上打开自己的毕业证看看。
只见里面是一张精美结实的淡青色桑皮纸。
纸页的左上角是蔡家巷小学的校徽,一个圆形的篆体‘蔡’字。
右上角是一副惟妙惟肖的素描小像,画的正是他的样子……那是毕业前,学校专门请画师为每个毕业生画的。
正中则是‘蔡家巷小学堂’六个醒目的楷体字。
之下用稍小的字体写道‘学生蔡一木,系应天府上元县人士,现年十六岁,自隆庆元年十月廿日起,至隆庆二年十月廿八日于本校第一期速成班学习,修业期满,考试合格,准予毕业,此证。’
右下角有‘校长赵昊’的落款,还有颁证时间,并加盖了学校的印章,和赵公子的名章。
左下角还有一枚方形的红色印章,上书‘科学就是力量’六个大字。
~~
非但一木同学,其余毕业生也在视若至宝的端详着,刚拿到手的毕业证书。
除了好看之外,这证书的含金量也是很高的。
除了那些准备去昆山念中学的三十人,其余两百二十名毕业生全都已经与江南集团,签订了长期的劳动合同。
下月初一他们将赴西山岛的培训基地,接受为期一个月的集团培训,然后分配到集团旗下的各家公司去实习。
实习期的工资便高达二两一个月,已经超过一个熟练织工一两五的月薪。据说转正之后薪酬还会翻倍,不过具体还得等培训时才能知晓。
待到所有证书颁发完毕,学生们各归各位,赵公子从余校董手中接过了铁皮话筒,再次向所有毕业生道恭喜之后,又发表了一篇名为‘科学就是力量’的毕业寄语。
“今天,你们就要走出校门。希望诸君永远铭记这一天,因为从今天起,你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同于其他人的道路。将来不管是继续深造,还是投身于各项工作,我希望你们都不要忘记,我们的校训是……”
“科学就是力量!”学生们齐声喊出蔡家巷小学的校训。
“不错,知识就是力量。这力量可以打破壁垒,非但让你可以过上更美好的生活,跃上更高的阶层,还可以让你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增加你生命的长度和宽度,让你拥有比寻常人丰富多彩十倍百倍的人生!”
“同学们,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正处在一个最好的时代,科学的巨轮即将起航,你们随之乘风破浪,遨游人类从未抵达过的领域,得到人类从未掌握过的知识,甚至有可能成为某一种知识的开创者,某一种伟大发明的发明人。这你们的先辈从未拥有过的机遇。”
一阵接一阵的掌声响起,赵公子只能不断停下来,等掌声过了再讲话。
“但同时,你们也处在一个最坏的时代,大明土地兼并严重,贪官污吏横行,富者田连阡陌、百姓无立锥之地。往小里说,知识可以让你们独善其身,很好的照料自己的家人。往大里说,知识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大明朝很多看似无解的问题,如果你拥有了足够的知识,都可以迎刃而解。”
“好比说,刚才提到的百姓无立锥之地。如果你们拥有足够的地理知识,应该知道大明之外,尚有数倍于大明的肥沃土地,在等着我们去开发。所以很多很多问题,看似无解,实则是因为无知。”
赵昊对毕业生们语重心长道:“所以我希望你们哪怕离开了学校,也不要中断学习。为此玉峰中学将与江南集团合作开设函授课程,让大家在工作之余,也有机会继续提高自己。”
听到这,台下又响起一阵更热烈的掌声。蔡一木更是拍肿了巴掌,能继续学习下去,是他最大的愿望。
最后,他提高声调道:“相信我,科学就是力量!如果你对自己的处境,对这个世界不满的话,就继续学习知识吧,你一定会从中找到解决的办法的!而且你们掌握的科学知识,终将成为这个世界的显学!”
潮水般的掌声再度经久不息。
~~
典礼后,学校举行毕业餐会,招待毕业生和他们的父母共进午餐。
这一上午又是发证又是演讲,可把赵公子累坏了。便谢绝了余甲长的盛情挽留,没有出席闹哄哄的大聚餐。
他准备去前面味极鲜单间里,安静的吃个饭,就回去休息了。
谁知在方掌柜和四丫的迎接下,进去味极鲜创始店时,他却看到了萧条的一幕。
只见一楼十张桌子只坐了七张,楼上四个包厢也只有两个有客人吃饭。
味极鲜开业一年以来,一直座无虚席的记录,就这样金身告破了。
这让习惯了宾客满座的赵公子,如何能接受得了?
他黑着脸进去那个叫‘春’的包厢,坐下来便闷声问道:“出了什么情况?我的客人跑去哪了?!”
汤四丫眼圈一红,低头不知怎么跟公子解释。只觉的自己这一年来兢兢业业的经营,全都没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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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掌柜给赵昊斟上茶,苦笑道:“公子先别发火,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怎么讲?”赵昊冷声问道。
第三百三十八章 扬州慢
“不都是海公上任闹的吗?”方掌柜轻声道:“咱们这还算好的呢,好些酒楼直接就关门了。听说连秦淮河畔的那些画舫河楼的生意都大受影响,好些女史没办法,只能远去杭州、扬州讨生活了。”
“这么夸张?”赵公子不禁倒吸冷气,没想到海公的威力居然恐怖若斯,能吓得有钱人都不消费了……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里头可能有些误会。”他无奈的点点头道:“回头本公子想想办法,应该很快会恢复正常的。”
“那感情好。”方掌柜和汤四丫齐齐松了口气,这要是再萧条下去,别说开分店了,就连老店都会亏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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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东关码头。
正如方掌柜所言,金陵的名妓们为避海公的风头,纷纷转战南北。
其中大半到了扬州。毕竟这年代的杭州,还是弱了些,比不得盐商云集的扬州城。
从昨日起,一艘接一艘花船画舫便抵达扬州,停泊在护城河上静待豪客上门。
扬州城果然轰动了。
虽然扬州声色行业十分发达,但终究还是比不了秦淮河。
听到郑燕如、齐景云、景翩翩、朱泰玉这些如雷贯耳的秦淮名妓驾临,盐商们全都红了眼。
平日里手捧千金难上花魁河楼,现在花魁们却主动送上门来,盐商们不趁机会遍花魁,真对不起海中丞帮的大忙了。
就连堂堂巡盐都御史邹应龙都坐不住了,他也想会一会秦淮花魁,一了平生夙愿嘛。
但邹中丞堂堂倒严英雄,铁骨铮铮的正面人物,岂能让下属安排女票女昌?那不平白让他们看轻了自己?
虽然他只是想跟郑燕如喝喝茶,听她弹一曲《蝶恋花》,再聊聊人生、谈谈理想而已,可架不住下面人会往龌龊处想啊!
于是在跟赵立本喝茶的时候,他隐晦的提出了自己的需求。
赵老爷子心里腻味的要死。奶奶的,居然让老子堂堂三品侍郎,虽然是退休的,给你个后生晚辈拉皮条,你也真开得了口!
可谁让人家管着江南江西盐政呢?赵立本对他还多有仰仗,之前还刚刚欠了人家个人情,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
坐在马车上,看着那艘停在码头上的双层画舫,赵立本无奈暗叹。
唉,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无奈与龌龊啊。
尤其对一位已经浪不动的老先生来说,这是何等的残酷?
“可是,老大人,你自己去不行吗?”他的便宜小舅子叶希贤,坐在一旁无奈道:
“你让我以后,在郑小姐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堂堂大盐商,替别人拉皮条,那在人格上就没法跟花魁平等了。
“我不要脸啊?”赵立本翻翻白眼。
“你要也没用啊……”叶希贤小声嘟囔道。
“翅膀硬了是不是?老子的话也不听了?!”赵立本两眼一瞪,吓得叶希贤赶忙举手投降。
“息怒息怒,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叶大盐商无可奈何,拿起海龙的帽子扣在头上,磨磨蹭蹭下了马车。
他刚要往那艘最大最漂亮的画舫走去,却听一阵阵刺耳的锣声敲响。
“府尊有令,一炷香内,所有画舫花船立即离去,不许逗留,违者重处!”扬州府的官差一边敲锣,一边高声吆喝着,响彻码头南北。
“什么事儿?怎么个情况!”船上的豪客们纷纷探头问道。
“不许问,赶紧离开!”平日里点头哈腰的官差们,却板起脸来,公事公办道:“时间一到,别怪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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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走,去瘦西湖。”豪客们一听风头不对,知道肯定有了不得的大人物驾临,便也没人再废话。
不一会儿,画舫花船纷纷驶离了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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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码头上的叶盐商,无奈的看着郑燕如的画舫渐渐远去,问带头的推官道:“刘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么见不得美女?”
因为偌大的码头上,明明还有不少民船,却没有被官差撵走。
“我也一头雾水。”刘推官苦笑道:“从没接到过这么奇怪的命令,不许打扰百姓,只把女史们赶走。”
“莫非是哪家的一品夫人来捉奸了?”叶希贤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我是真不知道啊,叶员外。”刘推官小声道:“要不你去问问府尊。”
“我没事儿干了吗我?”叶盐商撇撇嘴,心说老子好像确实无所事事。
“就在那儿呢。”刘推官用下巴指一指远处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夫人也来了。”
“啊?”叶盐商愈发奇怪,没想到知府夫人都一起来了。
看府尊夫妇这么低调,他也不会傻到真上去问问,你俩来干啥?
跟刘推官客套两句,叶希贤便回去了自己的马车。
便见赵立本已经下了车,正背手望着江面。
“大人,你瞧见了?”
“老子不瞎。”赵立本哼一声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谱,居然让老夫白跑一趟。”
“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人,八成是娄知府的私人朋友,不然他怎么坐马车来呢?”叶盐商猜测道:“应该是他夫人有意见吧。”
“胡说。”赵立本淡淡道:“什么样的朋友,需要两口子一起到码头迎接?”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脸色登时难看无比。
“怎么了,大人?”叶希贤忙问道。
“没事,老夫自己吓自己呢。”赵立本说着,转身上了马车道:“到车上看吧,外头怪冷的。”
“好嘞。”叶盐商看着便宜姐夫的背影,见其分明在微微发抖,也不知因为恐惧还是害怕?
叶盐商愈发好奇了,不知那人乃何方神圣,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赵老爷子唬成这样?
好在没等多久,便见北面运河上缓缓驶来一队没插任何旗号的官船。
娄知府却赶紧下了马车,和他夫人恭恭敬敬来到码头上静候。
虽然两口子穿的是便装,但从其拘谨的身体姿态就能看出,来的定是贵不可言之人。
少顷,官船靠岸,下来无数神情彪悍的劲装汉子。还有些面白无须的男子,抬着几顶空轿子下了船。
待其准备停当后,便见个气质不凡的中年仆妇,扶着个国色天香的美少妇,从船舱中缓缓走出。
ps.第三更,上眼药早点睡了,希望明天眼睛能好,至少把债还上吧。
第三百三十九章 吓破胆
码头马车上。
看到娄知府夫妇对那船上下来的美妇人卑躬屈膝,叶希贤不禁啧啧称奇道:“这是谁的家眷?李首辅的儿媳妇吗?怎么看着府尊两口子,恨不得给她跪下?”
说着说着,他才察觉一旁的便宜姐夫没了动静。歪头一看,却见平日里属螃蟹的赵老大人,居然情不自禁打起了摆子。
“她怎么会来扬州?她来干什么……”赵立本蜷着身子,缩在车厢一角,可怜弱小又无助的的喃喃道:“阴魂不散,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呜呼哀哉……”
“老大人,你认识她?”叶盐商还没见过赵老大人这副怂样呢,不禁好奇问道。
“烧成灰我都认识。”赵立本也不想哆嗦,可那是种深入骨髓的条件反射,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只要一看到那女人,他就回忆起被人绑上石头,丢进冰冷的湖水中的情形,整个人被恐惧与愤恨淹没……
“那她是何方神圣啊?”叶希贤愈发好奇问道。
“你不必知道她是谁,只要知道她是大明朝第一恶毒的女人就行!”赵立本双拳紧紧一攥,终于压制住了恐惧,定下心神拍了拍厢壁道:“离开这里,空气都有毒了!”
车夫赶紧驱赶着可转向的四轮马车,缓缓驶离了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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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能让找赵老爷子怕成这样的,除了宁安长公主,再没第二位了。
她其实一入秋就想南下,赶紧见到自己的赵郎。无奈那可恶的皇兄,见不得别人团聚,一直不肯恩准她离京。一直拖到了十月初,再晚大运河都要上冻了,这才没理由再拦着了。
隆庆皇帝头一天下旨,长公主第二天一早就离了京城,把个嗡嗡心酸的不要不要,就像连吃了十个柠檬一样。
跟宁安同行的,还有她一双……哦不,三个儿女。
宁安已经认张相公的独女筱菁为干女儿,以给兰陵县主李明月做个伴为由,也带她一起上路了。
张居正夫妇其实是挺不愿意的,但没办法呀,长公主的面子不能不给,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让筱菁出门在外一定要遵守家训,不能给老张家丢人,更不能吃亏。
见张筱菁居然可以离开家出去玩好几个月,把她一帮兄弟们羡慕的不要不要。
修修们也想去江南玩,可提都不敢提。因为不谷对儿女的管教双标严重,绝对不会允许他们荒废课业的。
其实宁安也想把李承恩留在京里。一来他也大了,应该学着做点正事儿了。至少代表自己,到西山公司开开董事会,听听报告什么的吧。
二来,这小子着实碍手碍脚,把他留在身边总跟自己争抢赵郎。
可李承恩着实想念他的老前辈,死活非要跟着。长公主只好无奈留下鸡公公,带着小冤家悄没声儿的上了路。
她此行是去会情郎的,自然不愿大张旗鼓,搞得万众瞩目、人尽皆知,那跟在京城还有什么区别?
所以宁安下令所有人都换成了民间的打扮。牛百户成了保镖头子,柳尚宫成了管家婆子,她和三个孩子也打扮成回乡省亲的大官家眷,只带了两三百人,分乘五条官船,低调的南下而来。
然而在沿途官员眼里,这支官船队伍已经十分庞大了。每到一处,不断有地方官来打听,船上是什么人。当他们知道是长公主的凤船后,就更加谄媚奉承,无论如何都要先尽尽心意才肯方行。
长公主不胜其烦,只好让牛百户打前站,提前知会当地知府自己的行程,命其制止州县官员骚扰自己,这才消停了不少。
当然,应付下知府还是免不了的。虽然殿下希望他们也不要露面,但知府大人们哪敢真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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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无一例外,都穿了便装在码头迎候,盛情邀请长公主入城洗尘。礼多人不怪嘛。
是以扬州的娄知府也跟夫人早早来到码头迎候。
这也是那些秦淮名妓的画舫花船被驱逐的原因。不然让长公主看到了,非得把扬州城当成‘花都’不可。
其实码头上那些民船,还有在岸上忙碌的民夫,也大都是扬州府的官差和民壮假扮的。为的就是万无一失,给长公主营造一个完美的扬州之行。
接待工作不能出纰漏,不然还不如不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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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知府夫妇毕恭毕敬将长公主迎下船来,又殷勤道:“下官已命人将瘦西湖畔的万花园收拾出来,权充贵人在扬州下榻之所,还请贵人赏光。”
长公主却没有要赏光的意思,坐在轿子里,淡淡道:“府尊不用麻烦了,我在扬州有亲戚。”
“啊?”娄知府吃了一惊,没听说扬州还有皇亲国戚啊?
“不知是哪一家皇亲?”
“赵园主人。”宁安似笑非笑道:“我干儿是他的孙子。”
“哦,赵老侍郎?”娄知府恍然,说着回头四下寻找道:“方才还看到他来着。”
却怎么也找不见那辆造型独特的四轮马车了。
“咦,怎么没打招呼就走了呢?”
“哼,臭老头,躲什么躲?!”宁安暗自咬牙,恨声道:“我让你躲无可躲!”
“贵人说什么?”娄知府感觉自己幻听了,又问了一遍。
“哦,本宫是说,赵侍郎还是那么客气,肯定是急着回家准备去了。”宁安狞笑道:“劳烦娄知府头前带路吧。”
“唉,好嘞。”虽然安排落了空,但娄知府还是开心的颠颠儿去了。
因为他和赵立本的关系很不错,没想到老大人还有这层关系,往后就不愁搭不上线了,真是血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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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现在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跟赵立本较劲上了,却没发现三个小家伙根本没下船。
张筱菁站在船舱里,看着干娘的轿子渐渐远去,不禁有些惴惴道:“咱们不下船合适吗?”
“再合适不过了。”只听李明月笑道:“你当我娘跟赵爷爷关系有多好吗?”
“好个屁。”李承恩翘着二郎腿,没正行的坐在椅子道:“也不知什么仇什么怨,我娘一提起老前辈的父亲,那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会儿要去他家,肯定是踢场子的。”
“所以咱们做晚辈的,还是不要掺合的好。”李明月点点头道:“看着都尴尬。”
“那咱们在船上等?”小竹子问道。
“等什么等啊?咱们先走一步!”李明月悍然宣称道:“这就出发去南京了!”
ps.这一更还大前天欠的那章。
第三百四十章 就这?
官船上。
听了小县主的决定,张筱菁闻言吃惊道:“不跟干娘打招呼咱们就走?”
李承恩也怕怕道:“别介啊,合着板子不打在你身上,你不知道疼是吧?”
“那你自己留下呗,我和筱菁先走一步了。”李明月哼一声道:“反正金陵我又不是第一回去了。”
“那更不划算了。”李承恩苦着脸道:“没看好你俩,我一样挨揍。”
“既然横竖都是挨揍,你应该知道怎么选了吧?”李明月笑眯眯道。
“唔……”小爵爷摸着下巴寻思起来,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倒也是,我还是跟你们一起走吧。”
张筱菁这个汗啊,心说这也太容易被忽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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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园。
赵立本仓皇回到家中,缓了好一阵子,脸上才恢复了点儿血色。
“大人,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叶氏一边喂他喝参汤,一边奇怪问道。
“多事!”老头子对叶氏却还是凶横凶横的。“吩咐下去,关门闭户,任何人不准进出。”
“呃……”叶氏愈发满心疑窦,但见赵立本那副色厉内荏的样子,也不敢再多问,搁下汤碗便出去吩咐照办。
她刚要侍女把管家叫来,却见管家急匆匆跑了进来。
“你又急个啥?”叶氏心说,今天这都见了鬼了吗?一个个的不正常。
“主母,知府衙门派……派人来说,让咱们赶紧收拾一下迎接长公主大驾光临!”管家结结巴巴道:“听,听说还要住在咱园子里呢。”
“啊?”叶氏惊的合不拢嘴,却也明白了,赵立本为什么会慌成这样。
原来是克星到了……
“人到哪了?”
“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啊,这么快?”叶氏紧攥着帕子道:“你先赶紧安排迎驾,我这就跟大人说去!”
“哎,好嘞。”管家赶紧跑去张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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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什么?!”赵立本听得噩耗,喀嚓一声便摔了心爱的兔毫盏,从榻上蹦起来,失声叫道:
“怎么还追家里来了?这是要闹哪样啊?赶尽杀绝吗!”
看着平日里总牛皮哄哄的大人,被长公主吓得慌成狗,叶氏又好笑又心疼,忙扶住他道:
“人家说话就到了,咱们也没法拦着,还是调整下心情,去迎接吧。”
“我不去!”赵立本断然摇头道:“老子就是淹死、溺死,从这里跳湖里,也绝不向那恶毒的女人低头!”
“那……咱们怎么办?”
“惹不起,老子躲得起!”赵老爷子用最狠的语气,说了最怂的话。
“赶紧让你兄弟过来,替老子迎客!”
“那咱们呢?”
“先去你兄弟家避一避。”赵立本咬牙道:“那婆娘找不到人抖威风,自然会滚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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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园中门大开,府上一干人等在两旁恭迎,知府大人的马车和贵人的轿子入府。
待到府门缓缓关上,娄知府这才下来马车,环视一圈却不见赵立本和他姘头的影子。
只有他那便宜小舅子叶盐商,带着老婆苦着脸,在一旁迎候。
“老侍郎呢?”娄知府皱眉问道:“贵人都进门了,还磨蹭着不出来?”
“这个这个……”叶希贤像被热油烫到嘴一般,哭笑不得道:“老大人不在家,托我照看宅院。”
“放你娘的屁!”娄知府啐道:“我他妈昨天还跟他喝过酒,今天在码头还见过你俩,给我这儿出什么幺蛾子!”
“老大人他真走了。”叶希贤都快哭出来了,心说我这是蒙骗长公主啊,也不知道算不算欺君之罪。但他还是更怕赵立本,只好硬着头皮道:“不信你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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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走的?”
“刚刚。”叶盐商小声道。
“他分明就是躲出去了!”娄知府把赵立本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凤轿旁。
长公主正端坐在轿子里,等着赵立本来接驾呢。
听娄知府的禀报,她冷哼一声道:“就这?”
胜利者的轻蔑,溢于言表。
‘就这……’娄知府一愣,心说怎么感觉俩人有仇啊?
感情白高兴一场。
甭管她们什么仇什么怨,自己还是别在中间受这个夹板气了。便自责道:“都怪下官没提前知会,赵老大人居然外出了。不如咱们还是去万花园吧。”
“不必了。”长公主淡淡说一句,便在柳尚宫的搀扶下,下了轿子。
她环视一圈园内郁郁葱葱、曲廊幽榭的风光,漠然道:“本宫就中意这里,哪也不去了。”
“这,这边什么都没准备,难免怠慢了殿下。”娄知府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宁安只瞥了他一眼,娄知府便打个激灵道:“是是,有什么问题下官想办法解决。”
“劳烦娄知府了。”宁安这才点点头,便自顾自款款迈入了那池边漂亮的听荷轩。
一进去,她便看到那盏打碎的兔毫盏还没收拾呢……
长公主殿下不禁用手背挡住嘴,对柳尚宫怪笑起来。
“看来臭老头被吓坏喽,本宫这手敲山震虎,玩的漂亮吗?”
“漂亮。”柳尚宫尬笑一声。“不过殿下,非要跟赵老侍郎置气干嘛?”
“这不是置气,这叫先声夺人。”宁安在主座上端坐下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道:“我就是要让臭老头彻底死心,不敢再坏我和赵郎的好事!”
这半年多来,长公主殿下身在京城,心在江南,从没放松过对赵守正的监视……哦不,关心。
她听说赵立本始终不死心,这半年来,七八次想给赵守正续弦。还好赵郎忠贞不二,守身如玉,不然她千里迢迢而来还有什么意义?
柳尚宫心中哀叹,赵老侍郎怎么这么不中用呢?这都半年多了,怎么连这点儿事都办不成?
虽说‘初婚从父,续弦从己’,但你是他爹啊,不答应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实在抹不开脸,还可以装病吗?就不信堂堂赵状元,敢背个不孝的恶名行走于世!
他怎么还不得乖乖续上弦,也让老身能睡个安稳觉?
面上却还得同仇敌忾道:“那咱可得多住两天,不然达不到效果啊。”
“何止住两天?”却听宁安狡黠一笑道:“今年冬天本公主就在这儿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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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一章 风雨会江南
“啊,我们不是要去南京吗?”柳尚宫不由一愣。
见殿下用看白痴的眼神望着自己,她旋即轻轻打自己嘴巴一下,讪讪道:“我们去南京干嘛呀。”
是啊,殿下的赵郎在苏州府,沿着大运河南下直接就到了,去南京可不顺道。
而且殿下也不打算让苏州地面的官员士绅见到自己,所以宁安长公主的行程,到了扬州便宣告结束了。
接下来就该金蝉脱壳,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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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叶盐商的园子里,赵立本又惊呆了。
“什么什么?她要在我家过冬?!”老爷子简直坏掉了,气急败坏的在屋里到处乱转。
“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
“大人,咱们怎么办啊?”叶氏苦笑问道。
“她不走,咱们走!”赵立本气急败坏道:“还是那句话,惹不起老子还躲不起吗!”
“啊,那咱们去哪儿?”叶氏傻眼了,还头回听说客人上门,主人吓得跑路呢。
“随便去哪儿!”赵立本哼一声,有些乱方寸道:“去苏州,杭州,去福州,去广州,实在不行去儋州,就不信她能追到天涯海角去!”
“哎,好吧。我收拾收拾,咱们从后门出去。”
“不收拾了,这就走!”赵立本是一刻也不愿在扬州待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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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老爷子的催促下,叶氏只让人收拾了几身替换的衣裳,便坐马车出了叶园后门,直奔南门码头而去。
到码头又等了一会儿,伍记的护卫才得到命令过来汇合。
又过一会儿,有两艘伍记的客船从东关码头驶过来,接上一行人直接南下而去。
三层大船顺流而下,一直上了长江,再看不见那远处的扬州城,赵立本这才定下神来。
“大人,先吃饭吧。”出来的急,府上的丫鬟一个没带,叶氏只好自己给他端来晚饭。
“不急。”赵立本捻着胡子,摇头不已道:“不对不对啊……”
“哪里不对了?”叶氏一边将几碟脆爽的小菜摆在桌上,一边随口问道。
“那恶毒的女人有些蹊跷。”赵立本越寻思越觉着不对劲道:“她千里迢迢而来,怎么可能单纯为了寻老夫晦气?”
“那当然了。”叶氏笑着点点头,心说人家找你干什么,人家找你儿子呢。
“你看她藏头露尾,不肯暴露身份,八成是有所图谋。”赵立本何其聪明?可惜一遇到宁安长公主,便立即理性丧失、智商见底,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才想到。
“住在老子家里怕只是个幌子!”好在一旦远离长公主的气场,他便理性回归,智商恢复。
“这样啊。”叶氏终于有些好奇问道:“那她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那还用问吗?”赵立本哼一声道:“她堂堂一个皇妹长公主,再不知廉耻,也没法明目张胆去见那孽障!肯定是要换个普通人的身份,才方便做那些不要脸的事。”
“大人是说……”叶氏也明白了。“她会制造人在扬州假象,然后瞒天过海……哦不,过江,偷偷微服去昆山?”
“一定是这样的!”赵立本一拍大腿道:“快掉头,我们要赶在她前头,住进昆山县衙!”
“哎,好嘞。”叶氏赶紧出去传令,回来又忍不住问道:“大人当真要去?”
这半年来,赵立本数次去昆山都没下过船。因为他发誓只要赵守正一天不跟那女人断掉,就一天不进儿子的门。
“当真,比真金还真!”赵老爷子露出扭曲的狞笑。
“大人的意思是?”叶氏被搞糊涂了,刚才还吓成了丧家犬,这会儿又哪来的底气去等着人家?
“哼哼。”赵立本得意一笑道:“老夫会怕那女人吗?只是碍于她的身份,没办法公平的较量罢了。等到那恶毒的女人,以普通人的身份去找那孽障时,就是老夫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哦,原来是这样。”叶氏懂了。等两人都到了昆山,大人是赵知县的父亲,自然占尽主动。
长公主要想压过他,只能亮明身份。可那样一来,她又没法在昆山待下去了。确实会落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唉。到时候更难受的怕是赵二爷了。”她不禁叹了口气,那又何苦呢?
“难受就对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赵立本哪是个听劝的性子,哼一声道:“他跟那女人能有什么结果?堂堂状元公,就这么自甘堕落下去?老夫是让他长痛不如短痛,还不是为他好?!”
“也是……”叶氏无奈的点点头,有些同情起这对苦命的鸳鸯来。
日暮,两艘客船便调转船头,顺着金色的江流,往镇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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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长公主打发走了娄知府和叶盐商两家,在赵园舒舒服服的安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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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就着赵立本藏的佳酿,洗个泡泡浴,好好放松一下旅途的疲惫。
正在哼着小曲洗白白呢,柳尚宫急匆匆闯进来,俯在浴池边上小声道:“殿下不好了。小爵爷带着县主和张小姐去南京了,说是给殿下打前站。”
“哦?”长公主先是一愣。“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们仨就没下船,直接让人开船走的。”柳尚宫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实在是分身乏术,管头顾不了腚啊!
“护卫都跟着了吗?”长公主问道。
“牛百户不放心,跟着去了。”柳尚宫忙答道。“殿下,他们还不知道,咱们不去南京了呢。赶紧把他们喊回来吧。”
“不用,回头自会汇合。”长公主伸出自己修长白皙的小腿道:“给本宫按按,乏。”
“哎。”柳尚宫赶紧上前给公主按摩,按一会儿,实在忍不住问道:“殿下就不担心?”
“不担心。”长公主却轻摇着玻璃杯,美美呷一口上好的桂花酿,眯眼享受道:“这闺女,随我。”
柳尚宫觉得双肩沉重的担子,快要把自己压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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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繁星满天,官船逆行江上。
装饰豪华的船舱里,四角都点着暖笼,像春天一样温暖。
小县主李明月抱着个男孩子样的人形布偶,睡得香甜极了。
“赵大哥,我来了……”还说起了说梦话,前半段温温柔柔,后半段便本性毕露。“姓江的,本县主来了,看你还怎么猖狂!”
睡在一旁的张筱菁睁大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她,羡慕李明月这都能睡得着。
反正她今晚肯定要失眠了。
唉,明天顶着黑眼圈怎么跟赵公子见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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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房间里,呼呼大睡的李承恩,掉下床来都没醒。
“老前辈,我来了……”还在那咧嘴笑道:“禧娃,好想你啊。”
【本卷终】
第一章 留云山居
翌日一早。
一夜好睡的小县主,一大早起来就吆喝着让阿彩给自己梳妆打扮,要漂漂亮亮的去见心爱的赵大哥。
等她梳好头,簪上满头的珠花,才发现筱菁还在赖床呢。
“快到了快到了,赶紧起来打扮打扮了。”李明月催促她。
“我是来给你助拳的,有什么好打扮的。”张筱菁慵懒的打个哈欠坐起来,好一副美人春睡图。
“快点起来啦,别磨蹭了。”李明月亢奋的叽叽喳喳道:“我跟你说金陵可好玩了,回头让赵大哥带我们去游秦淮河,登报恩寺塔,逛长干里……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数都数不过来。”
张筱菁脑海中,兀然蹦出那首‘十二楼前生碧草、美人家在长干道……’心头蓦然一阵发烫,暗道终于可以亲眼看看,这名闻天下的金陵胜景,到底是如何神奇,竟能滋养出赵公子这样无双无对的天才来。
~~
等官船抵达江东门码头时,两个少女已经梳洗打扮妥当,光彩夺目的来到了甲板上。
只见李明月穿一件浅金撒花的褙子,下面是桃红色马面裙。外罩件石榴红色的对襟羽缎斗篷,在这色彩单调的冬日里,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红牡丹一般,那样的鲜艳出众,夺人眼球。
一旁的张筱菁打扮就低调多了,她穿着身雪青长裙,竹纹青领褙子,外罩件粉绿的出锋斗篷,头上的发饰也只有简单几样,丝毫不抢小县主的风头。
然而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纵使如兰陵县主般高贵出众,也压不住她。
“呦。”睡眼惺忪的李承恩,这才懒洋洋的从船舱里出来,看到两个妹子精心打扮的模样,登时瞪大了眼。
“这是要去相亲吗?描眉打鬓的。”
“哥,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李明月笑着转过头来,警告意味十足的看着他……如果你还想要舌头的话,就慎言吧。
看着妹妹那狰狞的笑,李承恩一阵毛骨悚然,忙点点头,不敢再吭声。
少顷,护卫准备好马车,三人下船乘车,缓缓驶入了车马繁忙的江东门。
“赵大哥家不是在秦淮河边上么,咱们这是往哪去?”李承恩一看方向不对,不禁有些奇怪。
“赵大哥现在不住在老宅了。”李明月却笃定道:“他在老宅里老是做噩梦,前阵子搬到离清凉门不远的小仓山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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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你怎么了如指掌?”李承恩吃惊的看着妹妹。
“哼,我就是知道。”李明月瞥他一眼。
“是是,不该问的不问。”李承恩赶忙投降道:“小仓山好啊,离得近。”
他巴不得赶紧把这两位交给赵昊,自己就可以无牵无挂的带禧娃,去找南京那帮酒肉朋友昏天黑地去了。
希望到了南京,那孩子不会那么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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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马车就到了状元街口。
虽然近来江南的官吏大户们噤若寒蝉,但老百姓的生活丝毫不受影响。反而兴奋的奔走相告,海青天来了,终于有给穷人做主的人了,大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这种情绪反映到市面上,就是状元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比之前还要稠密。
“哇,这么多人!”李承恩瞪大眼道:“前年来时,怎么不记得,这里有这么条街?”
“这是赵大哥建起来的。”李明月与有荣焉道:“里头可漂亮了,回头让他带我们逛逛。”
小竹子笑着点点头,心想赵公子真了不起。我用画布画画,他却以江山为画纸呢。
“里头好像没法过马车,咱们下车进去?”看着街口挡车的石墩子,李承恩有些发愁道。
“不用。”李明月便指指前头道:“往前一里地有条路,可以直通赵大哥的半山别墅。”
“我去,你又知道了?不会在赵大哥身边安插了眼线吧?”李承恩吃惊的张大嘴巴,话音未落,软肋便吃了妹妹一拳。
“对、不、起……我又多嘴了。”李承恩闷哼一声,苦着脸保证道:“从现在开始,我保准一句话不说。”
马车向东行出一里,果然看到一条可容双车并行的上山道。
灰白色的路面用一种他们没见过的材质铺就,十分的平坦坚固,马车行在上头平稳极了。
只是没行出多远,便被一根红白相间的栏杆挡住了去路。几个护院模样的汉子从一旁的木头岗亭中出来,指着栏杆上的木牌子道:“没看见吗?私人领地,不得擅入。”
“我是来找我赵大哥的,”李明月探出头来,对那几个护院道:“劳烦去通禀一声,就说李明月来了。”
护院们见她气质高贵,前呼后拥,不敢怠慢,赶紧跑进去通禀。
盏茶功夫后,护院回来,升起了栏杆,恭请贵客入内。
然后头前带路,引着车队沿苍翠的山路,上到半山腰的一处庄园门口。
此时园门已经敞开,一座美轮美奂的半山别墅,便映入了三人的眼帘。
但李明月来不及欣赏这如在画图中的庄园,她的视线完全被俏立在粉墙黛瓦之前的,那个肌肤胜雪,眉似弯月,发丝若黛、空灵清冷的白裙少女占据了。
那少女的目光也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她,礼貌而不失气势的与李明月隔空对视。
不必通名道姓,少女的直觉已经告诉两人,对方便是她们久闻大名的冤家对头了。
就连小爵爷这样钝感的家伙,都察觉到空气中的火药味渐浓。
他赶紧捂住嘴,以免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成了妹妹的出气筒。
偌大的庄园里,除了下人之外,只有这少女一人,让人很难不联想到‘女主人’三个字。
张筱菁暗暗一叹,没想到还没见着赵公子,就先进了修罗场。看来这次江南之行,怕是很难轻松咯。
所谓‘山旺人丁水旺财’,这座名唤‘留云山居’的半山别墅,位于小仓山主峰上,靠山面水,风水绝佳。
乍一看也是粉墙黛瓦的建筑,与寻常的江南建筑风格一致。但以张筱菁细致入微的眼光看去,还能看到很大的不同。
它结合了南北方民居的精华,既有南方建筑的典雅优美,又有北方建筑的轩敞大方。而且还有在别处没见过的玻璃落地窗户,以及用大片玻璃包裹起来观景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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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山不容二虎
张筱菁一看就喜欢上了这里,她真希望能坐在那明亮的露台中,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就着湖光山色,品茗、读书,弹琴、下棋,写字、画画……
当然,前提是这两位能和睦相处。
但是,可能吗?
怕是够呛。
唉,一山不容二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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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江雪迎比李明月还吃惊,毕竟她在一刻钟前,根本不知道这位皇帝外甥女,堂堂兰陵县主居然会从天而降。
她之前一个多月,一直在苏州忙碌江南银行开业的事情,是前几天才抽出身来,赶到金陵与龙江宝船厂谈判。
经过好几天的反复拉锯,前天才将包括委培造船工匠在内的一揽子合同签订完毕。
但因为龙江宝船厂是官办机构,还得等操江御史衙门审核无误,用印之后,合约方能生效。
虽然有吴叔叔在,一切不过走个形式,但大家也不好太过分。所以她还是得耐着性子等上几天,待所有流程走完,才能回苏州去。
加之她这几个月也太累了,赵昊便命令她放下手头的工作,在半山别墅好好休养几天。
这才休息的第二天,李明月就来了,你说怎么就这么寸?
~~
马车停在绿油油的草坪上,李明月在阿彩的搀扶下款款下车。
江雪迎也在小云儿的搀扶下,沿着蜿蜒的小径迎上前来。
方才还斗鸡眼的二人走到近前,兰陵县主的脸上已经恢复了高贵雍容的笑容。
江总裁自然更是挂起了热情和气的微笑,与之前的清冷判若两人,
她先优雅福一福道:“想必这位便是明月妹妹吧,真是久仰大名了。”
“不错,正是本县主。”李明月罕见的摆了下谱,微笑问道:“请问这位小姐贵姓芳名,怎么在我赵大哥家中?”
“因为这也是我家啊。”江雪迎以罗帕掩口嫣然一笑,然后正色道:“那就跟妹妹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赵家爷爷的干孙女,赵大哥的义妹,江南公司总裁江雪迎。”
她见过的明枪暗箭,比小县主射过的箭都多,怎么可能被这种程度的挑衅激怒?
“啊,这样啊。”李明月也反手掩口笑笑道:“这么说,这也是我家喽。我娘宁安长公主,还是赵大哥的干娘哩。”
好在小县主乃戏精本精,不管心里多窝火,面上永远不会露怯。
也许这就是皇家的遗传吧。
“这位是小爵爷吧?小爵爷驾临,真是蓬荜生辉啊。”江雪迎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样,转向李承恩道万福。
“嗯嗯。”李承恩点点头,抱拳还礼,并不说话。如此激烈的战况,还是不要引火烧身的好。
然后江雪迎又转向张筱菁,不禁惊艳的由衷道:“不知这位天仙般的姐姐,又是哪位?”
“这是我娘的干女儿,张大学士的千金!”张筱菁还没开口,李明月便替她答道。看看,我的帮手都比你高贵多了!
张筱菁歉意的笑笑,向江雪迎客气还礼。
“快快里边请吧。”江雪迎又像没听到一样,将三人迎入了那间,小竹子心水无比的观景露台中。
~~
露台中没生火,便已温暖如春。
面向湖面的方向,摆着一组柔软的软包沙发椅,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中间搁着张长条茶几,上头摆着精致的点心和水果。
另一边,还有书架,有画桌,有琴台,有棋秤,几盆兰花、梅花点缀其间,布置的温馨舒适又十分有格调。
一看就是出自同样会画画的女子手笔。
张筱菁心中暗叹,自己的梦想居然被别人先一步实现,没想到这江小姐非但会做生意,家居的品味也这么好。
不过也可能是那位弹琴画画的马秘书的手笔,谁知道呢?反正她也不敢夸,她也不敢问。
请三人在沙发椅上就坐后,江雪迎微笑道:“这是我家兄长根据汉代的‘玉几’设计出来的,虽然不太适合摆放在正式场合,但坐起来其实比木头椅子舒服多了……不过要放松靠上去。”
李承恩依言把背往后一靠,感觉全身都被托住了,不禁竖起了大拇指。然后便一脸享受的任由身体陷入了沙发。
李明月本能的也想靠一靠,可看到大哥没形象的坐姿,顿时一脸黑线。便依然腰杆挺直的坐在那里,问江雪迎道:“我哥呢?”
“哦,兄长有急事回昆山了。”江雪迎笑语晏晏道:“真不巧,昨天刚走。”
李明月刚想垮下脸,却分明从对方的笑容中,感到了幸灾乐祸的意蕴,便瞬间不在意的笑道:“也怨我,想着给他个惊喜,瞒着不让人提前告诉他。”
“妹妹真是懂事。”江雪迎赞许一声,给李明月戴上顶高帽道:“这半年来,兄长实在太忙了,金陵、苏州、昆山、崇明来回跑,累得都没时间好好歇歇。我这个做妹妹的,真想多替他分分忧啊。”
“……”李明月本打算马上去昆山的,闻言只好先按住念头。不然不就显得自己太不懂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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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小云儿奉上香茗,江雪迎笑着介绍道:“这是咱们西山岛上自产的碧螺春,尝尝喜不喜欢?”
李明月还有什么心情品茗?她装模作样品一口,便敷衍笑道:“还不错。”
“这可是兄长命名的茶呢,他喜欢的不得了。”却听江雪迎笑道。
“……”李明月笑容一僵。
“再尝尝这苏样的点心。”江雪迎又热情的请她吃点心。
“真好吃,我好喜欢。”李明月小口尝一口,大赞。
“是吗,那咱们的爱好一样。”江雪迎便开心笑道:“可惜兄长不爱吃,他说苏州什么都可爱,点心除外。”
“……”李明月嘴角抽动两下,心说这江南女子怎么如此讨厌?每一句不是带勾就是有坑。
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这跟是北地胭脂,还是江南女子没有任何关系的……
好在江雪迎十分有分寸,稍稍报复回来,让李明月知道自己不是好欺负的,便也适可而止了。
怎么说对方也原来是客,她要是咄咄逼人,把人家弄哭了,兄长那里也不好交代啊。
于是接下来的交谈,便没那么浓的火药味了。
可李承恩和张筱菁都知道,这只是互相试探下火力而已,真正的战役还没开始呢。
ps.本来想开个单章总结下上一卷,但眼睛实在不允许了。总之上一卷很难很难写,(好像上卷总结也说过),有太多事情要布局,又要写得有故事性,不能成流水账,总之难度很高。但我觉得完成的不错。这一卷便是,开花结果的时候了。会更精彩的!求月票!
第三章 爽约
科学号张开风帆,行驶在波澜不惊的吴淞江上。
入冬以后,吴淞江非但水位日渐下降,流速也变得非常缓慢。船行其上,如果不张帆不摇橹的话,速度跟步行差不多。
不过这是兴修水利的好时节。吴淞江南岸,昆山的三期工程已经如火如荼的干了起来。
一眼望不到头的江堤上,到处都插着各色旌旗。每一面旗下都有一个区段的民夫在辛苦劳作。
江面上,科学号驶过一艘接一艘的运石船。操船的昆山百姓纷纷朝着甲板上的赵公子行礼问好。
赵昊感到很惭愧,三期工程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都不知道。经过前两期工程的历练,昆开司已经愈发运转自如,昆山民工们的配合度又奇高,非但不用赵昊再操心,就连江雪迎也无需事必亲躬,可以抽出身来干些别的事儿了。
不过赵二爷大部分时间,还是得钉在大堤上。没办法,三期工程依然是全县动员,他这个一县之尊当然要跟大家在一起了。
“昆山民夫们都说,一天看不到老父母,感觉干活都没劲儿……”
说这话的是牛佥事,不过他没在科学号上,而是在不远处的巡抚座船上。
任命海瑞为应天巡抚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在正式上任之前,他要先去昆山探视一下林润。
海瑞穿一身洗的发白的布袍子,神情严肃一言不发,让一旁的牛佥事等人愈发惴惴难安。
“中丞,要不要通知赵知县,到码头迎接一下?”田通判小心问道。
海瑞看一眼田通判,这才冷声道:“待会儿到了码头,你们不许下船。”
“啊……”田通判如遭重击,感觉自己被嫌弃了。
牛佥事等人也赶忙硬着头皮劝道:“中丞,林中丞血的教训啊,安全第一呀。”
“我自己会注意的。”海瑞却不予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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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先于海瑞一步抵达了江南医院。这当然不是凑巧,而是海瑞提前让海安告知他行程。
所以赵公子才赶紧从南京赶回了昆山。
什么?为什么不同船抵达?
海公如今可是江南巡抚,赵公子和江南公司都要避嫌的。
不然谁知道那帮又怕又恨的豪绅,会不会造出什么‘保护伞’、‘白手套’之类的谣言?
赵昊甚至没在码头迎候,而是先进了医院。
江南医院已经恢复了正常秩序,持号看病的百姓络绎不绝。
他也没跟两位院长打招呼,自然也就没人在门口迎候。
当赵昊走入医院大门的瞬间,几个鬼鬼祟祟的男子,便从不同方位凑了上来。
高武时刻保持警惕,见情况有异,神情一凛,闪身挡在赵昊面前。
一旁的几个护卫,也马上用身体将公子牢牢护住。
外围的几个护卫闪电般出手,转眼便制住了那几个企图靠近公子的家伙。
百姓惊叫声中,,护卫们把几人死死按在地上后,娴熟的卸胳膊,搜身,抠嘴,动作一气呵成,不知演练过多少次。
没办法,想弄死赵公子的人实在太多了。
赵昊的脸色不太好看,一是吓的。二是巡抚大人马上就到,安全上出了这么大纰漏,如何敢让海瑞进医院?
“队长,没有武器,也没有毒囊。”只听护卫队员们有些错愕的禀报。
高武也感到有些奇怪,先挥挥手,让人将公子护送到保安室去,然后就地审讯起来。
不一会儿,他一脸古怪的走近保安室,看赵公子半晌,蹦出仨字儿。
“号贩子……”
“呃。”赵昊咂咂嘴,问道:“本公子像那种高价买号的冤大头吗?”
“……”高武利用自己语迟的毛病,躲过了这道送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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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虚惊一场,赵昊还是命医院保安队长,将里里外外的闲杂人等全都清理一遍,再把安保等级提到最高。
然后他在闻讯赶来的李时珍的陪伴下,往后头住院区走去。
林润被转移到后花园北面,一个单独的小院中,外头有江南公司和巡抚衙门的双重保护,除了三位神医和名叫王铁蛋的护士长之外,任何闲杂人等都不许进入。
两人一边聊着林润的病情,一边穿过后花园,忽然听到一声惊喜的呼唤。
“赵公子!”
听到那略硬的崇明女子口音,赵昊不禁笑着回头道:“怀秀姐,你怎么在这儿?”
那女子正是新任沙船帮帮主陈怀秀,她闻言神情一窒,不知该是笑是嗔。
说赵昊不记得她了吧?可光凭声音就一口叫出她的名字,还叫的那么亲热。
说赵昊记得她呢?赵昊离开崇明前,两人明明约好,半月后小滕复查时昆山再见。她都已经在昆山等了足足半个多月了,这小子才露面。还张口就问自己为什么在这儿……
足智多谋的陈帮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竟然窘在那里。
马秘书赶紧附耳提醒,赵昊一拍额头,歉意道:“忘死了忘死了。”
“最近苏松出了大事儿,公子一直忙于奔波,这才刚回昆山。”马秘书忙替赵昊揽过责任道:“是妾身擅自做主,没提醒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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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至少应该先给陈帮主捎个信,改日就是了。”赵昊一脸嫌弃的指指马秘书,另一手却偷偷向马姐姐竖个大拇指。
“是妾身疏忽了。”马秘书再次向陈帮主致歉。
“没事没事。”陈怀秀赶紧摆摆手,扶住马湘兰道:“正好让小滕在这里住住院,李神医每天给他扎扎针,恢复的可快了。”
李时珍点点头道:“他体内水银已经排干净了,将来应该不会落下脑疾的。”
“真是谢天谢地谢公子。”陈怀秀说着拉过身后的小孩,让他给赵昊磕头。
那孩子要比上次气色好多了,只是仍十分怕生,缩在陈怀秀身后不肯出头。
“不必客气了。”赵昊看看天色,略有些心急道:“怀秀姐,这边有点急事,我……下午再来看你们。”
“公子去忙就是,我们还得再住一阵子院呢。”陈怀秀善解人意道。
“马姐姐在这儿替我陪陪怀秀姐吧。”赵昊便吩咐马秘书道。
“是,公子。”马湘兰暗叫倒霉,她是有些怵这位陈帮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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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顿饭功夫,巡抚座船也抵达了医院码头。
座船上没插旗号,没有惊动码头上的百姓。牛佥事和田通判等人果然被留在船上。
海瑞只带了海安和两个亲兵走下船来,在禧娃的带领下进了江南医院。
~~
医院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完全看不出方才刚刚虚惊一场。
自然也没有号贩子,问海瑞要不要插号了。
海瑞和赵昊在林润住的小院门口汇合。海瑞的亲兵队长是巡抚衙门的苗千户,他向守卫们道明了海中丞的身份。
护卫们赶紧跪地相迎,让开了去路。
两人进去病房外间,海瑞闻到病房中弥漫着烈酒的气味,皱皱眉刚要说话。
“这不是喝的酒,是消毒酒精。”赵昊跟海瑞的默契相当高,不待他发问便解释一句,然后教海瑞换上了无菌服,戴上口罩,这才轻轻推门进了林润的病房。
病床上,林润依然昏迷不醒,整个人已是眼窝深陷、形容枯槁,看上去没有一丝生气。
只有呼吸面罩中传出的轻微呼吸声,证明着他还活着。
“到今天,林中丞已经整整躺了一个月了。”赵昊刚才已经问过李李时珍林润的近况,便替大夫向海瑞介绍道:“身上的烧伤基本痊愈了,目前脉象也已经稳定,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了。但他已烟毒入脑,究竟何时能醒过来,谁也说不好。”
海瑞眼中透出复杂的情绪,有物伤其类的同情,有无从发泄的愤怒,还有丝丝难以言喻的歉疚。
他在林润的病床前,一言不发的站了很久。
赵昊安静的陪在一旁,他无从知道海中丞平静的表情下,心中却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良久,海瑞退后一步,朝着病床上的林润一揖到底,口中低声吐出两个字。
“抱歉。”
待他站起身时,眼中的纠结已经不见了,又恢复成那个一往无前的海刚峰。
海瑞再看一眼林润,然后轻声对赵昊道:“陪我出去走走。”
“嗯。”赵昊点点头。
~~
海瑞径直离开了医院,朝着二里外的江堤大步走去。
别看他个儿不高,步子却迈得极大,步频还快,简直走路有风。
赵公子一路跟在后头,等到爬上江堤上,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什么体格,还不如我个老头子。”海瑞瞥他一眼。
“海公可不是一般的老头,你就是神行太保飞毛腿,比不了比不了。”
赵昊接过高武奉上的水袋,喝一口润润冒烟的嗓子。
这还幸亏锻炼了一年呢,不然非得给拉下不成。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老夫半生都在步行,当年从琼山去京城赶考,我也只是渡海过河时坐过摆渡的船而已。”海瑞面有得色道:“像你这种出门就上车,进门就上炕的懒孩子,光练练拔断筋是比不过的。”
赵昊闻言咋舌,感情海公是大明徒步第一人啊。
“那是嘉靖三十一年,我第二次进京赶考。”海瑞沿着长堤一路向东,将护卫们远远甩在身后。
“当我赶在会试前进京,着实轰动一时,可惜还是落第了。”海瑞自嘲的笑笑道:“但那次纵穿大明的徒步旅行,让我看到了大明总是被忽略和轻描淡写的那一面。那官府口中的受灾饿死的数字,背后其实是一个个蒙受苦难的家庭,一条条绝望失去的生命。”
“原来士大夫优渥美好的生活,是建立在贫民百姓十倍百倍的苦难之上。如果他们能稍稍收敛一下自己的欲望,那么老百姓的日子就能好过许多。但现实残酷的让人绝望,豪势之家只知道一味贪婪,百姓已经皮包骨头,却还只知道敲骨吸髓。”
“他们不知道竭泽而渔的道理吗?不,他们都知道,但几乎没人愿意收敛一些,主动让渡一点利益出来。”
只听海瑞厉声道:“那只能我来逼他们让了!”
~~
江堤上风和日丽,海中丞的脸上却一片肃杀。
他的目光转移到对面热火朝天的工地上,良久方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
“林中丞的公道,怕是要晚一阵子再讨回来了。”
“哦?”赵昊略一讶异,旋即平静问道:“中丞有何计较?”
“让你一番造势下来,如今徐家在江南的名声已经臭了。”海瑞沉声道:“廷推一边倒的结果,也被两京官员视为明确的风向,没有人敢在林中丞的案子上,替徐家说话了。”
说着,他轻蔑一笑道:“在老夫看来,徐家已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
“那为何不趁他病,要他命呢?”赵昊轻声问道。
“病虎已经不能为害,打死它固然痛快。但那之后呢?阳谷县也就不需要打虎英雄了。”海瑞自嘲的笑笑道:“老夫很清楚,朝廷大员们不过是把我当成一柄快刀,杀完人之后,就该擦擦血,收入鞘中了。所谓飞鸟尽、良弓藏,自古概莫如是。”
赵昊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直筒子脾气的海刚峰,这些弯弯绕绕一样门儿清。
“因此老夫若想为百姓争一争,就必须要在打虎之前来干。打完老虎,我在江南的日子也就到头了。”海瑞神情一片坦荡,目光清澈见底,不怀一丝私心杂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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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能是老夫今生权力最大的一次,而且林中丞已经为我打下坚实的基础,合该老夫做些事情了!”
“中丞的江南新政,准备如何展布?”赵昊饶有兴趣的问道。
“我要做三件事,官民均粮、一条鞭法,以及清理非法占田!”海瑞瘦小的身躯中,迸发出大明朝最有力度的声音道:
“三件事同一个目的,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海瑞要办的这三件事,赵昊都能明白。
官民均粮,就是林润要推行的‘江南均粮,官民一体’,取消官田、民田的区别,对所有土地一视同仁收税。
一条鞭法,是由嘉靖朝大学士桂萼提出,已经在江西等地试行过的赋税、徭役改革方案。简而言之,就是将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按亩折算,以现银缴纳。
清理非法占田就更好理解了。就是要把让大户,把他们通过投献、诡寄、飞洒、移丘、换段、改册等方法,非法侵占的官民土地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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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海斗士升级
江堤上。
“这三件事相辅相成,办完一件才能办另外一件,而且一件比一件难。”赵昊闻言,神情凝重道:
“而且触动的利益太大,恐怕不到办完那天,海公就已经先被撵下台去了。”
因为这三件事都有利于朝廷,更有利于百姓,却全都会损害豪强地主的利益。
“所以对徐家要钝刀子割肉,让他们始终流血,却又不至于断气。只要老夫的刀一天没收起来,至少江南地界,就没人敢跟我明着作对。”海瑞冷笑一声道:“不然老夫下一刀,就不一定劈在谁的狗头上了。”
“明白了。”赵昊点点头,谁说海瑞不懂权变的?他这不就是在借题发挥,准备利用‘徐家专案’,大搞恐怖威慑吗?
估计接下来徐家,要处在‘半死不活,既死且活’的状态,垮而不倒、生不如死一段时间了。
薛定谔的徐家,也蛮有意思的。这样想来,赵昊终于放下了执念,不再着急要徐家完蛋了。
~~
海瑞说完,转头诚恳的望向赵昊道:“我知道,老夫想事情有些偏激,做事情不够柔和,这一点远不如你。”
“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赵公子揉揉鼻子。
“夸你吧,”海瑞说完,顿一下又补充道:“就当是。”
“就当是……”赵公子讪笑一下。
不过海刚峰说的没错,他这个人做事总是瞻前顾后,怕这怕那,轻易不愿与人结仇,哪怕心里再不喜欢对方,也不愿尖锐敌对。
这种庸俗的实用主义在四百年后大行其道,放在大明朝就显得分外滑头了。
想到自己年纪还小,被人叫做‘小滑头’感觉还好。可等上了年纪要还是这样,再被叫‘老滑头’可就纯粹是骂人了。
不过将来的事,还是将来再说吧。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本公子就是这么个人,我自己也没办法啊……赵公子摊摊手,无奈脸。
定定神,他问海瑞道:“海公的意思是?”
“针对我方才那番话,你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是否有更柔和的法子,达到同样的目的?”海瑞正色问道:“相信以你的智慧,定有真知灼见。”
“这……”赵昊挠挠头,寻思良久道:“那我就抛砖引玉,胡乱说说了。”
“不要瞎客气。”海瑞白他一眼。“有话直说。”
“有个很厉害的老先生说过,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个要首先解决的问题。”
赵公子险些说秃噜了嘴,咳嗽两声又接着道:“老先生还说过,政治就是‘要把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
赵昊字斟句酌道:“老先生就此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建立统一战线’,具体的方法是‘发展进步势力,争取中间势力,孤立顽固势力’。”
老先生的三句话一撂出来,海瑞就陷入了深思。
赵昊很清楚,不需要自己再多做解释。华夏大地上孕育出的伟大灵魂,一定会产生强烈共鸣的。
而自己,不过是个跨越时空的传声筒罢了……
果然,海瑞沉思良久,方肃容整理衣冠,朝赵昊深深一揖,诚心实意道:“代老夫多谢那位老先生点醒,海刚峰谨受教了,醍醐灌顶,如梦方醒啊!”
赵昊心说这话我可传不到,只能说‘尽力而为’了。
待海瑞直起身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眼中的担忧疑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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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那个困扰他很久的疑惑,终于自以为有了答案。
“那位老先生实乃卧龙凤雏一样的人物,怪不得你小子年纪轻轻就如此出众,原来是名师出高徒啊!”
海瑞激动的拍着赵昊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我可没资格拜老先生为师,我只受惠于他老人家的,无数人中的普通一个。”赵昊连忙摆摆手道:“海公也别多问老先生的事,我连我亲爷爷都没告诉过。”
“了解,这才是不出世的高人!”海瑞重重点头,竟觉得十分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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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堤上,在那位老人家思想光辉的加持下,一个更强大的海斗士诞生了。
“老夫终于明白,自己之前的问题在哪里了。我总是觉得‘举世皆敌’,也难怪寸步难行了。”他终于可以看清自己的缺陷所在了。
“海公有坚定的原则性,但缺乏策略的灵活性。”赵昊深以为然的点头道:“坚持原则是前提,策略灵活是手段,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我们要潜移默化的改造同盟者,让他们转变思想,进化为进步势力。而不是把自己降到和他们一样的水平,这就是原则性。”赵昊进一步分解道:
“但同时我们也必须及时调整自己的策略,不以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同盟者,善于与同盟者达成必要的妥协。”
赵公子是真的不拿海瑞当外人,把自己压箱底的屠龙绝学都倾囊相授了。
因为海瑞既不是我们的朋友,更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
海瑞自然是领情的,他很清楚,不是肝胆相照、与子同袍的战友,是没有人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的。
他再次朝赵昊深深作揖道:“我要向你道歉,刚才说你处事柔和,其实是有褒贬之意的。”
“我就知道……”赵昊讪笑一声,摸了摸鼻子。
“但是我错了。正所谓‘君子不器’,君子的行为不应拘泥教条,而要灵活变通,方可邪不压正。”海瑞正色赞道:“你是君子,能交一个你这样‘寄心腹、托生死’的知己朋友,我海瑞三生有幸!”
赵昊的脸腾的就红了,赶紧还礼道:“海公太高看我了,我怕离君子还远,不过‘寄心腹、托生死’,我可以的。”
“我信你,”海瑞重重点头道:“你也可以信我。”
“我一直都相信海公的。”赵昊鼻子都被弄得酸酸的了,他终于明白什么叫死而无憾了。
被自己的偶像引为知己,就是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起了北风,将赵昊的脸刮得冰凉冰凉,他的一颗心却滚烫滚烫。
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
海刚峰算是他第一个真正的同道之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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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关系更近一步的两人,一边漫步江堤,一边就具体的问题,深入的交起心来。
“那你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海瑞背着手,沉声问道。
“海公要均田均粮,摊役入亩,抑制土地兼并,招招剑指大地主……就是拥有大量土地的缙绅。这世上的一切问题归根结底都是利益问题,所以我们的敌人,一定来自这个群体。”
“那是当然。”海瑞点下头。
“土地是安身立命之本,几乎稍有资财者便会购置田产,因此这个群体大到无法战胜。我们必须将其像切大饼一样,一块一块分割开来。”
“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海瑞现炒现卖道。
“不错。”赵昊颔首道:“据我观察,拥有土地者至少可以分为四类。一是,纯粹以地租、放贷为主的大地主;二是,地租放贷之外,兼以工商业获利的新兴地主;三是,以经营工商为主,将土地作为财产保值手段的大商人;四是拥有土地最少,但人数最多的中小地主。”
“嗯……”海瑞捻着花白的胡须,听得十分专注。从前他认为地主就是地主,却从没想过还可以如此细分。
而这样细分的好处不言而喻,分而治之,拉一派打一派,都是老祖宗玩烂了的手段。
“那四类里,哪些可以争取,哪些只能打击呢?”海瑞问道。
“这要海公先回答个问题。”赵昊微笑道。
“请问。”海瑞点点头。
“海公的义利观如何?”赵昊表面轻松,内心紧张的问道。
所谓义利观,就是如何看待道德与财富的关系。如果海瑞秉持的是理学那套‘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问题就不太好办了。
不过赵昊还是有点信心的,因为海公言必称‘丘文庄’。
那位明确提出‘劳动价值论’的丘濬,可是大明乃至整个古代史上,最杰出的经济学家。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很难想象,海瑞会在义利观出入太大的情况下,还会将其视为一生的偶像。
果然,便听海瑞不假思索道:
“老夫不仇富,尤其推崇勤劳致富,也不反对以工商致富。我反对的只是巧取豪夺、不劳而获。尤其憎恨那些官绅勾结、鱼肉百姓的不义之财!”
赵昊闻言神情一振,就像吃了人参果一样,感觉浑身舒泰。笑问道:“看来海公也不歧视商人了?”
“那是自然。今之为民者五,曰士、农、工、商、军。士以明道,军以卫国,农艺生九谷,工以利器用,商贾通焉而资于天下。在我眼里都是值得尊敬的人民。”
只听海瑞沉声道:“老夫鄙视的是,身不居一于此者,譬如游惰之民……”
说到这,他明显顿了一顿,但想到和赵昊已是刎颈交,自当言无不尽。
还是咬牙道:“以及不劳而获者!”
这话放在后世没有任何问题,但在大明却很犯忌讳,因为大明朝存在庞大的寄生集团,譬如宗藩、勋贵,依附在国家羸弱的肌体上贪婪的吸血。
那才是帝国的肿瘤。
但一来江南没有藩王,只有一些危害性远不及前者的勋贵而已。
二来,那也不是两人目前能解决的问题,因此海瑞只是蜻蜓点水说了一下,便转回正题道:
“所以老夫认为重利轻义固然不可取,过于重义轻利也不对。应当‘义利兼备’,只要不是不劳而获,致富就值得鼓励。只要不是违法所得,都不应该随便剥夺。”
“哈哈好,那海公的问题,自己就可以回答了吧?”赵昊云淡风轻的笑道。
“不错。”海瑞也点头笑了,便认真分析道:“
“第一类,土地是他们的唯一,所以绝对是最顽固的,不把他们打疼打残,是不会放弃敌对的。”
“第二类根基也在土地上,所以也会敌视我们。但只要我们能保护他们在工商业的利益,就算无法争取他们加入我们,也能让他们保持中立,不会跟在第一类人后面与我们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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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类,土地不是他们的根基,只要我们保护工商业,就完全有可能成为我们的盟友。”
“至于第四类嘛。他们虽然也是地主,但依然面临大地主的盘剥压迫,我们的新政对他们是有利的。只要排除他们的后顾之忧,自然就是我们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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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听完,给海瑞鼓掌道:“海公果然看得透彻,我也是这种观点。”
“那么说来,我们应该在依靠劳苦百姓的基础上,大力团结第三、第四类人,尽量争取第二类中立。此消彼长间,再集中力量对付第一类,就容易多了,引起的反弹也就小多了。”
“但这有个前提,是‘鼓励工商’……”海瑞言罢,笑着指了指赵昊道:“你小子变着花样,就想等我说出这四个字,对吧?”
“这可不是我和江南公司的私心。”赵昊叫起撞天屈道:“而是江南的工商业已经成为支柱,城市里的市民自不消说。就连农田中,也七成种棉植桑,水稻不足三成。是以一位不歧视工商的应天巡抚,是整个江南的需要,也是大明的需要!”
“你这调门唱的可够高。”海瑞笑骂道:“既然又担心,干嘛上次见面不问?就不怕你找错人了?”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赵昊讪讪一笑道:“但跟海公吵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观海公在淳安、兴国施政时,都把‘鼓励工商’放在‘劝农劝桑’之后,想必应该不会赌错。”
丘濬甚至从根本上否定了传统的重农抑商之论。坚持‘食货者、生民之本也’。
海瑞虽然没有丘濬那么激进,但扶植工商业、搞活经济,是他师从丘濬的地方。当初海瑞在淳安县能考核全国第一,靠的就是这个。
其实这个问题当然是不能提前问的,不然就成了赵昊选巡抚,那将海瑞置于何地?且不说他强烈的自尊心,一位四品大员的政治敏感性,也会让他断然拒绝赵昊的。
现在说,那叫出谋划策,听不听在海瑞,当然就没那层顾忌了。
两人相视一笑,不言而喻。
ps.这几章经过非常详实的资料考查,海瑞的观点都是他自己的,我全都有出处。绝对没有美化海瑞,反倒是发现他被人黑得真够呛。愤愤求月票!还有一章吧……
第七章 我觉得,我可以病的更重点儿……
不知不觉,日已西斜,江堤上的风越来越大,护卫上来给两人加了斗篷。
海瑞看赵昊都冻出鼻涕了,这才深深看一眼那让他震撼不已的堤坝,开恩道:“下堤吧。”
赵昊如蒙大赦,紧紧裹着斗篷,和海瑞下了堤坝。
有大堤挡风,赵昊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才缓过劲来。
海瑞却丝毫不觉寒冷。毕竟他可是在腊月北京都不穿棉袄、不生炉子的海斗士。
他其实还想跟赵昊谈谈吴淞江工程的问题,但看赵昊这副怂样,终于打住了话头。
四轮马车缓缓驶来,禧娃跳下车,朝海瑞呲牙笑道:“嗨,老头,别来无恙?”
海瑞不由一愣,问赵昊道:“这孩子没病吧?”
禧娃如遭重击。
“呃……”赵昊沉吟一下道:“还好。”
他实在没法跟海瑞介绍说,这是和你在北京住对门的赵中丞的二公子。
禧娃不要脸,老哥哥还得要啊。
惨遭二连击的禧娃,有气无力拉开了车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赵昊邀请海瑞上车,海瑞摇了摇头道:“老夫自己走回去,不用你管了。”
“那海公自便吧。”赵昊已经耗光了所有的体力,一滴都不剩了。便也不跟海瑞客气,猫腰上了马车。
看看那车厢中豪奢的软包,海瑞突然想到一件事,问道:“听说我一来,江南的有钱人都不敢坐马车了?”
“何止。”赵昊接过面帕一边擤鼻涕一边道:“绸缎衣服也不敢穿,女眷也不准戴首饰,就连家里大门都漆成黑色的了。”
“至于么。”海瑞闻言嘟囔一声道:“把老夫当老虎了吗?”
“老虎哪有海公可怕?!”赵昊苦笑道:“别处的事儿或许有人夸大其词,但味极鲜两家店开业以来一直都是客满。这阵子创始店上座跌到八成,总店更是只有一半上座了。”
“海公或许不知道,味极鲜订桌时,都要先付定金的。客人们交了钱却不来吃饭,说明是真的怕了。”
“哦……”海瑞点点头,没话说了。
“还有江南银行那边,最近不少储户宁肯不要利息,也要把存银提回家。”赵昊苦笑一声道:“据说是准备存去杭州或者扬州的钱庄,以免被你抄家。”
“一群胆小鬼。”海瑞郁闷的哼一声道:“老夫还没上任呢,就不能先等等看?”
“一是海公名声太盛,二是也有人在扇阴风、点鬼火、唯恐天下不乱。”赵昊笑道:“不过也不完全是坏事。畏威方能怀德嘛,只要海公安抚有方,相信局面很快会稳定下来的。”
“知道了。”海瑞脸上有些挂不住,嘭得一声,给他关上了车门。
“这老头,吓我一跳!”车厢中,差点被夹到手的禧娃愤愤道:“跟小爷做了大半年邻居,居然不认得我。”
“这说明你洗心革面变化大,人家都认不出你来了。阿嚏!”赵昊说着又打起喷嚏。
“是吗?我真的变化很大吗?没有吧。”禧娃又自我感觉良好起来,赶紧给叔叔倒了杯热水。
赵昊捧着水杯,裹了裹身上的斗篷道:“把火拨旺点儿。”
禧娃热得的袄子都脱了,看看车角的暖笼道:“已经很旺了啊。”
“叔,你不会着凉了吧?”禧娃也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至少会照顾人了。
“阿嚏,有可能。”赵昊抽抽鼻涕,虽然感觉身上还好,但还是谨慎的点点头。
禧娃赶紧拍了拍车厢,高声道:“不去别处了,直接回县衙!”
“不,去医院。”赵昊却嘶声道:“我要看医生。”
赵公子花这么多钱请名医、办医院,很重要的一个目的,不就是防着自己生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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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感冒还有病毒性感冒,可是有重症肺炎危险的。
向来以‘留此身有大用’为由,十分惜命的赵公子,自然不会马虎大意了。
院长,救命!
~~
因为修堤被压坏的路,还没来得及重修。又经过秋天雨水的浸泡,到处坑坑洼洼,坎坷难行。
哪怕是安了杜仲胶轮圈,加装了减震的四轮马车,也依然把赵公子的肠子都快被颠断了。
‘海大人真是英明啊,这破路还不如步行呢……’赵昊本来就不舒服,这下七荤八素,直接晕了车。
半个时辰后,马车颠儿啊颠儿终于来到小澞河畔。
这一段通往医院的路,因为之前林中丞要来视察,昆开司给铺成了水泥路。
至于其余的路段,今年冬天昆开司实在没余力了,只能明年再修。
马车一上水泥路,马上就平稳了,赵公子长长松了口气,让禧娃打开窗户透透气。
禧娃却一下瞪圆了眼睛,他看到海瑞居然也上了这条路。
“你你,你会飞吗?”傻孩子这下更傻了。
“老夫抄的近道。”海瑞得意的走过来。“是你们走得太慢。”
他看一眼车厢里面色蜡黄的赵昊,见这孩子真感冒了,这才感到歉意道:
“抱歉,没想到你这么不禁风。”
“海大人,咱说话得凭良心……”赵昊郁闷的擤着鼻涕道:“我大冬天的陪你在江堤上吹了两个时辰的风,多好的体格也扛不住!”
说着话,他看到只穿着单衣的高武,面色红润的走在马车旁。
这也就罢了,就连白发苍苍的海安,也跟没事儿人似的走在海瑞身后。
“公子不要自卑,我家老爷是纯阳之体,自幼火力旺。”
“你也是吗?”
“那倒不是,小老儿是因为至今元阳未泄。”海安不无得意的笑道:“也就是俗称的……处男。”
“好吧^”赵公子刚要佩服的竖大拇指,却忽然想到谁还不是处男啊。还能有个靠谱点儿的理由吗?
海瑞不放心赵昊,又陪着进了他医院。
这会儿虽然医院已经下班,但对赵昊来说不是问题。
万密斋和李时珍赶紧给他会诊了一下,就是普通的伤风。
以两位神医的医术,连药都不用吃,给他艾灸一下,睡一觉就好了。
“虚惊一场。”海瑞哼一声,走了。
谁知他走后,赵公子却很认真的跟李时珍商量起来。
“我觉的我可以病的更重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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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住院
“你觉得?什么意思?”李神医闻言一愣,差点把艾条怼在赵昊大椎穴上。
“就是字面意思。”赵公子小声道:“我希望病得,能住一段时间院,最好不能探视的那种。”
“那岂不是弄虚作假?”李时珍断然摇头。
“李先生通融一下吧。”赵昊央求道:“海公上任,江南人心惶惶,肯定有很多人劝我游说海公。我是既不能答应,也不好不答应,只能先躲起来。等一段时间,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唔。”李时珍也不知听没听懂,依然摇头道:“公子自然是有道理的。可医者贵乎真,老夫的医德的不允许啊。”
“回头我为你讲授《生物学》。”赵昊只好拿出杀手锏。“可以让你的《本草纲目》更加系统科学。”
“伤风之病,本由外感,但邪甚而深者,遍传经络,即为伤寒。”李时珍便改口道:“强者,数日邪散则愈;弱者,邪不易解,延绵不除,绝不可轻忽大意,建议立即住院治疗。”
~~
艾灸之后,赵昊被王铁蛋护士长,用轮椅推进了林润病房隔壁小院中,躺上了铺着白床单的病床。
王铁蛋给赵昊掖好被角,嘱咐他好生休息,有需要拉一下床头绳,就出去了。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李时珍的医术太高,总之他感觉身上好受多了。终于有力气复盘一下和海瑞的这番长谈。
毫无疑问,谈话是成功而富有战略性的。海瑞的江南新政一来,可以大大减轻农民负担;二来,赋役的货币化也能刺激商品经济的发展。赵昊和江南公司自然会全力支持。
而且一条鞭法也好,均田均粮也罢,乃至清退非法占田,都必须以清丈田亩为前提。
林润已经将江南九府清丈完毕,为海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海刚峰挟新官上任的威势,甚至可以先撇开松江,在九府直接推行。
这法子看似暂时放过了徐家,但其实才是掘了徐家的根基——松江百姓之所以铁了心跟徐家对抗朝廷,是因为他们乃利益共同体。
从前,为了逃避赋役,主要是劳役以及差银、力银等劳役相关的各种摊牌,大量的松江百姓通过投献,借用徐家的优免特权,来逃避赋役。
投是投身为奴,献是献出田产。
很显然,投献这种行为侵害了朝廷的利益,更将沉重的负担转嫁到了,没有投献的老实人身上。
因此投献是违法的,《大明律》载有明文,投献双方‘杖一百,徒三年’。
嘉靖二十七年出台的《问刑条例》更是加强了对投献行为的打击。规定‘投献人发边卫永远充军,受献人家长参究治罪’,也就是同样要‘发边卫永远充军’。
或许有人要问,既然如此,徐家就敢明目张胆的违法?就算徐阁老不要脸,他的政敌不会检举他吗?
答案是,很难检举。因为徐家通过钻法律空子,完美的规避了违法风险……
在这个年代,培养一个读书人很不容易,竭一家一户之力也难以为继,因此往往都要靠整个家族,甚至宗族接济帮助。
读书人考取功名之后,只自家享受特权,实在不近人情。因此官府也就默许了亲族之间的投献。
那不是亲族的人想投献怎么办?
徐家给出的解决方案,给徐家人当儿子孙子重孙子,把名字写进徐家族谱,这样自然就成了徐家这个幸福的大家庭的一员。
徐大、徐五、徐六、徐八、徐煦、徐羊……这些统统都是后改的姓。
但‘徐’这么高贵的姓,可不是你想姓就能姓的,只有立了功劳,得到徐家的认可,才有可能被赐姓徐。
大部分人只能通过将自己卖身为奴的方式加入徐家,虽然从自由民变成了奴才,但能不交税不服役,还不是美滋滋?
其实这两种方法,官府清清楚楚,可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没违法,你能奈何?
但一条鞭法会改变游戏的规则。
简单说来,以前为了逃避赋役,投献是非常划算的。但一条鞭法改革以后,所有皇粮劳役统统折进田亩中,以银两交税。田多多交,田少少交,无田不交。
这样,无田的农民首先就不划算了,因为给徐家当奴才,还要受徐家的盘剥。如果既不用交税也不用服役了,谁还愿意给徐家当奴才?
甚至那些少有田地的富农小地主,给徐家当奴才也一样不划算了。因为他们交给徐家的孝敬,已经超过了改革后的税负!自然也会觉得亏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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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等松江老百姓看到新政的好处后,,依附在徐家身上的千家万户,一定会追悔莫及的。
可徐家也不是大明的九边防线,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到时候可就有好戏看喽!
赵公子仿佛已经看到,徐家倚仗的那些刁民,反过来攻击徐家的那精彩一幕了。
兴奋的他躺在床上手舞足蹈起来。
“哎呀,公子这都烧抽抽了!”闻讯赶来的马姐姐,看到这一幕,登时就泪崩了,扑到床前按住他道:“中午时还好好的,怎么一转头就病成这样了?”
“呃……”一时得意忘形的赵公子,登时羞红了脸。马姐姐自己人,还没什么。可陈帮主也跟在她身后走进来了。
这下赵公子辛苦营造的稳重形象,怕要毁于一旦了……
谁知陈怀秀却只感到很内疚,她原以为赵昊之前的理由只是托词。没想到赵公子真的很忙很累,都累出毛病来了……
她鼻头微酸的问跟进来的护士长道:“王大哥,公子得的什么病?”
王铁蛋拿起床头的病历牌看一眼,瓮声瓮气道:“伤风伤寒,病的不清啊!”
“啊……”一听伤寒两个字,陈怀秀脸色登时煞白,这年代死于伤寒的人不要太多。泪水在眼眶打转道:“他还这么年轻,怎么会……”
马秘书也吓坏了,搂住赵昊的脖子道:“别胡说,公子不会有事的!”
“你俩都安静,别听风就是雨。”王护士长脾气不太好,粗声道:“是伤风伤寒,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伤寒,一般死不了人。”
ps.抱歉,昨天写的太激动,结果彻夜失眠。今天一天晕晕乎乎,睡也睡不着,写也写不出,只有两更了。欠一更明天再补上吧。
第九章 较量的关键
“谢天谢地。”陈怀秀拍着胸口,长长松口气。
马秘书更是不好意思的放开赵昊,一边摘掉眼镜用帕子擦拭眼角,一边抽泣道:“那也得好生将养,可不能大意了。”
“我这不都住院了吗?”赵昊笑着安慰惊魂稍定的马姐姐,心中暗骂,李时珍就不会换个别的病名儿?非要引起歧义吗?
莫非是在报复本公子,逼他违背医德不成?
王铁蛋伸出手,按在赵昊额头上人肉测体温道:“还是烧,喝了药早点睡觉,注意别再着凉。”
赵昊一愣,脱口问道:“不是不用吃药吗?”
“公子,生了病就得吃药。”陈怀秀笑着哄劝道:“小滕每天都喝那么多的药,你还能连个孩子都不如?”
“可是我真不用吃药啊?”赵昊心说谁还不是个孩子?“不信你们去问问李院长。”
“药就是李院长开的。”王铁蛋将煎好的药端给赵昊,板着脸道:“嘱咐一定让你喝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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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就收收性子把。”马湘兰忙小意劝道:“李大夫八成是怕你不肯住院才那么说的,哪有生病不吃药的啊?”
“李时珍,我跟你没完!”赵公子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
“兄长,不要丢下我!”
江雪迎一声惊叫,吓得睡在外间船舱的小云儿,赶紧披衣进来查看。
便见自家小姐花容惨淡的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脸上还挂着两道浅浅的泪痕。
“小姐,你又做噩梦了?”小云儿心疼坏了,赶紧给她点一炉沉香,搁在她的床边。
沉香有安神之效,江雪迎从前常做噩梦,一直离不了这东西。但这半年来睡眠改善许多,因此也就渐渐不用了。
袅袅香烟升腾而起,空气中弥漫着让人安宁的气味。
江雪迎接过小云儿奉上的安神汤,呷一口,自嘲的轻笑道:“看来我这火候还差远了。”
“都怪那劳什子县主,她不在北京待着,跑到南京来祸害人!”小云儿愤愤道:“我都恨不得拿枪崩了她!”
“你小声点儿,人就在隔壁呢。”江雪迎白她一眼。
“小姐还怕她听见呀?”小云儿赶紧压低声音。
“我倒不怕她听见,就怕她以为我们气急败坏了,涨了她的信心。”江雪迎搁下茶盏,挽着如瀑的秀发道:
“这是一场看谁撑得久的较量,信心就是力量的来源。”
“呃……”小云儿一脸懵伯夷,好一会儿才讪讪道:“不懂。”
“好比那天初见时,我故意忽略她的身份,还叫她妹妹。”横竖已经失眠,江雪迎索性便跟小侍女复盘道:“换了你是她,一位皇帝的外甥女,堂堂县主,会怎么反应?”
“我要是县主啊。”小云儿笑道:“当然乖乖退出喽。”
“说实话。”江雪迎白她一眼。
“那肯定要发作的。”小云儿便指着一旁的圆凳,鼓着腮帮子道:“大胆,敢对本县主不敬,给我跪下掌嘴!”
说完她拍拍小胸脯,后怕道:“好险好险,幸好那位县主没这么干,不然小姐可就惨喽。”
“我倒巴不得她这么干。兄长怎么会喜欢,这样跋扈骄纵的女人?她对我自然也就没有威胁了。”江雪迎轻轻一叹道:“可惜那李明月居然忍住了,完全没有仗势欺人的意思,实在是太可怕了。”
小云儿感觉膝盖中了一箭,噘着嘴嘟囔道:“也许她就是傻呢。”
“不然她会带个比她还漂亮的女孩子,来一起找赵公子,这不是驱虎吞狼吗?”她还给自己找到了论据。
“你才是狼呢!”江雪迎又了白这不会说话的小侍女一眼。
因为她把自己比作狼,却把张小姐比作虎……
“管她是长公主的女儿也好,大学士的千金也罢。”江小姐深吸口气,振奋精神道:“就算她俩绑在一起,我也不会输的!”
“小姐这么有信心?”李明月和张筱菁实在太强了,哪怕小云儿是自家小姐的脑残粉,也感觉胜负的天平不会向小姐倾斜。
“我就是有信心。”江雪迎重重点头,但怎么看都像是给自己打气道:
“换了别人我肯定会输,但唯独兄长不一样。因为他是常人无法理解的奇男子。这世上,只有我懂他的理想,只有我能跟上他的脚步,只有我能成为他伟大事业的好助手!”
说到这儿,她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神情也自信了许多。
“兄长已经把自己所有的热情,都奉献给了他的事业,不会耽于男女之情的。而且日后他的脚步将走的更快,走的更远,那些女人只会觉得他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无法理解他,甚至与他为敌。”
“只有我可以永远陪伴他,永远与他并肩作战,直到最后一刻!”江雪迎冷若冰霜的双眸中,燃起熊熊烈火,仿佛能将这世间的一切烧穿一般。
“所以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我!”
“嗯嗯嗯。”小云儿小鸡啄米的使劲点头,感受到了小姐必胜的信念。这才想起她可是不败的少女江雪迎啊!
“而且,我只有兄长一个人……”江雪迎声音渐低,微不可闻道:“她们却有的是选择,怎么可能撑的过我呢?”
~~
隔壁船舱。
李明月居然也破天荒的失眠了。
这可害惨了张筱菁了。可怜的小竹子昨晚就一夜未眠,今天又得听她聒噪,没法入睡。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李明月一拳接一拳捶在人偶抱枕上,气鼓鼓道:“怎么我去哪儿她去哪儿,不是要在金陵等重要合同吗?!”
“呵……”张筱菁打哈欠道:“重不重要是相对的,可能她觉得,目前看住你更重要吧。”
“她都已经霸占赵大哥一年了!”李明月用两条修长的腿,死死夹住那人偶泄恨道:“让我几天怎么了!”
“这种事儿有让人的吗?”张筱菁不禁苦笑道:“在人家看来,你才是不速之客好吗?”
“明明是我先和赵大哥……的!”李明月气鼓鼓道:“好你个小竹子,叫你来是帮忙的,可不是看戏的!你倒好,当起了扎嘴葫芦!”
第十章 明月使人愁
女孩子们是在去往昆山的夜航船上。
江雪迎本打算稳住李明月,让她在南京等着赵昊。然而兰陵县主岂能让人牵着鼻子走?在留云山居吃过茶,便借口说要逛逛南京城,要告辞开溜。
哪知江雪迎竟非要给她们导游,热情的让人没法拒绝。
李明月只好捏着鼻子应下,两人便气氛和谐的逛了小仓山、状元街,又在芙蓉湖坐船,沿着河道游览起来。
小竹子头一次来南京,看哪儿都新鲜,而且江雪迎也很会照顾人,她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可李明月比江雪迎还要熟悉南京城,何况还要跟情敌虚与委蛇,自然感觉度日如年。
捱到一起在夫子庙用过下午茶,李明月便给李承恩递个眼色。
好容易来趟秦淮河,却见河楼关门闭户,画舫了无踪迹,小爵爷顿觉索然无味。虽然就算照常营业他也干不了什么……
李承恩便顺着妹妹的意思道:“妹,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
“哎呀,真舍不得雪迎啊。”李明月拉着江雪迎的手,一脸难舍难分。
“是啊,你我姐妹一见如故,实在舍不得和明月分开呢。”江雪迎也依依不舍。
经过大半天的暗战,两人各退一步,李明月不拿县主的身份压人,江雪迎也不再仗着比她大一个月,拿年龄说事儿了。
于是互相称呼闺名……呃,好像也不是很礼貌。
“妹妹住哪里?”江雪迎问道。
“呃……”李明月哪知道啊?赶紧看向李承恩。
“那个,那个……”李承恩也不知道啊,住哪儿这种问题,哪需要他操心啊?
“愚园。”还是小竹子给解了围。
“哦,对对对。”李明月忙使劲点头,她也想起来了。今年秋天,母亲在南京、苏州等地各购置了一处园林,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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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去住两说,拿来搪塞一下,没有任何问题。
“那不远,我送明月去吧。”江雪迎便热情道。
“千万不要,我最不喜欢道别了,当初赵大哥离开北京我都没送。雪迎你还是改日再来找我玩吧。”李明月忙摆手连连,终于甩掉了牛皮糖似的江雪迎。
见江小姐的马车渐渐远去,李明月便迫不及待道:“走,去昆山。”
“啊,不是去愚园吗?”李承恩一愣。
“笨蛋,我这叫声东击西。”李明月得意道:“等那粘人精明天到愚园找我时,本县主已经上了大运河。”
“这叫任她惊似鬼,也要喝本县主的洗脚水。”她得意的用手背挡住嘴,笑得花枝乱颤。
“哇,妹妹,你居然学会动脑子了……”小爵爷还没发完感慨,便又遭受一记寸拳。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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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
顿饭功夫后,江雪迎和李明月又在江东门码头上碰见了。
片刻尴尬后,两人便又一脸惊喜打起招呼来。
“呀,好巧啊。没想到雪迎也会来码头。”李明月强颜欢笑道:“你不是要回山上等合同吗?”
“哦,公司临时有事要回昆山呢。”江雪迎毫不意外的拿公司做托词,又微笑问道:“那妹妹又去哪儿?”
“呃……”李明月这下想说回扬州都不可能了,只好叹气道:“去江南医院。”
“怎么了?谁生病了?”江雪迎吃惊问道。
“看病,我哥这儿有病,雪迎可别乱讲。”李明月瞥一眼李承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样啊。”江雪迎一脸同情道:“那可不能耽搁了,明月咱们这就出发吧。”
“嗯,好的雪迎。”李明月笑的很勉强。
为了表示亲热,两人非但同乘一船,还住了隔壁。
~~
隔壁船舱中,李明月在埋怨张筱菁不帮自己一起对付江雪迎。
张筱菁无奈看她一眼道:“知道什么叫谋定而后动吗?我得先观察一下,看看你的对手有什么长处短处,才知道应该怎么帮你出主意。”
“哦,这样啊。”李明月登时心情大好,放开了被她蹂躏的人偶,转而摇着小竹子道:“那你看出什么了没?”
“这个对手很棘手啊。”张筱菁道:“没听说吗,她十三岁就已经接管了家里的生意,现在更是给整个江南集团当大总裁呢。”
说着,她问李明月道:“你十三岁在干嘛呢?”
“我……”李明月想一想,不服气道:“我十三岁也很厉害了好吗?”
说着她屈指如数家珍道:“我会骑马、打猎、滑雪、溜冰、击剑、射箭……”
张筱菁一脸黑线道:“我说的是需要动脑子的事儿。”
“呃……”李明月小声道:“这些也都要动脑子的。”
说完,自己先沮丧道:“其实我也知道,她太厉害了。好像什么心思都被她看的透透的,不管干什么都能被她料到,你说我是不是输定了啊?”
“其实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张筱菁赶紧坐起来,给她打气道:“信不信,江小姐也一样急的睡不着觉?”
“会吗?”李明月吃惊道:“我看她好沉得住气啊。”
“对这种厉害的人呢,我们不要听其言,而要观其行。”张筱菁给小县主支招道:“她要是真不担心,怎么会跟我们一起去昆山你呢?这说明她担心的要死,根本不敢让你和赵公子独处。”
“真的是这样吗?”李明月开心。
“你不要被她营造的假象给骗了。”小竹子捧着李明月英气勃勃的小脸蛋道:“你可是堂堂兰陵县主,大明长公主的爱女,赵公子的青梅竹马啊。而且长得这么漂亮,人品又好,在你面前,哪个民女都会心生自卑的。遑论跟你争?”
“这样一想,你说的挺有道理的。”李明月登时恢复了信心,高兴的亲一口张筱菁道:“你不早说,害我担心到现在。”
“我不是怕你骄傲吗?”张筱菁伸臂挡住李明月道:“你今年读了那么多兵书,骄兵必败的道理还不懂吗?”
“你是要我‘哀兵必胜’吗?”李明月不禁小脸一红,她是知道江雪迎的存在后,才开始真正认真读兵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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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比较优势
“嗯……可以这么说。”张筱菁拍了拍李明月的肩膀道:“总之我还是很看好你的,快睡吧。”
“可是江小姐是江南集团的总裁,赵大哥的好搭档,我可拍马都赶不上的。”李明月却还不放过她。“我要不要也学着做生意啊?”
“那就叫邯郸学步了。”张筱菁被小县主搞得不胜其烦道:“江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是很了不起。可她擅长的那些事,都不是……”
她本想说,都不是做妻子的义务,但自己和县主年纪还小,这种话如何说得出口?
略一寻思,小竹子便举例道:“这么说吧,我觉得赵公子颇类家父。我就说说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如何相处吧。”
“好啊好啊。”李明月一听就来了精神,张夫人可是她这一年来效仿的对象呢。
“父亲大人把全身心都献给了大明社稷,但在家里从来不会跟母亲提及政事。母亲也从来不过问衙门里、内阁中的事儿。”
张筱菁提起母亲也是一脸崇拜道:“母亲大人把家里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从来不让父亲为任何家事操心。饮食起居上也把父亲照顾的无微不至,让他总是以最好的状态去处理国事。”
“父亲有时候在家处理公务,她便在一旁读书写字相伴。父亲有暇时,她便与他手谈一局,或者一起把玩金石,或者与他琴瑟相和,既可以让父亲的心神得到放松,又增进了夫妻的感情。因此……”
小竹子也不知想到什么,俏脸一红道:“膝下子女成群,却依然恩爱如初。”
“哇……”李明月就爱听张夫人的故事,因为代入感十足啊。“你娘可真厉害啊!”
“我是为了告诉你,大学士不会希望回家后,还能看到一个大学士的。”张筱菁轻叹一声道:
“同样道理,赵公子也不能整天就是生意生意吧。他回到家后,见天面对一个女总裁,女强人,肯定放松不下来吧。”
“对哦。”李明月不住点头道:“像我那样的,陪他四处玩的,才能让他放松下来。”
张筱菁心说,赵公子那样文雅的才子,怕是喜静不喜动的。但面上还是赞许道:
“你看,你其实很明白了。现在没什么好怕的了吧?”
“那江雪迎意识不到这一点吗?”李明月又追问一句。
“她意识到了也没用,除非不当江南公司总裁。”小竹子小声道:“可那样她还是她么?”
“嗯嗯。”李明月这下彻底安心了。搂着她心爱的人偶转头甜甜睡去。
张筱菁却被她弄得毫无睡意了,恨恨的挥着粉拳,朝李明月比划几下,然后抬头看着帐顶,暗暗苦笑。
我这都是在干什么啊?
~~
昆山县。
天不亮,赵守正便风风火火赶到了江南医院。
“儿子,儿子,你没事吧?”赵二爷冲进了病房,朝着呼呼大睡的赵公子大呼小叫起来。
倒先把趴在床边睡了半宿的马秘书给惊醒了。她赶紧整理下腮边的乱发,红着脸站起。
“老爷放心,公子好多了。”
“哦,那就好。”赵守正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床边的藤椅上道:“可把我担心坏了,生怕这小子有个三长两短,一宿都没睡好。”
巧巧跟在后头悄悄进来,提着食盒进来,当着赵二爷的面,又不敢上前。便红着黑眼圈远远看着赵昊,她才是一夜没合眼哩。
赵昊终究还是被赵二爷吵醒了,他生起起床气,那是六亲不认的。
“天还没亮吵吵什么?!”
“哎,臭小子,怎么跟老子说话呢?”赵守正伸手想敲他脑袋,但想到儿子是病人,便不由自主改敲为摸。
摸摸儿子的脑门儿,果然已经退烧了,赵守正这才彻底放心,放下手来絮絮叨叨道:“孩儿,以后可得注意了,出门多加衣服少走路,有风的地方咱不去……”
“父亲还整天在大堤上待着呢……”赵昊小声嘟囔道。
“你能跟我比吗?我可是很抗冻的!”赵二爷得意的拍了拍胸脯,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件单袍就出门,连斗篷都没加。
想到赵二爷去年冬天在北京,也不过只加了件单袄,虽然比不过海瑞抗冻,却也已经很强了。
而且赵守正来昆山后,先是抗洪,又是修堤坝,几乎天天风吹日晒雨淋,光靴子就穿坏了十几双。虽然皮肤变得黝黑粗糙,但身子骨比原先可结实多了,再不复当年文绉绉的书生模样。
看到老爹得意洋洋的样子,赵昊无奈道:“父亲别大意,没听说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吗?”
“哦哈哈,反正我是不会跟医院打交道的!”赵二爷却愈加得意起来。
见赵昊没事儿,他终于放下心来,在病房中吃过巧巧带来的早饭,便赶去昆南修堤了。
巧巧便让陪床一宿的马姐姐,去隔壁房间休息。
赵公子住的跟林润一样,都是独门独院。病房之外,还有休息间、会客厅,以及独立的厨房盥洗室。
赵昊看巧巧满面倦容、顶着对黑眼圈,就知道她昨晚也一宿无眠,便也撵她一起去补觉。
巧巧却不放心他一个人,这时陈帮主过来探视,便揽下了陪床的责任,正好赵昊也有事要跟她谈……
~~
病房中只剩下他两人,陈怀秀坐在病床边,一边剥橘子,一边跟赵昊谈起别后的情形。
这会儿距离赵昊去崇明,已经两个月了。
在他离开的当天,崇开司就已经成立了。之后县里和沙船帮放下门户之见、精诚团结,一起贯彻赵昊为他们制定的方针。
一是做好动工前的大动员,让崇明岛上的所有人统一认识,上下一心的守土保家。
二是尽全力招揽逃亡的居民返乡。
三是为县衙选好地址。
陈怀秀告诉赵昊三项工作推进的都很顺利。
“这两个月,一共召回来三万多百姓,其中七八千可以上堤的男丁,还能出一万多小工。现在全县上下干劲十足,想要赶在海塘动工前,先把县城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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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航运公司
这也是陈怀秀心急想回去的原因,这种关键时候沙船帮帮主怎能老不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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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错,士气可用啊。”赵昊靠坐在枕头上,吃着陈帮主剥好的桔子,又问道:“潘中丞去过了吗?”
“正在岛上看地形呢。”陈怀秀道:“于董事长陪着他老人家呢,说还有几天就出图纸了。”
“嗯,烈阳还是靠谱的。”赵昊放心道:“雪迎那边,已经帮崇开司招够了工人,今年年景不好,江南百姓日子苦,对崇明倒是个好消息。”
“是,要不是外头难混,也不会回来这么多人。”陈怀秀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那海堤差不多这个月就能正式开工了。”赵昊又道:“还是要抓紧的,不能让县城影响了海塘进度,不然明年桃花汛之前不能完工,麻烦就大了。”
“公子放心,在金县尊的领导下,一定不会耽搁的。”陈怀秀对金学曾刮目相看道:
“这位老父母真是了不起,如今全县上下都服气的很。”
“那是自然。”赵公子得意一笑,金学曾是典型的给点儿阳光就灿烂。之前没干出动静,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手下没钱、没地、没人,他就是再大的本事,也无法施展。
赵昊的崇明之行,让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金学曾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施展了。
原本赵昊只要求他给县城选址即可,但金学曾不等不靠,在选定了未来县城的位置后,便说服了于慎思和陈怀秀,要提前修筑土城墙。这样等日后砖石到位,再给土墙包上城砖即可。
他的理由很简单,对一个人口流失极其严重的地方来说,没有比建一座县城更能改变颓势的举措了。
没有可以庇护全县百姓的城池,就没法给百姓们安全感,那样很难召回流失的人口。更没法吸引别处招来的雇工和流民在崇明岛上定居,错过恢复崇明繁荣的大好机会。
而且绝大多数县城,也都是这种以土墙为内芯,外头包城砖的造法。只是金学曾将这两步拆分进行——毕竟土城墙也是城墙,一样可以给老百姓安全感……只要在来年雨季前,把城砖包好就可以了。
这些道理百姓们都懂,但他们依然顾虑重重。
原因无它,老百姓已经被搞怕了。三十年里县城已经塌了三次了,谁能保证这次会不会又白费功夫?
金学曾是如何打消百姓顾虑的呢?他把崇明百姓崇拜的两位神祇——海神和妈祖搬出来。召集全县父老,摆下三牲贡品,祈求二位神祇保佑。
并在当众发下毒誓,自己将与县城同寿。县城坍塌之日,就是他金学曾的殒命之时!
再配合一些科学的小手段制造神异现象,终于让全县百姓鼓起了再来一次的勇气。
这套操作与他师祖一脉相承,简直要成了科学门的当官秘籍了。
全县上下所有人,全都拿出为自己干活的拼命劲儿来。终于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修建出一座周围九里三十步,城濠宽十一步。有陆门四个、水门一个的土城来。
等将来再把煤运上岛来,挖窑烧砖,一两个月就能把土墙包上城砖,一座固若金汤的崇明县城就建成了!
金学曾又怕百姓担心城墙粗陋不能御敌,又在城墙上增设门楼四座、角楼四座。原本土坯围墙似的崇明县城,一下子就像模像样起来。
虽然真正要守城时,根本没什么卵用,却因为看上去很像样子,而大大提高了百姓的安全感。
同时,金学曾又组织民壮,在土城内修建街道和县衙。沙船帮也在城东开始盖房,准备将总舵也移到县城内。
整个三沙岛上,此时也已是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了。
~~
病房中。
赵昊听完陈怀秀的汇报,对崇明县和沙船帮的表现,都感到十分满意。
虽然陈怀秀没有一句自夸,但不用说也知道,这里头少不了她的功劳。
真是不枉赵公子煞费苦心将她送上帮主的宝座。
现在,可以和她谈一谈当初被搁置的两个议题了。
“沙船帮扑在县里的建设上,生意怕是很受影响吧?”赵公子很自然的发问道。
“那是自然。”陈怀秀点点头道:“现在帮里八成的男丁,一半以上的老人妇女,都在工地上忙活。只剩下五六百名水手跑跑船、拉拉货,维持下帮里生计这样子。”
说着她拍拍手上的白丝,坦诚道:“不过公子不用太在意,就是没有工程,大部分船也是要闲着的。今年行情不好,生意难做,我们跑船的最受影响。也幸亏有崇开司的大工程在,至少不担心帮众饿肚子。”
“沙船帮还是要跑船的。水手和船老大都是宝贵的人才,放在工地上扛麻袋太浪费了。”赵昊便笑道:“不如我们合资成立个航运公司,光承接江南集团自己的业务,就足够养活全帮了。”
“这样啊?”陈怀秀闻言先喜后忧,喜忧参半。
其实她一直在这儿等着赵昊,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看看能不能,从江南集团拉点儿业务补补血。
现在赵昊愿意将集团所有运输业务都交给沙船帮,当然再好不过。往后旱涝保收、生计无忧了。
但问题是,有点好过头了。
陈怀秀可不是那种只盯着眼前的蠢材。她敏锐察觉到一个要命的问题——一旦如赵昊所言,双方合资成立航运公司,那船老大和水手们是该听帮里的,还是公司的?
沙船帮可不是什么江湖帮派,而是披着帮派外衣的商行。帮主能掌控全帮的关键,就在于她对外,可以代表全帮接洽业务;对内,掌握着业务分配权。
一旦成了航运公司,业务由江南集团派单,由航运公司分配。那她这个帮主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就算没人废掉自己,自己也将渐渐失去对帮众的掌控,沙船帮同样将名存实亡……
前一个结果陈怀秀并不怕,但后一个结果,是她承担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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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陈怀秀哭了
然而,当陈怀秀下意识想要婉拒时,却惶然发现这话万万说不出口。
因为县城已经建在了三沙上,全县百姓也都跟着搬迁过来。海塘工程马上还要动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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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自己违逆赵公子的意思,岂不是让沙船帮自绝于全县?
而且哪怕是帮内,恐怕除了那帮高层外,也都会对她的决定怀恨在心的。
毕竟对绝大多数帮众来说,成立航运公司是好事。反正不管谁当家,都得靠他们跑船。有江南集团这个大靠山,就等于有了干不完业务,收入非但会水涨船高,而且很稳定。
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帮众们怎么会原谅,搅黄他们铁饭碗的家伙呢?
陈怀秀头一次憎恨,自己的思路为何如此清晰?
那种清楚自己别无选择,只能一步步走进对方的陷阱里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她竟然憋屈的鼻头一酸,低头啜泣起来。
~~
病房中,钛钢级别的钢铁直男赵公子,还丝毫没察觉,自己把小寡妇逼哭了。
“怀秀姐不用太感动,这是我应该做的。”他不无得意的从棉巾盒中抽出一张,递给她道:“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是本公子不变的追求。”
“呜呜……”小寡妇接过棉巾捂住脸,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的命实在太苦了。结婚丈夫有病,没二年直接守寡。
自己没生孩子,还得拉扯小叔子长大。
信任的大伯哥竟然是杀害丈夫的凶手。为了永远占有沙船帮,非但给小叔子下毒,还勾结外人,指使倭寇埋伏自己。
幸好得了这位年轻的公子相救。他还帮自己报了仇,治好了小叔子的病,这让陈怀秀觉得自己的霉运终于到头,人生总算否极泰来了。
谁知道霉运根本没完,一切皆是虚幻。赵公子根本就不是为了帮自己,而是馋自己的……沙船帮。
他让自己当上沙船帮帮主,怕也只是步步为牢的计划中的一步吧。
这世上哪有什么救世主?从来都只有吃人的恶魔而已……
~~
几乎是顷刻间,哭泣的陈怀秀便给自己加了这么多内心戏。
这时她听见赵昊说:“呀,怀秀姐,你这不是喜极而泣吧?”
“不,我很高兴。”陈怀秀告诉自己要坚强,别掉泪、坏人会笑。
她便用帕子擦擦眼泪,强笑道:“这对沙船帮的三千水手、四万家属来说,都是好事。你放心,我不会为了一己私利作梗的?”
“这是什么意思?”赵昊不由一愣道:“难道公司的利益和你这个董事长的利益,有什么冲突的地方吗?”
“呃……”陈怀秀也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问道:“公……公子让我当董事长?”
“那不然嘞?”赵昊一脸遇到蠢问题的表情道:“三千水手都是沙船帮的人,你这个帮主不当董事长谁来当啊?”
“嗨,我,还以为……”陈怀秀嘤咛一声,羞得满脸通红,头埋进胸口抬不起来。“公子要……吃了我……们沙船帮呢。”
“天哪怀秀姐,你对我这点信心都没有?”赵公子一脸受伤道:“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希望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当然也包括怀秀姐你了,怎么会抢你的沙船帮呢!”
“对不起,公子,我我,错了。”陈怀秀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坐立不安的揪着衣角,再次梨花带雨道:“我再也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公子责罚。”
“我有那么吓人吗?”赵昊却更加受伤了。“我是真的把你当姐姐啊,怎么会因为这点事儿跟你生气呢?”
陈怀秀红着眼圈看着赵昊那清澈的眼神,登时愈加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分了。
眼神这样善良的少年,怎么可能是反派呢?
见她彻底不再怀疑自己,赵公子暗暗松了口气。卖萌虽然可耻,但就是他喵的有用啊……
这一刻他甚至希望自己能长得慢一点,可以再多卖几年了。
~~
其实陈怀秀的第一感觉没错,赵昊就是图谋她的……沙船帮。
赵公子来江南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来年的出海计划。
如今他已经掌握了苏州八成的丝织品,龙江、苏州两大船厂也同时为他开工造船。
出海所需的船和货,都已经有了着落。
可操船的船长和水手,却不是朝夕之间能训练出来的。没有经年累月的积累,根本办不到。
因此沙船帮的三千水手,赵昊势在必得。
但赵昊不敢吃相太难看,因为沙船帮这种江湖气的船帮,义利观肯定与纯粹的商人不同。
他们虽然也重利,但同时也讲义气。所以直接控制难度不小,甚至会引起帮众们的反感,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三千水手,可是赵昊那深蓝色梦想的依托,除了必须得到他们的人,还必须要得到他们的心!
所以赵昊决定徐徐图之,先收陈怀秀之心,用她来间接控制整个沙船帮。
赵公子对自己有自信,他相信用不了几年,沙船帮就会像伍记一样,融化在江南集团这个大熔炉中,再也分不出彼此来了。
因此赵昊给到了陈怀秀一个十分优厚的方案——除了董事长由沙船帮帮主担任外。江南航运公司的股份,两家各占一半,并且七人董事会由沙船帮任命四人,江南集团只任命三人。
换言之,沙船帮可以否决一切对他们不利的提案,而江南集团却只在重大事项上拥有否决权。
这足以保证陈怀秀和众高层对沙船帮的控制了,至少在目前看来是这样。
陈怀秀喜极而泣,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觉得老不好意思了。
于是下一个议题——由江南集团买下沙船帮的造船场,而后以此班底,在三沙开设江南造船厂。陈怀秀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当然这也不是冲动的决定。
一是,赵昊给的太多。沙船帮造船场有三条作塘,三百多老练的造船工匠,赵昊作价五万两加一成股份,或者单纯十万两现银。无论哪一种,都十分优厚了……
二是,未来的江南航运公司,和江南造船厂同属江南集团旗下,自然不必担心会无船可用。卖赵公子个人情,换一笔帮里急需的现银,还是蛮划算的。
片刻思考后,她告诉赵昊,自己选五万两银子加一成股份。
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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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天下武功
赵昊伤风还没痊愈,跟陈怀秀聊了好一阵,感到有些疲惫。又被王铁蛋护士长逼着吃了药,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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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怀秀便坐在病床边,安静的守着他。小滕那边自有虎妞照顾,倒也不用陈帮主时时刻刻在身边。
谁知安静没多会儿,就听小院中响起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身材高挑的旋风少女便冲了进来。
自然是超级无敌可爱运动少女兰陵县主李明月了。
她和江雪迎同船抵达昆山,两人还没进县衙,便从门子俞闷那里,得知赵昊生病,住进了江南医院。
这下可把李明月自责坏了,她觉得是自己撒谎,报应到了赵大哥身上。
兰陵县主也顾不上再装淑女了,抢过护卫手中的缰绳,麻利的翻身上马。
江雪迎都看傻了,她只觉面前一股劲风刮过,小县主已经纵马扬长而去了。
看着街口腾起的烟尘,江雪迎嘴角抽动两下,她可不会骑马,这下追不上了。
小竹子本来也想找匹马跟上去,但想一想李明月这下终于有机会,跟赵公子单独见面了。
自己还是别去碍眼了。
“妹妹等等我,你知道医院在哪儿吗?”李承恩却没这份自觉,赶紧骑上御赐黄骠马追上去。
可怜的御马一路舟船劳顿,这才刚四蹄着地,就得撒腿狂奔……
得,忘了还有个死妹控了。
~~
李承恩也太小瞧自己的妹妹了,李明月骑在马上一路打听,盏茶功夫便到了江南医院。
到了医院就更简单了,赵昊的护卫她可都认识,没费工夫就来到了赵昊的病房。
“赵大哥!”看到赵昊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一旁陪床的大姊姊还哭红了眼,李明月心如刀割,扑到病床上大哭起来。
“你醒醒啊赵大哥,看我一眼啊……”
小寡妇都吓傻了,差点下意识抬腿把她蹬飞。幸好听到那声‘赵大哥’,她才堪堪收住招式。
“哦……”赵昊被李明月结结实实压在肚皮上,登时虾米似的弓起身子,惨叫着睁开眼。
“你要死啊……”起床气翻倍的赵公子,刚要发火,看清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少女,不禁一愣道:
“明月?我又梦到你了吗?”
李明月一听这一句,登时心都化了。只觉千里迢迢而来,一路上的辛苦委屈全都值了。
“呜呜,赵大哥,你不是做梦,我,我来看你了……”她搂着赵昊,高兴的哭起来。
“啊?”赵昊先是一愣,这才彻底清醒,抻着脖子看着李明月,欣喜道:“原来不是做梦啊,明月你怎么来了,我还心说过了年去北京看你呢!”
“我娘来南方过冬,我就跟着来了。在南京找不见你,就借口说要带我哥来江南医院看病,跑到昆山来了……”李明月说着,自责的低下脑袋道:“呜呜,赵大哥,你怎么病得这么重?不是我咒的吧?”
“我没事儿,”赵昊忙强笑道。
“大哥不用安慰我,你看你脸煞白煞白的,还满头汗珠子。”李明月心疼道。
“我……那是,被你压的。”赵昊哭笑不得。“肠子都快断了。”
“哦!”李明月忙弹起身来,想要给他揉揉肚子,他却又盖着被子,一时不知所措。
“没事没事,”赵昊忙安慰她道:“缓一会儿就好了。”
“真的没事吗?”李明月忐忑问道。
“真没事。”赵昊苦笑一声,然后为她介绍陈怀秀道:“怀秀姐是沙船帮的帮主,我在江南认的干姊姊。”
李明月看陈怀秀一副孀居打扮,自然不会多想,便乖乖向她行礼,随着赵昊叫姊姊。
赵昊又向陈怀秀介绍道:“这是我干娘的女儿,兰陵县主李明月。”
陈怀秀吃惊的捂住嘴,赶紧向李明月道万福。没想到这个娇憨到有点莽撞的少女,居然是一位高贵的县主。
江南不同于皇亲遍地的北京城,也没有藩王封地,等闲可见不到皇亲国戚。
这时,马湘兰和巧巧也被惊动,过来查看究竟。
一看到兰陵县主,二女惊喜万分,赶紧上前与她见礼。
“太好了,我们又见面了。”李明月开心的拉住两人,高兴的像个孩子。
那份儿亲热劲儿,完全跟见江雪迎两码事儿。
马湘兰也暗暗松了口气,方才小县主和公子的互动她可看得清楚,显然两人并未因分开半年而生疏,反而感情更近了一步呢。
看来自己白担心了,江小姐要赢这一场也没那么容易。
陈怀秀也暗暗替江总裁捏把汗,不说兰陵县主高贵的身份,单单这一会儿给她的感觉,似乎就是总裁难以战胜的劲敌呢。
~~
等到江雪迎和小竹子赶到医院,陈怀秀已经离去了。
李承恩也不在病房里,他才跟赵昊打过招呼,就被妹妹撵去找禧娃玩儿了。
马湘兰和巧巧也识趣的给县主一点儿,和公子独处的时间,到厨房去准备午饭了。
因此两人急匆匆的来到病房门口时,便见小县主趴在赵昊床头,两人头挨着头,正在专注的看一个单筒望远镜似的圆筒。
那是徐元春和徐维志最新研发出来的圆筒动画镜,比之前的诡盘要更便携,画面也更清晰真切。在镜筒中的十二副插画被棱镜反射到镜子上。当圆筒被人工转动时,人看到的画面就动起来了。
按照赵昊的吩咐,圆筒中的图案,正是那副李明月滑雪图。他本打算当做新年礼物,让人送去京城的。这下也不用往京城送了,正好当个见面礼。
小县主头一次看到动画效果,而且还是自己滑雪的动画,自然开心的咯咯直笑。跟赵昊小声咬着耳朵,也把赵昊笑得停不下来。
看着两人如此和谐的景象,小竹子站住了脚。刚要对江雪迎说话,却听她先轻声道:“兄长和明月好久没见了,先让他们好好聊聊吧。”
张筱菁一愣,没想到江小姐还如此识进退。
“也是,我们不要打搅他们了。”她便点头笑笑。
江雪迎点点头,她才不是那么没品的女孩子呢。
深深看一眼屋里的两人,江雪迎便与张筱菁悄悄退出了病房。
李明月,这次算你抢先一步。
谁让本小姐不会骑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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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立威
书院巷前的大坪上,一根四丈多高的带斗旗杆上,一面蓝底红字的旌旗,在北风中猎猎飘扬。
旗面上‘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处’一串长长的头衔,让人肃然起敬。
旗杆正对着衙门的八字墙。八字墙前,一对石狮子耀武扬威,彰显着封疆大吏的官威。
挎刀持枪的亲兵肃立在栅门内,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栅门外,停了足足十五顶蓝呢大轿。
穿着红色号衣的轿夫,和随轿的官差胥吏们大气都不敢喘,仿佛会惊扰到衙门内的诸位大人一般。
今天是新任应天巡抚海瑞正式上任的日子。他所辖的十府一州十一位地方长官,以及苏松常镇兵备道、徽宁池太兵备道、督粮道等地方监察官,自然都要前来站规矩。
此时,海瑞一身绯红官袍,端坐在大堂之上,十五位地方高官全都噤若寒蝉,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偌大的巡抚大堂中满是红袍、针落可闻。
直到海瑞开口,才打破了这份死寂。
“诸位都是守令、司道一级的正印官,最短的也出仕十几年,场面话肯定比本院会说。”便听海瑞沉声道:“咱们不妨直入正题。”
“请中丞训示。”蔡国熙等人惶惶然,如老鼠见猫一般。
“吴中乃天下首富之地,如今却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迹。本院蒙恩,巡抚江南,当清理积弊、振风隶纪,如此方不负皇恩。”
海瑞朝北方拱拱手,然后斩钉截铁道:“本院以为,清理积弊、振风隶纪,关键是要约束好各级官吏。化民易俗,知府为之,功在一府;知县为之,功在一县。地方正印称职,则一邑百姓安居乐业;不称职则一邑百姓水深火热。”
“所谓‘欲安百姓先正守令’,而欲正守令就要先立法度。”海瑞一挥手,田柏光便捧着厚厚的一摞纸页出来,分发给众位大人。
“这是本院以在知淳安、兴国时所制订的条约为蓝本,结合江南情况,稍微润色加工,制订的《督抚条约》三十五条。现在颁行给诸位大人,你们回去后,也要颁行给各州县,务必命府州县所有官吏,皆照此执行、不得违反,否则休怪本院严惩不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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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啪的一声,重重拍了下惊堂木。
吓得一众四品高官齐齐一哆嗦,赶紧打开手中《督抚条约》拜读。
简单说来,这《督抚条约》是海瑞给自己和下属官吏制订的法规制度。
总结起来,大概有五个方面。
一是禁止下属在接待自己时讲排场、摆阔气。譬如规定自己到地方时,官吏不得出郭迎送;本院到处不用鼓乐,不许铺毡结彩等等。
二是反对侈靡。如规定自己到州县,只在原有公所居住,不许再行改建;公所中若所有陈设,也只用原物,不得新制;自己到地方吃饭,物价高的地方,每餐不得超过银三钱;物价低的地方,每餐不超过两钱。
三是禁止贪污及化公为私。规定‘不是为公为民、决不支用公物’,不得用公物请客送礼充人情。办私事要用自己的俸金,如果公私不分,混行支用,便以贪赃论。
四是禁止行贿受贿,规定不许给长官送礼,同时也要严防胥吏收受贿赂。如果官员行贿,要加重处罚。
五是严惩渎职。对所有例行和交办的差事,都要按时完成,否则都要受到惩罚。比如各府县负责开饷的官军领不到两项,府县官也不能支取,或者把府县的俸禄,扣发给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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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这份《督抚条约》,蔡国熙和他的小伙伴们全都惊呆了。
这,这,这还让人活吗?
不能受贿、不能贪污、不能吃吃喝喝,不能讲排场,还不能磨洋工……这官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海瑞要求他们做到的,同样也要求自己做到,而且对自己的要求更狠更没余地。
这让知府司道们不敢烦言,只用一张张苦瓜脸对着海中丞,可怜巴巴看着他。
“你们不必这样,这三十五条《督抚条约》,已经比从前我在淳安兴国所定的条例宽松太多了。”海瑞却视若无睹道:“而且每一条,都可以从《大明会典》中找到原文,绝无任何一条是本院凭空造出来,为难诸位的。”
“这……”镇江的钱知府忍不住小声道:“中丞容禀,会典多有不近人情之处……”
“因此本院只颁行了三十五条。”海瑞瞥他一眼,淡淡道:“钱知府还嫌不够,本院现在就可以,专门为镇江府再加几条!”
“不不不……”钱知府吓得毛都炸起来了,忙连连摆手道:“够,够,足够了……”
这不通融还好,一通融还要再给加几条,这他妈谁能遭得住啊?
一众官员马上全都闭上嘴。没人敢再跟海阎王讨价还价。
横竖海瑞就祸祸三年,全当坐三年牢吧……
~~
《督抚条例》一经颁行,马上生效。
海瑞当场就开始问责了,他看着站在班末的衷贞吉道:
“衷知府,本官翻阅林中丞未完成的公务,发现应天十府,九府已经清丈完毕,唯有松江迟迟未曾清丈,不知是何道理?”
“回禀中丞。”衷贞吉冷汗津津,出班深躬到底,颤声道:“松江乡绅实力太大,官府亦不能制。为此林中丞曾亲自坐镇督办,还遭到乡民的围攻……”
徐家这条船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他当然要划清界限、表明立场了。
“不过中丞放心,下官回去就再次着手去办!”
“年底。”海瑞冷声道:“年底前必须清丈完毕,否则衷知府自劾吧。”
“下官遵命。”衷贞吉乖乖应声退下。
海瑞又看蔡国熙道:“蔡知府。”
蔡知府吓得打个寒噤,赶紧出班道:“下官在。”
“本院将巡视所辖府州县,第一站,便定在苏州吧。”只听海瑞沉声道。
“遵,遵命。”蔡国熙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荣幸之至。”
第十六章 李叫兽
苏州府学位于三元坊,与沧浪亭隔街相对,乃北宋范文正公所建。
相传当年他任苏州知州时,掏钱买下了这块地,准备在此卜筑定居。按习俗请风水师看过后,对方告诉他,这块是块风水宝地,范公将家安在此处,将来必定世代出公卿。
换了别人,肯定会欢天喜地盖屋安家了。范公却说,如果我在这里安了家,只我一家富贵。哪有在此建个学校,让吴中子弟都来受教育,大家都富贵来得好?
于是他捐出了这块地,在此建起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府学。
当时的苏州水患频仍,远没有今日发达。范公建学之初,只有二十多学子入读。手下人认为,这学校是不是建的太大了,范仲淹却自信道:“吾恐异日以为小也。”
于是他请大名鼎鼎的安定先生胡瑗‘首当师席’,招徕著名学者纷纷来苏讲学。一时间盛况空前,影响遍及全国。非但让苏州自此便为文教之乡,还带动了全国的官学建设。于是‘府有府学、州有州学、县有县学’,文教自此兴焉。
自宋以来,吴中高中进士者达数百人,服紫拜相显贵者不计其数。苏州既非都城,亦非盛会,却能繁华甲于天下,多蒙范文正公的遗泽。
因此海瑞将自己巡视苏州的第一站,放在苏州府学的目地,也就不难理解了。
他是要拿范文正公做榜样啊。
~~
提前一天,蔡国熙便让陈同知和张通判来府学盯着,以免这头一站就捅了篓子。
蔡知府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因为府学教授李贽那是相当的不靠谱。
李贽来苏州上任已经半年了,起先还只是迟到早退,隔一天就溜去昆山过夜,这种工作态度问题而已。
因为他有赵公子关照,蔡国熙只让人去敲打了他一番,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谁知这厮却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愈发张狂起来,开始在生员中大肆宣扬他那套异端邪说。
起先蔡国熙也没在意,直到府学的老师、生员们纷纷跑来向他投诉,说听了李卓吾的讲课,感觉自己心都脏了,再也没法做个单纯的儒教子弟了。
蔡国熙还有点儿不信邪,觉得是这帮人意志太不坚定,受不了一点儿精神污染。他便微服到府学,旁听了李贽一节课。好么,差点连他这个理学名家都要开始怀疑人生……
李贽在课堂上,公然指斥六经和《论语》、《孟子》,并非什么万世不易之圣典,而是那帮圣人弟子们,追忆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或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或根本就是胡编乱造写下来汇集成书的。
后代书生们却以为这全是圣人的精辟理论,而奉若经典。又哪晓得,这其间多半根本不是圣人的精论呢?
即使真有圣人讲的,也不过就彼时一事,随机应答,以点拨那些不开窍的弟子。就事论事、对症下药而已,怎么可以当成万古不变的真理,去刻舟求剑呢?
所以显而易见,六经、《论语》、《孟子》早已被拿来用做道学家唬人的工具,成了伪君子藏身的挡箭牌了,因此绝不能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更不应该一言一行都学孔子,那就是一种丑态了。
蔡国熙实在忍不住了,拍案而斥道:“既然没什么价值,为何学校还要教授呢?”
“它唯一的价值,只是求取功名的工具而已。”李贽淡淡道:“天下的读书人‘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有几个真信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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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不由暗暗点头,不为了黄金屋、千钟粟和颜如玉,谁整天到晚读这些面目可憎的圣人之言,牵强附会的程朱注释?
“你胡说!”蔡国熙面红耳赤,气急败坏的喝道:“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岂是你个小小狂生,可以一言否定的!”
“啊,原来老天不生孔丘,世界是黑暗的。看来老子、三皇、五帝这些孔子之前的圣人,都是整天打着灯笼走路啊!”
“哈哈哈……”学生们捧腹大笑起来,战斗结束。
“什么狗屁教授,我看就是个会叫的禽兽!”蔡国熙被气得鼻子都歪了,可又辩不过李贽,只好骂骂咧咧拂袖而去。
而且让他没想到的是,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结果‘李叫**菜’的段子在苏州传开,李贽彻底火了!
非但府学的学生对他五迷三道,还满城尽是李叫兽的‘粉丝’。如今李贽一开课,课堂马上满满当当,县学的生员、在乡的举人、观里的老道、庙里的僧人也跑来旁听。然后没几天,他那些歪理邪说就会传遍全苏州。
后来教室里实在装不下人,李贽便改在文庙前的广场上讲学。结果每次开讲,都有上千人前来听课,一个个如痴如醉,成了李叫兽的脑残粉。
毫不夸张的说,李贽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压过苏州城那些文人名士,女史名妓,成了横扫儒、释、民的学术明星,苏州第一大众偶像。
他不光反对假道学、抨击程朱理学,也抨击王学右派的空谈,大力提倡功利主义,重商主义、民本思想。
几乎他每一个观点每一句话,都让那些道学家如芒在背,深恶痛绝,又纷纷找到蔡国熙,求知府大人务必将此异端赶出苏州城。
谁知还没等蔡国熙写好弹劾李贽的奏章,苏州发生了民变。结果全靠赵昊和江南公司才帮他稳住了局面,将一场灭顶之灾消弭无形。
这让蔡知府怎好不打招呼,就撵赵昊的人?他只能跟赵公子委婉的提了一下,是否可以让李教授在讲课时收敛一下。赵昊答应的挺痛快,但跟没跟李贽说,他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过了这么久,李贽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蔡知府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由他去了。
“今天,至少今天,你不要给我捅娄子。”看到巡抚大人的轿子已经到了街口,蔡国熙回头恶狠狠瞪一眼李贽。看到他那一脸的不驯,蔡知府不由自主的放软了语气道:“老虎屁股摸不得啊,算我求你了成吧?”
“成吧。”李贽翻翻白眼,望向天空,根本就没把‘菜知府’的话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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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视察
其实李贽一脸的不爽,并非针对蔡国熙,而是因为嫉妒海瑞。
妈的,海瑞是举人,老子也是举人。他是县学教谕出身,老子也县学教谕出身。
可他竟能当上应天巡抚,老子却还是个教书先生。
虽然他也知道海瑞当这个巡抚实至名归,但不爽就是不爽,再多的道理也没用。
今儿个李叫兽铆足了劲儿,想要跟海瑞较量较量,要驳他个哑口无言,证明自己并不比他差。
反正李叫兽也不指着这个芝麻官吃饭,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
待海瑞的轿子在府学门前停稳,蔡国熙赶紧小跑上前,恭迎海中丞莅临府学。
众官员早就得到吩咐,在学宫门前不得跪拜中丞,改为作揖行礼,以示尊师重教。
海瑞点点头,命平身后,便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进去府学。
苏州府学和文庙乃是一体,文庙在东,府学在西。从宋至明近五百年,布局日臻完备。
进门后两条中轴线,左边是以大成殿为中心的孔庙建筑群,右边则是明伦堂为中心的府学建筑群。
在蔡知府的引领下,海瑞先入黉门过洗马桥,来到大成殿前,给至圣先师上香祭拜之后,才转到西边的府学。
这边同样也是五进南北向建筑,众人穿过泮宫、礼门,仪门到了明伦堂。
明伦堂前的楹联上,刻着范公的千古明训: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苏州府学两百余名蓝衫生员,早已在堂前大坪列队,等候巡抚大人接见了。
大明的学校不是有钱就能读的,要通过县试、府试、院试的层层选拔才能进学。
一旦进学便是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了,非但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还可以开始享受诸如‘免税免役’、‘见官不跪’等各种士大夫特权。
所以生员也的名额也是极珍贵的。朝廷规定府学生员四十人,州学生员三十人,县学生员而二十人,每人给廪米六斗,以补助其生活,即所谓廪膳生。
但想挤进这个门的读书人实在太多了……读书人不中秀才,哪怕到了八十岁,也只能被有功名的人称为‘小友’,只有考中了生员,大家才能一起愉快的做‘朋友’。
于是朝廷又准许额外增取,附于诸生之末,称为附学生员,简称‘附生’。附生没有廪米,不能担保童生考试,但可以参加科举,因此区别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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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附生之外,苏州府学二百多生员中,还有许多外地慕名而来借读的生员,他们非但没有补贴,还要交学费。但苏州府教学质量奇高,每届大比中举者奇多。所以外地生员们毫不介意多花点钱,送礼托关系,也要入学读书。
这也是赵昊为什么要让李贽来苏州府学当校长的原因。这两百多精挑细选出来的生员,不知要出多少未来的英才。
提前来给他们洗脑……划掉,改为灌输先进思想,绝对是一本万利的!
~~
待到生员们向巡抚大人行礼后,蔡知府便请海瑞训话。
襕衫士子们静悄悄的立在大坪上,看着笔直立在台阶上的海刚峰,不知这位传奇英雄会阐发何等高论。
李贽最讨厌的就是听领导讲话,空洞乏味、浪费生命。这回他却也打起精神来,不想漏过海瑞的每一个字。
“诸位可能听说过,本院第一个官职,便是县学教谕。因此对教书育人不算外行,可以老生常谈几句。”只听海瑞声音洪亮,字字发聩道:
“在本院看来,学校的任务,是培养德才兼备、对国家有用的人才。相信诸位秀才也同样怀有宏图远志,期冀异日为国家建立伟业。但要成可用之才,只读圣贤书是远远不够的!”
李贽闻言不由神情一动,心说有点意思。
“那还需要什么呢?本院在这里提两点,希望你们牢记!”便听海瑞接着道:“一是道义相先,遵纪守法!”
海瑞说着,目光凌厉的扫过众生员,冷笑一声道:“本院知道,诸位生员大都是豪门之后、乡绅子弟。不少人有恃无恐、目无法纪,出入衙门,把持讼词。将来中了科举为官,自然积习难改,将接受请托视为平常,把勾结劣绅当做等闲。”
“这样的官,才华越高,危害越大!本院绝不容忍这种人出头的!因此对违法乱纪、包揽词讼、结帮拉派、逞凶图利的生员绝不容忍!”
“这话,不止单单说给你们,同样说给应天十府一州所有的生员,乃至举人、进士,一经发现,立即开除功名,绝不姑息!”
按说举人,进士都要报请礼部方能革去功名,有官职的还要报请吏部。但应天巡抚有王命旗牌,可以先斩后奏,摘你脑袋都没话说,别说功名了。
当然,大多数官员,有这权力也不敢用,因为太得罪读书人了。
但海瑞才不在乎呢,手里有权力他就要充分运用,不然如何推行江南新政?
蔡国熙原本一直对海瑞心有抵触,闻言却暗暗点了个赞。
海中丞有料啊,一上来就抓到了要害。
吴中人好讼,何况又来了一位青天大老爷。
毫不夸张的讲,整个江南,那些往日里含冤受屈、上告无门的百姓,都在准备告状了。
他们知道,海中丞是大明第一清官,是为了百姓敢跟皇上争个对错的英雄,自然也一定会为他们做主的!
百姓们奔走相告,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日子终于到了。
有人准备告状,自然就有人准备应诉。那些平日里鱼肉乡里、坏事做绝的土豪劣绅,也知道拉清单的日子到了。
士绅纷纷提着厚礼,拜访有功名的读书人,求他们帮忙打官司。秀才举人们有功名护身,又熟悉律条,脑子又聪明,而且还跟官老爷称兄道弟,天生就是做讼棍的材料。
事实上,好些秀才举人,就是通过包揽词讼、替人消灾来捞银子的。
海瑞这一道禁令下来,直接就把所有讼棍全都按趴下了,哪个读书人还敢明目张胆的在衙门露面?
没了讼棍从中颠倒黑白、托请弥合,案子自然会好办许多。
蔡知府心说,看来海中丞是打算以断案为切口,来打开新政的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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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富与贵人之欲也
明伦堂前,两百生员听海瑞沉声训话道:
“二是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读书作文只求著讲章墨卷,就算能写出再华丽工整的文章,对家国身心也无毫毛补益。这种只知道读死书、死读书的书呆子对国家的祸害,甚至比上一类人危害还大!”
生员们暗暗咋舌,头一次听说书呆子比贪官污吏还要误国。
李贽却又是眼前一亮,海瑞这观点,跟自己不谋而合啊。
‘这不科学,一定是凑巧的……’嫉妒让李贽失去了理智,不愿承认这一点。
“是以本院要求,各级学校要大力倡导生员走出校门,多多了解书本以外的社会实际。结合农田水利、工商贸易等民生问题,用讨论的方法,鼓励生员直言天下事,来提高生员分析现实问题,和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海瑞最后道:“本院送诸位八个字‘内以修身、外以为民’,在学校学好本领,出了校门要躬行世务,用学到的知识为百姓解决实际问题,不要成为光讲空话、言而不行的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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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海中丞训话完毕,蔡知府便恭请海公出题考校生员学问。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海瑞欣然同意。
书吏马上抬来书案,海瑞提笔写下一行银钩铁画的大字。
‘富与贵人之欲也’!
“嘶……”看到这个题目,所有人倒吸口冷气。
谁也没想到,海瑞居然会出这样一个题目。
他不是仇富吗,他不是视富贵于浮云吗?这不科学啊……
领到题目后,生员们回到各自的教室,开始绞尽脑汁作文。虽然海中丞不是提学御史,但能得他的赏识,将名满江南不说,说不定还能混个免试参加后年秋闱。
明伦堂前,海瑞又对蔡国熙、李贽等人道:“咱们也别闲着了,都也做篇文章,给生员们示范一下。”
“我等献丑了。”蔡国熙等人自然不敢推辞。
众人便进了明伦堂,书吏赶紧为诸位大人在堂中摆好桌案。
海瑞当仁不让坐在大案之后,不假思索的提笔就写,显然早就打好了腹稿。
蔡国熙等人也赶忙坐下,一个个比生员们还要紧张。
这对学生只是一篇习作,对他们却是一次考试,关乎着中丞大人对他们的看法。
要是表达的观点与中丞相悖,那这三年就真跟坐牢没区别了。
官员们都是读书人,再不济也是个老秀才,自然知道这个题目出自《论语·里仁篇》。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简单说,就是人人都想得到富贵,但如果不能通过正当途径得来,君子是不能安享的。人人都想摆脱贫贱,但不能以正道脱贫的话,君子不会安然的。
蔡国熙思来想去,感觉这是巡抚大人的陷阱,他给的题目是‘富与贵人之欲也’,但真正要表达的是后半句‘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就是要严厉打击巧取豪夺,不劳而获的意思。
蔡知府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他是学养深厚的理学名臣,敲定了思路,很快便构思出一篇措辞严厉、打击土豪劣绅的檄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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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下笔来,蔡知府轻轻揉着手腕,心说这次总能给中丞,留下个好印象了吧?
他一旁的牛佥事,却还愁眉苦脸的咬着笔杆子。牛佥事审题的结果和蔡知府一样,但他屁股底下不干净,可没有喊打喊杀的底气,文章自然难产。
~~
那厢间,李贽也写完了文章,抬头望向大案,便见海瑞早已搁下笔,正襟危坐看着自己。
“李教授写完了?”海瑞淡淡问道。
“这有何难。”李贽轻笑一声。
“拿上来,本院拜读一下。”海瑞微一招手。
“是。”李贽便将墨迹未干的文章捧上大案,然后瞥一眼海瑞的文章,笑问道:“属下可否也拜读下中丞的大作?”
“有何不可?”海瑞点点头,拿起他的文章,示意李贽将自己的取走。
两人便在大案旁,一坐一立看起对方的文章来。
李贽破题与蔡国熙不同,他并未拐弯抹角的去迎合海瑞。
而是就着‘富与贵人之欲也’入题,大大方方为个人私欲辩护,毫不留情批判朱熹的‘灭人欲、存天理’。
他说‘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
他认为自私心是人的本性,并且正是自私的本性,才使人追求上进。
比如,农民正是为了追求多生产粮食,满足自己的食欲,才努力的劳作;工商阶层正是为了满足自己私欲,才努力生产更多的产品;读书人正是为了满足自己升官发财的私欲,才努力的读书。
由此,李贽提出了‘人欲既是天理’的观点。
除了鞭挞他最讨厌的扒灰老汉之外,李贽也没忘了挑衅让他羡慕嫉妒恨的海瑞。
他在文章中还说‘天尽世道以交’,将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关系,也就是商业交易拔高到了合乎天理的层面。
那么官府该如何做呢?李贽提出了‘至道无为、至治无声、至教无言’的政治主张。认为国家之所以常常发生动乱,是统治者对社会经济活动干涉过多的结果。
他希望朝廷和官府只维持国家和平与社会安定即可,对社会的经济生活不干涉或少干涉。放心地让每一个人按他自己的方式来行动的自由,那么人们追逐财富,自由交易的天性,将建立起一个自发调节、和谐长久的社会经济秩序来。
即‘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便是他理想中的‘至人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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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的文章看得海瑞一愣一愣,没想到如此道学的蔡知府,居然能容忍如此离经叛道的狂人,来当他的府学校长。
对于李贽提出‘至人之治’,暗讽他这个巡抚,不要惊扰地方正常经济秩序的主张,海瑞倒没多生气。
因为一来,他堂堂巡抚还不至于跟个府学校长置气。二来,李贽这番思想,颇有他的精神老师丘濬的遗风。
不过与丘濬根本上否定传统‘重农抑商’,主张农商并重的思想不同,海瑞没那么激进,他认为还是应该‘以农为本,以工商为辅’的。
Ps.海瑞的教育观,以及这篇《富与贵人之欲也》都是他自己写的,看完后很能刷新三观。海斗士都被抹黑成啥样了,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十九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所以海瑞的文章只是阐明了那日向赵昊表达的义利观,并明确表达了自己保护工商业的鲜明态度,宣布自己要打击的只是巧取豪夺,吸食民脂民膏的寄生者。
比起李贽那篇雄文来,这篇就显得没那么犀利了,也没有那么高的理论高度。
但作用却比李贽那篇大上十倍百倍。
无它,此乃出自应天巡抚海瑞之手,是他向江南两千万百姓明确表达自己并不仇富,尤其推崇勤劳致富,也不反对以工商致富的态度。宣布他保护合法收入、鼓励工商业的明确立场!
李贽知道,这篇文章一出,那些围绕着海瑞的‘仇富’流言,将不攻自破,江南的人心很快就会安定下来。
这下他彻底服了。两人的观点类似,但也正因如此,才高下立分。
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唯恐调门不高的嘴炮,海公却能从大局着眼,安抚人心,正本清源,奠定执政基调。
活该自己只是个教书匠,人家却能当上应天巡抚啊。
李贽再没有跟海瑞较劲想法,放下文章,拱手受教,准备告退。
海瑞看他一眼,淡淡问道:“你就是李卓吾?”
“正是属下。”李贽没想到,新来的巡抚居然知道自己。“中丞认识下官?”
“苏州城大名鼎鼎的李叫兽,想不知道也难。”海瑞似笑非笑道:“你的那些观点对错不论,但有个问题很严重。”
“还请中丞赐教。”李贽登时进入斗鸡模式,准备跟海瑞好好辩一辩。
“说来说去,只有你一家之言。府学成了你的一言堂怎么行?”却听海瑞建议道:“不妨效仿当年安定先生,多请些海内名儒来,一起辩一辩嘛。”
李贽何其聪明,焉能听不出海瑞这是在保护自己。一只兔子出现在街上十分扎眼,藏进树林里自然就没那么显眼了。
而且还能通过辩论,来完善自己的学说,进一步提高名声,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属下领命,百家争鸣做不到,七八家总还找的到的。”李贽便再次作揖行礼,比之前要诚心多了。
这等于领了王命旗牌,奉命胡说八道啊……
海瑞又看一眼不知何时,立在大案另一侧的蔡国熙。“蔡知府觉得有道理吗?”
“太有道理了。”蔡国熙满脸钦佩道:“中丞高屋建瓴,一语千金啊。如此一来,苏州文教必然振兴。真是古有范公,今有海公啊!”
“你少给本院戴高帽。”海瑞却依然不苟言笑道:“这第一期辩论,就还用这个题,如何?”
蔡国熙方才凑在李贽一旁,也拜读了海瑞的文章。虽然发现自己破偏了题,但他心情还是很愉快的。
因为海瑞明明白白的表示,他不会仇富,更不会打击工商业,这对富甲天下,以工商为本的苏州府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既然已经猜到了海瑞的用意,蔡知府自然点头不迭道:“这个题目好,在江南讨论尤其恰当。也正好可以给士绅百姓指点迷津,以正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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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知府一边说话,一边用余光瞥着海瑞的脸色,见他露出赞许之色,这才提议道:
“不如从今日的文章中,选出若干篇立意上佳者,辑成个集子印一批出来,发给各府的官绅了解一下,好让大家都参与进来,更能言之有物。”
海瑞点点头道:“蔡知府有容人雅量,看问题也有高度,就按你说的办吧。”
顿一顿,他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道:“不过还是让巡抚衙门来印吧,也能让各府更重视些。”
“是。”蔡知府和牛佥事赶忙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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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海瑞并未给定期限,但牛佥事主动自我加压,仅仅三天时间便雕版印刷装订完毕,请海中丞看过之后,便第一时间下把册子发到了所辖各府州。
各位府县长官看完之后,终于感觉没那么慌了。因为这至少说明三件事。第一,海公能察觉到大家的忧虑,并愿意安抚人心。
第二,海瑞支持工商业的表态。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毕竟整个大明都没有像江南这样地少人多,高度依赖工商业的地区。如果巡抚按照别处重农抑商的策略来管理,对各府州绝对是灭顶之灾。
第三,海公并不是传说中那样极端固执,极端仇富,这对有钱阶层来说,是一颗及时的定心丸。
不过,海瑞对官吏的要求可一点没打折扣,《督抚条例》要逼着官吏们,跟他一起当苦行僧啊,呜呜……
毫不意外,这本名为《论富与贵人之欲也》的小册子,很快便摆在了江南各府的豪势之家,富商大贾面前。
看完首篇文章之后,住在涂黑大门的豪宅中,穿着补丁布袍,就着咸菜吃着粥的大户老爷们,便纷纷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我们冤枉海公了……”
“海公仁义啊!”
“我真傻,真的,好容易订上味极鲜的包厢却不去吃……”
财主老爷们一个个感激涕零,大有肥猪感谢屠户不杀之恩的意思。
“来人呐,把桌上这些猪食倒了,还有屋里这些破烂玩意统统丢掉!”压抑太久的老爷们,马上膨胀起来。“把老子海龙的帽子,狐嗉的大衣拿出来,老子不装了,我他妈就是有钱人!”
“快去味极鲜订桌,今晚要好好庆祝一下!”
“去沉香街问问,郑姑娘她们回来没有,老子今晚要饱暖思**!”
蛰伏了快一个月的有钱人们纷纷出动,开始了报复性消费。
苏州这边得到消息最早,阊门外的声色场所几乎是当天就重新开张,大茶壶拿着香喷喷的请帖满城跑,邀请恩客们赏光来玩儿啊。
其实姑娘们好些还没回来,老鸨子都恨不得亲自上阵了。
但没办法啊,今年年景太差,再不努力营业,年关都要过不下去了。
没几天,南京城也得到了消息。
味极鲜当天就恢复了爆满状态,排桌都排到一个月后了。
秦淮河上的河楼,也次第亮起了旖旎的灯光。
那灯影浆声之中,河面上画舫也重新营业,金陵城又恢复了它应有的灯红酒绿。
真叫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啊……
ps.第三更。另外说明一下,李贽的经济思想并非我杜撰,确实是亚当斯密那一挂的。而且我也不是自由主义者,不过对彼时的大明来说,李贽确实很珍贵。
第二十章 狮子猫
松江府,退思园。
经过一个月的将养,徐阁老终于又还了阳。
此刻他闭目坐在躺椅上,手里转着串菩提念珠。膝盖着厚厚的毯子,毯子上趴着一只有着雪白长毛、一黄一蓝鸳鸯眼的临清狮子猫。
这种猫外表与波斯猫很相似,但没有波斯猫的短脸和上翻的鼻子,是大明土生土长的一种宠物猫。人们说生着异色鸳鸯眼的狮子猫,可以辟邪旺家,给家里人带来好运气。
徐阁老这辈子还没养过猫,现在为了能转运,也是什么法子都想尽了。
据说,他还吃过童子尿煮鸡蛋呢……
徐璠坐在一旁,手持那本《论富裕贵人之欲也》,缓缓为父亲诵读海中丞的开篇大作。
“物交不失其定,君子之得养于素为之也……夫人有不欲富贵者乎?无恶于贫且贱者乎?”
徐阶安静的听着,待其念完之后,默然良久方问道:“你怎么看?”
徐璠一脸不可思议道:“这不像是海瑞能写出来的文章。他应该大谈君子不役于物,富贵于我如浮云才对呀。”
“那你就太小看海刚峰了。”徐阶却淡淡道:“方才你读了他在苏州府学的讲话,他送给学生的八个字,就是答案。”
“内以修身、外以为民?”徐璠一愣。
“不错,他把对自己的要求和对江南民众的要求,区分开来了。”徐阶那保养得宜的手,在缎子似的猫背上轻轻拂过,不无忧虑道:“谁说海刚峰不通权变的?他是真人不露相啊。”
“没想到海瑞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也一肚子花花肠子。”徐璠郁闷道:“这下好些人恐怕要被他唬住了。”
“不错。”徐阶微微点头道:“不过这也算是件好事,至少说明他不会乱来了。”
顿一顿,徐阁老又道:“别急着让徐五那边活动了。你刚捣鼓了一个巡抚,不能紧接着又捣鼓一个,别说朝廷了,咱们自己人也会有看法的。”
“是。”徐璠点点头,见父亲状态还不错,又低声禀报道:“对了父亲,昨天衷贞吉来过。”
“他来干什么?”徐阶哂笑一声道:“只怕没好事吧。”
“他说巡抚衙门要求,松江在年前必须完成清丈亩。”徐璠沉声道。
“这很正常,那可是他前任的心愿。”徐阶耷拉着眼睑道:“我们配合就是了,清者自清,正好。别跟我说这都几个月了,你还没擦好屁股?”
“已经全都完成了。”徐璠忙答道:“按照父亲的吩咐,咱们绝大部分土地,都已经转寄到下面家人、奴仆的名下。只留了两万亩给海瑞抖威风。”
“嘶……”徐阶闻言一抽抽,两万亩地,小几十万两银子啊!这不是要人老命吗?
“败家子!要不是你们闯了这么大的祸,我徐家用得着出这么多血吗?”心疼的徐阁老下意识掐了猫一把。
狮子猫嗷的一声,从他身上跑掉了。
“是,都是儿子们的错。”徐璠忙低下头,他实在无法理解,老爹都六十六的人了,怎么就把家产看的这么重。
“算了,先把这一关过去再说吧。”徐阁老长长一叹道:“希望海刚峰这一刀早点落下来,才能安生。”
“是。”徐璠点头猜测道:“以海瑞急切的性子,应该也不会太久了。”
“那就等着吧。”徐阶重新闭上眼不再说话。
~~
昆山医院,特护病房中,传来赵公子的阵阵笑声。
江雪迎坐在床边,一脸不解看着快要笑岔气的赵昊。
赵公子的被子上,也搁着那本《论富与贵人之欲也》。但不同的是,他看的是最后李贽那篇。
“哈哈哈,本以为大明有个丘文庄就够厉害了,没想到这儿还有只看不见的手。”赵昊笑得前仰后合道:“好个李卓吾,这是把伏尔泰和亚当斯密的活都干了!”
“福尔泰?鸭蛋似蜜?”江雪迎小脸满是不解。“是泰西人吗?”
“是也不是。”赵昊笑着摇摇头,是一两百年后的泰西人呢。“我是觉得,他们的观点有些相通的地方。这个李卓吾,还真是个宝藏老男孩呢。”
“小妹也觉得,李先生的文章很好呢。”江雪迎搞不懂赵昊的新词儿,却不妨碍她表达对李贽的崇拜。
这很正常。要问大明谁最讨女性喜欢,那一定不是赵昊,一定是李贽!
哪有不喜欢李贽的女孩子呢?他可是提倡性别平等、鼓励女孩子走出家门的第一人啊。
赵昊对此十分理解,却又难免有些小嫉妒道:“毕竟是女性之友‘李卓吾’嘛。”
“兄长哪里话?”江雪迎见状,赶紧连连摆手解释道:“我只是说这篇文章,没说喜欢他这个人。”顿一下,又补充一句道:“董事长和几位集团前辈也都很推崇他这篇文章的。”
“那是自然。”赵昊依然毫不意外。
什么样的土壤就会产生什么样的思想,江南高度发达的工商业,已经深刻的改变了传统的社会形态,也自然会孕育出与之合拍的思想来。
李贽这种古典的自由主义主张,无疑会受到江南士大夫的欢迎。不与民争利,不多管闲事的小政府啊,豪势之家的最爱……
但不幸的是,这条路恐怕不适合大明朝。
在另一个时空中,大明朝在张居正身死道消后,便有意无意朝着小政府一路狂奔。到了万历末年的朝堂中,内阁只剩下首辅一人;六部尚书侍郎加起来,一共只有四位。其中礼部没有尚书,户部只有一位侍郎,还得兼着工部……
大僚如此,科道就更惨了。员额五十八人的六科给事中只剩下四个。一百一十位十三道御史更是只剩下五个人,而且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左佥都御史还统统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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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靠四个给事中监督中央,五个御史巡视全国?这别说小政府了,直接就是无政府……
绝对的自由主义,简直自由到天上去了。
结果呢?二十年前还能同时打赢西南、西北、东北三场大规模战役,把刚经过战国时代淬炼的十几万日军赶下海去的大明朝,却在萨尔浒一败涂地,输给了不起眼的女直……
虽然不能所有的过错,都归咎自由主义小政府,但大明朝战力的丧失,压倒性优势的人口、技术和财富,无法转换为战场的实力,正是政府积年累月对地方……尤其是江南失控所致。
大明朝从永乐起,每年南方都要解送京城四百万石漕粮,到了崇祯却只解送一百万石……大家都自由了,没有人愿意履行对国家的义务,这样的国,岂有不亡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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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国家资本主义
江南医院病房中。
江雪迎敏锐察觉到,赵昊似乎对李贽这篇文章有些不同的看法,便轻声问道:“那敢问兄长,希望有一个什么样的朝廷呢?”
“……”赵昊心说,我当然希望社会主义了,但条件达不到啊。
沉默片刻,他深深看一眼自己最信赖的助手,觉得有必要让她清楚自己的想法。以免将来背道而驰。
于是他合上那本奏章,沉声道:“我希望有一台强大的国家机器,为我们保驾护航!”
“哦?”江雪迎一愣,没想到自己跟兄长的看法,出入如此之大。
“妹子,我们不能只把目光放在江南这巴掌大的地方。”便听赵昊语重心长道: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可不光一个江南。如果没有强大的国家机器,如何能够损有余补不足?一味的强调的‘至道无为’,只能让大明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到时内忧外患生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是小妹没想到,还是兄长看的全面。”江雪迎露出恍然的神情。“我们确实不能只顾自己。”
“我们的眼光再放远一点,正如我反复强调的那样,这个世界已经进入了大航海时代。西班牙人和佛郎机人瓜分了世界,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蠢蠢欲动。如果我们错失这个时代,大明将永远处于被动的局面,再不复天朝上国的荣光!”
“而且大明朝重重看似绝症的顽疾,都会随着我们进入新时代,而出现治愈的希望。大明国祚如何能再延续二百年、四百年甚至更久?只有让自己重新伟大起来,日月当空、永照五洲四洋,此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在这场竞争我们已经落后了,必须要迎头赶上。但绝不只是设法开海贸易那么简单。”赵昊斩钉截铁道:
“我们的海船上不但要有货物,还得有火炮火枪。我们得有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水师,有国内朝野的支持,才能保护好我们的航线,才能将那些泰西人赶出我们的势力范围!”
赵昊越说越激昂,整个人就像在闪闪发光,看的江雪迎心都醉了。
这就是她最痴迷赵大哥的地方。她觉得赵昊既不是文人、也不是商人,而是一个‘会当凌绝顶的’理想家!
再多的财富也换不来的理想光辉,让人目眩神迷,甘愿追随他的脚步。
~~
正如赵昊所言,大航海时代从来不是,后人津津乐道的自由贸易或是市场竞争,而是带着火炮的国家资本主义。
又何止大航海时代?另一个时空中诞生工业革命的大英帝国,也并非后人所描绘的那种自由、开明和廉政的国家。
相反,它是一个军费爆炸、战争不停,奉行干涉政策、高税收、高负债,极端贸易保护主义的官僚集团和强权国家……它也绝对不是一个民主的国家。
直到它完成工业革命,成为日不落帝国后,才忽然大肆鼓吹起自由主义来。目的无非是忽悠那些效仿他的后进国家,放弃贸易保护,开放国内市场,成为它的商品倾销地。并摧毁它们的国民工业,好让自己继续一家独大。
有了这些经验教训,赵昊怎么会再犯幼稚病?
所以他十分清楚,这个时代的大明朝需要的是对内既保护工商业发展,又能顺畅调配全国资源。对外可以保护领土安全,保护海外扩张的强力政权。
看起来,这很像列宁同志主导的国家资本主义,但几百年后的制度,同样无法适用于如今的大明朝。
所以赵昊不敢说,哪一种制度最适合大明朝。他只能尽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推动大明经济的发展。
不是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吗?那就让大明的制度随着经济的发展而演化,看看能不能内生出一套,符合时代要求的制度来吧。
那天,江雪迎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大哥相信朝廷,会变成你希望的样子吗?”
“……”赵昊沉默的望着窗外,那里有一棵梅花树,绽开了今冬的第一朵红梅。
这种事情从来都没法打包票的……
~~
已是冬月下旬,天阴沉沉的,小北风打着旋,哪怕是江南也冷得够劲儿。
昆山县衙门房中。
门政大爷俞闷正跟几个北京同乡,躲在门房里烤火打屁。
他们这批跟着公子南下的家奴,如今分散在苏州各处管事儿。
有的帮公子打理私人事业……主要是奇点投资名下的学校,武器、钢铁研究所等,跟江南集团没有瓜葛的业务。
有的在江南集团总部或各家公司任职,除了尽好员工的本分之外,还秘密充当公子的耳目,以防有人欺下瞒上,蒙蔽了赵昊。
还有的就像俞闷这样,在县衙里办差,帮着赵二爷东跑西颠。
因此大伙儿等闲难得一见,这次凑巧七八个人都回了县衙,便在门房里聚一聚,扯扯闲篇唠唠嗑。
炭盆上搁着张铁丝网,上头烤着十几个滋滋冒油的鸡翅膀。
军械研究所的司务长齐仁拿着猪鬃刷,往鸡翅膀上头刷着调料,那香味让老乡们口水直流。
俞闷端着茶杯,打趣笑道:“这玩意儿用起来可太方便了,不过要是让公子知道,老齐你让打枪管子的铁匠,帮你打烧烤架,怕是得把你放到架子上考了。”
“你说啥呢?我们打这个都是为了科研。”齐仁撇撇嘴道:“这都是试验的一部分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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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说,烤鸡翅膀也是试验?”老乡们自然不信。
“那当然啦。别小瞧这烧烤架,上头这铁丝可不是哪儿都能造出来的。”齐仁得意洋洋道:“这么软,韧性这么好,还不容易生锈的铁丝,你们以前见过吗?”
“对哦,确实没见过。”老乡们恍然道:“要是换了别的铁架子,用一次就得上锈,根本没法再用第二回。”
“嘿嘿,你们没见过的多了。”齐仁说着打住道:“不过我不能告诉你们啦,不然就泄密了。”
“去你的!”众老乡纷纷啐道:“我看是你也不知道。”
“吃鸡翅膀堵不住你们的嘴。”齐仁翻翻白眼道:“好了。”
“我来个,我来了。”老乡们便哄抢起烤鸡翅来。
俞闷好容易抢到一个,正吹着热气想让它凉一点儿时,却见在外头盯着的堂弟俞戌从外头进来。
“哥,外头有个老头自称是咱们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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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太爷驾到
俞戌今年十八岁,是入冬后来投奔两位哥哥的。
他爹,也就是俞奔俞闷的二叔,本来是想托他俩,跟卢沟桥煤场的郭大经理讨个人情,把儿子送进煤场去谋个差事。
这些年入冬早,北京一年比一年冷,煤炭买卖自然红火。
才刚秋凉,西山公司便全力开工。已经投产的三百口煤窑,将煤炭源源不断运到卢沟桥煤场,在那里加工成煤藕再行销京城乃至直隶。
经过前一年的口碑积累,‘卢沟桥’牌煤藕已经成了百姓认可的抢手货。煤场日夜开工,依然供不应求。
为了激励大伙儿卖力工作,煤场在报请西山公司董事会后,从九月开始就一直在发双薪,听说过年还有,顶半年工钱的大红包。
普通工人是这样,管理层赚的就更多了,可把那些仍留在皇庄里的人眼馋坏了。
尤其是让李伟父子瞎折腾了一年,大伙儿都要揭不开锅了。
好些人直接就被撵出皇店,待业在家,自然托关系找门路,想进西山公司或者卢沟桥煤场谋生。
俞闷他叔也写了封信,求‘赵公子跟前的红人’和‘昆山县门政大爷’,帮忙安排一下家里的小子。
兄弟俩却是有见识的,回信说安排进西山公司也不难,但孩子年纪轻轻,来江南闯荡闯荡才是正路。
虽然目前在江南系,可能没西山公司赚的多,但前景绝对要比后者好太多。
他们这些下面人虽然不懂赵公子心中沟壑,却能算出他一年新开了多少生意,感觉出江南集团的前途远大。来南边绝对比留在北京机会多,将来一定更有出息。
他叔信了俞闷的话,便打发儿子来江南投奔二人。
俞家兄弟给堂弟规划了职涯路线,让他先在门房历练一年,跟各路神仙都混个脸熟,然后再去集团给俞奔打两年下手,估计怎么也能历练出来。到时候再看下一步如何发展。
要是还历练不出来,那就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了,还是滚回北京看煤窑去吧……
~~
俞戌这孩子手脚勤快,嘴巴也甜,自从他来了之后,俞闷的日子舒坦多了。
有侄子在外头盯着,他才有空和老乡烤火打屁。今天还跟他们夸这孩子懂事来着……
谁知俞戌掀开门帘,急急忙忙闯了进来。
炭盆里的炭灰,让门外风一吹,飘散的到处都是,鸡翅膀也都沾了灰。
“搞什么鬼?!”俞闷瞪一眼堂弟道:“毛毛躁躁的不禁夸!”
“哥,有个老头要进衙门,说是咱们老太爷。”俞戌缩缩脖子,小声重复一遍道。
“什么?老太爷来了?”俞闷先是吃一惊,旋即脑袋摇的拨浪鼓一般。
“怎么可能?老太爷请都请不来。”
作为门子,衙门里外的事情,比一般人了解的多得多。俞闷知道赵立本因为某个原因,发过毒誓,绝不踏足昆山一步。
因此他很快做出判断道:“妈了个巴子的,肯定是冒充的,撵走撵走!再敢来就叫王班头把他抓起来!”
“好嘞。”俞戌自然言听计从,赶紧颠颠儿出去了。
齐仁几个有些担心问俞闷道:“你不出去看看,万一真是老太爷怎么办?”
“嗨,你们不知道。”俞闷却不以为意道:“这半年来,各路来找大老爷攀亲的、托熟的……什么失散多年的兄弟啊,十几年前的同窗啊,曾经的老相好啊,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他妈的,九成九都是假的!”
“那倒是。”几人都是有见识的,心说要真是老太爷来了,大老爷肯定早就能知道消息,在衙门候着了。大老爷今天照常去昆山监工,说明根本就是没影的事儿。
~~
县衙栅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前站着一位身裹貂裘斗篷,手捧暖炉的老者。正是被长公主吓得逃出扬州城的赵立本。
他的身侧,还立着一名穿着锦衣狐裘、头戴貂皮帽子的中年人,竟是他大儿子赵守业。
“怎么他妈这么慢?”老头子本来就憋着火。见来自己儿子的衙门,还得在外头等,就更加不爽了。
“来了,来了。”赵守业把手从袖筒里伸出来,指了指门洞里。
便见那小门子俞戌黑着脸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对二人骂道:“好哇,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冒充县尊大人的亲眷。还不赶紧滚蛋,不然把你们都抓起来!”
“我他妈就是他爹,还用冒充吗?!”赵立本气炸了肺,跺脚骂道:“还是说他赵守正翅膀硬了,不记得自己还有爹了?”
“爹千万别上火,这里头肯定有误会,老二不是那样的人。”赵守业连忙拉住老父,对俞戌喝道:“原来的门子呢,俞闷那狗东西去哪儿了?”
他来过昆山,在衙门里住过,自然也认得郁闷。
听对方骂自己二哥是狗东西,俞戌不由大怒。但转念一想,对方居然能叫出二哥的名字,肯定是相识的没错了。
“我哥不是狗东西,在里头忙,敢问尊驾是?”
“赶紧让他出来见我,就说赵守业来了!”赵守业看似发作,实则给小门子解了围。
听对方的名字,跟大老爷十分相近,俞戌不敢怠慢,赶紧再度进去禀报。
~~
不一会儿,俞闷终于从门房出来,定睛一看那栅门外的两人。
他虽然没见过赵立本,却认识赵守业。看到大老爷的大哥,欠身扶着那位老者。俞闷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坏了坏了,闯大祸了。
俞闷赶紧让人大开中门,然后跌跌撞撞滚到老爷子面前,跪地砰砰磕头道:“小弟弟刚来没几天,有眼不识泰山,挡了老太爷和大爷的驾,都是小人没管教好小弟弟,真是罪该万死啊!”
“那你死去啊?”赵立本就跟吃了炸药似的,一句话噎得俞闷差点背过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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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小人回头就找地方死一死去。”好在他先在西山公司干大堂经理,又来县衙当了半年门子。早就练就了城墙厚的脸皮,还有把死人说成活人的铁嘴。便陪着笑道:
“不过怎么也得先把老爷子和大爷送进去,交代好了再说。别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那真要死不瞑目了。”
“哼……”赵立本没想到个门子还挺会说话,神色稍霁的在赵守业的搀扶下进了县衙。
这时,一干管事也听到动静,跟进出来给老太爷和大爷磕头问安,这才让赵立本的自尊心得到了治愈。
俞闷让齐仁几个陪着老爷子慢慢往里走,他赶紧派人去请老爷回来,又让人去江南医院知会一声住院的少爷。
自己则跑进签押房,请吴先生先帮着招待下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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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老铁和淀山湖
半空楼阁淀山寺,三面篷樯湖口船。
芦叶响时风似雨,浪花平处水如天。
沽来村酒浑无味,买得鲈鱼不论钱。
明日垂虹桥下过,与君停棹吊三贤。
这首诗由晚年自号‘老铁’的元末大诗人六六六……哦不,杨维桢所作七言律诗,赞的是昆山淀山湖的美景。
但到了本朝嘉靖年间,曾经要一天路程方能横渡的宏阔大湖,被豪势之家大量占垦为田。加之上游吴江县建造了大量的溇港圩田,致使水流不畅,湖沙壅积数十里。
从而使淀山湖面积大为减缩,严重减弱了淀山湖的调蓄抗灾功能,以致汛期渍涝灾害频繁。
不远处的澄湖,也是一样的问题。
每年汛期,两湖之水必定漫过湖岸,让昆南变成黄泥塘。
频繁的洪水还冲走了土地表层的肥沃土壤,使昆南的土地变得十分贫瘠。鱼米之乡之名,都成了辛辣的讽刺。
但昆南年年水淹的历史,将在今年,在昆山百姓手中上个句号。
因为昆山县如火如荼的三期水利工程,除了要修建吴淞江南岸江堤外,还会给淀山湖和澄湖修上坚固的湖堤,保护昆南再不受洪水侵袭。
此时淀山湖畔的工地上,到处彩旗飘飘、人声鼎沸。
赵二爷背着手,在顾大栋、白守礼等人陪同下,走在新修好的一段湖堤上。只见一船船水泥、石料从吴淞江入南界浦河,直接就可以送到淀山湖中。
昆开司在湖上修起了数道长长的栈桥,桥上起吊装置也终于换成了,张鉴发明的那种可转头的吊机。
这样能减去一半起吊装置,而且操作上也省力一些……不过说实话,效果也不算太明显,不值得再给他发奖金。
石料和水泥吊运上来后,民夫用独轮车推到工地上,便熟练的拌料加工,然后版筑成型。
经过半年的施工,在昆开司的指挥下,各环节配合的都越来越熟练。就像在合奏乐章一般,是那样的流畅,那样的让人愉悦。
白守礼指着东面遥遥相对的那段江堤道:“县尊您看,这一段还有三四天就要合拢了,进度就算正式过半了。”
“那还成。”赵守正点点头,目光望向西北方向道:“澄湖那边什么时候能开工?”
“回县尊,澄湖堤坝的选址放线工作已经完成。这几天江堤收尾完成,月底肯定能开工。”顾大栋嘶哑着嗓子道:“要是六万民夫全都调过来,年前三期工程一定能完工!”
“看看,还是放不下你那两万人。”赵二爷指指顾大栋笑骂道:“抽调两万民夫支援崇明县,是你们集团内部的决定,找我抱怨有什么用?”
“老父母不是公子他爹吗?”顾大栋讪讪一笑道:“其实我也知道,支援崇明意义重大,没有熟练工带领,他们根本干不了这活。可老父母又下了死命令,务必年前完工。这不是狗熊钻烟囱——管头不顾腚吗?”
“俏皮话不少。”赵守正白他一眼道:“还是那话,人是赵昊调走的,你有困难找他说去。反正我这边不能打折扣。明年开春还有一堆安排呢,老百姓得收收心,搞生产了!”
“唉……”面对越来越霸道的赵二爷,顾大栋也只好硬着头应下了。
“质量上一定不能降低要求!”赵守正又沉声叮嘱道:“我们不是昆山的父母官,就是土生土长的昆山人,出了篓子咱们就别见昆山父老了,直接拉着手跳淀山湖吧!”
“老父母放心!”昆开司的众人忙重重点头道:“大堤出了问题,不用老父母动手,我们自己提头来见!”
赵守正满意的点点头,面色顿时轻松不少,只要这三期水利工程顺利完成。整个昆山,就永诀水患了!
众人正说着话,便见有人急匆匆奔上了大堤。
“大老爷,大老爷。老太爷来了,吴先生请您赶紧回去。”俞戌气喘吁吁的禀报道。
“胡说八道!”赵守正的第一反应也是不信,使劲摇头道:“我爹能来昆山?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是真的,衙门里好些人都认识老太爷。对了,咱家大爷也来了。”俞戌忙补充道。
“真的啊?”赵守正一脸狐疑问道:“他们来昆山做咩?”
“老父母,还是先回去再说吧。”郑若曾忙提醒他道:“别让老太爷等急了。”
“对对对,赶紧回去。我爹发起火来,那可是要吃人的。”赵守正赶紧吩咐几句,便急匆匆上轿赶回县衙去了。
~~
江南医院,特护病房。
赵昊正在床上跟李明月和张筱菁下跳棋。
“这琉璃珠子可真漂亮啊。”李明月捧着手中黄色的玻璃珠,赞不绝口。
“自家烧的,干不了别的,只能镶窗户、当跳棋了。”赵昊撇撇嘴,不太满意道。
当初他在长公主帮助下,花大价钱从北京西山琉璃局手中,挖了十来个烧玻璃的工匠。
把他们弄到苏州西山岛,建好了窑子开始试着烧透明玻璃。这都已经烧了十几炉了,还是只能烧出要么绿了吧唧、要么黄糊糊的‘次品’来……当窗玻璃当然没问题,比如赵公子的半山别墅就是用的这些玻璃。
但问题是他烧玻璃是为了造光学仪器啊,目前这点儿透光度可远远不够看。
正抱怨着呢,马秘书轻轻敲门进来,禀报道:“衙门来人说老太爷了,问公子要不要先出院回家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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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用说?”赵昊下意识丢下棋子,下床穿鞋。
可他弯下腰寻思一会儿,却又重新盘腿上床,改口道:“不行啊,我这病没好透,见不得风。只能先让禧娃替我回去给爷爷磕头了。”
这话听得女孩子们一脑门子黑线,见不得风?
昨晚下午你还在院子里,跟巧巧踢毽子呢……
“那要不,我也去一趟吧。”李明月觉得,自己也应该去给老爷子磕个头。
“算了吧,我们一起下棋。”赵昊却拉住她手道:“你走了,玩着都没意思了。”
县衙就要地震了。明月妹妹这么单纯可爱,赵公子怎能让她受伤害?
“哦哦,那我不去了。”李明月马上开心的点点头道:“来来,我们再下一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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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前后脚
昆山县衙内宅。
赵守正带着满脚的泥巴,风风火火来到厅堂门口,便见赵立本和赵守业端坐在冲门的正位上,吴承恩和范大同坐在左右,陪两位赵家人吃茶说话。
赵二爷欢喜极了,连忙快步进去厅堂。“爹,你老人家怎么来了?”
“合着老子不能来吗?”赵立本原本还和颜悦色跟吴承恩说话,见儿子进来立马把脸一拉,重重搁下茶盏。
“怎么不能来?”赵守正眼圈一红,跪地给父亲磕头请安,哽咽道:“儿子日盼夜盼,总算把爹盼来了。”
赵立本虽然来了昆山好几回,却还是头一次见儿子。看到赵守正几乎瘦脱了形,颧骨高高的、皮肤黝黑粗糙,老爷子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看你瘦的都跟个猴儿似的,怎么照顾自己的?!”
“是啊弟弟,你这皮肤怎么粗成这样了?”赵守业也很不落忍。
“没办法啊,冬天风太大了,整天在堤上跑,还能有个好?”赵守正心下一暖,暗道看来这关是过去了。便爬起来腆着脸对老爹道:
“您老人家这次,可一定要多住几天。”
“这可是你说的。”赵立本似笑非笑道:“那老夫就在这儿过年了。”
“那感情好啊。”赵守正闻言大喜过望道:“别看昆山穷,但好园子还是不少的。吴先生,回头费心寻个大园子,给家父过冬住几个月。”
吴承恩刚要应下,赵立本却一摆手道:“不用了,咱家虽然有钱,但你个父母官还是要注意影响。老夫在后衙凑合凑合就好。”
其实县衙里的知县宅是个带花园的三进院子,有正房七间,各种厢房偏房十几间,还有东西两个小跨院。就老赵家这几口人住在里头,那是相当的轩敞了。
当然,跟扬州的赵园比起来,确实也是相当的凑合。
~~
老爷子能来,赵守正十分的高兴,马上让范大同准备宴席。还把徐渭也叫来,一起给老爹和大哥接风洗尘。
趁着徐渭跟老爷子谈论,到底哪副‘墨葡萄图’是他的真迹时,赵守正把大哥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咱爹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赵守业也一脸懵伯夷道:“我也不清楚。那天收到咱爹的信,让我请个长假到苏州跟他汇合。我还以为有什么急事,没想到是到你这儿来。”
“咱爹,就没跟你透什么口风?”赵守正不死心的问道。
“咱爹那嘴,你还不知道吗?紧的跟什么似的。”赵守业撇撇嘴道:“不过夜里睡觉时,听他说过两句梦话——‘救命啊,我不会水!’‘这次我要你好看!’”
“呃……”赵守正挠挠头道:“父亲梦见落水了。回头让青藤先生给他解解梦。”
问不出个丁卯,他便不再刨根究底,和大哥进屋陪着老爷子落座吃酒。
~~
险些捅了娄子的俞门房,这下不敢再托大了。
他跟侄子一起缩着脖子抄着手,守在衙门口。
别说,今儿个还真是贵客纷沓而至。
过午十分,一辆气派的马车缓缓停在县衙栅门外。
俞闷不敢再怠慢,赶紧迎上去,赔笑问那从马车上下来的侍女道:“不知你家主人有何贵干?”
小侍女便道:“劳烦大哥通传一下,就说大老爷的表妹寻他来了。”
“表妹?”俞闷一愣,心说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呢,大老爷家里人一个个寻了来。
正待进一步问个清楚,他便见那小侍女放下锦墩,打开车门。
一名中年仆妇,搀着一位裹着貂儿的贵妇下了马车。
俞闷顿时石化了……
他一眼就认出,仆妇是长公主府的柳尚宫,少妇竟、竟、竟然是宁安长公主殿下!
俞家兄弟和郭大他们,都是长公主送给赵昊的家奴,怎会忘记原主的模样?
见鬼了,见鬼了,俞闷心里狂叫道。他感觉下一个来访的就是玉皇大帝也不稀奇了。
俞闷下意识就要给长公主磕头,却被柳尚宫用凌厉的眼神给制止住了。
“小哥不进去通禀,还愣着干什么?”柳尚宫听他口音,看他反应,就猜到俞闷的身份,赶忙低声警告道:“注意保密。”
“哦哦,明白明白。”俞闷赶紧哆哆嗦嗦打开栅门,弓着腰请殿下进来,让侄子给她们带路,自己跌跌撞撞跑去后衙报信。
~~
后衙厅堂中,酒席已到末了。
毫无意外,赵二爷又高了。
他醉态可掬的拍着心口,对赵立本傻笑道:“呵呵,爹啊,你老人这阵子过家门不入,可把儿子这里难受坏了。”
赵立本可不是他这种酒渣,虽然喝的不少,却依然神采奕奕。闻言冷笑道:“还好意思说,老子给你说的那些亲事,你但凡同意一桩,让老子管你叫爹都成。”
徐渭和吴承恩都听傻了,心说这老太爷是个猛人啊。怪不得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爷爷踹屁股呢。
“爹啊,儿子这一辈子什么都听你的,你就不能让我自己做回主吗?”赵守正带着哭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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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事儿都你自己说了算,唯独这件事而,没得商量!”赵立本吹胡子瞪眼。
眼见爷俩又要闹僵,赵守业和两位西席赶紧灭火……他们采用了最简单的法子,心照不宣的又灌了赵守正两杯。
看来都对赵二爷‘一醉就睡’的习性了若指掌。
果然赵二爷点了几下头,便缓缓朝着桌面栽去。
赵守业和吴承恩赶紧扶住他,把他直接驾去寝室睡觉。
那边前脚刚出去,这边俞闷便后脚进来禀报。
“大老爷,外头有尊……咦?”没见着赵守正,他赶紧打住寡头。
“外头有谁啊,他醉了,跟老夫说也一样。”赵立本呷一口小酒。
“说是大老爷的表妹。”俞闷哪知道这里头的龃龉,忙小声禀报道。
“哦?他哪个表妹啊,表妹夫叫什么?”赵立本装腔作势问道。
俞闷吃力的应道:“表,表妹夫应该过世了。”
说着又低声提醒道:“老太爷还是赶紧迎一迎吧,晚了可吃罪不起。”
“这是什么话?”赵立本却不动如山道:“我外甥闺女来了?还要老子出迎,让她来拜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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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中门对狙
俞闷头一次感觉,这门政工作太难做。那边不敢怠慢了殿下,这边又不敢得罪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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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的他都快哭出声了。“求求老太爷了,还是劳您迎一迎吧,您那外甥女,她她不是一般的人儿啊。”
“呵,莫非是九天仙女来下凡?”徐渭觉得甚是有趣。
“屁咧!”赵立本一拍桌子,终于起身道:“走,文长陪老夫去看看,到底哪路神仙,居然还得长辈迎接。”
他便背着手走到厅堂门口,迈步过门槛时,腿脚却有点儿不听使唤,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老太爷当心!”两人赶紧扶住他。
“他妈的,腿喝多了,酒就是软。”赵立本不爽的嘟囔一声。
徐渭心说,你嘴还不好使。
他不禁愈加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把横楞没边儿的老太爷,吓得腿都哆嗦。
这边三人出去厅堂,那边来人也进了月亮门。
双方隔着天井相对站住。
看到迎出来的竟是赵立本,宁安明显愣了一下,旋即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看到母老虎那恶毒的笑容,赵立本的两条腿,又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是那种耗子见了猫,绵羊见了狼一般,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他差点就噗通一声跪地上。
好在俞闷和徐渭一左一右使劲扶着他,老爷子这才没有送人头。
有道是物极必反,害怕到极点反而终于可以思考了。
面对天敌,是要做打虎的英雄,还是一辈子的懦夫?
难道我堂堂赵立本,这辈子就要活在这女人的阴影中?
老爷子给自己打完气,然后挤出一脸笑容道:“这是什么风儿,把老夫的外甥女儿吹来了呀?”
“大胆!”柳尚宫正要出生呵斥,却被长公主捏了一把。
拥有‘人前显圣’技能的长公主殿下,怎么可能会当众发飙呢?
本宫可是永远优雅,永远从容,永远美丽的长公主哇!
便见她在三秒之内调整好了情绪,笑吟吟的向赵立本走去。
她每向前一步,俞闷和徐渭就感觉手上沉重一分。
当宁安走到赵立本面前时,两人感觉老太爷两条腿,已经不担任何分量了。
“表姨丈多年不见。”宁安面含揶揄之笑,向赵立本道个万福。“贵体一向可好?还那么喜欢游泳吗?”
“呃……”赵立本老脸一白,强笑道:“劳外甥女儿挂念,老夫身子骨好得很,活到一百岁也没问题。有人想盼着我早死,那真是想瞎了心。”
“谁会这么恶毒呢?”宁安笑着朝俞闷一摆手。“我们可都盼着您老能活一千岁呢。”
俞闷下意识赶紧放开手,赵立本左边没了支撑,身子登时一个趔趄。
“哎呀,您老这腿脚,好像大不如前了。”宁安替下俞闷,扶住赵立本。
“喝多了而已。”赵立本浑身寒毛直竖,倒是彻底清醒过来。
~~
在长公主的搀扶下,两人来到客厅,隔着八仙桌坐定,赵立本轻吁口气定定神,方假模假样的问起她的来意。
“我是来找孩子的,那孽障忽然从扬州跑丢,说是来了昆山。我只好寻来昆山,也顺便探望一下表哥。”宁安右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笑吟吟答道:
“说起来真是缘分啊。没想到姨丈也从扬州来昆山了。”
“哦呵呵呵……”赵立本尴尬的端起茶盏,掩饰的抿一口道:“是呀,这就叫有冤千里来相会呀。”
他终于艰难的平复好了情绪,调整出优势心态道:“外甥女儿远道而来,咱们爷们儿可得好好叙叙旧。”
“正合我意。”宁安微微点头,左手攥了下右拳。
面对这富有威胁性的动作,赵立本一个战术后仰,故意刺激她道:“对了,你们住哪儿啊?按说该住自己家里。可这县衙毕竟不是私宅啊,你表哥又是单身,不太方便留宿女眷呢。”
说着对徐渭道:“文长啊,你费费心,给我外甥女找家客栈,要上房,不用省钱。”
“就不劳姨丈费心了。”宁安恨得牙根痒痒,却能压住心头火气,依然笑容满面道:“我在昆山有处园子安身,就冲着知县宅后门。姨丈不是嫌衙门里规矩多吗?还是搬来一起同住,也好让做晚辈的尽尽孝心。”
赵立本心说,那年初一就是老子头七了。便摇头笑道:“多谢外甥女儿好意。老了老了,就愿意跟儿孙住在一起,我还是在这儿将就将就吧。”
吴承恩和赵守业送完赵守正回来,见到这场面,前者不禁感叹道:“你们一家感情真好呢。”
“呵呵,呵呵呵……”赵守业却转身就走。“你自己进屋吧,我去守着老二。”
“哎,兄弟情深啊。”吴承恩又赞一声。
在浪漫主义作家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的。
~~
结果一番暗斗下来,长公主非但没能住进县衙,甚至连赵守正的面也没见着。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大失败,丢脸啊!
等她进了那座知县宅后的‘金风园’,便再也压不住火气,重重一掌拍在梳妆台上。
“臭老头,真是气死本宫了!给我编个能装人的竹笼子去!”
柳尚宫一边给她摘下头饰,一边问道:“要竹笼子作甚?”
“本宫要把他沉了阳澄湖喂大闸蟹!”宁安咬牙切齿道。
柳尚宫是实在长公主没人看着,会在昆山搞出人命来……各种意义上的。所以死活也要跟过来。
果然,这才刚来到,她就开始喊打喊杀了。
柳尚宫赶忙苦口婆心劝道:“可一不可二啊,殿下。你当赵老爷子还年轻呢,这大冬天的浸猪笼,他还能有个活?”
“嗯……”宁安长公主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那我就不掩饰了,我要亮明身份去让他给本宫磕头!”
“万万不可啊,殿下。”柳尚宫脑袋摇得更使劲儿了。“堂堂皇妹长公主,忽然出现在苏州还好说……可出现昆山这种乡下地方,能不让人胡思乱想说闲话吗?”
“他们爱说说去,本宫来找闺女怎么了。”宁安挺着脖子顶一句,也知道这不现实。
自己要是亮明了身份,苏州府肯定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整天一堆人在外头候着,还怎么跟赵郎一起愉快的玩耍?
“哼,就让那臭老头先得意一场,我很快就会赢回来的!”宁安冷笑的一咬朱唇道:“就是不凭高贵的身份,本宫也依然能靠美貌和智慧,把赵郎从他的魔掌中拯救出来!”
‘殿下认真起来了呢……’柳尚宫除了哭笑,已经做不了其它表情。‘只是认真的好像不是地方啊。’
第二十六章 放告喽
苏州城。
一队官兵将一张张盖着应天巡抚大印的告示,张贴在城中各处的告示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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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们三三两两围拢过来,有人高声念出告示上的内容。
“自即日起,苏州府各县所设巡抚衙署,将同时挂牌准予告状三天。百姓有蒙受不公者,皆可前来递状带书。衙署并设口告簿,准许百姓口头陈述诉状……”
“太好了,青天就是青天啊!最知道我们老百姓的难处!”听人念完告示后,苏州百姓一下就沸腾了。自从海公上任以来,他们早就盼着开衙放告这天了!
但因为海公禁止讼棍出入衙门,以此为生的举人秀才们怀恨在心,故意不给百姓写状子。
老百姓大都目不识丁,就是勉强识几个字,也不会写专业性很强的状子。大伙儿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巡抚衙门的告示出来,居然直接接受普通百姓的口头诉讼!
这下大家再没什么好头疼的了,纷纷赶赴巡抚衙署,排队告状。
果然看到衙署门房上,挂起了‘口告处’的牌子,里头坐着一屋子书办,专门给不能亲自写状子的百姓代写。
但是来告状的百姓实在太多了,八个书办根本不够用。衙署又紧急抽调了十六名书吏过来支援,这才勉强赶在天黑前,将所有的状子写完。
待到经历官将所有状纸归拢起来,一点数,所有人都下了一跳。
一天时间,居然收到了口头和书面的诉状两千余份!
~~
巡抚签押房中,牛佥事苦笑着向中丞大人禀报道:
“这一天,收了从前一年的状子。还有明后两天,怕不得上五千。中丞,咱们不干正事了?”
“这就是正事儿……”海瑞戴着赵昊送他娘的那副老花镜,在专注的翻看着厚厚的苏州府税粮账册,桌上还摆着高高的几摞。
“啊?”牛佥事一脸懵伯夷,小声问道:“中丞不是要均田均粮吗?跟审案子风马牛不相及啊。”
“那是你看不透而已。”海瑞也不抬头,淡淡道:“实在想知道,把诉状分门别类一下,就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了。”
“唉,好。”牛佥事随口应声,心说我没那么好奇,还是回去睡觉吧。
“明早把结果报给本院。”谁知还没退到门口,却听海瑞又补充一句。
“明白。”牛佥事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我这不贱人多嘴,没事儿找事儿吗?
~~
翌日一早,熬了个通宵的牛佥事,顶着一双黑眼圈,脚踩着棉花进了签押房。
却见海瑞依然保持端坐的姿势,身上的袍子也还是昨天那件。
“中丞也一夜没睡?”牛佥事打着哈欠问道。
“睡过一会儿。”海瑞这才抬起头,问他道:“什么结果?”
“回中丞,一共两千两百余份诉状,其中超过两千份,都是告乡绅豪夺田产的。”
牛佥事的从四品,也不是抽奖摸来的。这会儿他已经明白了海瑞的意图——中丞大人是欲以审案为突破口,一刀切开应天十府财税改革的口子!
财税改革的本质是什么?就是要改变朝廷收不上税的窘迫局面。
朝廷为什么收不上税?因为官绅不纳粮,而且还大肆兼并土地、藏匿田亩。应该纳粮的那些地主,也把土地托庇到官绅名下。结果宗族势力、士绅势力,从地方到朝堂盘根错节搅成一个巨大的官绅集团。
这个集团控制着地方,架空了官府,让朝廷的政令化为空文。朝廷和官府自然也就收不上税来。
而那些诉状中豪夺田产的乡绅,与那些不纳粮的官绅是高度重合的……哪怕不是他们本人,也是托庇于他们的亲族,奴仆。
海瑞以放告为突破口,轻易就拿住了这些人的把柄。只要他的刀够快,或者别人相信他的刀够快,就足以威慑住那些平日里肆无忌惮兼并,满屁股是屎的乡宦,让他们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唱征服了。
谁说海刚峰不懂变通太死板?他实在太懂变通了,太不死板了。
只是别人的变通和灵活,都用在‘谋己身’上;海刚峰的变通和不死板,却只用在‘谋国事’上。
‘谋大事而不惜身,事必成焉!’牛佥事脑海中蓦然蹦出了这样一句话。钦佩之余,他忍不住问道:“中丞为何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
“据说成化以前的士大夫,为官几十年都宦囊空空。哪怕二品大员致仕后,家中也不过是小康。”
海瑞揶揄一笑,似乎答非所问道:“如今随便一个知县,家中都有良田万亩。退休的布政使可以修建几十亩的园林,蓄养奴仆姬妾无数。怎么七八十年间,世道变化就如此之大?”
“世风日下,人以豪奢享乐为荣。官员不再清廉自守,皆与乡绅勾结鱼肉百姓。”牛佥事深有感触道:
“下官明白中丞的意思了。这些年来,兼并如此严重,然每有百姓诉讼豪绅夺产,州县官员必然偏袒有钱有势者,所以输的一定是穷人。以至于江南民间,流传有‘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说法。”
“不错!”海瑞点点头,对老牛有些刮目相看道:“你台甫是什么?”
牛佥事闻言,眼泪差点掉下来。顿觉这一宿通宵,值了。
他都跟着海瑞一个月了,新上司就从没问过他的表字、别号。这未免让牛佥事感觉,自己是不是在海中丞的黑名单上,所以才懒得问他台甫。
经过一个月兢兢业业的表现,自己终于可以拥有名字了。
牛佥事便红着眼圈道:“下官名季磊,草字默罔,贱号翠云山居士。中丞称呼下官默罔即可。”
“默罔,你说的没错。”海瑞点点头,改换了称呼道:“以往官府偏袒乡绅,大大助涨了兼并之风。于是侵占之举越来越多,日积月累。所以这类案子多如牛毛十分正常。”
“明白了,中丞洞烛机先,下官佩服无比。”牛默罔牛佥事肃然起敬问道:“那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海瑞被他问的一愣。
“这两千两百多桩案子,总不能一件件去审吧?”牛佥事轻声道:“这才是苏州一城、昨天一天的……”
“当然一件件去审了。”海瑞却理所当然道:“安排下去,明天本院便开始过堂!”
“啊?”牛佥事下巴都要惊到地上,这怎么审的过来啊?
ps.第三更。今天又查了大半天资料。奶奶的,明朝的财税记录自相矛盾,众说纷纭,屁股还都歪着。哎……我干嘛这么认真?眼不中了,明天再写吧。
第二十七章 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翌日一早,钦差衙署的官兵便持厚厚一摞传票,奔赴苏州城内外,通知那些原告、被告,按时到场过堂。
那些乡宦们知道穷鬼们昨天到海瑞那儿告状,却没想到海中丞如此雷厉风行,最快的下午就要去巡抚衙署受审。
海阎王煞气正盛,这时候谁敢违逆?肯定会被杀鸡儆猴了。
根本就没人敢不应诉!
过午时分,天阴沉沉的,还飘着零星的雪花。
候审的原告被告们,在官差的指挥下,在书院街上排起了长队。
原告在街道左边、被告在街道右边,手里都拿着个‘爱的号码牌’,等着被叫号。
街道左边的原告们十分安静,他们大都是没什么见识的穷苦人。虽然知道有海青天为他们撑腰,却依然感到十分紧张,瑟缩着不知待会儿过堂时,该先迈哪条腿?
倒是街右的被告们,看上去要像样多了。他们穿的体面,谈吐也得体,虽然心里都很害怕,却依然可以表面若无其事,勉强维持着乡绅的尊严。
毕竟,海阎王再可怕,也不能因为他们占了老百姓一点儿田,就把他们砍了头吧?再说,他们中不少人还有功名护身,至不济也能买个义官,不用担心遭皮肉之苦。
于是他们还有心绪寒暄呢。
“哎呦,三哥,你也被人告了?”
“是啊,乃么豁特。”
“莫慌莫慌,全苏州的有钱人,一个算一个,都要来走一遭的。要是没得人告你,只能说你还不够有钱。”
“嘿嘿嘿……”被告们吃吃笑成一团。
“不过海公也是,把我们早早都叫来干啥?这么多人,怎么也得审个十天八天的吧?”
“就是,大冬天的见天来排队,不累死也得冻死……”
“估计是杀鸡儆猴吧,咱们大部分是来当猴的。”一个戴着耳包子,双手拢在袖中的中年人,用下巴指指排在队头上的那几位。
“今天真能过堂的,也就那十几只鸡。”
“有道理。”众位被告感觉安心多了。
~~
未时一到,衙门栅门敞开,官兵按照登记的编号,喊原告和被告入内上堂。
第一件案子,乃是一个叫丁三的农人,状告本村地主丁鹏,三年前以自己借钱不还为由,强占了自家的水田。
牛佥事将诉状摆在海瑞案头,微微叹气道:“这案子很简单,也很好判。丁三只借了十两银子印子钱,一年后利滚利翻成了三十两。丁鹏就抢了他家的三亩水田抵债。丁三现在不满告状,那就退田还钱嘛。可他十两银子都掏不出来,别说三十两了。”
海瑞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传原告被告上来听取判词。
不一会儿,两人上堂,丁三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丁鹏却明显镇定许多。而且他的准备也更充分……乡绅们侵吞兼并,九成靠放高利贷。早有一套完备的说辞和手续,至少从法律层面挑不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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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官员们在偏袒他们的时候,才会毫无心理负担。
扫一眼丁鹏亮出的借据、用田抵账的约书,以及早已过户完毕的田契,海瑞便淡淡问道:
“丁三借你十两,为何要还你三倍?”
“都公明鉴,借条上明明白白写着利息是九出十三归。他借我十两,三个月后得还我十三两。他一年没还,连本带息滚到三十九两。全天下都是这么算,童叟无欺。小人只要他三十两,已经是看来乡亲的份上大出血了。”
一旁的牛佥事暗暗叹气,这案子没花头,海公要是强拧的话,怕是影响恶劣。
“一派胡言!”却见海瑞冷笑一声道:“你既要他以水田抵债,为何不三月到期就抵?非要拖到一年后,本息滚到三十两再动手?敢说不是处心积虑,想得到他的三亩水田?”
“都公冤枉啊,是丁三求我宽限他几个月的。小人是发善心,才会等到年底的。”丁鹏忙振振有词叫起屈来。
“敢在公堂之上颠倒是非?你以为本院是三岁孩子不成?!”海瑞却重重一拍惊堂木,厉喝道:“你若真有善心,三月到期就不该再计利息,让他延期还你十三两便是。可你依然每月计息,利上滚利,时间越长,利息越高!一个月能收人家四五两的利息,这也叫善心吗?!”
“呃……”丁鹏被海瑞直戳内心,没法狡辩,只能小声道:“规矩如此,别人都这样算的。”
“苏州一亩水田多少钱?”海瑞忽然岔开话题问道。
“回中丞,有上中下田之分,但水田的话,最低也不少于二十两一亩。”牛佥事忙答道。
“那三亩水田最少就是六十两。”海瑞目光如剑的盯着那丁鹏道:“你为何只给人家作价三十两?”
“这这,还不起钱,拿东西作价时,都要打折的。”丁鹏用袖子擦擦汗。
“丁三我问你,你为何不先卖了地,再用银子还债?”海瑞望向丁三道。
“丁员外是我们那片的保长。他放出话去,谁也不敢买我家的田,只能半价抵给他。”丁三哆哆嗦嗦答道。
“丁鹏,你实际只出了九两银子,一年后就要人家三亩水田,这不是侵夺兼并又是什么?!”海瑞便一拍惊堂木,当即宣判道:“限你三日内退田给丁三,逾期枷号示众!”
“多谢海青天!”丁三喜极而泣。
“都公,退田可以。”丁鹏却不死心,表示不服道:“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欠我的银子怎么办?”
丁三登时傻了眼。他没了地之后进城打工。今年失业大半年,才刚复工一个月,一两银子也掏不出啊。
却听海瑞冷笑一声道:“可以,但你也得把白种他三年地的粮食还给他。苏州水田亩产两石五,一年两季。三亩田三年便是四十五石。这可没跟你算利息呢!”
苏州一石粮食年均价在二两银子,四十五石就是九十两。丁鹏怎么算都得自己再贴钱。
丁鹏哑口无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在那里磨磨蹭蹭不肯在写好的判词上画押。
海瑞又一拍惊堂木,厉声恐吓道:
“你只出了九两银子,便白占人家三年水田,怎么算都是大赚特赚。你若是再不知收敛,本院就给你断一断,强占别人田地,按照《大明律》该怎么判!”
衙役们一起敲动水火棍,丁鹏登时被吓破胆子,只得乖乖的在具结书上签字画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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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凤雏乘二
大堂中。
丁三再度老泪纵横的给海瑞磕头道:“感谢青天大老爷,给小民做主啊。”
“下去,不要耽搁本院断案!”海瑞却一挥手,沉声道:“下一个!”
从丁三进来到处去,只用了半盏茶时间。
下一组原被告进来,海瑞又是寥寥数语,便让双方乖乖在判词上签押。
这次时间更快,只用了四分之一盏茶。
然后是第三组。
牛佥事都看傻了,一盏茶功夫,海瑞足足判了三个案子。而且都问明究竟,给出的判决也合乎法理人情,让原被告双方都乖乖画押。
惊得牛佥事瞪大了眼,合不拢嘴。
这速度、这效率,还是人吗?
~~
外头那些被告也傻了。只见一只又一只的‘鸡’昂首挺胸进去,又垂头丧气出来。
一个乡绅看着前头越来越短的队伍,结结巴巴道:“这哪是杀鸡儆猴啊,这是要把我们都当鸡杀了呀。”
“这,这,这也太快了吧?”一众等待过堂的被告,也纷纷咋舌道:“这点功夫把案子说清楚都难吧,又怎能审清楚?”
他们忙拉住个被告问道:“怎么回事儿?这么快就出来了?”
“海公太可怕了。你们进去就知道了,在他面前根本没法狡辩。”那被告苦着脸道:“顶不住,实在顶不住啊……”
“都别心存侥幸了,没用的。”说着他摇头叹气而去。“洗净了脖子待宰吧,咕咕哒……”
一众乡绅面面相觑,纷纷想找地方下个蛋。
~~
结果到酉时天黑透时,今日的一百个案子,全都审理完成。
别说那些百姓了,牛佥事等一众抚衙属官,也都佩服的五体投地。
“都说庞士元日审百案,我等只当是演义夸张。没想到今日亲眼目睹凤雏再世,中丞真乃神人也!”牛佥事等人由衷的献上马屁。
“中丞半日审百案,一个顶俩凤雏!”
海瑞却丝毫未见得色,他坐在大案后,吃着海安奉上的豆豉咸菜配稀饭,沉声问道:“今天又接了多少个案子?”
“回中丞,又是两千。”负责收案子的田通判忙禀报道:“但申牌过后,递状者便明显少了。差不多明天再有一天,府城积压的案子也就基本报完了。”
“那也少说六千起。”海瑞不禁皱眉道:“本院一天最多只能审两百个案子,什么都放下,也得一个月才能审完。”
‘才能审完……’牛佥事等人暗暗咋舌,这个‘才’字真是一言难尽啊。别的官员整个任期怕都审不了六千桩案子。您老一个月审完,怎么好意思用‘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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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丞,已经快如闪电,没法再强求了。”牛佥事苦笑道。
“不行,苏州还有五县一州,难道要审上半年?”海瑞却搁下粥碗,江南百姓告状的热情如此高涨,确实是他始料未及的。
这还是他特意在告示中强调‘江南刁风盛行,非系民间疾苦、官吏贪毒、实有冤抑而官司分理不当者不准上告。’的结果呢。
要不是三令五申不许告刁状,还不得不出现万人告状的盛景?
“还有其余九府一州,本院三年任期全搭上,怕是都不够。”海瑞愁啊。
‘那就别审了吧……’众官员心说,这样审下去,非把全江南的士绅都得罪了不可。
但海瑞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他让众官员先退下,对着满桌子的卷宗寻思了整整一宿。
半夜里,牛佥事巡视防火时,见海公还在大堂上枯坐。
不禁又是一阵吃惊,难道他不用睡觉的吗?
~~
翌日一早排衙时,海瑞便宣布了自己的对策。
“告状百姓太多,本院独木难支,必须要仰赖诸位大人一同审理了。”
“我等遵命。”牛佥事、田通判等一干委员赶紧应下。
“本院决定,由牛佥事等九位大人每日与本院分厅问案,入夜将审结卷宗汇总于本院复核。”便听海瑞沉声道。
“遵命。”牛佥事等一票被点到名的佐杂官,赶忙出班领命。
“尔等不可因为人多而懈怠,每日审结案件不得少于……”海斗士看了看堂下这帮凡人,将要求降了又降道:“八十。”
“中丞饶命,我等凡夫俗子,岂能望中丞项背。我们就是不吃不睡,也审不了八十件啊!”牛佥事等人都要吓尿了。
一天最多问案五个时辰,每个时辰就要十六件——也就是一盏茶要审结两件!
虽然比起海瑞盏茶功夫四五件的神速来,还远远不够看,但也已经远超出他们的能力了。
一名参议委员苦着脸道:“中丞啊,下官当知县时,一天审三十件案子,就已经顶天了。八十件,实在做不到啊。”
“是啊中丞。”另一名姓王的委员也哀求道:“苏州百姓民伪日滋,厚貌深情,其变千状。我等没有中丞的法眼如电,只能五听三讯,仔细查问。就这样还有十之二三两可难决,仓促之间如何判断?”
“唔……”海瑞拢须看着这群渣渣,只好无奈的再降标准道:“一天六十,不能再少了。要是还审不完,就挑灯夜战,审不完不许睡觉。”
说着,他冷眼一扫众手下道:“若复核时,发现谁因为时间紧,乱判葫芦案,别怪本院翻脸无情!”
“是……”牛佥事等人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诸位不要愁眉苦脸,本院帮你们拟了几条‘判案原则’,照此审理,可以加速审案,且不出大纰漏。”海瑞一挥手,海安便将他抄写的若干张册页,分发给牛佥事等人。
众人边看边听海瑞沉声道:“首先,对所有案件,无论事大事小,都必须以是非曲直为基础依法处理,绝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和稀泥!”
牛佥事等人闻言一脸迷糊,心说这跟提高效率有什么关系?
便听海瑞沉声解释道:“以往官府,为了息事宁人,断案时总喜欢‘四六分问’。谓之给原告以六分理,亦必给被告四分。给原告六分罪,亦必给被告四分。这样两者得利相当、吃亏亦相当,可以避免一方愤激再讼。”
牛佥事等人纷纷点头,他们九个都做过州县正堂,不然海瑞也不会用他们分厅问案。刚才中丞大人所言之‘四六分问’,正是他们当年审案时,息事宁人之法宝。
去听海瑞冷喝一声道:“天下曲曲直直、自有正理!四六之说,乡愿之道,兴讼启争,不可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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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海瑞定理
巡抚衙署二堂中。
牛佥事等人听了海瑞的高论,不禁苦笑道:“中丞说的是正理,可乡愿自有乡愿的原因。刁民打官司,都是只肯赚便宜,不愿吃亏的。要是让他们一点便宜赚不到,肯定还会继续闹。在本地闹不赢,便会上告到府里乃至南京,那样麻烦可就大了。”
“你们这就叫管头不顾腚!‘和稀泥’虽然可以止讼于一时,然实乃败坏民风,鼓励刁民告刁状!”海瑞断然摇头道:
“那些刁民看到明明不占理,但敢于胡搅蛮缠者,居然可以平白得利一半。而占理者只要对方一闹,就会得罪一半,就会欣喜发现告刁状可以获利。他们摸清了官府‘和稀泥’的心态,,自然趋之若鹜,于是才出现眼下这种动辄数千人一起上告的恶果!”
众人闻言恍然,原来海公很清楚,来告状的人里,有好些都是想浑水摸鱼的刁民!
“所以只有毫不含糊的依法公正判决,让刁民无利可图,才能抑制住告刁状的现象,扭转江南奸猾好讼的民风!”便听海瑞接着道:“这样不用太长时间,投机诉讼的数量就会大大减少的。”
“中丞英明。”众人忙齐声赞道,不管效果如何,至少听起来还是蛮有道理的。
当然有效果,因为这便是后世法学界大名鼎鼎的‘海瑞定理一’!
~~
海瑞又继续向下属宣讲道:
“但正如王委员所言,哪怕两造具备、五听三讯,依然难免有一些案情委实两可难决,将若之何?”
所谓‘两造具备’是指过堂时,原被告双方都要到场。
‘五听三讯’则是用刑之外的审案手段。
‘五听’者,‘观其出言,不直则烦’,‘观其颜色,不直则赧然’,‘观其气息,不直则喘’,‘观其听聆,不直则惑’,‘观其眸子,不直则茫然’,是为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五种。
至于三讯,指的是不能偏听一方,要听取原被告双方还有证人的证词证据。
此外,刑事案件审理还可以采用刑讯。但民事案件通常是不上刑的,所以五听三讯无果的话,基本上就抓瞎了……
众人赶忙点头,其实正常情况下,大部分案件还是很好审理的,是非曲直一目了然。时间其实浪费在和稀泥上,只要秉公判决,毫不费事。
真正浪费时间的,就是那些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且年代久远、取证困难的案子。这些案子怎么判都说得过去,但怎么判都不会让所有人都满意。主审官为了能让原告被告达成妥协,要花费数倍的时间与精力,往往还落不着好。
“不知中丞对此有何高见?”牛佥事等人忙问道。
“对这种两可诉讼,要按照案件类型区分对待。”只听海瑞声如洪钟道:
“凡讼之两可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
顿一顿,他又一字一句道:“事在争产,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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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所谓的‘海瑞定理二’。
根据经验可知,通常社会地位高的一方,往往占据更多的经济资产。社会地位低的一方,往往也是相对贫穷的一方。
因此海公提出,在两可的经济纠纷中,应该照顾社会地位低的一方;但两可的风序纠纷中,应该照顾社会地位高的一方。
只听海瑞沉声解释道:“将十两银子判给穷人,对富人造成的损害,要小于相反判决中,对穷人造成的损害。穷人拿到十两银子,江南便多一家可以温饱一年。富人拿到十两银子,还不够他一餐之费的。所以在两可之时,把财产判给穷人,对大明更有益处。”
“而朝廷要靠乡绅维系乡村百姓,所以损害其声誉对朝廷不利影响,要大于损害小民。因此在两可之时,要尽量维护乡绅的体面。”
海瑞说完看看众人道:“说白了,给穷人里子,给富人面子。但切记是在秉公判决,依然两可的前提下。本院的话讲完了,你们怎么看?”
“中丞高见,我等心悦诚服。”牛佥事等人眼前一亮,不禁纷纷点赞。心说海公非但实操能力强,理论水平也高的很。
“那就照此执行吧。”海瑞拍案道:“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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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属官告退后,牛佥事方上前轻声道:“中丞高论,真如醍醐灌顶,可下官寻思来寻思去,还是觉得有些容易招惹物议。”
自从海公问了他的台甫,牛佥事便俨然以心腹自居了。
“怎么讲?”海瑞利用开衙过堂前的一点时间,用凉水洗脸,让自己保持清醒。
只见他除掉官袍,只穿着雪白的中单,用棉巾浸透冰凉的井水,然后敷在脸上。
看着都让人打寒颤。
牛佥事打个哆嗦道:“中丞说是给小民里子,给乡绅面子。可咱们算过,十之八九都是争产案,剩下那一两成里,也没有多少是小民跟乡绅争言貌的。”
“还是有的。”海瑞揭下脸上的棉巾,神清气爽道:“昨天本院就审过一桩。”
“呃……”牛佥事心说这不耍赖吗,忙轻声道:“那也是少得可怜。相反,争产的案子中,因为年代久远,或者缺少证据,存在大量无法证明原先产权的两可案件,所以让小民获利的情况,一定会经常出现。”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因此乡绅们很难认为,中丞是一碗水端平的。只怕还是会说,中丞有意委屈乡绅。”
“爱说就让他们说去吧。”海瑞却满不在乎道:“比起小民百姓多年来受得委屈,那根本不值一提。”
牛佥事不禁暗暗苦笑,海公果然打定主意要锄强扶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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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海瑞的指导和督促,九位问案官开始铆足了劲儿审案。
加班加点之下,好歹还是完成了海公下达的每日任务。
ps.《XX十五年》上的‘海瑞定理’断章取义,只有定理二的一部分,即六个差别保护。没有定理一还好说,可能是作者学艺不精。但定理二也缺失重要前提,即‘只对两造具备、五听三讯的前提下,依然两可的诉讼,才会用那六个差别保护断案’,就不知道到底是何居心了。
第三十章 缺觉的人们
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巡抚衙门这下火力全开,一天能审结七百件案子。
结果只用了九天时间,便将吴县、长洲百姓告诉的所有案件,全数审理完毕。
牛佥事等人纷纷流下了复杂的泪水。
一是诸位问案官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们创造出的奇迹。
这效率比刑部,比天下任何一个按察司,都高出十倍不止吧?!
二是他们好像又找到了当年读书时,为生民立命、治国平天下的初心。
三是,卧槽好累。这九天来大伙儿夙夜不懈,没白没黑,每天吃饭时都在看卷宗,每晚只能睡两个时辰,腰间革带都得往里缩个扣了。
冬月廿九这天晚上,牛佥事等一众审案官,齐聚巡抚签押房,将最后一批卷宗呈送给了中丞大人。
海瑞终于摘下了老花镜,挤出一丝微笑道:“还不错。”
牛佥事等人登时流下了欣喜的泪水。
仿佛海公的这声认可,让他们实现了人生的价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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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佥事等人能坚持下来,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上官以身作则。
海瑞比他们可累多了。
九天来,平均每天要审理二百件案子不说,晚上还要把他们审结的案子统统复核一遍。
翌日一早排衙时,他会将昨日审理有问题的案子一一摆出,给众问案官讲解问题出在哪里,应该如何纠正。让众人深受教诲之余,也未免生出疑问——莫非海斗士不需要睡觉吗?
每天做这么多的工作,哪有睡觉的时间啊?
换了别人,还不早就晕菜了?海公却依然每日思维敏捷、精力充沛,实在是让人费解。
“中丞,这下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吧?”牛佥事关心问道。
“眼看就进腊月了,时不我待啊。要在年前巡视完苏州府,没时间给大伙儿放假了。”海瑞一边快速翻看卷宗,一边淡淡道:“明天便出发去吴江县。”
“啊?”牛佥事等人顿觉刚刚有了价值的人生,又如社畜般失去了价值。
“我们倒无所谓,”牛佥事不死心道:“但中丞总得睡一觉吧?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路上睡就成。”海瑞摆摆手,对众人道:“你们没法跟我比,都去早点儿睡吧,等过年再给你们放假。”
“哎,中丞早点休息……”众官员只好退下。
~~
海瑞在苏州城壮举,已经传遍了全府各县。
各县官员都在惶惶不安的加班加点,争取多审结一些案件。这样等海公到来时,大伙儿面上能稍稍好看些。不要搞的像杨丞麟、张德夫一样狼狈。
吴县长洲两县加起来,七八千起案子告到巡抚衙门呀,丢死个活人了。这两位的年终总结该怎么写啊?
唯有昆山县依然在热火朝天的修堤,从大老爷到四老爷,没有一个回衙门待着的。好像完全不把海阎王放在心上一般。
其实,赵二爷还是蛮紧张的,但他紧张的是,如何在工作之外,伺候好家里家外的两尊神……
十天前的那个早晨,赵二爷从宿醉中按时醒来,洗漱一下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去昆南。
思路客
方文忽然闪现出来,偷偷告诉他昨儿下午发生的事儿。
赵守正闻言嘴巴张的溜圆,半晌才回过神来。
“怪不得,怪不得……”他拍了拍额头喃喃说道:“就说我爹怎么突然改脾气了呢,原来是为了这个。”
然后他忙问道:“宁……哦不,我那表妹呢,她去哪了?”
虽然方文什么都知道,但遮一遮羞还是有必要的。
“小人打听到,住进后头‘金风园’了。”方文提供本职工作之外的增值服务。
“好样的。”赵二爷赞许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去告诉表妹,我今天会提前回来……”
顿一顿,二爷羞赧道:“去她那儿。”
方文点点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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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早饭时,老爷子居然一点口风都不透。
还是赵守业不落忍,陪他一起上堤时,偷偷给弟弟通风报了信。
他哥还告诉他,老爹还给了自己个任务——从他出门到回衙,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以免他被那恶毒的女人勾了魂,从此君王不早朝……哦不,从此知县不上堤。
“咱爹过了吧?”赵二爷不忿道:“宁安大老远来找我,怎么能防贼似的防着人家?这也太伤人了。”
“要不我能偷偷告诉你?”赵守业叹口气道:“不过你也别光怪咱爹,你俩这身份……指定没可能的。”
“不行,今天我不上堤了。”赵守正却压根儿没听进他大哥的话去。他觉得自己老对不起宁安了,破天荒的决定翘班一天。
其实也不能算翘班,毕竟接待上级领导也是知县的工作之一,虽然是位女领导。
“大哥你替我跟何县丞他们说一下,就说我……有要事要办。”
“哎哎,合着我白说了。”赵守业哭笑不得,便见赵二爷在车厢里脱下七品官服,换上一身便袍。
“帮我瞒着咱爹,我天黑前就回去!”赵守正跳下马车,在蔡明的保护下返回了县城。
“唉……”看着弟弟纵马而去的背影,赵守业羡慕的叹口气道:“年轻真好。”
至于那赵二爷回城后,进去玉露巷中金风园,与长公主殿下如何叙旧,我等外人便无从得知了。
总之打那天之后,赵二爷的时间一下子就不够用了。
白天他得上堤巡视,下午急忙忙赶回县城,先到金风园陪宁安吃晚饭,然后赶回家陪老爷子下棋说话,待到伺候老爷子睡下了。再悄悄从后门溜出县衙,到金风园去过夜……并没有,划掉。
反正这才十天不到,他都有黑眼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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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三十,巡抚一行抵达吴江县。
海公在苏州城的壮举已传到吴江,吴江百姓早就翘首以待了。
住进衙署的同时,海瑞便命人贴出告示,宣布翌日放告。
腊月初一,告状的百姓排起了长龙。衙署一天就收了一千多份状子……在吴江知县易可久拼命补锅之下,总算比苏州城的状况要好不少了。
如是一连三天,告状的才渐渐少了。
腊月初二,衙署便开始过堂,海中丞并九位问案官分厅审案,一天能审七百余件,用了不到五天时间,便将吴江县的案件审结。
初六当天过午,海瑞一行便乘船离开了吴江,顺流抵达昆山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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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昆山现象
彼时赵二爷刚刚从昆南工地上下来,正在轿子里鼾声如雷。
时间管理的诀窍就在于,要利用一切时间休息。碎片化的时间,一样可以恢复精力。
“大老爷,大老爷……”
虽然不落忍,但何县丞不得不把他叫醒,因为巡抚的座船已经进了县境。
“哦,啊。”赵二爷揉着惺忪的睡眼,坐直身子道:“哎呀,本官睡着了。”
“大老爷真是太操劳了。”何县丞跟在轿边,他明显感觉最近大老爷精力不济了,不禁感同身受道:“实在太累,就歇几天吧。”
“那可不行,最后大决战了,本官怎么能缺席?”赵二爷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又冷不丁小声道:“再说歇着更累。”
“那就吃点六味地黄丸吧。”何县丞眼珠一转,出主意道。
“老子还没到吃药的年纪。”赵守正翻翻白眼问道:“你叫醒我干啥?”
“哦对了,海中丞驾临本县,再有盏茶功夫就得进城了。”何县丞一拍脑袋,到了他这个年纪,吃再多的大蜜丸子,也治不了健忘。
“呀,不早说。”赵守正吓了一跳。“巡抚大人驾临,还一点没准备呢!”
“正是不知该如何准备,才来请示大老爷。”何县丞苦笑道。
“什么意思?”二爷一愣。
“大老爷请看。”何县丞从袖中掏出那份《督抚条约》来,翻开念道:
“本院所至官吏不许出郭迎送……本院到处不用鼓乐,只一伞,不用看伞、看马……官员俱用本等服色见,不许如前素服。本院经过并住处俱不用铺陈……”
说完他苦笑一声道:“这不就等于不用准备?”
“哦。”赵守正不由松口气道:“那不正好吗?咱们就在城门口迎一迎吧。”
“不过大老爷,这能信实吗?”何县丞吃不准道:“有道是礼多人不怪,咱们还是……”
“你这老何,什么都好,就是太世故。”赵守正白他一眼道:“跟海中丞还玩儿这套,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吗?他怎么说咱们怎么办就成。”
“唉,好……”何县丞无奈的点点头,心说大老爷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打击老夫这点太讨厌了。
~~
赵守正便果然什么都没准备,就带着何县丞在城门口的官船码头迎候。
几乎是前后脚,海中丞的座船驾临了。
海瑞和赵二爷也是旧相识了,跟他没必要客套……好吧,海瑞跟谁也不会客套。直接上了轿子便进了位于西山巷的巡抚公署。
昆山的巡抚公署原在县城东北的文学书院。弘治十年,知县杨子器以其地狭隘,迁于西山巷之左市地,其规制超过了县衙,不亚于被烧毁的上海那座。
海瑞看到这么大的公署就来气,不过这也怪不到赵二爷头上。他告诉赵守正,让县里正常供应菜蔬米面、笔墨纸砚即可。不必设宴接风,也不用每日应卯,只需派六房书吏到衙署帮差即可,然后便打发赵守正回去了。
赵二爷临走前,中丞大人还又叮嘱他,不要让衙门的人在巡抚行辕附近出现,以免吓得百姓们不敢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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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正自然点头不迭,心说正好我也没空再伺候个祖宗了。
便开心的回去金风园吃晚饭了。
当然,也因为昆山县的日常运转也从来不靠他。供应、安保等一应事务,何县丞、熊典史跟吴承恩就能办得妥妥当当,他要是掺合的话反而会添乱。
~~
待巡抚一行安顿下来,天已经黑透了。
海瑞格外开恩,让牛佥事等人吃了晚饭便可以休息了。养足精神好迎接明天的新战斗。
他本来还想把赵昊找来聊聊,但让人去县衙一问才知道,赵公子自打他上任前那次昆山之行,便一直在住院。昨天才出了院,却也没回县衙,好像是去西山岛疗养去了……
“这小子,莫不是在躲着老夫?”海瑞无奈的抱怨一声,只好将欲求不满的愤懑,发泄在永远干不完的工作上。
翌日一早,巡抚衙门的兵丁,便按例来到城中各处,贴出了今日放告的告示。
海瑞则趁着上午这点时间,继续给牛佥事等九个问案官上课,提高他们的姿势水平。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就算是凡人,海公也要让他们变成比较不凡的……凡人。
不知不觉,一上午便在愉快的学习过去了,海公宣布下课。给他们半个时辰吃饭休息,未时一到便开堂问案。
牛佥事等人小跑着出去签押房……自从落到海瑞手里,他们就彻底忘了什么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官体。
看到田通判在门口张望,海瑞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沉声道:“进来吧。”
“中丞,传票开好了,请验看。”田柏光奉上薄薄的一摞纸。
“怎么就开了这么几张?”海瑞一愣,手指一划,也就是十几份的样子。
“就这么几个告状的。”田柏光苦笑道答。
“告示没发出去吗?”海瑞不解问道。
“属下一早就带人张贴出去了。”田柏光忙道:“所有的城门、要道,均有张贴。”
“那是怎么回事儿?”海瑞不禁眉头直皱。别的县动辄上千,昆山县一上午却只收到十几份,这也太反常了。
“也许是老百姓都去昆南上工了,还没倒出工夫吧。”田柏光猜测道。
“唔,有可能。”海瑞点点头,便下令道:“你吃过饭,带人去昆南,把告示贴到工地上。”
“唉,遵命。”田柏光心里哭啊,我这不是多嘴找罪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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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公署又收到几十份诉状,全天来告状的昆山百姓不足一百名,还不够海瑞的十殿阎罗……划掉,改为十位问案官塞牙缝的。
结果每人只分到了八九个案子,‘这一下午的时间该如何填充啊?’已经社畜化的问案官们,发出了这样的呐喊。
更让人败胃口的是,问案官们细细纠问之下,发现大部分告状人。居然要么是之前闹粮荒时,被县里以‘囤积居奇’的罪名,把货物充了公的商人;要么是粮库火灾后,被官府剥夺财产的徐家人。
他们伪装成穷老百姓……好把,不是伪装,他们确实沦为赤贫了,想要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弄回一些家产来。
这正是海公严厉打击的告刁状啊……
结果可想而知,一文钱没要回来不说,还统统被判枷号示众。
ps.抱歉,今天给赵公子制定一五计划,牵涉到后续剧情,不得不统筹研究了一下。太费时间了,只能两更。欠一更明天还。
第三十二章 海中丞算命
傍晚时,牛佥事等人齐聚签押房,向海公呈交审结的案卷。
“中丞,昆山县根本没什么人告状,而且还都是些告刁状的。”牛佥事小心翼翼道:“既然如此,咱们还要继续在这里耗着吗?”
这可是赵公子他爹的地盘,哞哞可不敢乱讲话。
海瑞一脸费解道:“你们不觉的这有些反常吗?”
也不是所有官员都跟赵昊接触过,譬如已被海公成功感化的王委员,便点头不已道:“下官审案时听说,赵知县到任后,只在头天排过一次衙,至今都没挂牌放告过呢。”
“这就有些过分了。”官员们议论纷纷道:“他都没放告过,怎么会没人告状呢?”
“莫非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王委员猜测道。
海瑞却没轻易表态,他脑子虽然没有徇私这根筋,却有超过凡人的智商……赵守正才刚上任半年,而且一直在大堤上,老百姓告多少状都跟他没关系。
没道理拦着不让百姓告状吧?再说吴中的百姓是官府能拦得住的吗?
海瑞想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昆山百姓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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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把守巡抚公署的卫兵,便见他们的头领彭千户,穿着身半旧的布袍子,戴个破棉帽子,扛着个‘铁口直断’的布幡,从公署里头走出来。
“呦,大人这是要改行……”卫兵们信口打趣,话没说完,却全都戛然而止。
因为他们看到,彭千户身后还跟着个穿粗布道袍,头戴方巾的瘦小老头。
不是海阎王又是哪位?
吓得卫兵们赶紧要跪地,却被彭千户低声喝止道:“都不许动,中丞要微服私访,不许暴露了。”
“数你最能吆喝。”海瑞白了彭千户一眼。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自己看一看。他今天要到街上走走,看看昆山百姓到底是不敢告状,还是不愿告状。
海瑞本打算跟海安两人出去的,但彭千户哪能放心啊?林中丞和他前任冯千户,还在江南医院躺着呢,他怎么敢让海中丞只跟个老仆出去?
好说歹说,海瑞终于同意,让彭千户替海安帮自己打幡儿。
虽然海安不忿的表示,自己有练过南拳北腿,可以保护中丞安全……
~~
两人出了巡抚衙门,只见西山巷中的店铺照常营业,街上百姓有说有笑,并没有被威胁足不出户的迹象。
“这些开店的,还有老百姓,会不会是官差假扮的?”彭千户警惕的扫视着周围,很有经验的提出一种可能。
“看来你是干过这种事儿。”海瑞笑骂一声道:“你看街上女多男少,怎么可能都是官差?”
“呃……”彭千户讪讪道:“我们那会儿好像没女的。”
话虽如此,但保险起见,两人还是远离了西山巷,来到昆山最繁华的半山桥。
说是最繁华,但比起苏州城甚至吴江县来,还是远远不够看。也就只有苏州阊门外一成的人流,吴江盛泽镇的三成而已。
所以海瑞很轻松就在街上找了块空地方。让彭千户到一旁的茶摊,付十文钱借了板凳桌椅摆好,把幡儿往桌旁一搁,就算开始营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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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街上的百姓好像都行色匆匆,好一会儿都没人照顾他的生意。
六十多岁的茶摊老板看不下去,给他端了碗热红枣茶过来,让海瑞喝了暖暖身子。
海瑞道声谢,双手端着茶碗问道:“老丈,这昆山县比邻苏州,怎么人口端得如此稀少?”
“昆山怎么跟苏州比?人肯定少很多嘛。不过以往这半山桥乌央乌央全是人的,这不大老爷带着修堤吗?县里人都去了昆南,街上自然就没人了。”
“不过你个算命的算不到这个?”茶摊老板打趣笑道:“我看本事也稀松了点儿。”
“混口饭吃罢了。”海瑞自嘲的笑笑道:“确实是老朽失算了。之前在苏州城,看着巡抚衙门放告,好几千百姓排着队去告状……这打官司的人啊,心里没底,都想算算卦,那十天赚了一冬的钱呢。”
“哈哈,那你得付我茶钱。”老丈开玩笑道。
“好说好说。”海瑞又递给他几枚铜钱,茶摊老板推辞一下,也就收下了。
“我还以为巡抚来了昆山,这里也能有好些人去排队告状呢。”海瑞又叹口气道:“没想到却在西山巷那边扑了个空,怎么会一个告状的都没有呢?真是失算。”
“哈哈哈……”听个算命的说自己失了算,茶摊老板险些笑岔了气。好一会儿才擦着泪道:
“算不出来我告诉你吧,因为我们昆山有赵青天,何须再劳烦海青天?”
“赵青天?”海瑞故作不解的问道:“是赵知县吗?”
“还能有谁?当然是本县老父母,堂堂新科状元赵县尊了!”一提起赵二爷,茶摊老板便收起笑容,满脸崇敬道:“
“我们昆山老百姓苦尽甘来啊,居然天降状元公来给当县令,你说这得多大的福分啊。”
“好像听说他是受了处分,才下来当知县的。”海瑞不动声色道。
“都怪华亭姓徐的狗贼!”茶摊老板还没答话,几个老迈的茶客先高声嚷嚷起来。“要不是奸相陷害,我们大老爷能落到这般田地?”
“不过也幸亏如此,我们昆山才等来了大救星。”骂完之后,几位老人家又忍不住笑道:“说起来,好像还得谢谢姓徐的狗贼呢。”
“老朽也听说赵知县抗洪筑堤的事迹了,确实可歌可泣。”海瑞笑问道:“不过这跟老百姓告状有什么关系?百姓告的又不是他。”
“你当我们老父母只会修堤啊?”茶铺老板笑答道:“县里虽然从来不开堂,但每月初二、十六两次放告,老百姓递上去的状子,很快就能判下来。”
“肯定是我们大老爷,晚上加班加点判的案。”昆山百姓爱赵守正,自然把所有功劳都算作他的。
“要是不满意,还可以直接去找大老爷。他整天在工地上转悠,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冤屈不平,随时都能当面跟他说。老父母把乡绅叫过来,帮着调解调解,问题也就解决了。”
ps.第二章,下一章明天补哈。
第三十三章 昆山大基建
茶客们插嘴道:“而且之前听说海公要巡视苏州,我们这儿的乡绅合计了一下,也把这些占年的田都退了。”
“哦?”海瑞奇怪问道:“还有主动退田的乡绅?这可真新鲜。”
“我们昆山的新鲜事儿多了去了,这才哪到哪?”茶客们笑道:“总之我们大老爷来了后,老百姓的活路多了,谁还愿意给地主家风里雨里干一年,到头来连饭都吃不上?”
“地主家觉得种田没意思了呗……”茶老板给海瑞续杯道:“我们同族的大户都商量着,要把家里的田,长租给昆开司,好腾出精力来专心做生意呢。”
“哦?”海瑞越听越新鲜,又让彭千户掏出十几文铜钱,请茶客们吃茶点。而后问道:“苏州近来不是不景气吗?前段时间还因为织工失业闹过事儿呢。怎么昆山反而活路多了?”
海公虽然是神人,但依然对大基建的魔力毫无概念。
“不是说了吗?因为我们大老爷啊!”茶客们虽然也不懂什么大基建,却能清楚感受到这半年来的变化。
“自从开始修大堤,我们县里的活儿,就多的干不完!”
“修堤不都没工钱吗?”海瑞当年在淳安县修新安江大堤时,还让老百姓自带干粮呢。
“那都是老黄历了,我们县里修一期时,就管吃饱饭。”茶客们便道:“到了二期,昆开司就给开工钱了。”
“啊?”海瑞不禁汗颜,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自己在淳安干的事儿,也太对不起乡亲们了。“见月开多少钱?”
“不好说,有补贴有奖励。见月米面油盐什么都发,折合折合都要一两多银子了。”老汉们不无羡慕道:“而且还跟从前一样管饭,那可都是净赚啊。年景好的时候,也找不到这样的活。”
“好多家都是三五口齐上阵,”有个茶客指着茶老板笑道:“好比他仨儿子,俩儿媳,还有老伴也在工地给做饭,赚得不要太开心啊。”
“都是辛苦钱。”茶老板笑得合不拢嘴道:“好好干一冬,明年给老三娶媳妇。”
海瑞明白了,这正是自己跟赵昊吵架时……划掉,改为‘辩论时’,那小子所说的‘边际效用递减规律’。
赵昊说,人在极度口渴时,喝第一杯水是最解渴、最有用的。但当你喝过‘完全不渴’的边际后,再继续喝就没用了,反而会越来越感到不适。这就是水的边际效用递减。
在社会财富的配置上也是同样道理。金钱有许多用途,按其重要性,大概可依次分为生存用途、生活用途、精神用途、挥霍用途等四个层级。
人们随着获得金钱数量的增加,会将其逐次用到不重要的用途上去。这也是边际效用递减的体现。
显然,在社会资源相对有限、贫富差距过大的情况下,适当将资源向底层百姓倾斜,对整个社会的效用是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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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老子所言,‘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啊!
海瑞又一次清晰的感受到,赵昊那句‘一个社会稳定与否,关键就取决于,社会资源配置的效率’,确实是很有道理的。
昆开司明明可以白用昆山百姓,独吞所有的好处。却能够拿出一部分利润来分给百姓,让财富更高效的配置在全县,发挥更高的边际效用,真让人对其刮目相看。
可惜放水养鱼的道理人人都懂,但人人还是想着独吃独占,能有几个愿意主动让利的?
恐怕,要不是有赵守正这层关系在,昆开司或者说江南公司,也不会这样大方吧?
此时人在西山,还没下大船的赵公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其实本公子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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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确实没人照顾生意,海瑞索性也不演了,直接坐到几个茶客身边好说话。
他又问道:“听说三期工程最快这个月就结束了。明年还能有这儿好事儿吗?这不长久啊。”
“老先生甭瞎操心。大老爷早都说了,明年县里还要修路搭桥、挖渠清淤。等这些活干完了,昆开司还有二三十万亩地,等着人种呢。”
茶客们却毫不担心道:“地上种了桑树棉花,将来还得养蚕摘棉,缫丝轧棉吧?这不都得需要人手吗?昆开司保证过,但凡给他们干活,只会比现在赚得多,不会比现在少。”
“再说了,昆开司还接了崇明那边的活,想赚更多就去修海塘嘛。听说去那边的都按工匠算钱,一个月二两起步。”茶客们大笑起来道:“昆开司还愁接不到工程,接了工程还不得我们的人带着干?”
“看来昆山百姓往后,非但不用再要饭,还会比别处过得好了。”海瑞点点头,赞叹一声。
“那是当然啦。”茶客们得意极了。“看看往后,谁还有脸再骂我们叫花子!”
“好啊,好哇。”海瑞拢须点头,又缓缓问道:“不过你们都去给昆开司干活了,那谁给大户种地啊?乡绅们能答应吗?”
“嗨,老丈甭替他们操心。”茶客们纷纷笑道:“什么时候都是他们最得便宜,他们跟着昆开司不要赚的太开心,早就没心思管那点儿地了。”
“此话怎讲?”海瑞愈发好奇,已经完全忘记了这趟的初衷。
“这么大的工程,大工小工加起来十来万人。吃喝拉撒都是来钱的生意啊!”茶老板道:“还有修堤用的辅料,还有什么独轮车、扁担、雨衣、手套、铁锨……几十上百项,哪一样都不值钱,可一上了量就都是钱啊。”
“唔。”海瑞点点头道:“这些不都是那个什么江南公司负责吗?”
“咦,你很懂嘛?”茶客们忽然警惕起来。“不会是徐家派来打探消息吧?”
“噗……”海瑞险些喷了茶,忙苦笑着摆手道:“怎么会呢?老朽有个小友,在江南公司而已。”
这话可没骗人,赵昊小朋友嘛。
“哦,看老先生一身正气,也不像是徐家那些坏种。”茶客们这才放过他,再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便告诉他,从二期工程开始,江南公司就渐渐退出了这些后勤供应工作,改由昆开司自行招标外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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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赵公子疗养去
“招标外包?”海瑞又听到个新名词。
“听说昆开司有个‘招标委员会’,专门负责这块儿。好比昆开司每天需要两万斤猪肉,他们就会把有意接这笔买卖的人叫到一起,看谁出的价格最优惠,就把这块生意交给谁做。”
一个茶客艳羡道:“这可是稳赚不赔、旱涝保收的买卖啊,可惜投标要保证金,要不也投他娘的一标,中了就发财了。”
“说得就跟你有本钱似的。”其余茶客揶揄道。
“什么保证金?”海瑞好奇问道。
“那是昆开司为了供货质量,要中标人先预缴的一笔钱,只要保质保量,按期供货,就把保证金退给你。要是出了问题,不光货款不付,还要没收保证金,严重的还会进黑名单,以后甭想再跟昆开司做生意。”
“这样啊。”海瑞点点头,心说这昆开司的新花样是一套接一套,好像就没有他们想不到办法一样。
“反正现在乡绅们靠着昆开司赏饭吃,可比靠天吃饭好赚多了。”茶客们道:“听说好些乡绅已经跟昆开司谈好了,把地长租给昆开司,这样虽然赚的少点,可旱涝保收,到点儿就领银子领粮食,这样做生意都没有后顾之忧了。”
“唉,真是让他们好处占尽啊。”茶老板顿时觉得,自家的小日子,它就没那么香了。
“可行了吧你,”茶客们不禁取笑道:“乡绅们什么时候吃过亏,跟他们比你也是想瞎了心。”
“倒也是,咱得知足啊。如今这小日子,往年都不敢想。”茶老板自嘲的笑笑,赶紧给海瑞续杯道:“喝茶喝茶。”
~~
海公回到衙门,撒了长长的一泡尿,然后打了个两个寒噤,便下令离开昆山,赶去下一站——嘉定。
牛佥事等人也很高兴,这样省下两天时间,应该年前就可以巡视完苏州,各回各家了。不至于过年还要陪着海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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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座船甲板上,海瑞看着吴淞江两岸,连绵不绝大堤定定出神。
正是枯水季节,两岸大堤愈发显得高耸挺立,如坚固的城墙一般。
仅在不到一个月前,他站在北岸大堤上,还看到南岸正在热火朝天的施工,那时候好像才修了一小半。
没想到一个月后故地重游,南岸大堤便已经完工,堤上已经看不到几个人影。
‘大部分的民夫,应该已经转战淀山湖和澄湖了吧?’海瑞想要举目眺望,可惜高高的大堤挡住了他的视线……
吴淞江被这两道固若金汤的大堤箍着,再也不会放肆泛滥了吧。
起码在昆山这段,是这样的。
海瑞再次震撼于水泥和干劲儿凝聚成的昆山速度。这效率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也让他产生了更宏伟的想象。
‘办完了手头的三件事,明年下半年就可以着手整治太湖了。’海瑞暗暗下定决心,愈发觉得时不我待,恨不得立刻飞去下一站。
~~
海瑞的座船离开昆山时,赵昊的科学号也抵达了西山南岛绮里坞。
好吧,他确实是有意避免和海瑞见面。
跟海瑞上次会面后,赵公子意识到海公要发飙了,便赶紧躲进了江南医院。
果不其然,海瑞疾风骤雨般、群体无差别攻击的大审判开始了。惶惶不安的士绅们三转两转,便请托到了赵昊这里。
他躲进医院也没用,王梦祥、顾大绶等人还是借着探病的机会,委婉的转达了同志们希望这位年轻盟主,能出面劝劝海公高抬贵手的殷切期待。
海瑞毕竟是赵昊请出山的,不答应会寒了士绅们的心。
可海斗士岂是他可以左右的?赵昊也只能委婉的劝一劝,说多也没用。
而且他打心眼里是支持海瑞搞得应天新政,硬着头皮也要替海公顶住乡绅们的压力。
这种情况下,再跟海瑞走得太近,会被江南士绅视为两人穿一条裤子的。非把他从还没坐热的盟主宝座上撵下去不可。
所以海瑞一来昆山,他就办了出院,去西山岛疗养。
就要让人产生一种,自己躲着海瑞走的感觉。
再结合上次海瑞来昆山,他马上病倒住院那档子事儿,士绅们也就不得不相信,赵公子也怕海阎王。
这样才能让他们放弃幻想,老老实实任其宰割……哦不,服从海公改造。
不过赵昊也不能任由士绅士气低落,所以他决定开个盛大的年会,给大家伙儿打打鸡血……划掉,改为提振士气。
年会会场便设在西山岛绮里坞的江南迎宾馆,就是上次招待蔡国熙他们的地方。
今天是腊八,距离定在腊月十五的年会还有七天。赵昊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带远道而来的小县主兄妹还有张筱菁游玩一番。
人家从北京大老远赶来昆山,天天陪他在医院待着,再不好好陪一下,着实不像话。
江雪迎也同船而至,说是要提前准备大会的相关事宜,但真实目的谁知道呢。
当赵昊裹着厚厚的斗篷,走出温暖的船舱时,便见女孩子们已经穿戴整齐,在甲板上有说有笑了。
只见李明月挽着张筱菁的手臂,跟江雪迎笑吟吟的说着什么。
“雪迎不是江南集团的总裁么,怎么整天跟我们一样闲呢?”明月妹妹不开心江雪迎又跟来,明明兄长说要陪她和筱菁的嘛。
“还有比陪着明月更重要的事吗?你们好容易来江南一次,我怎么也要尽地主之谊啊。”江雪迎用帕子掩口微笑。
“雪迎太客气了,你在金陵已经尽过了。”李明月暗暗咬牙,笑容愈发灿烂道:“上了岛就安心准备年会吧,耽误了江南集团的正事儿,岂不辜负了我赵大哥的信任。”
“明月放心,我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江雪迎淡淡笑道。
马秘书和巧巧挽着手,含笑站在两方人马中间,颇有些坐山观虎斗的意味。
看到赵昊出来,女孩子们便停下说话,含笑望着他。
“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赵昊好奇问道。
巧巧心说还开心呢,唇枪舌剑的吓死个人。
“女孩子的话题,兄长不感兴趣的。”江雪迎笑着摇摇头。
“是啊,大哥,我们在说胭脂水粉呢。”李明月也甜甜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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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江南迎宾馆
李明月和江雪迎这阵子没少唇枪舌剑、明争暗斗。但她俩争的是,谁能一直在赵昊面前保持淑女形象。好像谁能绷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一样。
因此只要有赵昊出现的场合,便会变为停战区。甭管两人之前斗成什么样,赵昊一来就会瞬间恢复一团和气的样子。
华伯贞和金科早已等在绮里坞码头,科学号一靠岸,两人便将公子小姐们迎下了码头。
两人不认识小县主和小爵爷,自然只朝自家总裁大人郑重行礼,江雪迎客气的请两人不要多礼,然后正式向两人介绍李明月兄妹和小竹子的身份。
二人吓一跳,赶紧朝县主三人行礼。
“免了吧。”李承恩摆摆手,伸个懒腰问道:“这岛上有什么好玩的?”
华伯贞心说,好玩的东西多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给你看。
二人便望向自家公子,赵昊笑道:“这岛上环境好,好多鸟来越冬,可以划划船,看看鸟,还是很美的。”
“我才看不鸟呢,我要打鸟!”李承恩快两个月没打猎,手痒难耐。
“呃……”赵公子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他可是安静如画的美男子,最激烈的运动也不过踢踢毽子练练拔断筋什么的。
打猎这种事,他想都没想过。
金科便笑道:“明月湾那边可以打野鸭子,毛坞里那边有河麂,笠帽山还上有雉子,这些年没人光顾,好打得很。”
“唔,明天就去,”李承恩一听就乐了。“先打麂子过过瘾!”
李明月闻言也是一阵抓心挠肺,面上却嗔怪道:“哥,你怎么这么野蛮,小麂麂毛茸茸的那么可爱。”
李承恩心说射兔兔的时候也没见你手软过,他只当没听见,揽着禧娃的肩膀道:“大爷我明天教你打猎,不会打猎那还叫个男人吗?”
禧娃甩开他的胳膊,愤然道:“谁说我不会打猎,我可是打猎高手!”
赵昊感到有被误伤,没有插嘴。
~~
说话间,众人进了江南迎宾馆。
观音菩萨已经被请到了甪头的文殊院里,跟文殊菩萨作伴去了。
馆中青瓦黄墙、竹影扶疏,曲廊亭榭、幽雅静谧,已经完全看不到破败的迹象了。
“华大哥这是拿出修园子的看家本领了。”赵昊不由赞叹:“比两个月前又像样多了。”
“公子把咱们江南集团的头一次全体大会,放在迎宾馆,”华伯贞笑道:“那还不得好好准备准备……”
说着他献宝似的压低声音道:“我花房里,还有上万盆鲜花呢,到时候摆出来,绝对震倒一片。”
“没想到华大哥爱花之人?”赵昊笑着打趣一句道。
“我已经与美酒美食无缘,也只能过过眼瘾了。”华伯贞叹口气,又征询赵昊等人意见道:“不知公子小姐们,是愿意住一起热闹点儿,还是想清静点儿住独院?”
“当然是清净点了。”李承恩脱口而出,话没说完,后背便被妹子扭了一把。忙改口道:“那怎么可能呢?我们年轻人当然是喜欢热闹了。”
“那就最大的清漪别院吧。”华伯贞便笑道:“院子里八个套间,还算宽敞,而且还有从山上引下来的温泉呢。”
其实是用锅炉加热的山泉水,但华董这样说,好像也没什么错。
至少少女们全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兴奋之色。
说话间,华伯贞带着众人走进那临湖的清漪别院。
众人只见华伯贞口中‘还算宽敞’的别院,占地少说两亩。院内有曲水绕窗、静竹婆娑,还有湖石假山,锦鳞游泳。别院正堂‘烟雨阁’、八间由禅房改建的套间,还有几个泡汤用的竹轩散落其间。飞檐翘角、粉墙黛瓦,与园景完美的融为一体。
不是华伯贞这样的造园高手亲自设计,根本达不到这效果。
少年少女们一看就喜欢上了这间别院,欢喜的挑选起各自的房间来。
李明月抢先给赵昊选了临湖的一间,然后给自己和小竹子,选了他的隔壁。这样江雪迎就只能跟她住隔壁了。
马湘兰和巧巧平时都是跟赵昊住一起的,但当着李明月和江雪迎的面,只能也胡乱找个稍远些的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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禧娃本来不想掺合,这半年他都习惯跟高武一起睡了,现在不听高大哥的呼噜根本睡不着。
却被李承恩硬拉着留宿在别院里,还非得跟他住一间。唉,也只能将就将就了。
~~
选好各自的房间后,众人来到别院中央的烟雨阁吃晚饭。
今天是腊八节,迎宾馆的厨师除了准备精美的菜肴外,还特意煮了腊八粥。可惜少年少女们都被温泉勾去了魂儿,草草填饱肚子便鸟兽四散了。白瞎了大厨们的一番心意。
女孩子们选了最大的一个玉泉汤泡温泉。
竹轩中热气氤氲,汉白玉的浴池呈宽敞的葫芦状,甚至可以在里头游泳。
迎宾馆的侍女们还贴心的在池边点起檀香,在汤上洒了各色花瓣,深得少女们的欢心。
便在外间说说笑笑脱掉裙钗,裹着白色的浴巾走进浴池,伸脚试试水温,然后一个接一个滑入池中。
进了汤池,巧巧就开心的在里头游起泳来,她可是水乡的女儿,在水里就像只小美人鱼一样。
马湘兰无奈的捂住眼睛,包子妹妹也十五六的人儿了,居然还如此幼稚,简直辣眼睛。
但马姐姐做任何事,动机都不那么单纯。借着捂眼的动作,她偷瞄一眼小县主。
哦豁,果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呦。
有了完美的大长腿,就不能再奢求太多了。
江雪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有意无意的滑落了浴巾,似笑非笑看着李明月,颇有耀武扬威之意。
李明月紧咬着下唇,使劲裹住了浴巾,然后一把扯下了张筱菁的。
“讨厌!”
张筱菁娇嗔声中,整个世界却安静了。
‘讨厌……’
江雪迎咽了口唾沫,明白了什么叫一山还有一山高。
‘讨厌。’
原本打算让小妹妹看看什么是成熟女人的马姐姐,也默默裹好了自己的浴巾。
心说鱼与熊掌还是可以兼得的,就看老天爷愿不愿都给你了。
ps.第三更。下一更还没写完,但眼不舒服了,还是明天写吧。抱歉抱歉。
第三十六章 迅雷铳
清漪别院,另一处临湖的露天温泉中。
赵昊和李承恩三个,还有闻讯从研究所赶来的赵士祯也在泡汤。
这边的场面就豪放多了,李承恩和禧娃两人一边喝着三白酒,一边赤条条的手舞足蹈。
主要是李承恩在吹嘘,他在南海子打猎时的累累战果。
按照小爵爷的说法,他的战果包括不限于两百多条狼,一百多只熊,三十只老虎,六头大象,还有一千多只兔子……
禧娃对此竟深信不疑,高呼小爵爷不可战胜,还不停问李承恩,那大象的鼻子真那么长吗?
也难怪李承恩这么喜欢找他玩了。
赵昊和赵士祯则坐在浴池另一边,一边喝着碧螺春,一边低声说正事儿。
没办法,发明家都是工作狂,赵士祯是来找赵公子汇报工作的。
“叔,隆庆式已经定型了,纸壳定装弹也研究出来了。”赵士祯说着变戏法似的,递给赵昊一枚糖果似的子弹。
赵昊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赵士祯,只见这小子全身上下一丝不挂,也不知这子弹他是从哪儿掏出来的。
赵公子有些疑忌的用夹茶盏的竹镊子,接过那枚纸壳子弹,借着灯光一看。
只见它跟人的食指差不多长短,整体用纸壳包住,一头尖一头粗。
“使用的时候,只需用牙把弹尖咬开,将里面的火药倒进火池里。弹丸在纸壳中间,挡住了剩下的火药倒不出来。”赵士祯献宝似的解释道:
“然后关上火门,把剩下的火药和弹丸,用通条塞到枪管里就行了。我们试过,改用这种子弹后,一分钟能打三发稳稳的。”
研究所早就也用上了澳门来的泰西钟表,自然也有了分钟的概念。
“那还不错。”赵昊略一盘算,这枪要是到了戚家军手里,应该能打出足够密集的弹雨,即使面对骑兵的冲锋也不再是软弱无力的了。
‘再把刺刀配上,基本能达到张偶像的要求。’赵昊心说,这样明年去北京看他,就不愁见面礼了。
“对了,叔,我那个后装的子母铳,”见得到叔父的赞许,赵士祯壮着胆子道:“我给它起名叫迅雷铳。”
“迅雷铳。”听到这个对宅男来说意义非凡的名字,赵昊默默呷一口茶,良久方赞道:“好名字,可惜没有磁力链,终究还是冲不起来。”
“呃,磁力链?”赵士祯好奇问道:“那是个什么装置呢?”
“当我没说。”赵公子摇摇头,哎,老师们还没出生的年代,迅雷有个屁用。
“……”好在赵士祯时常从叔父口中,听到些没头没脑的新鲜词儿,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便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迅雷铳上道:“侄儿打了个样枪试了试,确实如叔父所言,漏气厉害,子弹打不出三十步。”
“那当然了。”赵昊淡淡道:“后装枪的优越性大了去了,可惜这一条就判死刑。”
“不,叔父,我想到一个解决的办法。”赵士祯却坐直身子,激动道:“就是叔父曾说过的——大力出奇迹!”
“哦?”赵公子神情一窒,肃然起敬,暗道不愧是立志要活捉阿市的男人,果然要创造奇迹吗?
“既然漏气解决不了,那我就加大火药的威力,一样可以把子弹打的远!”造枪狂魔叫嚣道:“于是我加大了装药量!”
“然后呢?”赵昊满脸期待。
“然后就炸膛了……”赵士祯塌下脸道:“幸亏侄儿防着这一手,用的是延长扳机,不然非把指头炸掉不可。”
“……”一道明亮的茶汤,顺着赵公子嘴角淌下。
“所以叔父,为今之计,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赵士祯目光炯炯的看着赵昊,图穷匕见道:“你上次说那个硝化棉……”
“你傻啊是吧?黑火药都能炸膛,硝化棉就不炸膛了吗?”赵昊狠狠拍了他脑袋一下。“你还是老老实实先想办法,把炼钢搞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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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儿估摸过,就算改成钢制枪管,想让迅雷铳打两百步,也得把枪管做成小臂那么粗。”赵士祯依然不死心道:“那到底是枪还是炮啊。所以叔,还是需要威力更大的火药……”
“不行,绝对不行,那玩意儿太不稳定了,把你炸死了……”赵昊闻言断然摇头,他本想‘谁给我造枪’,但又觉得太不温情,便改口道:“我会心疼的。”
“叔……”孤儿赵士祯登时感动的眼泛泪花,一脸孺慕的望着跟他般般儿大的小叔叔道:“就一次,答应侄儿一次吧。”
“说不行就不行。”赵昊狠狠敲了他脑袋一下,沉声道:
“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之所以不传给《化学》这门课,就是因为你性子太急,胆子太大!你要是再跟我这儿废话,就老老实实去昆山读书去,别想再回研究所!”
“哦,知道了,叔……”赵士祯登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世上就没有比这更能威胁到他的了。
见他饱受打击的样子,赵昊叹了口气道:
“你要学会有耐心,科学就是这样,一个发明的出现,到能实际应用,需要经过漫长的试验去试错。必须要踏踏实实一步一步的去做,切忌急躁。”
“明白了叔父。”赵士祯忙受教的点点头。
其实赵昊这番话半真半假。一半真在于,这是个横亘在发明和应用之间的普遍规律。硝化棉最终变成无烟火药,也确实需要很长时间的试验。
一半假在于,赵昊是知道无烟火药该如何制备的,所以基本不需要反复试错。
先用硫酸硝酸混合液浸泡棉短绒,然后取出棉花洗涤晾干就是硝化棉。
再用硫酸和酒精蒸馏制备乙醚,用乙醚和酒精混合液溶解硝化棉,然后加入樟脑作为稳定剂制成固体,固体经过压片和分割做成颗粒,便制成威力达黑火药两到三倍的无烟火药了。
好吧,别说乙醚了,赵昊现在连硫酸硝酸都还没开始着手制备。
但西山岛已经找到了黄铁矿,有了黄铁矿,硫酸还会远吗?有了硫酸,硝酸还会远吗?
赵昊有信心,三四年内攻克所有难关,达成制备无烟火药的所有条件。
而且赵士祯天才的直觉没错,正是无烟火药的诞生,让后装枪取代了前装枪。
但问题是,赵公子已经打定主意,哪怕所有的条件都已经达成,也不告诉弟子们无烟火药的配方。
ps.这章是还欠的。
第三十七章 有限代差理论
上次跟赵士祯介绍棉短绒时,不慎说漏了硝化棉的秘密后,赵昊便下定决心,要严守秘密了。
原因四个字,‘保持代差’。
作为一名拥有大预言术的神棍……哦不,科学家,没有人比赵昊更清楚,工业革命以后,科技和生产力的发展不再是线性的,每一次科技突破都带动生产力的‘跃阶’式提升。
这导致完成‘越阶’的一方的战斗力,对仍在原先层面的对手形成‘代差’。
代差,是何其让人绝望的字眼啊?一旦形成代差,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优势统统不作数,等待落后一方的只有失败,反复的失败。一直到它也完成‘跃迁’,才能追上先进一方的脚步,和对方进行公平的较量。
因此落后一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设法抹平这个代差,这是连‘我大清’都知道的道理。
所以赵昊确信,任何会引发代差的发明,一旦投入大规模应用,都不可避免的被对手逆向破解复制,或早或晚而已。
毕竟大明不是在玩单机游戏。这个时代地球上另外两大超级帝国——奥斯曼和西班牙,都在他们的鼎盛期。
除了全球帝国西班牙、洲际帝国奥斯曼外,还有在欧洲大陆跟西班牙争霸的法兰西。即将排队崛起的荷兰、英格兰。
哦,对了,还有跟西班牙平分地球的佛郎机。
赵昊的目光从来都没只停留在大明过,他深知要想拥抱大航海时代,就不可避免与这些国家成为对手。
而赵昊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不世的天才。是天才的话,也不至于时常被自己的学生打击到。
他所有的倚仗都来自于大预言术。而随着他这只蝴蝶不断扇动翅膀,历史终究会走向一条他完全陌生的道路。
那时候,所有的历史知识都不作数了,唯有科技依然可以成为他的依凭。
因此赵昊必须谨慎对待这些会引发‘代差’的关键技术。
毕竟领先两代并不会比领先一代,带来更大的压倒性优势。要想更长久的享受代差红利,就该尽量保密自己的新技术,延缓新技术问世的时间。
在赵昊看来,只要能对敌人始终保持压倒性优势即可。贸然拿出不必要的超前技术,只会缩短对手追赶的时间,让对手少走弯路,对自己绝对有害无利。
如果他能让大明至少对欧洲保持代差两百年,那不管自己结局如何,最后的胜利一定会属于大明。
这就是赵公子建立并践行一生的‘有限代差理论’。
当然,在泰西人看来,这个理论几乎与他的大名一样臭名昭著,因此又被称为‘笼罩欧洲四百年的日天诅咒’。
其实哪怕在大明后世史学家那里,他这一理论也是毁誉参半的……尤其在那些叫嚣‘科学无国界’的蠢货看来,他这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耽误了全人类的进步。
好在那时,赵公子早已经作古,不然肯定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用隆庆式爆了这些不肖子孙的菊花。
日子太好养蠢货,这是不分人种的……
~~
所以任凭赵士祯软磨硬泡,赵昊都不肯透露一个字。
这与信任无关,而是不可动摇的原则。
看到两人结束谈话,赵士祯怏怏沉到水里,咕嘟嘟吐着气泡。李承恩迈着两条大长腿,哗啦哗啦走到了赵昊身边,然后一屁股坐下来。
“喝点儿。”李承恩将青瓷杯递给赵昊。
“我还小。”赵昊自然不接,他瞥一眼醉醺醺的小爵爷,这厮十二三岁开始喝了。
但赵昊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李承恩就是逛窑子,他也不会废话一句的。
李承恩也瞥一眼赵昊,意味深长道:“不小了。”
“去你的。”赵昊赶紧用浴巾挡住自己的要害。
“哈哈哈哈……”李承恩放声大笑起来,仰头喝光杯中酒,把瓷酒杯往汤池中一丢,便惬意的展开双臂,靠坐在池壁上。
“跟你说点儿正事。”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某位姓赵的,做事不太地道啊!”
赵昊心中一紧,暗道,莫非我爹东窗事发了?赶紧一脚把还在水下吐泡的赵士祯踢远,强笑道:“每个人都有选择他生活方式的自由,做晚辈的还是不要干涉的好。”
“呃……”李承恩听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奇怪道:“是,我承认,你比我大,但充其量算我哥,什么时候成我长辈了?”
“什么?你比我叔还小?”禧娃闻言大怒,扑腾着水就过来算账了。“还整天说是我大爷!你大爷的,敢占老子便宜!”
“没多大差别。”李承恩一脚把禧娃踢飞。
“咳咳……”赵昊尴尬的咳嗽连连道:“嗨,原来说的是我啊。”
“我还能说谁?当然是你啦!”李承恩一脸你好白痴道:“老前辈那么好的人,我爱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说他呢。”
“好吧,我误会了。”赵昊扯条干棉巾擦擦汗,干笑道:“到底什么事儿,我听这呢。”
“还能什么事儿?我妹啊!”死妹控提高声调,心情复杂的瞪着赵昊道:“她大老远从北京跑来找你。这都半个多月了,你却一次都不带她去你家。她要去拜见你爷爷,你还拦着!这也太过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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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擦擦喷到脸上的口水,苦笑道:“这件事,我已经跟明月解释过了,也得到了她的谅解了,你难道没听她说过吗?”
“呃……”李承恩心说,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想活了吗?
但他岂能让人看出,妹妹居然有话不跟自己说?便干笑道:“说是说了。可酒喝多了,记性不好,给忘了。”
“那也没必要再跟你说一遍了,反正你也会忘记。”赵昊便呵呵一笑。
毕竟自己爷爷与干娘到底有何深仇大恨,他自己都还没搞清楚哩……
“呃……”李承恩挠挠头,洒然一笑道:“不说就算了吧。”说着又重新瞪圆了眼珠子道:“不准委屈了我妹妹,知道吗?!”
“明月也是我妹妹,我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她的。”赵昊淡淡道。
“可她不光想当你妹妹……”李承恩一脸郁郁,小声嘟囔一句。
“我知道。”赵昊没有回避这个问题。
“呃,你知道?”李承恩吓一跳,旋即讪笑道:“也对,她恨不得让全大明都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嗯。”赵昊抬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露出了一丝苦笑。
“那你怎么想的?”李承恩压低声音,着紧问道。
“我刚说过了。”赵昊答道。
“你……”李承恩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神情狰狞道:“你是说,你对她没那个意思?”
“她才多大?十五岁哎!”赵昊一脸理所当然道:“我要是对她有那方面想法,我不成禽兽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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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小孩子才苦恼的问题
露天汤池中。
“哦,原来你喜欢成熟的……”李承恩露出恍然之色,拍了赵昊肩膀一下道:“这点咱们一样。”
“谁跟你一样?”赵昊和这白痴拉开距离道:“我什么样的都不喜欢。”
“那么说,你对那江小妞,也是一样了?”李承恩心情十分复杂的问道。
他多希望赵昊能跟江雪迎凑一对啊,这样就没人跟自己抢妹妹了。
可又怕明月受伤害……
纠结,就是妹控的宿命。
“当然了,雪迎跟明月同岁。”赵昊理所当然道。
“那再过几年呢?”李承恩又追问道。
“那还用说?”赵昊像看白痴一样瞥他一眼,站起身来走出汤池。
汤池中,赵士祯依然在憋气吐泡泡,赵士禧在旁边为他拍手喝彩。
也不知跟一帮白痴一起泡汤,会不会被传染。赵公子如是想道,赶紧擦干了身上的水。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李承恩在汤池里追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赵公子裹上浴袍,施施然回屋去了。
幼稚。
~~
第二天一早,泡过温泉,体力全满的小爵爷,便嚷嚷着要去打猎。
还非拉着小县主一起……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张筱菁自然要跟李明月一起了。
赵昊却对打猎毫无兴趣,主要是因为他一窍不通,当然不愿意在女孩子们面前出糗了。
便对埋头吃饭的赵士祯道:“今天我非得去研究所吗?”
“啊?”赵士祯嘴里含着半个包子,茫然的看着赵昊。
“不是你昨天让我过去趟吗?”赵昊给他递个眼色。
“哦哦,瞧我这脑子。”赵士祯毕竟是给赵昊当过好一阵书童的,马上心领神会道:“研究遇到大问题,必须叔父出马了。”
“不能晚几天吗?”
“试验不等人啊。”
“唉……”赵昊无奈的叹口气,朝李明月歉意的一摊手。
“大哥有事只管忙。”李明月乖巧的点点头,然后一把揽住江雪迎的肩膀,笑眯眯道:“有雪迎陪我们就可以了。”
“……”江雪迎嘴角抽动一下,她刚想说,自己也有事儿来着。
“你们也一起去吧,人多热闹。”赵昊对马姐姐和巧巧道。
马湘兰知道赵昊要去陈家坞,便点点头,笑着应下。
~~
早饭过后,马克龙带着一小队保安,护送李明月等人乘船去明月湾去了。
赵昊则跟赵士祯策马往西山本岛。
西山岛被郑泾港和金铎河分为三部分,但南岛和北岛的面积,加起来也没中间的本岛大。
一行人北行四五里,便到了郑泾港边。
夏天时,这道河面一里多宽,现在只有不到百丈了。
河两岸,每隔一里近远,便有一座哨楼,楼上都有保安在警戒。
河面上没有桥,只有一个与哨楼相连的渡口,停着两条船。
负责保护赵士祯的保安队员,跟哨楼上吆喝几声,便有船夫下来,划船将一行人马摆渡到了本岛。
众人复又前行四五里便进了山,沿着蜿蜒的山道左拐右拐,便见一道水泥高墙横亘眼前。
这里的守卫要比渡口严格多了,包括赵昊在内,所有人都要凭出入证才能进门,还得严格登记进出时间。
陈家坞研究中心的出入证,比钱庄会票的管理还要严格。首先是签发数量极其有限,像这种可以不经批准直接出入的‘特别通行证’,一共只签发了三十来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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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半还是签发给赵昊的随员,必须要跟他的一号证同时使用才有效。
另一半,被颁发给赵士祯、张鉴、高铁匠等寥寥几位,完全被信任的研究所高层。以及江雪迎、华伯贞、金科等赵昊心腹之人。
而且,通行证还会定期更换,并配合口令使用,当然口令也是定期更换的。
层层安保措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保守住研究中心里的机密。
对了,现在研究中心对外统一称为‘避暑山庄’,所以特别通行证上写的也是‘避暑山庄贵宾卡’,赵昊还是001号呢。
至于中心常务副主任高铁匠,对外职务是山庄经理;中心副主任张鉴,对外职务是山庄客房部经理。
赵士祯这个枪械研究所所长兼首席研究员,对外职务是山庄康乐部经理,其余所长也都各有山庄经理职务……不过好处是,还有额外一份薪水拿哦。
~~
进去第一道围墙,赵昊终于看到了远处研究所的烟囱,比上次又多了两根。
那是钢铁研究所和矿物研究所,都建起了他们自己的高炉,终于不用跟军械研究所抢炉子用了。
过去第二道门岗,便看到成片的清水混凝土建筑,错落分布在山坡上,足足上百座之多,这就是研究中心的主要区域了。
此时中心还没开始绿化,大部分房屋都还空着,只有靠近主路的两排房屋里头有人活动。
每座房屋外都没挂单位门牌,只有一个客房编号似的科学数字。
每个数字都有其含义,第一位数代表这间试验室的隶属机构,后两位数代表试验室编号。
比如101室便是钢铁研究所的第一试验室,因此钢铁研究所也被称为01所。
201室是矿物研究所的第一试验室,202室便是矿物研究所的第二试验室,矿物研究所自然便是02所。
此外还有03所机械研究所;04所化学研究所; 05所建材研究所;06所纺织研究所;07所印刷研究所。
二门和三门之间,就这七个研究所,但在研究中心的通讯册上,还有三个所。一个是第三道门内的00所军械研究所,另一个是设在江南医院中的08所医药研究所,以及还在筹建中的09所船舶研究所。
不过也只是看起来颇能唬人而已,就拿这七个研究所来说吧,加起来才一百多个研究人员,而且绝大多数都是赵昊从各处挖来的工匠。
所以才需要高铁匠这样的同行来管理他们。
像张鉴、赵士祯这样的读书人兼天才发明家,这里目前只有四五人而已。
科研人才严重不足,有自主研发能力的高端科研人才更是奇缺。
赵公子就是再有钱,给到再好的科研条件,也变不出人才来啊!
只能先把架子搭起来,慢慢物色培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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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玻璃
得知师父来了,张鉴赶紧从101实验室里跑出来迎接。跟他一同出来的,还有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两人虽然相貌迥异,但气质很像,都十分沉稳内敛。
他正是张鉴的姐夫,陕西来的私塾先生王应选。
虽然赵昊费老大力气,把王秀才从陕西弄来,为的是他还没出生的儿子王徵,但王秀才精通算术天文、机械地理,科学天分出奇的高。
这并不奇怪,因为张鉴正是在姐夫的引领下,才对机械物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对于这种优秀人才,赵昊自然不能只留着配种,还要让他本身也发光发热。便高薪聘他为01所钢铁研究所所长。
“王大哥好啊。”赵昊笑眯眯的受了徒弟的跪拜,然后跟徒弟的姐夫称兄道弟。
王应选戴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这还是来江南以后配的。当年他就是因为近视太严重,没法再继续读书了,没想到一副小小的叆叇,就能治愈断送他前程的痼疾。
配上眼镜后,他其实很想继续读书的,毕竟才二十出头,在陕西考个举人不成问题。
但赳赳老秦知恩图报,王应选一句废话没说,便一头扎进了陈家坞的山沟沟里。
赵昊就喜欢这种好欺负的老实人,对他客气极了。
只是被小舅子的师父叫大哥,让很注重伦常的王秀才,感到不太适应。不过他性情忠厚,端人饭碗服人管,也不会多说什么。
“王大哥,嫂子肚子有动静了没?”赵昊下一句话,还是让他差点破了功。
“咳咳咳!”王秀才涨得老脸通红,尴尬摇摇头道:“还,没。”
“要多加努力哦。”赵昊笑道:“争取多生几个,要在江南开枝散叶哦。”
“哎,哎……”王应选茫然点头,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何每次公子见面,都要先问自己老婆有了没?
好在这时,02所的所长邢云路也听到动静,和他的师弟瞿汝夔赶忙从201试验室出来拜见老师。
邢云路是赵昊从北京带来的学生,这位还未长成的天文学家,表现出了对科学浓厚的兴趣,赵昊也是实在缺人手,便让他先来中心的矿物研究所顶几年。
至于瞿汝夔,大家肯定更陌生,因为之前根本就没提过……实在是赵公子如今摊子越铺越大,
不能事无巨细的一一道来。
才不是临时需要硬加的呢……认真脸。
瞿家是常熟大族,瞿汝夔的父亲瞿景淳是嘉靖二十三年的会元加榜眼,《永乐大典》总校官,官至礼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不过已经因病致仕、归乡隐居了。
瞿汝夔是瞿景淳的次子,今年十九岁,在苏州府学读书。不幸遭到了李叫兽的毒害,被忽悠……哦不,介绍到昆山,拜赵昊为师,学习科学。
而且十分荣幸的跟邢云路一起,由第五级的科学生,直接晋升为第四级别的‘记名弟子’,可以管赵公子叫师父那种哦。
以赵某人的势利,愿意破格收徒,当然是因为此人像邢云路一样,有不凡之处了。
在另一个时空中,这位姓名笔画很多的公子哥,是利玛窦来大明后的贵人。是他指点被忽悠着剃度为僧的利玛窦,穿上儒袍、学习儒家经典,与士大夫打交道,这次让利大师的传教生涯有了转机。
他也是大明最早为西学着迷的士大夫。利玛窦所说的一切,对他都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他勤勤恳恳地跟随利玛窦学习了一年,便学会了数学、球体几何,以及《几何原本》第一册。
还学会了如何制作各种各样的日晷,如何测量高度和距离,并顺便学会了意大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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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是他在一年里学会的,绝对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可惜后来他因为情感纠纷损害了名誉,忽然避世遁居,从此不知所踪,没有像徐光启、王徵那样,在科学史上留下大名。
赵昊对科学天才求贤若渴,连未成年的徐光启都不放过,别说已经成年的瞿汝夔了。得知他在苏州府学后,便让李贽帮忙招募到了门下。
不过赵昊对他期望甚高,目前只让他恶补科学知识,还没有给他安排具体的工作。
~~
张鉴、赵士祯、王应选、邢云路、瞿汝夔,就是整个研究中心的五大金刚了。此外便都是些识字都不多的能工巧匠而已了……
赵昊今天是突然袭击,弟子们都不知道他要来干啥。
寒暄过后,便问师父有何指示。
赵公子心说我就是不想去打猎,便笑道:“不要紧张,我就是来随便看看的。”
说着他看一眼邢云路道:“先去你那儿吧。”
“师父,请。”邢云路神情一紧,赶紧侧身带路。
众人便进了201实验室,便见屋里的桌椅摆设,全都被堆到一角,空出的地面上,摆满了一袋袋的沙子。
几位工匠将几袋写用同样标号的沙子,均匀的倾倒在一张草席上,草席上还铺了张雪白的布单。
然后每个工匠都拿起个细齿竹耙子,不停的犁着草席上的白沙。
赵昊蹲下仔细一看,便见每个耙子的耙齿上,都绑着一块黑乎乎的长条细石头,石头不断将一些黑色、褐色的粉末从白砂中吸出来。
“这是在给石英砂除铁吗?”赵昊笑问道。
“嘿嘿,一切都瞒不过师父。”邢云路笑嘻嘻的点头道:
“上回师父说,玻璃黄黄绿绿不透明,主要是因为石英砂中含铁的杂质造成的。回来后,我就想了这个办法。”
“嗯,那现在烧出来的玻璃怎样了?”赵昊点点头,邢云路最大的毛病好处都是较真儿,特别适合干这个活儿。
“进步还是很明显。”邢云路让人将墙角的木架子抬过来。
上面并排镶着九片颜色各异的玻璃,最左边的黄绿色最浓,越往右颜色越淡。
每一片玻璃上,都贴着张标签,上头写着材料来源、烧制时长、炉火焰色等等试验数据。
完全符合赵昊传授的科学试验法,让当老师的深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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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又是一条发财路
201实验室中。
“这几片是改进前烧的,师父都看过。”邢云路跳过前三片,指着第四片道:“这是按照师父的教导,寻找高品质的白色石英砂后烧的。”
“唔,确实透明多了。”赵昊欣慰的点点头,这块比前三片的透光度,有肉眼可见的提升。
“第五第六片也一样,但是石英砂产地不同。”邢云路道:“目前来看,从湖州府的和尚山采来的石英砂,效果最好。”
“嗯。”赵昊点点头,哪里的石英砂最好,这个他真不知道了,只能靠研究所不断的寻找和尝试了。
邢云路又指一下第七块道:“这是除铁后烧制的。”
然后他指向第八块道:“这是除铁和二次清洗石英砂后烧出来的……通过对照可知,这两道工序确实可以大大提高玻璃质量,进而可知师父所言无误,石英砂纯度确实会影响玻璃的品质。”
“嗯。”赵昊丝毫没感到被冒犯,科学家本就该怀疑一切、以实验说话的,这是他反复传递给弟子的精神。
赵公子从架子上,小心抽出那第八块玻璃,举到眼前看去。
便见玻璃中,已经只剩淡淡的绿色了。也能隔着玻璃,把瞿汝夔脸上的雀斑,看的清清楚楚。
“不错,不错,进步巨大啊。”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虽然距离光学玻璃还差得远。跟那架子上的第九块……从澳门的佛郎机人那里,买来的泰西玻璃比起来,也还有一定的差距。
但这才几个月啊?就已经把差距缩小到以道里计了,他没理由不信心满满。
“师父,这里灰大,咱们去下一个环节吧。”邢云路对师父的夸奖受宠若惊,强压着兴奋之情道。
“一定要注意防护,佩戴口罩、做好通风、每天都吃黑木耳。”赵昊点点头,又叮嘱几句。相信以邢云路的较真,应该会严格执行各项规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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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云路又掀开门帘,请师父进了隔壁的提纯室。
提纯室分三间,第一间是用来从草木灰中提取碳酸钾的。
用砂子烧玻璃的最大难点在于,人们很将炉温提升到直接熔化沙子的温度。后来威尼斯人无意中发现,只要加入盐湖中的天然苏打,就可以大大降低砂子的熔点。
这被意大利人当做最高机密,保守了超过五百年。为此他们只在与世隔绝的穆拉诺岛上生产玻璃。且岛上的人世世代代都不许离开。
这也是泰西玻璃价格昂贵的原因。
不过我们的祖先早在春秋时,就知道草木灰一样可以当助熔剂用。
原先琉璃局的工人是直接往沙子里倒草木灰的,但这样掺进去的杂质太多,十分影响玻璃品质。
赵公子脑海中储存的化学知识告诉他,草木灰中起作用的是碳酸钾。碳酸钾与碳酸钠一样,都可以作为烧制玻璃时的助熔剂。
而且碳酸钾是一种可溶性盐类物质,所以赵昊让邢云路先将草木灰进行溶解,用细网滤去滤渣,经浓缩后结晶,便可得到碳酸钾晶体了。
但凡事都是说起来简做起来难,试验室用了将近一个月,才捣鼓出过滤器蒸发器等全套工具来,这才刚刚开始提纯试验,还没用在烧制上呢。
所以这法子到底对烧玻璃有没有帮助,赵昊也不知道。不过提纯草木灰终究是不会亏的。
“这是个好东西啊。”赵昊捻起一把白色的结晶粉末,露出了痴汉般的笑容。
有了碳酸钾,就可以生产肥皂了。
有了肥皂,就可以嘿嘿嘿……才不是你想的那么龌龊呢,是可以生产真正的炸药——黄色火药啦!
不过可惜,赵公子连无烟火药都不打算太早拿出来,更别说硝化甘油火药了……
想到这儿,他兴致大减的收起了笑容,对身后的张鉴道:“等04所建起来,提纯工作可以合作进行。把研究所放在一起,就是为了互相协作、互通有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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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师父。”张鉴赶紧记在小本子上。
研究中心的主任是个不管事儿,常务副主任高老汉管研究工作以外的事情。研究所的业务全靠他这个副主任操心,记性再好也遭不住会挂万漏一啊。
第二提纯室中提纯的,是之前从凤阳弄回来的芒硝。芒硝是用来做澄清剂的,可以大大提高玻璃的透明度。
第三提纯室提纯的是生石灰,生石灰一是也有助熔的作用,二是可以调节玻璃液的料性。
等到出了提纯室,便来到窑炉旁的备料车间。
便见工匠们将石英砂倒入一个浴缸似的木盆中,二次清洗过后,再掺入辅料便可送入窑炉中了。
虽然是寒冬腊月,窑炉旁的工匠们却都赤着上身,大汗淋漓。
赵昊也脱掉了斗篷,透过炉口往里看去。
便见西山岛特产耐火砖筑造的炉膛中,早放进去的石英砂,已经被烧熔成亮黄色的糖稀状。
一名工匠将一根枪管似的五尺铁管伸进炉膛中,像蘸酱一样裹出厚厚一团玻璃液,这一步叫‘挑料’。
挑出的玻璃液,必须在三分钟之内完成塑形,稍一迟缓就会凝固。
只见那玻璃工匠站在高高的台子上,双手握住铁管,嘴巴贴在尾端,深吸口气使劲吹去。
吹个球,吹个大皮球……哦不,吹个大玻璃泡。
工匠一边吹还一边快速旋转铁管,玻璃泡缓缓落在表面光滑的铁盘上,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向外扩展,形成表面光滑平整的大圆盘。然后那工匠轻敲一下吹杆下端,玻璃便与吹杆断开了。
这一步不仅需要很强的臂力,还需要非常大的肺活量。
别看这几下,那都是积年累月的功夫,整个大明就只有琉璃局有这种技艺高超的工匠。
赵昊花了一万两银子,才挖来了这十位师傅。而且只有半数能吹玻璃的。
这时玻璃板已经开始冷却,还要再回炉一次烤软,然后用个表面锃亮的双柄铁辊,像擀面一样将玻璃板擀得均匀平整,最后送去隔壁退温炉中降温,三天后就是成品玻璃了。
赵昊等不了那么久,他感觉自己都要被烤熟了,便赶紧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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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枪与弓的比试
明月湾南濒太湖,背倚青山,宛如一钩明月。
两艘插着江南保安公司旗号的快船,划过平静的水面,朝着蒹霞苍苍的明月湾中驶去。
兰陵县主外罩猩红斗篷,内里一身漂亮的小猎装,开心的立在船头上。
“赵大哥真是的,也不跟人家打声招呼,就用人家的名字……”尤其是当她得知,此处名曰明月湾时,就更是捧着羞红的小脸,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可还没高兴多会儿,便听一旁罩着白斗篷、内穿月白武士袍的江雪迎,一脸云淡风轻的对巧巧道:“苏州府志曰‘明月湾,吴王玩月于此。’相传春秋时,吴王夫差与西施曾经在此共赏明月,此湾由此而得名。”
“……”这下轮到小县主嘴角抽搐了。
‘今日一比一。’头裹纱巾,身穿皮衣的马秘书,心中默默道。
“西施不在明月在,烟波千里共婵娟。”张筱菁笑眯眯的帮闺蜜圆场道:“可见这里与你有缘呢。”
“西施不在明月在,烟波千里共婵娟?”李明月登时开心了。“这句诗我喜欢。”
江雪迎微微一笑,没有再说话。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她已经发现张相公家的女公子,比李明月难对付多了。
好在小竹子没有表现出攻击性,所以通常只要她开口,江雪迎便聪明的停战,以免把她引下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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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两艘平底船驶到岸边,直接坐上了滩涂。
保安们放下船板,让这帮少爷小姐脚不沾泥便上了岸。
“哇,好美啊!”眼见群山葱绿苍翠,湖畔芦花如雪,湖水碧蓝如洗,巧巧开心的大呼小叫起来。
顿时,无数栖息在滩涂的鸟儿,便成群惊飞起来,场面颇为壮观。
“笨蛋,不要大呼小叫。”小爵爷白她一眼,伸个懒腰道:“把鸟都惊飞了还打个屁?”
李承恩话音未落,便觉肋部一痛,马上改口道:“别误会,我说的是禧娃。”
“你有病啊?!”赵士禧瞪他一眼。
李承恩刚要说话,感觉自己的肉皮又被反方向拧了一圈。他立马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便一揽赵士祯的脖子道:“这里太简单了,没意思,咱们上山打麂麂去。”
“可我不想去……”禧娃看着眼前连绵不绝的群山,露出畏惧的神情。这都快过年了……
“不,你想去。”李承恩却不容分说,拖着他就走。
小爵爷的护卫赶紧跟上,金科也让几个熟悉地形的保安头前带路。西山岛在太湖中央,也没什么大野兽,只要不迷路就没什么危险。
“雪迎我们去吗?”李明月微笑挑衅江雪迎。
“明月是客人,当然听你的意思了。”江雪迎不动声色将皮球踢回去。
“那我们也去见识见识吧。”李明月一脸神往。
“我看还是算了吧。”张筱菁轻轻扯一扯李明月的衣角,提醒她别暴露了真面目。
“不过我还没爬过山呢。”李明月马上改口道:“也不知道能不能跟得上我哥他们。”
“是啊,我们还是别拖后腿了,就在这明月湾里玩玩吧。”江雪迎也暗暗松口气,她体力是弱项,跟着爬山的话,肯定会丢脸的。
“可是来都来了……”李明月心有不甘的看着天上盘旋的鸟群,忽然眼前一亮道:“不如我们比赛打猎吧。”
“呀,这个我不在行啊。”江雪迎闻言忙摆摆手道。
“我也不太会呢。”李明月也谦虚道:“女孩子家,谁会那个。”顿一顿道:“为了好玩,咱们添个彩头吧。”
“什么彩头?”
“输了的,在岛上这段时间,要乖乖听赢家指挥,如何?”李明月抿嘴笑着。
“那我也不好再扫明月兴了。”江雪迎当即应战。
“哇,玩儿这么大……”立在一旁的马姐姐小声嘟囔一句,俏面上竟闪过一抹红霞,也不知想到些什么画面。
“比赛规则,一个时辰内,射获野鸭多者为胜。”张筱菁便宣布规则道:“但不许伤到其它鸟,误伤一只扣十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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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掏出硕大的怀表,一挥手道:“开始吧。”
“为什么只打绿头鸭?”巧巧不解的小声问道。她俩都没摸过枪也没开过弓,只能远远看热闹了。
“因为秀恩爱,死得快。”马姐姐轻哼一声。
“什么?”巧巧没听清。
“呵呵,野鸭数量多嘛。”马姐姐却笑着改了口。
“刚才明明说的不是这个。”巧巧嘟囔一声。
阿彩给猎弓上弦,双手奉给县主。
小云儿也将子弹上膛,双手奉给小姐。
看一眼江雪迎手中的短管猎枪,李明月嘴角抽动一下,感觉不妙。
远处,已经进了山林的小爵爷,听到身后月亮湾砰的一声枪响,不禁缩了缩脖子,心说没想到那姓江的小妞也不是善茬。
旋即他便乐开了花,姓赵的日后可有苦果子吃了!
~~
那厢间,赵昊出来玻璃车间,灌了一壶茶,这才缓过劲来。
一旁,张鉴和邢云路等人作洗耳恭听状,还在静候教诲。
可惜赵昊已经没什么可指导的了,只能笼统道:“还是要反复试验,寻找最好的配方。要在全国范围内寻找石英砂,不要怕花钱!反正以目前玻璃的品质,年后就可以投产了。”
大明的玻璃制品虽不算多稀罕,但要么是宫中造办,要么是西洋泊来,还属于奢侈品的范畴,利润还是很高的。
而且等化学那边研究出锡汞剂后,就可以造玻璃镜了,那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发财的买卖啊!
可惜汞齐有毒,良心企业家赵公子决定,还是等04所成功掌握银镜反应后再发这个财吧……
想到这儿,赵昊问张鉴道:“04所筹建的怎么样了?”
“徒儿和瞿师弟已经学完了师父给的《初等化学》,也拜托邢师弟帮忙吹制各种试验器皿了。”
张鉴忙苦笑一声道:“唯一的问题是,找不到这方面的专业工匠啊,师父。总不能让瞿师弟一个人,顶起一个研究所吧?”
“实在不行,请几个炼丹的方士?”赵士祯提议道:“这应该是最接近的行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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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幸好有钞能力
赵昊闻言,摸着下巴寻思起可行性来。
说起来,中国的炼丹方士还真是化学家一挂的,而且可谓成果斐然。除了众所周知的火药外,他们的发明还包括且不限于完善的蒸馏技术,用升华法有效地提纯硫、碘、硫化汞、氯化汞和氧化汞等物质。
还搞出了湿法炼铜;磷的自燃现象;研究出金银汞齐;运用焰色反应判定物质成分;并发现了氧气,知道如何制备氧气,还断定水里含有氧气,只是难以提取等等……
但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暂不沾惹那帮人。一来当今隆庆皇帝十分厌恶方士,要是让徐家或者什么敌对势力告一状,说自己在西山岛上蓄养方士,那麻烦也就大了。
二来本朝方士大都心机狡诈、野心勃勃,把这样的人弄到西山岛上来,着实福祸难料啊。
想到这,他冲着大侄子摇摇头,然后对瞿汝夔道:“我决定了,04所今天正是成立,暂时你来负责。”
大家便一起鼓掌,恭喜小师弟独挑大梁。
瞿汝夔的脸都绿了,结结巴巴道:“师父,就我一个人?”
“嗯,就你一个人。”赵昊点点头道:“一开始我也不要你干别的,就把《初等化学》所有的试验,给我全都完成一遍。”
“那、那也不容易啊……”小瞿的脸又转白了。
《初等化学》中有几十个试验,涉及上百种化学材料。那么多材料光找齐了就不知要多久。
而且天然存在的得提纯,非天然的还要合成……其中还不乏有毒的、有强腐蚀性的、有易燃的。
光想想都吓得他直打哆嗦。
“师父,小师弟胆子小了点儿,要不还是我来吧。”张鉴忙请缨道。
“为师就是看中他这一点儿。”赵昊却摇头笑笑,正色对众弟子道:“记住了,虽然所有的试验都有危险,但化学试验危险最大。搞化学试验的人,胆子越大死的越早。只有谨小慎微之人,方能活下去。”
“明白了师父。”众弟子纷纷点头道:“那小师弟最合适不过。”
“是啊师父,他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检查门闩三次,还要熄灭炭盆,放一碗水在我俩中间。”和他一个炕睡觉的邢云路,趁机抗议道:“简直谨慎过了头。”
瞿汝夔臊得满脸通红,小声分辩道:“生命只一次,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看看,再合适不过了吧?”赵昊开心的拍了拍小弟子的肩膀道:“别担心,为师还能真让你一个人啊?”
说着他对几个弟子道:“从你们所里,各抽一个最谨慎的过去,支援一下小师弟去。”
“哎。”弟子们一阵头大,研究中心刚刚起步,哪个所都人手奇缺,被挖人就像剜肉一样痛苦。但谁敢跟师父说个不字,当心屁股开花。
赵昊看出他们的为难,笑骂一声道:“都别噘嘴,回头我给你们发几十个学徒过来。”
他指的是蔡家巷小学的那两百二十名小学毕业生,那些孩子刚刚结束了为期一个月的培训,现在全在苏州城一面帮忙筹建集团总部,一面等待分配。
虽然江南集团和研究中心互不隶属,但大老板发话,调几个人过来还是没问题的。
“那就好。”弟子们齐齐松了口气,笑逐颜开道:“多谢师父。”
“都是蔡家巷小学毕业的,要好好培养他们。”赵昊低声道:“老师傅们年纪都大了,你们将来还是得靠这些人。”
“是,师父。”众弟子不由纷纷点头。如今研究所能工巧匠不少,但工匠们越是手艺高,就越是敝帚自珍。非但很难接受新鲜事物,而且还生怕自己的手艺被人学了去。
这让研究所始终难以形成积极的科研气氛。
年轻的所长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颇为无奈。就好比02所吧,离了那几位玻璃师傅,直接就玩儿不转。所以邢云路急也没用,只能一面哄着他们,一面想方设法偷师。
等到那些实习生来了,几位所长也偷师的差不多了,就不怕他们撂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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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才能把所里的气氛彻底的扭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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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1室出来,赵昊又进了101室——01所的一号试验室。
与一门心思搞玻璃的201类似,这间试验室也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炼出最好的钢铁来。
跟他有意限制化学的发展不同,赵公子做梦都想赶紧炼出合用的钢材来。
因为钢铁一切机械的母体啊。
没有好的钢材,就造不出好枪、好炮,甚至连纽可门机的汽缸都造不出来,更别说要求更高的瓦特机了。
好吧,赵昊对蒸汽机还不算渴望,毕竟大明的问题是劳动力过剩,而不是劳动力匮乏。目前就算是搞出蒸汽机来,也带不起工业革命的。
但他明年就要出海了,需要精良的武器自卫啊。
必须要先把这块短板补上,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进去101室,赵昊的表情都不一样了。他神情严肃的看向长条桌上,那黑乎乎的上百根铸铁管件。
与201一样,每根管件上也都有编号。
不一样的是,这玩意儿用眼看不出好坏来,都他喵的一个样儿……
“还是老问题,气泡和沙眼儿。”张鉴和王应选蹲下身,从桌下拖出几口木箱子。
箱子里都是些破碎的铸铁缸体,一看就是给张鉴心心念念的纽可门机造的。
这下能看出名堂了。
“这是十月初铸造的,安上去之后,当天就开裂了。”王应选推推眼镜道
赵昊拿起块碎片一看,断口处跟蜂窝差不多。
依次看下去,沙眼越来越小,但依然密密麻麻让人无语。
“师父,我们已经尽量提高炉温了,浇铸时也尽量注意了速度,为何还是有气泡呢?”张鉴一脸不解的求教。
赵昊心说我也不知道啊,能教你的都教你了……焦炭炉也整出来了;适量的增加浇铸时间,并长时间保持恒定的温度,好让铁水中的空气慢慢排出,也提醒到了。
怎么就还是有气泡呢?
“时间不等人,先用铜铸炮管吧。”赵昊有些无奈的看一眼那木箱里破烂,看来等不及慢慢试验,只能奢侈一把了。
可铜炮啊,那就是拿钱铸啊。幸好本公子有钞能力,不然还真扛不住……
赵公子感到有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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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知易行难
101实验室内。
“炮管?”王应选吃惊的推了推眼镜。
“炮管?!”赵士祯也惊叫一声,但更多的是惊喜。
要问这世上除了枪,他还对什么感兴趣,那一定是炮了。
“汽缸和炮管结构相似,要求也差不多。”张鉴却毫不吃惊,他显然早就适应了赵昊羚羊挂角的节奏。“能铸造合格的汽缸,炮管肯定也不在话下。”
“那,那是犯法的啊……”他姐夫怯生生道。
以县里的名义造个枪还好说。造炮的话,我的天哪,不敢相信……
“忘了跟你介绍了,00所的全称是南京工部军器局军械研究所。”赵昊笑着给老实巴交的四眼老秦,吃颗定心丸。
“哦,这样啊……”王应选恍然,心说怪不得00所不跟我们在一起呢。
“上次在军器局看过,朝廷也大都是铜炮,”赵士祯回忆道:“红夷大炮道是铸铁的,可房梁一样粗的炮管,炮膛却比拳头大点儿有限。”
他是军械研究所的所长,又好这口儿,说起来自然如数家珍道:“现在大明最好的炮厂,是佛郎机人在濠镜澳开的卜加劳铸炮场,听说他们供给自己人用的都是铜炮。”
“嗯。”赵昊点点头。他还想过把卜加劳那帮佛郎机工匠挖过来,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狭隘的民族主义作祟,赵公子没有动手挖人。
生铁铸造失败后,摆在他面前的有三条路,一是革新铸造技术。
铸铁炮管之所以在各方面细节,都已经很注意的情况下,还是难堪大用,归根究底是自然冷却造成的缺陷。
因为在静置自然冷却的情况下,炮管是外壁先冷却,然后由外而内冷却下来。这就造成一个严重的问题——外层冷却硬化后,里层还没冷却,结果外层比里层更硬,里层的内管会被拉扯形变,甚至直接产生裂痕。
这自然导致铸炮时的废品率居高不下,还会直接炸膛,让炮手望而生畏。
所以这时的大明也好泰西人也罢,只能将铁炮管加厚再加厚,可这样铸出的炮又笨重威力又小,自然难讨军方欢心。
一直到美国南北内战时期,一个叫罗德曼的工程师发明了‘内模注水冷却法’,让炮管先内后外的冷却,才解决了这个难题。
这种方法说起来简单,只需要在冷却环节将炮管的内模换成空心的,然后用循环水冷却即可。
可这只是赵昊从书本上看来的理论,离着具体实施还差得远——比如水流速度和温度变化的关系是怎样的?
在热力学发展完善,且有比较先进的测控条件下的十九世纪中叶,罗德曼还花费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建立起相对比较科学完善的数据体系,赵公子在明代该怎么实现这种量化?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不断的反复试错,看看哪天瞎猫才能碰上死耗子了。
赵昊心中的期许,是五年内攻克这一铸造法。毕竟他有罗德曼没有的优势,只要多多做试验,拿钱堆也能堆出来。
但革新铸造技术其实只是治标,真正的王道还是革新冶炼技术!
在另一个时空中,当十八世纪后期,生铁精炼反射炉出现后,英国人可以对生铁液进行二次熔炼,去除杂质,使得铁液更为纯净。英国海军用这种熟铁浇铸出来的大炮,没有一门炸膛。终于彻底淘汰了铜炮。
可目前泰西诸国的冶金技术和钢铁产量,还都远远落后于大明。大明都没掌握的技术,他们自然也不懂了。
赵公子对此只知道个概念,具体怎么做,就更两眼一抹黑了。
其实大明生产‘苏钢’的芜湖铁匠们,早已可以熟练运用灌钢法,控制熟铁中碳的含量。并按照需求制取各种含碳量的钢材。欧洲人直到两百年后发明了坩埚炼钢法,才堪堪追了上来。
但无论是灌钢法也好,还是坩埚法也罢,都有个严重的问题,就是生产量太小,成本太高。
所以才会有‘好钢用在刀刃上’的说法啊。
总之这个年代的人是无法想象,谁会用珍贵无比的钢材来铸炮?
不过未来几百年,世界上的强国无不是以钢铁为躯,因此无论付出多大代价,赵昊都要把这该死的钢铁量产搞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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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两个方法都远水解不了近渴的时候,只有第三个方法——‘以铜铸炮’,才是唯一能立即奏效的解决方案。
事实上,大炮诞生后的漫长岁月里,绝大多数时间都是铜炮在唱主角。各国都有漫长的铜炮铸造历史,大明自然也有成熟的铸造技术。
铜耐腐蚀不易生锈、延展性好不易炸膛、熔点低易于铸造。所以铜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威力也比铁炮大。
唯一的问题就是贵。尤其是在大明朝,铜可是钱呐!
以目前佛郎机人的青铜炮为例,舰载重炮在一吨左右,轻型的蛇炮也有四百斤。
大明的隆庆通宝一枚重一钱三分,含铜九五成。
一门重炮单单材料就要二十一万六千钱,再算上人工和损耗,造价不低于两百五十两银子。
蛇炮造价则在五十两以上。
而西班牙或佛郎机的主力舰,仅重炮便要装备二十到四十门。各种轻型炮更是数量无算。
不算船的造价,光把炮安齐了,就得一万两上下……
~~
赵公子默默的盘算了一下,顿觉自己怕也没那么富裕了。
堂堂西班牙帝国都能被军备竞赛活活穷,何况他个小孩子家家呢?
想到这儿,赵公子面目狰狞的盯着四眼兄道:“就算先铸铜炮,你这边也绝对不能松懈。五年之内,给我攻克转炉炼钢的所有难题……并且生五个儿子!”
“呃……”王应选摘下眼镜,吭哧吭哧擦起来。跟‘水冷铸炮法’类似,转炉炼钢的原理也很简单。但这更是个系统工程,没有长时间的试验和改进,根本谈不上应用。
不过好在五年时间应该够用。
可五年生五个儿子这种事儿,怎么能做得到啊?
除非……可小舅子是顶头上司,他是一点非分之想都不敢有的。
ps.三连更第一更。
第四十四章 科学度量衡
“你先把造枪搁一搁,全力以赴给我造大炮。”赵昊又瞪一眼赵士祯道:“哪怕是青铜炮我也要最好的!”
“叔父放心,这玩意儿可比造枪简单多了。”赵士祯拍着胸脯道:“不管是佛郎机人的炮,还是叔父给我的那两种炮,造起来都没有难度。这阵子我准备准备,过了年就开造样炮!”
“嗯。”赵昊神色稍霁道:“过年我再去趟军器局,给你讨几个造炮师傅回来。”
“好嘞!”赵士祯自然笑逐颜开。
~~
赵昊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把几个研究所转下来。看到的大差不差,都还没远没有攻克他给的课题,暂时还拿不出让他眼前一亮的东西。
那话怎么说来着?前景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对此他并不意外。倘若只要提出个概念,转眼就能变为现实,那他干脆在西山岛上闭上几十年的关,攒一对飞机坦克出来,直接横扫全球,称王称霸,还不是美滋滋?
可惜那都是白日做梦啊。任何发明都不是无根之木,越是跨时代的新玩意儿,就越需要工业基础和科学研究的积累,来不得半点弄虚作假。
不过有一件事,他现在就得办了。
在中心吃过午饭后,赵昊便让张鉴召集所有正式研究员,在中心会议室中,开了个不太正式却在大明工业史上,具有历史意义的小会。
他以研究中心主任的身份,宣布自即日起,中心正式采用一套全新标准的度量衡!
研究员们尤其是那些老人家,闻言面面相觑,搞不懂这年轻的主任发什么疯,用了上千年都没问题的计量单位,为啥还要胡改一通呢?
“首先,我们不是要废除现行的度量衡,我们也没那个资格。”赵昊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呷一口碧螺春。
“哈哈哈……”一众老先生闻言笑起来,抵触情绪大减。
“老祖宗传下来的这套度量衡,简单实用,容易理解,自然是极好的,但对我们搞科学的人来说,就有些不太够用了。”赵公子惯会跟科研人员打交道,那就是不要轻易挑战他们的常识。
“本朝太祖皇帝严格制定了度量衡的标准,但开国二百年,尺度已经十分混乱了。比如说一斗吧,官斗民斗都不一样。各县用作标准的铁斗大小也有出入。昆山一斗只有太仓的九成五,却比崇明大一分。我们做科学研究,来不得半点含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必须要将其精确的定下来。”
“再者,我们的度量衡还要便于计算,比如一斤等于十六两;一里等于一百五十丈零一尺五寸;还有尺又分为营造尺、裁衣尺、量地尺,尺寸都略有出入。还有体积单位,粮食用石,船上用料……这在日常中没有什么不便,但在科学计算时,就是噩梦。”
“三者,也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科研成果。”赵昊淡淡道:“一套与众不同的计量标准,本身就有保密的作用。”
“明白了。”研究员们被说服了。
当然他们就算不服,也没什么用。因为在西山岛上,赵公子的话就是法律。
几个弟子便抬上一张桌子,上头摆了各式各样的量器,
赵昊首先拍了拍桌上的那具座钟道:“先说最简单的,时间单位。一天十二个时辰,座钟的分针转一圈正好半个时辰。我规定,以一个时辰为一大时,以半个时辰为一小时。并将一小时定为六十分钟,将每一分钟定为六十秒。日后中心所有的记录,都要精确到秒。”
“嗯嗯。”研究员们纷纷点头,这样确实很方便,也比一息一刹那,盏茶一顿饭精确许多。
他又看一眼张鉴,沉声道:“目前最好的泰西钟,一天也有两到三分钟的误差。你们04所要加紧吃透制表技术,争取早日将误差缩小。另外,要对照你贝师弟给天象记录,每天调表。”
钦天监记录日月星辰,每天日升日落的时间,自然记得无比准确,完全可以作为参照系。
“是,师父。”张鉴点点头,他这几个月很大精力,都放在了量器制造上。
“我规定,将分针转一圈的角度,也就是一个圆分为360度。”赵昊又拿起个量角器道:“因为它容易被整除,所以很多特殊的角度都是整数,比如周角是180度,直角是90度,等边三角形的每个角是60度……另外,一度等于60分,一分等于60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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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长度单位。”赵昊拿起一把黄铜尺道:“我规定,一里的五百分之一为一公尺,中心的一公尺,以这把直尺的长度为准,简称米。”
其实他本打算不叫‘米’的,但一股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阻止了他。总感觉这样会方便某些尊贵的人物一样……
“又规定,一千公尺为一公里。”赵公子摇摇头,甩掉那股奇怪的念头,继续道:“一米的十分之一为一分米,一分米的十分之一,为一厘米;十分之一厘米为一毫米,毫米就是这尺上的最小单位,但远远不是最小的单位。”
说着他拿起个游标卡尺道:“它可以精确到十分之一毫米,可以称为丝米。希望大家可以早日用到这个单位。”
会议室一阵哄笑,他们连毫米都用不上呢。
“由此可衍生出面积单位。我规定,边长是一公里的正方形,面积是一平方公里;边长是一米的正方形,面积是一平方米……”
“并衍生出体积单位。棱长是一米的立方体,体积为一立方米……”
“然后是温度单位。”赵昊说着,小心的拿起一根长长的玻璃柱道:“我规定,在西山岛上水沸腾的温度为一百度。冰水混合物的温度为零度。以这根装有水银的玻璃管为温度计,分别将这两个温度标注在玻璃柱上,并分为100等份,每1等份便是1度……为了与角度区分开,我们可以称之为……”
“赵氏度。”张鉴轻声接话道。
“随便吧。”赵公子假假一笑,引得众人大笑起来。
“所以目前的温度是……”赵昊看看温度计上的刻度道:“4度。”
“哇,这个好……”好些工匠不由兴奋道:“这下可以知道炉温了。”
“这个目前还办不到。”赵公子不禁苦笑道:“水银的沸点才三百多度,这个温度计也只能量到200度。希望将来可以满足大家这个心愿。”
“最后是重量单位,我规定,在西山岛上,今天的温度下,1立方分米的纯水重为1公斤。”1立方米的纯水重一吨。一立方厘米的纯水,重一克……”
“暂时就先这么多吧。”他掂量着手中一公斤的纯银砝码道:
“所有计量单位自即日起生效,中心所有数据,要在年前完成单位换算。自明年起,所有书面文字都要以科学计量单位呈现!”
“遵命!”众人齐声应喏。
Ps.沿用现在的度量衡,是大家之前投票的结果……
第四十五章 万国公制
赵昊看似简单的这番设定,其实作用不亚于蒸汽机的诞生。或者说,没有这番设定,就没有蒸汽机的诞生,更不会有机器大工业的出现。
因为有了精确的度量衡,才谈得上标准化生产。
标准化生产的好处太多了,除了便于生产管理、提高生产质量,扩大生产规模外……有了标准化,才能在理论研究与科学试验中间,在研究中心与江南集团中间,建立一个三位一体的统一平台。让新诞生科学理论,迅速转化为科研技术,再快捷的过渡到生产领域。
只是说多了别人也不信,赵公子只好先作为强制标准推行下去。日后,众人自然会明白它的好处。
~~
赵昊离开陈家坞时,日头已经快要落山了,一行人紧赶慢赶,才在天黑透前,回到了江南迎宾馆。
没进去那清漪别院,他便嗅到一股烤肉的香气。
赵公子忙碌了一天,中午也在谈事情,这才感到饥肠辘辘,不禁食指大动,寻着味儿加快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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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本也不大,转过一丛花树,便见临湖点起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个烧烤的铁架子。架上用大铁钎子穿着头看不出是羊还是鹿的玩意儿,烤得金黄冒油。
巧巧正挽着袖子端着碗,往上刷调料。马湘兰和张筱菁从旁转动着铁钳子,炭火把两人的小脸映得红扑扑的,鼻尖还沁出了汗珠。
其余人则围坐篝火,吹牛说笑。
“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赵昊不由大笑道:“本公子有口福了。”
“呀,大哥来了!”李明月欢呼一声,小兔子似的蹦起来迎接赵昊。
“叔。”禧娃却比她还激动,抢先一步冲到赵昊面前,朝他伸出双手。
赵昊奇怪的看看禧娃,但还是不忍心伤害这孩子,便伸手拍拍他后背道:“来,叔叔抱抱。”
禧娃登时一脑门子黑线。
“叔,我只是让你看看我……”
“哦,这样啊,还以为你过年想家了呢。”赵昊歉意的笑笑,便跟明月说话去了。
那孩子今日却偏生不识相,跟在他身后道:“叔,你不觉得很神奇吗?我今天去出去玩了。”
“我知道啊。”赵昊随口道。
“而且我全须全尾的回来了,钻了一天的林子,连点儿皮都没蹭破。”禧娃激动的眼泪都下来了。
“恭喜恭喜,否极泰来了。”赵昊这才恍然,赶紧拉住禧娃的手,使劲晃了晃。
“这是不是说明魔咒解除了,侄儿我要转运了?”禧娃眼含泪花问道。
“那肯定的,谁还能一直走背字儿?”赵昊随口答一句,继续和明月说话。
“那我终于可以花钱了,是吧?”禧娃的眼泪汩汩而下道:“我都攒了整整一年钱了。”
“哈哈哈,那正好!”小爵爷大喜道:“赶明儿咱们去苏州城潇洒潇洒去,我还没领略过姑苏风情呢!”
“好,去!”禧娃兴奋的忘乎所以道:“我要报复这暗无天日的一年,我要狠狠地花钱!”
说到去玩的项目上,两人兴奋的连烤肉都不香了。
~~
“这烤的是什么?”赵昊不理那两个疯子,和李明月一起坐下来烤火。
“麂子。”李明月笑眯眯的给他递上暖身汤道。
“你打的?”赵昊喝一口汤,带着胡椒味的浓香让他神情一振,不由笑看巧巧一眼。
巧巧受用的朝他吐下舌头。
“不是,是我哥。”李明月摇摇头道:“小妹一箭都没射。”
“哦?”赵昊奇怪问道:“你没打猎啊?”
明明出发时,看她很兴奋的嘛。
“噗嗤……”正在摇钎子的马姐姐和小竹子,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巧巧也想笑,但又觉得不好,忍得十分辛苦。
“想笑你就笑吧。”小县主一挥手道:“本姑娘不怕人笑话!”
三女这才笑作一团,把个赵昊弄得摸不着头脑。
“你们到底笑个啥啊?”赵公子奇怪问道。
“她和雪迎比赛打鸟来着……”小竹子抚着起伏的胸口道。
“结果县主还没瞄准,雪迎就抢着一枪开出去,把鸟全都惊飞了。“
“等好半天,鸟终于要落下来了,江小姐又一枪,又飞了。”马秘书笑得咬着通红的嘴唇。
“江小姐连开几枪,鸟全吓跑了,再不肯回来了……”巧巧把眼睛笑成月牙道。
“所以你输了?”赵昊同情的摸了摸县主妹妹的头。
“不,没有。”李明月噘着小嘴道:“她也一只鸟没打着,她耍赖皮逼平我的。”
“那她也没占便宜啊。”赵昊笑道。
“怎么没占便宜,我一箭都没捞着射……”李明月鞋底搓着地面的青砖,郁闷道:“就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儿,呜呜……”
“不哭不哭,明天咱们再去,让你打个痛快。”赵昊忙笑着安慰道。
“真的?”小县主登时破涕为笑,开心的搂着赵昊的脖子,朝着在屋里忙碌的江雪迎欢呼起来。
“雪迎,听见了没,明天咱们继续比过!”
“雪迎可没时间了,她得准备开会了。”赵昊笑着替江雪迎请个假道。
“是吗,那真是太……”李明月笑逐颜开道:“太可惜了。”
客房中,手持毛笔的江雪迎笑着摇摇头,明天就让你高兴高兴。可接下来好些天,兄长都是我的了……
~~
‘隆庆二年腊月初九,吾师于科学岛为天地立法,定时间、温度、长度、质量之科学计量标准。自此科学大兴,日为天下之显学。大明天翻地覆、万象跟新,皆由此肇始。’
‘数十年后,泰西佛郎机诸国,为求师明长技以自强,皆纷纷以此为其国内法定单位,吾师之制遂行天下,为万世不易之法。后世定此日为‘国际标准日’,以为纪念。’
‘大师兄尝曰:呜呼,天不生吾师,万古如混沌。昔有盘古开天辟地、界分清浊阴阳,创造万物、泽被苍生。吾师之功绩颇类此神祇,可谓‘盘今’哉。’
‘吾等愧不如大师兄矣。’
‘弟子泾阳、焱阳、太阳、小白敬录。’
《科学传习录·序篇·万国公制》
ps.第三更,太难写了,三章到这个点儿,晚安。
第四十六章 群贤毕至
从腊月十一开始,分散在四面八方的江南集团高层,便陆陆续续上了西山岛。
就连徐渭老两口,也被赵昊半强迫弄来了。
赵昊还想起赵立本也来一起热闹热闹,无奈老爷子要坚守岗位,便派他大伯做代表了。
原先只有赵昊他们几个时,显得空空荡荡的迎宾馆,顿时热闹起来。
到了临近开会时,迎宾馆已经人满为患,众高层不得不将自己的随员打发出去,给新来的同事腾地方。
这几天,可把赵昊和江雪迎给忙坏了,两人每天连轴转的接见各公司负责人,听取他们的年终报告。
赵昊还得抽空跟与会的高层一一面谈,与他们提前沟通相关的任命和决策。
想要开一场‘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奋进的大会’,就必须在开会前把所有不胜利不团结不奋进的因素,全都消弭掉。
通常来讲,不和谐的因素都是来自利益之争。
不过目前江南集团还好,一是赵昊在集团内部一言九鼎,二是集团仍在草创时期,能分的蛋糕实在太大,所有人的利益都能照顾到。
赵昊主要担心的是,集团高层和管理层无法扭转思维,眼睛还是只盯着大明,甚至只盯着江南这一亩三分地。
因此他主要的精力,是放在做思想工作上,好让所有人统一认识、开阔眼界、认同集团的远景规划。
在之前,赵昊已经跟江雪迎、华伯贞等人,反复提及过这些了。见效果还不错,他这才有信心拿来在集团层面宣讲。
虽然江南公司是以利益凝结在一起的,但集团想要达到他期许的高度,是不能没有利益之外的追求的。
见赵昊和江雪迎忙得不可开交,县主兄妹和张筱菁很懂事的不给他们添乱,在赵士禧和巧巧的陪同下,去苏州游玩了。
至于马秘书……每天见这么多人,谈这么多事儿,赵昊能离得开她吗?
~~
到了腊月十四这天黄昏,从崇明县来的于慎思、陈怀秀,还有牛马二长老,抵达迎宾馆时,明日参会的四十九人悉数到齐。
四人从华伯贞那里,得知他们是来得最晚的,顿觉十分惶恐。而且他们还没完成赵昊交代的任务——请还在上崇明岛的潘中丞,也一起过来。
潘季驯最讨厌开会,他宁肯天天在大堤上风吹日晒吃吃土,也不愿意跑大老远去听小狗放屁。
四人和金学曾又没胆量绑一位三品大员上路,只好无奈放弃了。这也是他们来晚的原因。
顾不上安顿,四人便先去清漪别院请罪。
不巧赵昊正在与人谈话,好在高武告诉他们。公子每次谈话时间都不长,他们便在湖边惴惴稍候。
屋里头,赵昊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上,正跟个胖胖的青年说话。
那青年叫唐保禄,是唐友德的大儿子。老唐从唐记南货铺抽身后,他便接手了家里的‘百年老店’。
老唐多精的人啊?还能让儿子在小小的南货店里困一辈子?等赵昊从北京南下时,他便恬着脸对赵公子说,你保禄侄儿已经在店里历练满一年了,各方面都长进不少,公子回去看看是否可用。
要是还顺眼的话,就留在身边,替俺老唐为公子鞍前马后吧。
不说别的,就冲老唐这么会舔……哦不,这么懂事,赵昊也不能亏待了唐保禄。何况这青年既有老唐的干练,又不像老唐那么圆滑世故,而且还胖乎乎的,自然深得赵昊的器重。
是以江南集团成立后,唐保禄第一时间就加入了。
为什么到现在才露面呢?因为呀,他被赵公子派去广东采办南货去了。
只是采办的南货比较特殊——有番禺工匠私造的鸟嘴铳,有濠镜澳的佛郎机人贩来的钟表,甚至还有卜加劳铸炮厂出产的各式青铜炮……
虽然有华家王家提供庇护,但他能把事儿办的汤水不漏,也足以说明这小子的本事了。
“这半年辛苦了,保禄。”赵昊靠坐在柔软的大沙发上,全靠这样神器,他才能撑到现在。
马湘兰给保禄端上茶,保禄赶紧欠身道谢,然后只搁半边屁股在长条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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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哪的话儿,年轻不就是到处跑嘛,不辛苦。”保禄笑笑道:“就是提心吊胆,广州城的粤造铳都要被我买尽了,真怕哪天被官府当成军火贩子抓起来。”
“哈哈哈,幸好幸好。你功劳不小啊,带回来的‘喷子’明年都够用了。”赵昊大笑道:“就是‘滚粗’少了点。”
“没办法啊叔,红毛鬼看的紧,每具铜炮都有编号,就是报废了也得拿旧的换新,弄回来的这几门,还是他们送给广东官军的。”保禄苦笑道:
“以侄儿所见,红毛鬼的保密意识远胜大明多矣……当然跟叔父比,还差得远。”
“正常。佛郎机以区区百万人口,还没有苏州城人多,却能建立海上帝国,把据点都设到大明,肯定不是吃干饭的。”赵昊笑笑,若是平常,他肯定要好好询问一番广东的详细情况,但明天就要开会,他也累得头疼、嗓子冒烟,便长话短说道:
“过年好好歇歇,转过年来还得再给你加担子。”
“叔叔尽管吩咐。”唐保禄肃容恭听。
~~
等赵昊送走小唐胖子,准备回屋歇歇时,便听身后响起个熟悉的山东口音。
“师父!”
“哦,烈阳啊,你他娘的还知道来?”赵公子没好气的回过头来,便见陈怀秀和牛马二长老,跟在五弟子的身后,走了过来。
“呀,怀秀姐,你终于来了。”赵昊露出发自内心的纯净笑容。
“我等来迟,还望公子恕罪。”陈怀秀不好意思的笑笑,向赵昊歉声福一福。
“怀秀姐哪的话,明天才开会呢。”赵昊便笑眯眯的请她进屋道:“知道你们忙着修堤,不是重要的事,实在不想打扰你们……”
“抱歉公子,潘中丞不愿浪费时间……”陈怀秀又小声道。
“不打紧的,我料他也不会来。只是不请他的话,到时候又成了我的错,还不知被他怎样挤兑。”赵昊不在意的摆摆手,又关切问道:“小滕出院后怎么样?”
ps.下一更是两章合一的。
第四十七章 第一届集团大会(二合一章节)
“托公子的福,已经彻底复原了,过了年就准备请先生给他开蒙了。”陈怀秀微笑答道。
“这不巧了,玉峰小学开年就招生。我两个小徒弟已经报名入学,不如让小滕也去上学,让他们做个伴?”
“那感情好,小滕性格有些孤僻,岛上又没有玩伴,能和公子的学生一起读书,真是再好不过。”陈怀秀闻言十分开心,和赵昊说说笑笑进去房间。
于慎思委委屈屈跟在后头,敏感纤细的小心肝,受到了一万点暴击。
牛马二长老相互看一眼,心说赵公子不会是要拿滕少爷做人质吧?
但愿不是。
因为就算是的话,他们也无可奈何。江南集团和沙船帮已经深度绑定,混为一体。
实际上,现在只有崇明海运公司,而没有沙船帮了。
滕少爷长大,还有没有帮主当都两说呢……
两人无法分辨,这些变化是好还是坏,既然当初选了这条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
腊月十五,天高云淡,风和日丽。
江南迎宾馆的礼堂门口旌旗飘飘、红毯铺地。红毯两旁,还摆设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在这寒冬腊月里争奇斗艳。
江南集团第一届集团大会便在这里举行。
与会的四十六名集团高层,还有列席的赵守业和吴承恩,全都捯饬一新,按时从迎宾馆各处赶来参会。
唯有徐渭还是那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样。但谁让赵昊就是喜欢他呢,也只能原谅他这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了……
进门时,每人还领到了一朵洁白的琼花,一个精美的木匣。
徐渭也领到一份,当场打开一看,木匣里是一枚纯金的参会纪念章,以及一份烫金的会议手册。
“就爱整这些花里胡哨的。”徐文长将琼花簪到鬓边,木匣子夹在腋下,把玩着那枚造型精美的纪念章。
“你不稀罕给我呗。”吴承恩冷笑一声,他知道老伴儿就好这口。按照公子的话风,堪称‘勋章癖’了。
“我的不就是你的。”徐渭却往怀里一藏,口嫌体正直。
~~
进去礼堂,便见轩敞明亮的大厅里,设着一张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外围还有三排长条的会议桌。
大厅北面墙上,摆着一排覆盖着红绸的竖牌匾。环形会议桌的中空处花团锦簇,桌上摆着檀木雕成的名牌,每个名牌上,都用金笔勾勒出一个人名。
众人也不用你推我让了,直接按名入座即可。
大厅一角摆着具一人多高的西洋座钟,会议九点开始,八点五十分,人已经到齐了。只剩下董事会成员还没出现。
在座的诸位集团高层中,不乏徐邦瑞、陆匡、顾大授这样,跺跺脚江南就晃三晃的大佬,但所有人都被会议的气氛所感染,一个个正襟危坐,静静等待着董事会成员的到来,没有人交头接耳。
八点五十八分,赵昊和华伯贞搀扶着华董事长,从屏风后转出。江雪迎跟在赵昊身后,王梦祥,王世懋稍稍比江总裁落后半个身位,董秘俞奔殿后。
众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董事会成员入座。
华察老态龙钟的朝众人团团拱手,入座时看一眼桌上,他伸出手,将独居正中、写着自己名字的名牌,拿起来跟左手边赵昊的名牌换了一下。
赵昊推辞两句,华太师摆摆手笑道:“这里都是自己人,老朽要是还坐在正位上,岂不是让下面那帮人笑老糊涂?”
陆匡,顾大授等人应和的笑起来,赵昊便不再推辞,在正中的位子上坐下来,华察和江雪迎分居左右。再往下是二王,最后华伯贞和俞奔也坐下来,其余人才重新就坐。
铛、铛……整点钟声中,担任会议主持的华伯贞便高声宣布,江南集团第一次集团大会正式开始!
所有人再次报以热烈的掌声,将清脆的钟声都淹没了。
掌声毕,华伯贞宣布会议第一项,‘江南公司’正式更名为‘江南投资集团’!请华董事长和赵公子为集团揭彩。
赵昊和华察将靠在北墙上,那面最高牌匾的红绸揭下。一面长八尺八,宽一尺八的黄铜名牌上,文坛盟主王世贞亲笔题写的‘江南投资集团’六个遒劲雄健的大字便映入众人眼帘,自然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接着会议第二项,集团下属各公司授牌,所有公司的负责人依次上前,与赵公子一同为自己的公司揭彩——足足十二面长六尺六、宽一尺二的黄铜牌匾,依次揭开后,将整个大厅都耀得金碧辉煌。
再加上两家还没挂牌的公司,以及没牌子的避暑山庄,江南投资集团旗下,已经足足有十五家子公司了!
今日四十九名与会者,除了特邀参会的赵守业、徐渭和吴承恩之外,其余尽数在集团或这些公司中担任要职,其名单与职务公布如下:
‘江南投资集团总公司’董事会成员:赵昊、华察、江雪迎、王梦祥、王世懋、华伯贞、俞奔。
其中华察为董事长。
江雪迎为副董事长兼集团总裁。
俞奔为董事会秘书。
江南投资集团十五家子公司分别为:
一、江南金融公司。
‘江南金融’目前只下辖江南银行。
江南金融的董事长和江南银行的行长,由江雪迎担任。
江南银行副行长为刘正齐……刘员外已经在本月,被推选为新任洞庭商会会长了。
二、江南开发总公司。
‘江南开发’董事长为王梦祥,总裁顾大栋。
其目前下辖六家开发公司,分别为:
昆山开发公司。董事长为顾大栋,总经理戴高……另一名县里指定的副董事长,昆山主簿白守礼未出席。
崇明开发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于慎思,副董事长马东……也就是沙船帮的马长老。
上海开发公司。董事长为王梦祥,副董事长陆炎……陆炎是上海县陆家的家主,王梦祥摆平浦东土地纠纷的方式,就是把他拉入伙。
太仓开发公司。董事长由王世懋的大弟王世德担任,副董事长则由王梦祥的弟弟王业翔担任。
吴县开发公司。董事长为顾大绶。
长洲开发公司。董事长为陆匡。
目前,太开司、吴开司、长开司正处于筹建状态。
三、江南建材公司。
其董事长兼总经理为华伯贞。副董事长赵晃……是赵昊在休宁老家比较成器的堂兄。
目前,江南建材下辖四家建材厂,分别为:
江南第一水泥厂,厂长华安……是华伯贞书童出身的华家管事,已在华家产业中浸淫多年。
江南第二水泥厂,厂长岳朋。
江南采石场厂长杨九………岳朋和杨九都是伍记原先的大朝奉。
以及筹备中的江南第三水泥场,厂长由赵晃担任,预计出了正月就开工。
四,江南教育集团。
‘江南教育’董事长为赵昊。
目前其下辖四家学校,校长皆为赵昊。
其中,玉峰书院副院长兼首席教授李贽。
书院教务长兼天文系主任贝培嘉。
书院数学系主任华叔阳。
玉峰中学副校长兼教务长焦竑。
玉峰小学副校长兼教务长郑若曾。
蔡家巷小学校校董副校长余昇。
其中玉峰中学、玉峰小学,与玉峰书院一样,并非昆山县的学校,而是面对整个江南招生。
五,江南安保公司。
‘江南安保’董事长兼保安总队长金科。
副董事长兼副总队长王如龙。
保安一大队大队长马克龙。
总教习兼保安二大队长童梓功……二大队驻扎昆山,一、二大队都打昆山枪手营旗号。
保安三大队大队长马应龙。三大队打崇明枪手营旗号。
另,高武和蔡明等蔡家巷出身的卫士,隶属于赵昊私人的奇点投资,不在江南集团序列。
六、江南航运公司。
‘江南航运’董事长兼总经理陈怀秀。
副董事长为米奇……也就是米老叔。
江南航运还下辖一个,由原伍记车马行的仓库改制而成的江南仓储公司,其总经理为米老叔。
七、江南医疗集团。
‘江南医疗’董事长,兼江南医院院长,为万密斋。
江南医疗副董事长,兼江南医学院院长,为李时珍。
八、江南纺织总公司。
‘江南纺织’董事长为刘正齐。
副董事长为许志向。
其下设两家公司。
江南丝绸公司,总经理为许志向。
江南棉纺公司,总经理为翁凡……月初,翁凡被推举为洞庭商会副会长。
九、江南船舶总公司。
目前公司董事长暂缺……赵昊心仪龙江造船厂的提举杨帆,还没来得及动手挖人。
副董事长兼江南第一造船厂厂长牛逸群……也就是牛长老。
十、江南贸易公司。
‘江南贸易’董事长为唐保禄。
十一、江南煤铁集团(筹)。
‘江南矿业’董事长为徐邦瑞,这是赵昊前天才谈妥的。
十二、江南制造公司(筹)。
目前公司在研究中心孵化,由张鉴兼任公司董事长。
十三、江南瓷业公司(筹)。
目前公司同样在研究中心孵化,由邢云路兼任董事长。
十四、江南化工公司。
目前公司同样在研究中心孵化,由瞿汝夔兼任董事长……也是前几天才刚决定的。
十五、避暑山庄。
山庄总经理高进,康乐部经理赵士祯。
~~
待十五家子公司的董事长皆落座后,会议进行第三项,由江南投资总裁江雪迎,作集团年度总结报告。
集团上下早已见识了这个小姑娘的厉害,对她的畏惧甚至超过赵公子。
毕竟赵昊抓大放小,或者说粗枝大叶,基本上不会过问细节。但这位江总裁就不一样了,事无巨细都逃不过她的慧眼如炬,论起生意上的门门道道来,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她的对手。
不过集团刚开业半年,加之江雪迎说话言简意赅,只用了不到半小时,便为与会者提纲挈领,回顾了过去半年的发展。
江总裁的总结虽然短,却依然让人无比震撼。谁能想象得到,这家今年六月初才成立的公司,居然在半年时间,就膨胀成如此庞然大物了呢?
虽然大部分公司目前只是搭起了骨架,但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只要有赵公子的英明领导,这一家家公司很快便会发展壮大起来的!
身处这样一个集团,又居于重要高位,让人很难不生出一种身在历史,创造历史的宏大感。
在大明这个已经要凝固的社会中,出现这样生机勃勃的新生命,而且自己还参与其中,怎能不让众人激动难耐?
坐在角落的徐渭和吴承恩对视一眼,都感到无比的震撼。
这小子也太能折腾了吧?再让他捣鼓几年,江南公司会变成何等恐怖的巨兽?对大明到底是福是祸?
吴承恩未免心中惴惴,徐渭那一直兴致缺缺的脸上,却现出兴奋的神情。
这是他在胡汝贞幕府当首席军师时,都没有过的心悸……可惜,自己太装伯夷,赵昊几次请他在江南公司任职都不肯。
这么牛伯夷的事业,自己居然只是看客?
孤蛋画家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装伯夷太过遭雷劈了。
在与会者热烈的掌声中,华伯贞宣布会议进行第四项——请赵公子发表重要讲话。
于是掌声更加热烈,经久不息。
赵昊站起身来,数次抬手下压,方将众人的掌声压下。
他环顾着会堂,看着那一张张或是熟悉,或是只见过几次的面孔,同样心潮澎湃。
虽然他在北京已经成功创立过一家大公司了,但上一次充满了太多的投机取巧,而且太依赖资源了……就像四百年后的煤老板身价十亿百亿,依然没有太多值得称道之处,也无法为社会创造太多财富,更不可能改变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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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次不一样了,江南集团是一家从建立之初,就完全不一样的公司。也许赚不了西山公司那么多钱,却是一家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公司!
想到这儿,赵昊长长吁了口气,平复下砰砰的心跳。
这时会场也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钦慕的望着他们年轻的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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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赵公子的话
江南迎宾馆外戒备森严,西山岛上半数保安,全都集中在这里。礼堂外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保卫集团首脑会议的安全。
礼堂中,赵昊清清嗓子,终于开口道:
“诸位肯定知道,我在之前还创立了一家西山公司,并且很快就靠西山公司,成为了大明最有钱的年青人之一。”
“公子自信点儿,把之一去掉。”王梦祥笑着打趣道。
‘还可以把‘年青’去掉。”一旁的华察也笑道。
众人便跟着哄笑起来。
两位都当过首富的大佬说的没错,当今大明最有钱的人,肯定是他们的赵公子了。
听说西山公司如今每股股价已经超过五十两银子。这还是拆股之后的结果。
赵公子单单西山公司的股票,就值两千万两了吧?与会者们如是的朴素算着。
屁咧……
赵公子咧咧嘴道:“说这些不是为了自夸。而是想要告诉大家,当我今年端午,离开北京回江南的路上,便一直在想,接下来该做点什么?”
会场中马上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对这位公子的心路历程,无比的感兴趣。往光明里说,日后可以更好的领会领导的精神。往阴暗里说,以后可以投其所好。
“或者说,有了花不完的钱之后,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一生呢?”
华伯贞闻言重重点头,这话真是这样。就像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了,饿汉子也同样不知道,饱汉子吃啥,它都不香了。
“我想能坐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有同样的烦恼吧。”赵昊笑着看看众人道:“就算目前没那么有钱的,很快也会面临同样的烦恼的。”
众人便又笑起来。在座的半数都是家资巨万的大地主、大商人。他们虽然仍在不断的赚钱,但其实是惯性使然……因为不知道除了赚钱,又能做些什么更有趣的事?所以便继续赚钱。
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枯燥且乏味……
另外一半,要么是赵昊的学生们,跟着他求道的人。
要么是余甲长、高铁匠这样小富即安的老人家,所剩不多的人生该怎样度过?
画家和作家更是魔怔了。
作家小声问道:“往后余生,该怎么过?”
“把书写好,别太监。”画家斩钉截铁的答道,可他却回答不了自己……
就连俞奔、华安这些给别人看买卖的管事,对这个话题同样十分感兴趣。
又有谁愿意一辈子活得毫无意义呢?
~~
“后来我终于想清楚了,那就是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赵昊脸上挂着真挚而温暖的笑容道:“那么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事呢?古人有过无数论述了,我觉得横渠先生说的最好。”
众人便听他一字一顿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就是我们华夏人心中,最有意义的四件事了。”
“所以我成立了江南公司,哦,现在叫投资集团了。”
赵昊笑着对文化参差不齐的众手下道:“这横渠四句,可能有些人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你只要牢牢记住,江南集团,是一家立志于要让大明变得更美好的公司,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的公司就行了!”
顿一顿,他又笑道:“当然,公司嘛,一定是以盈利为目地的。”
众人轻笑声中,赵公子便脸色一沉道:“但是我们江南集团不吸老百姓的骨髓,不当国家的蛀虫!”
说着他重重一拳捶在桌子上,意气风发道:“本公子就是要让天下人看看,我们江南集团非但堂堂正正、干干净净的赚钱,还能带着百姓一起过上好日子,让大明变得更加强大!”
“好!说得好!”与会者们使劲鼓掌,如有可能,谁不愿当个好人?倘若既能赚钱,又可以利国利民,只怕所有坏人都会金盆洗手,立地成佛了。
当然,这种话,也只有赵昊说出来才有人信。换一个人来说,只会让人笑掉大牙。
“有人肯定要怀疑,心说怎么可能呢?桌上的馍就这一个,你吃一口别人就要少一口。这世上哪有让所有人都得好处,却没人吃亏的事儿?”赵昊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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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与会者便讪讪笑起来。“公子说有,当然就有。”
“不要盲信,我又不是神仙。”赵昊笑笑,却斩钉截铁道:“但这种事,确实是有的!”
众人不由屏息凝神,唯恐听漏了一个字。
“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做个更大的馍,这样大家都能吃到更多的馍。或者再做些包子面条,不动别人的馍,我们一样能吃饱。”只听赵昊淡淡说道。
华太师露出激赏的神情,不由点头道:“水泥就是公子端上来的包子面条啊。”
“那玩意儿口感可不好。”赵昊笑着点点道:“但确实管饱。”
“是啊,水泥的用处可太多了。造福苍生,还能赚大钱,这不就是对所有人都是好事儿吗?”众人闻言不由恍然。
华伯贞和他手下的头头脑脑们,登时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水泥只是一个具体的例子。”众人便听赵公子接着石破天惊道:“没必要跟诸位隐瞒,本公子的研究中心里,还孕育着好些同样很棒、甚至更出色的发明!”
“还有跟水泥一样的发明?”所有人都震惊了。
“目前有八个和水泥不相上下的。”赵昊悍然宣布道:“还有两个,在各种意义上都会超过水泥的!”
“嘶……”屋里的温度凭空上升两度,众人都惊得合不拢嘴。
包括避暑山庄的经理们。
“原来我们搞得东西,这么牛伯夷?”邢云路激动的牙齿打颤。
“肯定有我们00所的东西!”赵士祯信心满满。
王应选哆嗦着取下眼镜,擦了又擦。
“我们会不会被人绑架……”瞿汝夔哆嗦着不敢回家过年了。
~~
待众人好容易按住快要迸出胸口的心脏,赵昊又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还有更多更棒的在这里!只要假以时日,整个世界都将被我们江南公司彻底改变!”
“誓死追随公子!”也不知谁先喊出来的。
“誓死追随公子!”紧接着所有人都跟着振臂高呼起来。
“誓死追随公子……”就连徐渭也情不自禁跟着喊了一句,说完却羞耻的想钻进老伴儿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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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一五计划
礼堂中。
赵昊连连抬手下压,好容易才让众人的热血平复下来。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光有热情,有条件是不够的,还得有持之以恒的努力,有计划有步骤的去实现我们的理想!相信有诸君与我并肩作战,我们一定可以将理想变为现实!”
又是一阵热烈而悠长的掌声后,便听赵昊沉声宣布道:
“首先,我们江南人不变的信念是,誓做大明富强繁荣的先锋队!”
“为了实现我们的信念,我们要全力推动大明的农业革命、商业革命,乃至工业革命!这是我们江南人的总方针。”
“但实现这一伟大理想的路途,漫长而艰巨。我们有必要科学的制定计划,一步步去完成它。因此,经过广泛征求意见和酝酿,将我们的第一个五年发展计划公布如下:”
与会者忙纷纷掏出铅笔,展开本子开始记录。
“自隆庆三年元月起的五年内,江南公司将致力于‘夯实基础、打通脉络、苦炼内功、完善布局’这十六字方针!下面我将从各个方面分别阐述。”
“首先是农业方面,集团计划五年内,在昆山、上海和崇明等地,至少垦殖稻田一百万亩。棉田五十万亩。桑田二十万亩。此项计划,由江南开发总公司来主导完成。”
王梦祥、顾大栋等人赶忙起身应命。
“另外,我们要找到并试种成功若干新作物,以解决目前大明主要粮食作物,在贫土中产量低下的痼疾。此项计划,由江南贸易公司来主导完成。”
唐保禄赶紧应命。
“商业方面,我们计划在五年内,推动朝廷实现漕粮海运大计,且年运量达到两百万石。这也是一五计划的重中之重,需要集团各司通力合作,由我和江总裁来牵头完成。”
“为了达到海运运力的基本要求。我们计划在五年内拥有千料沙船一千五百艘、两千料福船五百艘。其中绝大部分委托龙江宝船厂和苏州造船厂制造。”
“江南造船厂要在一五期间,迅速通过吸收人才、提高水平,不仅生产规模要达到官营厂的程度,还要掌握目前中西方船型制造,达到世界先进水平,也就是能造出合格的盖伦船。”
牛长老哞的一声,感觉亚历山大,他都没听说过,什么叫盖伦船。怪不得赵公子迟迟不肯任命江南船舶的董事长,这还真不是人干的活儿,至少老牛就没这本事。
“此外,我们还要借漕粮海运之机,重新恢复海上贸易,好为江南的工商业恢复活力。”只听赵公子又斩钉截铁道:
“但‘不作恶事’是集团的底线,所以我们要进行合法贸易,无论如何都要取得与藩国的贸易许可证,争取明年恢复原有的海贸航路,五年内将海外贸易额提高五倍!此计划,由江南集团董事会负责。”
华察、王梦祥、陆匡、顾大绶等八大家成员,全都起立热烈鼓掌,这就是他们愿意降尊纡贵,跟随赵公子的原因。
“另外,我们要为海外贸易提前布局。计划五年内,在济州、琉球、澎湖、澳门、吕宋设立货栈,搜集商业情报,在当地站稳脚跟。这项任务,交给‘江南贸易’负责。”
“是!”唐保禄起身高声应命。
~~
“第四,建筑方面。计划五年内,水泥产量提高到目前的十倍。足以供应整个江南的大型工程建设。此事,由江南建材负责。”
“遵命。”华伯贞高声领命,其实赵昊起先只给了五倍的计划,是他主动要提高到十倍的。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第五,金融方面。江南银行五年内,要完成吸储五千万两计划。并为集团各公司每年发债合计不低于一千万两。”赵昊沉声道。
“明白。”江雪迎脆生生应道。
众人闻言倍感振奋,这么大的摊子仅靠集团自身持续投入,压力实在太大。若能一直借别人的钱来发展自己,压力自然小很多。
“另外,五年内要在苏州试点对冲风险的期货市场,并筹建江南证券交易中心。”
“是。”江雪迎道。
“第六,教育方面。计划五年内,在苏州各县成立小学二十四所,中学八所。并成立一所专门的中等专业技术学校。并筹建一所高等专业技术学校。五年内,至少完成快速扫盲两万人。培养全日制小学毕业生五千人;在校中学生两千人;在校中专生一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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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会的教育工作者们神情凝重的起身领命,这可真是光荣而艰巨的使命。
“另外,玉峰书院方面,接下来五年内有两届秋闱,春闱的话,正好第六年的二月,也算进五年计划内。所以要求这两届大比,至少培养出举人五十名,进士二十名。”
“哇……”之前赵昊的任何计划都不是那么容易完成,但也只是相关负责人才会发愁。唯独此事,小伙伴们全都惊呆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读书人中个举有多难。要不怎么有‘跟中举一样难’的说法?
县里能出个举人,都要吹吹打打给立牌坊。要出了进士,那简直就是撞大运了……三年才出三百来个进士。全国有一千四百多个县,自己算去吧。
现在江南集团居然要批发举人进士,真让人震惊到荒谬。
谁知,负责此事的李贽却云淡风轻道:“低了。”
“什么低了?”赵昊一愣。
“计划太低了,小菜一碟,没有挑战。”李贽捻着胡须,狂到没边儿。
“真不要脸……”就连徐渭都替他臊得慌了。要知道他老两口加起来考了十七次秋闱,都没成功过一回。
但赵昊知道,李贽有狂的资本——他不光是辅导天王,而且还是拼命三郎。
苏州昆山两地跑不说,李贽还抽空忙闲的讲学,把自个打造成学术明星,吸引无数人想拜他为师。
但李叫兽都以苏州府学名额有限,把他们都撵到了玉峰书院入学。
以至于玉峰书院还没正式开学,新入读的生员已经超过一百人。照李贽这么个炒作法,接下来五年时间,再来几百个秀才,还不跟玩儿似的?
只要学生的量上去,考中五十个举人算得了什么?
不过赵昊没理会李卓吾的狂言,只要能完成眼下计划,他就烧高香了。
第五十章 江南人最幸福
接下来的一些计划,与会者就压根听不懂了。
什么化工方面,要在一五期间完成三酸两碱的研制,并尝试工业化生产。
什么机械方面,要在五年内完成标准化生产的规范,并改进大明和西方的车床、镗床、磨床、钻床等工业母机,使其精度提高到3毫米以内。
什么钢铁方面,要在一五期间达到工具钢年产量一吨。完成焦炭炉的改造、攻克转炉炼钢技术,并吃下繁昌铁矿。
什么医药方面,要在五年内研发出新型抑菌药物和麻醉药物,基本完成新医学理论建设,完成医学院建设,培养医学生两百名,护理士五百名之类。
大部分人都不懂这些事有什么意义,但他们能猜到,公子所说的那些新发明,恐怕就孕育其间。
其实,一五计划还有很重要的一节没有公布。
那就是军备方面。
赵昊计划在五年内完成隆庆式步枪的量产,达到年产五千支水平。并研制完成完成大小两种的口径海陆通用青铜炮,并达到年产两百门的水平。
同时,还要完成手榴弹和掷弹筒的研发定型。
弹药上,一五期间要达到年产颗粒黑火药一吨,年产定装子弹十万发,各式炮弹两万发。
此外,还要采购粤造鸟嘴铳一万支,葡造火绳枪两千支。
赵昊对董事会说,搞这么大阵仗,并不是为了造反,而是为了保护未来的海运船队。
在弱肉强食的大海上,到处游弋着大明的、日本鬼的、红毛鬼的海盗船。没有一支强大的水师护航,那一船船昂贵的货物,只能沦为海盗口中的美食。
所以在货船之外,一五计划内,还要整体收购至少五家闽粤民间造船厂,并制造大乌尾船二十艘,中乌尾船五十艘,小乌尾船一百艘。
什么,为何海上保安队还要设立一支两千人规模的陆战队?
当然是要保护海外的货栈,并营救被俘虏的己方货船了……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董事会是信了。
~~
经久不息的掌声中,‘一五计划’公布完毕,赵昊呷一口茶水,润润沙哑的嗓子。
待到掌声停息,赵昊便接着道:“一五计划是一个系统的大工程,必须要集团和下属公司群策群力,步调协调,统筹发展,方有实现的可能。”
顿一顿,他目光扫过场中,郑重宣布道:“为此,董事会决定专门成立一个‘战略决策委员会’,来统筹全局,负责整体计划的完成情况。”
“现公布战略决策委员会成员名单。赵昊、江雪迎、王梦祥、华伯贞、张鉴、徐渭。”
说到最后一个人时,他目光落在角落的孤蛋画家身上。
画家吃惊的张大嘴,指了指自己。
赵昊微笑着向他投去信任的目光。
徐渭撇撇嘴,一脸不耐烦的点了点头。
“赵昊为主任委员,江雪迎为秘书长,徐渭为参谋长。”赵昊便宣布高声宣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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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给老子找麻烦……”徐渭小声嘟囔道。
“跟个孩子似的。”一旁的作家无奈的摇摇头。
~~
“战略决策委员会的职责为,为集团各司下达并调整计划,听取集团各司计划进展汇报,监督各司计划完成进度,并主持召开一次计划检讨季度会,各司负责人和计划牵头人,如无特殊情况,必须按时参加。”
宣布完战略委员会的相关事宜,上午的会议便结束了。
午休后,下午会议继续进行。
华伯贞宣布,会议进行第六项,由赵公子宣讲集团员工激励与福利政策。
休息一中午,重新精神抖擞的赵公子,便继续发言道:
“集团既然立志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首先就要让自己的员工得到保障和尊重。一家唯利是图、连自己的员工都不当人的公司,怎么可能会把老百姓和国家放在心上呢?”
一番话,说得不少与会者低下头,显然不把手下工人当人,并非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
“哪怕站在资方的立场上,拼命压榨工人其实也是很不可取的。过犹不及的道理,我想诸位地主都很清楚吧。”
台下一阵讪笑,地主对佃户压榨太过,只会导致佃户抛荒逃亡,甚至出乱子的事儿,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
“众所周知,一个被迫劳动,和主动劳动,效果天差地别。一个人给别人干活,和给自己干活,效果也是天差地别。一个空有力气的生手,和熟练的工匠干活,效果更是天差地别。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我们要摒除旧有观念,不能再把员工当牲口使唤了。”
与会者不禁脸红耳热,这确实是他们从未想过的角度。有钱人不就是把穷人,当两脚牲口使唤吗?
“我们江南集团,为什么能代表全世界最先进的生产力?因为我们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们要把员工,当成公司最宝贵的财富。要在严格管理的前提下,给他们收获、成长和尊重。只有这样,才能让员工树立起主人翁精神,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的把集团当成自己的家,公司才能迸发出史无前例的力量,带动大明走向辉煌!”
热烈的掌声再度响起。
赵昊抬抬手,压下掌声,沉声道:“因为集团针对全体员工,推出了三大政策,定期培训、公费医疗和职级制度!具体情况,由江总裁宣讲。”
江雪迎便接过话头,脆生生的宣讲道:
“集团明年上半年,将成立‘培训与考试中心’。中心将为各公司下发基础培训材料,诸位要结合本公司实际情况,制定员工培训计划。中心负责对此进行指导考核。”
“另外,待专业技术学校成立后,中心将会与技校合作,为各司员工提供进修提升的机会。”
“公费医疗是指,所有工伤免费治疗,对于非工伤疾病费用的减免,以员工职级区分,但最低也五五开。另外,如果为公司服役满三十年,将享受终身免费医疗。”
“哇……”众人发出惊叹声,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大福利啊。下面人要是听了这条政策,要把赵公子当成活菩萨一样拜的。
第五十一章 闭幕
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穷人生了病,看大夫都是奢侈。
在外头干活受了伤,东家给往家里一抬,有良心的丢几个钱,没良心的脸面儿都不露。
所以不管是生病还是受伤,全靠自己扛,扛过去就赚到了,抗不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哪怕是日子稍微宽裕些的百姓,就算能看的起大夫。可是这世上庸医太多,往往花光了钱还治不好病。
现在集团居然宣布,所有的工伤集团全包。员工生病集团也出一半,说是公子开善堂也不过如此了。
而且江南集团的医疗水平,可能跟太医院也差不多了吧?
“这这,公司的员工也太幸福了吧?”
“是啊,江总裁,没必要啊……”
“这得多花多少钱?”与会者忍不住嘟囔起来。
这就是剥削阶级的臭毛病,总觉得对工人好一点,好像自己就吃多大亏一样。
“你给你家牲口治了病,也管牲口要钱吗?”赵昊抱着胳膊,冷着脸道:“看来我说有人把员工当牲口,还真是委屈了牲口!说牲口是宝贵的财富,没人有意见;说员工是宝贵财富,我看有人就一肚子意见了!在某些人心里,人连牲口都不如!”
赵昊一发火,礼堂中登时针落可闻。所有人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清除不了这种奴隶主思想,我就只能清除奴隶主了!”赵昊敲一下桌子,冷哼一声道:“都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众人赶紧答道。
“都给我长点儿记性,到时候别埋怨我不教而诛!”赵公子这才神色稍霁道:“继续吧。”
角落里,画家跟作家小声咬耳朵道:“年轻人在借机立威呢。”
吴承恩恍然。
~~
赵昊这一发作,下午略显懈怠的气氛重新严肃起来。
会场中鸦雀无声,江雪迎继续宣讲道:
“第三,董事会决定成立‘职级与薪酬委员会’,委任我为首任主任委员,王世懋、俞奔为委员。为公司全体员工建立职级体系,定为五等三十六级。”
“自即日起,集团及下属公司,所有新招员工都定为职业一级。此后,为公司工作满一整年、升一级,但升到后五级,便不可再逐年晋升,需要参加相关初级职称考试。”
“但参加初级职称考试的最低要求是职业三级。即是说,员工入职满两年便可参加。考试合格授予相关职业的初级工程师,定为职业六级。然后可以继续每年升一级,到职业十级。”
“职业十级后,同样不可再自然晋升,需要参加相关中级职称考试。”
“但参加中级职称考试的最低要求是职业八级,而非十级。所以,获取初级职称满三年,便可参加。考试合格将授予中级工程师职称,定为职业十一级,并可逐年晋升到职业二十级。要想再晋升,必须参加高级职称考试。”
“获取中级职称满五年后,随时可以报考高级职称。但高级职称除需要考试外,还要有集团认可的成果和业绩,经过职级与薪酬委员会评议后,方能定为高级职称。直接定二十一级,可逐年晋升到三十级。”
“三十级以上,是为专家级,没有任何年资限制、职级要求。但需要有重大发明,或对集团做出突出贡献,经由委员会提名,董事会批准方可获得。”
与会者不由讨好的笑起来。“那是给公子这样的天才准备的,我们凡人能到三十级就烧高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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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脸上也不见了怒气,笑着摇摇头道:“相信会有很多年轻专家涌现出来的。”
言外之意,专家不需要像本公子这样百年不遇的级别……
见赵昊阴转晴,会场气氛重新活跃了一些,有人举手提问道:“目前的工人大都不识字,虽然可以培训扫盲,但那些老师傅就太吃亏了。”
“针对那些能工巧匠老师傅们,集团充分授权各公司。初级职称由公司负责人决定,报备委员会即可。中高级职称由各公司负责人推荐,职级和薪酬委员会来评定,通过后可特批相应职称。”
顿一顿,她清冷的目光扫过众人道:“但这段窗口期只有五年,五年后关窗,再无特批。如果诸位在‘一五’之后,还需要依赖那些不识字的老师傅,我只能认为这是你严重不称职。”
“明白……”众人赶忙恭声应下,都知道回去要变着法子,把老师傅的技术套出来了。
“那这职级有什么用呢?”又有人问道。
“关系员工的一切。”江雪迎沉声道:“虽然各公司职业十级以下,薪酬制定权力下放,只许报备委员会即可。但要明确职称对工资的提升作用。”
“初级职称收入应至少是职业一级的十倍。中级职称至少是职业一级的二十倍。高级职称不应低于职业一级五十倍。专家级不低于职业一级一百倍,并且有参与公司决策、分红等权力。”
“另外,初级职称医疗自费比例降到三成。中级职称自费一成。高级职称终身免费,专家级别还可享受保健医生服务。”
“那我们这些人,也需要考试吗?”有人惴惴问道。
“目前管理人员依然按职务领取工资和绩效奖金。”江雪迎淡淡道:“销售人员领取工资和销售提成。工程师转岗管理和销售的,职级予以保留。”
“那还好……”与会者大大松了口气。
“董事会会考核诸位的业绩,战略决策委员会考察诸位的计划完成情况,所以诸位的压力更大。”江雪迎却泼了盆冷水。
“……”众人登时蔫了。
~~
当天会议最后,还宣布成立了第三个委员会——检查和监督委员会。
‘检监委’类似于西山公司的监事会,但管辖范围更大,赋权也更高,还配备了独立的机构和专业的监督队伍,并会派小组进驻所有下属公司。
检监委有权质疑审查集团的一切人和经济活动,查扣公司账目、搜查公司办公场所和库房,并在必要时申请保安队协助检监。
检监委只向董事会负责。
并公布了第一届监察和监督委员会委员共四人。其中主任委员赵守业,另有陆匡、陈怀秀、吴承恩三名委员。
第二天,赵昊又用了大半天时间,宣讲了自己制定的江南集团章程。
再用小半天时间,宣讲了管理层期权计划。
与会者们这才知道,尽管自己拿不到集团股份了,但只要能表现出色,还是有可能拿到自己公司的股权,登时全都热血沸腾起来。
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与欢呼声中,第一届江南集团大会顺利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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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然如此,我知道仍有人会觉得枯燥。但赵昊此次西山之行,实在是全文之题眼,如不详述,后面没法加快节奏。累死了,今晚没了。
第五十二章 除夕
又是一年辞旧时。
往年进了腊月二十,昆山的百姓就开始忙年了。
但今年不一样,都到了除夕了,昆南的工地上还干的热火朝天,没有一点要停歇的意思。
原本县里最乐观的计划是,三期工程年前彻底完工。但因为十月底,昆开司抽调了两万壮丁去支援崇明,让工程进度一下子减缓下来……
派去崇明的主要是昆北的壮丁,昆南百姓绝大部分都留在工地上。家里的大堤还没修好,他们哪儿也不想去。而且还想修的结结实实,金汤永固,自然进度就更慢了。
这都年根儿下了,淀山湖大堤还有一成工量,澄湖那边更是加起来有七八里没修的样子。
一看年前是指定修不完了,廿七那天,大老爷就说,大家先过年吧。等过了初八的再开工就是。
可各工段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这大堤修不完,谁有心情过年?
再者,虽然谁都不说,但大家都存着个表现的心理。
江南集团各公司,都发下来招工简章,听识字儿的人的说,优先招录在今年水利工程中表现优秀的人呢。
谁不想进江南集团工作?那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那些今年便被招进去的幸运儿,一个个在乡亲们面前趾高气扬,说话都比原先好使太多。
什么叫表现优秀?我们过年都没停工,年都是在大堤上拜的,你说我们优秀不优秀吧?
还不知道什么叫‘内卷’的昆南百姓,拼命的向资方展示着自己乐于免费加班、任劳任怨的‘优良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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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都自愿加班了,顾大栋怎么忍心拂人家的好意啊?想到自己家养的牛,农忙时都要是加料的,不能让人连牲口不如啊。他便大手一挥,下令过年期间,工地上顿顿有鱼有肉,还按人头发了年货……
好吧,年货是本来就准备发的,不过每人多了半吊子钱,可是顾大栋在集团大会上受了教育后的结果啊。
吃饱喝足领到年货的百姓,愈发干劲儿十足,这工段喊出要在正月十五前完工,那工段就喊出要在初十前完工,还有说初八就收工的……
好一场你追我赶的最终大决战!
一直干到天擦黑,村子里响起稀稀拉拉的爆仗声,民夫们才意犹未尽的收起工具,分头回家吃年夜饭了。
李华家在李泾村,距离他上工的地方有五六里。
散工后他扛着工具撒腿小跑,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透前进了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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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头,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但男人们还大都没到家,年夜饭定然比往年要晚一些。
孩子们都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服,在街上开心的放爆仗。
只见米娃和他的副队长狗蛋,带着一帮加入的新队员,在路旁围成一圈。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团新鲜的牛粪。
昆山县搞全民卫生运动以来,家家户户责任包干,每天都要扫街的,因此在大街上能看到牛粪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孩子们瞪大了眼,只见副队长将一枚爆仗,插在牛粪中央。
然后队长亮出了他的线香,神情严肃道:“兄弟姐妹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我不喊跑,谁也不准动。”
“谁动谁就是胆小鬼,不能再跟我们玩儿了。”狗蛋儿抱着胳膊,粗声粗气。
孩子们使劲点头,自从他俩被县里披红挂彩、吹吹打打送回来之后,两位勇敢的护堤小英雄,就成了他们的偶像。
不被偶像认可,童年还有什么色彩?
于是他们屏住呼吸,目不转瞬的看着队长,用线香点燃了长长的引线。
看着引线呲呲冒烟,飞速的变短,米娃却忍着不出声。
“呜呜,我这是新衣服……”孩子们吓坏了,这要是溅一身牛粪,今晚就是别人过年,自个过堂了。
眼看那引线将要燃尽,米娃方大喝一声:“走!”
孩子们如蒙大赦、撒丫子就跑,身后响起嘭得一声闷响,牛粪炸开四溅,却没几乎沾到人身上。
孩子们便忘情的欢呼起来。
“队长真厉害,咱们全村数你最会炸粪!”狗蛋儿满脸崇拜道。
米娃却露出不舍的神情,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带队了。
之前赵公子答应满足他和狗蛋儿一个愿望,让俩孩子回家跟大人商量。
狗蛋儿爹娘后来提的是,能给家里的土坯屋翻盖成砖房不?
结果他一家年前就住进了,全村最漂亮的粉墙黛瓦、四水归堂的砖瓦房,成了人人艳羡的对象。
米娃家却依然住着原先的破房子,因为他娘让他跟县里说,希望能让他和弟弟妹妹,都进玉峰小学念书。
玉峰小学师资力量有限,目前只招两百个学童。其中大半名额还那些乡绅老爷们,走关系托门子给瓜分了。
老爷们图的是孩子上了玉峰小学,上玉峰中学的把握要大些,然后上玉峰书院的把握也要大些。
玉峰书院可是一门五进士的赵公子所创,还有李叫兽这样的大明星坐镇,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的秀才们,都趋之若鹜!
他们当然要想方设法把子弟送进去了。
余下几十个名额,那么多城里人盯着,根本轮不到他们这些乡下人染指。
所以梁氏觉得,能给自家三个娃子争取到三个名额,指定比换栋新宅子划算的多。
不过米娃弟弟妹妹还小,得够了年龄才能入学。
~~
米娃将线香郑重的递到狗蛋儿手中道:“明年我去县城上学了,点炮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勤加练习,不能荒了手艺。”
“是,队长,你放心!”狗蛋儿赶紧两腿一并、昂首挺胸。
“这是哪个小赤佬的!”急乎乎出来铲粪的邻家老汉,看着满地的粪渣,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给老子收拾干净了!”
“撤!”米娃怪叫一声,孩子们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去了。
只留那老汉气得直跺脚,这要是不收拾干净了,大年初一就要被甲长训个狗血喷头的。
~~
米娃急匆匆跑回家,在门口跟父亲撞了个满怀。
“臭小子,急什么?又闯祸了?”李华搁下扁担,胳膊夹住儿子的脖子。
“哪有哪有,奶奶叫吃年夜饭了!”米娃嘿嘿一笑,挣脱父亲的魔掌。
“什么味儿啊?”李华揪起自己的衣袖,皱眉嗅起来,心说莫非我的狐臭,这大冬天的就犯了?
不过怎么个牛粪味儿呢?
ps.三连更第一更。
第五十三章 年夜饭
堂屋里,李华老娘、媳妇和嫂子,忙活了一下午,整治出一桌丰盛的年夜饭。他哥前脚已经回来了,两家六个孩子都围在桌旁,一边流口水一边巴巴等着他回来。
看到李华进来院子,孩子们便欢呼起来,可以开饭喽!
李华却不进屋,在井里打了水,脱掉破棉袄,吭哧吭哧的搓洗起来腋窝来。
梁氏赶紧搁下手头的活,提了壶热水出去。又小声跟他说了几句,李华点点头,给她个你放心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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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李华洗刷干净,回屋换了身衣裳,一家十来口便围坐在大圆桌旁,开心的享用起满桌的鸡鸭鱼肉来。
李华他大哥还从镇上打了瓶二曲,弟兄俩推杯换盏喝起来。
“真是万万没想到,今年过年能是这番情形。”他大哥李强一脸唏嘘道:“梅雨那会儿,以为又要和往年一样,饭都吃不上了呢。”
“是啊。”老娘也喝了两盅,闻言抹泪道:“你爹和你幺儿要是还活着那该多好啊。”
李华嫂子便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娘,大过年的。”李华也擦擦眼角道:“咱们说点儿高兴的吧。”
“是啊。”李强拍了拍老娘的手,笑道:“十五之前,三期大堤就完工了。就是明年有桃花汛,咱们也不怕了。可以安安稳稳的把地种起来,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是啊娘,明年我去浦东修海塘,能当组长呢。”李华有滋有味的啃着鸡爪子。
“好好,娘就跟着享福啦。”老娘终于破涕为笑。
李强却有些不乐意道:“弟弟先别忙着往外跑,咱们先把家里荒了的地,种起来是正办。”
“光靠那两亩三分地,咱们一大家子吃喝都不够。”李华却反过来劝他道:“哥还是跟我一起去浦东吧,昆开司正在招兵买马,你手艺也不错,肯定也能签上正式工。”
“那家里地谁种啊?指望两个女人吗?”李强闷声道。
“我看都别种了,村里不正统计,谁家要把地租给昆开司吗?”李华道:“我们把地租出去,每年全家口粮先不用愁了,然后咱俩随便干干,一年四五十两银子稳稳的。不比种地强太多?”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前日听经理说,年后要推行什么职级制度,只要是正式工,以后每年都能涨工钱。”
“是啊?”李强却兴致缺缺,他现在一心只想种地。“可谁知道昆开司能开几年?老板傻啊,每年都给你涨工钱,用别人不行吗?”
“咱有手艺啊,怕啥。”李华眉头一挑道:“我看昆开司不会倒的!”
“反正不如种地心里踏实。”李强依然嘟囔。
“不种地了,我妯娌俩整天在家干啥?”李华嫂子也强笑道。
“听说明年江南公司要在县里设纺织厂,嫂子和你弟妹一起去嘛,也好做个伴儿。”李华说完,轻轻吁了口气,终于完成了妻子交代的任务。
梁氏紧张的低下了头,三期一完工,昆开司就不需要那么多人干活了。大半民夫都要各回各家了,更是用不着她们这些妇女老人撑船运石头了。
听说,县里再施工,会有专门的运输公司,用四百料的大船来拉石头。
不过昆开司用不了这么多人,不代表别的公司也用不着。赵公子怎么可能让这些经过大半年管理,已经具有良好的服从性、协调性和纪律性,又从心底认可江南集团的宝贵劳动力,白白流失掉?
于是在他的授意下,集团下属各公司纷纷到县里招工。不管你是会织丝、纺棉、还是会提花、染布,或者会裁缝衣物,会木工泥瓦工,哪怕是个打井的……只要有一技之长,都能在江南集团找到活干。
梁氏心灵手巧,纺棉织丝全都不在话下。她特意打听过,纺织厂那边是计件工资,不分男女,她有信心赚的比老爷们儿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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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妯娌也有些意动,江南的女子哪个不会纺纱织布?而且关键是,工钱可以自己拿在手里,种地的收成却是大家的。
见嫂子有些意动,梁氏也低声劝她道:“听说干得好也能转正,转正以后长病生灾都有人管,这种好事儿哪找去?等人招满了,挤破头也进不去了。”
李强妻子黄氏一听,双目明显一亮,小声对李强道:“当家的,要不你再想想?”
见媳妇也被老二两口子拉过去,李强不再说话,自顾自喝起闷酒来。
当娘的看儿子这闷驴样,夺过了酒壶道:“别喝了,明天不是还得上工?你到底咋想的,直说不行吗?”
“娘……”李强挠挠头道:“我还是舍不得咱家的地,谁知道租出去,还能不能要回来?这可是我爹传下来的家业啊。”
“这么多人家都租给昆开司,又不止咱们一家,有什么好怕的?”李华笑着对榆木脑袋的哥哥道:“再说咱们趁着年轻多攒点儿钱,将来老了干不动了,再买上它百八十亩的地,也不用自己种,雇上长工佃户。咱弟兄就在树荫底下,喝着小酒看着就成。”
“啊呀,那咱不就成地主了?”对佃户来说,最大的梦想就是有块自己的地。对有几亩地的小农来说,成为地主就是最大的梦想。
李强被弟弟成功的燃起了地主梦,当即掰着手指数算道:“咱们家四口出去做工,一年按八十两银子算,就能买四亩水浇田,五年就是二十亩,十年就是四十亩,这要是干上二十年,还真成小地主了。”
说着他没出息的流下口水道:“到时候咱也可以买个捏脚丫鬟伺候着了……”
李华可不敢跟着他哥胡说,不然今晚就别想上炕了。便笑着给他倒杯酒道:“那哥你去不去浦东啊?”
“去!”李强端起酒杯,跟弟弟碰一下道:“为了当地主,豁上了!”
黄氏和梁氏都开心的笑了。
“太好喽。”米娃也蹦起来欢呼道:“咱们搬家去县城住喽!”
弟弟妹妹们也跟着瞎叫唤起来,堂屋里终于恢复了过年的气氛。
ps.第二更。
第五十四章 封印
昆山县衙张灯结彩,上下换穿新衣,连衙门口的灯笼也换了新的,一派过年景象。
除夕日,赵二爷并一众佐杂官一早穿戴整齐,来到大堂上举行封印大礼。
所谓‘封印’,不是要封印什么妖魔鬼怪,而是将县里的大印、关防等印信封存起来,贴上封条,表示衙门放假、停止办公喽。
其实按照朝廷规定,正旦春节放假,应自初一日为始,放到初五为止。
不过年三十衙门也没什么事儿,赵二爷垂怜下属,早早的便封了印,让大家回家过年玩去。
书吏差役们全都各回各家,可四位老爷都是外地来做官的,还是只能在衙门呆这儿。
“这么早回去,还要听老伴儿唠叨。”何文尉建议道:“大老爷,咱们摸两把?”
“要的要的,过年无事正好搓个麻将咧。”白守礼对这项赵公子改进的棋牌游戏那是真爱啊。号称白天修大堤,晚上砌长城,他夫人都有意见了。
“……”熊典史光棍一条,根本没人问他意见。
赵守正却露出为难的神情道:“分身乏术啊,今年老父和大哥来一起过年。”
“大老爷快请去,孝道要紧。”何县丞赶紧道:“咱们有时间再玩儿。”
“好。”赵守正点点头,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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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赵二爷一身便袍,戴着能遮住脸的大帽,出现在了金风园中。
“老前辈这么早过来找我?”小爵爷才刚爬起来,正拿着软毛牙刷在刷牙呢。
“咳咳,”赵守正摘下大帽,尴尬而不失慈祥道:“我是来请你们到家过年去。”
“好啊好啊!”李承恩高兴道:“我正好挂念禧娃呢,他好点儿了没?”
“伤好的差不多了,就是情绪还不太高。”赵守正闻言叹口气道:“哎,老侄子把他交给我爷俩,是三天两头的受伤,真叫人惭愧啊。”
“老前辈切莫如此,我辈中人福祸看淡、生死由天。”李承恩却慨然道:“虽然禧娃也确实衰了点儿,居然能让狗咬着腚,唉……”
两人正说着话,长公主从堂屋里走出来。只见她头戴着紫色的海獭卧兔儿,身穿黛色绣牡丹的撒花袄,外罩件绛色的短狐绒披风,还捧着个紫金手炉,愈发显得贵不可言、又明艳不可方物。
赵守正虽然天天见,但是看得两眼一直。
一旁的李承恩小声嘀咕道:“我娘看着越来越年轻了,倒是老前辈,最近显老的很。”
“咳咳……”赵守正老脸通红道:“风吹日晒,难免难免。”
“一边玩去。”长公主挥挥手,撵走碍事儿的儿子道:“我还是不过去了吧,我们在这儿过年挺好的,还没这么安静过呢。”
“这话说的,别的日子还则罢了。大年怎能不让你来家呢?”赵二爷充满男子气概道:“那样我还叫个男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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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郎。”长公主一双凤目瞬间水汪汪,细声细气道:“你有这心就够了。不过我还是不过去了,你心疼我我也心疼你,怎能大过年的把你架在火上烤?”
“放心,不会的。”赵守正却信心十足道:“至少……今天不会。”
“哦?”宁安不由一喜,心说难道赵郎说服他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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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赵守正将他‘表妹’一家,接回知县衙时,长公主才知道他为何如此有信心。
原来赵昊把从北京跟来的三十多个学生,全都叫家里过年来了。
而且来前特意叮嘱他们,老爷子最新心情不好,要他们好好哄哄赵立本。
于是一大群小辈儿围着老太爷,太师叔祖长、太师叔祖短,陪他下棋,给他捶背,为他端茶、帮他剥桔子,把个老头哄得晕头转向,成了个慈祥的老爷爷。
当老爷爷看到长公主出现在自己面前,只是瞳孔缩了缩,便笑呵呵的跟她打起了招呼,一副今日休战的架势。
长公主知道,赵立本是顾忌这么多晚辈在场,担心丢了自己一家三代人的颜面。
她便款款向赵立本行礼问安,也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人敬我一尺,我自然要敬人一丈。
赵立本愈发和颜悦色道:“你们去玩吧,这里有老大和这帮小子陪着老夫就够了。”
“待会儿再来陪姨丈说话。”
从堂屋出来时,长公主欣慰的拉住赵昊的手,小声道:“乖儿子,娘真没白疼你。”
赵公子孺慕一笑道:“有一就有二,娘日后多来坐坐,跟爷爷把心结解开才是正办。”
一旁的赵守正使劲点头道:“没有过去不坎儿。”
“哎……”宁安心说这个坎儿,它有点大。便有些艰难的对爷俩点点头道:“成,过了年我试试,大不了让他也把我扔……”
“扔什么?”赵二爷听她说到一半没了下文,好奇问道。
“没,没什么。”长公主忙摇摇头,心说这天儿多冷啊,还是改个别的道歉方式吧……
~~
那厢间,小爵爷已经一路打听着,溜去禧娃的房间了。
推开门,便见禧娃撅着屁股趴在床上,裤腿褪到膝盖。
王铁蛋护士长的弟弟王钢蛋护士,正在给禧娃的屁股换药的。
“呦,还没好呢……”李承恩便道。
“出去!”禧娃的枕头飞过来。
‘啪’的一声脆响,王铁蛋重重闪了禧娃屁股一巴掌。
“老实点儿!”
禧娃露出羞愤之色,把脸埋进了被窝里。
“护士,他还没好?”小爵爷走过去,把枕头丢在床上。
“那狗虽然不是狂犬,但牙齿很脏,他腚上有点发炎了。”王铁蛋用棉签子,蘸着药膏子,抹在禧娃左边屁股蛋上,那里有一圈牙印子似的伤口。
好吧,那就是牙印子……
说起来,禧娃这次受伤也真是倒霉。
好吧,他哪次受伤不是倒霉?
之前他陪着小爵爷兄妹去苏州玩儿,两人早就约好了,要去见识一下苏州城的风月行业。但李明月看的紧,不敢光明正大的去,只好趁女孩子们睡着了,偷偷从后门溜出去。
结果黑灯瞎火的踩到了狗尾巴。那条看门的猛犬便嗷的一声,一口咬在他腚上。
禧娃登时惨叫着又蹦又跳,腚上还连着条狗……
幸好李承恩是练家子,又玩过不少狗,飞起一脚踹在大狗的腰上。那畜生才嗷呜一声,瘫在地上,松开了禧娃的腚。
ps.今天各种琐事纷扰,没写出多少,惭愧,掩面而去。
第五十五章 一锅端
其实禧娃也是浪催的。他要是像日常一样穿着棉裤,那狗牙又没多长,怎么也咬不到他的肉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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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这小子一心去寻花问柳,穿绸裹缎十分轻薄,结果险些被那大狗连肉一起咬下来。
见他伤势不轻,小爵爷也顾不上去长见识了,赶紧叫来大夫给禧娃处理伤口,天一亮就赶紧坐船到江南医院就医。
李承恩还很有经验的拦住了要杀狗的护卫,将那大狗装入笼子,也一并带到了昆山。
被狗咬伤不可怕,可怕的是被疯狗咬伤。李承恩听老前辈讲过,判断那咬人的是不是疯狗,就看那狗咬人后能活多久。
要是那狗十天之后还活蹦乱跳,那人也基本不会有事。
要是这狗没几天就病死了,那八成就是一条疯狗,被咬的人虽不至于立即毙命,但总逃不了几年后暴毙的结局。
到了江南医院,李沦溟证实了这个说法,还告诉两人,真要是被疯狗咬了,神仙也救不了。
于是接下来几天,李承恩像供祖宗那样养着那条大狗,每天喂它吃小排,喝米汤,还给它搭了个挡风遮雨的狗舍。
禧娃更是诚惶诚恐,每天屁股疼的要命,还得时时挂念着大狗的状况。明明心里恨的要死,一听说狗不精神了,直接就吓的睡不着觉。几天下来,快搞成精神分裂了。
好在十天过去了,大狗依然油光水滑、活蹦乱跳。众人这才放了心,禧娃咬牙切齿道:“把那狗臭给我炖了,小爷要补补身子!”
不过小爵爷已经跟那条狗处出感情来了,再说禧娃也没看清楚那狗到底长啥样,便糊弄他说狗已经打杀了,但吃狗肉不利于伤口愈合,这才让那狗逃过一劫。
眼看就过年了,确定没事,禧娃就出院回家了。不过听王铁蛋护士这话,春节假期就甭想出去浪了……如果他还敢出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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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上午陪着干娘打了几圈麻将,等李承恩从禧娃那出来,便退位让贤了。
见马湘兰给他取来大衣裳,赵二爷随口问道:“大过年的去哪?”
“去看看林中丞,顺道给他家里人送些酒食。”
“我也去,我也去!”李明月马上也不玩了。
“哎呀,我都忘了这一茬了。”赵守正一拍额头道:“要不为父也去一趟?”
“用不着,父亲明天去拜个年就成。”赵昊摇摇头,你走了干娘怎么办?要时时刻刻照顾干娘的感受。
李承恩也不愿赵守正走。
“老前辈不在,玩牌还有什么意思。”
“好,我明天再去。”
张筱菁再走就三缺一了,马湘兰也借口有事没跟着凑热闹。至于江雪迎和巧巧自然都已回家过年了,所以最后,只有李明月和赵昊一起出发。
小县主走之前,在二女脸上各亲了一口,没有江雪迎的世界,实在太美好了。
城外的路还没修,所以马车把他们送到州西桥码头,两人便改乘一艘白篷船,缓缓驶出县城,顺着小虞河向江南医院而去。
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昆山,微风轻拂着河两岸的绿树,就像在跟两人招手一样。
看着眼前的粉墙黛瓦,绿树蓝天,小县主陶醉的深吸口气,背手扩胸道:“果然冬天还是江南好,要是在北京,这会儿冰天雪地,到处灰蒙蒙,一点绿色都看不到。”
“喜欢就多住一阵子。”赵昊笑道。
“好啊,”李明月先是一喜,旋即惴惴道:“可是赵大哥那么忙,会不会嫌我烦?”
“怎么可能呢,你能来过年我不知有多开心。只要你不觉得无聊,一直住下去才好。”赵昊笑看着李明月的头顶,感觉自己好像比她高了一点点。记得去年时,她明显比自己高一点。看来天天练拔断筋喝牛奶,还是有点儿用的。
“和赵大哥在一起,怎么会觉得无聊呢?”江雪迎开心的摇头晃脑,情绪又有些低落道:“我真想像雪迎那样能帮帮你,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是不是很没用啊?”
“我们之间,怎么能用有用没用来形容呢。”赵昊笑道:“再说,你也有很多她没有的优点。”
“比如呢?”李明月开心的追问道。
“比如……”赵昊顿一下,笑道:“你比她高呢。”
“赵大哥,你赖皮,”李明月不依道:“这算什么优点。”
“哈哈哈当然算了。”赵昊笑得十分欢畅道:“你更会逗人开心,这总是优点吧?”
李明月忽然想起,小竹子说过的那些话,终于开心的点了点头。
~~
不知不觉,白蓬船便到了江南医院码头。
看着护卫跳下船,将缆绳系在码头的木桩上,李明月感到意犹未尽。“呀,这么快就到了。”
“是啊,跟明月在一起,时间总是过的很快。”赵昊笑着也跳下船,向她伸出手去。
李明月便喜滋滋的握住他的手,娇滴滴的下了船。
今天是除夕,医院里难得十分安静,忙碌了半年的医护人员大都放了假,就连李沦溟和万密斋也回去过年了。
李沦溟家在南通,坐船一天一夜就到家。至于万密斋,自然不可能回遥远的湖广老家。
万密斋和李时珍的好,真是谁用谁知道。就连荆王也派人来问,两位老先生到底什么时候回湖广?
赵昊生怕两人回去后,被藩王留下不再放回,秋天时便把他们两大家子人接了过来,又在县城买了上好的宅子安顿下来。还把两人的儿孙弟子,都做了妥善的安排,让二位老人家再无后顾之忧。
江南医院已经建立起一套规章制度,无论何时至少有一位大佬坐镇,除夕值班的便是李时珍。
不过这会儿,他的老伴吴氏,还有四个儿子建中、建元、建方、建木都带着各自的妻儿,来医院陪他一起过年。
当赵昊走进李时珍住的小院时,便见这一大家子二十多口,在院子里有说有笑,好一个天伦之乐。
毕竟李神医已经五十多,有孙子也很正常。
看到赵昊进来,建中几个赶紧上前相迎,都以院长相称。
不过不是医院院长,而是玉峰书院的院长。
第五十六章 苏醒
李时珍的儿子都是读书人,而且包括他在内都有功名。
这是他父亲种下的执念。
李时珍家族世代行医,他父亲李言闻也曾任太医院御医,乃一时名医。但李言闻深感自己名气再大,依然要受八品芝麻官的气,便立誓要让子孙改行。
结果李时珍十四岁就中秀才,不过他自幼热爱医学,并不热衷于科举,其后三次不第,便弃儒学医,一心钻研医学去了。
李言闻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孙子身上,非但把四个孙子都培养成秀才,还在临终前看到长孙建中中了举人,改换了老李家的门庭。就这样,他还不忘嘱咐孙子们,一定要再接再厉,中个进士光宗耀祖。
不过进士哪有那么好中啊?李建中嘉靖四十三年中举之后,已经连续进京两次,皆铩羽而归。
说起来,他还跟赵二爷一起进过礼部贡院呢,不过同科的举子太多了。赵二爷虽然堪称交际花,却也不认得李建中。
但李建中自然认得闻名天下的铁臀状元。有了这层关系,他才接受了赵昊的邀请,准备年后到玉峰书院担任教务长。
至于他三个弟弟,则会入读书院,潜心准备下届大比。
见到书院的院长,四人当然要客客气气了。
李时珍如今全家都在金主手下讨生活了,自然态度也很端正,请他进屋吃茶。
“不打扰了,明天给先生拜年。”赵昊笑着摆摆手,让护卫将过年的礼物抬进院中。
“明天万院长值班。”
“那你就去给我拜年吧。”赵昊哈哈一笑,正月初一,全县士绅按例都要给老父母拜年的。李时珍如今是本县知名人士,怎好缺席?
“哎。”李时珍郁闷道:“早知道就让院长今天值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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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李先生一家聊了两句,赵昊便告辞出来,和李明月来到不远处的林润院中。
这边院子就要冷清许多了,除了静静躺在病房中的林润,只有他的妻子孙氏,和两个儿子在。
林润任应天巡抚时,他妻子都留在莆田老家。待她们得知林润出事,赶来昆山时,已经是上个月的事儿了。
林润出仕太早,年龄与赵二爷相仿,他妻子看上仍很年轻,只是面上带着郁郁之色,显然越是过年越是难过。
母亲如此,当儿子的自然也不得欢颜。林润两个儿子少明少云一个十七八、一个十五六,都生的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且同样已经是秀才出身了。
赵昊隔三差五便会来一趟,跟娘仨已经很熟了。他让护卫将备好的年夜饭送去厨房,待要吃时热一热便可。
孙氏对这少年自然十分感激,强笑着向他道谢。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赵昊笑笑,问道:“林中丞今天如何?”
“还是老样子,看着好好的,就是不醒。”少明忧愁道。
“我看看。”赵昊便进去里屋。如今林润的烧伤已经痊愈,氧气也早就撤了。头发都长出来不少,自然不用再保持无菌环境了。
他在病床边站定,看着骨瘦如柴,一动不动的林润,长长叹了口气。
唉,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可人就是不醒。三位神医也已经技穷了。
赵昊便拉把椅子坐下,跟林润说起话来。他一直嘱咐孙氏要不断跟林中丞说话,不断刺激病人,看看有没有奇迹发生。
他自己来时,也会跟林润汇报下应天府的近况,也会说说自己公司的发展,还有自己的真实目的。
久而久之,赵昊把躺在那儿的林中丞,当成可以倾吐秘密的树洞了……
“海公年前结束了在常熟的巡视,至此,持续一个月的放告终于结束。一个月里,他居然办了一万多件案子,你说可不可怕?”
“当然,我不是说中丞你不行,实在是海斗士的小宇宙太可怕啊。”屋里没有旁人,赵昊无比放松的口无遮拦道:
“海斗士是什么?是我小时候看过的动漫,又叫打不死的五小强。中丞你看人家,伤成啥样都能醒过来……不过知乎知乎,纱织到底和星矢在一起了吗?”
“瞧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幼稚。看来本公子果然还小哩。”赵昊自嘲的笑笑,看着窗外飘下的零星雪花,在这隆庆二年的最后一天下午,江南下起了雪。
他继续盘膝放松道:
“说点正经的。我们江南集团开了个年会,宣布了一些小目标。但我怕吓到他们,也没完全说实话……比如我说五年内,实现漕粮海运,其实明年我就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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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操之过急了,现在我甚至连海船都还没几条,护航的乌尾船更是一条都没到。但没办法,明年三月桃花汛一来,黄河就要在沛县决堤了。到时候运河阻塞,漕运就废了。我必须抓紧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生米做成熟饭,让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不然等黄河修好,漕运恢复,海运肯定又没戏了……”
说着说着,赵昊突然愣住了,因为他看到林润的眼皮跳了下。
‘我没喝酒啊?’赵昊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却见林润又不动了。
“呃,难道我眼花……”赵公子摸着下巴寻思片刻,便一面盯着林润,一面胡言乱语道:“如果没有本公子,大明国祚还剩七十六年,到时候朱由检在老歪脖子上一吊,咱们的子孙都要成亡国奴了。”
林润的眼皮,果然又跳了一下。
真有戏!
赵昊激动的瞪大眼,继续加码道:“那帮鞑子凶残邪恶,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把我们花花江南杀的十室九空。更可恨的是他们还得剃发易服……把头发全都剃光了,只一根老鼠尾巴似的鞭子,整整268年啊中丞!”
林润的喉头都开始抖动了,两手也开始微微痉挛,好像要爆起一般。
“最可恶的是,他们视我们汉人为奴隶,处处严防死守,让我中国第一次落后于人。几千年来,都是我们欺负别人,终于沦落到我们被列强的凌辱,签订了一千一百七十五个不平等条约……”
“啊!”林中丞终于发出一声嘶吼,双目圆睁着醒来!
ps.今天对大纲做了一番调整,好让故事更紧凑精彩,然后又围观某热点事件,结果才写完两章,我有罪,欠一章先。
第五十七章 新年快乐
听到这一声,林润的两个儿子推门进来。
看到父亲睁开眼,两人登时欢喜炸了。
“爹……”少明哇得一声哭出来,扑到床前。
“娘,娘,我爹醒了!”少云尖叫着冲出门去,声音传遍整个医院后院。
就连李时珍也被惊动了,带着徒弟庞宪匆匆而来。
~~
顿饭功夫后,李时珍给林润下了针,轻吁口气,收回手来。
一旁通红着眼的孙氏忙焦急问道:“李神医,我家老爷……”
“无妨,他好像受了什么刺激,情绪过于激动,我给他下了针,让他平复下来。”李时珍说着瞥一眼赵昊。“公子用什么法子,把林中丞唤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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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他讲了个很可怕很可怕的鬼故事……”赵公子讪讪道,反正说了什么,我是不认的。
“哦?”李时珍差点儿吃惊的揪掉胡子。他还头一次听说,鬼故事能唤醒木僵之人呢。
一旁,他的弟子庞贤赶紧掏出铅笔记在医案上。
不过孙氏顾不了那么多,带着一双儿子,垂泪给赵昊磕头道:“恩公在上,受我母子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赵昊赶紧扶起她俩儿子,让小县主扶起孙氏。“林中丞是我尊敬的长辈,他能醒来是苍天有眼,夫人切莫折杀晚辈。”
“总之公子的恩情,我林家没齿难忘。”孙氏看一眼两个儿子道:“你们记住了吗!”
“是,母亲!”少明和少云赶紧再次给赵昊磕头,赵公子无奈的受了,他们这才肯起来。
“中丞什么时候能再醒来?”待母子三人再次向李时珍致谢,赵昊问出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两个时辰,不过他现在身心都很虚弱,需要大量的时间休息,就是醒了,你也不能跟他说话。”李时珍细细嘱咐道:
“林中丞在昏迷时,一直靠本能在吞咽流食,肠胃如婴儿般十分羸弱,你们切记不要胡乱喂食,一切食物都由王护士长操办。”
林润之所以能在昏迷后长期存活,皆因为他还保留了打嗝、咳嗽、吸吮和吞咽反射,并且能做出一些自发咀嚼的动作,所以他才能通过口服的途径接受营养。
不过为了避免他将食物吸入气管,李时珍连稀饭都不准喂给他,而是让大户人家哺乳的奶娘,挤出奶来喂给他。
为什么是大户人家的?因为吃得好,奶有营养。就这样帮林润一直撑到了苏醒的这一刻。
当然,为了避免林中丞和他的家人感到羞耻,李时珍一直让护士长只说是牛羊奶。但李时珍本人对此没有任何偏见,还郑重的将其写入《本草纲目》,称为‘仙人酒’也。
~~
赵昊本打算送了年夜饭就回去,这下也不着急了。
孙氏和两个儿子围在床前,巴望着他快点再次醒来。
哪怕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只要睁开眼看看她们娘仨,这个除夕就是无限美好的。
李明月和赵昊肩并肩坐在另一张床上,静静看着这一家人。
黄昏时,林润终于再度睁开眼。
当他和妻子四目相对,孙氏终于忍不住,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儿子也跪在床两边,一人拉着他一只手,喜极而泣、涕泪横流。
林润吃力的转动着眼珠,虽然喉咙颤动着说不出话来,眼角却有水色闪动。
小县主把头靠在赵昊的肩膀上,泪珠不断在眼眶里打转。
赵昊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安慰着少女触景生情的少女。
看到林中丞醒来,赵昊也就放心了。
他也不打扰这一家人来之不易的时刻,便拉着李明月起身,悄悄退出了病房。
~~
当两人坐着白篷船返回县城时,天已经擦黑了。幸好守门的兵士挂记着衙内还没回来,一直给他留着城门,不然他俩就得在城外过年了。
等两人从州西桥码头上了岸,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县城里的爆仗声也跟开了锅似的响成一片,半山桥那边大户人家的住处,还有一枚枚绚丽的烟花腾空而起。
再配上天空中飘零的雪花,和眼前一身红装的少女,赵昊忽然感觉自己,比去年时拥有的多太多了。
他摘下手套伸出手来,轻轻拂去明月发梢的雪花,然后露出幸福的笑容道:“明月,新年快乐。”
“大哥,新年快乐。”明月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快要滴出水来一般,她按住怦怦跳的心口,鼓足勇气道:“希望以后每年都能和你一起过年。”
“那咱么说定了。”赵昊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拉钩?”小县主伸出白皙修长的小手指。
“拉钩。”赵昊也伸出小指,跟她勾在一起。
“盖章?”李明月又伸出大拇指。
“盖章。”两人的大拇指也印在一起。
~~
张筱菁披着斗篷撑着伞,跟马湘兰在远处驻足。
从她们的角度看去,这两个人儿,就像拥抱在一起一样。
当然两人不是为了偷窥而来,而是眼看就要吃年夜饭了。还不见他俩回来,这才一起来州西桥等的。
看到这一幕,二女都识趣的没有出声,而是选择静观其变。
待到两人开始往衙门口走时,小竹子和马姐姐已经从小胡同朝后门走了。
马湘兰稍稍落后半步,用余光睥着张筱菁脸上的表情。
当她从小竹子脸上看出欣喜和酸涩,正待深挖内心思想时,却听张筱菁淡淡道:“你想知道什么,为何不开口问呢?”
马姐姐芳心一紧,没想到她已经察觉到自己了。
不过处变不惊,是当秘书的基本素质,马秘书轻轻一叹道:“不知如何开口。”
“是想问我,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吗?”张筱菁偶露峥嵘道。
“嗯。”马姐姐点点头。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是到底是怎么想的。”小竹子却淡淡一笑。
“我怎么想的,一点不重要。”马姐姐又叹了一声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呵呵,我怎么想的,也一点不重要。”张筱菁加强了表情管理,再也休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心思。“小亭徙倚,慢一步、立秋千影。”
二女说完,相视凄然一笑,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姐姐,我画的花卉总是少些飘逸,改日还请你指导指导。”
“正好过年这几天有空,明晚我们切磋一下。”
“一言为定。”
“我们也拉个钩。”
两位佳人经此一番,似是亲密了不少,说笑着消失在这石板微湿的江南小弄中。
第五十八章 知县的春节很忙碌
在赵昊弟子们的齐心协力下,除夕之夜终于顺顺当当的过去,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
可把赵二爷给高兴坏了,徒孙们给他磕头拜年时,每人整整赏了五百两的压岁钱!
当然,也不只是因为这一场。过去大半年,县里上下都在堤上,衙门里的文移记账、征收粮税、入库转运,全靠这帮读书人撑着才玩得转,当然要给点儿辛苦钱了。
再加上给孩子们的,给老两口的,给护卫的、给府上下人的,直接就奔三万两去了……
不过别人也没法说赵二爷败家,毕竟他不靠儿子不靠爹,全凭辛勤劳动所得,花起来自然豪气万千。
~~
除夕一过,便是隆庆三年。
虽然说衙门放假五天,可赵二爷却繁忙更胜平日。
年初一大清早,他便穿戴整齐,来到三堂之上。
全县的佐杂官僚,六房书吏、三班衙役,早在何文尉带领下恭候多时,一起给大老爷磕头拜年,祝他新年行大运,节节高升。
然后众官吏便起身讨要红包。这是多少年来的习俗,谁也不指望大老爷能真给多少钱,主要是讨个彩头,看看自己在大老爷心里的分量。
他们显然还不知道‘送二爷’的字号。
便见大老爷一挥手,蔡明便端上满满一托盘红包,赵守正便微笑着一个个发给他们。
当属下们谢过大老爷,喜滋滋接过红包打开一看,全都傻眼了。
只见里头装的是一摞崭新的白银票。点点数,有两百两的、有一百两的,拿最少的胥吏也有五十两……
一众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得下巴都要合不拢了。
这可是能直接换银子的白银券啊,不是宝钞那种擦屁股都嫌硬的垃圾。
“大大,大老爷,是不是搞错了……”就连收入最高的何县丞,都对红包的金额表示震惊。
那些拿工食银的书吏衙役们,更是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这些吃皇粮的,收入最高的是何县丞,一个月俸禄是米六石五。
苏州米贵,一个月六石五的收入算是很不错了。但问题是有折色啊!而且是折成宝钞那种……
按照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在外官员,月支本色米两石,其余俱支折色。其折色以钞为则,每米一石折钞十五或二十贯,或者一匹布折米二十石……
也就是说他每月只能领到两石米,其余部分只能用宝钞或者布来顶。
这就坑爹了——上好的松江棉布,一匹也不值一两银子,给官员发工资时,却可以顶二十石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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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样也好过擦屁股都嫌硬的宝钞……
所以只靠那点儿可怜的俸禄,连养家糊口都不够。不然海公也不至于当了县令,还得靠海安种菜养活。
当然,在县衙做官,有陋规有孝敬,日子还不至于过不下去。可衙门里大老爷的人太多,看得太紧了。大伙儿都自觉绝了,在他眼皮子底下,发家致富的念头。
所以当他们看到大老爷给的红包,已经赶上甚至超过他们去年一年的收入时,自然全都目瞪口呆。
赵守正却潇洒的一挥手,牛皮哄哄道:“没搞错,就是给你们的!”
“大老爷,这不合适吧……”何文尉虽然不太会做人,但难得的厚道。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们给我钱叫行贿,我给你们钱,那是谁也管不着的!”赵守正却满不在乎道。
“哈哈哈……”众手下跟着大笑起来,这世上哪有给下属送礼的上官啊?所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管。
赵二爷抬抬手,充满感情的对众人道:“过去半年,大家伙儿跟着我风里雨里,天天泡在大堤上,都又黑又瘦的跟猴儿一样。本官这个当大老爷心里很过意不去,这点钱,就当是给你们的赏钱了,尽管收着吧,没有一文是民脂民膏!”
大老爷都这样说了,下属们哪里还会推辞?纷纷欢天喜地的再次行礼道谢。
“不用谢我,明年给本官再接再厉就成!”赵二爷笑得十分欢畅,这世上还有比散财,更让人快乐的事儿吗?
“敢不效死力?!”众下属轰然应声,险些把屋顶都掀翻。
这帮家伙本以为,跟着赵二爷能建功立业就知足了,没想到连钱财上都短不了他们的。这样的上官八辈子也遇不上一个啊!
还有什么好说的?闭上眼跟他猛干就是!
~~
待到给大老爷拜完年,众官吏便簇拥着赵守正,来到县衙前院的土地祠和衙神庙中,祭祀土地公公和衙神萧何,求两位大神保佑县衙平安,来年政通人和。
然后,赵二爷在官吏簇拥下来到县衙门口。
此时衙门口已是人山人海,全县的乡绅父老早恭候在此多时了。
看到赵二爷出来,他们齐刷刷跪地磕头,高声给老父母拜年。
赵守正赶紧扶起带头的耋老,请子民快快起来。然后他带着属官们拱手向全县百姓拜年,祝他们新春大吉。
待到拜年的话一说完,衙门口马上唢呐声声、锣鼓喧天,舞龙舞狮子、踩高跷、滑旱船的队伍,引导着官员乡绅百姓们,前往城隍庙、文昌帝君庙,祭祀这两位神仙,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还有桑神庙、水神庙……反正县城里大大小小的神仙,都得祭祀到,一个都不能漏。
等一圈转下来,天已经中午了。百姓散去,士绅们代表一起摆酒宴请老父母,感谢他过去一年的抚育之恩。
虽然是每年都有的惯例,他们这次绝对心甘情愿的。
昆山能有赵知县,实在是中了头奖了啊!
好些老乡绅呜呜哭着向赵守正敬酒,这半年来昆山的巨变,让他们都有生出如坠梦里的不真实感!
结果,赵守正大年初一便烂醉如泥了……原本他是打算下午去昆南探望鳏寡孤独的,只能等到明天了。
其实初一这天,县里官吏士绅的女眷们,还要到后宅去看县官太太……可惜赵二爷是个鳏夫,这一步只好省了。
年初一最重要的一项活动没有了,让全县的夫人们怅然若失,感觉这个年都不圆满了。于是她们拜年聚会时纷纷商议,今年一定要给老父母续上弦,这样明年年初一,才有县官太太看啊!
ps.还有一更,不过要晚一会儿,别等了。
第五十九章 江南新政
年初二,赵二爷果然带着好几船米面粮油,去探访县里的五保户……哦不,鳏寡贫苦的百姓。
可惜没有记者,没法摄像,只能让徐元春给画几幅速写,聊胜于无了。
赵知县还专门去了趟昆南湖堤工地,给过年不休息的民夫们拜年,自然也发了赏钱。
虽然每人发的不多,但架不住干活的人多啊,结果又是老大一笔支出。
这连番散财下来,赵二爷年前辛辛苦苦赚到的营养费,算是基本耗尽了……
不过无妨,来日方长,再赚就是。
初三,正逢立春,这天举国上下都要举行盛大的迎春仪式。
赵二爷也身着祭服,率众官吏百姓,高举着叫‘春’的字牌,吹吹打打、鸣锣放鞭,浩浩荡荡祭拜春牛和芒神。
待祭拜完毕,赵二爷又在县城外一块田里,扶犁亲耕了一垅地,其意为代御亲耕,以祈丰年。
然后迎春队伍将纸糊的春牛、芒神,抬至县衙大堂前的‘迎春池’畔供奉,待来日在此‘鞭春’。
另外,赵二爷耕地选用的耕牛户主,和他耕耘的那块亲耕田地,在这一年里还可以享受免除赋税的待遇。
~~
初四,县里举行鞭春大典。
这日县衙栅门、大门、仪门敞开,对全县百姓开放。
大堂前设香案、摆祭品,还有人吹箫奏乐,作为一个县来说,算是定定隆重了。
仪式开始,赵二爷率官民面北而跪,祭祀春牛芒神。待起身后,何县丞三击鼓,众官吏执彩杖绕牛三圈,礼房司吏高唱:“鞭春!”
赵二爷便接过彩杖,将春牛击破。牛肚内事先填满的红枣、核桃、五谷等农作物,便哗啦啦的纷纷落地。
早已等待多时的百姓们欢呼上前,你争我抢起来,讨个彩头,期待今年丰收大吉!
鞭春典礼一结束,赵二爷过年期间的公务这才算结束,可他还是不得闲。
因为他答应宁安,两人要去苏州的园子住两天,没别人、就他俩那种……
囊中空空的赵二爷岂能说个不字?回到知县宅换上便袍,他便从后门溜出去,登上长公主的马车,直奔苏州城而去!
大老爷不容易啊……
~~
过年的日子是最快的,不知不觉便到了初六,衙门开印的日子。
但正月十一到二十,官吏们还有成祖皇帝给的十天假,所以这两个假期间隔的五天,就难免人心浮躁,难以专心做事。
于是通常情况下,这几日上官们不会安排什么要紧的差事,开年大计都留到过完上元节大假,大伙儿收了心再布置。
可现在的应天巡抚是海瑞,显然不能以通常而论了。
年初六这天,南京应天巡抚衙门开印典礼后,海中丞便悍然宣布了两条,震惊江南的新政!
其一,自即日起,‘官民一则、均田均粮’!
巡抚衙门下令,应天十府一州所有州县,立即彻底修改田地底册,把所有的官田都改为民田,以后江南田地一视同仁,皆按民田计税!
这条乃林润在任时,就一直在力推的举措。
之前,江南有官田民田之分,而且官田占半数之多。由于官田租赋是民田的两倍,导致分配到官田的百姓,辛辛苦苦劳作一年,甚至连肚子都填不饱,还得卖儿鬻女完税,十分划不来。
因此他们或者逃亡抛荒,或者将官田投献于豪势之家,来逃避繁重的赋税。结果就是江南空有重赋之名,实际上却年年完不成税收任务……这对地方官来说,可是比贪污受贿还重的罪过。
他们只能变着法子或是向民田加征,或是向工商业加税,来完成朝廷的税收任务。
结果官员们苦不堪言,农民们民不聊生,市民们怨声载道,江南才会动不动就发生民变。
‘官民一则、均田均粮’,正是解决江南官民困境的一剂良药。自此,官田再无重赋之苦,百姓种官田的负担小了,抛荒的自然会回来种地。
这样官府的税收看似减少了,但其实之前官田已经没什么收入了,所以其实是给州县增加了税收。
当然,推行这样一条更改祖宗成法的新政,是需要极大魄力的。对习惯了求稳的大明官僚来说,实在难以想象。
这条新政已经够劲爆了吧?可第二条新政更劲爆!
~~
海瑞新政其二——将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自即日起,应天十府一州所有州县,立即施行‘一条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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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言之,在田赋和各项耗羡杂税方面,将完全按照田亩多寡划分,田多多交,田少少交,无田不交。
而对于赋役的另一个大头‘徭役’,海瑞命各县编纂‘虎头鼠尾册’,打破传统里甲之分,将全县无论大小户一律造册。把丁粮多的大户、富户编在前,以负担重役;把丁粮少的小户、贫户编在后,以当轻役。
前为大户如虎头,后为小户为鼠尾,故曰‘虎头鼠尾册’。
同时,巡抚衙门命各府通盘计算各县的丁粮,以此为依凭均派各县的徭役。
然后各县按照府里给定的徭役数,计算出雇民夫需要的银钱总数,扣除给士大夫、贞洁烈女的优免之数后,将四分之三的银钱摊入田亩。
剩余四分之一,才均摊在全县丁口头上。
这种‘通计一县丁粮,均派一县徭役’的方法,最明显的好处,就是废除了已经在大明施行两百年的‘排甲轮役制’。将原先单纯按丁口轮流派役的制度,改为按拥有的田亩数和丁口数相结合的派役制度。
而且在丁银中,田亩的权重占四分之三,丁口只占四分之一,这样无地少地的百姓自然负担大减。
百姓减轻的负担,自然就落在拥有田地多的士绅头上了……
可想而知,江南的大户们对此会是何等反应?
呃,估计也只能先忍着呢……海公判了那一万五千多个案子,可还没执行呢!
那些案子的被告,跟苏州的富户、大户高度重合,谁敢蹦起来反对,官府马上就可以抓人!
牛佥事等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海公年前着了魔一样的放告审案,原来都是为了开年的新政做铺垫啊。
高,实在是高!
第六十章 众叛亲离
南京巡抚衙门大堂上。
牛佥事和一众官员全都惊呆了,隆庆三年的第一场雷,来的比以往时候更早一些。
其实平胸而论,官员们对这两条新政,都是很欢迎的。
尤其是一条鞭法。
要知道,之前官府征收的税赋,绝大部分都是粮食、丝棉,还有干笋、茶叶之类的土特产。徭役更是由臭烘烘的民夫轮流来服。只有门摊银、塌房税等不多的几项小税种,能看到点儿银钱。
除了南京、苏州这种工商业繁荣的大城市外,下面的县一年收个几千两银子就阿弥陀佛了。
而且那些实物税收不易保存,江南又潮湿,每年损耗颇大,还不容易变现。官员们最多只能吃点儿喝点儿拿点儿,想发点儿财也十分困难,因此日子都不宽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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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推行新政了,所有税赋徭役全都折成银子,非但方便征收,减少损耗,大家的收入也会得到改善。官员们自然都双手双脚支持。
“不愧是中丞啊,这两条新政皆大大有利于朝廷和百姓!”牛佥事默罔过了个年,马屁拍得愈加纯熟。
“这样大胆的兴革,也只有中丞提出来,朝廷才会批准!”王委员赶紧跟上道。
“只可惜,南户部胆小如鼠。”海斗却十分愤懑道:“依然坚持苏松两府解往京城的漕粮,仍要以稻米来征收……殊不知这两府百姓,已经靠买米完税多少年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郭部堂可能顾虑,若是贸然都改成征收银钱,由官府来采购漕粮。丰年自然无虞,可遇到灾年粮价腾贵怎么办?一旦买不齐粮,大家是要坐蜡的。”
牛佥事从旁宽慰道:“还是要保证漕粮供应的稳定啊。”
“说白了,就是官府不肯承担风险。”海瑞哼一声,百姓分散买粮,哪有官府集中采购粮食,来的稳妥划算?
当然,这样官府会承担一定的风险,但百姓买粮就不承担风险了吗?遇到灾年粮贵时,不知多少百姓倾家荡产购粮完税?
而且粮食的耗羡,还有运费也都是大头,由官府集中采购,统一运输,自然会大大降低这些不必要的成本……也许正因如此,才会有人不愿将漕粮也折成银子征收吧?
其实还有‘徭役折银’也是如此。海瑞当初跟赵昊设想的,本应是彻底的摊丁入亩,不考虑丁口。这样有田的地主出钱,雇佣无田的穷人为官府服役,这种设计才最为合理。
但南京户部显然不敢承担,让无田百姓彻底无负担的责任。毕竟那些死脑筋御史总是认为,这样会让朝廷的税收崩溃,让社会治安大乱。
所以郭部堂能同意应天十府改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海瑞也不能再强求什么了。
“只是这两条新政,都对豪势之家、富户地主颇为不利,我们是否要做些防范?”有属官提议道。
“不错,所以还是得加紧放告!”海瑞点点头,沉声道:“等其余各府的大户,都像苏州的地主一样,背上一屁股案子,就都老实了。”
“哈哈……”属官们不禁笑起来,案子判了却不执行,就像刀悬在脖子上一样,谁敢蹦跶?
“那么中丞,咱们下一站是哪里?”牛佥事摩拳擦掌,鼻子喷着白气。
“松江!”海瑞斩钉截铁道。
众官员闻言神情一凛,他们可没忘了,海公来应天的首要任务是什么。
“中丞,我们何时出发?”
“不急,等老百姓得到消息,酝酿下情绪再说。”海瑞淡淡道。
~~
松江府,华亭,退思园。
徐阁老渡过了他中进士以来,最为冷清的一个年。除了实在抹不开面子、甩不开干系的同族乡亲,根本没人来向他拜年。就连当年丁忧在籍、受到张骢打压时,都没这么凄惨过。
这让徐璠兄弟十分愤懑,但徐阁老什么风雨没经历?早见惯了人情冷暖,不气也不恼,整日在园中唱戏自娱。
今日戏台上,徐阁老一副青衣扮相,正在唱新排出的《杜十娘》。
只见他捏着兰花指,袅袅娜娜,悲悲戚戚唱道:
“那李郎本是个贪财客,辜负佳人一片好心肠,
说什么让与他人也不妨。
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
说郎君啊,我只恨当初无主见,
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
徐阁老这半年专心打磨唱腔,水准比在京城时刻高多了,真个把那杜十娘‘怀里抱冰、肝肠寸断’的悲戚劲儿给唱了出来。
只是就连原本伴奏的全套乐班子,也去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一个拉着三弦的,一个抱着琵琶的,还得他大儿子亲自吹箫,才凑合着能伴奏。
徐阁老正呜呜咽咽,唱得泪流满面,却见徐瑛慌慌张张跑上戏台,差点儿被楼梯绊倒。
他挥舞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告示,惊慌失措的大叫道:“父亲,父亲,不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徐阁老一脸平静,却忘了把戏腔改回正常说话的调。
徐瑛上前,奉上那张告示。
徐璠摆摆手,两个乐师赶紧下台躲开。
徐阁老双手拿着那告示,看着上头的内容,渐渐脸色煞白,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栽倒在地上。
幸好徐璠手脚麻利,一把扶住了老父。
“这是哪里~~来的?”徐阶脸色阴晦,再不见之前的平静。
“知府衙门张贴的,咱们家里人看到了,赶紧撕下来,给送来的。”徐瑛哭丧着脸道:“姓海的,要向咱们动手了!”
徐璠从父亲手中拿过那张告示一看,正是宣告巡抚衙门颁布的那两条新政。他的脸色也渐渐阴沉下来。
他知道父亲最感到恐惧的地方是什么。这么大的事儿,起码要南京户部批准方可施行,可一直到巡抚衙门颁布下府,把告示都张贴出来,他徐家居然还一直蒙在鼓里!
自家收买安插在各级官府中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可能全都不知情?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所有人都把他们抛弃了,不愿意再跟徐家有一丝瓜葛……
第六十一章 焦头烂额
退思园,万壑松风堂。
徐阁老被儿子搀扶坐下,又喝了茶,半晌方长长一叹道:“这两条是要断了我徐家的根基啊。”
“是啊父亲。”徐瑛深以为然道:“那均田均粮的法子一旦实行,那些把官田投献给咱家的,肯定都会觉得不划算了。”
“关键还在那‘一条鞭法’上。”徐璠比他看的更透,郁郁道:“松江府马上就要编订‘虎头鼠尾册’了。到时候,不管是替我们家背田的,还是给咱家当奴仆的,怕是都要觉得亏得慌了。”
“那是自然,谁家名下田多,就要排在虎头上,多交好些丁银差银不说,税银都要多交老多。”徐瑛点头道:
“那些奴仆,按照新法不用给官府服役,何必要再给咱们孝敬?肯定也想脱籍,跟咱们划清界限。”
“父亲,咱们该怎么办?”徐璠是真的慌了,声音也打着颤。别看他也经历过不少事儿,但都是在父亲能挡风遮雨的前提下。现在眼看老爹要罩不住了。徐璠的虚弱本质,终于暴露无遗。
“唉……”徐阁老闭上眼,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虽然比这还凶险的局面,他也经历过许多次。可他已经老了,脑袋没有当年那么灵光了,人也不在位了。
实在没那个条件,再举重若轻的应付过去了……
俩败家儿子全都屏住气,唯恐打扰了父亲的苦思。
万壑松风堂一时间针落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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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明白,海瑞的应天新政虽然指定不是专为自己设计,但种种情由之下,所有的压力却都来到了他身上。
首先,他是江南最大的地主,所有豪势之家、大户富户都在看他能不能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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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还有林润的案子压在头上……注定了海瑞会拿徐家来开刀。
现在想来,海瑞年前疯了一样在苏州放告,其实是为了年后的大戏扫清障碍。
一过年,他又用这两条新政春风化雨,让徐家和广大松江父老对立起来,达到釜底抽薪的目的。
“海中丞如此煞费苦心的布局,动手时一定有雷霆万钧之势吧……”徐阁老忽然自嘲笑道:“也不知老夫这老胳膊老腿,还能不能顶得住。”
“能,当然能!”俩儿子赶忙说道:“父亲一定要顶住啊!”
“哼……”徐阶冷冷瞥一眼两人,真后悔把这个坑爹的玩意儿生出来。
“父亲,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赶紧自救了!”徐璠也顾不上父亲厌弃的眼神了。
“再安排杀手,把海瑞也杀了?”徐阶讥讽道。
“呃……”就连徐瑛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要是来办林润案的巡抚,再有个三长两短,朝廷会直接派大军,把徐家灭族的。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忍’字了。”人都有路径依赖,徐阁老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会拿出自己压箱底的‘乌龟神功’来。
“海瑞想整咱们,就让他整去。想要退田,咱们就退。想要多收税,咱们就交。”徐阁老显然是想通了,只听他气定神闲道:“他总不能一直在老夫这一头羊身上薅毛吧?早晚还得去找别人麻烦,到时候犯了众怒,自然有人收拾他。我们只要留得青山在,将来不愁没柴烧。”
“啊……”徐璠和徐瑛心说,这不就是投降了吗?两位都是不吃屈的主,别提多憋屈了。
“啊什么啊?”徐阶冷冷看一样两个死孩子,沉声道:“接下来的事情,不用你们出面,老夫亲自来。”
“父亲,那我们干什么?”徐璠和徐瑛忙问道。
“禁足。”徐阶沉声吩咐徐大道:“从今天起,他们俩就住在退思园了,不准让他们出门一步,省得让官府找借口拿去,到时候就棘手了。”
“父亲,让老三禁足也就罢了!”徐璠大惊道:“这样风雨飘摇的时候,儿子要为家里出力啊!”
“你去跟官府说明白,人是老三派的,跟你没关系?”徐阶噎人的本事,那真是一等一。
“儿子知道了。”徐璠沮丧的低下头,拉着还想说什么的徐瑛退下了。
看着俩坑爹玩意儿的身影,消失在厅堂门口,徐阶的脸上同样布满了沮丧。
他后悔了,当初真该跟林润好好的谈……至少他有把握能林润达成妥协。
现在倒好,换了个脑子一根筋的海刚峰。
他已经没有把握,能保住自己的一世英明。更别说家产和儿子了……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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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同时,松江百姓也都看到了知府衙门的公告。
他们用了一天时间,从别人口中了解到‘一条鞭法’和‘均田均粮’,到底是干什么的。
又过了一天时间,那些之前靠钻空子占便宜的那些人,意识到按照新政自己亏大了。
那些人再用了一天时间合计嘀咕,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便再也坐不住了。
第四天一早,那些给徐家背地的家人们,相约提着礼物来到南禅寺的徐府大宅,求老爷们开恩把地拿回去。
因为一出正月,衙门就要编纂虎头鼠尾册了。
这些亲族和后来投靠改姓的奴仆身上,多的给徐家背了几万亩田,少的也有几千亩。指定一个不落,都要上虎头册的。
这就好比你家亲戚,用你家的名义贷款一千万,一有风吹草动,你慌不慌吧?
可大爷三爷都不在,管事的们也做不了主啊。
什么,二爷么?咦,府上还有个二爷?
徐阶倒是还有包括徐陟在内的三个兄弟,可他们这些偏房,更没权力决定府上的事情。
于是只好由徐二和几个管事出面安抚,同时去退思园请示。回来后向他们保证,就算被编进虎头册中,也一样会被优免掉的。
可那些家人却是不信的,因为知府衙门放出话来,这次要严格按照规制来,给徐家最多优免六千亩。
而他们背了几十上百倍的田亩数,就算徐家把份额全给他们,也是杯水车薪啊。
自然没人会这么轻易被打发回去,依然软磨硬泡想要把田退还给老爷。
管事们正焦头烂额呢,那边又来了一大帮人。却不是要来退田,而是想把投献的田要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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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打人啦
两帮人把徐家大宅的后院塞了个满满当当,有的吆喝还田,有的吆喝脱籍退田,还有的既要还田又要脱籍退田。
整个后院里就如闹市一般,把几个管事的吵得晕头转向。加上管事的们平日里横楞惯了,便忍不住骂起来。
多年积威之下,那些奴仆家人的气焰,堪堪要被管事的压住了。
这时,却有人在人群中吆喝一声:“徐家都要倒了,你们还横什么横!”
“就是,海阎王不日就到,你们要给徐家陪葬,我们可不愿意!”马上有人高声附和起来:
“今天不跟徐家撇清关系,等海阎王来了,我们一个也跑不了!”
“谁说的,站出来?!”管事的们火冒三丈,跳脚要把说话的人揪出来,可眼前一两百号人,上哪去找罪魁祸首?
刚刚平息的事态,又让这几句撩拨起来。那些家人奴仆再次高声叫着‘退田’、‘脱籍’!
“没门!”管事的们也是气疯了,对骂道:“当我徐家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是个窑子,你也不能提上裤子就走,得先付钱!”
“还田!”
“退田!”
“脱籍!”
这些家人奴仆都是富农地主,原来也远不到过不下去的地步。他们却贪图依附徐家那点儿好处,就连祖宗姓氏都不要,给徐家当孝子贤孙。甚至连自由身都不要了,给徐家当起了奴才。
这些数典忘祖、寡廉鲜耻之人,能有什么忠诚可言?只有趋利避害而已。就像去年,他们认准了没人能赢徐家,便连巡抚都敢围攻。今年他们认定了徐家会输,就一门心思想要撇清干系,说什么都没用。
结果双方越吵越凶,也不知谁先动的手,管事的和个家人扭打起来。这种充满火药味的局面,一个火星就能引爆全场。
转眼间,双方纷纷上手,战团越来越大,场面混乱不堪。
眼见着局面不可收拾,一直声嘶力竭要双方冷静的徐府大管家徐二,只好下令清场。
早就待命的徐府健奴,马上手持棍棒冲出来,朝着那些闹事儿的家伙批头盖脸猛揍,把他们凶狠的撵出门去。
然后徐二命人紧闭各处大门,外面的家伙叫破天也不理了。
他本意是想让这些人冷静冷静,可那些家人奴仆哪个是善茬?此刻他们一个个鼻青脸肿、还有人被打折了胳膊、敲破了头,吃了大亏岂能善罢甘休?
“去退思园,求老太爷给咱们做主!”
“他们不要脸,老太爷总要脸吧!”
“去去,同去!”
这帮家伙便相互搀扶着,成群结队,往城东的退思园去了。
一路上,他们的家里人,亲族闻讯赶来。队伍浩浩荡荡穿城而过,加入的人越来越多,等到了退思园门口时,已经聚集到上千人,把个退思园外的大街堵了个水泄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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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院子外头大声叫嚷,要求徐阁老出来主持公道。
那喧嚣声实在太大,传到高高的戏楼上,让乐师们无法安心伴奏。
徐阁老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沉浸戏剧中,悲悲切切唱道:“云幕垂。阴风惨淡天花落。天花落,想生前环佩,梦回鸾鹤……”
徐大只好耐着性子等到徐阶一曲唱罢,方小声禀报道:“老太爷,那些白眼狼又转到园子外了,您看……”
“让他们闹去吧。”徐阶撩一撩水袖,静看云卷云舒道:“闹够了自然就不闹了。”
“闹将下去,咱家的体面……”徐大苦着脸道。
“老夫还有什么体面可言?”徐阶幽幽一叹道:“下去吧,不要打扰老夫唱戏。”
“唉,是。”徐大只好无奈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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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阁老安心当起缩头乌龟,衷贞吉和华亭知县郑岳却没他这么稳。
府城里上千百姓,聚集宰辅宅外,整日呼号哭喊,谁敢视若无睹?万一再酿成一起苏州民变,江南公司可不会帮他们收拾残局啊。
在刁民包围退思园的次日,两位地方官便前来调解了。
一看到府尊和县尊的大轿联袂而至,那些徐府的家人奴仆马上围过来,跪地磕头,苦求老公祖和老父母做主。
看的衷知府和郑知县一阵阵腻味,现在想起我是你爹你爷爷来了?不给徐阶当孝子贤孙了?
不过两人是来平事儿的,不是挑事儿的,衷贞吉让差役叫开门,又留下郑岳在外头应付刁民,自己径直坐轿进了园子。
今日徐阁老没登台唱戏,却仍穿着件风骚的粉红色戏服,在八面来风堂中推敲身姿,打磨唱腔。
听闻衷知府来访,他也懒得再换下戏服,就这么男不男、女不女的在八面来风堂中接客。
衷贞吉一进来,下巴差点儿惊到地上,咦,徐阁老这是弄啥咧?受刺激过头了吗?
“元辅,您没事吧?”
“放心,我很好,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好过。”徐阶洒然一笑,抚摸着戏袍上的鸾凤刺绣道:“老夫半生为盛名所累,现在才终于放下一切,归于本源,可谓大欢喜,大解脱也。”
“呃……”衷贞吉听得一阵阵头皮发麻,心说我还是说正事儿吧。
看茶之后,衷知府便试探问道:“刁民围攻元辅宅邸,我等地方官不能坐视,本欲直接将其驱散,却又了解到,那些人乃贵府的奴仆家人。是以还得请元辅示下啊。”
“老公祖言重了,老夫现在不过一介草民。老公祖要做什么,老夫有什么资格干涉?”徐阶拢着袖口,淡淡道:“至于外头那些人,我老了,管不了,也不想管。”
“强行驱散难免会酿成民怨,将来怕要另起祸端。”衷贞吉暗骂一声老狐狸,到这时候了还不肯跟自己好好说话。
“元翁可否听听他们的要求,看能不能稍稍满足一二,让他们滚蛋好了。”衷贞吉只好劝道:“左右不过是一些田地和奴仆,徐家少了这些,又伤不到根本。”
徐阶却仍旧不动声色。衷贞吉说的没错,他确实已经打算放弃这些奴仆和田地。但问题是,现在就让步的话,等海瑞来了怎么办?拿什么满足海中丞的胃口?
所以要割肉也不是现在,所以眼下不管发生什么,都得靠乌龟神功硬挺着。
结果任凭衷贞吉磨破嘴皮,徐阁老都不为所动。
见徐阁老油盐不进,衷贞吉也猜到他打的什么算盘,暗骂老狐狸不把自己当人,只好怏怏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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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一出好戏
退思园外,郑岳让闹事的民众推举几个代表出来,跟自己说说他们的诉求。
“老父母,这事儿你可得管啊。徐家也太黑了,逼着小人给他家背田,不答应就要我们吃不了兜着走。结果我一个穷的叮当响的破落户,名下突然多出几千亩田。要是上了虎头册,倾家荡产也交不起税银啊。”
“老父母,我们有冤情啊。那年我爹病了,借了徐家五十两印子钱,谁知利滚利、利打利,还也还不清,结果让徐家强占了土地,还逼小人卖身为奴。呜呜呜,我太惨了我。”
“老父母,徐家不是人啊,当初我把地卖给他们,可是一文钱都没收到,凭什么不能把地退给我?”
郑岳冷眼看着这些平日里靠徐家作威作福的家伙,此刻全都变了脸,苦大仇深的控诉起徐家来,好像真遭了多大罪似的。
其实投献也好、诡寄也罢,他们通通都是自愿的。不过是跟徐家合起伙来,坑害朝廷和穷苦百姓罢了。
郑知县心里满是不屑,面上却一脸理解道:“你们反应的情况我了解了,巡抚衙门颁布的新政,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大家要对官府有信心,事情都会妥善解决的。”
“我们相信老父母,可是徐家太横了,看把我们打的,呜呜呜,我胳膊都折了……”一个昨日里挨打的小地主哭诉道:“老父母做主啊。”
“老父母做主啊。”民众又七嘴八舌嚷嚷起来。
“打人肯定是犯法的!别说是徐家的奴仆,就是徐家的公子打了人,也得接受法律的制裁!”郑岳手一挥道:“你们放心,本官一定会严惩不贷的!”
说着,他吩咐一旁的李班头道:“派一队人马在这里维持秩序,谁敢再动手打人,通通抓起来!”
然后郑知县又一脸严肃的警告人群道:“你们也收敛点儿,不许冲击元翁的宅邸,不然连你们一起抓起来!”
刁民们先是一愣,旋即品过味儿来。知县大人言外之意,只要他们不动手,想干什么都行?
这时,衷贞吉的轿子,从退思园出来。郑岳赶忙上前,与他低语几句,便回头又呵斥一句道:“听见了没有,不许闹事,快都散了吧。”
“是……”众人便三三两两散去。
可等他俩的轿子一走远,那帮刁民又去而复返,且愈发有了底气,朝着园子里骂得愈发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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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杀才,你要那些田陪葬啊。”
“老匹夫,滚出来,不退田我跟你没完。”
“老乌龟,你给我出来!”
什么污言秽语都跑出来了。
饶是徐阁老忍功了得,依然气得直打哆嗦。他此生还未被如此羞辱过呢……
等等。去岁致仕前,好像京城的百姓也干过类似的事情,还往他家院子里丢过大粪呢……
果然刁民就是刁民,不分南北,都是一样的货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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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衙门。
郑岳陪衷贞吉进了签押房,衷知府指着小郑知县,似笑非笑道:“你是在玩火啊。”
“下官不明白府尊此言所指。”郑岳笑笑道。
“这场好戏背后,少不了你在推波助澜吧?”衷贞吉看得清清楚楚,海瑞的两条新政一出,徐家的根基肯定会动摇不假。但正常不应该这么快就陷入众叛亲离的窘境,一定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才会加速了事态的进程。
郑岳负责编纂华亭县的虎头鼠尾册,又对这帮小地主有足够的影响,他来做这件事,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反正出了这个门,下官是不会认的。”郑岳不好再否认。
衷贞吉暗骂一声,官场菜鸟就是不懂事,只顾着自己上岸,不管上司死活。
“能否透露一二,是谁想让徐家难堪?”他只好拉下面子,试探问道。
“无人指使,是下官自己想在海中丞驾临之前,跟徐家划清界限罢了,也不知有没有用。”郑岳一脸坦诚道。
“真的?”衷贞吉打量着郑岳,将信将疑。
“真的。”郑岳点点头。
“肯定是有用的。”衷贞吉叹气道:“把事态在中丞驾临前引爆,至少可以把我们自己摘出来。等他到了松江再爆出来,我们就难逃同党之嫌了。”
说着,他一脸严肃道:“此事不是你个新知县能承担的,还是算在本官账上吧。日后就说是奉了本官之命,明白了吧?”
“呃……”郑岳心里那个腻味,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面上却还得感激道:“多谢中丞维护,下官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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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县,小澞河畔。
赵公子的四轮马车,沿着河边颠簸的道路,缓缓向昆南行去。
马车旁忽然闪现出个人影,吓了高武一跳,待看清来人他才松了口气,敲了敲车窗。
“公子,那谁来了。”好半晌,高大哥才憋出一句。
“让他上来吧。”马车里,响起赵公子闷闷的声音。
那人又闪身上了车,便见赵昊闭着眼,躺在马秘书膝上。这路实在太颠,赵公子有些晕车了。
才不是故意吃马姐姐豆腐呢。
“什么事?”赵公子眼也不睁的问道。
被无视的少年低声答道:“徐家的下人已经造反了,前天就把退思园围了。郑知县也那边回话说,公子只管放心,他会设法加剧徐家上下矛盾的。”
“唔。”赵昊点点头道:“告诉郑知县,让他也只管放心,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都不会牵连到他的。”
“明白了。”那少年应一声。
他刚要无声无息的消失,赵昊忽然睁开眼,笑问那模样普普通通,让人留不下一丝印象的少年道:“怎么样,还习惯自己的新工作吗?”
“我很喜欢。”少年点点头,开心道:“这差事很适合我,再也不用苦恼无法引人注意了。”
说着他咧嘴一笑道:“前天,我混进徐府去,又是煽风又是点火,他们居然没人发现我……”
说着说着,他声音渐小,郁郁的低头自艾道:“居然那样都没人注意我,我这种人,就算是死了,也没人注意到的……”
“这只能说明,你是搞情报的天才啊。干情报工作,越不引人注意越好。”赵昊正色鼓励他道:“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
“明白了。”那人……哦对了,他叫方文,深受鼓舞的点点头,转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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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赵公堤
昆南,澄湖东岸,一道混凝土长堤拔地而起,一眼望不到头。
今日,是澄湖大堤竣工的日子,也是昆山水利工程胜利完工的日子。
湖堤上彩旗招展、湖堤下人山人海,全县乃至邻县的百姓,都蜂拥而至。本县人是来庆祝的,临县人是想要看看,这神乎其神的‘昆山奇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而且听说海青天也会出席哦。
数万条大小船只,把通往澄湖的河道堵得水泄不通。所以赵公子才不得不弃舟从车往这儿赶,弄得他都晕车了,还得躺在马姐姐的腿上……
这让赵公子愈加对昆山县的烂路深恶痛绝,命马秘书记下来,回头督促昆开司,今年一定要把路修好。
其实马姐姐觉得,这颠簸的路,也不尽然一无是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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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赵昊从马车上下来,便见远处的湖堤上下,起码聚集了二三十万人,根本就甭想靠近。
昆山百姓敲起胜利的锣鼓,高兴的舞龙舞狮,踩高跷、划旱船,忘情庆祝这伟大的时刻。
三十万官民齐心协力,居然只用了半年时间,就修完了整整三百里的堤防工程,这绝对是史无前例的奇迹。
整个江南官场都被震撼了。
非但苏州知府蔡国熙和新上任的兵备道吴情前来观礼,就连应天巡抚海瑞都应邀出席了这场值得纪念的完工典礼。
蔡国熙还特命本府各知县前来参观学习‘昆山经验’,回去好比学赶超、奋勇争先……
“我们争得过吗我们?”长洲知县张德夫看着那仿若鬼斧神工的长堤,一脸认命道:“还是认清形势,紧跟赵状元的步伐吧。”
“哈哈,心高气傲的张老弟都服气了,看来用不了多久,长洲县就能用上水泥喽。”太仓的王知州笑道。
“王大人这话可就不地道了,你们太仓不也成立了太开司?”杨丞麟也笑道:“你们那七十里长江江堤,也就这一二年的事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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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少来这套,不是你俩整天跟府尊撺掇着先修太湖、先修太湖,人家江南集团能把你们排在我们前头?”王知州不忿道:“我们可是有两个董事的!”
“嘿嘿……”杨丞麟打起马虎眼,笑道:“这不是去年风汛,太湖刚泛滥过吗?”
“太湖哪年不泛滥?比起长江来,那就是个澡盆子。”王知州郁闷道。
“泰利兄,没什么好急的。你看看昆山,三百里长堤才用了半年多就修好了,我们那点儿工程算得了什么?都会在任上解决的。”张德夫笑着拍拍王知州的胳膊。
“那倒是。”王知州也笑起来,觉得自己确实没必要那么着急。
一旁的常熟知县和嘉定知县也陪着小心加入进来,恳求三位待会儿务必引见一下赵状元。
只有那崇明知县金学曾和吴江知县易可久没有凑过来。
前者早就跑去跟师父献殷勤了,后者则是实在没脸往上凑。
去年赵守正刚上任,就来低声下气求他,想借吴江县境修一条太浦河泄洪,来减轻吴淞江的压力。却被易可久一口回绝。
那次双方闹得极不愉快,易知县仗着本县有百里石塘,着实没给赵状元面子。当时赵守正拍着桌子发誓说,要修一条二百里石塘,也让吴江县尝尝,在水里一泡就是半年的滋味!
易知县那时候是压根儿不信啊,还揶揄他们一百年也修不好!
谁知道才半年功夫,人家吹过的牛就实现了,而且是整整三百里长堤。
除了想喊一声牛伯夷,他现在就想问问哪里有后悔药卖。
小易也想要水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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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湖堤上。
庆典到了最重要的环节,‘立碑为纪’。
堤上的八角碑亭中,应天巡抚海瑞与苏松兵备道吴情一同揭去碑上红绸。
两米高的青石石碑上,镌刻着凤洲先生王世贞亲笔撰写的碑文,详细记述了赵状元自上任至今半年之内,所创造的丰功伟业,曰《赵公堤记》。
因其文章过于佶屈聱牙,会让观者产生自己太没文化的挫败感,故隐去。
权摘《旧明史·赵守正列传》记载的这段历史,以飨读者:
‘……守正出知吴县,未到任,铁臀状元已名动江南。知府蔡公以为大才者,不可小用也。恰逢昆山大水,坏城垣、淹田舍,漂人畜无算。遂荐以巡抚林公。公召见相谈,引为古贤人,曰:‘昆山非君不可,然屈就,可乎?’公慨然曰:‘非斯不可。遂改知昆山。’’
‘守正至昆山,城将败,富民争出避水。守正曰:‘富民出,民皆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驱使复入,然民犹惴惴难安。守正遂庐于堤上,率其子持畚锸以出。昆山父老感之曰:‘县尊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当效命!’于是官民数万齐上堤,力保誓与江堤共存亡。’
‘有在籍副都御史潘公,感守正高义,自湖州前来襄助。是年雨日夜不止,水患为数十年之最,江堤摇摇欲坠,险情百出。守正指挥若定,谈笑自如,军民遂安。又使官吏分堵以守,并造格、遥、缕、月堤以捍江塘,终保县境无虞。’
‘寻出梅,险情解。守正与潘公等议,请役民夫十万,筑石塘以为百年计。有邻县易公尝言:‘状元大言炎炎,百年难就。’公闻言笑曰,‘夏虫岂可言冰?’乃命子昊以石灰为料制水泥,将此物与粗石混凝为堤。日成二里,江堤一月乃就,中外以为神迹也。’
‘后历时半载,率官民修长堤三百里。守正布衣徒步,日夜经画。盛暑不张盖,严寒不着裘,曰:‘民劳,吾何忍独适?’翌年正月工毕,自此昆山永诀水患、农田大利,重为鱼米之乡,百姓方知生民之乐。然公憔悴如老农矣。’
‘公在治水期间,开展全民卫生运动,灭血吸虫、除四害,亦为利在千秋之举。昆山百姓至今仍呼为‘赵父’,曰‘无赵父则无玉昆山’……’
另据《旧明史选注》曰:
‘人常以赵子之丰功,薄赵公之伟绩,譬如以大苏鄙老苏,言‘一人得道、父以子贵’也。’
‘更有甚者,谤公为‘木偶’、‘锥桶’、‘复读机’,然观赵公在昆山壮举,此大谬。呜呼,状元之才、宰辅之能,议者均视而不见,其良心为犬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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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到访
典礼结束,赵守正恭请海中丞、吴观察和蔡知府,并诸位大人登画舫,到澄湖上用午宴。
海瑞自然不会参加,别人也巴不得他不参加,不然守着个阎王爷,再好的菜肴也味同嚼蜡。
赵昊便在一条白篷船上,摆下酒席招待海瑞,只有马秘书从旁侍奉,连金学曾都撵去了画舫。
按照《督抚条约》规定,桌上只有两荤两素一个汤,还有一人一碗白汁卤鸭面。
海瑞果然吃得十分开心,吃完一碗面,还让马湘兰再添一碗。
赵昊受早先晕车的影响,食欲缺缺,连半碗都没吃完。
“不要浪费。”见他要放筷子,海瑞瞪眼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呵……”赵昊只好低头硬吃,心说下回别想来我这儿改善生活了。
海瑞掏出帕子擦擦嘴,忽然问道:“你刚才说,林中丞醒了?”
“嗯。”赵昊含糊应一声,低头吃面。
“禀报朝廷了吗?”海瑞又问道。
“嗯~~”赵昊摇摇头,继续吃面。
“为什么不禀报?”海瑞面现歉疚之色道:“是因为我的话吗?”
“林中丞还在恢复期,这时候见人,不好。”赵昊勉强吃完面条,接过马湘兰递上的帕子擦擦嘴角,又呷一口茶水清清口道:
“海公也不用去探视他,这也是林中丞的意思。”
“唉,愧对若雨啊。”海瑞极罕见的纠结道。他的应天新政刚刚公布,正要逐府逐府的着力推行。这时候见林润,会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而大明的事情只要一复杂化就会宕延,然后无疾而终……
“林中丞还让我带句话给海公,”赵昊却淡淡笑道:“长揖蒙垂国士恩,壮心剖出酬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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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心剖出酬知己……”海瑞眼圈一下红了,深感惭愧道:“是我小觑了林中丞,他这种无双国士,自然时时刻刻会以大局为重。”
“嗯。”赵昊点点头,揶揄笑道:“话我带到了,海公这下可以放心去松江了吧?”
“哈哈,你小子,敢取笑老夫。”海瑞指了指他,颔首道:“这就出发。”
“那就祝中丞旗开得胜了!”
“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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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抚座船顺流而下,翌日一早便到了松江府城的官码头。
衷贞吉、郑岳等一干官员早已在码头恭候多时,将中丞一行迎进了巡抚行辕。
在那间林中丞曾战斗过的签押房中,衷知府向海瑞禀报了退思园被围的状况。
“自正月十七开始,退思园已经被围了四日。”衷贞吉偷瞧着海瑞的表情,可惜什么表情都看不到。只好尽量不带感情的禀报道:
“前日下官还与郑知县去调解了一次,奈何徐阁老不松口,并无什么效果。”
海瑞略一寻思,沉声道:“徐阁老毕竟是两朝元辅,百姓纵有什么不平,也不能整日去围去闹,成何体统?”
顿一顿,他又对牛佥事下令道:“你们这便贴出告示,就说明日开始放告。百姓若有什么冤屈,可以到我这里来告状,但是不准围堵民宅了。”
“是,下官这就去办。”牛默罔应声刚要退下。
“牛大人且慢。”衷贞吉却叫住了牛佥事,低声对海瑞禀报道:
“中丞,在松江城放告,要慎重啊。”
“你要教我做事吗?”海瑞睥他一眼。
“不敢。下官只是提醒中丞,谨防刁民啊!”衷贞吉吓得一哆嗦,忙解释道:“那些包围退思园的人,要么是之前投献徐家的小地主;要么是把地假典卖给徐阶的富户;要么是徐家的仆人;要么是徐家的亲族。总之都是为了逃避赋役,托庇于徐阁老名下的奸民,可不是什么贫苦的百姓,也没有多少冤屈可言。”
“衷知府很清楚嘛。”海瑞似笑非笑看着他道:“那为何一直不肯查办?莫非不知道投献违法吗?”
“中丞何必明知故问?一来他们契约做得扎实,你情我愿的话,单从文书上看不出毛病来。二来,从前徐阁老还在位呢……”衷贞吉被怼的都快哭出来了。
“呵呵,衷知府推得倒是干净。”海瑞讥讽一声道:“不过你的事情容后再议,先把正事办完再说。”
说着他看一眼牛佥事道:“愣着干什么?放告去。”
“是,中丞。”牛佥事忙快步出去。
衷知府嘴角一抽,得,感情自己白说了。
“行了,你的好意本院收到了。”海瑞这才稍稍缓和下语气道:“多谢你的提醒。”
“下官也是担心,太多刁民告状,会损害到中丞的官声,授人口实啊。”衷贞吉隐晦的提醒一句。他还是想劝海瑞,要跟那些刁民划清界限。
海瑞知道,他指的是退思园那位。不由哂笑一声道:“不错,本院并不同情那些主动投献在前,发现赋役改革后不划算,又想反悔的刁民。”
说着他话锋一转,不容置喙道:“但我还是要让徐家退田!”
“中丞这是为何?”衷贞吉不解问道。
“因为不论是投献、诡寄,飞洒还是花分,最后利益受损都是那些本本分分的老实人,还有朝廷。”海瑞淡淡道:“所以必须要让田归其主,才能赋税合理,不伤百姓。一条鞭法也好、官民一则也罢,才不至于变成恶法。”
“只是这样一来,中丞怕是要授人口实了。”衷贞吉钦佩之余,又觉得海公为免莽了点儿。
“或许吧。”海瑞不置可否的笑一笑,大家还没熟到,能掏心窝子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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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海公的告示一放出来,那些围在退思园外的家伙,便三三两两的散去,赶紧回家写状子准备告状。
当天下午,海瑞召集一众属官,正欲布置一下明日放告的具体安排,海安却走进来,凑在他耳边低声禀报几句。
海瑞微微点头,对众属官道:“先到这儿吧。”
“恭送中丞。”牛佥事等人忙起身相送。
海瑞出了签押房,快步来到行辕后门,便见一顶不显眼的小轿,已经落在了院中。
他赶紧上前,亲自打起轿帘,然后一揖到底道:“晚辈恭迎存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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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老戏骨
来的正是徐阶。
今天徐阁老依然女装……呸,才不是呢。只见他穿一件浆洗发白的长道袍,头戴半旧不新的四方巾,就像个不得志的教书先生,哪还有半分国老气度?
海瑞知道他是来这儿卖惨的,自然也不点破。
怎么说,对方也有大恩于他,公事是公事、私下里还是要保持尊敬的。
海瑞把徐阶毕恭毕敬迎进花厅,将正座让给徐阁老,自己坐在他的右首。问候老先生贵体安否,近况如何?
徐阶自然不会说好,他先是神情凄凉的感叹一番‘世事无常、人情冷暖’,而后抹泪向海瑞道谢。
“老朽晚年不幸,颜面尽丧,幸亏有汝贤解围啊。此来就是向汝贤道谢的。”
“存斋公言重了,朝廷自有法度,不管谁家的宅子,都不可以随意围堵的。”海瑞笑笑,并不领情。
“汝贤施恩不图报,实有古君子之风。然汝贤深情厚谊,老朽早已铭记在心。”可徐阶偏要往上凑,一脸感佩道:
“汝贤当年给老朽写的两封信,我没事儿就拿出来看看。每每热泪盈眶,感叹这世上再无像汝贤这样知恩图报的君子了。”
海瑞听得老脸一红,他确实给徐阶写过两封信,而且都挺肉麻的。
一封是去年至江西接老母团聚。徐阶命人厚给盘缠,一路驿馆宾至如归,让他一家没遭罪就到了南京。海瑞自然要写信感谢徐阶。
而且,没有徐阶,他早就死在诏狱里了。没有徐阶,他哪能出狱后节节高升,不到一年便当上四品大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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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海瑞一直很感激徐阶,隆庆元年阁潮时,他还旗帜鲜明的站在徐阶这边,怼过高拱呢……
于是在那封信里,他恭敬的称其为‘老先生’,先感谢了老先生之赐。又说自己往返路上,听到官民无不以‘伊傅周召’称颂老先生。自己也拍马屁赞他‘调和阴阳、扭转乾坤’。
另一封信,是徐阶致仕时所写。那时候,海瑞已经上任南京通政司,知道了徐家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但依然写信表达了慰问,并没有人走茶凉的意思。
这也是徐阁老心中一点底气所在,你海瑞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吧?
海瑞也确实挺糟心,谁还没点儿黑历史?当初拍领导马屁的事儿,被人拿出来说就太尴尬了。
“喝茶喝茶……”这时候,海安奉上茶水,海瑞劝茶,掩饰尴尬。
徐阶见海瑞的脸皮还没修炼到家,心下稍安。
呷了几口香茗,他满脸惭愧道:“这次的事情,寒家多多少少也有些责任。皆因老朽在外为官多年,疏忽对家人的管束,让他们搞得乌烟瘴气,确实太不应该了。”
“存斋公放心,您是您,他们是他们,晚辈不会混为一谈的。”海瑞安慰道:“再说,那些败坏存斋公名声的害群之马,留着也是祸害,还是由晚辈替存斋公清理门户,也好保全您老的名誉。”
“唉,没那么简单……”徐阶心说,我怕的就是这个,忙摆摆手道:“这么多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怕拔起萝卜带出泥啊。”
海瑞闻言有些不悦,感觉徐阁老退休之后,怎么昏聩到这种程度了?公然就要让自己徇私枉法!
于是沉吟不语。
见他似有不快,徐阁老不禁掉下泪来,撑着扶手站了起来,作势要给海瑞跪下。
“存斋公万万不可啊。”海瑞连忙起身,抢先将徐阁老扶住。
“老朽老了,别的不敢奢求,只求儿孙平平安安,一家人能齐齐整整。”徐阁老老泪纵横道:
“还望汝贤念在当年的情分上,对徐家高抬贵手啊。”
“存斋公先请坐。”海瑞将徐阁老按回座上,眉头紧皱道:“您老人家真是给晚辈出了个大难题啊……”
徐阁老一听有门,便抹泪道:“老朽知道这有违,汝贤秉公不阿的操守。老朽是宁肯一死,也不愿给汝贤添这个麻烦。可九泉之下,实在无颜面对先考先妣啊……他们要是问,徐阶啊,你怎么把咱们家,弄得家破人亡了?这让老朽该如何回答啊!”
说着他伤心嚎啕大哭起来,倒也有几分是真情流露。
见徐阁老跟个娘们儿似的一哭二闹三下跪,海瑞心里腻味极了,只好闷声道:“这事儿也不是不能商量。”
“哦?”徐阶泪眼偷瞧,眼见有门儿,赶紧打蛇随棍上道:“汝贤有什么要求只管提,老朽一定办到。”
“这样吧,”海瑞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给存斋公三日时间,徐家拿一个退田脱籍的方案出来。如果切实可行,本院可以不开堂。”
“明白了。”徐阶满意的点点头,颤巍巍站起来,对着海瑞长长一揖道:“老朽代徐家满门,感谢中丞爱护之情。”
“存斋公言重了。”海瑞忍着恶心将他扶起来。
“那老朽就不打搅中丞了,这就回去照办。”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徐阁老也不停留,向海瑞告辞还家了。
海瑞将他送到后院,徐阁老又磨磨唧唧表示了一番感谢,这才上了四抬的小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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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一坐进轿子,便没了方才老迈昏庸的可怜虫样子,脸上一点表情都欠奉,仿佛谢幕下台后的演员。
老戏骨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啊。
海瑞看着徐阁老的小轿,颤巍巍出了行辕后门,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今日这场谈话,表面说的是前日徐府被围的事端,实则是徐阶在为林润案向自己求情。
不错,他海瑞确实对徐阁老感激不尽。可是一码归一码,岂能因为私情而枉法?
何况,林中丞还在看着自己呢……
良久,海瑞转回签押房,牛佥事已经候在那里。
“老牛。”
“都公。”牛佥事轻声应道。
“这几日暂不升堂。”海瑞沉声吩咐道。
“是。”牛佥事应一声,心说看来徐阁老给海公压力不小啊。便又问道:“那咱们明天,还放不放告?”
海瑞奇怪的看他一眼道:“本院只说明天不升堂,什么时候说不放告了?状纸招收。”
“是下官想岔了。”牛佥事忙讪笑一声,心说自己想什么,海斗士怎么会通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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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通牒
翌日行辕放告,状纸果然如雪片般飞来。
海瑞也信守承诺,只让田通判等人将状纸好生登记造册,没有立即升堂问案。
不过他也没闲着,利用这几天时间,带领牛佥事等大票属官,还有松江府、华亭县的官吏一起下乡,分片逐村宣讲一条鞭法和均田均粮的好处。务必要让老百姓们明白,之前的投献也好,诡寄也罢,现在都不作数了。
并且官府将给他们一次更正的机会,这次一定要如实申报自家真实田亩的数字,待官府登记造册,日后就按照这个征税了。
这不单单是为了对付徐家,而是推行应天新政的必由之路。
华亭县八个乡三百六十多万亩耕地,田亩数能顶苏州三个县了,也是整个江南土地最多的一个县。地多地主就多,麻烦就多,所以海瑞打定主意,拿华亭作为推行改革的第一站。
只要华亭能顺利完成改革,松江府、苏州府也就迎刃而解了。苏松的问题解决了,其余八府一州,自然更不在话下。
海瑞的努力没有白费,在官员们尽心竭力的宣讲下,华亭各乡的老百姓,都被撩拨的火烧火燎,纷纷向官府反应情况,控诉自己如何被大户侵占田产,如何沦为佃户的。
对此,海瑞命吏员们现场代写状纸,接受民众的报案,并宣布待回衙后统一审理。
~~
三日后,海瑞返回府城,让田柏光统计了一下,已经收到八九千份供状了。
这时,徐阶的回信也送到了。
海瑞当着牛佥事等人的面展开信,只见徐阁老给出的方案是:一,所有家奴听凭自去、给予文书、绝不挽留。二,所有寄名在徐家的田产,听凭原主自取,徐家配合过户,绝不阻挠。三,愿将五年来所买一切田产共四万亩,献给官府,作为学田,造福桑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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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后,海瑞不动声色把信,递给牛佥事等人传阅。
牛佥事等人看了都很高兴,感觉徐家还是很有诚意的。尤其是衷贞吉,明显大大松了口气。
正兴奋的议论纷纷,却见海瑞依然面色不豫,众官员赶紧收声。
“中丞,方案有何不妥之处?”牛佥事小声问道。
“前两条还则罢了,这第三条……”海瑞在桌上翻找起来,不一会儿,找到一个小册子,翻开其中一页,念道:
“截至到去岁十月,徐氏一族两百七十三户,名下共计有田产一百三十七万亩。扣除掉投献的、诡寄的、亲族挂靠的,徐阁老兄弟四人,名下共计田产四十六万亩,其中在徐阁老父子名下的,共计二十四万亩有奇。”
说着他看一眼衷贞吉道:“衷知府,本院没说错吧?”
“差、差不多……”衷贞吉点点头,暗暗擦汗。他曾经摸过底,徐家名下的田产大概齐就是这个数。
海公又没有调取松江府的田册卷宗,是如何得出这个数字来的?
牛佥事却记起海瑞从去年开始,就天天对着各府的税务账册算个不停,没想到还能从这里头看出玄机来。
他刚想拍记马屁,称赞海公神机妙算、见微知著。却见海瑞陡然变了脸色,将那册子重重往案上一拍,低喝道:
“就算把前两条全都排除,徐家尚有四十六万亩田产!整整四十六万亩啊,这四万亩何足道哉?!”
海瑞越说越生气,拍着桌子道:“要是各地乡绅都有样学样,仅清退十之一二,非但退田成了做做样子。连一条鞭法都要变成恶法!”
海瑞是经验丰富的能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他知道任何改革,在具体执行时都难免走样。
无论怎么改革,都无法避免最难收到官宦人家的税赋。就算那些豪势之家不勾结官府,逃避赋税,人家家里有做官的,本来就可以优免。而且其亲族还可以跟着沾光,最终免税数额远超定例。但这是多少年来官府默许的,海瑞一时也无法去改变。
土地高度集中的结果,就是一条鞭法也无法将大部分差徭转移到大土地所有者身上。反而会加重大多数纳税人的负担。
道理很简单,从大地主身上收不起税银,自然要从小地主和农民身上加征回来了。
所以海瑞才会把抑制兼并,放在比一条鞭法更高的位置上。因为他早看透了,所有与土地相关的改革,拦路虎无它,都是兼并。
~~
思来想去,海瑞提笔给徐阶写了回信,然后递给牛佥事等人,问他们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牛佥事几个看得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出来了。
“都不说话,那就是没意见了?”海瑞便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用浆糊封好口,准备让送信的徐家人带回去。
“慢!”牛佥事终于回过神来,阻拦道:“中丞三思啊!”
“是啊,都公,徐阁老定然不会答应的。”衷贞吉也擦汗道:“那可是整整四十六万亩田地啊,一千万两银子也买不来的,徐家怎么可能都放弃呢!”
“这封信一出,双方就彻底撕破脸了,再无寰转余地了!”王委员等人也纷纷劝他冷静,不要被愤怒冲昏头。
“本院让他们全放弃了吗?”海瑞一脸奇怪的看着吓尿了的众属下道:“明明同意他家,留下六千亩,而且是免税田。还不够供养他一大家吗?”
“呃……”众官员心说,六千亩,九牛一毛而已。而且羞辱的意味太重了吧?
“再者,徐家还有织娘两万,宅邸六处,园林四座,另有南北两京、苏州松江等地店铺逾两百间。这些商铺店面、生意住宅的价值,又超过一千万两!其来历恐怕也禁不起细究吧?这次本官并未打算追究,难道对徐家还不够优容吗?”
“徐阁老出仕时,家境只能算是小康,短短二十余年间,居然攒下了两千万两以上的家业。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儿孙家人身上吗?”说着海瑞又是一阵火大道:
“严阁老和严世蕃号称天下巨贪,却只有徐家家业的四分之一。不赶紧帮徐家消肿,让将来史书上,如何评价徐阁老?!”
听海公这么一说,众官员觉得还蛮有道理的。可徐阁老怎么可能答应啊?
有句话海瑞没明说,让徐阁老拿四十六万亩地,换一个全家平安、既往不咎,他觉得自己是仁至义尽,甚至都有些对不起林润了。
要不是林润让赵昊带了那句话,他都没法下这个决心,就这样放过徐家。
若是某人还不识趣,那就真休怪海某无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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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吕大侠
退思园,眠风阁外书房。
那给徐阶送信的家人,将海瑞的回信奉上。
徐阁老接过信来,拿起桌上的玉柄银质开信刀,想要打开这封信。
可开了几下都没成功,还险些划到手。
“往常这都是徐璠的差事。”他自嘲的笑笑,将信封和开信刀递给了那家人。
那家丁打扮的男子,须发花白、身材不高、面容沉毅,并不像普通的下人。
其实他是徐家的门客,姓吕名光,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侠。
可惜大明朝并不适合江湖人物生存,不然他的同行邵大侠也不会积极转型为掮客。
吕大侠没有邵大侠那么幸运,他年轻时行走江湖,杀了人被官府通缉,只好潜逃到当时被鞑靼占领的河套,一住就是很多年。
那些年里,他游走在汉蒙两族之间,对套内套外山川地形、人文风俗都十分了解。后来机缘巧合,成了三边总督曾铣的门客。
吕光总结自己多年的心得,向曾铣提出了一套收复河套的方案。曾总督一看,感觉很赞,便把方案上报了朝廷,并让他进京游说。
当时的内阁首辅,正是徐阶的老师夏言。夏言跟吕光谈过后,感觉很妥,便当成头等大事来办。在夏言的举荐下,嘉靖皇帝也觉得很顶,于是下旨廷议‘复套’。
在夏言的推动下,复套方案很快通过了廷议,朝廷上下摩拳擦掌,眼看就要付诸实施了。
那也是吕大侠此生最高光的时刻。
可惜事到临头,嘉靖这个怂蛋又反悔了,开始找各种理由拖延。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次辅严嵩把握住嘉靖心态的变化,发动党羽上疏攻击夏言和曾铣,最终让皇帝以‘近臣勾结边将’之由,将夏言、曾铣都腰斩于市,天下冤之。复套之事自然不了了之,再无人敢提起。
吕光虽然未被波及,但深感愧疚,暗中营救了被充军的曾铣家人,并不遗余力的为故主游说平反。最终在将近二十年后,也就是隆庆元年,徐阁老趁拨乱反正之机,为恩师平反,顺道也为曾铣昭雪。
吕光感念徐阶之恩,便拜入徐阶门下,以仆从自居,旦夕护卫。
去岁徐府败相显露,那些围绕在徐阁老身边的清客门人走了个干净,只有吕光没走,依然每晚为徐阁老守夜。
徐阶自此愈发器重吕光,将其倚为心腹,所有大事都与他商议。
~~
吕光将信封裁开,双手奉给徐阁老,又帮他拿起桌上的叆叇。
徐阶戴上老花镜,拿远了信纸眯眼一看,只见内容不长,只有寥寥数语:
‘瑞至松江日,满领教益,惟公相爱无异畴昔也,殊感殊感。近阅退田册,益知盛德出人意表。但所退数不多,再加清理行之可也。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亦无需尽退田产,可留田六千亩,并其余产业不动,足供公一家富贵矣……’
这封信就像海瑞的为人,尖锐而直接。扣掉开头的客套话,便不客气的指出,徐家退田是退了,但数目远远不够。
那到底退多少才合适?这次他给了个准数——留六千亩,其余全退。
而且还特意指出,你家的工商产业、宅邸园林可以保留,这样徐家依然还是松江第一财主,夫复何求?
其实说实在话,若非海瑞被赵昊用老人家的理论武装过,决定‘建立统一战线’,‘发展进步势力,争取中间势力,孤立顽固势力’……具体说就是,将大地主与工商地主、大商人和小地主分化开来,争取后三者,一起斗争大地主……
否则以他的臭脾气,非让徐家把工商资产也吐干净不可。
也许觉着实在太便宜徐家了。居然让他们在做了这么多坏事之后,还能全身而退!海瑞的语气也变得刻薄起来,用‘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这样尖酸的话语,点明徐阁老是在‘以父改子’,让他掂量掂量,是身外之物重要,还是他儿子重要。
看完之后,徐阁老哑然失笑,将海瑞的信递给吕光道:“又是一头白眼狼,而且是吃人不吐骨头那种。”
吕光快速扫一眼那封信,抬头看向徐阁老,见他虽然在笑,可笑容里满是肃杀之意,左眉突突直跳,显然是被海瑞激怒了。
其实说实话,吕光觉得海瑞说得蛮有道理的。古人改父之过,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徐阁老的儿子坏事做尽,还直接导致了一位巡抚重伤昏迷至今。要想赎其罪,恐怕七屋之金都不够吧?得十屋,十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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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亲眼见过首辅和总督被腰斩弃市,家破人亡的,自然觉得身外之物无法与‘人平安、家宅宁’相比。
可对有些人来说,经过再多的廉政教育,也无法改变其舍命不舍财的贪婪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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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徐阁老的笑容愈发冷冽,咬牙切齿恨声道:“太过分了!太可恶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让他死在诏狱里多干净!”
“主人息怒,”吕光忙劝徐阶保持冷静道:“如果不答应海瑞,只怕他会对我们下手的。”
“是,他是应天巡抚,持王命旗牌,还有青天之名,握着无数豪势之家的把柄,江南没人是他的对手。”
徐阶冷冷一笑道:“可江南不过大明,他上头有南京还有北京的朝廷,那里有的是人能找他麻烦,能让他滚蛋!”
说着徐阁老捻起兰花指,轻蔑一笑道:“保住我徐家,一百万两就绰绰有余了。四十六万亩良田,能卖白银一千万两了。这种血亏的买卖谁愿做?!”
“主人,跟海瑞对抗的风险,还是不小的……”吕光又劝道。
“我知道,我知道。”徐阶忽然低沉下来,幽幽一叹道:“但老夫不能再退了。当年抄严阁老家,也只抄出金一万多两,银两百多万两,房屋宅基地五十七所,田地山塘两万多亩,各式金银器皿、玉器、首饰、家具和珍贵字画、书籍上千件。就这样,都被朝廷刻成《天水冰山录》出版,以儆效尤。”
“没想到,老夫家里居然比严阁老还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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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谈崩
徐阶说到这儿,眼中浮现出惊恐之色,惶然望向吕光道:“你说,我要是一退四十多万亩地,世人该如何议我,后人又会如何笑我?难道要老夫羞愤自尽,再遗臭万年吗?”
吕光闻言哑然。对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这理由确实足够充分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便不再劝说徐阶,改为听命行事。
“我想想,我想想……”徐阁老在吕光的搀扶下站起身,踱步到里间那排衣架前。
每一具衣架上,都挂着一套戏服,有貂蝉的、有西施的,有杜十娘的……老人家自幼矮小白皙,容颜俊俏……可惜被当官耽误了。
每当跟这些在心爱的女装一起,徐阁老便感觉心情无比平静,就连思维都敏捷了许多。
少顷,他沉声对吕光道:“为今之计,只有向京城求援了。徐五那里,应该还有百万两以上的存银,我这就修书一封,你带去京城,让他配合你活动。”
“是。”这是吕光的老本行,可他依然觉得头大。“不过从前林润的事情,影响实在恶劣,恐怕游说很难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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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现在想让海瑞挪窝千难万难。”徐阶认可的点头道:“所以这次我们要以示弱为主。”
“苦肉计?”吕光恍然。
“可以这么说……”徐阶说着,自嘲一笑道:“也不用刻意去演,海瑞的板子很快就会落下来的!”
吕光闻言不禁恻然道:“这种时候,小人还是留在主人身边吧?”
“不用担心老夫,我徐家家大业大,他海瑞又没法直接拿林润的事情发落,只能零敲碎打、一点点蚕食,老夫还能撑很久。”徐阶却摆摆手,沉声吩咐道:
“总之你进京之后,要和徐五把能走的门路都走通,尤其多结交内侍,那帮阉竖见钱眼开,最好收买。”
“小人知道。”吕光点点头,这都是轻车熟路的事儿。
“结交了这些人之后,你们一面拼命使钱,把他们都买住。一面把老夫在江南的惨状,持续不断反馈给他们,先这么文火慢炖着。”徐阶吐出口浊气道:“等到火候差不多了,我再教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是。”吕光眼中含泪道:“那主人这段时间,可要受苦了……”
“人生来不就是受苦的吗?”徐阶苦笑一声道:“老夫刚满周岁的时候,就被家中奴婢扔进了井里,幸好那是口枯井……不过等到家人发现时,我也已经没有了呼吸。父母割舍不下,没有立即把我下葬。结果三天之后,我竟然又活了过来。五岁时,我随父亲路过括苍山,被仆人从山岭上推下去,衣服挂在树上才幸免于难。”
“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吕光一脸庆幸,只是心中未免嘀咕,这徐阁老的爹妈得多缺德,才能惹得徐家的下人,不断朝个孩子下手?
只是徐阁老显然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他一直都认为这是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体现。
“老夫二十一岁探花及第,先考却旋即去世。服阙回到翰林院,却又得罪了张骢,被贬去穷山恶水的延平府当推官……说起来,海瑞也在那里当过教谕,不过老夫比他早了二十年。”
“后来在地方上一步步升迁,好容易被恩师夏贵溪提拔回朝廷,恩师却又被严分宜所害。老夫又被打压了整整十几年,为了保全自己,实现抱负,老夫委曲求全、受尽屈辱。好容易熬到严嵩倒台,又国事糜烂,边关告警。等到送走了先帝,又碰上高肃卿那个冤家,连带着新君不喜,黯然致仕……哎,老夫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徐家掏出粉色的罗帕,擦拭下眼角道:“这寻思着致仕了,终于可以过几年想过的日子了,又摊上这档子事。我算是看明白了,老夫如那些戏文里的美人一般,这辈子就是个受苦的命。”
吕光不禁一阵恶寒,主人的少女心越来越盛了呢。他赶忙换个话题道:“是不是让两位爷暂时离开江南,到远处去避避风头?”
“唔。”徐阶也知道,海瑞要动手,徐璠和徐瑛肯定是首要目标。不过他还是不相信,海瑞能从自己家里,把他俩抓走。
“老夫已经命两个孽障足不出户了,海瑞再疯狂,也不至于抄我家吧?”
“应该不至于。”吕光想想也是,不过还是提醒道:“但总是要为两位爷准备好退路,以防万一。”
“嗯。”徐阶点点头道:“回头风声过了,老夫安排他们去浙江,或者更南的地方住几年。”
“主人更要保重自己。”吕光拭泪道。
“好,你也保重。”徐阶点点头,和吕光出来书房,先给徐五写了封信,讲明原委。又分别给京城诸位大佬,和汪汪队长们修书,言辞之谦卑凄凉,简直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啊。
待到吕光将厚厚一摞信封贴身收好,拜别出去,徐阁老才揉一揉发涨的两眼,继续趴在案前,吃力的写给海瑞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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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抚行辕,海瑞很快收到了徐阶的回信。
还是老习惯,看完之后便递给了牛佥事。
只见那信上说,中丞之命自当遵从,然五年之内所置之地,尚有据可查,不难清退。但更久远的那些,老夫实在不知情。而且文书已经失佚,就是想退都不知该给谁,只能请官府自己来查了。若查有实据,又有法可依,自当清退。
看那字里行间都透着冲天的怨气,牛佥事不禁钦佩的五体投地,心说看来还是海公更厉害,居然能让徐阁老的乌龟神功破功。
不过现在局面,好像更糟糕了。兔子急了还蹬鹰,何况徐阁老比兔子可厉害多了。
兔爷儿还差不多……
牛佥事将信纸奉还,叹口气道:“看来徐阁老拒绝了。”
海瑞也是满心的失望,他怎么都想不通,以徐阁老的睿智,难道看不出自己是在帮他吗?
为什么非要舍命不舍财?何况自己也没把他往绝路上逼啊?
只能说是利令智昏,无可救药了……
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再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便沉声下令道:
“立即安排下去,明日一早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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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拉清单
翌日一早,巡抚行辕外,来告状的民众已经将整条大街,挤的水泄不通了。
之前海瑞只收状子不过堂,着实让松江百姓担心了几日,以为连海中丞都不敢朝徐家下手。
现在看来,海斗士依然无所畏惧,就是硬刚到底。
辰时一到,巡抚行辕外的栅门打开,有书吏拿着编好号的状纸,喊排在前头的那些原被告进来衙门,在大堂前的月台等候。
燃文
海瑞等官员已端坐堂上,人一带到便立即开始审理。
经过一个春节的休息,海斗士和他的十殿阎罗火力全开,一天便审结了八百个案子!
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控告,徐家侵夺小民田产的。
对此,徐家原本并不慌的。因为五年内得来的田产,徐阁老都已经跟他们打好招呼,主动放弃了。这也正是那四万亩退田的来由。
至于五年以前的,按照现行的《问刑条例》,田产纠纷有一个五年追诉期。即是说,田产只要过户五年以上,无论什么原因,卖方都不能要求赎回了。
徐家只要放弃五年之内的田产,从法理上说,便已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徐阶才有恃无恐,回绝了海瑞的无理要求。
你海瑞不是口口声声不是依法办事吗,现在就跟你论国法,看你怎么办?
可惜没人比海瑞更懂大明律法,他居然绕过了《问刑条例》,以太祖皇帝制定的《大明律》来判案。因为《大明律》中,对此类案件可以无限追诉!
《问刑条例》本就是士大夫集团炮制出来,保护自己免受《大明律》苛刻限制的玩意儿。现在海瑞拿《大明律》来断徐家的案子,这可就要了徐家的老命!
仅仅第一天,巡抚衙门便以‘接受投献’、‘隐瞒田产、偷税漏税,且数额特别巨大’等罪名,宣判徐家近支族人并奴仆三百余人有罪。
其中便包括徐阶的三个亲兄弟徐隆、徐陈、徐陟,以及徐璠、徐琨、徐瑛等二十几个子侄辈。
这还是人丁比较单薄的府城徐家,在泗泾徐家老宅,徐阁老的堂兄弟堂侄子堂孙子,被判有罪的更多如牛毛了。
而且与之前在苏州不同,宣判后第一时间,海瑞便发下票牌,出动官军捉拿徐家众人归案。
这又把牛佥事等人吓一跳,忙劝海斗士三思道:“徐家人因徐阁老兄弟缘故,多有官身或冠带,至不济也有功名护身,如何能说拿就拿?”
“请王命旗牌!”海瑞却站起身,朝北一揖。
低沉肃穆的鼓声中,旗牌官将四对王命旗牌护送上来。
海瑞先取下一副旗牌,递给衷贞吉道:“你速速带两百兵马,去南禅寺徐府拿人。跑了一个,提头来见!”
“得令!”见王命旗牌都搬出来了,衷贞吉知道海公这是要放手一搏了,哪敢再废话,赶紧领命而去。
“你二人速速带五百兵马,到泗泾徐家浜拿人,放走了一个,提头来见!”海瑞又将另一对旗牌,授予了郑岳和王委员。
两人赶紧齐声应命而去。
海瑞又将第三副旗牌授予牛佥事,顿一顿道:“你带两百兵马,去退思园保护好徐阁老,千万别让他老人家,离了你的视线!”
“……”牛佥事暗暗叫苦,他能听懂海公这道命令的话外之音,实在是太刺激了。
算了,就当是为林中丞报仇吧!
“是!”想到这,牛佥事鼻子喷出白气,把心一横,应声下去。
~~
很快,巡抚衙门的兵丁便开赴府城各处。
百姓们看着那些扛着长枪,穿着红蓝色号衣,打着绑腿的官兵,列队穿城而过。镶铁钉的布鞋,将地面踩得尘土飞扬,发出令人胆颤的咔咔声。
“巡抚衙门办案,回避!回避!”打头的官兵,用枪杆驱散挡道的人群。
老百姓纷纷躲避,站在道路两旁张望。
“这是去南禅寺的啊?”
“要动徐家了吗?!”
“八成是!走,瞧瞧去!”原本还一脸畏惧的民众,一下就来了劲头。
徐家这几十年在府城作威作福,说坏事干尽也不为过。再说他家靠着老头子骤然富贵,全城谁不眼红啊?
何况,那种把土皇帝拉下马,狠狠踩两脚的超快感,可能一辈子也遇不上一次。
市民们这下也不害怕了,纷纷丢下手头的活计,跟在官军看热闹去了。
大队官军转眼到了南禅寺,从那一道道刻着‘探花及第’、‘上柱国’、‘大宗伯’、‘大学士’、‘首辅元老’的牌坊下走过,就像在短时间内瞻仰了徐阁老光荣的仕途一般。
可惜再辉煌的仕途也有到终点的一刻,昔日的荣光已经无法再庇护这个松江第一大族了。
官军跟随衷知府,来到了徐府的大门前。
徐家人早得到风声,把大门紧闭,任凭府里的捕快如何砸门都不应声。
“撞门!”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衷贞吉把手一挥。
马上有十名官军,扛着包铁头的圆木。先是助跑一段,然后将那破门槌狠狠装在徐府的大门上。
别看大门厚实无比,包铁镶铜,但根本禁不住这种程度的撞击。
才三两下便被撞落了与门框相连的铁箍铁钉,再来两下,便被轰然撞倒在地。
门内的徐家奴仆惊叫着躲闪不迭,险些被倒塌的门板压在底下。
“进去!”见门开了,衷贞吉下令道:“按名单抓人,查封所有账册契书,统统带回行辕!”
知府衙门的捕快们,便带着官兵冲进去。
徐府大宅里,住了徐家三位老太爷,和他们各自的儿孙,连带女眷奴仆,加起来有千把号人。
如狼似虎的官军冲进来,哪会跟他们客气?虽不至于打砸抢,但动作暴力、言语粗俗自是难免。
徐府中登时到处鬼哭狼嚎,女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就像遭了多大虐待一样。
那位致仕的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阁老的小弟弟徐陟,此时正好在府上。
听到外头乱做一团,他赶紧提上裤子出来查看。
正碰上官军一路追赶者四散奔逃的徐家人,来到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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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抄徐
“站住!”徐陟擦掉脸上的口红印,怒喝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敢进来作乱?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官差们被唬得一愣。
“老夫乃前正三品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陟!”徐老侍郎骄傲的报上姓名。
“抓起来!”带队的百户看一眼手中的名单,这位徐老侍郎排的还很靠前哩。
“大胆!”见兵丁手持绳索朝自己扑上来,徐陟又惊又怒道:“你们造反吗?我可是在籍三品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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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在籍的啊,那没用。”百户一挥手,几个精壮的兵士便把徐陟按在地上,捆了个结实。
王命旗牌虽然奈何不了三品以上官员,但那是在任的。那些致仕的、在籍的,并不在例外之列。只是大家谁都会退休,彼此间要留个体面,所以才会造成一种,好像退了休还是三品官的错觉。
可惜海瑞根本不吃那一套,你退了休就什么都不是,我照拿不误!
看到连徐陟都被抓了,徐家人彻底没了咒念,一个个霜打茄子似的束手就擒。
官差便按照名单,把人一个个绑起来,最后发现还有几位没抓到。
“徐隆、徐陈去了哪里?”衷贞吉接过名单,喝问徐家人道:“还有他俩的儿子呢!”
人群沉默一阵,不知谁开口道:“两位太爷被老太爷的叫去退思园听戏了,几位爷也陪着去了。”
“这样啊?”衷贞吉点点头,沉声道:“将账册田契装箱,和人犯一起带回去!”
“我抗议!”徐陟被带到衷贞吉面前,悲愤道:“衷贞吉,你个王八蛋,吃了我……”
“堵上嘴。”衷知府黑着脸喝一声,手下捕头便将块破布头,塞进了徐陟的嘴里。
“呜呜,唔……”徐陟再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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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思园,万壑松风堂。
徐阶的兄弟徐隆和徐陈,带着儿子应约而来,却没见他穿戏服,也没见戏班子在哪?
“哥,你这是唱的哪出啊?”徐陈奇怪问道:“怎么也没见你上妆呢?”
“我唱的是霸王别姬。”徐阶没好气的哼一声道:“你就是那乌骓马。”
“嘿嘿,哥说笑了……”徐陈讪讪道。
“谁跟你这说笑?”徐阶把脸一沉道:“我徐家危矣,你们还在这儿跟没事儿人一样,让猪油蒙了心吗?”
“啊?”兄弟俩目瞪口呆道:“有哥在,不至于此吧?”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徐阶长长一叹道:“你们就是老以为,打着老夫的旗号,可以为所欲为,才把徐家祸害成这个样子。”
说着他一指外头道:“你们已经被巡抚衙门判刑了,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说不怕是假的,这不来问你怎么办吗?”徐隆忙赔笑道。
“躲在这里,不要出去。”徐阶淡淡答道。
“啊?”一众徐家人吃惊道:“莫非海瑞还敢到东府拿人不成?”
“别说南禅寺了,这里没有老夫顶着,一样会进来拿人。”徐阶长长一叹道:“徐陟那蠢猪不肯过来,早晚要沦为阶下囚。”
“啊?”徐家人又吓一跳道:“他可是三品侍郎,谁敢抓他!”
“海瑞就敢。”徐阶痛苦的闭上眼,这帮蠢货在自己的羽翼下,妄自尊大太久了。根本没意识到,徐家这次的麻烦有多严重。一个致仕的侍郎算什么?致仕的阁老都要身败名裂……
不过徐阁老有心理准备。他这次施的就是‘苦肉计’,又叫‘向死而生’。只有让自己丢尽了脸,遭尽了罪,才能引发出京中君臣的恻隐之心,才能让那些地主官僚兔死狐悲,才能保住徐家,才能扳倒海瑞……
只是这个过程,实在是太销魂了。真是常人所不能忍,堪比吃米田共啊。
~~
那厢间,牛默罔牛佥事也带人杀到了城东退思园。
退思园可是徐阁老的住处,跟着来凑热闹的老百姓更多了。
不过别看老牛鼻孔大,胆子却没那么大,还真不敢直接破门而入。
毕竟里头住的可是拨乱反正、泽被朝野的徐阁老啊。而且徐阶本身又不在人犯之列,无端闯进去拿人,日后怕是要被言官们喷死的。
正踯躅间,忽听得城西传来疯狂的欢叫声。
“徐家倒了!”
“徐侍郎被抓了!”
“徐家被抄了!”
人们纷纷转头望去,便见有百姓一边狂奔,一边兴奋的满世界大喊。
“抄徐!抄徐!”
好家伙,围在退思园外的近千民众一听,就像是被点燃的鞭炮一般,顿时就炸了锅。
“咱们还等什么,赶紧上啊!”
“把这园子给拆了!”
“对,把徐老乌龟揪出来!”
民众之前围了退思园好几天,本来就一肚子火气。听说南禅寺那边的徐府都被攻破了,这下哪还按捺得住?
马上有人从地上捡起砖头,朝着退思园大门砸去。还有人搬来梯子,准备翻墙而入。
“这,这可怎么办!”带队的百户眼见局面要不可收拾了,赶紧请示牛佥事。
牛默罔也急的团团转,忽然他灵光一闪,似乎是悟到了什么。
“看好了,别让人放火把园子点了。”他便下令道。
“呃……”百户一愣,心说这是什么命令。只是不许放火,那可以打砸抢喽?
牛佥事还就是这个意思。
海公让他来保护徐阁老,退思园不出事,保护还有什么意义?
只有出现了危及徐阁老安全的状况,才谈得上保护嘛。
这样自己也不用担那么大干系了……我进去是保护徐阁老的,没有本官保护,徐阁老生死难料呢!
俺老牛真聪明,哞。
于是牛佥事便命令官军按兵不动,只将那些意图纵火的刁民拿下,其余人想扔砖头扔砖头,想爬墙爬墙,一概不管。
在官军的纵容下,老百姓愈发来劲了,不一会便翻墙进去,从里头打开了府门。
“进去啦!”民众蜂拥而入,将试图阻拦的徐家奴仆冲了个七零八散。
“快进去,保护徐阁老!”牛佥事这才疾言厉色道:“老人家出了危险,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官兵们赶紧蜂拥而入,牛佥事留在最后,带着十余名官差,亮出可以先斩后奏的王命旗牌,不准后头的民众再进去。
放进去的人多了,真出了大乱子,可不是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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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话别说太早
退思园,万壑松风堂中。
徐阁老稳坐钓鱼台,跟两个兄弟和一群侄子听着外头的动静。
徐大等人不断进来禀报。
“老太爷,官军冲进西府里抓了好多了,连二老爷都被抓了!”
“啊?”徐隆徐陈脸色煞白,心说还真让徐阶说好了。
“哼,活该。”徐阶一阵解恨道:“当初不是他得了失心疯,用银章密奏弹劾我,老夫也不至于这么早就隐退。”
他要是还在位,又怎会遭今日浩劫?
“幸亏哥把我们提前叫过来了。”徐陈又庆幸道:“好歹逃过一劫。”
“退思园绝对安全吗?”徐陈问道。
“海瑞不至于丧心病狂,连阁老的住处都敢围吧?”徐隆道。
“应该不至于。”徐阶端起茶盏,呷一口道:“你们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静观其……”
“老太爷,官军把园子围了。”话没说完,徐大又急匆匆进来禀报。
“呃。”徐阶感觉老脸火辣辣,嘴角险些淌出茶水,半晌方道:“这时候那些乱民才最危险,官军是来保护咱们的。”
“老太爷不好了,乱民冲进来了!”没多会儿,徐大第三次进来。“老太爷,快避避吧!”
“哎呀,哥,咱们快跑!”徐陈吓得站起来。
“你们走吧,我哪儿也不去。”被打肿了脸的徐阁老,依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道:“他们要抓,就来抓老夫好了。我看他们怎么跟天下人交代!”
“唉……”一众兄弟子侄看看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徐阶,只好先从后门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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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大带着一众家丁,手持刀枪盾牌,神情紧张的守在万壑松风堂门口,保护老太爷不受乱民伤害。
那些冲进来的民众,看见这阵仗自然望而却步,他们是来快乐的打砸抢的,不是来被打的。
这时候,牛佥事带着官军也追来了,乱民一哄而散。
徐大见状,刚要松口气,牛佥事却又一挥手道:“保护存翁!”
官兵们便在万壑松风堂外列队警戒,把徐阁老名为保护实则软禁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徐大也不傻,当时就急了。
“乱民冲进退思园,园子里十分危险,我等在此保护存斋公,一直到官军将所有乱民清理干净自会撤走。”牛佥事振振有词解释几句,然后朝堂中拱手高声道:
“存翁只管安心,这里有我们呢,绝不会让乱民伤到你一根汗毛。”
堂中的徐阁老气抖冷,陷深思。他万万没想到,海瑞这浓眉大眼的一根筋,居然也会耍手段,什么乱民冲击退思园,根本就是你们故意放进来开路的好吗!
但这时候他也不敢有过激的反应了,不然要是被对方换个地方保护起来,那就真的只能羞愤上吊了。
“有劳牛佥事了,要不要进来喝杯茶聊聊吧?”徐阁老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愤怒。
“不敢,区区下官还是在外头给你老站岗放哨吧。”牛佥事自然要离这瘟神远远的。
~~
退思园占地三百亩,乱民冲进来时,位于园子深处的菊花苑中,都没听到动静。
被徐阶关在里头的徐璠、徐瑛兄弟俩,还在那里百无聊赖的推牌九打发时间。
“杂七。”徐璠甩开手里两张骨牌。
“杂八!哈哈,你杂七我杂八,这都能赢你!”徐瑛乐不可支,朝徐璠伸手道。“给钱给钱。”
徐璠将桌上充作筹码的铜钱,丢给了老三。
谁知用力稍大,那铜钱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向远处。
“哎,我的钱!”徐瑛赶忙跳起身来,追出好远才捡起那文钱,然后吹吹上头的土,喜滋滋搁在桌上。
“一文钱你都不放过!”徐璠翻翻白眼。
“随咱爹咱爷爷嘛。”徐瑛丝毫不以为耻道:“咱这么大家业,不就是这么攒下的吗?”
“那也得有福消受。”徐璠哼一声道:“被关在这里,你多少田宅美女又有什么用?”
“大哥,咱们还能一直被关在这儿,”徐瑛也是一阵忐忑道:“得想法子出去啊。”
“有法子啊。”徐璠用下巴指指东墙根道:“那有狗洞,钻出去。”
“我徐瑛也是五品命官,宰相公子,就是在里头困死、饿死、无聊死,也绝对不会钻狗洞的!”徐瑛大摇其头。
徐璠刚要再说话,突然听到外头响起一阵骚乱声。
他忙侧耳倾听,好像有人在说‘别让他们跑了’之类。
“怎么了?”徐瑛脸色一变。“不会是来抓咱们的吧?”
“别胡说,这是哪儿啊?”徐璠不信,起身走到上锁的门口。透过门缝往外一阵乱瞟,却见守门的两个家丁早已不知去向,一些官军打扮的人,正在逐院逐屋的到处搜索。
“乌鸦嘴,真让你说着了!”徐璠面色苍白的看一眼徐瑛。
徐瑛面色数变,忽然朝着东墙根奔去,掀开盖在墙角的席子,露出个面盆大小的狗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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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毫不犹豫便钻了进去,从那狗洞逃出菊花苑,动作一气呵成……
徐璠嘴角抽动两下,也顾不上什么羞耻了。横竖没人看见,他便闭上眼,也从狗洞钻了出去。
“哎呀呀,老三,拉我一把,卡住肚子了。”
徐瑛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瘦骨嶙峋,钻起来很轻松。可他人到中年,伙食又好,难免发福。被卡在洞中进退不得。
徐瑛赶紧倒回来,双手拉住他胳膊,脚蹬着墙面使劲。
啵得一声,把大哥拽了出来。
“我操,你得减肥啊。”徐瑛气喘吁吁道。
“小声点儿。”徐璠揉着火辣辣的肚子,问道:“咱们怎么办?”
“跟我来。”退思园就是徐瑛监的工,他对这里十分熟悉。
便带着徐璠,借助草丛的掩护,来到不远处一个暗渠口。
“搭把手。”两人掀开那盖着渠口的石板,一股下水道的腐臭气味便扑面而来。
“从这里,应该能一直钻出园子。”徐瑛小声道。
“请。”徐璠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徐瑛和徐璠退让一番,都不肯先下去。
最后是通过猜拳决出胜负,还是徐瑛在前,徐璠在后,两人相继进了下水道,还把盖子重新盖上。
然后一前一后,在臭烘烘满是淤泥的暗渠中摸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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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落幕
牛佥事带来包围万壑松风堂的,不过四五十人。大部分军士都跟着巡抚衙门的捕快,在退思园里到处抓人。
等他们抓完人,再把那些打砸抢的乱民撵出园子,整个退思园已经是一片狼藉了。
田通判跑到万壑松风堂向牛佥事禀报战果。
“大人,徐隆、徐陈还有他们儿子都抓到了。不过翻遍了园子,也找到徐璠和徐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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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牛佥事心下一沉,他冒这么大险、费这么大周折,目标就是徐璠和徐瑛。只有抓到这两个加害林中丞的罪魁祸首,对他来说一切才有意义。
“你仔细搜过了?”牛佥事低声问道。
“所有房间都找过了,审问徐家的奴仆说,早先还见到他俩来着,乱子一起就不见了。”田通判道:“我们赶紧关门搜城吧?”
“还不快去!”牛佥事瞪他一眼,心里却不抱多大希望。那两人如果逃出退思园的话,肯定第一时间跑出松江城。
田通判走后,他又不死心的让人继续在园子里搜查,一直到黄昏才罢休。
被围在万壑松风堂中的徐阁老,都快饿昏过去了……
“园子里早就没了乱民,你们可以走了吧?”徐大也是又饿又气,怒视着牛佥事。
“唔,应该是安全了,我们也该撤了。”牛佥事点点头。
“不送。”徐大没好气道。
牛佥事刚要挪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他招招手。
“干嘛?”徐大不情愿的走上前。
“差点忘了,你也是名单上的犯人。”牛佥事一挥手,喝道:“拿下!”
马上有军士从后面反剪徐大双手,将他捆缚起来。
“你赖皮!”被欺骗了感情的徐大,愤怒的挣扎着。
徐家的奴仆忙抽出兵刃想要上前营救,却被牛佥事牛眼一瞪,喝止道:
“给我站住,想造反吗?!”
官兵也齐刷刷抽出并佩刀,吓得那些奴仆,全都缩了回去。
牛佥事哼一声,老牛不发威,以为我是蜗牛。
“惊扰到存翁了,下官这就告退,存翁好梦。”牛佥事朝着堂中作下揖,这才带人扬长而去。
堂中,徐阁老静静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府上下人终于忍不住进来查看。
“老太爷,太爷?”一个仆人唤了两声,徐阶依然没反应。
他壮着胆子伸出手,想要试试徐阶的鼻息。府上稍微有点儿地位的,都被抓走了,剩下的小鱼小虾懂什么规矩?
“老夫没死……”忽听徐阶幽幽说道。
“哎呀!”那仆人吓了一跳。
“不过某种层面已经死了。”又听徐阶说着听不懂的话道。
那姓薛的仆人心说,那就是既死且活了。
便和同伴扶起活死人般的徐阁老,将他往眠风阁送去。
可徐阁老实在走不动,仆人们只好找来抬舆抬着他走。
徐阶坐在抬舆上,双目无神的看着,被砸得乱七八糟的退思园。陡然想起去年秋里,这里是多么的灯火辉煌、宛若仙境,当时儿孙子侄、门客宾朋簇拥着自己,是何等的风光惬意?
这才短短半年,怎么就落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满腔凄凉无处安放,他便呜呜咽咽唱道:
“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青楼女子遭欺辱,她一片浪花入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
唱罢,便从那抬舆上站起身来,要跳入那荷花池中。
可看到那在月色中亮晶晶的水面,他又迟疑了。
正月底,水多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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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牛佥事带队回去行辕,就连派去泗泾徐家浜的郑岳一行,都已经返回了。
各路人马禀报战果,基本上该抓的都抓到了,只有徐璠和徐瑛漏网。
海瑞对此早有预料,徐家其余人不逃,是因为他们罪过不大。把田退掉,再交点银子赎罪也就那么着了。毕竟是扯不清楚的烂账,还能真把他们充军杀头不成?
唯有徐璠徐瑛被抓了,肯定没好果子吃。充军怕都不能解决问题,唯有杀头才能平息朝廷的怒火。
所以两人肯定会拼命潜逃的。
于是他下令将抓回来的徐家人,先在班房关押,待明日再作计较。又命田通判连夜下发海捕文书,画影图形,开具悬赏,通缉徐家兄弟!
然后海瑞又连夜写了奏章,向朝廷禀明松江发生的案件,并请求下旨,剥夺徐陟、徐璠、徐瑛等人的冠带官身。
正在奋笔疾书间,牛佥事快不进来,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徐阁老要跳湖。”
“哦?跳了吗?”海瑞笔尖一颤,险些废了奏章。
“没,万幸被家人及时拉住了。”牛佥事摇头道:“不然这么冷的天,他又这么大年纪,跳到水里还有个活?”
“没跳就不作数。”海瑞淡淡说一句,便继续书写奏章。
“徐阁老放出风来,似乎是要用此事做文章啊。”牛佥事眉头紧锁道。上门抓人的可是他,千万别背上逼国老跳水的恶名啊。
那样俺老牛可就没地儿混了,哞……
“那是一定的。”海瑞点点头,神态平静道:“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了,赶紧把该办的事办完。”
“哎。”牛佥事点点头,海公显然也知道,今天的事情肯定会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你也不用太担心,有林中丞的事情在先,朝廷也不会指责我。”海瑞意识到牛佥事的恐惧,抬头看看他道:“最多也就是劝我,得饶人处且饶人罢了。”
“那就好,那就好。”牛佥事松口气,擦擦汗道:“下官实在是替海公担心啊。”
“好,我信了。”海瑞点点头不再看他,继续忙碌去了。
其实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只不过那小子说,他会帮本官顶住上头的压力,也不知能不能顶得住?
虽然那小子从来不说空话,但海瑞还是觉得,还是只争朝夕,能多做件事就多做件事的好。
于是翌日一早,海瑞向整个松江府发出了‘退田令’,要求所有被判退田的事主,必须在十天内自行退还非法兼并的田地。到时候若是哪家还未退出,将严惩不贷!官府将于隆庆三年二月底之前,完成重新丈量、登记造册,按册征收税银,永为常例!
这场自去岁便酝酿的应天新政,终于化成了风暴,席卷整个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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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逃难
是夜大雨交加,狂风裹挟着暴雨,洗涤着污浊的松江府城。
房檐下、街巷中、街面上的雨水,汇成一道道细流,都流入路旁的水渠中。
很快,水渠的水位便肉眼可见的上涨。
藏身水渠中老鼠,赶紧蹿出来,寻找高处避难去了。
忽然,水渠口窜出两只有人那么大的硕鼠。
吓得在檐下避雨的乞丐魂飞魄散,一边尖叫着“老鼠成精啦!”一边逃入雨幕中。
在这个科学的世界里,怎么会有妖怪的存在呢?所以那其实正是从退思园逃出来的徐家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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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徐璠和徐瑛从满是淤泥的臭水沟中站起来,倾盆的大雨洗刷着他们满头满脸满身的污泥。两人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鸟儿天生是关不住的……屁咧!
他们现在是又冷又累又饿,还被自己臭的快晕过去了,哪还有思考的能力?
两人不敢在原地停留,相互搀扶着远远逃开。
他俩本打算回徐瑛那儿喘息一下,再决定下一步。可当两人绕了个大圈子,千辛万苦来到城西阿房园时,却见大门上已经贴了封条,门口还有官差把守,哪敢再自投罗网。
两只丧家犬、落汤鸡赶紧缩回头去,又一口气逃出老远。
“不行了不行了,走不动了……”徐瑛一屁股坐在户人家的门檐下,哆哆嗦嗦喘着粗气。
徐璠比徐瑛大一轮,平时还算自律,状况倒还好一些。见徐瑛死狗一样瘫在那里,他也只好坐下来,脱掉外头的道袍,本想拧一拧水。可闻到上头浓浓的臭味,他厌弃的一丢老远。
“大哥,咱们怎么办啊?”徐瑛稍稍缓过气来,瑟缩着问道。
“首先不能让海瑞抓到,抓到就是个死。”徐璠看看徐瑛,心说自己最多充军吧。
“不至于吧?”徐瑛吓一跳。“不就是个投献罪吗,至于杀头吗?”
“林润的账不算了吗?”徐璠瞥一眼白痴小弟弟。
“啊?”徐瑛一愣道:“不是退田吗?”
“天真,不是因为我们背着林润的案子,他海瑞就是真阎王,也不敢到我们府上造次!”徐璠恨声道:“这厮借题发挥,找借口彻底废了我徐家!”
“唉……”徐瑛带着哭腔道:“早知这样,把田都退了多好?”
“这话你跟老爷子说去啊,跟我说有什么用?”徐璠恨得咬牙切齿道:“打林润那时,我就希望破财消灾,是你们一个个的守财奴上身……”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徐瑛不爱听了,嘟囔道:“还是赶紧想想下一步吧?”
“嗯……”徐璠忍住怒气,况且谁又能料到,海瑞会如此疯狂呢,居然连自己的仕途都不顾?
憋了半晌,他方闷声道:“先逃出松江去。”
“啊?”徐瑛张大嘴巴。
赵昊把消息封锁的十分严密,这时两人还不知道林润已经醒了。否则肯定不会走上这条悲惨的不归路……
“啊什么啊?”徐璠瞪他一眼,让他别惊动了住户,压低声音道:“在下水道里没听说吗?咱们家被一锅端了。但凡沾亲带故的,家里都有人蹲了巡抚衙门的班房。现在去投靠他们,保不齐就让他们拿去换回家里人。”
“哦。”徐瑛闻言满心凄凉,弱小无助的问道:“那咱们去哪儿啊?”
“去湖州!”徐璠的目光望向西边,低声道:“那里有爷爷在湖州当官时买下的宅子和庄园,父亲就是在那儿出生的。父亲年轻时,水云月心禅师给他算过一卦,说他老人家‘浙生终还浙’,他老人家便当了真,这些年一直吩咐我打理好那里。”
顿一顿,他唏嘘道:“没想到,却成了咱们的庇护所。”
徐瑛点点头,湖州在浙江,海瑞的手伸不过去。要是那里还有可靠的人,确实是个好去处。
“等到了那里,我再联络朝中诸公,定要把姓海的拽下马来,还咱们徐家清白!”徐璠恨声道。
“嗯嗯。”徐瑛终于燃起一丢丢希望,咬牙道:“一定要以牙还牙!”
旋即却又萎靡道:“可此去湖州三百里路程,咱们身无分文的,难道要饭过去吗?”
“谁说咱们身无分文了。”徐璠说着,一把拽下头上的玉簪,脱掉手上的黄玉扳指。“这不都是钱吗?”
“恩恩,我也有。”徐瑛取下腰上的金带扣,头上的金发束、手上的金戒指:“这些换成银子,足够咱们舒舒服服到湖州了吧?”
“随便一件都够了。”徐璠满意的点点头道:“不过不能在府城當,这里熟人太多,咱们得去嘉善县找家当铺。”
邻县嘉善县隶属嘉兴府,已经是浙江的地盘了。
说起来,松江确实利于潜逃,不仅挨着海,还与临省交界。
“这离着嘉善县城六十里呢。”徐瑛哀鸣一声。
“搞清楚状况,咱们是在逃难,吃点苦头总比被抓到强!”徐璠瞪他一眼:“六十里路,一个白天就到了!”
“唉,好吧。”徐瑛无奈的认命。
“赶紧迷瞪一会儿,天亮咱们就出城。”徐璠说完,闭眼靠在门壁上。还不忘教训傻弟弟道:“逃难时,要抓紧一切时间休息。”
“可是大哥……”
“憋说话,闭上眼。”徐璠不悦。
徐瑛憋了半晌,还是小声问道:“咱们怎么出城啊?”
“呃……”徐璠登时傻眼了,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官府肯定要在城门口盘查的。
“该怎么出去呢?”两人大眼瞪小眼。
眼看雨渐渐停息,天空开始发白,身后院子里也有了人声,徐瑛急得团团转。
“大哥,你还没想出办法来吗?”
“闭嘴,马上有了!”徐璠憋得老脸通红,他已经想了十几个办法,包括不限于扮成妇人、扮成少女,扮成老妪……可都被一一否定。平时不跟着父亲练功,这时候哪有底气女装?
一定会露馅的。
正焦急彷徨,街上响起了熟悉的铜铃声。
“夜香,收夜香嘞……”兄弟俩循声望去,便见个收夜香的老汉,拉着辆骡车从街口而来。
骡车上绑着六口偌大的木桶,每一口都大的能装人!也只有松江城这样的大城市,才能看到这么气派的粪车!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出城的法子,然后不约而同的干呕起来。
显然,这是个味道浓重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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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小黄人儿
西山岛北岛军营。
四更天,徐琨准时醒来,然后提了提一旁还在酣睡的徐邦宁。
“别闹,让爷再亲一口……”徐邦宁抱着枕头,笑得十分淫荡,显然又梦回金陵了。
直到徐琨扯了他的被子,小公爷才一下子睁开眼,郁闷的要死要死。
“你就不能让我再做会儿美梦?”徐邦宁一面愤怒的抗议,一面伸脚下炕,趿拉上木屐。
“老子做噩梦了,你还想做美梦?”徐琨从缸里打水,洗脸刷牙。保安大队有严格的卫生条例,就连掏粪工也要讲卫生的。
燃文
“啥噩梦?又让人把粪偷了?”徐邦宁端起茶缸子,没好气道。
“不是。”徐琨摇摇头,叹口气道:“我梦见我大哥和三弟,变成大粪了。”
“噗……”徐邦宁喷他一身,捧腹大笑道:“你就是再气他们不救你,也不能咒自己弟兄变成大粪啊!”
“哎,也是,人家还不知道多快活呢。”徐琨自嘲的笑笑道:“哪用我个挑粪工担心?”
说着推门出去。
小院中,两辆粪车静静停在那里。
徐琨弯腰推起左边一辆,催促道:“天亮的越来越早,别磨蹭了。”
“我说你个徐老二,怎么就爱上这行了呢?”徐邦宁郁闷的走出来,也挽起另外一辆。“去年过年放你回家,你怎么还不回去了?”
“故乡,还回得去吗?”徐琨却一脸惆怅,如哲人般道:“在这里,才有安宁。”
“那倒是。”徐邦宁认同的点点头。母亲稍信说,现在大哥的地位稳如泰山,就连她也不得不奉承他。郑氏以己度人,总觉得儿子还是在西山岛上更安全点儿。
同是天涯倒粪人的二徐,推着粪车出了小院,来到整洁的军营大道上,然后分道扬镳。
~~
松江,天放亮。官府搜寻一夜未果,终于打开了城门。
铃铛声中,粪车缓缓驶向府城西门。
“借过借过,莫挨贵衫!”赶车的老人家,一边小心的控着牲口,一边高声提醒着。
路人纷纷掩鼻躲向左右。街上刚下过雨,新出炉的金汁儿在清新的空气中,味道特别冲。
城门口排队等候盘查的百姓,也顾不上先来后到,请粪车先过。
“快走快走!”看守城门的小旗赶紧摆摆手,示意手下搬开路障。
一旁的巡抚衙门捕快,捂着鼻子问道:“这个不用查吗?”
“史老汉倒了多少年夜香了,谁都认得他。”小旗瓮声瓮气道。
“瞧这姓儿……”捕快嘟囔一声,不再废话。
史老汉一边抱歉一边道谢,小心翼翼拉着粪车出了城门洞。看他那紧张的样子,捕快不禁暗暗点头,是个稳重的人,知道里头的东西洒不得。
一直到出城老远,史老汉这才松了口气,将骡车赶到道旁的松林中。
“吁……”史老汉停下车,用鞭子在中间两只粪桶上敲了敲。
“安全了,出来吧。”
话音未落,两个桶盖同时被顶飞,蹦出来两个小黄人来。
两个小黄人趴在地上大吐特吐,连苦胆都吐出来了。
“真是一对狠人啊。”史老汉摇摇头,拿起个瓢,从清水桶里舀水给两人冲刷。
这才看清了两人的面目,正是逃亡中的徐家兄弟。
好一招瞒天过海,暗度粪车啊!
两人向老汉许诺了身上所有的黄金,换得两个贵宾席位出城。
待到交割之后,老汉丢下个衣服包,便忙不迭拉着车离去了。
他明明是担心自己被官府发现,可落在徐家兄弟眼里,就是另一番情形了。
“连个倒夜香的都嫌我们臭了。”徐瑛悲从中来道:“哥哥,我们不干净了……”
“唉,都怪你,整天笑话老二倒夜香倒夜香,这下我俩成夜香了,看你还有什么脸再笑话他?”徐璠啐一口,感觉还是臭不可闻,听到远处有哗哗的水声。
兄弟俩循声过去,当然没忘了捡起衣服包……那是徐璠知道就算出了城,衣服也没法穿了,特意让老汉买的两套旧衣裳鞋履。
没走多远,便见一条清澈的小河。两人登时喜出望外,也不管天冷不冷了,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跳进水里使劲搓洗起来。恨不得连身上的皮都搓了去。
整整洗了半个时辰,两人身上味道轻了许多,这才感觉到寒冷。
可等他俩哆哆嗦嗦上了岸,却惊喜的发现,不但衣服包不见了。就连下水前,藏在里头的那几件玉器也不见了。
那可是他们去湖州的盘缠啊!
甚至连他俩脱下来的脏衣服没了。也不知是水冲去了,还是被人捡去了。
这下两人彻底傻眼了,此时不但是身无分文,还是身无寸缕,这可如何~~是好啊~~~
“你为什么不把包袱藏起来。”徐璠怒斥着到处找草叶子遮羞的小弟弟。
“又怪我?不是你拿的包袱吗?”小弟弟气得一跳一跳的。
“他妈的!”徐璠狠狠的啐一口:“沾了屎的衣服都不放过。”
“大哥,咱们怎么办啊?”徐瑛举目四望,这里其实离着官道不远,隔着树影能看见隐隐有车马路过。
“实在不行,咱们去讨身衣服穿吧?”
“你还要脸吗?!”徐璠气得一跳一跳。
“羞又羞不死人,夜里可是会冻死的。”徐瑛讲起了大实话。
“阿嚏……”别说夜里了,徐璠现在就感觉快冻死了。终于艰难的点点头:“好吧。”
“走!”徐瑛迫不及待便要冲到路上去。
“等等!”徐璠却叫住他,然后从河边挖了一捧淤泥,拍在他的脸上。
“你干啥?!”徐瑛一愣,怒道:“我刚洗干净了!”
“遮不住身上,至少把脸遮住吧!”徐璠低喝一声。
“啊,有道理,只要别人认不出我们,那丢脸的就不是我们!”徐瑛深以为然,赶紧也捧了一把黑泥,糊在徐璠脸上。
既然开了头,两人也就不管脏不脏了,把全身都涂满黑黑的淤泥。
兄弟俩互相看看,深感欣喜。别说,非但可以遮羞,还有御寒作用呢。
在路旁观察良久,看到有队商旅赶着牛车经过,那领头的人好像还挺面善的
两人便壮着胆子走出了林子,作揖连连,求给件衣服穿。
“呦,谁家的昆仑奴丢了?”那领头的打两下二人,登时欣喜道:“快抓起来,能卖好些钱呢!”
“我们不是……”两人忙分辩起来。
“还会说大明的话,那更值钱了!”伙计们高兴的一拥而上,把两人压在身下,捆扎结实,堵住嘴装进麻袋,然后丢进牛车上的箱子里。
那箱中,还有个在不断蠕动的麻袋,显然被抓的不止他俩。
这伙人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那人牙子头领开心道:“走到路上都能捡钱!”
“哈哈哈!”几个伙计怪笑起来,赶着牛车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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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新年新气象
正月廿一天不亮,昆山县衙中响起了梆梆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刺耳,但穿透力极强,能传遍衙门所有角落,当然包括主簿宅了。
昨晚砌长城太累,正在蒙头大睡的白守礼,被那索魂似的声音吵醒,烦躁的露出脑袋。
“什么动静,卖豆腐的?!”
“豆腐梆子哪有这么响?”他婆娘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描眉打鬓,一边信口道:“我听着倒像是你们从前排衙的云板声。”
“什么叫像是,这他妈根本就是!”过了个年,又重新变回白胖子的主簿大人,经老婆这一提醒,登时像被蜂子蛰了腚,连滚带爬蹦下床道:“官袍官袍,大老爷排衙了,晚了要吃板子的!”
“啊?你们大老爷排过衙吗?”他婆娘也顾不上捯饬自己了,赶紧起来给他找官袍、乌纱、官靴。
还喊来小妾帮忙,用最快速度帮老爷穿戴整齐。白守礼便像炮弹出膛一样,冲出了卧室。
“等等,腰带,腰带!”他老婆拿着乌角带追出来。
听着那一声紧似一声,催命似的云板响,白守礼仿佛看到大老爷那阴沉的脸。
白胖子也顾不上回头了,就像接力跑一样,抓住腰带就往前跑。
等他出了宅子,险些跟住对门的何县丞装个满怀。
“你也忘了?”何文尉一边系着官袍的扣子,一边问道。
“上回排衙啥时候?我都不记得了。”白守礼一边系腰带,一边快步道:“大老爷上任那天?”
“差不多吧。”何县丞苦笑道。
等两位佐贰急忙忙赶到二堂,便见一众杂职官、书吏,衙役,全都慌里慌张而来,有人甚至一脚穿了靴子、一脚穿着便鞋。还有人连官帽也没戴。
二堂中一片闹哄哄,就像进了澡堂子。只有熊典史穿戴的整整齐齐,早就气定神闲的立在那里了。
“我去,老熊,你还记得要排衙?”白守礼系好了腰带,站在他对面。
“今日是上元假后第一天,就算大老爷不排衙,我也打算训训三班衙役的。”熊典史淡淡道。
“算你狠。”白守礼撇撇嘴,鳏夫就是变态。
~~
待二梆敲过,所有人都排班站好,便听那范大同扯着嗓子一声高喊:“大老爷到!”
所有官吏便一起躬身,恭迎县太爷升堂。
便见赵守正头戴乌纱幞头,身穿蓝色小杂花盘领右衽袍。胸前补子却不是寻常知县的鸂鶒,而是代表六品的鹭鸶。
这是去年秋洪水过后,苏州府为了嘉奖他治水有功,特意向南吏部上书,请求为他加官晋级的结果……
因为赵守正是隆庆皇帝亲自贬的官,南吏部不敢擅专,将球踢给了吏部。吏部又请示皇帝。最后隆庆亲自朱批道:
‘才下去几天就升官?这杀材还不愈发目中无人?最多恢复本品,老实在昆山待满三年再看。’
赵守正被贬官前,刚授的从六品翰林修撰,于是南吏部便给他发了块鹭鸶的补子,让他自己换上,便算是奖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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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江南众官都替他鸣不平,都说皇帝在针对他。但好在赵二爷很看得开,什么品级不品级的,本官只想为百姓服务!
于是赵二爷在节后回来第一天,立志洗心革面,一扫这段时间的荒淫懈怠,全心全心投入到新昆山的建设大计中!
这才闰年不闰月的敲一次了排衙的云板……
在大案后端坐下来,赵守正冷眼看着衣衫不整的几个官吏。
“成何体统!滚回去,穿好衣裳再来!”赵二爷哼一声,几个官吏赶忙屁滚尿流而去。
“诸位是不是觉得,大堤修好了,就万事大吉了?终于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赵守正狠狠敲打起堂下众人道:
“瞧瞧你们,过个年过成什么样子,不像话!”
众官吏羞愧的低下头。
“这都快出正月了,是不是还没放够假啊,我给你们再放十天!”
过完年,家里那两位又本性毕露,再次让赵二爷吃尽了夹板气。他在这儿发泄发泄,倒是有益于身心健康。
手下官吏们也都是好脾气,毕竟刚拿了大老爷那么多赏银,可能里头就包括这挨骂的钱。他爱怎么骂就骂去吧,反正又不短一两银子。
等到那几个官员穿戴整齐回来,赵二爷这才收住骂声,板着脸问道:“都反省了吗?”
“反省了,深刻反省了。”众官吏恨不得摇尾乞怜。
“知道错哪了?”赵守正抱着个问道。
“我们懈怠了。”何县丞满脸自责道:“还远不到可以放松的时候。”
“是啊,大老爷骂得好,我们忘了三十万昆山父老的殷切期望。”白守礼忙接茬道。
“哼,这还差不多。”赵守正神色稍霁道:“我儿说……呃,我儿那么小都知道,成绩只代表过去,骄傲会毁掉我们辛苦得来的大好局面。”
“是是是。”众人恭声受教。“我等谨遵大老爷教诲,没齿难忘!”
“水利工程修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到本职工作上,把过去半年落下的事情尽快补回来!”赵守正挥舞下手臂,斩钉截铁道:“各位都报一报,你们手头上还攒下什么活。”
堂下是一片安静。
众官吏面面相觑,居然无人开口。
“怎么,连自己有什么差事都忘了?!”赵守正又是一阵恼火。
“大老爷息怒。”何文尉赶紧解释道:“实在是衙门里,一件积压的公务也没有啊。”
“啊?”赵守正不信。
“真的啊,大老爷。”户房的胡司吏忙点头附和道:“小人那里事务最繁,初六到初十那天上班,心说能办几件是几件。谁知打开架阁库一看,去岁的所有卷宗都以处理完毕,存档放好。今年的差事又没到,结果那几天无所事事……”
“是啊大老爷。”刑房的邢司吏也跟着道:“本房那边所有的案子都已经审结,就连多少年前的积案都已经办完结案,为此南吏部还特意下文嘉奖呢。”
“哦?”赵二爷瞪大眼。“有这种好事儿,本官为何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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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开挂模式(为催更邀请函活动加更)
“嘉奖文书初八就送去签押房了……”邢司吏说完就后悔了,心说我这不作死吗?赶紧改口道:“也可能没送去,过节过的都糊涂了,小人真该死。”
赵二爷老脸一阵发烧,自己都不记得,上次进签押房,是啥时候了。
闹出这样的乌龙,怪只怪赵公子给他爹配的幕僚班子太过豪华。
以大明第一军师徐渭,在衙门供事多年、当过县丞的吴承恩为专职师爷。
还足智多谋,且谙熟昆山风俗人情的郑若曾为他出谋划策。
除了这三巨头外,下面还有三十多个举人秀才、以及三十多个精明强干的管事的,为他分关把守、层层设防。
如此强悍的阵容,漫说是个小小的知县,辅佐个总督也绰绰有余了。
以至于这帮人穷极无聊到,把衙门里积攒多年的陈案也办了个一干二净……
“真的就没点儿事儿干了吗?”赵守正脸上有些挂不住,挺着脖子问道。
众官吏大眼瞪小眼。老百姓大过年,一般也不愿意跟官府打交道,这才正经开衙第一天,哪有什么正经事儿给他?
“啊,还有一件大事。”何文尉被逼得没办法,一拍脑袋道:“前日收到府里的劄子,是转发巡抚衙门的谕令。还有知府大人的亲批,命我等节后认真部署,务必将中丞大人的新政落到实处。”
“唔。”赵守正一喜,呵斥老何道:“你看,这么大的事儿不说。”
何文尉也不敢提,自己找了大老爷两天,都没找见人这一茬。便赔笑道:“兹事体大,本寻思今日跟大老爷商议后再说的。”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那封,已经到了两天的劄子。
“在这里说就行了。”赵守正没有要接的意思,摆摆手道:“念一念,事情还得大伙儿办,群策群力嘛。”
“是。”何县丞便展开劄子,字正腔圆的念起来。无非就是海瑞那两条,或者说三条新政:
均田均粮;一条鞭法;还有让大户退回侵占的田地。
待何文尉念完后,赵守正便道:“一条条议吧,先说这均田均粮,官民一则。”
“是。”众官吏赶紧打起精神,飞快的寻思起来。
过一会儿,户房胡司吏便小声道:“大,大老爷,本县事实上早已完成这一条了。”
“哦?”赵守正一愣。
“这些年,县里所有官田十万亩,都被大户们,用各种手段置换到杨林塘以北了。”胡司吏怯生生道:“这种手法叫‘移丘换段’……”
“不用解释,本官知道。”赵二爷没好气道。
“去岁,这十万亩田又被县里作为一期水利工程的价款,租给昆开司了。”胡司吏小声道:“契约上就是按照民田税赋约定的,所以本县事实上,早已没有了官田。”
“唔。”赵守正点点头,又替儿子觉得亏得慌。原先官田民田分开计税,昆开司等于是有税收优惠的。如今官民一则,大家都一样了。昆开司就等于没优惠了。
赵二爷斟酌片刻,觉得自己于公于私都该过问一下。“那昆开司怎么说?需要补偿一下吗?”
白守礼代表县里在昆开司担任副董事长,每月还有二十两银子的薪水,简直不要太开心。
“回大老爷,昆开司那边请示过江南集团,”他赶紧出列答道:“集团的回复是,公司信用无价。签好的契约,无论如何都要遵守。”
“真是太仁义了!”熊典史忙赞一声,虽然公子可能听不到,但万一传到公子耳朵里,不就赚到了?
“确实。”何文尉拢须感慨道:“江南公司……哦不,江南集团的所作所为,彻底改变了下官对商人的感观。”
白守礼闻言与有荣焉道:“可不是嘛,昆开司诸位同仁,刚过了初六就开始为本县的春耕忙碌了……”
笔趣阁
“咳咳!”赵守正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咳嗽两声,把话题扯回道:
“那第一件事,就算落实了。说说第二件,一条鞭法吧,这也是中丞新政的重中之重啊。”
“这条也没问题。”白守礼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道:“昆开司一并请示过集团。集团说,公司遵规守法,绝不会偷税漏税。还让下官负责对接县里编订虎头鼠尾册。”
“这感情好。”何文尉深感欣慰道:“昆开司现在有三十万亩地,不折不扣本县的头号地主,他们带好这个头,问题就不大。”
“其实是六十万亩。”白守礼忽然石破天惊道。
“嘶……”包括赵守正在内,所有人倒吸冷气。“这么多?!”
“县里不是只租给他们三十万亩吗?”赵守正皱眉问道。
“听说好些大户把他们的地,也租给昆开司了。”熊典史赶紧给公子解释道。虽然知道发问的是公子的爹,但态度最重要。
“没错,昆开司所有股东,还有好些不是股东的大户,都把地租给昆开司了。年前那些里长甲长牵头,好些百姓也把地凑一起,租给了昆开司。”
白守礼本身就有义务,向县里反馈昆开司的所有情况。忙解释道:“年后本司一直就忙这事儿,到前天截至的,才刚统计出数来,大概三十万亩有奇。”
“原来如此……”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他们是怕被扣上‘官商勾结’的帽子。这种民间的租赁,跟官府没有半文钱关系。全县百姓都把地给昆开司种也无所谓。
“那三十万亩,他们说了也算?”赵守正问道。
“租赁合同都定好了,与田产有关的一应税负都由昆开司负责。”白守礼忙道:“虽然一条鞭法中的丁银部分,有四分之一看丁口,集团也一并承担了。”
“这……”众官吏已经不知该用什么言辞,来夸赞江南集团了。只能用一句‘牛伯夷’来表示。
“这样剩下的三四十万亩地,征收起来肯定没难度了。”何文尉如释重负道。
虎头鼠尾册的特点就是,田多的大户负担比例高,田少的小户负担比例低。现在昆开司把大头中的大头都认了去。
其余的百姓不管田多田少,都是占便宜的,还不赶紧把图册定下来?傻子才不答应呢。
至于第三条‘退田’,这个赵守正都知道,去岁已经退得干干净净。不然海瑞来县里放告时,告状的也不至于只有小猫三两只。
“这样说来,我们已经完成所有任务了?”赵二爷难以置信的咂咂嘴,这官当的也太容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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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无为而治
昆山县衙二堂中。
赵二爷唏嘘了一阵为官之易,又提出了新要求。
“虽然新政落实看似不难,但也不要掉以轻心,一定要做好查遗补漏的工作,再出差池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是。”何县丞等人忙恭声应下,心情也都十分愉悦。今年其他县推行新政,不用想也都会焦头烂额,他们不用遭这个罪,真是太幸福了。
“那我们就按照原计划,将昆山县今年的工作重点,从建设转移到生产上来。”赵二爷便又起话头,扫视全场道:“今年本官就一个要求,那便是昆山百姓,一个都不能出去要饭!”
这话要是放在从前,官吏们全都要笑破肚皮的。‘叫花昆山’都叫了多少年,岂是浪得虚名?大水一来,老百姓把孩子和被褥用扁担一挑,带上胡弦、竹板便出去要饭。
苏州、太仓、松江、乃至无锡、嘉兴,但凡有水井处,就能看到操着昆山口音的乞丐。都成江南一景了。
从前谁敢说,要让昆山人不再要饭。大家都会认为他得了失心疯,不要饭,饿死啊?
可谁又能想到,仅仅半年过去,叫花昆山的景象,居然要成绝唱了。
非但是三百里长堤修起来,让昆山永诀水患。而且县里百姓根本不愁营生了。
“这点大老爷可以放心,昆山县今年劳动力十分紧张,肯定没人出去要饭的。”何文尉一脸欣慰道:“把‘叫花昆山’的帽子摘去,大老爷功德无量啊。”
“哦……”
看到大老爷一脸迷惑,白守礼忙解释道:“应崇明、上海邀请,昆开司参与了两县的海塘建设。鉴于本县已经有大量熟练工,昆开司在本县招工两万以上。另外,苏州、太仓那边,也想请昆开司参与建设,但董事会考虑到县里的实际情况,没有答应。”
“是啊,江南集团下属各公司,年前就开始在本县招人。十几个公司加起来,差不多也招了两万多人的样子,这一下就出去四万壮劳力……本县一共才多少劳力啊?”何文尉也补充他掌握的情况,然后提出自己的忧虑道:
“这下种地的人都不够了。”
“二老爷不必担心,江南有的是人,招人来种地,不难。”白守礼却信心满满道。
“嗯。”赵二爷拍拍脑门,想起来了。过年的时候,赵昊跟他谈过此事。但这几天日夜操劳,大脑一片空白,就给忘了个干净。
赵昊说,一条鞭法带来最大的改变,就是老百姓终于可以脱离土地的束缚,自由选择他们的职业了。
他们只要赚到钱就可以完税了,当然会向报酬更高的工商行业流动。
但一条鞭法需要打一个补丁,那就是官府必须有保持粮价稳定的手段。不然很可能出现,农民完税时‘米贱伤农’。青黄不接时,‘米贵伤民’的景象。
因为一条鞭法后,农民需要卖粮完税,所以奸商劣绅可以趁机压低粮价,以极少的银两换取百姓的粮食。
回头又可以用极高的价钱,再剥削一把那些不种地的市民。里外里两头赚钱,结果最终苦的还是百姓。
如果丝毫不加防范,这种现象一定会发生的,最终会让利国利民的一条鞭法,也变成了恶法。
那么如何保持粮价稳定呢?答案是重建常平仓。
常平仓制度由来已久,历朝官府为了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供应官需民食,都会在各县设置类似官营粮仓。
在市面粮价低的时候,常平仓适当提高粮价进行大量收购。在市面粮价高的时候,则适当降低价格进行出售,以此来防止‘米贱伤农’、“米贵伤民”。
笔趣阁
本朝在常平仓基础上,设置了更复杂的预备仓制度……对,去年徐家烧的就是昆山预备仓。但因为运行过于复杂,效果反而不如简单的常平仓。因而在成化年间便基本形同虚设了。
赵昊已经跟海瑞提过这方面的建议了,海公也深以为然,表示会命各府重视常平仓建设,并列为重点考核项目。
当然,为老父亲操碎了心的赵公子,已经让吴承恩替他把这个活干完了。那处‘过火’的预备仓,已经在去年秋里完成了重建。并向江南银行的前身‘伍记钱庄’借贷,购入了五万石秋粮,作为昆山常平仓的储备粮。
再加上去年秋收的税粮,就足够保证本县,今年春荒时,粮价不会出现大波动了,而且还能小赚一笔,可偿还利息和部分欠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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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件各县的本年大事,也不用赵二爷操心了……
赵二爷心说,那就改为修桥铺路吧?结果昆开司已经制定了,一年内完成全县路网规划、路桥翻修的计划。
呃,那就抓抓教育吧。在江南教育集团中,也挂了个职务的姜教谕告诉他,今年昆山县会开设五所小学,一所中学,还有一所职业学校。这些学校都会跟本县联合办学,自然都能算作本县的功绩。
姜教谕还告诉赵老爷,所有念书的孩子,全都不收学费,而且学校还管早午饭……他热泪盈眶的对赵守正道,本县文教大兴,指日可待了!只要按照目前的规划走下去,叫花昆山未来一定会变成名副其实的状元之乡!
言外之意,咱们配合就好,别给人家添乱了……
朝廷对教谕的考核很简单,就是县里多少人中秀才,多少人中举人。
他求爷爷告奶奶,才让玉峰书院答应,接收县学的生员进去读书,可万万不敢得罪人家的。
赵老爷咂咂嘴,郁闷道:“那就只能做做慈善了。这个他们也做了吗?”
“那倒没有。”白守礼忙道:“昆开司毕竟是做生意的,这方面还得靠大老爷。”
其实,在大明这个宗族社会中,全县的老百姓日子都好过了,就不会有遗弃的老弱病残幼。
不过白主簿又不是傻子,哪能再打击大老爷的积极性?
“嗯。”赵守正神情一振道:“也对,本县百姓从前受苦太久,早已民力疲惫,我们无为而治、与民休息,也算是对症下药了。”
“高,实在是高!”何县丞等人纷纷竖起大拇指,心说怪不得人家能中状元呢,这理论水平就是高啊。
最后,赵二爷宣布,做好为全县保驾护航的工作,就是今年的工作重点了。
昆山县衙的开年工作安排大会,便顺利结束了。
ps.昨晚好像吹空调感冒了,嗓子发炎,眼睛流泪,一天都很不舒服,只有两更了。希望明天能好。
第七十八章 农场
昆山县的全年工作会议,为什么开得轻松愉快,岁月静好?
那是因为有人在替他们负重前行啊。
在半山桥西,全县最繁华的西塘街上,耸立着一座新起的三层建筑,这是昆山开发公司的办公楼。
看外观也是粉墙黛瓦马头墙,与常见的江南楼阁大差不差,但其实那只是外表而已。
这是世界上第一座砖混结构的三层楼房,采用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建筑方式。在安装门窗之前,没有用一块木头!
在盖这座楼房时,昆山的百姓天天围观。只见工人们挖好地基后,用条石和混凝土打好基础,然后用竹筋混凝土版筑出房子的框架。待结构坚固后,墙面用青砖砌起,楼板用定制尺寸的预制板铺满砌好,一层楼房的外壳就这么建好了。
接着工人们用脚手架,一层层搭上去,就像孩子搭玩具一样简单,只是看上去方头方脑怪丑的。
但等泥瓦匠们给这三层楼刷上白灰,挂上瓦当,勾好线条。木匠们再安上漂亮的窗户和气派的门脸后,一下子就跟大户人家花费十倍时间修建的高楼,一样好看了。
不,这个好像更好看,因为它有更轩敞的门窗,而且窗上都镶嵌了昂贵的玻璃。太阳升起时,玻璃窗反射万千金光,它便成了整条街上最靓的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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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赵昊对这座徒有其表的楼房并不满意,在他看来,没有上下水、没有抽水马桶的楼房,根本就是反人类的。
此时他坐在三层的大会议室里,都不敢多喝水,不然还得下楼去院子里上厕所。
这完全是酷爱高层建筑的顾大栋,不顾实际情况的一次炫技而已。要不是赵昊拦着,这位修筑了本县第一高塔的老公子,本打算建个七层高楼的。
‘又没个电梯,住七层楼上不有病吗?’赵公子有些走神的想着。
会议桌对面,还不知自己被嫌弃的顾大栋,正对着一副半面墙大的昆山地图,唾沫横飞的向与会的赵公子、江总裁,以及公司诸位董事,讲解着今年的宏伟计划。
“遵照公子的指示精神,经过反复研究讨论,我们把全县六十万亩土地,分成了大小相仿的一百个农场。”顾大栋指着地图上那些科学数字编号道:“这1到100每个编号都代表一个农场。每个农场会有一位场长,带领五名技术员,专职规划指导农场中六千亩土地的生产、水利、病虫害防治等一切相关事宜。”
赵昊这才回过神来,插嘴问道:“六千亩地需要多少劳动力?”
“这不好说,因为老百姓种地都是全家上阵。”昆开司总经理戴高,赶紧答道:“一户五口之家,大概能照料十亩地,再多就没法精耕细作了。”
五口之家也是大明最常见的家庭规模。包括一两个老人,一两对夫妻。另外未成年人是不计入户口中的。
赵昊摸着下巴寻思片刻,下意识想端起桌上的茶盏呷一口。到嘴边又想起什么似的,搁下了。
“那就是六百户左右,平均一个人管一百户一千亩,这活可真不轻松。”他不禁取笑戴高道:“我看你们给建筑水利部的职工名额很痛快啊,怎么给农场管理部就这么吝啬?”
“呵呵,公子勿怪,这也是没办法的啊。按照您的要求,技术员得识字,懂农技,勤快好学肯吃苦。全县都凑不起这符合要求的六百人,现在还有一半的名额没招满呢。”戴高忙苦笑道。
“这样啊。”赵昊点点头,他最近有些敏感了。原因是赵公子隆重推出的员工职级制度,如预想的一样,在各公司的管理层那里不太受欢迎。
他们当时被赵昊劈头盖脸的训斥,没人敢烦言,但回去后就变着法子钻空子。
比如所有粗活力气活,全都从牙行雇短工来干,好尽可能减少正式工的数量。
比如昆开司去崇明、上海干活,要求县里征发民夫,免费劳动……
更有甚者,为了省一年工龄钱,居然和所有员工全都解约,然后重新签约,这样可以统统可以算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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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检查和监督委员会在各公司都有派出机构,而且早在检监委设立之前,赵公子就有意识在各公司布下了眼线……或者说叫‘秘密监察员’。明暗结合之下,下属各公司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耳目。
但赵昊没有揭盖子。因为爷爷告诉他,御下之术,除了恩威并施之外,还有很重要一点,就是不要让自己站在大多数的对立面。哪怕你确实和大多数人想的不一样,也要藏好自己的态度。
不然等待你的,就是集体性的阳奉阴违,不可避免的威信丧失。
再者,赵昊当初也预料到执行中一定会打折扣,毕竟自古至今,就没有能不折不扣落实到基层的政策。所以他特意留出了余地,现在这帮家伙的小动作,还在他容忍范围之内……
便权且把这些小动作当做把柄,留待日后再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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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赵公子结束习惯性走神,才对戴高道:“你这边先顶一顶,最多下半年,我保准给你配齐农技员。”
“好嘞,公子!”戴高闻言大喜道。
“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开工,抢春播。”赵昊朝椅背上一靠,问道:“按照你们的说法,需要六万户雇农,才能伺候过来这六十万亩地。昆山有这么多人吗?”
根据县里的户籍,昆山只有81043户,132828口人。这数字假的丧心病狂,要真是这样,昆山县得家家丁克,还得好些光棍绝户才行。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从前朝廷赋税按户计口。家里上户口的人越多,交税也就越多。这就造成了大规模的人口隐瞒。很多人到老都不去上户口,更有甚者直接报个‘绝户’,全家当起了活死人。
很多官老爷当了好几年父母官,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子民。那么有知道的吗?有。
那就是书吏们,这些世世代代在本乡本土衙门里混饭吃的刀笔吏,私底下都有一本账,把本县的田亩人口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他们吃饭的家伙,自然不会示人。
但全县的里长甲长,去年都被昆开司收买了,他们早把各自里甲的户口数一五一十报上来。
最后统计得出,全县共63145户,308721人。户数比官方数字少了将近两万,人口却多了一倍不止。
可惜哪怕这样,劳动力还是不够啊。
ps.今晚没了,赶紧睡了。
第七十九章 家庭农场
江南集团也好,昆开司也罢,首先都是一家公司。既然是公司,就要秉承利益导向,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否则股东们就会造反,公司也只能关张了。
然而昆开司接的工程,全都是赔钱的货,因为官府根本付不起大型工程的造价款。
大明是不折不扣的小政府,官府穷的叮当响。哪怕吴县长洲这样天下最富的县衙,也赶不上一个豪势之家有钱,怎么可能付得起动辄几十上百万两的修堤款呢?
赵昊给出的解决方案是乙方垫付工程款,甲方以土地使用权还债。
这个所谓的‘昆山模式’能不能成功,关键就看能不能从这些土地上,获取足够收益了。
考虑到大型工程带来的收益,远远超过经济范畴,因此只要大体收支相抵,甚至略有小亏,这个模式就能在整个江南推广开来,江南集团也就彻底扎稳了根基。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了。
当然,如果能形成正循环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赵昊在昆山县这几十万亩地上花了大心思。就是单纯为了保住自己的金字招牌考虑,也绝不容许昆山模式变成赔本赚吆喝的买卖。
那么多江南大佬之所以奉他个毛小子为首领,愿意听他号令,原因无它,只因为他一直能赢!
只要能从胜利走向胜利,你的敌人就会越来越少,你就可以出口成宪、言出法随,你怎么做都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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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和讨论,赵昊最终决定借鉴‘职工家庭农场制’,来对手中的六十万亩土地进行统一规划、分户生产的经营模式。
所谓‘职工家庭农场制’是后世的国营农场在改革开放后,摸索出的一种新的生产模式,是农村大包干在国营农场中的运用。
它既促进了农场职工的生产积极****了生产力。又避免了农民承包土地后各自为战,生产分散、缺乏规划,一些大型农机具和新的增产技术无法推广的缺点。
具体说来,就是将农场土地分块承包给农民,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生产,但由场长和技术员负责统一安排生产计划,统一种植模式、统一种子农具供应、统一技术指导,统一生产成本考核,统一农产品收购销售,以此来提高农业生产效率,达到高产增收的目的。
而且种植风险由农场承担,种植成本也由农场无息垫付,完全免除了农民的后顾之忧。
待收获后,扣除税收和种植成本,所有土地收益由农场和农户平分,又保证了农户的生产积极性。
赵昊自信,自己这套制度还是很有竞争力的。但问题是江南集团对昆山的劳动力攫取太多,以至于本地的农民不够用了……
戴高告诉赵公子,从目前情况看,本地农户大概只能耕种30万亩,剩下一半需要招募流民来本县耕种。
赵昊点点头,大明北方连年天灾,尤其是藩王繁殖泛滥的河南山东、山西陕西一带,大量的农民携家带口、弃地流亡。
这个问题,赵昊在南京和北京都遇到过。他的小仓山工程也好,北京西山公司也好,用的统统都是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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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谁让咱赵公子菩萨心肠呢。才不是把他们当成廉价劳动力呢……
全国最富庶的江南地区,自然是流民大量聚集之处。尤其是苏州这种大城市,外地流民数量甚至能达到二十万。
去岁苏州市场萎靡,大量工人失业,昆山却在大搞工程,自然吸引了许许多多的流民来本县打短工。
三期工程结束前,赵昊就特意叮嘱昆开司,尽量留下这些流民,让他们继续为昆开司服务。
因为大明的百姓对有钱人,怀有天然的戒备。尤其是这些被藩王权贵害惨了的流民,就更难相信东家的任何承诺了。
通过去年的工程,这些流民应该已经建立起对昆开司的基本信任。再让他们去招募新的流民,比昆开司自己叫破喉咙都管用。
为此,昆开司宣布,所有已经签约的‘农工’,为公司每招募一户合格的农工,都可以赏银一两。
一下子就把这些外来流民的积极性,给调动起来了。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流民日常往来的也是流民。他们借着回苏州过年的机会,大肆向同乡宣传鼓动。结果还没出十五,大量的流民携家带口离了苏州城,沿着娄江向昆山而来。
“截止到昨天,已经一万七千户流民来本县报到。”戴高向赵昊汇报道:“除了府城,我们还在松江、太仓、吴江也设了十几处招募点,月底前再招个一万户应该不成问题。”
“唔。”赵昊点点头,叮嘱道:“一定要妥善安置好这些农工,不要和本地农民发生冲突,要做好传染病预防。在开工前不妨给他们加加营养,让他们养好身体,干活才有力气嘛。”
“公子总是这么仁义。”顾大栋这位老公子,如今也是满嘴马屁了。
“公子放心,反正所有预支的口粮,都会在收获时扣除掉,我们不会吝惜的。”戴高就实诚多了。
“你们这些大地主,算盘打得真精。”赵昊笑骂一声,算是默许了‘羊毛出在羊身上’。
“没办法呀公子。”戴总经理又重复一遍口头禅,苦笑道:“且不说咱们昆山以前没种过两季稻,今年能种成个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就算顺顺当当种出来,一季亩产两石五就顶天了,两季加起来才五石。其中一石要交税,还有一半的田,要给地主交租。平均一下,最后一亩只剩两石五,这还没扣掉种子、农具、肥料、灌溉之费。要是再白给农民提供伙食,咱们怕是要赔钱了。”
顾大栋等人心有戚戚的连连点头,他们也觉得公子这一套太过仁慈了。什么担子都往自己身上背,倒是能落个好名声,可是怎么赚钱啊?
“哈哈哈。”看到那一张张苦瓜脸,赵公子哈哈大笑道:“放心吧,两季稻一定会大获成功的。潘中丞家里都种了十几年了。我们从前是因为年年大水,才种不了而已。”
顿一顿,他又神秘兮兮道:“而且,本公子过两天就去给你们,请一位当世神农过来,帮你们把产量提上去,不就皆大欢喜了?”
“哦?”所有人心下一松,只觉忧虑尽去。公子打过包票的事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八十章 王六、王七和八妹
苏州浒墅关。
关镇西南不远处,有一片连绵的山脉,山下建满了破破烂烂的窝棚竹屋。当地人称之为‘侉子窝’。
所谓侉子,就是对山东人带有嘲讽之意的称呼……好吧,就是蔑称。
当然,地域歧视普遍存在,大明各省都有类似的蔑称。
比如北京直隶曰‘响马’,陕西曰‘豹’。山西曰‘瓜’。河南曰‘驴’。江南曰‘水蟹’。浙及徽州曰‘盐豆’。浙又曰‘呆’。江西曰‘腊鸡’。元时江南亦号‘腊鸡’。福建曰‘癞’。四川曰‘鼠’。湖广曰‘干鱼’。两广曰‘蛇’。云贵曰‘象’……总之谁也别想逃过地域攻击。
侉子窝顾名思义,就是山东流民聚集之处。山东人多地少藩王多,素来是人口流亡大户。
因为沿运河的城市都比较富裕,所以流民们从山东境内顺着运河,一路讨饭南下,运气好遇到活计,就在那里安顿下来。
没找到活的便继续南下,但到苏州就不再走了。要是在江南最繁华的城市还找不到活,别处就更没指望了……
但苏州人口太多,府尊大人又十分注重民间疾苦,要求属下官吏积极帮助百姓脱贫,希望在自己辖区里没有赤贫之民。
于是官吏们便把沿街的窝棚竹窝全都拆掉,把流民和贫民远远撵到城外十里。这下蔡国熙目光所及之处,再也看不到穷困不堪的百姓了……
流民们无奈,只能在苏州郊外,寻觅空地安顿。这帮山东老侉便在大阳山脚下,建起了大片的窝棚,足足住了好几百户。他们互相照应、互通有无,在这里艰难的度日。
王六一家便是其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户人家了。
他们家是从青州府安丘县逃难来的,要说安丘那地方,其实地还挺肥的,长出的大葱能有一人高。可倒霉的是,县里有个安丘王。
安丘王是鲁王一系,宣德十年封在安丘县。老安丘王死后,一子袭爵郡王,其余各子封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生的儿子,降一等,皆封辅国将军;辅国将军的所有儿子,降一等,皆封奉国将军;奉国将军所有儿子,降一等,皆封镇国中尉;镇国中尉的所有儿子,降一等,皆封辅国中尉。
辅国中尉的所有儿子,皆封奉国中尉,奉国中尉的世世代代的所有子孙皆封为奉国中尉……
一百四十年来,安丘县的这些将军、中尉加起来,已经超过一千人了。这些宗室子弟不光领朝廷岁禄,还大肆侵占百姓土地。小小一个安丘县,贫民无一丝立锥之地,还要承受朝廷的赋役,遭到宗室的欺压——王六一家能捱到三年前才逃亡,那绝对是逆来顺受的极品了。
三年前,山东闹蝗灾,王六爷俩又被安丘王征去修王陵。眼看家里的粮缸比他媳妇的脸还干净。爷俩这要是一走,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非得都饿死不成。
爷俩一合计,实在不成了,咱们逃吧。便收拾收拾东西,连夜逃出安丘,离开青州。
逃难路上日子太惨,他娘为了给娃省口吃的,讨来了饭不舍的吃,结果饿得病倒了,不久撒手人寰,死无葬身之地。
王六爷俩只能找了处义庄,求爷爷告奶奶,又答应帮着收殓一个月死人,好容易才让人家在乱坟岗,给他娘找了块地儿安顿。
一家人干满一个月后,在他娘的坟前哭了一场,继续上路,千辛万苦来到苏州。虽然背井离乡、受尽歧视,但这里活计多,还不用给官府交税,不用服徭役,日子总比从前好过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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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王六爷俩在浒墅关扛大包。他老婆带着他一对弟弟妹妹,在苏州到处打短工。春天缫丝、夏天收稻子、秋天摘棉花……一家人辛辛苦苦,好歹能混个温饱。
可去年,他爹一次扛包折了腰,躺了半年才能下地,可再也扛不动一两百斤重的麻袋了。就在山上开荒种菜,给税关送菜补贴下家用,聊胜于无而已。
而且整个苏州市面不景气,好些织工和壮劳力为了生计,也开始做起从前不屑一顾的短工来。王六老婆一个女人家,他弟弟妹妹年纪又小,如何能抢得过那些整劳力?
人家就是用她们,也只开从前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的工钱,就这样还一个冬天找不到活干。
这会儿还没出正月,更没有人雇短工了。一家人全靠王六扛麻袋那点钱养活,下头还有三张嗷嗷待哺的小嘴。
这家人又开始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几天进不了一粒米了……
~~
这会儿天色擦黑,家家炊烟,正是吃晚饭的时间。
王六媳妇端上来的,是一大盆菜叶子糊糊汤……那是用王老汉带回来的人家不要的烂菜叶子、菜帮子。加上王六扛麻袋时,东家施舍的一点米糠。两样东西加水煮在一起,便是全家人的晚餐了。
大人和大孩子们却已经麻木了,或者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都默默低头吃着粗瓷碗里的粥,气氛压抑到让人绝望。
唯有他才三岁的儿子,纤细的脖子顶着个大大的脑袋,不断絮叨着。‘俺要吃窝头,俺要吃窝头。’
锅里确实还有几个小窝头,那是王六媳妇用米糠做给他,当明天午饭吃的。一家就指着他个壮劳力,肚里没东西怎么扛麻袋?
王六实在听不下去,让妻子给儿子拿了一个,那小子这才安静下来。
“哥,俺跟你一起去扛活吧!”他十四岁的弟弟王七,搁下光光的粗瓷碗道。
“不行,你身子没长全,会要了你的命的。”王老汉替王六拦下了。
“没吃的怎么长?”王七小声嘟囔一句。
见老爹要发怒,一旁的八妹赶紧偷偷踢了小哥一脚,他才怏怏低头。
家里又陷入死寂,直到有人一把推开虚掩的大门。
“王六,你考虑好了吗?明天就来船接人了!去不去给俺个准信啊!”那人还没进门,山东人特有的大嗓门先响起来了。
然后才看到一个三十多岁,黝黑精瘦的男子走进来。那人虽然瘦……好吧,这年代除了有钱人就没有胖子……但精气神看上去要比王六一家强多了,不仅说话声音洪亮,脚步也丝毫不见虚浮。
这才是活人的样子。
ps.白天睡了一天,晚上感觉好多了,起来码了两章。吃药继续睡去了,希望明天彻底好。
第八十一章 去昆山,奔向新生活!
侉子窝,王六家。
进来的汉子叫迟大聪,是王六的安丘同乡,比他还晚来苏州一年。当初王六挺照顾他一家的,他家的窝棚都是王六和王老汉帮着搭的。
这姓迟的小子从前都是一口一个王六哥的,谁知去年秋天出去打了几个月短工,回来就骄傲了。也不叫哥了,还动不动就给他上课,王六就不爱搭理他了。
见这厮居然又上门聒噪,王六端着粥碗呲溜呲溜猛喝两口,含糊道:“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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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啥?”迟大聪傻眼道:“跟你说了好些遍,那边总能吃上饱饭的,不比你全家天天吃野菜粥,一个个脸绿的跟菜叶子似的强?”
“俺说不去就不去,你听不懂是不是?”王六不耐烦道。
“我说王六,你长了个榆木脑袋是吧?”迟大聪闻言也不乐道:“俺是看你家日子实在不好过,才一趟趟上门拉你入伙,弄得好像俺图你啥似的。”
山东人说话直,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说完气得转身就要走,却被王老汉叫住道:“大聪啊,你说的啥事儿啊,俺咋听得一头雾水呢。”
“啊?”迟大聪吃惊道:“王六没跟你们说吗?”
“没啊,说什么啦?”王老汉看着儿子。
“俺觉着他说的不着调。”王六搁下碗,闷声道:“没必要跟家里说。”
“俺咋就不着调了?”迟大聪一听急了,这下为了自己的名誉也不能走了。便坐在土炕沿上,大声向王老汉讲述起来,让他来评评理。
“去年秋,苏州不是找不着活干吗?俺听说昆山那边修大堤,活儿多的是,就想过去碰碰运气……当时不还问过嫂子吗?要不要带王七八妹一起去?”
“你六哥不让俺去。”王六媳妇小声道。
王六心说那不废话嘛。他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讨厌这家伙的。
“你继续说。”王老汉皱皱眉,也觉着怪怪的。
“你们没去可就亏死了。”迟大聪尤不自觉的吹嘘道:“俺去了堤上一问,当场就把俺收下了。还没开始干活,先管了顿饱饭——是饱饭啊!俺吃了一大碗糙米饭不够,又给俺盛了一大碗!”
“哇……”王七和王六的大儿子王姜难以置信的惊呼起来。
“除了饭管够,还有一条咸青鱼,齁咸那种,可下饭了!”迟大聪眉飞色舞的回忆道,显然刚到昆山的第一顿饭,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俺要吃青鱼。”王六的小儿子王青又吆喝起来。这下就连他腼腆的二姐也暗暗咽起了口水。
唯有王六大为不屑道:“俺说你吹牛吧?这盐多贵啊?东家能舍得一人一条咸鱼?而且还齁咸?”
“也许是那天东家开恩呢。”王六媳妇小声道。
“你向着谁?!”王六鼻子都气歪了,感觉屋外草色入帘青。
“王六你还别不服气,俺在昆山一直干到年根下。前后三个月,顿顿都有荤腥,没有鱼也有腊肉,隔几天还有烧鸡、炖猪肉改善。”迟大聪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道:“我在那天天下力干活,还长了好几斤肉。”
“听听,这像人话吗……”王六哂笑道。
“我不跟你说!”迟大聪白他一眼,对王老汉道:“大叔,除了吃得好。那边工钱也给的足,我过年给你家送那壶油、那袋大米,还有那包盐巴,都是我从昆山扛回来的。”
说着他得意的瞥一眼王六道:“我家顿顿都吃大米饭,别说你没瞧见。”
“烧包。”王六撇撇嘴,他显然是见过的。
“那是去年他们修堤,今年还能有这好事儿?”王老汉不由心动问道。
“今年更好啊,大叔!”迟大聪唾沫横飞道:“去年修堤之后,昆山好些水淹地都可以种庄稼了。可昆开司又接了给上海、崇明修海塘的大工程,县里找不到人去种。这才给了咱们这些外乡人到昆山享福的机会。”
“昆山那边要找人种地?”王老汉听明白了。
“对头!还是大爷明白人!”迟大聪竖起大拇指道:“昆开司现在招人种地,而且可以全家老少一起过去。去了就有地方住,还管全家吃饭。等年底算算收成,不管收了多少,公司和咱们都是对半分!”
“啊,这么好?!”王家人一听全都倒吸冷气,本来清冷的屋子里,气温好似都低了两度。
“管饭??”王七和两个侄子都激动了。
“当然啦,而且管饱!”迟大聪一看这气氛,就知道王六的反动立场,已经必败无疑了。便愈发得意的吹嘘道:
“昆开司……你们就当是东家,跟那些地主老财想法完全不一样。他们说,人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为了省点儿粮食,让人吃不饱饭,干不好活,反而不划算。”
“冲这句话,就值得给这东家当牛做马!”王老汉一拍饭桌,激动的颤声道:“地主老财怕牲口掉膘,从来不给牛马短一口。咱们干的活比牛马多多了,却生怕咱们多吃一口……”
“是啊,大叔,俺要不是觉着东家仁义,能回来带着全家去投奔?”迟大聪把嘴一撇道:“要不是觉着大叔和六哥对俺好,能非叫上你们一起?”
“哎呀好孩子,别跟你六哥一般见识,他就是个属驴的,光知道低头拉磨,不知道抬头看路,还倔!”王老汉扶着小儿子站起来,走到迟大聪身边,拉着他的手生怕他跑掉一般。
说着一脚踢在王六腚上道:“还不来赔不是?”
王六是个孝子,虽然百般不情愿,还是起来一抱拳,偏着头闷声道:“对不住了。”
“没事没事,只要六哥以后别老是防贼似的,不信俺就成。”迟大聪以宽大的胸怀原谅了王六。
王老汉却跟大儿子不算完,瞪他一眼道:“这么好的事儿,你咋都不吭一声呢?”
“俺害怕辞工去了那边,要是没大聪吹的……说的那么好,咱一家人可咋过?”王六小声道。
“我的天哪。人家昆开司要是说话不算数,能接那么多大工程?再说你就是信不过昆开司,总能信得过江南集团吧?整个苏州城都靠着人家呢,怎么会骗咱们小老百姓?”迟大聪一脸看白痴的神情道。
“就是就是,昆山挨着府城。江南集团在那边坑了人,马上就传到苏州,那还不马上全城大乱?”王老汉点头连连。去年苏州民乱,以江南集团承诺为苏州纺织业兜底结束,这是所有老百姓都知道的事情。
“再说,去了真不行,咱们再回来呗。”王七也插嘴劝王六道:“你那扛麻袋的破活,几天不去也没人在意的。”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让王六没法再反对了。
于是王老汉答应迟大聪,去昆山!明天一早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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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上船
王家人兴奋的一宿没睡安生,翌日天刚亮,便起来收拾行装。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因为王六仍然不相信大聪的话,所以还没下决心彻底搬家。只打包了衣裳被褥、锅碗瓢盆,还有仅剩的一点口粮。桌椅板凳、破柜烂箱都没带,预备着情况不好再回来。
要是按照王六的本意,今天就该自己一个人,跟着迟大聪去探探风,吃准了深浅再全家出动不迟。
可迟大聪告诉他们上船便管饭,就算去了看看不愿留下,也不会让你把饭钱补上。就冲这一条,他也没法拦着家里人不让去。
刚刚收拾停当,外头大聪就来叫出发了。
“听见了。”王六闷声应一下,他两个儿子已经推门冲出去,死死贴上大聪了。
王六又是一阵郁闷,不过看到迟大聪确实带着爹娘兄妹,全家一个都没少的上路,他总算稍稍安心一些。
待到妹妹扶着老爹出来,王六掏出根从码头捡回来的麻绳,把自家的门牢牢绑住。
迟大聪又想嘲讽他两句,但一想还是正事儿要紧,就没再刺激他。
这时候,左邻右舍又有好几户人家,也从窝棚里出来。
“去啊?”
“也去啊?”
“一起一起。”
大家尴尬而不失客气的打着招呼,一起出了侉子窝。
通往关镇的小道上,携家带口的人越来越多,很快便形成了一条首尾相接的人龙。
这让王老汉安心之余,又十分奇怪,小声问大聪道:“大聪,这些都是去的?”
“可不。”迟大聪点头道:“今天咱们是第一波,明天后天还有船来接人呢。”
“这么多人要搬家,俺咋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呢?”王老汉吃惊问道。
“嗨,这有啥稀奇的?”迟大聪笑笑道:“地都是先到先得,去晚了只能种人家挑剩下的。谁都想先由着自己挑,当然不会像俺一样,非拉着邻居一起了。”
“大聪仁义啊!”王老汉感佩的赞一声,就连害羞的王八妹,都偷偷瞥了一眼平日里不怎么起眼的大聪。
“大聪仁义啊!”谁知非但老王家,好几户邻居也在这样夸他,把个迟大聪得意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王六见状却愈发警惕,他总觉着迟大聪过于殷勤了。说书先生常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王六对此深信不疑。
当然,自家穷的叮当响,对方肯定不是图财,那就是贪图他家的人了。
在他看来,迟大聪怕是看上自己老婆了。
好吧,自己还有个妹妹,可她才十三岁!这个三十岁的老光棍,要是敢打八妹的主意,就更禽兽不如了!
所以他才会一直,像防贼一样防着这厮,本能的想跟他保持社交距离。
哎,可一家老小饿着肚子,只能明知山有绿、偏向绿山行了……
~~
怀着沉重的心情,王六来到浒墅关码头,他平日也是在这里扛活的。
他使劲拉一拉头上的破毡帽,唯恐被工头认出自己,过两天还怎么有脸回来?
好在昆开司在码头上,用芦席和竹竿专门隔出来一块空地,作为预备农工登记候船的区域。
迟大聪把他们带进芦棚后,便让他们老实在原地等候……他这话不只对王六一家,还说给另外几户邻居。并且反复叮嘱他们,千万不要被任何人领走,一定要等自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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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大聪又朝他爹他哥递个眼色,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向不远处的登记桌。
“劳驾,俺带了六户来!”迟大聪紧张的禀报桌后的管事。
“你是去年就报名的?”管事的头也不抬问道:“分哪个场去了?”
“哎哎。”迟大聪点头连连道:“俺叫迟大聪,俺分到幺七农场了。”
“嗯。”管事的搓搓手,翻开手边厚厚的册簿,翻到编号17场的那页,然后找到了这个名字。
“带上来吧。”管事道。
“管事的,这个……”迟大聪搓了搓手指头,迫不及待问道。不为了那一户一两银子的重赏,他至于一趟趟往王六家跑吗?
“急什么?”管事的却面无表情道:“等落了户自然会兑现。就是现在给你,你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儿拿吗?”
“是是。”迟大聪讪讪笑着退下,去招呼王六他们过来。
在他离开这段时间,果然有好些人过来,热情的拉王六去他们农场登记。幸好迟大明和他爹严防死守,才没有被抢了人头。
王六看糊涂了,心说俺们啥时候这么吃香了?咋都争着抢着想要俺们加入呢?
不过这让他反而有些安心,总不至于这些人也都打自己老婆注意吧?
一家人稀里糊涂的跟着迟大聪来到登记桌前,迟大聪便殷勤的介绍起来。
“你闭嘴。”管事的白他一眼,亲自问王六一家,谁是当家作主的。
王老汉说是自己。
管事的便问知道来干啥不?
王老汉说,是跟着大聪去昆山种地。
管事的又问他是自愿去还是被强迫,王老汉说自愿。
管事的接着问他,家里几口人,都来了没有?
王老汉忙答道全家八口,都在这儿了。
管事的让后面的人站远点儿,起身挨个端详了一遍这一家老少,然后坐回桌子后,有些不太满意。
“你家人口不少,不过老的老、小的小,整劳力就两口,能种十亩地?”管事的审视问道。这是昆开司的最低要求。
“能,当然能!”王老汉忙拍着胸脯道:“俺一家都是种地的好手!别说十亩,二十亩也没问题!”
“你老汉腰废了吧?”管事的都是牙行经纪出身,眼一扫就能看出这人中不中用。
“俺还种着菜园子咧,下得了地!”王老汉忙逞强道:“再说,俺家二小子和闺女都十四五了,能顶整劳力使了!”
为了能让人家留下,他给俩孩子一人加了一岁。
管事的看看那对瘦弱的兄妹,颇有些踯躅。
他还真不是借机刁难想捞点好处什么。这些穷侉子身上,也榨不出一滴油水。而且江南集团对贪污索贿零容忍,让‘检监委’那帮密探知道了,立即开除,永不叙用。
其实他们这些管事的,是有预审之责的。除了要排除风险和麻烦外,还要评估这个家庭的产出能力。
不怕这家人少,就怕不能下地的拖累多。昆开司也不是开善堂的,不划算的买卖肯定不会做的。
好在王七和八妹也确实不小了,加起来能顶个整劳力了。那管事的终于敌不过一家人的央求,在册簿上登记了这一家人的情况,然后发个竹牌给王老汉道:“拿好了别丢了,上船吧。”
王老汉一家这才松了口气,心中愈加珍惜这次机会了。
第八十三章 新村
一家上船之后,便在舱里领到了早饭——每人两个大馒头,一竹筒小米稀饭。孩子只有一个馒头,却多了煮鸡蛋。
而且那热腾腾的馒头,居然还是酱肉馅的!
一家人捧着手里的肉馒头,眼泪止不住的哗哗直流。他们都不记得上次,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奢侈的东西了?
“好吃真好吃。”孩子们也不怕烫,大口大口吃起来。
大人们舍不得下马上口,将两个包子揣到怀里……虽然来苏州好几年了,他们还是习惯管这种有馅的馒头叫包子。
一家人随着人流来到甲板下的舱室中,找了个地方坐下。
不一会儿,迟大聪和那些邻居也上了船,他们自然也领到同样的早饭。
迟大聪狠狠咬一口肉馒头,趾高气扬的问王六道:“这下还有什么话好说?”
“……”王六嘴里塞满香喷喷的馒头,含糊嘟囔几句。好像是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类……都是从说书先生那听来,其实王六也不太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不过看到全家人已经被两个肉馒头彻底征服,王六实在硬气不起来了。便一声不吭,只低头细品嘴里麦香与肉香混合的绝味。
待到甲板上也都坐满了人,水手便摇着橹,将这条满载农工的百料沙船,缓缓驶离了浒墅关。
船行到苏州,沿着护城河转走娄江,往东顺流而去。
太阳偏西时候,船到了昆山县。
随船的管事便让农工们拿出给他们竹牌,开始大声叫号。
“叫到号的,全家到我这儿来。一三一四,一三一四!”
好些农工都不识数,还得管事的一个个牌子看过去,才指向一家人道:“就是你们家,记住了,一三一四就是你们在农场的终身代号!”
那家人唯唯诺诺起身,跟着管事的上了甲板。不一会儿,管事的将那一家交给岸上来接的人,船便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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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一处小码头,管事的又叫了一家人下去。沙船在纵横交错的河道间穿梭,不断靠岸不断放人下去。
差不多下去一半人时,管事的又吆喝起来:“九五二七,九五二七在哪?”
“俺是九五二七!”王六赶忙举手,他在码头上扛活,不识数不行。
一家人赶紧扛起行李,朝舱口走去。
迟大聪见状着急问那管事道:“俺们不一个农场吗?”
“不知道。”管事的一脸冷漠道:“没叫到号不准起来!”
“俺们说好一起的。”迟大聪不敢抬屁股,嘴上却不住声道:“也好有个照应啊。”
“再废话就不用下船了,直接拉回苏州去。”管事的都是老油条,还治不了他个乡巴佬?
一家人乖乖上了甲板,看着眼前一片荒凉的景象,都不禁目瞪口呆。不是亲眼所见,难以相信江南还有这样空旷荒芜的地方。
王七有些胆怯道:“要是不把大伙分开就好了。”
“俺觉得分开最好。”王六却觉得好极了,他感觉老天都在帮自己。
“人家是有意把咱们这帮老侉分开的。”王老汉的见识就是比儿子高,不过他并没有什么不满。“天底下就没比这帮水蟹更精的。”
这时,船停在个简陋的木栈桥旁,管事的催促一家人赶紧下去。
好在码头上有人在迎接,倒也不用操心该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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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头戴黑绸瓦楞帽,身穿蓝色直裰,跟那些管事的同样打扮黄脸汉子,一边验看王六手中的号牌,一边对这家人道:
“吾乃六九农场技术员苗普,以后你们就叫我苗工。奉我们敖场长之命,接你们回队里。”那叫苗普的技术员,用下巴指一指身后人群道:“还有人没到,到那边先等着去。”
王六便领着家人,到人群中等候。他扫视一眼,看到这群人大概一百来口,能有个十五六户。
听他们操着南腔北调的方言,果然是被打散了安排在一起的。
初来陌生环境,农工们都谨小慎微,并不与别家人交谈,就那么老老实实的聚在码头旁,等待苗工下一步命令。
利用这段时间,那苗工又给他们做了登记,这回比在浒墅关详细多了。全家所有人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何时来到苏州、有无作奸犯科、身体有无伤病等等……苗普都要求他们如实回答。并警告他们,如果事后查出有假,轻则扣工分,重则直接开除。
王老汉本打算隐瞒自己的腰伤,闻言还是老实坦白了。虽然他不知道工分为何物,但开除还是能听懂的。
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又来了十几户人家,苗工才合上册子,把铅鏨装进口袋。让两个农工搬起自己的桌椅,带着他们沿着一条新翻开的土路,朝着北面的一个村落走去。
“咱们这个地方叫杨林塘,在整个昆山地势最低洼。”苗普一边走,一边大声向农户们介绍道:“往年一到了梅雨季,这里就成了水洼子,到秋天水才能退。所以一直没法住人,也没法种地。”
“幸亏咱们公子发明了水泥,又成立昆开司,把阳澄湖、杨林塘都修上了石头堤。这下杨林塘的十万亩良田,再也不用担心被淹了,你们可以甩开膀子干了。”
说着,他又给众人指了他们队的土地所在……一下午功夫,众人已经明白了,他们农场下设了六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住在一个村里,他们要种的地也在村子周围。
“你们运气不错,这个村里原先的房子,已经彻底泡烂了。这是农场花钱给你们新建的。”说话间,苗技术员带着他们进了村,然后将他们的竹牌一一挂在每户的门上。
王六看到,好些院子之前就挂起竹牌,显然有人已经先到了。不禁暗暗担心,好房子不会都被人挑走了吧?自家没地方住了怎么办?
这个小小的村落里虽然都是土坯茅草屋,但全安了门窗,还有竹篱笆隔出的独立小院。在王六一家看来,可比自己的窝棚强之百倍了。
而且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昆开司早已对大规模的人员物资调配驾轻就熟,怎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最终,苗工将九五二七的竹牌,挂在村子中间,还挺靠主路的一户门上,让一家人欣喜若狂。
“屋里头有米有水有柴禾,晚饭自己解决。”苗普机械的重复一遍指令道:“今晚好好想想,要走还来得及,明天一早场长就来给你们按手印了。按了手印再想走,那就要赔钱了。赔不起是要送官枷号的,可千万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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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敖场长
第二天一早,王六一家在新居中醒来。看着刷得雪白的墙壁,糊着崭新窗纸的窗户,一家人就像在做梦一样。
小院不大,却也有三间屋,还有东西两个小小的厢房,一个是伙房,一个是杂物房。比起在侉子窝时,一家八口挤在一个破窝棚里,已是天壤之别了。
王六媳妇和八妹,已经在伙房生火做饭了……这年代,老百姓都是一日两餐,朝夕而食的。
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都在地里干活,中午是不回家的,所以没有午饭。他们只在每天早上起床后补充营养,使自己有力气进行一天的劳作。待结束一天辛苦的劳动后吃晚饭,补充营养,使自己能够安然入睡,明天起来的时候能精神抖擞……
好吧,这些都是废话,真正的原因,就是一个字,‘穷’。所以有钱人从来都是一日三餐的。
锅里煮的是糙米饭,很干那种。出于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的考量,姑嫂用屋里米缸中,农场预先提供的口粮米,煮了一大锅饭……其余的米也都装进了包袱里。
好在老爷子有经验,一人只准吃一碗,以免陡然暴食,吃出毛病来。
“哥,俺咋像在做梦啊?”就这样,王七已经满足的不知今夕何夕了。
王六便拧他一把。“疼吗?”
“疼。”王七捂着耳朵。
“那就不是做梦。”王六咧嘴一笑道:“要是天天都这么吃,不给工钱俺都愿意。”
“嗯嗯。”王七深以为然。
兄弟正说着话,就听街上响起敲锣声,有人扯着嗓子高喊道:“三队集合!”
昨晚,王六已经知道,他们都是三队的。赶紧搁下碗,和他爹出去。王七也想去看看热闹,却被王老汉勒令看家。
这么好的住处,让人占了去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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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俩来到村头,便见个身材高大的黑脸汉子,背着手挺着肚子面朝众人而立。他穿着跟苗工一样的打扮,只是瓦楞帽上多了圈红边边。
待到所有人都到齐,苗工便高声道:“有请场长讲话!呱唧呱唧!”
一群农工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有人学着苗工的动作,稀稀拉拉鼓起掌来。
那黑脸汉子对此并不在意,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声音洪亮道:
“各位农工,本人是江南集团昆山开发公司,农业管理部下属六九农场场长敖柏,你们可以叫我敖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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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你们可能来自天南海北,但从今天起,便有了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六九农场第三生产队队员。”
“你们都是农民出身,有的种过水田,有的种过旱田。在这里,你们的工作依然是种田,但跟原先不一样的是,你们要统一听从农场……也就是我和苗工的统一安排。包括种什么、怎么种、怎么浇水、怎么施肥……都要按照我们的指示来,不听号令的,轻则扣工分,重则开除出农场。”
见后果这么严重,一帮农工全都支愣着耳朵,唯恐听漏一个字……当然难免依旧听不大懂。
“另外,农场公田里种出来的粮食、桑叶、棉花,由公司统一收购,不准私人贩卖。卖完之后的收益,扣除税赋和成本后,由农场和农户来平分。总之就是,地里的产量越高,大家的收入也就越高,明白了吗?”
“明白!”农工们兴奋的应声。
别看他们叫的声音挺大,但敖场长敢打包票,九成九的人只听懂了‘收成平分’,没听懂要先扣除成本和税。
不过他也不能说太细,不然越说他们越迷糊。反正日后慢慢就懂了。
敖场长便接着道:“而且在收获之前,所有的种子、农具、灌溉、肥料的费用,全由农场负担,你们不用投入一文钱。另外,你们一家人的口粮,也可以向农场预支,等将来从收成里扣还给农场即可。”
这条政策不新鲜,因为他们在家当佃户时一穷二白,也得先向地主借贷才能生存生产。
只是等秋收时,借的那点债利打利、利滚利,利息往往比他们的收成还高。结果就是种了一年地下来,所有收成都给了地主,还得欠一屁股债。
许是回忆起那些不堪的过往,现场气氛一下闷了下来,有人忍不住怯生生问道:“利息怎么算?”
“没有利息!”却见敖场长大手一挥,豪气无比道:“说的是预支,怎么会有利息呢?支一还一即可!”
“真的吗?”农工们登时沸腾了,难以置信的反复跟他确认。
“我只重复一遍,没有利息,支一还一即可!唯一的限制是,一个整劳力每月预支不超过四十斤米,半劳力不能超过三十斤,老幼不超过二十斤……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多支了粮食,偷偷到别处放贷。”
敖场长严厉的警告道:“任何想占农场便宜的行为都是严格禁止的。一经查出,严惩不贷!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农工们忙缩缩脖子,有人小声问道:“可要是口粮不够吃怎么办?”
“放心吧。不是只有年底才能分粮食的。平日里,你们也可以用工分换粮食。”敖场长沉声道。
“工分?”农工们昨天就听苗工提过好几次,只是没敢问。
“就是你们在农活之外,参与劳动的报酬。一个工分可以换一斤糙米。”敖场长解释道:“农闲时节,农场会安排你们修水利,或者外出去打短工,你们就可以赚工分了。”
“另外,平时也有可以赚工分的法子。比如为了激励大家多积肥,大家给队里交一箩筐草木灰,能挣一个工分。一百斤猪粪十工分,一担粪水一工分,等等等等……日后苗工会慢慢讲给你们。”
“另外,你们自己也可以养鸡养鸭,在水田里养鱼,这些都是你们自己,农场不会要你们一根鸡毛。”
敖场长顿一顿,提高声调道:“好了,我最后问一遍,有没有要退出的,现在走还来得及的?”
农工们便摇头哄笑,除了劳动他们什么都不用付出,还不用担心饿肚子。这么好的条件,傻子才会走呢!
丘濬要是能死而复生,肯定会疾呼,劳动就是价值啊……
可惜,丘公已殁,赵子不言,天下竟无人知之。
“好,按手印吧!”敖场长满意的点点头,苗技术员便捧出了厚厚一摞文契,让人均识字数不超过三个的农工们,在上头按印下红手印。
从此以后,他们就成为一名光荣的农场农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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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赵公子巡游江南
在各地招募的农工,源源不断涌入昆山农场之时,赵公子却悄然离开了昆山。
这是他年后第一次出门,要去很多地方,马秘书把他的行程填的满满的。
为了能专心工作,他把小县主留在了昆山。江雪迎也去苏州检查总部的施工进度去了。
当然,马姐姐和巧巧是要一起上路的,不然赵公子会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干不好工作的。
有着白色船身、白色船帆,无比拉风的科学号再度启航。出胥江入太湖后,黄昏时分,抵达了第一站西山岛。
他会在岛上过夜,明早再出发。
华伯贞提前得到通知,早早在码头等候,将公子迎进了军营。
一边陪着公子朝他下榻的小院走去,华伯贞一边替金科解释道:
“金将军昨天带着年前新招的五百保安,环岛拉练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赵昊的安保人员,只提前一个时辰,告诉西山岛他的行程,金科当然无从知晓。
“今晚能回来吗?”赵昊还真有事儿找他。
“不好说,要是光绕着岛转一圈,早就该回来了。不过他说按照公子‘从严从难从实战出发’的要求,会故意增加难度,那就说不准了。”华伯贞便请示道:“我发信号把他叫回来吧。”
“也好。”赵昊寻思一下,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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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座虽然好久不住,但依然整洁如新的小院中,赵公子与华伯贞一面享用着太湖三鲜,一面随意的聊着岛上的情况。
其实华总味觉丧失,形同嚼蜡。好在西山岛的飞快发展,让他十分兴奋,可以用多巴胺来刺激唾液淀粉酶的分泌。
“水泥三厂年后顺利投产了,最多三个月,产能就可以拉起来。”华伯贞激动道:“三厂的规模大,产量能顶一厂二厂加起来!”
“这么说,崇明和浦东都供得上了?”赵公子舀一勺香喷喷的虾仁炒蛋,感受着满嘴的鲜甜。
“差不多吧。”华伯贞马上谨慎起来。如今可不比去年公司草创,那时候吹牛不上税,牛皮吹破了最多丢脸而已。
现在集团已经制定了严格的规章,董事会对下属公司有严格的考核。许下的承诺实现不了,是要被追责的。
“嗯。”赵昊点点头,倒也没穷究不舍,又含糊问道:“采石场那边呢?”
“昆山那边用料少了,崇明浦东的需求却上来了。光靠目前的一场,有些供不应求了。”华伯贞道:“正打算跟公子商量,开春择地再建一个采石二场呢。”
“这种事不用请示,你看着办就行。”赵昊说着,想一想道:“不过我有个建议,尽量利用采石多造出一些平地,为将来建工厂做准备。”
西山岛之所以会被岛民遗弃,当初闹倭寇是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是,它是从太湖中拔起的岛屿,面积虽大,却没有平地。无论居住还是耕种,都十分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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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造工厂自然也不方便。
“明白。”华伯贞除了是江南建材董事长,还兼任西山岛总管。他每个月八成的时间,都泡在这座岛上,早就对这里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了然于胸了。
“不过单靠开山取石,造地的进度太慢。”华伯贞顿一顿,有些不爽道:“而且吴县、长洲的商人,也学着咱们在苏州开石头,肯定会抢去一块生意的。”
“让他们抢去,卖资源算什么本事。”赵昊撇撇嘴,豪气道:“所有的买卖都被抢去才好嘞,我们还能少破坏自己的大本营。”
“那公子,咱们怎么建工厂啊?”华伯贞问道。
“眼下岛上的空地,建十座八座工厂不成问题。”赵昊一挥手道:“长久来看,要想发挥西山岛的价值,还是得填湖造田。”
另一个时空中,六七十年代人民政府填湖造田二十多平方公里,西山岛才终于繁荣起来。
准备照方抓药的赵公子不禁再度庆幸,这时代还没有环保主义者。
“填湖造田?”华伯贞眼前一亮,一拍大腿道:“公子真是妙计连篇啊!对呀,浦东、崇明能围海造田,我们西山岛围湖造田自然更不在话下!想要多少地都没问题!”
“有个三四万亩地,就足够了。”赵昊摇下头,很自觉道:“别把太湖破坏的太厉害了,不然我们会被后人骂惨的。”
华伯贞不懂了,后人为什么要骂自己?我们明明都是在为他们奋斗啊。
“请潘中丞来帮你看看,按照他的意思出方案。”赵昊又叮嘱道:“这事儿要快,最好这个月就请他过来,晚了就请不到人了。”
华伯贞又一阵迷糊,算起来,潘中丞年底才能服阙。而且像他这样的名士,朝廷不征召三次,一般是不会起复的。不然会被人笑话功利心太重。
所以潘季驯应该还能给集团,当上一两年顾问吧?怎么听公子这意思,他好像马上就要飞了一样。
但公子的话,不管理不理解,照做就对了。将来自然有明白的时候……
~~
两人又聊起了本岛的煤矿和黄铁矿开采。
赵昊最关心的是黄铁矿,只要化学试验所能照着书本,学会用黄铁矿制备硫酸。他就会马上开建江南化工,制造这种最重要化工业原料!
但华伯贞更头疼的是煤矿。他告诉赵昊,岛上产出的煤被各方面都嫌弃了。
“避暑山庄里,早就不用咱们岛上的煤了,听张副主任说,用咱们的煤炼出来的都是废钢。邢所长那边也说咱们的煤,达不到烧玻璃的温度。”只听华伯贞疯狂吐槽道:
“就连水泥场这边,也整天缠着我,想换成淮煤烧。”华伯贞苦笑道:“不过说实话,咱们岛上的煤也确实够呛。起不来炉温不说,还呛死人。建材研究所用优质淮煤烧出来的水泥,质量明显好过现在的产品一大截。”
“正常。”赵昊不以为意道:“咱们进的淮煤是优质焦煤,品质极高。西山岛上的煤是中灰高硫煤,热值低,而且含硫量高,不能炼焦。炼铁肯定不行,对水泥的产量和质量也有一定影响,将来都会换成优质煤的。”
华伯贞闻言心下一苦。“就是说,短时间内,还是没法换?”
“唔。”赵昊点点头道:“淮北的煤固然好。可远在千里之外,运输成本太高了。用淮北的煤搞搞科研还烧得起,用来整天烧熟料,公司要赔死的。”
“近处就没有煤了吗?”华伯贞郁闷道。
赵昊心说太湖对岸的长兴就有,只是还没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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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太湖水波平
在另一个时空中,位于长兴县与广德州交界处的长广煤矿,是浙江省重要的煤炭基地。巅峰时能供应全浙三分之一的用煤。
而且长广煤矿还是典型的气肥煤矿区。这种煤最适合高温干馏制造煤气,也可以用于炼焦配煤。而且还能单独炼焦,只是所得焦炭的强度不如专门的焦煤。不过对赵昊来说,已经足够了。
最最关键的一点是,长广煤矿虽然位于群山环抱,却有运河水道直通太湖。运煤船朝发夕至,运输之便更甚于从西山取石修筑吴淞江堤。
赵昊当初煞费苦心选定西山岛为主基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长广煤矿的存在。
当然,长兴县归浙江湖州府管,广德州则归南京直隶。两地都不好摆平,何况煤矿还正好在两地交接处?所以赵昊一开始,明智的先用西山岛上的劣质煤凑合开局,等到实力足够了再染指。
现在好像就够了……
所以赵昊此行的下一站,就是长兴县,他要实地勘察一下,才好把长广煤矿弄到自己碗里来。
~~
翌日一早,赵昊启程时,金科赶回来了。
虽然特意洗了澡才来见他,但这位保安头子脸上,还是难掩风霜之色。
“金大哥何苦跟一帮菜鸟摸爬滚打?”赵昊对自己的头号统兵大将,还是很满意的。
“得亲眼看看,才能知道这帮新丁的斤两,才好因材施教。”金科站得笔挺,看向赵昊的眼神炽烈而坚定,似乎忠诚度大大提高了呢。
赵公子被看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当然不是他个人魅力提高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把自己吹的牛变成了现实……
在赵昊对西山岛的整体规划中,整个西山岛被分为三部分。北岛是水泥用石灰石的主要产地,被规划为工厂污染区。本岛有黄铁矿和煤矿,被规划为核心科研区。
南岛面积最小,也没有矿石资源,被规划为会议疗养区,江南迎宾馆就在南岛。
这个区域除了召开集团秘密会议,以及培训新员工之用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安置在抗倭战争中伤残的戚家军。
这是赵昊当初对戚继光的承诺,更是他收获金科、王如龙等人大票前戚家军将士忠诚的关键举措。
何况,对抗日英雄的崇敬,本身就浸在赵昊的灵魂中,他当然不会食言,也不会打折扣。
这半年里,他已经在观音寺旁,建造了两座规模不小的休养院,安置伤残退伍军人加战死军人遗属三百多户。
除了为他们免费提供口粮,还分给他们数目可观的山地,使其家人在岛上养鸡种茶,换取花销,全家很轻松便可安居乐业。
赵昊还定期安排江南医院的大夫,上岛来为伤残将士们检查身体,治疗伤病。
那些残疾的将士们对赵公子感激涕零,真的把他当成再生父母一般。他们没一个好意思吃白饭的,但凡能动弹的都纷纷要求,为赵公子尽一份绵薄之力。赵昊拗不过,只好让金科看着安排。
这些伤残老兵大部分进了教导队,帮助金科训练新兵……划掉,改为‘新招保安’。
还有一部分腿脚受伤、行动不便的,则被金科安排到避暑山庄、迎宾馆、水泥场等岛上要害部门担任安保组长。他们虽然残疾,但责任心、警惕性,尤其是忠诚度,都是新训保安远远无法比拟的。
金科对赵昊的感激正发于此。
他跟随大帅抗倭六载,南征北战,平生最大的遗憾不是被御史冤枉,弹劾革去了正三品指挥使官职,而是眼看着那么多生死弟兄受伤致残,不得不复员返乡。
令人痛心的是,这些百战百胜的英雄,返乡后的待遇却远不如那些狗熊似的军户兵。军户们世世代代都当兵,生老病死好歹有卫所兜底,总不至于饿死。
可戚家军是募兵啊!他们脱了军装就是老百姓。四肢健全的尚能自食其力,可失去劳动能力的残疾军人呢?没人管的……
虽然大帅已经尽力发给他们返乡费了,但那点钱财哪够他们养家糊口?钱一花光,他们就彻底成为家里的拖累,运气不好还会受尽白眼。好些人受不了这种屈辱,直接自杀了。
金科在得知此事后,拿出所有积蓄来资助昔日的同袍们,可他能力有限,能帮的人实在太少,因此一直深深引以为憾。
当初他答应赵昊入伙,虽然是无奈之举,却也未尝没有为兄弟们卖身的念头在里头。
但哪怕已经跟着赵昊来了西山岛,他还是心中存疑,总觉得让赵公子招募手脚健全的退伍弟兄没问题。可人家未必会真如承诺的那样,把所有受伤的,阵亡的将士,全家接到苏州养起来。
那要花多少钱啊,而且是每年都花。担多久的责任啊,说不定还遭疑忌。这种亏本的事情,傻子才能干吧?
可这傻子……哦不,这位公子,就真的干了。而且不打折扣,超乎预期。所有他们找来的伤残弟兄,或者遗属家庭,赵昊全都妥善安置,待遇好的让人像在做梦。
金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把自己的忠诚,毫无保留献给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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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太湖的水匪,已经基本被保安队肃清了,但金科还是坚持要护送赵昊去长兴。
赵公子推辞不过,便欣然应了。
两人坐在甲板上,一边享受着初春时节和煦的阳光,一边喝茶说话。
“这才半年多,太湖上的水匪就绝迹了。”赵昊笑着夸赞金科道:“这都是金大哥的功劳啊。”
“其实大部分水匪,都吓得散伙了而已。”金科谦虚道:“只给岛上抓了三千俘虏当苦力,没法满足华总的胃口。”
江南集团这样守规矩的大公司,当然不会非法拘禁、非法用工了。所有的俘虏都已经被昆山县和吴县判处劳役,然后才发配西山岛的……虽然他们基本都没上过堂,但一应文书都是齐全的。
杨丞麟和蔡国熙还因为剿匪有功,得到了南京的嘉奖呢——每人荫一子为锦衣百户,实在是天上掉馅饼。
赵守正当然也有,可惜他就一个儿子,而且已经有了文职。只能先留着这个资格,等将来万一再生个儿子再说。
不过话说回来,他就是再有个儿子,也不大可能看得上一个个区区百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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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长广煤矿
科学号上,传出赵公子爽朗的大笑,惊得落在桅杆上的水鸟,展翅飞走。
“哈哈哈,华老哥就是光想好事儿。”赵昊放声大笑道:“真有用不尽的免费劳力,国家得乱成什么样子。”
“公子说的是。”金科坐姿笔直,只搁半边屁股在椅子上。有些遗憾道:“只是缺少实战的机会,这些新来的保安就没办法真正成长起来。”
“放心吧,有的是机会。”赵昊目光投向金光万丈的太湖水面道:“这太湖还是小了点。”
金科眼中光芒一闪,知道自己离开西山岛的时刻到了。
公子连太湖都嫌小,那能满足他胃口的,就只有大海了。
金科作为江南安保的一把手,自然知道集团一五计划的头等大事,就是出海了。
只是他没想到公子会这么急,年底才刚开完会,一开年就要动手。
“我准备把你调去崇明。”赵昊干脆利索的命令道:“童梓功也会带着二大队过去,接替三大队在崇明的防务,兼以进行海上训练。”
“属下的任务是?”金科忙沉声问道。
“‘江南教育’将在崇明,成立一所航海学院,我亲自担任院长,你担任副院长之一。”赵昊淡淡道:“学院的目标是培养合格的水手和海上保安队,常务副院长非你这位当年戚家军水战第一的将军莫属啊。”
金科虽然对公子‘海上保安队’的称号,颇为哭笑不得。却依然干脆的起立领命。
“你有三天时间,抓紧把西山岛上的防务,还有教导队,全都移交给马克龙。”赵昊又下令道:“要是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你看看谁合适,跟他搭个班子。”
虽然事出突然,但金科仍然冷静思考,应声之后又建议道:“西山岛事关根本,属下想请公子另派浙兵之外的人选,来担纲重任。马克龙可以给他当副手。”
“我夹袋里也得有这样的内行才行啊?”赵公子不禁苦笑道。
“那至少安排个监军吧。”金科正色道:“虽然这是公子对我等的无比信任,但长此下去,难免不美……”
“检监委不是派了小组进驻吗?”赵昊呷一口茶,不置可否的笑道。
“检监小组只能检查监督,不能发号施令,对普通公司来说,这种力度是足够的。但对保安部队来说,就不够看了。”金科很想跟赵昊掰开揉碎了说,但赵公子坚决不承认,他养的是军队,所以很多话没法启齿。
“金大哥的话我记下了,日后有合适的人选,会放进安保公司的。”赵昊感谢的看看金科。
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就考虑过了。但思来想去,自己一来不打算造反,二来却需要一支精锐强军,能在海外劈波斩浪,甚至与列强较量。
他很清楚文官领兵、太监监军那一套,对军队战斗力和士气的侵蚀,是多么的恐怖。
所以贸然往保安队里掺沙子,至少目前是得不偿失的。
只要自己不造反,赵昊还是有信心让部下保持忠诚的。但确实也要防备保安队变成铁板一块,形成一个强大的利益集团……
虽然从大明的命运来说,出现一个强大的武力集团并不一定是坏事,但万一影响自己长远的布局,就得不偿失了。
‘可戚家军将士的素质,过于鹤立鸡群,上哪儿去找能跟他们旗鼓相当,又可以为我所用的军事人才呢?’赵公子一时没有头绪,索性也就先不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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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还长着呢,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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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号上的水手操帆熟练,中午时便到了太湖西岸的长兴县。
在金科的指引下,这艘拉风的白色帆船沿着湖岸向南行了数里,便来到了通往县城的河口。
“这条下箬河因陈武帝隐居的下箬寺而得名,联通长兴县城的南护城河。”身为一名优秀将领,对自己防区周遭的区域了若指掌,是最基本的功课。
金科向赵昊介绍道:“南护城河的水,是从合溪引来的。合溪出自县城以西的群山,十分符合公子的描述。”
“唔。”赵昊高兴的点点头道:“合溪这名字没错的,顺着它就能找我们要找的东西。”
“不过公子,科学号太大了,恐怕进不了下箬河,还是换成随行的快船吧。”金科又建议道。
素来从善如流的赵昊,明显脸色有些难看,让金科心中咯噔一声,不知自己哪里犯了公子的忌讳。
“不应该啊,再大都能进得去才对……”只听赵公子喃喃说道,似乎无法接受眼前河道过于窄浅的事实。
不过赵昊还是乖乖下了科学号,换乘保安队轻巧的快船,进入了下箬河。
过了十来米宽的河口,河道便急剧收窄,最多只有五六米的样子。赵昊又让人测了测水深,悬锤放下去,居然只有一米多深……虽然现在是枯水季,但这么纤细浅薄的小河,根本无法承担起运载煤炭的重任。
果然,河面上往来的只有一条条小舢板,别说货船了,就连大一点渔船都不敢驶入。
一直到了看见长兴县城,赵昊才猛的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
但众人问他想起什么来了,他却闭口不语。
因为赵昊想起来的是,为什么这条河跟自己记忆中的那条长兴港,截然不同了。
湖州人管人工河叫港,所以长兴港是一条运河,而且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拓宽挖深,以供大型运煤船通行的。
在这大明隆庆年间,长兴港还没诞生,原始的河道本来就不够看。前些年太湖闹倭寇,县里还专门征派民夫,将河道淤阻起来,故意让稍大些的船只无法通过。
想通了这一点,赵公子心中块垒尽去,自信的笑容再现。论起搞工程来,这世上他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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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底快船逆流而上,等到了山脚下时,速度变得比步行还慢。
一行人弃舟登陆,顺着河道便进了山。
赵昊已经预见到会是这种情形,所以把马秘书和巧巧都留在长兴县城。
除了护卫之外,他还从研究中心带了几名经验丰富的采煤师傅,西山岛上的煤矿,就是他们几个找到的。
所以一行人里除了赵昊,全都是铁脚板飞毛腿。虽然赵昊两手空空,还穿着舒适的胶底运动鞋,却依然跟的十分吃力。
高武要背着他走,虽然以前不是没背过。但过了年,公子十六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实在没脸让人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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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机智的
话分两头,却说那徐家兄弟,刚出松江城不久,便被人牙子当成昆仑奴捕获。
当天夜里这伙人贩子到了约定地点,打开箱子准备卖人时,才目瞪口呆的发现,两个昆仑奴已经变成了灰白色。
“吓,咋还褪色呢?”人牙子们目瞪口呆。
泥巴一干可不就从黑色变成了灰白色,傻子也能看出他们抓到了冒牌货。
气的他们一阵拳打脚踢,把弟兄俩的尿都打出来了。
中年男子不值钱,要不是肤色特别谁绑他们啊?
大明的有钱人,虽然身边不缺伺候的人,但十分羡慕唐宋士大夫身边有胡姬昆仑奴。
然而国朝海禁,昆仑奴极其稀少,价格自然就越高了。
可没想到,这帮专业人士居然倒了眼?把俩假货宝贝似的运出来大几十里!
羞愤之下,有伙计就要剁了这俩废柴。好在徐璠的堵嘴布被打掉,忙大喊道:“好汉饶命,我们可以交赎金!”
人牙头子闻言,喝住了手下,命徐幡说清楚来历,以及为何光着腚装昆仑奴。
徐幡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前首相公子,堂堂正三品小九卿……好吧,反正说了他们也不信。
他便真真假假道,自己是旅居长兴的富商,在去松江府的路上,遇到歹人打劫,不光财物被洗劫一空,就连身上的衣服也被扒了个干净。
至于为何浑身涂黑,只不过是遮羞而已……
听得那帮人牙子捧腹大笑,觉得这俩家伙实在倒霉透顶,刚被洗劫一空又碰上了他们。
徐璠趁机说道,可以带他们去长兴拿银子,要多少给多少,只要能保住他们兄弟的命。
几个人牙子见他虽然光着屁股,但谈吐不凡,而且白白胖胖一身肉,一看就是有钱人。便对他的话信了七七八八。
人牙头子狠了狠心,要一万两。
徐璠装作很肉疼的样子,纠结了半晌,方咬牙同意了。
他倒不像他老子那么吝啬,而是知道说多了对方也不信,而且还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果然,他的反应让人牙头子把他兄弟俩当成宝贝,又没感到招惹了大人物的压力。
人牙头子让人给他兄弟俩洗刷出来,又给他们弄来衣裳吃食。
死里逃生的兄弟俩穿好衣服、狼吞虎咽,大有死里逃生之感。
第二天,人牙头子又找了辆骡车,把他兄弟俩绑在车里。自己也坐在边上持刀监视。伙计们赶着骡车,朝长兴县赶去。
此去两百多里路,其实坐船更舒服,但这帮人牙子老本行就是太湖水匪。早就让金科的太湖保安队吓掉了魂儿,根本不敢从太湖走。
不能走太湖,本来还可以走河道。但湖州圩田很猛,河道都被溇港水坝肢解的纵横交错,水流极缓。外地人划船就跟进了迷魂阵一样,弄不好就开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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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们老老实实走旱道,一天行个七八十里,三天也就到了。
这三天里,徐家兄弟为了提高生还的几率,使出浑身解数,把个人牙头子哄得晕头转向……他们说什么自己非但不会记恨,相反还很感激好汉救他兄弟与危难。
又说什么自己兄弟俩平素最敬佩绿林好汉,而且大明如今乱象已现,正如隋末一般,是好汉们大显身手的时候!
徐璠表示希望能跟他结为兄弟。还说结拜后,他也别干人贩子了,兄弟三人效仿刘关张,招兵买马、操练乡勇,以待天变。
“大丈夫当提三尺青锋,建不世伟业,方不负此生!”前副部级官员一番慷慨陈词下来,终于把那人牙头子说得热血沸腾了!
人牙头子当即给两人松绑,然后让手下找了一处路边的土地庙,准备与两人结拜。
趁着人牙子去找雄鸡的功夫,徐瑛小声道:“过了。咱们什么身份?跟个人牙子结拜?辱没祖宗啊……”
徐璠看一眼徐瑛,压低声音道:“不这样,他拿了钱撕票怎么办?”
“呃……”徐瑛不敢再废话了。
“先活下来吧,然后杀光他们,自然就没人知道我们干过什么了。”徐璠说完,便继续去找那人牙头子商量招兵买马的事儿了。
不一会儿,鸡来了。三人斩鸡头、烧黄纸,一个头磕在地上,结拜为异姓兄弟。
“大哥!”
“二哥!”
“三弟!”
三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发誓彼此再也不分开。
当然,兄弟归兄弟,钱财归钱财。人牙子们还是得去长兴,拿到真金白银才信服。
于是继续上路,这天进了长兴县境。
~~
那厢间,赵公子一行沿着合溪走了十几里,翻过一道山岭,众人眼前一片开朗,只见脚下竟出现了一块盆地。
“公子,出了这片圩地,就是广德州了。”金科气定神闲的禀报道。
圩地就是四面环山的盆地的意思。
赵昊一屁股坐在块山石上,呼哧呼哧喘匀了气,才惨白着脸笑道:“那我们差不多就到了。”
他之所以如此肯定,皆因为长广煤矿十分奇葩,号称‘地面安徽管,地下浙江挖’,所以记忆十分深刻——长广煤矿就坐落在这两地的交界线上,而且大部分在广德境内。
“去,打听打听,乡民们有见过石炭的吗?”
长广煤矿是大型露天矿,这一带人烟还算稠密,肯定有人见过煤块。
~~
待赵昊在山岭上吃了干粮,恢复了力气,下山去打探消息的采煤师傅回来了。
采煤师傅禀报公子,他们所在的山岭叫葡萄岭,山下盆地里有三个村子,分别叫长岕、箬岕和化树岕……岕是山间谷地的意思,赵昊这么觉得。
几人分头在三个村子里打探了一下,村民们果然都见过黑乎乎的石炭,不过在树木茂密的山岭里,这些玩意实在不值钱,根本没人捡拾,更别说挖掘了,所以也无人知道哪里有矿。
采煤师傅们当然有一套找矿的法诀。
但他们一来不愿意当着这么多人施展,自己吃饭的本事。
二来矿脉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至少得把大小牛头山全都勘一遍,没有个把月根本完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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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再者,他们这些外地人,在人家山上山下到处挖坑翻找,很容易引来居民的疑忌,认为他们是来破坏风水的。到时轻则报官,重则把他们抓起来打死,往荒郊野岭里一埋,都不是没可能的。
赵昊寻思一下,觉得他们的顾虑有道理,反正矿在这里,又不会长脚跑了,也不急在这一时,还是回去做好准备工作,再来探矿。
这些琐事,就不需要赵昊操心了。江南集团有强大的公关团队,而且潘家项家在湖州都有很强的影响力。
对了,吴承恩坐牢前,当的就是长兴县丞。还领着长兴的老百姓去杭州上访过……虽然半路就被截访了,但他在本地的威望可见一斑。
赵昊便决定回去后就让吴承恩负责游说,并趁机拉潘家项家入股煤矿,相信能很快摆平这里的官府、乡绅和百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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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紧赶慢赶出了山,上船顺流而下还拼命划船,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抵达了长兴县城南门。
说来就是这么巧,那边徐家兄弟也带着人牙子来到了县城南门,不过前者走的是水门,他们走的是旱门。
马车上,人牙头子刘准透过车窗看着外头的官差,神情有些紧张。
人牙子一般是不进城的,因为都在城外乡下作案,被抓的几率小很多。这次不得不进城拿钱,自然十分谨慎。他们特意选在城门将要关闭前才进城,盖因此时人们急着进城,官差来不及盘查,最是安全。
“大哥安心就好,城门丁认钱不认人,给他们几十文,才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呢。”徐璠一脸轻松,其实心情也很紧张。他知道越到最后,绑匪的心态就越容易崩,自然不遗余力的为人牙头子心理按摩。
“二弟说的是,是大哥着相了。”人牙头子不好意思的笑笑,指着自己的右眼皮道:“主要是这边眼皮老跳。”
“在我们长兴,是右眼跳财的。”徐瑛赶忙安慰道:“大哥这是入乡随俗。”
“哈哈哈,三弟真会说话,二弟更是。”人牙头子终于放松下来,开怀大笑道:“你们长兴人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我超喜欢这里。”
“那就住下,我们家就是大哥的家,咱们兄弟三人永远不分开!”徐璠亲热道。
“是啊,以后我们就同桌而食,同榻共眠。”徐瑛也亲热道。
“二弟,三弟。”把个人牙头子感动的热泪盈眶,感觉从来没这么温暖过。
“大哥!”
“大哥!”
徐璠和徐瑛也激动的伸出手,三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果不其然,在支付了一百文人头钱后,守门的兵丁便直接放行,根本就没有盘查。
人牙子们松开了握住怀中利刃的手,簇拥着马车朝徐家在县城的宅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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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赵昊乘坐的小船也在城关码头靠了岸。
码头上,穿着蓝色号衣的长兴县民壮,将整段栈桥封锁起来。几名穿着湖绸长袍、气度不凡的男子正在翘首以待。
看见高武那夺人眼球的魁梧身材,其中一人便高兴道:“来了,来了!”
赵昊这才知道,这些人是来迎接自己的。
不过马秘书不在身边,他竟想不起对方是谁来。
唉,没办法,谁让本公子见的人太多?
还是金科低声从旁提醒道:“说话那位是潘中丞的三哥。”
“哦。”赵昊微微点头,想起来了。潘季驯上头三个兄长,大哥叫潘伯骧,当过知县,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已经不出门了。
二哥潘仲骖,翰林编修出身,可惜赶上严嵩专权,被贬为安庆知府,早早辞官回家,教导子侄读书。如今被赵昊拐到玉峰书院,担任常务副院长。潘家的十几个子弟也都通通入学书院,或者读小学。
剩下的就是这位老三潘叔骏,他比潘季驯还大两岁,但看上去却年轻了不止十岁,显然保养得宜,没遭过罪,没吃过苦。
他倒也不是纨绔公子,潘家这样的家风也出不来纨绔,但兄弟几个里,总得有人看守家业、奉养父母,不可能所有人都出去打拼的。潘家老三就是这样的任务,从留守青年变成了留守老年。
不过相继送走了老父老母之后,当了一辈子富贵闲人的潘三爷,也有些静极思动了。只是他大哥和四弟压着,不许他打破潘家‘耕读传家,不事商贾’的家训,这才没掺和进江南集团去。
因着二哥和四弟的关系,潘三爷倒是经常去昆山,和江南集团不少人都混的挺熟,金科作为集团安保负责人,自然不会不认识他。
赵昊也见过潘叔骏两面,过年时他还去乌程潘家拜过年,只是姓潘的实在太多,一时没想起来。
~~
经过提醒,赵昊马上面现亲热的笑容,朝潘叔骏惊喜挥手道:“三叔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迎接公子了。”潘叔骏笑眯眯跟赵昊打声招呼,便介绍旁边的中年人道:“这是本县贾父母。”
“哎呀,竟劳县尊亲迎,实在折煞在下。”赵昊小小吃一惊,没想到长兴知县贾桂居然也闻风而来。
那位贾知县忙不迭还礼,客客气气道:“名震江南的赵公子光临敝县,下官荣幸之至,公子不嫌唐突就好。”
“是在下不请自来,还请老父母恕我冒昧。”赵昊踏着船板,在护卫的前呼后拥下下了船,跟贾知县和潘叔骏见礼。
寒暄之后,贾知县要设宴为赵昊接风,赵昊还有求于人,当然不能拒绝,便欣然答应。
贾知县便先上了轿子,摆开仪仗在前头带路……约等于前世的警车开道、交管调流,给足了赵公子面子。
赵昊这边上了潘叔骏的马车。虽然贾桂给他们准备了轿子。但两家都是书香门第,自然不会学那些土包子沐猴而冠坐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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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赵昊好奇问道:“三叔怎知我来了长兴?”
“哈哈,公子的科学号那么漂亮,想不引人注目也难啊。”潘叔骏打趣一句,说实话道:“湖州沿湖一带,都是我家的地,你们在下箬河口换船的时候,我就得到了消息,赶紧坐船从府城过来。”
“原来如此。”赵昊恍然,忽然听外头高武敲下车窗。
“什么事?”他拉开车窗。
高武还没回答,方文闪现出来,凑近了禀报道:“公子,那兄弟俩来长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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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赵公子神情一动,轻笑一声道:“本事不小啊。那帮人牙子呢?”
显然,他对徐璠徐瑛坎坷的出逃之路了若指掌。
“跟着一起进城了。”方文的小声道:“应该是来拿赎金的。”
赵公子这时想到,徐阁老百年之后,就会葬在长兴。看来这里跟徐家,可能有什么渊源。
“还挺机智的……”赵昊摸着下巴,寻思该怎么帮帮他们。
“公子什么事?需要帮忙吗?”潘叔骏从旁问道。
“三叔,有一伙穷凶极恶的人贩子进了县城,也不知又要干什么害人的勾当。”赵昊便正色道:“我们身为良善市民,坐视不理会遭到良心谴责的。”
“不错,遏制犯罪,人人有责嘛。”潘叔骏会意的点头笑笑道:“但我们手无寸铁,怕不是坏人的对手。还是举报吧,相信贾父母有能力保护他的子民不受侵害。”
“老成,就这么办!”赵昊赞一声,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
结义三兄弟进了城,却没有直接找上门去。
因为方才那人牙头子刘准,借闲聊盘问二弟,你家宅子里有几口人,是个什么格局,管事的叫什么等等。
这可把徐璠给问倒了,他压根没来过长兴这处宅子,哪知道里头什么鬼样子,住了多少人,只认得那个叫徐正的总管,其余一概不知。
徐璠只好说,这里是自家的外宅,具体情况不太了解,不过府上总管徐正,乃是自己的心腹,只要见到他,什么都好办了。
刘准明明记得他,之前说自己是长兴商人的。见徐璠前后矛盾,不禁心中起疑,只是碍于兄弟情面,才没马上发作,却不得不谨慎起来。
他先在徐璠所说的那座大宅附近,找了个隐蔽处落脚。然后派人持徐璠的亲笔信上门,去找那徐正拿银子来接人。
刘准还一个劲儿的跟徐璠道歉,说兄弟们干这行,疑心病太重,自己怎么说都没用。等那徐正拿来钱了,让他们给二弟和三弟磕头赔罪云云。
谁知左等右等,都不见那徐正出现,连送信的也没回来。
刘准感觉不妙,正打算再让人去瞧瞧时,忽然四下火光大亮!外头响起凶神恶煞的高喝道:
“不许动!立即手脚着地,爬出屋来!”
“反抗者,格杀勿论!”
屋里众人登时吓尿,慌忙抽出兵刃,四下张望。只见屋外头亮起无数火把灯笼。那是长兴县捕快手持刀枪弓弩,将他们的藏身之处团团围住。
“他妈的,敢耍我们!”几个伙计见逃脱不得,就要先剁了徐家兄弟。
“冤枉啊大哥!”徐璠一边抱头躲闪,一边大叫道:“我等在土地公前烧过纸,怎么会出卖兄弟呢?”
“你让人去给你家管事送信,结果来的却是官军,让我怎么相信你们?”刘准眼中泛泪,感觉自己心都碎了。然后一脸痛苦的下令抓住他们,把两人当肉盾挡在身前,想要拼死一搏。
“谁都不准动,我手里有人质!”刘准缩在后头,高声喊道:“他们一个叫余西、一个叫余贝,是你们长兴有名的大富商!想让他们活命,马上让出条路来!”
“余西、余贝?”外头,奉大老爷命,亲自带队的长兴苟典史闻言一愣,问左右道:“我们长兴有姓余的有钱人吗?”
“别说有钱人了,本地连余这个姓都没有。”一旁的捕头很肯定道。
“余西、余贝……”另一边督战的黄师爷忽然一拍大腿道:“西贝为假,哪个当爹的能给儿子起这种名儿?这不明摆着告诉我们,他们是瞎编的吗?”
“妈的,敢拿我们大老爷开涮!胆子够肥的!”苟典史狠狠啐一口,下令道:“没有需要营救的人质,统统拿下!”
捕快们便一拥而上,不分青红皂白,统统全都拿下。
“唉,我们有人质啊!”
“我真要捅了!”
“大哥,还没看出来吗,不是我们出卖的……”
“杀了我们也没用……”
一阵鸡飞狗跳,所有人都被抓了起来。徐璠徐瑛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没挨刀子就已经是吉星高照了。
捕快们将这群人犯,统统塞进囚车里,凯旋回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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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单人囚车中,一下塞进来六七条大汉,真叫个左右为难、难上加难、强人所难。
徐璠和刘准脸贴脸挤在一起,后者满心歉疚道:
“二弟,是哥哥冤枉你了,你能原谅我一次吗?”
徐璠都要被对方口里的臭气熏晕了。
“你把头转过去,我就原谅。”
“哎,好。”刘准便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回头,却跟另一边的徐瑛又贴上了。
徐瑛的嘴唇被胡茬扎的生疼,直接就吐了刘准一脸。
“三弟,你没事吧?”当大哥的还是很不错的,不管自己的脸,先问对方怎么了。
“没事,吐啊吐啊就习惯了……”徐瑛一副被玩坏的表情。想他堂堂徐家三爷,在松江呼风唤雨多少年。怎么就一下子落到这般田地?
短短数日之内,阴沟也钻了,粪桶也泡了,还要如此屈辱的被装进囚车里,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那厢间,县公馆里,贾知县设下丰盛的筵席,正在款待前来考察投资的赵公子一行。
一席过半,黄师爷笑眯眯的道罪进来。
“看来先生肯定凯旋而归啊。”贾知县感觉十分长脸,让他也入席。这可是长兴县衙能力的体现,在江南集团这边,肯定会加分。
赵昊又向贾知县和黄师爷敬了杯酒,他已经十六岁了,可以喝点果酒了。不过白酒还是不敢沾的,赵公子的记性本来就不好,再喝白酒怕是要彻底得上健忘症。
贾知县和黄师爷打听过,知道赵昊素来滴酒不沾的,顿时受宠若惊。黄师爷忙起身摆手,连道不敢不敢。
“应该的,应该的。”赵昊一团和气的笑道:“黄先生要是这么客气,往后可不敢再给你添麻烦了。”
黄师爷这才端起酒杯,低低的与赵昊碰了,喜滋滋一饮而尽。
第九十章 一箭数雕
县公馆。
贾知县见火候到了,便一脸感慨的笑道:“公子不必如此,下官上任伊始,便听长兴父老人人赞颂吴、归二公为民请命的光辉事迹。尤其对吴公的遭遇,我长兴百姓无不捶胸顿足,恨不能替他坐牢。”
陪坐的几位本地士绅无不点头叹息,有人还抹泪。
“所以得知公子营救了吴公,让他可以在苏州安享晚年,我们全县上下,无不额手相庆、感激不尽啊。”贾知县动情的向赵昊道谢,那几位士绅也纷纷起身鞠躬,一个个有情有义的样子,让赵公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众人重新落座后,贾知县便慨然问道:“公子此番来敝县,应当不止是游山玩水的吧?若有本县帮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确实有事。”赵昊便顺理成章道:“江南集团所耗石炭颇多,仅靠岛上自产怕是难以为继。听闻贵县牛头山一带,常有人发现黑色可燃的石块,应当就是石炭了。故而前来实地看一看。”
“这样啊。”贾知县对此不甚了了,便看向几个士绅。
“确实有这样的说法。”几个士绅纷纷点头道:“归父母在时,也曾实地考察过,尝言牛头山一带有煤矿,还曾想利用一下造福百姓,可惜江南柴草丰茂,此物全无销路,也就耽搁下来了。”
赵昊点点头,他十分清楚,在工业时代来临之前,煤炭的利用率确实很低。在农业社会,它的高热值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反而因为不易引燃,烟气呛人等缺陷,无法取代俯仰皆是的木柴。
山西北京早早就用煤,是因为缺少柴草,只能退而求其次。而南方没有这个需求,自然不会费力去开采了。
所以几位士绅虽然都知道西山公司的传奇,却并不会像北京的权贵们那样饥渴,他们只是热情的表示,公子需要的话,愿意为江南集团提供一切便利。
有人还表示,牛头山一带有自家的田产,愿意低价出让给江南集团。
贾知县更是打下包票,江南集团在本县将会得到最高规格的待遇,包他们尽早用上长兴煤。
赵昊感动之余,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帮忙。
贾知县和众士绅闻言一阵忸怩,一直笑而不语的潘叔骏哈哈大笑道:
“真让你们急死了,不就那点事吗?赵公子要是不问,你们是不是打算半夜才说啊?”
“到底什么事?”潘叔骏来路上,已经跟赵昊交过底了。但赵昊仍装糊涂问道。
“还能什么事?”潘叔骏笑道:“湖州跟苏州犯了一样的病,想请公子救命呗。”
“正如三爷所言。”见潘三爷起了头,黄师爷马上跟进道:“敝县对丝织业颇为依赖。几乎家家都养蚕缫丝,我们所产的湖绸更是天下闻名。”
赵昊点点头,听他继续说道:
“从前,我们大部分的生丝和丝绸,都是销往苏州的。这二年整个行情不好,苏州自顾尚且不暇,就更加顾不上我们了。”
“唉。”贾知县叹口气道:“眼看就要开春,农户们却都心里没底,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养蚕。丝社也都堆满了去年的生丝,没钱贷给他们度春荒……这个春天怎么熬得过去呀?一想到这儿,本县就寝食难安啊。”
一众士绅也纷纷叹息,有人又抹泪。
“原来如此。”赵昊闻言笑道:“贵县可是想效仿苏州,让江南纺织为你们兜底?”
“正是如此。”贾知县忙点点头,唯恐赵昊拒绝,主动道:“我们也知道苏州各方面成本,都比我们高。也没打算跟他们一样,只要能让我们保住本钱,就谢天谢地谢公子了。”
“这个……”赵昊并不觉得太为难。一来,海运一旦成功,现在收购的生丝和丝绸,直接便可获利数倍。二来,有了江南银行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给长兴县乃至整个湖州府兜底,压力都不算太大。
三来,还有很多人没意识的一点,谁能控制住苏州、湖州这两大丝绸主产地,谁就拥有这个行业的定价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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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风险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要是不能如期打通海运,这么多生丝和丝绸积压在手里,胡雪岩的悲惨一幕,怕要提前在自己身上上演。
当然,故作姿态还是免不了的。他便一脸慎重的问道:“不知贵县的盘子有多大?”
“不多不多,我们一个长兴,能有多少产量?”众人忙赔笑道:“一年有个五十万两银子,就能包圆了。”
“这样啊……”赵昊点点头,仿佛下了多大决心道:“好,我跟江总裁说一下,回头让她过来一趟,你们好好谈谈。”
赵昊不用想都能猜到,江雪迎一定会趁机要求,这五十万两付给白银券,日后长兴县的税收和衙门开支,也要用白银券来结算吧?这样顺势把江南银行开到湖州,还能大大提高江南集团在太湖沿岸的影响力。
没想到长兴之行,还能有这么大的收获。再算上煤矿和徐家兄弟,简直就是一箭六雕了。
双方互有所求,自然情意绵绵、你好我也好。
一席终了,宾主尽欢。贾知县亲自送赵昊到公馆后院休息。
黄师爷凑上来小声问道:“那几个人牙子,公子想怎么处置?”
“当然是依法秉公处理了。”赵昊正色回答一句,又没头没尾道:“煤矿可是个很需要人手的地方,就西山岛那个小煤矿,都有好几百挖煤的苦力……都是县里判劳役的罪犯。”
“哦,明白了。”黄师爷恍然,知道这案子该怎么判了。
~~
送走了贾知县和黄师爷,赵昊让马秘书沏上茶,和潘叔骏吃茶醒酒。
主要是潘叔骏醒酒,赵昊就喝了几杯素酒,可能查酒驾都查不出来。
“公子今天不该让江总裁过来,应该让长兴县派人过去谈。”潘叔骏被灌了不少,说话也随意多了。“不然她一来,怕是要被我们府尊缠上的。整个湖州都让江南集团包底怎么办?”
“那也只能勉为其难了。”赵昊心说还能怎么办?银行开过来,用湖州人的钱买湖州人的丝绸呗。
说着他抬抬手,拦住还要再劝的潘叔骏,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个,三叔有兴趣参一股长兴煤矿吗?”
“我又不能帮你们管事儿,没脸光占便宜。”潘叔骏唏嘘道。
“不用你管事儿,帮我收地总不违背家规吧?”赵昊笑道。
“那不违背,不然我潘家十万亩良田咋来的?”潘叔骏笑答道。
“回头呢,你就帮我收地。”赵昊便吩咐道:“不过不是收长兴这边的,而是广德州那边,沿着界岭一直收到大牛头山。”
“好。”潘叔骏一口答应下来,虽然这段距离不短,但都在山岭里头,全收下来也花不了几万两。
“到时候,你家就用这些地入股煤矿,我算你两成股份,”赵昊笑道:“这下总不算无功不受禄了吧?”
“哈哈哈,公子都这样体贴又周到了,我哪还好意思再拿乔?”潘叔骏大笑着应下。
ps.上一章给大家添麻烦了。二合一算一章吧,这章算第二章,我再码一章,不过要等,明早看也一样。
第九十一章 哦豁
翌日一早,贾知县升堂问案,提审昨晚抓到的那帮人牙子。
徐璠和徐瑛也戴着镣铐,跟刘准等人一并被带上堂。
两人昨晚一宿没合眼。牢房里臭气熏天,到处都是臭虫跳蚤,晚上还有老鼠咬脚趾头。弟兄俩又多了一份新奇但不美好的体验。
既然睡不着,两人就小声合计了一晚上,最终决定还是不能透露身份,哪怕被判刑也不能透露。
因为他们听说,海瑞已经下了海捕文书,全国通缉他们俩。这要是暴露身份,不就等于自投罗网吗?
这年代路引制度早已废的不能再废,江南流民遍地,来历不明的人多了去了。反正他俩又不是人牙子,随便编个身份糊弄过去就是。
打定了主意,两人心下稍安,又把身份重新编排了一下。余西、余贝之类,哄哄不识字的人牙子没问题,到了公堂上就露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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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牙子们上堂之后,很自觉的便跪下了。
只有徐璠徐瑛还毫无所觉的站在那里。
“跪下!”班头喝一声。
“我们,跪下?”两人跪天跪地跪父母,还没跪过当官的呢。“为什么?”
刘准偷偷竖起大拇指,没想到二弟三弟这么硬气。
“见了大老爷还不跪下!”班头怒喝一声,便有两个衙役操起水火棍,狠狠敲在两人的孤拐上。
登时就把他俩打跪在地上。
贾知县啪地一拍惊堂木,沉声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我们……”徐璠刚要开口。
“掌嘴,让你们说话了?”贾知县一瞪眼,班头便戴上牛皮手套,狠狠抽了徐璠正反两嘴巴。
徐璠鼻血长流,委屈的看着贾知县,不是你问的吗?
谁知人家贾知县问的根本不是他。
只见昨晚逮捕他们的那个捕头,出班禀报道:“回大老爷,昨夜接到百姓举报,抓获一群穷凶极恶的人贩子!”
“哦?”贾知县沉声问道:“问过口供了?”
“回大老爷,初审过了。”县里的刑房司吏出班禀报道:“起先他们还想抵赖,给他们松了松骨就全都撂了。这帮家伙招认,他们去年开始干起了人贩子,已经作案三十起了。”
“卑职根据他们的口供,发现他们供述的案子,早就在南刑部挂了号。小的们又连夜出城,营救了被掳获的妇女两名。”
“这么说,人证物证俱全?”贾知县面沉似水的问道。
“人证物证俱全。”司吏答道。
“该如何量刑?”贾知县又问道。
“按律,略买人口皆杖一百,流三千。若略卖至三口以上者、用一百斤枷、枷号一个月、照前发遣。”司吏忙答道。
贾知县便啪地一拍惊堂木道:“就这么判,退堂!”
刘准等人心下庆幸,好歹他们当水匪杀人越货那茬没露馅,总能留下一条性命。
虽然杖一百也可能把人打死,但只要肯给钱,屁股都不会开花。
至于流放,根本不会去三千两那么远的。县里干嘛要把免费劳动力送人,还得贴一大笔差旅费啊?通常都是就近发往本县的盐场、官仓、驿站之类的地方干苦力。
找个机会逃跑就是了。
徐璠徐瑛却傻了眼,怎么连问都不问我们,就这么判了呀?这不符合流程啊。
“大人且慢,我俩不是人贩子啊!”两人也顾不上会被掌嘴了。赶紧大声道:“我们是被他们抓来的!”
“大老爷休听这两个歹人胡言,昨晚所有人都听到,他们互称大哥、二哥、三弟了。”捕头忙揭发道。
黄师爷点点头,表示自己也听到了。
“大胆奸徒,居然敢公然愚弄本官!”本来心情好好的贾知县,登时勃然大怒,从签筒中抽出一根火签,丢在地上道:“给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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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马上用水火棍,按住徐璠兄弟俩,扒掉裤子,就朝他们雪白的四瓣打起板子!
“啊……”兄弟俩感觉屁股都要开花了,仍不死心的哭喊大叫道:“我们真的是良民啊!”
连他们的结义大哥,也忍不住替两人作证道:“他俩确实是被我们抓的,不是我们一伙的。”
“……”徐璠和徐瑛吃惊的看着那人牙头子,也不知他是入戏太深,还是脑子瓦特了。不过这会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赶紧转头对堂上道:“大老爷现在信了吧?我们也是受害者。”
“是啊大老爷,我们故意哄他结拜,不过是怕他拿到钱杀了我们……”徐瑛画蛇添足的补充道:“不然谁会跟人牙子结拜?”
“原来你们,一直是这样想的?!”那刘准闻言如遭重击,面容扭曲的恨声道:“我们从此恩断义绝!”
说完,便扭过头去,哭得稀里哗啦。
徐璠徐瑛俩货却毫不在意,只盼能赶紧逃出生天。
“你们叫什么?哪里人士?最重要的是,你们有路引吗?”贾知县似笑非笑问他俩道:“先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这……”两人登时傻眼,上哪找那玩意儿去?
“大老爷,现在谁出门还要那玩意儿……”徐璠已经明显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他搞别人的时候,也是这样鸡蛋里挑骨头。
“混账!别的县我不管!长兴县里必须遵纪守法,没有路引就是犯罪!”贾知县重重一拍惊堂木。
“依律,依律……”
“依律当以私渡关津论!”刑房司吏忙高声补充道。
“对,私渡关津杖八十!”贾知县又丢出根火签。
徭役马上继续打板子,把两人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
好容易捱到八十下打完,便听贾知县拂袖道:“叉出去!”
徐璠和徐瑛心说可算结束了,一顿板子换取重获自由,也不算太亏。
“大老爷,我要揭发立功!”谁知下一个要打板子的刘准忽然高声道:“他们俩意图谋反!”
徐璠和徐瑛登时呆若木鸡。
“什么?!”贾知县马上叫住了衙役,然后对刘准道:“你快如实招来,可以免你顿板子!”
“是,大老爷!”感情受到严重伤害的刘大哥,要狠狠报复这两个凉薄之辈。
便将徐璠跟他说的那些,如今皇帝昏庸,民不聊生。天下将要大变,招兵买马、暗中训练,以待天时的话,统统讲了出来。
哦豁……
徐璠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徐瑛一看,算逑,我也晕吧……
第九十二章 黄金交通线
就在徐家兄弟接受审判之时,赵公子已经离开长兴,赶赴此行的第三站,溧阳。
其实从长兴去溧阳,走旱道更方便。出去长兴县,往北走个几里,过了宜兴界,便到了溧阳界。
但赵公子要考察一条极为重要的水上交通线。便舍近取远,先坐小舟沿着下箬河入太湖。回到自己的科学号上,沿着湖岸北行六十余里,只见一条大河汪洋浩荡、奔腾不息,注入太湖之中。
“这就是东氿,又叫东溪。”金科沉声介绍道:“中江自此流入太湖,是太湖主要来水。”
“嗯。”赵昊点点头,事实上没有人比他更懂中江了。
这是一条历史悠久的人工水系,自古就有‘大禹治水导中江’的传说。中江是否为大禹所开,赵昊不敢打包票,但《汉书·地理志》中就已经明确记载了,这条起芜湖、东至宜兴。源自长江,流入太湖的古老水道了。
三百里中江沟通了长江与太湖水系,船只可以从芜湖经太湖直达苏松,是大明最重要的水上交通线之一。因为这条交通线的终点是上海,所以又叫‘芜申运河’。
如果把从芜湖到上海的长江航路比作一张弓,芜申运河就是弓上的弦。它全程几乎是一条直线,能节省三百多里路程。而且水流不像长江那么凶猛,逆流航行时也没那么吃力,全程都不需要拉纤。
在赵昊对江南未来的总体规划中,芜湖和上海,正是其东西两端最重要的两大支点。因此对他和江南集团来说,芜申运河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长江。
去年夏秋之交,赵昊就已经考察过这条核心大动脉,但那时是丰水季。他需要再实地勘察一次,这条运河枯水季节的通航能力,才能彻底放心落子。
~~
船入中江时,金科告辞。他的向导工作至此告一段落,得赶紧回西山岛交接了。
双方约好崇明再见,赵昊便目送他下了科学号,乘快船离去。
身后的马秘书也很开心。这趟旅程好容易没有小县主和江小姐,只有她和巧巧相伴。金科却整天缠着公子,都快把人急死了。
赵昊没察觉到马姐姐的小心思,他的注意力全在科学号入河上。
科学号是一艘两百料的平底遮洋船,按照科学计量单位,排水量大概50多吨。漂亮坚固、灵巧快速,但不算太大。
因为吴叔叔送他船时,考虑了在江南主要河道的适航性,所以选定了这个尺寸。
换言之,江南地区航运的主力货船就是这么大。如果科学号通航尚且不便的话,那些满载的货船,就更过不了。
好在东氿水道十分宽阔,水量也并未受季节影响太重。哪怕是这个季节,入湖河口宽度也超过一百米,河道不少于五十米,航道水深超过3米。通航四百料沙船应该也不成问题……四百料已经是大明允许民间建造的最大尺寸了。
米老叔亲自操舵,指挥着水手调节风帆,一边不疾不徐的逆流而上,一边测量河道水深。
结果科学号用了两天时间,才走完从宜兴到溧阳这段水路。
到了溧阳,科学号在县城码头停泊下来。米老叔将带着水手,换乘一艘四百料的货船,继续向前测绘。
赵昊则进了溧阳县城。溧阳属应天府,丹金溧漕河穿城而过,可以由此直达镇江,与京杭大运河交汇。
毫无意外,这又是一个山水绝佳、钟灵毓秀的鱼米之乡,盛产丝绸,还有茶叶。虽然被周遭一圈大城市的光芒所掩盖,名声不彰于世,但物产丰饶、交通便捷、且无水患之虞,百姓安居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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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于此间,其实比在苏松常镇杭嘉湖金芜这些大城市要舒服的多。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居民幸福指数高。当然,在这大明精华所在的江南之地,这样的县城其实有很多,并不单单一个溧阳。
不过赵昊此行并非考察溧阳,他直接改乘小船穿城而过,拐向西南行出七八里,在一座群峦起伏的小山下上了岸。
“公子,这就是燕山了。”马姐姐终于可以恢复本职工作了,柔声细语道:“务本书院就在前头那个湖边上。”
“还挺会挑地方。”赵公子跳下船,便见山脚下、河两岸,到处都是阡陌相连的农田。
刚过二月二,农民们便已开始了一年的忙碌,他们要赶在插秧前,平整田地、整修塘埂、疏通水渠……好些人在田里放火,烧掉地里的杂草,草木灰还能肥地。
看到这群衣冠楚楚之人,走过田间地头,耕种的农人们丝毫不以为奇。有人站起身来,客气叉手问道:“敢问贵客,可是寻孟河先生?”
赵昊等人不由一奇,只见此人面色黝黑,皮肤粗糙,一看就是整天下地干活的样子。言谈举止却彬彬有礼,说的还是官话,实在与寻常农人大有异趣。
“正是。”赵昊笑着叉手还一礼道:“我等自湖东昆山慕名而来,仓促之间,未具拜帖,不知孟河先生何在?”
“山长在那边。”那人指着远处山坡向阳面,依稀能见个老者拄着锄,正在指挥几个穿褐衣的农人,在那里挖坑。他笑道:“我们书院没那么多规矩,我带你们过去就是。”
“如此有劳仁兄了,还未请教高姓大名?”赵昊欣然点头。
“在下姓史,名继志,草字思善。”那农人搁下手中的铁锨,赤着脚跳上田垄,带着他向老者走去。
赵昊闻言嘴角抽动一下,讪笑道:“尊驾可是丁卯科的应天府举人?”
身后的马秘书闻言微微张开嘴,这是她见过最不像举人的举人了。
“是啊,你知道我?”农人不禁笑道,但也并不太意外。应天府有印制举人登科录,别人看到自己的名字也不奇怪。
“知道。”赵昊点点头,换上一副灿烂的笑容,重新向他行礼道:“晚辈赵昊拜见史世叔。”
“哦?”史继志显然听过他的名号,不禁惊奇道:“你是公明哥哥的公子?”
“家父正是赵公明。”赵昊嘴角又抽了一下,不知爷爷为啥要给父亲起这样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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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当代袁隆平
史继志是隆庆元年的应天府举人,与赵守正、王武阳同科,自然对几位同科的风云人物熟悉的很。
听赵昊自报家门后,史继志忙使劲摆手道:“世叔当不得,你还是我们同科解元的师父呢,我们还是各退一步,以兄弟相称吧。”
赵昊跟赵守正一帮同年向来各论各的,自然从善如流。
有了这层关系,两人便热络多了。
“思善兄为何缺席去岁春闱?”赵昊好奇问道。
“家师认为我火候还不到。”史继志未脱农民本色,说话朴实的很,咧嘴笑笑道:“再种几年地,才好进京赶考。”
“呃……”赵昊听得目瞪口呆,他头回听说,考科举跟种地还有关系,这务本书院还真是奇葩呢。
不过考科举好像跟科学也没关系,自己也没脸笑话人家。
“哈哈,贤弟奇怪也是正常,我们溧阳四大怪之一,就是‘庶吉士教种地’,你看这远近地里干活的农夫,其实都是我们务本书院的学子。”
史继志笑着对赵昊道:“没办法,山长定下来的规矩,但凡想入务本书院读书,都要半耕半读,自食其力。不愿意种地的,不管才学多高,山长都统统不收。”
赵昊心说,好家伙,比本公子严格多了。本公子为了升学率,网开一面的事儿多了去了。玉峰书院里头,无心科学的读书人不在少数,可没有务本书院这么纯粹……
说话间,两人来到那片山坡上,就听那背对着他们的高大老者,声音洪亮道:
“不用那么深,一尺五寸就够了。你挖那么深,秧苗能见着光吗?”
“是……”那几个干活的应该是新入学的,皮肤还挺白,抡锄头的动作也不熟练。白费了力气挖不深,两手还磨起了水泡,却没一个敢叫苦的。
史继志走上前,恭声道:“山长。”
“什么事?”老者头也回不,继续教训新弟子道:“也不能太浅,浅了不保温!但一尺五也不是绝对的,要根据实地情况,保证一天三个时辰的光照……”
“科学赵公子来拜见您老。”史继志忙引见道。
“哦?找上门来了。”老者闻言并不意外,上下打量赵昊一番,这才有些吃惊道:“这么小?”
“本公子已经十六了。”赵昊郁闷道。
“哈哈,江南集团搞出那么大动静,在溧阳这小地方都如雷贯耳,还以为你起码二三十岁了呢。”老者大笑起来道:“听说你创立的科学,专门研究万事万物之理。可知道老夫让人挖这些土坑,是干什么用的啊?”
“孟河先生小瞧人了。”赵昊笑道:“这是用来育秧的地窖。”
“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老者不置可否道:“直接种地里不好吗?”
“这时节温度太低,秧苗下地会冻死的……”赵昊无奈道:“这是所有农民都知道的事情吧?”
“那晚点种就是了。”老者淡淡道。
“因为你要种两季稻,但我们江南的气温还是不够,种两季稻时间太紧,弄不好就会耽误了晚稻。”赵昊笑道:
“所以孟河先生采用地窖育秧的方式,把稻种提前种在这浅浅的地窖里,晚上盖上草席子,白天掀开接受日晒,便可提前长出秧苗。等到气温合适,直接把秧苗插进田里,等于抢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赵昊像在说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道:“晚稻也可如法炮制,这样种两季稻的时间也很宽裕了,再也不用担心春暖太迟、秋寒过早了。”
“呃……”老者有些被打击到的样子,一屁股蹲在田埂上,喃喃道:“原来这法子不是老夫独创的,你们昆山那边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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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忙安慰道:“昆山那边并不会提前育苗,整个江南都是四月插秧,我们自然也不例外。”
“那你……”老者抬头看着赵昊。
“我也是方才听了孟河先生的话,才灵机一动想到的。”赵昊忙笑着解释过去,他当然不能说,这在后世都是常识了。
但这常识,正是眼前这位老者,带给华夏百姓的。
他就是大明的袁隆平——溧阳之光马一龙。
这位马一龙老先生,跟马克龙、马应龙、马卡龙,并无任何关系。
人家可是书香门第、世代官宦出身。他的父亲、叔叔,都是进士出身。马一龙本人,更是顺天府的解元,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张居正一起选庶吉士,可谓前途无量。
但他们这一科,都遇到了一段难捱的光景——他们一入仕途,便遇上了严嵩构陷夏言,目睹了首辅弃市的惨烈一幕。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朝堂暗无天日,奸佞当道,对任何有良知的官员,都无比的煎熬。
他们中有人选择了与严党死斗,比如杨继盛。有人选择了隐忍以待,比如张居正。也有很多人,选择了弃官归乡、不为五斗米折腰,比如马一龙。
马一龙五次上疏、乞养老母,终于在嘉靖三十八年从南京国子监司业任上致仕。
回到溧阳老家后,他便开办了这所务本书院。立志培养会种地、懂农民的读书人。
因为他认为‘农者、天下之大本也’,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根本不会把农民和农业放在心上。让这些人当官,只会给农民带来灾难,动摇国家的根本。
只有真正会种地的读书人当了官,才能知道农民是怎么想的,才能不被奸民胥吏蒙蔽。虽然这不一定能保证他们会做个好官,但至少可以让他们不会好心办坏事。
此外,他还捐资设义田,招募农民垦种,采用分成制,把收获的一半给佣工,另一半为县里修桥铺路、捐资助学……赵昊在昆山搞得职工农场,就对他多有借鉴。
因为马一龙根据自己的农事经验,编纂了好些农业著述。比如《农说》、《农经》等等,从稻桑棉的种植,到农业生产的安排,还有农具、肥料、育种、病害防治等各个方面皆有阐述。
就这么说吧。溧阳的土地,每亩能比别处多收一石,皆拜他所赐。
赵昊专程前来,就是想请他出山,担任江南集团的总农技师。
想想吧,只要有他在,种两季稻非但毫无风险,每亩还能多收一石。六十万亩地就是六十万石!
仅仅一个昆山,每年就能多收入一百万两银子以上!
这马一龙才是真正的财神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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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玉蜀黍
在成立昆开司之前,赵昊就打定主意,想请这位农业大师出山,像潘季驯一样为昆山保驾护航。
可惜马一龙不像老潘那么好忽悠,赵昊自己写信没请动,请王盟主写信,依然没请动。他只好亲自上门来请了。
说起来,这还是赵公子头次亲顾茅庐呢,之前万密斋、李时珍、李沦溟、潘季驯这些大牛,都还没这待遇呢。
马一龙却不见任何受宠若惊的感觉,一副没得商量的神情道:“你亲自来也没用,老夫是不会跟你走的。没道理放着溧阳的不种,去种你昆山的地,难道你昆山的地,能长出金子不成?”
“金子当然长不出来,可能长稀罕玩意儿啊。”赵昊招招手,几个护卫便各提着两只篮子上前,篮子上盖着红布,似是给他礼物。
“无功不受禄。”马一龙起先是拒绝的。“你就是把金山银山搬来,老夫也不会去昆山的。”
“哈哈,话别说的太早。”赵公子把手一挥,护卫们便将红布一片片揭开。
务本书院弟子们的惊呼声中,马一龙便见篮子里并不是什么金银财宝。
而是翠绿的黄瓜,白嫩的藕、紫色的葡萄、金黄的香瓜,绿油油的大西瓜……
下船前,赵昊还特意吩咐洒了水,这各色新鲜的果蔬,就显得更加鲜嫩诱人了。
虽然江南四季常绿,但冬天地里依然不长东西。看到这些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蔬果,学子们都惊呆了。
不少人偷偷咽起口水,这时节要是能啃上根黄瓜,吃上片西瓜,那是能吹一辈子的。
马一龙却不像他的弟子那么没见识,端详着这些反季节的果蔬,他试探问道:“这是火室里种出来的?”
说着他自己先摇摇头道:“不对,大部分瓜菜都喜阳,火室里只能种些韭黄、黄芽菜之类。”
马一龙拿起一根绿油油的黄瓜来,喀嚓咬一口道:“不见阳光是长不出来黄瓜的。嗯,还挺甜……”
赵昊心说山泉浇灌,农家肥给足,当然甜啦。
不过好像,还没洗……
“你到底是怎么种出来的?”马一龙吃的津津有味,忍不住好奇问道。
“去了昆山就知道。”赵昊笑眯眯道:“到我那,我给你建个十亩的大棚,让你一年四季,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好不好啊?”
“好……”马一龙心下一喜,险些答应。旋即却艰难的摇头道:“不去。”
“为什么?”赵昊失声问道。
“你这反季节菜蔬,只有富人才能享用。”马一龙正色道:“老夫研究农事,是为了解决了老百姓的吃饭问题,跟你去搞什么大棚,不是走上邪路了吗?”
“那孟河先生就更该去昆山了!”赵昊哈哈大笑着又招了下手。
护卫便又提上一口篮子,上头依然覆着红布。
“瞧瞧这是什么?”赵昊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对方。
马一龙掀开了红布,便见篮中装满了金灿灿的棒子。
学子们好奇的围了一圈,都对这一根根金灿灿、一粒粒排列整齐的棒子,感到十分新奇。
“这是什么玩意儿,怪好看的?”
“能吃不?”
“我看够呛,这么硬,硌掉牙。”显然,没人认识这东西。
“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玉蜀黍。”马山长却一口道出它的名字。
“对。”这下轮到赵公子吃惊了,没想到马一龙什么都认识。旋即恍然道:“孟河先生在京里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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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马一龙摇摇头道:“是先帝赏过张太岳一些,他说是早年佛郎机贡物,只种在上林苑嘉蔬署中,名唤‘御麦’,又叫玉蜀黍。张太岳送过老夫一些,让我试种一下,可惜路上被雨淋了,都发了霉,没法发芽。”
“那孟河先生为何不再问他要一份?”赵昊奇怪问道。
“宫里的东西,大都华而不实,不是老百姓能吃的。”马一龙批判道:“我没什么兴趣。”
“哈哈哈,孟河先生大谬矣!”赵昊却捧腹大笑道:“此物出自皇家不错,乃是我向长公主殿下讨要的,却绝非华而不实。也许我们不叫它‘御麦’、‘玉蜀黍’,改叫‘玉米’,或者苞米,棒子,会不会听起来更亲民一些。”
“叫什么不重要。”马一龙却没着恼,因为赵昊对农业和农产品的了解,已经让他刮目相看。便虚心问道:“赵公子说此物绝非华而不实,那不知它有什么优点?”
“站着说话好累。”赵公子扶腰。
“快去搬把椅子。”
“嗓子好干……”赵昊又轻咳一声。
“上茶!”
“这都中午了。”赵昊脸皮那是相当的厚。
“书院里请。”马一龙终于意识到,自己待客不太礼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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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饭就在务本书院里吃的。
书院依山而建,宽敞而充满农家色彩,到处种着各种果树桑麻,还有个鱼塘,里头养着鸭和鹅。
史继志算书院的半个老师,他张罗着将客人安排在鱼塘边,一个用竹子和稻草搭起来的大凉棚中。
这会儿迎春和连翘已经盛开,雪白的梨花也星星点点绽放。和煦的春风吹过,提醒着人们一个叫‘春’的季节已经悄然而至。
午饭便用赵昊带来的蔬菜,炒了一桌昂贵的素席,还特意蒸了几根苞米棒子,请马一龙验货。
等着苞米出锅的时候,赵昊向他详细介绍了,玉米耐寒耐旱耐贫瘠的特性,以及良好的环境适应性。
“它可以作为主粮养活百姓,亩产量将近小麦的两倍,但最大的优点还是,哪里都能种,不跟小麦抢地。”赵昊卖力的吹嘘道:“而且它还能替代米麦酿酒。玉米杆还能当饲料,简直浑身是宝啊。”
这时候,仆人端上来热腾腾的玉米棒。
马一龙拿起根烫人的苞米吹一吹,迫不及待啃了一口,然后闭目细细咀嚼起来。
“甜甜的,还挺香。”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道:不过这么吃不顶饭啊。”
“可以磨成玉米面,做成馍馍、窝头,饼子就可以了。”赵昊其实让人磨过玉米面,但他吃着拉嗓子,得掺上白面才好吃。
现在是想方设法把马一龙忽悠到昆山去,当然不能自曝其短了。
蒸玉米棒口感就好多了……
“这么说,这东西倒是可以试着种种看看。”显然,没有经过选种改进的玉米,产量并不能震撼到马一龙。
不过不要紧,赵昊还有杀手锏。
他便神秘兮兮的问道:“你听说过安利……哦不,番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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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务本书院一锅端
“番薯?”凉亭中,正在啃棒子的马一龙,想一想道:“这个真没听说过。听着名字,跟玉米一个来路?”
“不错。”赵昊颔首笑道:“这两样作物,还有马铃薯、番茄、辣椒、南瓜、向日葵、烟草……等等,都是泰西人从美洲带来的。”
“这么多?”听赵公子一一介绍这些丰富多彩的异域作物,马一龙不禁痴了,就像是欢场新丁听到秦淮八艳的芳名,全身都酥软了。
“单说这番薯吧,甜甜的糯糯的,好吃又管饱,蒸着就能当主粮吃。”赵昊提起这个,底气就足了很多。“它同样不挑地,上田亩产万斤,中田亩产七八千斤,最差的田亩产也有四五千斤!”
“咳咳咳……”马一龙差点的把苞米棒子捅到嗓子眼里去。两眼瞪得溜圆道:“世上竟有这样的神物?那老百姓不就再也不用挨饿了?”
“谁说不是呢。”赵昊点点,继续吹嘘道:“还有马铃薯,亩产少说两千斤,也可以当主粮!”
后世那所谓的‘康乾盛世’,其实就是这三兄弟撑起的,因此又称为‘吃糠拉稀的地瓜盛世’,彻底打消了欧洲人对中华文明的千年崇拜。
~~
“好!”马一龙终于被赵昊彻底说服,激动的一拍桌子道:“把那地瓜和土豆拿来吧,我跟你去昆山!”
“这个么……”赵公子却略略尴尬道:“这两样我吃过见过,但还没种过……”
“为何?”马一龙一愣。
“因为红毛鬼太奸诈,把好吃又高产的地瓜土豆当宝贝似的藏起来不许外传,只给大明皇帝进贡了卖相最好、但产量还不够看的玉米。”赵昊叹口气道。
“那你是在哪里见过的?”马一龙问道:“濠镜澳吗?”
赵昊就喜欢这种脑补达人,马上点头道:“不错,就是濠镜澳。”
他便当场信口开河,根据脑海中的史料,杜撰了一次奇幻的澳门之旅。把马一龙和他的学生们,听得目瞪口呆。
赵昊告诉马一龙,自己说的这些作物,佛郎机人手里都有,但他们十分敝帚自珍,不肯将种子外泄。
不过自己已经想到办法了,相信用不了几年,就能把所有的种子都给孟河先生拿回来种。
他还告诉马一龙,桌上这些反季节蔬菜,也是自己掌握了西洋玻璃的制法后,在西山岛上建造了玻璃大棚,才种出来的。
赵昊又重点强调了,泰西人是如何保密玻璃的生产工艺的。
潜移默化间,给马一龙心中造成一种,玻璃这样高度机密的复杂工艺,赵公子都能搞掂。搞到种子这种简单的,无法真正保密的东西,自然更不在话下。
但老马不知道的是,澳门根本没有这些作物的种子。它们是西班牙人带到吕宋,才又在万历年间陆续传入中国的……
不过西班牙人对这些东西看的紧,倒是一点不假。尤其是地瓜,谁敢携带出境是要砍头的。是一位叫陈振龙的华侨,将地瓜藤绞入吸水绳中,才偷带回大明,献给时任福建巡抚的金学曾。
当然,这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了,现在的小金还在崇明岛上当知县呢。西班牙人更是刚到吕宋,还没站稳脚跟呢……
可这都不影响赵昊给马一龙画饼,终于说动老先生愿意给他几年时间了。
不过,马一龙的想法其实是,自己还住在溧阳开书院,只每年过去昆山待上几个月指导一下。
赵昊故作没听懂,让马秘书拿出地图,向马一龙介绍起昆开司的六十万亩农场,是如何规划如何生产的。
“这还是第一期!”赵公子指点江山,意气风发道:“浦东还有一百万亩,崇明也有一百万亩,这些土地都要用同样的方法开发!”
说完,他长叹一声道:“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场长和农技员水平低,数量少,非但两季稻的技术掌握不了,各种农业技术掌握的也很不够!”
“那怎么行!”马一龙一听就急了。听到这么多土地要被糟蹋了,他的心都碎了。红着脖子对赵昊道:“你知道吗?这地伺候好了,事半功倍,伺候不好,事倍功半。产量能差出几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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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夸张?”赵昊咋舌问道:“那由孟河先生来掌管,一亩地能产多少?”
“那得看百姓的配合程度……”马一龙叹了口气。他在溧阳的威望已经够高了,可老百姓分散的家庭生产模式,有限的接受能力,都注定了他没法直接指挥他们统一行动,只能以指导为主。能听进多少去,全看农民个人悟性了。
就这样,他还能把溧阳每亩地的年产量提高一石!在旁人看来,这已经是个奇迹了。可马一龙却十分不满意。
因为他务本书院的这几百亩田,平均年产量在八石,足足比县里高出两石去。这还是许多学生不会伺候地,或者总是偷懒的结果。
马一龙亲自侍奉的土地,年产稳稳超过十石。史继志等得意弟子,也都能达到九石。
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想看看如果统一采取严格管理,到底能不能复制务本书院的高产。
如果不能,自己追求的就毫无意义。
反之,则死而无憾。
~~
所以当马一龙听完赵昊农庄的管理结构、奖惩制度后,整个人都坐不住了。
去昆山!那里就是自己最好的试验场!
“多了不敢说,早稻三石,晚稻四石敢打包票。”马一龙斩钉截铁道。
“那一年就是七石……”赵公子惊得筷子都掉在了桌上。
六十万亩地全种两季稻,一年就能收四百二十万石!
当然,有一半的土地是要种桑树和棉花……因为这两种经济作物的获利,是种粮的两倍。
当初赵昊根本没打算靠种粮获利,他指望的是桑棉之利。
可马一龙这一番保证,让他单单种粮都可以发大财了……呸,才没有,本公子又不是为了发财。
“只是。”不过这位神农的顾虑,也真不是一般的多。他又看看自己的书院,还有那些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学生,有些犯难道:“我这些学生怎么办?”
“当然是一起去了!”赵公子可是存了打包带走的念头,大笑道:“把务本书院搬到昆山去,咱们把规模扩大,一批一批的培养农技员!还可以不断派回溧阳指导农民脱贫。”
“而孟河先生指导农业之余,还可以借助研究中心的力量,进行农业研究。农业研究有了成果,先在江南公司试验,成功了就可以在江南乃至整个大明推广!这,难道不是孟河先生的理想吗?”
“是。”马一龙终于无话可说,点头道:“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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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庄稼一枝花
见山长终于松口,务本书院的学生们都松了口气,一个个暗暗欢欣鼓舞,只觉苦日子终究到头了。
真相虽然残酷,但事实就明摆在那里……能像史继志那样,可以从农活里体会到强健体魄、磨炼意志,让文章更真实有见地、凝练接地气等诸多好处的,终究还是少数。
大部分读书人只觉得种地是一种折磨。
这也无可厚非,有几个读书人愿意整天撅着屁股在地里忙活啊?还不都是冲着马一龙学问高,又在教育口干了半辈子,是不折不扣的科举权威吗?
他们打的算盘是,在务本书院哪怕只用一半的时间念书,也强过让那些二把刀指导学业,更比自己闭门造车强得多。
现在赵公子答应他们,去昆山后会让玉峰书院的名师,负责他们的学业,来给山长减轻负担。可把这帮家伙高兴坏了。
因为山长每天要面对六十万亩地和六万户农夫,还要搞农业科研,肯定没时间继续折腾了他们了。
而且赵公子也会抽时间指点他们的。在大明,教人进学的本事,能胜过他们山长的,怕是只有赵公子了吧?
虽然苏州府学某位叫兽,可能会表示不服……但一门五进士就是金字招牌硬道理。
马一龙见学生们那副可算天亮了的表情,不禁暗暗恼火。便冷笑道:“你们放心,到了昆山老夫也不会不管你的,至少还会监督你们,把地继续种下去。”
“是,山长……”学生们成了霜打的茄子。
~~
午饭后,马一龙打发弟子们去下地干活。就算要书院的地交给旁人打理,也得把耕种前的准备工作全都做完。
他则和赵昊在凉棚下,大谈农业技术。马一龙亲自躬耕多年,又遍览历代农书,可谓经验丰富、理论扎实。传统农业又是特别依赖经验和实践的行当。他自认为没有人比他更懂种地了。
马一龙甚至已经坚持了很多年,用‘穗选法’来提高产量。
简单说来,就是在水稻成熟后,挑选最精壮的汉子……哦不,穗子。单独脱粒,留作种用。
这法子十分费力,但年复一年坚持下来,效果也着实惊人。他书院的亩产量已经平均水平的两倍了。
可惜老百姓总是来不了这种精细的玩法,导致溧阳的亩产迟迟跟不上去……
赵昊虽然从没种过地,但他有大量对方闻所未闻的农业新知识,给马一龙造成的冲击可想而知。
他告诉马一龙,为什么‘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因为发酵的粪便中富含氮磷钾和各种有机物。而氮磷钾是植物需要量,和收获时带走量较多的营养元素。
但它们通过残茬和根的形式归还给土壤的数量却不多,所以必须不断补充这三种营养,才能让植物茁壮成长。
“蛋淋甲?”马一龙自然闻所未闻。
“你没学《化学》,跟你说了也不懂。”赵昊觉得有必要打击一下,老马同志过度膨胀的自信心。呷一口茶水,慢条斯理道:
“你只要知道,氮磷钾对应叶根茎就行。我再教你个顺口溜,往后你看到庄稼出状况,就能自己判断,缺啥补啥了。”
“嗯,请讲。”马一龙点点头,确实有被打击到。
“缺啥少啥仔细看,氮黄红磷钾褐斑。钾扛倒伏磷抗旱,枝叶黄瘦却因氮。氮长叶子磷长果,有了钾肥腰杆粗。”赵昊笑眯眯的向初中生物书上出现的人物,传授初中生物知识,这种感觉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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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就像用马姐姐的诗,感动马姐姐一样,让人简直要颅内高潮了。
想到这儿,他不由看一眼坐在的旁边马湘兰,马秘书便报以沁人的微笑。虽然总感觉公子的笑容,有些不怀好意……
~~
赵昊又告诉马一龙,但也要注意过犹不及。如果过量施用氮素,会导致植物贪青晚熟易倒伏,还容易受病害侵袭。根茎作物还会因为叶子长得太茂盛,使块根产量让人失望。
磷肥过量会使作物晚熟,结实率下降。钾肥过量会引起减产烂心。
马一龙听得目瞪口呆,他本以为赵昊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就算有自己不知道的农业知识,也只是一点半点。没想到竟如此成系统,如此实用!
“这就是科学的力量吗?”他喃喃感叹一声,让史继志赶紧拿笔墨来记下。
赵昊马上让人送了马一龙一盒铅笔,农技师用毛笔实在太奇怪,还是铅笔头子烟盒纸,更符合职业形象。
马一龙自然认识铅鏨,但赵昊这盒铅笔却要实用许多。只见其在刻有凹槽的木条中,嵌一根黑铅芯,再把两根木条对拼粘合在一起。盒中还配了一柄小刀,显然是用来削笔的。
“中华牌?”马一龙看到盒子上还有商标,不禁赞道:“公子还真爱国呢。”
“那是。”赵昊尴尬的笑笑,心说,其实是本公子恶趣味。
马一龙便用铅笔,将赵昊方才传授的知识记下来。然后才抬头问道:“那么这三样宝贝在哪里呢?”
“目前,钾肥主要来自草木灰;氮肥主要来自腐熟的人畜尿……其实黄豆,算了,当我没说;磷肥嘛,鱼鳞鱼骨兽骨、蛋壳蛤蜊壳、鸡鸭鹅鸟粪之类都有富含。”
“原来如此!”马一龙猛地一拍大腿,激动的道出自己的独家秘方道:“老夫从河边收集贝壳碾成粉撒到地里,收成就会高一截。果然是氮长叶子磷长果!”
“还有在风汛前,我会在地里洒草木灰可以防倒伏,原来是因为钾肥的存在!”
诸般印证之后,马一龙对赵昊这套理论深信不疑,拉着他不放开,一副要把他榨干的架势。
“刚才你说,粪便里氮磷钾都全都有?”
“那当然,粪是黄金汁嘛。”
“不错!”马一龙闻言,不禁大生知己之感。“老夫常说,金山银山不如粪山,可惜他们总觉的我有病。”
“那是他们没见识。”赵昊哈哈大笑道:“为了鼓励百姓积极堆肥,我都花钱收大粪。一担人粪水一分,一百斤牛粪十分,一百斤猪马粪十五分,一百斤禽粪二十分,一百斤羊粪也是二十分!
听到他分门别类的报价,马一龙饶有兴趣问道:“禽粪富含磷肥,量又少,这我懂。羊粪为何也这么贵?”
“各种畜粪中,以羊粪的氮、磷、钾含量高,猪、马粪次之,牛粪最低;排泄量则以牛粪最多,猪、马类次之,羊粪最少,故而如此定价。”赵昊笑着答道:“很合理吧?”
“合理,十分合理!”马一龙鼓掌大赞道:“这下全昆山的粪就都归咱们了!”
“昆山百姓还是养牲畜太少啊,回头得打打苏州城的主意才够用啊。”赵昊却欲求不满道。
“那是,苏州一百万人呐,得拉多少啊……”马一龙悠然神往。
两人聊的热火朝天,旁边的人却都快把午饭吐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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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芜湖
马一龙已经被赵昊彻底撩拨起来,当天晚上就让人收拾行李,准备去昆山大展宏图了。
不着急不行啊,再晚几天就耽误育苗了。那可是一下耽误几十万亩啊,要是因此少收了一季,那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听说孟河先生要走,溧阳父老全都震动了,纷纷登门挽留。书院外聚集的乡亲百姓足足两三千,还有人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
马一龙只好出面安抚乡亲,告诉他们自己是去昆山,向赵公子学习先进的农业科学,可以更好的造福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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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百姓都听傻了,在他们眼里,孟河先生就是神农般的人物,他还需要学习什么农业技术?
马一龙为了脱身,把赵昊拎出来一顿胡吹乱捧,说他可以种出亩产几千斤的粮食!
赵昊无奈,赶紧亮出了自己的玉米棒子。还有那些黄瓜、茄子、苦瓜、丝瓜,终于镇住了没见过世面的老百姓。
他又保证会定期派农技员来推广技术,让大家都能享受到最新的农业技术,老百姓这才肯依依不舍的放人。
此举带来的副作用是,赵昊的行踪暴露了。
等他乘小船回到县城码头,准备上科学号走人时,便见熟悉的一幕又上演了。
溧阳知县石青山,率领县里几位士绅,早已恭候多时了。无论如何都要请赵公子赏光吃顿饭。
赵公子有心整合江南,自然不能拒人千里之外,只好客随主便,跟他们去了高静园。
席间,石知县果不其然,试探着询问,江南集团是否还有余力,可以为溧阳的生丝和丝绸兜底?
石青山表示,作为感谢,他一定会为江南集团在溧阳大开方便之门,提供一切便利。
可惜石知县自己也没什么底气。溧阳太小,既不沿江也不临湖,距离金陵和苏州都太远,实在没什么用处。
那是他这样以为。
溧阳在芜申运河与丹金溧漕河的交界处,这两条运河与另外几条纵横的水系,共同构筑起赵公子心中联通江南的运输网。这就注定了溧阳将在未来的江南格局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一席之地。
所有赵昊一番作态之后,还是勉为其难的应下了。
当然,竹杠……哦不,细则还是得江妹妹来谈,赵公子可不擅长这个。
~~
在溧阳又耽搁了一天,赵昊当晚只好住在高静园中。不过这园子还是挺美的,也算旅途中小小的调剂一下。
翌日科学号扬帆出城,赶赴此行第四站芜湖。
科学号沿着中江驶离溧阳,又进了高淳县境内。这里距离南京已经不太远了,后世高淳也成了南京的一个区。其境内山峦叠嶂、湖泊纵横、水明山秀、四季常青,又是一处鱼米之乡。
运河横穿高淳县境时,赵昊压根就没打算下船,谁知那高淳知县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居然乘船在河上拦路。
赵公子只好又耐着性子应酬一番,也跟高淳县达成了同样的协议。
谢绝了对方上岸一游的盛情邀请,他赶紧继续赶路。
还好,出了高淳县,便进了芜湖县境。
作为赵昊的江南规划中,重要性排前三的西陲重镇……当然这个西陲,指的是江南西陲。
芜湖素有吴头楚尾之称,从地理和文化上都算是江南地区的边界了。
经过深思熟虑和反复的讨论,赵昊已经对内宣布,江南集团不会无限度的扩展边界。
赵昊为江南集团划定的经营区域,大约南起杭州,北至扬州,东临上海,西到芜湖。
这一区域包括了大明最精华的,苏松常镇杭嘉湖、以及应天、太平、扬州共十府。
这十府之地的面积加起来,只有五万平方公里,才是浙江省的一半。但人口超过两千万,赋税更是占全国的一半以上!
毫无疑问,这就是大明乃至全世界最精华的区域所在。
而且这里几十年内都不会有战乱干扰;远离北京政治中心,也没有藩王封地,环境十分宽松;士大夫大都不耻于言利,商业氛围十分浓厚;老百姓大都养蚕织布,手工业也十分发达。
如果大明有一个地方,能实现从自然经济到商品经济跃迁,完成商业革命,那一定是这里无疑!
比起带领整个大明一起进行商业革命,显然只带领这五万平方公平的弹丸之地实现突破,是更现实,更具操作性,自然也更容易的目标。
好吧,这也很难。这年代除大明外的几大帝国,也基本就两千万左右的人口。佛郎机、英格兰更是只有几百万人。
要带领两千万人走入新时代,怎么也不能说容易。
但相对容易些总没错……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能把这一件事办成,就已经牛伯夷上天了。
~~
赵昊为什么把芜湖看的这么重。
首先,它的先天条件太好。
芜湖位于长江黄金水道,南有青弋江、水阳江、清水河在此汇集入长江,北有裕溪河连接巢湖。是湖广与江南、皖南与江淮的交汇之地,天然就是勾连南北、交通东西的水上交通枢纽。
这让它成为天下四大米市之首。青弋江沿岸樯桅如林,商户密布,天下贩往江南、皖南、江淮的大米,大都由此发运。
除了粮贸中心外,芜湖还是大明的炼钢中心。素有‘铁到芜湖自成钢’之说。
大明鼎鼎有名的‘苏钢’,其实并不产自苏州,而是芜湖所产。
更准确的说,芜钢工艺本始于苏州。但从几十年前,由于苏州缺乏炼钢所需的铁、煤等原料,以及雇工成本上升等原因,大批冶铁业主和工匠从苏州移至芜湖。
因为芜湖紧邻繁昌、当涂的铁矿,铜陵、贵池的煤矿,且这些矿产都在长江沿岸、一字排开,运输成本极低。在无可比拟的优势,芜湖遂成为苏钢的实际产地。
并且,这里还是大明的浆染中心,素有‘织造尚苏松、浆染尚芜湖’之说。
芜湖的浆染业独步全国,浆染技术和染料生产技术都很先进,所染布帛、丝绸,质量高,颜色鲜、种类多,不易掉色。尤其一些较为特殊的染色,如‘铜绿’、‘银朱’,只有他们能染出来。
甚至苏州所产的丝绸、松江所产的棉布,很多都会通过芜申运河送到芜湖来,经这里的染坊上色,再贩卖全国,远销海外。
这两大支柱产业,共同构筑起芜湖大明五大手工业中心之一的地位。
如此芜湖,赵公子怎能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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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遍地徽
科学号沿着青弋江缓缓驶入了芜湖。赵昊立在船头,只见宽阔的江面上舟楫往来、千帆竞渡,江两岸店铺林立,商旅接踵,好一派长江巨埠的繁华景象!
更奇妙的是,这么富裕的地方居然没有城墙。整个芜湖就像近现代城市一样,毫无限制的茂盛生长着。成百上千的店铺一直延伸到长江边,形成一条令人瞠目结舌的十里长街。
这十里长街闹市的冲击力实在太强,哪怕是金陵城,都没有这么长的一条繁华商业街。只有苏州阊门外那条天下第一商业街,能比它强一头了。
比起还是个小小县城的上海,芜湖简直繁荣的不用他操心。赵昊甚至怀疑,只要再给这里一两百年平安,不用自己插手,它都能自然而然完成进化。
不错不错,这里比想象的还要好。赵昊不能更满意了。
这时,科学号缓缓驶向了徽州码头上。
顾名思义,这是专供徽商停靠的地方。没办法,整个芜湖的米市、炼钢坊、浆染局都是徽州人把持,徽商在此自然有些特权了。
严格说来,本公子也是徽商哩。
这样一想,赵昊便觉得停靠的心安理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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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科学号要入泊位,几条官府的哨船忙将其它民船挡在外头,以免冲撞了这条漂亮的不像话的白帆船。以及船上那位漂亮的不像话的公子。
各种光环加持之下,人们看他都自带美颜效果。
码头上,穿着红色黑缘号衣的芜湖县官差,也早已驱散了一干人等,把整个码头都戒备起来。
芜湖知县帅机,与一众当地士绅巨贾翘首以待。迎接场面比之前长兴、溧阳要夸张十倍。
那真是红毯铺地,彩楼高耸。舞龙舞狮,锣鼓喧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位阁老返乡,什么总督莅临呢。
其实来的,只是个略有些不平凡的小小少年……好吧,也不小了。
饶是一路被各县高接远送,赵公子还是被这夸张的场面,惊得合不拢嘴。
这是要闹哪样,有钱就可以这么任性吗?
在他吃惊的注视下,科学号靠岸停稳,水手抛下缆绳。
岸上八名民壮抬来了,两边带着扶手的豪华船板。
在一片热烈的欢迎声中,赵公子有些不自在的扶着栏杆走下船。
帅知县和两名老者迎上来,双方客气见礼后,赵昊不禁苦笑道:“帅父母、长公、汪伯伯,你们这是搞得哪一出啊?”
这三位他居然都认识。
帅机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在户部观政几个月,就外放肥得流油芜湖知县,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功劳。
事实上,赵公子通过吏部的关系,一口气安排了十几个赵二爷的同年,而且全都外放的江南各县!
赵昊承认,他下手有些急了。
但没办法啊,他能帮李春芳挡高胡子一时,挡不了高胡子一世。等那活土匪回了京城,当起首辅兼天官。赵公子别说安排人了,能保着他爹不被撵去临高当知县,就谢天谢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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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位‘长公’,便是大名鼎鼎的浆染巨头阮弼。
此公极富传奇色彩,与他的歙县同乡汪直,号称徽商双璧。
当年,两人都像千千万万的徽商一样,脚踩旧布鞋、怀揣油纸伞、肩背破布囊,带着全家人的希望的离开了家乡。
不过虽然同样是白手起家,但阮弼从不做违法的营生。他先在徽州同乡的店里学徒、当掌柜,一面积攒些本钱,一面寻思自己将来该做什么生意、在哪里做?
一番深思熟虑,他来到了到处都是商机的芜湖,做起了给纸染色的小本生意。
因为他讲求信誉,注重质量,很快把生意做大。而且得到了同行的敬重,渐渐成了芜湖染色纸业的领导者。
执掌行业牛耳后,他迅速带领整个染色纸业做大做强,产品热销全国,甚至连南京六部用的彩纸,都是由他供应。
在这过程中,他结识了一位姓赵的同乡,后来那位同乡还当上了南户部的右侍郎。
南京有了后台,阮弼终于可以放胆进军,拥有百倍市场的浆染业,再度大获成功。
之后他发起成立了芜湖染色局,将原先各自为战的染坊主组织起来,结束了同业恶性竞争的局面,这才迫使洞庭商帮允许他们买绸布染色后自行销售。
在那之前,他们只能赚一道染色的钱,是无法染指利润巨大的销售市场的。
自然经营效益大增,所有染坊主都获利远胜从前。
他又利用徽商遍布全国的商业网络,在各大城市设立了多处浆染分局。让芜湖浆染总局成为全国浆染行业的龙头,并把产品远销海外。
阮弼自然声望大振,成为了整个芜湖商会的会长。
他多年来一直乐善好施,广为造福乡里,深受徽州和芜湖两地百姓爱戴,因此被尊称为‘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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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另一位汪伯伯汪昱,跟赵家的关系比阮弼还近。
因为他本身就是休宁人。这少年来,东门赵家、西门汪家一直是休宁富与贵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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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汪家巨富的岁月,可比赵家显贵的年头长多了。他家在正德年间,就跻身于扬州八大总盐商之一,如今依然将那张日进斗金的牌照,稳稳拿在手里。
不过在扬州当盐商、养瘦马的是汪昱的堂叔汪尚举。汪昱这一房的百万家财,并不是靠卖盐得来的。而是他父亲汪尚权五十年前到芜湖,投资开办钢坊赚来的。
说起汪尚权,在芜湖也是与阮弼齐名的人物。他利用资金优势,花重金从苏州挖了许多高手匠人,严格管理、革新技术,很快让汪家的钢坊一枝独秀。然后他又陆续兼并了十几家钢铁坊,终于掌控了整个芜湖钢铁行业。
然后他借助徽商的关系网,将芜湖苏钢行销全国。并利用朝廷抗倭,需要大量熟铁精铁造枪铸炮的机会,把芜湖的钢产量提升到全国第一,比排第二的广东全省都高。
自此人们一提到苏钢,就会想到芜湖,想到汪尚权,再也不会想到苏州了。
他也因此当上了芜湖商会的会长,风头一时无两。
汪尚权去世后,汪昱继承了家业,十几年来惨淡经营,倒也没坠了父亲的名头。如今他担任芜湖商会的副会长。
另外,他堂叔汪尚举是赵立本的多年好友,老爷子能以一个致仕的侍郎,当上扬州盐业行会的话事人,离不开汪尚举和他便宜小舅子叶希贤的力挺。
赵守正中状元后,他和阮弼都亲自到昆山道贺过,赵昊自然能对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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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浆染局
芜湖徽州码头。
听了赵昊的话,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赵公子来芜湖,于情于理,都必须最高规格接待啊。,不然我这个知县是要落埋怨的。”帅知府人如其人,帅得一塌糊涂。
“是啊,公子能亲来芜湖,我等荣幸之至啊,这才哪到哪?”阮弼也笑眯眯道。
“哈哈,我说了,你希望低调点儿,可拗不过县尊和老会长。”汪昱的语气里,透着不一般的亲近。
寒暄过后,三人又介绍了其他芜湖官员和当地士绅。
其中有阮弼的侄子,芜湖浆染总局的大掌柜阮范……阮弼年事已高、膝下无子,只能培养侄子做接班人。
汪昱的兄长,在繁昌经营铁矿的汪早。还有芜湖米市行会的会长江叔先。以及芜湖造船行业会长查杰,药材行业会长汪一龙等……他们也都是徽商,而且休宁老乡不在少数。
赵昊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城市的士绅居然全都是商人,而且有如此多的行会存在。
这是一座商人控制,基本依照商业规则运行的城市。这一点,是连苏州都比不了的。
当然,这跟当地有出息的读书人偏少有关系……上一位中进士的还是嘉靖三十二年的同进士,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
可见有得必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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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宴是在县公馆举办。毫无意外,徽州菜唱了筵席的主角,又以江鲜点缀。什么‘火腿炖甲鱼’、‘腌鲜鳜鱼’、‘黄山炖鸽’之类,都是最道地的徽州风味。
可惜赵公子是个假徽州人,实在享受不来臭鳜鱼的味道。还有长满毛的豆腐,都让他有些败胃口。
只好推说坐船太久,有些没胃口,捡了几样清淡些的菜肴果腹。
众人倒也不觉得太尴尬,赵公子可是味极鲜的老板,口不刁才怪呢。
不过大家都是同乡,酒桌上皆操乡音、谈笑无拘,倒也不担心会冷场。
帅知县刚上任时,总会生出一种,自己在徽州当知县的错觉。不过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而且还学会了徽州话,可以跟这帮徽商打成一片了。
再说,大家自己人,有什么好处,总少不了自己一份。帅知县也不用跟石青山、贾桂那样,着急上杆子求着赵昊。
一席尽欢,众人将赵公子送去汪家的园子下榻。
赵昊在芜湖要逗留数日,就算要谈什么事,也不急于这一时。
只是夜里有个小插曲,汪昱安排了几个姿色上等的女子,想要给赵公子暖床。却连他的寝室门都没摸着,便被巧巧给撵走了。
“我们家公子还小哩,别让他看到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巧巧叉着腰,对前来赔不是的汪昱毫不客气。
“说什么呢,对王伯伯客气点儿。”赵昊苦笑着走出来,请汪昱进屋吃茶道:“家里这方面管的太严,好意心领了。”
“哈哈,跟你爷爷管你爹一样,他都二十了,拉他去喝花酒都不敢。”汪昱一张嘴,就是老纨绔了。
赵昊暗暗翻白眼,心说他可没耽误泡萝莉。面上却笑道:“我们赵家家风向来如此,徒之奈何?”
“唉,一方面令人钦佩。另一方面,也要吸取孝宗皇帝的教训啊。”汪昱小声道:“你爸就你一个儿子,你大伯也只一儿一女,人丁太单薄了,不保险啊。”
“咳咳,多谢提醒。”赵公子略尴尬的咳嗽两声,忙把话题转到接下来的行程上,问他明日先去哪里。
“先去老会长那儿吧,尊老爱幼嘛。”汪昱笑道:“要是来得及,下午去我那。来不及就后天。”
“你那儿安排在后天吧。”赵昊笑道。
“怎么,还有人要来?”
“嗯。”赵昊点头笑道:“徐大公子。”
这徐大公子,自然是徐邦瑞,而不是已经成为失踪人口的徐璠。
“哦。”汪昱点点头,并不意外。显然双方早已通过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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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阮弼的侄子阮范,便来接赵公子去他家的染局参观。
从花津桥过去青弋江南岸,便是成排的染坊染局,其中最大的一家,便是阮家的‘永兴浆染局’。
阮弼早就在染局门口恭候,见礼后,亲自引着赵昊进去前店参观。
永兴浆染局依然是前店后坊的模式,进去气派的店面,便见里头红木的柜台上,摆满了上百种颜色的布料。有大红、莲红、红色、银红、水红、木红色。紫色、赭黄、鹅黄、金黄、茶褐色、绿色、豆绿、油绿、天青、葡萄青、蛋青、翠蓝、天蓝、玄色、月白、象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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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亲自担任小二的阮范从旁介绍,赵公子断然认不全这些颜色。他不禁暗暗咋舌,在没有化学染料之前,能单靠天然染料,就染这丰富的色彩来,这芜湖的浆染业还真是强的离谱呢。
赵昊数了数,光蓝色面料就有十几种,加上各式印花的蓝花布,足有三十种之多。
“蓝色布料是销量最大的,占全部出货的七成。”阮范介绍道。
“因为大家都喜欢蓝色吗?”赵昊奇怪问道,他也发现这个现象了。哪怕四百年后,九十年代前,老百姓的衣服也大都以蓝色为主。
“不是,主要是因为我们愿意卖蓝布。”今天店里不对外营业,阮范当然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坦诚,好给赵公子留下好的印象。
“蓝色染料方便获得,上色容易,不易掉色。”一旁的阮弼苦笑道:“而且能染出层叠变幻的蓝,这样能让买家觉得,我们的产品很丰富。”
“这样啊。”赵昊点点头,这种销售手法四百年后很常见。给你一堆不同的口味,其实产品就那一样,却让你感觉自己有很多选择一般。
“不过公子也别小看这些蓝布,里头道道也是很多的。”阮范自信的介绍道:“这种像绸缎似的光青布,只有我们永兴能染出来。不过光青布这些年已经不太吃香了,现在是这种毛青布更受欢迎。”
“这种料子我穿过。”赵昊笑道:“红焰之色隐然,看上去跟毛呢似的,高级感很足啊。”
“卖的比素绸还贵呢。”他身后的马秘书,早就被眼前琳琅满目的布料深深吸引了,忍不住小声补充一句。
“是吗?”赵昊倒吸口冷气,心说这印染行果然赚钱。在染缸里过一过,棉布价格翻几番啊。
第一百章 毁灭者赵昊
参观完了前店,赵昊又来到后面偌大的染坊中。
染坊里,最夺人眼球的自然是那数百具,两丈多高的木架。架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料,像一面面长长的旌旗,在微风中飘荡。
赵昊在影视剧中倒是常见这场景,一般要么是杀人,要么偷情,反正都儿童不宜的画面。知乎知乎,具体都有什么来着?
阮范告诉赵昊,这大架子叫晾布架,用于晾晒印染好的布料。
赵昊收起旖旎的想法,绕过了挂满故事的晾布架。便见上百口大缸,整齐的摆放在空地上。每口缸上都放着块木板。
不用阮范介绍,赵昊也知道这是染缸了。因为他看到有工人,从缸里把布捞出来,放在担缸板上沥水。
缸后还埋着一排光滑的木桩。工人将控水后的布,套在木桩上。另用一根短木棍插进去拧绞去水。地上淌的水五颜六色,霎时醒目。
赵昊心说,这得亏没有环保部,不然非罚你个生活不能自理。
他这才发现这场院中间高、两边低,这样不管晾布架滴下来的水,还是染缸旁沥出的水,都流向作坊两边的暗渠,不至于让整个场院整日泥泞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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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这片露天区域,便进了烧火的大棚。
只见大棚下,盘着几十口灶台,台上大锅里热水翻腾。
灶台大棚也分左右两个区域。
左边锅里煮的是清水。赤着膀子的工人,将一卷卷白色的松江布,小心投入锅中,然后用木棍轻轻搅拌,锅里就像绽开了一朵偌大的白牡丹。
阮范告诉赵昊,染布前需先用清水煮过,以去布的‘浆力’……其实就是去除棉布中的淀粉成分,使其柔软易着色,经久不脱色。煮过的白布要送去控水晾干,才能再用。
赵昊再看右边灶台旁,有穿着长袍,戴着围裙的染布师傅,端着盆往锅里下调好的颜料。
他看过《大染坊》,知道染布师傅之所以能吃白面馍馍,全靠掌握着颜料的配方。这作坊里上千号人,所有的步骤都瞒不了人,唯有这调色一环,是师傅关起门来自己配的。
为了保密,他们会让徒弟把许多无用的配料都放在屋里,让你猜不到他用了哪几样料,每样用多少。
染料配好后,有的是直接把白布下进锅里同煮,这叫‘煮染’。但大部分还是等染料液冷却,加入染缸里浸染。
染好的布晾干后,还得漂洗两到三遍去掉浮色。这一步,用的清一水都是女工。
赵昊对此并不稀奇,因为自古以来,江南地区妇女出门工作的比例,都是全国最高的。
漂洗过后,还有最后一步——碾布。
这一环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染布的卖相。碾的好,可以让原本表面粗糙的手工棉布,变得表面平滑、色泽亮丽,品质大大提升。碾不好,染的再好也白搭……
芜湖浆染业能冠绝全国,离不开本地大小荆山上,出产的石料性冷质腻,是最上等的碾石材料。芜湖浆染行会甚至将两座山买下来,不许外人开采,碾石原料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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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完了所有流程,已经快中午了。
其实赵昊个大外行,又能看出什么门道?只能通过作坊的布局、堆料井井有条,工人操作忙而不乱,推测出阮家的生产管理还是很有一套的。
至于如何染布?也就看个热闹。只知道这里头门道很多,每一步都需要有经验的工匠把关罢了。
午饭是在阮弼府上解决的。
饭后小憩片刻,赵昊便从客房出来跟阮弼说话。
阮弼早已在临湖的小楼中备好了茶点,恭候赵公子前来了。
赵昊见他连阮范都支开了,就知道长公有体己话要说。
“公子休息好了?”阮弼笑呵呵的为他沏上徽州本地产的黄山毛峰。
“这么漂亮的园子里,怎么能休息不好?”赵昊呵呵笑道。
“公子谬赞了,这里也就随便收拾了一下,充其量只能算是住着舒服。”阮弼意味深长道:“叶落总要归根,咱们徽商在外漂泊一辈子,临老了还是要回家的。”
“长公离告老远着呢。还要继续领导芜湖同业啊。”赵昊呷一口毛峰,只觉滋味醇甘,香气如兰,韵味深长,不由神情一振。
“公子说笑了,令祖父都已经致仕两年了,我和他同岁,怎么能不考虑退下来呢?”阮弼轻叹一声道:“只是不像令祖那样有福气,生得好儿孙,可以了无牵挂,悠游林下。”
赵昊心说,我爷爷操心的事儿可多了。天天在家里站岗放哨,累得人都瘦了。
不过阮弼说这些是有目的的,赵昊也就没打岔。便顺着他道:“阮二哥精明强干,又跟着长公学了那么多年,一定能顶的起‘永兴’。”
“不行啊。”阮弼却摆摆手,叹道:“这孩子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手把手教了他十几年,他什么能耐,老朽最清楚。”
“小二操持个‘永兴’没问题,甚至领导浆染行会也能勉为其难。”阮弼说着,幽幽看向赵昊道:“原来我也觉得他可以接班了。但现在,芜湖的浆染业面临灭顶之灾,我不敢放手了。”
“晚辈所见一片欣欣向荣,哪来的灭顶之灾?”赵昊问道。
“哈哈哈,公子就别装糊涂了。”阮弼笑着指指赵昊道:“能终结芜湖浆染业的,就是公子啊。”
“我?”赵昊指着自己,一脸懵伯夷。天地良心,本公子如此善良,怎么会被这样误解呢。
“呵呵,老朽听闻,江南集团成立了个纺织总公司?”阮弼笑问道。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下设一家丝绸公司,一家棉纺公司。”
“老朽要说的就是那家棉纺公司。”阮弼淡淡道:“听说总……经理是翁老会长的儿子翁凡?”
“嗯。”赵昊点点头,心说消息还挺灵通呢。
“翁凡正在松江干什么,公子会不知道?”阮弼又问道。
“集团下属的公司都是独立经营,自负盈亏的。”赵昊苦笑道:“他没必要事事向董事会汇报。”
马秘书知道,这是公子又健忘的台词。赶紧附在他耳边,轻声提醒几句。
ps.还有一更,不过还么写完,要等。明早看也一样。另外,明天岳父过生日,要请个假哈。
第一百零一章 强强联合
水阁中。
“这还是您下的命令,让翁总为了松江的稳定,去接手因徐家倒台,而失业的织娘们……”马秘书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跟赵昊咬着耳朵。
赵昊这才恍然道:“哦,长公是说,翁凡在松江干的事儿啊。”
“不错,短短十几天,徐家的两万织娘,就已经被他挖去了一万五。”阮弼恨得牙痒痒道:“他这是要搞什么,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赵昊哑然失笑。
没想到江南棉纺在松江的举动,给了远在芜湖的阮弼如此大的压力。
不过也不难理解。一旦江南棉纺控制了松江的棉纺业,就等于控制了印染业的上游。只要翁凡不供货,芜湖的印染业就得停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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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从前徐家也控制着棉纺业,但徐瑛是个半吊子二世祖,他手下的管事也大都见钱眼开。
阮弼只要每年喂饱了这些家伙,他们才不管松江布是在哪里染出来的呢。
可翁凡和江南棉纺肯定不会答应,松江只出原料布,挣点辛苦钱,却任凭芜湖这边浆染后赚大头。
所以能想见,待江南棉纺控制住松江的棉纺业,很快就会向芜湖发难的。
以阮弼的老辣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若非江南集团的话事人是故交之后,他怕是早就去松江横插一杠,打乱江南棉纺的如意算盘了。
甚至他可能已经在布局了,只是想跟赵昊谈一次,看看有没有和平解决的希望吧。
但,爱好和平的一方,往往总是弱势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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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阮弼笑容可掬,不见丝毫怒气,水阁内的气氛依然有些凝滞。
此时长公心中,愤怒谈不上,更多的是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并非因为他欠了赵立本的人情,抑或自己年事已高、力不从心。而是完全因眼前这青年,和他的江南集团而产生的。
尽管行会中不乏要跟江南棉纺开战的呼声,但阮弼心里清楚,那样的话,他们一方必败无疑。
因为江南集团实在太强大了。
阮弼仔细研究过这家集团,悚然发现它创办至今,几乎没赚过一文钱。
一直在不断的花钱花钱,花出去的钱少说大几百万两了吧?
一家毫无盈利需求的超级商行是多可怕啊,那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无敌。
所以这是一家根本不能以常理,甚至不能用以往经验判断的商行……不,不是商行,是比商行更高等级的存在,就像一个集合了越来越多人利益的共同体。
它的核心班底是苏松常镇一带,十几家倚重工商的豪势之家。外围还有无数大户,持有它们的债券。
苏州一府七县一州,全都绑在它的战车上。从知府蔡国熙到下面的知州知县,统统心甘情愿为其保驾护航、摇旗呐喊。
根据最新的消息,松江的衷贞吉也带着两个知县,加入了江南集团提出的‘江南经济一体化’,说往后要苏松取长补短、协调发展云云……
听说常州、湖州、嘉兴也表示出了,对这个计划浓厚的兴趣。
且江南集团还占据了印染行业的上游,无论从哪个角度,芜湖印染业行会跟它比起来,都只是小小一只,根本无法挑战对方。
不过阮弼心服口服。
江南集团才成立不到一年啊!简直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再给赵昊几年,江南集团会成长到什么程度?长公感到很好奇。他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江南集团会达到什么样的顶峰?
那一定是所有商人想都不敢想的程度吧?
所以最好不要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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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了解了来龙去脉,赵昊放声大笑起来道:“长公多心了,江南棉纺的行为,不针对任何人。只是受松江衷知府所托,接手失业的织工织娘罢了。”
“你知道,松江开年后乱的很。要是再出现大片失业,怕是会激起民变的。”赵昊一脸感慨道:“江南集团既然扎根江南,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这话倒也不假。徐阁老万万没料到,海瑞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双方谈崩之后,立即下了死手!端了徐家三处宅邸,抓了两百多人!
虽然这些徐家人退田之后,大都被放回了家。
可老虎屁股摸不得,徐家不可战胜的神话,彻底破灭了。松江百姓积郁多少年的怨气,彻底爆发了。每天都有人状告徐家欺男霸女、抢夺民产,勾结海盗、大肆走私……甚至连徐璠当年在顺天府参加乡试,请人替考的丑闻都扒出来。
徐家人彻底成了过街老鼠,那些往日里巴结他们商人,也纷纷断绝了生意往来。织工织娘们则因为参与了告状,担心日后会遭到徐家报复,也纷纷离开徐家的工场。
不离开也没办法,订单都取消了,开不了工没钱拿啊!
“原来如此,公子仁德,江南集团高义啊!”阮弼一脸钦佩,仿佛不知道这背后有江南集团在捣鬼一般。
“那往后,生意该怎么做,还请公子明示。”要么说姜还是老的辣,这时候阮弼先服软,赵昊还真不好朝老前辈下刀子。
不过他多虑了,赵公子是为了芜湖起飞而来。而不是来釜底抽薪,干掉芜湖的支柱产业的。
“当然是做大做强,再创辉煌了。”赵昊便笑着安慰长公道:“不过以你我两家的关系,长公尚且揪心挂肚,可见江南棉纺和芜湖浆染的关系,还需要做一些调整啊。”
阮弼眼皮微微一跳,知道戏肉来了,不动声色问道:“敢问公子,该如何调整?”
“以长公的智慧肯定明白,合则两利,分则两害的道理。”赵昊呷一口茶水,淡淡道:“两家强强联合,分工合作、各司其职,是大家最好的选择。”
“不错。”阮弼点点头道:“怎么个强强联合法?”
“国与国可以联姻,我们只能换股。”赵昊微笑道。
“换股?”阮弼十分了解江南集团,自然知道这是赵昊拿手的兼并手段。“就像伍记和沙船帮那样?”
伍记和沙船帮,都是这样成为江南集团一部分的。
“对,只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大家才能真正成为一家人。”赵昊淡淡道。
“具体怎么个换法?”阮弼沉声问道。
“首先,芜湖浆染业总会,要改组为股份制公司。”赵昊竖起两根手指道:“然后你们有两个选择,要么跟江南纺织总公司换股,要么跟江南棉纺公司换股……因为前者是后者的母公司,所以换到的股份是不一样的,前者肯定少一些。”
“那是自然。”阮弼点点头,这很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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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浆染行会
纺织业孕育了工业革命,这绝非巧合。
因为纺织品不分国家阶层、人人都需要,不像茶叶瓷器那样,严重受限于消费者偏好和富裕程度。
而且纺织品易损耗,市场需求稳定持久。不像是瓷器木器之类,一旦拥有、天长地久,因使用期过长,反而限制了市场。
庞大而稳定的市场,带来数量庞大的从业工匠。相对机械化的重复劳作,让机器生产成为了可能。工匠便在对生产工艺和工具,日复一日的观察改进中,实现了灵感的迸发。
赵昊本人对机器替代人的生产,持非常保守的态度。毕竟大明最大的问题是劳动力过剩,大规模手工生产才符合大明目前的现状。
贸然走机器生产这条路,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谁也不敢说。万一加剧手工业者失业,酿成民乱,那就万事皆休了。
但无论如何,都必须承认,以纺织业为代表的轻工业是发展的方向和主力。它非但可以大大促进商业革命的到来,还能为上下游产业创造庞大的就业岗位。是赵昊在江南地区复制的头号支柱产业。
纺织业的中心自然在苏松,但浆染业作为最重要的下游产业,是该继续留在芜湖,还是拿回苏松更好?集团内部发生过激烈的争论。
以江南纺织为代表的一派,坚持要‘就近浆染,号令统一’……说人话,就是灭了芜湖的浆染业。
江南集团并不唯业绩论,允许下属公司为了达成某一战略目的,暂时不赚钱甚至亏损。这就让刘正齐、许志向等人看到了轻松解决芜湖浆染行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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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只要半年不往芜湖发布,芜湖的大小浆染作坊就将纷纷投降,哪怕有阮弼这样的巨头坐镇,也无济于事。
但这一方案遭到了战略决策委员会成员,尤其是徐渭的尖锐反对。
徐渭先按惯例,嘲讽这帮洞庭商人没别的本事,就会仗着垄断地位卡人脖子。之前不让任何人卖米给昆山,现在又不许卖布芜湖,一点没长进。怪不得只能在苏松上蹿下跳,没法跟徽商比肩。
洞庭商会三人面红耳赤,但这属于他们在集团的黑历史,根本不敢反驳。只能暗骂这徐胖子哪壶不开提哪壶,面上还要虚心受教、接受批评。
王梦祥也认为,公子的目标是‘整合江南,共同富裕’。江南集团却一亮相就要了芜湖的半条命,这让其余九府五十四县五州的官绅百姓怎么看?
不利于团结啊,严重因小失大。
最后,战略决策委员会驳回了江南纺织总公司这一提案。赵昊也是因循委员会的决策,决定先不给芜湖方面压力。对他来说,此行只要能与芜湖浆染行会达成战略合作就足够了。
至于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嘛。反正自己就算不用松江布卡脖子,也有的是办法让阮弼求着自己,带他一起玩。
说白了,赵公子此次巡视江南,是一次展示江南集团仁德的亲善之行,搞出几个集团与地方府县合作的典范,就是最大的成功了。
所以他给了阮弼十分宽松的条件,怎么选择全看对方,江南集团都无所谓。
他这种不恃强凌弱,尊重弱势一方的态度,让阮弼大受感动、心折不已,终于明白为何那些江南大族都愿意追随他了。
阮弼向赵昊再次道谢,并请他给自己一点时间,跟行会众人商议一下,争取在赵昊离开芜湖前,给他一个准信儿。
赵昊反倒劝他不用着急,只要大体有个意向,随后江雪迎会过来详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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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赵公子这样说,阮弼还是召集芜湖浆染行会全体成员,连夜开会商议此事。
十八具牛油大灯把行会的议事大厅,照耀的亮如白地。一百多名大小染坊主济济一堂,听他们敬爱的阮会长讲述,今日与赵公子面谈的内容。
老会长说完,厅中议论四起,染坊主们交头接耳,讨论着对此事的看法。
阮弼也不催促,坐在头把交椅上,一边怡然自得的嚼着槟榔,一边微闭双目,等他们充分讨论完了再说。
就这样整整议论了半个时辰,直到厅中那具西洋钟,指向晚上九点时,阮弼才睁开了眼睛,轻咳一声。
议事大厅里马上安静下来。
“都说说吧。”阮范便沉声道:“赵公子的提议,大家应不应?”
“应。”
“应。”
“当然应。”众人忙纷纷点头,没一个敢说不应的。
可见江南集团给芜湖浆染业的压力有多大。毕竟你无法战胜一家可以不赚钱的商号,人家赔得起,你赔不起……
“好。”阮弼点点头,从浅碟中又捻一颗槟榔,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他平生无所好,唯有嗜槟榔如命。
“既然如此,那我们行会就决定改制为公司了。”
“没问题。”众人纷纷点头。
浆染行会本身就带有股份公司的性质。各家按照各家的实力向行会出资,市场份额由行会按各家出资分配,所以改制公司并无实质障碍,大家也都同意。
但接下来,讨论该与江南纺织,换多少股份合适时,分歧却出现了。
有人认为,换个两三成自保就足够了。
但也有人认为,两三成肯定满足不了江南集团的胃口,将来肯定还会生事端。
不如一次到位,把大头让给江南集团。这样对方才能彻底放心,不会再去扶植松江的浆染业。
这样大家就再也不用担心,铆足了劲儿扩大生产,赚大钱就成。
两边的观点泾渭分明,阵营也很清楚。
持前一种观点的,大都是大染坊主。这些人在行会里话语权重,担心江南集团做主后,会故意扶植小染坊主来取代他们,以此给芜湖浆染业洗牌。
持后一种观点的,则主要是小染坊主。这些人本来就说了不算,只能吃大户们的残羹剩饭。换成谁当家,情况也只会更好,不会更糟。当然巴不得改朝换代。
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按规矩,投票决定了。不过不是一户一票,而是根据各家的份额决定各家的票数。
所以,虽然小染坊主们人数多、声音大,但最后能赢的只怕还是大户们。
但在投票前,通常不会提前表态的阮弼,忽然缓缓起身。
第一百零三章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浆染行会议事大厅中。
众人只听老会长沉声道:“承蒙诸位错爱,老夫执掌芜湖浆染业廿载,只独断专行过一次,就是当年争染布售卖权时,坚持跟松江的布商僵持到底,最后逼得他们让步。”
“我等能有今日,皆拜老会长当日力排众议所赐。”众人忙心悦诚服道:“今次我们也听老会长的。”
“对,老会长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大小染坊主们都嚷嚷道。
“好,感谢大家的信任,老夫今日就再独断专行一回。”阮弼点点头,缓慢而坚定的对众人道:“多少年来,老夫的态度从未改变过——一切以咱们芜湖的浆染行业,发展壮大为要。只要行业壮大了,所有人都会得到足够大的好处。”
“所以要抛开个人的那点儿私心杂念,选择一条对行业发展最有利的道路。那这条路该怎么走,也就显而易见了。”只听老会长淡淡道:“放眼大明,发展势头最迅猛的,就是江南集团了。而且观其布局,枕长江、环太湖,收江南于囊中指日可待。”
“所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我们芜湖浆染业,只要搭上江南集团这条大船,自然会发展壮大。但只有成为江南集团的一部分,才能到集团亲儿子们一样的待遇。反之,不想失去自己的主导地位、若即若离,在人家眼里只能是只能小婢养的,得到的好处终究有限。”
为了让那帮大染坊主能听到心里去,阮弼掰开揉碎,说得极为粗浅。
大染坊主们一个个面有难色,心说你老人家没儿子,说从大局出发当然轻松。我们可是有儿子的,更想一代代做土皇帝……
“有不同意的也无妨,允许。”阮弼对这帮家伙的心思了若指掌,云淡风轻道:“又不是说,行会里所有人都要参股未来的浆染公司,不同意的不参股就是了。老夫保证,公司日后不会为难你们的。”
说着他吐掉口中的槟榔渣,垂下眼睑道:“就这样吧,愿意参加的留下来,不愿参加的可以先回去了,来去自便。”
“……”厅中一片鸦雀无声,哪个大染坊主也不敢挪步。
糟老头子坏得很,信你才有鬼。
他们又不是三岁孩子,怎么会天真的以为,将来可以相安无事?
江南浆染公司一旦成立,还有他们这些作坊主的活路吗?
这下全都没了心气,一个都不敢离开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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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赵公子参观了汪家在长江边的汪记钢坊。
原本江南煤铁集团的董事长徐邦瑞预定要赶来一同参观的,但昨天夜里赵昊接到他的急信,老公爷徐鹏举忽然病倒了,徐邦瑞这个当儿子的,自然不能离京,只能金陵再见了。
赵昊回信问候了老公爷,又说如果需要大夫,可以随时知会江南医院。
好在徐鹏举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他利用魏国公府的权势,直接买下了繁昌县一半以上的铁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江南集团都不需要为高品位铁矿石而发愁了。
所以来不来也没什么影响,赵公子一个人参观也一样。
对于这个大明乃至全世界最先进的钢铁生产工场,赵昊还是很感兴趣的。
马车沿着一条压得十分紧实的煤矸路,驶入一个有独立码头的巨大堆场中。
一下车,赵昊便看到江边码头旁,堆着数座小山似的黑色矿石。
仔细看,还是能分出来,石块大一些,颜色浅一些的是铁矿石;另一种深黑色的则是煤。
赵昊不禁感叹,芜湖的水运优势,在这个时代,确实拥有无与伦比的竞争力。
“你家钢坊的位置,实在是太方便了。”
“这种土锭铁是从繁昌赭圻岭运来的,煤则是从贵池馒头山拉来的。”汪昱笑着解释道:“咱们芜湖本地不产煤铁,如果不把场子建在江边,运费可承受不住。所幸这两处矿场都在上游江畔,运费还能接受。”
“嗯,建在江边,无论是取水洗矿,还是降温,也都十分方便。”赵昊点点头,讲起炼铁,他可比浆染懂行多了。研究中心的01所,就是在赵公子的指导下建立的,并按照他给定的方向在研究。
汪昱不禁暗暗钦佩,虽然西山岛上那十几位铁匠师傅,就是他送给赵昊的。但赵公子日理万机,居然对如此细小的关节都了若指掌,实在是让人不服不行。
‘看来所有成功都不是侥幸啊。’汪昱暗叹一声,言行愈发恭敬。直接领着他穿过堆场,进了钢坊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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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去钢坊,赵公子就看到两个偌大的大棚,有几十名工人,正用手推车,将外头的铁矿石和煤,分别运进两边大棚。
左边大棚里,是一个个砖石砌成的长槽,槽边是一个同样用砖石砌成的蓄水池。
工人们将数车铁矿石倒入槽中,然后打开水闸。蓄水池中的水流,便凶猛的冲入槽中,带走了不少泥土和杂质。还有工人用耙子使劲搅动矿石,将附在上头的粘土,还有混在里头的石块清理出来。
然后有专门的选矿师傅,拿着簸箕仔细洗淘挑选起铁矿砂来。但凡带着脉石的,以及品相过差的,都会被直接丢弃。只有高品相的矿石才会被装进一旁的竹筐里。
不过这些矿石仍然不能直接入炉,还要用小锤敲碎碾成矿砂,再经过一次洗选,最后留下的都是杂质极少的铁矿砂了。
赵昊赞许的点点头,这跟后世的洗矿选矿是一个原理。
汪昱从旁介绍道:“这洗选池,乃是家父所创,虽然耗时耗力,但有诸多好处。”
“洗了之后,是不是出铁多了,出渣少了,还能节省用煤啊?”赵昊抓起一把黑褐色的矿砂,这品质确实肉眼可见的高啊。事实上,繁昌铁矿也是我国为数不多的高品位铁矿之一,苏钢之所以独步天下,与用料有莫大的关系。
“不愧是赵公子,果然是天下事,无所不通也!”汪昱赶忙奉上马屁道:“真是没人比公子更懂了。”
赵公子翻翻白眼,这什么狗屁头衔?
ps.抱歉,回来太累了,还有一更,可以明早看。
第一百零四章 钢铁是这样炼成的
至于另外一边的大棚,则是用来洗煤的。
主要是通过水流的冲击作用,把不同比重的原煤分出不同等级,并除去尘土和废石,以降低灰分和硫分含量。
但这样得到的精煤却也不是直接应用,而是送入大棚后的土窑中进行闷烧。
只见地面一排排坟包似的土窑上,用砖头砌成的烟囱中,不疾不徐的冒着黄褐色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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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气十分呛人,远远便熏得人泪流满面,咳嗽连连。
马秘书马上为公子,戴上了口罩和护目镜。然后她和护卫们也同样自我保护起来,倒把汪昱看得一愣一愣。
赵昊便让护卫也送给他一套,汪昱学着他的样子戴好,顿时感觉呼吸顺畅多了,眼睛也不流泪了。不禁又是一阵佩服……他不大爱来钢坊,很大程度就因为烟气太熏人了。
没想到赵公子早有应对之法。
带上口罩的汪伯伯,终于可以继续向赵公子介绍,这是在制取焦炭——靠窑中烟煤自身燃烧的热量,逐层将煤加热,经过八到十天的闷烧,焦炭成熟。然后注水熄焦、冷炉扒灰,未燃烧的部分便是焦炭了。
虽然在赵昊看来,这种法子不光耗时长、成焦率低,而且最致命的缺陷是灰分太高,使焦炭的效用大打折扣。不过在01所摸索出实用的炼焦炉之前,这已经是世界领先水平了。
欧洲要一百五十多年后,才能学会用焦炭炼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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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等不到焦炭出窑了,但赵昊还是炼铁炉旁,看到了一堆失去光泽、色呈灰白的燃料……那是之前炼好的焦炭。
而那一人多高,圆筒状的炼铁炉,内壁是用一尺多厚、掺了盐的粘土砌成的,外面用一圈坚实的圆木打桩固定,然后用熟铁圈像箍桶一样,将整个炉子紧紧箍住。
汪昱告诉赵昊,打造这样一个炉子,少说得花个把月时间,不能轻率贪快。否则盐泥一旦出现裂缝,就会前功尽弃不说,还有可能引发危险。
这样一座炼铁炉,可以装铁矿石两千多斤。点火前,先在炉中铺一层焦炭、接着铺一层矿砂和煤粉的混合物,如此逐层铺满后,便自下点火,开始炼制。
在炼铁炉旁,还有一具巨大的鼓风机,两头各有两个只穿着犊鼻裈的汉子,在有节奏的推拉着为炼铁炉送风。
炼铁的师傅向赵昊介绍,里头的矿砂烧熔成铁水后,就会从炼铁炉的腰孔中流出来。这个孔事先用泥塞住。白天每过一个时辰,就捅开泥塞,让铁水流淌出来。
铁水流净后,立即用叉拨泥,再次把孔塞住,然后继续鼓风熔炼,待一个时辰后再开孔放铁水。
这种方法看似不如坩埚法那么讲究。但坩埚法中,矿石与焦炭没有接触,这就让焦炭只起到燃料作用,却没有发挥其渗碳剂、还原剂和料柱作用。
反倒是这种直接混合煅烧的法子,可以将焦炭的四大作用都发挥出来,炼出来钢铁的品质自然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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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便远远站着,在熊熊炉火炙烤不到的地方,等待下一次开孔。
还好,虽然汪记钢坊的炼铁炉只有小半在工作,却也有足足十座之多。不一会儿,就有一炉开了孔。
赵昊虽然离的远,却也能感受到那火红色铁水蕴含的灼人热量。他目不转瞬的看着铁水,顺石制的导流槽,流入了旁边的一口方塘中。
汪昱告诉赵公子,这流出来的铁水就是生铁。如果要用生铁冶铸的话,将其注入模范中,冷却便可直接取用了。但这种生铁器质量太差,也不值钱,汪记是从来不屑于制作的。
他们还要在那方塘中,将生铁炼成熟铁。
那方塘与炼铁炉同样制法,但高度只有一尺半的样子。旁边用砖头砌了个稍高一砖的台子,炼铁师傅和学徒都站在台子上操作,以免这波铁水太多,发生冒溢。
待铁水流入塘内,炼铁师傅便迅速把准备好的细泥粉,均匀洒在铁水表面。
“炒!”
待师父一声令下,几个学徒便用柳木棍猛烈搅拌起来,将生铁炒成熟铁。柳木棍每炒一次便会燃掉二三寸,再炒时就得更换一根新的。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炒钢法’了,可以让生铁中的硅、锰、碳氧化,把含碳量降低到钢或者熟铁的范畴。如果温度能再高上两三百度,见证奇迹的时刻就将到来……可惜目前还做不到。
‘拿铁当菜炒,还真是名副其实。’赵公子不禁暗暗赞叹。
他知道,按照这种法子,炒出来的其实多半就是钢了,而且是低碳钢。但在这时的工匠们看来,这一步炒出来的只能叫熟铁。
其实是定义的差异导致了这种分歧。
在赵昊的概念中,生铁、钢、熟铁,都是铁碳合金的一种。其中碳含量超过2.11%就是生铁,低于0.02%就是熟铁。介于两者间的就是钢。所以钢也可以按照含碳量不同,分为高碳钢、中碳钢和低碳钢……反正只要含碳量在生铁和熟铁中间,通通都是钢。
但大明的工匠绝对不会认同,赵公子这么草率的分类。
是的,‘钢’在这个年代工匠看来,是绝对神圣的,只有杂质少、硬度高的一小部分钢材,才会被冠以‘钢’的称号,用在刀刃上。但凡没有经过千锤百炼的,管你低碳钢、中碳钢,甚至高碳钢,都统统被归类为熟铁而已……
因此赵昊的一五计划中,要求年产工具钢一吨,可不是个容易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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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汪记这样的冶铁大户,九成以上的产品也都是‘熟铁’制品……一部分铸造成各种工具、兵器和盔甲。一部分直接在塘里划成方块,冷却后拿出来锤打成圆块,便直接出售了。
01所就大量采购了汪记出品的熟铁坯,质量自然十分出色,但用来造枪造炮依然远远不够。但必须要经过回炉反复锻打,去除杂质才堪使用……用来造枪还能顶得住。用作造炮的话,成本就实在太高了。
最终,只有不到一成的优质熟铁,会用来炼‘钢’。
第一百零五章 汪记困局
因为钢材的硬度与含碳量高低成正比,所以要想将熟铁锻炼成‘钢’,除了千锤百炼之外,还要重新提高其含碳量……大明炼钢业之所以领先全世界,关键的区别就在这一步上。
比如日本,是在折叠锻打时,在熟铁外包裹纸张和草木灰进行锻打,这种渗碳手法效率低得令人发指。所以倭人都把自己的钢刀视若生命,因为得来一把太不容易了。
而大明,有闷钢法、灌钢法两种成熟技术,效率比日本高出不知多少倍。
芜湖特产的苏钢就是采用了后者。
赵昊看到炼钢师傅先让徒弟,将没有经过锻打的熟铁片放到打铁炉内,旁边同样有小工在拉风箱加热。
约莫两分钟后,学徒又用大火钳,钳住条生铁的一端,斜放在炉口内,同时命徒弟加劲鼓风,好让炉温不断升高。
不到盏茶功夫,生铁斜搁在炉中的那端开始熔化,不断有铁水滴下。这时,炼钢师傅才从徒弟手中接过大铁钳,钳住生铁在炉外的一端,开始左右移动,使铁水均匀地淋到下面的熟铁上。
因为熟铁的熔点高于生铁,所以虽然是先放进去的,却只是被烧的通红,没有融化的迹象。
同时,炼钢师傅的另一手,不停地翻动熟铁片,使其两面都能均匀地淋上铁水。如是淋完两次后,师傅便将熟铁夹到炉旁的铁砧上,让徒弟抡锤子锻打。
如是反复捶打数千下,去除杂质后,就可以得到工匠们心中的‘钢’了。
钢的制取是如此不易,自然价格昂贵远超青铜,当然严重限制了销量。
于是工匠们想到了折中的法子,比如他们要打造一柄大刀,就先用熟铁打好刀身,然后只对刀刃部分淋铁灌钢,这就是所谓的‘好钢用在刀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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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完了钢坊,赵昊感觉嗓子都要冒烟了。
汪昱早就让人备下了清热解暑的金银花薄荷茶,味道虽然怪怪的,但效果确实不错。
几大杯灌下去,终于压下了那种火烧火燎的难受,赵昊这才有心情说话。
对于汪记钢坊他还是很满意的,至少这套生产流程……从洗矿选矿,到土法炼焦,到焦炭矿砂混合煅烧,到炒钢或者说炒熟铁,到最后的灌钢法出钢……大方向基本都没错。
虽然以赵公子的眼光看,生产的每一个环节都有大堆的问题。但也正说明改进空间巨大啊。
这样的话,只需要不断改进工艺,提高炉温,就可以为集团提供足够的钢材了……当然,是赵公子定义下的钢,而不是工匠心中的那种。
‘只要能把方槽改成反射炉,就能轻松把炉温提高几百度,熟铁的品质就可以大大提高,不需要再用青铜铸炮了。’赵公子暗暗盘算道。
江南银行年后又推出了一套‘青铜券’,面值分别为‘五百文’、‘一百文’、‘五十文’、‘十文’。作为白银券的辅币使用、扩大流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为集团搜集足够的铜,以满足铸炮和各种铸件的材料需求。
没办法,在大明直接采铜太犯忌讳。铜可是流通货币,只有官方才能开采。
因此赵公子热烈期盼着,能大量生产高品质熟铁的那天。
到时候非但造枪造炮造蒸汽机都不成问题,就连许给老西儿们的那条正太铁路,也不再只是画大饼了。
聊了半天工艺改进的事儿,话题转到为何大半炼铁炉未开工上。
原本一脸兴奋的汪昱,不禁低沉下来。长叹一声道:“唉,生意江河日下,愧对家父啊。”
“为何?”赵昊故作不解的问道。其实出发前,马秘书都会将今日行程的相关情报,捡重要的禀告公子,好让他心中有数。
再者汪记的经营难关,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唉,时也命也。”汪昱又叹了口气道:“咱们自家人,没必要遮遮掩掩,我汪家之所以能迅速在行业立足,让苏钢的销量十年提高三十倍。一是靠雄厚的财力支持,二是有贵人相助。”
说着他看一眼赵昊道:“令祖就是其中之一,不过最关键那位,是咱们的绩溪老乡胡部堂。”
赵立本是胡宗宪昔日的部下,他这么说自然也不担心赵公子会不高兴。
“嗯。”
赵昊点点头,听他继续说道:“胡部堂能强力抗倭,上靠朝中宰相支持,下就靠我们这帮徽州老乡慷慨解囊,他才有源源不断的军费去募兵练兵。当时,整个东南军备废弛,所有军械都朽坏不堪,必须重新打造。”
“胡部堂投桃报李,将大量的订单都给了汪记,加上我们打造的兵器也确实过硬,可以跟倭寇的百炼刀对砍,这下名声大噪,销路一下就打开了。”说着他长长一叹道:“可惜家父去世后不久,胡部堂也冤死在狱中。加之抗倭一胜利,各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就是有订单也都给了临近的关系户,我家生意渐渐就冷清起来了。”
“今天少开一炉,明天送走一位师傅,不知不觉就成了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汪昱郁郁道。
“北边还在打鞑子,南边俞大帅也要剿海盗,怎么会没有订单呢?”赵昊呷一口茶水,轻声问道。
“北边的买卖,都被晋商的铁坊垄断了,他们的铁器虽然质量不如我们,还贵。奈何三边总督只用山西铁器,我们根本抢不到。”汪昱苦笑一声道:“至于广东那边,人家炼铁水平本来就高,价钱也不贵,谁会舍近取远?”
“汪伯伯何须发愁?”赵昊不禁哈哈大笑道:“你一年才多少产量,我全包了就是。”
“哎呀,”汪昱先是一阵激动,旋即摆手连连道:“那也有个几百万斤,太多了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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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江南集团用铁的地方多着呢。”赵昊却豪气的一摆手道:“除了钢,目前最急需的就是熟铁,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那太好了!”汪昱顿时一扫委顿之色,没口子道起谢来。
虽然目前熟铁的杂质太多,用来做兵器差点意思,但制造农具和工具却绰绰有余。江南集团十几个下属公司几万工人,六万户农工,需要的铁器海了去了。
随着江南集团飞速发展,规模越来越大,别说区区一个汪记了,就是吃下整个芜湖的产量,也没什么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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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兼收并蓄
芜湖的两大支柱产业,心态是不一样的。浆染业蒸蒸日上,自然难免患得患失。钢铁业半死不活,巴不得有人包养。
加之汪赵两家的关系也非阮弼可比,汪昱说话就直接多了。“公子,江南集团一日千里,眼看就越来越大。下头各家公司,也不能光用洞庭商人吧?咱们徽商才是自己人啊。”
“呵呵,有道理。”赵昊呷一口味道怪怪的降火茶。其实在集团初建时不用徽商,是赵立本的主意。
因为徽商势力太大、能量太强,他又是徽州出来的晚辈,光靠西山公司投机取巧的成绩,只怕没法压服这些同乡。
早早把他们拉进江南公司,固然会发展的更顺畅,却难免要让渡更大的利益不说,还容易被一帮徽商长辈倚老卖老,以开国元勋自居,到时候掣肘就太严重了。
所以老爷子让赵昊等公司上了正轨,做出成绩之后,再来拉老乡入伙,那样大家比较容易摆正心态。
不过赵立本也没想到,赵昊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架子搭起来,把江南集团变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庞然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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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那些冷眼旁观的徽州老乡们,眼看着洞庭商人要借着江南集团上天了,他们终于坐不住,开始主动求着入伙了。
汪昱这半真半假的玩笑,八成就是代表徽商们说的。
赵昊自然是双手欢迎的。这时候引入徽商,非但用担心他们会居功自傲,反而会平衡一下集团洞庭商人过多的隐患。
而且,集团下属公司间都是互不统属,自负盈亏的。只要将他们安排妥当,‘钻天洞庭’和‘遍地徽’之间,很容易就能形成良性竞争,对公司发展大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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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至此,赵公子搁下茶盏,含笑看向汪昱道:“亲不亲家乡人,当然还是咱们徽州人用起来放心。”
“那是。”汪昱点头连连道:“咱们徽商最重同乡之情,当管事、做买卖,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不用是你的损失。”
“之前一是集团草创,还不知道行不行,不敢拖同乡长辈们下水。”赵昊便笑着解释道:“二来,咱们徽商都是想当老板的,我怕这庙小容不下大菩萨。”
“唉,公子怎么会这么想。也难怪,你自幼在金陵长大,没机会感受到,我们徽州同乡间浓浓的团结友爱。”汪昱却大摇其头道:
“所谓‘千人同心,则得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这是所有徽商都知道的道理。只要你江南的船够大,同乡们自然会齐心协力、撑你到底,又何必自立门户?”
“那看来是小侄多心了。”赵昊忙歉意的笑笑道:“汪伯伯说的这么热络,可有兴趣在江南集团屈就啊?”
“当然有兴趣,不然跟你费这些唾沫。”汪昱失笑道:“昨晚听说阮会长连夜开会,真把急坏了,这次可不能让他抢在我前头。”
“那江南煤铁总公司的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一职,就非汪伯伯莫属了。”赵昊便正色道:“徐董事长那边能放在公司的精力有限,日后还请汪总多多费心。”
“哎呀。”汪昱闻言受宠若惊道:“这么高的位子,我怕做不来。”
“汪伯伯过谦了。咱们这个煤铁总公司,还只是个空架子。”赵公子笑着给他减压道:“而且接下来几年,公司主要精力是放在提高生产技术上。至于产量嘛,维持目前的水准就足够了。”
“这样啊。”听说没什么太大的业绩压力,汪昱才松了口气。又问道:“那我家这钢坊,就并入公司了?”
“那是自然。”赵昊笑着点点头道:“你可以单独并进来,也可以跟同业商量一下,有愿意的一起并进来。钢铁未来大有可为,要舍得放水养鱼。”
“明白。”汪昱也笑着点头道:“公子放心,我们虽然开工不足,但还没到赔本的地步,肯定能帮集团赚钱,不需要倒贴钱的。”
“那当然感情好。”赵昊开心道:“这样吧,我给你们一共四分之一煤铁总公司的股份,或者一半的钢铁公司的股份,你们自己商量一下,看看选哪种方式。”
“行,我尽快给你答复。”这种事儿要跟大伙儿一起商量,汪昱也不好自己做主。
~~
接下来几日,赵昊又分别参观了芜湖的米市、船场和药材行等若干主要行业。并与米市行会的会长江叔先,达成了战略合作意向……简单说,就是江南集团用现银收购芜湖米市的一部分股份,并且日后江南集团会定期定量,从芜湖采购大米。
相应的,芜湖米市要给江南集团一个稳定的价格。至于如何定价才能符合双方利益,只能等江雪迎来谈了。
另外,他还与芜湖造船行业会长查杰,达成了初步的合并意向……芜湖造船行会将整体并入江南船舶总公司,成为其下属的芜湖造船厂,由查杰担任场长。
芜湖造船厂还没正式成立,就接到了集团的第一笔订单——三百艘千料海船。
虽然目前已有龙江造船厂,苏州造船厂在为江南集团日夜赶工,崇明岛的江南第一造船厂也已经正式开工,但赵昊仍嫌建造速度太慢。到现在还没造出一百艘来,让他感到很不满意。
所以赵公子抓住机会,就要再开个新厂造船。
查杰却让订单吓一跳,结结巴巴对赵昊道,自家从没造过千料海船。
其实以芜湖造船业目前的技术实力,和工匠人数,千料海船造起来难度也不大,只需要龙江厂派几个师傅过来指点一下,少走点弯路即可。但查厂长依然顾虑重重。
赵昊对此并不意外,因为朝廷允许民间制造的最大船只就是四百料。闽粤一带沿海对大船需求旺盛,又天高皇帝远,偷造一两千料的大船也不稀罕。但芜湖深处内陆,又贲临金陵,自然不敢那么放肆。
在查杰的观念中,最多把船偷偷加到六百料就撑了天,再多是会惹麻烦的。
赵昊却让他们不必担心,目前江南集团的千料船,都算是操江都御史衙门,订购的江防船,自然大小不受限制。
等他一拿到朝廷的批文,吴叔叔就会以资金短缺为由退订这批船,转由江南集团接手。程序上毫无漏洞,哪怕汪汪队也挑不出毛病。
查杰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还能这样玩。心中暗暗感叹,江南集团果然背景雄厚,连高高在上的操江中丞吴时来,居然都愿意配合他们李代桃僵。
只是,万一朝廷批文下不来怎么办?谨慎的查厂长,小心翼翼提出自己的问题。
赵昊闻言哈哈大笑道:“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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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桃花汛
最后,就连芜湖的药材行业行会,都直接改制为芜湖药材公司,并入了江南医疗集团……
赵公子的芜湖之行可谓收获满满,一网打尽。
就连他本人,都对芜湖工商业者们,竞相加入江南集团的热情感到颇为讶异。
其实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才一两年功夫,就不记得当初为何要死乞白赖抱长公主的大腿了。
没有干娘的庇护,他敢做煤藕生意?敢成百上千的收购西山的煤窑?敢发行西山公司的股票、疯狂圈钱?早就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权贵,干掉一百遍啊一百遍了!
在大明这样一个商人地位普遍不高,法制极度不健全的人治社会中,空有大量财富却没有足够力量自保,财富只会招来灭门之祸。
所以商人们对安全感的渴求,已经到了变态的程度。所以他们要跪舔当官的,所以他们要抱团,所以他们慷慨助学,命子弟拼命读书。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取自保的本钱。
现在,赵昊成立了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利益共同体,虽然其顶层仍是由豪势之家组成,但本质上仍是一个商人的集团,对商人们天然就具有亲和性和吸引力。
而且江南集团已经通过倒徐,证明了自己的强大,足以为所有成员提供他们最需要的安全感。
与之相比,什么发展前景反倒是第二位了。何况加入江南集团的前景本就十分光明。
这就是为什么商人们对江南集团的热情,远远超过了赵昊对他们的热情。他们迫切希望能成为这个集团的一份子,得到集团的保护。当然越早加入,就越能占到好位子,这个朴素的道理,是所有商人都不会犯糊涂。
所以,在赵公子离开芜湖前,阮弼和汪昱皆已开完行会会议,确定集体改制,并入江南集团的大方针,也就可以理解了。
既然要加入,当然是痛快点、积极些了。扭扭捏捏、瞻前顾后平白被赵公子看轻,反而得不偿失。
赵公子来时夹道欢迎,走时万众相送,徽商们乘船一直把他送入长江二十里,这才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如此芜湖,赵公子怎能不爱。此行之后,这座城市在他心中的地位,又悄然上了一个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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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号顺风顺水,乘风破浪,飞驰于长江之上,不到半个时辰,就进了当涂县境内。
看着江畔那若二虎雄踞的天门山,赵公子不禁想起两年前,自己跟唐胖子来下乡收丝时的情形。
当时自己的本钱,还是让赵二爷到德恒当本色演出骗来的。在当涂收丝时,唐胖子更是不择手段的压价,用五千两银子收了整整一万斤丝!
一斤生丝才合五钱银子。
而短短一两个月之后,生丝价格就暴涨到了二两一斤。赵昊听说那年夏天,时常有操着当涂口音的乡下人,去唐记南货铺闹事,要他再补点钱,还差点把唐胖子打了。
幸好后来丝价跌回了一两,这才没人再找唐友德麻烦。
虽然那些当涂人不知道赵昊这小子才是始作俑者,没去味极鲜闹过事。但赵公子还是有些做贼心虚,自觉无颜面对当涂父老。便下令从江心洲的西岸快速离开当涂。
结果,让在东岸苦等赵公子的当涂知县黄金色扑了个空。好在这位名字十分霸气的黄知县,也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跟帅机一道被派到太平府,大家都是自己人,也不会多想。
科学号顺流直下,黄昏前便到了金陵城,天上下起了蒙蒙的春雨,让远处的金陵城池笼罩在烟雨中。
见天不好,赵昊打算今晚先进城,到半山别墅住一宿,明早再去龙江造船厂视察。
但在江东门码头下船后,前来迎接的徐邦瑞告诉他一个重大消息——黄河淮河同时爆发桃花汛,冲垮了黄淮下游的大段河堤。
由于河水旁出,整个沛县徐州宿迁淮安一带水位下降,导致六百余里的河道淤塞,漕运衙门的两千余只漕船阻于下邳,不能前进!
赵昊对此并不意外,因为将近四百年前,黄河夺淮入海,使原本成型的淮河水系严重紊乱,整个江淮地区的生态环境也遭到了致命的破坏,无数河流湖泊时而干涸,时而泛滥,给江淮百姓带来了无尽的苦难。
隆庆三年这场大洪水,只是一个开端,从此后黄河将连年泛滥,直到那个姓潘的男人站出来,与它殊死搏斗……
赵昊等这个消息已经很久了,但真等到的时候,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虽然桃花汛的危害没有夏汛那么严重,至少百姓有足够的时间逃生。但他很清楚,接下来几年,黄淮下游将出现无法居住、更无耕种的大片黄泛区,给住在那里的百万百姓带来沉重的苦难。
但海瑞这个应天巡抚管不到长江以北,私人赈灾更是深为朝廷忌讳,所以赵昊不能直接伸出援手,必须要想个妥善的法子来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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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重中之重,还是要利用漕运阻断带来的机会,打通海运的关卡!
赵昊一直以来的努力,都是在为这一刻做准备。
“不进城了,直接去龙江厂。”赵公子断然下令。
“这么着急?”徐邦瑞也参加过集团大会,自然知道一五计划的重中之重,就是争取漕粮海运,借机开海贸易!
但他万万没想到,机会居然转眼就降临,感觉十分突然。
“整个集团,整个江南,都在苦盼着开海。”只听赵昊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道:“早一天争取就能早一天实现,早一天让江南重新焕发活力!”
“公子真是为了江南百姓操碎了心啊。”徐邦瑞不禁感叹道:“好在这次老天帮忙,应该问题不大。”
“这件事没那么容易。”颠簸的马车上,越来越大的雨声中,赵昊缓缓道:“现在乍一听漕运断绝,朝中诸公肯定慌作一团,担心京师坐困。但毕竟太仓存粮还能供两年支用,他们很快又会重新打起自己的小算盘,且有硬骨头啃呢。”
说着他笑笑道:“所以还是早点忙完江南的事,早点进京游说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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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龙江夜雨
路上,赵昊又问起老公爷的病。
徐邦瑞说他爹过年时还好好的,谁知前几日忽然摔了一跤,便开始卧床不起,神志也不大清醒,甚至有大小便失禁的迹象。
赵昊心说,这差不多就是脑缺血、脑梗塞之类的脑疾了。前世精准的记忆告诉他,老公爷应该是隆庆四年二月归西。算起来还有不到一年的阳寿……
当然,这件事没必要告诉徐邦瑞,也没必要说劝他多陪陪徐鹏举,父子尽量和解不留遗憾之类的屁话。
在赵公子的是非观中,宽恕他人是一种美德,但劝人宽恕他人,就他娘的纯属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站着说话不腰疼,恶心透顶了。
所以他只是再次询问,需要江南医院派专家出诊吗?
徐邦瑞迟疑一下,缓缓道:“金陵城里的御医国手好几位,再从外面请人只怕过犹不及。还是先看看他们治的效果吧。不行再劳烦万院长他们。”
“也好。”赵昊点点头,不复多言。心说幸亏没劝他跟他爹和好……
沉默少顷,徐邦瑞又道:“对了,郑夫人最近在父亲床前常哭邦宁。”
赵昊心说,我还看见常威打来福呢。面上却一本正经道:“抱歉,法不容情。服刑不满,除非朝廷特赦,否则县里不会提前放人的。”
“不勉强你。”徐邦瑞深深看一眼赵昊,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他握了握赵昊的手,低声道:“家父病重,不能陪你去龙江厂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我爹虽然倒下了,但魏国公府永远不会倒的。”
这平淡的语气中蕴含的霸气,简直让赵公子望尘莫及啊。
没办法,世袭罔替就是这样牛伯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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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江东门搁下徐邦瑞,然后继续朝着那个紧邻长江的石头营寨驶去。
看着外头细密的雨水,马湘兰忽然小声说道:“妾身不喜欢这个人。”
赵昊笑着伸出手,握住马姐姐的柔夷,缓缓道:“江淮有几十万户人家,陷入了绝望。”
马湘兰蕙质兰心,跟赵昊在一起的时间又最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在一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宏大问题面前,个人好恶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甚至善恶都不重要。决定是敌是友的,只有双方立场而已……
“公子为什么要把这些背在身上?”马湘兰心疼的伸出手指,轻轻揉开他微蹙的眉头。终于问出压在心头很久的问题。“这些事,本不该你来操心的。”
“因为舍我其谁啊。”赵昊霸气的攥了攥马姐姐的小手,攥得她一阵脸热心跳,公子好像长大了不少呢。
可惜这时,龙江造船厂到了。
看到有车队冒雨驶来,看守营门的提举司的官兵赶忙大声吆喝盘问。
护卫亮明身份后,提举司官兵赶紧跑进去通禀,财神爷来了。
不一会儿,造船厂紧闭的大门缓缓敞开,车队从水关城楼下鱼贯而入。
拉开车窗,赵昊看向那斑驳沧桑的石墙,残缺不全的望楼,在雨幕中竟凸显出一种沧桑的坚毅来。
好吧,纯粹是他此刻过于激动的心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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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命护卫将马车停在作塘边,然后冒雨下车。
马湘兰赶紧跟着下车,站在他身后撑起伞。
赵公子定定看着那一条条作塘中,整齐摆放的一排排五桅大船,激动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膛了。
天色不早,又下着雨,造船的工匠们自然已经收工,偌大的船厂中一片静谧。
忽然急促的木屐拍水声响起,是龙江厂提举杨帆气喘吁吁的赶过来。
“公子不是说明天来吗?”见礼之后,他喘匀了气问道。
“等不及了,我能听到它们的呼喊声。”赵昊用一种将军检阅麾下士兵的目光,激动的注视着这些千料海船,口中发出呓语道:“出海,出海,一刻也不要等了……”
身后的马湘兰却只觉得心疼,眼圈一红,赶紧悄悄别过头去。
杨帆就没马姐姐这么敏感细腻了,他以一种后世工程师的思维,消灭了赵公子的抒情道:
“公子,急不得啊。这些船只是完成了木工,里面没用麻和树油涂壁捻缝,船身也没有干油工,还有缆、帆、装修……好多活没做呢。最快也得过两个月才能下水!”
“不是说造好了四十艘吗?”赵公子闻言,激动的心情登时荡然无存,险些掉进作塘中。
“最主要的木工活确实干完了。”杨帆忙辩解道:“木匠们已经给另外四十艘备料了,不日即可开建。”
为下西洋船队打造的宝船厂,就是这么任性。
“我要的是能下水的船!”赵公子气得鼻子都歪了。
“一般也没有这么急的。”杨帆畏惧的低下头,口中犹自小声嘟囔道:“就是能下水,也得先试航两个月,检查无虞了才能出海吧。”
“还得两个月?那就是四个月了?”赵昊吃了这厮的心都有了。
“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朝廷定制的船,都是一到两年才交货。”杨帆低着头,两根手指对搓道:“下官得为龙江厂两百年的招牌负责啊。”
顿一顿,他又小声提醒道:“再说公子,就是现在给你船,你敢开着出海吗?这可是千料海船啊,朝廷不许民间拥有的……”
“呃……”赵公子登时语塞,这才发现自己一激动,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他计划中的头次航行,本就用不到这些千料海船的。
赵公子旋即气焰全消,瞪他一眼道:“就让我在雨里淋着?”
“哦哦,公子快请进衙署避雨,下官已经让人备了晚餐,请公子务必赏光。”杨帆赶紧恭声道。
“这还差不多。”赵公子转身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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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举司衙署是个不大的两进小院,前头是衙门办公场所,后头是杨帆一家子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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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十几口闹哄哄的,杨帆不好意思把赵昊往后头领。便在提举厅里摆下一桌酒席,款待赵公子。
“伙食不错嘛。”赵公子在马秘书和巧巧的侍奉下,已经弄干了头发,换了身毛青布的袍子,从偏厅中出来入席。
“都是托公子的福。”杨帆终于笑开了花:“厂里匠户们的日子好过了,我这个当提举的,也敢稍稍享受一点,不用担心会被戳脊梁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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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郑和航海图
讲起来,赵公子还是最吃得惯金陵菜。许是因为南京地处南北分界,菜肴既不像北方菜那么重口,也不像苏松菜那样甜腻的缘故吧。
一碗酸萝卜老鸭汤下肚,顿时驱走了身上的寒意。赵公子又来了谈兴,对那杨帆道:
“上次,就是我跟吴叔叔来的那次。聊起五千料海船,吴叔叔表示尺寸太夸张,我看你似有不同观点啊。”
“是吗?”杨帆四十多岁,虽然是个正八品的杂职官,但天天在船厂中风吹日晒。打交道的也尽是粗俗的工匠船丁,因此皮肤粗糙黝黑,举止声调也跟劳动人民类似。
他扯一片烧鸡翅膀,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含含糊糊道:“记不大清了。”
“少来这套。”赵昊冷笑道:“不聊这个,咱就聊聊去我那上班的事儿。”
“还是聊这个吧……”杨帆如泄了气的皮球,苦笑道:“下官跟公子一样,都相信五千料巨舶的存在而已。只是不知公子,从哪里得知的?”
“我是从书上看来的。”赵昊含糊道:“刘大夏那个王八蛋,又不能把所有下西洋的书都烧了。”
说着他反问道:“你呢?”
“下官没公子那么博览群书,但亲眼见过五千料巨舶。”杨帆呷一口小酒,幽幽一叹道:“下官家中世代在宝船厂服役,自幼就是在这石头城里长大的。”
“我小时候,那巨舶还停在一塘六坞中,只能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震撼’。下官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条巨舶,虽然已经在那里停了一百多年,但还是那样威武雄壮,让人高山仰止。要是能让我把它复原出来,死了都值!”
“那船呢?”赵昊追问道。
“这个,这个……”杨帆脸上闪过一丝羞赧道:“前些年船厂实在揭不开锅,就把它拆了打棺材了。那可是上好楠木啊……”
“哦吼。”赵公子翻翻白眼,没好气道:“还真行。”
“公子勿怪,再好的船,也就是几十年的寿命。那艘宝船虽然没下过水,却早就已经报废了。”杨帆忙解释一句,然后指着外头廊檐下道:“公子进来时,看到那条长长的木板了吧?”
“嗯。”赵昊点点头,那木板得有门板那么宽,一巴掌厚,足足四丈长。木质黝黑沉实,一看就是好料。
“那就是宝船的舵杆,下官特意命人留下来,做个纪念的。”杨帆不禁感慨万千道。
赵昊深切怀疑,那其实是这厮留下来,想给他自己打棺材用的。
“宝船厂里有架阁库,收藏有全套宝船的建造图纸,”几杯酒下肚,谈的又是他最感兴趣的话题,杨帆也没那么谨慎了,打开话匣子道:“库里甚至还藏有《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共二十页海图,一百零九条针路。以及三宝太监亲手绘制的四副《牵星过洋图》!”
“哦?”赵昊闻言欣喜若狂道:“没有被刘大夏烧掉吗?”
“刘大夏烧的是兵部车驾司的《郑和出使水程》,龙江宝船厂归工部管,他那把火烧不到我们这儿。”杨帆颇为自得的笑道。
“这么说,他没造成什么损失?”赵昊欢欣鼓舞道。
“损失大了去了。我们这边只有海图和星图,是三宝太监在最后一次下出海前,感觉文官对下西洋敌意深重,所以在宝船厂留下了必要的备份。”杨帆叹口气道:
“而兵部车驾司的《出使水程》,包括郑和七下西洋所有原始资料。除了海图和星图外,还有皇帝敕书、船队编制、名单……以及最重要的航海日志、账目等,这些全都被烧了。”
“这海图只能告诉你航线,星图只能帮你修正航线,只有航海日志,才会告诉你真实的海况,航行中会遇到的所有问题……那可都是用无数人命换来的教训啊。”
“本公子没骂错,刘大夏果然还是千古罪人!”赵公子决定,未来五千料海船还是叫‘千古罪人刘大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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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些海图和星图,能借本公子看看吗?”赵昊试探问道。
“哎呀,这是龙江厂的机密啊,不得外泄。”杨帆一脸为难道。
“都是废纸一样的东西了,机密个屁。”赵公子一脸不悦道:“我把芜湖的船场都收编了,你的订单没了。”
“噗……”杨帆一口酒喷到赵昊胳膊上,他赶紧上前一边用袖子擦拭,一边讨好道:“不要啊,公子不要如此残忍。没了订单,下官会被小的们活撕了的。”
“那……”赵昊眯眼看着他。
“小人自己抄录过一份,分毫不差,作为私藏。”杨帆说着起身,到后宅半晌,返回时从袖中掏出厚厚的一本册子,小声道:“就当纪念品送给公子了,这总成了吧?”
“你这厮,就是属驴的,不抽不老实。”赵昊白他一眼,接过那册子翻开一看。
见是一幅幅连贯的分页海图。虽然一如现在所有的地图,比例严重失真。但好歹能将沿途的山海岛屿标注清楚。
当然,这套海图还是极其珍贵的,因为航线上精确标注了一百零九条针路。一名合格的船长,凭着这套针路就能从南京航行到非洲。
赵昊虽然从没操过船,但他可是立志成为航海王的男人的,这一年来没少翻看《海道针经》、《顺风相送》、《指南正法》之类的航海书籍,还向米老叔、马长老这些老船长请教过,看懂针路至少不成问题。
他知道,船上用水罗盘来指示方向,罗盘共有四十八个等分刻度。每个刻度就是一针,针路就是告诉你,该朝哪个刻度航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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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海图第一页上,‘太仓港口开船用单乙针一更平吴淞江,用乙卯针一更到南汇嘴’这段,就是说,从‘太仓港口开船用105 度方向,经过一更,也就是2小时24分钟便能到吴淞江口。再往97.5 度方向航行,用一更时间便可到浦东的南汇嘴。”
再配合牵星过洋图修正航向,便可以一直南下穿过中国南海,向西穿马六甲海峡,经印度去往波斯湾、红海和非洲了!
看着那海图上,占城、旧港宣慰司、淡马锡、苏门答腊、锡兰、木骨都束、忽鲁谟斯……那一串串或是许久不见,或是似曾相识的地名,赵公子眼眶竟然湿润了。
我们曾经领先一百年,但我们现在落后了一百年,我们要重新领先一百年!
这就是本公子的使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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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崇明海塘起
当天夜里,赵昊再度试图说服杨帆,跳槽到江南造船厂当船长。
为此,赵昊开出了江南船舶总公司董事长,年薪三千两加业绩股配女秘书的优厚待遇。
还许诺如果他还想当官,就设法让他当崇明县丞。虽然都是正八品,但县丞可是正经的文官,非宝船厂提举这种杂流官可比。
杨帆明显心动无比,却又舍不得他世代生活的宝船厂。赵昊能理解他这种感情,就像后世八九十年代的国营厂厂长,对厂子那是有真感情的,不到厂子完蛋,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何况有了自己的订单,龙江厂的小日子滋润着呢。他就更舍不得离开了。
人各有志,赵公子也不好再砸钱羞辱他,只能尊重杨帆的选择了。
不过杨帆除了死守着龙江厂这一条外,其余方面还是很灵活的。不然他堂堂宝船厂,也不能开棺材铺贴补生活啊。
除了之前就答应赵昊,帮他培训五百名木工、铁工、锡工、雕工、艌工、蓬工、索工、缆工、油漆工等造船的工匠外。
这次他还答应赵昊,从龙江提举司管辖的两千家匠户中,为赵昊招募一千熟练工匠,充实江南厂的造船实力。
杨帆之所以有这底气,帮赵昊招募这么多工匠,一是赵公子给的实在太多。二是自嘉靖四十一年起,朝廷迫于工匠怠工、隐冒、逃亡的现象日益严重,不得不推行‘以银代役法’。工匠们可以交银子代替劳役,官府拿银子雇工代替了。
这样,工匠们每月只要交给提举司五钱银子,便可不受约束的自由劳动了。
赵昊许诺开给工匠们最少每月二两五,这样刨去上交提举司的,工匠们还能有二两月钱,自然不愁他们不入彀了。
至于杨帆这边。首先,工匠们交的五钱银子中,包含了给提举的五分孝敬。一千名工匠每月就是五十两银子的外快,拿的美滋滋。
再者,匠户家中只须有一人应役,并非全家都要给官府干活。这样老子给朝廷当工匠,学了手艺的儿子们就可以出去打工。所以两千匠户里,起码有个三四千熟练的工匠,少一千也不影响船厂正常运转,还能减轻下他的负担。
两千户人家整天跟在他腚后头要吃要喝,那滋味,真是愁煞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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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未说动杨帆出山,但赵昊这趟龙江厂之行也算收获满满。
当晚,他便借宿在提举衙署。衙署内地方小,赵公子只能跟马姐姐和巧巧睡一间屋,而且只有一张床……
别瞎想,仨被窝的!
一夜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发生。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第二天一早,因为过于兴奋,一夜未眠的赵公子,顶着一对黑眼圈,在龙江关码头上了科学号,直奔崇明而去。
按原计划,他还要去金陵城继续亲善共荣的。但现在,一切与出海无关的事情都要往后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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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科学号抵达了崇明三沙。
赵昊立在甲板上,远远就看到整个三沙南岸,多出了一道高高的石堤海塘,在晨光下宛如一条蜿蜒的长龙,保护着整个三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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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从去年十月就动工的‘崇明筑塘保坍工程’,至今已历时四月,一期工程终于接近完工了。
科学号沿着海塘绕三沙而行,本打算寻找新建的县衙码头停靠,却在半路上听到有好些人在呼喊‘师父’、‘师父’……
赵昊循声望去,便见海塘工地上,一群人在那里挥手大叫。接过望远镜一看,为首的正是自己两个活宝徒弟。
海塘前是大片的滩涂,科学号虽然是平底沙船,也不敢贸然靠上去。
这时,在附近巡逻的马应龙,操着小舟过来迎接了。
赵公子把马姐姐留在科学号上,让大船先去县衙,自己则踩着梯子下到小舟上,乘小舟上了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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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儿拜见师父!”赵昊一上岸,金学曾和于慎思赶紧给他磕头。
见老父母都给这少年跪了,修堤的民夫们也赶紧呼呼啦啦跪了一地。
“都起来,快都起来。”赵昊连忙踢了一脚金学曾,这阵仗要是让人看见了,自己几张嘴都说不清。
“嘿嘿,师父当得崇明父老这一跪,”金学曾笑嘻嘻的站起来,转身对崇明百姓说:“这就是本官常对你们讲的老恩师,咱们这条海塘都是拜他老人家所赐。还有咱们的县城,也是他老人家送给咱们的!”
老百姓闻言自然千恩万谢,磕头连连。虽然觉得这位年青的公子,怎么也算不上老人家……
“行了行了,赶紧干活吧。”金学曾把民夫们打发走,转头恬着脸笑问:“什么风把师父给吹来了?”
“你不看邸报吗?”赵昊反问他一句。
“嘿,许久不看了。徒儿现在一心只想修海塘,赶紧完工好种粮。”金学曾嘿嘿一笑,他如今又黑又瘦,愈发像只猴了。
“是啊师父,眼看二月过半了,海塘还差没修完,今年春耕要耽误了。”于慎思急的一嘴燎泡道:“晚种就得晚收,要是拖到风汛还没收割,就麻烦了。”
海塘主要是用来防止沙洲坍塌的,能不能防住海潮还未可知。何况就算能防住海潮,台风依然能把稻子吹得倒伏,同样损失惨重。
“唔。”赵昊点点头,他根本就没把崇明的土堤,算进今年的收成里。没想到,烈阳如此要强。
来都来了,赵公子拗不过弟子的极力邀请,只能参观了一下海塘施工。
崇明父老对这一保家防坍的工程极度上心。为了能金汤永固,他们为海塘挖了深深的地基,还在丈许高的毛石混凝土海塘之外,挑土筑起护坡,层层耙平、洒水夯实。然后分段锥孔灌浆,使其更加充实坚牢、不惧洪水。
在护坡之外,民夫们还在要紧处用混凝土修筑了许多护坎、丁坝。同时,又在堤前滩涂种青,种的是根深又相连、不惧风吹水淹浪打的芦苇,可以保滩涂、促淤泥。
护坎、护坡、丁坝、滩涂、芦苇连成立体屏障,共同拱卫着他们视若生命的海塘。
此情此景,让赵公子再度确信,大明百姓绝非某些人说得那样愚昧麻木。只是大明的君臣士大夫们,无法把他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罢了。
你看,在保卫自己的家园时,他们是多么的认真负责,积极主动的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海运图说
在赵昊一班弟子中,单轮行政能力,金学曾绝对是头一等。何况还有于慎思、陈怀秀等人鼎力相助,有江南集团这个见识的后盾。
所以他能把海塘修到这种完备的程度,赵昊一点都不意外。不过,一切还要看汛期的考验,现在开庆功大会还早了点儿。
下了海塘,赵昊便坐上金学曾的轿子,往新修的崇明县城而去。
县城距离海塘七八里的样子,等轿子到了城下时,陈怀秀和牛马二长老,金科、王如龙和童梓功等人,早已经闻讯全都赶来了。
赵昊下了轿子,笑着与众人见礼后,又抬头看了看,这座新修的崇明县城,只见城墙大概一丈多高,而且包了崭新的青砖,城上还设有箭垛、门楼、角楼、警铺等,看上去十分像样。
“真是神速啊。”赵昊不禁又夸了金学曾一句。年前他还听陈怀秀说,为了赶时间,城墙是土坯的,没有贴砖。没想到这才二月,就已经又升级了。
“在岛上新建了几座砖窑,自己烧砖,来的当然快些。”金学曾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嗯,不错。”赵昊便从那刻着‘崇安门’字样的县城南门,信步进了崇明城。
一进去,赵公子不由一愣,只见内城墙依然一片土黄,还是土坯状态,没贴一块砖。
“产量有限,只能先顾脸面,里头慢慢再说。”金学曾老脸一红,忙解释道。
“你的地盘你做主。”赵昊又不是来视察的,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径直来到位于崇安门大街上的江南航运公司总部。
比起昆开司那座浮夸的砖混结构三层楼房,‘江南航运’的总部就收敛多了。只是一座稍大些的临街店铺而已。前店后宅,毫无新意。
赵公子有些不满意的对陈怀秀道:“怀秀姐,勤俭持家是好的,不过有些钱不能省。‘江南航运’改名‘江南海运’后,给我换成四层高楼,要让公司成为整个崇明岛的地标!”
“是,公子。”陈怀秀先应一声,旋即才反应过来,心跳漏了一拍道:“这就要开始海运了?!”
“进去说!”赵公子点点头,招呼众人进去‘江南航运公司’。
上到二楼的会议室中,待众人坐定,他便开门见山道:“前天收到的消息,黄河淮河同时爆发桃花汛,黄河在沛县决口改流,导致江淮一带水位严重下降,六百余里大运河河道淤塞,漕运衙门的两千余只漕船阻于下邳,不能前进!”
做完情报简报,赵公子一拳捶在桌面上,沉声道:“根据研判,哪怕朝廷全力修复,运河阻断的局面也将至少持续数年。这是恢复海运的天赐良机!我们必须抓住机会,尽早造成既成事实,展现出无可辩驳的巨大优势,方能压住在反对海运的声音!”
在另一个时空中,朝廷虽然迫于形势,在隆庆五年无奈同意了海运。但万历元年,潘季驯治河成功,漕运恢复,马上就有御史抓住一次海运的小事故,交章攻讦,遂罢海运复行漕运……
自从永乐年间,修好大运河,罢海运漕粮之后。这一百五六十年间,多少有识之士,都在积极主张恢复海运?
但为什么朝廷就是无视海运的巨大好处,非要坚持靡费无比的漕运。哪怕迫于无奈,重开海运,很快却又会取消。直到崇祯末年,大明朝都要亡了,才彻底恢复海运呢?
答案就在‘靡费无比’四个字上,一石漕粮从江南运抵北京,运费加损耗足足两到三石。一年四百万石漕粮,耗羡运费就高达千万石以上。
这上千万石耗羡运费,都是实实在在加诸江南百姓头上的负担,却不会体现在户部的账目上。
可想而知,多少贪官污吏在心安理得享受这份饕餮盛宴,他们才不会在乎海运有多少好处呢,一定会抓住一切机会,拼命诋毁海运,破坏海运的!
“这将是本集团目前遇到的最大挑战,要么战胜他们,让他们乖乖闭嘴;要么被他们击败,所有宏图大志成空。”
只听赵公子语调严肃道:“所以诸位,我宣布,江南集团自即日起进入战时状态。所有公司和人员,都必须全力以赴,背水一战!”
“遵命!”所有人齐刷刷起身,以右拳捶左胸,轰然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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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人重新坐下,赵公子也在正位上坐了下来,沉声道:“都汇报一下准备情况吧!”
去年集团大会之后,赵昊就向崇明岛诸位下达了动员令,命他们抓紧时间做好起航准备,要达到随时接命,随时出发的程度。
众人互相看看,先由江南航运的一把手陈怀秀起身做汇报:
“按照公子吩咐,江南航运在年前便征调最优秀的船老大和水手一千人,并抽调船况最好的四百料沙船五十艘,两月来一直操练不辍,连过年都没停歇。”
“不错。”赵公子满面微笑,陈怀秀的位置摆的极正,做事也十分得力,自己真是捡到宝了。
“都走过航线了吗?”
“回公子,虽然如今海禁废弛,海上商船渔船往来不绝,但过于显眼的船队,还是会引起沿海卫所的注意,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陈怀秀用她那性感的女中音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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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妾身和牛马两位伯伯商量后,还是决定化整为零,命船老大各操各船,于正月沿不同航线北上,本月初皆已安全返航。”
“不错哦。”赵公子满意的点点头,问一旁的牛长老道:“确定航线了吗?”
“正要向公子请示。”牛长老牛逸群,起身哞的一声道:“根据开阳先生提供的《海运图说》,蒙元国初漕粮海运,一共有三条航线。”
开阳先生就是郑若曾,这位大明最优秀的军事理论家,地图开疆第一人。他曾经乘船跨过山河大海,沿着大明的海岸线航行,绘制了北起辽东、南至广东的沿海地形图。还详细考证了海运故道,并亲自航行确认后,写成了《海运图说》呈给胡宗宪,希望他说动朝廷,实现漕粮海运。
结果,胡汝贞折戟沉沙,漕粮海运之议连水花都没掀起来。郑若曾一度以为,《海运图说》就要变成废纸了呢。谁知又天降赵公子,让他再次有了梦想成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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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中等风险
蒙元时已经实现了漕粮海运的常态化,终元一朝都没有停止过。其海运漕粮规模,可达一年三百六十万石,甚至完全取代了漕运。雄辩的证明了海运的可行性。
而且蒙元‘每运一万石米,给予官民船只耗米运费四千石,许载私货回盐以酬其劳’,即是说,朝廷运一石米,只需要另花费40%的成本。而大明现在的漕运成本高达200%到300%,海运与漕运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根据郑若曾考证,蒙元漕粮海运,共有三条航线。
“第一条开辟最早,自太仓刘家港入海,基本沿海岸而行。这条航线的优点是航行时距离陆地近,补给方便,遇到恶劣天气或者海寇袭扰,可以及时进港躲避。”牛长老沉声道:
“但缺点也很明显,一是沿岸行驶,航程曲折漫长。二是沿岸岛屿较多,暗礁密布,航行必须十分小心。而且近海的海水常年向南流动,因此航速是三条航线中最慢的——全程需要一个多月。”
赵昊点点头,华东华北沿海,常年受南下寒流影响,因此洋流一直是南向的,北上自然逆流。
“第二条航线,是后来开辟的。也自刘家港开洋,由成山头入莱州大洋抵塘沽。不同的是,这条航线不是靠岸行驶,由于航道较为径直,所以缩短了航程,避开了近海的浅滩,航行中还能得到风、潮的助力,半个月就能抵达。”
“第三条,也是最后开辟的一条,与第二条类似,但航线更偏外洋,这样能更多地利用风、潮助力北上。虽然航程稍远,却能大大节省时间。只要天气合适,一般在十天左右,就可以从太仓到达天津卫。”牛长老沉声道:“蒙元后期,主要就是靠这条航线海运。”
赵昊点点头,古人虽然不知道什么是黑潮、什么是信风,但亘古不变的潮和风就在那里,掌握其规律并利用这规律航行,自然不在话下。
“这三条航线,我们都已经跑过一遍了。”牛长老接着道:“单按航行看,自然是第三条最为省力快捷,只是……”
“只是什么?”赵公子问道。
“只是这条航线远离大陆,最远处距离本土七百余里,不太安全啊。”牛长老轻声道:“一是万一遇上风暴无处躲藏,二是这么远的地方,容易招来海匪的觊觎。”
“唔。”赵昊点点头,反问道:“那第一条更安全了?”
“也不安全。”牛长老苦笑道:“除了方才向公子禀报的那些,还有沿海卫所也是大麻烦。”
大明没有专门的水师,而是由沿海的卫所负担海防任务。从上海到天津,要经过十几处沿海卫所,这些卫所都有大大小小的船只。整日里在近海拦截民船,威逼勒索,耀武扬威,真让他们到远海打海盗,就全都傻了眼。
“那些卫所水军,比海贼还可恶。”马长老从旁愤愤道:“我们沙船帮是宁肯跟海贼打交道,也不愿意碰上官军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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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不禁哑然失笑。他知道这是因为沙船帮人多势众,实力强劲。小股海盗不敢招惹他们,大海盗团伙也不愿意与他们结仇。但是官军才不管你有多少水手多少条船呢,只要你是良民就敢敲你竹杠。所以马长老才会有此一言。
“那第二条航路呢?”赵公子不置可否的问道。
“第二条航路其实和第三条差不多,同样需要护航,只是遇到海寇时,可以快些脱险。”牛长老答道。
“嗯。”赵昊抱着胳膊寻思起来。
会议室内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决策。
没多久,赵昊拿定了主意。他热切的目光扫过众人,斩钉截铁道:“此次出航,乃是先声夺人。要用最短的时间完成这次航行,打响我们江南集团出海的头一炮!”
“是!”众人轰然应声,不复多言。
“当然,越是大胆的行动,越要小心的谋划。”赵昊目光移向金科道:“你们安保公司,做好评估和预案了吗?”
“回公子,已经做好了。”金科忙笔挺起身,干脆利索的答道:“经过前期情报搜集和分析,安保公司对此次出航,已经做出基本评估。如果选择第三条航线的话,可能风险为‘中等’。”
“中等风险吗?”赵昊眉头舒展,颇为欣喜。
在他给安保集团制定的规章中,‘中等风险’意味着‘有风险,但能克服,谨慎对待即可。’其上还有十分冒险的‘高等风险’,和不可尝试的‘非常危险’。
所以能得到仅次于‘低等风险’的评估,赵公子已经很满意了。
便听金科具体解释道:“之所以有此评估。是因为这片海域没有成气候的海盗。大海盗如曾一本、林家兄弟和诸良宝等团伙,皆在闽粤一带活动,从来不北上。所以在最初几次航行中,碰到我们对付不了的海盗团伙的可能性很低。”
广东有市舶司和澳门,福建也开了海,海上商船如梭、十分热闹。北面仍在海禁,虽然民间有小船往来沿海,但不能远航、没什么油水,大海寇根本不屑一顾。
加之目前的大海寇都是潮漳一带人士,他们习惯了在闽粤海域活动,绝少踏足北方。
当然,北方小股的海盗还是很多的。尤其是原先依附九大家的那些海商,如今迫于生计,要么南下投奔了曾一本、林道乾等团伙。要么就摇身一变,成为海盗,四处打劫过活这样子。
但沙船帮的旗子,五十艘四百料巡沙船组成的大船队,足以震慑住这些小虾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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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随着航行的次数,危险程度将大大提升,我们会从第三次航行开始,将风险调整为‘高等’。”金科谨慎补充一句。
“这是自然。”赵昊点点头,那些大海盗的消息可是最灵通的,公司船队跑不了几次就会被他们盯上。
“看来还是必须有强大的武力护航啊。”赵公子假模假样的感叹一句,问那王如龙道:“王大哥,海上保安队训练的如何了?装备都到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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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万事俱备
会议室中,红胡子王如龙闻言赶忙站起身,粗声道:
“打公子上次离开崇明,属下就跟马应龙操练他带来的三大队。这几个月几乎天天泡在水上,别的不敢说,至少没人再晕船了,接舷战也马马虎虎。但在船上开枪放炮的准头,还是惨不忍睹。”
以王如龙的标准,‘马马虎虎’就已经是精锐了。至于打不准的问题,赵公子根本没在意。
“正常的很。”赵公子宽容的笑笑道:“他们要能打准了,那才叫见了鬼呢。”
对海上动荡目标的射击,是困扰世界海军几百年的大难题。海上的气象、水文多变,目标机动性大,船舶自身也动荡不定,给射击带来许多的困难。以至于二十世纪初的日德兰海战中,英德舰艇双方命中率也只有可怜的2%-3%,而且基本是极近距离集中。
这还是已经有了火控系统的情况下。
因此虽然风帆战列舰时代的火炮技术有了长足发展,射程可达一两公里。但在海军炮战时,距离100米才能保证大部分射击能命中目标。
英国人甚至强调50米内再开火,西班牙人则随时准备接舷战,堪称大炮上刺刀。
到一次世界大战都没解决的问题,赵公子根本不奢望短时间能解决。至少要等航海学院给炮手扫了盲,让他们掌握简单的几何计算。学会用光学测距仪之类的辅助仪器后,才谈得上改观。
在那之前,只能靠多打炮找感觉,量大出奇迹了。
所以就冲着那两百多门炮的密集射击,宝船再好,也得上盖伦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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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江南安保公司下辖四个保安大队。一大队驻守西山岛老巢,动弹不得。驻守崇明的二大队,全体转为海上保安队,由王如龙亲任队长,马应龙任副队长。
二大队的防务,将由原驻昆山的三大队接管。三大队在巡逻崇明的同时,将由童梓功抓紧进行海上训练,务必在正式漕粮海运前形成战斗力。
届时,西山岛教导队也该把四大队训练出来了。他们将开赴崇明接替二大队的防务,二大队则加入海上保安队,与一大队一同执行海上保安任务。
到时候要护航的船队足有数百艘了,两个大队一千人其实都远远不够。好在沙船帮的水手,本身就有一定战斗力,只要不碰到曾一本、林家兄弟那样的巨寇,应该能保护船队的安全了。
赵昊又事无巨细的过问了,武器和给养的准备。
金科答复他,两千条火绳枪,五百条隆庆造。以及从广东购买的大小佛郎机一百门、还有五门珍贵的青铜蛇炮,皆已到位,随时可以装船分发。
至于00所设计的铜炮,目前仍在不断改进中,至少这次航行是指望不上了。
给养方面,就更不用担心了。沙船帮有丰富的航行经验,熟练掌握各种保存食物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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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将各种肉类、水产、蔬菜,以盐、酱、醋、酒糟腌制,或烟熏、晒干;将水果曝晒制成果脯,或以蜜、糖渍,或用火焙等等……航行时尽可能让水手吃的好一点,攸关船长和船东的小命,沙船帮状况再差时都不敢马虎。
此外,还有盐、酱、茶、酒及饮用水,不易变质的米麦等谷物、豆类等等。陈怀秀早就按照两个月的标准做好了储备。
现在还不到三月,如果只航行十天的话,她甚至可以保证水手们吃上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这虽然不是必需品,但攸关士气,十分重要。
最后,赵公子又仔细询问了,遇到各种突发状况时的预案,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其实他实在是太过着紧了。区区十天航程,有沙船帮和前戚家军将领认真操持,根本用不着他操心。
赵昊只是太过看重此事,难免关心则乱罢了。
~~
会议一直开到下午,赵昊实在提不出什么问题了,这才笑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是啊……”众人纷纷点头,都明白公子的意思。
准备的再充分,船队也得有正当的理由才能出航。虽然大明的海禁已经形同虚设,沿海渔船商船不绝,但你可以这样做,却没法正大光明拿出来说。
而偏偏赵公子这次组织船队北上,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用事实说服北京的君臣,认可漕粮海运。
他要是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就贸然启航,到时候人家一顶‘违反海禁、私自出海’的帽子扣下来,就能让所有人的努力前功尽弃。
“你们且放心抓紧准备,本公子这就回昆山去请东风。”赵昊却胸有成竹道:“短则十日,长则半月,就可以启航了。”
顿一顿,他一字一句的庄重道:“我宣布,‘春风行动’正式启动!”
“喏!”一干人等再度起身,以右拳捶击心脏。
~~
时间不等人,翌日一早,赵公子便离开了崇明岛。为了赶时间,科学号上摇橹的水手增加到十人,终于在天黑时赶回了昆山。
江南集团一众高层皆已先一步抵达昆山,就连在高淳谈判的江雪迎,也日夜兼程赶回,跟赵昊前后脚抵达县城。
所有人都知道,漕粮海运对江南,对江南集团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朝廷加诸于江南士绅百姓头上的沉重负担,将减轻至少三分之二。它意味着江南外贸受阻的困局,将被彻底打破。一个轻装上阵,突飞猛进的黄金发展期,必将降临江南!
所以,如何拔高它的意义都不夸张。
同样,这次努力若是失败,对集团的打击也将是致命性的。届时,各方面压力将铺天盖地而来,人们对赵公子近似迷信的信心也会动摇。集团那尚不牢固的利益联盟,也难免分崩离析……
因此一得到漕运断绝的消息,集团所有高层都不约而同,跑到昆山来等公子返回。
就连项元汴、钱若水等非江南集团、非南直隶的人物,也坐不住了,纷纷赶到昆山来打听消息。
甚至连苏松兵备道吴情、蔡国熙、衷贞吉,太仓知州王喆、上海知县张嵿等苏松地方官员也悉数到齐,可见此事对江南是多么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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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全村人的希望
从前天开始,昆山就一直阴雨靡靡,没见过晴天。
官船码头上此刻却站满了,跺跺脚都能让江南抖一抖的大人物。他们翘首以待,就像一群等候喂食的鹅一样,痴痴的看着娄江下游。
等了不知多久,众人终于看到,迷蒙雨幕中,出现了一片雪白的帆影。
“来了,回来了!”人们激动的叫嚷起来。就连堂堂兵备道吴情,双目中也满是期待的光。
科学号缓缓驶入码头,停靠在栈桥边。
看到江南地面的大佬云集于此,赵公子有些吃惊,忙拱手向众人致意。
“公子终于回来了。”众人也一起向他行礼。
“兵宪、老公祖、衷府尊,还有诸位父母,列位老先生,何劳亲迎?实在折杀小可了。”赵昊不由苦笑着再度还礼。
“赵公子可是整个江南的希望所在,”吴情动情道:“比起你要为江南做的事情来,我们迎一迎又算得了什么?”
“兵宪言重了。”赵昊稳步走下船板,再度与吴情和两位知府见礼。
“下着雨,咱们回去再说。”然后他招呼众人上车上轿,别都堆在这里让人看戏了。
吴情想请赵昊与他同坐一轿。虽然兵宪大人的八抬大轿,做两个人绰绰有余,但赵昊总觉的哪里怪怪的。
幸好他的马车也来了,便邀请吴兵宪与自己同坐一车。吴情主要是有话跟赵昊说,自然一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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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赵公子先给吴情斟了杯葡萄美酒,然后把身子陷进沙发里,调整到最惬意的姿势。
吴情有些不大习惯这种软绵绵的座椅,有心学赵昊的坐姿,又觉得太不成官体。便挺直腰杆,搁了半边屁股在椅子沿上。看上去就像面对上级的下属一般。
别看他这样,其实这位吴兵宪大有来头。他是无锡人,在嘉靖二十三年殿试中名列榜首。
孰料,在传胪唱名时,嘉靖老神仙听到他的姓名时,竟说什么‘卧槽,天下岂有无情状元?’于是,竟将他降为探花。结果原定的探花秦鸣雷,就白捡了个状元当。
另外,那一刻的榜眼名叫瞿景淳,正是赵昊新收弟子瞿汝夔的父亲。还有赵昊的老哥哥赵锦,也是这一科的。
嘉靖四十年,吴情主持南京秋闱,一口气取了十三名无锡籍举子。结果引起广大落第考生的不满,写打油诗嘲讽他‘说道无情也有情,无锡连中十三名’。虽然后来经过调查,没有发现问题,但他还是受不了物议,称病回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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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情其实没什么官瘾,只是深恨一生清誉受损,难以自安。
此番在同年和同乡举荐下重新出山,目的就是为江南百姓做一番事业,好一洗前耻,重新赢得桑梓的敬重。所以他十分看重赵昊提出的‘漕粮海运计划’,此事一旦成功,所有参与其中者都将成为江南心目中的英雄。
更何况,他这个苏松兵备道管着苏州松江两府的兵备、江防,无论如何,都会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
“需要我们做些什么,你尽管开口。”沉吟片刻,吴情对赵昊道:“本官会全力支持你的。”
赵昊点点头,也不跟他客气道:“这次事关国策更易,就是硬实力的较量,来不得任何投机取巧。待会儿我们一起商量个章程,统筹安排一下,齐心协力把这件事给办成它。”
“嗯。”吴情重重点头,他很认同赵昊的看法,轻叹一声道:“这几日我细细想来,此事真是艰难险阻,无以复加。现任漕督赵玉泉,是我一起登第的同年,我与他也算有些交情,此公性情刚毅,绝不会轻易屈服的。”
赵昊点点头,对漕粮海运最大的反对山头,他自然早有了解。
“不过我还是可以写信给他,讲讲道理,看看能不能劝他让步。”吴情说着又叹口气道:“但只怕他说了也不算。在淮安真正做主的,还是四任漕运总兵的镇远侯!顾老侯爷一生戎马,出镇过两广,打过倭寇,在漕丁中的威望无以复加,几十万漕丁都管他叫‘顾爷爷’。赵玉泉要是敢让步,恐怕会被老侯爷提刀砍了的。”
吴情说完,觉着有些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志气了。忙笑道:“不过镇远侯府在南京,看看能不能让徐大公子帮忙说项?”
“嗯。”赵昊点点头,心说顾家在南京不假,可老侯爷最看不上的就是徐鹏举。徐邦瑞只怕没那么大面子。
两人说着话,马车在西塘街上,昆开司的三层楼前停下。苏州的江南集团总部还没建成,只能先借用昆开司的地盘开会了。
~~
赵昊与江南集团众高层,还有江南地面的官员、士绅,这场扩大会议开了整整一天。
终于在群策群力之下,敲定了一套完整的方略,包括最低最高的目标、如何一步步去实现,会遇到什么问题,又该如何去解决。以及哪些是敌人,哪些是盟友,哪些是可以争取的中间派,哪些是可以利用的棋子,等等全都厘清出来。并为每个人都分配了任务。
其实这些事情,过年时赵昊就已经跟徐渭和老爷子,基本全都敲定了。他之所以要耗费时间精力,重新再来一遍。一是为了所有人都经历一遍决策过程,激发他们的主人翁精神。这样他们才能尽心竭力当成自己的事情办。
二是他不愿让江南官绅们,生出被他操控的感觉。这会让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从心底抵触自己的。所以要造成一种,我们在一起操控别人的状态,这样大家的感受就会好很多。
不要小瞧这种感受,一个不注意,就会埋下隐患的。
三嘛,这么大的事,当然要集体决策,集体负责了。到时出了问题,别让本公子一个人背锅……
一天后会议结束,与会者便回去各忙各自的任务了。
赵公子虽然眼皮发沉,直想睡觉,但还是没回县衙,而是先来了县衙后面的金风园。
虽然园曰‘金风’,东风却由此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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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东风不与赵子便
“呀,赵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李明月闻讯出来,登时忘记了矜持,欢快的蹦起来。
她都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赵昊了。
‘注意形象……’跟在她身后的张筱菁,看着小县主一蹦三尺高的样子,无奈的暗叹一声,想要提醒已经来不及了。
赵昊倒是欢喜得很,跟李明月亲热……的打过招呼,又客气的对张筱菁问好。
“赵公子清减了不少,还有黑眼圈了呢。”张筱菁观察的十分仔细。
“哦,是吗?”赵昊打个哈哈笑道:“那我可得注意了。”
李明月像无尾熊似的,攀着赵昊的胳膊,在一旁笑颜如花道:“没事的,大哥还是那么好看。”
“那我就放心了。”赵昊哈哈一笑,问道:“干娘呢,我先跟她老人家请安。”
“呃……”本来在说笑的二女,闻言一下子消停了。李明月凑在赵昊耳边,小声道:“我娘闹脾气,正在打板子,我俩这才躲出去。”
“为什么?”赵昊小声问道。
“那人是宫里来的,”李明月看看前头的垂花门,轻声道:“奉旨命我娘回京,我娘只应着不走。催了几次,就被打了呗……”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赵昊手背拍手心,一脸着紧道:“激怒了陛下,你们往后还怎么来玩?”
“我也不想回去。”李明月娇躯扭成麻花,嘟囔道:“还没饱览江南春色呢。”
“我送你回京城,再住几个月可好?”赵昊笑眯眯道。
“真的?!”李明月登时两眼放光。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赵昊笑道。
“走走,回北京,立刻马上就现在!”李明月马上归心似箭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呃,你说了算吗?”赵昊看她一眼。
“不算……”李明月登时颓然,旋即又笑道:“不过我娘拿我和我哥做幌子,只要我俩说回去,她就没理由赖在昆山了。”
稍稍落后两人一步的张筱菁,听得一脑门子黑线。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知道了这种皇室秘辛,将来会不会被灭口啊?
~~
进去垂花门,赵昊便见几个护卫打扮的锦衣卫,正压着个身材单薄的男子,用枣木棍子打屁股。
却没看见长公主,只有监刑的柳尚宫在院子里。
只听她小声吩咐几个锦衣卫道:“意思意思行了,别真把常公公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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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点点头,不自然的笑道:“尚宫放心,手下有数。”
若放在平时,不就是个宫里的太监吗,打了就打了,打死又能怎样?可谁让她们理亏在先呢?长公主跑到昆山县衙后头,一住就是好几个月。这要是传旨太监怀恨在心,回去到处宣扬,她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不过那常公公明显知道,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一边配合着惨叫,一边表态道:“尚宫和诸位兄弟放心,咱小常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咱家啥也没看见、啥也不知道,只要殿下肯回去……”
柳尚宫闻言叹气道:“你当我们不想啊?”
这时她听到脚步声,赶紧打住,改口道:“给我狠狠的打!”
‘啪!啪!啪!’锦衣卫也加紧抽几下。
“哎呦,疼死了……”这倒不是装出来的。
待看清来人是赵昊时,她才松口气,心说救星可算来了。
要说这世上有谁能劝动殿下,那是一定姓赵的。
心里虽然这样想,面上却只矜持的福一福。
“我干娘呢?”赵昊微笑问道。
“殿下在屋里生气呢。”柳尚宫看看小县主,字斟句酌道:“公子来的正好,快去劝劝殿下吧。”
“好的。”赵昊笑着点点头,回头让李明月和张筱菁先去找马湘兰,她那儿有自己此次巡游江南,给她们带回来的各色礼物。
然后赵公子独自进去阁中。
~~
水阁中,长公主板着脸坐在窗前,正看着外头的点点红杏发呆。
“干娘。”赵昊轻轻唤一声。
“我儿回来了?”宁安这才回过头,脸上有了些笑模样。
“儿子给干娘磕头了。”赵公子也不含糊,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的磕了头。
“快起来吧。”宁安一把拉起赵昊,上下端详道:“我儿瘦了好些,干嘛这么辛苦了。”
赵昊心说,还不是你老朱家太拉胯?本公子小小年纪就得试手补天裂?
面上却一脸灿烂的笑道:“不辛苦的。”
“对了,你不是说得三月初才到家吗?”长公主忽然疑神疑鬼道:“怎么这才二月底就回来了。莫非,我皇兄给你压力了?”
“娘你想哪儿了……”赵昊哭笑不得道:“陛下还记不记得我都成问题。”
“那就好。”长公主这才放心。
“孩儿是因为黄河桃花汛,导致大运河淤塞,漕运断绝一事,提前回来的。”却听赵昊话锋一转道:“这么大的事儿,干娘不知道吗?”
“不知道呢。”长公主有些羞赧道:“光顾着……跟我皇兄的人置气了,没顾上别的。”
说着她忽然惊喜道:“那岂不是说,为娘没法回京了?”
“吼吼吼……”长公主用手背捂住嘴,勉强打住笑道:“实在太可怜了,儿啊,咱们再设几个粥厂吧?娘先出个十万两……看皇兄还有脸叫我回去?”
赵昊心说,是不是再调赵二爷主管啊?不由暗叹一声,恋爱中的女人啊,真可怕。
“赈济的事,就不用干娘操心了。”待长公主安静下来,赵昊方轻声道:“现在的问题是,漕运断绝,京城怎么办?”
“会断很久吗?”宁安勉强驱动自己的恋爱脑,思考赵昊提出的问题。
“几年都没法恢复了。”赵昊答道。
“那麻烦可就大了。”宁安终于动容道:“京里,还有边军的粮草怎么办?”
“是啊,娘。要不了多久,京师就会闹饥荒,边军也会闹粮饷,到时候鞑子再趁机入寇,后果不堪设想啊。”赵昊一脸凝重道。
“还真是。”宁安一阵毛骨悚然,忙抓住赵昊的手道:“儿啊,你点子最多,快想想办法吧!”
“儿子想过了,为今之计,只有漕粮海运一途了。”赵昊便忽闪着大眼睛,一脸孺慕道:“海运十倍便捷于漕运,花费亦省十倍,娘,我们把这件事办成可好?”
“不好。”却听他娘斩钉截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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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交换
“呃……”赵公子眨巴着眼睛,没想到干娘回绝的这么干脆。“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但对娘没好处。”宁安哼一声,郁郁嘟囔道:“本来都不用回京了。”
“惹火了陛下,干娘还想不想再出来了?”赵昊小心翼翼劝道。
“到时候再说。”长公主抱着胳膊。
“我爹做出政绩来,也好早点调回京里去……”赵公子换个角度又劝。
“回京有什么好的,还是在外头自在。”宁安依然摇头。
“呃……”赵昊心说也是,表哥表妹这一套,也就是在江南玩玩儿,回京就不好使了。
“那,在昆山就自在了?”赵公子只能出杀招了。
“唉……”宁安不无遗憾道:“也不自在,有那老……你爷爷在,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儿子给娘拔了这根刺如何?”赵昊阴测测道。
隔壁老赵头,连打了两个打喷嚏。
“哦?”长公主这下来了兴趣,两眼放光道:“怎么拔?”
其实她已经很努力了,给赵立本送礼送点心,甚至伏低做小,给臭老头端茶倒水。无奈赵立本立场十分坚定,她和赵郎偷偷摸摸他管不着,但想光明正大、出双入对,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现在听干儿说,居然有办法搞掂赵立本,她能不激动吗?
“别看我爷爷那样,其实他很有大局观的。”赵昊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为了江南百姓的福祉,为了朝廷的长治久安,他愿意牺牲一切的。何况区区一个儿子。”
“说得好像让你爹舍身饲虎似的。”长公主瞪一眼赵昊。“娘是母老虎吗?”
玉面却绷不住笑,忙用手背挡住嘴。“他真能不再碍事儿?”
“能,太能了,简直就是太阳能的能。”赵公子胸脯拍得山响道:“等干娘再来过年,我爷爷要是还来碍事,儿子非大义灭亲不可!”
赵公子为了江南百姓,已经六亲不认了。
“那倒不至于。”宁安摆摆手笑道:“你就是把他绑了,也不用扔阳澄湖,远远带走就成。”
“那么说,干娘同意了?”赵昊大喜。
“同意。”宁安慈祥的笑着:“干娘何时不听我儿的话来着?”
“娘,你太好了。”赵公子忙一脸孺慕的奉承一番。又跟长公主约定了启程的时间。
他本打算后日就出发,但宁安坚持要再待满三天三夜,而且,你懂的……
赵昊自然满口答应,回衙准备把赵二爷洗净送来。
走出金风园,进了县衙的后门,他却忽的回过味来。
宁安长公主岂是那等不晓事的女人?她可是执掌皇产十几年的西山公司董事长啊。
焉能不知道运河淤塞、漕运断绝等于切断了大明进食的咽喉?
焉能不知自己昨天就回了昆山?
焉能不知此事若能成功,皇家、朝廷、西山公司都将得到莫大的好处?
再说,都在一起腻歪几个月了,不腻吗?
恐怕干娘本来就打算要回京了。之所以做出不愿回去的姿态,还正赶着自己上门打板子,就是为了让自己求着她,主动帮她解决老爷子这个大麻烦。
‘唉,怎么会被干娘如此轻易的骗过?’赵公子摸了摸下巴,女人的心思太难猜,更何况干娘这种段位的。‘不管了,反正最多就是多个小弟弟,没什么大不了的。’
~~
进去知县宅,正碰见赵守正穿着官袍从前头回来。
“儿子儿子,你可算回来了,想死爹了。”多日不见,自然十分想念,赵二爷开心跑过来,想要抱抱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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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人,注意官体。”赵公子一脸嫌弃的躲开。
“没事儿,爹不在意。”
“我在意。”赵公子翻翻白眼。
赵守正这才无奈站住,郁闷的嘟囔一些,‘儿子大了,不亲人了’之类的碎碎念。
赵昊同样郁闷的摇摇头,赵二爷今年无所事事,看上去没有去年可爱了。
“儿子儿子。”赵守正转眼调整好心情,又跟上来巴巴问道:“你们开会开的怎么样,给爹分配的什么任务啊?你放心,不管多么艰巨的任务,爹都坚决保证完成,不给你丢脸!”
“嗯。”赵昊站住脚,看看日渐消瘦的老父,心下有些不忍。但大局为重,还是硬下心肠道:“父亲,的确有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
“讲!”赵守正干劲十足,现在全县都忙成一团,只有他这个大老爷闲得蛋疼。
“搁下手头所有活计。”赵公子便正色道:“立即跑步到金风园报到,从现在到二月廿三拂晓前,不许离开一步!”
“这个……”赵二爷脸成了大红布,嗫喏道:“你爷爷会生气的。”
“放心,有我呢。”赵公子语重心长道:“事关江南百姓的幸福,父亲不可懈怠哦!”
说完,便留下在风中凌乱的赵守正,独自进了屋。
待赵昊进去,范大同端着个汤盅过来,一脸同情的看着赵二爷道:“喝了吧,兄长。这可是万密斋的方子,李时珍的药,保准能顶住。”
“我不需要!”赵二爷把脸一横,仿佛受到了蔑视。可范大同刚要端下去,赵守正却又拦住他道:“算了,不能白瞎你一片心……”
~~
厅堂中,赵昊跟赵立本的交流就顺畅多了。
计划本就是爷俩一起敲定的,赵立本自然一切尽在掌握。老爷子甚至已经收拾好行装,做好进京的准备了。
“呃,还得再过几天才能启程……”见老爷子一副急不可耐的架势,赵公子讪讪道。
“还有什么事儿,不都安排好了吗?”赵立本奇怪问道。
“这不是还得见见海中丞,跟林中丞辞个别。还有潘中丞,也得好好跟他聊聊。”赵昊的理由倒是蛮充分的。
“是那个女人不想马上走吧?”可惜他蒙不了老爷子。
“也有这方面原因。”赵昊挠挠腮,小声道:“干娘有个条件,爷爷以后不要再干涉她和我爹的事儿了。”
“她休想!”赵立本登时蹦起来。
“不然,她就不配合咱们了。”赵昊苦笑道:“到了北京还得多多仰仗她呢。”
“嗯……”赵立本自然懂得什么叫形势比人强,揪着胡子一阵郁卒,吃了这只苍蝇道:“中。这事儿办成了,老子就当没生那个儿子!”
赵公子心说,那我算什么啊?不过老爷子能答应就好,还要啥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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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海公的烦恼
这三天,赵家父子各忙各的,都是一刻不得闲。
赵昊先去了趟松江府,到行辕面见海瑞。
海瑞自打正月里来到松江,就没挪地方。跟徐阁老谈判破裂后,他便痛下杀手,抄了徐府三处宅邸,把徐家的族人奴仆抓了个遍,逼着他们乖乖的退田脱籍。
把徐家收拾消停后,整个二月里,松江府都在忙着重新丈量田地、登记造册。到这会儿,虎头鼠尾册的编制,终于接近尾声。
表面上看来一切顺利,可赵昊能从海瑞花白了许多的头发,和后退许多的发际线,看出他这段时间,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海瑞也摸着自己的脑门,郁郁道:“感觉快要秃顶了,海安给我擦姜片也没用。不知道江南医院有没有生发药?”
“这个么,”赵昊苦笑一声道:“你整天这么肝,就是给你章光101也没用啊。”
“章光妖灵妖,生发神药?”海瑞很在意自己的头发,毕竟人一秃,再威武的形象都要大打折扣了。
“当我没说。”赵昊干笑道:“海公为江南百姓殚精竭虑,秃得光荣。”
“嘿,你少在这儿幸灾乐祸。”海瑞白他一眼道:“你是年少不知发珍贵,等到了老夫这年纪,怕是也免不了对镜空流泪。”
“怎么样,现在松江算是彻底搞掂了吧?”赵昊笑着岔开话题问道。
“表面上,那些大户都服帖了。但也只是表面上。”海瑞说着,起身到书案前翻找一番,将一张状纸递给赵昊道:“瞧瞧这个,这是前番收到的匿名状子。”
赵昊接过来一看,只见状纸上写道:
‘告状人柳下跖,告为势吞血产事——极恶伯夷、叔齐兄弟二人,倚父孤竹君历代声势,发掘许由坟冢。被伊族告发,恶又贿求嬖臣鲁仲连得免。今某月日,挽出恶兄柳下惠,捉某箍禁孤竹水牢,日夜痛加炮烙极刑,逼献首阳薇田三百余亩。有契无文,崇侯虎见证。窃思武王至尊,尚被叩马羞辱,何况区区蝼蚁!激切上告。’
看罢,赵公子捧腹大笑道:“有趣有趣,松江这帮读书人,还真促狭。”
那告状人叫‘柳下跖’,柳下跖又叫盗跖,是先秦第一恶人。
被告则是谦让王位隐居的贤人伯夷、叔齐。控诉的罪状则是‘仗势逼迫侵吞民产’。
状纸上提到的帮凶,也皆是尧舜禹老师许由、齐国著名高士鲁仲连、柳下惠这样的贤人。颠倒黑白、无以复加。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首阳山那三百亩薇田,是人都知道是人家伯夷叔齐的。可柳下跖就敢空口无凭说,那三百亩地是伯夷叔齐抢他的。而且描述的过程也荒诞不经,怎么假怎么来,怎么讽刺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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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蔽之,这就是在讥讽,现在松江的刁民编造谎言,诬告正直守法的士大夫。
而纵容、乃至一手造成这一切的,正是鼓励百姓告状,宁屈士大夫不屈小民的海瑞。
“有这么好笑吗?”海瑞白他一眼道:“老夫都快气死了。”
“你的对手蠢得可爱,海公应该高兴才是。”赵昊擦擦笑出来的眼泪道:“老百姓谁知道柳下跖、鲁仲连、崇侯虎?这些人知名度也太低了。不是正经读书人,谁能看懂这玩意儿?宣传效果太差了。”
“他们就这毛病,从来不会考虑老百姓的感受。”海瑞闻言失笑,旋即叹口气道:“不过最近,告刁状的也确实多了点,好些根本就是他们花钱雇的,一不留神就着了他们的道。”
“恐怕除了恶心海公,还另有用意?”赵昊沉吟道。
“当然。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传到北京都会变成另一个模样。”海瑞淡淡道:“没有人会仔细了解前因后果、此中内情的。他们只需要抓住‘险些逼死元辅’、‘鼓励刁民上告’、‘宁屈大户不屈小民’几个夺人眼球的词儿,就能彻底抹黑老夫。”
“怎么,被弹劾了?”赵昊恍然。
“差不多吧。”海瑞苦笑一声道:“前日接到内阁李首辅的亲笔信,信中有言科道对老夫在松江的举动十分不满,意图上疏弹劾,被他劝住了云云。又劝我要善待阁老,保护士大夫,不要纵容刁民继续告状,与民休息……”
说到这,他愤懑的一拳捶在桌案上,咬牙道:“这个‘民’,可包括小民乎?我看悬!”
“那海公如何回复的?”赵昊轻声问道。
“……”海瑞没答话,只是将一份草稿递给赵昊。
赵昊接过来一看,是海瑞给李春芳的回信。
信很长,义正言辞,又有礼有节,但最有意思的是说徐阶的那段,曰:
‘存翁近为群小所苦太甚,产业之多,令人骇异。亦自取也。若不退之,民风刁险,可得而止之耶?此存翁百年后得安静计也。为富不仁,有损无益,可为后车之戒。’
毫不留情的向当朝首辅揭露了,徐阶拥有令人惊骇的巨额财产。并尖锐的讥讽徐阶,一切都是他自己为富不仁、咎由自取的!
果然是海瑞的风格,一张嘴就让你无话可说。
“这信发出去了?”赵公子一阵阵头大,他还有求于李春芳呢。
“发了。”海瑞理所当然道:“当天我就回信了。”
“那好吧。”赵公子瘪瘪嘴,苦笑道:“等我进京,再帮你说和说和。也别跟朝廷搞得太僵。”
说着,他用一种无奈的目光看着海瑞道:“我还指望海公在江南干满一任呢。”
“这个么,很难。”海瑞颇有自知之明道:“老夫只求能把该办的事办完。只要让江南的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换了谁也改不回去。”
赵昊无奈的揉揉右边太阳穴,本来还指望海瑞帮着一起,为漕粮海运上个疏什么的。
现在看来是白搭了。
“漕粮海运是大好事,倘若办成,功在千秋啊。”海瑞也很有自知之明,歉意的笑笑道:“只是老夫就不能掺合了,不然只会给你帮倒忙的。”
“无妨。”赵昊理解的笑道:“我们各自办好各自的事就行了。”
心说还好我有个备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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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末日启示录
赵昊当晚都没在松江留宿,连夜又赶回了昆山。
翌日中午,科学号停在小澞河畔的江南医院码头。
让护卫去跟李沦溟打声招呼,赵公子则绕后门进去医院,来到林中丞修养小院外。
敲了敲院门,林润的小儿子林少云出来一看,见是赵公子,赶紧亲热的将他迎进院中。
院子里,林润穿一身蓝色的病号服,双臂撑在个双杠似的木架子上,正艰难的迈步前行。
每一个动作都会让他满头大汗,步履蹒跚的样子就像个婴儿一样。
忽然,他脚下一软,身子便朝左边歪去。一旁照看的孙氏惊呼一声,赶忙想要伸手扶他。
“别动!”却听林润嘶吼一声,他左臂担在木杠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撑住不跌倒。
常人无法忍耐得酸麻疼痛,弄得他短短的头发全都湿透,脸上也密密麻麻尽是汗,顺着面颊流淌。
但他身上的棉布病号服,却只有几处汗渍,大部分地方依然都是干的。
赵昊眼圈一下就红了,他知道那是因为林润身上大部分毛孔都被烧坏了,自然无法出汗。
“赵公子来了。”这时孙氏看见赵昊,赶忙用帕子擦擦泪,向他道个万福。
赵昊赶紧恭敬还礼,然后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林润道:“复健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中丞不要把自己逼太紧。”
“我有数。”林润的俊脸基本保住了,额头的一点烧伤也被短发的刘海遮住,看上去依然帅绝人寰。可熟悉他的人能感觉出,林中丞和原先完全不一样了。
原先的林润,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劫后余生的林若雨,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恰似杜工部的那句‘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
赵昊也没有太在意,在他看来,谁摊上这种事,心理上都会产生巨大的变化。正如身体需要慢慢复健,心理同样需要一个恢复期。
他相信以林中丞强大的内心,一定可以自己走出来的,不用别人操心。
~~
这时,目前负责林润的李沦溟,闻讯赶来了。一见赵昊,他就开始数落起来。
“林中丞太急了,每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拿十个时辰锻炼。他筋骨这么虚弱,哪禁得起这么折腾?劝劝他还跟我急,吵着嚷着要出院。”
说着,李主任小声嘟囔一句道:“好像谁愿意留他似的。”
“行了。”赵昊摆摆手,刚想说李沦溟两句,才想起这也是个不吃屈的主,只好耐着性子笑道:“康复医学是一门很重要的学科,定是日后江南医院的工作重点。你看这是多好的研究对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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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还是公子会说话。”让赵昊这样一说,李沦溟顿时觉得林润可爱多了。
赵昊又问了下林润的恢复情况,李沦溟说,林润躺的时间太长,虽然一直让护士给他翻身,活动手脚,但还是难免全身严重肌肉萎缩、筋肉黏连,怎么也得半年以上才能复原。
“我没那么多时间!”林润闻言又爆炸了。
“你还有啥事儿不成?”李沦溟不解的指着他的头发道:“你这头发没长起来,你好意思出门见人?”
他本想怼一句,怎么那么大的官瘾?但想到对方是为老百姓受伤的,这才硬咽回去。
~~
赵昊打发走会看病不会说话的李主任,和少云扶着林润进了病房。让他在一张铺了厚厚棉褥的躺椅上坐定。
孙氏又为客人上了茶,娘俩便悄然出去,好让他二人说话。
“我不是官迷。”沉默半晌,林润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着急是另有原因。”
“我知道。”赵昊点点头,听林润说下去。
“这话我没跟别人说过,你要是不信,就权当我发癔症吧。”林润嘶哑着声音,有言在先。
赵公子又点下头,然后便听他石破天惊道:“大明朝的国祚还剩七十五年,将亡在一个叫朱由检的皇帝手中!”
赵昊闻言,脑袋嗡地一声,惊的一屁股坐在床上。一张脸变得煞白煞白,就像看妖怪一样盯着林润。他想叫高武进来保护自己,喉咙却像被人掐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心中暗叫道,莫非林中丞也像我一样魂穿了?心念电转间,好几个念头转过他的脑海。
是该团结后来人,一起为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努力?
还是弄死这个潜在威胁,以免暴露自己当文抄公的行径……划掉,改为以免影响自己的全盘救国计划?
踌躇间,一时还真拿不定主意。
林润却毫无所觉,依旧自顾自道:“凶残的鞑子将挥师南下,屠戮扬州嘉定,把江南杀得十室九空。还逼着我们汉人剃发易服……就是把头发都剃光了,只留着根老鼠尾巴似的辫子!”
林中丞的脸上露出无比厌恶的神情道:“你想想,那还有个人样吗?那样还叫人吗?!我辈纵使死上千回百回,也绝不能让子孙变成这副鬼样子!不然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祖宗?!”
赵昊这时也稍稍镇定下来,因为他猛然发现,林中丞的这些惊世预言,好像都是出自自己之口。
那是隆庆二年的除夕,自己拿昏迷的林润当树洞,口嗨减压时讲出来的。
虽然自己当时说的是,大明还有七十六年国祚。但这不隆庆三年了吗?林中丞给减一年,也很合理嘛。
想到这,赵公子试探问道:“鞑子的头领叫什么?”
“……”林润茫然摇头,顿一顿道:“八成又是什么小王子之类。反正他们翻来覆去都是这种名字。”
赵昊不由松口气,又问道:“那这些鞑子是什么来路?”
“我也不知道是鞑靼还是瓦剌,看目前的架势,应该是俺答的后代。”林润寻思道:“不过六十多年后,也说不准是哪一部起事,”说着,只听他杀气腾腾道:“反正我捡回这条命来,就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杀鞑子。管他是哪路神仙呢,杀杀杀!”
这时赵昊已经可以确定,林润并非接收了什么未来的信息,更不是穿越者。他只是把昏迷中听自己说的话,当成了某种启示,并对此事深信不疑。
松一口气之余,他又未免有些遗憾。
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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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夺情
“中丞,这些未来发生的事情,你是从何得知?”赵公子不懂就问。
“在我昏迷之时,有个声音在我脑中告诉我的。”便见林润一脸肃穆道:“等我醒来后,依然记得清清楚楚。我想,这一定是田公元帅不忍看到神州陆沉,衣冠沦丧,所以才托梦给我。然后把我唤醒,让我拯救大明的!”
“呃……”赵昊一时无语。没想到林润居然把账都算在了神仙头上……田公元帅与妈祖娘娘是福建广东一带沿海百姓,普遍信奉的神祇。
“我说的这些话,你信不信啊?”林润冷眼看向赵昊。
“信,绝对信。”赵公子贼精贼精,马上顺水推舟道:“不是神仙相救,中丞怎么能奇迹醒来呢?那神仙为什么要救中丞呢?肯定是让中丞救大明的!”
“哎,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林润登时涌起知己之感,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道:“那么我们一起救大明,好不好哇?”
“好好,我正有此意。”赵昊忙伸出手,林润迟疑一下,也学着他的动作,伸出手与赵昊紧紧握在一起。
“那么以后,我们就是同志了!”赵公子欣喜笑道。
“同志……有志一同,好名字。”林润闻言大赞,重重点头道:“好,我们今日起,便是同志了!”
既然成了亲爱的同志,林润便有什么说什么了。“我之前观你的江南公司,似乎有要将江南各府收入囊中的趋势。”
“现在改叫江南投资集团了。”赵公子干笑着纠正一句,然后正色道:“但我绝无私心,一切都是为了救大明啊。”
“好,我相信你。”林润颔首。
“呃?”赵昊不禁一愣:“这就相信了?”
“因为我们是同志嘛。”林中丞却理所当然的嘶声道:“从前我还会劝你慢慢来。但现在,我们已经没时间了,我只嫌你的动作还不够快!”
说着他虚弱的挥一下拳道:“时不我待了,同志!我们要加速,加速啊!”
“呃,时间还是有的。”赵公子忙提醒道:“中丞不是说,还有七十五年吗?”
“你愚蠢!”林润厉声纠正道:“枉你也饱读史书,哪朝哪代不是亡国前几十年,就开始民不聊生,然后天下大乱的?”
“那倒是。”赵公子点点头,心说本朝也是。想到这,他又想把万历弹***弹到死。
“所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十年,二十年!”只听林中丞断然道:“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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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闻言不禁暗暗咋舌,林润的判断为免也太准确了点儿。
这一年,万历三大征的最后一战‘播州之役’开打。这一年,万历派矿监税使四处扰民,祸及天下。当年就引发了临清民变、汉阳民变,大明彻底病入膏肓,药石难医。
“所以加速吧,同志,要做什么就尽管放手去做!”林润吃力的伸出手,拍着他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道:“我会豁出一切帮你的!”
~~
赵昊没想到,这次来看林润,居然会是这样的情形。
请他上疏首倡漕粮海运的事情自然不在话下。而且好像终于,收获了一位一起救大明的同志。
只是这法子太过离奇,复制不得。不然他还真想再搞几个植物人出来。
不管怎么说,吾道不孤也!
回县城的路上,虽然依旧下着细雨,却一点不影响赵公子愉悦的心情。他一直哼着奇怪的小曲,还让马秘书给自己配乐。
马秘书虽然对公子万分佩服,唯独在唱歌这件事,持保留态度。
马姐姐一边有气无力的弹着琴,一边暗暗呻吟道,这‘嘿呦嘿嘿,嘿呦嘿,管那山高水又深;嘿呦嘿嘿,嘿呦嘿……也不能阻挡,我奔前程~~’也能算是歌吗?驴叫还差不多。
但陪老板唱歌、哄老板开心,是一个合格秘书娘的基本工作。想到这,马秘书调整好心情,认真的弹起琴,陪着公子一起‘嘿呦嘿嘿,嘿呦嘿’了一路。
等船靠码头,赵公子这才尽了兴,接过巧巧姐奉上的雪梨银耳汤。一边喝一边意犹未尽道:“这种事,果然还是人多有意思。巧巧姐,下次我们三个一起嘿呦嘿,肯定更过瘾。咦,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巧巧嘴角抽动两下,不敢告诉赵昊,刚才在厨房听得她,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
明日就要启程,巧巧和马湘兰一回县衙,就赶紧去收拾行装。这次怕是要长驻京城一段时间了。又是坐大船,可以多带些家什,才能住得舒服。
赵昊打算去前头,嘱咐留守的画家和作家几句。尤其是那位孤蛋画家,已经懒到一定境界,你不把任务跟他说明白,他能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
谁知来到夫子院时,却见潘季驯和郑若曾也在。四人正在签押房对面的客厅中,一边吃酒说话一边等他回来。
见赵昊进来,吴承恩赶紧让小厮搬把凳子,请公子入席。
有巧巧在,赵昊怎么会饿着肚子来呢?看着桌上杯盘狼藉的样子,赵公子摆摆手,在一旁的罗汉榻上坐下,自有清秀的小厮给他端上果品和香茗。
赵公子笑问道:“四位怎么凑一起了?”
“他俩是来找你的,等到饭点了,也不见你人影,我只好招待一下了。”吴承恩笑答道。
郑若曾还好说,潘季驯来了,他爷仨都不露面,其实挺失礼的。
但是没办法,大家都不在啊。
老爷子虽然被迫签订城下之盟,但让他与那女人一同入京,自然是万万不能的。第二天一早,便与叶氏先行一步了。
赵二爷,哎,不提也罢。
“什么风,把中丞吹回来了?”赵公子笑眯眯看着自己的免费劳工……
潘季驯病好之后,就马不停蹄的设计了崇明海塘,昆山三期工程,以及府城的太湖大堤。按说这时候,他应该去太仓,设计江堤去了才是。
“你的活我干不了了。”潘季驯面无表情道。
“想耍赖?”赵公子眨眨眼问道:“你的子侄我可都收了。”
“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没办法了。”潘季驯嘴角抽动一下道:“前日接到朝廷旨意,要我夺情起复。”
屋里欢快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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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三个和尚没水吃
朝廷这时候夺情起复潘季驯,自然不会是别的事。定是因为黄河决堤、漕运断绝,让他去治水的。
可要是让他把水治好了,运河恢复了。赵公子的戏还怎么唱啊?
郑若曾忍不住轻声道:“夺情起复,有违人伦,中丞可以拒绝的。”
“不顾几十上百万的百姓流离失所,就不违背人伦了?”潘季驯仰头喝一杯闷酒道:“何况老夫自嘉靖四十五年冬月丁忧,到本月正好服阙。”
“可是,中丞也是江南人。”吴承恩也劝道:“不说别处。就说湖州百姓,每年缴纳的耗羡运费,是正赋的四五倍,整个江南百姓皆深受漕运之害。中丞只见百万江淮百姓之苦,却不见两千万江南百姓,长久以来的苦难?”
潘季驯陷入了沉默,然后自嘲的笑了起来。
良久,他方抬头看向赵昊。
“小子,你怎么看?”
赵公子懒散的倚靠在榻上,无所谓的笑笑道:“中丞想怎干就怎么干,我不给你压力。”
“说真的?”潘季驯眯眼看着他。
“比真金还真。”赵昊双手撑膝坐正身子,点点头。哈哈大笑道:“中丞曾说过,每个人都要尽自己的本分,你就按你的本分去做。”
“好!”潘季驯如释重负的点点头,深深看一眼赵昊,忽然幽幽道:“你也不用太担心,运河且得断几年呢。”
说完,他朝众人拱拱手,转身朝外走去。
“要不明天一起出发?”赵公子在他身后道。
“不了,老夫这么进京,会被人笑话的。”潘季驯头也不回的淡淡道:“我走运河。”
显然,他是要去黄淮实地考察一番。
“中丞稍等。”赵公子想起什么,赶紧跳下榻,拿起个精致的食盒追上去。
“新货,路上慢慢尝,记得给我发点评。”
“这还差不多。”潘季驯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将那食盒视若珍宝的收起来。
“中丞要注意安全啊。”赵公子叮嘱道。
“絮叨。”潘季驯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
等到赵昊返回,郑若曾叹气道:“公子,这不是你表现气度的时候啊……”
“开阳先生不必担心,我自有计较。”赵昊点点头,坐回罗汉床上,笑眯眯道:“治河,没那么容易的。”
“哈哈哈。”徐文成也放声大笑起来,用筷子指着郑若曾道:“你个老郑就是改不了这瞎操心的毛病。这小子粘上毛比猴还精,你当他是什么好人吗?他是明知道老潘此行多舛,壮志难酬。不过是卖个干人情给老潘罢了。”
“哦。”郑若曾闻言大奇,问道:“何出此言?”
吴承恩也探究的看向赵昊。
“一来,黄河、淮河、运河搅成一团,朝廷历任治水官员,只知道保漕运,根本不管黄淮的状况。如今春汛就能决堤,可见江淮的水域,已经脆弱到了什么程度。哪怕完全按照潘中丞的指使修河,水泥民夫管够,没有个三年五年别想成功。”
“二来,去年底,雷部堂称病致仕,朱部堂还京重任大司空,督理河漕。”赵昊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道:“开阳先生应该也听说过,朱部堂和潘中丞的那些故事吧。”
“哦,我怎么把这茬忘了。”郑若曾一拍脑门,不禁苦笑道:“那潘中丞此行,还真是要多带些槟榔顺气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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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季驯是嘉靖四十四年,首任河道总理的。当时朝廷可能觉得他还嫩了点,只命他辅助工部尚书朱衡治黄。
两人都是难得的清正廉明,勇于任事的好官,但都过于刚强耿介,固执己见,很快就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潘季驯想要恢复黄河故道,一劳永逸。
朱衡却认为,与其花费数百万银两、驱使数十万役夫,于狂涛巨浸之中浚河挖泥、恢复故道,不如就在黄河南岸修筑堤防,防止黄河水再向南奔溃。同时在黄河北岸,留出沛县以北数百里地区,形成一个天然滞洪区,以保证漕运的畅通。
朱衡是老前辈,官阶和威望都比潘季驯高,最后还是采取了他的方案。虽然保住了当年的漕运,但潘季驯却痛心疾首,上疏直斥‘南岸分流,北岸筑堤’之举,不过是陈陈相因、敷衍苟且。
虽然可以暂保漕运,但只能让黄淮的河道愈发脆弱,年年修、年年决,直到无可救药。造成的花费和损失,必将数倍于恢复故道!
当时朱衡正享受满朝赞誉,忽然让自己的副手如此背刺,大感下不来台。于是深恨潘季驯,马上指使人弹劾他好大喜功、督河时随意体罚民夫等等。
好在,或者说不幸,潘母忽然去世,潘季驯丁忧回籍,才躲过了这一场。
~~
如今,朱衡刚回工部,老潘又被起复回京,真叫个不是冤家不聚头。
“你以为光他俩顶牛就完事了?”徐胖子往椅背上一靠,脚丫子搭在老伴的椅子扶手上,调整个舒服的姿势道:
“还有现任的河道总督翁大立呢。他也跟朱镇山意见相左,一直嚷嚷着想要开泇河。等这三位水神凑一起,光喷就完事儿了,还干什么活?”
“这他娘的是谁的安排?”吴承恩一阵哭笑不得道:“治河治淮治漕搅在一起,本就复杂无比,政出多头这事儿就更没法干了。”
“还能有谁,李春芳呗。”徐渭是百般看不上如今的内阁首辅。他曾在对方府上做客卿,结果闹得不欢而散。
“这软蛋一点责任不敢担。以为把治河的高手集合在一起,就能把河治好了?连三个和尚没水吃的道理都不懂!”
“至少,他自己就没责任了嘛。”赵公子这几个月,在爷爷的悉心教导下,掌握了许多无用的官场知识。
“那是,老夫已经把所有能人都派上去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嘛。”郑若曾嗤笑起来,彻底放下心来,回到自己的正事儿上。
“公子,老夫明日想随你一同启程。”
“哦?”赵昊微感为难道:“有两位公子同行就足够了吧。海上颠簸,开阳先生身体又不好。”
他记得郑若曾好像活不了几年了,怎敢冒这个险。
“唉,公子放心,区区十天航程而已。万院长给我调理了半年,老朽已是沉疴尽去,身子骨比前些年健壮多了。”郑若曾忙道:“有很多东西,是《海运图说》上没有记载的,我得亲自陪你走一趟,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郑若曾一双老眼中,射出坚定的光,只听他缓缓道:“这辈子不能再出一次海,老朽死不瞑目。”
赵昊实在拗不过郑若曾,只好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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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启航
翌日天蒙蒙亮,赵昊一行便要启程了。
比起赵昊回昆山那天,整个苏松的官员士绅都来相迎,今天送行的场面就太冷清了。
除了他父亲和大伯,就只有江雪迎和吴承恩几人来送行了。
并非官绅们不想来送,而是今天同行的还有长公主一家,赵公子实在太过招摇啊。
倒不是担心干娘看了会有什么意见,而是赵昊怕他们看到干娘,再生出什么议论来。
于是那日开完会便有言在先,今天谁也不能来送。
他喵的,还真听话……
赵公子的贱骨头又发作了。
~~
赵二爷面色发青,扶着微微佝偻的腰,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出门在外,多喝水少喝酒。多装孙子少装伯夷……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当爹的又何尝不是呢?
赵公子只好频频点头应下,然后见缝插针嘱咐赵守正,一定要保重身体,多吃六味地黄丸。要听两位先生的话,不要无事生非。切记太平无事就是最好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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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啊?”赵二爷心说,我这知县也当得太没挑战了。
“将来有的是你干的时候,先多听多问多学习。”赵昊低声叮嘱道:“你当县太爷那么好当?”
“难道不好当吗?”赵二爷眨眨眼。欠揍的样子让赵公子直翻白眼。
好在这时,李承恩过来道别了。
小爵爷眼红的像对桃子,依依不舍的看着他道:“真舍不得老前辈啊。”
“那就住下呗。”赵守正笑眯眯道:“我儿子跟你娘去了,你就留下来跟我吧。”
“咦,好主意哦!”李承恩眼前一亮,余光瞥到妹妹,却又泄气道:“不行,我还得回去看家。”
“那就等着再来过年。”赵守正心说,总不至于年年来吧。
“用不着等过年,海运通了,十天就能来!”长公主容光焕发,人比花娇,看上去就像二十多岁的小媳妇一样。她现在对海运满满都是期待了。
“到时候也不用大费周章了,坐船就过来了。”
“我勒个去……”赵二爷腿一软,险些掉到娄江里。
“怎么,不欢迎吗?”宁安媚眼如丝,瞥一眼赵二爷。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赵守正干笑连连道:“日后常来啊,表妹。”
“来日再会,表哥。”宁安向他福一福,这才在柳尚宫的搀扶下,袅袅娜娜上了船。
“老前辈,我会想你的。”李承恩和赵二爷抱了抱,这才依依不舍和他分开。好在有禧娃相伴,他这一路也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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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赵公子也在跟雪迎话别。
“兄长,你要多久才能回来呀?”江雪迎红着眼圈,白皙的小手绞着帕子。她曾以为自己很稳,但现在感觉很慌。
“要看顺不顺利了。”赵昊伸手为她裹了裹斗篷,微笑道:“但你懂得,朝廷办事,研究研究、讨论讨论,两三个月算快的,四五个月也正常。”
而且他还打算归途中,亲自去济州岛、长崎、琉球考察一圈再回来。估计能回江南过年就不错了。
不过暂时还只是个计划,一切要看正事办的怎样。也就没必要跟雪迎妹妹说了,徒惹烦恼。
“这么久啊……”就这,也已经让江雪迎感觉无法承受了。“我怕,我怕……”
她想说我怕你彻底,被那个小狐狸精勾了魂去。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个人撑不了那么久。”
“怎么会是一个人呢?”赵公子笑着安慰她道:“不是还有董事会,和战略决策委员会吗?你要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就跟他们合计合计。尤其是青藤先生,有他在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赵昊其实很想带徐渭进京,以备顾问。但一来,徐渭目前还是个犯人,而且还跟当朝首辅交恶。他又是个待不住的性子。要是让京里那些老熟人看到他,岂不是平白生事端?
二来,江南老巢还远远谈不上稳固,只能说是刚刚捏合在一起。只有把徐渭留下看家,他才能放心在外面浪。
“不一样的……”江雪迎吧嗒吧嗒掉下泪来,那柔弱无助的样子,让赵公子心都碎了。
赵昊便张开手臂,略略用力的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江雪迎便红着脸破涕为笑,也忍着羞,反手抱了下赵昊。
主要是因为某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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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槽,无情……”看到这一幕的小爵爷,差点掉下船去。
他简直要对赵昊佩服的五体投地,他妹妹可就在甲板上看着呢。
“我可不是挑事儿的人,换了我可忍不了。”不过挑拨离间还是要做的。
“哼,这有什么?”小县主却抱着手臂,一脸无所谓道:“这只是给败犬的一点安慰而已。”
说着她用手背捂住嘴,强忍着开心道:“而我,要跟赵大哥一起坐船去北京,度过春夏秋冬了。你说是谁该羡慕谁,谁该嫉妒谁?”
说完,她与张筱菁相携上前,与江雪迎道别。
“多谢雪迎这几个月的盛情招待,回头一定要去北京,让我们也尽尽地主之谊。”李明月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言谈姿态也无可挑剔。
“下次一定。”江雪迎却总觉着她是在向自己炫耀胜利。胜负还远远未分呢,别高兴的太早了!
“欢迎县主和筱菁再来江南做客。”她把最后两个字稍加些停顿,然后笑道:“到时候我和兄长,再好好招待你们。”
“好啊好啊。”李明月开心的点点头,和江雪迎依依惜别的拥抱后,笑着挥手道:“那么再见了雪迎,我会照顾好赵大哥的,你就放心吧。”
江雪迎担心的就是这个,却也只能强颜欢笑,挥手目送着他们上了船。
待到船板撤下,水手解开三根缆绳。岸上的民夫用木杠将科学号顶离了栈桥,科学号便缓缓顺流而下,很快就消失在昆山众人的视线中。
科学号顺着娄江直入浏河,穿过太仓州境,中午时便汇入长江。
船入长江,速度陡然加快不少,黄昏时分便抵达了崇明。他们将在那里歇息一宿,翌日一早换乘江南航运的巡沙海船,奔赴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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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青水洋上
三月初一,江南航运的船队自崇明三沙放洋,驶向天津卫。
此行已经专门向操江衙门和南兵部报备,目地是护送受困扬州的长公主殿下返京。
南京兵部尚书闻讯自然大惊,长公主要是在海上出了事儿,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也万万没法阻止,因为殿下是奉旨北归的——陛下命她三月返京。现在运河阻断,走陆路也万万来不及。也只有冒险走海路,才有可能按时到达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一面赶紧上报朝廷,一面急令沿海卫所沿途护送,随时禀报长公主船队的行踪。
可是,沿海卫所派出战舰寻找,谁也没发现长公主的船队在哪?
因为江南航运根本没从沿海走,从三沙放洋后,便向东航行,直奔黑水大洋。
大明将后世的黄海,分别称之为黄水洋、青水洋和黑水洋。长江口以北至淮河口海面,含沙较多,水呈黄色,故称为‘黄水洋’;黄水洋北海水较浅,水呈绿色,称为‘青水洋’;黄水洋往东海水较深,水呈蓝色,则称为‘黑水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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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这支由五十艘巡沙船组成的中型船队,正行驶在碧波无垠的青水洋上。
天公作美,微风轻拂,温暖的阳光照耀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还有白色的海鸥追逐着船队。
李明月她们都是头一次见到,这壮阔到让人窒息的海上画面,全都无比的震撼。女孩子们驻足在在甲板上,久久不愿移开视线。
尤其是张筱菁,她痴痴的看着无边无涯的海面,只觉从前所仰视的一切,忽然都变得那样的渺小。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小烦恼,更是完全不值一提了。
她感觉自己忽然理解了赵公子,为何会对这蔚蓝色的大海念兹在兹了。
这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任何束缚,极度自由的地方啊!
所谓一见钟情,小竹子爱上了这片海。
而且最重要的,自己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迷恋它,宣布对它的感情。而不用再遮遮掩掩,欲说还休了。
明明没有什么伤心事,张筱菁却忍不住眼泪直流。她张开了双臂,闭上双眼,感受着微咸的海风拂面,就像在拥抱这包容一切的海一般。
直到陈怀秀来叫她们进去,张筱菁才从这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中回过神来。
“海上日头特别毒,别看晒着挺舒服,再多晒一会儿就要脱皮了。”陈帮主头戴草帽,鼻架墨镜,用丝巾裹住脖颈,全身的衣裙也不露一丝肌肤,裹得严严实实。
小姑娘们吓得赶紧进舱,大海再好看,也不如自己的小模样重要啊。
只有张筱菁还恋恋不舍的站在那里,小声央求陈怀秀道:“怀秀姐,你教我开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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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也不会。”陈怀秀不禁汗颜,自己可能是唯一一个不会操船的沙船帮帮主了。
好吧,肯定是。
‘不过本帮主会开车……’陈怀秀心中嘟囔一声,忙笑道:“筱菁怎么对这种事感兴趣?”
“就是好奇,想知道船是怎么开的?大海这么大,不会迷路吗?”张筱菁忽闪着大眼睛。她的美貌的杀伤力超越了性别,就连同为大美人的陈帮主,都不忍心拂了这小女孩的小小心愿。
“这个简单,我带你去舵楼瞧瞧就是。”陈怀秀微微一笑。
“真的可以吗?”张筱菁惊喜万状,顿时百花失色。
“天气不好,或要进港出港时不行。这种天气是可以的。”陈怀秀说着,带领张筱菁走向船尾,沿着舷梯上去二楼的舵室中。
这艘名为‘平江’的巡沙船号称四百料,其实有六百料之大,素来是沙船帮帮主的座驾,也是整个沙船帮的旗舰,自然要比寻常舵室宽敞明亮。
而且出航前,还在船厂经过一番改造。最明显的便是,将整个舵室的窗户,统统改为夹棱玻璃窗……工匠们用井字形的木条从两面,紧紧夹住窗玻璃,这样就不容易破碎伤人了。
之前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在舵室里,看不到海况和帆的情形。船老大得一趟趟出入舵室,麻烦且容易贻误。
现在改成玻璃窗,外头的情形一览无余,自然不用再一趟趟来回跑了。这让米老叔、牛马二长老这些老跑船的感到十分方便。却也暗暗心疼,这么多玻璃得多少钱啊?
以他们的级别还不知道,这都是西山岛的研究中心自制的。还以为都是从濠镜澳的佛郎机人那里购得的呢。
玻璃这东西在欧洲也是奢侈品,又因为太易碎,因此大片玻璃绝少贩运至大明。更多的是桌上摆的小镜子,那一面就要上百两银子。这种窗户大的玻璃,怕是没个两三千两,买不下一片吧?
所以,从玻璃窗安上去那天,他们就多了块心病,唯恐哪个毛小子不注意,或者哪天刮大风、起大浪,把这金贵的玻璃弄死了。那可就要心疼死人了。
直到今天,赵公子告诉他们,这是自己产的,不用花钱。几位老先生才打消了安排专人保护窗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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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船上的水罗盘,也改成了旱罗盘,并被牢牢固定在舵前。
所谓旱罗盘,就是不采用‘水浮法’,放置指南针磁针的罗盘。而是改为在磁针重心处,开一个小孔作为支撑点,下面用轴支撑,上头还罩了个圆形的玻璃盖。其余部位与水罗盘一模一样。
旱罗盘比水罗盘反应速度快,也更准确一些,算是个小小的改进吧。
此外,赵昊没有再进行改动,虽然他让张鉴捣鼓出几样小玩意儿。但一切改进都要经过实践检验,而不是为了改变而改变,去干扰船老大们的正常操作。
陈怀秀领着张筱菁进来舵室时,讶然发现赵昊和郑若曾也在。
“公子和开阳先生在忙?”她赶紧想要退出去。
“没有,我们在闲聊呢。”赵昊转过头来,看到陈怀秀身后的小竹子,不禁笑道:“筱菁有事?”
“没,没事。”张筱菁一阵害羞。
“筱菁好奇,船是怎么开的,为什么不会迷路,我就带她上来看看。”陈怀秀捂嘴笑道:“既然公子闲着,就有劳你代为讲解了。我还有事儿要忙呢。”
“咳咳,老朽也先回去了。”郑若曾便在大儿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牛长老也想闪人,可他还得操舵,只好硬着头皮留下。心说但愿公子不要记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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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教学相亲
众人刷的一下走光了,被迫留下来的牛长老也哞的一声道:
“你们聊,就当俺老牛不存在。”
他们这一搞,就连赵公子都感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更别说小竹子了,一张脸红的桃花一样。
其实几个月下来,他俩接触虽然不少。但正所谓老大和老二较劲,却把老三打没了。因为李明月和江雪迎互相暗战,互相提防,结果小竹子却没了可乘之机。
于是乎,两人反而要比在京城时还生分了些。
沉默的越久越尴尬,赵公子忙轻咳一声,笑道:“我也就知道点皮毛,随便给你讲讲,错了的牛大叔纠正。”
牛长老却置若罔闻,只开他的船。老牛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好。”张筱菁点点头,便听赵昊向她讲解,这大船是如何用舵杆操纵转向,用罗盘看方向,用沙漏计时,用牵星板定位的。
小竹子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心说好久好久没听赵公子上课了呢。
她忽然想到,回京后,又可以继续在家里听赵公子讲科学,好像也很不错的。
这样想来,她不禁有些小雀跃,对回京便没那么抵触了。
~~
“就是这样子。”赵公子一手指着桌上的针路图,一手指着罗盘的指针道:“我们再用丹寅针过五更,就可以入黑水洋了……呃,筱菁,我哪里没讲清楚吗?”
“啊?”小竹子这才回过神来,忙红着脸摆摆手道:“没有没有,赵公子讲得很好。”
她赶忙定定神,提问道:“那五更是什么意思?”
牛长老手一滑,险些把舵杆推出去。
“……”赵公子不禁汗颜,心说感情我全白费口水了。
“是跟我们夜里的五更,一个意思吗?”张筱菁不好意思的开动脑筋问道。
“时长是一样的。都是将一天均分为十更。”赵昊点点头,指着固定在船台的沙漏道:“这个沙漏全部漏完,就是一更了。”
他顿一顿,又道:“不过,‘更’在船上,还是个速度单位。一更大概是六十里。慢于这个速度,叫‘不过更’。快于这个速度叫‘过更’。”
“那我们怎么知道船有多快,有没有过更啊?”张筱菁这下彻底来了兴趣,忙问道。
“这个么。”赵昊回头看看牛长老道:“给张小姐演示一下。”
“哞……”牛长老尽量不说话,用眼神示意帮自己操杆的徒弟。
那名弟子便拿起块书本大小的木板,跑到船头上。
透过舷窗,张筱菁看到他微微发力,将木板掷向海中。
啪地一声,木板落在与船头平齐的位置。
小徒弟便快步朝着船尾跑去,张筱菁见他每一步都一样近远,步频也很固定,就像赵公子做的那种上弦的小兵玩偶一样,颇为滑稽。
“这可是苦练出来的。”赵昊从旁解释道:“每次从船头跑到船尾,时间必须一样,不然就没饭吃。”
“这就能测速了?”张筱菁不解问道。
赵昊指了指海面上,漂浮的那块木板,笑而不语。
张筱菁只见那木板,不知不觉已经快移动到船尾了。
她可是能考一百分的好学生,马上开动脑筋,转眼便恍然拊掌,脆生生道:
“我懂了。木板入水后,短时间内可以视为静止,船却一刻不停向前,所以它很快就会被甩到船尾。让人同时起跑,如果一起到船尾,那么就可以视为,船速跟人跑的速度是一样的了。所以人从船头跑到船尾要经过训练,这是为了提高测量的准确度啊。”
“哈哈哈,不错。”赵昊竖起大拇指,对牛长老道:“怎么样,我这个女徒弟冰雪聪明吧?”
“哞……”牛长老心说,原来是女徒弟啊。那老牛更不该在这儿了。
“不过公子,要是赶上阴天下雨,甲板难行怎么办?”张筱菁终于彻底进入状态了。“还有晚上要测速时,看不清水面怎么办?”
牛长老不由神情一滞,他很少晚上行船,更没想过这问题。暗道:‘不测就得了。’
“想要全天候,其实很简单。”赵公子却微微一笑,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他一般。“你弄根长长的绳子拴在木板上,从船尾扔下去。然后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从放出绳子的长度,能算出船的航速了。”
“而且这法子要便捷准确一些呢!”张筱菁眼前一亮,激动道:“只要预先做好计算,在绳子上做好标记,就是不识字的水手,也能一下报出航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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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轮到赵公子汗颜了,姑娘,要不要这么聪明啊。本公子才刚点了点,就会抢答了……
真不愧是偶像的女儿啊。我偶像的基因就是好!
牛长老的一双牛眼,也亮了一下,他虽然不懂‘距离除以时间等于时速’,但直觉这法子跟木板测速原理相同。要是真如两人所言,能全天候,更精确,而且文盲可操,那可就是了不得的改进了。
“不错,只要给绳子打上距离相等的结,就可以轻松测出速度的快慢了。”赵昊说着对牛长老笑道:“我来前让人弄了几根这样的绳子,咱们试试去?”
“嗯嗯。”牛长老虽不敢言,却十分心动,但航海者的谨慎,让他不敢轻信任何东西。
~~
于是牛长老将舵杆交给了徒弟,自己跟着赵昊两个,来到了船尾。
禧娃也把东西取来,除了赵公子所说的测速绳,还有个圆形的计时器。
这套装置是欧洲水手,在大明的‘木板测速法’基础上,改进出来的‘沙漏计速法’。他们利用等距打结的绳索计程,用一个14或者28秒的沙漏计时。这样观测每14或28秒内放出的节数,就可以表示出船舶的速度了。
至今船舶航速单位依然称为‘节’……不过一节等于1852米左右只是个人为规定,所以赵公子从统一度量衡的角度,将一节规定为一千米。
也就是说,在他的地盘,不会有海里的概念了。
同时,为了取整,他将计时单位也改为18秒。这样,两个绳结间的距离,也就从反人类的英制23英尺7.5英寸,变成了清清爽爽的5米。
并且赵昊将沙漏改进为发条计时器。只要将圆形计时器的盖子拧到头,里头就会发出哒哒的发条声,盖子往回转动。18秒后铛的一声,计时结束,转动停止。
这玩意儿的结构,比他送给张筱菁的机械玩偶还简单,对拆坏了好几具西洋钟的赵士祯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当然,赵士祯拆钟表是为了造枪,发条计时器,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副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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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耽罗
晚饭后,陈怀秀邀请姑娘们一起出来看星星。
虽然,这个年代哪怕是大城市,也没有太重的光污染,女孩子们都对满天繁星习以为常。但是明亮的星辉洒落在海面上,泛起无边的银色波光。这绚丽壮观的场面,却是她们平生仅见的。
阳春三月,海上的夜风只是微凉,而且终于不用担心会被晒伤了,几个女孩子便裹着斗篷,在甲板上一边欣赏着这海天一色的美景,一边娇笑说着体己的话。
就连上船后一直没露面的长公主,也从舱室里出来,慵懒的靠在躺椅上,一边品着美酒,一边看天上的星星眨呀眨,就像赵郎的大眼睛。
已经是分开的第三天了,想他。
赵昊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时候不管去找女孩子们,还是陪干娘说话都不是好主意。
他宁愿去跟郑若曾讨教,牵星板的用法。
看到他俩在顶甲板上,拿着木板比比划划,张筱菁十分心痒。但她下午时一直缠着赵昊,哪好意思再凑上去?
她只好收回艳羡的目光,继续女孩子们的话题。
小竹子的眼神,被一旁的马湘兰看了个正着。马秘书心中暗笑一声,这才刚离开江南,张小姐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不枉马姐姐这阵子一直为她打气,小竹子这才没放弃,终于调整了策略,迎来了转机。
在老谋深算的马姐姐看来,三国演义自然比楚汉相争更持久。回头再努努力,弄个战国七雄出来,那自己的日子就不要太好过了。
不过,也得考虑公子的承受能力。还是减一减,搞个春秋五霸就够了。
至于她,自然是永不争霸、人畜无害的卫国了。
~~
“阿嚏,阿嚏……”顶甲板上,赵公子连打几个喷嚏,高武赶紧给他披上斗篷。
郑一鸾也给老父披上斗篷。
“不打紧。”郑若曾却摆摆手,示意他别干扰自己。然后继续向赵昊演示‘牵星板’的用法。
一套牵星板由十二块正方形乌木板构成,最大一块边长约 24 厘米,称‘十二指’。每块都递减两厘米,到最小的一块边长两厘米的,称为‘一指’。木板的中心穿一根长约七十二厘米的绳子,制造十分简单。当年郑和就是靠它测星斗高低,度量方位的。
别看这玩意儿其貌不扬,如今大明会用的却寥寥无几。之前赵昊向米老叔、牛马二长老打听,三人都知道这东西的存在。但光有牵星板没用,还需要与牵星图配合使用,他们谁也没见过牵星图,自然都不会牵星术了。
郑若曾也是在胡宗宪的幕府时,以抗倭需要海战为籍口,才从南兵部的架阁库中,翻找出了若干份牵星图,其中就包括元朝漕粮海运的航路。
他正是仗着这些牵星图,才能驱船行遍大明的海域,写出千古不朽的《筹海图编》十三卷来。
~~
“牵星术其实很简单。”郑若曾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一眼北边的星空,右手便拿起‘六指’板,伸直了右臂。
然后左手拿起穿在木板中心的细绳置于眼前。
“眼睛先看板下缘,将下缘平水,再看看板上缘是否与北辰平齐。”说着他微微摇头道:“宽了,挡住北辰了。换四指。”
郑一鸾赶紧换了‘四指’板,重复了上面的动作后,郑若曾见北极星出现在板上缘,方沉声道:“北辰四指。”
他二儿子赶紧就着新式的船灯记下来……在能自己吹玻璃后,这种可以手提的、能防风雨的煤油灯,就没有任何制造难度了,只是依然用灯油做燃料而已。尤其是海上有风有雨的天气,真是船员的照明利器!
郑若曾又用同样的方法,观测了织女星和西北布司星的位置。便戴上老花镜,查询起一本小册子来,这就是他从兵部职方司抄来的‘北洋牵星图册’了。
终于,他翻到了自己要找的那页,缓缓念道:“黑水洋过洋,看北辰星四指平水,东边织女星七指平水,西北布司星十一指半。公子,我们没有偏航。”
所有人闻言都松了口气,这大海遥无边际,走得又是远海航路。五十条船就像一队小蚂蚁一样,谁都不由捏把汗,担心会在这茫茫大海上迷航,那就太可怕了。
赵公子倒不是太担心,根据他浅薄的地理知识,他们已经进了黑潮,也就是日本暖流范围。
就算迷航了,最大可能也就是跟汪直一样,被洋流送到日本长崎。
听了开阳先生的讲解,赵昊基本了解了牵星术的原理——一句话,在地球上某地观测到的北极星仰角,就是该地的纬度……这是很简单的几何证明题,无须赘述。
为了增加精确度,还要辅以对其它星座的观测。航海者将航程中观测的数据记录下来,就可以得到牵星图了。这样后来者就可以利用前人的数据,确定自己所处的方位了。
这跟欧洲将近两百后诞生的八分仪、六分仪,所用的原理是一样一样的。只是后者更为精确而已。
赵昊让贝培嘉先试制八分仪,还命他利用南京钦天监的数据,尝试编制原始的《天文年历》。不过现在,连基本的地图作图都没规范,甚至没引入经纬度概念,短时间内自然还指望不上。
没办法,需要上的课实在太多。饭,总得一口一口的吃。
不过当年郑和七下西洋,全按牵星术配合罗盘,总航程几十万里都没迷航。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牵星术是完全值得信赖的。
开阳先生还告诉赵昊,由此丹酉针三更便可至耽罗了。
“差不多天亮时,就能看见耽罗岛上的山了。”郑若曾介绍道:“耽罗岛也是这条航线上最重要的参照。一看到它,就可以用单癸针转向西北了,三十更后就能见到威海卫的成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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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赵昊心里有事,破天荒的没有赖床。天还蒙蒙亮就在马秘书的侍奉下洗漱穿戴整齐,跑到甲板上,朝着船头方向架起了望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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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完了壮丽的海上日出后,他便在海平面上发现了一个黑点。
透过望远镜一看,只见那岛好似坟包,中间凸起。赵公子可是看过《我叫金三顺》的,一眼就认出那就是耽罗了。至于中间的突起,就是传说中的烧烤山……哦不,汉拿山了。
朝鲜人认为,站在这座山上,能拿到银河,因此起了这么个夸大其词的名字。
耽罗,就是后世的济州岛了。但‘济州岛’这个名字,是高丽王朝高宗私改的,但无论元还是明,爸爸们都嫌改名太麻烦,依然沿用原先的旧名。
虽然如今身为大明第一舔狗的李氏朝鲜,数度想要把名字改过来,无奈爸爸嫌烦不同意。于是济州岛这名字,李朝只能自己关起门来叫叫,在跟爸爸国交流时,依然还得乖乖用‘耽罗’。
这跟‘好的、文西’是一个道理。
郑若曾也出现在赵昊身边,望着肉眼可见的耽罗岛,郁郁道:“这个岛远处看着不大。但其实东西百五十里、南北六十里,有两个昆山县那么大。而且自古就是上好的养马之地。”
赵昊点点头,表示了解。
“原先耽罗是个独立的国家,从唐朝就向我进贡,后来被高丽王吞并。”郑若曾定定看着那座苍翠的岛屿,幽幽道:“后来被蒙元占为养马和流放囚犯的地方。等到我太祖皇帝驱逐鞑虏,高丽趁机上《耽罗计禀表》,要求将耽罗交给他们,许诺仍按元朝牧马的管理模式向大明贡马。”
“为了让太祖皇帝同意,他们耍了个手段,在奏表中将耽罗的周长缩小了十倍,人口也减少了十倍。太祖皇帝便以为这只是孤悬海外的弹丸之地,加上岛上当时仍在蒙元控制之下,便慷慨的赐给了他们。”
“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赵公子嘟囔一句。济州岛除了本身优越的自然条件,地理位置也绝佳,正处在大明、朝鲜和日本的海上三岔口,是中朝日贸易绝佳的中转站。
太祖皇帝如此精明,怎么就能让棒子把这里诳去?
哦对了,人家老朱片板不许不下海,要个破岛做啥?
“不过还好,现在的李氏朝鲜,比当初高丽还恭顺十倍,就是给大明舔腚沟子的货色。这个岛咱们想上就上,爱干嘛干嘛,还没有大明的法律约束咱们。”离开了陆地的郑若曾,露出了狂野的一面。
他是赵昊海上战略的头号拥趸和鼓吹者,认为只有克敌于海上,才能彻底保证大明的海疆安全。只有渡海狠狠教训日本,把他们打趴下,让他们像朝鲜一样,天天管大明叫爸爸,才能恢复天朝上国的荣光!
而耽罗,就是郑若曾给赵昊规划的前进基地。无论以这里为商业基地,赚取日本人无穷无尽的白银。还是作为未来的军事基地,这里整军养马,挥军侵略日本都是极好的。
“回航时,咱们去岛上转转看,再从长计较。”赵公子微笑着安抚一句,时不我待的郑若曾。
“没什么好计较的,就是横!你越横他们就越舒服。”郑若曾伸手一攥拳,像把耽罗捏在手里一般道:“这么好的地方,让他们经营成什么鸟样子了?还是乖乖让给咱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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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麻杆打狼两头怕
看到耽罗岛不久,牛长老便传令转舵,用丹癸针向正北偏西方向行驶。
三月份春和景明、波澜不惊,海面上视野极好。赵昊用望远镜不时能看到朝鲜海域的岛屿,这都是绝好的航行标记。
事实上,到了这里甚至不用再看海图,只要有个指南针,就一定能开到天津去了。反正沿岸不是大明的疆域,就是朝鲜的地盘,完全没有任何危险。无非就是多绕点路。
因此余下的航程十分轻松,赵昊每天陪女孩子们钓钓鱼,聊聊天,看看星星、谈谈人生,一点都不觉得枯燥。
这天,他正在船舱里,陪着干娘打麻将,忽听外头桅杆上的水手惊喜的大喊:“看到陆地了!”
眼看要输的赵公子,把牌一推,拎起望远镜,跑到舵室瞭望。
果然看到九点钟方向,出现了群峰苍翠连绵的大陆。大陆的尽头,是一处峭壁巍然的海角。
成山头、天尽头。
这里正是山东半岛最东端的威海卫。
“到山东了。”牛长老神态轻松道:“从这里用单甲针行四十更,就直接到大沽口了。正好用时一百更。”
“还真是快啊。”赵昊不禁感叹道:“上次离京,紧赶慢赶,将近一个月才到了南京。”
“公子这算是极快的了,漕船都是以三个月为期的,逾期到四个月的也比比皆是。”牛长老一脸感慨道:“虽然我们这趟格外风平浪静,但就算天气糟糕,最多半个月也能到了。”
赵昊心说,其实要是沿着朝鲜一侧,利用暖流航行,至少能再节省一天。
但是船员们都喜欢贴着自己国家一侧航行,这能让他们更有安全感。也许元朝的老铁们也是出于这层考虑,才宁肯多耗一天时间,也要逆流而行吧。
“不过从现在开始,沿海的卫所也能看到我们了。”牛长老有些紧张道:“咱们这么显眼的船队,估计会引来盘查的。”
“怕什么?谁敢拦长公主的驾,哪怕是在海上?”赵公子给他打气,但心里也未免有些打鼓。海上是没有王法的地方,万一要是有官军见财起意,客串海匪,对海上保安队也是一次考验。
~~
负责此次航运安保的,是王如龙和马应龙率领的五百海上保安队。因为船多人少,没有平均分配到每条船上。而是将五条巡沙船改装为战舰,船长水手之外,每艘搭载保安队员一百名。
五条船看上去与其余的巡沙船样式无异,但都没装粮食,船板也都做了加厚处理,水线下还包了铜皮。船舷上朝外插着尖竹密钉、挂了刺网,防止接舷时被敌人爬上来。
除了给每艘运粮船,各留了两门佛郎机自卫,其余五十五门,和五门青铜蛇炮,都被安置在这五艘战船的甲板上。戚家军在东南抗倭后期,是以海战为主的,王如龙当然知道集中火力才有威力的道理。
只是,这点火力在大海上仍不够看。他知道稍微像样点的海盗团,大炮都是以百门计的。而且不是佛郎机这种射程短、威力小,介于枪炮之间的玩意儿。
一旦遇到那种一两千料的大海船,上头架十几门大炮那种,火力上将完全被压制。他就只有尽快接弦,才能一战了。
可那样的话,难免被人家调虎离山,运粮船队怎么办?
作为护航的一方,压力就更大了。
这一路上,王如龙都是睁着只眼睛睡觉的,直到进了莱州湾,他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
这里航行靠近海岸线,遇敌逃脱的几率要大很多。而且大明登莱、辽东两大海防区如门户一般守卫着渤海湾。还可以随时呼叫朝鲜的水师来帮忙,所以一般是没有海盗会在这里兴风作浪的。
之所以才放下一半,是因为还有来自官军的威胁,
王如龙知道,大明在北方的海防,那是相当的拉胯。非但没有专门的水师,登莱、辽东最大的战舰也不过四百料,没有远航能力,而且缺编严重。
原因一个字,就是‘穷’,听说闽粤一带的官军,都换成乌尾船打海盗了。山东辽东两个穷地方,根本没钱造船。
问朝廷要,朝廷也没钱。反正也一百多年没倭寇骚扰北边了。而且蓟镇就驻扎着数万防御鞑子的精锐官军。打不过精于骑射、来去如风的蒙古人,还打不过衣不遮体的倭寇?就看哪个不开眼的敢上岸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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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朝廷也不给拨钱。王如龙听出身登州卫的戚大帅说,登莱辽东的卫所军户,常年食不果腹,不得不开着战船下海打渔。要是在海上遇上肥羊,说不得也会摇身一变,问你想吃刀削面还是馄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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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过了成山头之后,就能看到海上有星星点点的渔船了……登莱威海卫一带多丘陵,耕地严重不足,沿海百姓只能靠打渔为生。
看到五十艘四百料的大船,排成三路纵队,每艘间距百丈,浩浩荡荡自东而来,正在撒网的渔民们全都惊呆了。
直到那支在他们看来,庞大无比的船队开过去,才有军户恍然醒悟过来,赶紧驾船转回报信。
顿饭功夫后,岸上烽堠才燃起滚滚浓烟。
晴空万里无云,十里外的烽烟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快,沿海的烽堠一个接一个点燃,这下百姓军民全都慌了神。
在海上打渔的小舢板赶紧拼了命的往回划。大大小小的商船也纷纷向岸边逃跑,水手们嫌速度太慢,不顾商人们痛心的吆喝,开始往船外丢弃货物。
海面上乱成一锅粥,蓬莱水城中更是鸡飞狗跳。
警钟声响彻城头,参将游击们纷纷在亲兵侍奉下披挂着甲,赶向兵备道衙门听命。
招募而来的水手海兵们则从码头武器库中,抬出火铳、火炮、火箭、火鸦,还有各式火药炮弹,乱哄哄的装到船上,准备出航!
这座水城是大明在宋朝刀鱼寨的基础上修筑而成,负山控海,地势险峻,水门、防浪堤、平浪台、码头、灯塔、城墙、炮台、护城河等设施一应俱全。是大明规制最完善的一座水城,也是登莱兵备道衙门的驻地。
但坚硬的外壳掩盖不了虚弱的本质,此时,那位登莱两府最高军事长官秦守昇,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这座集合了登州卫与莱州卫全部战舰的水城中,只有正经战舰四十三艘,而且大都是百料以下的小船。
雪上加霜的是,火炮、火药,乃至水手都有很大缺口,所以真正能有战斗力的,不过十几艘而已。
而根据多名报信的军户反映,那支舰队都是四百料的大船,足足五六十艘之多,这怎么打的过啊!
直到水城的参将游击等武将到来,秦兵宪才强自镇定下来,走到墙上的海图前道:“诸位,差不多明天一早,那支舰队就要到我们这里了。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蓬莱水城唯一的任务,就是守住渤海湾的入口,绝不能让敌船越过水城北面,由长岛、尽头山组成一串岛链。
一旦敌船突破岛链,就可进入渤海湾,直逼塘沽。别人不好说,秦兵宪的脑袋一定保不住。
见兵备道已经慌成狗,老成持重的皮参将忙劝道:“兵宪稍安勿躁,这支忽然出现的船队,扣除水手,最多也就是一万兵马。”
“哦……”秦守昇闻言,吓得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心说我一个没读过一天兵书的文官,怎么就要承受这种不该承受的压力呢?
“兵宪莫慌,末将是说最坏的情况。您忘了咱们登州卫的骄傲,戚大帅可在蓟镇练兵呢!”皮参将赶紧补充一句道:“现在拱卫京师的大军,都云集天津一带。敌军就是有一万人,也不过正好给戚大帅练了兵。”
皮参将顿一顿道:“何况,他们到底有多少人,甚至是不是敌人,都还两说呢。”
“唔。”秦兵宪这才没那么慌了,他摸着修剪整齐的唇须,点点头道:“皮将军言之有理。那我们具体该怎么做呢?”
“先向天津卫示警,向辽东卫、威海卫求援。”皮参将忙沉声道:“同时立即派快船递进侦查监视,末将愿率主力于长岛海域列阵,就算与敌同归于尽,也绝对不会让他们越过防线的一步!”
“真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啊,皮将军!”秦守昇感动的热泪盈眶道:“本官本该与你同生共死,无奈你也知道,我晕船啊。只能在这里等你凯旋的消息了!”
“请兵宪静候佳音吧!”皮参将抱拳行礼,率领游击等手下昂然出去,走向码头。
“老大,咱们真要去决一死战?”离着兵备衙门远了,身后的游击忍不住问道。
“决个屁。”皮参将啐一口道:“准备好快船,看情况不妙咱们就按老办法开溜,反正顶缸的是姓秦的。”
所谓老办法,就是自己把自己的战舰弄沉。因为海军有其特殊性,它不像陆军,让你死战不退,你就得战至最后一人。不然都算临阵脱逃。
海军的战船一旦沉了,水手和海兵就没法作战了,撤出战场天经地义,所以不算临阵脱逃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一炮
皮参将带领蓬莱水军全部主力,于黄昏前赶赴长岛,在月亮湾隐藏起来,静候那支来历不明的船队上门。
长岛上,向东一面筑有炮台,如果明日要战的话,背靠炮台迎战心里能踏实点。
难捱的一夜过去后,派去刺探军情的快船终于回来了。
在皮参将等人紧张的注视下,斥候禀报道:“那支船队悬挂的是日月旗,应该是一队大明民船。”
船只在海上通信困难,以悬挂不同旗帜表明身份。大明的民船喜欢悬挂日月旗,卫所水师另有自己的军旗,比如登莱水城悬挂的就是威风凛凛的鲲鹏旗。
反复追问确实没有悬挂其他旗帜后,皮参将等人松了口气。是大明的船队就好,再横他也不敢得罪官军。
“大哥,咱们要不要……”眼看猛虎变肥羊,游击不由贪心大起,其余将领也满怀期冀的望着皮参将,显然做惯了这档子买卖。
也难怪,大明毕竟还没解除海禁,这里又是拱卫京畿的要津,就是把你的船队尽数击沉,你也没处说理去。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这些水营军官,身上的血债比海盗也不少。
“嗯……”皮参将沉吟起来。
方才斥候再度确认,对方确实有四百料巡沙船五十艘,而且吃水很深,显然是满载的。随便扣下几艘,弟兄们都能吃个满嘴油。
不过这么大的船队,搞不清来头怎敢贸然下手?他仔细回忆着山东南直一带的大船主,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长江口的沙船帮能摆出这么大阵势。
“沙船帮,他们不是在长江里捞食吗?跑到我们山东作甚。”皮参将大惑不解。
“管他来干嘛,这是捞过界,必须付出代价!”手下们嚷嚷起来。
“就是,手都伸哪儿来了,不给他剁了去,还以为我山东无人!”
架不住手下撺掇,皮参将终于下决心拦住船队,管他青红皂白,先按惯例扣船,等对方船东来赎。
“出湾,在航道上列队,一艘也不许放过去!”皮参将下定决心,豪气干云的下令。
“嗷嗷!”这条船上的水手们,闻命都发出兴奋的狼嚎。打仗他们虽然满心抗拒,打劫却怎么都不嫌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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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晨的薄雾散去,蓬莱水师的舰队在长山水道列队完毕,没多会儿就看到那支庞大的船队从东面驶来。
皮参将站在顶甲板上,拿一根两端挖通的竹筒,凑在眼上眺望。他已经能看清那些船上的桅杆了,上头果然悬挂着普普通通的日月旗,没有其他的旗号。
这一带洋流向东,对面的沙船又是满载,虽然张满了帆,但依然显得缓慢笨重。
皮参将经验丰富,早选择了最有利的位置列阵,非但有岸上的炮台支援,对面一旦想要逃跑,他还可以马上挂满帆顺流追击,转眼就能追上。
一切尽在掌握!
皮参将彻底放下心来,下令炮手装弹,准备打一轮齐射,吓阻一下这支目中无人的船队。
渐渐的,那船队越来越近,五里、四里、三里……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开炮!”皮参将狠狠下令,要教训一下这些不懂事的小赤佬。
炮手们用松明火把点燃引线,大炮嗤嗤冒着火花。
忽然,身边的游击猛推了皮参将一把,沉声尖叫道:“不能开炮啊,有龙旗!”
“啊?!”皮参将顺着手下所指,果然看到对面船队中,最大的一艘六百料沙船上,悬挂着四面蓝底金龙旗,还有清道旗和降引幡!
之前那艘大船被前头开路的船只挡住,直到距离近了才能看清它的旗号。
皮参将等人登时亡魂皆冒。
山东藩王多,临近的青州就是衡王的封地。不然他们也不认识,这只有亲王出巡时,才能打的旗号。当然,那旗上其实不是龙,而是蛟,这就不是他们能分辨出来的了。
哔嘀阁
“停,停,别开炮!”皮参将惊叫起来,恨不得扑上去把炮口堵住。
但已经来不及了,十几门大炮相继发出沉闷的轰鸣声。
十几枚炮弹呼啸着飞出去,落在四五百米外的水面上,激起一串水花。
还好射程有限,离那船队还远着呢。
“大哥怎么办?”手下们全都慌成狗,虽说藩王不得擅自出封地,但更不能向藩王开炮啊。
“冷静,我们是尽忠职守,开开空炮又不会死人。”皮参将强自镇定下来,他已经顾不上打劫了,满心想的都是脱身之计。
~~
江南航运船队。
王如龙的三艘战船早已在船队前一字排开。另外两艘殿后,防止被人包了饺子。
看着二里多以外的水柱,王如龙搁下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轻蔑的抹一把红胡子道:“丢人!”
别看他一副满不在乎,其实是演给下面人看的。
王如龙心里清楚,人家那十几门大炮虽然射程不远,真打起来火力却足以压制住己方,造成巨大的伤亡。海上就是这样,早就过了以人力相斗的年代,现在比的是船坚炮利。
“队长,要不要还击啊?”手下中队长沉声问道。
“奶奶的,咱们什么时候打不还手来着?”王如龙狠狠啐一口道:“开几炮,也让他们听听响。”
其实他这儿就三门蛇炮能派上用场,佛郎机的有效射程才一百多米,还不够丢人呢。
不过什么时候都不能输了气势,先打几炮回敬一下再说。
炮手们早已经装填完毕,闻命马上用长长的火绳,点燃了蛇炮的引线。
所谓蛇炮,是目前欧洲主流的长炮管加农炮。这种炮射程远,可以直瞄射击,大大提高了射击精度,在欧洲各国的海陆军中都唱主角。
不过眼下距离超过了一公里,还是要给点仰角,增加些射程的。
反正谁也没指望能打中。威慑射击的话,当然打的越远越好了。
三门卜加劳铸炮厂精心打造的青铜蛇炮,喷出长长的火舌,呼啸着射出三发实心炮弹!
双方此时相距一公里以上,已经在蛇炮的射程内了,但命中的几率微乎其微,是以保安队也没抱什么希望,对面的官军同样也不在乎。
谁知,在两发炮弹掠过官军船队头顶的同时,第三发炮弹它就命中了,命中了……
而且正好命中了皮参将的座船。
他呆呆看着甲板上的大窟窿,吓的合不拢腿,什么炮有这么大的威力?难道是传说中的红夷大炮?也太可怕了吧!
幸好大明的船只都有水密舱,中一发炮弹就算进水也无沉船之虞。
但这发炮弹彻底把官军的胆气打掉了。看到对面的点子又硬又横,再纠缠下去也讨不到好果子吃。
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吧。
“撤!”皮参将冷静的下令道:“天塌下来,有兵宪大人顶着。”
“大哥,起码得搞清对方的身份吧,不然我们如何回禀,怎么跟天津卫通报?”一名千总提醒道。
“说的是,那你带一条船留下来,问明情况。”皮参将整了整那千总身上的战袍,和蔼道:“你就是今天的带队军官,我们都没出过海。你说好不好哇?”
“唉,好哇……”那千总想跳海的心都有了,只怪自己多嘴,成了背黑锅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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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航运船队。
看到官军的船队撤走,王如龙这边也松了口气。他真担心那一炮会把对方惹毛。
还好,对面没有那么大火气。就是嘛,官军要不是欺软怕硬惯了,又怎么会让小小倭寇骑在脖子上痾屎。
宣布解除战斗状态后,水兵们熄灭了点燃的松油火把,清空炮膛、将炮弹重新装箱……佛郎机很简单,取出子铳即可。麻烦的是那些蛇炮,还有火枪,装填后就无法退膛了,只能打掉了事。
不过这次保安队学乖了,朝着海面空旷处放起了空枪空炮。一阵密集的枪弹声中,一个炮手被中队长带到王如龙面前。
“队长,刚才那炮就是这小子打的。”中队长一脸古怪道。
“你叫啥名儿?”王如龙看一眼那炮手,又黑又瘦……好吧,这是这年代最常见的模样。看着呆呆的,不像是个精神小伙。
“回队长,俺叫褚六。”那小伙儿一嘴山东话。“海上保安队直属炮队炮手!”
赵昊的保安队有三大兵源,一是投奔来的前戚家军,和他们带来的浙兵;二是从昆山招募的乡勇;三则是西山公司支援的北方流民,主要来自河南、山东一带。这褚六一张嘴,就能听出他是第三类。
“出溜?你是打算出溜到哪去?”王如龙不禁大笑道:“这个名儿在船上不好,弄不好就出溜到水里去了。我给你改个名吧。”
“哎,好。”褚六这名字,也不是什么正经名,队长给新起个,当然巴不得。
“叫什么好呢……”王如龙一捋红胡子道:“你这一炮打得响啊!就叫你褚六响吧。”
“哎,谢队长赐名,俺以后就叫褚六响了。”褚六开心的直点头。
“褚六响啊,你说俺该怎么罚你啊?”不得不承认,北方话的感染力就是强,王如龙口音都被对方带偏了。
“啥,还得罚俺?”褚六响傻了眼。“打准了还有罪了?”
“那是官军的船,你干人家一炮,出了人命算谁的?”王如龙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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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天津卫
“队长,算了吧,反正是蒙的,别赏也别罚了。”旁边的中队长赶紧和稀泥。
“俺不是蒙的,是瞄着打的!”谁知那褚六响竟不领情。
“哟嚯,给你根针眼就敢认,给你个窟窿就敢捅,你小子胆子够大的。”王如龙又拍了他脑瓜子一下。
“俺真是瞄着打的。”褚六响仿佛受到莫大的侮辱,涨红了脸道:“打炮不就是为了打中吗?为啥打中了要罚俺,还说俺是蒙的?”
“停……”王如龙见这小子有点轴,赶紧打住话头道:“简单,你再打一炮看看,要是打中了,老子非但不罚你,还要重重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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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褚六响也不怯场,一口答应。
这时,保安们已经收拾好甲板,见有热闹看,又赶紧打开一箱炮弹,将主甲板上的一门蛇炮清膛。
王如龙扫视下海面,伸右臂眯左眼,用大拇指对准东海口旁边的一片礁石,这是大帅传给他们的测距法,他也毫无保留的传给了手下保安们。
“就打1.1公里外那片礁石吧。”王如龙对褚六响下令。
“好嘞!”褚六响点点头,略一思索,将定装发射药减去一成,塞入炮膛,用压杆杵实了,再填上用棉布包裹的炮弹。研究中心研发的这种沾着油脂的薄棉布,可以防止漏气,增加射程,所以褚六响才要减少发射药的用量。
副炮手用长钎子将火门清理干净,同时插破发射药的纸袋,然后将五寸长的引线插入火门中,把火绳点燃,递到褚六响的手中。
褚六响却不急于点炮,而是随着船身的摇晃,不断轻微的改变蛇炮的俯仰角。这样无论船身怎么横摇,火炮身管的瞄准线始终保持水平。
甲板上安静极了,所有人都目不转瞬看着褚六响。他却已经进入人炮合一、物我两忘的境地。
王如龙观察的仔细,发现这小子的呼吸居然和船身的摇晃同步了。
在前浪刚过、后浪刚起的缓浪间隔,褚六响瞄准了礁石水线以下的部分,迅速点燃了被他掐短的引线。
轰的一声,炮弹激射而出,呼啸着命中了远处的礁石,碎石飞溅而起!
船上也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保安们一拥而上,把褚六响高高抛起,差点扔到海里去。
“这小子有两下!”王如龙满意的摸了摸脑袋。海上保安队里,终于有个神炮手了。
“褚六……响,在我们中队,平时就是射击第一名啊。”中队长如释重负的笑道。
“你咋不早说呢?”王如龙白他一眼。
“这不打中了才说吗,要是打不中哪还能说。”中队长狡黠的嘿嘿一笑。
“狡猾。”王如龙笑骂一声道:“给他记功一次,赏银十两。回去记得提醒我,给他申请个特别晋升。”
“好嘞。”中队长脆生生应下。
江南安保没有执行集团五等三十六级的职级制度,而是另行一套含金量更高的职衔制度。当然相应的,晋升的难度也就更高。没想到褚六响因为炮打的好,就能获得特别晋升,真让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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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小小的插曲,并未影响到长公主此行的愉快心情。海上保安队每天都要进行射击练习,她早已习惯了那隆隆的炮声。要是哪天不打炮,她还感觉少了点儿什么呢。
她更在意的是,船队能不能在十天到天津卫。
三天后,大沽口到了。从三月初一自崇明三沙放洋,到今日正好满十天!
当长公主看到天津卫守军在大沽口列队欢迎自己驾临时,开心的合不拢嘴,直夸自己的干儿子懂事能力强,解决了干娘一块大心病!
“我娘怎么乐成这样?”李承恩感觉酸酸的,自己的娘对赵昊可比对自己亲多了。
“漕粮终于可以北运了,殿下替你舅舅高兴很奇怪吗?”禧娃一脸你好白痴的表情道。
“是吗?”李承恩嘟囔一声,心说我怎么没看出长公主殿下有这么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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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沽口,是大明第一海防要塞,素有京津门户、海陆咽喉之称。成祖皇帝定都北京后,不断加强此处的防务。非但建有完备的卫城、雄伟的炮台、还在此驻扎了上万精兵,扼守这条入京要道。
统帅这里的文官武将分别是天津兵备道曹科,和蓟镇东路副总兵胡守仁。两人已经收到登莱兵备道的飞马传书,得知长公主殿下从海路返京的消息。
恰好此时,南兵部的八百里加急也送到了大沽口。两相印证,二人这才不疑有它,赶忙摆出最隆重的仪仗,让士兵们在大沽海口两岸列队,他们也乘坐战舰,出海相迎。
之所以出海相迎,一是为了表示恭敬,二也是为了提前搞清楚状况,不能让这么大的船队,稀里糊涂就进了大沽口。
当两人身穿朝服登上平江号,看到头戴珠翠庆云冠、身穿霞帔,气质高贵令人不能逼视的长公主殿下时,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来。
胡守仁看到笑眯眯立在长公主身旁的赵昊时,另一半心也放回了肚子,小声对曹科道:“是良民。”
“呃……”赵公子听到老胡对自己的评价,不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才是良民,你们全家都是良民。
胡守仁眼下也顾不上赵昊,赶紧跟着曹科一起给长公主磕头行礼。
“二位大人都平身吧,本宫此番由海路返京,对地方多有叨扰,深感不安呐。”一回到北边,长公主便自动恢复了威严高贵,全身上下哪还有一点痴缠的小女人味?
要不是干儿还指望着天津卫,她才懒得跟这些小角色敷衍呢。
“谢殿下。”被长公主定义为小角色的正四品兵备道曹科,和正三品副总兵胡守仁,这才赶紧起身。前者忙应声道:“殿下也是奉旨返京,才不得不冒此奇险,实在可敬可叹。凤驾能莅临大沽这种偏僻海疆,我等臣下万分荣幸啊!”
双方客套完了,曹科想请长公主到卫城休息,宁安自然没那个兴趣,便直接拒绝,说自己现在归心似箭,问怎么才能最快回京。
曹科告诉长公主,大沽河十分宽阔,水流丰沛,可行千料大船。由大沽河西行百里便可汇入大运河北上京城了,十分便利。
不过大运河的水量就远远不够看了,水道也浅,最多能行四百料沙船,所以长公主的的平江号进不了运河,得换乘其他船只。
长公主听说直接坐船就能进大运河,心情十分愉快,哪还会在乎换一次船?直接下令沿着大沽河逆流而上。
胡守仁带兵,与曹兵宪一同护送长公主出防区。路上,他终于逮到机会跟赵昊说话了。
“胡大哥,久违了。”赵公子笑眯眯的向这位戚继光的左膀右臂拱拱手。
“是啊赵公子。”胡守仁高兴的一个劲抱拳还礼道:“能见到你真是惊喜啊,前日道蓟镇还跟大帅聊起你来,没想到今日就见到了。”
“是啊,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赵公子睁着眼说瞎话,大沽口、天津卫是他海运的终点,这里所有文武官员的资料,早就摆在他的桌头了。“胡大哥近来可好,大帅一切安好?”
“都好都好。”胡守仁笑道:“现在有张相公罩着,日子好过些了。前阵子郭总兵也调走了,由大帅以右都督、练兵总理兼任蓟镇总兵,终于没有掣肘,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那实在太好了。”赵昊知道,这是张居正因为没能保住王如龙三人,弥补戚继光的。加之与戚继光在东南合作无间的谭纶,当上了蓟辽总督。有这两位大佬保驾护航,戚大帅的日子不要太好过。
“对了,这次王大哥也来了,就在前头第一艘船上。”他又对胡守仁道。
“是吗?!”胡守仁十分惊喜,他和王如龙亲如兄弟,一年没见甚是想念。说着话,他再度抱拳向赵昊诚挚道谢:“公子在江南为弟兄们做的事,俺老胡铭感五内,若有什么用得到老胡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胡大哥这样说就太见外了。”赵昊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高风亮节道:“能为英雄们做点事,小弟荣幸至极。”顿一顿,他又笑道:“再说,他们也都帮了我大忙,要是没有他们帮我镇着场子,我那江南集团早就被太湖水匪抢光了。”
“哈哈哈!”胡守仁大笑道:“弟兄们干别的不行,打土匪跟玩似的。”
“能遇到胡大哥实在太好了,我还在发愁王大哥他们五百人怎么安顿呢。”赵昊苦笑道:“虽说是护送长公主的保安队,但就这么大喇喇进京,也未免招摇了些。”
其实保安队把那身黑皮一脱,换成水手的蓝色短打扮,就完全不用担心扎眼了。
但这里已经是京津,还有官军护送了,哪还用王如龙他们操心。赵公子也就找个借口让他们歇歇,也好在天津卫地面上提前拉拉关系。
这一点很重要。等到漕粮海运开始之后再拉关系,成本高不说,效果也会很差。
他可是早就如雷贯耳,天津卫出了名的死要面子规矩多。这是个光砸钱没法收买的地方,得先把感情培养起来,再谈生意就顺溜多了。
“你放心,我来安顿。”胡守仁大包大揽道:“兄弟假假也是个副总兵了,安顿几百人小菜一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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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京师米巨贵
平江号上。
胡守仁说完,对赵昊挤眼笑笑道:“需要我给老王引见一下地头蛇?”
“那就再好不过了。”赵昊拊掌笑道:“胡大哥真是心细如发,小弟的心思一点瞒不过你。”
“哈哈哈!”胡守仁得意大笑道:“你要是光为了护送长公主,还用带几十船粮食北上?”
“不能白跑一趟嘛。”赵公子笑眯眯道。
“那你该贩丝绸啊。”胡守仁笑道:“再说,以赵公子如今的家业,看得上这点小生意吗?”
“这是我干娘体恤民众,特意带去给京城百姓压惊的。”赵昊笑眯眯道:“你就权且这么信吧。”
“好!老胡就这么信了。”胡守仁笑得前仰后合道:“公子还跟当年一样风趣,老胡喜欢得紧。将来要是也被朝廷扒了这身皮,你可一定要收留老胡啊。”
“那还不得倒履相迎,马上让金大哥给你倒位子。”赵昊也受宠若惊的笑道。可惜胡守仁也就是套套近乎而已,他跟金科、王如龙三人不同。那三人原是戚继光在绍兴招募的老百姓,被革职之后就一无所有。
胡守仁可是世袭骁骑右卫指挥佥事,世世代代都有高官做得,怎么可能会下马下海呢?
~~
两人言谈甚欢,时间不知不觉飞快过去。胡守仁护送长公主,当然不能老是玩消失。
赵昊又请胡守仁给戚大帅带了封信,两人才结束了交谈,各忙各的去了。
胡守仁去长公主的舱室外亲自站岗,赵公子则‘无意中’在前甲板,碰见天津兵备道曹科,然后很自然的请他喝茶。
天津兵备道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兵备道。一般兵备道都是以监察为主。天津兵备道却是什么都管的亲民官。
因为天津地区只有三大卫所,没有州县等行政机构,故而天津兵备道除了要履行一般兵备的职责外,还要承担起州县官的民事、刑事之责。
此外,还因为天津位于海河要冲、京畿门户,是南运河和北运河的交会处,所以兵备道还兼有驿递、河道两项重要职责,而且在其日常工作中占比还不低,故而天津兵备道又有‘金带驿丞’、‘红袍河官’的诨号。
总之,其权力远比一般兵备道大得多。在天津地面上,完全没有分权掣肘之虞,方方面面都是这位曹兵宪一个人说了算。当然,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他也不敢太乱来。
而且这位曹兵宪也十分谨慎,对赵昊客气恭维不断,掏心窝子的话却半句不说。
好在赵昊也没打算跟人家交浅言深,大家认识一下,混个脸熟就差不多了。反正漕粮海运对天津来说是个大好事,这里将一跃成为大明北方,首都外最繁华的城市。曹科应该没道理不配合吧?
要是不配合也不怕,换掉就是了。
以赵公子和江南集团如今的势力,动个部堂督抚有难度,想要换个四品兵备道还是可以办到的。
~~
第二天,船队行至三岔河口,由此便可汇入大运河了。曹科和胡守仁下船,拜别了长公主殿下。
宁安长公主换乘一艘四百料的沙船,继续朝通州航行。至于平江号则搭载着王如龙的海上保安队,驶回大沽口等待船队从京城返回。
分开之后,船队沿着大运河北上二百里,就可以到通州了。
大概是因为漕运断绝,漕船都被挡在黄河以南的缘故。往日里繁忙拥堵的大运河,变得顺畅无比。河面上往来的船只少了一半不止,北上的漕船更是一艘都不见了。
长公主的座驾又享有最高通行权,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抵达了通州。
到了通州已是下半夜,众人也懒得再下船了。船队便在路上护送队伍的引导下,连夜沿着大通河西行,翌日一早就抵达了北京城。
~~
此时阳春三月,护城河两畔花红柳绿。蓝天碧水一河清,正是北京城一年最美的时节。
河面上,到处是出来赏春的游船画舫,公子王孙、官家小姐们陶醉于这欣欣向荣的无边春色中。女史佳人们轻弹琵琶,浅吟低唱的一首首春歌。
这些衣食无忧之人不会知道,眼下也正是寻常百姓,最难捱的春荒时节。去年的存粮已经告罄,离新粮下来还早。他们又得卖力春耕,吃不饱饭干不了活啊!
家里的老人孩子更是只能吃稀,每天提着篮子到处挖荠菜、撸榆钱回去充饥。就连柳树芽都采回去焯水,跟榆钱拌着吃了。
北京城人口百万,靠野菜哪够养活啊?
年年度春荒,今年特别难。
因为自从黄河决堤、漕运断绝的消息传到北京,原本就蠢蠢欲动的粮价,一下就上了天。
这才不到一个月,竟然从一两银子一石米,涨到了二两五!
这个价钱放在苏州也要命。京城的百姓收入也就苏州市民的一半,让他们还怎么活啊?!
~~
大通河是漕运的终点,也是整个京城粮食交易的集散地。河两岸光粮行就有上百家之多。
原先,都是城里的粮商米行来这里批发。但近来老百姓宁肯多跑十几里,回去时还得背着沉重的粮食,也要跑到这里来买米。
图的就是这里能比城内便宜个一分五钱的。
可惜,这里一样天天涨价。
此时,排着队买米的百姓,绝望的看到,粮店卸下门板后,挂出的木牌上,今日粮价已经变成了二两七一石!
“怎么又涨了?!”老百姓们已经被不断高涨的粮价,逼得快要崩溃了。任何一点上涨,都能刺激的他们嗷嗷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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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还是二两五,这一宿又涨了两分银子!”
“干脆明抢好了!”
听着百姓们抱怨如潮,伙计们低着头不说话,只把桌子抬到店门口,把大杆秤也在门口架好,等着东家出来开售。
这样安排是东家的意思。现在粮价涨得老百姓都红了眼,不敢把他们放进店去。还是让他们在门外排队安全些。
好一会儿,穿着长袍,头戴六合帽,留着八字胡的店东出来了。
一看到他,老百姓的声音陡然又高了八度。
“巨三爷,你也太黑了吧,怎么又涨价啊!”
“就是,你赚起来没够,我们可都要饿死了!”
“不怕生儿子没**?!”老百姓的言语,是一天比一天粗鄙。
好在巨三爷已经习惯了。自打决定涨价起,他就把自己的祖宗老子娘都献出来,任凭他们骂去。反正又不会少块肉,还是趁机多赚点来的实惠。
大不了,回头给祖宗多烧点纸,补偿一下就是。
“本店已然库存见底了,补货也遥遥无期。要不是你们这帮饿死鬼在外头喊,我还真不想开门呢。”巨三爷便哼一声道:“你们再嚷嚷今天就不卖了,明天少说涨到三两!”
“别别别……”老百姓们早就知道,大通桥所有粮店都串通一气。每天定价相同,谁也不会便宜一个子儿。
“你赶紧卖你的粮!”这种时候很难齐心,总有人希望赶紧买了踏实,所以总是闹不起来。
毕竟,这里是驯服已久的天子脚下,不是闹事儿成性的苏州城。别看老百姓嘴皮子厉害,其实怂的很。
粮行老板们正是抓住他们这个弱点,才会肆无忌惮的涨价。
巨老板见状,再接再厉的打击他们道:“说了多少遍,运河断了,一二年修不通了。这江南湖广的粮食运不来了,你们总是不信。”
“哎,怎么会这么倒霉呢……”老百姓满面戚容,彻底没了脾气。
有人依然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大声嚷嚷道:“这些年,漕运也不是断了一回两回,哪次不是几个月就修好了?”
“就是,不运粮食十几万漕工,几万漕丁吃什么去?”人们就爱相信有利于自己的观点,古今无外乎此。“朝廷别的不管,也会把运河先修好的。”
“说修就能修好?”巨老板满脸轻蔑的哂笑道:“告诉你们,这次不是哪里淤塞,哪里决堤了。而是整个六百里河道都没水了,整个黄淮乱成一团,一二年且修不好了!”
“你胡说!”百姓惶恐、悲愤,可怜、无助。
“嗨,我就敢把话撂这儿!”巨老板却得势不饶人,愈加嚣张道:“半年之内,要是有成船的江南米运到,我巨有财把姓倒过来写!”
“那还是巨……”有识字的哂笑道:“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我还没说完。”巨老板也是来了那股劲儿,冷笑道:“我再按一两银子一石米,敞开了卖三天,如何?!”
“……”这下老百姓全都无话可说了,巨老板都敢打这种赌了,显然短时间内绝无粮船抵京了。
于是他们垂头丧气的排好队,等着买他家的天价米。
见局面被自己彻底压下,巨老板以获胜者的姿态,得意洋洋的一挥手,高声吆喝道:“开售!”
话音未落,却见队尾出现了骚动。然后就听大通桥上有人高喊道:“快看呐,运粮的船队来啦!”
“哇……”的一声,人群一片哗然,百姓们也顾不上排队了,潮水般涌向河两岸。
果然看到一队沙船缓缓从西面驶来。船上的水手将芦棚揭开,露出满载而来江南大米!
“天无绝人之路啊!”有老者哭着跪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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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嗡嗡放心了
转眼之间,‘巨富米行’前,便一只鸟儿都不剩了。
“唬人的吧?”巨有财一脸不信,让伙计搬开桌子,放自己出去看看究竟。
河两岸人头攒动,巨老板仗着身高体壮,好容易挤到近前。果然看到大通河面上,一排满载的四百料粮船,从西面缓缓驶来,一眼望不到头。
只见水手们掀开了船上的芦棚,露出里头堆满的麻袋。他们还故意拆开麻袋,将白花花的大米展示给老百姓看。
京城百姓见状忘情欢呼,虽然这些大米不是给他们的,但这直截了当的粉碎了,无良奸商炮制断粮的谎言,看他们还怎么哄抬物价?
巨有才嘴巴张的老大,双眼瞪得跟癞蛤蟆似的,搞不清这些大米到底是哪来的?行会早就得到确切消息,黄河在沛县决堤,六百里运河不能通船,今年都不会再有漕粮北运了。
那这些粮船是什么来路?从南边飞过来的吗?
正满心疑惑间,他忽然看到那些粮船的船头上,插有一面面醒目的开道旗。
上头有的写着‘宁安长公主凤驾’,有的写着‘奉旨’、‘海运’等字样。
“长公主……奉旨……海运?!”人们将三块牌子连在一起,自认为了解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是陛下命长公主,从海上运来了粮食!”百姓们再度欢呼起来,有人高喊‘皇帝万寿无疆’,有人高喊长公主‘青春永驻’!
“你们这米,真是从海上运来的?”岸上有人大声问道。
“那当然了,我们初一从苏州崇明岛放洋,十天就到了天津卫!”水手们早就反复演练过,回答的字正腔圆,声音洪亮,务必让所有人都听清。
“海上也能到天津卫?”京城百姓闻言震惊,这是他们的盲点。“真的十几天就能到?”
“怎么不能?大海都是通着的,永乐年间就漕粮海运过。”水手们按照标准答案高声答道:“而且蒙元一直就是海运,我们还能不如他们?!”
“那不能够啊!”京城百姓的自尊心,一下子被撩拨起来,顿时觉着海运也没什么难度了。
“海路……”巨有财却额头冷汗津津,万没想到还有这事。
这时,特意去通州接驾的鸡公公,从船舱中出来,对着一众围观群众抱拳道:
“咱家乃长公主府总管,奉殿下令旨好教老少爷们知道,运河淤塞确有其事。然当今隆庆皇帝仁德慈悲、爱民如子,断不会饿到天子脚下的百姓。”
老百姓闻言热泪盈眶,一阵山呼万岁。
待到众人安静下赖,鸡公公方继续不紧不慢道:
“故而,陛下特命长公主从江南,采买粮食两万石,试行海运以暂代漕运。殿下以千金之躯,亲率船队由海路北上,果然一路平安,顺利抵达天津卫,沿大沽河入大运河,直抵大通桥!”
“长公主!长公主!长公主!”长公主在京城百姓心目中,早就是活菩萨一样的人物。老百姓听说她为了大伙儿以身犯险,更是感动的稀里哗啦,忘情呼喊着她的封号,比方才喊‘皇帝万岁’的声音可高多了。
鸡公公笑眯眯的等着,好容易安静下来,这才继续高声道:“这次运来的粮食,全都以成本价一两三一石,就地发售!”
“哇!”哗的一下,人群顿时沸腾了。这便宜了整整一半啊!
若不是船在河里,他们怕是这就要飞扑上来了。
“大家不要急,不要挤!”看着无数双手朝自己伸过来,鸡公公忙又高声道:“海路既然通了,就还会有粮船源源不断抵京,足够供应大家的!很快就会敞开供应的,任何时候都能买到……”
老百姓是安抚下来了,巨有财却彻底慌了,他赶紧缩着脖子,想要趁人不注意溜走。
可老百姓怎么会让他如愿?不知多少双手伸出来,同时拽住了他的胳膊、衣裳。
“巨老板,别走啊!”
“去你店里买米去,一两一石敞开卖!”
“卖三天!”
“你要是敢说话不算数,就砸了你的破店!”
“是吗?还有这好事儿?同去同去!”围观群众闻言,也跟着起哄开了。
“这,这……”巨有财想跳河的心都有了,可老百姓哪能让他如愿,几乎是把他架着,往不远处的巨富米行涌去……
~~
四十余艘粮船由陈怀秀和牛长老带着,到漕运码头卸货。有鸡公公照应着,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长公主的座船则继续驶往御码头。宫里派人来知会过,陛下命她一下船就带着儿女进宫,还特意吩咐让赵昊也一起。所以赵公子只好继续跟着干娘。
听着百姓对皇兄和自己的称颂声不绝于耳,宁安觉得有些对不住赵昊:“明明都是我儿张罗的,却让干娘和我皇兄摘了果子。”
“娘这话就太见外了,咱娘俩谁跟谁啊?”赵公子一脸至诚至孝道:“再说,不打着娘的旗号,江南航运的船能顺利开进大沽口?早就让朝廷的水师拦下了。”
船上其实都挂着‘江南航运’的灯笼,只是被长公主盖住了风头罢了。但有心人一定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真是好孩子啊。”宁安开心的大包大揽道:“你放心,漕粮海运的事儿,陛下那里包在娘身上。”
“嗯。”这就是赵公子为什么要让干娘出风头的原因,现在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她一定会全力办成的。
“可惜……”不过宁安有自知之明,叹口气道:“这么大的事儿,光皇兄点头还不够,得内阁也同意才行,说不定还得上廷议。”
“嗯,孩儿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赵昊微笑着点点头。他也想快刀斩乱麻,把事情敲定,但漕运利益集团是绝对不会让他轻易过关的。
~~
娘俩正说着话,沙船在御码头停下,便有大太监冯保率领一众宫人恭候多时了。
赵昊虽然跟冯保关系不错,毕竟赵二爷‘铁骨状元’的名号,就是冯公公认证的。不过这种公开场合下,两人当然假装不熟,只飞快的眉来眼去一下,便按部就班的见礼如仪。
长公主坐上八抬凤轿,赵昊和李明月兄妹也有小轿坐。待四人都坐定,冯公公高唱一声‘起轿’,太监们抬起轿子,锦衣卫头前开路,打起长公主的仪仗,浩浩荡荡朝紫禁城进发。
赵昊其实蛮意外的,自己虽然认了长公主干娘,但这种关系是不会被官方承认的。隆庆皇帝请妹妹和外甥吃饭,叫自己个外人作甚,难道又缺钱了?
不过也没什么好寻思的,反正见面之后就知道了。隆庆皇帝就这点好,向来有啥说啥,明明白白,从来不玩什么君威莫测、帝王心术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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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时,凤驾入宫,队伍直接进去乾清宫。
冯保请宁安先进去东暖阁跟皇帝见面,赵昊和李承恩三人则在外殿候着。
东暖阁中,隆庆心情颇为忐忑,问一旁侍奉的滕祥道:“都收好了没?一个都不能少,少一个就不完整了。”
“该收的都收起来了,陛下您看,哪还有一样露在外头?”滕祥忙应声道。
“那就好那就好。”隆庆仔细看看暖阁中,所有的厌胜瓷都已经收起,各种少儿不宜的玩意儿也都被正常的摆设代替。这才放下心道:“让她看到了,肯定要给朕砸了的。”
“是是。”长公主袖藏皮鞭,来找陛下算账的英姿,让滕公公印象极为深刻。这次她被皇帝连环夺命催回北京,不爽是一定的,还不知怎么发飙呢。
主仆俩正惴惴不安的检讨着,便听外头小太监一声高唱:“宁安长公主求见。”
“宣。”滕祥颤声道。
隆庆赶紧站起来,整了整衣襟,又对着镜子露出八颗牙齿,笑脸相迎。
“宁安拜见皇兄。”宁安带着一阵香风,从外头袅袅而来,敛衽向隆庆皇帝道万福。
“哎呀妹子快平身,让哥哥好好看看你!”隆庆皇帝赶紧一把扶住宁安,一脸慈爱的看着妹妹愈显年轻的脸,余光却瞥向她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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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宁安的肚子没什么起伏后,他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心说好歹家宅安宁、没出人命。
兄妹俩落座后,隆庆发现妹子的情绪还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暴躁。这让他大感安心之余,又有些好奇,心说妹子是不是玩腻了。
却也正常,自己三宫六院都腻歪了。何况她才一个,整天泡在一起,不腻歪才怪。
想到这,嗡嗡不由暗赞自己英明。古人云,堵不如疏,还真诚不我欺。
宁安看着皇兄的神情变幻不定,好像在沾沾自喜,又好像保住了什么宝贝一样,不禁奇怪问道:“哥,你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我很好很舒服,从来没有这么舒坦过。”隆庆皇帝开怀大笑道:“倒是妹子你,这次南下,是不是发现所谓江南美景也就那么回事儿,看看就看腻了啊?”
“没有啊,江南美景好着呢。”宁安却满脸相思的一叹,吟出白乐天的《忆江南》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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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大明第一小胖子
乾清宫,外殿中。
赵昊正跟李家兄妹等候皇帝传唤,忽听殿门外响起冯公公的叫声。
却是一种从没听过的语调,就像慈爱的老奶奶一样。
“太子爷,慢一点,别摔着!”
话音未落,便听噗的一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被门槛一绊,拍在了地上。
“哎呀,太子爷!”冯公公尖叫起来,旋风般冲进来。
居然抢在一旁侍立的小内监前头,一把抱起了那团肉。
赵昊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个孩子。也难怪赵公子眼拙,毕竟他来大明后,见到的小孩一个比一个瘦,就连大户人家的孩子也都苗条的很。像这么胖的小孩子,他还是头一回见。
只见那孩子两瓣腮帮子鼓鼓的,圆滚滚的脑袋上全是肉。方才那一绊,摔掉了他头上明黄色的‘爪拉帽’,露出一个刮得锃亮的小光头,跟个小胖和尚似的。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国朝儿童有剃发习俗,皇室子女也不例外,宫中还设有专门的‘篦头房’,专门为皇子皇女理发。凡皇帝子女诞生,到满月剪胎发,百日命名后,便按期剃发,谓之‘请发’。和民间儿童一样,都将头发全部剃掉,一根不留的,一直到十岁才开始蓄发。
当然,平时他们都戴爪拉帽,外臣也看不到他们的光头。
那爪拉帽正好滚到赵昊脚边,他弯腰捡起来的功夫,就见那小胖子终于回过神,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对冯保又踢又踹,埋怨他摔着自己。
冯保一边搂着他小心陪着不是,一边狠狠瞪一眼跪在旁边的小内侍。“长眼干什么吃的?不知道接着点儿?摔坏了太子爷你们都得死!”
“把他们拉下去,打板子!”小胖子也哭喊着。两个可怜的内侍被拉下去,他却依然不依不饶,劈头盖脸打自己的‘大伴’。
李明月凑到赵昊耳边,小声嘀咕道:“这就是朱翊钧那个讨厌鬼。”
小时候她还挺喜欢这个乖巧的表弟的。但自打这小子当上太子后,就被惯得不像样了。在皇帝和两位娘娘面前还能收敛点儿,一离开他们的视线,马上就无法无天、上房揭瓦。
去年夏天,太子妄图将一只青蛙,塞到她的贴身宫女彩云领子里。被李明月狠狠教训了一顿,自此两人便互相不爽。
赵昊心说,不愧是万历,三岁看老,老阴阳人了。
眼见冯保快要被太子折腾散了架,李承恩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一把拎起直扑腾的太子,朝他的屁股拍了两巴掌道:“差不多得了,欺负太监算什么本事?”
“你敢打我?”朱翊钧气得手脚扑棱,仿佛要变成飞天神猪。看清对方后,忽然没了脾气。“咦,表哥,你可算回来了……”
就像李承恩崇拜赵二爷一样,他也打小崇拜着自己的大表哥。所以一听冯保说,姑姑一家回来了,他才急忙跑过来,然后绊倒在门槛上。
“太子殿下又胖了。”李承恩把他搁在地上,摸一摸朱翊钧的双下巴道:“得减减肥了,不然都看不到自己小鸡了。”
“能看到,不信你瞧。”朱翊钧急了,马上就要解裤带,却发现自己不会。“大伴,快把本宫裤带解开。”
冯保这个汗啊,李娘娘不愿让太子跟小爵爷一起玩,原因就在这里。跟着这混小子能学出啥好来?
当然,也有李贵妃不愿太子跟长公主家走太近的缘故,只是这理由没法摆出来说罢了。
冯公公好劝歹劝,才劝住七岁的太子脱裤子。
朱翊钧跟李承恩亲热完了,目光越过彼此讨厌的表姐,落在赵昊身上。
“你谁呀,怎么会在这儿?”小胖子不客气问道。
“这就是我兄弟赵昊,跟你提过的。”李承恩平时不着调,关键时刻还靠得住,忙给赵公子解围。
“哦,赵日天?”小胖子显然对他有印象,在冯保搀扶下,站在把官帽椅上,平视赵昊道:“望远镜就是你造的?”
“呃……”赵公子嘴角抽搐几下,心说赵日天是什么鬼?
“对赵大哥放尊重点儿。”李明月闻言大怒,朝太子晃晃拳头。
“赵日天,赵日天!”小胖子却不怕她,愈发不住声的叫起来。
自从上次被吓哭之后,他已经从外公那里知道,天下没人敢动自己一指头。表姐再凶,也只能吓唬吓唬自己,不敢真动手的。
“你!”李明月恨得牙痒痒,却还真拿他没办法。
“差不多得了。”还得李承恩出马,才让朱翊钧打住。小爵爷又不好意思的对赵昊道:“这是去年你坐那个热气球上天,太子殿下也在宫里看到了。见了就问我是何方神圣,做出如此牛逼的壮举。我便拿根树枝,把你的名字写在地上,结果字写得垮了点,他就念成了赵……日天。”
“你就是拆开念,它也是曰天。”赵昊这个汗啊,他忽然发现‘曰天’也不比‘日天’强多少。
幸亏大明没有文字狱,不然就凭这名字,自己都能被喀嚓喽。
“你这么弔,有没有新玩意儿献给本宫啊?”朱翊钧期冀的打量着赵昊,就像大雄望着小叮当。
赵公子又有一种自己是蓝胖子的感觉。好在他知道要进宫,随身就带了几件小玩意儿当礼物。
不过赵昊却不肯马上拿出来的。因为眼前这个小胖子,未来将统治大明四十八年。
~~
朱翊钧就是未来的万历皇帝,也是玩坏大明的第一责任人。所谓‘明实亡于万历’并非虚言,这货留给后人的摊子实在太烂。又摊上小木匠和不高兴两个二百五,才硬生生开翻了大明这艘航母。向世人演示了一把,飞龙骑脸怎么输?
而且根据赵昊研究,万历的倒行逆施,跟他青少年时期的教育失败有很大关系。
李娘娘、冯保、张居正组成的铁三角,展现出了奇高的执政效率。但在对小皇帝的教育上,却失败的一塌糊涂。
正是因为三人对心智早熟的万历管的太严、太多,甚至威胁废掉他,换他弟弟当皇帝,让万历形成了扭曲的表演人格。他表面越是恭顺温良,内心就越是严重的逆反。这就造成了他在张居正死后的大爆发、大反扑,尽反张政不说,还对张党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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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掉张党后,为了表示自己比姓张的强,他也假模假样的勤快了几年。结果发现治国这件事,真不是‘我上我也行’,累成狗不说,而且做多错多挨骂多,毫无成就感。
然后万历发现一个真理,不上班天天宅着和妹子玩,真爽!于是就几十年不再上朝了……
虽然他爷爷也不上朝,但嘉靖还管事儿,而且知道把合适的官员安排在合适的位子上。他是真不管事儿,而且骂他的人多了,他就干脆把官员全撵回家。朝堂一空,世界终于清净了。
大明朝这辆全身毛病的破车,竟然提前四百年实现了无人驾驶!不车毁人亡才怪呢!
所以如何修理好这熊孩子,避免他走极端,是个关乎历史走向的重大课题。
虽然事出突然,未竟深思熟虑,但以赵公子的人生智慧,哄个小屁孩还是绰绰有余的。
看着朱翊钧朝自己伸出小胖手,他便笑眯眯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儿,我给你个好玩儿的。”
“你!”太子殿下刚要发火,听了后半段,却绷住脸没发出来道:“什么好玩儿的?”
“可以自己的动的画。”赵昊诱惑他道。
“那……好吧。”朱翊钧终究才七岁,抵不住玩具的诱惑,乖乖压住脾气,叫了声:“赵哥。”
“哎。”赵公子差点没绷住,让万历叫声哥,那感觉倍爽。要能再点跟华子,人生无憾了。
他便从次元袋,哦不,袖中掏出一个寸许厚的圆盘,搁在桌上道:“来,我教你玩。”
万历……划掉,改为朱翊钧,便蹦下椅子,跳到他身边,按照赵昊的指导,把眼睛凑到盘壁的透镜上。赵昊便缓缓旋转手柄,让太子殿下欣赏起史上最早的动画默片来。
这是徐元春和徐维志捣鼓出来的‘活动视镜影戏’,可以视为诡盘的第三代产品。主要有两点改进,一是利用了潜望镜原理,可以带来更好的观看感受。二是将原先仅有一圈的分解动作纸片,替换成画有三百六十副连续动画的纸卷。并用机械带动一个旋盘,旋转手柄就可以看到活动的人,变幻的场景。
而且最重要的是,因为画片长度足够,终于可以在猎奇之外,开始表达叙事了。
在赵昊看来,这玩意儿跟西洋镜之间,只差个稳定明亮的光源。再加上一个幻灯机,甚至可以直接放动画电影了……
托两个弟子的福,赵公子头一次感觉,自己有生之年能再看上电影。
虽然这玩意儿还只是个半成品,却让太子殿下看得拔不下眼,再度激动的出口成脏道:“我操,这个弔!”
赵公子无奈的翻翻白眼,听到这一句,他就知道这是谁教他这些脏话了。
小爵爷讪讪一笑,小声嘀咕道:“我也是跟老前辈学的。”
赵昊心说,你老前辈跟我学的。
感情转了一圈,朱翊钧的脏话,还是起源于赵公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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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鹿王本生
乾清宫,东暖阁。
听了长公主的回答,隆庆有些搞糊涂了。“既然江南好,干嘛回来这么早?”
“还好意思问我?”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把长公主鼻子险些气歪。“不是你派宦官传旨催逼,让我这个月必须回来的吗?”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隆庆嘟囔一声,讪讪道:“朕其实是给你留了还价的空间的,只要你能三月启程,就不算抗旨。”
“哼,稀罕。”长公主得意的哼一声道:“往后我来去方便,再去苏州,不用特意跟你告假了。”
“怎么讲?”隆庆一愣,心说莫非你变成鸟人了不成?
“你知道我从苏州到天津,用了几天?”长公主笑眯眯道。
“几天?”
“十天。”长公主依然感到十分震撼道:“海上行船实在太快了,三四千里水路,十天就到。反倒是从天津到京城这点儿运河,足足走了五天。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这么快啊?”隆庆也吃了一惊。起先他听南兵部急报说,宁安从海路回京了,吓得他好几宿没睡踏实。这会儿仔细一想,奏报上长公主的启程日期,可不就是三月初一嘛。
“比朕,比朕去……”他想说比朕去某某地还快。可忽然悲哀的发现,自己最远就去过天寿山皇陵,还是给父皇送葬。此外只去过一趟荒草蔓生的南海子,就再没离开过北京城了。
嗡嗡忽然感觉自己好可怜,这哪是当皇帝啊?这分明是在坐牢!
他觉得都要窒息了。便把气撒在妹子身上:“那也不能说去就去!”
“为什么?”宁安登时不干了。“你干嘛吼我!”
“我没吼。”隆庆忙矢口否认,又压低声音,一脸严肃道:
“懂不懂什么叫‘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走的夜路多了,总会碰到鬼,明白吗?”
“不明白。”宁安闷声道。
“你品,你细品。”隆庆心说我容易吗,一个当哥的,操着当爹当妈的心?不过父皇要是在世的话,估计早就把你腿打断,再把那业障阉了弄到南京看孝陵去了吧?
哎,这样一想,朕还真是仁德呢。
~~
不过兄妹之间,终究不适合探讨这种话题。隆庆点到即止,另起话头道:“对了,你在大通桥说,自己奉旨运米进京。朕怎么不记得有说这话啊?”
“嗨,我船上插了几块牌子,一面写着自己的名号。一面写着‘奉旨’,一面写着‘海运’,结果老百姓给连起来念成‘长公主奉旨海运’了。”宁安两手一摊,一脸无辜。
“真的?”隆庆狐疑的看着妹妹,他虽然不聪明,但绝对不傻。
“当然是真的了。”宁安点点头,一脸无辜的看着隆庆道:“眼见那么多老百姓欢呼起来,妹妹我能否认吗?”
“不能。”隆庆摇摇头,否认岂不就是说皇帝心里没有百姓?那罪过可大多了。
“所以我只能让人宣布,船上的粮食都是皇兄让我从海上运来的,悉数以成本价出售。”长公主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嘤嘤道:“结果我千辛万苦运来的粮食,一文钱没赚不说,还得落皇兄的埋怨。”
“别哭别哭。”隆庆赶紧拿起帕子递给她,小心翼翼解释道:“其实听到这儿,朕是很高兴的,这世上也只有妹子,才会这样毫无私心的为哥哥着想。”
“你知道就好。”宁安一边擦着泪,一边问道:“那我到底哪儿,触着皇上的逆鳞了?”
“没那么严重。”隆庆摆摆手道:“就是你最后让人说,往后还会不断有粮食海运抵京……这话朕肯定没意见,可就怕引起朝议啊。”
“让他们说去吧。”宁安愤愤道:“又不用他们出船出粮,我们娘们自己掏钱,给皇兄养活子民还有罪么?合着他们无能,别人就得陪着一起干看才行?”
“唉,朝廷的事情太复杂,哪讲什么道理?”隆庆苦笑一声道:“明明是对的事,但因为会损害到很多人的利益,不能做。明明很简单就能解决的问题,却偏要用复杂别扭的方法,因为那样符合更多人的利益。”
说着他又长叹一声,站起身道:“其实朕在潜邸时,就常听高师傅说起,漕粮海运现在一点难度都没有,只是因为漕运牵扯的利益太多,所以每有重提海运者,必被群起而攻之。朝廷偶有海运尝试,也会被多方作梗,落个草草收场,不了了之。”
“总要试试再说吧。”宁安不服气道:“以前是官办,什么都要朝廷出,才会处处卡脖子吧。”
“要是高师傅回来了,这事儿朕支持你去做。”说完,隆庆目光温和的看着妹妹道:“但现在李陈二公当国,你多半是要失望的。”
“可我话都已经放出去了,”宁安迎着皇兄的目光,一脸苦恼道:“要是办不到,我个妇道人家食言而肥倒无所谓,可皇兄出口成宪,不能不算话啊……”
“唉,你呀你,是逼着朕出头啊。”隆庆苦笑一声。他可以在大臣面前不要面子,却不能在百姓面前失了威信。
当然,反之亦然。大臣们可以在朝堂上不给他面子,却不能在百姓那里损害了他的威信。
毕竟维护皇帝陛下的权威,是符合大明所有人利益的事情。
是以思来想去,隆庆皇帝感觉还是可以稍稍开个小口子的。
“这样吧,朕拟一道特旨,命你代表宫里,全权操办此事……也不要说是漕粮,就说贩运江南之米以解燃眉吧。”隆庆字斟句酌道:“再加上‘一欸漕运恢复,抑或京城供粮正常,即停止采办’,这样应该就不至于被封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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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安听得替他憋屈,却也知道,这是皇兄能办到的极限了。便郁郁应道:“成吧,往里贴钱还要装孙子,这大明朝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病了呗。”隆庆也哼一声道:“朕想请回高师傅来治一治,无奈有人畏他如蛇蝎!”
想到反对高拱回来的人里,还有他信赖倚重的陈师傅。隆庆厚道的打住话头,意兴阑珊的摆摆手道:“算了,妹子好容易回来,说这些扫兴的作甚。”
兄妹俩说了好一会儿话,皇帝方对宁安道:“你先去见见你皇嫂吧,她念叨你好几回了。回头过来一起用晚膳。”
“好。”宁安应声告退。
隆庆又吩咐滕祥,让人把三个小辈叫进来。
~~
待到小内侍来前殿传人时,小胖子已经管赵昊一口一个赵哥了。
没办法,谁让赵昊给他看的动画片,只有上集呢?还有下集没看到,把个小胖子勾得抓耳挠腮,缠着赵公子问结局是什么。
“九色鹿王有没有被抓到啊?”只听太子殿下问个不休道:“会不会被做皮袄啊?”
不错,赵公子给小胖子看的,正是‘鹿王本生’的故事,这个故事曾经被上美影改编为动画片《九色鹿》,给赵昊同年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且这是一个‘好心救一个落水将要淹死的人,反被此人出卖的故事’,赵公子感觉很趁小胖子。
当然,他的偶像张相公,就是那只漂亮的九色鹿王了。
所以赵公子思来想去,决定以这部片子为蓝本,让徐元春制作一部动画片出来给小胖子看。看看能不断用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给小胖子洗洗脑,让他长大后不要那么薄凉,少干点儿忘恩负义的缺德事儿。
毕竟六七岁正是一个人三观开始形成的时候,也许童年种下的一颗三年的种子,在将来就能结出善果呢。
当然,赵公子也不知道这套能不能成。不过反正就算改变不了小胖子,至少还能跟未来皇帝拉拉关系。所以这波,横竖不会亏。
至于为什么要分上下集,当然是吊着这小子的胃口,好让他对自己朝思暮想了。
于是赵公子一脸为难的告诉小胖子,再等等,下集还没制作出来呢。
朱翊钧毕竟还小,也不知道问他要剧本,反正就傻乎乎的信了。
正待问问下集啥时候出来,小内侍进来,说陛下传他们进去。
“本宫也要去?”小胖子指着自己的下巴。
“是的,太子殿下。”小内侍给他个很肯定的回答。
“哎……”朱翊钧像泄了气的皮球,似乎很不情愿去。
赵昊不禁有些奇怪,隆庆皇帝哪怕是放在四百年后,那都是慈父的典范了吧?这小子怎么会不想见他呢?
赵公子也不想想,赵二爷简直是慈父中慈父。他还不一样不愿凑太近?
那不一样好吗?本公子已经是大人了!
赵公子向李明月投去询问的目光。
小县主却给他一个,‘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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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面圣时,赵昊就明白了。
只见那在外头还非得冯保背着,一步不肯走的小胖子,一进去东暖阁,马上咕噜一下从大伴怀里下来,规规矩矩走进去,奶声奶气给父皇磕头请安。
隆庆皇帝简直被儿子这副可爱的样子给融化了,一把把他抱起来,亲了又亲。
把个赵公子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方才还满嘴脏话、流里流气的太子殿下,居然转眼就成了人见人爱的乖宝宝。甚至连声线都变了,而且是无缝切换!
他不是没见过戏精,却没见过这么小的戏精。
原来小胖子不是不想见他爹,而是不想当着自己的面见他爹。
毕竟对一个戏精来说,还有比被看穿表演更尴尬的事情吗?
那可能就只有明知道会被看穿,却还是得表演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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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紫禁城。
长公主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从陈皇后那里出来后,还是往那女人住的翊坤宫走了趟。
对于长公主来看自己,李贵妃十分高兴。见了她从江南带来的丰厚重礼,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拉着宁安的手,与她并肩坐在榻沿上,絮絮叨叨说起了体己话。
“他姑,现在想想,当初就不该让你把皇店和皇庄让出来。唉,你说我在宫里又不能出去,只能让我爹和我哥帮忙看着,可他们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皇庄还好说,庄稼种下去总有收成,那些皇店可是真赔钱啊……”李贵妃这算是服了软,虽然还是习惯性的撇清自己。
宁安听的是既解气又生气,解气自不消提,李家两个白痴非要把皇庄皇店抢过去,这下搞砸了吧?正凸显本宫的能干与不易。
生气的是,这些皇店经营的都是最赚钱的买卖,还没人敢使绊子。就是拴条狗在那,也不至于赔钱。李伟父子竟然能把自己的心血糟蹋成这样,真是气煞老娘。
不过宁安知道,李贵妃最是护短,自己要是跟着骂他爹他兄弟,保准会招记恨。于是说了些谁都得交学费、慢慢就会好的套话。
“真是看着容易干起来难,年底一盘账,他们足足赔了八万两。”李贵妃郁郁道:“要不是卖了点西山公司的股票,这个年就要过不去了。”
当初西山公司成立时,赵昊让长公主卖给陈皇后和李贵妃各五百股原始股,当时李贵妃还挺舍不得掏那五千两银子的。结果一年不到,五百股变成五千股,每股股价超过五十两。五千两变成了二十五万两!
为了给娘家填窟窿,应付宫里的用度,加之李贵妃也觉得股价涨的让人眼晕了,就在大栅栏西山公司大厅挂出一半,套现了足足十三万两。等办事的太监把十三万两伍记的会票送到他手中时,李贵妃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
之前只是听说西山公司的股票值钱了,她总还觉着有些玄乎,现在是真金白银拿在手里,不信也不行了。没想到长公主刚从皇店抽身,转头又创了十倍百倍的家业出来。看来老爹和大哥说的一点不对,人家宁安长公主就是有本事,根本不是靠着皇店才赚这么多钱。
现在李娘娘一是后悔当初股票买少了,不过好在长公主还给皇家代持了一份,早晚还是自己的。二是后悔当初不该听爹娘挑唆,为了抢皇店得罪了真正的财神娘娘。
现在长公主让出了皇店皇庄,双方也没有利益冲突了,和她搞好关系才能赚钱。所以李娘娘又开始拉拢长公主了。
宁安对这村姑的心思一清二楚,但谁让人家手里捏着王炸呢?未来的天下终究是人家儿子的。虽然心里不爽,可为了子女计,捏着鼻子也得把这村姑哄住。便安慰李贵妃,回头再有赚钱的生意,一定再算她一份。
李贵妃等的就是她这句,愈发觉得宁安真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便跟她掏心掏肺起来。
只见李贵妃一脸担忧道:“他姑,你看到陛下那一屋子摆设了?”
“哦?”宁安不明所以。“有什么问题吗?”
“你没看到那些瓷器上,”李贵妃声如蚊蚋道:“画着光着屁股的……”
宁安瞬间会意,她还是知道皇兄的爱好的,便摇头道:“没看见啊。”
“肯定是知道你要回来,命人收了。”李贵妃叹气道:“陛下让滕祥陈洪孟冲三个杀材引诱着,整天脑子里就不想别的了。宫里这么多女人还不够,前日又下了中旨,要在京里选三百秀女入宫呢。”
不用说,这些事儿都是从太子的冯大伴那里听来的。
“是吗?”宁安娥眉微蹙,怪不得回来一见到皇兄时,就觉得他清减了不少,没想到竟是纵欲过度的表现。
她忽然想到某人也是这样,不禁感到一阵心疼。暗道,得再给赵郎加点营养费了。
“我劝他也不听,还嫌我烦,让我带好孩子少说话。”李贵妃愤愤然道:“还不是担心他放纵下去,怕会伤了龙体吗?”
宁安点点头,她自然也是担心大哥的。
“而且听说,那几个杀材还给陛下弄各种偏方药丸,不管什么来路他都敢吃,也不怕吃出毛病来。”李贵妃忧虑的握住宁安的手道:“陛下是不听我们的,我们一张嘴,他就认为是争宠。他姑,也就你说的话,他还能听进去。你可得多劝劝他。”
“嗯。”宁安点点头,她自然希望皇兄龙体康健、长命百岁。自己当然要劝,可他也得听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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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乾清宫东暖阁。
隆庆皇帝和小辈们亲热完了,便把小胖子递给冯保,让冯大伴带他和李明月兄妹,先去给皇后请安。
陈皇后又不认识赵昊,他自然不用跟着去凑热闹。当然,主要还是皇帝有话要跟他说。
小辈们离开后,连伺候的孟冲都掩门出去,暖阁中只剩下隆庆和赵昊两个。
隆庆脸上依然挂着慈祥的笑容,问赵昊道:“怎么样,太子很可爱吧?”
“呃……”赵昊心说,果然在父母眼里,孩子都是完美的,连皇帝也不能免俗。
他赶紧将自己知道的那些,什么‘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之类,赞美太子的溢美之词奉上。
明明是套话,隆庆皇帝却十分受用,乐得合不拢嘴道:“对啊,朕也是这么觉得。祖宗保佑,给了朕这么好储君啊。”
说着他便打开话匣子,老生常谈的炫耀起来。
“这孩子比朕聪明多了,他四岁就识好些字。才四岁啊!朕都十岁了,还目不识丁呢。”
赵昊心说,这不能说明你儿子聪明,只能说你爹太失职,让你变成了失学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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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特别懂事。去年,朕在宫中纵马奔驰,他看到后竟然劝朕,‘陛下天下主,独骑而骋,宁无衔橛忧?’当时他也才不过六岁,你说厉不厉害?”隆庆骄傲的鼻子都要翘上房梁了。
赵公子却只觉一阵恶寒,这种文绉绉的书呆子话,怎么也不像是那顽劣的小胖子能说出来的。八成是冯保教的。也就只有隆庆才会当真吧?
当然,赵公子嘴上,还是恭维不停的。把个隆庆皇帝哄得别提多开心了。遂愈发亢奋道: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太子若是教育好了,绝对能担得起社稷中兴的重望!”
赵昊心说屁咧,他不把你老朱家的江山败掉,那就要邀天之幸了。
当然这话是万万不敢说的……
“这话不是朕说的,而是诸位大学士的公论。”隆庆满脸兴奋道:“所以太子就是一块品质上佳的璞玉,朕要好好雕琢他一番,为大明培养出个中兴的明君来!李相公、陈师傅他们也早就上疏,希望让太子过了生日就立即出阁读书。”
赵昊心说,果然是童年缺了啥,就想在孩子身上弥补回来。看来小胖子早早就得背上小书包了。
谁知隆庆却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只听皇帝话锋一转道:“但被朕拒绝了。”
“呃……”赵公子差点没噎到,感情刚才说那么热闹全白费了。
“朕的意思是,太子还小,这个年纪认认字写写字就差不多了,这点小事儿冯保就能干好,用不着麻烦诸位学士大学士。”隆庆淡淡道:“所以朕意思是,出阁读书待太子十岁以后再作商议。”
赵昊微微点头,这段历史他知道。内阁大臣们都希望太子早点出阁读书,但一向对朝臣们都十分迁就的隆庆,在儿子的教育问题上,却表现的十分强硬。在大臣的反复请求下,一直拖到隆庆六年四月,才勉强同意。
而那时,距离他驾崩只有两个月了。
隆庆自然不会跟赵昊解释原因。但赵公子知道,这本质上是对太子教育主导权的争夺,它关乎太子未来是成为隆庆心中期望的好皇帝,还是文官集团期望的好皇帝。
隆庆想要什么样的继承人?当然是英明神武、乾纲独断,励精勤政、纬武经文了。
文官集团想要什么样的皇帝?自然是‘亲贤臣、远小人’,垂拱而治的圣天子了。
皇帝想要个有主见,不受任何人蛊惑,大权独揽的继承人。文官集团想要的,却是听话……而且只听文官的话,不听宦官、武将和外戚的话,安心在宫中当‘宅男’的摆设。
说白了,就是以隆庆皇帝为模板,再打造个弱化版的隆庆出来。隆庆自己就深受其害,又岂会愿意自己的儿子,将来重蹈覆辙?
所以他想先亲自教育太子几年,待其三观基本形成后,再交给大臣们培养。他甚至暗下决心,等太子十岁之后,再拖几年,到朱翊钧十几岁时,就不容易被洗脑了。
不过隆庆有自知之明,光靠自己和太监们,只怕会荒废了太子这几年。还是得让儿子多开眼界,多明事理,于是他想到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科学。
但他又担心,儿子会被科学洗脑怎么办?朱翊钧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一会就精,再成了沉迷科学、不可自拔的科学家,还怎么当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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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赵家胡同
是以反复思量之后,隆庆也不愿让儿子拜赵昊为师。只想让他多跟赵昊亲近亲近,耳濡目染一下,开开眼界,知道这世界并非完全如学士们所说的那样,就可以了。
至少几年之内,他是这样打算的。至于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
于是隆庆吩咐赵昊,在京这段时间,多跟李承恩兄妹进宫,多带太子玩玩,多给他讲讲科学,便转换了话题。
“说说吧,江南到底怎么了,为何会乱成这样?”隆庆皇帝盘膝坐在榻上,脸上终于有了些帝王该有的威严。
不过也是,上任巡抚被烧成重伤。现任巡抚一上来,就猛干前任首辅,抄了徐阁老的家不说,还把他家人都抓起来。甚至连堂堂小阁老,都成了在逃的通缉犯。
这几个月来朝议哗然,被皇帝留中不发的弹章,已经堆成小山了。让海瑞再这么蛮干下去,隆庆也要顶不住压力了。
赵昊曾有银章密奏专门论及此事,但奏章毕竟篇幅有限,很多问题没有提及,还是当面问问才妥当。
赵昊早料到,隆庆会质询此事,便将自己所见所闻讲给皇帝听。当然,他在里头干的那些好事儿,是只字不会提的。毕竟做好事不留名,是赵公子一贯的风格。
隆庆知道他跟徐家的梁子,说话肯定有倾向性,私底下也会偷偷使绊子。但万万不会想到,赵昊这么小的年纪,才去江南不到一年,就能成了倒徐联盟的盟主。还以为他也就是敲敲边鼓,狐假虎威一下呢。
所以对赵昊的话,就信了八九分。
听完赵昊的讲述,隆庆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他大张着嘴巴道:“徐,徐阁老可是出了名的清廉,在京城二三十年,就没见他穿过一件新袍子。怎么家里这么能贪?”
“不知道。”赵公子摇摇头,不做判断只陈述道:“听说海公已经把账目报到内阁了,陛下应该很快就能看到。”
“唉,不看也罢。”隆庆摇摇头,意兴索然道:“当年,严嵩父子巨贪,就是徐阁老查办的。还命人出了本《天水冰山录》刊行天下。难道也要给徐家编一本,让天下人知道反贪的比贪官还能贪?这对朝廷有什么好处?”
赵昊忙点头称是,心下却不以为然,打几只大老虎怎么了?你不打老百姓就不知道了?这不掩耳盗铃吗?
不过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就连这耳目之职,都是被皇帝强加的。这些国事大政还轮不到他来评论。
其实隆庆只是跟他发发感慨,也没有要深入探讨的意思。端起茶盏呷一口,又把话题转到海运上,仔细问他海运到底有无风险,最大运量是多少,成本几何?
赵昊就是为这事儿来的,自然大吹特吹海运的优越性。他告诉隆庆皇帝,海上有经年不变的洋流,可以让船只毫不费力的往返津沪之间。而且这次仓促之间,只临时调用通航长江的沙船,如果专门造海船的话,运力自可大大提升。想运多少都没问题,无非就是造更大更多的海船嘛。
至于风险,只要避开夏天的台风季节,其余时节的风浪再大,也不至于倾覆船只。只要在航线上,设置好避风港,并不比在内河危险多少。
最后就是成本了,损耗加运费,最多只需要两成就够了。而且这已经把船只损耗、货物漂没计算在内。
不过赵昊强调,这是江南集团能做到程度,不代表朝廷海运也能做到。
隆庆自然理解这话的意思,闻言怅然许久,方长叹一声道:“漕运一石米,耗羡加运费最少要三石,朝廷这是坑了百姓多少年啊。”
“是啊陛下,江南湖广的百姓的负担实在太重了,偏偏他们含泪缴纳的血汗,还到不了国库中。”赵昊也神情凝重道:“结果朝廷一穷二白还要空担骂名,百姓不堪重负、抛荒逃亡,上上下下全都苦不堪言。”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但隆庆自然明白——全都便宜了中间的贪官污吏。
“……”隆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无能为力的事情,越说越让人充满无力感。
看到隆庆的反应,赵昊暗暗一叹,就明白没可能越过百官,快刀斩乱麻了。
虽然他早知道这是在想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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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里陪着皇帝用了晚膳,宁安便带着孩子们回十王府街了。
路上,她告诉赵昊,皇兄会颁下特旨,命她代表宫里,全权操办贩运江南之米抵京之事。
赵昊闻言神情一振,虽然一欸漕运恢复,抑或京城供粮正常,即停止采办,但从无到有就是最大的胜利。等海运常态化,反对派很多的借口就不攻自破了。
宁安热情邀请赵昊住进长公主府,小县主也满面娇羞与期待。只有李承恩一脸紧张,显然不希望引狼入室。
好在家里还有一堆人等着他呢,赵公子便婉拒了干娘的邀请,在长公主府门口换乘自己的马车,回去自己在赵家胡同的新宅。
他上次来北京,住的是老哥哥在春松胡同的宅子。也不能老是鸠占鹊巢,再说他现在护卫增加了一倍,还多了好些随员。而且自己一进京,弟子们势必会搬来同住,再住老哥哥家就太拥挤了。
于是他年前便知会他大哥,寻一处宽敞的大宅。这样老爷子和自己进京时住一住,赵显结婚后也有地方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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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赵显就回信说,宅子已经找好了,就在春松胡同南边,隔了条大街的赵家胡同。
赵公子起先心说大哥还挺讲究,寻个宅子还得带上自家的姓。
后来才从唐胖子的信上知道,原来是大哥把整条胡同的五套四合院都买下来,将五座院落并联成一座宅邸。所以整条胡同只有他一家而已,不叫赵家胡同叫什么?
赵家胡同离着十王府街不远,马车不一会就到了。
高武挑开帘子,赵昊从车上跳下来,看着胡同里的五处大门中,都挂着对‘赵宅’的灯笼。中间的大门外,还有大照壁、上马石,端得是富贵气派。
他不禁莞尔,对迎出来的赵显笑道:“大哥真是好手笔啊!”
“弟弟说笑了,我就是花钱的本事,还不得靠你赚钱的本事?”在北京历练了一年,赵显也成熟了,也开朗了。他快步上前,给了赵昊一个熊抱。
等赵昊和赵显分开,便听一声深情万分的呼唤:“公子,你可算来了,可想死唐胖子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又发福了唐友德一把搂住。唐胖子抱着他呜呜直哭,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再不出场就要彻底沦为十八线小龙套了。
“你先放开我,不然我就把你派爪哇去……”赵昊奋力挣扎,不知道唐胖子对自己哪来这么大热情。
他好容易才挣脱了唐胖子的魔掌,便见王武阳已经满脸泪水的扑上来。
“保持社交距离!”赵公子飞起一脚,把大弟子踢了回去。
“三百一十天没聆听师父的教诲,弟子就像离开水的鱼,快要活不下去了。”王武阳毫不在意,依然一脸孺慕之情的抹泪道:“一见到师父,弟子就又如鱼得水,重新活过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王鼎爵、于慎行,还有来凑热闹的王锡爵,全都一阵恶寒,许久没听大师兄拍马屁,难免有些不习惯了。
待弟子们恭敬的向赵昊行礼,孙大午和郭大也赶紧给主人磕头。好容易寒暄完了,赵公子才在众人的簇拥下,从中门进了赵府。
宅子里灯火通明,入门正对一座砖砌影壁,南有倒座房七间,北面为垂花门。从垂花门进第二进院落,有三间正房带耳房及东西厢房,两侧墙上还另开屏门,通向东西两院。
赵显告诉赵昊,京里有的是大宅子,但都被达官贵人们占下了。并非有钱就能马上买到的,得碰……非得赶着哪家勋贵巨富忽然败了,或者哪位尚书大学士致仕还乡,才有机会得手。
赵昊又着急要住,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下几座相邻的四合院,打通了先凑合着住。等他们回江南时,再拆了重建个大宅子就是。
赵显买的这五座四合院,中间两座都有五进院落,几十间屋。其余三座稍小些,一个四进的两个三进,地方是足够足够的,就是样式不太统一,也没有个花园、荷塘之类,所以还是得拆了重建。
当然,到底怎么建,还得赵昊和老爷子来拿主意。
“哈哈,我是无所谓的,爷爷也不会常来北京,大哥喜欢就好。”赵昊笑着拍了拍赵显的肩膀道:“新郎官下个月就成亲了,还是等等听听新嫂子的意见吧。”
“……”赵显老脸一红,赶忙道:“那哪能呢,主意肯定得男人拿。”
赵昊一愣,才看到原来大伯立在正厅门口。赵守业跟着老爷子一起进京,就是为了操持儿子的婚事。
意识到大哥受了大伯婚姻的刺激,怕要矫枉过正了。
不过嫂子什么样都没见到,他也不至于教导他守夫德。
赵昊便笑眯眯的跟大伯见礼,然后进去给爷爷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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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新居
老爷子和大伯也是走的海路,先赵昊一步进了北京城。
他们只坐了一条船,悄没声息就入了大沽口,根本没人注意到。
当晚,老爷子住正院,赵显父子住了东跨院,赵昊则和弟子们住在西跨院,两边的偏院给护卫和随员们住。府上管事的都是原先春松胡同的老人,无需多言便安排的妥妥当当,十分省心。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弟子们便争着来给师父倒夜壶,结果还是被大师兄抢了先。
“终于又可以为师父效劳了。”王武阳捧着赵昊的夜壶,激动的热泪盈眶。“弟子等着一天,已经足足三百三十一日了。”
巧巧见状万分庆幸,幸亏马姐姐早早来叫,不然非要被这帮莽撞徒弟堵在床上不可。
别瞎想!这年代,大户人家睡的千工大床,就跟个套间一样。里间是主人睡觉的地方,中间用一道碧纱橱隔开,外头还安置了一张小床,是侍女夜间伺候主人睡觉时的床。所以才会有通房丫头之说。
赵昊晚上好做噩梦,半夜会经常起来要水喝。巧巧和马湘兰早就习惯了轮流值夜,伺候他睡觉。
两人知道他来京城之后,一换地方肯定要做噩梦,昨晚按例由巧巧在外间陪睡。但天不亮,她就被细心的马姐姐叫起来,才刚收拾好铺盖出去,就见王武阳冲进了赵昊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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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弟子们的侍奉下梳洗刷牙,穿戴整齐,这才去正院陪老爷子用早点。
“怎么不多睡会儿?”赵立本正戴着老花镜在看邸报,见赵昊这么早起来很不习惯。
“时不我待啊。”赵公子口胡一句,郁闷道:“摊上几个抢着倒夜壶的缺德徒弟,还怎么睡懒觉?”
“咳咳……”赵守业险些被一口茶水呛到,苦笑道:“三位翰林抢着倒夜壶,这是皇帝老儿没有的待遇啊。”
“大伯稀罕,明天让他们给你倒去。”赵昊调笑一句,问道:“大哥呢?”
“去上班了,”赵守业又开心又心疼道:“白天在西山公司忙一天,晚上还去味极鲜,这孩子真是大变样了。”
“吴大哥现在已经是吏部文选司主事了,整天在酒楼迎来送往也不是个事儿。”赵昊接过丫鬟奉上的调羹,一边慢条斯理吃着豆腐花,一边对赵守业道:
“大伯放心,不会耽误大哥的终身大事的。最晚月底,我就从金陵调人过来替他,让大哥专心成婚。”
赵昊的人选是四丫,倒不是信不过现在的掌柜。而是不能让人家小两口长期两地分居啊。吴玉在西山公司干得不错,没法往回调,只好把四丫调来京城了。
“哎,大伯岂是那等不晓事的人?”赵守业忙摆手道:“年轻人就得多承担点儿,才好长进啊。”说着满脸欣慰道:“赵显这一年,跟变了个人似的,可见就得多摔打啊。”
“嗯嗯。”一旁低头吃饭的赵芸也认同的点点头,小丫头终于走出了父母离异的阴影,不再跟扎嘴葫芦似的了。
一家人吃完早饭,赵守业便带着闺女去逛街了。儿子要结婚,他跟衙门请了半年假……其实一年不回去也没人管。
赵家大爷感觉幸福之余,还有点小悲哀呢。
赵守业走后,赵立本丢下邸报,问赵昊昨天跟皇帝谈了些什么。
赵昊便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听到赵昊说,隆庆对太子寄予厚望,希望培养个中兴之主出来时,赵立本忍不住哂笑一声。虽未置评,不屑之情却溢于言表。
其实老爷子本欲说,我当初还想培养个状元出来呢!
但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那不成器的二儿子,确实中了状元。
这才硬生生把话头咽下去,不好说隆庆想屁吃了。
“不是我说,大明朝的太子,根儿上就有问题。”老爷子便换个攻击角度道:“为了避免外戚干政,就矫枉过正,专找小门小户的闺女给儿子配种。你说这村姑能教出什么好皇子来?教个泥瓦匠还差不多……”
赵昊不禁苦笑,老爷子是对大明皇室百般看不上。不过好像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母亲是孩子的第一老师,一个优秀的母亲培养出的孩子,就是不一般。
但大明朝这样缺心眼的制度还少吗?他也无能为力啊。
不过老爷子口嗨之后,还是提醒赵昊,要重视和太子接触的机会。人会无限放大童年时的感情,这对他和赵家都很重要,必须多动些脑筋。
赵昊也是这样想,自然点头应下。又说到徐阶专案上,赵立本沉声道:
“老夫打听到,徐阶派了个吕光的人来,跟徐家在京城的管事到处活动,眼看就要掀.asxs.风浪来了。结果林润醒来的消息一传来,那些人马上就消停了。”
“这是自然,谁不担心林中丞手里,有徐家不法的铁证?他没出招之前,谁敢跳出来当靶子?”赵昊笑笑道。
其实所有的证据,都在那场火灾中付之一炬了。但谁也不敢用自己的仕途和名誉去赌,林润是不是还藏着杀招。
“总之海刚峰这么折腾,都能坐稳应天巡抚的位子,也真是吉星高照了。”赵立本大有深意的瞥一眼赵昊道:“也不知道你为啥,对他和林润,比对你老子爷还好?”
“爷爷这话说的,谁能比得上您老人家?”赵公子赶忙腆着脸给赵立本又斟茶又捶背,指天发誓爷爷排在第一位。这才把傲娇老头安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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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俩最后说到此番进京的正事儿上。
听完赵昊的讲述,赵立本皱眉叹口气道:“你判断的没错,这事儿且得拉一阵子锯,弄不好还得斗一场。”
“我姿态都放得那么低了,”赵昊不爽的嘟囔道:“只给漕运做个补充而已,也要斗出脑浆来吗?”
“在某些人那里,‘海运’这俩字,提都不能提。”赵立本苦笑道:“老夫探过前任漕督的口风了,他说漕运衙门上下有个共识,那就是海运的口子开不得,弄不好就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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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严重?”赵公子眉头紧蹙。
“琉球,还有南洋诸国,每年都是坐船来朝贡的,年年如此,也没见人家翻了几次船。更别说佛郎机人从几万里外的泰西而来,不也是坐船吗?现在福建也开了海,民间每年那么多船只放洋。只要不瞎,谁都知道海上没那么危险。”赵立本说着眉头一扬,顾盼自雄道:“当年郑和七下西洋时,红毛鬼还在家里掺着尿玩泥巴呢!”
“嗯。”赵昊微微颔首,他通过和长公主、皇帝的接触,发现他们根本不把出海当成多大的事儿。显然在一个曾经征服过海洋的国度中,是没有人会真正畏惧海洋的。
“但越是这样,吃运河饭的那帮人才越心虚,他们恨不得堵上所有人的嘴,让朝堂上没人提那两个可怕的字眼,他们才能安心啊。”赵立本搁下茶盏,满脸讥讽道:“这种掩耳盗铃的笨拙的把戏,居然能一直演下去,可见大明要亡啊!”
赵公子一阵无奈,老爷子虽然被自己说服,但对大明朝的成见却已根深蒂固。
“那咱们就多找几张嘴说话,他们堵不过来的。”赵昊忙给老爷子打气道:“回头我召开西山公司股东大会,提议与江南公司联合海运,就不信那帮人,能把我所有股东的嘴,都堵上!”
“嗯。”这都是计划内的事情,赵立本自然早就知道,顾盼自雄的点头道:“那帮家伙是没碰上咱爷们,不然早就给大爷跪了。”
“好好,好!爷爷气势逼人啊!”赵公子忙奉上马屁,激励爷爷再多串联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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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回到西跨院时,唐友德、孙大午和郭大已经在那恭候多时了。
前者带来了厚厚一摞西山公司的账目,后者带来了卢沟桥煤场的账目,要请公子亲自盘账。
虽然年底结账后,他们第一时间就把总账加急发往江南,但重要的是,让公子看到他们端正的态度。
“停停,搁这儿就行,本公子回头再看。”却不知道赵公子已经被江雪迎惯得,连账目都懒得看了。不过他带来的随员里,有四名专业的账房,回头让他们慢慢审去吧。
赵昊看到院子里,已经摆好了躺椅和果盘。不禁朝巧巧挤眼笑笑,巧巧姐就是贴心啊,还没忘了本公子这点儿爱好。
他舒坦的瘫在躺椅上,招呼几人在旁边的马扎坐下。“你们去年干得不错,比原定计划超额完成了一半,我很满意啊。”
“嘿嘿……”三人心下一松,唐胖子凑趣道:“让公子满意就是我们的使命。”
“一切都是公子的布局,我们奉命行事罢了,没坏了公子的大事就好。”小黑胖子郭大也献上纯属的马屁。
“不过比起公子在江南的手笔,西山公司只能算小打小闹了。”孙大午还是老样子,会作事,不会说话。
“哈哈哈,放心。”赵昊坐起来,拍了拍他圆滚滚的肚皮道:“我这回来,就是带你们玩票大的!做成之后,包你们名垂青史的那种。”
“哦?”三人登时六目放光,公子终于想起,他在北京还有一帮子忠心又能干的手下了。
“要我们干什么?公子快说说吧!”
“你们回去就赶紧通知下去,西山公司明天上午召开临时董事会,到时候就知道了。”赵昊却懒得再把话说一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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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交易大厅
第二天一早,赵昊便乘车来到大栅栏的西山公司总部,参加临时董事会。
廊房四条,那座三层楼高的青铜花纹罩棚上,嵌着御笔亲题的匾额——‘皇家西山煤业’,鎏金字体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匾额下,不断有衣着考究的士绅商贾,沿着黑色大理石的台阶拾级而上。
敞开的七彩玻璃门边,立着身穿统一黑色衣裤,穿着牛皮靴、配着荆棘铁棍的门卫,警惕的注视着进进出出的人群。
看到赵昊的马车在店门外停下,一早守在门口的吴玉,赶紧上前打开车门,低声对赵昊道:“前头人多,请公子从后门入内。”
“不必,看看热闹再上去。”赵公子自顾自跳下车,他头戴飘飘巾,身穿件骚气的浅红色道袍,脚踏一双丝云履,手持折扇走了公司大厅。
进去店中,眼前便豁然开朗。上午的阳光透过有着繁复图案的琉璃屋顶,将三层楼高的挑空大厅,照的明亮轩敞。
大厅里,摆着一排排长条椅,椅子上基本坐满了人。有小厮端着茶盘巡行其间,给顾客倒水。
顾客们一边交头接耳的闲聊,一边紧张的注视着红木柜台后,挂出的一面面水牌。
漆成白色的水牌上,是今日登记出售的股票。每张水牌都是一笔单独的委托,上头写着欲出售的股票数,和每股的底价。
柜台后的股票经纪,便依次叫价,由顾客们竞价购买,价高者得。然后经纪便从墙上摘下相应的水牌,请买家到柜台前交易。经纪则继续叫卖下一张水牌。
这些都是都是孙胖子他们自己琢磨出来的,赵昊事先并不了解,于是兴致勃勃的找了空位坐下,看买家如何竞价。
起先他见买家加价还挺踊跃,还以为西山公司是用拍卖的方式故意抬价。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并不是,因为今日所有委托出售的股票,单数和底价全都挂在墙上。
这种透明的操作,让买家不可能为某一单出价太高。加价超过了心理估价就等下一单嘛,没必要为了某一单抢破头。
所以买家虽然踊跃出价,却加价有度,赵昊坐了盏茶功夫,都没见有人出超过六十两单价的。
这让他不禁再度感叹,大明确实有能人啊,这套体系至少在目前,可以防止股价波动太大,以保护买卖双方的利益。
美中不足的是,目前大厅中挂牌的,只有西山公司和卢沟桥公司的两只股票,并未见到有第三家的股票出售。
赵昊在江南时明明听说,北京城好些商号,都跟风改制成股份公司,也开始尝试发行股票了也不知是西山公司排外,还是那些公司不愿跟着掺合。总之目前,这里还不是一个股票交易中心,只能算是自家股票的交易所的。
赵昊默默计时,一刻钟左右,成交了七八单西山公司的股份,一共一百多股的样子。卢沟桥公司也成交了六七单、七八十股,股价竟然接近了西山公司的水平,差不多快五十两银子一股了。
这就比较扯淡了,毕竟卢沟桥公司只是个加工销售企业,怎么能跟西山公司这样的资源型企业差不多估价呢?
赵昊向一旁的买家抛出这个疑问,得到的答案是,因为卢沟桥公司,是西山公司的大股东啊。拥有卢沟桥公司的股份,不就等于拥有西山公司股票吗?所以两者的股价差不多,十分合理嘛。
赵公子居然听懵了,这跟雅虎的股价全靠阿里撑,简直一样样的。看来投资者的天真可爱,是不分时空的。
他还想再跟这些‘可爱的投资者’聊下去,但董事们都已经到了。只好起身离开交易大厅,准备上楼。
楼梯口,立着两名保安,闲人免上。要不是唐胖子和孙大午迎下来,赵昊都上不了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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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西山公司的董事监事们,都在议事厅门口,迎接久违的赵公子。
赵昊露出亲热的笑容,与他们一一寒暄,在众人簇拥下,走进了议事厅。
定国公徐文璧,歪着脖子的朱时懋、司礼监的李芳、鸡公公、赵显、吴康远、唐友德、孙大午,郭大等董事会成员,还有列席会议的英国公、张千发等监事会成员,都在红木长桌旁坐定。
长公主殿下今日倦勤,赵昊空出头把交椅,在一旁的第二把交椅上坐下。
待侍女们为董事监事们上茶后,吴玉便领着所有无关人等下去,亲自在议事厅外把守。
京城明亮的阳光,透过大片玻璃窗,照得人暖洋洋的。赵公子笑着称赞众人道:“一楼交易大厅弄得不错嘛,看着成交挺活跃。”
“年底分红前,比现在成交高多了。”对面的徐文璧颇有些欲求不满道:“过了年之后,一直平平淡淡,一天也就成交个两三千股。”
几位董事也都点头附和。
“换手不低了。”赵昊略一盘算,西山公司共一百四十万股,在外面流通的不超过二十万股。1%以上的换手率,在目前这阶段绝对不能算低了。
“我看你们是嫌股价涨不动吧?”转眼他就明白了,这帮家伙真正的想法了。
董事们被说破心思,嘿嘿直笑。之前公司股价持续一年的暴涨,已经养刁了他们的胃口。目前股价进入平台期,他们就开始着急了。
“别急,我这回来,帮你们再把股价至少翻一番,如何?”便见赵公子笑眯眯道。
“那感情好啊!”董事们闻言大喜,他们是做梦都盼着涨涨涨。
“公子是不是,也要让西山公司生产水泥啊?”朱时懋歪着脖子问道。
刷地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了赵公子,目光比窗外的日光还要热烈。
水泥混凝土的大名,早已从江南传到京师。在政治氛围更加浓厚的北京城,水泥这种基建神器,自然更加具有吸引力。
而且水泥的发明人还是西山公司的创始人赵公子,诸位董事早就垂涎欲滴了。
“这个么,”赵公子却打起了太极,笑着对众董事道:“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因为我已经把专利转让给江南集团了,这种战略性的资产,当然必须要经过集团董事会决策了。”
江南集团没有公开发行股票,因此公司所有状况都是不透明的。外界甚至连集团有哪些董事都不清楚,自然更无从知晓集团的股权结构了。
在西山公司董事们看来,赵公子此去江南才一年不到,能把江南集团迅速做大做强,肯定让渡了很大一块利益,才换得江南豪势之家的全力支持。因此都对赵昊的托词深信不疑,没人想到他其实在江南集团大开倒车,大搞一言堂,完全没有在西山公司的分权与开明。
实用主义者赵公子,是不会拘泥于任何形式的,只会选择最合适的那一种。
“应该的,应该的。”于是董事们纷纷理解,然后巴巴请求道:“那劳烦公子垂询下江南集团董事会,他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大家一起赚钱嘛,都好商量的。”
“因为我在两边都有股份,所以此事我必须回避。”赵昊便正色答复道:“不过我可以给两边当个传声筒,但如何决策,江南集团也好,西山公司也罢,我都不会干预的。”
“明白明白。”有了之前与卢沟桥公司合并的经历,董事们都知道‘关联股东回避原则’,倒不用赵公子多费口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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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添了一回水,颇有阳刚气的李公公便问道:“看来公子在水泥之外,还另有生财之道?”
“李董事这个‘生财之道’用的好哇。”赵昊点点头,对众人笑道:“不错,本公子这条财路,就是来自于道上。不是旱道也不是河道,而是海道!”
“从海上南米北运?”李芳脱口而出,众位股东也没露意外之色,显然前日赵公子和他干娘拉风入京的那一幕,早已传遍京城了。
“都是自己人,没必要说的那么小心。”赵公子笑看李芳一眼,议事厅里响起一阵哄笑声。
“我们就是要漕粮海运!”赵昊重重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斩钉截铁道:“江南集团已经做出决定,正式邀请西山公司南北合作,玉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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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南时,我和董事长就已经商议过了,她老人家是赞成的。”众人又听赵昊沉声道:“并亲自走海路实际勘察了一遍,仅用十天时间,我们就从崇明抵达了天津大沽口。”
鸡公公点点头,表示长公主完全支持与江南公司的合作,并已经授权他投赞成票。她之所以今日缺席,只是因为不想给大家压力,让董事们可以从心投票。
董事们纷纷感谢了长公主的体贴,这事儿确实得好好寻思寻思,才能决定啊。
众人便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漕粮海运的好处固然大,可也会惹大麻烦的。
赵昊早料到他们会是这种反应,便又宣布道:
“另外,漕粮海运只是手段而已,江南集团的真实目的,是通过此事打破江南海禁,恢复海上贸易!”
他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道:“所以未来的海运公司,将拥有江南地区独家的海外贸易权!”
“哇……”地一声,所有董事都沸腾了,再不见方才的犹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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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内幕交易
西山公司董事们倒也不至于膨胀到,看不上漕粮海运的那点利润。而是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件事的风险和受益是要成正比的。
如果风险太大,收益不够,哪怕是顶头上司的命令,人们也下意识想回避。
何况赵昊也不是定国公他们的上司。大家都是地位平等的股东,至少在定国公看来是这样的。
但当赵公子抛出‘江南海贸垄断权’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到了西山公司董事这个层面,自然明白这七个字里蕴含着大明最顶级的财富!
别看西山公司挖煤挖的欢,跟原先九大家掌握的海上生意一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只配给九大家提鞋的。
这天下谁人不垂涎九大家的财富之门?现在赵昊帮他们打开门,哪还有再犹豫的道理,当然要一拥而入了!
议事厅中的气氛热烈起来,董事们纷纷向赵公子发问,想要了解此事详情,需要他们做什么,还有最重要的……他们能得到什么。
赵昊一一耐心作答。
他告诉董事们,所有船只提供、海运担当,全由江南集团负责。西山公司只需要帮助江南集团获得‘漕粮海运’和‘合法海贸’,这两项相辅相成的权利,就算达成了合作的条件。
日后,也只需要负责在北京的公关,并保证从大沽到北京这段的通畅即可。
至于利益分配方面,江南集团提议,双方在江南航运公司的基础上,注资成立一家‘东海海运公司’。
在这家‘东海海运’中,江南集团占股五成,西山公司占股三成,江南航运占股一成。另外还有一成,是留给敬爱的皇帝陛下的。
这个分配方案可以说是无比慷慨了,以至于西山公司董事们都不好意思讨价还价。帮着争取一把,就可以获得九大家的三成份额,天底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事。
于是董事会全票同意了江南集团的提议,决定全力促成漕粮海运!
就连按说不该发言的监事会主席,也按捺不住了。
“谁要是敢拦着漕粮海运,就是老夫的杀父仇人!”英国公张溶蹦起来,举臂高喊。也不怕死鬼老爹张仑半夜来找他算账。
别人虽然不像他那么没节操,却也都竞相表示,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定把漕粮海运搞定!
见士气可用,赵公子欣慰的笑了。然后向董事们分配了任务,让他们抓紧时间活动串联,有多少能量使多少能量,为漕粮海运造势。
虽然因为争取海贸权一事还不宜公开宣扬,因此没法召开股东大会。但董事会监事会成员,还是要积极联络主要股东,让他们都加入到这场战役中。
董事会议开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才结束,董事们便嚷嚷着,今晚要为赵公子接风。
“诸位还是改日吧,公子今天太累了。”唐胖子毕竟是最了解赵昊的人,忙笑着替他挡下道:“他漂洋过海进京,还没休息过来呢。”
“是我们考虑欠妥了。”众人忙体贴道:“那就改日吧,等公子休息过来,咱们再好好聚聚。”
其实他们今天也不想浪费时间,都着急回家赶紧筹钱,好在消息传开之前,尽可能的多购入股票。
傻子都能想到,今天的消息一传开,公司股票肯定会暴涨的。
“一言为定。”赵公子笑着应下。
众人正要散去,赵昊忽然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们道:
“对了诸位,按照《公司章程》第七条,董事会及其成员,不得损害股东及公司利益。所以从明日起,交易大厅暂停股票交易,直到公司发布公告。在此期间,所有私下交易,公司一概不支持。”
“嘿……”董事们登时讪讪笑了。果然谁也玩不过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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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赵昊从楼上下来,见交易大厅早已打烊,只有伙计们在打扫卫生。
看着伙计们将水牌摘下,用抹布蘸水,擦掉上面的毛笔字,赵昊对这间充满古韵的证券交易大厅充满了兴趣。他放轻了脚步走到柜台旁,望着正在飞快拨打算盘、统计今日成交账目的管事,忽然有些出神。
一不留神,赵公子好像又占了个世界第一——世界上第一家股票交易所。原先的第一家,阿姆斯特丹股票交易所,要等到四十年后才会成立,所以只能屈居第二了。
但遗憾的是,不能说是世界上第一家证券交易所。因为三十多年前,尼德兰人就成立了安特卫普证交所,不过是那是个债券市场。
思绪飘荡间,赵公子对身边的唐友德和孙大午笑道:“据说内幕交易与证券市场一样古老,看来此言不虚啊。”
两个胖子对视一眼,不知道公子是据谁所说?
唐胖子忙笑道:“好在有公子高瞻远瞩,谁也别想靠内幕交易捞好处。”
“这种事情避免不了的。”赵公子摇头笑笑道:“现在就我们两家公司,将来更多的公司股票挂牌上市,监管起来就太难了。”
“我们也是考虑到这个问题,所以一直没同意其它公司股票入场的。”孙大午轻声道。
“原来如此。”这倒解答了赵昊之前的疑问,他对孙大午道:“不能因噎废食嘛。要放优质的公司入场,不然早晚会被人取代交易中心的地位。”
“是,公子。”孙大午忙低头应下。
“不放心可以加强审查,提高准入标准,制定监管规则嘛。还可以在别处另建一个交易所嘛,把股票交易放在这儿,也影响公司正常经营。”赵昊终于参观够了,转身往外走。
“这个点子好!公子不愧是公子啊!”唐友德眼前一亮道:“老孙之前其实担心,万一别人的股票崩盘了,或者公司倒闭了,那些小股东再赖上我们西山公司怎么办?专门办一个跟西山公司没关系的交易所就是了!”
“是,这办法好。”孙大午也兴奋道:“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因为你不是公子啊。”唐胖子的马屁功夫,也只有大师兄可以媲美了。
“慢慢想,总会想到的。”赵公子厚着脸皮笑笑,吩咐孙大午道:“明天一早把停牌公告贴出去。”
“这里的热闹景象,要有段时间看不到了。”孙大午颇有些不舍之意,给赵公子打开了一扇玻璃门。
“你最好趁这段时间,把门换成木头的,或者铁的也行。”唐友德为赵昊打来了另一扇。“我担心重开的时候,这里会被挤爆。”
“那倒是。”孙大午对此倒深表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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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按例来西山公司大厅买股票的人们,发现公司门口贴出一张名为‘停牌公告’的醒目告示。
人们好奇的念道:“因本公司正在筹划重大事项,鉴于该事项存在重大不确定性,为保证公平信息披露,维护投资者利益,避免造成公司股价异常波动,公司股票特此停牌。另外,卢沟桥公司因与本公司有重大关联,一并停牌。’
“停牌期间,公司股票停止交易。期间任何场外交易,公司一概不予承认。公司承诺,一旦此事项适宜公开,将立即召开股东大会,并披露相关细节,之后恢复股票交易……”
念完告示后,人们的好奇心更盛了。
“嘛事儿啊?神神秘秘的?”一个天津来的客商,郁闷道:“得,白跑一趟了。”
“这是对你负责。”但更多的人表示理解道:“那些大人物消息多灵通,要是让他们抢着买卖完了股票,吃亏的可都是咱们这些两眼一抹黑的小虾米。”
“哎,也是。”那客商点点头,释然道:“反正银子还在手里,怎么也吃不了亏。”
像他这样,还没买到股票的买家,自然容易释怀了。
可那些手里有两家公司股票的小股民,这下心里可就打起小鼓了。不知道这所谓的‘重大事项’到底是吉是凶。
“不会是有什么坏消息,怕咱们把股票卖掉吧。”有那悲观的嘟囔道。
“肯定是好事儿啊,不是好事筹划什么啊。”这年代能买股票的,那都是相当有经济头脑的人精,自然可以从这一则看似中规中矩的公告中,读出更深层的信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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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是,要是坏事的话,那些大股东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停牌呢?”众人深以为然。
“就是,西山公司几千个煤窑摆在那里,不折腾都能坐地生金。能让他们费心尽力谋划的,肯定是更赚钱的大好事儿!”
人们越是这样说,就越想知道真相。于是纷纷涌进公司大厅,跟大堂经理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堂经理早就得到吩咐,对众人统一回复说:“亲,这边呢肯定是好消息,但事情能不能成还不知道呢。咱们这边,完全是为了大家考虑,才会暂停交易的。请亲们稍安勿躁哦……”
这下那些手里有股票的都高兴坏了,听这说法股价至少不会跌,而且很大可能会上涨的。
“哎呀,那可惜了,昨天涨到五十七,我嫌贵没出手。”一个戴着六合一统帽的员外,感觉像错过了改写人生的机会,懊恼的直拿头撞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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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毕业了
其实西山公司也没有刻意保密,何况要尽可能的发动股东,也没办法让所有人保密。
当天晚上,消息灵通者便已经纷纷打听到,原来西山公司打算与江南集团联手,推动漕粮海运。
这可是件足够震撼的大事情,果然不愧是‘重大事项’。不过京城的老少爷们政治敏感性最高,好些人都意识到,这事儿没那么容易。
于是京城里,出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
乐观者认为,西山公司和江南集团强强联手,此事必成。漕粮海运,财源滚滚。西山公司的股价又要上天了!
悲观者认为,西山公司吃饱了撑的,最后肯定碰一鼻子灰,白费力气。以此充分证明了,煤老板们根本就是一群肥肠满脑的白痴,他们的成功都是侥幸的,换我我也行!日哦!
不过哪怕是悲观者,也认为就算此事不成,西山公司的股价都会往上走。因为这证明了西山公司和江南集团是有密切关系的,海运不成还有水泥嘛!
当然也有不管你怎么做,都会喷你的喷子。他们骂西山公司故意停牌,就是存心独占好处,不想让他们发财!呸,恶心!
好在总体来说,赵公子的一片好心,终究没有错付。绝大部分人还是领情的,没人去西山公司闹腾,大家都在屏住呼吸等待着,尘埃落定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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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料,当事者却十分沉得住气。赵昊既没有鼓动人上书,也没有着急到处拜码头。那天开完会之后,便宅在家里安心休息,顺便考校下弟子们的功课。
弟子们这一年,虽然不在师父身边,但功课一点没落下。年底时,王武阳、王鼎爵和于慎行三人,就已经自学完了赵昊留给他们的教材……《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和《圆锥曲线论》。
今年又把赵昊寄给他们的《逻辑学简述》吃透,已是嗷嗷待哺,等着师父继续投食了。
让赵公子不得不感叹,翰林院确实是个学习的好地方。
当然,李茂才和陈于陛两个学社会科学的记名弟子,哎,不提也罢……
赵昊拿出来北京前,让华叔阳出的卷子,给三个弟子举行了一场毕业考试。
结果三人三科全考了满分,让存心给他们挑错的赵公子,又是欣慰又是心酸。为啥学霸考一百就这么容易呢?本公子小学毕业后,就只见别人考过了。
收拾好心情,赵公子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为三位弟子颁发了玉峰书院本科阶段毕业证书。
虽然三位弟子都不知道玉峰书院的门朝哪开,那就姑且算是函授吧……
赵昊这么做,是为了给三位入室弟子补上学历的空白。
他在玉峰书院中,将原先定下的五级传销……划掉改为五级师生体系,做了进一步完善,并以校规的形式固定下来。
按照校规,只有考中进士,并且在书院获得本科学历的弟子,才能得到赵院长的亲自栽培。即所谓的入室弟子。
这样赵公子就可以名正言顺的逃避,给书院的普通学生上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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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绸面硬纸壳,精美无比的本科毕业证外,赵昊还给三人每人准备了一块玉佩,作为‘入室弟子’的信物,每块玉佩的形状一样,但图案和材质皆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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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武阳是鸡血石材质,正面刻一道闪电图案,因为他本科之后,研究生阶段选择的是物理方向。玉佩背后是篆体的‘武阳’二字。
王鼎爵的材质老蜜蜡,正面刻着一个在杠杆上的地球。因为他选择的研究方向是力学。玉佩背后刻有‘晋阳’的字样。
于慎行的材质是翡翠,正面刻着一团火,因为他选择日后的研究方向是化学。玉佩背后刻着‘正阳’二字。
看着师父将精美的毕业证书,递到师兄们手中,并亲手为他们系上了代表入室弟子身份的圆形玉佩,李茂芳和陈于陛都感到无比羡慕。
“不要羡慕他们,等你们毕业了都有。”赵昊笑眯眯的将两枚玉佩递给两人道:“喏,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两个素来自卑的弟子,不由感动的眼泪直流。他们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可有可无的小透明了,原来师父并不歧视自己啊……其实赵昊主要是不歧视内阁大学士的公子,不信你看于慎思,都那么努力了,捞着师父赐的佩了吗?只是经常被师父‘呸’。
陈于陛拿到的那枚是金发晶的,正面雕刻一个鱼符的图案,因为他学的是政治学。
但他端详着掌心这枚玉佩,却迟迟没有翻过来。因为心思缜密的小陈同学心说,反正背面没有字,翻过来的话只会让师兄们笑话。
李茂芳就没这么多心眼了,他激动的端详着手中的玉佩,只见其用料是月光石,正面雕刻着个少了一横的‘羊’字,也不知跟经济学有什么关系?
然后他翻过来一看,只见背面刻着个‘大白’二字。
看到师父连赐给自己的号都准备好了,小李同学的心都要化了。他含泪将这枚玉佩紧紧攥在手中,然后小心揣到怀里。暗暗发誓要更加努力,争取早日可以将其悬在腰间。
陈于陛见状,吃惊的翻过自己的玉佩一看,只见那里写着‘真白’二字,显然是师父给自己准备的赐号。
虽然不带‘阳’字,让他略略失落,但想到自己学的社会科学,理当有此区别,他便释然了。
他赶忙跪地磕头,感谢恩师苦心激励,表示自己一定尽快写出论文、通过答辩,拿到毕业证,不让‘真白’名号雪藏太久!
李茂才也赶紧跟着跪下,向恩师道谢。但转念一想,人家陈于陛早就是庶吉士了,只要顺利毕业,就能成为入室弟子了。
而自己,这辈子能不能中进士还两说呢,这枚玉佩不会永远都无法见人吧?还有那‘大白’的名号,不会也永远没人叫起吧?
想到自己,毫无疑问是科学门最差的弟子,李茂才就感觉要无法呼吸了。
“茂才,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好在赵公子对这位现任小阁老很是关注,先温声询问一句,又对王武阳道:“快给你师弟搬把椅子,倒杯水。”
李茂才坐在椅子上喝了水,脸色终于好看些了。
赵公子便劝慰他道:“茂才啊,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用功,谁都会毕业的。”
就差说实在不行,师父直接给你颁个证了。
“师父,师兄担心的是考不中进士。”陈于陛很懂好基友。
“这个嘛。”赵公子一阵头大,换成别的弟子,他早就踢到玉峰书院去了。但李茂才的爹是首辅、而且是状元。他必须要考虑李春芳的感受啊。
人家愿意让他教儿子科举吗?未必吧。没弄清李首辅态度时,赵公子只能笑眯眯给他打气道:“也不打紧的,你是状元之后,虎父无犬子嘛,总会考上的。对了,令尊近来可好?”
“家父很好,前日还问起师父来着。”李茂才忙恭声答道。
“哦?”赵昊两眼一亮,不由歉意笑道:“回京好几天了,也没去拜访一下令尊,真是不应该。对了,你爹都说我啥了?”
“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师父回京后都在作甚。我说一直都在休息,指导我们功课,家父便没再说什么。”李茂才试探问道:“弟子回去问问,家父哪天有空在家,请师父过去吃顿饭?”
“不着急,过阵子再说吧。”赵昊虽然很想跟首辅大人聊聊漕粮海运的事情,但现在明显早了点,怎么也得等潘季驯进京后再说。
~~
赵公子本以为潘季驯最快也得下月底才能进京,没想到五天后,就有消息禀报,潘中丞从永定门进京了!
彼时,正瘫在躺椅上,跟三弟子讲述力学重要性赵公子,一下子坐了起来。
“怎么这么快?!”
“……”前来报信的孙大午不禁苦笑,这事儿上哪打听去。
“让禧娃去一趟智化寺,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赵昊便沉声吩咐道。
此时外地大员进京,有寓居寺庙的习惯,倒不是他们信佛,主要是为了避嫌,以免汪汪队弹劾他们钻营交通、私相授受之类。
出发前,潘季驯就告诉赵昊,他进京后会住在禄米仓胡同的智化寺,有事到那里找他儿子潘大复就成。
禧娃在京的时候虽然不长,但禄米仓胡同就在他家附近,自然不会迷路。傍晚时,禧娃平安归来,禀报赵昊,见到跟着潘季驯进京的潘大复了。
“怎么说?”赵公子忙问道。
“说是陛下紧急召见。”禧娃答道:“老潘跟河道总督翁大立一起来的,两人都没来得及坐船,是走陆路换了七次马赶来的。”
“这么着急干嘛,不要命了吗?”赵昊不禁有些心疼老潘,这吃多少块水泥也补不回来啊。
“本来不用这么急的,但陛下还召见了漕运总督赵孔昭,他们都怕让对方抢先进京,所以就成了赛跑。”禧娃挠挠头道:“至于为啥怕对方先进京,潘大复说叔肯定知道,就不废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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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御前会议
紫禁城乾清宫正殿富丽堂皇。
地面用金砖铺墁,磨砖对缝、涂以桐油,光润细腻如墨玉一般。
天花板上样式繁复的藻井,描绘着威严的蟠龙图案,凿井下是高悬的匾额,上书‘崇贤尚德’四个遒劲的大字。
匾额下,金漆雕龙的屏风前,隆庆皇帝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红色圆领窄袖袍,腰间束着玉带,神态恹恹的坐在龙椅上,双目失神的看着殿门外。
七层髹金宝座下,大臣们又吵成了一锅粥。每当此时他都感到深深的厌烦,为什么不管议什么事,都会吵起来?
这些服蟒缠玉的部堂高官们,一个个平素自诩养气功夫一流,在衙门里在下属面前,不是都很有风度吗?为何就喜欢在自己面前吵架呢?把个乾清宫当成减压房了吗?是不是还要朕给大爷笑一个?
呃,给钱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嗡嗡感觉好烦,嗡嗡想要回去看书了……
好在皇帝走神,并不影响大臣们吵架,哦不,发言的热情。反正他们也习惯了隆庆皇帝在朝会上走神打盹、一脸呆滞的样子。甚至一度有传言,怀疑陛下智商有问题……
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我大明群臣早就习惯了不靠皇帝决策。要是换上个爱插嘴的皇帝,大家还不舒服呢。所以这样挺好,圣天子垂拱高坐,当好他的吉祥物,国家大事就交给我们这些能干又忠心的大臣吧。
括弧,仅指正途出身的文官,武将和宦官不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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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御前会议讨论的是重大议题——如何治理黄河,恢复漕运?
为此,三位内阁大臣、户部尚书刘体乾、工部尚书朱衡,并星夜返京的两位河臣潘季驯、翁大立,漕运总督赵孔昭,以及工科给事中、工部管理南河的郎中等二十余名朝廷官员齐聚御前,商讨对策。
大明京师九边的粮草全靠大运河供给,但大运河是南北向的,黄河是东西向的,因此两者必有交集。数千里黄河挟带巨量泥沙滚滚而来,自然每每对羸弱的人工运河造成巨大冲击。
这就造成了一个必然恶果——朝廷评价治河效果的标准,不是看河道是否通畅安流,而是看漕运是否畅行无阻。如果漕运不通,你治河的效果再好也有罪。只要能保住漕运,黄河泛滥成什么样都是大功一件。
因此河工、漕运两个衙门的职责纠缠在一起,分工不明、互相推诿,矛盾十分尖锐,出了问题就向对方衙门推卸责任。
尤其是素来蛮横的漕运衙门,只要漕运延期或者出现了损船沉船,就会借口河道不便,把责任全都推到河道衙门。这次也不例外。
便听那漕运总督赵孔昭,向朝廷义正言辞的控诉,河道衙门平日里如何付敷衍塞责、偷工减料、头疼医头、缺乏规划,以至于黄河稍一决堤,六百里河道便尽数淤塞!
所以我们漕运断绝都是河道衙门的错,朝廷要治就河道的罪,与我们漕运衙门无瓜。
现任河道总理翁大立,当然不能任凭对头,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便面红耳赤的逐条驳斥。说自己和河工同仁兢兢业业,严格按照规划来,从未偷工减料。之所以决堤,一是因为遭遇罕见的桃花汛,二是因为归属漕运衙门负责的淮河疏于疏浚,入海口淤塞严重,这才导致黄河下游出水不畅,最终在沛县决堤!
所以不是我们河道衙门的错,是你们漕运衙门的懈怠导致的!
这话倒也不是强词夺理,之前为了解决两个衙门辖区重合的弊端,也不知是哪位天才规定,淮安天妃闸以北,归河道衙门负责,天妃闸以南归漕运衙门负责。结果淮河就归了漕运衙门管。
由于夺淮入海的缘故,所以黄河入海口也是漕运衙门在管,不归河道衙门管。
对河道衙门来说,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推诿借口了。
于是双方你来我往,在皇帝面前吵成了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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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立在金台之下,看着斗鸡似的赵孔昭和翁大立,被吵得头疼欲裂。
这要是他分管的军事、刑名方面会议,他早就出声喝止了。但工部不归他管,他贸然插嘴只会惹得首辅次辅不快。
却见一旁的首辅大人李春芳,竟然神态安详若慈祥的老母亲,面上丝毫不见厌烦之色。也许这就是状元公心中的首辅风度吧……
想到这,张相公就郁闷的想吐血。自己冒着背负骂名的风险,好容易送走了一团和气徐老师,谁知又上来个不动如山的李老太太。
李春芳不是能力问题,而是心里太明白了,太爱惜羽毛了。这样的人当首辅是真不行,但是他跟陈以勤联手,阻碍高肃卿出山,倒是一把好手。张居正心说,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徐阁老继续干下去呢……
负责户部、工部的次辅陈以勤,此时倒一脸不耐烦。可他对河工一窍不通,几次想要评理都不得要领,反而愈加激化了争吵。
不谷的本体无风自飘,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冷冷瞥一眼正在口吐芬芳的翁大立。
“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口出秽言?”张居正那威严的声音响起。
“是下官君前失仪了。”翁总理顿时没了气焰,赶紧请罪,却忍不住嘟囔道:“赵部堂也说脏话了……”
‘日!’赵孔昭心里骂娘,只好也跟着请罪。
“不要再吵了,吵来吵去没点新鲜东西。”张居正冷冷道:“此次决堤的责任,自有科道查办,尔等还是收起推诿,先说说该怎么治理吧?”
“不错。”陈以勤点点头,赶紧接过话头,对一直没言语的潘季驯道:“潘中丞已经亲赴河堤,实地勘察过了,你来说两句吧。
听到争吵结束,隆庆皇帝也定了定神,终于把目光落在潘季驯身上。
潘季驯便将实地勘察的结果,一五一十上奏,末了总结道:“黄河在沛县决堤后,下游十余州县俱受其害。由于河水旁出,徐州以北运河六百里被阻塞。秦沟、浊河口淤沙旋壅,洪水横流,平地水深丈许。”
顿一顿,他无视赵孔昭和翁大立惊骇的眼神,沉声禀报道:“淮安以降,整个黄淮水系彻底崩溃,几无出水能力。必须彻底整治疏浚,否则日后任何汛情都会造成严重水患,漕运更是几无可能了。”
潘中丞平淡的语气,听得皇帝和阁臣们不寒而栗。
赵孔昭和翁大立更是气炸了肺,心中大骂潘季驯不讲规矩,拆自己的台!
哦,你丁忧三年,临危受命,一点责任没有。我们可是在任好久了!你这种时候把盖子揭开,是要我们当场被摘了乌纱帽吗?
果然,听说漕运可能彻底断绝,隆庆也顾不上修他的闭口禅了,忙坐直身子问道:“难道漕运要断上好几年?”
“陛下勿慌,潘中丞有些过虑了,”翁大立赶忙抢着道:“漕运不通,主要是因为黄河决溢后,导致运河失去供水,水位下降,漕船才不得不北上的。只消堵塞决口,挑浚淤沙,恢复运河供水,先解目前之急。则漕运船只以次可进,沿河堤防闸坝可以慢慢修复,大局无足为虑。”
“是啊,陛下!”赵孔昭也赶紧附和道:“为臣已经会同安远侯,拿出了一个应急方案,一面全力疏通运河,一面暂时改由稍小些的漕船,以半载之量北运。很快就可以恢复漕运的!”
刚才还打出脑浆的二人,这下又统一战线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心存侥幸之念?!”潘季驯急的直跺脚,他指着两人气愤道:“根子上出了问题,光治表面有什么用?今年一个个小小的桃花水,就把黄淮荼毒成这样。已经说明河工局面败坏到了极点,不根治不行了!”
说着他控制不住的高声断言道:“你们就是勉强恢复了漕运,接下来四月的麦黄水,五月的瓜蔓水,还有更厉害的夏汛,能顶得住吗?”
翁大立不说话了。他的如意算盘就是先顶过这一场,然后把担子丢给潘季驯,以后管它什么麦黄水、瓜蔓水,都跟自己没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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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老潘居然这么横,坏了规矩也不接这口锅。
“不试试怎么知道?”赵孔昭终究责任小一点,依然嘴硬。
“你敢立军令状吗?!”潘季驯须发皆张,瞪圆了双眼,怒视着正二品的漕运总督。
赵孔昭竟被他压住,也不敢吭声了。
殿中众官员不禁纷纷侧目,暗暗咋舌道。这老潘怎么丁忧三年、重装上阵,变得这么刚猛了?是谁给他的勇气和底气?
这下工部尚书朱衡也不能再稳坐钓鱼台了。他虽然跟翁大立也不对付,但更不认同潘季驯那套。要是皇帝真按照老潘那套来,朱部堂能活活气死。
于是他出班沉声道:“潘中丞就爱危言耸听,多少年了还改不了这毛病。”
张居正一听,心中哀叹一声。好么,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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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束水冲沙法
乾清宫。
果然,便见潘季驯神情一冷,问道:“大司空有何高明见教?”
“高明谈不上,只是不像你那么极端。”朱衡淡淡道:“赵部堂、翁中丞也没说,只恢复运河,不修河工吧?”
“恢复运河,只有‘南岸分流,北岸筑堤’一途而已,结果就是越分流越破坏黄淮水系,让上游洪水无法及时泄洪,才会不断的漫堤决堤!”潘季驯寸步不让,一如三年前。
“那是你一根筋。”朱衡哼一声道:“保运河的同时的,并不影响另开新河!”
说着,朱部堂朝隆庆皇帝深深一揖,悍然宣布自己的对策道:“臣请开泇河,让运河直接从邳州入黄河。则可避开徐州的秦沟、浊河,以及徐洪、吕梁二洪之险!虽然也需要劳费数年之力,但无需停运漕粮,且工成之后,再无漕运断绝之忧了!”
隆庆听得眼睛都直了,心说不是说治水保漕吗?怎么又要开新河?
便脱口问道:“这得花多少钱啊?”
“这……”朱衡略略心虚道:“费用不菲,但是长远之计,可一劳永逸。”
“朕问你花多少钱?”隆庆眉头紧皱,通常大臣这样回答时,一定是个让人无法接受的数字。
“大概要两百多万两银子……”朱衡小声答道。
“呃……”隆庆皇帝翻翻白眼,朕国库里一共才多少银子?朕要是这么有钱,至于到现在还没凑齐,全套金瓶梅厌胜瓷吗?
“朱部堂这是要治河吗?你治的是哪条河?!”潘季驯却忍不住原地爆炸道:“你这是要另开新河,弃黄河于不顾!”
朱衡被看穿心思,老脸一红,强辩道:“本官执掌工部,当为天下计,不能只管黄河。”
“方圆千里的黄泛区,就搁在那里不管了?上百万百姓流离失所,看到朝廷放弃了他们,是要民乱的?!”潘季驯疾言厉色的怼上去。不得不承认,在昆山待了一年,他的战斗力又上了个台阶。
嗡嗡闻言,觉得潘潘说得有道理,便当做没听见朱衡的话,转头问潘季驯道:“潘卿家,你打算怎么干?”
“回避下,以臣愚见,当今唯有复黄河故道,使其不再侵夺淮河,才是唯一可行的治河方略。”潘季驯便朗声答道:“这样,黄河、淮河各行其道,水流通畅,运河自然不受其扰,漕运自安!”
“哼!当你有什么好法子呢?原来还是老生常谈!”朱衡闻言冷笑起来,反唇相讥道:“恢复故道之说,纯属痴人妄想。黄河都改道几百年了,故道是人力能恢复的吗?”
“三年前老夫就跟你说过。数百里的淤河,用人力浚挖,不啻愚公移山!况乎挖出的泥沙置于两岸,也势必引起崩塌!”朱部堂面无表情的挖苦潘季驯道:“而且河道中,一尺之下即皆淤泥,随挑随陷,无所着足,多少民夫也不够你往里填的。潘中丞当时被老夫驳得哑口无言,时隔三年就忘了吗!”
“那是当时我没想出法子,现在我想出来了!”潘季驯针锋相对的高声道:“下官发现,恢复黄河故道,不该以人工挑浚河道为主,而是应该采取‘高筑堤防、抬高水位、加大水流’的正确方法!”
君臣们闻言神情一振,都凝神细听潘季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大招。
“从前,黄河最大的问题,就是泥沙淤积,人工无法挑浚,致使河床填高,河水四处决溢!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利用黄河水强大的携带泥沙的能力,来疏浚河道、冲刷泥沙?”潘季驯越说越兴奋,激动的向金殿中的君臣,讲述着自己冥思苦想出的新方法:
“只要我们把黄河主流约束在河槽中,让它力专而一,这样天长日久,河床就可以被刷深,黄河水就可以稳定下来,不再四处冒溢了!”
说完,他昂首挺胸,高声宣称道:“本官将这种方法,称为‘束水冲沙法’!”
然而,大殿中的君臣却一个个面面相觑。
隆庆想夸他两句,都不知道该怎么下口。没办法,潘潘说的太专业了,嗡嗡听不懂啊。
“朱部堂怎么看这法子?”一直缄默的李首辅,终于开口问道。
“异想天开,愚蠢至极!”朱衡其实也不太懂,但对潘季驯的生理性厌恶,让他本能的为反对而反对。
“黄河一斗水七升泥,用这种泥汤子冲淤,好比喝卤水解渴,用油锅救火,想想就知道只会起反作用。”
“部堂说得对。”翁大立难得跟朱衡站在一边,附和道:“黄河为患几千年了,要是这么简单的法子就能解决黄患,老祖宗们却一直发现不了,莫非是一直等着天降潘中丞,来救苦救难立功勋?”
“扑哧……”殿中众大臣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一般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听到那些嗤笑声,把个潘季驯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满脸涨红的怒视着朱衡和翁大立,要吃人似的吼道:“你们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你试过吗?”朱衡冷冷反问。
“呃……”潘季驯一下子没了气焰,低声道:“我在黄河目睹过,也在江南做过实验。”
“我问你在黄河上试过吗?”朱衡追问。
“还没有机会。”潘季驯颓然摇头。
“浪费时间。”朱衡轻蔑的哼一声,不屑与他争论下去。
“这法子听起来,好像挺不错的。”隆庆极富同情心,不忍潘季驯受窘,笑问道:“你这边要多少钱?要是不太多的话,可以先试试嘛。”
“回陛下。”潘季驯有些无奈道:“试是可以试,但要高筑河堤水坝,然后趁汛期挑开河堤,方能一睹束水冲沙之神奇……”
话没说完,轰得一声,乾清宫中便炸了锅。
“陛下,请诛此妄言祸国之贼!”
几位科道官员蹦起来,纷纷朝潘季驯开火。“修堤还来不及呢,他居然要决堤,而且是在汛期决堤!这是要把大明都淹了吗?!”
“真是太不像话了!糊涂啊!”陈以勤、马森等人也是大摇其头。大明最近的官场是怎么了?为何老出一些疯子呢?
如此疯狂的言论,实在不是一个正常的官员该说出口的,何况还是为正三品的前河道总理。
“……”隆庆心里也有些不喜了。暗道,朕帮你解围,你却拿朕消遣。
于是在众人的群起攻之下,从江南星夜兼程,巴巴赶来献策的潘中丞,被浇灭了满腔的热情。神色灰败的退下了。
不过让他这一搅和,大臣们也没了争吵下去的精力。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先按照漕运衙门的主张,抓紧时间堵塞决口,挑浚淤沙,尽快恢复运河供水,先解了燃眉之急。
同时派工部尚书朱衡会同漕运总督赵孔昭、河道总理翁大立,赶赴黄淮下游实际勘察,看看下一步是开泇河,还是疏浚入海口,待考察清楚后再议。
“退朝……”
在众大臣的恭送声中,滕祥扶着疲惫不堪的隆庆皇帝,回去东暖阁。
李春芳也带着大臣们,鱼贯出了乾清宫。
潘季驯颓然落在队伍最后头,没人跟他说话,更没人等等他。
他虽然是满二十七个月服阙,但也算是被朝廷夺情起复,可此番无论是治河还是勘河,都没有他的任务。
这不啻是一种严重的羞辱,在旁人看来,更是他要倒霉的节奏,当然没人愿意往他身边凑合了。
快出乾清门时,潘季驯回头看一眼金碧辉煌的乾清宫,脸上忽然有些冰凉。
他不禁自嘲一笑,老夫居然如此脆弱,竟然委屈的掉了泪。
看了看天,才意识到,哦,原来是下雨了。
望着铅云密布的天空中,万千雨丝垂落。潘季驯长叹一声,今年无论南北,注定是个洪涝之年,否则自己也不用着冒着被人指责贪恋功名的风险,一召即回。
不就是为了能抓紧时间,让黄河少点儿祸害吗?
可笑的是,急吼吼赶回来,却要靠边站了。
哎,终究是错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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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
等潘季驯冒雨从宫中出来时,便见儿子打着伞,在东华门口张望。
看到父亲浑身湿透,潘大复赶紧迎上去,扶着老潘上了停在宫门外的马车。
小书亭
潘季驯一上车,发现里头还坐了个人。
一身锦衣,头戴网巾的赵公子,正拿着本《大学衍义补》,优哉游哉的靠着车厢壁等他。
“你是为了看落汤鸡来的?”潘季驯把火气发泄在赵昊身上。
“中丞多狼狈的样子我没见过?”赵昊哈哈一笑,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条干棉巾,递给他道:“热乎的。”
“看到我这样,你放心了吧?”潘季驯哼一声,接过棉巾来擦了擦脸,又摘下湿透的官帽,随手往车厢一丢,继续擦头道:“这下好了,不着分你江南集团的水泥产能了,你也不用担心运河恢复了。老夫歇两天就回苏州,继续给你打工去。”
“是吗,这么好?”赵昊又从怀里摸出个小檀木盒,打开递给老潘。
“这还差不多。”老潘神情稍霁,从盒中捻起一块白色的小石块,一看有些不乐道:“怎么又拿石灰石糊弄我?这玩意儿不好吃。”
ps.第二更,争取再写一更去。这样明天才好休息啊。
第一百四十章 送行
马车缓缓行驶在雨中的东华门大街上,雨水将沿街店铺的幌子,冲刷的干干净净。行人撑着伞、披着蓑衣,行色匆匆的向前赶路。
马车上,赵昊撺掇潘季驯道:“这是产自北京西山的,不是咱们苏州西山的,你尝尝有什么不一样?”
“哦?”潘季驯果然来了兴趣,先舔了舔,又咔吧咬下一块。闭目细细咀嚼品尝一番,良久方睁开眼道:“这货更纯更冲更脆口,好吃、真好吃,这才像样子嘛!你在苏州弄的那些,都是什么玩意儿?满口渣!”
赵昊笑着点点头,对潘中丞的评价并不意外。
不像是矿产贫乏的江南,石灰这玩意儿在北方并不稀罕。
老北京都戏称西山有‘黑、白’两道,黑的是煤、白的就是石灰石。整个西山里到处都是石灰岩,储量和品质都远超苏州西山。历史上一直就有石灰窑存在,当初卢沟桥煤场,就大量采购过西山产的消石灰,用来给煤藕除硫。
赵公子早就吩咐唐胖子,在西山暗中收购了好些石灰窑。给潘季驯品尝的,就是他准备给西山公司烧水泥用的原料。
潘季驯自然明白赵昊的用意,不由神情一黯,感觉嘴里的石灰石又苦又涩,再没那么好吃了。
他将剩下的石灰石丢回小盒中,递还给赵昊道:“我这边用不着水泥了,束水冲沙的方案已经被否决了。”
倒不是潘季驯敝帚自珍小心眼儿,不肯把秘密武器拿出来给朱衡、翁大立分享。而是因为黄河乃地上河,河堤距离地面高达数丈,目前的工艺也无法直接将土堤,替换成混凝土大堤。要是像昆山那样,在堤外修堤的话,需要水泥的量,赵昊十年都生产不出来。
归根结底,黄河的流量是吴淞江的两百倍,所以在黄河修堤的经验,可以在吴淞江使用。但吴淞江修堤的经验,完全无法搬到黄河使用。
所以除非选潘季驯的法子,先用水泥修好黄河故道,再挑堤冲水,否则目前还是土堤更适合黄河。
赵公子却将小盒推回潘季驯手中,微笑道:“中丞何许人也?岂会被一时的挫折击倒?我相信,这大明朝能治得了黄河者,非你莫属!”
“哦?”潘季驯还是很看重赵昊的话的。闻言不禁期冀道:“怎么,你还相信老夫的束水攻沙法?”
“当然了,你可是我大明水神啊,这世上没人比你更懂治水了!”赵公子重重点头,心说毕竟四百年后,人们还在用你的束水攻沙法来治理黄河呢。
“这么说,老夫的法子很科学了?”老潘不由神情一振。
“科学,十分科学!”赵公子笑着竖起大拇指。
“我就说嘛,”潘季驯从怀里摸出上次赵昊送他的矿石,丢到嘴里咔吧咔吧大嚼起来。然后便神奇的振作起来。“老夫反复研究过的事,怎么会有错呢?”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赵公子微汗,他只是想让人肉分析仪,哦不,潘中丞尝尝,没让他当糖豆吃啊!
大明的治水大师,不会死于重金属超标吧?
赵公子不禁暗暗决定,以后尽量搞些安全的矿石给他当零食。
可是哪有可以吃的矿石呀?白石英、石膏、云母、矿物盐?这些玩意儿中丞都吃腻了啊。夭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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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胡思乱想间,马车在禄米仓胡同停下,智化寺到了。
“不进去坐坐?”潘季驯问赵昊。
“不进寺庙,我看到和尚就眼晕。”赵昊摇摇头,笑道:“中丞还想回苏州的话,明天我们的船队正好返回,可以捎你一程,头等舱,不少钱。”
“心领了。”潘季驯摇摇头道:“这么快就回去,岂不让人笑话?”
“怎么会呢?大家巴不得您老赶紧回去坐镇呢。”赵昊笑道:“江南还有无数大堤,都等着中丞规划呢。”
“那些玩意儿太简单,你大伯都能搞掂。”潘季驯不由面现笑意,在昆山的日子还是挺愉快的,至少所有人都把他的话奉为圭臬。
“老夫要挑战高难度,回头跟着朱衡南下去勘察黄河去,料他们也不敢撵我。”
“那此行怕是不会太愉快。”赵昊不禁苦笑,这老头跟小孩子似的爱斗气。
“那就对了,总不能让老夫一个人不爽吧。”潘季驯哈哈大笑着下了车,朝赵昊挥挥手,便大步朝寺门走去。
潘大复向赵公子深施一礼,他可是玉峰书院的学生,为了照顾老夫才休学的。
赵昊笑着朝他点点头,潘大复这才赶紧撑起伞,转身去追老爹了。
马车缓缓驶离了禄米仓胡同,却没有返回赵家胡同,而是径直出城,来到了大通河码头。
江南航运的船队已经结束休整,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返航了。
赵昊是来送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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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他要来,陈怀秀撑着伞等在码头上。
当赵昊跳下马车,她便笑着迎上来,给他撑伞挡雨。
“怀秀姐等很久了?”赵昊笑着跟陈帮主打招呼。
“我也是刚过来。”陈怀秀笑着摇摇头,她没穿……在船上时的那身干练的武士袍,而是换了身湖蓝色的襦裙,只是用淡蓝色的首帕包头,以示她与少女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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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已经备好了茶点。”
“先不上船了。”赵昊伸个懒腰,深吸口雨中清新的空气道:“走走吧,坐车闷得慌。”
陈怀秀自然无不应允,给赵昊撑着伞,跟着他往前走。
“应该是男士给女士打伞的。”赵昊从她手中拿过伞来,陈怀秀虽然巾帼不让须眉,身量娇小的江南女子,总是更能激发人的男子气概。
陈怀秀抿嘴笑笑,也就随他了。离开了江南的赵公子,气场明显收敛了许多。仿佛从那个指点江山的江南集团大老板,变回了十六七岁的大男孩。
这种感觉也不错。
两人便漫无目的沿着石板路向前,不知不觉来到了大通桥。
也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故,大通桥畔米行的生意冷清了不少。买米的人都可以进店里去,不用再排老长的队伍了。
赵昊甚至还看到有家叫‘巨富米行’的,居然关门歇业了。
“看来米店生意也不好做啊。”赵公子随意感慨一声,问道:“现在米价是多少?”
“今天米价是一两五。”陈怀秀轻声答道。犹豫了一下,她没告诉赵昊,这家米店的倒闭,跟他们也有关系。
“那降了不少了。”赵昊深感欣慰,没想到自己顺手为之的效果,居然这么好。
一石米售银一两五的话,一斤米就是十文钱,虽然也够贵的,但好歹在京城百姓的承受范围之内了。
“那些米行的人恨死我们了。”陈怀秀却面现苦笑道:“前天晚上还抓到几个想要放火烧船的呢。”
“哦?”赵公子略略吃惊,这倒没听到禀报。“谁这么大胆子,敢动长公主的船队?”
“都是街面上临时找的混混,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指使的。”这种事沙船帮见惯了,陈怀秀自己就能处理妥当。当然不会惊扰赵昊,那不是让他看轻吗?
“往后在京城遇到这种事,你让唐友德去找鸡公公,保准再没有不开眼的了。”赵昊提醒陈怀秀一句。
“记住了。”陈怀秀抿嘴一笑,一双眉目秋波流转,露出一抹迷人的神采。显然已经用沙船帮的方式,处理妥当了。
“明天启航前,把奉旨运粮的旗号打出来。”赵昊又有些不放心的吩咐道:“不然我担心漕运衙门会找你们麻烦。”
江南航运的船队从大通河到天津三岔河口之间,都归属漕运衙门管辖。之前他们五十条粮船浩浩荡荡进京,肯定已经让漕运衙门盯上了。这次返程没有长公主坐镇,赵昊十分担心陈怀秀一行会遇到麻烦。
“已经派人先去扫河了,说是有闸关要难为一下咱们。”陈怀秀轻声道:“不过咱们也没载货,他们也只能干看着。”
按说北京是北方的商业中心,草原的毛皮、关外的人参鹿茸熊掌等等,各种在江南稀缺的玩意儿,这里都应有尽有。只要贩运回江南,就能轻轻松松获利一两倍。
但赵昊担心漕运衙门会见财起意,故而吩咐陈怀秀,空船驶离京城,到天津卫再进货其实也没差,只是种类数量没京城丰富,但会更便宜些。
至于所谓‘扫河’,是沙船帮的黑话。意思是大部队出发前,先遣精干人员,沿途打探风声,扫清障碍。
虽然沙船帮往常在长江活动,几乎没来过北运河。但伍记车马行已经在这条运河上浸淫十几年了,便帮兄弟公司担负起了‘扫河’的差事来。
“咱们打着宫里的旗号,谅他们也不敢乱来,最多恶心恶心你们。”赵昊闻言不禁自嘲一笑,伍记也好,沙船帮也罢,都是老江湖了,根本用不着他这个菜鸟老板操心。
说话间,两人回到了码头,赵昊将油纸伞递还给陈怀秀,笑着朝她挥挥手道:“怀秀姐,下月再见。”
“公子,下月再见。”陈怀秀也微笑着朝他福一福。
ps.第三更。另外,周六休息一天,周日见哈!
第一百四十一章 赵部堂太难了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以形容春天雨水的稀少珍贵。
但隆庆三年的雨水却一点都不少,从开春以来,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便一直阴雨连连,不见晴日。
这给抢修河堤的大明军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但困难再大,也阻止不了朝廷尽快堵住决口,让黄河水归复河道,向大运河供水的决心。
自二月中黄河决堤以来,在工部、河道衙门、漕运总督府的严厉督促下,黄河下游十几个州县的民夫日夜施工,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来,因为进度逾期、玩忽职守等罪名,被罢免的地方、河道、漕运官员超过三十人。累死、溺毙、工伤死亡的民夫,更是超过了千人!
在朝廷完全不计成本的投入下,在付出了惨痛的牺牲后,二十万军民终于赶在麦黄水来之前,将自沛县以降的一百三十余处大小决口,尽数堵住。
桀骜不驯的黄河终于不情不愿的停止了自由奔流,回到决堤前的河道中。
有了上游补水,淤塞经月的秦沟、浊河,也终于开始涨水。浑浊的河水溢入运河,奔行向南。
一天后,水位线几乎见底的淮安天妃闸,终于在时隔两月后,开始涨水了。
看到黄色的河水终于没过,闸上标石最底下的一个刻度,闸关上的漕运官员,全都忘情的欢呼起来。
“来水了!通航啦!”好些文武官员甚至激动抹泪开了。运河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父母病的不能干活,带孝子们掉两滴泪很合理吧?
白发苍苍的漕运总兵官,镇远侯顾寰也拢着钢针似的胡须,对一旁的赵孔昭高兴的大笑起来道:“玉泉,你看,天无绝人之路吧?!”
赵孔昭这俩月来,就睡过一个安稳觉,整日奔波于淮安至沛县的六百里河道间,还日夜兼程进了趟京城,简直要累死的节奏。
不过这一刻,他觉得一切辛苦都值了。进京一趟,成功压住了河道衙门的反对声,让朝廷采用了漕运衙门的应急方案。
现在方案执行成功了,漕运也终于可以恢复了!还证明了自己是正确的。最懂治河的不是工部尚书、不是河道总理,更不是编外人员潘季驯,而是他这个漕运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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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上游来水,在文武官员的欢呼声中,顾寰和赵孔昭离开了天妃闸,沿着高高的堤岸往衙门方向行去。
“终于可以好生睡一觉了。”老侯爷跟徐阶同岁,但身子骨可硬朗多了。他拍了拍赵孔昭的肩膀道:“玉泉也好好歇几天,这阵子可把你累坏了。”
“唉,还不是喘息的时候。”赵孔昭却摇摇头,苦笑道:“下官得赶紧安排安排,让那两千条漕船尽快北上。”
之前,黄河决堤,运河阻塞,今年头批起运的两千条漕船,都被堵在了淮安,已经在河面上停了两个月。
“这么急?”老侯爷一愣。
“阴雨连绵,要不赶紧起运,等到了京城,还不得大量发霉不能入仓?”赵孔昭解释道。
“倒也是,”顾寰点点头,又皱眉道:“不过上游刚刚来水,水情尚不明朗,新补的大堤也尚未牢固,老夫看不如过几天,等麦黄水过了再起运。”
“今年的雨都下在开春了,哪还有什么麦黄水?”赵孔昭却摇摇头,不以为意道:“而且二十万民夫还在大堤上呢,有什么险情排除不了?”
心说,还可以让他们帮着拉纤。
见顾寰还是一脸不放心,赵孔昭压低声音解释道:“老侯爷,不抓紧时间不行啊。记得上次下官和跟您老提过的,江南集团那帮人,从苏州海运粮食到天津卫的事儿吗?”
“嗯。”顾寰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前天,北运河那边来报,他们又来了,这次船只增加了一倍,足足运了三万石。”赵孔昭一面蹭着官靴上的泥,一面忧心忡忡道:“而且只用了九天,就到了天津。”
“真快啊。”顾寰倒吸口冷气,站在镇远侯的立场上,他感到颇为振奋。但他是漕运总兵官,对这件事本能的抵触道:“那也杯水车薪。”
“老侯爷说到点上去了,正是因为规模小,所以才让他们侥幸成功了两次。”赵孔昭哼一声道:“海上风波险恶,倭寇猖獗,一旦大规模运粮,定然会酿成灾难,根本得不偿失!”
“可恨那帮利欲熏心的江南人,居然利用我们暂时的窘境,在京里大肆鼓吹海运!”赵孔昭又恨声道:“为了赚点儿黑心钱,竟枉顾大明漕运安全,意欲将朝廷引上邪路,真是其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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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顾寰点点头,心说这他娘的读书人,就是会扣帽子。老侯爷哂笑一声道:“不过也不用太紧张,朝中三不五时,就有人跳出来说要漕粮海运,哪次不是不了了之?”
“这次不一样啊老侯爷!”赵孔昭长叹一声,挥挥手,让亲兵随员走远点。他自己打着伞,看着万千雨丝击打着黄色的水面。
“他们说动了西山公司,联合起来一起到处游说,影响之大,前所未有。”他压低声音道:“听闻不少部堂高官都被说动了,就连户部尚书马钟阳也私下表示可以一试。”
“哦,是吗?”听说了马森的态度,顾寰终于变了脸色。
虽然漕运衙门与户部平级,谁也管不着谁,但它终究是为户部服务的。现在漕运断绝,户部尚书完全有理由寻找新的运输方式,来运输供应太仓的漕粮,所以此时马森的意见十分重要。
顾侯爷终于明白,赵孔昭为何如此着急了。
“是啊。”赵孔昭长长一叹道:“所以咱们得抓紧把漕粮发出去,早一日运到北京,便可早一日令宵小消停!”
“嗯。”顾寰拢一下花白的胡须,两千船漕粮到了北京,确实可以让海运之议戛然而止。“那就按赵部堂的意思办吧。”
“好。”赵孔昭松了口气,顾寰要是固执己见,他还真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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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回衙后,赵孔昭便下达了谕令,命滞留淮安的两千条漕船,尽快起运北上!
为了防止运河水量不足、漕船搁浅,他还特命总督府的官员,率兵丁仔细检查每一条漕船,将漕丁们携带的私货,统统卸下来。
不检查不知道,一检查吓一跳,每条漕船给商人们携带的私货,重量至少是漕粮的一倍。有的漕丁为了多拉私货,将漕船加高加宽,竟从四百料改成了一千料!
看着码头上堆成山的各色货物,赵孔昭不禁目瞪口呆,怪不得每年十分之一的漕船搁浅损坏,各处船闸河道更是破坏严重。运河和漕船,哪禁得起这帮家伙这么造?
不过现在不是细究的时候,何况他也没法细究。漕运衙门上下、运河上的税关、北京的工部、户部、都察院、宫里的太监,还有沿途州县的官员,以及南北两地的商人,都指着这些私货吃饭呢。
他心说,就凭这么多衙门这么多张嘴,漕粮海运?做梦去吧!
听到漕船上此起彼伏的咒骂声,赵孔昭便吩咐一旁的属下官员道:“告诉小的们,现在是非常时刻,将漕粮尽早运到北京,才是最要紧的。”
“部堂放心,弟兄们晓得。”官员们忙满口应下。“已经下了死命令,所有吃水线超过的一半,统统不许放行!”
漕船都是清江造船厂统一制造的,规格完全相同。船舷上漆着标线,载重越深,吃水就越深。吃水线不超过一半的话,漕船大概也就是半载。
一艘四百料的漕船,满载能运三百石漕粮,为了保证能通过危险河段,现在一船只运一百五十石。可见‘漕粮海运’的传闻,给漕运衙门造成多大压力。不计成本也要把漕粮赶紧运到北京去,好证明运河还是可依靠的!
“回去以总督府和总兵府名义,联和行文沿岸州县,组织足够人力拉纤,谁有贻误,本座必让他乌纱落地!”赵孔昭声色俱厉的下令道:“告诉他们,就算是水浅过膝,船底坐滩,也得给我硬拉过去!”
“明白!”众官员轰然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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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火把照天,漕运衙门连夜冒雨完成了出发前的准备。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漕运码头上便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仗声。待鞭炮声停,呜呜的号角声起,漕丁们一起高喊道:“放船啦!”
一条条半载的漕船便缓缓驶离了码头,排成一条长蛇,向北蜿蜒而去。
两千条漕船同时出动的场面着实壮观,前队都已经出了天妃闸,后队还在漕运码头没解缆呢。
直到天黑,所有的漕船才全数放走,赵孔昭看着空荡荡的码头,却一点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紧张了。
之前他光想着不顾一切,也要赶紧让船队出发。现在船队真的出发了,他终于顾上担心起,从这里到沛县的六百里水程了。
这阵子,他在这段运河上来回过几趟了,当然知道顾寰的顾虑十分有道理。前番河水旁出,让运河淤塞的十分严重。按照正常的流程,应该趁机挑浚清淤,把河道清理到能过船的状况,再恢复供水,重新漕运。
现在他跳过了清淤,直接恢复供水,其实是在冒险啊!这要是船行途中淤住了,难道全靠人力拉出六百里,那不成陆上行舟了?
“唉……”赵孔昭仰天长叹一声,心说,我真是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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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麦黄水
赵总督的担心,很快变为现实。
三天后,传来消息,船队刚过泗阳县境便搁浅了。大量坐沉的漕船将河道堵得水泄不通,队伍被迫停了下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赵孔昭赶紧和漕运副总兵、平江伯陈王谟,冒着恼人的春雨,赶赴八十里外的泗阳县。
淮安知府也被赵孔昭让人叫上了。淮安府属于南直隶,但不归应天巡抚管,而是由漕运总督兼任凤阳巡抚管辖。所以淮安知府是赵孔昭的直接下属,当然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了。
船队三天才行出八十里,此行有多艰难,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个时辰后,赵总督和平江伯便追上了船队的尾巴……两千条漕船在运河上两两并行,首尾至少相距四十里。
看着眼前壮观的堵船景象,平江伯让人问过漕丁,得知他们已经在这里堵了一天一夜了。
“他妈的!”陈王谟郁闷的啐一口道:“要照这速度,这点儿漕粮都不够船上人吃的。还不如直接空船开过去,到山东买粮运去京城呢!”
赵孔昭闻言转头深深看他一眼。
陈王谟虽然是伯爵,但大明重文轻武,他还是有些怕赵孔昭的,不由讪讪道:“我开玩笑的。”
“你怎么不早说?马后炮。”赵孔昭却叹了口气,策马继续向前。
陈王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总督大人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嘿嘿。”平江伯失笑一声,赶紧拍马跟上。
两人复又前行四十余里,过午时才到了漕船坐沉之处。原来这里是一处宽阔的浅滩,河心处甚至有个偌大的沙洲,当地人称之为马棚岛。
马棚岛一带水流缓慢,泥沙十分容易淤积,每年枯水季,漕运衙门都要组织人力挑浚清淤。这才刚刚四月份,赵孔昭感觉应该问题还不大。
谁成想,自己过于乐观了。前番运河断水,巨量的泥沙在此沉积,让去岁之功化为徒劳不说,淤塞的情况还更严重了。
泗洪和宿迁的两位知县早就带着民夫,在现场指挥拉纤了。
听闻漕督和府尊驾临,两个满身泥水的县太爷,赶紧上前恭迎。
“现在什么情况?”赵孔昭翻身下马,见新换的官靴又落在了黄泥汤中,他不禁皱眉骂了句家乡话:“干哕!”
“回部堂,这一带河面太宽,给拉纤造成很大困难。”泗洪知县忙答道。
“我们两县正在极力磋商,争取尽快拿出办法来。”宿迁知县也答道。
赵孔昭知道,‘积极磋商’就是‘大肆扯皮’之意,他又骂了一句“不干正经检的!”便在亲兵的搀扶下,愤愤走上河堤。
上堤一看,他也一阵头大,河面实在太宽了,船坐在河中央,民夫们根本没法从岸上拉。
纤夫们只能下到齐腰深的水里去拉纤。脚下是又软又深的淤泥,根本没法发力,一个个滑的东倒西歪,船却依然纹丝不动。
“这么宽的河,怎么不让后头的漕船从边上过去?”赵孔昭皱眉问道。
“那儿就是最深的地方了,边上更浅,根本没法过。”宿迁知县苦笑指着搁浅在旁边的漕船道:“那几艘就是不信邪的,全都坐沉了。”
赵孔昭在河边踱步半晌,终于郁闷的下令道:“卸船!把船清空了,开过去再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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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两个知县赶紧领命而去,这么简单的法子他们早就想到了。可他们无权命令漕船卸粮,之前只能跟押船的军官商量。
但对方坚决不同意,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码头都没有,更别说仓库了,怎么卸船装船?再说天上还下着雨呢,粮食就这么搁在岸上,不用半天时间,全都会给浇透了。
到了北京,也不用往太仓送了,直接给酒场送去酿酒吧。
现在漕督一下令,军官们不用担干系了,自然乖乖照办。
于是县里先开来小船,将那五六条搁浅漕船上的粮食,一袋袋卸下来,一趟趟运到河边临时扎起的芦棚中。
别看漕船只是半载,一船也有将近三百麻袋的漕米。小船最多只能装个五六袋,就不敢多装了,不然也得搁浅不行。
这样一来效率极低,一直到了半夜,才把这些漕船搬空。
空载的漕船,自动就从淤泥中浮起来,被民夫们拉过了这段该死的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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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面是空出来了,后头的漕船却不敢跟上,不然非得也搁浅不行。
而且它们足足有两千之数,也像那六条漕船一样卸了再装,到京城估计都得入冬了。
“连夜准备一下,明早开始清淤。”赵孔昭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直接下令道。
人工河最易淤塞,漕运衙门都设了一百五六十年,没有一年不清淤。自然积攒了丰富的手段,在桃、伏、秋汛发水时也能清淤。
“这……”宿迁知县和泗洪知县却面现难色。
“怎么?”赵孔昭烦躁的皱眉道:“你们不想干?”
“部堂谕令,下官岂敢不遵?”两位县太爷赶忙道罪一声,解释道:“实在是因为河道总理今日亲至,命我等自明日起上黄河河堤值守防汛。”
“是啊部堂,翁中丞说今年的麦黄水,远远强过往年,新修补的堤坝必须要继续加固,日夜值守……”泗洪知县指着十里外,夜色中一处灯光闪闪的高高城墙,声如蚊蚋道。
那不是什么城墙,而是黄河大堤。火光是巡堤民壮手中的灯笼。黄河与运河在淮安境内平行而过,相隔不足十里。
各县知县都兼管本县的河道,在防汛水利事务上,接受河道衙门的领导。在这种鬼地方当官,也真是哔了狗了。
果不其然,两人登时吃了府尊大人的一顿排揎。“听听,这是人话吗?河道衙门的命令重要,部堂的话就能当耳旁风吗?”
“万万不敢。”两人赶紧把头摇成拨浪鼓。漕运总督还兼着凤阳巡抚,是他们的大老板,当然比河道总理要紧了。
但问题是,黄河可比运河恐怖多了。运河不通,顶多漕粮没法北运,又饿不到淮安百姓。可运河要是决堤,他们两县就要步沛县、邹县、滕县等地的后尘,变成黄泛区了……
可这话,是断不敢跟总督大人提起的,两人只好硬着头皮应下。
赵孔昭看着天空中的绵绵雨势,心里一阵阵难以压制的烦躁。
“本座也不耽误你们的河工。这样吧,给你们两天时间,两天后若不能把航道清出来,你们就自己摘了乌纱请罪吧!”
他丢下不可置疑的一句,便拂袖下堤歇息去了。
“你们想想办法吧。”总督大人一走,知府也换了副嘴脸,对两个属下低声道:“你们受委屈了。”
泗洪闻言知县嘟囔道:“朝廷又不是不知道这边的情况,漕船晚走几天又怎么了?干嘛非要凑热闹。”
“是啊,哪怕部堂先派几条船试一试水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宿迁知县也点头附和。
“你们只盯着眼前这点事儿,当然这样说。”知府苦笑一声,压低声音道:“肯定是朝廷有压力了。你们还没看出来吗?部堂现在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漕船尽快北上。就别不开眼了,二位。”
“唉,明白了。”两位可怜的知县向府尊拱拱手,回去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兼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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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两人想出来的办法,是宿迁刘知县在运河带人清淤,泗洪冯知县上黄河堤守着。一旦有汛情,或者翁大立来巡查,冯知县赶紧派人把刘知县叫上堤,这样勉强应付过去。
这年代丰水期清淤,一是靠行船拖淤,就是将大钉耙似的铁龙抓沉于水底,以绳子系在船尾,然后船夫拼命划船,让船顺流急下。如是反复百十次,就像犁地一样,把河底的淤泥挖起来,用流水带走。
二是用大铁勺似的铁罱子驾船捞取河泥,装满一船到岸边卸掉,再回来挖。
但这两个法子效率都不高的,刘知县征集了上百条船,几百号人在河面上不停的挖啊挖、篱啊篱,足足用了两天时间,才将这段二里长的河道清淤完毕。
谁知刚清完淤,天空便雷声滚滚,一直不紧不慢的春雨,忽然变得又急又猛。
“日他娘,白干了。”刘知县一个不留神,一跤滑倒在沙洲上,哭笑不得的骂骂咧咧。
看这雨势,运河水面很快就会上涨的。早知这样,根本就不用清淤,甚至那几船粮食都不用糟蹋,等着水位涨上来,漕船自动就能脱困。
半身湿透,立在暴雨中的赵孔昭,也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场雨以来,不用再担心搁浅而来。忧的是这么大雨,势必带来更大汛情,千疮百孔的黄河大堤能挡得住吗?
“传令下去,所有船只解缆起航,尽快离开这段!”赵总督压下心头的不安,沉声下令道。
“部堂,这么大雨,弟兄们怎么行船?”平江伯皱眉道。
“顾不上那么多了!”赵孔昭声音发颤,指着天空道:“黑云是从北面来的,上游估计已经下过了,麦黄水差不多前后脚就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道雪白的闪电之后,隆隆之声不绝。
起先,是春雷。后来,则是春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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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彻底完蛋
这年代的黄河暴躁不宁、随时涨落,一年四季皆有汛情。
治河的人便将其汛期分为九段。正月‘凌解水’,二、三月‘桃花水’,四月‘麦黄水’,五月‘瓜蔓水’,六月‘矾石水’,七、八月‘获苗水’,九月‘登高水’,十月‘复槽水’,十一、十二月‘蹙凌水’。
眼下是四月,华东平原垄麦结秀,擢芒变色,故而将这段时间的汛情,称为‘麦黄水’。麦黄水主要就来自于黄河中上游流域的降水,今春的雨水比往年多太多,麦黄水自然也比往年凶猛许多。
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一宿,天亮时终于渐小了,黄河的怒涛声却越来越大了。
那是上游千百条支流的来水,汇集到黄河中形成的洪峰——隆庆三年的‘麦黄水’来了!
一条黄龙发出疯狂的巨吼声,张牙舞爪的在河堤中翻腾。水面已经与堤面齐平,情况十分危急!
恐怖的湍流声中,临河州县的无数百姓,还有卫所的士兵,都被河道衙门与州府县衙动员起来。他们扛着一袋袋沙包,小跑上两三丈高的大堤,奋力加高着河堤。
这种情况下,治水三巨头也顾不上内讧了。工部尚书朱衡,河道总理翁大立,还有死皮赖脸跟来的潘季驯,将六百里河道分为三段。潘季驯守沛县,朱衡居中徐州指挥,翁大立则到宿迁去坐镇指挥。
论起抗洪难度来,自然是两月前大决堤的沛县最高。新修好的河堤尚不牢固,管涌、决口不断出现,险情频频,全仗着人多往上填。
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民夫们都拼了,扛着沙袋就往管涌里跳!在决口处筑起了层层人墙,挡住凶猛的浪潮,好给后头的人赢得下沙包的时间!
不时有民夫被洪水冲走,但人们已经顾不上营救,更顾不上悲伤了,他们得节省所有的力量,争分夺秒的抗洪抢险。
好在潘季驯有丰富的抗洪经验,他镇定自若的指挥着五万民夫,最高效率的利用着人力,采用各种简单有效的手段,来对抗洪峰。
但他心里却一阵阵的悲凉。这些用生命守护河堤的百姓不会知道,他们再拼命,命运也不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上……
在之前的抗洪会议上,所有人一致同意,如果下游实在扛不住,就点燃烽火,向上游发信号。
看到狼烟,他就会打开这里刚刚修好的围堰,让黄河从上次决口的位置倾泻出去,用微山湖来蓄洪,这样对整体的损失最小。
当然,微山湖两岸的州县村镇,就免不了要被再淹一遍了……
不是因为在这里太得罪人,朱衡和翁大立怎么可能让他这个闲散人员来担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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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方面,沿河军民们也同样在与黄龙做着殊死搏斗。
朱衡虽然保守固执,却有他骄傲的本钱。他在河工身体力行多年,不知指挥了多少次抗洪抢险,经验十分丰富。
加之徐州是直隶州城,河堤本就比上下游牢固,在朱部堂的坐镇指挥下,始终有惊无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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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黄昏时分。
在拼命搏斗了一天一夜之后,沛县的水位终于稳住了,这说明洪峰终于过去了!
黄龙不甘心的冲向下游,去祸害徐州去了……
而千疮百孔的大堤,依然还在那!
疲累欲死的五万军民,忘情的欢呼起来,庆祝终于保住了家园!
潘季驯也长长松了口气,因为下游的狼烟始终没有升起。这时洪峰过去,再开堰泄洪,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终于不用干,让微山湖两岸的百姓骂几百年的缺德事儿了。
“看来下游平安无事啊。”潘季驯开心的对潘大复道。
“咱们这最危险的地方都没出事儿,下游肯定更出不了事儿。”潘大复看着父亲眼窝深陷,一脸疲惫的样子,忍不住劝道:“父亲,你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回去歇一歇吧。”
“嗯,再盯下这一晚来,就彻底放心了。”潘季驯点点头,却丝毫不敢大意。
他和抗洪军民又鼓足余勇,继续加高加固大堤,直到翌日一早,河面彻底平静下来,他才吩咐给自己打下手的沛县知县,让大伙儿下堤吧。
潘季驯也在儿子的搀扶下,来到堤下的临时住所,简单洗漱用餐后,终于上了床。
他也确实疲累不堪了,一沾枕头便打起鼾来。
谁知还没睡多久,他就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
“中丞,大事不好,溃堤了!”河道衙门的一名郎中冲进来,满脸惶急的禀报。
“什么?哪里溃堤了?”潘季驯一下蹦起来,一边弯腰提靴,一边沉声道:“边走边说!”
“中丞,不是咱们这儿。”那郎中却不动弹,大喘气道:“是宿迁河段决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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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潘季驯停下动作,坐在床沿,直起腰来,奇怪问道:“怎么没见狼烟呢?”
“不知道。”那郎中也是刚刚接到消息,便过来禀报。“只听说非但淹了宿迁、泗洪等县,还将八百多艘漕船冲翻了。十万石漕粮损失殆尽不说,还淹死了好多漕丁。”
“漕船?”潘季驯惊呆了,他远在六百里外,又是个闲散人员,还不知道赵总督的神操作呢。“漕船不都在淮安吗?连府城也淹了?”
“那倒没有,是因为漕督衙门急于恢复漕运,将漕船驶到宿迁时,正遭遇黄河决堤。”郎中将看到的通报讲给潘季驯道:“结果就酿成了这场大祸!”
“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潘季驯长长一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凶猛的河水从高高的河堤冲下,还不像瀑布一样冲入低处的运河?别说平底的漕船了,就是尖底福船也扛不住啊!
~~
辛辛苦苦忙一场,最后还没挡住黄河决堤,河道官员们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但他们对潘季驯的态度却发生了根本转变,处处请示汇报,毕恭毕敬,再也不把他当成闲散人员了。
一来,潘季驯已经用实际行动,赢得了他们的尊敬。
二来,也是最关键的。抗洪如守城,翁大立丢了他的城池,而且是第二次。更可笑的是,他明明可以点烽火,让上游泄洪来保住自己的河段,却连这么简单的决定都做不好,就算朝中有人保他,他也没脸再继续干下去了。
而接替翁大立的人选,八成就是潘季驯了。
但潘季驯根本没有即将解决位子的喜悦,他迫不及待想搞清,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翁大立失了智?
眼见堤上无事,他便把指挥权移交那名郎中,自己策马去下游查看究竟。反正他是编外人员,也没有擅离职守一说。
第二天到了徐州,一问朱部堂也南下宿迁视察灾情去了。
他便继续打马前行,三天后,到了宿迁。
顾不上进城落脚,潘季驯便直接上了大堤。
站在不断崩溃的堤坝上,他看着近百丈宽的东岸决口,滚滚的黄河水还在不断倾泻,将眼前目光所见之处,全都变成了黄泥汤。
可以想象当时的洪水是来的多么激烈。
他接过儿子递上的望远镜,向十里外方向眺望。
眼前黄蒙蒙一片,哪里还有什么运河?只能看到一个个黑点,每一个都是倾覆的漕船……
“这下赵孔昭,终于不用再抱幻想了。”潘季驯嘲讽的一笑。
连续两次决口下来,运河的河道怕是都要找不到了。几年内,都彻底别指望漕运了。
他还有句话没说,只心里默默嘀咕,莫非姓赵的小子是老天爷的私生子,怎么想干什么都有老天帮忙?
这时,朱衡的亲兵过来请他,原来朱部堂也在附近。
潘季驯便跟着去见朱衡,也看到了如丧考妣的翁大立。
一见面,他就忍不住大声问道:“翁儒参,你搞什么名堂?!为什么不点烽火?!”
翁大立面色铁青,双目赤红,身上绯色官袍已经变成了黄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登基了。
“印川公,你当我不想啊?可赵孔昭那狗崽子拦着不让啊!”他带着哭腔答道:“这是他的地盘,他说不行,我有什么办法?!”
“赵孔昭?”潘季驯一愣。
“印川,你可能还不知道。”朱衡叹了口气,罕见的温和道:“咱们这位漕运总督,让海运传闻撩拨的心急火燎,运河一来水,就迫不及待组织漕船北上……”
“彼时要是重新掘开沛县的河堤,河水旁出,运河自然又要枯竭。他的两千条漕船势必胶淤河中,彻底完蛋。这责任他可承担不起啊。”
朱衡有些恨其不争的看一眼翁大立道:“于是,赵孔昭只一味逼着他抢固河堤,险情频出也不许他点燃烽火。天又黑,有一处管涌谁也没看到,结果轰的一下,就这么,唉……”
朱衡长叹一声,这次决堤,他这个工部尚书虽然没什么责任。但老朱心里还是忧国忧民的,看到局面被人为搞成这样,心里怎么能不上火?
“唉……”潘季驯也陪着喟叹一声,这时候再指责翁大立没担当,已经没任何意义了。帮他甩锅漕督才是正办。
“对了,印川。”朱衡忽然想起一事似的,歉意的对他道:“那束水攻沙之法,好像真能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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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催的事情发生了,今天没法更新了。
今天写了大概两章时,感觉新写的内容不太对劲,细品一下发现,是逻辑上出了问题。这是写书最不愿碰到的情况,因为它意味着你大段的内容都要删掉重写……
但也不能糊弄过去啊。仔细一琢磨,是细纲和大纲发生了冲突。大概是写大纲的时候注重合理性,写细纲的时候注重戏剧性。通常这样是没错的,但也有个别时候会出现这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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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斗争半小时,决定调整逻辑重写了。
对不起大家了,今天不能更新了。我也很内伤啊……
明天争取早点发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势所趋
潘季驯闻言看一眼朱衡,不知这老倌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别多心,如此重大的事情,不目见耳闻,焉能臆断可乎?”朱衡背着手,走向决口。
潘季驯跟在后头,听朱部堂继续道:“老夫来时,正赶上洪峰过境,水势最为沛然。在洪水涌出堰口时,目睹了一场奇观。只见汹涌激流的黄河水,流速陡然骤增,水势暴涨数倍,强大的水力像热汤沃雪一样,迅速溶解并带走了决口两岸的泥沙,很快便冲出一条深深的沟槽来,直达远处的运河。”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决口处,下到黄水边。
“现在水势放缓,当时的景象已经看不出来了。”朱衡说着挥挥手,一旁的都水清吏司员外郎,赶紧指挥兵丁,将一根长长的探杆插入水中。
杆底触地时,那根三丈长的探杆几乎没顶。
“看,这里原本是平地来着,居然被攻下去足足三丈。”朱衡叹口气道:“天地之威,竟恐怖若斯!”
朱衡这种死要面子的老头,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潘季驯知道,这已经他认错的表现了。
潘中丞颇为顺气的哼一声,解释道:“我也是之前看了这般景象,才意识到水流和泥沙之间,还有这么一种巧妙的制约关系。经过反复试验,才提出了‘束水攻沙’的设想。”
“嗯。”朱衡点点头,叹气道:“老夫老了,翁儒参也难堪重任,未来治理黄河的重任,必然落在你的肩上了。”
“部堂只比下官年长九岁,还远远谈不上老。”潘季驯就是这样,人软我也软,人硬我也硬。便客气道:“河工还需要部堂坐镇督导,不然断不能成。”
“唉,说起来,你还不到五十,看上去却像个六十多的小老头。”对潘季驯的表态,朱衡很满意,深深看他一眼,又叹了一声道:“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前世不修才干河工,我们是三生作恶,才一辈子跟着黄河打交道。”
“没办法,总要有人来做。”潘季驯笑笑道:“让那些二把刀来管河工,我们也不放心啊。”
“是啊。”朱衡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当初用翁儒参接替你,是老夫的失策。其实他这几年还算兢兢业业,按说老夫该拉他一把,但这次的事情太大,他有不可推卸责任,老夫能帮他争取个罢官回乡,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嗯。”潘季驯点点头,虽然知道翁大立是罪有应得,但心里难免还是涌起,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但河工不能停啊。”朱衡说着,深深看一眼潘季驯道:“下任河道总理,非你莫属。老夫再借机为你争一争,看看能不能挂上右都御史衔,这样至少跟漕督对等,不至于再受钳制。”
潘季驯知道,这种事可不是工部尚书能决定的,便全当画饼,含糊应下。
“总之,由着你的想法来吧,老夫会全力支持你。”朱衡拍了拍潘季驯的肩膀,算是完成了态度转变。
~~
差不多同一天,黄河二次决堤的消息,也飞马传到了北京城。
听闻噩耗,隆庆皇帝气急之下,竟冲动的摔碎了他心爱的厌胜瓷。
“真是蠢货误国啊!哪怕他们什么都不干呢,还能少淹几个州县,少丢十万石漕粮呢!”
皇帝发了御宇以来最大的一场火,看到满地碎瓷片,就更加暴跳如雷了。“朕不砍了他们的狗头,都对不起……对不起朕的,朕的百姓!”
他马上传旨锦衣卫,立即锁拿翁大立和赵孔昭进京,隆庆要撬开他们的脑壳看看,里头是不是被黄泥汤子糊住了。
另外,还要让他们赔自己心爱的瓷器。
碎了一个就不成套了,懂吗?
嗡嗡心疼的紧。
~~
黄河决口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传遍京师,上下一片哗然!
这下就连小老百姓都知道漕运完了,几年之内别想指望大运河。
结果好容易按下去的京城米价,又开始不断上涨了。要不是第二批海运北上的一百船粮食及时抵京,只怕粮价又要创新高了。
但海运的规模实在太小,正如那镇远侯所言,三万石也不过杯水车薪,解不了大明的燃眉之急。
一时间,民间扩大海运规模的呼声越来越高,舆论完全一边倒。
看到时机成熟,一直按兵不动的赵昊,也终于开始发力。
接下来几天,南北两京陆续有官员上书,要求朝廷立即考虑漕粮海运,以替代瘫痪的漕运。
这些上疏的官员中,又以前任应天巡抚林润最为醒目。林中丞死而复生的消息,就够惊人的了。这让他的奏疏也分外引人注目。
林润在奏章中认为,眼下运河不畅的情况下,应该采取河海两途并举的方法……即一面全力恢复漕运,一面着手海运暂代。这样一来,才能保证漕粮的运输;二来为重修运河争取时间,不至于仓促之间,再犯冒进的错误。三来,海运成本很低、不扰内地,也可以大大减轻江南和运河沿岸百姓的压力。
并且他提出,根据元代的经验,漕粮海运不必专由官府,可招揽民间商行承运,只要准许其回程运输私货,商家必然趋之若鹜。这样朝廷不承担风险和运输成本,商人获得南北货运之利,则可官民两便,纾困解难。
林润的奏章很快在朝野,引起了强烈反响。如果说他‘河海并举’的方案还算稳健,那么‘海运民营’的提议就过于大胆了。
马上有人蹦出来反对,说林润是被烧昏了头。漕粮事关朝廷安危,怎么能托付给商人?到时候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不过户部尚书马森,却对林润的提议很感兴趣。
要问漕运断绝后,大明朝谁最着急。可能除了漕运衙门的人,就数他马部堂了。
因为他自家人知自家事。太仓目前存粮超过六百万石,两月以来也只不过耗去七十万石,貌似还可以维持一年半。
但事实上,要是断了漕粮北上,最晚年底就要出乱子。原因很简单,虽然太仓的存粮可以对上账,但真要拿出来用的话,却会露马脚——因为通州十三仓的存粮中,大半都是陈粮。
稍有常识就知道,陈粮超过三年就不能吃了,但太仓的那些陈粮,好多已经存放超过十年,甚至几十年,根本就是管仓的官吏用来填仓充数的!
马森上任后,已经尽力替换掉经年日久的陈粮。但这是陈年积弊了,一代代户部尚书都没办法,他在两三年时间又如何能解决得了?
要是敢把那些放了十几的陈粮发给九边将士,恐怕军队立马就会哗变。那时候,朝廷八成要学曹操,借他马部堂的脑袋来安定军心了。
所以马森都快急死了。可他偏偏还得整天昧着良心,对京城百姓和九边将士说什么,太仓存粮足够两年之用,一切尽在掌握,无需惊慌失措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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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要是东窗事发,这可都他娘的是罪证啊!
对慌成狗的马部堂来说,什么都是瞎扯淡,赶紧把江南的粮食源源不断运进京城才是正办。只要新粮够用,陈粮就永远是压仓库的,自然不会露馅。
所以他对海运的态度是最积极。
但马森都混到高官国家干部了,焉能不知大明官场的效率,已经低到何等令人发指的程度?这要是让朝廷来组织海运,恐怕研究研究就到秋后,准备准备就得明年,不到山穷水尽,军队哗变,是不可能起运的。
马部堂等不起啊,他不想露馅就得赶紧让海运成行。所以打一开始,他就十分关注江南集团的海运行动。
林润的奏疏正好给了他籍口,可以‘理所当然’的约目前有能力海运的商家……好吧,就是江南集团……的负责人。好吧,就是赵昊……到户部衙门会晤一次,询问由江南集团承办海运的可行性。
此次面谈中,赵公子明确表示,江南集团素来忠君爱国,值此国难之际,愿尽所能为朝廷分忧。
为此,江南集团愿意以承包运输的形式,完成漕粮海运任务——即朝廷在太仓刘家港送出多少漕粮给集团,集团就在天津大沽口交付多少粮食给朝廷,保证一粒不少。任何漂没损耗,都由江南集团承担,与朝廷无关!
为了证明集团不是空口无凭,他们甚至可以预先向户部,缴纳白银一百万两作为保证金。如果江南不能按时足额交付漕粮,户部可以直接从保证金扣除。
而朝廷只需要支付所运漕粮总数的两成作为运费。并授予江南集团海运贸易之权,准其贩运南北货物,以弥补海运中产生的亏损即可!
赵昊还承诺,江南集团愿意在漕运受阻期间,承担一年不低于两百万石的漕粮。待到漕运恢复,可以按照朝廷的要求逐步降低运量,只要不低于一年十万石即可。
对于赵公子拿出来的这套方案,马森感到万分满意。他能不满意吗?赵昊开出的条件,绝对优厚到出人意料,让他都不好意思了!
ps.重来的感觉太痛苦了,整整一天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在干嘛?到了晚上才找回写作的感觉。
第一百四十五章 海王的假面
赵公子要的就是这效果,当马森问他是否需要再考虑一下时,他斩钉截铁告诉对方,这就是最终决定了。
马部堂当即喜出望外的站起身,紧紧握住赵昊的双手使劲摇晃着,高度评价了江南集团这一爱国义举,称赞他们顾大局、敢担当,塑造了大明儒商的崭新形象!
两人当场一拍即合,马上就今日所谈内容,签署了一份草案备忘。
马森唯恐赵昊反悔,当天就写成奏章,直奏隆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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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皇帝正为漕运的事儿焦头烂额呢。
他盛怒之下,下旨捉拿赵、翁二人进京受审。可就是把这俩货千刀万剐了,也换不回运河畅通、漕粮北上啊!
虽然朝廷还不至于马上断粮,但漕运断绝带来的恐慌,肯定会导致民心不稳、士气低下的。恐怕就连俺答和董狐狸知道这消息,今年都得加大对大明抢劫力度,以免来年抢无可抢吧?
好吧,最后一条纯属多虑,因为人家哪年来抢劫,都是倾尽全力的。
你说局面都这么危急了,始作俑者河道、漕运两家却仍只顾着互相甩锅。前者说是受了后者的胁迫,没法及时分洪,这才酿成此等大祸。
后者则矢口否认胁迫,说前者栽赃陷害——河道、漕运互不统属,河道什么时候听我们漕督之命行事过?
当时堤上场面混乱,又无任何公文佐证,两边衙门的人各执一词,朝廷一时间也无从分辨。
这时候,河道衙门与漕运衙门的实力差距就体现出来了——此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前者可能言过其实,但后者肯定撒了谎。
可朝中偏偏,都是给后者讲情的声音。
就连掌印太监滕祥也成了漕运衙门的说客,在皇帝耳边说,赵孔昭虽然急躁,但勇于任事,这样像高师傅的臣子可不多见。
不愧是最了解皇帝的大太监,一开口就让隆庆顿觉赵孔昭没那么可恶了。
甚至内阁首辅李春芳的态度都暧昧不清,迟迟不肯廷议此事,推说此时群情激愤,大臣们容易冲动,应该缓一缓,待大家冷静下来再议。
结果隆庆只能先革了翁大立的官职,着锦衣卫将其锁拿进京审问。至于赵孔昭那边,则暂时革职留用,命其收拾完漕运衙门的残局,再来京里听鞫。
见自己打碎手办的天子之怒,居然又要变成哑炮,那种恼人的无力感再度袭来,隆庆皇帝那个窝火啊!
他让太监们赶紧把自己心爱的小玩意儿都收起来,唯恐压不住火气再打碎一个。
那样损失是自己的,生气的还是自己,太亏了。嗡嗡才不干这种傻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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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正在生闷气,今日在司礼监当值的冯保,将马森的奏章呈上了。
隆庆一看,就像吃了槟榔顺气丸,大有拨云见日之感,乐得他直拍大腿,连说了三声‘好’!
马上命冯保把赵昊叫来,要亲自问问他细节。
这天赵昊正好在宫里,给朱翊钧播放本月新番。之前的《鹿王本生》,上月就已经放完了。
今天放的是由赵公子担任脚本师,江南七大画匠联手呈现的七集巨作《葫芦娃》。小胖子正看的津津有味,冯保进来叫赵昊去面圣。
“你快去快回。”太子头也不抬,眼贴着镜头,看蛇精看的入了迷。他已经学会自己动手不求人了。
赵昊便跟着冯保离开了翊坤宫。
前往乾清宫的路上,冯公公感激的笑道:“赵公子就是花样多,能哄住太子爷,咱家近来的日子都好过多了。”
小胖子原先私下里脾气暴躁,对他的冯大伴动辄拳打脚踢。虽说一手带大太子爷,是冯公公安身立命的本钱。可他怎么说也是提督东厂、掌御马监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中的二号人物。每天被太子打得鼻青脸肿,整天让人背地里编排,也很没面子好吗?
“雕虫小技而已,主要是太子爷恰好喜欢。”赵昊心说,二次元的威力可不是盖的,那可是让昭和男儿变为平成废宅的神器,用来消除小胖子的戾气,简直大材小用。
“只是太子说,将来想娶个蛇精做老婆,这种话千万别让娘娘听到,不然我们都吃罪不起。”赵公子提醒冯公公道。
“我的天,太子爷喜欢那个长虫女人?”冯保吓一跳,因为皇帝太过沉迷黄色的缘故,李贵妃对所有那方面的东西深恶痛绝,发誓要给太子营造一个纯绿色的成长环境的。
他赶紧道:“那可得快换个新动画,让太子爷赶紧忘了这茬!”
“唉,就怕娘娘说我们带坏了太子,我特意找那种连女人都没有的动画片,没想到太子连条长虫都不放过。”赵公子伤神的揉了揉额头,无奈道:“成,下次给他看《三个和尚》。”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乾清门前,就拉开距离入内,噤声装作不熟。
冯保进去通禀,不一会儿,皇帝便在东暖阁召见了赵昊。
“又让太子叫来玩儿了?”隆庆含笑问道。
“是。”赵昊点点头,隆庆让他多带太子玩儿的,自然没什么好否认的。
“不过朕让你带他多了解下科学,你怎么整天给他看动画片?”隆庆像所有当父亲的一样,担心儿子玩物丧志。
“陛下容禀,太子这个年纪,爱玩是他的天性。要是一上来就说教,跟他讲什么是科学、他一定会感觉枯燥。万一生出抵触心理,岂不辜负了陛下的一片苦心?”赵昊便一本正经的胡扯道:
“所以小臣以为,寓教于乐,在玩中学可能更适合太子殿下。这‘活动视镜影戏’本身就是一件科学道具,而且还可以通过动画的形式,将科学知识润物无声的传授给太子殿下。”
也不知道《鹿王本生》、《葫芦娃》到底蕴含了什么科学道理?七色光谱吗?
隆庆被某南派传销大师一通忽悠,非但放下了对儿子教育的担忧,甚至自个也对这所谓的‘活动视镜影戏’充满了兴趣。
他不禁暗道,秘戏瓷虽好,但却不会动,要是能看到活动的西门大官人和潘金莲荡秋千,那可真是死而无憾了。
不过怎么说赵昊也算他的晚辈,隆庆的脸皮还没厚到可以直接开口,让这小子给自己制作一部动画版《金瓶梅》的地步。
还是日后,让陈洪派大内的能工巧匠跟他学一学,把这门技术学到手,不就万事不求人了吗?
计划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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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嘿嘿嘿……”不知脑海中浮现出什么画面,隆庆皇帝差点笑出哈喇子,差点儿都忘了正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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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冯保了解皇帝,知道陛下又走神了,便趁着给皇帝上茶的机会,把那本马森的奏章往隆庆面前挪了挪。
“咳咳。”隆庆果然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对赵昊道:“找你来还有件事。”
说着他用指节叩了叩桌上的奏章。“你先看看再说。”
冯保便将那奏章拿给赵昊,赵公子双手接过,快速浏览一遍,然后递还给冯保,垂手等待皇帝问话。
“上头的内容都是真的?”
“回陛下,是的。”赵昊点点头。
“你们谈条件的时候,马森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隆庆一脸不解问道。
“没有。”
“那你为何会答应这种不平等的条件?”隆庆追问道。
“条件都是小臣提出来的,马部堂还劝我三思过。”赵昊微笑答道:“户部是朝廷,江南集团只是一个小小的商会,当然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打消朝廷的疑虑。”
“你们替朝廷考虑的如此周全,确实没什么好疑虑的了。”隆庆一听,感觉甚是舒坦,甚至绝得再提什么要求都是过分了。毕竟皇帝都喜欢懂事的臣子,而赵公子,向来特别懂事。
皇帝也好的,尚书也罢,他们身处的位子太高,总会把周围人的伏低做小视为理所当然。殊不知渣男在得手之前,都是最温柔的舔狗。
而赵公子,可是要当海王的男人……
隆庆又询问了赵昊漕粮海运的计划,听他讲完之后,皇帝不禁愤慨道:“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让漕运衙门办成什么样子了?朕这回非要让他们看看,没了他赵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了?!”
说完,隆庆骨子里的优柔寡断又发作了。“只是如今的漕运,早已不是南粮北运那么简单,还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关系到运河沿岸城市的兴衰,还有方方面面靠运河为生的人们,真要是让他们没了饭碗,会出大乱子的。”
“所以海运绝不能抢漕运的饭碗,只是给朝廷提供了一重保险。”赵公子马上坚决表态道:
“当漕运遇到困难时,我们全力以赴,宁肯赔钱也帮朝廷渡过难关。等到漕运恢复正常,我们自然会退回到备胎的身份,靠海贸维持船队,等待朝廷下一次召唤。”
卑微到尘埃里的赵公子都把自己感动了,更别说皇帝了。
“好,很好,非常好!这样朕就彻底不担心了!”隆庆终于重重点头,提起朱笔来,在奏章上画了个大大的圈,意思是着内阁加紧办理此事。
未来的海运公司里,还有他一成干股呢。于公于私皇帝都不能不上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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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岂会坐以待毙?
第二天,司礼监将各部奏本送去内阁。那本隆庆皇帝亲批过的奏疏,被单独放在最上面,提醒阁臣们尽快票拟。
按说奏章要先由内阁票拟,再送去司礼监批红的。但皇帝偶尔也会心血来潮,亲自批几份奏章,内阁也不能像六部六科那么刚,可以直接指责皇帝违反程序。
毕竟内阁大学士们,虽然实为宰相,但名义上还是皇帝的秘书。这让他们处理自身和皇帝的关系时,反而不能太过激烈。没办法,名不正则言不顺啊。
尤其李春芳还是个不得罪人的脾气,所以就更不会多说什么了。他看完之后,将奏章递给了分管此事的陈以勤。
“松谷公,你看看,没问题就照此批红吧。”
他甚至给张居正看的意思都没有。
李春芳表面温吞,内心精明无比,不然也当不上一国首辅。他已经看出,张居正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而且之前几次起复高拱之议,都是这位好同年暗中安排人提出来的。
张相公不是独引相体,威不可侵吗?那李春芳就偏要冷落他,因为这世上怕是没有比张居正更好的立威对象了。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李春芳都必然要打压张居正。
张相公也很自觉,只低头看着分给他的奏章,并不掺合首辅和次辅的话题。
陈以勤看完皇帝的批红,却不禁犯了踯躅。“元辅,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不这么定能怎么办?”李春芳淡淡道:“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江南集团那边,现在咱们要是再拖延,反倒会落一身埋怨。”
“可是,漕运那帮人,恐怕不会领情吧。”按说陈以勤对赵昊感官不错,而且他儿子还是赵昊的学生。
但问题是,陈以勤这个分管大学士,太了解漕运这块,藏着多大的利益集团了。招呼也不打就把这事儿办了,自己可就平白树敌无数了。
“唔。”李春芳其实比陈以勤还头大,他家扬州兴化,就在运河边、挨着淮安府。这些年,漕运衙门的人没跟他少拉关系,除了大学士们都有的三节两敬之外,还给他家里的亲族大开绿灯,让他们靠着运河大发其财。
真要是得罪了那帮要钱不要命的漕党,这可都是他们手里的把柄啊!
李春芳自己虽然从没过问过家里的事。但徐阁老的惨痛下场,给他提了个醒,在不知道族人跟人家纠缠多深之前,万万不能把事做的太绝。
毕竟大明已经连续数任首辅都栽在家人问题上了,他不想也步后尘。
两人嘀咕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票肯定还是要赶紧拟的,但具体办的话,还是稍稍拖一拖,好让淮安方面有时间应对,这样才不至于让百万漕工,把怒气都撒到内阁身上。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马森和赵昊算账去……
张相公一边飞快票拟,一边支愣耳朵听着,对此嗤之以鼻。
他早就猜到这哼哈二将会这么办。
张居正实在是鄙夷这俩混子,读书人这辈子,不就是修齐治平这点儿事儿吗?这俩混子撞大运,当上了首辅次辅,为什么就从来不珍惜,从来不想治国平天下,青史留名呢?
为什么满脑子全想着,自己在首相的位子上能待多久呢?
其实以不谷的头脑,自然能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根本原因是,内阁大学士的选拔机制出了问题。越来越讲什么‘非翰林不入内阁’的结果就是,大量有经验、有担当的部堂督抚,都被挡在内阁内外。上位的尽是谙熟朝廷典章制度,却从未接触过实际政务的翰墨词臣。
这种现象在本届内阁达到了巅峰,三位大学士……好吧,包括他自己,在入阁前全都没有离开过‘詹翰国礼’这一词臣系统一天。
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是嘉靖皇帝选大学士的标准,是谁青词写得好。那些部堂督抚耽于政务,哪是整天浸淫此道的词臣的对手?虽然如今已是隆庆皇帝,但惯例一旦形成,就自然会有利益集团捍卫它。
至少短时间内,词臣一家独大的现象,是不会改变的。
当然也不能说词臣就不行,毕竟张居正和他心心念念的高肃卿,虽然也是词臣,但谁敢说比他们更懂政务?但很明显李春芳和陈以勤,在这方面就心虚的很。
加之高拱复出的阴影,始终笼罩在这二位头上,他们就更怕行差踏错,给皇帝起复高拱的借口了。
既心虚又怕犯错,那就只有什么决定都不做,一心一意和稀泥了。
毕竟什么都不做,就不会犯错啊!
‘可身为宰相,什么都不做,本身就是最大的犯罪!’
张居正心中暗恨,手中笔锋愈发凌厉,他终于决定,要利用这次难得的好机会,瓦解掉反高联盟。再一次尝试让高拱复出!
‘只有不谷才能救大明,但那之前,只有高肃卿才能替不谷扫清障碍!’不谷的本体无风自动,再度进入了六亲不认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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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拟批红之后,奏章便送到六科廊科抄。抄送承办官署者称正抄,抄送其他有关官署者称外抄。
通政司也会得到一份外抄,好印制邸报,发送至中央地方各衙门。
邸报一出,赵公子的‘江南方案’终于公诸于众,朝野间彻底炸了锅!
什么?朝廷只需要付两成运费,也不需要额外支付漂没损耗?只要允许江南集团贩卖南北货物就成?
而且交给他们多少粮,他们就保证运到多少粮,运不到还认罚?为此还可以先交一百万两保证金?
朝廷将来还可以随意削减他们的份额,只要给他们留口气就行。
这这这……这条件也太过一边倒了吧?朝廷也太欺负商人了吧?
什么?是江南集团主动提出来的?哦,那没事了。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官员们一下就激动了,急的他们呗儿呗儿直蹦,这么好的条件还不赶紧落实下去,等着那姓赵的小子和江南集团反悔吗?
在赵昊几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无私情操下,反对的声音也变得弱不可闻。
虽然仍有人嘴硬说什么,江南集团肯定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估计居心叵测,另有阴谋之类。但在一片急不可耐的支持声中,只能算是区区杂音,不能入耳。
一时间,‘江南方案’大有大势所趋,一举成功的架势!
这下有人急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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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急眼的人都来了淮安。
淮安府因漕而生,因运而兴。故而知府衙门只能偏居一隅,将府城最中央的位置,让给总制漕运的都帅两府。
漕运总督府和漕运总兵府,隔着一个周长三千六百尺的大坪,遥遥相对而立。寓意文武共治三千六百里的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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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坪东西两端,高矗着两根三丈长的带斗旗杆,一个旗面写着‘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地方’,另一个写着‘镇远侯漕运总兵官,镇守淮安’!
两个衙门口,各有一对耀武扬威的石狮子,守门的兵丁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任凭天上的雨滴拍打在脸上,也不眨一眨眼。
往日里门庭若市的漕运总督府中,此时却是一片静悄悄。
漕运总督赵孔昭穿着便袍,一身酒气,红着眼睛,正在意气消沉的独酌。
豢养的清客幕僚,统统被撵走。现在他一个人都不想见,一句话也不想说。
只等对门那帮人,给自己个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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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坪东侧的漕运总兵府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大厅中满满都是人。
厅中非但有漕运两府的文武,运河沿岸各府官员,还有指着运河吃饭的大商人,甚至有南京来的勋贵,凤阳来的镇守太监,真叫个群英荟萃,萝卜开会。
漕运总兵顾寰虽然在场,这时说话的,却是副总兵,平江伯陈王谟。
他神情严峻的看着众人,沉声道:“诸位,别听那姓赵的小子说的好听。什么海运只是漕运的保险,不抢运河的生意。但真要让江南集团得逞,恐怕到时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不错,说的天花乱坠,还不是想从咱们锅里抢食吃?!”众人愤愤点头,他们对‘海运’二字,有着本能的抵触。
“而且他存了好心吗?”陈王谟接着冷声道:“只要两成运费,还包括一切耗羡,他们是开善堂的吗?不就是拼着先赔几年前,先把我们挤兑死,好独占漕粮这块肥肉吗?!”
“嗯,可不就是!”有大商人对江南集团了解很深,点头道:“他们素来就是这做派,先砸钱圈地,把对手都打趴下,再慢慢收割!”
众人闻言纷纷倒吸冷气,没想到江南集团如此邪门,真是用心险恶啊!
“我等都是吃运河这口饭的,现在有人要砸了我们这口锅。大家说,同不同意?!”陈王谟见状高声问道。
“不同意!”满厅的人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纷纷振臂高呼道:“不能引狼入室,一船漕粮都不能让他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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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漕党点将
漕运总兵府,议事大厅中,各路神仙纷纷表达着心中的忧虑。
“要是被他们废了漕运,我们总督府和总兵府,肯定会被裁撤的!”两府的官员们气抖冷。“我们这些当官的还好,朝廷总得安排个去处。可是总督府的十几万漕工,总兵府的几万漕丁、清江造船厂的上万工匠,还有他们的家小,谁来养活?朝廷还是江南集团?!”
他们肯定是受冲击最大,也最直接的。
“是啊,我们这些沿河州县,靠着运河兴盛了上百年。”徐州、淮安的官员,还有山东临清、济宁、德州等地来的官员,也纷纷扼腕叹息道:
“这要是漕运一停,运河很快就会淤塞的,我们这十几个州府怕是也会随之车马零落、百业凋敝的。百姓的苦日子,就要来了……”
美中不足的是,扬州的官儿没来,长江以南的沿河官员更是一个露面的都没有。据说江南集团画了个叫‘江南经济互助区’的大饼,就把那帮目光短浅的家伙给蛊惑了。
真是一群只顾眼前的白痴啊,不知道运河才是能一代代吃下去的铁杆庄稼吗?
什么,人家是三年一任的流官?好吧,祝他们早日被撤职查办。
不过天津兵备道曹科,非但本人不来,也不派个代表过来是几个意思?
哦,人家天津卫是海运的终点站,将来海运的漕粮要在大沽口转运,所以天津会彻底兴旺发达。他要是敢来参加保漕会盟,回去就得让天津父老们的嘴皮子拍死……
自私胆小。呸,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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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的,姓赵的小子真是欺人太甚!”等漕运和地方的官员们诉完苦,便轮到勋贵们发表感言了。
“咱们这些侯啊伯啊的听着风光,可朝廷根本不把咱们当人,二十四五岁不许袭爵,随便找个理由就罚俸夺俸。一大家子几百口人,全靠漕运上贴补了。姓赵的还要把我们这点儿收入也夺了去,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南和伯方应齐,如丧考妣道。
“就是,他江南集团富得流油,还要从我们嘴里头夺食!莫非老虎不咬人,他就以为我们南京勋贵是病猫吗?”东宁伯姓焦名文耀,愤然接茬道。
大明从永乐元年开始漕粮北运起,漕运系统就是勋贵一手组建,并把持至今的。
首任漕运总兵官,是永乐年间的平江伯陈瑄。他总督漕运三十年,一手构建了大明漕运的方方面面。之后陈瑄的儿孙辈,又相继担任过两任漕运总兵。如今他的七世孙,当代平江伯陈王谟,也担任漕运副总兵,待镇远侯顾寰隐退后,八成就该他接班了。
在顾寰之前,漕运总兵也是由勋贵,准确说是南京勋贵把持,从无例外。
因为靖难之役的缘故,大明的勋贵集团分为南北两派。北派大都是靖难功臣出身,在朱棣迁都后就一起去了北京。
南派则主要是太祖封的那些,在靖难中站在建文帝一边的勋贵。朱棣自然不待见他们,但怎么说人家也是大明的忠臣,大家又沾亲带故,朱老四也不好痛下杀手。
于是迁都后就把他们都留在南京,来个眼不见为净。这群南京勋贵以魏国公徐家为首,在南京城安安稳稳过他们的小日子。除了南京五军都督府外,漕运总兵府算是朝廷默许他们安置子弟、捞取外快的另一块自留地了。
现在江南集团居然把手伸到他们的自留地里来了,勋贵们能不跳脚吗?因此总兵府一发邀请,他们便呼啦啦从金陵赶来了淮安。
同样美中不足的是,老公爷徐鹏举病重不起,他儿子徐邦瑞借口要侍疾也不肯来。这难免让他们少了几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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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还好,凤阳守备太监仇公公也来了,这完全抵消了魏国公府缺席的不良影响,还让大伙儿的士气提振不少。
除了侍奉皇陵,兼管中都皇城,操练中都留守司八卫一所兵马外,凤阳守备太监还负责监视凤阳巡抚辖区内的一应军政事务。
所以,凤阳守备太监还负有替皇帝监督漕运的职责。其权柄之重,在京城之外仅次于南京守备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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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与南京守备太监一样,凤阳守备太监也是司礼监的外差。南京守备太监出缺时,基本就是由凤阳守备太监递补的。
所以只有在皇帝那里也能说上话的大红人,才会担任此要职。如今这位坐镇凤阳的仇公公,本身就挂着秉笔太监的虚职,而且是司礼监掌印滕公公的拜把子兄弟。他替漕运衙门说话,自然很轻松就能传到皇帝耳朵里。
按说王不见王,仇公公一般都待在中都城,轻易不会到淮安来的。这次他也罕见的驾到,显然也被漕粮海运,狠狠的触及到了利益。
这不难理解,毕竟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放眼凤阳守备太监的辖区,油水最大的就数这条运河了。每年仅此一处的进项,差不多就赶上其余全部的总和了。
虽然仇公公一直保持渊默,但跟镇远侯一样,只要坐在那里,本身就是对漕党莫大的支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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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就是七八个大商人了,他们大都是靠运河发家的。
尽管漕运的耗羡运费能加收到正粮的三四倍,但运军们还是叫苦不迭,逃亡严重。为了漕运安全,朝廷只能抚恤运军,特许漕船‘附载土宜、免征税钞’……即是说,准许漕船运载商货,而且是免税。
赵公子说,他也想要,不过是海上的。
于是漕船扮演起商船的角色,后来甚至发展到主营运货,兼营运粮,本末倒置的地步。在其数千艘漕船的恐怖运力支持下,大运河成了大明最重要的一条商业流通干线,漕运衙门也就成了大明最大的物流集团。
其实天下苦漕运久矣,天下商人亦苦漕运久矣。年复一年,运费不断上涨不说,还得额外奉送运兵漕丁孝敬,不然货物被摔摔打打,水淹遗失都是常事。
这要是海运开了,商人们能多一个南北货运的选择,他们当然求之不得。所以至少大部分行商,其实是愿意看到看这种局面的。
但在座的这些大商人,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坐商、行商,而是独特的漕运包商。
所谓漕运包商,就是代理漕船运力分配权的商人。
后来因为这块的利润实在太高,很快就超过了漕运本身的油水,漕运衙门干脆将运河上所有船只,全都纳入了管辖。
漕运衙门是极为霸道的,没有他们的许可,你就是自己有船,也不能打运河上过。要想得到通行权,还是得找这些包商求购。
能成为‘漕包’者,无一不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属于漕运利益集团的核心层。想成为‘漕包’的难度,完全不亚于成为两淮总盐商。
所以哪怕是伍记车马行,这些年的生意已经做到货通南北了,却依然得老老实实,每年花费巨资,向‘漕包’求购运河通行权。
虽然这项收入大部分要上缴漕运衙门,但漕包们依然积攒了下了巨量的财富。他们又仗着‘发包权’带来的莫大权势,在运河沿岸广置产业,利益遍布通州、天津、济宁、临清、淮安、扬州等沿河的重要商业城市。
这要是运河就此被边缘化了,他们的损失可就太大了。甚至连安身立命的分包权,都会变得不值钱。这是他们绝对无法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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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漕包商人的头领人物姓宋,名叫宋啸鸣。方才关于江南集团的详细情报,就是他提供的。
甚至连这场会盟,都是在他的大力鼓动下才成行的。不然以这些官员和太监的颟顸,就算感受到海运的威胁,也不会这么快就凑一起商讨对策的。
宋啸鸣之所以如此积极,是因为他在漕包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大明最大的钱庄,‘恒通记’的大掌柜。
恒通记已经有百年历史,主要股东是漕运衙门和南京勋贵,漕包们也在里头有参股。
大运河贯穿大明经济最繁华的地带,恒通记背靠漕运二府,做汇兑储蓄业务,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一直却做得半死不活,而且经常爆出丑闻、名声很是狼藉。
要不是漕运衙门强制规定,运河商人所有的银钱往来,都必须从恒通记走。这家钱庄怕是早就倒闭了事了。
这一点不奇怪,就凭那帮漕运官员和勋贵,能把漕运成本提高到正粮四倍的尿性,他们能在钱庄这样一个有寡头竞争、专业性极强的行当做好了才怪。
终于在三十年前,恒通号出现严重亏损后,漕运总兵和漕运总督终于痛下决心,下血本挖了当时‘万源号’淮安分号的掌柜宋啸鸣,来掌舵恒通。
这位宋大掌柜是位杀伐决断的商业奇才。上任前他便跟股东们约法三章。
一,看自己不顺眼,随时可以撤了自己。但只要用自己一天,就必须给自己绝对的经营决策权。包括资本的运用,人员的去留,一概不能干涉。
二,股东们不能向恒通记借钱,之前的借款要转为放贷,一年内结清。一年以后随行就市、收取利息。
三,不准‘三爷’进恒通记管事儿。所谓三爷,就是股东们的‘舅爷’、‘姑爷’、‘少爷’。但凡靠掌柜经营的生意,这三种爷掺合进来总没个好。
这三条不答应,给他多少钱多少股份,他都不会趟这浑水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强敌
当时的漕运总兵就是镇远侯顾寰。
刚上任的顾侯爷十分赏识宋啸鸣,力排众议同意了他的三个条件。并且三十年来始终遵守约定,给予宋大掌柜强有力的支持。
宋啸鸣也没辜负了镇远侯的知遇之恩,他上任之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将恒通记里里外外进行大换血,并制定了严密的规章制度,对违反者处以最严厉的惩罚……轻则送去运河拉纤,重则直接打死了账。
漕运衙门有独立司法权,就算弄死个把人,到总督府补个流程也就过去了。
恒通记本就有最优厚的先天条件,宋大掌柜又经营得法,形象很快大为改善,并迅速扭亏为盈。
三十年来,宋啸鸣依托运河不断开疆拓土,收购了大大小小的钱庄、当铺数百家,用更多的分号不断赢得商家富户的欢心。让恒通记一跃而成大明最大的钱庄,风头甚至压过了背靠盐商的多年老大‘万源号’。
恒通记大获成功,给股东们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也让宋大掌柜在漕运集团的地位水涨船高,理所当然的成为所有‘漕包’的领袖。
只是官员和‘漕包’们尚不知晓,恒通记还没坐热的老大地位,正在遭受严峻的挑战!
而且挑战恒通记的,还不是原先的老大万源号,而是之前连前十都排不进去的伍记钱庄。
哦对了,人家现在摇身一变,改名叫‘江南银行’了。
改名的同时,江南银行还连发致命三箭,一是让苏州所有府县宣布,从此只收江南银行发行的白银券。老百姓要交税,得先拿现银到江南银行兑换白银券才行。
老百姓对此是很拥护的,因为江南银行只收半成火耗,比把银子直接交到官差手里,加的耗羡低得多的多了。至于多一道流程这种事,只要能省钱,老百姓是不怕麻烦的。
但对同行来说,这就十分恶心了。因为苏州非但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还是整个江南的经济中心和金融中心。苏州府的任何变化,都会被放大传导到太湖沿岸乃至整个江浙,造成严重的影响。
更崩溃的事还在今年,海瑞居然在江南推行一条鞭法,一切税赋折银征收!这让官府收入白银的数量,一下提高了几十倍!而官府只收白银券的规定,非但没有取消,反而不断有新的州县加入进来。
这让其它钱庄十分难受,因为很多顾客取钱时都会问一句,有没有白银券。这让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拿出大量现银,去兑换江南银行的白银券,不然就会大量流失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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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仅是这样,各家钱庄最多也就是被恶心一下。而且像恒通记这样的大钱庄,也不是没干过类似的事儿,自然大哥别笑二哥。
但江南银行的后两箭,却完全改变了游戏规则——居然宣布在他们家存款免费,而且还给定期存款付利息!
另外,异地汇兑也只收取千分之五的手续费,仅是业内行规的十分之一!
这就属于降维打击了,让包括恒通记在内的所有钱庄,一下都懵了。
在他们家存钱可是要收费的,而且金额越大收的越多。这也是钱庄这行当,最稳定的收入来源了!可比放款收息妥当多了。
至于‘异地汇兑’这块,就更是钱庄的命根子了。这年代,富人为什么宁肯付费,也要把钱存到钱庄?不就是因为大量白银携带不便,路上还容易招贼吗?所以‘异地汇兑’其实才是传统钱庄存在的意义所在。
而且它比存款利息更高,又不像放贷那么不靠谱,一直都是钱庄最爱的生意,没有之一。
现在江南银行一下子把手续费降到他们的十分之一,这是要把他们往死路上逼的节奏啊!
这下就连恒通记都感到窒息的危险了。从去年十月初八江南银行开业到现在,仅仅半年的时间,恒通储户的存银数量就下降了三成,最敏感的汇兑收入更是暴跌去了五成!
这还是有漕运衙门的强行规定,所有运河相关业务,都必须走恒通记的户头呢。不然这块收入可能直接就要降为零了。
毕竟客户再有钱,也不可能放着千分之五手续费的汇兑不用,去用百分之五的。甚至就连‘漕包’们也偷偷在江南银行开户,大部分银钱往来不再走恒通了……
宋啸鸣可算体会到了,那些被自己消灭的小钱庄的绝望了。人家江南银行甚至没有专门针对他,就已经把刚刚成为大明第一钱庄的恒通记要逼上绝路。
这就叫,毁灭你,与你何干。
但对要被毁灭的一方,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那种浓浓的绝望挫败,甚至超过失败本身。
宋啸鸣背靠着漕运衙门,纵横商场三十年,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他当然要狠狠的打击一下江南银行,不然老虎不发威,还以为他是‘你好小喵咪’呢。
可偏偏江南银行后台够硬,业务又主要在江南一带。宋啸鸣的后台却主要在江北,猛龙过江还好勇斗狠,可不是智者所为。
虽然江南银行在运河沿线也有分行……基本是从伍记钱庄直接改过来的。但宋大掌柜也不敢用官府的力量使坏。因为恒通记在江南也有分号,而且数量是对方的好多倍。他打掉人家一个,人家就能打掉他五个,实在血亏。
宋啸鸣只好沉下心来,仔细研究江南银行和江南集团的特点和弱点。他发现,这是一家史无前例的商号,完全颠覆了自己已有的商业常识!
他觉得自己就够激进的了,可跟这江南集团比起来,自己就像贞洁烈妇一样保守了。
更可怕的是,江南集团的每一步,都走的堂堂正正、扎扎实实,完全没有任何急功近利的地方。他们甚至从不在乎对手怎么做怎么想,就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一步步把摊子铺开,转眼之间就已经遍布整个江南了。
前所未见的强大对手,反而激起了宋大掌柜强烈的好胜心。
毕竟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杜员外……哦不,刘员外一样,打不过就加入对方的。
总有一些人,遇到强敌时,只想一决雌雄。要么战而胜之,要么被斩于马下,从来不做他想。
骄傲的宋大掌柜就是这样的死硬派。而且他终究是大明顶尖的商业奇才,眼光之毒辣,堪称当世一流。结果真让他找到了,江南银行乃至江南集团最大的弱点!
事实上,黄河决堤之前,他已经开始暗中布局了。但那时宋啸鸣还只是想以打促谈,没打算也没能力将江南银行一棒子打死。
但这两个月风云突变,赵昊竟公然提出要包揽漕粮海运,并已经付诸实践。漕运集团的利益遭到了严峻挑战,正好给了宋啸鸣调用集团全部力量,一举摧毁江南银行,继而让大而无当的江南集团轰然崩溃的天赐良机!
真让他暗暗高呼天助我也。
所以他才会卖力的召集了漕运集团的这次会盟,并大力贩卖未来焦虑,拼命鼓吹江南集团威胁论。为的就是把漕运集团绑上自己的战车,好跟江南集团还有那位赵公子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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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总兵府,议事大厅中。
众人愤愤嚷嚷了好一阵,把赵昊和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这才口干舌燥的停下来喝茶。
忽然听那诚意伯刘世延,阴阳怪气道:“诸位,你们骂得再凶,非但那姓赵的小子不会少一块肉,这漕粮海运我看也拦不住。”
这刘世延乃刘伯温之后,懂一些相术,一直以乃祖自况,觉得天下就没有比自己更聪明的人了,因此狂的没边。
而且他家失爵好多代,嘉靖登极后,为了制造一批忠于自己的勋贵,特地恢复了一票侯爵伯爵的世袭,他爹这才重新当上了诚意伯。但终究是太晚了,也就没赶上勋贵们瓜分漕运利益的时候。所以刘世延在漕运集团里,也就算个边缘人,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谁让你们自己不争气呢?有道是‘漕为国家命脉所关,三月不至,则君相忧;六月不至,则都人啼;一岁不至,则国有不可言者。”刘世延说着,翘起二郎腿,幸灾乐祸瞥一眼那些黑着脸的漕运官员道:
“现在还只是‘君相忧’的光景,朝廷还能稍稍沉得住气。等到‘都人啼’的时候,谁还敢拦着海运?有救命稻草抓就不错了。”
“你!”众人一阵恼火,但也只是怪他瞎说大实话,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诚意伯说的没错,漕运几年之内都没戏了。”一直缄默的镇远侯,这时却终于开口了。“户部那边都要急疯了,我们也没法拦着不让海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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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看看众人道:“诸位就不要再多费口舌了,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吧。”
“侯爷说的极是。”平江伯陈王谟接话道:“既然海运势在必行,我们就要看看,怎么对咱们最有利了。”
“当然是把海运抢过来了!”有人马上道:“当年平江伯的列祖平江侯,首任漕运总兵官时,就是兼管海漕二途的。嘉定县到现在,还有他老人家筑起来的宝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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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胶莱海运
听到自己祖先的丰功伟绩,陈王谟不由挺起胸膛,重重点头道:“不错,当年列祖开凿清江浦,使得漕船可以直达黄河,自此漕运费用大为节省。又因海上风波险恶,船只时常损坏,因而奏请停止海运。列祖早已证明,海运不如漕运,现在那帮人却企图倒行逆施,真是其心可诛!”
“既然海运本来就归我们管,那咱们现在要过来,不就什么都结了吗?”漕运官员们登时颇为兴奋。不管漕运还是海运,只要在他们手里就是好运。
“不妥不妥,我们这些州县可不能跟着搬到海边去。”那些沿河的地方官员,闻言却怏怏不乐。大家虽然同仇敌忾而来,但利益并不总是完全一致。不管海运归谁管,对他们的伤害都是一样的。
“这只是权宜之计,等运河修好了还会漕运的。”漕运官员们劝道。
“不妥不妥,漕运衙门一直说海运风险太大,现在忽然又说可行,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地方官员可不像三岁孩子那么好哄,覆水难收的道理还是懂的。要是让漕运衙门把海运也管起来,以目前漕运的尿性,日后真说不准谁是亲儿,谁是后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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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两帮人要自己吵起来,镇远侯拍了拍桌子,让这帮蠢货都闭嘴,然后问那宋啸鸣道:“宋大掌柜,你说说,海运我们抢不抢?”
“回侯爷,以在下愚见,我们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宋啸鸣便沉稳答道:“虽然我们还有几千条船,几万名水手,但在运河操舟跟在远洋行船,完全是两码事儿。”
“嗯……”顾寰拢须颔首,深以为然。运河上无风无浪,漕船也不需要导航,沿着唯一的河道走就成了。
但当了风高浪险、万里无垠的大海之上,行船是需要技术、经验和勇气的。而这些,漕丁们统统不具备。
“江南集团能行,我们怎么就不行?”漕运衙门的人不满嘟囔道。
“江南集团能行,是因为他们先收了沙船帮。长江上的风浪仅次于海面,而且沙船帮还经常在江浙沿海活动,他们的船和水手,本身就具备海运的条件。”宋啸鸣面不改色的沉声道:“我们短时间内,是达不到海运条件的。”
顿一顿,他话锋一转,沉声道:“而且我们也没必要去走远洋海运这条邪路,以己之短、击彼之长,殊为不智。”
“那仁投你的意思是?”顾寰点点头,问道。
“为了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们应该提出自己的替代方案。”只听宋大掌柜沉声道:“我们可以提议重开胶莱河的!”
“重开胶莱河?”厅中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心说这是什么馊主意啊?
在座众人都是吃漕运这碗饭的,自然对有关漕运的话题不会陌生。比如这胶莱河之议,可比‘海运之议’热门多了,几乎每次运河出事,都有人提这件事。由此也能看出,在运河的替代方案中,胶莱河的顺位是高于的海运的。
胶莱河本是元朝为了在漕粮海运时,避免船队绕行山东半岛,挖掘的一条纵贯山东半岛,连通胶州湾和莱州湾的人工运河。
这条运河全长两百里,可以节省八百里海路,还能避海上风浪,听上去很赞。于是忽必烈征发数万民夫,花了两年时间,挖通了这条看上去很美的运河。
但通航后,发现这条运河缺陷太大——山东半岛中间高两边低的地势,使胶莱河水流南北分流。因此原本计划中流淌着充沛海水的运河,实际上仍是一条水量不足的淡水河。
所以胶莱河很容易淤塞,而且难以通行大船。海运的船只必须在胶州湾换成小船,才能通过运河。十分折腾不说,损耗也惊人。
加之彼时,海运开辟出更安全快捷的远洋航道,远远避开了沿海一带,让胶莱河彻底成了摆设、所以忽必烈很快就下旨‘罢胶莱海运事’。
但大明的君臣,却始终对这条胶莱河魂牵梦萦。
远的不说,近在嘉靖十四年,为了减轻漕运压力,朝廷就征发民夫,重新开通了早已淤塞的胶莱运河,并广引河水入运河,以增大水流量。还仿效大运河,建了九大水闸来调剂河道水位。
这下,终于不用大船换小船,就可以通过胶莱运河了。朝廷上下欢欣无比,所有提议和施工的官员统统有赏。
可第二年,胶莱河就重新淤塞了。这次的罪魁祸首是海潮。涨潮时,海水携带大量泥沙从河口涌入,退潮时海水留下泥沙独自退去,淤积的速度快到根本来不及清淤……
这么一条浑身是病的运河,根本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却被宋啸鸣当成对抗海运的法宝,众人自然难以信服了。
~~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宋啸鸣不慌不忙道:“我知道,胶莱河不堪重用,就是勉强开通,很快又会淤塞的。”
“不错。”众人纷纷点头,暗道你知道还说?
“但对我们来说,这条胶莱河却是再妙不过了。”宋啸鸣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悠然说道:
“首先,它妙就妙在,只能用一两年上。”
“对啊!”心思稍微活络的与会者,已经明白了宋大掌柜的意思。“我们不正需要这样一个短期替代吗?”
那些地方官员这下也没意见了。用胶莱河暂替漕运的话,将来运河修好了,漕船肯定还要回他们那儿的。不然激增的成本就能让漕运衙门破产。
“其二,倘若朝廷采用了我们胶莱海运的方案,那海运的.asxs.就不是苏州太仓,而是咱们淮安了。这样对目前的格局破坏最小,而且最重要的是,可以把那帮江南水蟹挡在外头,不让他们染指漕运。”宋大掌柜呷一口茶,继续说道。
“妙,妙!”众人纷纷竖起大拇指,漕运主导权不能旁落,这是根本原则。
“其三,胶莱海运路线,自淮安出海不到六百里,便可入胶州湾,且都是临岸的近海,行船难度小很多,我们的漕丁也容易上手些。”宋啸鸣搁下茶盏缓缓道:“综上所述,在下建议总督府和总兵府,联合上书倡议重开胶莱河,不知侯爷和诸位意下如何?”
“支持!”
“没意见!”
“万分赞成!”方才还慌成狗的漕运众人,这下终于有了主心骨,那还有人会反对?
“这主意不错,既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又没有伤害到咱们的根本。”镇远侯也捻须点头赞道:“不如我们也叫‘胶莱海运’,这样也算执行陛下‘火速办理海运’的旨意嘛。那些支持海运的人,也没道理反对我们啦。”
“改得好!改的妙!”众人赶忙纷纷附和称赞道:“侯爷就是老辣,字字万金啊!这一改,咱们就主动太多了!”
“嘿嘿。”唯有那诚意伯刘世延,还在那里故意唱反调道:“你们想的倒是挺美,可朝廷会听你们的?你们就是再玩文字游戏,也改变不了陛下和户部尚书,都支持江南集团的事实!”
“我们是漕运衙门,漕运的事儿怎么也得听听我们的主意吧?”众人理所当然的反驳道。
“你们先把赵孔昭的脑袋保住再说吧。”刘世延却桀桀怪笑道:“八百条漕船翻在宿迁,刚犯了这么大的错,放出来的屁只能是闷屁臭屁,绝对不带响!”
“你!”众人刚阴转晴的心情,又被‘小刘基’这番话,给搅的十分恶劣。
“好了,你少说两句吧。”镇远侯无奈的白一眼刘世延,这厮地位高年纪大,还掌过右军都督府,场中也只有他能压住这厮。
“不过诚意伯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顾寰叹了口气,又有些忧虑道:“要是单单一个江南集团,倒也不足为虑。毕竟他们在京里的影响比不了咱们,可那姓赵的小子又把西山公司拉进来,这确实有些麻烦了。”
“是啊。”南和伯点头道:“听说定国公、英国公、成国公家,都有西山公司的股份,定国公和英国公还在里头任职。更别说长公主了。”
“北京的高官富商,都很迷这劳什子西山公司。”官员们也点点头,有些畏惧道:“这两家联起手来,确实很棘手啊。”
“所以必须还要有其它对策。”那宋大掌柜神情平静的看着众人,沉声道:“不过今天,咱们就先把胶莱海运的事情敲定,尽快安排好上疏、游说事宜就行。”
“是极。”众人都知道,这是要出盘外招了。这种事自然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讨论了,再说他们大多数人也不愿意与闻。
于是他们匆匆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胶莱海运的方案,以及促成这方案的方案敲定了,众人便回去各自在淮安城的住处休息了。
只有顾寰,陈王谟、宋啸鸣等几位核心人物留下来,商讨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这种事,仇公公自然不会参与了。他这个镇守太监能装聋作哑,就是对漕运集团最大的支持了。
刘世延倒是想留下来掺一脚,顾寰却朝东宁伯递个眼色,后者便跟南和伯一左一右,架着诚意伯去喝花酒去了。
第一百五十章 毒计
密谈转到了总兵府内书房中继续进行。
门外加了双岗,都是世代跟着镇远侯府的亲兵,绝对忠诚可靠。
书房内摆着酒菜,几人边吃边聊,气氛却十分肃杀。
“刚才南和伯说的其实没错,两个方案公平竞争,输的八成是我们。”宋啸鸣喝一盅火辣辣的高沟大曲,被辣的眉头紧皱道:
“所以我们还得对他们做点什么,来瓦解掉朝野对他们的信心,这样才能保证我们胜出。”
“嗯。”平江伯陈王谟点点头,冷声道:“我们与那江南集团还有那姓赵的小子,往日并无过节,他们却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咱们对他们做什么都不为过!”
“你打算怎么做?”顾寰不置可否的问道。
“打破他们营造出的种种假象,让北京的君臣看到海运的危害,看到江南集团的虚弱!”宋啸鸣沉声道。
“说的是,江南集团借着三四月份,海面上波澜不惊时连搞几次海运,以此来说明海运的安全快捷。我呸!”陈王谟狠狠啐一口道:“有种夏天台风季的时候试试,保准一艘不剩,全都喂了龙王!”
“沙船帮是懂海汛的。到了风汛季,八成就不会出海了。而且江南集团也知道,朝中攻击海运最大的籍口就是不安全,肯定会倍加小心的。”宋啸鸣摇摇头,压低声音道:“指望着他们自己出事儿,还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呢……”
“你的意思是……”陈王谟几个目光一凛,不由纷纷倒吸冷气。“想办法在海上干他一下?”
“不错。”宋啸鸣点点头,目光阴沉的冷笑道:“江南集团不是大肆宣扬,从崇明放洋,十日便到天津吗?我让人查过了,他们定然走的是当年蒙元漕运的第三条路线,东出黑水洋,在耽罗岛折向西,顺洋流过成山头这条水程。”
“嗯。”陈王谟几个一齐点头,不管懂不懂,都表现出很懂的样子,不然岂不是给祖宗丢脸?
“这条水程快则快矣,但距离海岸太远,最远处竟在千里之外。”宋啸鸣夹一筷子涟水千张,略显狰狞的咀嚼道:“真是自寻死路!”
“嗯嗯!”几位勋贵这下懂了。大明的沿海卫所,只是用来防御倭寇登陆,监视百姓不许出海的。远洋则是海盗倭寇的世界,发生了什么都与岸上的人无关。
“宋大掌柜的意思是,咱们招呼些海盗倭寇,埋伏他一手?”陈王谟轻声问道。
“不错。”宋啸鸣点点头道:“只是江南集团的船队太大,起码百艘以上,安排的护卫绝对不会少。北方的海寇太弱,恐怕不够看,得闽粤那边的大海主,才敢打他们的主意。”
“闽粤那边正跟俞大猷打得火热呢,再说咱们也不认识那林道乾、曾一本之流啊。”另一个参与密谈的,是临淮侯嫡子李言恭。
徐鹏举病倒后,就是他老子临淮侯李廷竹在掌南京军府了。李廷竹不方便过来,便让李言恭做代表。不过这位小侯爷也年近三十,管着侯府近十年了,倒也够分量。
“不错,海寇指望不上。”宋啸鸣点点头,轻声道:“而且也不保险。”
“那你找谁去,沿海的卫所?”陈王谟反问道:“江南集团虽然运的不是漕米,却也是奉旨运粮。他们也得有那胆子劫皇纲才行啊。”
“就算有那胆子,也得能把船开到耽罗不迷路才行啊。”李言恭打趣一句,两人嗤嗤笑起来。
“我说的是李朝水师。”却听宋啸鸣淡淡说道:“这个国家,虽然陆战不值一提,但操练水师还是很有一套的。”
“李朝水师?”李言恭失声道:“你要勾结外国?”
“别大惊小怪的,李朝是外国吗?”陈王谟不满的瞥他一眼。
李言恭这厮不学无术,亏着还跟朝鲜国王一个姓。竟不知道‘朝鲜’连国号都是大明给定的,而且其全称为‘有明朝鲜国’,从来都是以大明臣子自居。
“也对,那是大明的狗。”李言恭便改口道:“不过咱们跟辽东那一片不熟啊。老伯能跟王治道说上话吗?”
顾寰摇摇头道:“辽东总兵官都是从关外卫所中提拔,老夫这辈子就没去过辽东。”
“我倒认识个叫李成梁的副总兵,不过他驻守辽阳,够呛能跟李朝的实权人物说上话。”陈王谟挠挠头。
“关系太绕了。”顾寰打心底不赞同这些小辈胆大妄为的胡搞,便沉声道:“而且以李朝国王的尿性,怕是把你卖了的可能性更大。”
“倒也是。”陈王谟便不敢吭声了。
“不用那么麻烦。”却听宋啸鸣自信道:“在下就能安排了。”
“哦?”三人着实吃了一惊,齐声问道:“你怎么会认识朝鲜高层?”
“其实在下也不认识。”宋啸鸣微微一笑道:“但他们不少人是恒通记的客户啊。”
“哦,这样啊。”三人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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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通记虽然是大明分号最多的钱庄,却也没能力把业务做到关外去,更没法骚包到在汉城也开间分号。
那些朝鲜王公大臣的户头,都是开在北京、通州或者天津的。
在这个年代的人看来,这是十分合理的。
因为一来,李朝作为大明藩属的楷模,舔狗中的舔狗,得到的骨头也是最美味的。别家都是两年一贡、三年一贡,唯独李朝一年三贡。
可以说除了冬天大雪封路无法朝贡外,其余三季,李朝浩浩荡荡的使团,都走在向大明进贡的路上。
来的这么频繁,除了可以不断刷忠诚度之外,自然还是有大大的好处……随同使团而来的是大量的李朝商人,将朝鲜特产的高丽参、高丽纸、麝香、五味子等等贩运至大明发卖,再购入大明的各种商品回国贩卖,一来一去间获利极丰。
因为大明禁止外邦人私自入境,更严禁私自跨境贸易,因此朝贡生意一直是李朝的摇钱树,能参与其中的那些商人,也都是王室和权贵的代理人罢了。
而且李朝这些年局势动荡,掌权的士林派内斗不休,权利在各派系间不断更迭,随之而来的是血腥的清剿和相互不断的残酷报复。
所以无论是从方便在大明采购奢侈品的角度,还是从保证自家财产安全考虑,李朝的两班权贵们纷纷在大明开设户头,把朝贡贸易赚到的钱,直接留在了大明。甚至把从李朝国内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也秘密经海上运到天津卫,存入大明的钱庄。
恒通记作为大明最大的钱庄,又背靠着漕运衙门,自然备受朝鲜权贵的青睐。宋啸鸣有他们的名单,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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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宋啸鸣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三人传阅。
只见上头那人名叫朴成性,是李朝的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
在李朝,水军节度使是正三品堂上官,大概相当于大明的卫指挥使。而且李朝随爹,同样以文御武,武将的地位着实不高。
另外,永乐以后,朝鲜便由陆路朝贡。嘉靖倭乱以来,朝廷关闭市舶司、严厉海禁,中朝海上贸易更是完全断绝。朴成性在距离陆上边境最远的全罗道当水军指挥使,是绝无可能在朝贡贸易中分一杯羹的。
然而此獠在恒通记的账户上,居然有足足三十万两存银!
李朝岁入不过粮二十万石,再加上杂七杂八的税赋,折银也就是这个数。
一个小小的三品武将居然可以富可敌国。这到底是制度的缺陷还是道德的沦丧?在场众人却没兴趣探究,他们只知道,这就是绝佳的人选了!
耽罗岛正在全罗右道的防区之内,那朴成性又是水军统领,动手再方便不过。
而且最妙的是,就算他败露了,这事儿也追查不清。绝对不会牵扯到他们头上的。
对这群怂的给祖宗丢脸的勋贵来说,这一点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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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三人看完,宋啸鸣将那纸条焚烧。为客户保密是每家钱庄应尽的义务,可惜那只是平时,到了要紧的时候,绝对会把你卖个一干二净。
“这小子的钱肯定来路不正。”李言恭眉飞色舞的说了句废话道:“我们捏着他的把柄,不怕他不就范。”
“对,他要是不答应,咱们就把这事儿往汉城一捅,他就等着满门抄斩吧。”陈王谟的也哈哈大笑的竖起大拇指道:“宋大掌柜,高,实在是高!”
就连起先持反对态度的老侯爷,这下也不说话了。
既然没什么危险,又能打击到对头,何乐而不为呢?
遂议定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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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三人情绪都被调动起来,宋啸鸣方带出自己的小算盘道:
“只怕光这样还不够,江南集团财大气粗,尤其是有江南银行近乎无限的银钱支持,那点儿损失不放在眼里怎么办?”
“倒也是。”到这会儿,三人已经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听说江南集团要搞承包制,海上所有损失自负。只要他们能说到做到,朝廷才不管他们在海上沉了多少船,被抢了多少次呢。”
“所以我们还得双管齐下,再给他了来一手釜底抽薪!”
宋啸鸣说着,从一旁书桌上拿了几块骨牌过来,先竖起一块支在桌上。“这是江南银行。”
然后他将其余骨牌一块块堆叠上去道:“这是江南纺织、江南航运、江南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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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银行就是江南集团所有公司的支撑,只要将它打掉。”说着他屈指一弹,将最底下那块骨牌弹倒。其余骨牌自然也哗啦一下散落满桌。
“江南集团也就不复存在了,威胁自然也就消失了……”
ps.因为小和尚快开学了,还有一堆作业没写完。为了避免开学被老师骂,只好抽时间帮他完作业,这两天只保底两更,抱歉抱歉。明天尽量多写点哈。
第一百五十一章 赵立本高尔夫
四月下旬的北京,正是阳光灿烂,百花斗艳的孟春时节。
赵公子在城外庄园,陪着老爷子打球。
这个名为‘七里庄’的庄园乃是前年认干娘的见面礼,当时长公主一口气赏了干儿店铺十二间,庄园三个,金银古玩字画无算。
长公主拿出手的庄园,无一不是位置绝佳,土地丰饶的上好产业。这‘七里庄’尤其如此。
京城西北郊有燕山余脉名瓮山,山下有湖,称瓮山泊。昔日金朝国主完颜亮曾在此设置金山行宫。
元朝定都北京后,郭守敬引上游水源注入湖中,使瓮山泊水势增大,成为保障宫廷用水和接济漕运的蓄水库。
这处七里庄就在瓮山泊湖滨,毗邻武宗皇帝修建的皇家园林‘好山园’。庄子依山傍水,有水田两千亩,庄丁一百五十户。
七里庄的庄园就坐落在湖边。说是农庄,却显得有些夸张。庄子周遭是丈许高的石墙,石墙上又加了青砖砌成的两米围墙,还建有箭楼和烽堠。庄丁们也大都会舞刀弄枪,一旦有警,可以马上踞庄自卫。
大明朝天子守国门不是闹着玩的,鞑子三不五时就入寇京畿,杀到北京城下的次数也不少,这样森严的戒备还是很有必要的。
庄子正面是高大的芜廊出檐大门,车轿出入绰绰有余。入内后水池、仓库、碾场、槽坊、圈舍等一应俱全,这才有了农庄的样子。
庄子中央铺一条石铺的东西走向甬道,马车可以直通主人住的内院。
内院里就豪华多了,阁楼、天井、花园、戏台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个单独的小码头,可供主人泛舟瓮山泊。
不过这会儿,爷俩不在庄园里,而是在庄后绿草茵茵的临湖山坡上。
哦对了,瓮山泊就是后世的昆明湖。不过既然赵公子占据了这里,那颐和园恐怕就不会再出现了。
“原先这里是刘瑾的庄园。”老爷子头上戴着大帽,鼻梁架着大墨镜,穿一件专门打球的短打,手中球杆潇洒的一挥,将地上用角骨制成的小球击出。小球划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山坡上的果岭……哦不,球窝旁。
“给正德皇帝建好山园时,他便在旁边起了这座庄园,好方便随驾侍奉。”赵立本将球杆递给一旁充当球童的赵昊道:“就连这球场,都是他当年所修。”
赵昊接过球杆,看着远处一个个插着彩旗的球洞,心中涌起一阵阵错乱感,这跟打高尔夫球有什么区别?规则玩法完全一样好吧?就连这个装逼劲儿都没差的!
不过这确实不是高尔夫球,而是我国发明了几百年的‘捶丸’运动。
捶丸自唐朝马球的无马版‘步打球’演化而来。在宋朝演变成为选手依次击球的非对抗性比赛,球门改为球穴,名称也随之变成了‘捶丸’或者‘步击’。
宋元时,捶丸曾十分流行,三教九流、老人稚童,无不乐此不彼。不过到了本朝,随着捶丸的规矩越来越多,又变成了一项贵族游戏……从比赛规则到挥杆要领,从球棒的制造到场地如何保养,专业与精致的程度几乎不输于后世的高尔夫球运动,自然只有士大夫才玩得起。
比如这球场,就要求以有凸有凹、有峻有仰、有阻有妨、有迎有里、有外有平的宽阔园囿为场地。再比如这球杆,就有杓棒、扑棒、单手、鹰嘴等十种,来针对比赛中的不同状况。还有专业的伴当做球童,背着个长条革囊跟在后头。
两者的规则也几乎一样,赵昊上辈子没打过高尔夫,这辈子倒是可以弥补下遗憾了。
不过这种捶丸射柳的传统项目,他就更不是老爷子的对手了。加之爷俩聊的话题太过劲爆,哪怕是亲信护卫在边上也不合适的,赵公子便老老实实给爷爷当起了球童。
~~
“刘公公真会享受啊。”赵昊看看这片伴山的球场,还有碧波万顷的瓮山泊,不禁由衷感叹。这年代的大权贵,真是为所欲为啊。
呃,不对,这种思想很危险。对这种腐化生活应该坚决批判的!呸,这只大老虎!
“当年刘瑾权势滔天,眼红漕运这块肥肉,想要捞到自己碗里,却也碰了个软钉子,只能知难而退。”赵公子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老爷子淡淡道:“你比刘瑾如何?单手。”
“呃……”赵昊愣一下,赶紧从革囊中找出那根最细的球棒,递给赵立本。
然后才苦笑道:“爷爷,你老拿我跟个太监比,不太妥当吧?”
“领会精神。”赵立本嘿然一笑,侧身而立,单手轻推球杆,将小球干脆利索击入洞中。
赵昊当然明白爷爷的意思。三天前淮安漕运总兵府那次会议内容,今日一早便摆在了远在北京的赵公子面前。
这种大规模的会盟虽然可以提振士气,但参与的人太多,想要保住秘密几乎不可能。
赵公子深知漕运利益集团之强大,当然会加紧对他们的监控。以如今海运集团势力之强大,想要拉几个二五仔下水,打听到他们会议的内容,自然不在话下。
当然,反之亦然。
说实话,漕运集团的激烈反应,有些超出了他的意料。
毕竟赵公子也没打算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只是卑微的表示,愿做漕运的备胎,给朝廷救救急。而且等运河通了之后,江南集团还可以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绝对不会跟漕运抢份额的。
在战略决策委员会预先的研判中,虽然双方的冲突不可避免。但目前阶段,漕运集团大概率会暂时持观望态度,矛盾很可能在运河恢复通航后才会爆发。
这不是赵昊和徐渭他们盲目乐观,而是因为这是对漕运集团来说,最好的选择了。
眼下运河断绝,八百艘漕船倾覆,十万石皇粮漂没,漕运总督已是戴罪之身。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先收拾残局,稳住阵脚,待机而动吗?
家里头还一地鸡毛、乱成一锅粥呢,却急吼吼的反扑向有备而来的敌人,不要命了吗?
难道本公子看起来,就这么纯良无害小奶狗吗?
赵公子感到无法理解,漕运集团哪来的自信,居然这种时候选择以攻代守,就不怕连底裤都输掉?
现在爷爷用刘瑾的故事告诉他,漕运集团的自信来自于他们至关重要的作用、强大的势力,以及对朝中大臣年复一年的孝敬侵蚀。
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铸就了一个大到不能倒的利益集团。
所以,他们狂妄到没边了。
可惜,在赵公子所知的历史长河中,所有抱有这种想法的利益集团,无不被历史的车轮碾碎,变成故纸堆上又一段‘妄自尊大’的历史。
~~
回到基上给爷爷重新摆好球,赵昊起身拍拍手上的浮土道:
“胶莱运河之议纯属扯淡,江南集团事先做过仔细调研。那条运河现在还在,只是水很浅而已,它全长268里,看似不长。但水量不足与胶莱两海口浮沙堵塞,是两个无解的难题。除非将分水岭彻底开凿,但那样工程可就大了去了,要花费数百万两之巨,这谁能扛得住吗?”
“他们何尝不知此事?不过是拿来争夺海运主导权的籍口罢了。”赵立本一边更换球杆,一边淡淡道:“你别瞧不上这胶莱河,在朝廷很多人看来,那可比纯海运强多了。”
“强在哪?”
“能少走段海路,就代表它更安全。”
“哈哈哈!”赵昊笑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为了节省八百里海路,竟愿意挖一条将近三百里残废运河,这是多重的恐海症啊,得治!”
“大明的朝堂上,最不缺的就是无知到极点,却偏偏自以为是的蠢材。”赵立本冷笑一声道:“朝廷的抡才大典,却抡出这样一般蠢材,这大明,迟早要完!”
赵公子无奈的翻翻白眼,心说又来了……
“反正老夫跟你把话搁这儿,这胶莱河之议一出,你快刀斩乱麻的念头,肯定泡汤了。”赵立本蹲下来,瞄着球基和下一洞之间的距离和地形,一边盘算该如何出杆,一边幸灾乐祸道:“谁让你小子贪心不足,一次想要搞定两件事?”
“孙儿也想一件一件的办啊,可单独谋求开海就容易了?突破口都找不到,更是无从发力。”赵昊一脸郁闷道:“关键是就算是用吃奶力气开了海,也没理由超过月港的标准——每年东西两洋各限船四十四只,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啊!”
“你呀,就是随你爹,太老实!人家福建癞子可没你这么守规矩,听说他们把船引都玩出花来了。”赵立本哼一声道:“出海之后,船主连船带货卖给海商,然后坐小船返回,宣称船触礁沉没,这样船引还能用在新船上。至于跟官府有关系的,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开一张船引能跑十趟!”
“福建癞子这还算好的,广东蛮子那边,是官府直接安排走私,那些大海主为何时降时叛?根本就是分赃不均导致的!”赵立本重重一杆,打了个小鸟球道:“人家从来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不一样赚得盆满钵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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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儿就是这样的人,孙儿也没办法。”赵昊苦笑着摸摸鼻子,大明朝培养出爷爷这样的官员,才真是迟早要完呢。
第一百五十二章 首辅请吃饭
虽然爷爷大部分时间英明无比,但赵昊依然有自己的坚持。
他要是打算搞走私,何苦等到现在?在江南站稳脚跟后,亮出净海王金印来,不会费太多事儿就能加入九大家,大家一起愉快的当中间商赚差价,还不是美滋滋?
现在他压了王家、华家、陆家、顾家之类整整一年,不让他们继续走私,不就是为了洗清他们的原罪吗?
在另一个时空中,历史早已雄辩的证明,一个建立在走私、侵略、奴役基础上的帝国,哪怕它的外衣再光鲜,普世口号喊的再响,也改变不了它骨子里邪恶的、反人类的奴隶主本质!
那些江南豪族之所以改弦更张,愿意跟随自己,不就是因为自己许诺,可以带着他们,堂堂正正把钱赚了,再不用担心有辱家门,更不用担心在青史上留下污点吗?
当然,这话赵昊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只好赔笑道:“是孙儿调门起的太高,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
顿一顿,他又轻叹一声道:“再说,江南百姓的税负也太重了。明明赚得比别处多的多,却仅是养家糊口而已。漕粮海运若能成功,他们的负担起码减轻一半,他们手里才能有余钱消费,才能都买得起江南集团的产品啊。”
虽然赵公子的目光一直放在海外,但他知道,江南集团的根基和最重要的市场,始终是在国内。目前他还没能力顾及整个大明,至少要先把江南的消费市场提振起来吧?
而提振消费市场,光靠那极少数的有钱人消费顶个屁用?还是得让屁民们手里有余钱、敢花钱,才能顶屁用啊!
“得,你小子有自己一套,这是好事儿,这才是老赵家的种!”赵立本并没有生气,只是同情的看看赵昊道:“只是你想一炮双响,就得付出脱层皮的代价。”
“反正干一件事儿也得脱层皮,何不一起干了,搞个大的。”赵昊虱子多了不怕咬道。
“你小子,好大喜功这点,也随爷爷。”赵立本笑骂一声道:“得,爷爷也陪着你脱这层皮。”
说着他神色一凛道:“不过你可得当心,漕运那帮人可不是善男信女,不会只是跟你规规矩矩在台面上斗的。他们肯定会使阴招的。”
赵昊正色点头道:“孙儿晓得,来前已经跟战略委员会做好各种预案,并命要紧部门都保持一级戒备了。他们谁不开眼,放马过来就是!”
说完他眉头一挑,霸气侧漏道:“要不是顾忌着几十万漕工的饭碗,暂时还安排不过来。这次把漕运彻底废了才最安心!
“好……”赵立本被赵昊陡然爆发的霸气一惊,近在咫尺的一球滑洞而过。
他嘴角抽动一下,郁闷道:“不过我还得提醒你一句,这次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会彻底得罪漕运那帮人,往后明枪暗箭有你受的了。”
赵公子便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张开双臂道:“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话音未落,却被赵立本‘啪’的一脚,踹在腚上。
“我叫你小子狂!”
“那我还能说什么啊?”赵昊捂着屁股蹦开。
“我是让你想办法,找个靶子出来帮你挡箭啊。”赵立本换了根球杆,将最后一球捶入最后一洞中,打完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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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傻子可不好找。”赵公子便把革囊往地上一丢,跟爷爷走到湖边的凉棚下,一屁股坐在藤椅上。
巧巧赶紧给两人端上冰镇的饮料。
老爷子喝的是五味子水,据说这种辽东特产的药材,可以治疗失眠健忘,其实很适合赵公子。
但赵昊受不了那五味杂陈的味道,喝的还是他喜爱的杨梅汁。
“仔细找还是能找到的。”赵立本呷一口辛、甘、酸、苦、咸的五味子水,一张老脸皱成了菊花。
赵昊用巧巧制作的麦秸秆吸管,舒舒服服的吸着巧巧……制的杨梅汁,感觉通体舒泰后,才懒洋洋道:“想来想去,能给我们做挡箭牌的只有一位,可是爷爷跟他还有过节,用不了啊。”
赵立本何其聪明,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谁,摇晃着玻璃杯,叹了口气道:“你不提,爷爷也要跟你说说高胡子。这次进京跟老伙计们聊了聊,发现拦他是拦不住了,既然如此,咱们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是啊。”赵昊点点头,他见了隆庆几次,隆庆就跟他提了几次高师傅。再加上念念不忘高肃卿的张偶像,要不是自己暗戳戳的帮忙,李春芳早就压不住高胡子的棺材板了。
不过回到京里,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他也不好再出手了。不然就算皇帝看出来,火眼金睛的张偶像一定会发现,是自己一直在暗中作梗。
“我看有机会,不妨跟他谈一谈。”赵立本喝一口五味杂陈汁,望天长叹一声道:“今时非比往日了,相信在乡下冷静了整整两年,他应该会懂事多了吧?”
赵昊闻言一阵恍惚,时间过的可真快啊……
他便忍不住问道:“爷爷,现在总能说说,你俩到底有啥矛盾了吧?”
却见赵立本面色一阵阴晴变幻,半晌方咬牙道:“别问,问就是深仇大恨!”
‘又是这句……’赵公子无奈的朝天翻了个白眼,心说老爷子当年,就拉仇恨专业户啊!
其实公理公道讲,赵昊对高胡子印象还是蛮不错的。毕竟怎么说他也是大明中兴三相中,执政能力最强的一位。
虽然是张偶像的小迷弟,他还是要承认,高胡子比张偶像要高那么一丢丢。不然张偶像也不会魂牵梦萦的想让他的肃卿兄回来。
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还有一年,就要发生攸关西北边境的俺答封贡事件了。没有高肃卿力排众议,单靠孤掌难鸣的张偶像,恐怕是压不住那些保守派官员的。赵公子可既没精力,也没能力掺合这件事儿了。
但一个太平的大明,又是江南经济腾飞的基础,所以从大局考虑,赵公子也不能永远把高新郑按在高家庄啊。
唉,无所谓了,反正高胡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忍一忍,也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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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祖孙在七里庄住了几天,回到京城没多久,就听说漕运衙门的急奏递到京城了。
不出预料,漕运衙门提出的‘胶莱海运方案’,果然引起了强烈反响。
除了漕运集团的官员,好多之前不爽海运的,还有收了漕运集团钱的,以及胶东半岛的官员,都蹦出来支持这个河海联运的方案,附议的奏疏雪片般飞到了内阁。
“看看,支持胶莱海运的人,也着实不少嘛。”内阁中,李春芳满意的翻看着附议的奏疏。“果然还是要‘兼听’啊。”
一旁的陈以勤拢须笑道:“元辅主张急事缓办,果然是有道理的。这不,缓一缓,就缓出新主意来了。”
“是啊。”李春芳颇为自得道:“要给大家充分的说话时间,不然怎么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想的?”
听得一旁的张居正,又是一阵暗暗冷笑,心说你管他们怎么想的了!光照顾下面人的想法,还干个屁的事?!
“那敢问元辅,漕运衙门的奏章,该如何票拟?”陈以勤笑问李春芳道。
“兹事体大,不该内阁独断,还是廷议吧。”李春芳略一思索道:“把之前江南集团的海运方案也拿出来,让诸公选一选。陛下要我们‘加紧办理海运’,咱们也要选个最合适的方案给陛下。”
“是。”陈以勤说着,看一眼张居正。
张居正便很自觉的起身道:“下官先回值房了。”
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什么似的站住脚,回头对两人道:“对了元辅,陵寝卫来报说,之前先帝永陵裬恩殿遭雷击损毁严重,请朝廷尽快派大员查勘,拨款修葺。”
“唔,这是大事儿,耽误不得。”李春芳点点头道。
“礼部高部堂腿脚不便,还是下官走一趟吧。”张居正便主动请缨道。
李春芳也不想整天跟他相看两相厌,便点头道:“如此,有劳太岳了。”
“元辅哪里话,这是下官分内之事。”如今张居正也不自称不谷了,态度还是很端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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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议类似廷推,一般内阁大学士为了避嫌,是不参加的,除非特别重大的议题,或者皇帝觉得大学士有必要参加。
这次的议题足够重大,经过请示隆庆,在京的内阁大学士都要出席。
廷议前几日,内阁将议题下发给参加廷议的诸位大臣、科道御史,等四十五名官员,好让他们提前充分思考,到底如何抉择。
赵昊自然也看到了抄送来的廷寄,他对此并不惊讶。这种大事,廷议是题中应有之意。毕竟集体决策最大的好处,就是将来出了问题,谁也不用负责嘛。
赵公子已经习惯了这种虚伪的士大夫民主,便跟爷爷在那里扳着指头数算起来,这边能有多少票。
比起去岁的应天巡抚廷推来,这次比较麻烦的是,这次参加廷议的人数忒多了点,足足有四十五员之多。而且跟赵公子有宿怨的科道言官,就足足十几名。
真要了个亲命了。
这让赵昊算来算去,他喵的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正在愁眉不展间,李茂才来了,还带了李春芳的请柬。
“师父,我爹想请你吃饭。”李茂才脸上有光,感觉自己终于对师父有点用了。
ps.结果又是两章,我对不起大家。知道这段大家着急看,我周末不休息了,我给大家好好写。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王八之念
翌日上午,李茂才又上门来,迎接师父过府赴宴。
李府也在西长安街上,与昔日的徐阶府毗邻。
路过时,赵昊发现‘徐府’的牌匾没摘,里头还住着人。
顺着师父的目光,李茂才从旁道:“这是徐阁老家的私产,现在有个叫徐五的管事在打理,前阵还来了个叫吕光的,在京里到处拜神。”
赵昊瞥一眼李茂才,不用说,那吕光肯定也去过他家。
吕光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是个跟邵芳齐名的社会活动家。好吧,其实就是掮客。
说起来,那位邵大侠如今也在京城,一直在为高拱起复而努力,还有些群魔乱舞的意思呢。
说话间,李府到了。但马车没停,因为门口都是排队等着拜谒的人,所以李茂才跟师父道声罪,让车夫驶去后门。
赵昊透过车窗,看着衣冠楚楚的人群,投贴的、排队的,加起来竟有上百人。
赵公子不禁暗叹,都说李春芳是纸糊的首辅,可来拜神的大员一样不少。那句话果然没错,人家敬的是你的官位,才不管坐在位子上的是人是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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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芳今日休沐,一身居家的元色直裰,微笑着在后院花荫堂前等候赵昊。
“拜见元辅。”
“哈哈哈,赵公子一别经年,青春风采更胜往昔啊。”他抢一步,扶住欲行礼的赵昊,亲热的拉着他入席。“你是犬子的老师,我们就不要拘礼了。”
首辅大人平易近人,更胜前任。
两人在花荫堂中分主宾坐下,李茂才侍立一旁,接过婢女送来的茶盏,亲手为两人奉上香茗。
“这是前日陛下赐的明前龙井,赵公子离开江南时,应该还没下来吧。”李春芳端起茶盏,杯盖轻轻划一划水。
“没有。”赵昊笑着摇摇头,其实他给首辅带来的各样厚礼中,就有明前龙井十斤。
他便呷了一口,赞了几句,这才搁下茶盏,随着李春芳寒暄起来。
李春芳说话,不脱传统文人的窠臼,喜欢铺陈含蓄,跟他说话就是一个字,累。
赵昊耐着性子,听他云山雾罩了一通,好歹听明白,是要自己照顾一下徐阁老,让海瑞不要赶尽杀绝。
赵公子听得暗暗好笑,首辅大人亲自写信都没管用,居然又求到自己头上,真是成何体统?
要是太平光景、海晏河清,摊上这样好脾气、不折腾的大领导也不赖。
可惜大明这艘大船,从前到后、从里到外,都已经千疮百孔了。掌舵人却还不温不火,不想得罪人,那就大大的不妥了。
赵昊便苦笑着应道,自己会尽量劝劝,可海公那样的人,是谁能动摇的了的吗?所以也不能抱太大期望。
“唉,是啊……”李春芳深以为然的拢了拢袖口,苦笑道:“这个海刚峰,一心为民是没错的,可是太操切了。华亭公怎么说也有功于社稷、有恩于百官,更有恩于他,他这样不留余地,难免被言路说成‘忘恩负义’啊。”
“你有所不知,现在弹劾他的已经不是一两个人了。他们说海刚峰这个人沽名钓誉,祸乱法纪,完全不通为官之道。任凭刁民肆意讼告乡绅,鱼肉士大夫。致使民间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的风闻。”顿一顿,首辅大人又叹口气道:
“又言海瑞强推他的应天新政,导致银贵货贱、行李不通,烟火断绝、民不聊生。这些弹章都被老夫压下了,但他也收敛收敛啊,须知众怒难犯,老夫可没有只手遮天的本事。”
赵昊闻言,有些压不住火气,冷笑道:“今天真是大长见识了,好一个鱼肉士大夫,居然颠倒黑白到这种程度。怪不得人说‘言官皆可杀’呢!
“呵呵,赵公子还是年轻气盛啊。”李春芳不禁苦笑道:“这种话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可千万不要讲。”
说着他语重心长的劝赵昊道:“那帮言官十分难缠,若是想要有所作为,还是尽量不要招惹的好。”
“谨受教。”赵昊点点头,这倒是金玉良言。大明朝的言官可是鬼见愁啊,高拱、张居正都遭不住,自己这二年是事业上升的关键时期,要是跟汪汪队对上线,虽说不会被咬掉块肉,可十分的拖后腿啊。
李春芳讲的是点到即止,既然已经把自己意思讲出来,就不会再絮叨了。便把话题岔开,问一些江南风物,故人音讯之类,还特意问了徐渭。
孤蛋画家还是双蛋的时候,曾在李春芳府上当过一段西席,虽说当时不欢而散,但时过境迁,首辅大人当然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宰相胸怀。事实上,当初赵昊能给徐渭办监外执行,还是李相公给南刑部写了条子。
转到这种话题上,谈话气氛就融洽多了。
又聊了盏茶功夫,管家过来请客人移步前厅用膳。
赵昊便与李春芳父子来到清风徐徐、花荫满庭的前厅中。只见偌大的圆桌上摆了四荤四素八冷碟,十六样精致的淮扬菜。
餐具也是成套的成窑五彩。别看成化距现在不到百年,但这却是本朝最贵重的瓷器,素有‘成杯一双,值钱十万’之说。这整整的一套,怕是有几十上百件吧?
首辅的家宴,果然不同凡响。
幸好赵公子现在也是用建盏喝茶的人,对这些后世价值亿万的玩意儿已经免疫了。
李春芳请赵昊入席,两人分主宾落座,李茂才陪在末座。
赵昊如今也能饮一些素酒了,便与李相公对酌起来。
“来,尝尝这道我们兴化的名菜,‘拆烩野生甲鱼鸽蛋’。”李春芳亲手持公勺公筷,给赵昊夹了一根甲鱼腿,舀了一个鸽子蛋。满面春风的招呼他道:“看看有没有资格进味极鲜啊?”
看着五彩碟中的甲鱼腿鸽子蛋,赵公子心说这不就是‘王八蛋’吗?
赵昊暗暗忍着笑尝一口,确实肉质细嫩、鲜香入味,算得上筵席珍品了。自然要按照餐桌礼仪,好好夸一通了。
“可惜用的是本地甲鱼,不是我们高邮湖里的老鳖,味道上还是差了点儿。”李春芳惋惜的一叹道:“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尝到家乡的鳖?”
赵昊心说好么,古有江东步兵张季鹰的莼鲈之思,今有淮左骑兵李石麓王八之念。李相公不让古人专美于前啊。
心里吐槽,面上却一脸认同的点点头,故意道:“确实,如今运河断绝,南北货运不通,至少想吃到南方的食材,怕是有些困难了。”
“是啊。”李春芳点点头,叹气道:“少说两年,漕运,是指望不上了。”
赵公子便笑道:“不过元辅想吃兴化老鳖,有什么难的?我让下次海运的船队,给你带上几十只。”
“哈哈哈,哪要那么多?”李春芳不禁失笑道:“会吃出鼻血的。”
“养着慢慢吃嘛。”赵昊呵呵一笑道:“不过海运就是胜在便捷,从江南发船,十来天就能到北京,也确实不用一次运那么多,随到随吃就行。”
“不用那么麻烦,尝尝鲜就好。”李春芳含混的点点头,又给赵昊夹了另外一道菜道:“来,再品品这道香芋炖肉,这可是用正宗龙香芋烧制的。”
意思是,这可是我们兴化本地的了,你总没话说了吧?
赵公子尝了一口,果然粉粉糯糯越嚼越香,搁下筷子又道:“元辅家的龙香芋存货不多了吧?下回我让人从海上运几筐过来。”
李春芳嘴角一抽,手中调羹险些落地。心说这小子还真是执着啊,句句都不离海运。看来只要自己不表态,这顿饭是甭想吃安生了。
他便笑着指向鱼盘,学着赵昊话里有话道:“这是淮扬有名的‘一品白条鱼’。据说这白条鱼平时生活在运河里,都是吃漕船上漏下的漕米,所以生得又肥又大,味道也鲜美无比。”
赵昊心中一动,首辅大人说的是他自己吗?应该不至于,那么说的就是漕运集团了。
“不过这白条鱼虽然好吃,但性子却十分凶猛,捕捞的时候不注意,会咬人的。”李春芳意味深长的说道。
赵昊心说,欺负我没钓过鱼吗?要说黑鱼咬人还差不多,白条鱼能咬个王八呀?
不过李首辅这就是一比,自己当然不能纠缠这种细节了,便一脸受教的点点头。
“漕运这一断,这些白条鱼的日子不好过,就更凶猛了。”李春芳深深看着赵昊道:“还是不要把他们逼得太紧,不然非但吃不着肉,还得被狠狠咬一口。”
“不碰它们就是了嘛。”赵昊便淡淡笑道:“其实河鱼土腥多刺,远不如海鱼鲜美易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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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大伙儿都吃惯了河鱼,未必能接受得了海鱼。”李春芳轻叹一声。
“那是他们没吃过,吃几回就上瘾了。”赵昊笃定笑道:“海鱼很好吃的,但凡吃过都说美味。”
“嗯嗯。”李茂才从旁点头道:“上次在味极鲜,吃过一道清蒸大黄花,鲜美无比、入口即化,还没有乱刺,确实比这白条鱼能打……”
“住口!”李春芳不悦的瞥一眼儿子。
“吃你的饭吧。”赵昊也无奈的说他一句
“哦……”现任的无公害小阁老缩缩脖子,心说我还以为真是在说鱼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春江水暖鸭先知
赵昊和李春芳一个使化骨绵掌,一个用乾坤大挪移,云山雾罩了半天,也没论清楚海鱼河鱼哪个更适合大明口味。
最后,李相公终于耗不下去,颇为直白道:“也许海鱼比河鱼更好吃,但问题是,养河鱼、运河鱼、做河鱼的人太多了。你要是用海鱼替代了河鱼,那些养鱼的人怎么办?做鱼人也不会做啊?”
“在下从没想过用海鱼代替河鱼,只是想在大明的餐桌上加一道菜,给食客们多一个选择而已。”赵公子也正色道:“为什么这道菜还没端上桌,就有人要怕成这样?好像多了这道菜,其余的菜就没人吃了一样。都已经是上百年的传统名菜了,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吗?”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他们这是要绑架食客,绑架酒楼喽!”
“唉……”李春芳不善亦不愿与人争辩,端起酒盅呷一口,愁眉苦脸道:“你说的对,酒楼和食客就是被绑架了,不吃他们这道菜就不行,不吃就要有人闹事,让酒楼的生意都做不下去!”
说着他一脸无奈的看向赵公子道:“换了你当这家酒楼的掌柜的,这道海鱼再美味,你会往菜单上加吗?得不偿失啊赵公子。”
赵昊心说,换了我,谁他喵的敢闹事,通通打断腿送去西山岛倒夜香。
可惜这话说了也没用,他只好默默点头,不再辩论下去。
刚刚过午,筵席便草草结束,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
“师父,徒儿是喜欢吃海鱼的。”李茂才惴惴的将赵昊送上马车,这会儿他终于明白此鱼非彼鱼了,这是在表态支持师父。
可惜他这个小阁老说话屁用都没有。
“好,随我。”赵公子鼓励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要允许口味不同嘛,回去吧。”
“是,师父。”李茂才目送着马车驶离后巷,感觉要是再不做点什么,自己肯定会被师父嫌弃的。
待到马车远去,李茂才便鼓足勇气,转身进去宅中。
便见父亲拿着个铁皮花洒,正优哉游哉的在院中浇花。
“父亲。”李茂才走过去,沉声唤了一句。
“嗯,送走了?”李春芳垂着眼皮问道。
“送走了。”李茂才点点头,然后深吸口气问道:“父亲和师父,聊的是漕运和海运的事儿吧?”
“好歹没蠢到家。”李春芳点点头,弯腰仔细端详着从家乡移栽来的广陵芍药。
扬州的芍药,素来与洛阳牡丹齐名,李春芳两样都有栽,但自然更偏爱前者。
“父亲支持漕运,反对海运?”李茂才轻声问道。
“为父没有倾向,不管什么法子,能把粮食运来北京就行。”李春芳浇完花,又从仆人手中接过剪刀,修剪着春天乱窜的枝丫。
“明明就有。”李茂才小声嘟囔道:“父亲还是站在漕运这边。”
“不错,但那只是因为漕运已经存在了那么年,瓶瓶罐罐一大堆,打碎了太可惜。”李春芳喀嚓一下,剪掉一个新生的花骨朵,搁在掌心端详道:
“海运是新生的骨朵,既然还没开花,就算剪掉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可是,海运就是优于漕运啊!”李茂才感到有些愤懑。“父亲难道不该选择最优的方法吗?”
“感情刚才的话都白说了。”李春芳不悦的一皱眉,闷声道:“大明是个国家,不是你师父那样的公司!为父这个首辅的任务是燮理阴阳,不是为大明赚钱省钱!”
说着他将花骨朵往地上一丢,拍拍手上的浮灰道:“我要是的朝廷上下安定、百僚消停。最好就是一切照旧、天下无事,懂了吗?”
“可大明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谈得上天下无事吗?”李茂才忍不住大声嚷嚷一句。
“放肆!”李春芳气得险些一剪刀,捅到儿子肚子上。
“你这是在教我做事吗?!”
“儿子不敢。”李茂才话虽如此,却仍挺着脖子硬犟道:“只是国事如蜩如螗,不敢粉饰太平!”
‘啪’的一声,李春芳狠狠一巴掌,抽在李茂才的脸上。人脾气再好,也受不了儿子的质疑,他怒气冲天道:“粉饰太平?你知道变动越大,动乱就越大吗?让那么多漕丁失业,他们是要造反的!”
“怪不得人家说父亲是纸糊的首辅……”李茂才忍不住小声嘟囔一句。
“你,你个逆子也敢编排为父?我看你是学科学走火入魔了!”李春芳尤不解恨,挥舞着剪刀要吃人一样。
“那父亲就看着大明朝病入膏肓吧!”李茂才也是一阵拧劲儿上头,恨恨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儿?”李春芳气得脸都白了。
“入魔去!”李茂才大步流星往外走。
“你敢走出这个门,就不要再进来了!”李茂才气得直哆嗦。
李茂才一激灵,刚要迈出门的右腿悬在空中。谁知这一悬停,右脚抬得不够高,被门槛一绊,一个趔稀摔了出去。
“天意啊……”科学信徒李茂才长叹一声,头也不回的高声道:“谁稀罕这腐朽恶臭的地方!告辞!”
说完,便一瘸一拐的走了。
“孽障啊!孽障!”李春芳被气得七窍生烟,挥舞着剪刀将面前花形优美的芍药花乱剪一通!
登时花瓣与花枝四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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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长安街。
赵昊坐在马车里,闭眼揉着鼻梁,一阵阵的头疼。李春芳已经把他的意思讲明白了,他知道海运的好,但漕运利益集团太大,他不想得罪。所以还是希望尽可能满足漕运集团的要求……
至于自己这边,堂堂首辅请你吃饭,给你夹菜,耐心跟你解释,就足以弥补失败的遗憾了吧?
屁咧!赵公子睁开眼,脸上怒容隐现。本公子稀罕你伺候?我要的是海运!
虽然李春芳这个首辅不能服众,但他的态度依然会影响很多官员的选择。尤其是那些无法拉拢的保守派,素来以首辅的马首是瞻,不然他也没法把高胡子按在老家一年多。
李春芳的态度让赵昊感觉有点不安,他拽了拽车厢中的挂绳,高武马上拉开车窗。
“去大纱帽胡同!”赵昊沉声下令,为保胜算,还是去跟张偶像谈谈吧。
高武点点头,关上了车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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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工夫,马车在大纱帽胡同前停下。
赵昊回京后不就,便恢复了五天一次的张府授课,府上门子早已认识他。见赵公子来访,赶紧笑脸相迎:“赵公子是来找我家老爷,还是少爷的?”
“是来拜见张相公的。”赵昊朝他点点头,笑答道:“今日张相公难得休沐,未曾预约,唐突上门,不知可方便通禀吧?”
“通禀当然没问题。”门子歉意的笑笑道:“只是我家老爷今日不在府上。”
“哦,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赵昊略略吃惊,又追问道。
“这个么,没数了。”门子答道:“我家老爷奉旨去天寿山查勘先帝陵寝,今天一早刚出发,连来带去,怎么也得五六天。”
“是么?”赵昊面现惊讶之色,张偶像这个时候离京公干,未免也太巧了点儿吧?
倘若真跟自己有关,那么几乎可以肯定,廷议的结果将对自己不利了。不然以张偶像的性子,邀功还来不及呢,又岂会远远躲开?
春江水暖鸭先知,海运不成张先知,真不愧是偶像啊!
赵公子心里苦笑一声,这下不好的感觉更强烈了。
“公子请进啊,我家少爷小姐都在府呢。”门子再度从旁相请。
“算了,还是改日吧。”赵昊情绪不高,婉言谢绝。
~~
回赵家胡同的路上,赵昊的心情更郁闷了。
在李春芳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他并不意外,毕竟老李就是那么个和稀泥的货,他的决定符合他的人设,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问题张偶像可是有眼光、有魄力,做实事的人,怎么也当起了缩头乌龟?是极度不看好海运,还是不想招惹麻烦,抑或有别的打算?
‘唉……’看一眼昏黄的天光中,越来越远的大纱帽胡同,赵昊猛地拉上了车窗帘。
果然是靠天靠地靠父母不如靠自己!离了你们李屠户张屠户,本公子还吃不了带毛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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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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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到府上,赵昊发现李茂才又来了,脸上还带了个清晰的巴掌印。
“呦,这是怎么回事儿啊?”赵公子一边在弟子的伺候下,脱掉出门的衣裳,换上家居的便袍。
“让我爹打的……”李茂才低着头,将别后的情由讲给赵昊,末了又道:“师父,徒儿不打算回家了,我以后要跟着师父。”
“唉,真是造孽啊……”赵昊摇头叹气,不置可否的背着手进屋。
最了解师父心情的大师兄,暗暗翻下白眼,心说傻师弟,对师父来说,你的价值来自你爹。你不要你爹了,师父还要你干嘛?
也就是师父现在家大业大,添双筷子没感觉,不然非把你撵出去不行……
“大师兄,师父到底收留我没有?”赵昊进去了,李茂才方敢小声问道。
“师父要是直接收留你,怎么跟元辅交代?”王武阳摇头道。
“啊,那要撵我走吗?”李茂才惶恐无比。
“哎,你放心住下就行,师父他老人家慈悲为怀,还能赶你走不成?”王武阳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笑道:“今晚先跟师兄一张床上挤一挤,明天给你单独收拾个房间。”
“嗯,多谢师兄,有师父和师兄,真好。”李茂才幸福的笑了。
ps.今天还是不得消停,只能还是基本两更哈,明天再写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横插一杠
当天夜里,赵公子在自己书房中,召开了廷议作战指挥部紧急会议。
赵立本、定国公徐文璧、鸡公公、郑若曾、唐友德、张千发等指挥部成员齐聚一堂,齐刷刷望着赵昊。
“……情况就是这样的情况了。”赵昊先把最新的情况讲给众人,然后神情阴沉道:“这对我们将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是啊。”众人纷纷点头,在他们预先算计中,李首辅至少应该是中立的。而张相公深明大义,八成是支持他们的。谁也没想到李春芳最终还是决定站对面,张居正也溜之大吉,这让他们胜算很大的局面,一下子就岌岌可危起来。
“听闻这阵子,漕运那帮人,在京里大把撒钱,挨个游说不说,还暗中指使漕丁进京闹事,虽然在山东被拦下了,但已经给朝廷敲响了警钟。”徐文璧轻叹一声道:“首辅大人整天把‘清静无为’挂在嘴上,怕是被那帮狗怂吓住了。”
“哈哈,说得好,好一个狗怂!”赵立本拿着个一尺长的带红木嘴的黄铜烟筒,美美的吸上一口。一边享受着吞云吐雾的快乐,一边冷笑道:“虽然山东方面夸大了闹事的人数,可堂堂首辅能让狗怂吓住,可见比狗还怂。”
欧洲人已经有好几十年的吸烟史了,赵老爷子用的这种烟筒,是唐保禄去澳门采购的时候,从葡萄牙人那里顺道买来送给赵昊的。
但赵昊觉得吸烟有害健康,没要他的礼物,也没打算让老爷子抽。于是唐保禄就把烟筒和烟丝孝敬了唐友德。
老唐很快就迷上吸烟,还把董事会成员带坏了好几个。赵立本这次进京,也被老唐发展成了烟民,用的还是当初唐保禄送赵昊的那个烟筒。
可见,有些事是注定要发生的,拦都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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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出现了变化,我们不能再遮遮掩掩了,要全力以赴和他们较量一场!”赵昊已经调整好情绪,重新斗志昂扬起来。
“不错!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西山公司的实力!”众人也七嘴八舌吆喝起来。
“下面先重新捋一下票数。”赵昊用手中的木棍,敲一下身后的墙面。
厚厚天鹅绒帘拉开,露出雪白的墙面。墙面上挂着蓝、黄、白三块不同颜色的铁皮板。蓝黄居两边,中间白板上,贴满了嵌了磁铁的名牌。
名牌共有四十五片,大部分人名如雷贯耳,有吏部尚书杨博、兵部尚书霍冀,礼部尚书高仪、刑部尚书毛恺、户部尚书马森、工部尚书朱衡和通政使薛松奕、左都御史王廷、大理寺卿董传策这大九卿。
以及六部的十五位侍郎……其中兵部有四位侍郎,户部还多了个总督仓场侍郎。
另外还有太常寺卿、光禄寺卿、太仆寺卿、顺天府尹、蓟辽总督、山东巡抚。都察院的两位左副都御史、四位监察御史。六科的都给事中,以及工科左给事中、户科左给事中。还有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这便是在三天后的廷议中,拥有投票权的所有人了。内阁大学士虽然主持会议,但是不会投票的。
然后赵昊便和众人,逐个逐个的分析,每一票可能的流向。
虽然大明目前还没有明显的党争,但派系却从来都是存在的。官员们以乡谊、年谊、利益、姻亲、隶属、政见、性情等各种关系,便组成了大大小小的不同派系。
尽管面对不同的人和事件时,派系内的态度也会有分歧,但基本上同派系还是以共同进退、保持一致为主,以此来增强自己群体的影响力,维护群体利益。
这四十五名投票大臣,如果细分派系话,按照不同标准,将有不同的划分方法。很显然,在这种牵扯千万桑梓的事情上,籍贯将是最大的牵绊,其余的因素必须要退后。
赵昊便按照籍贯,将四十五人分为江南籍十人、江北籍六人、江西籍三人、山西籍五人,山东籍四人、北直籍四人、河南籍三人、湖广籍三人、闽粤籍五人、川陕云贵籍两人。
其中江南籍包括南直隶的江南部分加浙江。江北籍指南直隶江北部分。
“所有江南籍官员都在我们这边。”赵昊打个响指,孙大午赶紧将十名江南籍官员的名牌,全都转移到蓝色板上。
“所有江北籍官员都是坚决的漕运党。”赵昊又说一句道:“现在首辅态度如此,他们就更不可能跟我们站在一起了。”
孙大午便将六名江北官员的名牌,粘在了黄色板上。
“跟江西的官员聊过了,基本上问题不大。”赵立本深吸一口烟筒,从鼻子里吐出白雾道:“改海运了,赣省的负担也会减轻,这是好事儿,不能不支持。”
孙大午给蓝色板又加上三个。
“山东籍就甭提了。”张千发苦笑道:“不管是运河还是胶莱河,都是从他们境内过,他们是漕运集团最铁杆的支持者。”
孙大午又给黄色板加了四个。
“那帮河南佬离着运河比海近,又素来看咱们不顺眼。”鸡公公苦笑一声,就算不从利益说。河南好容易出了两位阁老高拱和郭朴,两人却都被徐阁老挤兑下野。
对了,还有高拱和赵立本那段恩怨,河南老乡能看江南人顺眼就怪了。
“北直的四位,咱们拉过来两位。”徐文璧呷一口茶道:“不过沧州和大名府的两位,是铁了心的保漕运,拉不动,实在拉不动。”
孙大午便给两边各加了两个。
这时,蓝色板上有十五块名牌,黄色板上有十五块。
白色板上还剩十五块名牌,分别是山西籍五人、湖广籍三人、闽粤籍五人、川陕云贵籍两人。
这十五人,就是胜负的关键了。
“你们跟那帮老西儿谈得怎么样?”赵立本吐个烟圈问赵昊。
赵昊看得眼都直了,这才抽了几天烟,就学会吐烟圈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老爷子不会玩儿的吗?
“原本觉得还成。”顿一顿,赵昊方答道:“跟老杨谈妥,只要事成后让他们参一股,就可以把票投给我们。”说着他摸一把后脑勺道:“不过白天的事情,让我没底了。”
“那帮老西儿靠不住的。”郑若曾咳嗽两声,他让烟味呛得有些喘,缓缓道:“当初他们也答应胡部堂好好的,说只要他能帮王崇古当上宁夏巡抚,就保他晚节。结果胡部堂履约之后,他们还是反了水,让胡部堂死在了大狱里。咳咳……后来才知道,杨博拿他换了个天官当当。”
“不错,杨天官这人太精明了,山西人也都太精了。”见老郑闻不了这味儿,赵立本歉意的从桌上拿起铜帽,扣在烟筒上,里头的烟草自然熄灭。“他们只会站在赢家这边,我看眼下,反水的可能不小啊。”
赵昊点点头,他也同样担心,内阁的态度会影响到山西帮的选择。
便示意孙大午,将五个山西名牌待定。
“闽粤的五位,同样有些麻烦。”张千发叹气道:“他们已经看出来,我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当然不想让咱们跟他们抢生意了。”
“是啊,他们巴不得我们江浙海禁到底,闽粤两省垄断海贸还不是美滋滋?”唐友德苦笑道。
“不过好在马部堂是福建人,还有林中丞在乡党中的声望也很高。”赵昊淡淡道:“咱们至少能保住福建的三票。”
于是孙大午将闽粤五人分三个在蓝色,分两个到黄色。
赵昊的目光越过湖广三人,落在剩下的赵贞吉和王廷两位川籍大佬上,沉声道:
“王总宪自不消说,少宗伯赵大洲公也答应,会支持我们一票的。”
孙大午又给蓝色板加了两个。
这样,海运的票数来到了二十,漕运在十七票。
还剩山西五票加湖广三票悬而未定,依然无法轻言胜券。
而在赵昊原先的计算中,这八票基本上是没问题的。这样二十八票投己方,自然能过半数胜出!
但张居正这时候突然玩失踪,让整个局面一下子悬念重生。
“湖广三人都是以张太岳的马首是瞻,他去昌平之前,肯定交代他们如何投票了。”赵立本弹一弹落在袍子下摆的烟灰,幽幽道:“那么问题就来了,他为什么要躲出去?”
“张太岳可不是怕事儿的人,再说这事儿也跟他也没关系。”徐文璧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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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这番举动就说明,至少在他的立场上,这事儿跟他有关系。”赵立本断然摇头道。
“那么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他躲出去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鸡公公愁的想下蛋。
“很简单。”郑若曾却已经想明白了,有些无奈的叹口气道:“海运之议已经酝酿经月,以张相公的精明,大概能算出哪些人会站在咱们这边,哪些人不会了。他心里肯定清楚,哪怕元辅不支持,只要他和山西的八票投给我们,我们依然可以胜出。”
顿一顿,他又咳嗽一声道:“反之亦然。”
第一百五十六章 永不低头
赵家胡同赵家宅,赵昊的书房指挥部中。
“开阳公这是假定杨博和张居正联手了吗?”听了老爷子的话,定国公徐文璧惊呼一声:“这假设可太可怕了!”
“但可能性极大。”赵立本也叹了口气道:“杨虞坡也好,张太岳也罢,都是不甘作棋子的枭雄。他们不愿意老实听我们的吩咐投票,想要在咱们和漕运这场斗法中横插一杠,成为决定胜负的一方,这很奇怪吗?”
众人不由面色大变。他们终于明白,赵昊说的严峻考验,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老爷子,您确定他们能联手?”唐胖子擦擦额头的汗,心说自己一个小商人,怎么就忽然安排起朝廷大佬来了?这人生的际遇啊,真是离奇。
“基本确定。”赵昊神情平静的接过话头,淡淡道:“这是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因为山西人手里有五票,只要他们能支持我们,就算没有张相公,我们依然可以胜出。”
事实上,海运集团只需要再拿到三票,就可以确保获胜了。
“所以张相公离开,恐怕是已经知道,山西人的票,大概率不会投我们了。”赵昊脸上带着被偶像伤害的复杂表情道:“否则他走不走根本没意义,又何必故意来这一遭,止增笑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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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对。”众人闻言,不明白的也恍然大悟了。
是啊,如果杨博决定跳反,张相公是没能力的雪中送炭的。不过张居正却可以选择留下来,送个干人情,表示一下对海运的支持。
但张居正没有这样做,说明他就是跟杨博达成了共同进退的协议!
“他们到底有何图谋?”徐文璧气得直拍桌子道:“我们的一成股份,可是价值连城的!那帮老西儿竟然看不上?他们到底图什么?什么比我们的股份还值钱的?!”
“高胡子。”赵立本忽然蹦出三个字,书房中登时一片寂静。
这下全都串起来了。
“张太岳想让高肃卿复出,难道杨虞坡就不想吗?”郑若曾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别忘了,当初高次辅可是给杨天官出头,才引发了满朝倾拱的阁潮。据说后来挤兑徐阁老下台的人群背后,也有杨博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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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赵立本点点头,嘿然一笑道:“去年以来,吏部几次推举高胡子出山,都在廷推时拿不到正选,你说杨天官憋不憋闷?”
在不让高拱出山一事上,江南江北的态度是一致的,这就是十六七票,再加上那些曾经得罪过高拱的、依附于现任首辅的投票大臣,轻轻松松就能让高胡子继续在家钓鱼。
“这么说,孙儿我早就得罪杨天官和张相公了啊。”赵昊苦笑着摸摸鼻子,本公子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单纯不想让高胡子那么早搞还乡团来罢了。
“你以为呢?”赵立本翻翻白眼,忍不住又点上烟猛抽两口,旋即扣灭道:“搅了人家如意算盘那么多次,居然还想让人家投你票,真是很傻很天真。”
“我们不是给好处了吗?”赵昊小声嘀咕道:“以为老西儿看在那一成股份的份上,当然会选择原谅我呢。”
“他们确实是‘铜板当眼镜——只认钱’。”赵立本冷笑一声道:“但要是起复高胡子的利益更大,他们当然会选择给你屁股狠狠来一脚了。”
“嘿……”赵公子挠挠头,苦笑着承认道:“他喵的,让老杨给算计了。”
“让高新郑复出,对这帮老西儿就这么重要?”徐文璧还是有些难以接受道:“他就是当了首辅,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能给他们带来的多了。”赵昊叹了口气。历史书上虽然没记载,高拱和杨博之前到底有什么秘密协议,但却明明白白的记录了高拱复出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对晋党的帮助有多大。
高拱的平生功绩——隆庆议和,为大明西北边境带来了长期的和平,西北百姓乃至整个大明都享受到了好处,但得利最大的是晋商。
而在议和过程中出力最大的,也是山西籍官员。三边总督王崇古顶着压力收留俺答的孙子,向朝廷提议借机与俺答机议。当时即将任满的兵部尚书霍冀、吏部左侍郎王国光,王崇古时任翰林侍读的外甥张四维更是在京城四处游说,竭力推动俺答封贡。
在后来的廷议中,山西籍官员也全都投了赞成票,而且还拉倒了大量的支持票,奇迹般的获得了多数。
之所以说是奇迹,是因为那次廷议的难度,可比这次的海运之议大得多了。
要知道,鞑靼和大明可是世仇,俺答更是欠了大明百姓的血债,更给大明带来了无尽的羞辱。以国朝臣子,老子天下第一的臭脾气,怎么可能选择原谅他?
但结果却是真香。
这其中,固然力排众议的高张二相居功甚伟,但没有山西帮使出吃奶的力气奔走,议和也是万万不成的。
那议和之后,山西人得到了什么呢?
首先当然是安全了。而且隆庆议和的重要条款,是朝廷终于允许与蒙古人通边互市了——而且一口气就开了十一处互市,并且不限贸易数量哦!
垄断这一贸易权的,正是晋商。别看这西北生意不如东南海贸高大上,但胜在安全稳定、源源不断啊。
自打隆庆开边后,之前只敢偷偷摸摸搞点走私的晋商,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组织起驼马队来,将大明的茶砖、铁锅、粗布、盐巴等廉价货物,贩运给鞑靼、瓦剌,乃至海西、建州、野人等女直部落,换取毛皮、马匹、人参、木材等珍贵货物。
这一出一进获利巨万,晋商们赚到了天量财富,还完成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目标——胜过徽商,成为天下第一商帮!
什么,徽商不服?人家晋商都通过口外贸易做成八大皇商了,还不够吊打你们这些渣渣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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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一改变晋商历史地位的大事件外。隆庆议和后不久,高拱便以张四维熟悉边防事务,促成俺答议和为由,将他提拔为翰林学士、吏部左侍郎,为他扫平了入阁的全部障碍。
此外,高拱手下的头号干将,他的门生韩辑也是山西蒲州人。总之在高拱当政的几年里,山西官员之飞黄腾达,甚至超过了河南人……众所众知,河南官员最爱抱团,视乡党间互相提携为天经地义。
可见高拱对山西官员偏爱到什么程度?这是为什么呢?肯定不是因为他爱吃醋吧。
所以有大预言术的赵公子,很容易就想通了杨博为何宁肯得罪自己,也要让高拱复出了。
毕竟自己只能给他们点儿干股,让他们坐享分红,却给不到他们想要的权力、安全,以及通向八大皇商的光辉之路……最后一句划掉。
所以现在想搞掂廷推,就很简单了。只要去明天去找杨博,告诉他自己不在阻挠高拱起复了。
那样非但山西帮这五票,就连湖广籍官员的三票,也会坚决无私的投给自己的。
赵公子不禁恍然,原来张相公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海运成败的关键在杨博啊!
‘唉,张偶像果然用心良苦啊。而且对本公子的智商很有信心嘛。就不怕本公子理解能力有限,体会不到你的苦心吗?’
赵昊当然选择了原谅了他。毕竟这种‘你要是不答应让高拱出山,就甭想海运成功。’的话,当面说出来更伤感情。
嗯。这是因为脑残粉总会脑补偶像对自己不一样。绝对不是因为他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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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的气氛却有些凝滞,毕竟被人摆一道的感觉十分糟糕。
众人都看向面带诡异微笑的赵昊,心说明天公子真要去签城下之盟吗?
“不,我不去。”谁知赵昊收起了笑容,他的神情在灯光下变得有些狰狞,罕见的爆粗道:“这帮老西儿脑袋里都是烂面条吗?竟然敢背刺本公子?还想让本公子上门去求他们?!”
说到气愤处,他手中木棍重重抽在身后的白板上,蓬得一声,便将上头的山西、湖广籍官员的名牌全都震到了地上!
“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吧!本公子就是海运不成,开不了海,也绝对不会受人胁迫的!”赵公子面红脖子粗,显然已经出离愤怒了。
在场众人还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呢。老唐、孙大午、张千发等人都畏惧的站起来。郑若曾被骇得咳嗽连连。
“公子真是年轻气盛啊……”徐文璧虽然不怕他,却也不禁苦笑一声,劝他还是尽量把事儿办成了最重要,没必要争一时之气的。大明的勋贵果然也是狗怂,连国公爷都不例外。
“说得好,这才是我孙子!”赵立本却大声的击节叫好,他们祖孙心意相通,自然比郑若曾更明白赵昊的心思。
说白了,赵公子如今的地位,不容许他低这个头!
江南集团那些豪势之家,西山公司的这些权贵,可都不是善茬。看到他为了所谓大局,向山西人认栽,不是所有人都会领情的。反而会有人觉得,他被老西儿吃得死死的,会让赵公子不可战胜的神话,严重褪色。
赵昊主动跪舔没关系,但身为王者不能被人逼着低头,那样王冠会从头上滑落的……
ps.还是两更,羞愧的掩面而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拉票
赵府书房的作战会议,一直开到了下半夜。
赵昊和指挥部的成员们集思广益,火速制定一套紧急拉票方案。
目前海运这边的票数是二十,在不被人挖墙脚的前提下,只要再有三票就能确保多数了。
那么这三票从哪里来呢?
首先,因为高拱的缘故,河南、山西、湖广的十一票要排除在外。
再刨除漕运利益攸关的江北六票,就只剩下山东四票、广东、北直各两票可以试着去争取了。
但仔细一分析,北直隶那两位的家乡,大名府和沧州同样靠漕运过日子。两人一样不敢投海运的……廷议是记名投票,家乡父老知道了,可是要刨他们祖坟的。
同样道理,山东省会济南的大清河与大运河相连,是广义上的大运河交通枢纽,兴衰与运河同步,所以来自山东济南的礼部侍郎殷士儋,也同样不会投票给海运的。
“那么说,山东籍的官员都没指望了?”众人听了分析有些绝望,这下就剩两个广东蛮子,全拉过来也不够啊。
再说广东走私之猖獗,远超福建,冠绝全国。这里头利益有多大,两个广东蛮子反对江南海运的决心就有多大。能拉过来的话,他们早拉过来了,何必等到现在临时抱佛脚?
“不能这么说。”赵昊却摇摇头,山东是海运途中绕不开人口大省,也是大明北方经济最发达的一省。江南集团对该省的情报收集还是很到位的。
他看了看孙大午,孙大午会意的翻找一下,将一份山东承宣布政使司的地图悬挂起来。
这份山东地图,比后世的山东省大了数倍。
除了众所周知的山东地盘外,后世的东三省、外兴安岭库页岛一带也尽数被绘在地图上。
这可不是地图开疆,而是此时大明在东北和外兴安岭,设立奴儿干都司和辽东都司实施统治。努尔干都司归辽东都司节制,辽东都司归属于山东承宣布政使司。
不过这不是眼下的重点。赵昊用木棒点一点偌大的山东地图上,左下角那条被标红的大运河。
“哪怕不算辽东,单论山东本土,”只听赵公子沉声道:“大运河也只是擦着鲁西一带过去,对鲁中鲁东一带的影响了了。”
“因为大运河以东的鲁中丘陵,阻断了富庶的胶莱平原,利用大运河的可能。”说着他又指了指胶东半岛道:“所以对这一带的百姓来说,大运河完全没有任何作用,死活与他们何干?”
众人不禁神情一振,赵公子的思路确实对头。
“山东的四位官员,除了殷侍郎之外,一位是莱州府的,一位是青州府的,一位是辽东都司铁岭卫的军户出身。”赵昊露出一抹众人难明的笑容道:“后三位都是我们可以争取。”
“但是漕运的人提出重开胶莱河,只怕莱州和青州的两位都会支持吧……”唐胖子挠挠头道:“毕竟胶莱运河打他们那儿过啊。”
“胶莱河修好了能顶用多久?”赵立本冷笑一声道:“何况漕运那帮人,根本就是拿胶莱河当个救急的夜壶。等大运河一修好,马上就会远远丢在一边去。那两位胶东老侉,现在被漕运的人忽悠上头,只要能静下心来想一想,就会知道我们没撒谎了。”
“没错!”徐文璧兴奋的拍手道:“那对胶东百姓来说,就太不划算了。兴师动众开了胶莱河,结果只能用两年!这不是坑爹吗?他俩想让老乡亲戳脊梁骨,就尽管支持他们的方案吧!”
“不错,咱们明天去拜访一下这两位,”郑若曾这种没有官身的名士,最适合做掮客了。
说着,他看向赵昊道:“不过空着手也不太合适吧?”
“如果他们愿意投票给我们,江南集团可以承诺,在胶州湾、莱州湾各设一个中转港,每年为他们承运,不低于两百船的货物配额。”赵昊把手一挥,慷慨道:
“如果他们的贸易量能超过两百船,当然更好了,我们全包!”
山东的丝织、棉纺、制瓷业在北方都属翘楚,赵公子巴不得把他们也拉上自己的船呢。
“嗯,这样的话,他们应该会动心了。”郑若曾感觉信心大增。
“开阳先生要注意身体啊。”赵昊颇为忧虑的看着郑若曾,虽然有江南医院的大夫随行保健,而且郑若曾本身就是名医,但他总是担心这位鞠躬尽瘁的老先生。
“公子放心,老朽最近身体好得很。”郑若曾心中一暖,赵公子对他异乎寻常的关心,他还是能感受得到的。
“那辽东铁岭那位呢?”众人又将目光,落在‘工科左给事中黄学海’的名牌上。
辽东都在关外了,跟运河有毛线关系?这位黄给谏怎么选,都不至于落乡亲的埋怨。而且他是六科廊言官,山东巡抚也不敢对他施加压力。
如果不是当初赵公子和言官们结下了不小的梁子,说服这位其实更容易。
“说来也巧,这位黄给谏与我们昆山县的何县丞乃是同乡同科,虽然后来人家中了进士,我们老何屡试不第,只能大挑来了昆山。不过辽东出来的官员本来就少,他们一直没有断了来往。”
“临来前,老何写了封信,托我捎给他。回头我让马秘书找出来。”赵昊挠挠头道:“我们还可以比照胶莱,同样保证他们一年两百船的运量,让东北老铁们也能卖点山货改善改善。”
说着他在地图上一寻索,木棍便点在了辽东半岛的最南端道:“地点嘛,就放在金州卫,旅顺、大连随他们挑。”
“好嘞。”众人兴奋的应下。看上去毫无希望、一团乱麻的局面,让赵公子一番抽丝剥茧,一下便豁然清晰起来了。
赵昊又针对两名粤籍官员,制定了不同的行动计划。并组建了五个攻坚小组,由在场众人各领一组,分头攻克五名官员。
至于赵公子本人,年纪还小,一张脸实在太嫩。这五位官员又不是西山公司的股东,跟他也没交往,他实在不适合去当说客。还是在家里居中应变的好。
一直到鸡叫头遍,赵昊才完成了全部部署。
书房中,响彻赵公子斩钉截铁的声音:“距离廷议还有三天,三天时间,这五个人必须拿下,本公子不接受失败!”
“还要谨防被人挖了墙角。”赵立本补充道。
“明白!”众人轰然应声而去,接下来将是紧张忙碌的三天。
待到送走众人,赵昊和赵立本在院子里坐下,仰头看着天边的启明星。
老爷子终于可以点上烟,痛痛快快吞云吐雾了。
“估计这两天,老西儿会派人过来聊一聊的。”赵立本过足了瘾,方道:“其实杨虞坡做人还是很到位的,估计这次是没想到,你会反应过来的这么快。”
“要不是今天连吃两瘪,孙儿还蒙在鼓里呢。”赵昊双肘搭在台阶上,看着东天上的长庚星道:“现在想来,张相公去昌平,多半是在提醒我,算计我的是老西儿不是他。”
“嘿嘿,差不多。”赵立本不禁失笑道:“这张太岳有点儿意思,好像生怕得罪你似的。怎么,莫非他看上你了?”
老爷子说着摸摸下巴道:“嗯,他家的女娃娃还是很不错的。不过我还是坚决站雪迎的。”
“咳咳……”赵公子不禁大囧,哭笑不得道:“爷爷,说正事儿呢。”
“老夫说的就是正事儿啊。”赵立本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这才放过孙儿道:“老西儿派人来,你见还是不见?”
“不见。”赵昊摇头道。
“怎么,你当真发火了?”老爷子奇怪的看一眼赵昊。
“基本是装出来,给自己人看的。”赵昊毫不脸红道:“我还真想跟老西儿做这笔交易呢,大家各取所需、童叟无欺。”
“不过我们确实不能签城下之盟。”说完他正色道:“低不低头还在其次。关键是,就算要起复高拱,这个人情也必须要我们送给高胡子!不跟高胡子谈好互不侵犯条约,我们怎么能放心让他复出?”
“不错,乖孙头脑很清醒啊。”赵立本欣慰的吸一口烟,吐出一串烟圈道:“是让高胡子欠我们人情,还是欠老西儿人情,这里头区别可大了去了。”
说着老爷子嘿嘿一笑道:“其实有个很简单的办法,你再找李春芳一趟,告诉他,要么支持海运,要么你就答应老西儿,关门放高拱。估计李首辅八成会转变态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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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李首辅树素来自爱的紧。”赵昊嘴上应着,却暗中翻翻白眼,心说这是什么馊主意?得罪李春芳不说,还会得罪老西儿、彻底得罪高胡子,怕是就连张居正也要捎带着得罪了。
“老夫是逗你玩的,可别真去找他。”赵立本在台阶上磕灭了烟灰,按着赵昊的脑袋站起身道:“赶紧睡去吧,不然天都亮了。”
“天已经亮了。”赵昊苦笑一声,正一正自己的发髻,然后起身扶着爷爷进去卧室。
原本叶氏是住在府上的,但后来赵显成婚后,她不想让新娘子看到尴尬,便搬出去住了,因此老爷子只能独守空房。
好在有四个大丫头伺候,夜里也不会冻脚。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侠你好
赵立本猜的真准,第二天中午,老西儿的说客果然来了。
还在赖床不起的赵公子,从马姐姐手中接过价值不菲的雪青色暗花拜帖,看了一会上头的‘樗朽’二字,他不禁一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原来是著名社会活动家邵芳。
“见还是不见?”马姐姐坐在床边,用柔若无骨的小手给赵昊轻轻按揉着太阳穴,手法相当高超。
“嗯……”赵昊本来说是不见的,但来的是邵芳,他不禁有些踯躅。
他知道这位邵大侠为高胡子入京奔走已经半年了,接连几次廷推受挫,估计心里对自己早就记恨上了。而且大预言术告诉他,这厮与下一任司礼太监陈洪相交莫逆。高拱出山后,也很承他的情。
这邵大侠仗着内外二相两大后台,在朝野着实呼风唤雨了一段时间。这种能量大、手眼通天的江湖人士,显然不该轻易得罪。不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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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既然已经决定放高拱出山了,那就更不能得罪这位新郑特使了。
他头枕着马姐姐柔软的大腿思索一番,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还是见见吧,江湖人士出来混,讲的就是面子。”
徐阁老就是扫了邵芳的面子,结果因小失大,太不值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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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跟马姐姐腻歪了一会儿,赵公子才清醒过来,梳洗穿戴整齐,强打精神来前厅见客。
只见那邵芳邵大侠四十多岁,生得方面阔口、相貌堂堂,颌下三缕长须,双眉直插入鬓、双目炯炯有神,确实是有功底的练家子。
不过他一身裁剪得体的湖绸直裰,头上带着方巾,腰间蓝色丝绦上,悬着糁绿的碧玉佩,手中持着柄湘妃竹的描金折扇,却又是一副文士的打扮。
看着邵大侠腰间,那表示监生身份的蓝色丝绦,赵公子不禁暗道:‘估计在京里闲着也是闲着,也捐了监镀镀金吧?’
咦,为什么要说‘也’?
赵昊打量邵芳,邵大侠也在打量着他。
对这个少年的大名,邵大侠自然如雷贯耳。不过当初怎么也没想到,这少年能在短短两年时间,无中生有出南北两大集团,成为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一股新兴势力。
说起来,他想要挤进九大家的企图,就是被这少年一手搅黄的。现在江南那片做主的是江南集团了,哪里还有什么八大家、九大家的?他的美梦自然也就彻底破灭了。
而且他想要起复高拱的企图,也是被这少年一次次挡了路。
原本以为他只是个还不够看的后起之秀,没想到真碰上了,才发现人家是他越不过去的山峰。
不过邵大侠乃识英雄重英雄的丹阳大侠,向来最喜欢结交有本事的异人。赵昊自然算是当今大明头号异人了。而且人家也从来没针对过他,只是他倒霉一次次被误伤,所以邵芳心底的怨恨也没多重。
反而有些惋惜,早知如此,离开华亭时就应该去昆山,顺道拜见一下这少年。
没想到这才过去大半年,就有些高攀对方不起了。这对喜好交游,尤其喜欢烧冷灶的邵大侠,不能不说是莫大的遗憾。
当初要是知道这小子会这么牛伯夷,他还费什么劲来去找高新郑,直接加入江南集团不就什么都有了?
唉,可惜啊,说什么都晚了。现在他只有横下一条心,把新郑公复出的事情搞掂,之前付出的一切才会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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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杂的念头在邵大侠心中瞬间划过。在赵昊看来,他只是神情一凝,神态便恢复了自如。
双方礼数周全的互相见礼之后,分主宾左右落座。
赵公子小迷弟一样,满脸崇拜的看着邵大侠,激动的脸色发红道:“樗朽先生,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赵公子客气了,彼此彼此啊。”邵芳颇感受用,他们江湖人士,最讲究个面子。偏生官场中人却不大待见江湖人,邵大侠来北京这大半年,虽然大把撒银,却依然颇受了些闲气。
赵昊这番崇拜的表现,倒让他有些在江南,当丹阳大侠时万众敬仰的快感。
“在下可是听着樗朽先生的豪侠事迹长大的。”巧巧端上茶来,赵昊亲自给邵芳奉一杯茶,兴奋的口胡道:“从小就听我爹讲,邵大侠战太湖、大破天香楼,千里救瑛娘,与俞军门并肩抗倭的故事,今日可终于见到偶像了!”
把个刚退到门口的巧巧听得一愣一愣,心说公子也太能扯了吧?明明这些事迹,都是刚刚才跟我和马姐姐问来的。
“小时候我夜里一哭,我爹就说,邵大侠来了,我就不敢哭了。”又听赵昊活灵活现的说道,巧巧闻言红了脸,那是她爹小时候吓唬她和方文的,怎么成了他爹了?
脸红的还有邵大侠。因为能止小儿夜啼,实在不是什么好名声。
其实邵芳年轻时是混绿林的,打家劫舍的事儿也没少干,甚至还拉着千把兄弟到天目山落草过。是后来赶上闹倭寇,朝廷发布特赦令,绿林义士只要抗倭,都可以既往不咎。他这才借机上岸洗白,成了保境安民、人人敬仰的丹阳大侠的。
所以他看到赵昊如此崇拜自己,心里不禁一阵小鹿乱撞,竟生出不能让这后生,知道我当过坏人的念头来。唯恐自己在对方心中的英雄形象,会幻灭。
于是接下来,赵昊兴致勃勃的问东问西,他却顾左右而言他,不想细聊自己过往的光辉事迹。
邵芳耐着性子,应付了小迷弟盏茶功夫。待到巧巧又进来换了次茶,他终于忍不住主动道:“公子就不想知道,在下今日冒昧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哎呀,一激动,忘掉了。”赵昊一拍脑袋,满脸歉意道:“抱歉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无妨,跟公子聊天很是愉快。”邵芳摇头笑笑道:“只是某身负重任,倒扫了公子的兴。”
“先生哪里话?能见到先生,在下只有高兴,无比的高兴!”说着他高声吩咐一句。“备席,我要宴请樗朽先生!”
说着他一脸热忱的看向邵芳道:“中午了,先生务必赏光,咱们边吃边聊。”
“哎,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邵芳虽然心下着急,但江湖儿女岂能扭捏作态?他也只好‘欣然’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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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很快摆上来。
赵昊爷们儿进京之后,赵显安排京城味极鲜的大厨,轮流来府上掌勺,所以虽说是家宴,却是珍馐罗列、入口甘芳的顶级筵席了。
赵公子亲自把盏,频频敬酒,美酒佳肴伴着丰富多样的赞美之词。还有马秘书从旁抚琴助兴,把个见惯了世面的邵大侠,给灌得晕晕乎乎,险些不记得今夕何夕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才猛然想起自己的使命,使劲摇摇头,按住了桌上的酒盅,然后打了个酒嗝道:“公子,赵公子,咱们先停一停吧,等我把正事儿说完。”
“哎呀,怎么又忘了?”赵昊又拍了拍脑门,搁下酒壶道:“樗朽先生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是这么个事儿……”邵大侠便强打着精神,在柔缓催眠的琴声中,磕磕绊绊的把来意道明。
他果然是给张杨二公做说客来了。
末了,邵芳醉眼惺忪的看着赵昊道:“在下说动了虞坡公,咱们做笔交易如何?”
“樗朽先生,你是我心中的天下第一豪杰,还请不要再说下去了。”赵昊敛起了满脸的幸福笑容,一脸沉痛道:“这话说下去,就伤感情了。”
“嘿……”邵芳一时有些无言以对。正因如此,张居正才要躲出去,杨博也要找他当说客,而不亲自见赵昊啊。
他本以为,自己跟赵昊素不相识,自然没那么多顾忌,有什么说什么就是。
可谁成想,对方居然从小就是自己的迷弟。偶像包袱很重的邵大侠,这下也轻易抹不开脸说丑话了。
“我虽然愚钝,昨天在大纱帽胡同吃了闭门羹,也就猜到事情要起变化了。”赵昊红着眼,一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样子,痛心疾首道:
“樗朽先生评评理,你说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不是一个字‘信’?人若无信,是不是枉作英雄之辈?!”
“不错,人无信不立。”邵大侠已经完全被赵昊牵着鼻子走了,见又扯到英雄上,只好点头附和。
“那这帮老西儿出尔反尔,撕毁协议不说,反过来要挟盟友,是不是不地道啊?!”赵昊痛心疾首的捶着胸口,一副心在滴血的架势。
邵芳一阵汗颜,江湖人最终一个信字,他怎么也没法说山西帮没错。只好尴尬的解释道:
“虞坡公也是没办法的,公子。新郑公已经等待太久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高新郑是我最尊重的人!”赵昊好像喝高了,表情夸张的指着自己道:“谁说我拦着他了?我有那能力吗?”
邵芳不禁苦笑,心说我也以为没有,但一次次廷推过不去是怎么回事儿?
“之前廷推,江南的官员不肯投给新郑公……”
“这我也听说了。可我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只有两个钱而已,我爹也不过是个知县。怎么可能影响到衮衮诸公的选择呢?”赵昊叫起了状天屈。
ps.还是两更……抱歉,不过好在小和尚终于开学了(我不能笑)。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不气盛能叫年轻人?
赵府赵昊院花厅中。
邵大侠闻言觉得有些扯,心说要真如你所说,那张居正和杨博两位大佬,煞有介事摆你这一道作甚?吃饱了撑的不成?
不过大家气氛这么融洽,他也不好把话说得太难听,便闷声道:“这次海运之议,不是公子在主持拉票吗?”
“这是错觉啊。海运是我们江南集团提出的,恰好西山公司的董事长是我干娘,又因为漕粮海运、利泽江南,所有苏浙官员都很支持,所以大伙儿才把这事儿看成是我的事儿吧?”赵昊一脸无辜道:“要是换了别的事,你看他们听不听我的?”
邵大侠闻言心下一阵腻味,他最讨厌的就是当官儿的跟他打太极。没想到自己的小迷弟,小小年纪也来这一套。
他刚要开口,却见赵昊话锋一转,正色道:“但既然是樗朽先生开口,那在下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邵大侠心下一喜,丝丝不快登时烟消云散。江湖人士混的就是个面子,赵公子,上道!
却又听赵昊话锋一转道:“但请先生也给我个面子,再耐心等上几天。等廷议之后咱们再聊。”
“呃……”邵大侠有些蒙,心说我不就是因为能卡你的廷议,才来上门谈判的吗?
廷议过了还怎么谈啊?
他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儿,问赵昊道:“赵公子此言何解?莫非廷议之前,不准备跟老西儿谈了?”
“不错,老西儿出尔反尔,甚是可恶,不跟他们拼一下子,这口气顺不过来!”赵公子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吐一口浊气,看向邵大侠道:“不知樗朽先生是否可以理解?”
“理解理解,不气盛能叫年轻人吗?”邵芳重重点头,感觉这小子像同道中人,多过像商人。
“好,有道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赵昊高兴的起身抱拳道:“樗朽先生,在下现在就可以答应你,无论廷议的结果如何,回头我都会去新郑一趟,拜会高相爷的!”
“公子当真?”邵芳闻言心下大喜。赵昊千里迢迢去新郑,这诚意之大,完全出乎他的预期了。
“本公子一个唾沫一个钉!”赵昊昂然道。
“成,我信你!”邵芳也端起酒杯,跟赵昊碰一下,饮尽杯中酒道:“到时候,我陪公子走一趟!在下和高相爷是同志,就是有再大的疙瘩,也帮你们解开!”
“好!有劳大侠了!”赵昊欣然应允,两人便推杯换盏,放开喝起来。
赵昊不胜酒力,还吐了一回,见他如此舍命陪君子,把个邵芳感动坏了,觉得这个兄弟,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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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斜,酒席方散,邵大侠摇摇晃晃告辞,极力让赵昊不必相送。
赵昊却坚持在巧巧和马姐姐的搀扶下,将邵大侠送到了院中,又跟他依依惜别,还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这才不舍的放他的轿子离去。
巧巧和马湘兰略有些吃力的,架着醉醺醺的赵公子往卧房走去,高武过来想要搭把手,却被两人拒绝了。
两人把赵昊扶上床,给他脱掉鞋子,解开衣襟。马姐姐将手掌按在他的小腹上,给他按摩解酒。
巧巧又端来白萝卜汁蜂蜜水,服侍赵昊饮下,他的样子这才没那么难受了。
这一阵忙活,二女都出了一身汗,却顾不上自己。巧巧一边用温热的棉帕给赵昊擦脸,见他紧皱着眉头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不解。忍不住小声道:
“他平日最多喝几杯素酒,今天怎么忽然转了性?跟那人放开了喝起来,而且还不耍诈。”
“公子也没办法啊,那邵芳是江湖人士,这种人就怕被人瞧不起。公子要不跟他敞开了喝,他就会认为公子没把他放在眼里。再者他那样的人,什么江湖手法没见过?你跟他耍诈?还不如不跟他喝呢。”
马姐姐就懂行多了,她伸手理了理赵昊粘在耳边的鬓发,轻叹一声道:“外人都说公子气运鼎盛,却是只看贼吃肉,不见贼挨打。”
笔趣阁
“哎,何苦呢?”巧巧噘着小嘴道:“非要赚那么多钱干什么?”
“这不是钱的事。”马姐姐柔情似水的看着赵昊,渐渐有了大人样的面容道:“公子不为了他自己,他心里头装着太阳和月亮,还有浩瀚的海洋呢。”
“呃……”巧巧听不懂了,心说那怎么装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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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邵芳的轿子回到了,他在北安门外菊儿胡同的住处。
今天酒逢知己,他喝了不少,又让轿子一摇晃,就更加晕乎了。
下得轿来,女婿沈应奎将他扶进堂中,见他脚步踉跄、面色通红,赶紧给岳父端上酸笋醒酒汤。
喝完醒酒汤,邵芳状况缓和了不少,长出口气笑道:“妈的,不光拳怕少壮、酒也怕少壮,今天差点被个后生灌倒。”
“老泰山不能跟年轻人较劲了。”沈应奎是个习武的读书人,生得十分魁梧,闻言笑道:“不过看这样,此行还是比较愉快的。”
“还行吧,没想到那赵公子居然很崇拜老夫。”邵大侠拢须得意一笑。
“那事情谈得也很顺利了?”沈应奎追问道:“小婿该如何回复那边?”
“呃……”邵芳神情却有些凝滞,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方叹气道:“赵公子是个高人啊,咱们家在江南,能不得罪最好别得罪。”
“哦?”沈应奎一愣,老泰山早晨出门时还踌躇满志,放话说拿下黄口小儿易如反掌之类,怎么一顿酒喝完,就往回收的这么厉害了?
“告诉老西儿,让他们自己去跟赵公子谈吧,咱们不掺合了。”邵芳说完,扶着桌案起身,进里屋睡觉去了。
沈应奎难以置信的看着岳父的背影,他可知道自己这位老泰山狂的没边,把徐阁老视为冢中之枯骨,将高相公视为可居的奇货,就连天下奇才杨博也没放在眼里。
从前唯一让岳父忌惮的,只有一个张居正。没想到今天又多了个赵昊,不知那位赵公子到底是生了三头六臂,还是长了翅膀?居然能被岳父如此看重。
沈应奎在厅中呆立良久,无奈的摇摇头,出门报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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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应奎来到三晋会馆时,正赶上晚饭时间。
幽静的小院中,吏部尚书杨博、兵部尚书霍冀、户部总督仓场侍郎王国光、翰林侍读张四维,翰林庶吉士王家屏,以及户科左给事中韩楫,监察御史侯居良,正围着紫檀木的炕桌,呼啦呼啦的剥蒜吃面。
除了张四维和王家屏,其余五位便是后日廷推的山西籍投票大臣了。
“给额老陈醋瓶瓶。”盘腿坐在最里头的杨博伸出手,坐在炕沿的王家屏,赶紧从桌上泪流满面的醋瓶瓶里,准确的找到那瓶老陈醋,递给了杨天官。
杨博往大碗宽面里哗啦啦到了半瓶醋,又加了两大勺蒜汁,用筷子搅合均匀了,捧起碗来尝一口面汤,登时大赞道:“熨帖!”
这时,他堂侄杨四和领着沈应奎进来了。后者把邵大侠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低头吃面的杨天官。
屋里愉快的气氛顿时一滞,就连吃面的呲溜声,都慢了很多。
要说还是杨博沉得住气,点点头,邀请沈应奎坐下来一起吃面。
沈应奎能连这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一看气氛不对,赶紧婉拒不敏,告辞离去了。
他一走,侯居良啪的搁下筷子,气愤道:“江湖人就是靠不住,额们为谁辛苦为谁忙?姓邵的倒先置身事外了!”
“就是!”韩楫等人也郁闷的附和,三位大佬却不动声色,继续吃他们的大碗宽面、高粱面鱼鱼、臊子面。
直到把一大碗面连汤汁都喝光,杨博才打个蒜味饱嗝,拿起帕子擦擦嘴,对一直低头不语的张四维道:“子维啊,你怎么看?”
杨博年事已高,逐渐将话语权交给了张四维这个接班人。
在山西帮里,张四维是最热心起复高拱的一个。这次晋党针对江南集团的行动,也是他极力促成的。
在张四维的算计中,他们可以利用这次廷推,好好教训下新崛起的江南集团,为新郑公起复扫平障碍。没想到邵大侠忽然不想当这个恶人,让山西帮的处境好生尴尬。
“我承认,我误判姓赵的小子。”张四维对赵昊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虽然两人都没照过面。
若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官员,心里再不爽,也不会表现出来。但张四维出身巨富之家,年纪轻轻就点了翰林,又被晋党大佬视为接班人的不二人选,自然有任性的本钱。
他吐出口浊气道:“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刚,宁愿跟新郑公讲和,也不肯向我们低头。”
“其实是可以料到的,这小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跟人搞关系。”王国光也搁下碗,擦擦嘴道:“估计他也早就想缓和一下,跟新郑公的关系了。咱们这次让邵芳出马,反倒正给了他这个机会。”
“早知这样,还不如直接跟他谈呢,何苦弄到这一步?”王家屏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自然不愿意跟赵二爷一干同年闹僵。所以他是不认可张四维的做法的,只是在晋党资历尚浅,没法直接反对。
第一百六十章 承诺不首先使用海瑞
三晋会馆小院里。
面对众人暗戳戳的责难,张四维心下一阵恼火。
这事儿本来简简单单,只是让赵昊做个选择题,出出之前被他搅黄廷推的气而已。谁成想那小子居然反手就把邵芳劝退,倒过来给他们出了道难题。
“额觉得那赵昊是在虚张声势。”张四维定定神,冷声道:“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海运。这次廷议失败的风险,是他,是整个江南集团都承受不起的。他凭什么敢说,越过我们去跟新郑公讲和?这次廷推过不了,他还有什么资格代表整个江南?”
“唔。”一众老西儿不由点头,是啊,没有他们和湖广的八票,赵昊拿什么赢廷议?这一点解决不了,说什么都是虚的。
兵部尚书霍冀从旁幽幽道:“听说,他们的人在加紧游说,看来是打算再多拉几票,把我们这八票的损失补上。”
“那真叫见鬼了!”韩楫不禁冷笑道:“都到这会儿来了,各家什么态度都已经敲定了,谁能逆转乾坤?”
“不到最后一刻,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杨博淡淡提醒一句,问张四维道:“子维,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张四维额头见汗,他知道杨博对自己言听计从,其实是在考验自己,有没有能耐接班。
他略一沉吟,镇定下来道:“不管怎么样,他既然应战了,我们自然更不能缩头了。”
“莫非,还真打算赢了他们不成?”王国光叹气道:“整个江南翘首以盼海运,咱们要是给他搅黄了,这个梁子可大了去了。”
“是啊。”众人纷纷点头。大家都是生意人,损人不利己的勾当可做不得。
老西儿们都望向杨博,杨天官却拢须看着张四维。
赵昊的反应确实出人意料,让占尽主动的局面一下子变得极难应对。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能看出领导者的定力和判断力。
张四维只好无比慎重道:“确实,没必要替漕运的人火中取粟。不过,既然赵公子打定主意跟我们较量较量,我们也不能怂。必须要让他们明白,没有我们,他们成不了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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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同时,灯市口的各式彩灯已经陆续亮起。
一家家酒楼青楼灯火辉煌,争奇斗艳,将整条灯市口装扮成一条浩瀚的星河。其中最璀璨夺目的,依然是有鳌山灯的京城味极鲜。
味极鲜四楼豪华大包内。
定国公徐文璧和歪着脖子的朱时懋,正在宴请两位广东籍的官员,鸡公公和唐友德从旁作陪。
两位官员,一位是户部右侍郎陈绍儒,一位是山东道监察御史叶梦熊,都是此次廷议的投票大臣。
两位勋贵泡在人家衙门里,花了一天,好说歹说,终于在两人下班后,把他们请来味极鲜吃饭。
其实按说,马上就要投票了,两位大臣这时候应该避嫌的。但他们一是实在不胜其烦,二来,既然敢来就是打定主意,不会把票投给海运,自然也就不需要避嫌了。
果然,任凭四人磨破嘴皮,两人依然不为所动,只一个劲儿低头吃菜。尤其是叶御史,还头一回来味极鲜呢,可得好好过过瘾。
见好话说尽,依然无济于事,徐文璧的公子脾气犯了,竟猛地一扯桌布。哗啦啦的破碎声中,酒杯酒壶碗碟摔了一地。桌上登时杯盘狼藉、菜汤横流,溅了两个广东官员一身。
两人有点被吓住了,筷子悬空不知所措。
“公爷有话好好港,这是做咩呀?”陈侍郎一紧张,把广东话都带出来了。
“不让我们吃这口饭,你们也甭想吃!”朱时懋把脖子歪向另一侧,斜着眼看人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广东佬干的那些缺德事儿!”
“不明白你在讲什么。”叶梦熊冷笑一声,这位大明未来的火炮专家,胆色自然非常人可比。
“那就让你们明白明白!”定国公一挥手,鸡公公便将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丢到两人面前。
笔趣阁
陈侍郎和叶梦熊不解的打开信封,掏出厚厚一摞信笺一看。两人不禁变了脸色,原来是厂卫历年来侦查到的广东走私记录,甚至连官员坐地分赃的证据都有。
东厂提督冯公公是西山公司监事会成员,提供点广东的黑材料自然不在话下。何况广东的黑点也太多了点儿……
两人额头见汗,但心理素质都还算过硬,当然主要还是这黑材料跟他俩没关系。
其实冯保手里,是有陈绍儒的黑材料的。某位前南京户部右侍郎,都能一屁股屎擦不净。何况他还是北京的户部右侍郎了。
不过赵昊嘱咐他们不要拿出来,不然实在太伤感情了。没必要这样得罪一位户部右侍郎。
还是用这种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的黑材料来谈更合适。
当然,震慑力也就有限了。
两人定定神,对四人正色道:“我等早年就离开广东,来到这四千里外的北京做官了。对家乡的人和事陌生的紧,找我们求证怕是没用。这东西,还是送去都察院更合适吧?”
“好!好样的!”徐文璧鼓掌笑道:“我大明就缺两位这种正直无私的好官啊!就按照两位说的办!”
“好,没别的事,我俩就先告辞了。”人家都把饭桌掀了,陈绍儒和叶梦熊也没必要再忍受下去了。反正这材料再劲爆又如何?广东的走私之猖獗,已经至少六七十年了,朝廷上下谁不知道?
可知道又如何?历任广东官员、地方士绅富商,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一个干净的。岭南又天高皇帝远,海寇作乱猖獗,朝廷怎么查?又有哪个钦差敢查?就不怕被海贼掳了去?
而且这材料是太监拿出来,他们就更不担心了。要是能查的话,东厂早就动手了,何必要拿来吓人?
所以两人有恃无恐,径直往外走。
却听身后定国公幽幽道:“我们明天就交到都察院,然后把海瑞弄到广东去当巡抚去!”
“你,你,你不要这样吗!”两人登时像被施了定身法,不敢往外迈一步了。
“走啊,站这儿干嘛?”徐文璧冷笑不已。
“有话好好说嘛,公爷……”陈绍儒堆起笑脸,叶御史也再不是油盐不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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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胡同赵府,赵昊一觉睡到第二天。
早晨起来仍头疼欲裂,整个人状态都不对头。
他在巧巧的侍奉下,洗漱穿戴完毕,顶着个木木的脑袋,到正院去跟老爷子吃饭。
赵立本已经吃完早饭,一边喝茶消食,一边戴着眼镜在看邸报。
“好点儿了?”余光瞥见赵昊进来,老爷子笑问道。
“还是头晕脑胀,嘴里发苦,”赵昊郁闷的一屁股坐下,发誓道:“以后再也不喝了。”
“哈哈哈,这话老夫说过几百遍,每次都只到下次喝酒前为止。”赵立本大笑起来,欣慰的看着赵昊道:“男人嘛,酒色财气是一样不能少的,一样样慢慢来吧,小子。”
听得巧巧暗暗翻白眼,心说像话吗,像话吗?有这样教育孙子的吗?
“昨晚出去的人都回来了,看你烂醉如泥就没把你叫起来。”赵立本摘下眼镜、搁下邸报道:“游说情况喜忧参半啊。”
“怎么讲?”赵昊接过巧巧奉上的小米粥,轻呷一口,果然不凉不热,正好入喉。
“说山东莱州青州两位吧,郑开阳跟他们掰开揉碎了讲,两人也很认同。”赵立本手捧着茶盏,缓缓道:“其实嘉靖年间那次疏浚,胶莱河沿岸就兴盛过一阵子,可转年河口淤塞,不能行船,那些靠运河起来的市镇就败落了。好多有钱人血本无归,整个胶莱元气大伤。所以他们都承认,咱们说得有道理,胶莱河指望不得。”
“嗯。”赵昊点点头,听爷爷接着道。
“但是山东巡抚姜廷颐进京后,就已经拜会过这几位山东籍的官员,拜托他们务必支持一下,还许诺了一些诸如减免赋税之类的好处。”赵立本冷笑一声道:“胶莱河一通,姜中丞的政绩就到手了。到时高升离开山东,才不管老百姓死活呢。”
“那他们两位什么态度?”赵昊轻声问道。
“为难啊。”赵立本叹气道:“这里头的道理呢,他们都明白。但一来不想得罪家乡的封疆大吏。二来,也不好跟家乡人交代……胶东百姓多年来,一直苦于没有货运通道,不少人还是想赌一赌胶莱河,说不定这次能坚持好多年呢。”
“不过呢,咱们给出的条件,他们很心动啊,还有辽东那位也一样。要是真能有三个海港,每年保证两百船,他们还要什么胶莱河?就是跟巡抚闹翻了也无所谓。”
赵立本接过丫鬟装好的烟筒叼在嘴上,丫鬟又点燃了用檀香熏过的纸媒子,为老太爷点上烟。
美美吸一口香烟,赵立本道:“不过呢,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能你一说人家就信吧?就算白纸黑字立个字据,人家还担心咱们毁约呢,所以还是很难放下包袱,把票投给咱们啊。”
“嗯。”赵昊点点头,果然谁都不是傻子。“广东那两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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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廷议
“情况大差不差吧。”赵立本瞥一眼那大丫鬟,大丫鬟便一颤一颤的出去了。他这才对赵昊道:“定国公和鸡公公找到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让他们明白了,吃独食的结果,就是大家都没的吃。”
赵昊不禁有些吃惊:“他们这么简单就从了?”
陈绍儒和叶梦熊可都是官至尚书的名臣,尤其是后者,是大明难得的军事人才。这种人怎会轻易改弦更张呢?
“因为定国公威胁他们,要是敢投反对票,就要让海瑞去广东查走私!”赵立本吐出个烟圈道:“你说他们怕不怕?”
“这样啊。”赵昊恍然,不禁笑道:“换我我也怕。”
拜吕光和徐五在京中卖力活动所赐,陈绍儒和叶梦熊都知道了江南的士绅,都让海瑞折腾的叫苦连天。好些人都想给他挪挪地方,让他去祸害别处的士绅。
其实,要是没有江南集团保着海瑞,这会儿应天巡抚估计已经换人了。要是江南集团和西山公司再一活动,把海瑞调到广东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督抚级别的官员,可是没有任职回避的。比如胡宗宪一个徽州人,却能当上浙直总督。何况无私到极点的海瑞。
真要是让他们把海瑞运作到广东去,那可真就扑街了。什么利益集团?什么盘根错节?谁能扛得住海斗士的降龙十八掌?
到时估计广东的官绅们,都要恨死他俩衰佬了吧?
这威胁,让人如此恐惧。
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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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们俩最多只能投弃权票。”赵立本告诉赵昊道:“他们说要是投了支持票,也一样回不了老家。还不如请海刚峰帮忙净化一下广东呢……”
“嘿嘿,还真是拎得清。”赵公子叹服道:“弃权票也不错,不要再难为人家了。”
在他眼里,这二位尤其是叶梦熊,都是值得结交的未来大员,不想把他们彻底推向对立面。
“嗯,其实弃权票真不错的。”赵立本朝青花瓷烟缸里掸一掸烟灰,淡淡道:“老夫建议,也别强求那三位山东老侉了,让他们同样弃权得了。”
“爷爷想打平?”赵昊皱皱眉。如果对方的五票弃权,那就是二十比十二的大优局面,就算老西儿和湖广佬把八票都投给对方,至少也是个平局。
不过五票里只要有一票投给海运,自己就能赢定了。再努努力应该赢达成吧?赵公子还有好些利益可以交换呢。
这样打平是不是太可惜了点儿?
“打平好啊,打平才是最聪明的。”赵立本却吐着烟圈笑道:“你想啊,要是这五票都投给我们,会是个什么局面?”
“我们大获全胜啊。”赵昊揉着发涨的脑袋,宿醉之后,思维特别迟钝。心说跟那些大明顶级聪明人周旋,自己脑袋本来就不太够用,确实不能再白白损害脑细胞了。
“错,我们将面临灭顶之灾。”赵立本却冷笑一声道:“你想,我们那是在什么情况下取胜的?首辅、张相公、吏部尚书都在我们的对立面——我们居然能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大胜漕运集团。你叫朝野诸公是何感观?”
“江南集团四杀了,江南集团超神了,江南集团无敌了……”赵昊终于明白了爷爷的担忧。吓得一下子醒了酒,脑袋终于恢复了灵光。
“他们会认为大明的朝廷,被我们江南集团控制了!”只见他小脸发白道:“但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只是特殊议题带来的加成而已。”
“那些言官可从来不会跟你讲道理的。他们只会断章取义,危言耸听。一定会抓住这次廷议的结果,把我们塑造成只手遮天的大魔王的!”赵立本神情严峻道:“所以我们打平就好,这样才能避免引起别人的警惕。”
“嗯。”赵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既然已经决定要让高拱出山,那这次打平也可以接受。”
“不错。”赵立本颔首道:“以后也要注意这一点了。堤高于岸、浪必摧之,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们就是浪催的。”赵公子有些臭屁的笑道:“你说我一个小孩家家,怎么一不留神,就要超神了?”
“我叫你小子狂!”老爷子给他脑袋一个暴栗。“在国内要低调,去海外再高调去,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赵昊忙抱头鼠窜,唯恐刚刚灵光的脑袋被打傻了。
不过爷爷说的对,在国内确实要收敛一下,让江南集团始终处在一个不显山露水,又举足轻重、让人不敢招惹的位置即可。
浪催的不好。过于高调,会招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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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三年五月初一,是万众瞩目的海运廷议的日子。
这天也是朔日大朝会。早朝时,金台帷幄上的隆庆皇帝特意叮嘱诸位投票大臣,务必心存社稷万民,秉公心智慧,选出一个能解决漕运的法子来。
然后他还颇为直白的添了句,不光尽快想出法子,漕运的速度也要加快。以此来表达自己对海运的支持态度。
群臣自然一齐应声,可看他们木然的表情,估计是没人听到心里去……
‘我还是回去看我的书吧。’嗡嗡颇受打击,每次上朝都要遭受冷暴力。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哪有一点当皇帝的快感?
群臣恭送皇帝退朝之后,四十五位投票大臣,在两位大学士的带领下,来到紫禁城左掖门,也就是俗称的‘东阁’,举行今日的廷议。
待到四十五位投票大员,在东阁内班分左右相向而立。主持此次廷议的内阁首辅李春芳,便再次向众位大臣,讲解今日廷议的内容道:
“诸位都已看过揭帖,因为黄河决堤,一二年里运河是指望不上了。但漕运不能停啊,漕粮必须要尽快运到京城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为此,漕督衙门提议重开胶莱河,以河海联运来暂解燃眉之急。另有前应天巡抚林润,并江南籍官员若干,纷纷上本请求海运。”
“详细的主张,在发给诸公揭帖里介意列明,就不赘述了。”顿一顿,他环视众人道:“今日奉旨请诸位同僚前来共议,看看到底是河海联运好,还是纯海运的好?兹事体大,请诸位务必畅所欲言……”
“喏。”众官员应一声,便开始坐而论道,纷纷发表各自对海运和胶莱河的看法。
对海运,官员们无非就是担心海上风波险恶,损失太大怎么办?但江南集团提出的一揽子方案,已经深入人心,完美的解决了官员们大部分担心的问题。
不过也有人现场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那就是如果漕粮海运,那江南集团的船队,可能要达到规模可能要达到上千艘大船的规模。
这么大的船队,如果不在朝廷手中,如何能让人放心?
此言一出,众大臣纷纷点头,有人刚要附和,便听户部尚书马森解释道:
“诸位无须担心,此事早已考虑过了。未来海运将采取官督民办的方式,船队虽属民有,但由皇家和户部共同派员进驻监管,始终保持朝廷对船队和漕粮的管控。”
顿一顿,他又补充道:“另外,海船不能进大沽河,不能入长江。北方所有入大沽口二里的海船,皆以图谋不轨论处,由天津副总兵负责监督逮捕。南方所有入长江口二里的海船,同样由操江御史逮治。”
众大臣闻言,感觉限制的十分到位了,这才无话可说了。
海禁百年的大明朝,已经几乎失去了海权意识。这些制定国策的大臣,竟然只担心海船会沿着长江大沽口,攻击南北二京。丝毫没有人担心,这些海船出洋之后,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爱干什么干什么……闹翻天又与大明何干?
可爱的廷议大臣们如是想道。
~~
倒是胶莱河之议,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官员们,尤其是江南的官员们纷纷炮轰,漕运衙门提出,重开这一早就被反复证明不中用的运河,到底是何居心?
毕竟胶莱河‘春夏干涸,无所引注,秋冬暴涨,无可蓄浅。南北海沙易塞,舟行滞而不通’,就是劳师动众勉强开通,最多也就是用个几年。比起单纯海运来,实在是太不划算。
眼看支持漕运的官员,被驳得瞠目结舌,只能用‘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为由,无力的辩白,李春芳只好提前叫停了朝议。
“既然各执一词,那么还是投票见分晓吧。”李春芳强行五五开,然后朝负责计票的翰林侍读张四维点点头。
张四维便将空白题本发下去,待诸位投票大臣写完合上题本,他又将厚厚一摞题本重新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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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吧。”李春芳吩咐一声。
因为是记名投票,所以也没必要特意监督唱票,让他当场把结果念出来就够了。
“是。”张四维便一本本展开念道:
“吏部尚书杨博,支持胶莱。”
“兵部尚书霍冀,支持胶莱。”
“礼部尚书高仪,支持海运。”
“户部尚书马森,支持海运。”
“刑部尚书毛恺,支持海运。”
“工部尚书朱衡,支持海运。”
两个负责计数的庶吉士,立在块黑板前分别画正字。
念完六位尚书时,情况还很正常,群臣也波澜不惊。谁知待念到侍郎级别时,忽然就乱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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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痛苦的小维
紫禁城东阁。
张四维唱到侍郎们的投票了。
“吏部左侍郎王本固,支持胶莱。”
“吏部右侍郎刘光济,支持海运。”
“兵部右侍郎刘应节……”张四维念到这儿,明显顿了一下,然后才缓缓道:“中立。”
‘嗡’的一声,东阁中一片压不住的惊呼。
刘应节是山东潍县人,不是应该支持胶莱的吗?怎么突然中立了?
尤其是那些支持漕运的官员,都吃惊的望向刘侍郎,不知他脑袋在想什么?
山东巡抚姜廷颐更是脸色大变,他之前拜会刘侍郎时,明明说的好好的,不是要一起支持胶莱河吗,怎么就变卦了?
但刘应节低头不语,众人也只好带着满脑子问号,继续听下去。
“户部仓场侍郎王国光,支持胶莱。”张四维只好继续念下去。
“户部右侍郎陈绍儒……中立。”
又是一阵嗡嗡声,众大臣没想到广东籍的官员也中立了。
这下漕运派的官员,未免心中忐忑。
不过幸好,山西籍和湖广籍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支持了胶莱,让海运的票数始终没拉开。
待到念完侍郎和小九卿级别,海运得了十六票,胶莱得了十四票,另有两票弃权。
东阁中的气氛也紧张起来。
接下来便是科道的十二票,加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的一票了。
“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戚元佐,支持海运。”
“吏科都给事中张思忠,支持胶莱。”
“兵科都给事中章蒲端,支持海运。”
“……”
“户科左给事中韩楫,支持胶莱。”
念到还剩最后两人时,海运已经得到了二十票,漕运只得了十八票,另有四票弃权。
如果接下来,两位言官中的一个,选择弃权或者支持海运,漕运就要输了。
所有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看着张四维手中那两个题本。
五月的北京已经入夏了,小维又穿着厚厚的官府,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水。他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和手心的汗,才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
“山东道监察御史叶梦熊,中立……”
张四维刚擦净的汗水又沁了出来,投票大臣们也全都懵在那里。
山东广东居然出现了五张中立票,要不是山西帮仗义相助,漕运集团就是大溃败啊!
现在,胜负就在小维手中最后一张票上了,他酝酿良久,方带着颤音宣布道:
“直隶巡按侯居良,支持胶莱……”
念完之后,他便面无表情的收拾起题本来,准备送到内阁去造册封存。
“诸位大人,你们的题本,可都念对了?”李春芳问众投票大臣道。
“念对了。”众人一.asxs.头。
“那好,我们看一下结果吧。”李春芳便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黑板,‘胶莱’下面得到四个‘正’字。‘海运’下面也是四个‘正’字。另外,‘中立’下面,也有一个‘正’字。
“结果支持重开胶莱河的,有二十人;支持海运的也有二十人,另有五位大人持中立态度。”李春芳对这个不分胜负的结果感到满意,反正恢复漕运需要时间,拖一拖也是好的。
“那么便以这个结果上奏,恭请上裁吧。”李首辅说完,便宣布廷议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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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张四维将那些廷议题本,送到内阁中,办完了登记交接,已经是中午了。
从文渊阁出来,毒辣辣的太阳,烤的他一阵阵眩晕。
小维身子骨本来就弱,这下感到强烈不适,只好顺着墙根的阴凉,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了东华门。
东华门口,张四维的长随在持伞等候。见他出来,长随赶紧上前给公子撑起伞遮阴,低声告诉他,杨博在车上等他。
张四维点点头,看着停在树荫下的黑色马车,居然有些踯躅。
“唉……”他长叹口气,心说该面对的是逃不过去的,便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马车上,杨博一边敞怀打着扇子,一边噗嗤噗嗤的嗑着樱桃,波斯提花地毯上,到处都是他吐的樱桃核。
“伯父。”张四维有些畏惧的低下头。
杨博虽然行伍出身,不拘小节,但自从当了天官,还是很注意形象的。他这故态复萌的样子,说明心里是很烦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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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都处理好了?”杨博点点头,含含糊糊问道。
“都处理好了。”张四维点点头。
其实今日廷推的平局,并非自然形成的,而是被他操纵了。
事实上,晋党和湖广帮,原本只有杨博、霍冀、王国光的三票,是投给胶莱的。另外五位的题本都是空白的,由张四维见机行事,自行决定投给谁。
原本他以为,加上己方的三票,漕运和海运正好打平。剩下五票可以好好玩弄一下江南帮,譬如先一边给两票,让他们把心提到嗓子眼,然后最后一票弃权。以这种猫戏耗子的打平方式,来达到既教训了江南集团,又不会彻底得罪他们的目的。
谁承想,对方居然让漕运阵营投出了中立票!
出现一张中立票,他就得补一张赞成票。
再出现一张,他就得再补一张。
最后足足出现了五张,他只能把手里所有的票都补上!
结果便是,山西帮和湖广帮的所有票,全都投到了海运的对立面,这不还是得罪江南帮了吗?
更恶心的是,漕运那帮废物居然还没赢……
离开东阁,在内阁值房中补填题本时,没打到狐狸还惹了一身骚的小维,想到这儿眼泪都下来了。
那山东广东的五个货,怎么能这样呢?但凡有一个不弃权的,管你投给海运还是漕运了,小维都有操作的空间,面子上总能过得去。
怎么能五个人一起弃权呢?这不是玩人吗?
想到这儿,张四维的眼圈又红了。他感觉这辈子还没这么屈辱过呢。
~~
马车上。
“呸!”杨博狠狠啐一口。张四维肝儿一颤,以为是在啐自己,没想到他吐出了五六个樱桃核。
“没想到吧?”其实小维多虑了,虎老了不咬人,老杨家将来还要靠他罩呢,就是心里再不爽,也不会给他难堪的。“吃不吃?”
“确实没想到。”张四维摇摇头,谢绝了杨博递过来的樱桃。“赵小子竟然能让那五个人同时弃权,确实有两把刷子。”
说着,小维有些后怕的轻吁口气道:“幸好,他只能让他们弃权,但凡有一个把票投给他,我们就输定了。”
“不,你错了。”杨博搁下白瓷盘,在洁白的窗帘上擦了擦手上樱桃汁,淡淡道:“到现在你还没有正视你的对手,赵昊要是让那些人把票投给他,反而不会让人那么忌惮。”
“哦?”张四维吃惊的看着杨博。“伯父的意思是,他故意让那五个人投中立票,来恶心我们的?”
“嗯,当然了,不然哪会那么巧?”杨博嘿然一笑道:“他肯定在想,你们老西儿算计了我,还想让我感谢你们?门儿都没有!我一票都不让你们投给我,日后你们也没脸再跟我要股份了。”
“卑鄙……”张四维嘟囔一声,只觉此獠真是可恶至极。
“不过他更大程度上,还是考虑这样取胜,影响不好吧。”杨博不由叹服道:“且不说,以一家之力,赢下有首辅、大学士、吏部尚书支持的漕运集团,会不会太扎眼?单说哪怕这次赢了,对手能就此认栽吗?肯定不可能的。”
说着他语调变得低沉道:“双方还是要斗个你死我活的,他们就算赢了也一样不得安生。所以打平也完全可以接受的,等把高新郑搬出来,再假他之手完成漕粮海运就是。”
“伯父的意思是,江南集团这次根本就是故意求和,逼着我投反对票的?”在闷热的车厢里,张四维却瞬间觉得手脚冰凉。
“正是如此。”杨博点点头。
“原来如此……”张四维背靠着车厢,一脸被玩坏的表情,喃喃道:“我已经被那狡猾的小子看透了,被他牵着鼻子当猴耍了。”
杨博没有再往他伤口上浇醋,只是吩咐开车,又打开了紧闭的车窗,让凉爽的空气流动进来,给上了头的小维降降温。
马车快到杨博府上时,张四维忽然抬头问道:“伯父,今日若换了你,会如何应对?”
“哪有那么多如果?”杨博呵呵一笑。
“侄儿是向伯父请教。”张四维朝他深深一揖,虚心求教。
“那好吧……要是换了老夫啊,我一看到有人投弃权票,当场就会改变策略,送给赵公子一场大胜。”杨博洒然一笑道:“有张相公和老夫为他撑腰,胜利就显得不那么扎眼了,这份人情他不要也得收下了。这样化干戈为玉帛不说,之前谈好的那一成的股份,咱们也可以心安理得收下了。”
“这,这,这也太……”张四维闻言,不禁瞠目结舌。明明是己方先挑起战端的,怎么能对方一摆出应战的架势,就跪了呢?
节操何在?还要不要脸啊?四维不张啊!
对方毕竟是他尊敬的杨伯伯,小维生生咽下了‘无耻’二字。
第一百六十三章 见机行事陈公公
“你觉得这样太无耻了?”杨博却看穿了张四维的心思,不以为意的从袖中摸出一枚银锭,又问外头的长随要了一枚,把两枚银锭放到他的掌心道:“子维,你跟我说说,这两锭银子,哪一枚是高尚的,哪一枚是下贱的?”
张四维拧着眉头,说不出话来。
“其实没有区别的,它俩一样都能买米买面填饱肚子,一样都能到粉子胡同爽一把。”杨博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管它是怎么来呢?”
“是……”张四维点点头,感觉很有道理。
“所以啊,只要能为咱们山西人带来好处,脸皮算得了什么?又有什么生意不能做呢?”杨博说着苍声一叹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子维,不要太拘泥了。”
张四维看着手中的两枚银锭,陷入了沉思。
直到马车停下,车门打开,他才回过神来,问杨博道:“伯父,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不急,先缓过劲儿再说。正好那小子要去河南,有时间让你好好想想。”杨博笑笑,期许的看一眼小维道:“相信这次你能选对路数。”
说完,老杨用宽厚的手掌拍了拍小维单薄的肩膀,便笑着下了马车。
~~
紫禁城,乾清宫。
廷议跟廷推一样,其投票结果至少在名义上,仅是给皇帝作参考用的。
只是如果皇帝不按照这个结果下旨,大臣会概不奉诏罢了……大明臣子对皇帝的这种虚假的尊崇,在隆庆朝几乎到了顶点。
所以当内阁将廷议结果,呈到隆庆皇帝面前时,嗡嗡也没法直接判海运胜出,只能满脸无奈的问李春芳道:“元翁,你怎么看?半数支持海运,半数支持开胶莱河,这可如何是好啊?”
“回陛下,从廷议结果可见争议之大。”李春芳不紧不慢的和着稀泥道:“也怪内阁,之前做的工作不够,才会出现这么大分歧,臣辜负圣恩,臣有罪啊。”
陈以勤赶紧也跟着请罪。
“平身平身,不要动不动就请罪,解决问题才是正办!”隆庆心里一阵腻味,知道自己不会治罪,他们才会一个劲儿的请罪。要是父皇在时,早就让他们求锤得锤了。
“回陛下,古人云‘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陈以勤便正色道:“臣以为消除分歧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户部和工部派员联合调研一番,看看胶莱河到底堪不堪用,海运到底风险如何,等他们回来再议也不迟。”
“臣也是这个意思。”李春芳附和点头道。
“那成吧。”隆庆皇帝也只能郁闷的点点头,由着内阁的意思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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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两人退下,隆庆气得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踱着步。
他能不生气吗?自己都已经亲自批准的海运,最后让这般大臣一番揉搓,居然变成了这个弔样!
真是不拿嗡嗡当马蜂啊!
他是越想越生气,抓起自己的茶碗,就要往地上掼!
“陛下息怒啊!”今日轮值的陈洪,赶紧提醒道:“再砸了这个,就彻底配不套了!”
“唉……”隆庆郁闷的将茶碗搁下,苦着脸道:“这要是顺顺当当开了海贸,朕能连个茶碗都不敢掼?”
“是啊,那可是百分之十的海贸份额啊,几十万两总是有的吧?”陈洪也垂涎道。他可是御用监太监,专门给皇帝花钱的。皇帝有钱消费,他才有回扣吃啊……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陈洪想弄死李春芳的心都有了。
他忽然想到前日下值回家,好基友邵芳过来对自己说,苦等的时机已经到来。请他在廷推后尽快在皇帝面前打响头炮,好拿下起复高新郑的头功,为当上掌印太监奠定坚实基础。
横竖在皇帝面前说高拱好话、说其余大臣的坏话总没错。陈洪便鼓起勇气,掩面抽泣起来。
“你哭什么啊?”隆庆见状,自然一愣。
“老奴该死,老奴情不自禁。”陈洪赶紧跪下请罪,却哭得更伤心道:“可老奴就是忍不住,老奴,替万岁爷难受啊。”
“唉……”隆庆闻言,暗道,居然连个奴才都觉得朕可怜了。
嗡嗡心情不由愈加灰恶,叹息道:“是啊,我皇明开国以来,像朕这么窝囊的皇帝,一个也没有过。”
“万岁爷虽然仁德,但绝对不窝囊,不然先帝也不会选择您来继位。”陈洪泪流满面道:“只是那些食君之禄的大臣们忘恩负义,一个鼻孔出气。自高师傅去后,陛下势单力孤,好虎架不住群狼啊!”
“别瞎说。”隆庆深以为然的训斥他一句,强调道:“至少朕还有陈师傅、张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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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都不顶事儿啊!老奴今天冒死也要说一句,陛下,高师傅不出,君无宁日啊!”陈洪砰砰磕头,鲜血崩流的哽咽道:“因为老奴发现,高师傅走后这两年,万岁爷就没开心过。老奴真的很担心龙体啊!”
“好了,你快起来吧。”隆庆伸脚,轻轻踢了踢陈洪,长长一叹道:“朕何尝不盼着高师傅回来呢?奈何朝中怕他的人太多,廷推总是过不了,特简他又不肯,结果就卡在那儿了……”
“万岁说得对,不过眼下,好像有个好机会。”陈洪瞥一眼隆庆,壮着胆子道。
“哦?”嗡嗡神情一振,问道:“什么好机会?”
“从前廷推过不了,主要是因为徐阁老在朝中的影响太大。那些人曾经跟着他得罪过高师傅,自然会联合起来在廷推中捣乱了。”陈洪便按照邵芳教的,缓缓道:
“可现在不一样了,徐阶已经倒了臭了,所谓的徐党再也团结不起来了。这次廷议的结果,就是明证啊,万岁!”
“唔。”隆庆摸着修剪整齐的颌须,认真的寻思片刻……可还是没想清楚,只好闷声道:“你继续。”
“是。为什么这么说呢?”陈洪便幽幽道:“因为老奴看了廷议投票的名单,发现南直隶的十六名官员,江南的十人投了海运,江北的六人却投了漕运。虽然南直隶本就是散装的,但在这样的重大议题上,却如此泾渭分明。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分裂了!”
“是吗?”隆庆伸伸手,让陈洪给他把廷议的结果拿来,然后一一对照官员的籍贯,发现果然没错。徐阁老的大本营南直隶,确实已经分成两派了!
“李相公好像也是南直的吧?”隆庆忽然问道。
“扬州的。”陈洪点点头道:“扬州在江北,是大运河上的重镇。”
“唔。”隆庆便伸手指在奏本上划来划去道:“他带着六个江北籍的官员,支持漕运。这可彻底得罪江南籍的官员了。”
“听说连浙籍的官员,都对海运势在必得,清一水都投了支持呢。”陈洪又添油加醋道。
“嗯……”这话隆庆还是懂的。
阻碍高拱起复的最大障碍,就是现任首辅李春芳。现在为了漕运的事,李春芳和江浙官员分道扬镳,确实好像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不过,这些官员都嬗变的很。”但隆庆素来谨慎,他思来想去后道:“就怕回头轮到高师傅,他们又穿一条裤子了。”
“倒也不无可能。”陈洪便轻声道:“想知道他们到底矛盾有多少,最好还是找可信任的人问一问。”说着他赶紧撇清道:“不过老奴跟外官也没来往,不知道有没有既可信,又了解此中内情的人。”
“是啊,这样的人可不好找……”隆庆也跟着发愁开了。
陈洪差点一头栽倒地上,心说明明好找的很啊!最符合这样条件的人,隔三差五就来宫里,你还想让我跟他学制作小电影呢……
好在隆庆皇帝只是反应慢,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一拍额头道:“朕怎么把那小子给忘了?海运的事儿就是他在张罗,肯定门儿清!快,传赵昊进宫!”
“陛下稍安勿躁,这会儿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陈洪忙苦笑劝道:“横竖明天赵公子要进宫,给太子爷拉影戏,到时候问问他也不迟。”
“嗯,那倒是。”隆庆深以为然点点头,对陈洪刮目相看道:“老陈,你今天脑袋怎么这么灵光?”
“这……”陈洪登时一脑门子汗,心说坏了,表演过了。
还好这个大侠也有教。他赶紧俯身泣道:“老奴虽然蒙皇上错爱,命为司礼监秉笔,但一直谨记太祖祖训‘宦官不得干政’,故而往日一直三缄其口。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老奴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唉,朕干嘛要责罚你,赏你还来不及呢。”隆庆却没那么多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看来滕祥不如你啊,今日这番话,他就说出来。要是司礼监各个都像你一样,朕又怎会被那些大臣欺负?”
陈洪登时老脸通红,激动的重重磕头道:“只要能对万岁爷有用,老奴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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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香山书院
今日天气真晴朗,赵公子府上好热闹,涌进来足足上百号读书人。
而且这些读书人,最不济也是系着黑色丝绦的监生,大部分都是穿襕衫的生员,好些还穿着举人圆领,府上的仆人安敢怠慢?
幸亏赵府现在就是房间多,仆人多。男女老少齐上阵,把读书人们引到各处房中吃茶,一阵鸡飞狗跳,总算安顿下来。
这些读书人是来参加科学门入门面试的。
过去一年,赵公子人虽然不在京城,但名气依然没有消散。
一来,得益于他当初在北京的战绩太过辉煌,非但一门五进士,还在登灵济宫讲学,甚至担任过经筵日讲官,对一个舞勺少年来说,这简直是要上天啊。
哦对,他确实也上过天的。
时至今日,京城百姓仍对那腾空而起的漂亮热气球津津乐道,而且越传越神乎。
有人说,赵公子坐着热气球上过太阳。当然有人不信,说太阳多热啊,不把那热气球烤化了啊。
那人就说,他是晚上去的。
众人便恍然,心说怪不得没看到赵公子上太阳呢,原来是摸黑去的。
又有人说,赵公子落地时,把徐阁老父子扣在了热气球里。徐阁老被吓尿了,这才没脸在北京待下去了……
甚至还有人说,赵公子是坠落人间的太白金星,造热气球只是为了找到回家的路……
总之是越传越神,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加之他有五大弟子在京城,其中四位翰林,还有一个是小阁老。科学对读书人的吸引力比他本人在时还大了好几倍,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阳阳们大力弘扬之下,科学的大名已经传遍整个北京,乃至北直隶。每当他们开科普讲座,京城内外的读书人便蜂拥而至,热闹程度不亚于李叫兽在苏州的场子。
自然,想要拜入科学门的读书人也海了去了。
阳阳们秉着精挑细算的原则,生员以下学历不要,不会做几何题的不要,对科学不感兴趣的不要。以如此苛刻的条件,居然也发展出了一百多预备学员,等候师父挑选入门。
赵昊进京后,听了王武阳得意洋洋的禀报,心疼的直踹他屁股。
“还有脸邀功?!不知道为师现在开了书院,学生多多益善吗?!”
“师父,我们不是只要科学精英吗?”大师兄捂着屁股,委屈的看着老师。
气得赵昊直翻白眼,心说那是我招不到学生的说辞,你们也当真?!
不过弟子把他的话,奉为圭臬,总不能说有错。赵昊只好让他们起来,闷声告诉他们,情况已经变化了,现在科学门的任务,是培育科学传播的土壤。
这就要求他们不只要招收科学精英,还要多多培养懂科学的读书人。哪怕对科学只了解些皮毛呢,也足够让土壤更肥沃了。
弟子们恍然,不禁羞愧的检讨,自己又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忘记了科学是不断变化向前的……
不过赵昊怕挫伤弟子的积极性,还是表扬了他们认真弘扬科学的精神,又强调说怕犯错不是科学家,只要知错就改还是好学生。
弟子们这才重新鼓起干劲,没有滑向‘什么都不干就不会犯错’的徐氏心学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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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精英就是精英,今日里分批面试下来,赵昊发现这些阳阳们精挑细选出来的预备弟子,各个都是好样的。
而且不管是真心还是装出来的,至少表现的都对科学十分向往。
从本心讲,赵昊是想统统收下,一个都不能少。
可来者不拒多没面子?再说得来的太容易,他们也不珍惜啊。
思来想去,赵公子便采取了后世公司招聘的手段,绝不当场录取。
而是面试之后,便让他们回家等通知……
看着预备学员们惴惴不安的离去,大师兄忙奉上今日份马屁道:
“我师父真是太稳健了。明明慧眼如炬,却仍如此慎重,这就是科学的严谨性吧!”
王鼎爵和于慎行几个都已经习惯了师兄的马屁,反正这辈子拍马也追不上师兄拍马的本事了。他们索性老老实实当他们的科学家。
“师父相中了哪些预备学员,可否示下?”于慎行深知师父渊博的学识与健忘并存,唯恐他时间一久,把这事儿给忘了。
“放心,为师忘不了。”赵昊却自信满满,因为他已经决定了,还是一个都不能少。
你见有传销集团嫌下线人多的吗?哦不,是传播科学的力量不嫌多!
至于全部录取会太掉份儿的问题,他也想好了——只要让学员们不知道,他们全都被录取了。不就得了吗?
为此,赵昊准备在北京新开一所香山书院,把这次招收的一百多学员分南北录取,一半坐船去苏州上学,一半留在京城念书。再把两个书院的入学通知书错开送达,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至于香山书院,倒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本就在他最初的规划中,那时候准备叫玉渊书院的。但这次来京才知道,玉渊潭已经被武清伯李伟家圈占了。
虽然请干娘出面也能要回来,但一来赵昊不愿跟李家父子结怨。二来郑若曾说,这个名字作为书院不太吉利。
赵公子本着科学的精神,请老郑重新看了一处风水宝地,就把书院选在了香山。
开工前要考虑到所有可能的风险,科学就是这么严谨,没毛病!
以赵公子如今的财力和影响力,在京城开办一家书院,再请一些有名望的学者当客座教授,完全不在话下。
当然,具体还得弟子们去张罗。
他正跟王武阳几个,讲述自己对未来书院的规划,正院的大丫鬟含桃颤巍巍过来,说老爷子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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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先照我说的,找人把图纸画出来。”赵昊便起身吩咐弟子们。
“是,师父。”弟子们一口应下,这个简单的很,翰林院和工部会搞设计的多了去了。不过前者偏园林庭院,后者则以实用为主。
“等我从河南回来,咱们就着图纸再聊。”赵公子一摆手,施施然去了正院。
“师父说去哪?”弟子们面面相觑。
“听着好像是河南?”李茂才小声道。
“不是去正院见老爷子么,怎么又去河南了?”阳阳们深感不解。
因为去河南找老高求和太丢人,所以赵公子之前,从没跟弟子们提过。
~~
正院后堂中,二丫鬟采莲正在给老爷子捏脚,三丫鬟簪菊给他梳头,四丫鬟探梅端着个茶盘,伺候老太爷喝茶。
赵立本舒服的哼哼唧唧,听到孙子进来也不停下,只努努嘴让他看桌上。
赵昊拿起桌上的纸片一看,见是廷议的最终结果。
不出意料,果然是研究研究、讨论讨论再说。
接过大丫鬟递上的纸媒子,赵昊烧了那张纸片,然后拍拍手上的灰,表现的十分平静。这是他一手造成的,自然没什么好激动的。
“乖孙,不要不爽嘛。”瘫在罗汉床上的赵立本,点了根烟,彻底快活了。
“能赢却不贪胜,方显大智慧。收放皆自如,才见真功夫啊!”他一边吞云吐雾的享受着,一边笑道:“经此一役,你这才在大明的朝野中,彻底立住万儿了!再没人敢跟你玩那些哩个啷了。”
“什么叫‘哩个啷’?”赵昊嘟囔一声。
“领会精神。”赵立本白他一眼,接着道:“从今往后,咱爷们就可以不显山不露水,闷声发大财了。”
“说到这儿。爷爷,收拾收拾,咱们赶紧出发去河南了。”赵昊眨眨眼,看着老爷子。
“咳咳!还真要我去啊?!”赵立本登时呛得鼻孔冒烟,剧烈的咳嗽起来。
三丫鬟簪菊赶紧给老爷子顺气,含桃又给他喂了水,赵立本这才缓过来,巴望着孙子道:
“老夫能不去吗?”
“呃……”赵昊还没见过爷爷这怂样呢。便十分理解道:“爷爷不想去就算了,明天孙儿一个人远行千里,去任那高胡子排揎。他就是打我骂我放狗咬我,也跟爷爷没有半文钱关系……”
“别说了,别说了。”赵立本被这带孝孙子气得哭笑不得,举手投降道:“谁的恩怨谁了结,我去还不成?”
“爷爷不要勉强自己啊。”赵昊眨眨道:“高胡子在家憋了两年,肯定一肚子邪火没处发……”
“老夫躺平了任他蹂躏就是。”赵立本一脸认命道:“反正人生七十古来稀,爷爷我也不指望能活到七十了。”
赵昊嘴角抽动一下,赵立本是弘治十四年生人,今年已经六十九……
这下又轮到他不好意思了。只好答应老爷子,路上要安排最好的条件,还得带着四个大丫鬟一起。
“还是算了吧,你叶奶奶肯定跟着的。”其实老赵这个年纪,也没啥花花肠子了,不过素来都是叶氏照顾她起居,用不着桃荷菊梅插手。
嗯,这解释很合理。
~~
不过老百姓出趟远门,都得准备个几天,何况赵氏祖孙兴师动众了?
再说,明天还得进宫给朱翊钧放完《葫芦娃》最后一集呢,不然自己一走俩月,小胖子还不得急的骂娘?
好吧,他不敢骂他娘。
但他会揪冯公公的胡子啊。
好吧,太监也没有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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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懂事儿
翌日一早,冯保便派小太监,来接赵公子进宫给太子爷放片子。
赵昊便带上装有最后一集《葫芦娃》的放映机,跟着那叫孙隆的小太监进了紫禁城。
朱翊钧从昨晚起就茶饭不思,满脑子都是故事的大结局。
他早早就等在翊坤宫门口,骑在冯保脖子上手搭凉棚张望,嘴里还怪腔怪掉的唱道:
“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叮当当咚咚当当,葫芦娃……”
咱们冯公公可是很有艺术细胞的太监,哪受得了这种贯耳魔音?一边默默的忍受,一边腹诽道,赵公子什么都好,就是唱歌不着调,把太子爷都带成驴叫了……
好在赵昊如约而至,小胖子这才不唱了,猛地一夹马背道:“驾!”
又少了两点的冯公公便颠颠儿的小跑上前。
“吁!”小胖子揪住他头上的发髻,老骟马赶紧停下。因为钢叉帽扎人,冯公公当坐骑时都是光着头的。
“殿下早安。”赵昊笑眯眯的行礼。
“赵哥,你可算来了!”朱翊钧跟他套近乎道:“我都等你老半天。”
“是等这个吧?”赵昊笑着亮出了放映机。因为更换图卷太麻烦,他都是提前在家里装好片子,直接把机器带来的。
“对啊对啊。”朱翊钧弯腰一把抢过放映机,激动道:“我都等不及要看七娃和他的蛇精妈妈了!”
“呃……”赵公子这个汗,这孩子三观怎么这么奇葩啊?
“驾!”小胖子迫不及待的一扯冯公公的左耳朵,老骟马便乖乖左转,驮着太子爷进去看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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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刚想也跟上,却听身后有人叫道:“赵公子请留步。”
回头一看,见是陈洪。
“原来是陈公公。”赵昊忙客气的行礼。
“陛下有请,快跟咱家来吧。”陈洪朝他眨眨眼。
赵昊心说我们有那么熟吗?不过众目睽睽这下,也不担心这太监会耍诈。
“太子爷那边放心,已经跟冯公公打过招呼了。”陈洪却没想到,赵昊对自己如此戒备。
“那就好。”赵昊这才露出放心的笑容,跟着陈洪往乾清宫走去。
行在高高朱墙下的甬道,见前后无人,陈洪方小声对赵昊道:“赵公子放松点儿,咱家和邵大侠是亲亲兄弟啊。”
“哦,这样啊……”赵昊露出恍然的神情,灿烂的一笑道:“在下跟樗朽先生一见如故,也是以兄弟相称啊。”
“那咱们也就是兄弟了。”陈洪打蛇随棍上,谁不愿意结识财神爷?
“只要大人不嫌弃。”赵昊一脸受宠若惊,完全不顾对方四老五十,比他爹年纪还大的事实。
“吼吼吼,怎么会呢?”陈洪掩嘴一笑道:“樗朽提起公子来赞不绝口,皇上也常念公子的好,咱家能跟公子结交,真是求之不得呢。”
说着他便对压低声音,将皇帝召见赵昊的缘由讲了一遍,末了轻声提醒他道:“咱家在万岁爷身边伺候,可知道高相公的份量。公子明白该怎么奏对了吧?”
“明白了。”赵昊忙重重点头。
“总之这次,万岁爷无论如何,都想把高相公请回来,拦是拦不住的。”陈洪瞥一眼赵昊,他这个司礼监秉笔也不是吃干饭的,对赵立本和高拱的宿怨早就有所耳闻。
“所以,公子还是顺势而为,设法变不利为有利吧。”
赵昊又客气的点点头道:“大人可真帮了大忙,日后必有厚报。”
“哎,咱家是要交你这个朋友,可不图什么回报。”陈洪一甩手中拂尘,忽然笑道:“公子真要回报,就把那放影戏的法子教教咱家吧。”
“哦?”赵昊不禁吃惊道:“大人也有宅属性?”
“啊?”陈洪一愣。“那是什么?”
“没什么,那是一种可以让世界和平的力量。”赵昊打个大大笑道:“当然没问题,我家里就有动画师,大人回头派个工匠过去,一学就会。”
说着他一脸遗憾道:“不过目前技术还不完善,而且也没有适合成人的脚本。”
“无妨无妨,成人本子是现成的,宫里还有最好的画师……”陈洪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讪讪打住道:“宫里还有旁的小主子,也吵着想看动画,不好都麻烦公子不是?”
“是吗?”赵昊却想岔了。还在那儿寻思,也不知是未来寿阳公主还是永宁公主?要不是大明的公主实在不值得投资,他倒也可以让人画个《花仙子》出来。
要是李贵妃也喜欢,倒可以给她出品一套金朝版《甄嬛传》看看,帮她提高一下业务水平。
~~
胡思乱想间,来到了乾清宫。
隆庆皇帝在东暖阁召见赵昊,先开诚布公的说了自己的想法。
然后问他道:“据说令祖父跟高师傅有宿怨,听了朕的话,是不是感觉不太舒服啊?”
皇帝现在要拉赵昊挺高,那赵高两家的矛盾就必须要有个了结。嗡嗡虽然自觉平事儿的能力了了,但还是要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有奇迹发生。
“陛下言重了,臣惶恐,更替祖父惶恐!”谁知,赵昊却立马叫起了撞天屈道:“家祖虽然已经致仕,但居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此赤诚之心,是从未变过的。前年听闻高公下野,他还痛哭了一场,险些一病不起呢!”
“啊?”隆庆听得两眼发直。“还有这事儿?”
“千真万确啊!”赵昊信誓旦旦道:“别人也觉得奇怪,对他说,高拱不是和你有矛盾吗?你应该高兴才对啊。爷爷却回答说,自己虽然跟高肃卿有些过节,但那只是个人矛盾。在公事上,他是很佩服高公的。大明如今的局面如蜩如螗,只有高公才能革旧布新。”
说着,他仰起脸来,含泪真挚道:“爷爷说,他是为国家担忧,替君父哭泣啊……”
“是么?从没见过赵侍郎,真是朕平生一大憾事啊。”隆庆皇帝听得鼻头发酸,心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臣子呢?这次怎么也得劝劝高师傅,臭脾气该收一收了。
他便激动的许诺道:“等高师傅回来了,朕一定要让他们冰释前嫌,再继续为大明出力!”
赵公子闻言吓一跳,心说坏了,用力过猛了。老爷子怎么可能起复呢?且不说都七十的人了,关键是他还一屁股屎……这要是回来当官,还不成了言官的靶子?
他赶紧扎住口子道:“陛下拳拳爱意,臣感激涕零。然则家祖年事已高,与人交谈半个时辰,要问人家名字八次,还会瞌睡两回……”
“这样啊。”隆庆闻言不无遗憾道:“那还是让老人家颐养天年吧。”
“谢陛下恩典。”赵公子忙谢恩不迭,然后慨然表态道:“陛下欲起复玄翁,小臣祖孙万分支持,并愿意亲去新郑面见玄翁,与他尽释前嫌,再劝他以国事君父为念,不要再置身事外了!”
“真的吗?”隆庆没想到赵昊的态度如此端正,顿时开心极了。
“君前无戏言!”赵公子便正色答道。
“好,非常好!”嗡嗡高兴的看着赵昊道:“朕回头就给高师傅修书一封,请他务必好好接待你们,一定要和好如初哦。”
“臣绝不让陛下失望!”赵昊重重点头。
“真是个好孩子,必须重重有赏!”隆庆激动的一拍炕几。
这就是他为什么喜欢这小子的原因,因为自己的话,在他那里总是很管用。他和他的弟子们,那种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忠诚,是在那帮臣子身上看不到的。
‘可惜朕的女儿还太小,不然非要让他当驸马不可。’皇帝暗暗想道,不过好在还有个外甥女儿……
不过这种事儿得妹妹做主,他可没那个胆量乱讲。
那就赏钱,呃……嗡嗡心说,跟他一比,自己就是个穷鬼。
再赏个官?再升他就比他爹官儿还高了,也不合适啊。那就给他爸升官儿?特简的官职不值钱,人家肯定不喜欢的……
那一刻,隆庆觉得自己特卑微,堂堂皇帝,居然拿不出像样的赏赐。
正难过间,却听赵昊善解人意道:“小臣斗胆代江南集团众股东讨赏,请陛下赐下墨宝!”
“哦,这个……”隆庆心说这个简单,但总觉得光写几个字太磕碜了点儿。
“润笔照旧。”赵昊又补充一句。
“没问题!”隆庆皇帝登时笑逐颜开,撸起袖子道:“不就是写字吗?要多少写多少,包你满意!”
暖阁中笔墨都是常备的,陈洪赶紧给皇帝研好墨,又从楠木立橱中捧出裁好的洒金宣纸。
隆庆皇帝便挥毫泼墨,按照赵昊的要求,足足写了二三十副字……
什么‘江南投资集团’、‘江南开发公司’、‘江南金融公司’、‘江南银行’……但凡集团挂牌营业的公司,一个都没拉下。就连还没影儿的‘江南动力’、‘江南精密仪器’都提前给写好了。
虽然皇帝累得抬不起胳膊,心里却好似喝了蜜,美滋滋的合不拢嘴。
因为他足足得了三十万两的润笔费,就连一旁伺候的陈洪,都得了两万两的服务费。
当然,皇帝也知道,这笔钱是江南士绅的孝敬。
这代表那帮居心不良的家伙,终于要收起心思,不再违法乱纪了。
似乎,自己也终于可以睡得安稳一点,不用再二十七张床躲猫猫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冯公公铁锅炖自己
隆庆皇帝本打算让赵昊陪自己用午膳,但发现自己右臂使用过猛,抖得厉害,提不起筷子了。
再说今天也没杀驴,吃不到心爱的大肠刺身,嗡嗡便让赵昊自个用膳,自己先进去歇着了。
来宫里次数多了,赵昊已经对御膳失去了兴趣。比起味极鲜的菜肴来,御膳房做的这些玩意儿完全是样子货……看上去很美,但吃起来却乏味的很。
孟冲振振有词解释说,要是把哪道菜做得太好吃,让皇帝喜欢上了,岂不给刺客下毒提供便利?
所以为了陛下的安全考虑,御膳房的大厨们,只能努力把菜烧的难吃一点了。
好吧,不是水平问题。
赵公子味同嚼蜡的填饱了肚子,便起身朝暖阁谢恩退下。
刚出乾清宫,就见冯保的跟班小太监,在焦急的等着自己。
一看他出来,小太监赶紧迎上前,带着哭腔道:“赵公子,快去救火啊,太子爷发飙了,把放映机砸了不说,还要我干爹表演铁锅炖自己!”
“哦?”赵公子大吃一惊,心说可
一看他出来,小太监赶紧迎上前,带着哭腔道:“赵公子,快去救火啊,太子爷发飙了,把那什么放映机砸了不说,还要杀我干爹!”
“哦?”赵公子大吃一惊,心说可别闹出什么大乱子来,那自己可就摊上事了。
他一边跟着那小太监朝翊坤宫跑去,一边问明究竟。果然还是《葫芦娃》惹的祸,太子殿下对大结局十分不满,继而发飙。砸了机子还是无处发泄,还要冯保表演铁锅炖自己……
赵昊闻言暗叹,寄刀片果然是自古以来的陋习。古往今来的创作者容易吗?收入微薄不说,还要冒生命危险。
思路客
不过想来一个七岁的孩子还不至于那么凶残,赵公子才壮着胆子进了翊坤宫。
一进去太子的寝宫,就见院子里支起了一口大锅,里头装着水,下头添着柴,可怜的冯公公瑟缩着坐在里头,还得哄着一旁撒泼打滚的太子爷。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我就要把你炖了,谁让你胡说八道的!”朱翊钧胖胖的脸上挂着眼泪鼻涕,朝一旁的小太监道:“愣着干什么?点火呀。”
小太监哪敢动手,别看冯公公现在惨兮兮没人样。他可是东厂提督、御马监太监、司礼监首席秉笔、大内排名第二的老祖宗啊,捏死他们分分钟的事。
正在手足无措间,却听一声疾呼。
“锅中留人!”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原来是赵公子赶到了。
冯保一看救星来了,忙摆出副哭腔道:“赵公子救命啊……”
赵昊给他一个‘有我在,你放心’的眼神,走到一身紫袍,头戴玉葫芦,两脚搓地的小胖子跟前,笑眯眯的蹲下问道:“殿下有什么不满意跟我说嘛,把放映机砸了以后咋看动画片啊?”
“我不看了我,葫芦兄弟都变成大山,把蛇精压在下头了,还看什么看啊?”小胖子用小拳拳捶赵昊胸口道:“我都难过死我了,呜呜……”
“殿下不要着急嘛,《葫芦娃》虽然完了,但还有续集《葫芦小金刚》的,你心爱的葫芦娃们没有死,而且还会合体变成金刚葫芦娃!”赵昊早有准备,抛出了续集。
“金刚葫芦娃?”小胖子一抽鼻涕。“那是什么鬼?”
“七合一、升级版,功能全、威力大,你值得拥有。”赵公子忙推销道:“在七月新番就能看到哦。”
他满以为小胖子会就此消停,谁知太子只愣了少顷,旋即又搓腿哭起来道:“我才不要什么七合一呢,我只要七娃和蛇精妈妈!”
“呃?”赵昊一呆。
铁锅里的冯保苦着脸道:“公子给的结局错了。太子爷是希望蛇精和七娃,把另六个葫芦娃炼化了,然后母子俩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啊?”赵昊心说这是什么跟什么?
“对,谁让你把蛇精妈妈给画死了!”朱翊钧继续撒泼道:“我不管,我就要七娃跟蛇精妈妈在一起!”
说着他指着冯保控诉道:“他居然说蛇精是坏妖怪,就该用来煲汤!”
“哈……”赵昊不由大汗,太子爷这是把自己带入七娃了吗?
仔细一看,可不,他这一身完全是照着七娃打扮的……
不过冯公公也是,你一个河北人,赶忙要学广东佬煲蛇羹呢?
“阿嚏,赵公子,快想想办法吧。”冯保可怜兮兮的求赵昊道:“不然咱家就要给煲汤了。”
“唉……”赵公子只好放下文艺工作者本就不多的节操,拍着脑门干笑道:“这事儿吧,怪我没跟太子爷说清楚呀,《葫芦小金刚》里吧,蛇精的亲妹妹青蛇精,会来救她的。那青蛇精名叫小青,手持两柄宝剑……”
“我不要青蛇精,我要七娃救蛇精妈妈!”朱翊钧摇着头还是不依。
“我没说完呢,在小青的呵斥下,七娃幡然悔悟,决心找神斧劈山救母……”好在赵公子看的片儿多,融梗的本事还不错,忙编凑道:“于是他在猴子、狗和野鸡的陪伴下,历尽九九八十一难,终于集齐了七颗龙珠,召唤出了神龙,神龙拿出三把斧子,问他丢的是金斧子、银斧子还是铁斧子……最后七娃拿到了神斧,砍到了雷峰塔,哦不,劈开了七色山,终于救出了他亲爱的蛇精妈妈。”
“这个好,这个好!”太子爷终于破涕为笑,蹦起来拍手道:“这个故事棒极了,我要看这个片儿!”
“没问题。”赵昊暗暗擦汗,心说对不起了,原作者老铁们,都是为了孩子啊。
“对了,再给七娃穿上鞋,弄件像样的衣裳。”朱翊钧又提意见道:“别光套个小褂还扣不上,露着小奶奶多冷啊!”
“没问题,没问题,是我们考虑不周了。”赵昊忙满口应下道:“我给七娃穿上黄金圣衣……”
“那是什么?盔甲吗?”小胖子好奇问道。
“差不多吧。”赵昊讪讪一笑,然后指指大铁锅道:“现在可以让冯公公从锅里上来了吧?都泡透了都!”
朱翊钧的剧情要求得到满足,也就消了气,吩咐道:“把大伴儿拉出来吧。”
落汤鸡似的冯公公阿嚏连连,还得强笑着谢恩不迭。
赵昊见状不禁有些同情冯保,心说,哪行都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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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借口放映机损坏,七月新番只能推后一个月,以此来教育太子不要一发脾气就砸东西。
尤其是不要砸自己的东西。
再者,就算不用自己画,自己编脚本也需要时间啊!
他还跟太子拉钩,这段时间不能再乱发脾气,尤其要爱护冯大伴儿,不然档期还得延后。把个冯保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心说赵公子真是太体贴了。
仅次于叔大……
好容易安抚住了小胖子,赵昊才得以脱身出宫。
一回到府上,爷爷就告诉他,张相公送请帖来了。
“呦呵,回来了。”赵昊拿起桌上的请帖一看,是张居正请他明日上午,过府吃茶。
“廷推都结束了,他还在山上待着干什么?”赵立本哂笑一声道:“从前没看出来,咱们这位‘独引相体’的张相公,还是个可大可小,变化多端的鸡贼哩。”
“爷爷别老把人往坏处想嘛。”赵昊却本着‘偶像虐我千百遍,我待偶像如初恋’的精神,喜滋滋道:“张相公也是重视我,才一回来就请我吃茶的。”
“哈哈哈,你小子别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赵立本笑骂道:“廷议的结果一出,张太岳估计肠子都悔青了。明天他还得跟你赔礼道歉,张太岳什么时候跟人道过歉?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正说明张相公有担当,有气度。”赵昊却开心道。
“你不会真把他当岳父了吧?”赵立本奇怪的打量着赵昊道:“贱兮兮的。”
“爷爷别误会,我只是欣赏张相公,仅此而已。”赵昊忙解释道。
“哦。”赵立本撇撇嘴,显然是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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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一只经过长途飞行的信鸽,疲惫的落在了淮安府,恒通记总号后院的鸽房中。
照料鸽房的小厮,赶紧取下鸽腿上的竹管,快步送到了大掌柜的房中。
房中,恒通记大掌柜宋啸鸣,正在跟平江伯陈王谟对弈。
宋啸鸣接过小厮奉上的竹管,捅破蜡封,取出了里头的暗语密信。
待小厮退下,宋啸鸣取出一本《正字通》,对照暗号寻找指定的字眼,找到一个写一个。
落在纸上的,正是前日廷议的结果!
“平了。”一直探着脖子的陈王谟,意兴阑珊的坐了回去。“光收买老西儿就花了三十万两,最后就这么个结果?”
“江南集团的实力,远超我们的想象。要不是山西和湖广的官员都把票投给我们,咱们这次就输定了。”宋啸鸣却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更多的讯息来。顿一顿,他写下最后几个字眼道。
“而且杨四和奉送我们一个消息,赵昊要跟高新郑讲和了……”
“啊?”陈王谟一阵毛骨悚然道:“要是让他们穿一条裤子,我们哪还有活路?!”
说着他一把抓住宋啸鸣的手腕,急声道:“不能犹豫了,动手吧!”
“不要急,高拱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回来的。”宋啸鸣却摇摇头道:“等朴成性那边做好准备,一起下手,效果才能达到最佳!”
“唉。”陈王谟这才松开手,吐出口浊气道:“你真能沉得住气!”
“沉不住气怎么成大事?”宋啸鸣淡淡一笑,走一步卧槽马道:“卧槽,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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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喝茶吗?送闺女那种。想得美……
张居正出的这趟短差,连来带去也有五天。这五天里,他一直密切关注着朝议的进程和结果。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也出乎了他的意料。赵昊和江南集团用强硬的姿态,回击了山西帮的趁火打劫。又用高超的手腕,将局面从失控的边缘拉回,让事情朝着有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
这一切,让张相公知道自己不能再置身事外,必须要给赵昊和江南集团足够的尊重了。
于是他昨天下午自昌平返京后,马上就派人给赵昊送了请帖。又让人向内阁告假半日,说是旅途劳顿、稍事休息再去上班,其实是专为了跟赵昊好生谈一谈。
今日一早,他便让人在紫藤盛开的后院中,摆好了茶台、茶鼎、茶瓯、茶壶、茶杯等一应精细的茶具。又在紫藤架上悬空挂了个木桶,桶底铺着数层过滤用的细白沙,桶中装着他从天寿山带回来的泉水。
木桶底部,有一根出水的竹筒,将过滤后的山泉水滴在下头放的水壶中,滴滴答答的声音煞是好听。
张居正便坐在茶台旁,一边看着书,一边有一没一句的问张筱菁,她在江南过冬的见闻经历。
可惜这丫头嘴巴紧得很,对风景年俗之类的问话,回答的绘声绘色,连篇累牍。
到了‘赵昊在江南干什么’,‘你看江南集团如何’,以及‘你对赵昊感观如何’……这种问题时,她就要么语焉不详,要么推说不知了。
‘唉,女生外向啊……’看着女儿慌乱的小神情,不谷的心在滴血,他就知道夫人答应放她去江南没个好。
父女正闲聊间,管家游七进来禀报说,赵公子来了。
张筱菁眼前一亮,刚要开心的起身相迎,看到父亲无风自动的本体,她又缩了缩修长的脖子,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照料那红泥小炭炉。
“有请。”张居正说一声,心中一阵踯躅,最终还是让女儿回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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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赵昊进来时,只看到张偶像穿一袭居家的松江道袍,头戴着黑纱网巾,坐在茶台后动作娴熟的沏茶。
见他长须如瀑般丝滑,面容如玉般俊雅,道不尽的意态潇洒。赵公子不禁暗赞一声,偶像搁到后世绝对是可以出道的。呃,跟林润整个组合的话,可能效果更佳。
“坐。”张居正微笑着招呼他,在茶台边坐定道:“前日陛下赏了新到的建宁贡茶一罐,特邀你来尝尝鲜。”
赵公子便一脸受宠若惊的坐下,看着张居正用一柄竹制茶匙,从那白瓷茶罐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匙劲直纤锐的细小茶叶,置入他面前的‘金丝铁线盏’中。
赵昊如今已是地道的大明富贵公子,自然知道这可是哥窑的老货。至于建宁贡茶则来自福建武夷山,自宋朝时就向皇家进贡,但那时叫‘龙凤茶团’……宋元时的茶是煮着喝,还加作料的,甚至有放盐的,居然山西人还放醋,更像后世的奶茶……茶叶也用模具蒸成团茶。
到了本朝,炒茶法大兴,人们不再煮茶改为泡茶,贡茶也从龙团变成了散茶。但不变的是对茶叶的要求依然精益求精,只有早春最细小的芽头,曰‘小芽’者,才能成为贡茶,送到北京给皇帝和王公大臣们饮用。
建宁贡茶芽叶小、嫩、香,而且带着贡茶的噱头,自然千金难求,光有钱是喝不到的。
赵昊跟着爷爷和马秘书,学了不少茶经,此时侃侃谈来,自然能跟张相公聊到一块去儿。
百盟书
“茶水茶水,有好茶无好水,只白白浪费了茶叶。”张居正提起沸腾的水壶,为赵昊缓缓冲茶道:“你知道哪里的水沏茶最好吗?”
赵昊心说这可难不倒我,郭班主的相声教过我,便笑答道:“听说京西玉泉山的水最轻,宫里都是用那儿的水沏茶。”
“哦,是吗?”张居正一愣,明显是没听说过的样子。
赵公子不禁汗颜,十全老人高祖父的爹,现在还是个一十岁的孩子。而既然自己来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十全老人了。那称量天下水的风雅事儿,只能留给小胖子的儿孙来做了……
“这不是玉泉山的水,而是不谷在天寿山视察时,陵寝卫用来给我泡茶的山泉水。一尝之下居然甘甜清冽,去看了看水源,只见泉在石上流,也是分外的清凉洁净,便命人装了几缸运回来,放在木桶中过滤掉缸中的火气,用来泡茶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好哇!”
“那可一定要好好尝尝了。”赵公子便一脸期待的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轻呷一口,大赞道:“真是茶好水也好,平生还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呢。”
别说是贡茶了,就是‘高碎’他也会这么说的……
“回头分你一斤,再送你一桶泉水,记得烧水要用松炭,松炭性温火慢,煮的才能透些。”张居正瞥着赵昊,状若不经意笑道:“这水是筱菁煮了半个时辰呢。”
“哦。”赵昊咂咂嘴,感觉茶水里多了一次甘甜呢。
他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张居正却话锋一转,切入正题道:“这次的廷议,虽大违不谷本意,但我也有责任,这里要向你赔个不是。”
张太岳说着端起茶盏,向赵昊做个敬茶的动作,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这一年多来,不谷数度谋划起复高相公,可每次都无功而返,难免心浮气躁了点儿。无论如何,此次的事情着实考虑不周,对你们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也让人看了笑话,抱歉了。”
虽然张相公的致歉,还是以推脱为主,但以他睥睨傲娇的脾气,能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十分难得了。
赵昊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忙摆摆手笑道:“相公言重了,之前要不是你提醒我,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别说教训那帮老西儿了,肯定要被他们摆一道的。”
“哈哈。”张居正露出轻松而惋惜的笑容,这小赵不光年少多金有才英俊,还聪明绝顶、善解人意,若非已经被长公主看上,倒是东床快婿的上上之选。
但说什么都没用了,不谷的女儿岂能做小?
他意义复杂的叹息一声,对赵昊点点头道:“你能这样想,真是再好不过。这件事上,我确实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本想躲出去,来个两不得罪。可谁成想,成了这样的结果,倒显得不谷里外不是人了。”
说着他愤然道:“虞坡公也真是老糊涂了,这么大的事他不拿主意,偏要让个眼高手低的公子哥做主。早知如此,不谷才不会趟这浑水呢。”
赵昊看着张相公无风飘动的长须,不知这话有几分真假,不过二张理念不合、一生攻受倒是史有明鉴的。
这样想来,其实张居正和晋党应该也不是一路人,他们只是在起复高拱一事上,有共同的利益罢了。而晋党和河南帮如胶似漆的坚固同盟,估计在高拱起复以后,会让本打算和他比翼双飞的张相公,感到十分的难受。
所以,还是要区别对待山西帮和张相公。
对山西帮维持互不侵犯的表面兄弟关系即可,但跟张相公还是要深度绑定的。这样日后在内阁,才能有人替自己说话啊!
赵昊相信以张相公的睿智,不会想不明白,大家是彼此需要的。而且他对自己的需要,其实超过了自己对他的需要。
‘不然张相公干嘛要从天寿山带水回来请自己喝茶?’某位自我感觉良好的赵公子,如是想道。‘当然,他要让闺女在这儿泡茶,就更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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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都有媾和的念头,交谈自然蜜里调油。
张居正从一旁的书本中,抽出个信封递给赵昊道:“为了表示歉意,不谷写了封信给玄翁,好好劝了劝他。你到了新郑带给他,应该能.asxs.作用。”
“多谢相公。”赵昊高兴的双手接过,郑重收入袖中。
“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张居正又给赵昊沏了杯茶,轻笑道:“新郑公是干实事的人,对你这种能做事的人,天生就有好感。再说他下野两年了,心里能不着急吗?给足他台阶他一定会下的。”
“那我心里就安妥多了。”赵昊呷一口茶水,对张居正笑道:“其实在下对新郑公虽然谈不上恶感,却也没什么了解。这次之所以愿意去一趟新郑,一是局势所迫,二是因为相信张相公的眼光。您推崇备至的高相公,一定一位治世能臣。”
“哦?”这马屁拍的高明,就连已经有免疫的张居正,都忍不住笑问道:“你就这么相信不谷的眼光?”
“完全相信,因为英雄识英雄,英雄惜英雄嘛。”赵公子语带双关的答道。
“喔,哈哈哈……”张居正指着赵昊,不禁放声大笑起来。“你这家伙,脸皮还真是厚,连自己一块夸进去了!”
却也没说你不配……
“好,我承你的人情。”张居正拍了拍赵昊的肩膀道:“你放心,高相公是说话算数的,他做不到一定不会答应,他答应就一定会做到。”
“退一万步讲,朝里不是还有不谷吗?我既然做了这个担保,将来自然不会坐视高相公出尔反尔的。”他又给赵昊吃颗定心丸,意味深长道:“咱们总是站一起的。”
“是,咱们总是站一起的。”赵昊毫不犹豫的重重点头。要是没廷议那一出,他甚至可以流下激动的眼泪。
眼下,就已经是赵公子的极限了。唉,功夫还是不到家啊……
第一百六十八章 南下南下
隔了个跨院的课堂中,敬修、嗣修正带着弟弟在争分夺秒的紧张温书。
这几天父亲出差,他们学业上松懈了不少。昨天父亲回来,因为劳累烦躁,没有立即考校功课,他们这才躲过一劫。但今天,一定逃不了了……
张筱菁也在书房看书,不过看的是赵昊撰写的《帆船史》的手稿……当然,是马湘兰代笔。这是赵公子给航海学院的教材之一,目前还未付梓。
她自从跟着出了次海,就迷上了在无垠的大海上航行的感觉,便主动揽过了校稿抄写的工作。
通常,马秘书是不会让出自己的阵地的。但在去年除夕,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马湘兰便推说自己忙不过来,把这个意义深远的任务,分给了小竹子。
不过今天,似乎大海上的风浪也卷到了她心里,让小竹子总是没法静下心来。她好几次想找理由去花园中露个面,但游七守在垂花门,谁也不能靠近的。
这时花园中,传来父亲爽朗的笑声。
“父亲大人好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张敬修感到很高兴。
“我们日子,终于可以好过点了。”嗣修大大松了口气,父亲整天阴着个脸,太吓人了。
“父亲和谁聊天呢,这么开心?”懋修小声问道。
“是赵先生来了,我听游七叔说的。”简修奶声奶气道。
“是来看筱菁的吧。”一群缺心眼的哥哥,登时起哄开了。
把个张筱菁羞得俏面通红,但心里难免生出些小期待。心说谈完话之后,赵大哥怎么也会过来一趟。这里可都是他的学生啊……
可惜张居正最后也没让赵昊来见他们。
只说现在正事儿要紧,教科学的事情先搁一搁,谈完事情就把他送走了,叫小竹子和等着看热闹的兄弟们好生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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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子怅然若失的收起书本,出了课堂。她若是纯为读书,自己闺房的环境可好多了。
谁知刚绕过那块太湖石,却看见马湘兰在父亲房中的丫鬟带领下,袅袅娜娜而来。
“马姐姐怎么来了?”张筱菁顿时心情好了一半,迈着轻快的脚步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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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差我来,把这些书稿交给张小姐。”马秘书将捧在怀里的书袋,双手交给张筱菁。“这次也麻烦张小姐了。”
张筱菁露出绝美的笑容,伸出双手,郑重接过书袋。“请赵公子放心,定不辱使命。”
“那就先多谢张小姐了。”马秘书福一福,又轻声道:“对了,我们明日要出趟远门。”
“啊?”张筱菁闻言微微一晃,但当着父亲的耳目,她旋即就稳住了身形。一脸不舍道:“不知何时才能见到马姐姐?”
“可能两个月后再回京。”马湘兰便答道:“放心吧,奴家会常给小姐写信的。”
“对啊,我们可是笔友啊。”张筱菁欣慰的点点头,盛情邀请道:“到我那儿坐坐吧?”
“公子还在门口等着奴家呢。”马秘书轻轻摇头,给了张筱菁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马姐姐一路珍重,也向赵公子带好,等你们回来。”张筱菁心中一甜,知道这是赵昊叫她来的。
“一定带到。”马湘兰微笑着点点头,告辞而去。
送走了马姐姐,张筱菁抱着书袋回到自己的闺房,掏出里头待誊抄的若干书籍,在书页里发现了一张词笺,上写一首别离小诗,虽然是马姐姐的字迹,但无疑出自赵公子之口。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反复吟着这一句,张小姐不由呆了。
乖乖,这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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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马车上,赵昊打了个喷嚏,看着马姐姐上来马车,他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下鼻子,问道:“书送下了?”
“嗯,送下了。”马秘书乖巧的点点头。
“老这么麻烦人家合适吗?”赵昊有些吃不准道:“我看张相公不太想让我,跟他女儿走太近呢。”
“那公子还写诗给张小姐?”马湘兰好笑道。
“那诗是可以从两方面理解的。”赵公子便一本正经道:“若是张小姐决定遵从父命,不再胡思乱想,我自然是那落到泥里的花瓣。”
“若是张小姐真如你所言,那个啥的话……”他老脸一红的顿一顿道:“自然也可以理解成‘不是无情’的意思了。”
马湘兰被公子的憨样,逗得掩口咯咯直笑。
“还不都是你多事?”赵昊气得狠狠瞪她一眼,气得伸手去她呵痒。“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拉红线了!”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马湘兰最是怕痒,赶忙柔声求饶道:“婢子以为身为公子的秘书娘,就该处处为公子着想。张小姐对公子的情意,婢子不能装着看不见啊,再说小县主也是默许的……”
说着她眼里润出水,娇声道:“公子将来一定感谢婢子的。”
“真为我着想,你便就此打住吧。”赵昊心尖一颤,感觉自己长大了不少。不由苦笑一声道:“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将来非把我家宅子点了不可!”
“是,婢子再也不敢了。”马湘兰心说,凑不成春秋五霸,三国演义也不错。
“哎,老张也真是的,我又不会吃了他女儿。”赵公子无奈的叹了口气,不禁暗暗发愁,偶像这一关,我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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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纱帽胡同出来,赵昊又到了十王府街,跟长公主和李明月道别。
知道他要去办正事,小县主倒没缠着要一起,只是嘱咐他路上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早去早回。
赵昊自然满口答应,又在留月轩留宿了一宿……别误会,小县主的绣楼早就修好搬回去了。
不过当晚,两人一起说话说到下半夜,迷迷糊糊就在一张床上睡着了。
别误会,和衣而睡的。
结果就是第二天一早,赵昊就在长公主丈母娘般的眼神,小爵爷要杀人的目光中,逃也是的离开了长公主府。
傍晌,他便和赵立本踏上了南下的行程。
从北京到新郑,最便捷的路线是走大运河一直到济宁,然后改走陆路,向西南行六百里。全程大概要半个多月。
但赵昊和漕运集团已经势成水火,哪还敢走大运河?虽然隆庆皇帝特意派了一队锦衣卫随行保护,对方不敢公然搞刺杀。
可只要煽动几千漕丁把他们的船队一围,赵昊多少护卫都抓瞎,只能任人家揉捏了。
以赵家祖孙狗怂的性子,自然不会头铁去冒险,便老老实实改走旱道。
一行数百人骑马坐车、浩浩荡荡从右安门出了北京城。行出二十里,邵大侠果然如约带着一队人马,在官道旁等候了。
两队人汇做一队,声势愈加浩大。
见这群人鲜衣怒马、刀枪齐备,打头还有人擎一面黄旗开道,沿途的商旅百姓无不闪到道旁避让,待他们走远了,才敢好奇的议论,这队皇差是要去干什么的?
大部分都猜是给皇帝搜罗美女的。听说上月北京城选了三百秀女,莫非好色的隆庆皇帝还嫌不够,又要去京外搜罗?
托言官们的福,隆庆皇帝的寡人之疾已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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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师南下郑州一马平川,官道的状况也不差。非但比较平整,还有数条完整的轨道,可供南来北往的马车并行。
赵昊一行乘坐的四轮马车,都安装了杜仲胶的实心胎,还有完整的减震系统,行驶在车辙轧出的轨道上十分的平稳。
而且虽然已经是五月,但许是受小冰河的影响,只要错开中午头,天气就不算太炎热。
不过为了老爷子的健康考虑,赵昊每日只准上下午各行四十里,距离一到就休息。
北直河南一地,本就人烟稠密。官道上,官方的驿馆、民间的客栈酒肆层出不穷。打前站的护卫,可以很从容的为公子祖孙,提前安排好住宿伙食,至少让他们每餐都能吃到热汤热饭,晚上可以安稳睡在床上。
一路上大把银子撒出去,自然丝毫不觉旅途劳顿,反而让赵立本生产出游的感觉。每到一处名胜古迹,必要停下来和叶氏游览一番,有时甚至不惜绕路也要去参观。
赵昊虽然心中焦急,但也不好催促,毕竟是他非拉着老爷子去登门道歉的。还不能允许老爷子自我减压?
邵大侠实在不耐烦,便跟赵昊商量,自己先行一步,去打个前站,跟高拱好生说道说道。这样他爷俩到了高家庄,心里也有底。也让高拱有个心理准备。
赵昊自然无不应允,邵大侠便带着女婿疾驰而去,留他陪着老爷子慢慢赶路。
然后他也耐下性子,把这当成一次难得的考察机会,仔细观察起沿途的民情来。
这里跟江南和京城,完全是两个世界。
尤其是藩王封地中的百姓,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枯瘦如柴,跟乞丐都差不多。
最刺痛他的,是他们眼里没有光,只有无尽的麻木。那是被残酷的生活折磨所致,那是完全看不到希望的状态……
这让他觉得吴中百姓眼里的狡黠不忿,都是那样的宝贵了。
ps.本章在发之前大修过,所以这会儿才发,抱歉……
第一百六十九章 徐州
这边祖孙俩还在路上,那厢间,江南银行却出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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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运河畔徐州城,位于大明南北咽喉之处,既是‘北国锁钥’、又是‘南国门户’,自古就乃兵家必争之地。
这座千年古城据说是黄帝最早的都城,历来就是华夏大地上重要的城市之一。到了本朝,大运河又流经这个数省通衢之地,故而户部在此也设立粮仓,并专设户部分司管理。这又为徐州带来了一波繁荣。
运河上,南来北往的船只络绎不绝,每日停在南门外运河码头的大小船舶成百上千。南北商旅货物过境,并在此向内地转运,自然带来了繁华的商业。
南门大街上的楼台之密、市肆之盛,货物之丰、船舶之众,虽比不上淮安和扬州,却也是江北有数的繁华之地了。
所以各家钱庄都纷纷在此设立分号,整条南门大街上,大大小小的钱庄当铺足有二十几家之多。
其中既有昔日的龙头老大徽州‘万源号’,也有运河上无敌的‘恒通记’,还有老字号的山西‘鑫隆’,以及背靠皇家的‘天惠当’。
不过如今整条街上最靓的崽,却不是这老牌四大天王,而是小太阳般的超新星——江南银行!
这家由原先不太起眼的伍记钱庄,摇身一变而来的江南银行,自从去岁挂牌开业以来,接连推出三大让利举措——
一、在他们家存款免费!
二、定期存款付利息,存期越长、利息越高!
三、异地汇兑只收取千分之五的手续费,仅是业内行规的十分之一!
这三板斧一出,根本不用费劲宣传,来存款开户的商人们,就把江南银行徐州分行的门槛踏破了。
虽然江南银行从不公布存款总数,但同行们却有苦自知,他们已经被彻底击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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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短短半年时间,除了恒通记和万源号之外,各家钱庄的存款总数都锐减了三分之二。视为生命的汇兑业务也同样萎缩到了只剩三分之一的样子。
要是年底还没改观,好些钱庄当铺,就得关门歇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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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就算没有官府的强制推行,没有一条鞭法的加持,江南银行发行的白银券,也于短短半年内,在徐州城流通开了。
这玩意儿实在好使了!非但像会票一样方便携带,而且还支持小额交易。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交易双方无需到钱庄过户,直接在码头、商店中点钞,便可钱货两讫了。
收到白银券的一方,可以随时到南门大街的江南银行分号,兑换成真正的白银,一文钱都不少!
起先,商人们还坚持定期到银行去把白银券兑成白银。
但白银券实在太方便了。而且虽然将白银券兑成白银不要钱,可是把白银兑成白银券,是要收半成火耗的。所以在惰性和成本的双重驱动下,选择将白银券留在手中的商人越来越多。
这大大减轻了百姓们对白银券的顾虑……如今,徐州市面上,非但大额的买卖,就连日常的消费,也大量出现使用白银券的迹象了。
小老百姓本就只能接触到小额白银券,见东家掌柜的们,收到大票子都不去兑银子,自然就更懒得去换了。
结果市面上流通的白银券越来越多,又促使更多的人开始使用白银券。实现了赵公子期待中的‘良性循环,螺旋上升’!
别家钱庄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都是吃了一辈子钱庄饭的人,谁不知道如果江南集团的白银券,成为了公认货币后,对整个行业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他们只能用自己的真金白银,去换人家印的纸了!
不换还不行,不换就只能等死……
这种恶果已经在他们江南的分号中蔓延了。幸好没有江北官府背书,白银券在徐州的信誉还差点事儿。但要不果断采取行动的话,江南那些分号的悲剧,在这边上演,也是早晚的事儿了。
当然他们也可以跟进,发行自己的不记名银票,这也是一条生路。
但他们不是不想跟进,可这玩意儿,是说跟就能跟得上的吗?
他们都清楚,这种不记名的银票方便是方便了,可要是防伪做不好,谁发谁完蛋!
钱庄传统的会票,虽然也有基本的防伪,但效果了了。大明的印刷行业又十分兴旺,单靠传统的防伪印刷,分分钟给你印出比真钞还真的假钞来。
因此他们能信赖的,还是靠客户留在钱庄的印鉴,双方约定的密押暗语等手段,来防止伪造。
可那就是记名汇票啊,完全无法用在不记名银票上。
只有像江南银行一样,从纸张到印刷方法,到使用的油墨都完全与众不同。印出来的白银券与大明所有印刷物区别十分明显,才有资格发行不记名银票啊……
总之,不掌握科学的印刷技术,是搞不掂不记名银票的!
他们也不是没想过,通过收买江南银行的伙计,刺探一下白银券是怎么印出来的。
可花了重金也只刺探到,原来江南银行也不会印。
所有的白银券,都是江南集团在西山岛上,秘密印制出来的……
那岛上戒备森严,外人不得上岛、所有印钞工匠都不得离岛。
这种程度的保密措施,是能代表这年代,世界最高间谍水平的厂卫特务,都无法刺探的。更别说他们这些开钱庄的了。
所以他们只能干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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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无助绝望的时候,总是希望有救世主降临。
小钱庄的老板们,就把恒通记当成了救世主。
万源号的后台是扬州盐商,跟江南集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靠不住。
‘鑫隆’是老西儿的。他们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至于‘天惠当’,已经让李伟父子搞得乌烟瘴气了,自身尚且难保,根本指望不得。
所以这种时候,也只有恒通记能指望了。
况且徐州还是漕运衙门的地盘,在这里恒通记后台比谁都硬,他们不出头谁出头?
各家钱庄当铺的老板们,几乎是见天在恒通记坐着,央求他家宋大掌柜出面,好好教训一下不留余地的江南银行。
恒通记这边态度一直很好,却光答应不动弹。宋啸鸣抻了他们足足两个月,这才姗姗来迟。
“宋大掌柜,你老可算来了!”当徐州钱庄当铺的老板们,终于在恒通记楼上的豪华客厅中,看到头戴黑色方巾,身穿湖绸直裰,脚踏缎面布鞋的宋大掌柜时,一个个眼泪都下来了。
“你老要是再不来,我们都寻思着去淮安府上吊了。”
“哈哈哈,至于这么严重吗?”宋啸鸣却神态轻松的招呼众人就坐,笑道:“来,坐下慢慢说。”
“我们乾元当这个月的汇兑还没开张呢,大掌柜说严不严重?”一个胖子哆嗦着腮帮子道。
“那可够严重的,这月都过半了。”宋啸鸣一脸同情道。
“是啊,我们润丰也没好到哪去,求爷爷告奶奶,才拉到寥寥几笔买卖,还不够开工钱呢。”
“是啊,我们太惨了,大掌柜。”众人纷纷哭诉道:“你老要是再不露面,真的要出人命了!”
宋啸鸣耐心听众人诉完苦,才端起茶盏呷一口道:“实不相瞒,我们恒通记的日子也不好过。漕运断了仨月,我们的业务几近枯竭,全靠吃老本了。”
“我们不求宋大掌柜周济。”众老板都是明白人,赶忙表态道:“恰恰相反,我们愿意一起出钱出力。只求宋大掌柜能教训教训那江南银行,让他们敬畏能恒通记,也给我们留条生路!”
“这样啊……”宋啸鸣端着茶盏,装模作样的寻思起来。
客厅里针落可闻,老板们屏住呼吸,等待宋大掌柜的决定。
好一会儿,宋大掌柜忽然展颜一笑道:“诸位不用怕,别看江南银行张牙舞爪,不可一世。但在某家看来,他们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
“是吗?”众掌柜难以置信的望着宋大掌柜,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说这种话?
“你们之所以畏惧它,是因为不了解它,更没搞懂它。”宋啸鸣站起身来,语调沉着而自信道:
“只要你们了解它,搞懂它,就知道我此言不虚了!”
“是是,我等愚鲁,还请大掌柜赐教。”众人忙虚心受教。
宋啸鸣点点头,他为这一刻已经等很久了,已经顾不上卖关子了。便直接道:
“从根本上,江南银行,跟我们的钱庄就是两码事儿。我们开钱庄,自然是为了赚钱的,所以必须得控制开支、保证利润,不然还做什么买卖?”
“那当然了。”众人一脸理所当然道:“不为赚钱谁开钱庄啊?”
“那位赵公子开江南银行就不是为了赚钱。”只听宋大掌柜语出惊人道:“而是为了筹钱!”
“筹钱?”众老板一阵迷糊,这有些超出他们的理解范畴了。
“不错。事实上,江南银行只是为他的江南集团,吸取资金的工具而已!”宋啸鸣斩钉截铁道:“他们摊子铺这么大,全靠江南银行的存银支撑!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给存款付利息,还几乎免除了汇兑费用的原因,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骗人们把钱存进来!”
“但人们把钱存到江南银行之后呢?转眼就会被挪作他用!”宋大掌柜目光扫过众人,阴测测道:“诸位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说他们是纸老虎了吧?!”
ps.第三更也是大改,完事儿都这个点儿了,不过好歹写完了。周六休息一天哈,周日再写。
第一百七十章 江行长
徐州恒通记,二楼豪华客厅内。
“诸位请想一想,那江南集团开创至今,可赚过一两银子?”
听了宋啸鸣的话,众老板不禁一阵目瞪狗呆。大家虽然都在南直,但徐州和江南根本是两个世界。他们对江南集团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不过这么大一个商号,居然一直没赚钱,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我知道,这过于耸人听闻,但事实正是如此。”只听宋啸鸣沉声道:“本人已经密切关注他们半年多了,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大家。那所谓天下奇才赵公子,不过是个好大喜功、不知死活的骗子罢了!他让江南集团同时开创了十几家公司,所有的公司都处在烧钱的创业阶段,到现在还没赚一文钱呢!”
宋大掌柜先给出结论,然后对目瞪口呆的钱庄银号当铺老板接着道:
“他们的开支却高到离谱,这都是很容易就能查到的,我给大家简单算一下……从去年到现在,他们在昆山修了整整三百五十里的大堤。就算他们有水泥,石料也是自己的。但这么大工程,人吃马嚼、轻工辅料这些都不是小数,而且后来他们还付民夫工钱。不开销个两百万两,是拿不下来的!”
“嘶……”众老板倒吸冷气,心说三百五十里的石头大堤,正常得开支一千万两吧?江南集团两百万两就能修好?这也太恐怖了吧?
见自己的话起了反效果,宋啸鸣忙咳嗽一声,继续道:
“而且他们没有要昆山县出钱,只让县里将抛荒地、水淹地长租给他们,然后他们来招募流民垦殖,如此笨拙的获利方式,让他们非但没收回成本,反而又多了少说五十万两的开销。”
“此外,他们还用同样的方式,在崇明县修了百里海塘,少说又支出一百万两。”
“他们还在上海县,收购了浦东将近百万亩的盐碱地,这又是一百万两的支出。”
“还有,去岁苏州民乱后。姓赵的小子充大头,敞开收购丝绸,但能卖出一半就不错了。剩下的全都积压在库里,这至少又是两百万两。”
“江南各府县闻讯,纷纷求告到他头上,想让他也收购他们的丝绸,姓赵的小子来者不拒。
根据最新的消息,江南十府61个州县,已经有半数以上,都跟他们签订了包销合同。虽然年底才结款,但一个县十万两的定金都已经付了。”
“那又是三百万两啊……”老板听得都眼晕了,这江南集团也太恐怖了吧?这是银子当水洒啊!
“此外,他们为了制造海运的千料海船。还向龙江宝船厂、苏州造船厂下了一百万两的订单。又送了崇明县一座县城,少说二十万两。还在苏州开办了书院、医院,以及各级学校十几家,没个三十万两也打不住。这还没算他们营造总部的开销,付给工人的工钱,总花销就已经来到一千一百万两白银!”
“哇……”客厅中响起一片惊呼。“花这么多钱?!”
“当然。那小子不自量力,把整个江南都扛在了肩上,别看他江南集团表面风光,实际上全靠江南银行的银子在撑着!”宋啸鸣冷笑一声道:
“他为什么不敢像西山公司那样公开发股票敛财啊?因为那样收支状况就瞒不住了。要是让人知道他一年花了一千多万两,却一两银子没挣的话,那些股东债主非生吞活剥了他不可,谁还会买他的股票?!”
众老板不禁纷纷点头,这也解了他们心中一个疑问。就是赵公子为何不如法炮制,也让江南集团发行股票?他们错过了西山公司,可不想再错过江南集团这辆车……
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辆灵车啊。还好没来,不然上去就直奔阴间了。
众老板庆幸的擦擦汗,又问道:“那他们现在,能有多少库存银啊?”
“江南银行的前身伍记钱庄,也就是三四百万两的存银。虽然他们近来疯狂吸储,但终究时日尚短,最多能有个两千万两就到顶了。”宋啸鸣沉声答道。
江南集团是私人公司,不会对外公布财务报表,江南银行的经营状况更是高度机密。宋啸鸣使出浑身解数,也打听不出他们真正的底细来,只能凭经验和自家的损失毛估个数字出来。
不过他相信,以自己的判断能力,两千万两应该大差不差。
“听说江南银行还给江南集团发过债。”有钱庄老板提醒一句。
“不过一百五十万两而已,杯水车薪。”宋啸鸣看那多嘴的老板一眼,冷声道:“扣掉被挪用的一千一百万两,江南银行的库存银,不会超过的一千万两。”
“那也是好大的数目了。”一众老板唏嘘不已,除了四大钱庄外,他们的库存银,离着八位数还远着呢。
“但他们叫江南银行,主要的业务都在江南。”却宋啸鸣幽幽道:“所以他们的八成库存银,都会存在江南的。”
说着他将茶盏一倾,茶水便漫洒在桌面上,转眼浸过了桌缝,滴滴答答落在红木的地板上。
“哦!”有脑子转得快的恍然拍案道:“他们在长江以北的库存银本来就少,现在运河阻塞,南边的银子再多也运不过来。所以徐州的江南银行分号,根本就是个空架子!”
“不错。”宋啸鸣满意的点点头,目光凌厉的扫过众人道:“所以我们要集中力量,一起干他一下子,只要把徐州的江南银行干垮了。恐慌就会沿着运河蔓延,让临清、淮安、济宁、扬州,乃至南北两京的江南银行,全都遭到挤兑!”
说到这儿,他兴奋的满脸通红,情不自禁的裂嘴笑道:“到那时,别说江南银行了,就是整个江南集团,都要灰飞烟灭的!”
“这……”一众钱庄老板却不禁犯了踯躅,他们只是想教训教训徐州的江南银行,并没有干趴下整个江南集团的心思啊。
江南集团的背后,可是站着一票江南官绅的。他们要是敢下死手,别的不说,至少在江南的买卖是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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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就是个你死我活的局面了,你们还有的选吗?”宋啸鸣冷冷看着这群瞻前顾后的家伙道:“让江南银行统一了天下,我恒通记背靠着漕运衙门,至不济总有口饭吃。你们能靠谁?”
“这……”一记灵魂拷问,让众老板哑口无言。
“人家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在这儿首鼠两端,你们不死谁死?!”宋啸鸣冷哼一声道:“还以为你们千呼万唤,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呢。哼,浪费老子的时间!”
说着他一挥手道:“送客!”
“别别,我们干!”
“跟他们拼了!”
“宋大掌柜,怎么干,你发话吧!”众老板终于让他逼上了战车。
“这才像话。”宋啸鸣心中一哂,便将自己的谋划讲给众人。
众老板听完,只觉宋大掌柜的安排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完全没什么好担心的。而且也不用他们付出太多,于是都点头表示赞同。
宋大掌柜又按例跟众人歃血为盟,约定共同进退,绝不背后插刀,众人这才各自紧张的准备去了。
~~
江南银行这家全新概念的金融机构,以一种摧毁性的强横姿态在徐州城崛起,连带着店里的掌柜朝奉伙计们,也全都扬眉吐气、走路有风了。
哦对了,现在不叫掌柜朝奉伙计了,改叫行长经理柜员了……
徐州分行的行长名叫江窦,乃是伍记的老人了。当初的伍记徐州分号,就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
他对汪家的忠诚无可挑剔,能力也算是上乘,因此江雪迎对他十分的看重。
伍记改制并入江南集团时,他还拿到了股份,并依然担任改制后的徐州分行行长。所以没有人比他对这家分号的感情更深厚了。
这天一早,江行长按时在银行后院的卧房醒来。
虽然如今颇有身家了,但他依然保持着住在店里的习惯。并未像同行们一样,发达之后便在当地置业娶小。
至于他婆娘和子女,自然如所有徽商一般,留在徽州老家了。听说将来要集中搬到昆山去住,不过只是传闻,目前还没听上头提起过。
而且他可是姓江,就更要兢兢业业,不能给自家小姐丢脸了。
起床后,他便来到天井里,脱掉小褂,打一套虎虎生风的八极拳。
经理柜员们也纷纷起来,跟着行长晨练。这年代,干钱庄的都得会耍刀枪棍棒,以防遭到打劫无力反抗。
尽管钱庄的安全,有江南安保公司派驻的保安小队负责。不过江窦还是督促手下人习武不辍,多一分保险总是好的。
江行长的功夫,是他当年当海贼时练就的,不过他是船上的账房,手没沾过血。上岸后这些年养尊处优,能保持现在的健硕体格,全靠功夫没搁下。
等他练完功,小学徒……哦,现在叫临时工,已经给他打好了洗脸水,准备好刷牙的青盐。
盥洗之后,江行长来到外间和副行长,还有三位经理一起用早饭。
三个经理都是原先他手下的朝奉,现在分管储蓄、汇兑和白银票三大块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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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怕什么来什么
至于这位姓李的副行长,却是从总行空降来,负责风险管控的。除了具体负责账目外,银行的日常经营、存贷账目、人员架构,只要跟风险沾边的,他都拥有话语权。
而当行长对他的意见置之不理时,他还可以越过行长,直接向总行风控部门汇报。
甚至在行长有严重贪污、渎职、吃里扒外的恶劣行径,并随时可能毁灭证据、杀人灭口,或者携款潜逃的极端情况下,这位李副行长拥有宣布紧急状态,直接接管银行的权力。
紧急状态下,保安队和所有职员都要听他号令,甚至他下令羁押行长,也不得违背。
当然,紧急状态过后,这位副行长要接受总行严苛的审查,如果有滥用权力的现象,将遭到严厉惩罚。
在江行长看来,这位李副行长就是上头派下来的监军,自然从不敢怠慢。
好在这位叫李察的副行长,虽然把风险控制看得比天还大,但从不插手银行具体业务,大家相处的还算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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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效益好,待遇自然水涨船高。
就拿这伙食来讲,非但一日能有三餐不说,下午还有水果,晚上值夜的还有宵夜。都是专门的厨子准备好,整个徐州分号四五十人放开了吃。
管理层还有专门的小灶,每日光早餐就有七八样,跟下馆子没区别了。
江行长坐在花梨木的圆桌旁,一边就着八股油条喝五仁油茶,一边跟一旁的李副行长聊着河海之争的进展。
三个经理也很关心,这场事关集团未来几十年大计的争斗,不过没有他们插嘴的份儿,只能支愣耳朵听着。
伍记原先就有搜集情报的功能,虽然改叫江南银行,但依然消息灵通。
“据说是打平了。”李副行长喝了半碗辣汤,辣的他满头是汗。
李察是徽州人,刚来没多久,还喝不惯油茶。不过用鸡骨熬制,加了胡椒粉的辣汤,他却喜欢的紧。
“山东广东的官员投了弃权,老西儿和湖广帮却全都把票给漕运的人了。”
“这帮死捏子!”江行长狠狠咬一口八股油条,恨恨咀嚼道:“就会背后捅刀子!”
“唉,谁说不是呢。”李副行长是上头下来的,自然更清楚里头的利害,叹口气道:“整个江南都在等着公子成功呢。”
“那下面怎么办?”江行长问道。
“说是要派员实地勘察,其实那都是幌子,还是看公子和他们继续斗法的结果。”李副行长道:“总行提醒我们,当心这种时候,漕运集团狗急跳墙,对我们下手。”
“哈哈,你个老李啊,三句不离本行。”江行长不由打趣道:“真是太称职了。”
“非常时期,小心为上啊。”李察却神情严峻道:“昨天盘了下库,除了白银票的准备银外,我们的库存银刚刚一百万两,太危险了。”
现银就是银行的血槽,古今都是一理。
“一百万两不少了,老李。”江行长苦笑道:“咱们徐州分行归根结底,也是吃运河饭的。漕运断了几个月了,各家商号的买卖都不好做,整日里只见提银子不见存银子,河里没水湖也干啊。”
顿一顿,他又道:“再说人家别的钱庄,各处库存银加起来,也就几百万两。咱们一家分行就有一百万两,还想怎么样?”
“我们不跟别人比,而是我们的资金已经接近黄线了。”李察叹气道:“正常经营当然没问题,就怕有人搞我们啊。”
“那倒是……”江行长这下不说什么了,如今徐州到淮安的运河完全废了,徐州分行等于跟总行断了资金联系,抵抗风险的能力确实大大减弱。
“行长,这几天,街上钱庄当铺像约好了似的,一起在收购咱们的白银票呢。”他手下管银行券的苟经理,终于忍不住插话道:“而且一两银票给官足银一两外,还有十文钱的好处费,好多人都排着队去兑。还把我们柜上的银票都兑光了,拿去别家钱庄套利呢。”
用散碎或者私铸的银子,在江南银行对银票,才会在称斤轮两后,被收取火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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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官府铸造的‘官足银’兑银票,是不用另给火耗的。一两银子就是一两银票,那十文钱属于纯赚,自然有人趋之若鹜了。
“唔。”江行长点点头,这么大动静,他自然也早注意到了。去找各家钱庄的人打听,只说是自家东家顶不住了,准备收点白银票,好方便自家储户取用。
这种事儿在江南早就发生过,也算合情合理。而且各家钱庄不得不,捏着鼻子用自家银行的白银票,让江行长感到很爽。
唯一不爽的是,白银券要从总行提,自己没法印,白白放过这个套利的机会。
至于手头白银券告罄,按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反正现银也一样给付,打个报告让总行尽快再调拨一批就是。
不过让李察和小苟一提醒,江行长心里有些打鼓了。
“操,他们不会要搞事情吧?”江窦下意识将八股油条扯成了十八段。
“感觉不大对劲啊。”苟经理接着道:“按说他们收一些够用也就行了,干嘛要把全城的白银券都收起来?”
“莫非想用这种方式,让我们的白银券退出流通?”另一个毛经理小声道。
他却吃了众人的白眼,因为傻子才会这么做。
漕运断绝,影响的只是大宗货运,没法从江南运现银过来,运轻飘飘的白银券却不受影响。
需要的话,用几匹快马从陆路,几天之内就能运千万两的大票子过来。那些钱庄就是有银矿,也禁不起江南银行拿纸跟他们换啊。
不过,反常的背后,一定有他们没想到的原因。
众人思来想去也没想通,这时,上工的钟声敲响,五人只好停下议论。
江行长寻思一下,吩咐三个经理道:“你们最近都谨慎些,尤其是放款这块,暂时停一停。就说总行加强审查了,得等到审查过后才能再放贷。”
“是。”三个经理点点头。
“还有来办汇兑的,抻足了五天再说。”江行长又补充一句,摸着日渐光秃的脑门,对李副行长道:“咱俩再联名把这事儿跟总行汇报一下,让他们加急把银票补过来,能从北边调点儿现银当然最好了。”
“嗯。”李副行长点点头,他提醒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不过两人都知道,临清、济南那边的情况也不乐观,总行挖谁的肉补谁的疮?最后结果八成还是谁也不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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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们打扫干净银行大堂的柜面,便卸下门板,开始一天的营业。
负责汇兑的柜员,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稳,就涌来了好些人,要办理汇兑业务。
所谓‘汇兑’,就是付款人委托钱庄,将其存在钱庄的银子,支付给收款人的结算方式。这种方式便于商人们异地交易,素来是钱庄银号的主营业务。所以那柜员起先也没在意,按部就班的开始验明印签、对照密押。
第一个付款人,账户是开在江南银行苏州总行的,要求将两千两银子转给收款人。
当柜员按例询问收款人,是否在本行有户头,没有的话可以免费为他开一个,将收款存进去,是有利息的呦。
可对方却冷冰冰的表示,没有,不想开,要现银。
见对方态度坚决,柜员只能无奈表示,要现银可以,但得等五天。
“为什么不现在就给?我今天就要把钱付给别人!”收款人当场炸毛,拍着桌子质问起来,也引来了保安的瞩目。
柜员却不慌不忙指着他身后的木牌子道:“这是规定。”
收款人回头一看,果然见墙上木牌写着‘本地取现超过五百两,需提前一日通知钱庄。异地汇兑取现,需提前五日通知钱庄。’
“以前都是当天就给付的啊。”付款人也从旁嚷嚷道。
“规定一直就有,别家还得等十天呢。”柜员用一种气人的语气道。
“可是以前都是当天给付的!”非但这个付款人,后面等着办汇兑的几个,也跟着嚷嚷道。
“之前是为了方便大家。现在运河断了,我们解款很不方便,大家都互相体谅一下吧。”负责汇兑的毛经理过来,拍了拍手下柜员,让他到一边去。他自己在柜台后坐定,对外头众人赔笑道:“给诸位添麻烦了,不过上头定的规矩,咱们下面人也没办法啊。不如这样吧,这位爷要是着急付钱,我给您免费开一张承兑会票,拿给对方也是一样。”
汇兑的规矩摆在那里,那收款人也没理由闹起来,不过他还是咬死了要现银,宁肯等上五天,也不收同样可以用来付款的会票。
问他有什么顾虑,那人也不说,骂骂咧咧的退出了银行大堂。
毛经理把位子让给柜员,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不由毛骨悚然。
因为他发现,今天就跟中了邪一样,几乎所有客户都要求取现,而且付款人开户地都是在江南,银子也全都存在了江南,全都是异地汇兑!
吩咐柜员对客户咬死了五天付款,他悄然退出了前台。
一进里间,顾不上敲门,他便猛地推开了江行长办公室的门。
“行长,坏了,有人要挤兑咱们!”毛经理的声音都带着颤音。
“什么?”江行长心中大骇,暗道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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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赢定了?
徐州城的钱庄银号当铺,都集中在南门大街上。
说来也巧,恒通记就在江南银行的对门。
此时,恒通记二楼的绮窗敞开,宋大掌柜背着手立在窗前。阳光有些刺眼,他用折扇搭个凉棚,看着对面进进出出江南银行的顾客。
只见那个取款人从江南银行出来,径直便进了恒通记。
“你这个蠢货,不知道从后面绕吗?”徐州分号的掌柜宋材,立在宋啸鸣的身后。那人一上楼,他就破口大骂。
“小人疏忽了,小人该死。”那在江南银行耍横楞的家伙,此时却乖得像小白兔,使劲抽自己耳光。
“行了,明人不做暗事。就要让他们知道,是谁在对付他们。”宋啸鸣轻摇折扇道。
“你怎么空手出来了?不是让你把银子取出来吗?”宋材止住骂,却仍没好气问道。
“说是按规矩,得五天后才能付。”那取款人忙答道:“小人寻思着闹将起来不占理,只好同意五天后再去。”
“哦?”宋材吃了一惊道:“昨儿个两千两以下,还都是当天给钱的。”
“是你们引起人家警觉了。”宋啸鸣却了然道:“把人家的银票都收光了,人家还能没察觉?”
“这江窦还真不能当碟小菜呢。”宋材闻言颇为意外道:“从前也没觉得他,警惕性这么高。莫非是他那个叫李察的副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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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区别的。”宋啸鸣淡淡道:“别说五天,十天他们也运不来银子的。”
“嘿嘿,一个月也不成,除非他们的银船,能插上翅膀飞过淮安。”宋材忙陪笑道。
“既然对方已经警觉了,咱们也别两千两千的取了。”宋啸鸣吩咐宋材道:“下午改成大额汇兑,今天至少要办他一百万两。”
“是。”宋材忙点头应声。之所以两千两为限,是因为在江南银行,两千两以下汇兑,惯例可以直接付先银的。这样一来能体现他们财大气粗,二来也可以简化程序,大家方便。
谁知对方竟缩的这么快,让他们还没来得及偷塔就吃了闭门羹。
不过结果没差的,五天后拿不出银子,江南银行一样要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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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大掌柜的计划很简单,就是挤兑。
这一招放在后世不算稀奇,但在大明隆庆年间,绝对称得上创举了。
倒不是别人太笨,而是因为这年代钱庄票号的经营策略十分保守,让恶意挤兑很难奏效。
比如,钱庄为分号选址就十分慎重,除了该地本身经济发达、商业繁荣外,交通便利也十分重要。
好比成都算是大明有数的繁华城市了,但四大钱庄没有一家在那里设分号的。原因无它,交通不畅,库存银就不便从别处流转过去。要想保证成都分号的经营安全,势必要准备数倍于别处的库存银。
所以各家干脆就放弃成都,只在长江、运河沿岸的城市经营。这样一旦某处缺银,总行马上就可以藉由便捷的水运,将别处的现银运来支援。
为什么要规定五到十天的付款期?就是为了预防这种事情发生。有了宽限期,他们就不怕集中异地大额取现了。虽然钱庄票号这时候也放贷,但数量不大,最多占存银一成,绝对不会到两成,所以钱庄正常是不怕挤兑的。
可漕运中断,让大运河便捷的交通化为乌有,钱庄内部自然也无法互相支援,这就让异地汇兑出现了极大的风险。
但对钱庄这行当来说,信用是大过天的。你既然在存款时承诺过,全国分号,五天可取,那任何借口都没用。五天不见现银,顾客就可以直接砸了你的招牌,让你关门大吉。
当然,运河只是徐州到淮安段废掉了,徐州往北还勉强可以行船。江南银行从山东的济宁、临清等地的分号,还是可以拆借些头寸来救急。
不过宋啸鸣给他们算过了,就算加上济南分行,江南银行在山东的全部四家分行,能周济徐州三百万两就撑破天。
至于北直隶的那几家分行,则是鞭长莫及,等他们把银子运来,黄花菜都凉了。
宋大掌柜这几个月来,已经让人秘密的分批分次,在江南各地的江南银行分号中,建起了一百多个户头,并存入足足五百万两白银!
现在,那一百多人都已经带着他们的会票,同时来到徐州取钱,就不信他一家分行能顶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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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江南银行要比别家钱庄多一条护城河,那就是他们的白银票已经具有基本信用了。
这就让他们有可能,用快马送来银票顶事儿。虽然宋啸鸣的手下,肯定不会要银票的,但跟风取钱的人就说不定了。
为了废掉江南银行最后的指望,也为了制造疯狂挤兑的景象,宋大掌柜便让各家钱庄,大举收购江南银行的银票。
现在,所有弹药都已备齐,大炮开兮轰他娘!
宋大掌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赢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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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江南银行大堂。
尽管毛经理亲自上阵,用出几十年磨洋工的看家本领,像一头树懒一样办理业务,把每一个顾客的耐性都耗得一干二净。但到下午下班前,还是办理将近一百万两的汇兑,而且全取现银,不要会票!
这个数目,是徐州分行整整两个月的业务量了。
此时就连普通柜员也都看出来,肯定是有人来搞事情了……
江行长一直盯着计时沙漏,申时一过,他便立即下令,敲钟打烊!
通常,他都是看着顾客办完业务,才会敲钟的。但今天,那是一刻也不能等了。
铛铛铛的钟声一响,毛经理如蒙大赦,忙起身朝排队的客户鞠躬道:
“不好意思,我们下班了。诸位客官,明天再来办吧。”
客户们还想烦言,保安已经上钱请人了。他们只好骂骂咧咧退出了银行。
当保安们以最快的速度上了门板,银行所有人才松了口气。
“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不下来。”江窦出现在前台,对心神不宁的众手下道:“核对完业务就赶紧去吃饭吧,今晚加餐。”
说完,他转身进去内里自己的办公室。
李察早就等在那里了,不一会儿,三个经理也陆续进来。
毛经理走在最后,把门反手闩上,然后将一叠提款单放在了桌案上。
“一共是多少?”江行长啃着手指头问道,另外三人也如临大敌的看着那摞提款单。
“一百零叁万三千两。”毛经理艰难答道。
“嘶……”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四人还是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一百零三万两,正好干掉了行里所有的库存银!
“看这样子,明天只会更多不会更少。”李察口干舌燥道。
“是啊。”众人点点头,今天上午办还都是小额提款。到了下午,就全变成几万两一笔了!
明天搞不好,一天就能到两百万了!拿什么付给他们啊?!
“向总行放鸽求援吧。”江窦往椅背上一靠,巨大的无力感潮水般袭来。
对快捷通信的追求,是刻在钱庄票号骨子里的,所以各家钱庄都有专门的养鸽人。信鸽飞到目的地归巢之后,还会有专门的送鸽人,将鸽子装在笼子里,好吃好喝平稳的送回来。
但对方既然处心积虑要搞徐州分号,肯定有打鸟人在附近守着。大白天的从银行放信鸽太危险了,飞不出南门街,就会被人打下来。
所以放鸽人要骑马出城,到周遭无人的旷野上放飞,这样才能保证在起飞阶段不会被打下来。而且还要多准备几只信鸽,以防途中遭遇老鹰之类的猛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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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定神,江行长又对众人道:“我们也不能干等着,得去拜拜各家的码头,看看能不能拆点儿头寸回来,不要在乎利息。这几天顶不过去,万事皆休!”
“明白。”众人点点头,李察迟疑一下问道:“咱们是不是得先清楚,他们想要什么?要是想让我们死,那也没必要自取其辱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张脸?”江窦哂笑一声,扶着桌子起身道:“一家家码头拜下来,就算拆不到头寸,也能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了。”
“明白了。”李察点点头,对江窦道:“也算我一个。”
“老李,你人生地不熟的,就不用去了吧。”江行长劝道。
“我在行里也坐不住,还是一起吧。”李察笑笑道。
“好,那就一起去吃瘪吧。”江行长哈哈一笑,感觉这李监军顺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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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半夜五人从外头回来时,一个个灰头土脸,两手空空。
五个人默默坐在花厅里,谁也不想开口。厨房为他们端来宵夜,也没人动筷子。
他们已经跑遍了南门大街上的大小钱庄银号,都开到正常拆借利息的一倍,结果只从万源号借到了二十万两。
其余钱庄要么哭穷拿不出钱,要么冷嘲热讽……那些大肆收购白银票的钱庄银号更是恶语相向,说什么‘你们也有今天’,‘真是报应不爽’之类的,能把人活活气死。
好半晌,还是江窦这个当行长的先缓过劲儿来,对四人强笑道:“好消息是万源号和鑫隆都没掺合,光恒通记一家挑头,咱们还不算众叛亲离。”
众人却笑不起来,总有钱庄老板嘴巴不严,言语中透露出,恒通记的宋大掌柜,已经谋划此事数月了!势大财雄的恒通记,如此处心积虑一击,江南银行猝不及防间,如何遭得住啊?
“行长,要不明天……”毛经理试探问道:“咱们找个理由歇业吧?”
“扯淡,他们一步步都安排好了,哪能让你高挂免战牌?”江窦骂一声,断然道:“明天不按时开门,肯定就有人砸咱们的店,一下就完蛋!”
说着他端起饭碗道:“吃饭,明天还有一场恶战呢。”
“是啊,吃饭吧。”李察也拿起筷子,对三个经理道:“不是还有五天吗?集团董事会和总裁,肯定能想出办法来的。咱们得坚持到底,不然有办法也没用了。”
“唉,吃饭……”三人终于端起饭碗,勉强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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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
苏州最繁华的地方不在城内,而在阊门外的七里山塘街。
山塘街因河而得名,山塘河西接江南运河,东连阊门,是苏州与大运河之间的交通要道。自然居货山积,行云流水,列肆招牌,灿若云锦,实乃天下一等一的繁华富贵风流地。
江南集团的总部大楼,便建筑这寸土寸金的山塘街上,距离阊门二里之处,占地整整三十六亩。
从去岁入冬,江南集团开始购地拆旧,动工起楼,到这会儿已经颇具雏形了。临街的连排三层楼台业已上瓦封顶,工人们正在粉刷外墙。
江雪迎在一众集团管理层的簇拥下,一早就来视察施工进度。包括她在内,每个人都按照赵公子制定的安全规则,头上戴着藤编的安全帽。
江总裁对这座灌注了自己和兄长心血的总部大楼,有着异乎寻常的关注。
正月底,她便来视察过年后的开工进度,这才刚结束了将近三个月的环太湖签约之旅,甫一回到苏州,就又来看进度了。而且她要求十分严格,必须将图纸的设计完全表达出来才行。有任何打马虎的地方,都会被要求返工。
这让负责总部施工的文水先生感到压力山大,都快七十的人了,还整天盯在工地上,唯恐工人哪里偷懒,让总裁抓到短处。
说起来,文水先生是文徵明的次子、吴中画派名家,也是江南一时名士了。
没办法,赵公子实在给太多。名士也能化身包工头。
看完了前排大楼,文水先生在儿子的搀扶下,带着江雪迎穿过正在装修的大堂。
后面还有一排三层的大楼,与前排建筑平行,相距超过百米。两排建筑在中轴线上以一条两层的长长廊舍相连。
这是唐宋时宫廷建筑常用的形制,其前后两殿以廊相连,称为‘工字殿’,又叫轴心舍。
在文水先生等人呈上的各种方案中,赵昊一眼就相中了这种恢弘大气、又可以充分利用空间的结构。仅那中轴线上的廊舍,就有八十八间宽敞的办公室可用。
而且没有传统江南文人造园的那股小家子气,这一点很重要。
不过文水先生还是坚持,在轴心舍的西侧院中,营造一个七八亩的园林。理由也十分充分,既然叫‘江南’集团,总部里怎么能没有园林呢?
对此,华董事长和江总裁都赞成。再说总部也需要个让员工们休息放松的地方,赵昊便点头同意了。
但是东侧院,还是按照他的意思,打造了一个可供两千人就餐的豪华食堂……虽然目前集团总部才一百来员工。
这会儿,连基本的土木工程还没结束,软装和园林自然更无从谈起。整个工地看上去灰头土脸,毫无亮点,江雪迎却看的十分仔细。
道理很简单,工程外装部分人人一目了然,相信没人敢糊弄。但内部工程有质量问题,一旦被外装掩盖住,短时间内可就再也发现不了了。
她可不希望兄长和自己的总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定要历经风雨、屹立百年不倒!
‘就像,就像……’江总裁不知想到什么,安全帽下的小脸蛋突然就红了。似乎也只有想到赵昊的时候,她才会有符合实际年龄的表现。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遐想。
江雪迎深吸口气,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样子,这才回头看去,便见自己的总裁办主任米粒满头大汗而来。
米粒是米老叔的女儿,别看名字这么秀气,但已经三十多岁了。她出生时就死了娘,跟着她爹在船上长大,过惯了打打杀杀的日子,下船后也没成家,一直跟着她爹,在伍记的车马行干。
目前集团草创、人手不足,江雪迎便把她要过来,给自己当总裁办主任。总裁办主任负责对接集团各公司,督办总裁交代各项事宜,追踪集团各计划完成情况,也算位高权重了。
此时她亲自前来,还急成这样,定然有大事发生。
“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江雪迎便对文水先生点点头道:“干得不错,再接再厉吧。”
“哎,好嘞。”文水先生心下大石落了地。开工到现在,今天才从这位挑剔的总裁口中,听到一句好话。
然后他便带着众人识趣退下,不打扰总裁说话。
“什么事?”江雪迎柳眉微蹙的看着米粒。
“小姐,收到徐州飞鸽传书,咱们那边的分行,遭到恶意挤兑了!”米粒双手将解密的鸽书奉上。
小云儿忙接过来,递到小姐手中。
江雪迎展开那纸条看一眼,面上却丝毫不见意外之色,只淡淡一笑道:“不用担心,一切都在兄长预料之中。”
“啊。”米粒吃惊的合不拢嘴。“早有预料?”
她这个总裁办主任居然不知情?
“这是战略决策委员会决定的事情,只向董事会层面报备过。”江雪迎解释一句,便将那纸片递给米粒道:“立即通知集团各位董事,到总行参加临时董事会。”
“是。”米粒将纸片贴身收好,立即转身出去传讯。
“咱们也回去吧。”江雪迎深深看一眼集团工地,便带着小云儿返回了苏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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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团诸位董事会成员,除了年事已高的董事长在无锡,另有赵公子外出公干外,其余几位恰好都在苏州。
华伯贞自然在西山岛当岛主。王梦祥兼任江南开发总公司的董事长,也在苏州办公。王世懋和董秘俞奔都是‘薪酬与职级委员会’成员,各种员工评级、职称考试、教材审定……忙的两人焦头烂额,更是离不开苏州。
是以当天下午,在苏州的集团董事会成员,便齐聚乐桥的江南银行总行,听取江雪迎关于徐州分行遭到挤兑的报告。
这半天时间,江雪迎又收到了徐州方面进一步的禀报,已经可以确定带头挤兑的是恒通记了!
董事们闻言,自然火冒三丈。从来都是他们欺负别人,这次居然让人家摆了一道!
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儿也不能忍!
“这帮漕运的人脑子瓦特了!”王梦祥气得拍桌子道:“我们处处替他们着想,为了保住他们的饭碗,甚至可以把海运减到十万石。他们竟然敢不答应,还跟我们用盘外招!”
“是啊,太过了。”华伯贞也愤愤道:“有道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怎么到了他们,就成了给脸不要脸了呢?”
“这要不是公子早有准备,咱们这次非得吃大亏不行!”王世懋一脸后怕的唏嘘一阵,又满脸不可思议的问道:“公子怎么能料到,他们会用这手对付咱们呢?”
“兄长不是靠猜的。”坐在第二把交椅上江雪迎,便与有荣焉的解释道:“而是利用了一门叫‘货币银行学’的科学。”
“货币银行学?”董事们似懂非懂道:“关于银行的学问吗?”
“银行只是一部分。”江雪迎满眼崇拜的说道:“我按照兄长传授的知识,在江南银行设立了风控部,并给所有分行派去了负责风险管理的副会长。这些副行长有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统计观察分行各种账目的变化,发现异常状况。”
说着她微微一笑,冰雪消融道:“从年后,在江南的各分行就陆续上报,各地有新开户的储户,存入大笔活期存银。”
“我们银行定期存款是付利息的,而且定期转活期也不麻烦,所以储户大额存银一般都会选定期。”她知道董事们都不大懂银行的道道,便进一步解释道:
“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下,储户会选择活期。一是近期要动用这笔钱,二是准备到外地去取钱……因为只有活期存款才支持汇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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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一两个人这样做还好说,几十人同时存入一百多万两的活期存银,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会引起风控部门的注意了。”江雪迎接着道:“二月里,又有一百多万两存进来,我们就彻底断定,有人要对我们不利了。”
“每个储户都有详细资料留在银行,而且开户还要有保人,不费多少功夫就能查到,这些人都跟恒通记,跟那位宋大掌柜有这样那样的关系。”她最后解释道:“昔日的老大让人往江南银行存银子,当然不是为了帮我们崛起了。恒通记和宋大掌柜要干的事情,也就呼之欲出了。”
众人这才勉强听明白了,心里却更加惊骇了。
宋啸鸣何许人也?那是掌控恒通记三十年,把万源号赶下龙头老大宝座,号称‘一人压全徽’的商业奇才啊。虽然他们赵公子和江总裁也毫无疑问是商业奇才,可比起老辣的宋大掌柜,怎么看都嫩了点儿。
所以在二月时,江雪迎向董事会通报,恒通记可能在数月后恶意挤兑江南银行时,董事们其实是不太相信的。毕竟宋大掌柜的手段何其高明,怎么可能在发动之前几个月,就被小丫头发现呢?
这不科学啊……
然而此时,当初的预言成真了。那大名鼎鼎的宋啸鸣,真被两个年龄加起来还没他大的娃娃,给看透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体系优势
甚至赵公子和江总裁,都没特意关注这个事儿。
彼时,赵昊正在进行他的江南亲善之旅。江总裁更是忙着给各家公司轮流开会,落实集团一五计划,哪顾得上寻思这种有的没的事儿?
仅仅是靠他们为江南银行架构的新体系,靠风控部门的正常工作,就按部就班的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端倪。然后一套流程走下来,就已经把对方的来路意图、可能采取的手段,全都搞得一清二楚了。
虽然一时间,董事们也说不出为什么来,但他们就是觉得这可比,赵公子或者江总裁灵光一闪、见微知著发现有人要捣鬼可怕多了。
居然仅仅通过体系的力量,就能让宋大掌柜的手段无所遁形。这难道这就是科学的神奇?也太牛伯夷了吧……
江雪迎却比他们的体会深得多。因为她是赵昊在集团的代理人和管家婆,赵公子自然要为她指点迷津了。
兄长跟她反复说过,公司领导者应该把最主要的精力,放在体系建设上。好的体系可以发挥
出所有人的力量,让一百个凡人战胜一个超人。
领先的体系非但可以在竞争中形成代差,让公司在很长时间里大幅度领先。还能同化追赶者,让这个世界不知不觉就变成你想要的形状……
所以宋啸鸣和恒通记,乃至所有的钱庄银号,都注定要被江南银行扫到历史的垃圾堆去的。
任那宋大掌柜如虎如龙,在历史级别的代差面前,也只能变成被科学巨轮碾碎的可怜虫……
会议室中,董事们唏嘘一阵,对赵公子的敬畏、对集团的忠诚又加深不少。
~~
其实,赵昊之所以在江南银行改制之初,就无比注重风险管理。除了有货币银行学的底子外,还有很重要一点,是来自赵立本的提醒。
去岁,江南银行开业前,老爷子听说他要存款免费,还要付息,吓得从扬州连夜赶到苏州,提醒他这是在断人家生路,当心遭到四大钱庄的报复。
赵昊虽然嘴上不在乎,却对爷爷的话十分重视。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里?对手何时动手,如何动手都是未知数,他也不能整天钉在银行里。便精心设计了这套风控系统来自动预警。
没想到效果还不错,真就捕捉到了对手的行动。
对拥有大预言术的赵公子来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通过风控部门提供的讯息,他很轻松就能判断出,对方会对江南银行在山东的几家分行下手。
首先,江南银行目前的分行,仅限于江南、运河沿岸和北京。他谅漕运集团也不敢在江南造次。
至于北京,有西山公司在,他们得好好掂量掂量。再说在京师闹出事儿来,谁也讨不到好。
所以对手只能把爆破点放在远离江南和京师以外的地方,山东自然是最好选择了。
但赵公子也没料到,对手居然狗怂狗怂的,选择了紧挨着山东的徐州下手。可能因为徐州是凤阳巡抚的辖区,属于漕运集团的传统势力范围,出了事儿好擦屁股吧。
不过也没差,无非就是再欠个人情罢了。
“不过总裁,我们的银子到位了吗?”众董事巴巴望着江雪迎。
江雪迎点点头,语调轻松的对众人道:“按照之前的决议,我们已将江南银行的库存银一千万两,通过两次海运,秘密运送抵京,又借助新任河道总理潘中丞的掩护,将银子运到了济宁。”
河道总理衙门的驻地在山东济宁,济宁也是大运河畔的重镇,当然也有江南银行的分号了。
一千万两银子用马车要拉四五百车,但用四百料的沙船,也就是四船的事儿,这就是水运的强大之处。
四条船混在潘季驯上任的船队里,沿大运河一路南下,漕运衙门的人敢查不成?
事实上那帮人完全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这么多银子,不声不响早就到了济宁。
“为了争取时间,我在会前就让人传信给济宁分行,调拨三船银子去徐州。”江雪迎对众人歉意道:“时间紧迫,没来得及跟诸位商量。”
“总裁哪里话,你是江南银行的行长,再说事有从权嘛。”董事们自然好说话的很。
“是啊,这已经过去一天了,得抓紧一切时间!”华伯贞有些吃不准,问江雪迎道:“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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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信鸽就能到济宁了。”江雪迎掐指算道:“济宁和徐州相距三百里,但运河水路畅通,银子应该两天时间就能到徐州。”
顿一顿,她又道:“另外,为了防止意外,我还让济宁的余行长,持信去找潘中丞,请他老人家务必派兵护送一程。”
“要得,潘中丞亲自护送都应该。”华伯贞这才放心笑道:“咱们为啥和西山公司,在北京合伙开水泥厂,不就是为了给他烧水泥吗?”
“哈哈哈。”王梦祥也高兴的拢须笑道:“莫非公子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那是肯定的,不然公子为啥对潘中丞,比对自己亲爹还好?”王世懋凑趣笑道:“老潘家十几个孩子,都在玉峰书院里头读书,他哥哥还是副院长。可见,公子早就对潘中丞下手了。”
“哈哈哈!”会议室里笑声阵阵,气氛十分欢畅。任凭那宋大掌柜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江南集团为了保险起见,居然把几乎所有的库存银,都一股脑运到了北边。
更气人的是,其中自然也包括,宋大掌柜让人存的那些。
什么?南边怎么办?南边根本不用办……
赵公子虽然确实没多少现银,但他身边的土豪多啊。根本用不着向陆家顾家之类的开口,华家和王梦祥凑一凑,就能给他凑出个两三千万两来。
何况这两家还一直欲求不满,嫌买到的可转债太少。赵昊便让他们私下里吃了个痛快,向两家定向发行了五百万两的一年期可转债,另外还预约了一千万两的可用额度,以备不时之需。
其实这些钱,也主要是用来继续收购丝绸的。说实话,赵昊不信有人敢在江南,对江南人自己的银行下手。
那赵公子真是有一百种方法弄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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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众人笑完了,江雪迎才把俏脸一沉,面罩寒霜道:“这次找诸位来的主要目的,并非只是通告此事!”
“总裁请讲。”众人也赶忙敛住笑容,正襟危坐。
“这次我们带着最大的善意北上,却遭到漕运集团如此的羞辱——他们居然非但不领情,还想要置我们江南集团于死地!”江雪迎拍一下桌子,冷声娇叱道:“他们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很明显不知道!”董事们马上群情激昂的起身嚷嚷道:“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要报复!”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就连王世懋这种书生士大夫,都振臂高呼着要报复了。
“好,那我提议,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们也让恒通记尝尝,被恶意挤兑的滋味!”江雪迎说着举起了手。
众位与会董事也齐刷刷举手,齐声道:“同意!挤兑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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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苏州恒通记还没下门板,就听到外头响起‘嘭嘭嘭’的砸门声。
“开门,快开门!”乱糟糟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让掌柜的一阵阵心神不宁。
“快去看看怎么回事儿。”掌柜的让大朝奉去门口瞧瞧。
不一会儿,大朝奉回来禀报道:“掌柜的,都嚷嚷着要提银子!”
“提银子?”掌柜的奇怪道:“开门都等不及了?干嘛这么急。”
“那谁知道呢?”大朝奉摇摇头道:“要不,我再从后门出去打听打听。”
“先把门开了吧。”掌柜的听着外头门板山响,虽然钱庄的门是砸不开的,可架不住丢人啊。
“唉,好嘞。”大朝奉也知道,他们开钱庄的,就是下刀子也不能耽误开门,不然信誉不保。
待伙计们把门板一卸,客户便潮水般冲了进来,直奔取款柜台。
“快快,我要把银子取出来!”
“取银子取银子!”储户们争先恐后的将手中汇票,递到高高的柜台上。
要不是柜上有铁栏杆,估计他们能直接爬进来。
柜台后的伙计都吓傻了,还是大朝奉过来,在柜台后朝众人团团作揖,赔笑道:“诸位放心,银子有的是。不过怎么也得讲个先来后到,还请排队吧。”
钱庄的护卫也过来维持秩序,储户们这才闹哄哄的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取钱。
“客官要取多少啊?”大朝奉接过第一个储户的会票和印章。
“全都取光。”那储户绷着个脸道。
“啊?全取光?”大朝奉吃了一惊,提醒道:“那您的户头可就要销户了,再开可是很麻烦的。”
“销户就销户,反正老子一个子儿都不会存你家了!”储户高声道。
“好,说得好!”排他身后的一众储户,也纷纷叫起好。“我们也取光,一个子儿不存了!”
“为什么呢?”大朝奉不由失声问道。
“还不是你们自己干的好事!”储户们便义愤填膺道:“江南银行都贴出告示来了,你们恒通记为了破坏我们江南海运,竟然在徐州挤兑他们!呸,这干的叫人事儿吗?我们江南人还把钱存你家,不是资敌吗?!”
“就是,江南银行还宣布,为了报复你们恒通记。但凡在五天之内把存在你们家的银子,转存到他们家的,统统给三倍利息!五天之后,就只给两倍了……”
这后一条,才是他们着急的真正原因吧?
ps.今天出了点小状况,就两更了哈。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耍赖!
这些天的徐州城,真叫个滚滚如沸汤,惶惶人心乱。
果然不出所料,挤兑发生的第二天,宋大掌柜的人又来到江南银行继续办理汇兑,一上午就申请提款整整一百万两!
下午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挤兑的消息传开,徐州城百姓蜂拥而至,拿白银券来要求换成银子。
江南银行的大厅人山人海、人声鼎沸,险些被挤爆了!
这一幕把银行员工恶心的要死。几天前,南门大街上各家钱庄银号当铺,贴钱收购银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就连江南银行的白银票都被提空好几天了,老百姓手里还能剩几张?
现在大厅里这些面红耳赤、大声咆哮着要退银子的所谓百姓,到底哪儿来的,也就可想而知了。
就是那些钱庄请来捣乱的托!
“呸,恶心!”柜员们怒火中烧。
“兑给他们。”江行长却不允许手下有过激的行为。银票不记名,哪怕是条狗叼到柜台前,江南银行也得见票即付。
柜员们只好忍着怒火开始验钞。验钞的方法很简单,甚至不用费眼睛去看油墨、印刷这些细节,只需要将银票在手里搓一搓,扯一扯,那种撕不烂的独特手感,就足以让所有伪造者望而兴叹了。
只要是真钞无误,便现场给付官足银,一钱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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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恒通记二楼。
宋大掌柜依然站在窗前,看着自己安排的人,背着鼓鼓囊囊的褡裢,蚂蚁搬家似的鱼贯而出。
宋材给他捧着茶盏和毛巾,从旁谄笑道:“江南银行狂妄幼稚,好一个见票即付,这不是作死吗?”
“不见票即付,人家凭什么把你印的纸当成钱?”宋大掌柜像看白痴一样,瞥一眼这个同宗堂弟。
“小弟的意思是,大哥棋高一着,抓住他们的漏洞致命一击。”见马屁拍到了蹄子上,宋材忙尴尬改口道:“两百多万两的银票一起挤兑,光这一手就能把他们挤兑趴下!”
“那不一定。”宋啸鸣却摇摇头道:“他们的白银票还在打市场的阶段,这种时候,应该会谨慎的留够准备银。”
“我让人用银票挤兑江南银行,一是消耗他们的存银,让他们没法挪用这块准备银。二是制造恐慌,让他们没法用白银票蒙混过关。”顿一顿,他幽幽道:
“不过银票是个好东西,等过去这一场,不论花多大代价,我们也得发行恒通银票。”
说这话时,宋大掌柜一直盯着那‘江南银行’的金字招牌。
其实他对江南银行这家后起之秀,不乏欣赏、羡慕甚至嫉妒。自从坐上钱庄业的头把交椅后,宋啸鸣志得意满之余,也一直在苦苦寻思,如何才能把恒通记继续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宋大掌柜很清楚,眼下的状态绝对不是这个行当的终点,但该如何破局他却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江南银行以横扫一切的强横姿态彗星般崛起,宋大掌柜从这个对手身上,一下明白了,江南银行所做的事情,就是自己苦求的答案。
要想让钱庄行业实现质的飞跃,成为主宰般的存在,就要走江南银行这条路!
但龙头老大的骄傲,让恒通记无法拜一个后起之秀为师。所以他只能选择毁灭这个王座挑战者,然后沿着对方的路走下去。
‘所以,你还是快去死吧,不要耽误我的正事儿。’宋大掌柜默默说一句,目光终于从‘江南银行’的招牌上收回,转身离开了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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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宋大掌柜所料,因为尚未建立起白银券的信用,所以江雪迎一直要求各地分行,坚决执行‘银进票出、专款专用’的规章。
即是说,银行发出去多少银票,库里就必须专门准备多少白银,而且严禁将准备银挪作他用。
此事有风控副行长专门负责,就连行长都休想违反规定。
因此徐州分行是有足够的准备银,兑付蜂拥而来的银票的。
但市民百姓听风就是雨,一听说徐州分行发生了挤兑,也纷纷拿出自家的会票和银票,跟风到江南银行挤提挤兑。
这让徐州分行的局面显得十分风雨飘摇,然而江行长和他的手下们,却展现出了顽强的韧性。四天来,他们每日按时开门,来者不拒的兑付现银,办理汇兑业务,丝毫没有要关门逃跑的意思。
也让那些在暗中埋伏好人手,准备抓他们个正着的各家钱庄老板,感到好生失望。
这时候,江南集团在江南十府反制恒通记的消息,也通过各家钱庄的信鸽系统传到了徐州。
钱庄老板们闻讯全都吓尿了。比起江南银行开出两三倍的高息,狂吸恒通记存款这一条,他们更害怕的是,江南集团此举透露出的睚眦必报,不死不休的决心。
按说江南银行遭了这记闷棍,应该先抱头求和才是啊。就是要报复,也得等过去这关,缓过劲儿来再说吧?
怎么能满头是血就提着板砖扑上来呢?这江南银行到底是疯了,还是根本就没把他们的攻击放在眼里?
好像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他们这些小角色能遭得住的……
众老板慌得一匹,赶紧相约来到恒通记,求见宋大掌柜,想问问他如何看待江南银行的反制?
“怎么看?正常。”宋啸鸣却十分沉得住气,他安抚众老板道:“江南银行不过是想玩围魏救赵的把戏罢了。不必担心,我们恒通记的库存银足得很,不怕他们效仿。”
“是啊,这两天就见分晓了,你们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宋材也从旁没好气道:“明天开始,他们可是要付银子了。这头一天的一百万两,能不能拿出来都两说呢!”
“倒也是,大伙儿再安心等两天。”众老板闻言心下稍定,想想也是,只要徐州的江南银行崩溃,大家日子就好过了。管他江南的恒通记是死是活呢。
宋材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打发走了众老板。
转回时,却见宋大掌柜背着手在楼上踱步,再不复方才镇定的模样。
“叔,担心江南那边呢?”宋材赶紧给他端杯茶。
其实他们没跟那些钱庄老板说实话。江南恒通记现在的库存银,其实并不充足——存到江南银行的五百万两哪来的?就是从恒通记的库存银里提出来的啊!
“不是。”宋啸鸣却摇摇头。
恒通记的老巢在淮安,从淮安往江南的运河可没断绝。他一接到江南告急,第一时间便命淮安总号,转运五百万两库存银到苏州、南京等地,这样应该足够应付江南的局面了。
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徐州分号的反应,实在太稳了。他们好像只在最初两天慌张过,之后便很快恢复了镇定,一切按部就班,好像完全不记得,明天就要开始以百万两为单位,往外付银子了。
“莫非,他们从别处找到银子了不成?”宋大掌柜想到一种可能。
“不可能吧。”宋材大摇其头道:“他们山东的那几家分行,咱们都盯着呢,到现在也没什么动作。再说他们自身都难保,上哪找银子周济徐州分行?”
“唔。”宋啸鸣茫然点点头,这些事他当然知道。而且为了保险起见,他甚至请漕运总兵府暂时封锁了微山湖上的夏镇闸口,不让任何一条民船进入徐州,按说是万无一失了。
所以他才奇怪,对方到底哪来的底气?
这个问题想不透,宋大掌柜失眠了。
当天夜里,他正在床上翻来覆去摊煎饼,便听大街上响起一阵马嘶牛叫的嘈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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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感应一般,宋啸鸣一下就坐起来。丫鬟赶紧点着灯,刚给他穿上鞋,就听楼梯间响起蹬蹬蹬的上楼声。
宋大掌柜这下感觉更加不妙,忙定定心神,沉声问道:“街上怎么了?”
“叔,是江南银行的车队……”宋材的声音因为恐惧都变了调:“说是官船码头来了支船队,江窦带着大半伙计,赶着车去接船,卸下来的全都是银箱子!”
“哪来的船队?”宋啸鸣毛都炸了,再也不窝在楼上了,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
“济宁。”宋材险些跟他撞个满怀,赶紧让到一旁。
“他们怎么过的闸口?”宋大掌柜难以置信的问道。
“他们用的是河道衙门的船……”宋材艰难答道:“打着潘季驯的旗号,闸口不敢拦啊。”
“啊!这不是耍赖吗?怎么能用官府的船呢?”宋啸鸣闻言,全身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河道衙门会公然帮江南银行对付自己。
虽然他知道潘季驯和赵昊关系不错,但得罪了漕运衙门,他这个河道总理还想不想修黄河了?
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定住神道:“那也不要紧,就算把山东四家分行的银子搬空,最多也就是三百万两。依然不够!”
这几天,宋大掌柜的人,一共在徐州分行办了整整五百万两的汇兑。再加上各家钱庄出手,还有跟风挤兑的,江南银行徐州分行的付款压力,已经来到了足足七百万两之巨!
还差一半没着落呢!
“幸好叔搏兔亦用全力,不然这次还真要让他们混过去。”宋材也镇定下来,庆幸的擦擦汗。
“……”宋啸鸣却没说话,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多蠢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装伯夷谁不会?
一大早,徐州城就被江南银行运来银子的消息轰动了,市民们顾不上吃饭,纷纷跑到南门大街看热闹。
果然,见见两百名全副武装的江南银行保安,护送着几十辆牛马车组成的车队,缓缓向江南银行的后门行去。
从昨天半夜到现在,这支庞大的队伍便在江南银行与官船码头间,来来回回了不知道多少趟,地上都被轧出了深深的车辙。
“这一车得多沉啊?”看着板儿车上那一口口上锁的大木箱,吃瓜群众们咋舌不已。
“一箱能装五十两的大银锭一百六十个,自己算吧。”
“那三箱就是两万四千两银子啊,怪不得把牲口累得吐舌头。”有会算账的报出个数,引得人们一阵惊呼。“那这几十车,岂不得六七十万两银子!”
“这都第九趟了吧?”有从昨晚就开始看热闹的,一直给计着数呢。
“哇!”人群齐齐发出一声惊呼,这下他们终于对江南银行雄厚的财力,有了直观的认识了。
“之前谁说他们没银子了?”
“这不坑人吗?我的利息啊……”好些跟风取钱的储户,心疼的不要不要。他们好多都是银行开业,利率优惠时存银子进去的。结果听风就是雨,非要提前取回银子,利息自然就甭想了……
~~
江行长和他的手下们,使出吃奶的力气紧赶慢赶,终于赶在银行开门前,将运来的三船银子,全都运到银行入了库。
虽然大伙儿都一宿没睡,还干了半天力气活,一个个却精神奕奕,不困也不累。
“要不大家先歇一会儿?”江行长揉着发酸的肩膀道。
“不歇!现在只想开门发银子!”员工们却嗷嗷直叫,憋屈了这么些天,今天终于可以出口恶气了!他们是一秒钟都不想耽搁。
“年轻真好啊。”李副行长绽出了罕见的笑容。
“好,开门营业!”江窦抖擞精神,高喊一声。
当银行的铺板歇下,早就守在外头的人们,便见江行长昂首阔步走出来。
江窦站在阶上,朝众人团团一揖,声音洪亮道:“徐州城的老少爷们们,这几天的风风雨雨,给大家添堵了!”
他腰杆挺直,胆气粗壮,声音穿透了街道,直达对面恒通记二楼。
宋大掌柜阴着脸,抱着胳膊立在那里,听江行长继续声音洪亮道:
“诸位都是耳聪目明之人,几天热闹看下来,自然都能品出其中门道。这是一场针对我们江南银行的恶意挤兑,其幕后主使,便是对面这家恒通记!”
“哇……”人群发出一阵阵惊呼,心说这真是把江南银行逼急了,都指名道姓开喷了。
阴影里的宋啸鸣,嘴角不自觉的抽搐一下。其实昨天半夜到现在,他一直就在寻思该如何跟江南集团体面讲和了。
对方现在公然指名道姓,显然是不打算善罢甘休了……
“他们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在我们江南银行江浙一带的分行,用不同户头存进去整整五百万两,然后借着运河不通的机会,同时在徐州挤兑我们,想让我们的信用破产!”江行长悲愤的声音传到宋啸鸣的耳中,听得他手脚冰凉:
“幸亏我们江南银行资金无比雄厚,经营万分谨慎,视信用高于以一切!我们早在江南江北各备下了数千万两的储备银。这才能紧急从济宁调拨了一千万两白银过来!”
只见那江行长激动的满脸通红,高举右臂、伸出食指,指向他所在的位置,挑衅道:
“宋大掌柜,就问你一句,一千万两够不够?不够的话,我们再一千万两运来!”
“嗷嗷!”没想到江行长演讲能力还挺强,把徐州百姓煽动的嗷嗷直叫,好像他们是一伙的一样。
宋啸鸣的脸色变得铁青,他虽然知道对方肯定夸大其词了。但只要他没法掏空人家的底,人家就是吹自己有一亿两,他也只能听着。
银行门口,待到老百姓的情绪平复下来,江行长这才接着高声道:
“今天,本行宣布两件事!其一,所有之前来登记汇兑的储户,今天一律付清,就是时间没到的,今天也付!没办法,银库太小,装不下那么多银子啊!”
“哈哈哈……”市民们被逗得大笑起来。
“其二,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不能非礼人家呀!所以必须要对等报复。因此接总行指示,但凡在五天之内把存在恒通记银子,转存到我们江南银行的,统统给三倍利息!五天之后,就只给两倍了……”
“嗷嗷!”老百姓就喜欢看人掐架,见江南银行反击了,都兴奋的起哄架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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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恒通记有存款的,则挤出人群,回家找会票转存去了。
那可是三倍利息啊,存五年期的话,年利率能到9%,虽然跟放贷比起来还是不够看。可放贷风险多大?
往江南银行存钱,可是十分的保险、稳稳的出息啊!
在见识了江南银行恐怖的实力后,人们已经把‘江南银行’四个字,跟无敌划等号了。
发表完了酣畅淋漓的讲话,江窦朝着人们微微前身,然后向恒通记的二楼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这才施施然转身进了银行。
大堂中的柜员们要办理业务,尚能忍住欢呼。
他一进去内里,李察和三个经理,还有里头的员工们,便高声鼓噪喝彩。
“行长厉害了!”
“崇拜行长!”
“没想到啊,行长还有这一手,气势十足啊!”李副行长也高兴笑道:“那宋大掌柜竟让你唬得没敢露头!”
“哈哈哈!”银行众人哄然大笑。
“我能有什么气势?”江战神笑歪了嘴,却还假假的谦虚道:“俗话说得好,钱是英雄胆啊。有总行送来的银子撑腰,换谁都一样横!”
“换了我我可不行。”毛经理的马屁功夫,已经到大巧不工的地步。
“哈哈哈哈!”江行长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欢畅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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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得知江南银行要在一天内,把之前的汇兑统统付清,那些小钱庄的老板们,就知道恒通记这次输定了。
又听说那江行长宣布,所有恒通记的储户把银子转存江南银行,给三倍利息!他们一个个吓得肝胆欲裂。
这招绝户计可太狠了,要是用在他们这些小鼻子小眼的小钱庄身上,非得把他们吸干了不可!
一想到自己之前对江行长等人的冷嘲热讽甚至谩骂,他们就如坐针毡、忐忑难安。碰头一合计,都觉得江行长八成是在等着他们上门求饶呢。
得,咱们也别磨叽了。不然大棍子抡下来,非得脑浆子四溅不可。于是一众老板们直接来到江南银行,求见江行长。
谁知对面恒通记的宋掌柜宋材,已经先来一步了。
只是宋掌柜带来的礼物被扔了出来,人也被轰出了江南银行……
见宋掌柜灰头土脸的回去恒通记,钱庄老板们一个个面如土色。
不过江窦倒没报复他们,只是让他们以后老老实实听话,并且每家保证每个月向江南银行购买,不低于五万两的白银票,就可以哪凉快哪儿呆着去。
没办法啊,总行有推广白银票的任务,而且给的任务量还蛮重的。让这些钱庄票号帮着一起推广,艰巨的任务,就超额完成了呢!
江行长都钦佩自己的脑子,怎么越来越灵光了?莫非这次让宋大掌柜开了光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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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恒通记。
一楼大堂人声鼎沸,全都是来取钱的储户。
二楼贵宾客厅里,却愁云惨淡。
被对门撵出来的宋材,低头偷瞄着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的叔父。
这么多年了,他还没见过叔父,输得这么惨呢。
“明明已经做得十分小心了,他们是怎么提前知道我的计划的?”宋啸鸣歪在罗汉榻上,喃喃道:“这不应该啊,出其不意的应该是我才对啊……”
“叔父怎么知道,他们提前知悉咱们的计划了?”宋材不解的问道。
“不然这几船银子哪来的?肯定是提前从海上运过来的!”宋啸鸣欲哭无泪道:“可见我们的行动,一早就落在姓赵的小子眼里。”
说着他痛苦的闭上眼睛道:“江南危矣!”
宋材知道叔父指的是挪用那五百万两后,江南的恒通记库存银只剩一半的事情。
“叔父不是已经让人,从淮安运银子去补上亏空了吗?”他小声提醒道。
“八成运不过去了……”宋啸鸣仰面朝天,捶着额头道:“没用漕运衙门的船,实在太失误了。”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一般,蹬蹬蹬的上楼声再度响起。负责信鸽的伙计将一封急报送了上来。
宋材接过来,展开一看,登时面色煞白,涩声禀报道:“三天前,操江都御史衙门宣布在瓜洲至双江口一带江面,举行为期半个月的御倭操演。操演期间,所有南北船只一律不得靠近,否则以刺探军情论处……”
瓜洲是大运河在扬州与长江的交汇处,双江口是扬州主要河流汇入长江的地方,这一段都不许通行的话,所有江北的船只,都甭想南下了……
宋啸鸣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没想到操江御史也成了江南集团的走狗!
他当然知道,银子运不到江南的后果了。他之所以还没晕过去,是因为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指望。
海上,海上的消息还没传过来呢。
ps.还是两更,我知道到了关键情节,大家都想看个痛快,我也想写个痛快啊。但到了和尚这个年纪,哎,总有状况牵绊,让人没法全力以赴。头疼,是真的头疼,今天两章是吃布洛芬写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鸟枪换炮
黑水洋上,海天一色。
但天之蓝是通透的蓝;海之蓝是幽深的蓝。不管天之蓝还是海之蓝,都是那样让人迷醉。
风帆猎猎,樯桅如林,一支飘扬着日月旗的庞大船队,正呈飞燕形编队,在黑水洋上顺流北进。
这是江南集团执行第四次海运的联合船队,由江南航运公司所属的八十艘四百料沙船,和江南安保公司所属的二十艘护航船组成。
从执行第二次海运开始,船队的船只数就翻倍了。
这是拜江南集团从江北黄泛区,招募了数万民夫到江南做工所赐。大量的劳动力被分配到崇明岛上,将沙船帮的人手完全解放出来,非但江南造船厂可以全力开工,三千名水手也都能出海了。
另一方面,龙江宝船厂和苏州造船厂陆续传来喜讯,江南集团订购的第一批各四十艘千料海船,已经可以交货了。
八十艘千料海船,少说需要六千水手才能操的动。这让赵公子欣喜之余又十分焦急,他命令陈怀秀和金科加紧训练新的水手和海兵……哦不,海上保安。
所谓‘南船北马’,江南百姓最不缺操舟戏水之人,而且见习水手一旦转正,就可以获得航运公司的正式编制,收入是寻常百姓的好几倍,自然不愁招募人手。
事实上,光沙船帮子弟就有三千多人踊跃报名。另外又从上海太仓等地招募了三千人。这一共六千名预备水手,按原计划是要进航海学院接受系统教育的。
可金科还没把学院的架子搭起来呢,公子又催得这么急,显然没法按部就班的培养了。他和陈怀秀等人一合计,只能以老带新、赶鸭子上架了。
于是三千水手,每人带两个徒弟,船老大也不例外,开始了持续数月的高强度操练……幸亏操江御史是吴叔叔,不然非得举报他们招募水军,图谋不轨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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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老水手们能倾囊相授,金科特别规定,徒弟们转正后五年之内,薪水的三分之一归师父所有,美其名曰‘培养银’。
这在后世看来,对徒弟好像很不公平。但在这个‘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年代,不管什么手艺都不会轻易传人的。学徒拜师后,得让师傅白使唤好些年。等学成手艺后,还得给师父白干三年才能出师。
所以在时人看来,金科的‘培养银’制度,对当徒弟的其实还是的很友好。却又能调动老水手们的积极性,让他们愿意帮助徒弟们,早日通过船员考试。而不是故意藏着掖着,只把他们当免费劳力使唤。
不过那些老水手们大部分都是手巧嘴拙,会干不会说,靠言传远不如靠身教。让他们带徒弟,最好的办法就是上船实操,在海运的航路上来回多跑几趟,展示一下真正的技术比什么都强。
正常来讲,每艘四百料沙船,最多能装一千三百石粮食。但那样船只就会变得特别笨重难操,这么多二把刀在船上,很容易出事故。而且也不利于预备水手们练习技术。
为了方便操练,经过赵公子批准,每条船上只装载了三百粮食,也就是满载的零头。
所以说,这一趟趟往来于崇明和天津之间的船队,与其说是在运粮,不如说是在操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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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航运的八十条沙船在操练,江南安保的二十条护航船,同样也在操练。
上次海运时,他们还只有十艘护航船,而且都是用沙船帮的旧船改造的。
但四月底,福建那边来信说,订购的十条中号乌尾船造好了。把王如龙高兴的,亲自带人去泉州的地下造船厂提了回来。这才刚刚编入海上保安队的序列,连舷号都没来得及刷,就迫不及待跟着出海首训了。
显然,这乌尾船绝对不是盖的。不然素来走高傲霸总路线的王如龙,也不会跟迎亲似的,亲自南下接船的。
这种船源自广东东莞,因其船身和船尾涂成黑色,故而又称为‘乌尾船’或是‘乌船’。它的船体由坚固耐久的铁梨木打造,因此船体坚硬如铁,‘触之无不碎,冲之无不破’,甚至可以抵挡佛郎机射出的炮弹,就连横行南海沿海的葡萄牙军舰都非常怕它。
乌尾船的大小形制与福船相仿,但福船乃松杉所造,若与乌船在海中相撞,福船会被撞碎。而且乌尾船的耐用性也好,通常福船只有十年的使用寿命,乌尾船的寿命却能长达五十年,因此虽然价格昂贵——一艘能顶五艘福船的价钱,却依然广受官军、海商乃至倭寇的追捧。
时至今日,乌尾船依然是闽粤大海主们的主力战舰。通常衡量他们舰队实力的方法,就是看有多少乌尾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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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林道乾、曾一本们的旗舰,都是两三千料的大号乌尾船,远非海上保安队这种中号乌尾船可比的。
不过在没有大海主的北方海域,这种船长十丈,船宽三丈,船板厚7寸的中型乌尾船,已经可以横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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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条乌尾船,裸船的价格便在八百两白银以上。
赵公子的本意,是想到闽粤一带收购几家地下船场,好确保拥有稳定的乌船来源。但唐保禄去闽粤沿海一打听,才知道这些船场手上都有大海主的订单,而且早就被大海主们捏在手里了。
非但买船场这条路完全走不通,而且正常情况下,连乌尾船都买不到。
好在赵公子拥有钞能力,我加钱就是——当他开出每艘两千两的天价时,那些船场便神奇的有了产能,而且只用了三个月,第一批船就交货了。可见民营企业就是比国企效率高。
当然,那种大号的万斛乌尾船,依然是大海主们的禁脔。船场老板们要是敢卖给外人,全家都得死光光。
不过船厂老板们还是向唐保禄这位大金主,热情的推荐了他们的联营企业——位于佛山的地下枪炮厂。
别瞧不起这些民间枪炮厂,他们打造的鸟铳质量远胜户部兵器局出品,铸造的火炮更是撑起了大海主们的强大火力。就连濠镜澳的葡萄牙人,也会向他们下订单,购买一些卜加劳铸炮厂不生产的铁炮,用于补充火力。
虽然这些铁炮的质量,比起葡萄牙的铜炮差点儿意思,但架不住价格便宜量又足啊。唐保禄深知自家公子,患有严重的火力不足恐惧症。他几乎将佛山堡能买到枪炮,全都包圆了。并请船场把船开到广东,完成了火炮安装。
因此王如龙开回来的这十艘乌尾船上,各安装了‘大发贡’隼炮四门,蛇炮八门,大号佛郎机十六门!
另外,所有运粮船上的佛郎机,也从两门变成了八门……这玩意儿泉州就有的造,不过射程太近,就是一大号霰弹枪,所以仅能用于近战。
要知道,大明水师的福船,每船只装备大发贡一门,佛郎机六门而已。还不够赵昊乌尾船的零头。
而朝鲜水师还在用一百多年前的大将军炮。至于日本水军的火力,更是连朝鲜都不如……
所以仅在火力这一块,海上保安队在大明北方海域,已经具有压倒性优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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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旗舰的率领下,二十艘护航船呈雁形编队乘风破浪,庇护着身后呈品字形航行的运粮船队。
金科和王如龙并肩立在旗舰的船艉楼,看着在甲板上挥汗操练的保安队员们,两人都生出无尽感慨。
“当年咱们在大帅麾下,一共就六艘战船,还没一艘是乌尾船。”王如龙摸着红色的胡子,不可思议的咧嘴笑道:“没想到离开了军营,反而能指挥更多更强的战舰了。”
“我们不是战舰。”金科皱皱眉,提醒口无遮拦的老王道:“我们是装备了必要武器的货船。只是因为责任重大、不容有失,才稍微多带了点自卫武器罢了。”
按规矩,如果船只出海,官府可每船酌给编号火铳四杆,每次酌给火药三斤。月港那边还允许远洋的船舶携带火炮,‘往贩外夷之大洋船,准其携带炮位,每船炮不得过两门,火药不得过三十斛,其火铳、弓箭、腰刀等项亦仍准携带’。
“你这是自卫吗?灭了朝鲜水师都够了。”王如龙反而觉得金科太谨慎了。“这他娘的大洋之上,王法无存的地方,哪还用这么小心?”
“公子还没拿到海运权,严格说我们这形同谋反。”金科叹口气道:“就算日后拿到了海运权,要是让朝廷的人看到咱们船上这么多枪炮,也一样会感到不安的。”
“怕什么啊,咱们到港之前,都会把炮收到舱里的。”王如龙笑道。
“不光是炮,嘴巴也要关严实,别让下面人上岸之后胡乱吹牛,给公子惹麻烦。”金科叹口气道:“漕运集团很乐意参我们一本的。”
“哎,好吧好吧。”王如龙终于无奈点头道:“我保证以身作则。日后上下统一口径,乌尾船?大发贡?蛇炮?统统不存在的。我们就是清一水的小舢板,用的都是三眼铳,小片刀,这总成了吧?”
“倒不至于这么夸张。”金科被逗笑了。“总之先忍忍吧,等公子在海上站稳了脚跟,有你吹牛的地方。”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朴成性与朴成寅
与一般海岛不同,在耽罗岛上非常少见崎岖的海湾、海角、海岬之类的地形,到处都是平坦的沙滩。因为它是一个典型的火山岛,整个海岛是由岩浆喷发形成的。
形象点儿说,耽罗岛就像个打在平底锅上的煎蛋一样,凸起的蛋黄便是汉拿山。这就导致偌大的济州岛缺少天然良港,只有济州港等寥寥几个港口还堪用。
因此济州港也就成了李朝全罗右道水师,在耽罗岛的驻扎港口。而且济州城也在不远处,所以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朴成性朴大人,每每上岛时都会住在城里,接受那些大商人的招待。
别看耽罗岛是李朝的养马之地、流放之地,济州城内却十分的繁华呢。就算没法跟本道府城全州比,可在此间能得到的享受,是全州完全无法比拟的。
但这次朴成性却一反常态,没有进城寻欢作乐,而是老老实实住在水军营里。让州牧大人都感到十分意外,还遣使来问,是不是上次谁惹右使不开心了?
军营主将房中。
朴成性头戴着黑纱网巾,上着绸缎小褂‘赤古里’,下配宽裆肥腿裤‘把持’,并用细带缚住宽大的裤脚线,穿着双白布袜,盘腿坐在个炭盆前。
炭盆上架了个烤盘,上头的猪五花和猪皮,正滋滋冒油。
一个跟他同样打扮、稍年轻些的男子,坐在烤盘对面,正用个铜夹子翻动着烤猪皮。
朴成性一边贪婪的抽着鼻子,一边对跪坐门口的小吏道:“回去请李大人放心,本将只是有军情在身,不能擅离军营罢了。待到敌情解除,自然会去寻他作乐。”
“明白了,那就不打扰右使了。”小吏欠身退下。
年轻男子将烤猪皮夹给朴成性,朴成性蘸了蘸浅碟中的大酱,将猪皮与萝卜条、葱丝一同包在生菜叶里,然后送到口中咔哧咬一口,一脸享受的用鼻音道:
“哦,闹木马西大,猪皮和大酱真是绝配啊……”
说完便咔哧咔哧嚼起来。
对面的年轻人却有些不看气氛的问道:“哥,我们真要去攻打天朝的船队吗?”
“呃……”朴成性闻言,一下就噎住了,翻着白眼指向桌上的茶杯。
年轻人赶紧给他端起麦茶,朴成性接过来灌下去,这才长舒口气道:“成寅呐,应该吃饭的时候聊这个吗?”
那叫成寅的年轻人,是朴成性的亲弟弟,靠着哥哥当了个水军虞侯,赶紧低头道:“哥,小弟弟错了。可小弟弟实在是太恐惧了。本朝开国百七十年,还从没人敢冒犯过天朝呢?”
“混蛋,没规矩!”朴成性眼珠子瞪得溜圆,气得举着筷子要抽他。
“哥,小弟弟是担心你啊。”朴成寅巴望着朴成性道:“你可是咱们朴家的柱石啊!”
“唉……”朴成性这才颓然放下手,郁闷的灌一杯烧酒,长长一叹道:“被人家捏住了把柄。我有什么办法?”
一个月前,他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将他在天朝恒通记的进出账目逐条列明,并威胁他要是不按照信上说的做,就把账册送到汉城去。
这可要了朴成性的亲命了,要是让王京中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知道自己居然在天朝有三十万两存银,非得把他抄家灭门了不可。
~~
耽罗岛水军营寨,主将房中。
“送到汉城很可怕吗?”朴成寅不解问道:“那钱又不是哥一个人捞的,京里大人们都有份,他们应该会帮着掩盖吧。”
“当然很可怕了。”事到如今,朴成性也没什么好瞒着弟弟了。“两班大人谁不知道,这个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是一等一的肥缺?我当初能抢过别人,是因为我同意,捞到的抽水八成上交给他们,自己只留两成。别人都想要三成甚至四成,大人们觉得我懂事不贪,所以才会让我来当这个节度使。”
说着他苦笑一声道:“这二年,我一共孝敬京里十二万两银子,大人们都还挺满意。要是让大人们知道,我除了送回家里的两万两,另外还在天朝存了三十万两?你想会怎样?”
“啊,这么多?”朴成寅吓得掉了手中的夹子,他没想到欧巴的胆子这么大。
“你别那么大声,不想活了吗?”朴成性赶紧去捂弟弟的嘴。要知道整个朝鲜水师,一年的军饷军费加起来,不过才区区五万两……要是让外头的士兵知道,主将居然吃三十万两的独食,只让他们喝了点儿汤。非把他兄弟俩活活烤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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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前任打听过,他们一年孝敬,从没超五万两。谁知道合该我发财,上任不久就赶上天朝九大家内讧,江南往日本的海贸断绝。这下日本人只能从咱们济州岛进货了,岛上海商买卖这下火爆到一塌糊涂。”
朴成性说着舔了舔嘴唇,压低声音道:“进进出出咱们济州岛的走私船,一下多了三四倍不止,咱们的抽水自然也高了好几倍。只不过我让那些海商,把大部分的钱都存到天朝的户头里,只有小部分交的是现银。”
说着他叹了口气道:“哥哥我不是贪财,是担心王京里的贵人们,看到这个位子的油水又多了几倍,会把我一脚踢走啊。”
朴成寅心说,这还不是贪财是什么?
面上却担忧道:“那我们也不能对天朝的船队下手啊,一旦天朝追究下来,王上尚且要吃罪,又有谁能保得住欧巴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会冒那个险的……”朴成性苦着脸点点头,忽然指着烤盘惊叫道:“糊了糊了……”
“哎呀呀,太可惜了。”朴成寅赶紧把烤糊的五花肉夹出烤盘,一脸惋惜的要丢掉。
“别扔,败家子,还有能吃的。”朴成性眼疾手快,夹住黑乎乎的五花肉,用铜剪刀将糊掉的部分小心刮掉,然后蘸上浓浓的大酱,配着萝卜条葱丝用生菜包起来,喀嚓咬一口道:“这么就吃不出糊味了。”
“还是哥会过日子。”朴成寅满脸叹服,也学着大哥的样子,将余下的五花肉处理好。兄弟俩便包着菜叶子咔哧咔哧吃了个精光。
然后一起拍着肚皮,歪在木地板上。
朴成性打个饱嗝道:“我好了。”
“我也好了。”朴成寅也打个饱嗝,问道:“哥,你还没说完呢。”
“我当然没那么傻,直接派水师,去打天朝的船队。”朴成性翘着二郎腿,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道:“虽然对方保证,一切后果他们负责,但天朝的船队,能不惹还是不惹的好。”
顿一顿,他歪过身子,小声对弟弟道:“我让金老板去联系三岛倭寇了。”
“啊?”朴成寅又是一惊。
朝鲜人所谓‘三岛倭寇’,是指距离济州岛仅四百多里外的对马岛、壹岐岛、平户岛三岛,这三岛归属于日本平户藩,是素来以水军著称的武士集团。
因为当年的高丽王国曾协助元朝讨伐日本,所以元朝覆灭之后,他们便时常侵扰朝鲜沿海,由此被朝鲜称为‘三岛倭寇’。
但在日本南北朝时代,由于平户藩所支持的南朝长期居于下风,经济被势力较强的北朝所压制,本来对朝鲜政治上的报复劫掠,就转变成对朝鲜、中国东南沿海的纯粹海盗行为。
那些侵扰大明的倭寇中,‘真倭’就主要来源于此。
~~
朝鲜在济州岛及周边岛屿,设置了许多烽堠、水寨。乃至全罗道的水军,就是为了防御这三岛倭寇的。
但神奇的是,一百年后,朝鲜水军和三岛倭寇居然狼狈为奸,一起大发走私财。这些年倒确实也再没闹过倭患,可见要想实现大和谐,还是得一起发财啊。
“那日本人怎么答复的?”朴成寅紧张的问道。
“倭人都打劫天朝沿海多少年了,也没见天朝兴师讨伐。所以他们根本不怕天朝之威,听说海上有肥羊上门,他们二话不说,就倾巢而出了。”朴成性略一寻思道:“已经在马罗岛东边等了两天了。”
说着他看看墙上的黄历道:“按天朝那边的消息,那支船队昨天从崇明放洋,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上午,两边就该碰上了。”
“原来如此。”朴成寅恍然,怪不得哥下令让所有水军回营戒备呢,原来是怕碰上倭寇的船队。
“保护济州岛不受侵害,是我们朝鲜水师的本职,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我们选择暂避锋芒,防止倭寇登陆,十分的合理。”朴成性一本正经道:“至于天朝的船队,大明不是片板不下海吗?我们可不知道他们在济州附近海域遇到袭击,同样十分合理。”
“合理合理,十分合理。”朴成寅心下一松,又有些挠头道:“可倭寇狡诈多端、欺软怕硬,要是万一在天朝船队那儿碰了钉子,转身登济州岛劫掠怎么办?李州牧可是府尹大人的小舅子,甩锅的话,咱们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唔,有道理。”朴成性深以为然的挠挠脚心,寻思片刻道:“这样吧,你这就带十条船到加波岛一带,去掉旗号、扮作民船,背向济州岛列阵。不要插手他们的战斗,只驱赶船只,不许靠近济州岛。”
“包括天朝的船只?”
“当然,要是天朝人登岛求救,你说我是救还是不救?”朴成性一脸理所当然道。
“嗯,明白了。”朴成寅点点头,起身披挂整齐,带船出海去了。
ps.依然两更,但懂的自然懂,这两更耗费的时间精力,赶上写四更了,从早晨一直写到刚才……
第一百七十九章 开炮
当晨曦为黑水洋带来万点波光,海运船队的航行进入了第三天清晨。
穿戴整齐的司令兵,迈着正步上到船艉楼上,然后郑重其事的拿起悬在胸前的唢呐,吹起了起床曲‘木兰从军’。
将唢呐用于军令,并非赵公子对解放军军号的拙劣模仿,而是戚家军中一直使用的传令方法。戚继光的《纪效新书·武备志》中有云,‘凡掌号笛,即是吹唢呐也。’
那高亢轻快的唢呐声,很快便传遍了乌尾船的每一个角落。
听到起床喇叭,褚六响条件反射的睁开眼,从吊床上翻身下来。
炮组的新兵稍早就起床了,给他准备好了擦脸的湿棉巾。
褚六响接过棉巾使劲擦擦脸,驱散了残余的睡意。新兵又将他的蓝色裹头巾、黑色齐腰甲、对襟蓝色麻布褂、同色的麻布短裤递上来,伺候他一件件穿戴整齐。
这也是保安队员们的统一装束,唯一不同的是,他棉甲的前襟领口处,绣了两道醒目的红杠。
因为他如今被提升为旗舰舰艏炮组的炮组长,并荣升二级警员了。
其余入伍满一年的炮手,领口都绣着一道红杠。那刚当参加保安队的新兵,领口上则空空如也。
笔趣阁
按照江南安保集团颁布的《安保人员职级条例》,加入保安队第一年为预备警员,满一年并通过考核后,可升为三级警员。满三年并考核合格后,方能晋升二级警员。
安保大队才成立了一年,哪怕最早加入的保安,也不够资格升为二级警员。褚六响能绣上两道杠,自然是因为首航时那一炮打得准了,才破格提升了一级。
别小看这一级,保安队的等级森严。平时,下级遇到上级要主动敬礼让行,使用敬语。而且每一级的收入,都有显著提升。预备警员每月的津贴加出海补助,能拿到2两银子。三级警员一个月就涨到5两。而褚六响这样的二级警员,甚至能拿到8两!
苏州城一个技术工人,每月收入也才一两五。海上保安队员们领的可谓是超高薪了。哪怕不算出海补助,褚六响一个月也能拿到4两银子,依然是超高薪。
当然,这高薪可不是那么好拿的,那是他们经受住了童梓功的变态折磨,又日复一日在王如龙的严厉军规下坚持下来的结果。和他同期进训练大队的兄弟,最终只有半数能上船,其余的都被打发到岸上去站岗了。
褚六响知道船上的弟兄们都在羡慕自己超擢,他一边自豪的理顺自己的警衔条,一边抚今忆昔的不胜感慨。‘俺一个吃不饱饭的沂蒙山农民,怎么打炮就这么准呢?’
正在臭屁间,忽然船上又响起一阵凄厉的铜锣声!
褚六响一愣,旋即血往上涌,忙朝正在整理内务的手下弟兄吆喝道:“快上炮位!”
那是遇敌警戒的信号!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演习来着,但谁也丝毫不敢怠慢。不然除了要承受舰长的臭骂,还得给全船洗甲板、刷马桶,严重的甚至会被记过。
记过可太可怕了,一次记过当年晋升就泡汤,两次记过降职,三次就得下船了!
~~
褚六响带着炮手们冲出舱室,爬上了船艏甲板。炮手们解开固定绳索、掀开防雨毡,露出四门炮车。
填装手和火药员掀开炮车旁的木地板,露出内藏式的炮弹舱。又从舱里抬出火药桶,解开防雨布,然后火药员拿定量木勺装发射药,填装手填生铁实心弹,插上引信。
待火药员盖好火药桶,举起大拇指,副炮手便点燃了火把,包括褚六响在内的四名主炮手,持火绳等待发射命令。
从他们听到锣声,到完成发射准备,统共只用了三分钟时间。所有动作行云流水、配合毫无间隙,全靠日复一日的操练,给他们留下的身体记忆。
开炮的命令迟迟没有响起,褚六响这时才顾得上四处张望,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他在船艏视野最好,环视之下,一览无余。
只见航海长站在船艉楼的舵室门外,有节奏的吹着哨子,指挥着操帆手们一起拼命的扯动船尾野狐帆的帆缆,来协助三十米长的大船向三点钟方向转向转舵。
船艉和侧弦的炮手也已经就位,虽然褚六响从不把佛郎机当成炮。
陆战队员们则将防止敌人接弦的竹刺排张开,又扛着沙包在甲板上堆成掩体,最后将海水浸湿的破棉被,遮盖住船上容易被攻击起火的位置。
再看远处,整个船队也在旗舰信号旗的指挥下,艰难的改变着队形。
十艘乌尾船在向着东面海域,准备组成一字阵迎敌。
另外十艘船护卫船,则在乌尾船百米外航行,准备组成第二道战列线。
八十艘运粮船则在互相靠拢,准备组成密集防御阵型。锣鼓声、喊叫声、号子声响彻云霄,平静的海面上乱作一团。
这到底是演习,还是真遇到了海盗?
褚六响满心疑问,拿起配发给舰艏炮组的单筒望远镜,朝着迎敌的方向望去。
一个小小的岛屿出现在镜头中。褚六响已经是第四次走这条航路了,自然知道那是距离济州岛十五里的马罗岛,也是这条航线中的重要地标。
不过通常,应该是向北转,而不是往东……
正胡思乱想间,他忽然就透过望远镜,看到一排细小的黑点,正从马罗岛方向,朝己方的位置快速移动!
“果然有敌情!”褚六响再度血往上涌,这次俺要晋升一级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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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艉楼舵室内,王如龙神情冷峻的立在指挥台前,用双筒望远镜看着不断靠近的不明船队。
是主桅上的瞭望哨,在片刻之前发现有埋伏的。
海上的视线十分通透,瞭望哨又配有高倍的望远镜,正常讲会更早就发现敌情的。
然而对方却巧妙的借助马罗岛的掩护,隐藏住了行迹。
直到他们从岛背面驶出,抢占上风口时,瞭望哨才猝然发现敌踪,敲响铜锣示警!
但这时,想要先敌发现,悄然转向的时机已经不复存在。敌人已经抢占了上风口,逃跑是最坏的选择。
何况王如龙打了半辈子仗,还从没不战而逃过一次呢。
所以,唯有一战了!
一旁的旗舰舰长海尔哥也持望远镜,在紧张的眺望着敌情。
这会儿已经能看清敌船的数目和船型了。
“好家伙,这得六七十条船啊……”海尔哥倒吸口冷气,他当年就是戚家军的水军船长,在沿海跟倭寇没少交手,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七十条日本船。”王如龙沉声说道。
这年代日本的造船水平,也就是宋朝的程度。样式基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在船上驮了个房子,跟秦淮河上的画舫似的。只是大小不同。
“旗舰是一艘安宅船,周围十几条关船,其余的都是更小的小早。”王如龙眉头紧拧道,给出结论道:“肯定是三岛倭寇!”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航行安排?”海尔哥阴着脸道:“看样子,有人给倭寇通风报信啊!”
“先不管那些!”王如龙搁下望远镜,活动下脖子,狞笑道:“老子这辈子,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打倭寇。这次可得好好过过瘾!”
说着他走到舵室门口,扯着嗓子对船艏炮台喊道:“褚六响,看到那条最大的船了没?就是唯一挂着帆的那条船!”
“看到了!”褚六响高声回答道,那条楼船模样的大船,十分的显眼。
“射程到了,就轰他娘的!”王如龙高声下令道:“让那船上的倭寇,尝尝咱们海上保安队的厉害!”
“好咧!”听说敌人是倭寇,褚六响更来劲了。他平时听长官们吹嘘,当年杀日本鬼子的光辉事迹,就羡慕的不要不要。一直为自己没捞着机会,炮决几个倭寇深以为憾。
没想到,机会忽然就来了。
他兴奋的转过头来,对手下弟兄高喊道:“都听见了吧!来的是倭寇,我们可不能丢了大队长的脸!”
“嗷!”炮手们嗷嗷叫起来,他们可都是听着戚家军的事迹成长起来的,对倭寇自然有天然的蔑视和饥渴。
褚六响举起手指测距,还是太远,只能低声喝道:“先沉住气,近点儿再开炮。”
“嗯。”本打算点燃火绳的炮手们,停下了动作。
海上保安队依然按照明军传统的水战思维,将主要火力集中在宽大的船艏。
褚六响和他的炮手们,一共操纵四门火炮。四门炮的样式差不多,都有修长的炮身和略粗的炮尾。中间两门大一些,长度在1.7米,重达1000斤。炮身有三道炮箍,炮口有准星,炮耳位于第三道炮箍前,火门处设有药池和火门盖。
炮尾末端铸有大铁环,用粗缆绳穿过大铁环,可以将炮车固定在甲板上,抵消开炮时的后座力。还可以方便士兵不论是填装弹药还是清理炮膛,都能快速的将大炮从炮击位置拽出拖回,不至于耽误作战。
这时的欧洲主流舰炮,大体就是这个样子。虽然人家的炮都是青铜铸造的,这批佛山造的山寨货都是铁铸的。但炮胆用熟铁铸造,外头还加了铁箍,将炸膛的危险大大降低。可以说除了笨重,没什么大毛病。
当然笨重就是最大的毛病。边上两门青铜长蛇炮,虽然看上去秀气多了,但其实口径只小了一点儿,射程和威力并不逊色多少,而且几乎不会炸膛。
没办法,这年代的青铜炮就是比铁炮优秀。
褚六响一直保持着测距的姿势,当双方距离来到1.2公里时,他便厉声道:“准备射击!”
炮手们点燃了火绳。
“发射!”褚六响毫不犹豫的下令。
火绳点燃了引线,轰鸣声中,四枚炮弹呼啸而出!
第一百八十章 炮声隆隆
四枚炮弹呼啸着擦过那安宅船的船楼,落在它后面的海面上,激起了四股高高的水花。
这第一炮,全都没打中。
不过不要紧,这本就是用来校炮的。
炮手们拉着绳索,四门炮车复位后,褚六响下令,将两门大发贡的炮尾垫上1厘米枕木,将两门蛇炮垫上1.5厘米,然后刷炮管,降温,重新装填火药炮弹引信。
三分钟过后,四门舰首炮再度轰鸣发射!
这时候,双方相距已经不足一公里了。
第二轮的四发炮弹,命中了三发。其中一发将其船帆撕开个大口子,另外两发,将那安宅船的正面楯板轰出了两个大洞。
东南风送来了那安宅船上的惊呼惨叫声,显然炮弹射进去后,也造成了杀伤。
“不错,很有精神!”王如龙的赞许点点头,这可不是打固定靶,能在这个距离命中快速行驶的目标,不愧是海上保安队的炮王!
这时,其余的战船也不甘落后,纷纷开始射击!
非但第一排的十条乌尾船,第二排的改装战船也跟着开火,他们虽然船差了点儿,但火力并不差,火炮配置与乌尾船一模一样。
没办法,谁让赵公子就是不差钱呢?船型才是限制海上保安队火力的最大的障碍!
八十门火炮同时轰鸣,炮声惊天动地,腾起的白烟将整个船队都笼罩起来。
八十枚炮弹呼啸着砸向倭寇的船队,大部分落在海面上,激起无数的水柱!
但也有二十来枚命中了目标,但凡命中,一定会给倭寇造成惨烈的损失!
因为倭寇每条船的甲板上,都密密麻麻的站满了身材矮小,髡头**的倭寇。
倭寇的船上几乎没有火炮,所以他们只有一种战法,就是接舷战。而且他们甚至没有船帆,行船全靠划桨。所以哪怕是最小的‘小早’船上,也有十四到三十名桨手不等。至于数量最多的关船,更有桨手四五十名。安宅船上的桨手甚至会达到近百人。
这就让他们只能在近海作战,没法远航。但在短时间内,桨手们一起划船,爆发的速度十分惊人。这样才能尽快追上敌船,好接舷啊!
为了减轻重量,更快接舷,关船的护板都是很轻的木头,甚至会用竹子代替。更轻量级的小早就更不用说了,炮弹一发入魂,直接击碎护板。
飞溅的木片给近乎**的倭寇带来了不小的伤害。被伤到要害处的,直接就丧失了战斗力。
有几枚炮弹贯穿护板后,直接落在了甲板上,将几个倭寇当场砸得支离破碎,依然余力未消,又在甲板上跳动起来。密密麻麻挨在一起的倭寇躲避不及,但凡撞上大铁球的,轻则手折脚断,重则脑袋开花……
几乎是一发炮弹,就能干掉十几个倭寇的节奏……
还有一发炮弹,直接击中一艘关船的水线,顿时撕开一个大窟窿,海水灌进没有水密舱的船体中。倭寇们拼命舀水也无济于事,只能纷纷跳船逃命。
那艘最醒目的安宅船,自然遭到了炮火的重点照顾。不过安宅船是日本大名级别的座船,楯板比较厚实,虽然也被砸得到处是窟窿,却也没丧失了防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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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钟后,第二轮齐射开始了。
双方这时距离已经到了三百米以内,这次炮手们没有再用实心铁弹,而是换成了另一种葡萄弹。
所谓葡萄弹,就是将几十发鸽蛋大小的铁弹,用网兜装捆成一束,看起来像一串葡萄,因此而得名。
一开炮,几十枚铁弹便猛然喷射而出!
葡萄弹射程虽比不过实心弹,但是两三百米的距离内,发射一炮可以瞬间撂倒几十个敌兵。在海战中可以将敌方军官和水兵大片撂倒,达到瘫痪敌舰的目的。所以此时欧洲海军主流的战法,就是远处用实心弹破坏船体,近处改用葡萄弹制造杀伤。
两千多枚鸽蛋大的铁弹,雨点般落在倭寇的战船上。但凡被击中的战船,甲板上的倭寇就像被割麦子一样,惨叫着倒下落水。
但更恐怖的火力还在后头呢!
这时候,大型佛郎机终于也进入了射程,炮手们同样用的是一扫一片的霰弹!
而且双方不到两百米距离,基本就是指哪打哪弹无虚发了!
佛郎机除了可以转向之外,还有个最大的优点,它可以更换子铳的子母铳!
炮手们早就在等待进入射程的功夫,把所有的子铳都装填完毕。打完一炮,直接换了子铳再打,根本就是在连发啊!
这哪能遭得住啊?密集的霰弹不间断的喷洒在倭寇的船上,方才还站满人的甲板,转眼就被打成了筛子。非但甲板上的人难以幸免,就连甲板下划船的桨手都死了不少!
惨叫声震天而起,无数倭寇的残肢断体落水,鲜血转眼染红了海面。
越是靠近大明的船只,倭寇的伤亡就越是惨烈,然而倭寇们除了拼命划船,根本没有任何反击的办法。
因为所有的关船和小早,统统都没安火炮,只有安宅船上安装了几门日语叫‘大筒’的玩意儿。那玩意儿与其说是炮,还不如说是超大号的火绳枪,长度虽然蛮唬人的,可惜口径太小,也就能塞进一枚鸽蛋大小的葡萄弹。
就这玩意儿,数量竟然也不多,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要知道,就在五年前,就是这三岛倭寇所属的平户藩,刚刚被两艘葡萄牙战舰的交叉火力教做人。但日本人的死脑筋实在没办法,可能觉得给船上安装笨重的火炮,会影响他们的速度,没法尽快展开引以为傲的接舷战,所以一直没有做出改变。
加上他们只从大唐学了锻造法,根本没学会铸造法,所以他们连铜钱都得用永乐通宝,上哪掌握铸炮这么高深的技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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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面对着海上保安队的恐怖火力,他们只能咬牙承受着巨大的伤亡,拼命划船靠近,心说接上舷就可以大杀四方,连本带利都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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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里外,加波岛海面。
朴成寅带着摘掉旗号的十条朝鲜水师战船,排成一行背向济州岛列队,以阻止双方船只逃窜过来,骚扰济州岛。
小朴身穿着跟大明类似的武将战袍,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他心里头七上八下、十分忐忑,感觉自家大哥是在玩火,弄不好这此就把朴家都赔进去。
他正在那里转圈圈,忽然听到远处响起轰隆隆的声音。
立在身后把总闻声望天道:“咦,大晴天怎么打雷了?”
“什么打雷?是在打炮!”朴成寅白他一眼,指着南面道:“那就是我们要防备的倭寇。”
“倭寇怎么会打炮?”把总讶异道:“他们不都是冲冲冲吗?”
“许是被他们袭击的一方,在自卫吧?”朴成寅有些不安道。
“会是什么来路呢?”把总和船上的朝鲜士兵,顿时紧张起来。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正经来路,我们保持警戒就行。”朴成寅让手下,也把火炮准备好。李朝的火炮仿自永乐年间的大将军炮,号称‘天字铳’,有效射程可达五十米!
看到一门门‘天字铳’做好发射准备,朴成寅和他的手下,都感到安心不少。
谁知这时,南边又传来阵阵密集的火炮声,那炮声连绵不绝。这个距离听起来,就像在放鞭炮一样。
把总听了听,又变了脸色道:“这有上百门炮了吧?不会是天朝的水师吧?”
朴成寅也吓坏了,结结巴巴道:“天朝的水师哪有这么多炮啊?”
天朝水师一艘船上只有一门大发贡,六具大佛郎机,三个碗口铳。整个登莱辽东卫所的战船,加起来也没这么猛的火力。
何况,他们都在海湾里窝着呢,根本来不了这么远。
“不会是南方的大海主们来了吧?”把总又想到一种可能。
“他们跑三千里外来干什么?”朴成寅断然摇头。
“那到底什么来路啊?”把总彻底没了思路。
朴成寅却已经想到了,八成是那劳什子江南公司的船队了。
在宋大掌柜给朴成性提供的情报中,依然把江南航运的船队,等同于沙船帮的船队。告诉他们沙船帮船只虽多,却没有福船,更没有乌尾船。都是不太适合出洋的沙船。
武装方面,沙船帮更是受到朝廷的限制,只有几门威力了了的土枪土炮,主要还是靠弓箭和刀枪自卫……这倒不是宋大掌柜有意坑他们,只能说是情报滞后害死人啊。
朴成寅光听炮声就知道,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他下意识就想带着部下逃之夭夭。可转念一想,自己来干什么的啊?倭寇要是顶不住了,逃到岛上去,到时候他大哥一样有嘴说不清。
思来想去,他对那把总下令道:“赶紧上岛点烽火!”
把总立刻让人升起一面红旗,并鸣炮示警。不一会儿,加波岛上的烽堠,便点燃了狼烟。
烟柱腾空而起。很快,耽罗岛最南端的松岳山的烽火,也点了起来。
“虞侯,我们走不走?”把总问道。
“大哥让我们钉在这里,怎么敢违抗军令呢?”朴成寅叹了口气,一副尽忠职守的样子。
那把总不禁暗暗佩服,小朴虽然比大朴年轻,但更像个称职的军官。
他以为朴成寅让自己点烽火,是为了通知济州城的军民和舰队主力,早做防范。
殊不知朴成寅其实是演给天朝船队看的。不远处炮都开成这样了,朝鲜的水军前哨要是还没反应,就太假了。
那不摆明了告诉人家,他们跟倭寇是一伙的吗?
ps.还是两更。这种海战几乎每个细节都要考证,太费劲太难写啦。明天打完!
第一百八十一章 激战
褚六响很郁闷,他头一次发现那些大佛郎机好厉害,自己开一炮的功夫,人家能开七炮,而且不用担心炮管过热炸膛。
一旦进入射程,比他心爱的大发贡杀伤高多了。
更郁闷的是,人家炮口还能上下左右转,敌人到了百米以内,依然可以照打不误。
而他们舰艏炮组的位置本来就高,小日本的船又矮,到了这个距离,大发贡和半蛇炮已经打不到对方,在炮尾加垫片都没用了……
“奶奶的,这是什么狗屁设计?”见大佛郎机们喷吐着火舌,一串串的收割着倭寇的性命。褚六响郁闷的啐一口,心说再这样下去,风头都让佛郎机炮组抢去了,特别晋升的美梦肯定要黄。
现在唯一能打到的,就是那艘被打坏了船帆,远远缀在后头的安宅船了。
但安宅船楯板很结实,葡萄弹打不透,实心弹打透了也没什么用。
“只能出绝招了,上红红火火弹!”褚六响一咬牙道。
“啊,炮长,那玩意儿太冒险了吧?!”烟熏火燎的炮手吓一跳,副炮手,装填手、火药手们也害怕的看着炮长。那玩意儿他们统共就练过两次,每次都要吓尿裤子。
“狗日的们,胆小就别学人家打炮!”褚六响却啐一口道:“那艘王八船那么结实,不用红红火火弹怎么打?!”
别看保安队名义上不是军队,但军法之严峻不逊于戚家军,炮长下达命令,下面人也只有执行的份儿了。
火药手只好从舱室中,拖出一个厚厚的铁皮炭桶,用火把引燃了桶里的木炭,待到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他将四枚空心铁弹夹进了炭桶里。
“炮长,这得烧多长时间啊?”没炮打的炮手们,一边装填自卫用的隆庆式步枪,一边远远的看着火药手在那里满头大汗的煽风点火烤铁球。
“等着。”褚六响没好气的白他们一眼,这就有些尴尬了。
按说,应该一开始就把炮弹烧红备用。可这玩意儿太危险了,一旦掉到甲板上就能酿成人间惨剧。所以炮手们都很抵触这玩意儿,几次演练之后,就连船上的枪炮长,也吓得不敢强求炮手们,准备这种被水手们称为‘红红火火弹’的危险玩意儿了。
所以起先,负责备弹的火药手,连炭桶都没点着。毕竟他腚底下就坐着一桶发射药,再点一桶火太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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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船艏炮台歇业,这边的大佛郎机却很是生意兴隆。
二十艘战舰上近两百门佛郎机同时轰鸣,组成密集的交叉火力网,疯狂的收割着甲板上的倭寇。
几乎每条船上的倭寇都遭到了重创,团灭的日本船也不在少数。海面上密密麻麻漂浮着倭寇的尸体,还有受伤落水者在哭喊惨叫,宛若人间地狱。
那些严重缺乏防护的小早船,连划桨手都死伤惨重,几乎全部失去了动力,无助的漂在水面上,彻底成了海上保安队的活靶子。
不过那些关船的船舷高一些,划桨手都在甲板下划船。霰弹破防能力不足,对桨手们的伤害自然有限。所以哪怕甲板上的倭寇已经团灭,下头的桨手仍在拼命划船,让关船不断的迫近明军船只。
所谓‘关船’,是中世纪时,日本海贼们在海上的航行要道设置关卡、向往来船只收取过路费的船只,因此得名‘关船’。
由于要追赶不肯付过路费的船只,关船在设计建造的时候就是偏重于速度。到了战国时期,这种船就被当作军船使用了。在四五十名桨手拼命划桨下,短时间内爆发出的速度,确实不是靠风力驱动的帆船可比。
是以尽管大明的船队一直顺流满帆,拼命想要保持距离,却依然被倭寇的关船不断迫近!
况且,大佛郎机也不是真正的连发炮啊。打完了预先装填的子铳后,发射速度一下就慢了下来。
终究还是没法单凭火力,就把敌人彻底消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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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仅距不到30米了,终于进入到倭寇们的攻击范围了。
那些趴在甲板上的倭寇,早就等着这一刻了。他们马上点着了火绳,击发手中‘铁炮’。
日本人所谓的‘铁炮’,就是火绳枪。与他们对火炮的排斥相反,他们对火绳枪十分推崇,进行了大量的仿造。
说起来,还是当年汪直带去的葡萄牙人,把这项技术传给日本人的……
日本的工匠还是很有精神的,或者说他们比较死板。对铁炮的发火装置和身管制作工艺,都严格按照最初的标准,一丝不苟的打造每一柄火枪,所以他们仿制的铁炮一直保持着很高的水准,跟广东造的水平基本持平。
上百支‘铁炮’噼噼啪啪的开了火,石弹、铁弹、铅子纷纷射向乌尾船的甲板上。
但乌尾船的甲板,比关船的甲板高出整整一丈。在大佛郎机的威胁下,倭寇又无法站起身来射击,以下攻上的劣势就愈加明显。
大部分弹丸都射在船帮上,根本伤不到坚硬的铁力木分毫。
小部分射上甲板的弹丸,也被高高垒起的沙袋尽数挡住,几乎没有造成什么伤亡。
甲板上的陆战队员,也开始抵着掩体射击了。他们都经过严格的海上射击训练,在二三十米内,用工艺精良的隆庆式步枪完全可以弹无虚发。
他们的任务是寻找大佛郎机打不到的倭寇,坚决予以歼灭!
尽管倭寇们已经竭尽全力将身形躲藏在各种掩体后。但陆战队员们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用步枪射击,几乎不存在任何死角。
一阵排枪之后,那些躲藏在船舱里、甲板缝、船头护板后的倭寇,便纷纷惨叫着中弹。
不过这帮倭寇的战斗意志还是很惊人的,当然也是无奈……他们现在顺流冲锋,逃跑的话就要逆流,那不是送给大明的火炮屠杀吗?
所以还是得硬着头皮攻,反而活下来的几率会大些。他们坚信只要一接舷,胜负的天平马上就会向他们倾斜了!
倭寇们嗷嗷叫着继续迫近,铁炮打完一枪,来不及再装填,他们就朝乌尾船射箭、投掷火把。将火把丢上去后,再像丢流星锤一样往船上扔油罐。
幸好海上保安队的军官……哦不,警官们,都是戚家军的老人,经验十分丰富,提前就做好了防火准备。用湿棉被遮住了容易着火的部位,还在甲板上铺上了防火的沙子。
所以日本人的拼死一搏,虽然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慌乱,但很快就被扑灭了。
不过在救火过程中,还是有保安队员中箭倒地,出现了伤亡……
而且救火影响了对敌的火力,倭寇的关船终于靠了上来,他们马上迫不及待的将破破烂烂的楯板放倒,准备当做梯子攀上乌尾船。
“挡住他们!”负责指挥的枪炮长们目眦欲裂,咆哮着下令大佛郎机继续射击,同时命令陆战队员上刺刀!
陆战队员们从腰间取下一尺长的刺刀,卡啦卡啦插入枪管中。这是隆庆式的第二大改进,让火枪在近身时,避免了沦为烧火棍的下场。
日本人开始攀爬楯板,一场白刃战就在眼前了!
谁知此时,出现了惊人的一幕。只见在战斗中落在最后的一条乌尾船,忽然张满全帆,全速朝着犬牙交错的双方战舰冲了过来!
“我操!”
“纳尼?!”
海面上,同时响起中日两国语言的惊呼声。
惊呼声未落,那艘乌尾船拦腰撞在了一条关船上。轰的一声,那艘松杉所造的关船,直接在中段解体。正在往保安队的船上爬的倭寇,下饺子似的落入水面。
保安队员们的欢呼声中,那艘乌尾船去势不减,又接二连三撞碎了几艘挤在一起的关船,最后撞在另一艘躲避不及的乌尾船上,才停了下来。
好在大家都够硬,只是甲板上人仰马翻,船体倒也无碍。
虽然只撞碎了几艘关船,却严重打击了日本人的军心,让保安队员们的士气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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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后阵的五艘武装沙船,也终于从两翼迂回过来。它们虽然没法像乌尾船一样直接撞击,却用猛烈的炮火为遭到围攻的乌尾船队提供有力的支援。
再次装填完毕的大佛郎机,向挤成一团的关船喷洒着霰弹,让残存的倭寇同样遭到了灭顶之灾。
大部分关船上的倭寇,已经十不存一了,负责指挥的武士们,只能从桨手中抽调人手进攻了。
桨手们连足轻都算不上,不过是些打渔种田的农民,方才在船舱里还好。一上甲板,看到血流成海、炼狱一般的惨烈场景,直接就吓得魂飞魄散,还接舷呢?接尿还差不多……
当然也有冲上甲板的倭寇,手持着明晃晃的日本刀,开始想要大杀四方!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十六世纪地球最强阵、创下冷兵器时代战损比记录、戚继光荣誉出品、童梓功倾情传授的对倭寇宝具——‘鸳鸯阵’……的简化版‘五行阵’。
没办法啊,船上空间有限,十二个人的鸳鸯阵摆不开啊。只能拆成‘五行阵’凑合一下这样子。
只见保安队员们五人一组,当先两人一个手持盾牌,一个手持长枪,形成第一道防线。另外两名长枪手紧随其后,还有一名刀盾手殿后,防备有人从身后偷袭。
第一百八十二章 红红火火弹
之前说过,三岛倭寇是侵略大明东南沿海的‘真倭’的重要来源。他们就算没见过这阵势,也在逃回来的倭寇那里,反复听说过天兵天将戚家军和他们那天煞般的鸳鸯阵!
一看到这阵势,付出了惨痛代价才爬上船来,准备大杀四方的倭寇们,就像老鼠看到猫,被唤醒了血脉中的恐惧一般……满腔勇气登时迅速消退。有人直接双腿打颤,连刀都握不住了。
冷兵器作战,全凭训练和勇气,两者缺一不可。
一旦一方丧失了勇气,等待他们的只有失败一途。
倭寇们色厉内荏的挥舞着长刀,可面对五行阵,实在是抵抗不能。他们拼命狂呼挥刀,但大都被盾牌格挡。盾牌挡不住的,一旁袍泽会递出隆庆式格挡,精铁打造的枪管,根本不怕劈砍。
与此同时,两人身后的刺刀便会伺机捅出,结果对面倭寇的性命。
在船上这种狭窄的空间里,这种阵型简直就是无敌。哪怕遇到倭寇中的武士,也一样轻松格杀……
~~
这时候,护卫旗舰的舰艏楼上,四枚铁球终于烧得通红了。
炮手们早已经做好了发射准备……主要是为了隔绝铁球跟发射药。不然铁球一放进炮膛就会开炮,别说把握射击时机了,弄不好直接轰杀掉填弹手。
他们将发射药用油布包成筒状,再贴饼子似的在上头贴一块潮湿的软泥饼。然后缓缓送入炮膛,用通棍小心的捣实。
褚六响用铁钳子戳一戳通红的铁球,见已经红得很匀乎了。便沉声道:“装弹!”
炮手副炮手将炮车退回装填位,填弹手和火药手屏着呼吸,用铁钳子小心夹起一枚已经烧红的铁球,将其合力送入了炮口中。
然后填弹手冒着生命危险,用通条捅了一下炮膛,好让那枚红红火火弹贴在发射药上。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了,这要是那层软泥出了漏洞,能把填弹手一起发射出去……
当填弹手抽出冒着烟的通条,便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
炮手赶紧把他拉开,以免影响炮车复位。
几名副炮手,七手八脚将那门大发贡推回了发射位,然后插上引线。
褚六响亲自对着准星瞄准了那条安宅船。双方距离五百米,在精确射击的射程内,直接瞄着打就行。但乌木船在波浪中上下起伏的幅度很大,通红的铁球又不能等他慢慢瞄准……
褚六响屏住呼吸,感受着脚下甲板的律动。在前浪刚过、后浪刚起的缓浪间隔,他便迅速点燃了被掐短的引线。
轰的一声,通红的铁球在白烟中飞出,呼啸着砸进了那艘已是千疮百孔的安宅船上,顿时引起阵阵惨叫惊呼。
“打中了!”炮手们欢呼起来。
“再来一发!”褚六响紧紧盯着那艘安宅船,没看到浓烟他很失望。
当浓烟散去,装填手们已经完成了另一门炮的装填。
褚六响再次射出去一枚通红的火球,这次他刻意晚了半秒开炮,通红的铁球洞穿了布船帆,落进了大海中。
那船帆终于不负他所望,渐渐冒起了烟,然后很快出现了明火。
这时,安宅船上的人才发现船帆着了,赶紧哇哇叫着想办法救火。但那帆有两丈多高,泼水都泼不上去。
什么,解帆?这么大的帆落在船上,一船人都要彻底玩蛋……
倭寇们只能又叫又跳,眼睁睁看着高大的桅杆上,帆布熊熊燃烧。船帆又将船桅引燃,结果变成了一个大火把……
褚六响炮组已经兴奋到癫狂了,他们把剩下两枚红红火火弹也打了出去。结果一枚打飞,另
一枚砸进了安宅船天守的顶棚里。不一会儿,那船上楼阁中便冒起烟来。
这下安宅船上乐子可大了,上头落火,下头冒烟,很快就到处都是火,不时有全身着火的倭寇,惨叫着跳进海里。
“这炮打的,牛伯夷啊!”王如龙狠狠一刀,亲手劈死了一名倭寇。
倒不是战局已经严重到,主将都要上阵的地步。而是戚继光培养出来的将领,每战必争先!
自己不身先士卒,如何教麾下奋勇杀敌?
当然,也有王如龙杀倭寇上瘾的因素在……
~~
但让活阎王失望的是,看到那安宅船着火,倭寇们最后一点战斗意志也消散了,潮水般从乌尾船上,跳回自己的关船。
很多关船甚至都等不及接他们退下,船桨就拼命倒划起来,争相朝着那艘安宅船驶去。
显然,安宅船上有什么重要的人物,那些倭寇的命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人值钱。
王如龙也看出来了,不由大喜过望,咆哮着下令道:“追击追击!一艘船都不准放跑!”
船艉楼上的司令兵,赶紧敲响牛皮战鼓。
咚咚咚的鼓声让人热血沸腾,操帆手们拼命调整帆缆,让乌尾船迎风追上去。
炮手们也不闲着,把弹药库中的所有库存都搬上甲板,慷慨大方送给了撤退中的倭寇。
那艘火大的安宅船更是被重点照顾,无数的炮弹倾泻而至,仿佛要将其生生击沉一般。
这时,安宅船上的倭寇终于顶不住了,挂起了白旗。
“他们投降了。”海尔哥指着那面白旗,对王如龙欢呼道。
“那些关船都没停下来呢。”王如龙嘟囔一声,假装没看到。
可惜,他还有个顶头上司,金科的座船上升起了一面蓝白相间的旗帜,那是命令停火的意思。
这下王如龙不能假装看不见了,只好让司令兵发停火令。然后率乌尾船绕过起火的安宅船,占据了上风处,随时准备直接撞击敌船。
十条武装沙船也围上来,二十条船将那安宅船,还有它周围进行营救的二十多条关船团团围住。
然后,金科派人用大铁皮喇叭,用日语朝倭寇喊话,命令所有人放下武器,所有桨手离开船舱,在甲板上抱头跪下。违命者立刻消灭!
这还是当初在军营时,戚大帅找通译教他们的。不过翻来覆去就是几句用来对俘虏说的话,别的话根本没教,也没必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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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寇听懂了,很快乖乖照办,所有人都集中到甲板上,跪地抱头,投降的动作很熟练。不愧是战国时代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
日本战国时代持续一百年,人口却从七百万打到了一千二百万,投降之惨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时候,那艘安宅船上的倭人陆续转移到关船上。
海尔哥起先还担心,那船上的倭寇头领,会不会混进普通倭寇中不好找,此时却见自己多虑了。
他看到几个虽然灰头土脸,但明显衣着华丽的小个子,在一众日本武士的簇拥下,来到一条关船上。那关船上的倭寇和船夫全都跪在地上,向一个穿着夸张盔甲的年轻人磕头。
“咦,这跟以前打到的倭寇不一样。”王如龙也很感兴趣,将太刀上的血,在倭寇的尸体上擦干净,挽个刀花收入鞘中。
“是啊,往常的倭寇都不穿裤子,还没见过穿盔甲的呢。”海尔哥揶揄笑道:“这要是掉水里,捞都捞不上来。”
“看来是条大鱼啊。”王如龙双手反扣,伸一下筋骨道:“瞧瞧这细皮嫩肉的,可惜童梓功不在。”
海尔哥一阵恶寒,刚想说话,便听头顶瞭望哨又敲起锣来。
‘铛铛铛’的警锣声,让刚要松口气的保安队员,一下又紧张起来。
更把那些倭寇吓得瑟瑟发抖,不知要遭到什么命运。
“什么情况?!”海尔哥抬头问道。
“六点钟方向发现不明船队!”瞭望手高声禀报道:“有十条二百料左右的海船,没看到旗号,无法识别敌我。”
“不会是倭寇的援兵吧?”海尔哥有些担心。
“那太好了,老子还没过瘾呢。”王如龙兴奋的咧嘴狞笑,接过望远镜向身后望去,便看到十条海船在缓缓的向这边接近。
“妈的,不是援军。”王如龙欲求不满道:“是李朝水师。”
朝鲜水师的战船也十分有特点,虽然同样靠桨不靠帆,但两头高高翘起中间吃水线却很低,就像月牙船一般。虽然样子一看就很挫,但那只是造船技术的落后。其实李朝因为现实需要……漫长的海岸线且与三岛倭寇近在咫尺……对战船下了很大功夫,工艺和制造水平上比日本人更胜一筹。
那种切开西瓜似的月牙船,是李朝水师的‘剑船’,据说以速度著称,能像宝剑直刺敌军阵中。
不过以李朝人爱吹牛的毛病,这话估计水分不少。
果不其然,在海上保安队鸣炮示警前,那队李朝剑船便已经远远停下,只派了一艘小艇,打着白旗过来说话。
金科在那边忙着接收俘虏,王如龙便让人把那艘小艇待到自己船下。
不一会儿,上来一名把总,看到王如龙先愣了一下。
他上船时看这些天朝人的架势,觉得应该是官军,而且精锐中的精锐。但看到王如龙一身蓝黑色的短打,跟大明的官军又装束迥异。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深深鞠一躬,谦卑道:“大人在上,在下朝鲜全罗右道水师巡防把总姜卜拉,看到海防狼烟特来查看,不知天朝大人们来俺们这旮旯干哈?”
ps.第二更,还有一更……
第一百八十三章 真吓尿
汉字是大明藩属国的通用文字,诸如朝鲜、日本、越南、琉球、吕宋、苏禄、暹罗等国,虽然有自己的语言,但都将汉字作为官方文字,采用跟大明一样的制度和历法。
国朝正统年间,李朝有一位世宗大王李裪,出于民族自尊心,召集人创造了朝鲜自己的文字——谚文。但他的苦心却不能被士大夫们所接受。两班大臣痛心疾首的反对说:
‘我们辛辛苦苦几百年,好容易才拜托了东夷的身份,穿华服、用汉字,成了华夏一分子!’
‘啊,汉字,我爱你,是多么的光荣,多么骄傲,多么坚定的信仰啊!’
‘大王却仿照辽金蒙古,创制奇形怪状的文字,这是‘以夷变夏’大开历史倒车,甘心与蛮夷为伍的严重错误!’
反对声太凶猛,李裪只能改口说,这只是给汉字注音的用辅助文字。群臣却依然不买账,很快就把他创造的文字丢到了犄角旮旯。后来他的后代燕山君,还颁旨禁止全国使用朝鲜文、烧毁朝鲜文书籍,坚定支持汉字正统五百年不动摇!
因此在朝鲜当官,会写汉字只是基础,还得会说一口东北味的大明官话才行,不然都没法跟士大夫们交流。
所以连一个李朝的中层武官都会说汉语,加之地处辽东,口音上自然受到东北老铁们的影响,也十分的合理。
~~
“来干哈?汉话说得挺溜啊。”王如龙睥睨着那又黑又矮的李朝军官,横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里不是大明的地盘吗?”
“是是,当然是,自古以来,我朝都是天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王如龙一开口,就带着浓浓的上位者气势。在那姜卜拉看来,起码是大明三品以上武将才有这范儿,赶紧点头哈腰表明自己忠于大明的立场。
“那你还问?”王如龙没好气的哼一声。
“小人,小人是……”姜卜拉本来想说,小人是觉得‘大明片板不下海’,这时赶紧改口谄笑道:“小人是想问问,有什么可以为天朝大人效劳的吗?”
“还真挺挑时候啊。”王如龙对一旁的海尔哥哂笑道:“不打完仗不露头。”
“空啦啦否耶。”海尔哥用义乌话回道。义乌话属于吴语,在北方人听来就是鸟语,更别说以外东北人自居的李朝人了。
这句话大概意思就是感觉对方不太对劲。
今天实在是蹊跷。船队的出航时间没有规律可循,倭寇却能精确把握他们的行程,提前在耽罗附近的小岛等候伏击。
更蹊跷的是,十里之外的加波岛上居然有狼烟!
要知道,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上,十里根本就不叫事儿。岛上既然有烽堠,七十条日本船从东面浩浩荡荡而来,肯定一早就能发现的。怎么还得等到打起来了才点烽火?
王如龙阴着脸打量着那朝鲜军官姜卜拉,看得对方一阵阵直发毛。
姜卜拉也在偷眼瞧着眼前的两个奇怪的天朝大人,只见他们穿着一样的蓝黑色短打,唯一的区别是,那个红胡子左胸前绣着三颗银色的五角星,另一个年轻些的黄胡子,左胸前绣着三颗黑色的五角星。
也不知那星星是什么意思。只能从两人的站姿和语气,分辨出红胡子官位高一些。
他现在已经确信,两人穿的是天朝的新式水师战袍了,脸上的笑容不由愈加谄媚。
这时王如龙也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对那姜卜拉笑道:“你是头儿?”
“不是不是,俺们船队由朴虞侯统领。”姜卜拉赶紧摇头。
“那朴虞侯是这耽罗岛的军头?”王如龙笑容愈发亲切道。
“军头……哦不,俺们归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朴将军节制。”姜卜拉忙殷勤道:“朴右使就在济州港水军营中。”
“都姓朴啊?”王如龙对海尔哥:“这他妈的姓,真给劲。”
“嘿嘿,大朴客和小朴客是爷俩?”海尔哥问道。
“是兄弟,兄弟。”姜卜拉装着没听懂对方的低级玩笑。
“那快把他兄弟俩叫来船上,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俩说。”王如龙拍了拍姜卜拉肩膀。
姜把总感觉骨头都酥了三分,忙道:“朴虞侯这就可以喊来,朴右使在济州……哦不,耽罗岛北面那旮子,离这儿老远了,天黑也喊不来。”
“哦,那就先把小朴客叫来吧。”王如龙背着手道。
“哎,小的这就去。”姜卜拉点头哈腰告退,上小船朝自家船队而去。
王如龙拄着太刀,看着渐渐远去的小船,幽幽道:“赌一把,小朴客会不会掉头就跑?”
“不能来钱的,不然违反条例。”海尔哥提醒一句。
“那不废话吗?”王如龙翻翻白眼道:“我们用手上的刀当赌注。”
海尔哥看一眼王如龙手中,已经完成对倭寇百人斩的太刀,一时冲昏头道:“好,我赌他会跑。”
“你小子,老子本来要选这个的。”王如龙笑骂一声,挠挠头刚想说这把不算,却瞥见金科已经把日本人统统人抓起来,进入打扫战场阶段了。
他便忽然坏笑道:“那老子就赌他跑不掉。”
说完扯着嗓子高喊一声道:“击鼓!拿下那队朝鲜船!”
须臾,咚咚咚的战鼓声再度敲响!
各乌尾船的船长们,留心听着鼓点,不一会儿,纷纷下令道:“转舵,六点钟方向,满帆出击!”
“卧槽,大队长,你耍赖啊!”海尔哥失声叫道。
“什么叫耍赖?”王如龙却正色道:“既然猜到嫌疑犯有逃走的可能,怎么能消极放任不追击呢?”
说着他教训海尔哥道:“小伙子,不要误了正事。”
“呵呵……”海尔哥才不信他的鬼话,心疼的攥着自己心爱的银柄中平太刀,感觉遭到了抢劫。
~~
那厢间,朴成寅继续在甲板上转着圈圈,焦急的等着回音。
他已经尿了好几泡了,实在是被看到的景象吓得不轻。
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碎木和死尸,鲜血染红了方圆数里的大片海域,引来了大群的鲨鱼和海鸥,成群结队的享受这突如其来的盛宴……耽罗岛虽然在北方,但受日本暖流影响,是亚热带气候,因此会吸引大量鲨鱼前来觅食。
海面上,还漂浮着六十来艘大大小小的破船,其中那艘最大的已经烧得只剩个框架了……
朴成寅这个水军虞侯,也不是全靠关系来的,他对三岛倭寇的情况十分了解。从那艘安宅船上的旗号,能看出那是松浦家家督的座船。
松浦家是日本肥前国守护、平户藩大名,控制着平户、对马、壹岐三岛。在日本国内,松浦党就是‘倭寇’的代名词。松浦党虽然在日本国内算不上特别强的诸侯,但在海上的话,却不虚所谓的村上水军、岛津家之类的水上强权。
如今,松浦家的家督,亲率本部根本水军,气势汹汹而来,居然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惨遭天朝船队团灭。就连松浦家的家督都不知是战死还是被俘虏?
这是何等恐怖的天威啊?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啊,自己大哥居然招惹了这么恐怖的怪物,这下到底是死,还是死,还是死啊?
这时,派去探风的姜卜拉终于回来了。
他刚爬上甲板,朴成寅便焦急的用朝鲜语问道:“怎么样?是什么情况。”
“确实是天朝的水师,而且还是主力,精锐中的精锐!”姜卜拉一脸笃定的回禀道:“不过可能是新组建的,也没看出什么来路。”
“哪来儿的天朝水师?”朴成寅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型,心说不是劳什子沙船帮的船队吗?什么时候被招安了?
“下官没敢多问,但那派头绝对没错,绝对是正牌子天朝将军。”姜卜拉挠挠头道:“嗨,虞侯也别猜了。天朝的大人请虞侯过去一叙,到时当面问就是了。”
“请我过去?”朴成寅面色一白,声音略颤抖道:“干啥?”
“说有要事相商。”姜卜拉道。
朴成寅吓得又想尿尿,他做贼心虚,哪敢面对天朝上官的质问?
心说我还是赶紧回去吧,天塌下来我哥顶着,我顶不住啊……
就在他刚要下令转向的当口,忽然从南边传来密集的鼓点。朴成寅扭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
只见十艘威武的大明战船,已经挂满帆,迅速朝自己扑来。
“哎呀,人家来迎虞侯了。天朝不愧是真正的礼仪之邦,太讲究了。”还蒙在鼓里的姜卜拉不禁心驰神往,来世,愿生在大明……
“完了,完了……”朴成寅却肝胆俱裂、天旋地转,水流无声、尿湿了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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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侯,你这是怎么了?”姜卜拉见状惊呆了。他只见过激动的热泪盈眶,还没听说过有人激动的热尿盈裆呢。
“跑,快跑……”朴成寅面色蜡黄,颤声道。
“跑?为什么要跑?”姜卜拉不解道:“虞侯为何不遵天朝上官之命啊?”
朴成寅心说,遵命我就没命了……可这话没法说出口啊。
不过尿裤之后,他也清醒过来,想起已经让人自报过家门了。能不能跑掉先不说话,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
天朝的船队要是抓不住自己,八成会气势汹汹去济州港找大哥算账。府城可就在边上,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这事儿就彻底盖不住了!
唉,还是老实点儿,过去看看再说吧……听说大明武官一样爱财,大哥在大明可是有三十万两存银的,应该能买个平安吧?
如是想来,他便下令所有人都不要轻举妄动,乖乖听天朝上官命令。
于是这十条朝鲜船上的官兵,也全都做了俘虏……
ps.第三更。仗打完了,和尚也一周没出门了。明天有几件事要办,申请休息一天,出门办办事,带带孩子。周日见哈。
说李朝的官员说话带东北味不纯是戏谑。
比如《朴通事》里面记录了一段提到西游记的李朝人对话:
‘买甚麽文书去?’
‘买《赵太祖飞龙记》、《唐三藏西游记》去。’
‘买时买四书、六经也好,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理,怎麽要那一等平话?’
‘《西游记》热闹,闷时节好看有。唐三藏引孙行者到车迟国,和伯眼大仙斗圣的你知道麽?你说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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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僧往西天取经去时节,到一个城子,唤做车迟国。。。。。’
你品,你细细品。
ps.休息一天,周日更哈。
第一百八十四章 切腹需要仪式感
将朝鲜官兵看押起来,又统计完损失,王如龙这才乘小艇,来到金科的座船上。
金科在甲板上等候王如龙,他穿着一样的蓝黑色短打,左胸前绣着一颗金星。
按照江南安保集团颁布的《安保人员职级条例》,集团安保人员的职衔,分为‘指挥衔’和‘警员衔’两种。
警员衔分为警员、警士、警士长三等十一级,授予基层保安员。指挥衔同样也分为警监、警督、警司三等十一级,授予指挥管理人员。警员要服从主管指挥员的命令,对指挥员主动敬礼。警员、指挥员中职衔高的为上级,下级要主动向上级敬礼。
一颗金星代表了初级警监衔。也是江南安保集团目前的最高职衔。
王如龙比金科低一级,胸前三颗银星代表高级警督衔。那海尔哥的三颗铁星则代表高级警司衔。
王如龙脚跟一并、右手捶胸,向金科敬礼。
金科还礼之后,见王如龙脸色不善,便问道:“怎么?损失很大么?”
“阵亡了八个弟兄,伤了二十六个。”王如龙一脸难过,就像吃了败仗一样。
虽然这个数字放在任何一支军队,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但对王如龙来说,却是他戎马生涯中,罕见的大伤亡了。
毕竟他们可是追求零伤亡的戚继光,培养出来的优秀将领啊!
果然,金科也神情凝重的叹了口气道:“伤亡居然这么重……”
“主要是倭寇到近前时,向我们船上扔火把和油罐,队员们怕船被点着,都忙乱着救火,结果连船上的佛郎机都停了。没了火力压制,倭寇的火枪弓箭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王如龙叹口气道:“再就是有一门铁炮炸了膛,当场炸死了一个炮手,崩伤了三个。其余还有被炮弹砸到脚的,落水淹死的……”
“唉,这次的责任在我们啊。”金科自责的摸了摸额头道:“虽然咱们嘴上说,从第三次海运开始,遇敌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但实际上还是麻痹了。”
“是啊,总以为咱们这么庞大的船队,没人敢生出觊觎之心。”王如龙点头认可道:“所以还是以训练新兵为主,人员安排上出了不小的问题。”
顿一顿,他又有些挫败道:“而且,也没发挥出火炮的全部威力来,让红毛鬼比下去了。”
王如龙指的是四年前那场福田湾海战,当时葡萄牙人为了报复驱逐耶稣会的平户藩,从他们的马六甲基地,派出了两艘武装商船前往日本进行惩戒讨伐。其中一艘是体型较大而形制陈旧的卡拉克大帆船,另一艘则是体型较小而形制新颖的盖伦帆船。
平户藩方面,当时的家督松浦隆信年富力强,自信稳重。得知葡萄牙人来攻,他首先联系了濑户内海的酒井海商们,以平分战利品为条件,得到了十艘中国式大帆船组成的援兵。
他自己也在领地内进行了动员,凑出了七百多倭寇、六十艘战船组成的船队。两只船队汇合后,浩浩荡荡杀向仅有两艘战舰的葡萄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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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此悬殊的数量比,却换来了一场脆败。一场激战下来,日本人一共只打死了八名葡萄牙船员,他们自己却有七十人丧命、两百多人受伤,最后不得不逃之夭夭了……
~~
两场战争的对手都是平户藩,敌人的数量也差不多,正好可以纵向比较海上保安队和葡萄牙武装商船的实力高低。
在王如龙看来,尽管双方都阵亡八人,但葡萄牙人只有两条战船,己方数量却是对方的十倍,所以无疑还是差对方一大截。这让他感到分外难受。
“是啊,我们确实还存在很多的问题,在海战上比起佛郎机人来还差得远,要好好总结改进。”金科说完,笑笑道:“不过也不能对下面人太严厉了,毕竟这是一场歼敌一千,俘虏六百人的大胜,那么多没上过战场的新手,不容易了。”
“我晓得,该赏赏,该骂骂,赏罚分明嘛。”王如龙神色稍霁。
“所有伤员都收治好了吗?”金科又关切问道。
“感谢江南医院,给咱们保安队培养的医生护士,受伤的兄弟第一时间就得到救治了。”王如龙一脸感慨道:“公子从没上过战场,考虑的却比我们还周全。咱们把仗打成这样,都没脸向他交代。”
“比起那个,估计公子更想知道,这群倭寇到底是谁引来的。”金科看着已经趋于平静的海面,沉声道:“来都来了,就跟我一起去审俘虏吧。”
“嗯,老子也好奇的要死。”王如龙跟着金科一边往船艉楼走,一边将手指按得咔咔作响道:“方才扣下了那只李朝船队,审了审那个姓朴的水军虞侯,那小子虽然推得干净,不过看他目光发虚,嗓音发颤,肯定没说实话。”
但毕竟对方也是藩属国的中高级军官,老王把人家扣下就已经很过分了,不好没有证据就随便用刑的。就盼着能从这些倭寇口中,问出些什么来,好回去削那小朴客。
~~
王如龙金科来到艉楼一层的一间舱室外。
门口有两名持隆庆式站岗的保安队员,门内隐约传出情绪激动的吆喝声。
看到总队长和副总队长前来,保安立即行持枪礼。
“稍息。”金科朝两人点点头道:“开门。”
保安队员赶紧打开了舱门,两人走进去,便见一老一少两名俘虏被反绑着双手,用链子拴在舱壁上。
正在吆喝的正是那个穿着精致甲胄的年轻人,但他说的是日本话,金科和王如龙完全听不懂。
负责预审的是一名胸前两颗铁星的中级警司,见到一二把手联袂而至,赶紧捶胸敬礼。
“他什么人啊?”王如龙用下巴指指那还在呜路哇啦的年轻人。
“回副总队长,这人自称是日本平户藩藩主、松浦家家督松浦镇信。”这中级警司叫甄爽,当年就是戚家军的通译,戚家军北上之后,他自然就失了业。后来金科一声召唤,他马上屁颠屁颠前来投奔,成了保安总队的一名参谋。
“咦?”王如龙不禁奇怪道:“平户藩主不是个叫松浦隆信的半老头儿吗?”
“哦?”甄爽一愣,便问了那松浦镇信一通,然后回头解释道:“他说那是他爹,但去年出家了,已经传位给他。”
“遁入空门了?被佛郎机人打自闭了?”王如龙摸着红胡子,幸灾乐祸道。
“差不多吧,他们日本人,从天皇到大名,都爱玩这套。”甄爽对日本的情况还挺了解,道:“捅了篓子就下野,但权力还在自己手里,以退为进当太上皇罢了。”
“吆西。”王如龙也忍不住显摆句日语道:“刚才他吆喝什么啊?”
“他说,武士可以被打败,却不能被羞辱!尤其是他这样的大名主。”甄爽一脸不爽道:“他要我离开放开他,让他写信给父亲要求支付赎金。在等待赎金到来前,要给他独立的房间,鱼、白米饭和味增,还要释放他的仆人伺候他。”
“是不是还得给你安排几个娘儿们?”王如龙不禁失笑道。
甄爽照着翻译一句,那松浦镇信的脸上,便露出痴汉样的笑容。
谁知笑容还未绽开,却听‘呸’地一声,王如龙一口浓痰吐在了他的脸上。
“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还想吃鱼,想屁吃吧!”
年轻人还没受过如此的羞辱,愤怒的‘八嘎八嘎’起来。
“妈了个巴子的!听到这个声儿就上火!”王如龙又飞起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肚子上。
年轻人嗷的一声,惨叫着弓起身子,要不是穿着盔甲,他直接就得昏过去。
被绑在旁边的老者,见状终于忍不住大喊道:“住手,你们不能这样羞辱一位大名!否则他宁可玉碎!”
“我操,你会说我们浙江话?”王如龙吃了一惊。
“你们大明的徽州商人三十年前就来到我们这里,以平户津为基地,从事海上贸易。本人松浦家家老犬养又三郎,当时奉藩主之命管理平户津,自然会说大明的话。”老者颇为自豪道。
一旁的年轻人缓过劲儿来,吐口血,有气无力说了两句。
那姓犬养的老者,先是激动的劝了年轻人几句,然后掉了几滴眼泪,这才回头悲愤道:“我们主公要求给他一柄怀剑,然后为他准备一个干净的房间,并命我为他的介错人。”
“他要干啥?”王如龙一愣。
“你俘虏了他又羞辱了他,他要剖腹自尽,以保存松浦家的名誉!”犬养解释一句,末了又补充道:“能担任主公的介错人,无上荣耀啊!”
“少来这套啊。”王如龙翻翻白眼,又啐一口道:“你要真这么刚烈,一战败就该剖腹,都到这儿来了,还跟我演什么戏?!”
“切腹要在干净的房间里,穿上最隆重的服饰,还要在三味线的伴奏下写作‘辞世之句’的诗歌才能进行。”犬养正色道:“这是武士无上的光荣,怎么可以在肮脏的战场上仓促进行?”
“我操……”这下不光王如龙,就连金科都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是何等变态啊?
第一百八十五章 敢拿钱侮辱我们公子?
船舱里。
听了那松浦镇信的要求,金科终于开口道:“剖腹这事儿先搁一搁。既然当了我们的俘虏,那生死就由我们决定。”
“你要是乖乖配合的话,说不定可以帮你安排一场,合乎规矩的盛大剖腹仪式。说着他淡淡一笑道:“要是不配合的话,我们就把你带回大明去,把你游街示众。今天被人吐了一口痰就受不了了?到时候,老百姓一人一口吐你一身。然后让你享受我们大明最隆重的死刑。”
“纳尼?”听了犬养又三郎的翻译,松浦镇信好奇问道。
“凌迟处死。要割三天,割满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王如龙嘿嘿阴笑着答疑道:“要是没割满刀数,犯人提前死了,刽子手就得从自己身上补齐。所以刽子手们的手艺都好得很,把你全身肉剔光,还让你喘气,你说厉不厉害?”
松浦镇信听完翻译,吓得小脸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剖腹要安排介错人?因为武士都怕疼啊,自己给自己肚子来一刀,介错人便一刀砍下他头,以减少他的痛苦。有时候武士还会用木刀甚至折扇象征性来一下,然后全靠介错人帮忙砍头,这叫扇子切。
松浦镇信这样才二十出头的公子哥,就是打算来个扇子切的。一刀他都受不了,还三千多刀……
王如龙又绘声绘色的跟他讲起凌迟的细节。因为过于血腥,不予赘述,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檀香刑》……
总之,松浦镇信成功的成为,今天第二个被王如龙吓尿裤子的年轻人。
裤子一尿,也就彻底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他哭着喊着求放过,表示自己一定会乖乖配合,让他干啥都行。
“这还差不多。”王如龙虽然有活阎王之名,却没有童梓功那么变态,达到目的就收了神通道:“说说吧,你们怎么提前知道我们的行踪的?”
“是济州岛的金老板,告诉我们的。”松浦镇信乖乖答道:“七天前,跟我们做走私的生意济州岛大海商金熙善,来到我的日之狱城,说是有一桩大财富送给我们,指的就是这件事。”
“你们就这么听话?”王如龙皱皱眉。
“唉,我们自从断了跟南边的贸易之后,全靠跟他们济州商人做买卖,不好不给他个面子。”松浦镇信忙道:“再说我们平户三岛土地贫瘠,全靠贸易才能维持下生活这样子。可济州这边供的货,不到南边的两成,而且品质也不行,根本卖不出好价钱,所以我们的日子很难熬啊,听说有一百船粮食可抢,一下就上了头。”
其实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没说。四年前那场惨败,严重动摇了松浦家在平户藩乃至肥前国的地位……松浦家在修罗场般的九州,并不算什么强藩。只是因为身处离岛,有海峡天堑。在三岛水军的威名之下,九州霸主级别的大友家、龙造寺家这才没有染指平户藩。
但福田湾海战后,三岛水军损失惨重、威名扫地。东肥前的霸主龙造寺隆信,便趁机逼迫他父亲松浦隆信归顺他们。隆信无奈俯首称臣,并引咎出家,让年轻的儿子镇信继位家督。
镇信继位后也算卧薪尝胆,一心一意恢复三岛水军的实力,想要重振松浦家的威名,摆脱龙造寺家的控制。然而这几年,平户藩和葡萄牙人贸易断绝,不知为何大明海商也不来了。海上连艘商船都没有,别说贸易了,他们想重操旧业都找不到下手对象。
只能靠着李朝的走私,勒紧裤腰带才重新造了这七十条船。船有了,三岛的海贼众也训练好了,就差一场胜利,来重振松浦家的声威了!
这时他十分信任的李朝海商金熙善,告诉他有天朝肥羊过境,朴右使十分心动却不方便动手,但会调走巡防的朝鲜水师,保证不干扰他们动手。事成后只要两成,其余八成都归松浦家。
镇信马上信了真,立即调集了三岛精锐,兴冲冲直扑而来,本打算埋伏他一手。没想到崩了一脸血,输得比他爹还惨……至少他爹没全军覆没,更没被葡萄牙人俘虏。
~~
提起这茬,镇信恨得牙根痒痒,觉得是金熙善坑了自己,便揭发道:“金熙善作为人质跟我一起出海,现就在俘虏中!”
“哦?”金科和王如龙闻言大喜,马上命那犬养又三郎,带人去关押俘虏的底舱,把那个棒子弄上来透透气。
在一群髡贼中,找出蓄着长发的李朝人,完全没难度。不一会儿,一个矮矮的黑胖子便被带进了舱室。
“这胖子就是金熙善,都是他捣鼓的!”立功心切的镇信,马上介绍道。
胖子一见堂堂松浦家主,居然把他卖得这么干净,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成了第三个尿裤子的人。
跟不驯的日本人不一样,李朝人对大明的畏惧已经刻到了骨子里。现在被天朝人发现当了明奸,简直就是灭顶之灾、灭门之灾啊!
大王和两班会把他们全家的脑袋割下来,摆成京观送去北京请罪的……
金熙善苦求天朝上官饶命,他都恨死拖自己下水的朴成性了,自然也要甩锅道:
“……是那朴右使逼小人这么干的。他说你们得罪了天朝了不得的人,人家要假他之手灭掉你们。但我国水师对大明忠心不二,不会听他的乱命,所以他只有借刀杀人,请三岛倭寇出手。”
说着他眼泪汪汪道:“小人真是被逼无奈啊,咱们做海商的,看着挺风光,但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朴成性随时可以把我抓进大牢去,小人怎敢违抗他的命令?”
“你说是朴成性让你干的,可有什么证据?”金科沉声问道。
“这种事,他怎么会留下证据?”金熙善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道。
“少打马虎眼!”金科心细如发,可不是好蒙骗的。“你手里要是没有他的把柄,就不怕被他灭口?”
“就是。”王如龙恶狠狠道:“你小子很不老实啊!不跟他聊了,到时候让刑部跟你们的王聊去!”
“不要啊……”金熙善就怕这一手,李朝君臣竞相巴结大明,谁的舔功上乘谁就能在朝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只要大明一提这事儿,他们还不抢着把自家灭了门啊。
无奈之下,他只好苦着脸道:“小人之所以不怕他卖我,是因为他背着两班,截留了几十万两的孝敬,存在大明的钱庄。那些钱虽然不是我一个人孝敬的,但都是经我的户头转给他的。他要是敢卖我,我的人就会把他的秘密公之于天下,让他也全家死光。”
说完,他生怕两位天朝大人不理解,还详细解释了,为何朴成性在大明的这笔存银,万万见不得光。
王如龙闻言大喜,马上让人把那朴成寅弄过来,看这小子还怎么抵赖。
等带人来的工夫,金科问他的朝鲜本家道:“那家大明钱庄叫什么名字?”
“恒通记。”金熙善忙答道。
金科和王如龙对视一眼,基本猜到幕后主使是谁了。
~~
少顷,第一个尿裤子的朴成寅被带来舱室,看到金熙善已经撂了,知道彻底没法抵赖了,便将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供述出来。
果然不出两人所料,那幕后主使用来威胁朴成性的,是他在恒通记的账户明细。
金科和王如龙虽然外行,却也知道这是钱庄的最高机密,一旦外泄,这家钱庄就会信誉扫地,损失不可承受之重。
所以此事,一般人根本无从探听,只有恒通记的高层才有可能,拿来威胁一个李朝的水师统领。
不过做判断不是他们的任务,他们只需要把审问记录寄送公子即可。
当两人让一干人犯在口供上签字画押,准备结束审问时,朴成寅突然提出,有事要单独面陈天朝上官。
金科和王如龙还以为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便让人把他带到隔壁。
“我朴家愿意将在大明的三十万两存银,献给二位天朝大人,只求能揭过此事!”朴成寅跪地央求道。
他知道天朝官员收入微薄,三十万两白银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巨额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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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科和王如龙对视一眼,前者淡淡问道:“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揭过此事?”
“就是打个马虎眼,只追到日本人头上,不要牵出我朝人了。”朴成寅可怜兮兮道:“我们对大明也是忠的啊,被人家胁迫才行差踏错,用三十万弥补可还行……”
话没说完,便吃了王如龙掏心一拳。
朴成寅‘嗷……’的一声跪在地上,虾米似的蜷缩着身子。
“日你娘!老子被你们害死了那么多弟兄,你让我打马虎眼?!”王如龙饱以老拳,骂道:“还敢收买老子,你买得起吗?!”
金科虽然没说话,但冰冷的目光比王如龙的拳头还刺人。
“你们……一年能赚到一百两银子吗?”朴成寅以为,自己行贿的数目过于巨大,让两人失去感觉了。便强忍着痛道:“三十万两……够你们干三千年了!一处江南园林也才几万两吧?你们八辈子也不可能,有这种发财的机会了!”
“呸!”回答他的,却是王如龙的一口浓痰,他今天火大,痰特别多,还黄。
“谁稀罕你的脏钱!”王如龙吆喝一声,让人把他带出去。临出门前,朴成寅听他幽幽道:
“老子一个月挣的,都不止一百两!”
其实还有奖金期权以及各项福利……当一个人财务自由之后,你再跟他提前,就感觉很乏味了。
ps.今天就两更哈,明天写回赵昊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百闻不如一见
赵昊祖孙五月上旬离京南下,一路上遇风雨不走、天太热不行、有风景名胜还得停下来游览……结果一千五百里的路程,走了整整一个月,六月上旬才到了河南郑州府。
自从进入河南之后,赵昊的心情就十分沉重。
往常,他北上南下都是走大运河,虽然也能看到民生疲敝、贫富差距,但那毕竟是运河沿岸,经济相对发达,百姓只要肯卖力气,不遇上大灾大难总能有口饭吃。
这次深入内陆,他才终于亲眼印证了,流民们口中的活地狱,真没有一点夸张的成分。
湛蓝的天空下,所经府县农民,绝大多数都一贫如洗。哪怕是县城里,依然屋宇老旧,街道狭窄、肮脏不堪,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无法呼吸的陈腐气味。
晴天时,街道上灰尘扑面,一下雨便满地泥泞,车轮深陷。沿街到处都是乞丐,或者说百姓跟乞丐别无二致,一样的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一样的食不果腹,穷困潦倒。
他们追逐着赵昊的车队,讨要食物果腹。要不是有锦衣卫和全副武装的护卫,一定会遭到洗劫不可。
城外官道旁,则是大片大片抛荒的土地,长满了高高的蒿草,如同原野一般。原本星罗棋布的村庄,大片的房屋坍塌、已成废墟,只有一半的村子还有人烟,但也同样萧条破败,残喘而已。
在这整片灰蒙蒙、毫无生机的背景下,肥肠满脑的藩王宗室们,显得格外刺眼。
那些亲王郡王的府邸修得宫舍如云、金碧辉煌。他们曾被邀请到开封,接受过周王的招待。亲眼见识了王府中美婢如云、钟鸣鼎食,排场甚至超过了皇帝,奢靡丝毫不逊于扬州盐商的景象。
就连那些辅国将军、奉国中尉之类的,也家家在城中住着大宅、在城外有膏腴连陌的庄园,一个个穿绸裹缎、肥肠满脑,跟贫苦百姓完全是两种生物了。
河南目前计有亲王五,郡王八十,将军、中尉、郡县主君、仪宾等宗藩子孙共六千八百九十余人。光供养这些米虫的开销,就已经超过河南每年的财政收入。
此外,这些宗藩横行不法、贪婪无度,大肆吞并百姓的田宅产业。开封城内,一半以上的产业,都是周王家的;南阳府所有的良田都被唐王一系兼并殆尽;洛阳、彰德、怀庆、禹州等地的大半土地也都归属在宗藩名下。
而藩王宗室们的土地和奴仆们是不必负担税赋劳役的。所以官府所有的负担都转嫁到那些没有门路的贫苦农民头上,百姓自然只有破产逃亡一途,毫无安居乐业的可能。
这还是沃野千里的河南省,要是继续深入到同样藩王遍地,却边患不断、大旱连年的山西陕西,情况恐怕更糟糕。
一股无力感始终笼罩着赵昊,他终于知道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了。
这天下总有他做不到事情,比如拯救水深火热中的河南百姓。河南的五个亲王、八十个郡王,哪一个都是他拔不动的硬钉子,就连那些将军、中尉,随便围上来十几二十个,都能让他脱层皮。
除了废除宗藩制度,把这些米虫统统送去劳改营,赵昊根本想不出任何可以拯救河南的办法。
而且这还远不是河南最糟糕的时刻。万历死胖子还会把他的弟弟和儿子,封到河南来。再过几十年,河南的宗室人数就会从六七千,爆炸式的膨胀到五六万人!
一念至此,赵昊就有些理解,老爷子常挂在嘴边的‘大明药丸’了,这样的大明,不完才怪哩……
既然自己无能为力,就不能拦着人家高胡子出山,救亡图存了。
~~
怀着这样的觉悟,他终于带着老爷子来到了新郑。
先来一步的邵大侠和女婿沈应奎,在县城外迎接姗姗来迟的祖孙俩。
“哈哈,老爷子和公子一路辛苦了。”邵芳满面春风,脸上丝毫不见枯等数日的烦躁。
其实他巴不得赵昊他们慢一点,自己好多点时间跟高胡子增进下同志之情……高拱见他信守承诺,为自己复出尽心竭力,且卓有成效。自然对这位江湖人士刮目相看,奉为上宾、引为知己,与他白日高谈阔论,夜里抵足而眠,已经以兄弟相称了。
“嗯……”赵立本却一脸便秘状,露个头就回车里躺着去了。他做了一路心理建设,还是没建设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让横了一辈子的老爷子,跟死对头低头,真是太痛苦了。
“老爷子还没想通?”邵大侠小声问赵昊。
“人都来了,怎么会想不通?”赵公子轻声道:“不过难免不痛快。”
“真是难为老爷子了。”邵大侠叹口气,小声道:“高相公反复问起,老爷子真会亲自来吗?可见他的牺牲很有必要。”
“高相公不会怎么着我爷爷吧?”一路押送赵立本而来的赵昊,终于想起那是自己爷爷来了。
“公子放心,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又云‘宰相肚里能撑船’,还道‘人敬我一尺,我得还一丈’。”邵芳与赵昊并辔而行,先给他吃颗定心丸道:
“公子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高相公虽然豪迈,却也绝非不知轻重之人,此次定会‘展颜消夙愿,一笑泯恩仇’的。”
说完他又略有些心虚道:“当然,老爷子还是要忍耐忍耐,让老相公消消火,虽然开始可能不舒服,但日后就舒坦了。”
“那是自然,都是为了大明嘛。”赵昊慷慨的点点头,认真道:“但绝对不能当着第三个人的面,我爷爷,忒要脸。”
“那是那是,人活一张脸嘛。”邵芳深以为然道:“到时候屏退左右,让他们单独聊。”
“嗯,那就好。”赵昊放心了。只要没人看见,就可以当什么都就没发生,这是他跟徐阁老学到的绝招。
说话间,就远远望见了在县城西南的高家庄。
庄子虽不大,却依山傍水,阡陌相连。庄外遍植绿柳,溪水长流,宛如世外桃源。
“这老高,还挺会享受的。”赵立本哼一声。重新从车厢里钻出来时,他已是神态自若、面色如常了。也不知方才叶氏,给了他什么样的安慰。
话虽如此,看到高拱堂堂帝师、致仕次辅,居然住在这乡下地方,连个园子都没修,他还是有些汗颜的。
如今大明的官员,在朝做官时十分简朴,家里头却园林豪宅一样不少、良田商铺价值百万,一个比一个富……好吧,他也不例外。
像老高这样表里如一的,确实稀罕。
不过高拱居然只派了个管家在村头迎接,又让赵立本好一阵不爽。
这也忒不当人了吧?
一进庄子,便见一道崭新的金字牌坊,上书‘良师贤相’四个大字,此乃隆庆皇帝手书。
通过御赐牌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自是应有之意。
赵立本无奈,只好跟众人一起下车,步行往庄子里走去。便见庄子中央的大街上,起了一座穹窿拱形的二层飞檐楼台,上悬一块蓝底牌匾,曰‘宝谟楼’。
那管家高福介绍说,这是因为高家三代人先后蒙受先皇和当今圣上的垂爱与封赏。多次受赐封的圣旨、金银绸缎、珠宝玉器等物品未敢擅自享用,因积聚日多,无妥当地方管存,又恐损坏对上不敬。高阁老便专门请旨建了这座宝谟楼,储放御赐物品,宣圣王教化、供后人敬仰。
当今圣上御批准建,赐银两,并亲笔提名‘鉴忠堂’。
“圣上对我家三老爷甚至恩宠至极啊,几乎每月都有圣旨送到,逢年过节赏赐不断,这宝谟楼才刚建起来,就已经快摆满了,日后肯定得扩建。”
思路客
听那高福得意炫耀的样子,赵立本不禁暗暗酸涩。确实,自己的祖父不如高拱,父亲也不如,自己还是比不过……
“老夫可得好好看看。”赵立本背着手,带着墨镜仔细端详着宝谟楼道:“将来我家建时,争取一步到位,不再折腾。”
还好,老子的儿子孙子肯定比他强。这是绝对不用怀疑的,因为他连儿子都没有……
“哈哈哈。”赵立本大笑三声,昂首阔步走进了高家大宅。
见三老爷给赵立本安排的节目,非但没起作用,反而让对方斗志满满,高福不禁替高拱暗暗捏把汗,这老头可不是好捏的软柿子……
~~
赵昊默默跟在祖父身后,进去高家大宅,看着那与寻常地主家无异的院子,感觉很难让人联想到已经煊赫三代的宰相府第。
在花厅门口,他第一次见到了让整个大明官场闻风丧胆的高胡子。
只见高拱虽然穿着半旧的青布道袍,头戴诸葛巾,打扮的像是个乡间的教书先生。
但他方面阔口大下巴,生得十分雄壮,再配上一口钢针似的大胡子,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站在那里气势十分迫人。
两年的雪藏,并没有蹉跎掉他的锐气,反而让他养精蓄锐,愈发势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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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谁都不容易
跟高拱的初次会面,其实气氛十分的平静客气,并没有想象中的电闪雷鸣。
毕竟之前经过了皇帝、张居正、乃至杨博轮番写信铺垫,邵大侠还特意提前来高家庄斡旋,双方已经提前消化了那些过激的情绪。眼下见面能保持平静,也是对各方的一个交代了。
双方客气的见礼之后,高拱便在浓荫匝地的花厅中,摆下宴席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接风洗。
府上厨子端上来的是很有特色开封菜,比如什么吮指原味鸡……才不是咧!
是鲤鱼焙面、炸八块、葱扒羊肉、套四宝啦!这可都是当年大宋的宫廷菜,赵家老祖宗爱吃的口味啊!
高家厨子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周王府的大厨,但明显也是下了功夫的。
这中间传达出的信号,让赵昊安心不少。
不过高拱推说近来犯了哮喘,不能饮酒,赵立本也说自己有胃病,滴酒未沾,所以陪坐的赵昊和邵芳也都没饮酒,一顿饭下来,总让人感觉少了点什么。
吃过午饭,高拱邀请赵立本去钓鱼。知道这一关必须得过,养尊处优惯了的赵立本,只好无可奈何的,顶着毒辣辣的太阳跟他去了。
这是两人要单独谈话,赵昊和邵芳自然不会打扰。
赵公子打着扇子,看着外头的树叶都被晒得卷曲,不禁担心老爷子会不会中暑?
“快弄点绿豆汤老爷子送去。”他忙吩咐巧巧道:“再备点藿香正气水。”
“好。”巧巧应一声,赶紧去准备。
“公子真是纯孝啊。”邵大侠一脸感动。
“呵呵……”赵昊脸皮再厚都不好意思了。
“走,我带你拜会大老爷去。”邵大侠在高府中,就跟自己家似的,带着赵昊穿过垂花门,进去后宅,便见个须发皆白,与高拱七八分像的凶老汉,正躺在荼蘼花架下的凉席上呼呼大睡。
“什么人?!”
老汉睡得十分警醒。听到有脚步声,马上翻身起来,顺手还拎起一柄开了刃的大关刀来。
要不看到走在前头的邵芳,他的大关刀非劈到赵昊头上不可。
“原来是你小子。”老汉收刀,声如洪钟的对邵芳训斥道:“今天跑哪去了?为了不来操练?”
“回禀中丞,末将昨晚不是告假了吗?今天要去县城接人啊。”邵芳赶紧一本正经的抱拳回答。
“有吗?”老汉挠挠头,透着股不太正常的气质,半晌才闷声道:“老夫没记得,就不算。罚你顶着石锁,绕院子跑十圈!”
邵芳脸都绿了,心说我真贱,干嘛非要显摆跟个老疯子关系好?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啊。在老头大声呵斥下,他只好抡起地上二十斤的石锁,双手举过头顶,绕着院子跑起来。
赵昊都看傻了,下意识往后挪步,就想退出垂花门。
“站住!”老头儿却一拄大关刀,对他怒喝道:“来者何人?”
高武赶紧想要挡在公子身前,却听邵芳从旁道:“别误会,这位乃是高相公的大哥,前任操江都御史高中丞!”
说着他朝赵昊挤挤眼,意思是不要惹这老头翻脸,不然非得给撵出高家庄不可。
赵昊来前就听说,高拱大哥高捷乃嘉靖十四年的进士、抗倭名将。但因为刚直不阿,不肯依附严党,被当时在东南监军的赵文华罗织罪名,险些下了大狱。幸好有人替他说话,这才没遭了牢狱之灾。却仍被迫解甲归田,才不尽舒,积郁成疾,落了个疯疯癫癫的毛病。
他忙摆摆手,示意高武退下。
邵芳又向高捷介绍道:“高中丞,这位赵公子是慕名而来,投奔中丞麾下的……”
“什么狗屁公子?”高捷却最听不得‘公子’二字,登时把脸一沉道:“我军中不要二世祖!出去!”
赵公子心说好唉,正好不用陪着耍猴戏了。
可他看到邵芳那可怜兮兮央求的眼神,又没法挪步了。
邵大侠可是高拱未来的头号亲信,兼大明的地下组织部长。未来自己和江南集团仰仗他的地方多了去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岂能不给他这个面子?
他只好暗叹一声,对高捷强笑着解释道:“中丞误会了,在下不是什么‘公子’,只是家父没读过书,给胡乱起了个名字叫‘工资’。”
“馁说馁叫什么?”高捷睁大一双牛眼,瞪着赵昊道:“鹅听不见!”
“我叫赵工资。”赵昊只好提高声调道。
“大声点儿!这么小的声音也想开大鸟船?”高捷厉声道:“在老夫的军营里,鹅说听不见就是听不见!”
“我叫赵工资!”赵昊被带出了一嘴的河南味,声嘶力竭道:“是工钱的工,资材的资。不是公母的公,儿子的子!”
“哦,”高捷这才怒气顿消道:“工资啊,馁爹这得多爱钱呐。”
“谁说不是来?”赵昊苦笑道。
“好,老夫便收下你当鹅滴水军头领。”高中丞拢须大笑道:“去吧,跟着我的骑兵头领一起跑圈吧……”
“啊?”赵昊目瞪口呆。
“你要违抗军令吗?”高捷瞪眼,举刀。“鹅要挥泪斩马谡来!”
“快来吧。”邵芳举着大石锁,跑得汗流浃背道:“不然待会儿让你也举个石锁,你举的动吗?”
“唉……”赵昊一脑门子黑线,悄悄摆摆手,示意护卫们转过头去,以免影响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光辉形象。
唉,还有个屁的形象啊……
“你们也别愣着,一起跑!”谁知高捷早就注意到他们了,马上断然下令。
“呃……”高武等人傻眼看着自家公子。
“跑吧跑吧。”‘赵工资’心说正好,谁也别笑话谁了。
便带着护卫们,跟在邵大侠的后面跑起圈来。
“噢哈哈哈,老夫的队伍壮大了。”高捷感到很欣慰啊,高兴的打起拍子道:“来,跟老夫一起唱抗倭军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唱起这首广为传唱的军歌时,高捷脸上的痴意顿消,吐字也清晰多了,那粗犷激昂的声音,一下就把人拉回到了那残酷的抗倭战场上。
一直默默跟在赵昊身后的高武,忽然也跟着大声唱起来:“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邵大侠也跟着卖力的唱起来。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所有人都放开嗓子,跟着一起高唱起来。
“哈哈哈,好,很有精神!”高捷开心坏了,放声大笑起来。
~~
溪水边。
高拱和赵立本一人拿一根钓竿,坐在一棵大柳树下。
太阳晒化了天上的云彩,知了在头上惨叫,两个老人已经汗流浃背,仍一动不动的盯着水面。
在远处伺候的高福和禧娃都看傻了。这两位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快一个时辰了。
不过两人吩咐过,不叫的话,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们只好满怀担心的等在那里。
等啊等,等啊等,却见两个老人依然纹丝不动,不会坐化了吧?
两位老人家就这么一直坐到日头西沉。
双目无神、嘴唇开裂的高拱终于开口道:“回去吧。”
“好……”已经快要虚脱的赵立本点点头,丢掉手里的鱼竿,扶着柳树想要站起来,可两条腿哪还有知觉啊?
“禧娃!”他忙虚弱的叫一声。
“太叔爷。”禧娃赶紧跑过来。
“快,扶我一把,脚麻了。”赵立本向他伸出手,禧娃赶紧把他搀扶起来。
高拱轻蔑的看一眼赵立本,双手撑着膝盖,想要逞强起来,却险些一头栽到小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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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福赶紧上前扶住他。
“你还愣在那儿干嘛?难道老夫的脚就不会麻吗?”高拱瞪一眼老管家。“也不知道来扶一扶老夫……”
“哎哎。”高福赶紧把三老爷的胳膊搭在肩上。
高福和禧娃一人扶着一个,快走到庄口,高拱和赵立本的腿这才恢复了知觉。
两人便不让搀扶,一个一瘸一拐、一个一拐一瘸的朝着庄子里走去。
走到那宝谟楼前,高拱得意道:“怎么样,羡慕吧?”
“我儿子中状元了。”赵立本淡淡道。
‘噗……’高拱险些一口老血喷在他脸上:“那我们明天继续钓鱼!”
“不不,我还是很羡慕的。”赵立本差点吓失禁了,要是再这么一天,他自己都要变鱼干了。
“唉,老夫也很羡慕啊。”高拱幽幽叹了口气,颓然走进院子。
赵立本咂咂嘴,拖着腿跟着进去。
~~
等他好容易挪回高家给安排的跨院。
叶氏赶忙迎出来扶住晒蔫了的老头儿,心疼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赵立本摆摆手,话都说不出来了。要不是提前灌了一肚子绿豆汤,还喝了藿香正气水,这一下午非得交代了不成。
叶氏赶紧和侍女把他扶进了屋,让他在罗汉床上躺好,给他含上冰片,又用湿棉巾给他擦脸擦脖子。末了又给他刮了痧,喂了盐开水,赵立本才终于渐渐还了阳。
这时,外头响起动静,赵昊也回来了。
赵立本登时板起脸来,准备跟这个卖爷求荣的好孙子,好生算算账。
谁知赵公子也是被马秘书和巧巧架进来的。
看着孙子站都站不稳、要脱水的样子,赵立本顾不上算账,心疼问道:“怎么,你也去钓鱼了?”
“比钓鱼可惨多了,我去军训了……”赵昊躺在另一张躺椅上。方才伺候赵立本的那一套还都在,正好再来一遍。
“正事儿回头再说,明天我还得早起继续呢。”赵昊说完,疲惫的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这孩子,还不如我呢……”赵立本话音刚落,也打起了鼾声。
叶氏和巧巧、马湘兰面面相觑,心说在别处谈事儿费心,在这高家庄怎么光费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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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摊牌
翌日天刚蒙蒙亮,赵昊果然被尖锐的哨声吵起来。
不一会儿,邵大侠在外面喊他赶紧上操,迟了要被加练的。
赵昊痛苦万状的爬起来,只让巧巧给自己梳了梳头,顾不上洗漱就出去了。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对邵大侠道:“我说,老哥,咱们这是在弄啥嘞?”
“兄弟且忍忍,哥哥我能害你不成?”邵芳有些心虚的哈哈一笑,压低声音道:
“高阁老和他大哥差了十几岁。长兄如父,他最敬爱自己的大哥了。”
说完,便缄口不言。
赵昊闻言一愣,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儿胳膊肘子往自己这儿拐?
他可不认为,自己比马上就要起复的高阁老更有魅力。
“这件事呢,我是中人来着。”邵芳知道他的疑惑,笑笑道:“就不能坑你们任何一边,不然岂不辜负了你们对我的信任?”
“啊,樗朽兄太负责了!”赵昊不禁肃然起敬,感觉江湖人士比政客可爱多了。就是当掮客都当得这么局气!
“哈哈哈,人生在世,活得就是个敞亮!”邵芳开怀大笑道:“而且我跟着高中丞军训了这段时间,明显感觉身体好多了呢。”
“……”赵昊无语。
~~
等他出完早操,解散回来洗了澡,拖着疲惫的身子出来吃早饭时,赵立本也才刚起来用餐。
早餐也是庄上厨子精心准备的。如果说,老西儿吃饭是各种面,河南老乡最爱的就是各种汤。什么胡辣汤、羊肉汤、驴肉汤、豆腐汤、杂肝汤、不翻汤、滚蛋汤……
配上鸡蛋灌饼呼啦呼啦喝两碗,充饥又过瘾!
赵昊连吃了两个鸡蛋灌饼,喝了三碗汤,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打着饱嗝问一旁品茗的老爷子道:“昨儿太累没问,爷爷和高相公聊得怎么样?”
“想听真话?”赵立本呷一口信阳毛尖。
“那还用问?”赵昊点点头。
“一句话没说。”赵立本淡淡道。
“啊,光钓鱼了?”赵昊难以置信。
“鱼也没钓一条,钩子上根本没挂饵。”赵立本道。
“啊?”赵昊扶住下巴道:“二位唱的这是哪一出?玩行为艺术吗?”
“老夫不知道什么叫行为艺术?”赵立本哼一声道:“但知道这样就够了。”
“这就够了?”赵昊被高捷操练的脑袋不太转弯。
“不错。”赵立本淡淡道:“我们能坐在一起,钓一下午鱼,没吵起来,更没用石头把对方开瓢,这不是和解是什么?皇帝要的不就是这个吗,还管我们说了什么?”
“倒也是。”赵昊点点头,心说这足以向皇帝、向各方势力传递清晰的和解信号了。
“之所以不开口,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只要说话超过三句,一定会吵起来,然后打起来的。”赵立本搁下茶盏,幽幽道:“老夫千里迢迢而来,是为了跟他打一架吗?他在这乡下钓了两年鱼还没钓够吗?大家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这样啊。”赵昊明白了,又有些遗憾道:“原来只是演戏给大家看,并没真正解开心结啊。”
“能解开的那叫心结吗?”赵立本一脸理所当然道:“你的对头要对付你,绝不是因为跟你有心结,而是因为你实力太弱。只要你够强,他自己就能说服自己,不用你再提心吊胆。”
“唉,好吧……”赵昊无奈的打住了话头道:“不过能这么轻松把问题解决掉,也算意外之喜了。”
“轻松?”他不提这茬还好,赵立本陡然提高声调,把脸凑到他面前,指着自己红肿的面颊和脖颈道:“他存心想晒死老夫你懂不懂?我都被晒伤了我!”
“爷爷太辛苦,太不容易了。”赵昊赶紧双手合十,赔笑道:“孙儿有这样甘心为家人付出的好爷爷,实在太幸福了!”
“少来这套,小子!”赵立本却不吃他这套,哼一声道:“爷爷答应你的事儿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儿,可不能食言!”
“怎么会呢,爷爷放心,年龄一到就办,一天都不拖延……”赵昊只好把胸脯拍得山响,安慰起老爷子来。
结果他仍未知道爷爷和高拱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别问,问就是深仇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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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后,高福过来请赵昊过去喝茶。
鉴于和赵立本见面,吵架的危险性太高,所以高拱就没邀请赵立本。
“我还不愿见他呢。”感觉有些受伤的赵立本,背着手趿拉着鞋回后头敷面膜去了。
赵昊跟着高福来到高拱住的院子里。
只见堂屋前搭个高高的阳棚,上头爬满葡萄的藤蔓浓叶,完全遮住了如火的骄阳,给堂屋和棚下营造一片阴凉。
葡萄架下,摆着一只小方桌,放着几把木头凳。高拱上身穿着麻布的小褂,没有戴帽子,裤腿也高高挽起,两脚趿拉着布鞋,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用大茶壶冲茶。
离京前,恰巧另一位相公,也请赵昊吃过茶。
不过人家张居正是在紫藤花架下,穿着优雅得体,长须乌黑柔顺。从茶桌、茶具到茶叶和冲茶的水皆是讲究至极。
那将过滤掉火气的天寿山山泉水,让美丽的少女在红泥小炭炉上烧开,再由大学士在金丝铁线盏中亲手冲泡的那杯建宁贡茶,叫也算见过世面的赵公子,至今记忆犹新。
再看这葡萄架下,抠脚老汉用大白瓷茶壶泡出来的大叶子茶。赵公子端着那廉价的粗瓷碗,不禁陷入了沉思。这两位大相径庭的大学士,是怎么尿到一壶里去的?
“怎么,喝不惯?”高拱大口喝着大碗茶,粗声道:“喝茶就是为了解渴的,当然要大碗大碗的喝了。”
“有道理。”赵昊不禁失笑,自己确实有些脱离群众了。便也咕嘟嘟喝了一碗,胡乱抹抹嘴道:“确实这样过瘾,那小茶盅只能品茶,不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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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可以,能这么想就还算个人。”高拱夸人都忒难听,他抓一把南瓜子,一边磕一边状若闲聊道:“听说你们没走运河?”
“是。”赵昊便恬不知耻道:“从来没走过旱道,正好长长见识。”
“很刺激吧?”高拱瞥他一眼道。
“确实。”赵昊叹口气道:“看到很多百姓水深火热的景象,也看到了藩王们的穷奢极欲,感触很深啊。”
“哈哈哈,好哇。”高拱把瓜子壳往地上一丢,笑道:“就该让你们这帮江南水蟹,来看看我们河南佬过的是什么日子。省得你们总是无病呻吟。”
说着,他便忍不住数落起江南人是何等的自私算计、不识大体、拉帮结派来。
赵昊知道高拱对以徐阁老为首的江南籍官员怨气很重。他也不跟这老货一般见识,也从茶点盘中捡一片麻叶子,咔哧啃了一口。
唔,很酥脆,咸淡也适中,可以让巧巧加进日常零食清单了。
“怎么,听着不舒服?”高拱这狗脾气,挨削实属正常。
“没有,我觉得高阁老说得对。”赵昊拍拍手上的渣子,温和笑道:“不过那都是徐阁老那帮老人的作风了。新一代的江南人,一定会识大体顾大局的。”
“呵呵……”看赵昊一副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高拱不禁暗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啊,这小子确实不能小觑。’
赵昊的年龄模样太吃亏了,尽管皇帝、张居正、乃至杨博都写信给高拱,邵芳更是当面夸赞赵昊何等天纵奇才、少年老成,但是高拱这种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直到这会儿,他才确信那些人没有夸张,这就是个不能用年龄度之的妖精。
一念至此,高拱便不再扯闲篇,直入正题道:“那你看大明还有救吗?”
赵昊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高拱道:“要是觉得大明没救了,那我在折腾什么?玄翁又何必要折腾呢?”
“折腾……”高拱闻言嘿然一笑道:“这个词用的好啊。在旁人看来我们就是在瞎折腾。”
说着他看一眼赵昊道:“你说你直接跟九大家一起搞走私不就得了,干嘛非要蹚漕粮海运的浑水?”
“走私一是违背国法,二是于大明有害无益。”赵昊磊落的一笑道:“我要是加入了九大家,还能被高相公奉为上宾,与我坐而论道?”
“哈哈哈!”这马屁拍的巧妙,不是邵大侠那种江湖人士能拍出来的,高拱只觉通体舒泰,放声大笑道:“姓赵的生了个好孙子呀!好,就冲你这句话,咱们就合作一把!”
“固所愿而,不敢请耳。”赵昊忙正色道。
“老夫不是那种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的人,我就是想复出,而且要当首辅!”高拱坦诚道:“但老夫可以保证,我没有任何私心,我连个儿子都没有,要那荣华富贵有什么用?捞了钱又给谁去?”
赵昊心说海斗士也是没有儿子,难道儿子就说万恶之源吗?
“我是要做事的。这大明朝已经到了完蛋拉稀的边缘,我就想试试看,还能不能挽回?”只听高拱沉声道:“至不济,也要再给大明朝延个百八十年的寿命,不能让当今皇帝和他儿孙辈,成为亡国之君。不然我愧对陛下的厚爱。”
赵昊心说,那你可以安心了,大明朝是亡在隆庆皇帝重孙辈的……
不过那是没有我掺合的情况下。加上我,弄不好他儿子就能解锁这个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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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湘兰通讯
高家庄,青砖白缝,黑瓦绿树。
供客人居住的院落中,浓荫匝地、蝉鸣不已。
轩敞的书房中窗明几净,仅摆放着书桌、书架、琴几、香炉,墙上也只悬了一副沈周的写意山水,陈设简朴却不失典雅。
马湘兰焚上一炉檀香,将自带的坐垫搁在椅子上,又把秀发高高挽起,这才端坐下来,戴上了自己的金丝眼镜。
她动作优雅从水盂中取一勺清水,轻轻滴到砚台上。然后从墨匣中挑出一枚描着金线的黄山松烟墨,用纤纤玉指捻着,不疾不徐的研墨起来。
午后的光线透过支起的窗户照在书桌上,似乎也给这项工作蒙上了神圣的色彩。
马湘兰一边研墨,一边就所书内容进行谋篇布局,反复思考。她的文采自然是足够的,甚至超过了很多读书人。但公子让她写的这种‘通讯稿’,面对的受众是集团内部粗通文墨的管理人员,甚至只是刚刚完成扫盲的员工,显然要用通俗的大白话,才能达到最佳的传播效果。
虽然仍然喜爱着优美的诗词歌赋,但马姐姐对此却甘之若饴。像她这样聪明的女子,自然不想仅仅做一个美丽的花瓶,她也想在公子伟大的事业中,占据一席之地呢。
‘就让我来为公子的事业增添光辉吧!’
马姐姐深吸口气,伸出赛雪欺霜的手腕,提起紫毫湖笔,在洒金薛涛笺上写下一行行娟秀的小楷。
‘《江南通讯》‘隆三零六’期头条通讯:
‘隆庆三年六月初六伏羊节,前南京户部右侍郎赵公立本,在翰林检讨、江南集团创始人赵公子陪同下,不远万里来到高家庄,为退休在家的前内阁次辅高拱、前操江都御史高捷,带来了节日的祝福和良好的祝愿,并饶有兴致的参加了钓鱼、军训等传统节日活动。’
‘翌日一早,赵公子还参加了高中丞组织的晨操活动,得到了老前辈的大加赞赏。高中丞握着赵公子的手激动的说,好,很精神!’
‘初七日中午,高阁老在自家堂屋葡萄架下,亲切会见了赵公子,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高阁老高度赞赏了赵公子兴修水利、漕粮海运等一系列利国利民的举措,并对他和江南集团,一贯坚持‘忠君爱国’的原则表示赞赏。’
‘我们赵公子谦虚的表示,自己和江南集团还很年轻,需要有老前辈扶上马、送一程,并力劝高阁老上体天心、下顺民意,尽快重返工作岗位,为大明社稷再做贡献。’
‘高阁老表示自己的身体很好,如果陛下和国家需要,随时愿意再效犬马之劳。会谈在热烈友好的气氛中结束,高阁老还亲自下厨烙了韭菜盒子招待赵公子。’
‘前方记者马兰。’
写完这份江南集团公开发行的通讯稿后,马湘兰又换了张纸,揉揉手腕继续写道:
‘《内部参考》‘隆三幺二’期按(机密:仅向集团管理干部传达):’
‘此次会谈是积极而富有成效的。会谈中,双方坦诚的交换了意见,一致同意着眼未来、放下包袱、求同存异、聚同化异,共同构建合作共赢的战略伙伴关系。双方应该以伙伴关系为依托,秉承共赢理念,加强各领域务实合作,建立有效的协调机制,防止发生误判,加强重大问题上的沟通与协调,为实现大明的和平、稳定与繁荣共同努力。’
‘通讯员守真。’马湘兰这次用的自己的本名作为通讯笔名。
然后她换上第三张纸,以秘书的身份提赵公子草拟道:
‘呈送集团董事会、战略决策委员会:’
‘本人此行基本与玄翁达成谅解,双方约法三章:’
‘一,放下历史包袱,轻装前进。江南集团和西山公司全力支持玄翁起复。并全力配合玄翁日后的各项施政改革(不包括江南十府)。’
‘二,玄翁承诺,起复后,立即着手推动漕粮海运,并尽力维护本集团在江南和海外的利益。不干涉江南十府施政与改革,但前提是这种施政改革不得损害朝廷利益。’
‘三,江南十府地方官员的任免,需先征询本集团意见。本集团对应天巡抚的任用,有一票否决权。但对江南十府之外的官员任免,本集团应当与玄翁保持一致。’
‘赵昊’
‘隆庆三年六月八日。’
就同一件事情,写出三份不同的文章后,马湘兰搁下笔,扩扩胸,便将三张稿件装进夹子里,迈着轻快的步伐,到外间去找公子审阅。
~~
赵昊才刚从高捷那里受伤回来,他有气无力的把脚搭在巧巧腿上,让她给自己的脚趾头上药。
巧巧一边小心的往他趾甲缝涂抹着药水,一边埋怨高武没照看好公子。
把个高大哥难过的都快掉下泪来了,愈发说不出话来。
“这个不怨高大哥,我自己舞大关刀砸得。”赵昊忙给高武解围道:“幸亏砸在脚上是刀把,要是另一头,起码切俩趾头去。”
“公子还要陪那老头儿疯多久啊?”巧巧掉下泪来,从北京到新郑一千五百里,她都伺候的赵昊白白嫩嫩的,这才来了高家庄三天,就给晒成黑土油了。
“差不多了。”赵昊开心笑道:“这不负伤了嘛,还怎么训练啊?”
听得众人一愣,心说公子不会为了逃避训练,故意诈伤的吧?当然这话,谁也不敢问。
这时马湘兰从书房过来,看到赵昊的样子,自然又是一阵心疼不已。
看着马姐姐泫然欲泣的样子,赵昊赶紧从她手中拿过夹子,转移马湘兰的注意力道:“来,我看看写的怎么样。”
马姐姐果然顾不上心疼了,有些局促的揪着裙角道:“奴家还不太习惯这头两种文体,尤其是第一种,感觉这次写的太大白话了。”
“大白话好啊,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得懂。”赵昊看完却十分满意道:“不错不错,直接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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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羡慕的看着马秘书又多了个记者的身份,心说有学问就是好啊……
“是。”马湘兰松了口气,收回三张信笺,又从夹子里抽出两张翻译好的密文,递给赵昊道:“公子,刚刚收到的急报。”
“哦?”赵昊接过来一看,只见一张是江雪迎从苏州发来的消息,禀报与恒通记金融战的结局。
赵公子半个月前,就已经接到了恒通记恶意挤兑江南银行徐州分行的禀报。不过他并没有太担心,自己已经为江南银行建立起超时代的防御体系,并安排了精兵强将坐镇后方,自己在与不在没什么太大区别。
他唯一关心的是能不能一举干掉那劳什子恒通记。
密信上,江雪迎告诉他,在潘中丞的帮助下,江南银行将提前存在临清的七百五十万两库存银,运抵了徐州,成功度过了挤兑潮。
同时,为了报复恒通记,她宣布所有恒通记的储户,五天内把银子转存到江南银行,都可以给到三倍的利息。
结果没过三天,无锡、松江、嘉兴等地的恒通记,就陆续被挤兑关门。原来他们的银子都已经被宋啸鸣挪用,存入了江南银行,作为攻击徐州分行的头寸。
恒通记星夜从淮安大本营,调集银船南下,却恰逢长江水师在瓜洲水域操演,一时无法南下。
这下,江南所有恒通记不得不相继歇业。
见恒通记要赖掉自己的银子,愤怒的储户们包围了恒通记的钱庄,抓住掌柜朝奉,逼他们还钱,不然就烧店,抓他们见官!
宋大掌柜构想的挤兑大计,完美在江南上演。只是中招者成了他自己的恒通记。
官府不得不出来调解,最终在蔡国熙等人斡旋下,由恒通记向江南银行拆借500万两,用以与储户清算。作为代价,恒通记非但要向江南银行支付高额的贷款利息,还必须在清算所有债务后,关闭恒通记在长江以南的分号,永远不许踏入江南十府。
对宋大掌柜来说,江雪迎开出的条件,非但无比屈辱,还十分致命!
江南可是大明的经济中心,倘若恒通记的会票,不能在苏松常镇杭嘉湖,扬州太平应天府通行,那还有哪家商号会用呢?除了漕运体系外,还有谁会把钱存在恒通记呢?
更糟糕的是,将来海运兴起,漕运将不是南北货运的唯一选择了。就该漕运衙门求着那些商家,不要抛弃运河,都跑去走海路了。还有什么底气要求他们必须从恒通记走账?
以宋啸鸣的眼光,当然能明白这看似公平的条件,将对恒通记造成何等严重的伤害。
可他要是不答应,江南几十家恒通记将同时被官府查封,所有的掌柜、朝奉都要吃牢饭。
而且江北的总号,也负有无限连带责任,江南的官府肯定会奏请南京户部、刑部,查封江北的恒通记,捉拿他这个大掌柜归案。
虽然对方未必能得逞,但闹将起来,江北乃至山东、京城的恒通记,也会爆发不可阻挡的挤兑潮。他和恒通记很快就是死路一条!
速死和慢死之间,当然是选择后者了……
毕竟只要活着就还有翻盘的希望。说不定江南集团忽然暴毙,恒通记不就起死回生了?
于是宋啸鸣痛苦的同意了。壮士断腕,以保住长江以北的恒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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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在密报里,江雪迎告诉赵昊,双方已经达成了协议。江南集团业已贷出了五百万两的头寸,供恒通记清算所用……
那借给恒通记的五百万两,正是来自之前十天里,从恒通记吸收过来的存银。
由于双方约定的日息高达1%,每拖一天都会产生高达五万两的利息!
所以恒通记十分着急还钱。他们甚至想将交割地点改在瓜洲,让江南集团派保安队过江,直接接收恒通记滞留那里的银船。
江南集团自然抽不出人手,表示相信恒通记的信用,不用着急还钱。若实在困难,晚上个把月也不要紧。
反正恒通记几百号人还在江南的衙门里关着呢,光抄家也能抄出五百万两来,不怕他们赖账。
恒通记要是信了这鬼话,光掏利息就能破产。只好重金贿赂操江都御史衙门,求他们赶紧放行,好把五百万两银子运到苏州,偿还给江南银行。
不过这一来二去,耽误个十天二十天是肯定的,恒通记这一百万两的利息怕是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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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庄。
赵昊看着密报哑然失笑。
也不知这是雪迎妹子的主意,还是孤蛋画家的恶趣味。这种让人死不了活不成,不至于绝望又看不到希望的折磨法,实在太变态了。
唔,看来一定是徐渭的手笔。我的妹妹那么可爱,才没有那么变态呢!
此时,远在昆山的胖画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这阵子都没去过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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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第一张密报时,赵昊还有些同情那宋大掌柜。觉得这是个能人,可惜遇到了开挂的自己。
但当他翻到第二章奏报时,登时火冒三丈!恨不得把那宋啸鸣立刻抓起来炮决!
这份奏报是金科和王如龙联名发来的,除了汇报遭遇倭寇袭击之外,还附上了简要的审讯结果。
已经基本可以断定,恒通记就是这次袭击事件的幕后主使了!
“真是丧心病狂,毫无底线!”赵昊气得猛地一拍桌子,跳脚骂道:“居然里通外国,勾结倭寇,实在是罪该万死!”
虽然勾结倭寇的是那朴成性,但主谋担全责,没有一点问题。
“脚,当心脚!”巧巧赶紧拦住他,以免这毛手毛脚的家伙,再碰到受伤的脚趾头。
赵昊发作了好一会儿,才气哼哼的接过马秘书奉上的菊花茶。
他心里一阵阵的后怕,端着茶碗的双手都有些发抖。
其实赵公子也没料到,对方会下手这么凶残,居然连朝鲜水师、三岛倭寇都搬出来了。
自己还费尽心思怕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们却只想让自己死了!
在赵昊看来,自己明明没把对方往死里逼,他们向自己出招是肯定的,但不至于下死手吧?
这次实在太悬了!
若非自己的海上保安队,继承了戚家军的血脉,有戚家军的将军和老兵做骨干,拥有远超寻常军队的战斗力。
若非十艘乌尾船及时到位,还配套了足够的火炮。
若非倭寇虽然人多船多,但严重缺乏火力。
自己和江南集团这次都会吃大亏的!
那样且不说人员伤亡,哪怕只损失一船粮食,都一定会被反对海运的那帮人抓住把柄,疯狂攻击的。
要是损失的多了,甚至会让整个漕粮海运的计划泡汤,连带着海贸也没了指望……
如果出现这种局面,自己振兴江南的方略都会遭到沉重的打击,甚至有可能导致整个规划破产,江南集团崩溃的!
之前早就说过,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承受不起严重失败的。只有从胜利走向胜利,不断的高歌猛进,才能镇服住那些豪势之家,让江南集团保持团结。才能让朝廷和各大利益团体,不愿与江南集团为敌。
就这么说吧,要是马罗岛海战失利了,自己就算跟高拱约法三章,也会失去约束力的。
而自己的光环一旦破灭,再想东山再起,都将千难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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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恶形恶相的对着东南方向道:“给我等着,本公子要把你们全都送去爪哇开荒!”
不过这事儿还得往后放,眼下海上保安队那边,还有一堆事儿等着自己做决定呢。
俘虏的镇信、小朴、金熙善,还有那几百倭寇怎么处理?耽罗岛的大朴要不要抓?平户藩该惩戒到什么程度?
这些都不是金科和王如龙能做决定的。赵昊对保安队的指导思想是,在战术层面充分授权,在战略层面严格控制。既不干涉保安队的作战安排,又绝对不允许保安队擅自行事。
所以眼下,海上保安队还在成山头外海漂着,等待赵公子的决策呢。
但事关重大,赵昊对海上的情况也不甚了解,一时间如何能决断?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耽罗岛,看看具体情形再做决定。
这下,他在高家庄再也待不住了,便跟爷爷商量着要走人。
赵立本是一天也不愿在这里呆的,一听孙儿的意思,连忙举双手双脚表示同意,甚至准当天
就撤。
赵昊这个汗啊,就算着急,也不能说走咱就走啊。怎么也得告个辞,把别后的事情安排妥当
啊。
“那你去安排吧。”赵立本脸上敷着面膜,懒散的躺在罗汉床上,他才懒得跟姓高的敷衍呢。
面膜自古有之,武则天能五六十岁仍面部肌肤细腻,青春容颜常驻,就离不开常用‘益母草泽面方’敷面的效果。
老爷子用的是叶氏从李时珍那里讨要来的‘美白去皱面方’,以天然矿泥和数种美白原料调制而成。原本叶氏是为了帮他治晒伤的,谁知老爷子一用还上瘾了。每天都敷一次,乐此不疲。
~~
离开放飞自我的爷爷,赵昊只好自己去找高家人辞行。
不过他先找的是高捷,而不是高老三。
演武场上,高捷正举着大关刀,驱赶邵芳和他女婿,一起拉着个石碾子在院子里转。
饶是翁婿俩都是练家子,也累得浑身大汗,直吐舌头。
“兄弟,你怎么来了?”邵芳一见赵昊,像见到救星一样,打起招呼来。
高捷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来,赵昊赶紧夸张的一瘸一拐起来。
“好,轻伤不下火线!”今天高捷倒是记得他告假那茬了,赞许的点点头,指着自己的竹椅道:“坐下吧。”
“多谢中丞。”赵昊不禁感动,中丞虽然治军严厉,但也爱兵如子啊。
谁知他刚坐下,高捷就用关刀挑起石锁丢过来。“坐着一样练,可以练上肢。”
得亏高武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石锁,不然这要是砸上,赵公子怕得当场壮烈了。
现在就连高武都觉得,公子决定早点告辞,实在太英明了。
赵昊心有余悸的看那石锁一眼,重新起身朝高捷一抱拳道:“末将是来向中丞辞行的?”
“休想,老夫麾下从没有逃兵!”高捷瞪大了眼,手里的大关刀寒光一闪。“因为逃兵都被我斩了!”
“中丞误会了!”赵昊忙心惊胆战的解释道:“末将是接到调令,奉命到海上剿倭。”
“哦,这样啊。”高捷这才收刀,捋着胡须道:“陆上的倭寇都杀光了吗?已经开始转战海上了?”
“正是如此。”赵昊点点头道:“这次我们发现了倭寇的老巢,正要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唔呀呀!”高捷把刀一横,激动的胡子直翘道:“犯我大明天威者,虽远必诛!老夫与你同去!”
“主帅岂能轻离大营?还是中丞坐镇中军,待末将探明军情后,再请中丞出马不迟!”
“唉,不可不可,老夫心意已决。”高捷却断然道:“这抗倭最后一役,老夫一刻也不愿缺席!”
“今天就练到这儿吧。”说完他便对邵大侠道:“老夫任命你为大营留守,我走之后训练不可松懈,日夜击刁斗,切不可让倭寇偷了大营!”
“请中丞放心去吧!”邵芳如蒙大赦,两腿一并道:“末将保证营在人在,营不在人还在!”
“唔,很好,解散吧。”高捷丝毫没听出不妥,满意的点点头,扛着大刀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邵芳脱掉身上的褂子,一边哗啦啦拧水,一边小声笑道:“行啊兄弟,一下就挠到中丞的痒处了。”
赵昊摊摊手,也不好说自己说的是实话。便跟邵芳说起要提前辞别来。
“是徐州的事吗?”邵大侠消息果然灵敏,人在乡下依然眼观六路。
赵昊竖起大拇指,他就喜欢跟脑补达人说话,忒省劲儿。
“没想到我这一走就乱了套,必须赶紧去处理处理了。”赵公子叹口气道。至于海上保安队全歼倭寇这茬,过于耸人听闻,自然不能泄密。
“兄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邵芳豪爽道:“哥哥我跟那宋大掌柜也算有几分交情,当然这么大的事情……”
说着他颇有自知之明的笑笑道:“他怕是不能给我这个面子。不过不要紧,等高阁老复出后,他就不给也得给了。”
“是啊,得赶紧帮高阁老复位,好震慑宵小。”赵昊便对邵芳笑道:“老哥也赶紧去京师,替阁老奔走吧。让高阁老早点复出,我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毕竟像高拱这样的五星嘲讽强者,只要放出来就能把所有火力都吸引过去。队友的日子自然就好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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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卫河通天津
高拱堂屋前的葡萄架上,已经结了一串串青葡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高阁老还是一副老农打扮,坐在那里摇着蒲扇用大瓷碗喝茶,并未因为马上要复出,而有丝毫的变化。
此刻,高阁老除了心忧社稷,就只有对兄长的担心而已。至于赵家祖孙走不走,他根本不在意。
正如赵立本所言,赵昊此行不过是一次过场,他千里迢迢而来岂能空手而归?所以一切都在他离京时都已经定下了。高阁老也早在得到他离京的消息时,就高兴过了……
真到了见面时,反而有些索然无味了。
一个年近六十的老汉,跟一个年仅十六的少年,真能聊得投机、引为知己,那才叫真见鬼。
所以对赵昊提出要告辞,他也只是象征性的稍作挽留,便顺水推舟,放他祖孙去了。
何况,赵立本在他庄子里多待一刻,他都怕自己忍不住,想要骟了那浪货。
“那晚辈就先不回京城了。”赵昊也对这个说话忒不中听的河南佬没啥好感受。不过该说的话他还是会说的。“就先预祝玄翁东山再起,大展宏图吧。”
“承你吉言。”高拱倒也没说那些虚伪的套话。下月初一廷推,河南山西湖广江南四家一起发力,猪都能送上天去。
顿一顿,他又道:“放心,老夫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重议漕粮海运。那时候你最好还是在京里。”
“晚辈尽量。”赵昊点点头,起身刚要告辞,却忽听门外一阵鸡飞狗跳。
高拱不悦的抬头望去,便见自家大哥身披金甲,头戴银盔,脚踏皮靴,背后还飘荡着猩红的披风,雄赳赳、气昂昂走进来。
高阁老嘴角抽动两下,心说大哥还真是乐此不疲,一来了新客就要披挂整齐、闪亮登场一次。
但高捷却不是冲着客人来的,他朝高拱一拱手道:“小三儿,为兄向你辞行来了!”
“噗……”高拱一口茶水喷出老远,咳嗽不已道:“馁这是弄啥来?大哥这是要去哪海儿啊?”
“老夫要率军渡洋远征!”高捷一拍胸脯道:“我麾下水军统领赵工资,发现了倭寇的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赵工资?”高拱愣一下,还好河南话里‘公子’就是‘工资’,他旋即明白过了,怒视着赵昊道:“馁这又是弄啥来?不知道家兄脑子有病啊!”
“小三儿,馁说啥来?”高捷一巴掌拍在高拱脑袋上,他虽然年近七十,但大关刀不是白耍的,差点儿一巴掌把高拱的脑袋拍到茶壶上。“馁脑子才有病来。”
“好好,我脑子有病。”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高拱拿自己这个疯疯癫癫的大哥,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他只敢恶狠狠的瞪着赵昊,意思是你不把这事儿摆平,我跟你没完。
“玄翁息怒,这确实是晚辈的不是。”赵昊苦笑道:“我自从来到高家庄,就被中丞强拉了壮丁。”
“你不是自愿投军?”高捷同样两眼一瞪,这下四只牛眼一起瞪着可怜赵公子。
“自愿,自愿投军。”赵昊赶紧改口,接着对高拱道:“今日向中丞告辞,但中丞盛情挽留,只好……编了这么个蹩脚的借口……”
“听见了吧?中丞。”高拱马上来了精神,对高捷赔笑道:“是这厮谎报军情,我一定会重重责罚他的,请中丞先回营歇息吧,以免溅一身血。”
“胡说八道,蒙谁咧?”谁知高捷这次却不好糊弄,冷笑一声道:“你刚才威胁老夫的部将,当我没看出来吗?他是被逼着撒谎的!”
“大哥,别胡闹了!”高拱多急的脾气啊,闻言忍不住有些生硬道:“倭寇都让戚家军扫平了,大明没有倭寇了!”
“海上有,海上还有!戚继光又没打到日本去,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高捷却犯了倔道:“我不管,我就要出海,就要打倭寇!”
“大哥,算我求你了,收兵吧。你这么大年纪,上不了战场了。”高拱无奈站起身,朝高捷深深作揖,语带哀求。
“中丞,要不算了吧。”赵昊也从旁劝道。
“你闭嘴!”高捷先瞪了他一眼,然后对高拱道:“小三儿你起来,你要是不让我去,你也哪儿都别去了。咱俩在这庄上过一辈子吧!”
“啊?”高拱闻言,惊讶的抬起头,却见大哥还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可说出的话却是罕见的明白。
“大丈夫马革裹尸,老夫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大哥……”高拱闻言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玄翁不如让中丞跟我回江南吧。”赵昊叹了口气,从旁劝道:“我们江南医院有万密斋、李时珍、李沦溟等当世名医,设施先进、医术高超,连昏迷数月的林中丞都能救回来,海公的夫人甚至又有了身孕。横竖中丞已经这样了,不如去江南医院试试吧。”
“这……”高拱不由动心,海瑞好像只比自己小一岁呢。
呸呸,才不是呢!
是他本就很担心,自己进京后大哥怎么办?大哥犯起病来,只有自己能哄得住,别人根本没法交流。江南医他是听说过的,万密斋和李时珍的大名,他更是如雷贯耳啊。
别说把大哥治好了,只要能把他照料好,让他少犯病,高阁老就谢天谢地谢公子了。
而且江南养人,江南集团和姓赵的小子还有求于自己,倒是大哥的一个好去处。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他的亲大哥到了人家手里,大家关系好时,自然我好他也好。
可朝局风云变幻,谁敢说脆弱的伙伴关系能保持多久?万一有一天翻了脸,大哥就是人家手里的人质啊!
高阁老饱读史书,自然知道先秦时两国结盟,双方都是要互送人质的。姓赵的小子也不好说有没有这层年头。
刹那间,高拱险些脱口而出说‘要不让你爷爷留下来陪我钓鱼吧’,可是对赵立本的生理性厌恶,让他说不出口。
况且他复出后是要当首辅的,只有他揉捏江南的份儿,江南却无法揉捏他,完全没必要捏个人质在手里。多此一举,止增笑耳。
思来想去,高拱终于还是艰难的点了点头,深深看着赵昊道:“照顾好我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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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翁只管放一百个心,我和江南集团一定尽心竭力,争取帮中丞早日康复。”赵昊给高拱画了个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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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第二天,赵家一行人离开高家庄时,队伍里果然多了个老将军。
大热的天,高捷非要穿着他盔甲,也不怕中暑……
高拱送了又送,一直送出二十里地,才依依不舍的转回。他当然不是为送赵家祖孙的,只是担心自家大哥而已。
不过好在老管家高福会一路随行,邵芳翁婿也一起出发,高阁老这才勉强止住了担忧。
返程时,纵使不走大运河,也比来时快捷多了。
赵昊一行乘车一路北上,当晚宿在黄河渡口。第二天搭乘渡船过河,又走了两天就到了新乡县。
新乡有卫河直达天津卫,卫河前身就是永济渠,虽经千年、几易其名,但这条隋炀帝开掘的伟大运河,一直是沟通河南与京畿的重要通道。凡漕粮入津、芦盐入汴,率由此道。
提前一日抵达的护卫,已经包下了足够的满篷船。众人在新乡休息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分乘六条满篷船顺流而下,五天后就到了天津卫!
众人在天津卫分道扬镳,邵大侠翁婿要进京为廷推做准备。赵立本也要到北京坐镇,有老爷子在,赵昊才能放心在外头浪。
赵公子则带着精神矍铄的高捷,继续顺流往大沽口而去。
翌日,船队抵达大沽口海港。
比起三月份初来时,大沽口海港已经完全变了样子。非但修起了长长的防波堤,还将原先的木栈桥改建成了永久码头。码头还未完工,工人们干的热火朝天,加班加点想要在风汛到来前,为庞大的船队建好避风港。
“工人干劲十足啊。”赵昊对闻讯前来迎接的天津兵备道曹科笑道。
“哈哈哈,这可是天津卫的百年大计啊!”曹科对天津百姓的财神爷亲热笑道:“老百姓一听说,以后这里要成漕粮海运的终点,那干劲儿甭提了,自带干粮来帮忙啊,就怕贵集团感受不到我们天津百姓的诚意呐!”
“这怎么能感受不到呢?”赵昊也笑道:“看来这事儿要是办不成,我不光对不起江南父老,还要没脸见天津父老啦!”
“哈哈哈,怎么会办不成呢!”曹科显然已经听说了赵公子去河南跟高拱见面的事儿。
他自然知道,以赵公子今时今日的地位,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有得到足够的保证,怎会去自取其辱呢?
不过曹兵宪是个聪明人,也不问他此行的结果,只是要拉他到码头上去参观。
可高中丞岂能同意,又按捺不住手里的大关刀了?
见高捷有发飙的迹象,赵公子只好歉意道:“等我回来,咱们再好好聊。”
说着压低声音向曹科解释道:“这是高阁老的大兄高中丞,急着出海。”
“哦,这样啊。是我多事了,快快请便。”曹科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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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大沽口
其实赵公子不是着急出海,而是急着见他的怀秀姐……率领的海运船队。
至于要发飙的高中丞,赵昊让人带他去看大战船,马上就消停了。
那场‘马罗岛海战’已经过去二十日了。战斗结束后,陈怀秀带着海运船队继续航行,从成山头入老铁水道进渤海湾,由大沽口直入大运河,一路抵达京师。
船队在京师卸下船上的粮食,又装满货物返程,三天前便抵达了大沽口。陈怀秀下令在大沽港码头靠岸休整,等待赵公子前来汇合。
赵昊船到码头时,便看到陈怀秀身穿件白色的襦裙,外罩水蓝色的对襟比甲,秀发用蓝色的箍子盘在脑后,显得英姿飒爽、十分利落,很符合沙船帮帮主的身份。
但她修眉联狷、凤目秀长,眉梢眼角间,却依稀间有几分白娘子的娴静和温柔。走近了还能看到她白色交领上绣了朵朵白色的小雏菊,虽不显眼,却昭示着她仍然年轻的铁一般的事实。
“怀秀姐!”赵昊在甲板上就欣喜的朝她挥手,从船上一下来,就快步向她走去。
“公子一路辛苦了。”看到赵昊,陈怀秀也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不辛苦,怀秀姐你们才辛苦呢。”赵昊又笑呵呵跟陪同前来的金科、牛长老、米老叔打过招呼。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进入渤海湾之后,就只有十艘武装沙船护航了。王如龙带着十艘乌尾船压根就没进老铁水道。毕竟乌尾船的来路,本身就很难解释。在海运根基牢固之前,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陈怀秀也跟马湘兰和巧巧亲热的寒暄了几句,众人便簇拥着赵公子,往不远处的栈桥走去。
那里密密麻麻泊着江南航运的沙船。栈桥的地方不够用,好多船得在河口下锚,悉数都泊在淡水区域,没有一艘船是停在咸水中的。
这就是老跑船的经验了。木船在海上行驶一段时间,水线下就会被藤壶、船蛆等各种生物寄生。藤壶会严重拖慢行船速度,船蛆更会将船底凿得千疮百孔。如果不处理的话,会严重影响船只寿命。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船驶到淡水中,待上十天半个月,就会杀死这些可恶的海洋生物。
当然,淡水中的寄生物,就更受不了海水了。
这些经验看似不起眼,对船队却弥足宝贵。可以让船舶保持良好的状态,大大延长使用寿命,这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赵昊暗暗感慨,自己这笔投资何其划算,得到了陈怀秀……和她的沙船帮,终于迈出了走向海洋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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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簇拥着赵昊,上到海运船队的旗舰——平江号上。陈怀秀请公子和大伙儿,到船艏楼顶层的议事厅中吃茶。
这艘船之前给长公主当过座驾,着实进行过一番装修。内里的地板和舱壁,全都换成了楠木,缀饰着海蓝色丝绦的垂幔半掩之下,是白绢轻敷的花格明窗。雕梁画栋、宛若宫室。
原先长公主在时,这里比现在还豪奢。陈怀秀觉得太过铺张,回到崇明后,就将地毯、摆设等收的全都收起来了呢。
不过为了迎接赵昊,她还是尽心竭力的准备了一番。
长长的会议桌上,铺上蓝色的桌布,桌上杯盏皆用青花。时鲜的果品、精致的点心,也无不码放的整整齐齐。大大方方正是她的风格。
赵昊在首位上坐下来,笑着摆摆手让众人也都坐。他又恢复到被众星捧月的状态,感觉还有些暗爽呢。
陈怀秀和金科等人谢过公子后,便按顺序在长桌两侧坐定。
“马罗岛海战是我考虑不周,让怀秀姐受惊了。”赵昊先向陈怀秀道了声歉。
“公子哪里话,沙船帮也不是没经过风雨的娇花来着。”陈怀秀笑容十分迷人,一边给他斟茶,一边笑道:“何况海上保安队把我们保护的很好,倭寇都没摸到船队的边儿。”
“是啊公子,金总和王大队长太厉害了。”老牛哞的一声道:“两千倭寇,砍瓜切菜一样,转眼就尽数全歼。俺老牛彻底服了!”
“属下也心服口服了。”米老叔从旁也点头附和。
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马罗岛一战打下来,非但全歼了倭寇,吓尿了李朝水师,也把海运公司一干桀骜不驯的家伙,彻底镇住了。
毕竟沙船帮也好,伍记也罢,其实都不是单纯的商号,而是带有武装商团的色彩。这些人骨子里都傲得很,觉得保安队整天以‘小戚家军’自居,实在太爱吹牛。
但海上保安队在马罗岛海战中,展现出火力凶猛的恐怖战力、令行禁止的严格军纪,让他们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差距。和海上保安队比起来,他们好比是王大大遇上汪太太,差了好多点啊。
结果此战产生了一个意料之外效果。赵公子本以为要用好些年的春风化雨,才能磨灭掉集团中沙船帮和伍记的烙印。谁知一仗打完,至少在江南海运中,再没人说什么‘我是沙船帮的’,‘你是伍记车马行的’之类,不利于和谐的话了。
现在大家,都说自己是江南集团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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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众人交口赞誉,金科却只谦虚的笑笑,不说话。
除非公子主动开口询问,否则他不会当众谈论安保集团的事情。这也是赵昊让他担任安保集团一把手的原因。
“有强大的保安队保护,大家的兴奋劲儿可以理解。”赵昊也不愿意让人过多谈论保安大队,他端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道:
“不过对保安队最大的保护,就是为他们保密。”
“是。”陈怀秀神色一变,赶紧应声。“公司也会专门开会,禁止水手们议论的。”
“是老牛嘴太大。”牛长老羞愧的保证道:“往后保准不再提这档事儿!”
“下不为例了。”米老叔也赶忙表态道。
他们都是武装商团出来的,自然明白官府是很提防私人武装的。虽然朝廷允许海船拥有一定武装自卫,但能顷刻间消灭平户藩舰队的武装,显然已经超过了朝廷的容忍限度。
“大家也不用太紧张。”赵昊呷一口香茗,给众人宽心道:“海上陆地是两个世界,朝廷的眼睛看不到海上的。佛郎机能从几万里外扬帆而来,巨舰火炮远胜我国。闽粤大海主们的实力,也早就超过当初的汪直了。朝廷还不一样不当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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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一下,他对金科笑道:“当然我们不能自己吹牛,不然有人抓住机会就要告黑状的。”
“属下明白。”金科点点头,正色道:“不止海上保安队,整个安保集团的一切都是机密,不得外泄。”
“金大哥实在是太慎重了。”赵昊欣慰的点点头道:“只是这样一来,你们的功绩外人就无从知晓了,实在抱歉啊。”
“公子言重了,日本人、李朝人,还有海盗们知晓就足够了。”金科不愧是当过三品大员的,虽然是武官,说话水平也远非其他人可比。
“哈哈哈,金大哥放心,集团会铭记你们的功绩。”赵公子拍了拍金科坚实的臂膀,正色道:“未来的青史上,也定有你们光彩夺目的一笔!”
“是。”金科重重点头,强抑住澎湃的心潮。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公子许给自己的伟大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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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众人闲聊几句,赵昊又问陈怀秀。“从西山水泥厂拉到货了没有?”
筹备数月的西山水泥厂业已投产,五月份时,赵昊就去参加过剪裁典礼。
本来说好了,首批就供给老潘,但黄河大水还没退,他得等到秋后才能动工。赵公子便以水泥不宜长期保存为由,将所有产能全都要了过来。
这大沽口的防波堤,用的就是西山的水泥。
赵昊得知发生马罗岛海战后,又临时下令给陈怀秀,命她返程时从京师采购西山水泥,多多益善,自己有用处。
“拉到了。”陈怀秀忙点头禀报道:“不过西山水泥厂那边才投产两个月,产能还差得远。统共只能给到我们一千吨。所以妾身自作主张,又从京师采购了些建材,没让船空跑。”
一条沙船满载装货一百吨。江南航运船队八十条船,总运力可达八千吨。就算以训练为主,但只运一千吨货物,确实也太浪费了。每一吨的运力都是钱啊,白白空着太可惜!
“怀秀姐太能干了!堂堂江南航运董事长,就该富有主动精神。”赵昊夸赞陈怀秀一声,又笑道:“对了,‘江南航运’这个名字得改改了。还是‘江南海运’更合适。”
“哦?”在座众人十分敏感,闻言纷纷两眼放光,激动的问道:“公子,海运的事儿,要成了吗?”
“那当然了,不然我祖孙俩辛辛苦苦跑趟河南,难道只为了喝完胡辣汤?”赵昊得意的一笑道:“最晚下个月,一切就会有分晓的!”
说着他对众人笑道:“诸位这半年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
“太好了!”会议室中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终于要开海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身份最高者倒夜香
第二天一早,船队便启航离开了大沽口。
从成山头到大沽口是逆流,需要五天功夫。返程自然就是顺流了,两天就能到成山头。
金科告诉赵昊,因为俘虏太多,天又太热,关在船底舱又闷又臭不说,几天就能死光。虽然倭寇死不足惜,但好容易抓到的免费劳动力,白白死光就太可惜了。
所以他让王如龙带着乌尾船舰队,先一步去到耽罗岛南边不远处的加波岛上,利用李朝水军的营房关押俘虏、等候会合。
因此船队没有顺着洋流沿大明海岸线南下,而是从原路返回了耽罗岛。
结果来时三天的航程,足足走了六天,才到了加波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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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波岛四四方方,几乎是个边长一公里的正方形。岛南边突出一道长长的海岬,正好形成一个天然的避风港,王如龙的船队就停泊在这里。
不过乌尾船类似福船,底尖如刀,不敢轻易停泊靠岸,只能在深水处下锚。然后用缴获的十条朝鲜剑船,将陆战队员送上岛。
岛上有李朝的哨所,驻扎了十来个朝鲜水兵,负责监视从东面南面袭来的倭寇,之前的烽火就是他们放的。
这些水兵生存环境恶劣,待遇极差,非但分赃没份儿,而且经常连饭都吃不饱。所以哪有什么抵抗精神?别说来的是天朝人,就是倭寇登岛,他们也会马上投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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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住岛上局面后,保安队便将俘虏一船船运下来,关在岛上营房里。虽然仍旧很拥挤,但至少比闷罐似的船舱里强多了。
虽然船队有的是粮食,但江南集团没有白养俘虏的道理,只有让俘虏在劳动中升华灵魂的规矩。王如龙便命他们拆掉岛上残破不堪的栈桥,然后伐木采石,重建一个更大的码头。
这些日子,六百多名日本俘虏,加上一百多名李朝俘虏,天一亮就起来,在陆战队员们的刺刀下开始上工。
当然,日本人和李朝人还是有区别的。
工地上所有苦活累活危险活,都是由日本俘虏一力承担。
至于李朝的俘虏,则或是当工头监视日本俘虏干活,或是做饭、送饭,干一些比较轻的活。
最不济也能混上个伐木工。
因为刀斧都有杀伤力,是不可能让日本俘虏接触到的。所以那些李朝人虽然苦些累些,但因为天朝大人们的信任,感到了无上光荣,砍起树来也特别有劲儿。
更别说那些分到点儿权力的李朝人了,那小皮鞭抡得啪啪的!日本俘虏别说偷懒了,就是不偷懒都会被逮到机会抽一顿。
至于做饭的朝鲜人,故意在米饭里掺麸皮和草叶,在饭团里掺沙子。放饭的时候故意丢到地上,往锅里吐口水,就更是家常便饭了。
面对李朝监工们的皮鞭,日本俘虏们敢怒不敢言,一边默默承受,一边在心中诅咒棒子们。不知不觉就把仇恨的对象,从消灭他们的海上保安队,转移到了李朝人身上。
王如龙这手分化俘虏是跟童梓功学的,可以让俘虏泾渭分明,互相仇视,这样更便于管理俘虏,大大减轻监管负担。
后世的史学家在研究童主任的集中营时,无不诟病这手太过粗暴,非但不尊重基本人权,还有可能会引发暴动。
但他们忽略了这个年代的普通人,不管中日朝,都是备尝艰辛活下来的,忍耐力远超后人无数倍。只要有饭吃有觉睡,就不会觉得无法忍受。
所以童主任发现,只要不在伙食上克扣,就算管理上变态些,俘虏们也会逆来顺受的,那怕是千年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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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赵昊的船队来到加波岛时,一个简陋的码头已经颇具雏形了。
不过如此庞大的船队,却不是个小小的加波岛码头能容纳的,船队只好漂在海上,轮流靠岸卸货。
好在沙船底平吃水又浅,可以直接坐滩卸货,不怕搁浅。等把船上的货物卸光了,自然又会浮起来。不然光卸货就得好几天。
平江号船板搭在码头上,全副武装的护卫们涌下来,组成看似杂乱实则十分讲究的防线。倒不是信不过王如龙,但岛上战俘太多,高武丝毫大意不得。
待到确定没有任何威胁后,高武这才示意请公子下船。
前来迎接的王如龙等人站的笔直,王大队长还特意安排了军乐,欢迎公子莅临。
听到那销魂的唢呐声,赵昊两腿一软,差点儿没掉到海里去。
赵公子小声吩咐身后的马秘书道:“必须要弄把小号了,不然好好的保安队,要被带成秧歌队了。”
马秘书掩口一笑,记下来。
“欢迎公子!”王如龙行保安队礼。
“稍息,停止奏乐吧。”赵昊拍了拍王如龙的胳膊,半开玩笑道:“戚大帅什么都比我强,就是这音乐方面跟我差不多。”
“公子太谦虚了。”王如龙忙叫停了唢呐和锣鼓,陪笑道:“你们是各擅胜场。”
辛苦忍着笑的马秘书,却暗暗道,公子后半句还真不是自谦。
“回头咱们重新搞一搞,整点儿像样的。”赵昊说着,看看保安队员们身上穿着枪手营民壮的号衣,胸前却绣着极具现代感的警衔,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便又补充道:“还有警服,也要好好设计设计。”
马秘书赶紧记在小本上,不然公子回头就会忘了这茬。
“这都需要时间和精力。”一旁的金科轻声道:“公子和集团现在忙大事要紧,等以后倒出空来再说吧。”
“保安队里无小事。”赵昊淡淡道:“这事儿你就甭管了,回头我让人弄几套方案出来,咱们一起挑一挑就成。”
“是!”金科和王如龙同时应声,感觉心里暖烘烘的。
“走,岛上转转。”赵昊笑道:“来了这么多次济州岛,还没上过加波岛呢。”
“公子来过耽罗?”王如龙吃了一惊。
“哦,我做梦来的,还在岛上耍过钱呢。”赵昊自知失言,却也懒得掩饰。
“……”王如龙毕竟不是靠拍马吃饭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接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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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波岛面积不到一平方公里,没有山也没有河,就是一个平坦的荒岛。
作为江南集团占据的第一个海外岛屿,实在是磕碜了点儿。
好在地下水还算丰富,所以还是可以驻军的。
赵昊转一圈下来,光秃秃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在岛北面的海滩上,看着四五里外的耽罗岛。
“这个岛以后就归海上保安队了。”
说这话时,他思考没有考虑,这其实是人家李朝的领土。
“是。海运海贸一旦走上正轨,这条航线将十分繁忙,海上保安队肯定没法一一护航,在这里设置一处巡航基地,还是很有必要的。而且这里的土地还能耕种,作为驻地再好不过。”
金科也没提醒赵昊,反而顺着说了下去。在他看来海岛这种飞地,本来谁占了就归谁。
莫非李朝水师还敢来征讨不成?
“不过这里还是太小了,没法给商船和货船当中转站用。”赵昊轻叹一声,紧紧盯着不远处的耽罗岛道:“还是得把那个岛吃下来。”
“啊?”金科和王如龙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公子这胃口也太大了吧?耽罗岛可是足足一千八百平方公里的大岛。面积是加波岛的两千倍,有二十五个西山岛那么大啊?!
想要吃下来,不怕噎到吗?
而且李朝在济州岛设置了一牧两县三座城,九镇、十水战所、二十五个烽火台及三十八个烟台,统共有四五万人,两千驻防兵卒,还有全罗道的水师一部驻扎在此。
虽然以保安队的战斗力,可以横扫岛上驻军。可李朝对耽罗岛的执念很重,就是再乖巧也会发大军来收复的。
就算李朝的军队不敢来,也肯定会去京师告状的。到时候朝廷追究下来,就算公子能罩得住,终究也是麻烦。
而且侵略之后,如何维系统治?难道把四五万李朝人都杀光?
两人想想就觉得,吞并耽罗岛的想法,太异想天开了。
看着两人嘴张得,都能塞进个鹅蛋了,赵昊哈哈大笑道:“你们在这方面,太没经验啦。”
“是。”两人诚心实意的点头,心说这方面经验,好像整个大明都没人有吧?
“不错,耽罗岛太大,李朝人又经营日久,咱们不可能一口吞下来。”赵昊神态轻松道:“那就一口一口的吃嘛。有道是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只要我们日拱一卒,总有一天水到渠成,整个岛都能落在我们手里。”
说着他对王如龙笑道:“走,咱们坐你的乌尾船,绕道转一圈,看看这第一口下在哪里好。”
“是。”王如龙应一声,请赵昊回码头上船。所有战船都在战备状态,随时可以出航。
众人说着话返回码头时,忽然一阵臭气传来。
赵公子捂住鼻子,寻味望去,便见两个人挑着粪桶从营地出来。
刹那间,赵昊还以为西山岛徐二公子和徐二爷,转战加波岛呢了。
但定睛一看,这个两人都还很年轻,而且其中一个还是个髡贼,显然不是二徐。
“那个日本人,就是平户藩藩主松浦镇信,另一个是李朝全罗右道水师节度使朴成性的弟弟朴成寅。”王如龙忙介绍道:“重活他俩也干不动,于是秉着公子‘身份最高者倒夜香’的惯例,就让他俩干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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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任重道远
赵昊也好,戚继光也罢,都是这个年代为数不多的,能认识到集体卫生对群体健康的重要性的人之一。
被两人双重教导出来的保安队,无论走到哪里都十分注重保持环境整洁和个人卫生。非但甲板擦得锃亮,军容十分整洁,就连战俘营也制定了卫生规定,谁敢违反都会遭到严惩。
而且粪便可是黄金汤啊,怎么能浪费呢?所以必然要安排专人倒夜香。不管怎么说,这活计都比下苦力轻松,所以王如龙就让两个身份最高的俘虏来干这事儿。
那松浦家老犬养又三郎,强烈想替主公倒夜香,还捞不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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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挑粪工人也看到了前呼后拥的赵公子,知道真正的话事人来了。
朴成寅还好说,那松浦镇信却丢下肩上的粪桶,朝着赵昊飞奔过来。
护卫赶紧拦住去路,把他一脚踹翻,死死按在地上。
镇信却仍拼命挣扎,大叫大嚷。
“他说什么呀?”赵昊好奇问道,他虽然看过很多岛国片,但对日语的了解仅限于一些称呼和祈使句。
甄参谋赶紧给公子翻译道:“这厮要求赐他一把怀剑,他要剖腹。”
“卧槽,又来?”王如龙嘴角直抽抽道:“公子,别理他,这厮天天喊着要自杀,天天吃的比谁都多。他真要想自杀,绝食都能饿死了。”
“不是这样的。”听了甄爽的翻译,镇信大声解释道:“只有剖腹才能配得上高贵的武士!而且剖腹只能用怀剑,至不济也要有一把肋差,不然不符合礼仪。”
“还真讲究来。”赵公子笑着赞一声,对王如龙笑道:“这个贵族思想要不得啊。”
“是,这说明劳动改造还很不到位!”王如龙赶紧检讨道:“还得继续大倒特倒,多倒两年夜香再说。”
“嗯,倒夜香是个好法子,能从鼻端触及灵魂,就连徐二爷,小公爷那样的大明顶级贵族都能改造好。”赵昊笑着点点头道:“一个小小的日本村长,怎么可能改造不好呢?”
说着他看看那一直规规矩矩挑着粪桶的朴成寅道:“这小子改造的就不错。”
“为天朝效劳,是小人的荣幸。”朴成寅赶紧点头哈腰道:“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哈哈,好不错。”赵昊觉得这小子贼眉鼠眼,颇有韩奸气质,便吩咐道:“等他哥来了,就把他放了。”
“谢公子恩典,小人为公子设长生牌位!”朴成寅望着赵公子的背影感激涕零。
“让他哥顶他。”却听已经走远的赵昊丢下这样一句,朴成寅差点一头栽到粪桶里。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有今天都是大哥害的,让他替自己倒几天夜香,也是罪有应得。便很快调整好情绪,狠狠瞪一眼仍趴在地上的镇信道:“八嘎,开路姨妈死!”
镇信畏惧的缩缩脖子,他似乎这阵子,被对方收拾的不轻。只好起身挑上粪桶,跟着朴成寅一起去愉快的刷马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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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来到码头,告诉陈怀秀,自己要去耽罗岛转悠转悠。要是她卸完货之后,自己还没回来就稍等两天,待一起见过那朴成性再回去。
如此庞大的船队停在加波岛,肯定已经引起耽罗岛上李朝人的注意了,也难为那朴右使能沉得住气……
交代留守的海尔哥小心戒备,谨防偷袭后,赵昊便和金科、王如龙登上一艘乌尾船,在另外两艘乌尾船的护航下,缓缓驶出了海岬,向北面的耽罗岛而去。
赵昊先饶有兴趣的参观了,自己花重金买来的乌尾船。但很快他就失去了兴趣,这种民间造船场生产的战船,设计落后、制造粗糙,除了硬实之外,实在乏善可陈。
好吧,硬实就是大优点。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船身上,那里有些弹孔和灼烧过的痕迹。
“这都是上次战斗留下的。”王如龙沉声介绍道。
赵昊点点头,轻声问道:“伤亡的将士们如何安置?”
“阵亡了八了,后来又重伤不治了三个,十一人已经按惯例海葬了。”王如龙肃容道:“这个季节没法把他们的遗体送回去,只能把他们的头发和遗物保存下来,等将来带回去建衣冠冢了。”
“嗯。”赵昊点点头,语气凝重的吩咐道:“我已经吩咐华总管,在西山岛上建造一座最高规格的烈士公墓。以及一座英雄纪念馆,会记录下我们每一战的功绩,铭记下每位烈士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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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金科和王如龙忙挺胸并脚,有些异样的情绪在胸中激荡着。
“伤员呢?”赵昊扶着栏杆又问道。
“除了几个轻伤已经痊愈的,都派船送回江南医院了。”王如龙沉声道。
“伤亡将士的抚恤,要按最高标准执行。”赵昊沉声道:“所有不能服役的伤残警员,还有阵亡警员的遗属,都送西山休养院,享受老兵同样待遇。实在不愿去西山岛的,就一直按月发钱,要让他们活得有尊严!”
“是!”两人再次红着眼圈应声。“公子的大恩大德,将士们没齿不忘!我等愿为公子粉身碎骨!”
“言重了,这是将士们应得的。”赵昊望着辽阔的海面,轻轻吐出口浊气道:“我做的还很不够啊。这些事应该在出征之前就安排好的。”
“这不怪公子,就是我们也没想过这一仗来的这么早,这么惨烈。”两人忙道。
“呃……”赵昊闻言一愣,心说一比一百的战损比,怎么也算不得惨烈吧?不过将领们在这方面吹毛求疵总是好的。于是他也就没接茬,自顾自道:
“之前在国内,有意无意忽视了保安队很多事情,这次在海外打一仗,全都暴露出来了。从小的方面说,我们的旗号、船号都没设立,旗语灯语也不完备。从大方面说,我们的战船不适应大规模使用火炮的现代海战。我们的大炮不仅数量少,质量也太差。”
说着他指了指船头那两门占据主角位置的大发贡道:“这种隼炮在佛郎机人的船上,只能充当副炮。在西班牙人的船上,甚至连当副炮都不够格,却在我们的船上唱主角。这像话吗?”
“不像话。”两人一起摇头,他们早知道赵公子虽然不会打仗,但在军事理论,尤其是热兵器和海战方面的造诣很深,是不折不扣的巨舰重炮鼓吹者,跟大明主流的观念完全相反。
“去年,闽粤大海主曾一本,率领四十艘战船两千余人攻打澳门,结果被一艘卡拉克大帆船上的几十门红夷大炮,打得落花流水。死了六百多人也没摸到人家的边儿。”
“而且根据情报,佛郎机人的马六甲舰队,已经开始换装最新式的盖伦帆船了,这种船在保留了多层甲板,强大火力的基础上,变得更快,并且在逆风时的操纵性极佳。”赵昊越说越心焦道:
“这样一来,我们的福船、广船连灵活的优势也丧失了。他们的船高大如楼,我们想接舷,如同海上攻城,也是千难万难,怕是十艘船也打不过人家一艘船。”
“是……”赵昊的一番话,让两人的后背出了一层的白毛汗。
他们虽然听说过佛郎机人船坚炮利,却没想到实力差距会这么悬殊。两人虽然心中充满骄傲,却也深知在海战中,个人的勇武并不是第一位的,战船和火炮的威力,才是决定性的。
“原本不想这么早跟你们说这种事的,毕竟咱们的船队在东北亚海面上,已经可以横着走了。”赵昊歉意的对神情凝重的两人笑笑道:“而且提升战舰和火炮的威力,也不是你们的责任。但是我们既然已经跟平户藩开战,就很有可能跟佛郎机人对上,那帮红毛夷跟他们纠葛很深。不提醒你们是要吃大亏的。”
“佛郎机人的战船,也会来这里掺合?”王如龙吃惊问道:“他们不是只能到濠镜澳吗?”
“他出海之后,你管得着他去哪?他们要去哪谁拦得住?”赵昊看一眼略显天真的活阎王道:“红毛夷的毛是多了点儿,但比猴子可聪明多了。他们沿着海岸线,一路从欧洲烧杀抢掠到大明。原本也没打算跟我们客气,想要占据香港为据点,进行殖民贸易。只是接连在屯门海战、西草湾海战中,被我大明水师击败,这才灰溜溜退回了马六甲。”
“他们知道不能靠武力征服大明了,便改变了策略,用计策达成自己的目地。先是请求向大明入贡。朝贡几次之后,便借口贡船触礁漏水,停靠在濠镜澳,请求能暂借地修船、晾晒贡物,并通过行贿达到了目的。”
“在濠镜澳站稳脚跟后,他们又用向官府缴纳地租银的方式,让广东官府变相承认了他们租借濠镜澳的事实。后来又通过积极配合官府剿匪,不断结交行贿等方式,降低了广东官场的戒备心,得到了进广州贸易的权力,以及税收减免权等等……就这样一步步达成了,发动战争都没有得到的效果。”
听着赵昊的话,看着已经到近前的耽罗岛,两人心头忽然升起一丝明悟。公子怕是要照方抓药,把这个位于中日朝三岔路口上的海上要地,一步步抓在手中。
“我们的条件可比佛郎机强多了,自然不用像他们那么小心,日拱三卒也是不要紧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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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环岛之旅
加波岛距离耽罗岛很近,船北行四五里,就到了耽罗岛最南端的松岳山。
金科和王如龙忙展开从朝鲜水师缴获的耽罗岛及附近海域图,地图上清晰标出了耽罗全境一牧两县三座城市、九个镇邑,十个水战所,乃至二十五个烽火台及三十八个烟台,所在的位置和名称。
而且是全中文版本,连谚文标注都没有……这是因为地图属于高等军事机密,只有中高级武将才能看的缘故。
“因为这里距离倭寇的老巢只有不到五百里,所以岛上的守备安排还是下过一番功夫的。”王如龙指着地图,向赵昊介绍道:“这座松岳山上,就设有烽火台,山下还有个水战所,据那朴成寅说,有七八条船,一百多水军士卒。”
“这点儿人怎么御寇?”赵昊不禁有些惊讶。
“一是跟大明卫所一样吃空饷严重。”王如龙解释道:“二是他们已经和倭寇讲好数了。在这儿驻军太多,反而容易惹麻烦。”
“唔。”赵昊了解的点点头,又问道:“对我们有威胁吗?”
“没有,就海战那天放了个烟,之后到现在一直就没动静,都不派船出来查看。”王如龙深感遗憾道,他还想多抓些俘虏,加快加波岛的施工进度呢。
“端掉它有没有难度?”赵昊摸着下巴问道。
“没难度。”王如龙忙解释道:“末将这几天观察过,耽罗岛上海岸平缓,几乎无险可守,到处都能登陆。”登陆之后,自然无人可挡了。
“那就先不管它。”赵昊却洒脱的摆摆手道:“咱们顺时针绕岛转一圈。”
船上都配了座钟,王如龙自然知道顺时针是何意,赶紧命令转舵扬帆,顺着洋流向西北驶去。
船行数里,就看到一座小小的城池。
王如龙告诉赵昊,那就大静县县城。
那一丈来高的城墙是用火山石砌成的,看上去倒四四方方,很是整齐。不过赵昊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种没有箭楼、没有女墙的玩意儿,看上去更像是围墙,而且是没什么防盗作用的那种。
甚至连长公主给他的京郊庄园的围墙,都比不了。
“这玩意儿几炮就能轰塌了。”王如龙轻蔑道:“这种直上直下的城墙,最怕炮击了,咱们宋朝时就淘汰了。”
“可能是因为倭寇没有火炮吧。”赵昊笑笑道:“抛开军事角度,这个县城的位置还是不错的。”
金科点点头道:“靠着大海,四周十分平坦,很适合居住。”
赵昊点点头,他看到县城外也有成片的民居,农田里有农人在干活。还有人发现了他们这几条船,吓得撒丫子就往县城跑。
“这也是岛上第二繁华的地方了。”王如龙指着眼前一处海湾道:“这里有天然的海港,就是小了点儿。不过咱们有水泥,可以把外头的礁盘改造成防波堤,让这儿变成大好多倍的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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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风港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济州岛是出了名的风大。每年都有台风来袭,没有避风港,损失就太大了。
“这么说,王大哥中意把这里,作为我们在岛上的第一块地盘了?”赵昊笑问道。
“一切由公子决断。”王如龙忙道。
“唉,我们这是在头脑风暴,又不是正式开会,畅所欲言嘛。”赵昊笑道:“再说,在哪里选址,也必须要听你们海上保安队的意见不是?”
“那属下就斗胆遐想几句,仅供公子参考。”王如龙这才接着道:“只要我们在礁盘上设置炮台,形成交叉火力,就足以让任何入侵者有来无回了,所以从防卫的角度讲,这里的条件十分优越,只要驻守一个中队就足够了。”
“唔。”赵昊笑着点点头,对金科道:“那咱们就把这里,作为未来船队停靠补给,交易货物的落脚点如何?”
“非常好。”金科正色道:“这里在我们的主航线上,距离加波岛直线距离只有10里左右,可以相互守望。”
“好,那就这么定了。”赵昊开心的拍拍手,就像已经把这里收入囊中一样。他继续用望远镜眺望耽罗岛,想看看还有什么值得下手的地方。
天气晴好,视线没有任何阻挡,可以从海边一直望到远处郁郁葱葱的汉拿山。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船队离开了大静县也就是十来里,就看不到一处村落,也看不到农田了。
要不是刚才还看到县城,他非以为这是个大荒岛不成。
“这岛太大太大,人又太少。而且大都是官奴婢和流人这种贱民,所以要集中安置,便于监控。”王如龙忙从旁解释道:
“那朴成寅说,耽罗岛上的人口,都是集中居住的。七成以上住在三座城池和九个镇……也就是囤戍所中。剩下两三成人口,要么在汉拿山下养马,要么在海边打渔,不过渔村也都散落在岛北边。”
“嗯。”赵昊点点头,这很好理解,北面离着朝鲜本土近嘛。济州城也在那边,这边人烟稀少也是正常。
“其实李朝在南边设两个县,就是为了让岛上的人口更均匀一点儿,但效果很一般。刚才看到的大静县情况好点儿,能有万把人,东边儿的旌义县只有七八千人的样子。也幸亏贱民没有自由,不然这点儿人都能跑光了。”
王如龙看似粗豪,其实十分细致。知道赵昊要打耽罗岛的主意,事先做了很扎实的功课。四品武将不是光靠勇猛就能得来的啊。
“嗯。”赵昊点点头,他也知道耽罗岛是著名的流放之地。朝鲜、蒙元乃至大明国初时,都喜欢往这里流放犯人。
尤其是这百十年来,李朝两班斗争激烈,失败者动辄全家上千口,一起流放济州岛。让岛上的官奴婢,数量达到两万多人。
再加上一万多,被蒙古和大明流放来的囚犯的后代……这些人里有汉人有蒙古人有色目人,他们被李朝人统称为‘流人’,跟官奴婢一样,也属于世世代代被监管、被奴役的贱民。
岛上统共不到五万人,贱民的数量就将近四万了,剩下不到一万人,才是管理贱民的官吏、驻守岛上的军队及其家属,再就是从本土移居来做生意的商人,兽医和平民。
因为蒙元把耽罗岛当做养马之地,命发配来的犯人家属充作马奴养马。元朝灭亡时,岛上还有四万多匹蒙古战马。
当时的高丽国王将这些战马统统献给了大明,并答应世世代代向大明进贡战马,这才让太祖皇帝将耽罗岛赐给他们。
国朝两百年来,耽罗岛每三年向大明进贡大批战马,这里也就成了著名的养马之地。自然有贩马的商人和兽医来岛上讨生活了。
当然了,还有些人用马商的身份作掩护,大搞中日走私贸易,这才是给济州岛带来活力的真正原因。那大海商金熙善,就是这种情况。
~~
午餐是在甲板上用的。
护卫在锃亮的铁力木前甲板上,摆上了桌椅、遮阳伞。
饭后,巧巧又端上了茶水、点心还切了西瓜,让三人坐着慢慢聊。
离开大陆已经七八天了,西瓜也是船上唯一能吃到的水果了。
王如龙介绍完岛上的情况,赵昊递给两人两片西瓜,也拿起一片津津有味吃起来。“岛上的压迫应该很严重吧?”
“那当然。”王如龙理所当然的点头道:“官奴婢为官府种地养马,干所有伺候人的工作,却没有任何报酬。被平民打杀了,只赔点钱就能了事……而且不是赔给他们家里,是赔给官府的。因为所有官奴婢,生生世世都是官府的财产。”
“那应该不愁找带路党啊。”赵昊见两人闻言一阵迷糊,吐出几枚瓜子道:“就是愿意投靠我们,跟李朝对着干的人。”
“那肯定多了去了。”王如龙笑道:“那姜卜拉家里,有六七个官奴婢伺候。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要是被治罪,老婆孩子顷刻间就会遭到那些官奴婢的血腥报复。”
“那也是那什么姜不辣一家,平日里太不做人。”赵昊笑着擦擦手,对金科笑道:“等咱们上岛之后,得替那些人可怜人做主啊。”
“明白。”金科点点头,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
济州岛十分之大,长一百五十里,宽也有六十多里,绕岛一周将近四百里,少说也得两三天功夫。
好在济州岛海域海底平坦,没有什么暗流礁石,夜航的危险不大。船队便连夜航行,第二天中午时,抵达了济州港海域。
这片海域就热闹多了,波光粼粼的海上有大大小小的渔船,海边有零星渔村。近海还有几乎不穿衣服的海女在赶海,看的保安队员眼睛都直了。
“咳咳。”赵公子脸嫩,是不好意思去看的……除非望远镜的倍数再大点。
“咱们那位朴右使,就在这里头?”他的目光越过海女们,指着远处的军港问道。
“应该还在吧。”王如龙不是很确定,他一直在等朴右使派人来,但却一直杳无音讯。
就连日本人都派了使者,试图赎回他们的家督。但朴右使就能沉得住气,就是不跟在家门口的天朝船队联络。
“既然朴右使这么害羞,那咱们就主动一点吧。”赵昊看着越来越近的济州港道:“派人给他送个信儿,就说本公子请他喝茶,他要是不来,后果自负。”
“是!”王如龙应一声,赶紧去传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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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铮铮铁骨朴成性
济州港,全罗右道水师军营,主帅房中。
朴成性正歪在蔺草面的席居上,一个人喝着闷酒。
他还是那天那身打扮,但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目光游离,就像掉了魂儿一样。哪还有半分水军节度使的威仪?
从马罗岛海战次日,天朝船队全歼倭寇,并俘虏了自己派出的警戒船队后,他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中。
他知道自己这次在劫难逃了,弟弟和倭寇头目,一定会把真相供出来的。
可他实在没有勇气,主动去找大明的船队谈判,便在营中等着天朝人来兴师问罪。
谁知左等右等,他等的人还不来。倒是在松岳山上的烽火台传来消息说,看到天朝的船队占领了加波岛,好像还让俘虏在岛上大兴土木,颇有要常驻下来的意思。
李牧使也派人来问,加波岛到底怎么回事,需不需要向观察使大人和朝廷汇报?
朴成性当然不敢让自己的顶头上司知道,更不敢把事情捅到王京去了,他告诉李牧使一切尽在掌握,天朝的船队并无恶意,闹大了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又让人给李牧使送去了他垂涎已久的两名汉城歌姬,李牧使这下知道这事情并不简单,便不再言语,静观其变。
这下所有压力都来到了朴成性一个人肩上。他每天都在纠结,到底要不要跟天朝的船队主动联系?
按说应该早点去问问,对方有何用意?可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对方还不派人来跟自己联系。会不会是因为平户藩的高层都被杀光了,并没有把自己牵扯出来啊?这要自投罗网岂不蠢到家了?
就这样整天纠结来、纠结去,昨天他终于下定决心,让人去济州城采购一批新鲜的水果蔬菜肉类,再买些酒水,送去加波岛劳军,顺便探探对方的口风。
下定了决心,却没有好过多少,反而愈发惴惴了,也不知派去的人能带回个什么结果来?
昨晚他又是一宿没睡,早晨起来昏昏沉沉、头疼欲裂,只能靠喝酒来麻痹一下了。
正喝的晕晕乎乎,他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赶紧回头一看,见是自己派去的亲兵朴卜成。
“大人。”朴卜成唤一声。
“什么事?你不是去劳军了吗?这就回来了?”朴成性都喝糊涂了。
“物资才刚运到码头,还没装完船呢。”朴卜成有些艰难道:“是港口外来了三条天朝的船,派了小艇来传话说,请大人去喝茶呢。”
“噗……”朴成性喷了朴卜成一脸,吓得直接醒酒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天朝的大人请大人去喝茶。”朴卜成只好重复一遍。
“我不去!”朴成性把脑袋摇成拨浪鼓道:“我不能去!我乃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岂能擅离职守?”
“对方说,半个时辰内见不到大人,就要炮轰济州城了!”朴卜成苦着脸道。
“啊?”朴成性登时呆若木鸡,半晌方憋出一句:“太凶残了……”
~~
半个时辰后,朴成性一身大明士大夫的衣冠,乘一艘剑船出了济州港。
李朝水师的官兵们洒泪相送,没想到平日里混蛋至极的朴右使,居然在关键时刻,愿意为大家只身入虎穴……
真是疾风知劲草,扫黄现嫖客啊!
殊不知,朴成性只是侥幸彻底破灭,准备去负荆请罪、当然看到他跪舔的人越少越好了。
剑船靠近了乌尾船,数门大佛郎机马上瞄准了朴右使一行,命他们放下所有武器,如有异动,立即开火!
亲兵们将身上的长短兵器丢在脚下,至于朴成性,压根就什么都没带。乌尾船上放下软梯,保安队员只许朴成性一个人上去。
人都到这里了,只能逆来顺受了。朴成性阻止了要抗议的朴卜成,自己艰难的攀着软梯。但他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吓得手脚发软,根本怕不上去。
亲兵们托着他的腚,保安队员也连拉带拽,好容易才把他弄上了乌尾船。
~~
上船之后,朴成性便被带到了前甲板上。
只见一柄遮阳伞下,坐着个头戴草帽,身穿红色小褂,蓝色短裤,脚踏一双木屐的年轻人。
朴成性心说这是什么打扮?
不过看年轻人身后,立着两个雄赳赳的将军,便知道这打扮怪异的年轻人,便是对方的话事人了。
“下官朝鲜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朴成性,拜见天朝大人!”朴成性作一长揖。
“见到我们公子,还不跪下!”王如龙暴喝一声。
朴成性吓得双膝一软,很顺当就跪在地上。
“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不管别人怎么看,赵公子都觉得自己这身打扮帅帅的。尤其是在这大海上开着军舰,将去年的幻想变成了现实,这让他自我感觉好极了。
“下官……”朴成性结结巴巴道:“大概……不太了解,公、公子能不能提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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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大人喝了不少啊,”赵昊抽抽鼻子,嗅到朴成性满身的酒味,打个响指道:“帮他醒醒酒,指不定就能想起来。”
朴成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后的护卫按倒,用缆绳绑住手脚,噗通一声,丢到了海里。
护卫们的动作麻利至极,几乎是眨眼之间,朴右使就已经落了水。
朴卜成等人惊呆了,赶紧想要驱船过去救人,却被乌尾船上的火枪拦住了。一阵排枪就把他们射的趴在船上不敢动弹,朴成性只能自求多福了。
“救命,我想起来……”朴成性呛了几口海水,终于彻底认清了对方的凶残。
“会不会突然忘了啊?”护卫们笑问道。
“不会了不会了!”朴成性又喝了几口海水,感觉自己的鼻涕都是咸的了。
护卫们这才转动绞盘,把他拉上船来,倒吊在桅杆上。
视线倒是正好跟赵昊平齐,只不过一个是正的,一个是倒的。
“说说吧。”赵公子好整以暇的看着水淋淋的朴右使,莫名想到了那年在济州岛钓鱿鱼的画面。
“我,我该死。咳咳,小人收了倭寇的钱,放任他们打劫过往船只,谁知这帮蠢货居然敢捋天朝的虎须……”朴成性满脸通红道。
“还不老实。”赵昊挥挥手。
“啊……”朴成性又惨叫着被扔到海里。护卫们转动绞盘,让他进进出出灌了一刻钟的水,把苦胆都吐干净了,才重新捞上来。
这次朴右使再不敢甩锅了,老老实实将自己充当走私保护伞,把黑钱存在大明恒通记的账户上。却被人以此要挟,命他袭击大明的船队。他当然不敢,就转包给了三岛倭寇云云,一五一十都招供出来。
这些事情,赵昊已经从之前的审问中大都了解到了。这会儿不过只是印证一下。
所以赵昊与其说是审问,还不如说是纯粹为了折腾他,聊作惩罚。
其实按朴成性的罪行,把他绑到礁石上炮决了,也是他应得的。只是赵公子打算在济州岛立足,那就离不开二鬼子……哦,这话好像在骂自己,还是改成带路党吧。
这位被自己捏住把柄,又贪财胆小的全岛最高军事长官,堪称江南集团暗中控制耽罗的的最佳傀儡人选,当然活着比死去更有价值了。
~~
朴成性供述完,便有人把他从桅杆上放下来,让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
“啊?”朴成性张大嘴巴,心说这下可彻底坐实了。
“嗯?”赵公子翘着二郎腿,睥他一眼。
“我签我签。”朴成性赶紧写上自己的名字。
护卫拿来印泥让他按手印时,他却从腰间掏出和田玉的印章来。
草民才会按手印呢,朴右使这样的高官自然是用印了。
“还挺讲究呢。”赵公子不禁失笑,这两天见了不少讲究人啊。
签字画押之后,朴成性知道自己只要配合,大概不会死,也不会东窗事发了。不然,对方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一念至此,他那颗惴惴了许多天的小心肝,终于安妥下来。
朴右使忽然感觉天是那么的蓝,风是那么的柔,一切终于重新美好起来。
‘本官果然是命中注定,要效忠天朝大人的。’朴成性赶紧向赵昊指天发誓,天朝大人让自己往东绝不往西,让自己抓鸡绝不撵狗。
总之一句话,对待他就像对自己爸爸一样听话……
朴成性却丝毫不觉的自己是朝奸。在他看来,李朝是大明的儿子,那自己给大明的公子当儿子天经地义。
毕竟李朝太祖李成桂打过样,他的臣子们背叛李朝、效忠天朝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朴成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心理建设。把个赵公子看得一愣一愣,心说我还没让你投效呢,怎么直接就认爸爸了?
错愕了好一会儿,他方摆摆手道:“罢了,就这么着吧。”
“公子,有什么需要小人去做的,尽管吩咐!”朴右使捧着双手,乖巧问道。
“呃。”赵昊摘下草帽,挠挠头道:“往后,我的船队会常来常往,加波岛太小了,需要个大点儿的海港做中转站。”
“可以来我们济州浦嘛。”朴右使马上来了精神,指着身后的海港道:“这是济州……哦不,耽罗岛最好的海港,而且济州城里应有尽有,补给什么的,再方便不过了。”
“咳咳。”赵公子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亏他还小心翼翼的想由远及近,徐徐图之呢。谁承想人家直接就把老巢卖给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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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事大主义
乌尾船上,赵公子目瞪口呆:“济州城,这个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为天朝水师提供锚地和补给,是下国文武应尽的义务。”朴成性搓着手,谄媚道。
“呃……”赵昊心说,难道对方把自己当成官军了?略一寻思便道:“我们不是官军,是皇商,为朝廷运送漕粮的……”
这话倒也不假,毕竟船队顶着个奉旨运粮的名头,隆庆皇帝还在未来的海运公司里有干股呢。
“漕粮海运?”朴成性却蹦出个京师热词儿来。
“哦?你也知道?”赵公子吃惊的看一眼朴成性,没想到这厮消息还挺灵通。
“我朝一年三贡,跟天朝的联系之紧密,胜过任何藩属。”朴成性颇为得意道:“我朝每月的塘报上,大半都是在介绍天朝的最新动向,小半才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你们这可是窥伺我朝啊。”赵昊扇着草帽道。
“不不不,这都是我朝在国子监的留学生,在公开塘报上看到的消息。我朝发自内心的崇拜天朝,想要紧随天朝的步伐,一步也不敢掉队,所以才自发的把消息传到国内啊。”朴成性忙不迭解释道:“我朝对天朝忠心耿耿,绝对不会故意刺探,更不可能心怀歹意的!”
“唔。”赵昊其实也就是随口说说,他对李朝人还是比较放心的。因为李朝的立国之基就是‘事大主义’。
所谓‘事大主义’,就是所谓‘大国之命不可不从,大国之政府不可不事’,是一种小国面对大国时的生存之道。
朝鲜半岛臣服中原王朝已有上千年历史,不管新罗、高丽还是李氏朝鲜,都对中原王朝采取不同程度的‘事大’政策。
但新罗和高丽都曾与中原王朝发生冲突。高丽王朝甚至还曾僭用‘天子’、‘皇城’等称谓。显然,那时的‘事大’更多的是面对强权的一种自保之术。
不过随着中华文明和儒家文化在朝鲜半岛根深蒂固,‘事大主义’也作为一种理念,在这里生根发芽了。特别是元朝征服高丽后,高丽不得不取消一切僭越、严格落实藩属体制,彻底融入了中央王朝的统治体系中。
到了李朝建国,这种事大思想更是登峰造极。
众所周知,李朝是以威化岛回军为契机而建国的。洪武二十一年,高丽王朝策划北伐大明,大将李成桂率军行进至鸭绿江威化岛时,发动兵变回师。其理由便是‘以小事大,保国之道’,而北伐明朝之举违背事大主义。所谓‘今不俟命,遽犯大邦,非宗社生民之福也’。
这一宣称在朝鲜半岛是具有法理性、正统性的,于是得到了高丽臣民的广泛支持。结果李成桂兵不血刃夺取了高丽的政权,并在洪武二十五年取代高丽,建立朝鲜王朝。整个建国全程都高举大明旗号,并请大明太祖皇帝下赐‘有明朝鲜国’的国号。
可以说,李氏朝鲜本身就是在事大主义的基础上建立的。所以如果他们对大明有任何不良企图,首先会直接动摇自己的统治根基。
是以李朝建国及巩固后,更是发自内心地‘事大’。李朝两班大臣谁与天朝关系密切,谁就重权在握。国王倘若失欢于天朝,则王位不保。因此争献媚于大明,甚至时常有发议愿以举国内附中华者。只是大明嫌弃半岛地贫人多,不想多个拖累,才每每十动然拒的。
两百年过去了,这种‘事大主义’已经成为一种行为模式,深深刻在李朝人的血脉中,所以朴成性的言行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反而觉得本该如此。到是赵昊多多少少还是受到了后世的影响,有些少见多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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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成性庇护走私,而且是在比邻京畿的渤海湾中走私,当然要时刻关注大明的政坛动向,以免撞到天朝严打的枪口上。
近来他又惹到天朝的运粮船队,自然更加关注天朝塘报了。所以他早就猜测,自己惹到的,并非天朝官军,而是近来搅起天朝朝堂‘漕海之辩’的江南集团了。
塘报上说的很清楚,江南集团试行海运数次,皆获得成功。因此在廷议中与漕运派打平。
俗话说‘人民日报读得多,政治水平涨得快’,朴成性研读大明塘报数年,自然明白这短短几句话的分量。
漕运集团在大明耕耘多少年了?实力有多强?反正他认为是无敌的,不然也不会把赃款存到漕运集团下属的‘恒通记’中。
而江南集团居然能跟漕运集团打平,这足以说明他们的可怕了。
朴成性又跟济州城里的海商打听江南集团的情况。那些海商都是消息灵通之辈,告诉他江南集团崛起于南直,支持者遍布朝野,与天朝长公主关系密切,还深受皇帝陛下的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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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自己可能招惹了这样可怕的敌人,朴成性才会吓掉了魂儿。
不过当他发现,自己的狗命对江南集团还有用时,他的心思一下子就活泛了。他知道这是自己此生最大的机会。只要能当上江南集团的狗,什么狗屁观察使,什么两班大人?谁敢动自己一指头?就连大王都要跟自己赔小心的!
想到这儿,朴成性简直恨不得把整个朝鲜都献给天朝大人,可惜他没那么本事。
正自艾于自己的弱小时,他发现赵昊居然对济州岛有兴趣,这下彻底来了精神。这可是他能力范围之内的!
朴成性便唾沫横飞的解释了本朝君臣的心态,末了道:“只要天朝大人开口,他们就不能拒绝,否则就是有违事大,会被政敌攻击的,弄不好全家都得来养马。所以没人会冒这么大的风险,为了一片流放囚犯的飞地,跟天朝起争执的。”
顿一顿,他又补充道:“当然,公子如果能有个像样的宣称,这事儿就更顺滑了。”
“这个简单。”赵昊笑道:“回头请户部下一道文,命你朝为漕粮海运提供必要便利就是。”
“那就足够了,足够了。”朴成性谄笑道:“这种模糊的谕令最好,可以便宜行事。”
说着他又热情邀请道:“谕令的事情不急,先请公子的船队入港休息吧,酒肉女人,竭力奉孝!”
“这么大方?”赵公子故意逗他道:“本公子有一百条船,上万人呢。也能招待的过来吗?”
“呃……”朴成性一阵心虚,济州城一共才一万多人,哪儿供给的了这么大规模的船队。
但‘量耽罗之物力,结公子之欢心’的大原则不能动摇啊!朴成性忙咬牙道:“能,当然能。只是耽罗地贫人稀,仅靠济州一城怕是招待不周啊。可否请一部分船到大静、旌义两县就食?这样可以招待更周到些思密达……”
紧张之下,他的大明官话里都带出朝鲜方言来了……
“哈哈哈!”赵公子大笑起来道:“这次就算了吧,不请来自对地方上骚扰太甚,还是你回去先做好准备,再做停靠吧。”
“公子真是太体恤下情了!”朴成性也松了口气道:“那就让小人为船队准备些新鲜的果蔬肉食和酒水美女吧,这点心意请千万不要再拒绝了!”
“唔,可以。”赵公子含笑点头道:“不过酒水美女就算了吧,船队正执行任务呢。”
“公子真是御下严格啊,佩服佩服!”朴成性心中遗憾,没有酒色开路,关系就难拉近啊。
“对了,本公子正在环岛游览,缺少一位向导……”却又听赵公子道。
“没有人比小人更懂耽罗岛。”朴成性马上殷勤道:“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伴公子一游?”
“哈哈好,那就劳烦朴右使当一回高级伴游了。”赵昊笑着点点头。
朴成性便告罪先下船,到自己的剑船上吩咐朴卜成,回去命令水军营解除战备,再知会李牧使事情已经解决了,并请他帮忙多筹措些劳军物资。
“千万不能告诉李牧使送到哪儿。”朴右使神采飞扬、斗志满满,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只让他送到营中,然后你送去加波岛。”
“明白。”朴卜成知道主子因祸得福,搭上了天朝的大人,也跟着亢奋起来道:“保证把城里搜刮一空,以供给天朝的船队!”
“唔,很好。”朴成性满意的点点头道:“把准备好的劳军物资分一半送来,本将要陪同天朝公子游览耽罗岛。”
“主公真是太机智了!”朴卜成忙奉上马屁道:“居然能平息天朝大人的怒气,讨到他们的欢心。”
“无它,唯心诚尔。”朴成性矜持的一笑,难掩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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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尾船上,赵昊低头看着摇头晃脑的朴成性,问金科道:“你觉得这里好,还是大静县好?”
“各有千秋。”金科略一寻思道:“这里更繁华,更容易开展商贸,海港也更优良,补给也更方便。但相对的,这里偏离我们的主航道,和李朝本土的联系又过于紧密,不像大静县那么好控制。”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中华文明圈
“唔。”赵昊点点头,背着手寻思片刻,嘿然笑道:“我本来只打算在济州岛占个港口,先搞搞贸易,让这小子来这一出,弄得我胃口大开,全都想要了。”
“那就全要了呗。”王如龙嘿嘿一笑。
“也不怕撑死?”赵昊白他了一眼。
把耽罗岛一口吃下来那是不可能的。
虽然赵昊绝不承认江南集团在走欧洲人海外殖民的老路。他坚持认为自己是在维护以大明为核心的天下体系,帮助华夏文明圈的所有藩国抵御邪恶西方势力的入侵,最终让所有藩国都沐浴在天朝上国的光辉下,重构出一个联系更加紧密的大中华文明圈!
但是,西方列强搞殖民地的那一套经验教训,还是可以批判的吸收一下嘛。这样在重构我们自己的天下体系时,才能少走弯路,多快好省!
海外殖民最忌讳的就是贪大求全,如果不时刻注意投入产出比,往往会导致占领成本激增,反而拖垮了帝国本身。
所以在占领任何一块土地,都必须审慎的评估投入和回报能否平衡。只有低投入、高回报的区域,才能实施占领。如果投入和回报差不多,就要想方设法降低成本,比如采用更经济的统治方法。
这方面,各个殖民国家成功和失败的例子实在太多,赵公子不得不引以为戒——尤其是不要轻易尝试占领一块土地!
哪怕耽罗岛这种对大明驯服度极高的地方,一旦据为己有后,就算不发生叛乱,仅维持内部统治的成本也高了去了。官僚体系、边防、治安、赈灾、民生等各项开支,一样会让它变成吞噬集团利润黑洞。
而且耽罗岛的土地贫瘠,没有大规模移民的条件,就连远期收益也不能保证。
那耽罗岛能为江南集团带来什么好处呢?
首先它位于中朝日三国间航路的心脏部位,控制它就基本控制了三国的海上贸易。这也赵昊要对济州岛下手的根本原因——中日贸易是未来江南海外贸易体系的三大支柱之一。其利润之高,是江南集团绝对要掌握在手中。
没办法,谁让日本超级盛产金银呢……
其次,济州岛是养马之地,这正是大明缺少的,在未来对付北方鞑虏的威胁中,具有极高的战略价值。而且还可以引进种马,在这里培育良种挽马,为将来集团登陆作战提供运力保证。
再者,汉拿山中优质的牧场,还可以大规模饲养牛羊,为江南集团的员工提供奇缺的动物蛋白。将来攻克了马口铁技术,还可以做成肉罐头,保障远征船队的伙食供应……这一点也很重要,因为大明的牛不准随便杀害的,虽然赵公子的餐桌上从没断过牛肉。但在本土搞大规模的肉牛养殖,纯属自找麻烦。
另外,济州的柑橘很不错,做成橘子罐头,可以防止船员得败血病。不过大明的水手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他们甚至可以在船上养豆芽,所以也不太急需橘子罐头。
哦对了,岛上风景好,有温泉,可以为集团建几所疗养院,让员工和保安队员们来看看海女泡泡汤……
仔细一想,上述所有的好处,都无需直接占领就可以享受到。那又何必费那些牛劲儿呢?
所以还是间接控制,当太上皇来的舒服啊。这样江南集团只需要着力营造一个重点城市,将其打造成东北亚海上贸易的中转站、讨伐倭寇的军事基地、宣扬大明美好生活的样板即可。
至于这座城市之外,还是由李朝进行统治为妙。这样所有的包袱由李朝官方负担,所有的矛盾也都在李朝那边,焦头烂额的事情江南集团一样不沾,治理成本自然将大大降低。
这样成本收益比才会大大提高,让耽罗岛变成江南集团强大的基石,而不是拖累集团的包袱。
既然不打算直接占领耽罗岛,那就完全没必要舍近取远,趟济州城的浑水了。
还是在大静县开埠,避开李朝狗血剧版的政治纠葛,安安静静的做自己的事情,来的更明智啊。
不过大静县这名字太难听了,回头得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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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朴成性回到乌尾船上,三人便停止了方才的话题。赵昊也没急着告诉朴成性自己的决定,依然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听朴成性介绍李朝的政治斗争、岛上的守备虚实……这些情况虽然赵昊已经有所了解,但终究不如一位李朝的高级官员、当地的最高军事长官知道的更加详实。
不过赵昊对李朝那散发着恶臭的朝堂斗争,一点兴趣都没有。反正不管谁上台都是大明的狗,到底是黑狗还是白狗,又有什么区别?
朴成性敏锐的察觉到赵公子有些不耐烦,便乖巧的减少了主动发言,改为以回答问题为主。
乌尾船航行在漂亮的夕阳下,赵昊极目北望,想要看看朝鲜的本土,却什么都看不到。
“这里看不到对面?”赵昊淡淡问道。
“耽罗岛距离本土两百里,肯定是看不见的。”朴成性忙赔笑道。
“真挺远的啊。”赵昊问道:“和本土的联系不太密切吧?”
“公子英明。”朴成性苦笑答道:“本朝重北轻南,全罗道本来就备受忽视,更别说我们这个孤悬海外的破岛了。要不是因为这里地处三国海上要津,颇有些抽头,两班大人们怕是想不起,还有这么一处鬼地方了。”
“要是让汉城的两班大人们,知道你把大头都昧下了,会怎样?”赵昊揶揄笑道。
“肯定会暴跳如雷的。”朴成性神态轻松的说道,这个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问题,如今已经不是问题了。他谄媚的双手捧心道:“小人愿意把所有银两,全都献给公子,稍稍弥补之前的罪过。”
“嗯,应该的。”赵昊点点头,心说这下未来修港建城的钱有着落了。
这下他终于觉得这厮,有那么一丢丢顺眼了。便笑道:“你先想法把银子提回来吧,回头本公子有别的用向。”
“这个不难,小人偷偷带船去趟天津卫,就能把银子提回来,来回最多半个月。”朴成性忙表态道:“下月初就能把银子给到公子。”
“嗯,不急。”赵公子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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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尾船离开济州城后继续向东,黄昏时到了朝天浦。
朴成性禀告赵昊,耽罗岛上条件较好的港湾一共有九处,李朝在这九处港湾设置了九镇。这朝天浦正是其中之一,因为位于济州城东边不远,距本土的距离甚至更近些,所以这里有馆驿、有船场,属于岛上比较繁华的港口了。
他热情邀请赵公子,今晚驻泊在朝天浦,请他品尝一下官奴婢中的极品货。
赵公子这样的正派男孩,在寻思了片刻后,终究十动然拒。他担心不卫生啊……别瞎想,是怕虱子跳蚤之类,这年代大部分的住宿环境都是不达标的,还是睡在保安队的船上更卫生。
对吧,巧巧姐?
朴成性见公子严以律己,心中不由愈发敬服。
船队继续向东,翌日终于到了岛尽头,然后转舵向南。中午时,抵达了城山。
那城山山如其名,就像一座探出海岸线的高高的城堡,和海上的牛岛形成一对天然的门户,拱卫着山下的港湾,形成一处完美的避风港,而且在城山和牛岛设置炮台,就足以让整个港口固若金汤,是一处天然的军港。
这里也是整个济州岛的最东端了,隔海四百里,就是日本的平户藩。
果然,城山和牛岛上都有烽堠和烟台。朴成性告诉赵昊,城山下有一镇一水战所,还有战船若干,都是用来监视对面三岛倭寇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诉赵昊,因为这里的海港条件太优秀,距离平户藩最近却远离济州城,所以海商们选择这里作为走私港——每月朔望,日本船都会驶入城山浦,和韩国的海商交易,用载来的金银购买从大明走私来的货物。
“那帮倭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了。”朴成性啧啧称奇道:“听说他们岛上生产金银,好些大名家里都有矿,又整天打来打去,物资消耗奇大,那真叫穷的只剩钱了。他们不管什么货物,统统都要。金老板他们每次都能靠贩货获利三四倍。然后再把日本的金银,换成大明铜钱,又能赚一倍,简直跟抢钱没两样。”
不这样,他也攒不下三十万两的海外存款啊。
朴右使说得唾沫横飞,赵昊却看着那座从海面上,硬生生拔起的死火山定定出神。似乎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深深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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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成性见状颇为自豪,他自觉这里是整个耽罗岛最壮观的地方,便殷勤问赵昊,是否有兴致爬山?
他本以为赵公子还会懒得下船,谁知赵昊却来了兴致,颔首道:“去看看。”
船队缓缓驶入了长长的港湾。
城山和山下蜿蜒的山脊礁盘,组成一只长长的臂膀探入海中……城山就是这胳膊的肘。
耽罗岛与城山山脉夹出了一个长达两公里,宽也有一公里的优良海港——城山浦。
赵昊和他身旁的金王二位交换下眼色,三人都露出满意的表情。
这里,可以作为未来对日舰队的母港基地了。
ps.今天就两章哈。
第一百九十九章 日出峰
赵公子一行在城山浦那明显大的过分的码头靠岸……浦是水边或河流入海处的意思,耽罗岛上所有港口都叫某某浦。
船还没挺稳,一群衣着寒酸的李朝百姓便头顶着沉重的瓶瓶罐罐、竹筐竹篮,涌到码头边,朝着船上人竞相叫卖。
虽然他们说的都是朝鲜话,但看他们顶在头上的泡菜、咸鱼、熏肉、酒水,还有时鲜的水果蔬菜,让赵昊感觉就像九十年代坐火车进站时的场景重现了。
朴成性脸上挂不住了,他告诉赵昊,这是因为港内走私的缘故。附近城山镇乃至旌义县的白丁还有官奴婢们,起先看到倭人出现很害怕,但渐渐的也就习以为常了。于是每逢交易时,他们便会涌来城山浦做小买卖。
日本船和海商们的走私船也需要补给。有供有需,久而久之,在朔望前几日,这里便会聚集翘首以待的李朝乡民,直到双方船只离去才散。
眼看就快七月初一了,这些泥腿子又按惯例顶着吃食来了。赵昊还看到有几个空着手站在远处,涂脂抹粉的女子,那是来做皮肉生意的。
只是这些乡民还不明白,他们等的船不会来了……
朴成性大声吆喝着要这些贱民滚开,不要污了赵公子的眼。
可惜他的官袍早就在之前审讯时破裂了,现在穿的是海上保安队的蓝黑色号服,谁会鸟他?
为了示之以谦卑,朴成性也没带亲兵上船。这下抓了瞎,只好讪讪请赵昊派两名护卫随自己下船,到附近的水战所叫人来维持秩序。
赵昊微笑着点点头,让王如龙多派几个陆战队员陪他一起去。
朴右使一下船就被小贩们围上了,不买东西不让走。幸亏王如龙派了一个小队给他,船上也需要更丰富的食材,小队长便让小贩们跟船上的司务长推销去,这才护着朴成性挤出了人群,朝着不远处山坡上的营盘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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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看到码头泊着几条李朝水师的船,这边闹出这么大,营里居然没人出来查看,这守备松弛都到无感的程度了……
不过这跟他没关系,他只关心这城山浦到底合不合用。
“怎么样金大哥,这里做我们的舰队基地,合用吗?”赵昊看着辽阔的港湾,状若不经意的问道。
金科心中一动,和王如龙对视一眼,都是难掩的惊讶。之前公子只说,要在济州岛寻找一处港口,作为惩戒倭寇作战的前进基地。
但他们就是再钝感,也能品出舰队基地和前进基地的区别,绝不只是永久和暂时那么简单……
“回公子。”金科字斟句酌道:“如果只把这里当成,惩戒倭寇的临时基地,是很完美的。要当做舰队母港经营的话,底子自然也是极好的。但问题是,这里港湾虽然够大,可只有城山和牛岛能提供避风的屏障。而耽罗岛出了名的风大,下个月开始就要进入台风季了,恐怕大型船队难以安然驻泊。”
“嗯。”赵昊点点头,又看向王如龙道:“王大哥,你怎么看?”
“当然是公子怎么说,怎么是了。”王如龙嘿嘿一笑道。
“别介,这是给你找老窝,现在有什么想法不说,到时候一肚子牢骚别跟我这儿倒。”赵昊笑道。
“嘿嘿,那咱就胡说了。”王如龙挠挠头,先表个态道:“我老王四海为家,就是公子的一块砖,你说往哪搬就往哪搬。”
引得赵昊哈哈大笑,金科也无奈苦笑,老王在公子面前,愈发没有从前的矜持了。
“不过保安队的儿郎们,在这距大明千里之外的海岛上驻守时间长了,怕是要犯思乡病的。”
“哈哈哈,耽罗岛可不是一般的岛,有两个昆山县那么大呢。”赵昊又大笑起来。
王如龙忙讪讪道:“那倒是。不过城山远离主航道,守着的是寂寞啊。公子为什么不把母港也放在大静县,这样既省事儿也方便。”
“有道理。”赵昊微笑着点点头道:“不着急,你们慢慢想想,咱们先爬山。”
“是。”两人点点头,都知道公子根本不是在向他们征求意见,而是在考校他们。赶紧开动脑筋,想要搞清楚公子到底有何战略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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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朴成性带着一群李朝官兵,从水战所中杀回来了。
头戴着斗笠,穿着青色战袄的李朝士兵,粗暴的驱散了聚拢在码头的同胞。还是赵公子看不下去,让小贩们到外围待着,船上水手护卫有什么需要,自然会向他们购买。
他则带着巧巧和马秘书,在金科和王如龙的陪伴下,沿着绿草如茵的山坡,朝着城山日出峰攀登而去。朴成性带着水战所的百户高学志,颠儿颠儿跟在后头,随时听候差遣。
城山日出峰如同一顶巨大的王冠,矗立于耽罗岛的最东端……好吧,其实海拔才不到两百米。
但它贵在形状好啊,除了西北靠港湾的一面地势稍缓外,东南面及北面面海处都是陡峭悬崖,形成了一个无法攻克的天然城堡。
沿着守军开凿的简陋山路,赵公子一行爬上了山顶,都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一下。
整个山顶草木旺盛,就像一口碧绿色的浅碟,四周一圈城墙似的山壁,中间凹陷处十分平坦,足有数千亩之大,完全可以跑马了。
而且这里还真养着马,除了百余匹蒙古马外,还有放养着牛和羊。赵昊甚至还看到了猪圈。
“呦,副业搞不得错吗?”赵公子笑着看一眼那胖乎乎的百户,这是他来济州岛后,看到的第一个胖子。
养马还能理解为军备需要,猪牛羊就只能说是在搞副业了。
说起来,这城山水战所的士卒,也不似别处的同袍那么面黄肌瘦,明显伙食跟得上。
“这……”胖百户高学志一阵尴尬,忙征询的看向朴右使。
“照实说,公子全知道。”朴成性沉声吩咐道:“要向对待我父亲一样敬重公子,明白吗?”
高学志是朴成性的亲兵出身,不然也不会得这个肥缺。闻言马上明白,自家右使已经跪了,赶忙谄笑道:“看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小的们也眼馋的很,就替日本商人收购这些猪马牛羊,暂养在山上,等船来就卖给他们,赚点差价补贴下生活这样子。”
“还挺会做生意嘛。”赵昊笑着点点头,这朴成性也算知人善任了,难怪会靠这城山浦赚这么多。
朴成性殷勤的让高学志去牵几匹马,给赵公子骑着玩玩儿。再杀几头肥猪肥羊劳军。
“公子别看我们这耽罗岛长不好庄稼,却是养牲口的好地方!”朴成性一边给赵昊装鞍具,一边解说道:“我们这儿不光马养的好,猪牛羊肉也比别处好吃,尤其是黑猪肉,简直是人间第一美味。公子一定要尝一尝小人的手艺,我烤的猪皮好吃极了!”
“哈哈好,那下山就尝尝你老朴的手艺了。”赵昊笑着看他一眼,朴成性马上会意,拉着高学志下山张罗去了,不打扰公子说话。
不过,老朴倒没吹牛,耽罗岛的风都带着淡淡的咸味,让这里的草木都含有丰富的盐分,成为优良的牧草。所以耽罗岛才是能跟北海道齐名的天赐牧场,当然论起资源来,肯定没法跟北海道比啊……
胃口极好的赵公子,刚刚站上耽罗岛的土地,就已经得陇望蜀,觊觎起近两千里外的虾夷地来!
赵公子让巧巧和马湘兰继续在谷中骑马,自己则和金王二人,纵马奔驰到日出峰东北面,然后下马登上山脊。
待他们爬到山顶后,辽阔无垠的海面再度出现在三人面前。
赵公子用草帽扇着风,回头问两人道:“知道海的那边是什么吗?”
“是日本。”王如龙道。
“不,是我们的霸业之资!”赵昊却豪气干云的对两位心腹将领道:“我坦白,我不装了,我要建一支纵横七海的超级海军,把红毛夷赶回欧洲去,让日月所照、战船所至,皆服汉家衣冠!”
强劲的海风将赵公子身上的红色小褂吹得猎猎作响,金科和王如龙沉默片刻,脸上却丝毫不见意外,反而露出释然的神情。
然后两人同时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愿为公子前驱,虽九死不辞!”
“呃……”赵公子吃惊的松开按着脑袋的手,要不是草帽上有脖绳,非得给吹上天不可。“两位早猜到了?”
“属下等身为公子爪牙,眼见公子购枪炮、造战船、编水师,还欲兴办航海学校!”金科目光坚定道:“就是再愚鲁也知道,公子之志不在庙堂、不在本土,而在万里海疆之上!”
“只是没想到,公子之志,不止在东洋、北洋,还在南洋,西洋!”王如龙也是一脸狂热的激动道:“好好好,操巨舰纵横七海,才是真正的凌云之志,可表天日啊!”
“正如公子所言,西洋人已乘艨艟巨舰远赴万里重洋而来,凭巨炮在我大明海上耀武扬威!”金科和王如龙跟赵昊时日不短,对当今世界变化的了解,自然远超朝野诸公。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我二人誓死追随公子,扬帆万里,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
第二百章 日天的野望
当两人知道,那佛郎机帝国已经与西班牙帝国,擅自将地球一分为二,一个向西一个向东,大肆瓜分殖民地。如今已经绕世界一圈,在南洋碰头。逼迫大明的藩国向他们称臣,有不从者直接被他们灭国时,心中的怒火可想而知!
这是对天朝上国权柄的损害,这是对大明天下的侵略!
任何一个汉家男儿听闻此事,都会顿足徒裼、双目赤红的厉声言战的!
怎能容许红毛夷如此猖獗,视我大明朝于无物?
干他娘的!
所以金科和王如龙完全可以理解赵昊的志向,这是天朝骄民的尊严使然!
赵昊按了按头上的草帽,叹了口气道:“其实这本该是朝廷的事情,但二位定然也深有同感,朝廷不拖后腿,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可要指望朝廷来建立强大水师,远赴海外作战,恐怕就是痴人说梦了。”
“嗯……”两人颓然点头,他俩还有朱珏,是怎么被踢出军营的?
不就是戚大帅嫌北兵傲慢懈怠,想调浙兵入京为标兵,再调些昔日的部下帮他一起练兵吗?这在文官集团看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视同谋反了!要不是张相公和谭中丞护着,恐怕大帅都要回老家钓鱼了!
文官像防贼一样防着武将,怎么可能同意以举国之力,打造一支动辄扬帆万里、不知所踪的无敌舰队呢?那是要吓死他们吗?
再说,大明国内多少糟心事儿?在朝中衮衮诸公看来,哪一件不比建海军重要?毕竟大明水师在北洋上,还是无人能敌的嘛。有谁会真正在乎海上和海权?
“既然朝廷指望不上,那就只能咱们自己来做这件事了。”赵昊头一次彻底把话挑明道:“但是在国内掣肘太多。就是在江南,也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到处寻找我们的不是,没法大张旗鼓的干。”
“再说咱们老是遮遮掩掩,也不是个事儿!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啊!”说着他一挥手,指向山下蔚蓝色的海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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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多好啊,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就是这耽罗岛的王法!在这种地方带出来的军队,才会有舍我其谁的霸气,而不会像国内那样谨小慎微,气不尽舒!”
“是。”金科重重点头,这也是他一直很担心的地方。
一支军队必须要有明确的身份,保安队员们在这方面却一直很迷糊。他们到底是身份?护院?保镖还是私人武装?但为了不惹人注意,这方面集团总是遮遮掩掩,始终没有明确的定义。
这让金科十分担忧。
眼下,保安队员们都被严厉的军规和魔鬼训练,弄得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成为一具具令行禁止的战斗机械。
但人的适应力是很可怕的,当他们成为老兵,对军规和训练习以为常时,就会恢复自己的思想,开始寻思自己就是当兵吃饷而已,为何要舍生忘死?饷银再高,也得有命花才行啊。要是自己死了残了,给多少抚恤金又有什么用?
一旦这种思想在军中蔓延,保安队的战斗意志将急剧消退。那样打顺风仗时,依然能保持很高的战斗力。可遇到打逆风仗时,军队拉稀的比谁都快!
这就是带兵人深恶痛绝,却又无法铲除的兵油子思想。
对此,戚大帅开出的方子是,将民族气节、保家卫国的思想灌入官兵的脑中。让将士们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并为自己的牺牲而自豪。
但显然,安保集团不能照方抓药,因为不对症啊——江南集团的保安队员怎么可能认识到,他们是在为民族为家国而战呢?太强人所难了。
无法引起共鸣的洗脑,不仅会失败,而且会有副作用的。
金科想不到好的办法,王如龙也没有。但赵公子既然早已认识到名正言顺的重要意义,相信他也早有了应对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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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看好城山浦的。”赵昊斩钉截铁的对两人道:“这里好啊,格局够大、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他顿一顿道:“至于金大哥所说避风的问题,不难解决。我们有水泥这样神器,岛上的石材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港口挡风墙修起来,两丈不够修三丈,有什么大不了的吗?!”
“只要公子肯花钱,自然的什么问题都能解决。”金科不好意思的笑道。
“你放心,这笔投资绝对亏不了。”赵昊淡淡一笑,又转头看向王如龙道:“至于王大哥问,为什么不能在大静县那边,和中转港口搞在一处?首先保密和安全就无法保证!”
“是啊。”王如龙这会儿也寻思过来了,挠头讪笑道:“要是跟民船共用一个港口,那我们有多少船,船上多少炮、多少人,几条船出去几条船在港,人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很难阻止奸细渗透搞破坏。”
“不错,海军基地的选址是很有讲究的。首先它必须位于战略要地。城山浦面向日本,扼守倭寇西进门户。一旦有事,比从岛西面反应要快两天!所以其战略地位远胜大静。”
“同时,自然条件上也必须是天然良港。除了不冻、不受台风地震海啸等自然灾害的侵袭外,还应该有众多岛屿作自然屏障,形成山环水绕,风平浪静的天然良港。所谓‘群山环抱、防守可靠’。”
赵公子如今权势日重,言语愈发金贵,像现在这样侃侃而谈,已经十分少见了。可见这番话,在他心里已经不知酝酿了多久,必须一吐为快了。
“但耽罗岛海岸线太直,城山浦这样有两座山做门户的港口,已经是全岛最适合的地方了。好在这日出峰条件太好,能大大弥补没有群山环抱的弱点。”
“再者,军港、干船坞、兵营、屯田等等各种配套设施,都会占用大量土地和优良商港,会严重限制民用港口的发展,甚至是互相限制。”赵昊最后沉声说道:
“当然,军港设在大静县,后勤的压力会小很多。不过这里距离旌义县不到20里,基本的后勤保障还是有支撑的。不过我也不否认,在大静县的话,将士们的日子会多彩一点。”赵昊最后反问一句道:“但这是我们的舰队应该考虑的问题吗?”
“不该考虑。”王如龙忙把脑袋摇成拨浪鼓道:“当兵的,得远离灯红酒绿,生活越简单越好。”
“唔,不错。这耽罗岛就是战备的地方,等回国再享受嘛,我们会有充足的假期给到将士们。”赵昊笑道:“半年一换防,总不至于患上思乡病吧?”
“半年太短了……”王如龙刚说到一半,忽然恍然这政策其实是为了轮训练兵,锤炼出更多合格的保安队员。他便点头道:“明白了。”
毕竟倭寇只是赵公子用来练兵的磨刀石,真正的对手在南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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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为何如此看重日本?”金科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赵昊将基地设在济州岛东,显然未来这支舰队的主要精力,是放在经略日本上的。
“因为我们未来的舰队,全靠他们埋单。”这又是一个赵昊十分感兴趣的话题,他笑着对金科道:“一艘中型乌尾船造价八百两白银,我们溢价到两千两。再加上各式火炮,共计要花四千两。很多人就已经觉得这是在烧钱了。可你们知道吗?在英国的朴茨茅斯船场,一艘双层甲板的轻型盖伦舰,造价是八万两银子。这还只是空船壳的价格,再加上五十五门主炮,还有不计其数的佛郎机、回旋炮,总价超过十万两银子。”
“啊……”金科王如龙两个差点惊掉了下巴,他们这才知道,为什么一艘葡萄牙战舰,就可以击退曾一本船队了。
因为人家一条船,比他一个船队的造价都高。要是打不过他一个船队,人家干嘛还要花那么高的价钱造大军舰?造它十几艘便宜的多划算?
“西班牙帝国的西班牙宝船,一艘造价更是高达白银二十万两。”赵昊叹息一声,他还没告诉两人,未来出现的三级舰、二级舰、一级舰的造价呢。
未来一艘一级舰的裸船造价,普遍在白银30万以上。而担当舰队主力的三级舰,造价也要15万两白银以上。
高昂的造舰成本,足以拖垮任何帝国,何况区区一个江南集团赵公子?
“但这些巨舰都是必须要造的!”两人只听赵昊沉声道:“海上没有任何道义可言,就是弱肉强食!我们未来要走出去,必然会与佛郎机、西班牙两大帝国发生冲突。而且用不了多少年,荷兰、英国的舰队也会纷沓而至,闯入我们这片蕴含无尽财富的黄金海域!”
“虽然不想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但我要告诉你们一个事实,拜文官们所赐,我们的造船技术已经落后欧洲了。能与盖伦船抗衡的唯有盖伦船,所以我们必须也要掌握同样战舰,否则所有的宏图大志都是空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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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银山金山
在十九年后发生的英西海战中,西班牙派出的无敌舰队拥有128艘大战舰,3000余门铸炮,数以万计的熟练水手,近两万名精锐的海军士兵。
英国方面,虽然没有西班牙那么多巨舰。但在数量上,却远超西班牙人,他们的军舰达197艘,配置火炮6500门!
而在即将到来的十七世纪中唱主角,真正击败西班牙、称霸大洋一百年的海上马车夫荷兰人,仅在首都阿姆斯特丹就有上百家造船厂,全国可以同时开工建造几百艘船。最鼎盛时期,荷兰的海军舰只几乎超过了英法两国海军的一倍!
还有后知后觉的法国人,也同样倾尽所有造舰,这才没有缺席瓜分世界的饕餮盛宴。
日后一个标准的海上强国,至少要拥有十几艘一级战列舰,百余艘三级战列舰,几百艘巡航舰、护卫舰才行。再加上日常的训练、维护、战时损耗、船厂的建造以及相关配套设施和附属工厂的话,绝对是一个超级庞大的工业体系。
总之,海军就是烧钱的机器。大航海时代的玩家们,无不以举国之力,方能打造出自己的超级舰队,不然绝对没有任何机会。
因为能击败风帆战列舰的只有风帆战列舰,直到铁甲舰出现为止。
赵公子能跳过木壳战列舰,直接上铁甲舰吗?
那样当然好了,可答案是想桃子呢……
那可是各国投入了无数人力物力,白热化竞争的最前沿啊,却依然用了足足300年才走完这条路的好吧!
铁甲舰是冶金、机械加工制造、造船、蒸汽动力等若干重工业门类突飞猛进后,才诞生出的人类工业结晶!没有完成工业革命,甚至是第二次工业革命,根本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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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已经完成两次工业革命,也依然需要一点点的积累,一步步的提高,靠时间积累进步,才能造出真正的铁甲舰来。
虽然赵昊知道正确的发展方向,甚至可以在工艺上提纲挈领,但也就是能缩短时间而已,省略不了工业进化的每一步。
不是赵昊自夸,五十年之内自己能造出铁甲舰的几率,怕是比中福彩头奖的几率还低。
因为那代表着他以一己之力推动大明,完成了两次工业革命啊!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只要赵公子还是个人,就不要做这种白日梦了好吧?
所以他给自己的目标是,临死前能见到以‘赵公子’命名的‘牛逼’级铁甲舰首舰下水,就今生无憾了。
他此生想要与列强抗衡,也必须以举国之力,打造自己的超级舰队,此外别无他途。
但大明穷啊,赵公子无法举本国之力,只好举它国之力了。
他吸血的对象就是日本。
除了正常的贸易之外,还要直接抢大名们的矿!
赵昊告诉他的将军们,从城山启航向东400里便到日本三岛。是的,现在日本只有三个岛,你问哪个日本人,也不会告诉你有四个岛的……
然后沿着日本海岸线北上八百里,便是日本目前最大的银矿——年产白银38吨的石见银山了!
“三十八吨?这是多少两啊?”王如龙掰着指头算起来。
“一百万两。”金科的算数能力和对新度量衡的理解,显然在老王之上。
“不错,全日本的银山,目前加起来年产200吨白银,石见银山一处的产量,就占了将近五分之一。”赵公子擦擦口水,悠悠道:“如果江南集团来开采的话,我有信心将年产量再翻一倍!”
“那就是两百万两啊!”王如龙登时心花怒放道:“那造舰的钱就不用愁了!”
“公子,那石见银山是否在我们的舰炮射程内?”金科却冷静问道。既然石见银山产量如此之高,肯定会拥有者被视为禁脔的。
“距离海边十里,目前我们的炮还打不到。”赵昊理了理草帽上的红绸。其实就算将来炮的射程够了,也依然打不到,因为银矿在山里面。
“那控制银山的藩主实力如何?”金科又问道。
“蛮弔的。”赵公子有些心虚的戴上了草帽,心说我还玩过他呢……
自从三十年前,从大明学来了灰吹法精炼技术,石见银山大幅提升了银的产量,自然也招致了大名们的争抢。
其中以山口的大内家,出云国的尼子家,广岛的毛利家实力最强。七年前,毛利元就击败了尼子家,成为了石见银山的新主人。
毛利家由此获得了巨大的财源、实力剧增,迅速成为了统治十国的西日本第一大势力,领国超过120万石。是目前日本实力最强的诸侯之一了,甚至能压武田信玄和织田信长一头。
其家主毛利元就号称‘西国第一智将’,又号‘战国谋神’。虽然日本人吹牛的本事不逊于李朝人,但毛利元就也配得上足智多谋、雄才大略的一方霸主了。
这样一个以谋略著称,可以随时调集几万军队的真大名,显然不是现阶段的江南集团可以招惹的。
所以赵公子轻叹一声道:“所以石见银山不是现阶段的目标。”
横竖还有两年,毛利元就便要驾鹤西游了。而且毛利元就的长子已殁,次子和幺子也过继了出去,接任毛利家督的是他孙子毛利辉元。
毛利辉元这孩子能力平庸,比他爷爷差了十万八千里,到时候再谋取石见银山不迟。
“呃……”王如龙嘴角直抽抽,感情白激动一场。
“那我们也该及早布局,等待机会降临。”金科的水准就是比老王高,也难怪他为正,王如龙为副了。
“不错,很快就会有机会的。”赵昊淡淡一笑,暂不展开道:“石见银山确实急不得,那我们就先放一放,全力搞掂另一座金山嘛。”
“金山?”两人这次却冷静了不少,王如龙小心问道:“这金山又在哪里,归什么扎手的大名所有?”
“放心,拿下那金山的难度低多了。”赵昊笑着指向东北海面道:“从石见银山的位置,沿着海岸线继续向东北方向一千两百里,有一座佐渡岛,岛上的金矿比石见银山还牛伯夷。而且这佐渡岛距离海岸线70里远,岛上也没有像样的势力,男女老幼加起来只有万把人,还分成若干派,打成了世仇。”
“宗族混斗啊。”两位义乌老乡对此感到十分亲切,当初戚继光正是路过义乌时,目睹了当地旷日持久且水准极高的宗族间战斗后,才决定在义乌招兵的。
“不错。”赵昊淡淡道:“只消派出一个大队,就可以牢牢控制住当地的局面了。”
“既然那佐渡金山比石见银山还厉害,难道日本的诸侯会放任我们占据佐渡岛吗?”王如龙不解问道。
“会的。”赵公子略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因为当地的金山,还暂时没被发现。目前,只有两座很不成气候的银山,年产不过万把两银子而已,如鸡肋一般。所以那位割据对岸的越后之龙,一直没有渡海征伐,将佐渡岛收归己有的念头。”
“越后之龙又是哪位?”金王目瞪口呆,心说这些日本诸侯水平如何不知道,绰号可是一个赛一个的响。什么肥前之熊、第一智将,这又蹦出个越后之龙。“是不是还有什么之虎啊?”
“还真有。”赵昊不由哈哈大笑道:“那位‘越后之龙‘上杉谦信的老对头武田信玄,号称‘甲斐之虎’,两人凑一盘龙虎斗,脑浆子都快打出来了。”
“这样就简单多了。要是那什么‘越厚纸龙’敢跟我们炸毛,咱们就联合那位什么‘加肥纸虎’,一起干他娘的,保准他是龙也得盘着。”金科笑道。
“嗯,不错,本公子就是这样想的,不过打铁还得自身硬啊。”赵昊点点头道:“我们仍在岛上驻军,并构筑炮台,再派遣一支分舰队常驻佐渡岛,消灭一切来犯之敌!”
“是!”金科王如龙赶紧两腿一并,高声应道。
然后老王又忍不住好奇问道:“公子怎么会知道,那里有日本人都不知道的金山?”
“呃,这个么……”赵公子翻翻白眼,顿了好一会儿,闷声道:“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然后他煞有介事给两人讲起,日本为何会富有金银铜,是因为初于火山地震带上。千百万年前火山地震频发,地壳中的金银铜等各种贵金属,便随着岩浆和地壳运动到了地表。岩浆冷却后,就形成一座金山银山铜山……
赵公子通过科学的地质研究,由日本现有金银铜山的位置,推断出佐渡岛一定有大型金银伴生矿,而且是超过石见银山那种。
听得金王二人恍然大悟,对公子的崇拜之情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是呀,公子可是能预测地震的伟大科学家啊!”金科心悦诚服道:“将来解甲归田,一定跟着公子好好学科学。”
“没有人比公子更懂地底下的事儿了。”老王两眼直冒小星星,他感觉自己移情别恋了。现在戚大帅在他心中,都没赵公子的形象高了。
第二百零二章 百年海军
听着两人真正的赞颂,赵公子脸皮再厚,也不能安之若素。他转过头去,不好意思看手下的表情。
“公子说过,这耽罗岛也是火山喷发形成的。”金科忽然想起一事,好奇问道:“那为什么这里却什么矿产都没有呢?”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赵昊叹息一声,心说我怎么知道,他们为啥这么倒霉?
科学确实可以推断出矿床所在,但赵公子说自己能用地质学人肉找矿、就纯属鬼扯了。他用的自然是科学门最不科学的绝学——大预言术了。
在另一段历史中,佐渡金山是西元1601年,即大明万历二十九年,被佐渡岛上鹤子银山的找矿师傅在相山中发现的。
在17世纪的鼎盛期,这里的产量一度达到世界第一,可年产黄金400公斤,白银40吨,是延续了300年的江户幕府的财政支柱。家康老乌龟之所以有底气闭关锁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又多了这一处财源,完全没必要靠外贸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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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府垮台以后,佐渡金山还为明治维新提供了强大的资金支持。又被日本政府用现代化机械开采了一百多年,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枯竭。其间,一共出产了78吨黄金,2300吨白银,折白银7400万两。所以花费多大代价占领下来,都是值得的!
而且控制了佐渡金山和石见银山,就等于捏住了日本的命脉,什么将军关白天下人,通通都得管赵公子叫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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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佐渡岛设立分舰队,不只是为了保卫岛上的金山。”赵公子目光投诸于更远的北方道:“我们还要控制住佐渡岛东北八百里外的津轻海峡。”
“津轻海峡,那不是日本最北面了吗?”金科王如龙已经彻底听傻了,他们看公子对耽罗岛下手如此保守,还以为自家公子明明很强却过分慎重呢。谁知听了他的日本攻略,才知道赵昊已经浪到天上去了。
不过不是浪催的,也不能妄想打造七海舰队啊……
既然赵公子有意对平户藩进行惩戒作战,两位将领自然要事先搜集情报。了解日本地图和各势力分布,都是最起码的。当然,日本这时候军头太多了,一个九州岛就够两人忙活的,根本来不及再了解本州的情况。
不过日本分五畿七道,最北面的东山道,就是以津轻海峡为边界的,两人还是知道的。
两人心说,赵公子这哪是要惩戒平户藩啊,这根本就是要把日本从南到北撸一遍啊!
王如龙满脸兴奋,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金科却心生担忧,唯恐公子步子迈太大,扯到蛋蛋。
赵昊却神态轻松的问两人道:“你们知道,津轻海峡北面,是什么地方吗?”
“是虾夷地。”金科马上答道:“听说日本天皇不掌权,都是征夷大将军摄政。所谓‘征夷’就是征的虾夷人。”
“不错,不过虾夷人是倭人对原住民的蔑称。”赵公子正色道:“他们正确的名字叫‘阿依努人’,原本在日本各岛都有居住,当时半个本州都是他们的。但数百年来,阿依努人被倭人残酷的迫害驱赶,被迫迁北渡津轻海,迁居到了现在居住的苦寒大岛上。”
“是……”金科点点头,知道赵公子必有深意,便安静听下去。
“可倭人依然不罢休,居然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不断派军队渡海征讨阿依努人!幸好那个岛稍微有点大,还覆盖着原始森林,阿依努人才能靠着森林的庇护,艰难的度日。”赵公子一脸悲悯道:
“阿依努人从汉朝时,就向天朝朝贡,一直接受天朝的册封,自古以来就是我大明天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们怎能坐视他们被倭寇奴役欺压呢?一定要替他们主持公道,让阿依努岛脱离倭寇的魔掌,重浴在大明天下的光辉中!”
“嗯嗯。”金王二人不断点头,心里却愈加迷糊,不知公子到底看上阿依努人什么了,如此爱心泛滥。
赵公子这话其实是有理有据的,虾夷地确实一直不在日本的版图里。是后来猴子统一日本,才第一次征服了虾夷地的。但直到十九世纪明治维新后,日本才终于吞并了虾夷地,并将其改名北海道的。
所以在大明乃至后世人眼中,日本是只有三岛的。凯申公还专门发表过《日本主权不及于虾夷岛》的文章,强调日本领土仅限于本州、四国和九州岛。
姑且不论后世如何争论,至少在这个年代,虾夷地的的确确不是日本人的地盘。
说起来,它跟大明的关系反而更近一些。因为虾夷岛往北不到一百里,就是大明的领土库页岛了。
库页岛,大明称为苦夷岛,隶属于努尔干都司,岛上设有三卫。其中的波罗河卫便是以吓夷人为主的。
吓夷就是大明对阿依努人的称呼……好吧,也不太礼貌。
库页岛上的阿依努人和虾夷岛上的阿依努人联系十分紧密,后来丰臣秀吉派人攻打虾夷岛时,库页岛的上阿依努人还渡海助战过,只是惨遭团灭罢了。
所以赵公子想要帮助阿依努人,完全不愁没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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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公子,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在听完赵公子讲古之后,两人终于忍不住问道:“咱们到底是为什么啊?”
虽然他们坚信公子是正义的伙伴,但他们更坚信,没有好处的事情,公子是绝对不会干的。
“是不是虾夷地……哦不,阿依努岛有金矿啊?”王如龙大胆猜测道。
“呵呵……”赵昊露出一副让你猜着了的神情道:“那当然了,而且还不小。”
赵公子当然没骗人,北海道东北濒海的鸿之舞金矿,是日本的第三大金矿。二十世纪初,住友财团五十年里开采出73吨黄金,1200吨白银,约合4400万两白银。
鸿之舞加佐渡两座金山,能为赵公子和江南集团提供11800万两白银,看上去就很多,其实才不过是《马关条约》的一半。
所以还远远不够啊!必须要把石见银山、菱刈金山统统挖光,赵昊心里才能稍稍舒服一点。
当年,日本人靠《马关条约》的赔银,完成了海陆军的现代化。
现在,赵公子要靠日本的金山银山,打造自己的七海舰队,十分合理。
只是有点拿清朝的剑斩明朝的官的意思……
不对,这叫子债父还,天经地义啊大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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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公子最看重阿依努岛的,还不是金银这些阿堵物,而是他们的木材。”只听赵公子长长一叹道:“所谓十年陆军、百年海军。想要打造一支无敌的舰队,光有钱是不够的,还得有足够的木材。”
“木材?”王如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这玩意我们大明可不缺,要多少有多少。”
“造一般船只的木材我们大明当然足够,但是造巨舰的木材,却只有西南和东北有。”赵昊淡淡解释道:“造盖伦船以及更大的风帆战列舰,对木材要求十分苛刻。传统造船的松木杉木都太软,吸水容易变形,还容易被虫蛀,没法用在大型战舰上。至于太硬的木材,非但加工困难,而且被炮击后,飞溅的木屑容易伤人——别轻视小小的木屑,未来海战中,官兵最大的伤亡便来自于此!”
“所以我们的选择其实很窄,只有橡木和柚木两种。”赵昊沉声道:“柚木是最好的材料,但只产在暹罗缅甸等地,离我们太远太远,而且数量也比较少。只有橡树能满足我们的需求——一艘盖伦船需要砍伐百年以上的橡木两千株,将来我们造更大的风帆战列舰,甚至需要五千到七千株百年巨树!”
“嘶……”金王二人闻言,倒吸口冷气,这才明白盖伦船的造价为什么会那么高了!百年巨树,那都是栋梁之才啊。一次用几千棵是什么概念啊?给皇帝造紫禁城呢!
皇宫也花不了这么多钱。英王的白金汉宫连买带装修,也就才花了十万磅,连造一艘战列舰都不够……
但没办法啊。在这个大航海时代,对任何一个有志于逐鹿海上的国家来说,就是饿死穷死,也不能在海军军备竞赛中掉队。所以森林,是比金银铜铁更珍贵的战略资源。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没有森林就意味着丢失制海权。而一座森林的形成,至少需要一百年!
所谓‘百年海军’的说法,就是来自于此。
叱咤风云、雄霸大洋的葡萄牙、西班牙等国,最后之所以没落退场,为他人做了嫁衣,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树砍光了。
而且就算他们的树没砍光也会渐渐掉队。因为温带产的橡木品质都很一般,打打家具没问题,造船就着实差点儿意思了。想要打造高品质的战舰,必须要用高纬度地区的橡木才行。
所以波罗的海是大航海时代欧洲列强争霸的关键,原因无它,掌握了波罗的海,就能垄断与北欧国家的木材贸易。
荷兰击败西班牙独立后,西班牙丧失了从北欧采购橡木的通道,帝国陷入了衰退。
荷兰垄断波罗的海的木材贸易,成为了统治海洋的海上马车夫。
第二百零三章 耽罗警备区
英国击败荷兰,也是从组建东地公司,以国家之力打破了荷兰对北欧木材垄断开始的。
虽然后世的英吹,总喜欢拿英国政府下令全国为皇家海军种橡树说事儿,说什么必须用树龄一百到一百二十年之间,超过二十米高的橡树,才能造出最好的战舰之类。
但其实英国橡树的品质只能算是一般。皇家海军风帆战列舰的巅峰时代,靠的仍然是波罗的海地区的木材……只是当时挪威波兰快被撸秃了,主要供货商变成了俄国人。
后来英国人建起了全球殖民地,发现北美的红橡木、缅甸的柚木等更好的木材后,才改为从殖民地进口木材,依然没用过本国种的橡树。
原因无它,高贵无比的皇家海军挑食严重,绝不用次品造舰……
当然,他们自己的说法是,那些本土橡树是我大嘤深谋远虑,为最后时刻准备的。只是没想到,他喵的铁甲舰出现了。所以最后成了为松鼠准备的……
我大明地大物博,虽然关内的橡树都不合用。但努尔干都司的内外兴安岭,还有库页岛上,有的是高品质的橡木。但百年橡木砍一棵少一棵啊,所以肯定能用的别人,就不用自己的。
赵公子摸着大嘤过河,当然要学学人家先人后己的高风亮节了。
虾夷岛目前八成都覆盖着森林,有无数的珍贵木材,其中就包括大量合用的百年橡木。虽然日本橡木含水量高,但更结实不易变形,只要多晾晾就是极好的造舰材料。
而且阿依努人肌肉发达、毛发茂密,与森林为伴几百年,一定是最好的伐木工!
“对阿依努岛的攻略,必须要放在头等大事上,尽快着手。”赵昊沉声吩咐他的将领们道:“木材砍伐之后,还要阴干三年才能用。据说骨架搭起来之后,还要静置一年,让各部位榫接的更紧密。”
“是。”两人对此倒不陌生,因为大明造船也有阴干木材这一步。
这一步的目的是让木材里的细胞丧失活性。要是跳过这一步,船下水不久就会因为活的木细胞吸水分裂,导致船体变形开裂、漏水报废的。
当然,大明的造船工匠,早就琢磨出通风、烘干等各种加快木材脱水的方法。不过烘干的木材容易开裂,始终不如通风阴干的好。
“耽罗岛上没别的,就是风大。”赵公子指着远处大片的荒地道:“到时候,在这里建起大片木材车间,从虾夷岛伐来的木材,先放在这里让海风吹啊吹,多少水吹不干?肯定用不了三年那么久。”
“那也得抓紧了。”明白了赵公子对日本的全盘打算,金王二人都生出时不我待的急迫感来。“公子说怎么办吧,我等只争朝夕!”
“嗯,确实要只争朝夕了。”赵公子重重点头。两位手下丝毫看不出,对于盖伦船怎么造,他还没一点儿头绪呢。
把造船业看成是十六十七世界工业之冠,一点都不夸张。而盖伦船以及由它升级而成的风帆战列舰,无疑就是这王冠上的钻石!
生产一艘如宫殿一般庞大的战舰,需要无数的上等木材、无数的熟练船匠、高超的设计和工艺管理,以及无数的配套工业。绝非去澳门抓几个红毛夷回来,就能一蹴而就的。
北美独立战争时,奴隶主政权决定造三艘74炮战列舰。结果从立项到下水,足足用了六年时间,战争都结束了,战舰还没捞着服役。
战后为了表达对法国盟友的感谢,他们又决定将这艘战舰送给法国人。然而首航到了法国之后,法国海军检查发现该舰木料已经腐烂,不堪修复,随即报废。
而且此舰设计失误,结构脆弱,无法承载重炮,可谓失败至极。老美有当时造船业世界第一的法国的指点,却仍然由于经验、技术与物资多方面积累不足,导致建造的战舰质量奇差,完全不堪使用。可见风帆战列舰的制造难度之大。
幸好这年代盖伦船才刚起步,木质战舰也还远没发展到,两百多年后那么复杂的地步,所谓工业之花也没那么高不可攀。
‘日后郑芝龙都能仿造出荷兰人的夹板盖伦船,以此称雄南洋了。本公子总不至于,连个海盗头子都不如吧?’赵公子暗暗给自己打气道。
好吧,自己目前远远比不了‘尼古拉·一官·郑’。那可是超越汪直的,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东亚海盗团首领。嗯,海贼王罗杰那级别的。
不过,本公子一定会超越他,成为新的海贼王的!
呃,一官好像还没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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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让手下人看出自己的心虚,以免显得太没六。赵公子笑问王如龙道:“怎么样,王大哥,有没有感觉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那肯定的。”王如龙苦笑道:“整整四千里的防区啊,三边总督都没这么阔气。”
“那不一样啊。”赵昊笑着安慰他道:“三边总督是寸土必守,你只需要防守好几个点就可以了。而且你也不用害怕,日本暖流会送你一路北上,最多半个月就能从城山浦到阿依努岛。”
“那就好,那就好。”王如龙松了半口气问道:“那回来怎么办?”
“回来时贴着咱们的边境一线走,日本海沿岸流会把你再送会耽罗岛。”赵昊略一寻思道:“同样半个月就能到。”
“好神奇哦。”王如龙后半口气也松了。
“看来公子已经深思熟虑过了。”金科不禁赞一声,没想到公子搜集的情报如此翔实,心说果然成功没有侥幸啊。
“只是无论如何,一个海上保安大队都无法承担这么大的防区的。”然后他轻声道。
“那当然,必须要升级了。”赵昊感觉嘴唇被海风吹得又咸又干,便转身下了山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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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找了个避风处坐下,高武拿出银水壶,给三人各倒一杯水。
赵昊润了润喉咙,让人拿来白纸,然后用铅鏨在上头画了个很抽象的东北亚海域图。
他一边画,一边说道:“无论从任何角度讲,我们都必须保持外重内轻的姿态。我们的保安队不可以在本土有太强的存在感,只要能保护公司人员和资产安全就足够了……太强了非但朝廷会担心,还会让集团迅速军阀化的。”
“是。”两人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江南集团有钱有粮有地盘人口,要是再配上一支强军,肯定会有人喊出‘割据江南’的口号的。
在了解了赵昊的宏图大志后,他们知道公子是绝对不会允许,那种情况出现的。自家公子的目标是星辰下的大海,是国家之上的天下,怎么会容许大明生乱呢?
“所以,江南安保集团,就目前这么大了。”赵昊沉声道:“保安队就负责保卫公司财产,海上的战争与保安队无关!”
“是!”见公子果然早就想到这些问题了,两人神情一振,齐声应道。
“而海上保安队将会从安保集团独立出来,改编为耽罗警备区直属海警总队。”赵昊沉声道:“我打算亲自担任警备区司令员兼警务委员。”
虽然金科王如龙并不知道,司令员和警务委员是什么意思,却都赶紧肃容应声。
“由金大哥担任警备区副司令员。”赵昊看一眼金科,微笑道:“基地建设就全权委托给金大哥了。另外,航海学校也要搬到耽罗岛,金大哥的担子也很重啊。”
“属下不怕,绝不让公子失望!”金科起身朝公子行礼道。
王如龙心里乐开了花,他以为这些杂七杂八都是自己活呢,原来是老金的。
“王大哥,你担任警备区参谋长,兼直属海警总队总队长。”赵昊又沉声吩咐王如龙道。
“是!”王如龙立即起身,行了个标准的保安队礼。
“只是先跟你们通个气,咱们坐下聊。”赵昊招招手,示意两人看自己画的图。“画工不好,凑合看吧。”
其实不能用不好形容,说是鬼画符还差不多。
但两人却像是端详着画圣名画一样,目不转瞬的盯着赵公子的作品。
“耽罗警备区下辖五个水警局。一是加波岛水警局,负责加波岛和未来大静港的保卫工作,并巡航保卫我们在耽罗岛以西的主航线。”赵昊指着图上最西边的圈圈道:
“这里的任务十分繁重,其实我最属意金大哥了,可惜你分身乏术啊。”
“……”金科想说我可以的,但从这里到加波岛差不多两百里。可以个屁啊……
“我想请朱大哥来担纲,再由他兼任警备区副警务委员,不知两位意下如何?”赵昊问两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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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英明,十分妥当!”两人闻言一齐点头,朱大哥就是朱珏。他一直在西山公司传帮带,看着两个老兄弟风生水起,早就按捺不住了。两人也很想帮他脱离樊笼,来海阔天高凭鱼跃。
但赵昊不说,两人是绝对不会开这个口的。他们吃过一次亏,对这种事尤其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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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汉拿山烤肉
在赵昊的构想中,未来的耽罗警备区将直接隶属于江南集团董事会。
但军队中只能有一个声音,所以他必须亲自担任警备区的最高长官。这样才能保证,没有任何董事会成员,能对海军的事情指手画脚。
其实所谓警备区,就是军区,只是赵公子目前还不敢直呼其名罢了。
所以警备区的主要职能,就是在赵公子和集团董事会的领导下,根据集团总的战略意图,负责组织本区内所有武装力量的联合作战行动和演习。直接领导警备区基地、分基地的组织建设、军事训练、行政管理和后勤保障。统一对区内各舰队、基地、水警局进行指挥管理。
而警备区下辖的水警局,则类似于大明的沿海卫所,担任所辖海域内的警备任务,并为在辖区驻泊的舰队提供勤务保障,兼具了分舰队和分基地的功能。
水警局辖有岸防炮兵、步兵和轻型舰艇部队,以及补给舰船和岸勤人员等,其数量和规模根据海军实力和任务的需要而定。
赵昊希望能在年底前,给加波岛水警局配置二十条中型乌尾船,二十条巡逻快船,以及勤务船若干。这个规模已经超过了现在的海上保安队,差不多可以在东北亚称一声‘大哥’了。就算南边大海主或者佛郎机的盖伦船来了,也能缠住他们,等待主力舰队赶过来了。
除了加波岛之外,在警备区驻地也会有一个城山水警局,负责保卫基地和母港的安全,巡逻耽罗到九州岛的航线,防备东来倭寇。
这个水警局同样十分重要,赵昊准备让童梓功暂时任局长,同时兼任警备区教导长。
在兵力配置上,城山水警局偏重岸防力量,海上力量不如加波岛,但会配备两个炮警中队,一个巡警大队,以保护偌大的警备区基地。
第三个水警局将设在距离石见银山最近的隐歧岛西岛上,但鉴于短时间内无法向银山伸手,所以暂时只需要在岛上建立前进基地,为过境舰队提供补给保障即可。所以暂时以城山水警局隐歧派出所的面目出现。
待‘石见银山攻略’时机成熟时,再升格为水警局不迟。
第四个水警局设在佐渡岛,任务自然是控制全岛,保护金矿开采,防备岸上来袭之敌,为过境舰队提供补给保障。
佐渡水警局虽然十分重要,但必须要警备区先派遣主力舰队完成佐渡岛攻略,占领全境后才能开设。赵昊允许金科,如果忙不过来,可以明年再动手。
第五水警局则设在津轻海峡西出口的小岛上……呃,这个岛的名字就叫小岛,赵公子嫌太奇怪,将其改为了有特殊意义的‘镇远岛’。
镇远水警局的任务,自然是控制津轻海峡,帮助阿依努人打击日本侵略者,并为过境舰队提供补给保障。
虽然镇远岛位于警备区辖区最北面,但因为它是个无人居住的荒岛,反倒可以在佐渡岛之前展开建设工作了。
很显然,五个水警局主要任务都是偏防御性的,耽罗警备区真正的威慑和战斗力,还是要靠王如龙的直属海警总队。
赵昊计划两年内为海警总队配置大型乌尾船十艘,千料大福船二十艘,中型乌尾船四十艘,各种配套船只五十艘——这差不多是可以跟闽粤海主们较量的水平了。
另外还会为其配备一支千人的陆战大队,待到海警总队成型之后,赵昊对日本的所有战略目标,差不多都可以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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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未来整个警备区将拥有中型舰三十艘,小型舰一百四十艘,各类小艇两百艘左右,”赵昊搁下铅鏨,略一盘算道:“控制整个东北亚海面,差不多也就够用了。”
目前这点儿家底实在磕碜,煞有介事给舰艇分级实属无聊。赵昊只笼统的将大型乌尾船和千料大福船归类为中型舰,中型乌尾船定为小型舰。其下的船只就连舰也算不上,只能算艇了。
好在东北亚海域实在没有像样的对手,这点儿实力就已经可以横扫洋面了。
金科却听得一脑门子汗,他也盘算了一下,公子给配这么多船,水手加警员,最少也得两万人才能正常运转起来。
原本他以为,一个警备区、五个水警局加一支海警总队,也就万把人顶天了……
但金科转念一想。一来,日本的实力可不弱,要想压制住他们,对他们予取予求,兵力太少根本办不到。
二来,公子的目标在南洋,那里的大海主和红毛人的舰队,可不是这边能比的。所以着眼未来,也要多准备些战船水军。这样等主力南下后,耽罗警备区也不至于只剩个空架子。
“看来航海学校,确实要赶紧开张了。”金科苦笑道:“不然连开船的人都凑不起来。”
“嗯,一方面,我会让集团加紧在国内招募。另一方面,也要把目光放得宽一点。”赵昊微笑着站起身道:“还可以从李朝招人嘛。我看这耽罗岛上四万官奴婢和流人,就是很好的兵员啊。”
“那些李朝贱民?”金科王如龙一愣。
“什么贱民贵民?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两双手来两条腿?”赵昊一边往山下走,一边淡淡道:“我们的警员和水手是为战斗而生的,不能整天干那些脏活累活危险活啊。想办法雇一些身强力壮的官奴婢过来,让他们干嘛。就是给一半儿的工钱,相信他们也会感恩戴德的。”
“那是当然了。”王如龙点头道:“没听那老朴说嘛,官奴婢都是给他们白干活的,别说给钱了,连饭都不管,得自己想办法找食吃。要不哪来那么多海女?”
“嗯。”赵昊已经闻到有炭火的味道了,不禁加快了脚步。“只要成为我们的雇员,哪怕是临时工呢,咱们警备区都会保护他们的基本权利,就不信他们不对咱们死心塌地。”
“那是肯定的。天朝雇工的身份,不比李朝百姓高多了?”金科也笑道:“仅这一条,他们就会趋之若鹜的。只是他们都是没籍官府之人,怕是无法自主啊。”
“无妨,让他搞定。”赵昊指了指在山坳一棵大枫树下煽风点火的朴成性。
朴成性一边准备烧烤,两眼却始终瞄着山路,看到赵昊指向自己,他赶紧满脸堆笑的挥手高声道:
“公子,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始烧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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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成性还是很会享受的,他选的烧烤点在山坳的背风处,还有大枫树的浓阴挡住了毒辣的日头。
赵昊惬意的靠坐在铺了绸面软垫的竹椅上,别看山不高,爬着还挺累。看来坐船太久,真会让人体力退化。
巧巧给他端来用济州岛土蜂蜜,冲的冰镇蜂蜜水。
她是不放心别人来操持赵昊的饮食的,马骑了一半就过来了。检查了所有的食材和餐具,将她认为可疑的食材全都剔除,然后监督对方将餐具全都用开水烫过一遍才放心。
巧巧又让护卫从船上取来冰桶,给赵昊准备冷饮。刚才和金王二人聊多了,赵昊还真的有些口渴,喝一口充满花香的冰蜜水,顿觉透心的舒爽。
他感觉自己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两位姐姐了呢。
喝着巧巧泡的冰镇的蜂蜜水,看着山坡下波光粼粼的平静港湾,赵公子心情好极了,他那因为航行而败坏的胃口,也终于恢复了。
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上,摆着十几碟各式各样的泡菜,什么白菜萝卜海带丝,豆腐豆芽小鱼干,跟几百年后的韩料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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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烤盘上的猪五花,已经烤的滋滋冒油了,赵公子竟生出些小期待呢。
“公子久等,猪五花烤好了。”按巧巧要求戴上围裙套袖和布帽子的朴成性,用铜夹子将烤的金黄的五花肉,夹到了赵公子面前的白瓷碟中。
“公子,试试小人的手艺吧。”朴成性献宝似的要演示一下李朝烤肉的吃法。
却见赵公子熟练的夹起块烤肉,蘸了点黄豆酱,配上黄瓜条,用生菜包起来吃了一口。
“原来公子吃过啊。”朴成性讪讪道。
赵公子心说上辈子就吃过。
他连吃了几块烤肉,感觉没那么饿了,才端起烧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先是一阵皱眉,旋即舒展开眉头道:“嗯,味道不错,你可以开个汉拿山烤肉了。”
“嘿嘿,多谢公子夸奖!一定开,一定开!”朴右使的脸上笑开了花,顿时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
其实朝鲜烧烤技术还在其次,主要还是看食材。耽罗岛的黑猪肉确实不错,肉质肥厚但肥而不腻,入口越嚼越香。
见公子好这口,朴成性大受鼓舞,又陆续给赵昊上了烤羊肉和烤牛肉,都是现杀的牲口,肉质鲜美无比,味道自然没的说。
只是赵公子都快吃饱了,也没见到他吹嘘的烤猪皮,更别说烤牛舌、牛骨髓之类了。
听了赵公子的询问后,朴成性一阵讪讪,瞥了一眼巧巧。显然那些玩意儿,都被她当成可疑食材,统统推掉了。
但朴成性哪敢再得罪公子心爱的贴身侍女?前日在朝天浦他想请公子下船狎妓,差点没让巧巧用火钩子捅了……
老朴便强行解释道:“可能是猪毛还没褪干净,小人这就去看看。”
“算了吧。”赵昊一听就没了食欲,摆摆手,让他坐下来说话。
赵昊让巧巧给朴成性拿个杯子,然后亲自给他倒了杯酒。
朴成性端着酒杯哆哆嗦嗦,受宠若惊之余,又一阵阵提心吊胆。他知道赵公子要跟自己提条件了。
第二百零五章 公子好胃口
洁白的海鸥成群结队在港湾上觅食,轻柔的海风送来有节奏的波涛声。
朴成性端着酒杯,只听赵昊像拉家常似的说道:“有几件事,得麻烦一下朴右使了。”
“不敢,不敢,公子只管吩咐,下官一定尽力办到。不不,一定办到。”朴成性躬着身子,咬牙灌下杯中酒。
“很好。”赵昊挥下手,护卫便将桌上的碗碟连桌布一并撤掉,然后铺上了一张耽罗岛地图。
“之前跟你说的,往后,本公子的船队会常来常往。加波岛太小了,需要个大点儿的海港做中转站。”
“是是。”朴成性点头哈腰道:“小人当时强烈推荐济州浦。”
“这两天本公子考虑了一下,你的好意心领了。”赵公子一脸替他着想道:“济州城好歹是济州牧衙门所在,你朝的官员驿船常来常往,太眨眼了。”
“不怕不怕。”朴成性忙道:“他们就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还敢向天朝汇报不成?至于我朝就更不用担心了。有公子在,就是王上也不敢动小人的。”
“还是要避嫌的,本公子也不能给大明抹黑不是?”赵昊心说这卖的也太狠了。只好换个说法道:“再说,济州港虽好,却不在我朝的海运航道上,还是换个更方便的地方吧。”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朴成性看到了‘大静县’三个字。
赵公子能选大静县,对他来说自然求之不得。济州牧有千般好,但也确实太扎眼,两班大臣不敢对天朝大人怎样,肯定会狠狠敲他一笔的。
而且济州的老大是李牧使,自己只掌握着港口,地方的事情插不上手。对赵公子的用处自然不如李牧使。姓李的又很会钻营,时间一久难免会被他抢了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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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来说,还是大静县好啊——李朝因袭明制,为了避嫌,牧使是不会轻易下县的,牧县间有事只以公文往来。反倒是武官系统没这些讲究,大静县日里浦水战所的百户正是那高学志的哥哥高学堂。兄弟俩都是朴成性的心腹来着。
“公子要是觉得大静县更好,当然更没问题了。”朴成性忙道:“小小的县监根本不敢违逆小人。”
“不用叨扰县里。”赵昊摇头笑笑,他还没看上那巴掌大点儿的县城呢。他将手指顺着海岸线往南一划,在距离县码头所在的日里浦两三里处停下道:“我们在这里新建一个码头。”
“公子太讲究了。”朴成性不胜感慨,天朝人就是知礼啊。“真没必要这么客气。”
“你等我说完。”赵昊又拿铅鏨围着自己指定的港口上方画了条横线,就像把耽罗岛最南端割掉一角道:“这条线以下,我都要。”
“呃……”朴成性不禁目瞪口呆,他身为守将,自然知道赵公子这横着一刀足有十里长,南北也有六里宽。一下就割下来包括松岳山在内,一万两千亩的地。
“怎么,有难度?”赵公子瞥他一眼。
“这个,这个……”朴成性擦擦汗,忙摇摇头道:“这片儿荒着也是荒着,就松岳山上有个哨所,小人回头就寻个理由让他们搬走,然后公子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其余的事情,小人一力承担。”
“放心,不会让你难做的。”赵昊笑道:“这片地除了造港口,也就是建些仓库、货栈、旅舍之类的配套设施罢了。而且地还是你们的,本公子也不白用,算我租借的。每年给你们付租金,至于你们是交给朝廷还是自己分了,那我就不管了。”
赵昊根本就不提什么租期,更没说要立契约之类。
因为他知道,李朝人跟大明人思维方式是一样,很多事情做得说不得,更不能摆上台面来,落在白纸黑字上。当官的谁都怕担这这责任啊!
葡萄牙人就是弄懂了这一点,在澳门跟广州方面的官员各种利益交换,一步步攫取到想要的东西,却从不落在字据上,所以一直平平稳稳,没惹到朝廷任何不快。
几百年后的大嘤就弄不懂,或者说他们不屑于弄懂这些,非要把地方官员能默许的事情,落实在条约上,引得辫子朝的君臣们炸了毛一样,结果双方大打出手……也就是没打过,不然大嘤毛都沾不到。
赵昊很清楚,没有实力背书的契约,随时都会被撕毁。只要他的加波岛水警局一天不撤,不签契约也没人敢撵他走人。
“好说好说,租金的事……不用公子操心,小人一力承担。”朴成性一咬牙道。他的三十万两虽然都当了赎罪银,但还有些家底。关键是只要讨好了赵昊,这点儿付出,肯定会加倍赚回来的。
“不必,本公子从来不会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赵昊摆摆手,接着道:“而且我还想再把这儿也租下来晒木头。”
“这儿,晒木头?”朴成性愣一下。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本公子料定未来木材生意大有可赚,朴右使要不要也一起发财啊?”
“那感情好啊!”听说赵公子要带自己发财,朴成性登时笑开了花,也不问去哪伐木?为啥在这儿晒木头,便一口答应下来。“公子让怎么干小人就怎么干!”
然后才问道:“不知公子看上哪儿片地了,小人帮公子一并搞定。”
立在赵昊身后的金科,忽然抬头看天,公子的胃口实在太大,他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赵昊却面不改色,拿着铅鏨在地图上比划了好一会儿,然后在耽罗岛的东边,花了一个大大的圈。
‘噗……’朴成性险些一口水喷到桌子上,眼珠都快瞪下来了。“这,这,这么大?”
只见赵昊画的这个圈,正好以耽罗岛东两条主要河流——东西向细花川和南北向的川尾川为边界。
两条垂直相交的河道,将岛动切出了一个半径30里的扇形。这一区域足有一百七八十平方公里啊!
虽然朴成性算不出这块地有多大,但他知道很大很大很大,看上去要占整个岛十分之一的样子。考虑到岛中央偌大的汉拿山脉,怕是要占岛上宜居区域的八分之一了。
这谁遭得住啊?
朴成性哆哆嗦嗦,汗如浆下,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承担这个责任啊……
“怎么,害怕了?”赵公子笑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道:“对了,牛岛我也要。”
“没,没,怎么会呢。”朴成性一边用套袖擦汗,一边吓得打嗝道:“嗝,公子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小人也得给摘下来,嗝……”
“当然,本公子也不会让你白忙活。”赵昊这才开始给甜头道:“除了租金之外呢,本公子特许你组建一个商会,独揽从耽罗到日本的航线,所获利润我们一九分。”
赵昊怕他想桃子,顿一顿道:“当然是我九你一。”
朴成性却完全不介意,他的眼睛登时就亮了。万万没想到公子还会在核心利益上,分自己一杯羹。
他可一点不傻,早就意识到赵公子如是煞费苦心,无非就是盯上中日贸易这桩暴利生意了。
大明虽然已经开了海禁,但日本例外。天朝依然不许与日本做生意,否则以通倭论。
可偏生,整个亚洲最有钱的客户,就是日本那帮家里有矿的大名。
像赵公子这样身份的人,不愿意被人扣上通倭的帽子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赵公子一定是想到了曲线救国的法子——可以先把货物卖到济州岛,再由当地商人转卖给日本人嘛。
人家李朝商人想把货卖给谁,江南集团也管不着啊。
不过朴成性以为,像自己这种戴罪之人,是不会得到赵公子垂青的。赵昊大可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当幌子,哪有自己的份儿啊?
没想到,他老人家居然不计前嫌,让自己来当这个马甲,而且分给自己这么高的利润。
朴成性流下了幸福的眼泪……虽然这些钱,不是给自己一个人的,而是让自己去分赃,拉拢起一个忠于江南集团的李朝官商团体的。但分配权在自己手里,就足够了!
能给赵公子当狗,实在太幸福啦!汪汪!
~~
朴成性失态很正常,因为这里头的利润实在太高了。
从大明贩货到日本,通常可以获利五六倍。简单粗暴的打个比方说,从江南采购一船货物,成本是一万两,运到耽罗岛可以卖三万两。当然这一段的利润,赵昊是不会分给朴成性的。
但是从耽罗贩到日本,三万两一船的货,售价又能翻一番,可以卖六万两去!这三万两的利润,耽罗的李朝商团抽一成,就是三千两!
一船三千两,十条船就是三万两!一百船就是三十万两!赵公子垄断航路,想发多少船的货都是他说了算。唯一要考虑的,不过是日本的市场容量罢了。
但日本也是好大的国家,又穷的只剩钱,一年吃下去千把船的货,绝对撑不着。不然当年九大家,一年几千万两是怎么赚到的?
而且船队返航时会空跑吗?你说能赚多少钱?
朴成性想一想,简直口水都要下来了。自己的三十万两,没两年就能赚回来!而且是敢光明正大花的钱了!
现在赵昊就是让朴成性造反、杀到汉城去、把他们王上的脑袋砍了,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别说赵昊只要济州岛一角,哦不,两角了。就是公子全都要,他也会双手奉上的!
ps.今天就两章哈,明天争取三章。
第二百零六章 行行出状元
海风徐徐,彩霞漫天。
绿草如茵的山坡上,赵公子翘着二郎腿,笑问一旁弓着身子的朴右使道:“这下不难办了吧?”
“不难办,从来不难办。”朴右使忙谄媚笑道:“这破地方能蒙公子能相中,是耽罗岛的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谁要是敢不识相,我们济州人非把他祖坟刨了!”
“济州牧使能同意?”赵昊又问。
“小人和李牧使乃生死之交,包在小人身上。”朴成性把胸脯拍的山响,心说他不答应我弄死他。
“全罗道的观察使,还有汉城的两班大人呢?”
“我来搞掂,统统我来搞掂!”朴成性大包大揽道:“公子只管放手去做,小人自会上下打点,不劳公子费心。这事儿要是办不成,我从这日出峰上跳下去!”
赵昊给他一年三百万两的蛋糕,足够他把李朝上上下下都买通了。朴大人就是靠钻营上位的,轻车熟路,信心十足!
“那我这租界里的军民……”赵昊追问道。
“统统迁走!”朴成性扯着嗓子高喊道:“学志,你们的营房被风刮倒了,赶紧下令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移防表善浦水战所!”
“啊……”高学志闻言如遭雷击,自己好容易才捞到个肥缺,没想到一转眼就被踢飞了。
“啊什么啊?你听不懂人话吗?”朴成性大怒。
“懂懂懂,马上就搬走!”高学志胖脸一哆嗦,赶紧回营交代去了。
“还有城山和牛岛上的烽火台。”朴成性提醒道。
“那个不急,等我们的人接手再撤。”赵昊摆摆手。
“都听公子的。”朴成性赶忙应道,旋即又迟疑道:“只是这里还有个城山镇,镇上上千人,需要点时间迁走。”
其实何止城山镇?那川尾川就在旌义县城东边一里。赵昊这一刀是贴着旌义县城砍下去的,几乎把旌义县砍掉了一半。
旌义县城周长仅四百丈,针鼻大小,因此百姓大都在城外居住。
于是差不多得三千多口人,在县监大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赵昊划进了租界中。
“哎,这么大的地方总得用人干些杂活嘛。”赵公子摆摆手道:“我看不用迁走了,我都雇了。”
“哎呦,公子真是仁义啊!”朴成性赶紧竖起大拇指,拍马屁道:“那些饭都吃不饱的官奴婢,跟了公子可算享福了!”
跟租界这么大地盘给赵昊相比,区区三千个官奴婢,根本就不算事儿啊。反正他们都是官府的奴才,派给谁不是派?派给赵公子还能给官府创收呢!
“你这么一说,我都不好厚此薄彼了。”赵昊拿起草帽扣在头上道:“岛上还有多少这样的可怜人,我全都雇了。”
“啊,官奴婢加流人小四万人呢,公子。”朴成性下巴差点儿掉地上,赵公子这是要把一牧两县的人全掏空啊。“要是都跟着公子去享福。那这一牧两县九镇加起来,就不剩一万人了。”
“怎么不好吗?人少点儿事儿也少,你们当官的不就图个清静吗?”赵公子一边往码头走去,一边笑道:“照我说的做,有钱又有闲,快活似神仙哩。”
“实在是岛上的公私活计,全都指着他们去干。他们要是都走了,这个岛就瘫了。”朴成性苦笑道:“而且还有好些刚发配来的没调教好,怕给公子误了事儿。这样吧,小人跟李牧使商量一下,调四千壮丁给公子听用可好?”
“成吧。”赵昊又不是来开善堂的,本就没打算老弱病残全都要。“我要精壮的汉子,别拿些豆芽菜糊弄本公子,不然我拿你兄弟俩凑数。”
“公子这话说的,借小人个胆儿,也不敢糊弄公子啊。”朴成性松了口气,四千壮丁虽然有些伤筋动骨,大不了再从本土拉些壮丁过来,总是还能应付过去的。
~~
两天后,赵公子完成了环岛之旅,回到了加波岛上。
五天时间,岛上的工程进展快速,码头已经基本成型,岸上也搭起了整齐的营盘,看上去很像回事儿了。
赵公子感觉很满意,看来日本劳工还是棒棒哒。日后还是要多俘虏一些,再弄些朝鲜当工头,简直是绝配。
以后但凡开矿、伐木、修海堤这类的苦活累活危险活,就统统交给他们了。
善良的赵公子,终于不用再为大明劳工恶劣的劳动环境,而感到良心不安了。
心情大好之下,赵公子让人把朴成寅和姜卜拉等一干李朝俘虏带过来,当场宣布放他们自由。
李朝俘虏们登时欢呼谢恩,磕头感谢天朝大人的宽宏大量。
那些日本劳工见状面面相觑,待他们打听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后,竟也跟着欢呼起来。感觉比李朝人还高兴。
“他们高兴个什么劲儿啊?本公子没打算放他们走啊?”赵昊奇怪问道。
“哈哈,这个……”海尔哥赶紧解释道:“他们可能是因为,终于不用再被朝鲜人折磨了吧。”
“哦,这样啊……”赵公子不忍心告诉这些日本人,他们很快将被送到对岸去,跟十倍百倍的朝鲜人一起建设新港城呢。
朴成寅本来以为大哥要替自己倒阵子夜香,没想到大哥就是大哥呀,居然逃过了一劫。他为大哥高兴之余,又有些担心,自己这一走,光靠松浦镇信一个人,怕是倒不过那么多马桶来呀。
赵昊又让朴成性和陈怀秀接上头,日后大明至耽罗岛的贸易权,将由江南海运独享——陈怀秀把南北货物运到新港城后,由朴成性的商行独家收购,再由他们转卖向日本。反之亦是如此。
整个贸易链条就是这样简单粗暴,江南集团及其李朝附庸商会,彻底垄断了中日北线贸易。
赵昊完全没有要跟任何人,包括大明人,分享这条航线的意思。
在大航海时代,所有海上贸易都必须以强大的武力做背书。维系贸易的高昂成本,让所有国家和势力,都不容许他人染指自己的航线。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那血染的航线上只能允许自己的船队通航,绝对没有什么自由通航、自由贸易的可能。
任何人,任何国家,任何势力,想要染指别人的航路,只有靠自己的舰队,让原主让出这片海域,否则别无他途!
为了保住自己的航线,抢夺别人的航线,大航海时代的玩家们,不得不陷入了长达数百年的军备竞赛中。
那越来越庞大的舰队,越来越浩大的开支,又让各方势力愈发不能容许,别人从自己航路上转走一枚铜板。
总之一句话,大航海时代,垄断贸易和重商主义才是真理,完全没有自由竞争生存的土壤。
~~
虽然眼下,东北亚看似风平浪静,但也依然不能例外。
赵昊知道,就在明年,葡萄牙人将得到长崎港,重建澳门到琉球到九州的航线。
双方很快就会在北九州狭路相逢的,且绝无共享日本市场的可能。
结果必定是一方退出日本,另一方独享日本的。
说不定,自己很快就会亲身体会一下盖伦船的强大威力了呢。
用鲜血捍卫的航线,怎么可能跟任何人分享呢?就是赵公子也不能免俗的。
和陈怀秀等江南航运高层见了面,约定了联系方式,朴成性兄弟便千恩万谢告辞回去了。
老朴在赵公子面前可是夸了海口的。吹的牛他得一样样的落实下去,说不得还得回趟王京去,好好打点下两班。
当狗也没那么容易啊,不是谁都能当好的。
那大海商金熙善,因为精通中日朝三国语言,被赵昊留下来当通译使了。
金熙善虽然挂念着上岸分赃,但他能拎得清。自己都干上翻译官了,只要把赵公子侍奉好了,朴右使那帮人谁敢少自己一分?
最闪得慌的反倒是那松浦镇信,朴成寅一走。岛上就剩他一个掏粪男孩,活多得干不过来不说。没人做伴一起倒夜香,夜香都不香了呢。
不过他虽然难过,却也不再叫嚷着要切腹了。而是化悲愤为力量,愈加认真的刷着马桶,每次都把马桶刷得倍儿干净,能从里头舀水喝了才罢休。
赵公子见状十分感动,没想到这千里之外的海岛上,又发现了一个不亚于徐二爷的劳模。倒夜香这行真是藏龙卧虎啊!
于是赵公子奖赏了松浦镇信一辆粪车,这样他就可以一次运四个马桶了……
~~
第二天,江南航运的船队要返航崇明岛了。
赵昊在码头为陈怀秀等人送行。高阁老复出在即,漕粮海运虽然已经没什么悬念了,但真正攸关利害的条款,其实都藏在具体而微的细则中,赵公子不能不回去亲自把关。
还有答应小胖子的七月新番,他也不敢拖更到八月啊。
所以苦命的赵公子,马上要返回京师一趟。
“怀秀姐,很快就进台风季了,这次回去正好能好好休整一番。”赵昊微笑对陈怀秀道:“咱们九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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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公子九月再见。”陈怀秀也笑着向他福了一福。
其实她们回去之后,也休整不了多久的。最多歇个十天半个月,陈怀秀就得带人去太仓和金陵接新船了。
龙江宝船厂和苏州造船厂的八十艘千料海船已经完工多时,只等她们去接船下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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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有人开挂了!
送走了陈怀秀,赵昊也要启程返京了。
金科要忙着筹建警备区基地,早就上耽罗岛勘察地形去了。
台风季快来了,王如龙也会带着主力舰队移防对岸松岳山。在那里,六百名日本劳工将和数千名朝鲜官奴婢一道,去建设一个规模有济州港两倍大的新港口。
这两个月,也不用担心日本人敢来偷袭,所有人员都撤出了加波岛。待九月风汛过后,朱珏就会来组建他的水警局了。
赵昊还是乘坐一艘乌尾船,两艘护航,三艘船足够保护他的安全了。
临行前,王如龙请示,如果平户藩再来请求赎人该如何答复。
赵公子毫不迟疑的指示道,三岛倭寇在大明犯下累累血债,松浦家更是倭寇的总后台,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想用钱赎回去?不存在的。
平户藩的不义之财,赵公子自会取之。
“是。”王如龙并腿应声。然后有些头大的瞥一眼远处,正在指挥几名陆战队员操练的高捷,小声问道:“公子,真要把那疯老头留在这儿吗?”
“那我把他带回京城去?”赵昊瞥他一眼。
“不不,属下不是这个意思。”王如龙忙讪讪道:“其实老爷子也蛮可爱,整天喊着炮打平户城,弄得大家都很有精神啊。”
又顿一顿道:“就怕我们老不出击,他突然发起脾气来,怎么办?”
高捷来到海上保安队这些天,还真没闹出什么乱子。老爷子整天心心念念就是想回军营,这才终于得偿所愿,自然心情大好,整天乐呵呵的跟着出操、擦甲板,跟着炮手学打炮,过的十分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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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两人便见高捷提着他心爱的大关刀冲了过来。
“那小子,你要临阵脱逃吗?!”高捷须发皆张,怒视着赵昊。“还没跟倭寇交战,你这个主将怎么可以擅离职守?”
“中丞息怒。”赵公子忙解释道:“为将者需知天文、通阴阳,中丞学究古今,当知蒙元两次攻略日本,都是怎么败退的。”
“遇到台风……”高捷不假思索的答道。
“对啊,马上台风季就来了,耽罗到九州这一带,本来就是出了名的风多,我们不能不小心啊。”赵昊叹口气,实话实说道:
“我们的船只要么太小,要么就是在内河近海航行的平底船,最怕风高浪急。我不能让弟兄们冒这个险啊!”
“倒也是……”高中丞拢着钢针似的胡子,认同的点头。
“中丞放心,对平户藩的惩戒一定会进行!”赵昊看向东北方的地平线,斩钉截铁道:“不过不是现在,等台风季结束,我们订购的千料海船和更多大炮到位了,再去轰它娘的!”
“就是就是!”王如龙赶紧从旁附和道:”反正平户城就在那里,也不会长脚跑掉。”
“那……好吧。”高捷终于不情愿的点点头,闷声道:“老夫就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操练下儿郎们,到时候好为国争光!”
“要的要的,中丞尽管放开了操练。”赵昊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只要能稳住高捷,才不管保安队会不会鸡飞狗跳呢。
“现在,你明白那些俘虏该怎么办了吧?”赵昊最后笑问老王道。
“知道了,就让他们可耻的一生,贡献在耽罗岛的建设上吧!”王如龙忙正色答道。他知道,公子根本不会放一个俘虏回去的。
“不错,这是在帮他们赎罪啊。”赵昊点点头道:“日常也可以这么教育他们。”
“是!”王如龙沉声应下。
~~
赵昊这边尚未启程,那边京师却已经因为一个重磅消息炸开了锅。
天官杨博忽然连上数本,称病请辞了。隆庆皇帝假模假式挽留一番,终于还是按例厚赏,命锦衣卫护送天官归乡。
杨博这一手彻底把京城官场打懵了。
内阁中的李、陈二公也不例外。
两人原本对‘高拱复出’,这个无法改变的结果,还能保持大学士应有的风度。毕竟内阁排序的规矩是,先到者在前,后来者在后,不许插队。
哪怕高胡子原先是次辅,但他既然已经离开了内阁。再回来就只能重新排在张居正身后,不能插队。
堂堂首辅次辅携起手来,任他两个阁员兴风作浪,也变不了内阁的天!
两人如是自我安慰道。
谁承想,就在七月初一廷推前几天,杨博居然致仕了——从他上本到陛下准奏,前后只用了三天时间。而且杨博推荐的继任人选,正是高拱!
要说这里头没有鬼,鬼都不信!
李春芳、陈以勤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杨博这是在给高拱让位子。
一般来说,排名靠后的阁员,确实没法跟首辅、次辅抗衡。可要这阁员还是吏部尚书,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为了避嫌,内阁大学士们都不能参与廷推。可廷推偏是吏部尚书主持,所以到时候他们只能看高拱唱独角戏了。
更别说,吏部尚书可以直接任免四品以下的官员,无需与内阁商量。
大明朝一共才多少个四品以上官员?
可以说,大明朝九成九的官员,乌纱帽都会捏在高胡子手中了。
这还怎么跟他斗?首辅也玩不过他啊……
李春芳、陈以勤欲哭无泪,想要举报有人开挂,却不知道哪儿能受理?
去找隆庆皇帝哭诉,这本来就是皇帝的意思好不好啊!
作弊啦!夭寿啊,没天理了!没人管管吗?
“张太岳,你就别装了!都是你们干的好事。”看着同样一脸惊讶的张居正,陈以勤腻味的要死,朝他迁怒道:“怎么,敢做不敢认吗?”
张居正闻言,脸上的惊讶之色褪去,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道:“南充公慎言,‘我们’指的是谁?我又干了什么好事?”
“行了,别猪鼻子上插大葱——装象了!”陈以勤恼火的质问道:“你难道不知道‘吏部尚书不得入阁’的惯例吗?你口口声声要振纪纲、振纪纲,却带头破坏规矩!你振的是哪门子纪纲?杀解缙的那个吗?”
“越说越不像话了。”张居正气的本体直抖,但对方是次辅,还是他的房师,他也只能忍着。
“好了好了,松谷公息怒。”李春芳假假的劝一句,便迫不及待指责张居正道:“太岳,不是为兄说你,你这手殊为不智啊。你们要起复高新郑,好,我不拦着。可怎么能把吏部尚书也让他一肩挑了呢?国朝二百年,为什么都遵循这个不成文的规定?为的就是防止吏部尚书大权独揽,成为事实上的一人宰相啊。”
“我个人淡泊名利,倒不怕被他抢了风头。”他说着郁郁一叹,颓然道:
“可新郑公一贯的快意恩仇,之前举朝皆敌的局面,他想必怀恨在心。兼任天官后,定会利用手中权柄,施以报复的。我担忧政局将有巨大翻覆,好容易才恢复的稳定大局,会毁于一旦啊。”
“元翁说得有理,但下官既不知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张居正硬邦邦顶了一句,说着草草一拱手,离开了内阁。
“你看看他,跑得比兔子都快,居然还咬死不承认。”陈以勤指着张居正的背影,啐一口道:“哪怕是敢作敢当呢,也算是真小人。呸,恶心!”
“行了,你骂到天亮也没用。”李春芳郁闷搓搓脸道:“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怎么办?凉拌!”陈以勤没好气哼一声,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其实也没什么好寻思的。两人想要扭转局面,要么设法让高拱只当吏部尚书,要么让高拱只当大学士。
不过一道简单的算术题是,山西帮、河南帮、湖广帮和江南帮的票数加起来,足够让他们的任何努力都化为徒劳了。
思来想去,两位大学士可悲的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了……
“唉……”陈以勤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元辅啊元辅,一着不慎啊。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在漕运的事情上选边站?”
这急转直下的种种变故,其实都是因赵昊的河南之行而起的。在他看来,赵昊之所以会去河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李春芳支持漕运。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李春芳郁闷的摆摆手道:“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得。”见正主都散了架,陈以勤还有什么好说的?两手一摊道:“那就等着高胡子的还乡团吧。”
~~
那厢间,张居正离开内阁,便径直离开了大内。
轿子刚出去宫门,他便撩开轿帘,对跟在外头的游七道:“请邵大侠过府一叙。”
说完他放下轿帘,阴沉着脸端坐在那里。
说了旁人可能不信,但杨博突然玩这一手,确实没跟他通过气。
这让他感到十分难受。
不是说,他不能接受高拱以阁臣兼天官。
而是自己以赤诚之心待高拱,为了帮他复出,甚至不惜背刺恩师。
这么大的事情,高拱居然也不跟自己通个气,不声不响就把事儿办了?
这是把自己当同志、当挚友的态度吗?就是因利益相合的盟友,也不能这么玩啊!
他才知道,原来在高胡子心中,老西儿的地位远高于自己。
这完全是把自己当成手下小弟弟的做派啊!
不谷的本体十分消沉,一根根无声的卷曲着。他忽然长长叹息一声,叫住游七道:“算了,别去了。”
人家要通气早就来说了,不来就是不打算跟他说,何必再自找没趣的追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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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阁老复出
大菊胡同,杨博府上。
杨博的小儿子杨俊卿和他侄子杨四和,在指挥着府上下人进进出出,把屋里的摆设用度,全都收拾打包。
书房中,杨博却只让张四维帮他一起收拾。他的文房四宝、各式文玩,尤其是书架书柜中的书籍,好多都是善本,不肯假下人之手。
“这种事情,何须伯父亲自动手?”张四维一边按照吩咐,将书籍一本本先装盒,再编号,后装箱。
“每次搬家,都会丢书。大部分都是下人不懂,乱放乱丢的结果。”杨博戴着老花镜,翻看一本古籍道:“比如这本宋刻板的《酉阳杂俎》,当年就被他们丢到《通鉴》的盒子了,老夫还以为让赵立本给顺去了呢。要不是这次搬家,安能失而复得?”
看着看着,他便被那本《酉阳杂俎》给吸引住了,对张四维笑道:“这个故事好玩儿,那叫叶限的小姑娘,肯定天生金莲,不然怎么可能只有她能穿上那只金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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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四维闻言暗暗一叹,看杨博这优哉游哉的样子,真像是已经进入退休状态了。
他苦笑一声道:“伯父其实没必要把全部家当都搬走,我让人时常来打扫着,过个一年半载,您老就又该回来了。”
“不回来了。”杨博摆摆手,把那本书搁到一旁,准备路上看。“老夫二十岁中进士,已经为天家当牛做马四十年了,该回家颐养天年了。”
“伯父,您当初可是说,是为了送高新郑个大礼,才暂退一阵的啊!”张四维不由吃惊道:“将来高新郑怎么可能不起复你呢?那他还做不做人了?”
“我已经约他在正定府见一面,跟他好好聊聊,请他放我于林下,不要再逮着一只老羊薅毛了。”杨博却摇摇头,态度十分的坚决道。
“这……”张四维神情一窒,遮阴多少年的大树忽然就没了,他不由一阵惶然。“伯父就忍心弃我们而去?”
“哎,一代代不就这样吗?”杨博笑着安慰他道:“赵公子有诗云‘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你也得有这份气魄才行啊。再说有老王老霍还有你舅舅他们在,实在吃不准的,你还可以向他们问计吗。”
顿一顿,他又语重心长道:“不过他们的仕途也都快到头了,所以最后主意还得你自己拿。你得把咱们山西人这片天,撑起来啊!”
“是,伯父。”张四维咬牙点头。
“也别太紧张,老夫这一走,对你大有好处的。”杨博笑道:“之前让赵小子抢去的人情,我又帮你抢回来了。皇上也好高新郑也罢,都得领老夫的情,好好的栽培你。”
“伯父……”张四维眼圈微红,杨博对他不是父亲胜似父亲。“这份恩情,真是无以为报。”
“不用报答老夫,报答在你的接班人身上就行了,咱们山西帮一代代不就这么过来的吗?就咱们那穷山恶水的破地方,不报团打天下能行吗?”杨博不承他的情,又低声道:
“这次致仕的事情,老夫没跟张太岳通气,甚至连高新郑都蒙在鼓里。”
“啊?”张四维吃惊的合不拢嘴。“这是为何?”做好事不留名吗?那不是山西人的风格啊。
“高新郑那边不用担心,我也没跟他开任何条件,就送他这份大礼,他肯定会领情的。再说陛下可什么都知道,一定会亲口告诉他真相的。这样高新郑日后想要翻脸对付咱们山西人,就得掂量掂量,自己在陛下心里,会不会显得无情无义。”
杨博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道:“再者,张太岳心里肯定会有刺。不光对我们,也会对高新郑很不满。”
说着他淡淡一笑道:“张太岳这个人聪明绝顶,但他想上九天九夜,也想不通老夫为什么放着天官不当,也要为高新郑铺路。”
然后杨博又轻声道:“他又太过自负。这种人从来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不会向当事人求证的。高新郑则失之粗疏,亦不会跟他主动解释,两人定会心生嫌隙的。”
说着他自嘲一笑,露出一种‘江山代有人才出’的落寞神情道:“其实他俩都是枭雄之姿,就是老夫不来这一手,也早晚会闹僵的。”
“侄儿明白了……”张四维恍然道:
“伯父这一招,让高新郑和张太岳心生嫌隙。而我们这边,伯父却牺牲自己不求回报。高新郑跟谁近谁远依靠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不错。”杨博赞许的点点头道:“高拱会把你们当成自己人的,有他挡风遮雨,你们的日子会很好过的。”
说着他满是期许的看着张四维道:“高新郑会把人情还在你身上的。再加上未来的议和之功,用不了几年,咱们山西人,终于可以出一位阁老了。”
“伯父真高明,实在是高!”张四维不禁竖起大拇指,心里暗叹一声,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修炼到杨博这一层。
“对了伯父,那姓赵的小子,会不会横插一杠?”他又有些不放心的问道。
“不会。”杨博摇头道:“还没看出来吗?那小子一门心思就是搞海贸,发大财,经营他江南那一亩三分地。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跟我们起冲突的。”
“那将来呢?”张四维追问道。
“将来?”杨博迟疑一下,又缓缓摇了下头道:“将来的事情谁知道?”
~~
七月初一,京师,紫禁城东阁,廷推如期举行。
结果毫无悬念,高拱终于获得了足够的票数,而且同时获得了内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的首推。
另外,礼部左侍郎赵贞吉也被推举为大学士的人选。据说此事,李阁老、陈阁老两位是出了大力的。
李春芳和赵贞吉属于心学同门,陈阁老和赵贞吉更有乡谊。两人之前早就想抬他入阁了,只是此事得嗡嗡批准才作数。
朕的高师傅不回来,你们谁也别想入阁……
所以赵贞吉入阁的事情也一拖再拖,这次终于可以跟着高拱一起解决了。
至少能在内阁,多个人手吧。
“万一打起架来不吃亏……”李阁老对陈阁老如是自嘲道。
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玩笑后来居然成真了。虽然打架的不是他们俩,但跟高胡子打是没错的……
~~
乾清宫。
隆庆皇帝从早朝下来,都没顾上脱视朝的皮弁服,就在东暖阁中来回的踱着步,焦急等待廷推的结果。
虽然说是很有把握了,但他都折腾怕了。最后结果不出来,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啊!
在他身边侍奉的滕祥,也被他催着一遍一遍的出去查问,好让消息第一时间送进来。
其实用不着滕祥出去看,本不当值的陈洪就在乾清门抻着脖子守着呢。
等啊等,等啊等,直到乾清宫的西洋报时钟连响十下,守在乾清门的陈洪,终于看到了派去内阁当值的小太监撒丫子奔来。
“万岁爷,大喜啊!”小太监一跑进乾清门,就朝着乾清宫兴奋的大喊起来。
“嚷嚷什么呀?还有没有规矩?”却听身边响起一个阴测测的声音。
那小太监就像被毒蛇舔过一般,登时定在那里。然后吃力的转过头来,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三,三祖宗,小的给万岁……”
“什么时候能站着跟咱家说话了?”陈洪冷哼一声道:“我看你还是没听清咱家的话啊。”
小太监一个激灵,赶紧双膝跪地,高高举起手中贴了票的奏疏道:“劳请三祖宗进呈万岁!”
“哼。”陈洪这才伸出手,拿过奏本,也不让他起来,便径直进了乾清宫。
他刚要往东暖阁走去,却听到帷幕后传来司礼太监滕祥揶揄的声音。
“陈公公好大的火气啊,不过打狗也得看主人吧。”
陈洪暗骂一声‘操’,忙堆起笑脸道:“不知道那小子是大哥的人。”
“我刚刚收下的干孙子。”滕祥缓缓走出来,眼睛却直勾勾看着他手里的奏疏。
陈洪只好无奈的递给他。心中却暗骂道,你抢走了报喜的机会,也抢不走老子的头功!
~~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隆庆屏住气,转头看向门口,便见滕祥气喘吁吁冲进来。
其实从他埋伏陈洪的地方到暖阁门口,也就十来步。难为陈公公喘得这么销魂了。
“怎么样?”隆庆心思都在那奏本上,哪会察觉他这手小伎俩?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高师傅众望所归,可以东山再起了!”滕公公喜极而泣道。
“好!”隆庆一个箭步,拿起奏章一看,果然如愿以偿。也高兴的红了眼圈。
“好,好啊,朕终于可以再见到高师傅了!”
他马上拿着奏章走到御案旁,提起朱笔亲自批红写下:
‘着高拱为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
着赵贞吉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为防止六科廊作梗,批红用印之后,隆庆马上便派中使离京传旨去了。
那边八百里加急都出了北京城,下给吏部的旨意,才姗姗传达到了六科廊。
果然,吏科都给事中郑大经当即表示要以违背体例为由,封还诏旨。
然而来送奏章的太监却阴阳怪气告诉他们,晚了,旨意已经出了几百里了!
六科廊登时如遭雷击,许多人失声痛哭,然后当场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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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吓死人了
其实郑科长也就是打打嘴炮,他根本不敢封驳这道旨意。
他这个六科之长敢跟皇帝硬刚,却是万万不敢否定众臣公论的。
因为他本人也在廷推中投了票的。怎么能因为结果非自己所愿,就要说廷推结果无效了?做人不能太建国啊。
是以稍做姿态后,他便颓然看着传旨太监扬长而去,还没收回目光,就听到六科廊中一片哀鸿遍野。
“完了完了,当初我跟风弹劾过高胡……哦不,高相爷,这次肯定要倒霉了。”平日里耀武扬威寻别人晦气的给事中,终于尝到了遭报应的滋味。
“别说了你了,只要两年前在科道上的,哪个没上过本?”一位给事中用左手狠狠抽了自己右手一下,骂道:“我怎么就管不住你这只贱手呢?非要跟着上本,捞着什么好处了吗?”
“惨了惨了,我还指望今年放个知府呢……”那些即将熬出头的给事中,更是如遭没顶道:“这下好了,回家逮知了吧……”
“吉昌……”
“云鹤……”还有两个给事中趁机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看着众人吓掉魂儿的样子,郑大经感到十分难过。欧阳大哥交给自己的队伍,没带好啊。这还是那只不怕强权、敢打硬仗的汪汪队吗?
好在,也有那些默不作声,低头奋笔疾书的。
这让郑科长稍感安慰,心说好歹也有不服气的。他便走过去,想帮他们的弹章出谋划策一番。
谁知凑近了一看才发现,原来这帮家伙不是在写弹章,而是在写辞呈!
气得他愤愤一拍桌子道:“怕什么呀?有什么好怕的啊?我们言官就是吃这碗得罪人的饭,怕被报复当什么给事中?!”
说着他一直头上‘刚正不阿’、‘无所畏忌’的匾额,激昂道:“一代代前辈们的英魂,在六科廊上看着我们呢!好好反省一下吧各位,你们的胆魄配得上‘给事中’这个伟大而光荣的名号吗?”
“不要给自己,更不要给前辈丢人呐!”说着,他招呼众给事中道:“走,我们去太常寺,拜访欧阳前辈去,听听他怎么说?!”
“好!”给事中们被骂醒了,他们羞愧的满脸通红,纷纷跟着起身,要去拜访下大名鼎鼎的骂神欧阳一敬。从榜样身上汲取与恶龙搏斗的勇气。
如今欧阳骂神已经凭着赫赫战功,荣升正四品太常寺少卿。且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他的转迁之阶,很快他就要外放巡抚啦!
按照正常的官员升迁路径。科道言官都是由知县或者主事晋升而来……虽然都是七品,但那不过是因为朝廷刻意压制科道的品级,以防其权柄过大而已。通常,在科道任满之后,要么到六部任郎中,要么外放知府,这都算是升迁了。
能从都给事中一步登天,当上封疆大吏的,大家只在老早年间的传说中才听过。现在朝廷官制成熟了,这种破格提拔几乎看不到了。
是以很多给事中都以为这位战功赫赫的骂神为偶像,梦想着自己也能有一天靠喷人名扬天下,青云直上!
欧阳一敬号称不喷无名之辈,在被他喷倒喷臭的名单中,三品以上部级文武官员合计超过二十人,并附公爵一人、侯爵一人、伯爵两人。
骂神,绝非浪得虚名!
其中他最得意的,当属隆庆二年与胡应嘉联手弹劾高拱一战。此役打得过瘾、打的壮烈……过瘾的是他,壮烈的是胡应嘉。
把高胡子批倒批臭撵回老家后,欧阳一敬的声望达到了最顶点。只是去年发生了些不愉快……好吧,就是他被太监堵在胡同里暴打,又险些害得六科被集体炒鱿鱼。
之后,欧阳一敬就断了继续在言官路线上发展的念头,准备到太常寺过渡一下,外放封疆大吏去了。
虽然去年春天的事情不太体面,但不妨碍后辈们把他当成偶像,找他汲取力量。
当他们浩浩荡荡赶到太常寺时,正碰见欧阳前辈手里,拿着个奏章从公房里出来。
给事中们马上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道明来意,末了愤愤嚷嚷道:“像话吗,像话吗?把高胡子放出来也就罢了,还让他当上了吏部尚书!皇上费这些事儿干什么?不如一道旨意直接我们撤了得了!”
欧阳一敬如今也是四品高官了,闻言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十分慎重的点点头道:“这个情况我已经了解了……”
“果然不愧是欧阳前辈,这就要上弹章了!”有人看到了他手中的奏本,不禁欢呼起来:“这就是差距啊,我们这些在其位的人还在这儿害怕,欧阳前辈都不在六科了,却已经挺身而出了!”
“哈哈,这个这个,应该的……”欧阳一敬举手擦擦汗,笑笑道:“我虽然不是言官了,但还是大明的臣子嘛。”
说着他就想把那奏章往袖里揣,但身边围的人太多,胳膊肘不知被谁碰了一下。
啪的一声,那奏本掉在了地上。
欧阳一敬脸色一变,赶紧弯腰去捡。但有人比他动作快,已经殷勤的帮他捡起来了。
“许久未曾拜读欧阳前辈的雄文了,今日终于可以一睹这篇‘告养病疏’……”那官员眼珠子差点瞪下来。“呃,啊?!”
“这这这……”众给事中闻声纷纷伸长脖子,看那打开的奏本上,果然赫然写着这四个字。
“竟然是辞呈?!”一众科长科员震惊的看着欧阳一敬,耳边响起了喀嚓之声,那是偶像破碎的声音。
“前辈也要临阵脱逃吗?”不少人难以置信的问道。
“不要过度解读,我就是单纯起了莼鲈之思,纯属巧合,纯属巧合……”欧阳一敬尴尬的解释道:“我也是听你们说,才知道高相公要回来啊。”
话音未落,就见刚刚参加过廷推的太常卿武金,从公房中追出来道:“欧阳老弟,我看你还是别急着请辞了,高相公回来也未必会做的那么过分,说不定是一场虚惊呢……”
“啊,你有客人啊。”武金好像这才看见这么多人围着他,歉意的摆摆手道:“那咱们回头再聊,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还聊个屁啊……’欧阳一敬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一直以为武大郎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还是个补刀高手。
这下好了,他也没必要狡辩了,对众后辈两手一摊道:“好吧,我承认,我怕了,我要辞官回家了。”
说着他破罐子破摔道:“另外我也奉劝你们一句,这次非同以往,没人给我们撑腰了。姓高的现在兼着吏部尚书,连我这个四品大员尚且望风披靡。弄死你们这些七品芝麻官,比捏死个蚂蚁还简单。”
给事中们被他打击坏了,不少人泣不成声起来。
“那些两年前没参与倾拱的,奉劝你们有多远躲多远,不要自寻死路了。”欧阳一敬又道:“至于那些跟我一样,得罪过他的,也赶紧上本跑路吧。这时候主动致仕,还能落个体面收场,再不知死活下去,就等着去云贵广西吸瘴气吧。”
说完,便推开众人,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那些没参与过倒拱的给事中,也悄悄的走掉了。
那些只是跟着附议的,则开始盘算着回去写悔过书、效忠书了。准备到时候去找高拱负荆请罪。
而那些狠狠得罪过高拱,自知不可能被谅解的给事中,见状自是心灰意懒,准备写辞呈步欧阳前辈的后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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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间,科长科员们鸟兽四散。
吏科都给事中郑大经竟成了光杆司令,他自嘲的笑笑,仰天长叹一声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说完他也离开了太常寺,然后快步追上工科左给事中韩楫,赔笑道:“老弟,哥哥请你喝酒去。”
韩楫,山西蒲州人,高拱门生兼铁杆亲信也。
他要不是山西人,有杨博等老前辈做后台,早就吃了高拱的挂落,被踢出六科廊了。不过平日里被同僚排挤、冷言冷语,自然是少不了的。
这会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韩楫掸了掸衣袖,露出胜利者的微笑道:“走,鹅请你吃面去。”
“哎,好好,咱们可得好好聊聊……”郑大经忙强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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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阁老复出的消息,便如平地风起,吹皱一池春水。
非但京中官员惶惶不可自安,外地的官员看到塘报后,也纷纷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就连操江御史吴叔叔,都站在马桶前半个时辰,愣没挤出一滴尿来。
当年倒拱时,他可是徐阁老的头号马仔啊……
‘赵贤侄,救命啊,老叔我只能靠你了。’还好还好,他现在是赵昊这条船上的人,而且位置至关重要,想来赵公子不会见死不救的。
想到这,吴时来长长松了口气,终于滴滴答答起来。
他这边只是被吓得尿不出尿来。那边湖广布政使司,如今已经升任右参议的胡应嘉,看到塘报之后则吓得面如土色,汗如浆下了。
要说谁得罪高拱更狠,胡应嘉说自己第二,欧阳一敬绝对不敢争第一。
如今还乡团回来,对别人的报复可能只是罢官。对他胡应嘉,却一定会往死里整,不把他整死不算完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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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人死账销
当初先帝病笃时,胡应嘉就在某位徐姓阁老的授意下,上疏弹劾高拱不忠二事。
一是皇上病重,别在大学士都住在西苑侍奉,他却把家搬到西苑附近,好方便每晚都回家。二是,朝臣无不为龙体祈祷,他却私自往外搬运在直庐中的家什,不知是何居心?
这两条都是在质疑高拱对皇帝的忠心,尤以第二条最为凶险,就差明说‘高拱认为陛下要蹬腿了,已经准备撤离了’。
言官刀笔杀人,可见一斑。
病中的嘉靖帝喜怒无常,倘若让他看到这篇弹章,估计高拱老命不保。
幸好嘉靖皇帝一直处于昏迷中,到死都没看到这篇奏章,才让他逃过一劫。
但高拱受到弹劾后,需要上疏自辩。他自然全盘否认胡应嘉的指控,其中说到自己将家搬近西苑一些,只是为了方便平时取用物品。自己家贫无子,也没有可以使唤的仆人,所以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本来只是很正常的辩解,谁知又被胡应嘉抓到了把柄,借辩疏中‘臣家贫无子’这句话,编排他旷工回家,其实是为了和姬妾造人去了。
经过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阁老暗中传播,当这谣言传遍京城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高阁老上班时间偷跑回家玩女人,一直玩到快下班了才回来’。
所谓‘昼日出御女,抵暮始返直舍’也。
可以说,高拱今日之声名狼藉,大半都是拜他所赐。
从那一刻起,高拱就惦记上他了。
所以后来胡应嘉弹劾杨博京察庇护山西老乡时,高拱才会迫不及待蹦出来,要灭了他。结果引发了两年前的举朝倾拱……
当时高拱一伙想把他革职为民、永不叙用。然而最后他却只是外调为七品推官。而且短短两年时间,就升为了从四品的布政使司右参议。
这分明是在赤裸裸的酬功,顺便打他高拱的脸啊。现在高拱回来了,不把他往死里弄,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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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阁老已经倒了,他又不认识什么赵公子,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胡应嘉是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心跳的就越厉害,终于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悲惨结局,吓得身子一软,便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
同僚赶紧把他扶到床上去,又叫大夫来又是下针又是灌药,却也无济于事,半夜两腿一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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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应嘉的死讯传到欧阳一敬的耳中时,他已经走在辞官回江西老家的路上了。
因为他骂神之名太过响亮,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尤其是跟高阁老一战,几乎是国人皆知。是以一路上受尽白眼,沿途的官员没有一个敢迎来送往,更没有程仪奉上。
就连小小的驿丞都不肯认他的勘合,不让他住进驿馆。他只能自己掏钱住客栈。客栈的条件就没法保证了,有时候全家得睡大通铺。有时候没有房间,甚至得在马车上过夜。
七月份又是风雨交加,路上泥泞难行,一家人不知遭了多少罪。
欧阳一敬本来就很抑郁了,听到胡应嘉被活活吓死后,更是感觉了无生趣了。
当晚电闪雷鸣,一家人借宿破庙。翌日天亮,老仆就发现他在佛殿前自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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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高拱才刚刚到真定府,在龙藏寺见到了等候多时的杨博。
杨博就住在龙藏寺中,盛夏时节,寺庙里浓荫匝地、庭院开阔,住在里头清心凉爽,确实比客栈舒服。
“哈哈哈,虞坡公真会享受啊。”高胡子朝杨博远远拱手大笑,他风尘仆仆,精神却十分健旺,走路都带着风。
“玄翁一路辛苦了。”杨博头戴着席帽、穿一身宽大的葛袍,无比的轻松闲适,降阶叉手相迎。
“一别两载,终于又见面了!”高拱一把扶住杨博,与他亲热的把臂寒暄。“可惜不能同行,见面又要分别啊。”
“请。”杨博请高拱进去自己寓居的后园,笑道:“是啊,不能亲见玄翁大展宏图,殊为遗憾。”
“那就回去歇几天,再回来,咱们老兄弟继续并肩作战。”高拱诚心实意道。
“有心无力了,岁月不饶人,只能求玄翁饶了我啊。”杨博在凉风习习的竹林中,摆下了一席清淡的素斋款待高拱。
这里是佛家清净地,杨博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用面请客了。
两人就坐后,下人端上水盆和白巾。高拱也不拘小节,敞开怀,当席擦洗起来。
“啊,舒服。”换上杨俊卿拿来的一件新麻袍,又喝了一大杯凉茶,高拱终于感觉舒服多了。
“这鬼天气赶路,真要人命啊……”他不禁感慨道。
他接到旨意的第二天,连老婆都没带,就急不可耐的上路了。一路上风雨无阻,顶着大太阳赶路也是常事儿。
不能不让人感慨,人和人的体力,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哪怕是快六十的老汉,在极度亢奋的情况下,依然能化身神行太保。
看着全身都洋溢着无尽活力的高拱,杨博不禁心中微酸。
他想到自己比高拱早十二年中进士,嘉靖二十五年就当上巡抚,三十四年升兵部尚书。论资历和能力都算是当朝独一份了。可惜就因为不是翰林出身,捞不着更进一步入阁拜相。
结果当了十五年的尚书了,再不走就人怒鬼厌了。
唉,在体制的壁垒面前,有通天之能有什么用?
杨博暗叹一声,便收起了心酸,摆摆手示意下人退下,只留俊卿把盏。
“这次玄翁复出,真有雷霆万钧之势啊。”杨博先恭喜了高拱出山,又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道:“那欧阳一敬和胡应嘉,听闻你复出,竟活活吓死了。”
“哦,是吗?”高拱吃了一惊道:“不经老夫允许,他们就敢死?”
“是,胡应嘉当场被吓死。欧阳一敬辞官回家路上,听闻了他的死讯,也想不开上吊死了。”杨博点点头,他虽然退休了,但消息依然灵通。
“胡应嘉那厮,死不足惜!”高拱喝一口素酒,感觉淡而无味,便随口吐到地上道:“不过老夫还是挺欣赏欧阳一敬的,我还寻思着把他收为己用呢,没想到居然就这么死了。”
杨博知道,以高拱现在膨胀的心态,是不屑于说假话的。不过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像欧阳一敬那样弹谁谁倒、例无虚发的骂神,是每个当政者梦寐以求的神兵。
前提是握在自己手上。
他闻言神情一动道:“怎么,玄翁此番不打算快意恩仇?”
“你当老夫混黑道的吗?两个挑头的都死了,正主现在也生不如死,再去搞那些不足挂齿小喽啰?老子没快感,还平白给他们刷声望。”高拱失笑一声,索性拿起桌上的醋瓶子,吨吨吨倒了一杯,喝一口,眯眼呲牙道:“嗯,这个才够味。”
“哈哈哈,那些忙不迭辞官的家伙,要是听了玄翁这话,还不得悔青了肠子?”
杨博放声大笑起来,却暗暗松了口气。他之所以在这儿等高拱,就是担心这活土匪进京开大,杀个尸横遍野。到时候朝堂又要打出脑浆来。万一正事儿没办成,高拱就二次下野,自己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现在见高拱没有被滔天的权势冲昏头脑,他也就放心了。至于自己山西帮那些事儿,他提都不会提。
当年徐阁老推荐高拱入阁后,便觉得自己有恩于他,谁知人家高胡子根本不领情。在高拱看来,凭自己的地位入阁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徐阶纯属多此一举,想要市恩于自己罢了。
杨博自然要吸取教训,不能让高拱生出自己也要挟恩图报的意思。他知道这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的高胡子,肯定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于是两人便默契的避开了那些蝇营狗苟的话题,说起国家的难出来。
“这大明朝,实在是风雨飘摇啊。”杨博长长一叹道:“黄河水患,漕运断绝。国库困顿已极,开支却日渐浩繁。西北东北鞑子寇边,西南土司作乱,南面海域也不太平。国势已颓微若斯,朝廷诸公却只知苟且,自欺欺人,仿若现在是治世一般……”
“嗯。”高拱点点头,他虽然在野两年,却一刻没放松对国事的关注。不由愤然道:“当初那帮人撵走老夫,他们能干好了也成。我就是钓一辈子鱼呢,也心甘情愿。可他们两年来干了什么呢?什么都没干!就那么袖手高坐,任凭局势日渐颓坏也无动于衷。”
说着他冷笑连连道:“几个月前,黄河大水,漕运断绝,塘报上却连篇累牍刊登咱们首辅大人经筵日讲的内容。他娘的,你让下面人看到了怎么想?哦,原来朝廷也没当回事儿,那我们也可以不当回事儿了。”
“呵呵,元辅崇尚黄老之道原也没错,不过这会儿确实是要立事功的时候了。”杨博心说,好么,对李春芳这么大意见,看来回京肯定有好戏上演呢。“这回内阁一下多了玄翁和赵大洲两位能吏,可要大干一场,方不负万民之望啊。”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高拱就黑下了脸,连喝了三杯醋才吐出口浊气。
“日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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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屁又诶
高拱气什么?杨博门儿清。
无非就是李春芳和陈以勤,为了牵制他,把赵贞吉一并弄进了内阁。
而且赵贞吉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比高拱早两科。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两人同时入阁,赵贞吉就排在高拱前头。
所以高拱入阁后,并非排在第四,而是排名第五。按照内阁的陋习,排名末尾的大学士,要主动给排名靠前的大学士服务。虽然贵为大学士,不至于端茶倒水,但给首辅下轿打帘子,帮着捧劄子之类的小事却少不了的。
也算是一种立规矩吧。
“放心,老子不会让他们骑在头上的!”高拱冷哼一声道:“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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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杨博分开后,高拱继续赶路进京。从真定府到北京城五六百里地,他四天就走完了。
“什么,这就到了?”
内阁中,李春芳听闻高拱已经到了京郊,不由看一眼挂在墙上的黄历,今天才十五日。首辅大人吓了一跳道:“这才几天啊?他飞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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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郑到京师一千三四百里。七月初一旨意发出,六百里加急也得三天才能到新郑。高拱就算接旨次日上路,也只有十天的时间赶路。
就是鞑子也没这么快啊?
“是啊,我也觉着奇怪啊。”陈以勤摊手道:“可今早他学生韩楫、雒遵、陆树德等人招呼了近百名官员出城二十里相迎,阵势做这么足,总不可能正主没到吧?”
“到了,今早看到冯公公带着大汉将军,打着陛下的仪仗出宫了。”刚入阁的赵贞吉幽幽道。
“这待遇,就差陛下亲迎了。”陈以勤酸酸说一句,又看一眼张居正道:“太岳,你怎么不去接一接?”
张居正翻翻白眼没理他,其实不谷本打算去迎一迎的,但那件事让他心冷了不少,就不愿意表现的太上杆子了。
“说起来,我们也该摆酒迎接一下高相的。”李春芳毕竟专业和稀泥二十年,习惯性的又想搅合道:“当初大家就是同事,他暌违两年去而复返,应该为他接风洗尘的。”
说着又朝赵贞吉笑道:“也没来得及欢迎赵相,不如一席两贺。”
“那就沾高相的光了。”赵贞吉算是李春芳线上的人了,当然不会计较。
“好啊,在哪儿呢?”陈以勤问道:“近来可没什么假期。”
“我看就在内阁食堂吧。”李春芳笑道:“把会食的日子提前就是,吃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联络下感情嘛。”
“就依元辅的。”陈以勤表示赞成。
张居正点点头,没说话。
“那我就去吩咐操办一下。”赵贞吉目前是吊车尾的新人,这些琐事自然由他负责。心说还好,赶明儿这些活就交给高拱了。
“算了,还是我来吧。”张居正起身道:“也是给大洲公道贺的,没道理还得让你自己操持。”
“主要是欢迎高相远来,我不打紧。”赵贞吉推辞一番,最后和张居正一起出去了。
两人出去后,李春芳对陈以勤道:“你刚才好像话才说了一半?”
“不错。”陈以勤郁郁道:“高相公那些门生,替他给那些因为得罪了他的人传话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不是记仇的人,更不会公报私仇,只要大家日后实心用事,不再胡乱搞事情,就还是会重用他们的。”
“哦?”李春芳吃了一惊道:“太阳打哪儿边出来了,高新郑转性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是装出来的。”陈以勤神情阴沉道:“不过这手还真好用,不然今天哪来一百多号人去迎接他?”
说着他低声道:“还没进京,就开始收买人心了。玩的无非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一套。”
“……”李春芳不说话了,显然‘宰相’两个字刺痛了他。
“元辅,你说赵孟静能不能顶住他?”一个开始用心机的高拱,显然给了陈以勤莫大的压力。
“不知道。”李春芳同样亚历山大,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胡乱呷一口道:“先看看再说吧。”
“唉……”陈以勤心里挺鄙视李春芳,还首辅呢,从来就没个正主意,就知道一慢二看三通过。唯一拿一次主意,还把江南帮得罪了,结果最后高胡子也给放出来了。
怪不得不敢落子,原来总是下臭棋啊……
其实陈以勤自己都没发现。他自个才是心态崩的最狠的那个。高拱走前就是次辅,此番杀回来,次辅之位已经被他占据了。可想而知,高胡子非得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不可。
但是不管他怎么抗拒,高胡子进京的脚步却一步都不会停顿。
城南永定门外二十里铺,宽阔笔直的官道旁热闹非凡。
接官亭旁的树荫下,肃立着持斧钺仪仗、令旗牌扇的大汉将军。还有太常寺协律郎率领的宫廷乐队,也都带齐了家伙什儿候在那里。
接官亭中,更是站满了伸长脖子的官员,其中不乏穿绯袍,系金带的高官。
但站最靠前最醒目的位置,却是一帮穿着青袍的六七品官员。这帮人意气风发,喜气洋洋,在旁若无人的说笑着。
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进士。
那一年,高拱是会试主考官,他们都是他的门生。
大明官场最牢固的关系,就是座主和门生之间的关系。这种师生关系一确定,是终身都无法背叛的,否则就是欺师灭祖。
不谷别心虚,没说你。
高拱和这些门生间的关系,又尤其亲厚。一是可能他没有儿子的缘故,便把门生当成儿子一般爱护。二是他确实有强大的人格魅力,人们只要能跟他坐下来,深入的聊一聊,无不会被他学识、气度和赤诚之心所折服。
基本上,乙丑科这一批进士,都很崇拜他们的座主。所以当年阁潮中,他们纷纷为高拱冲锋陷阵,才让没什么根基的高阁老,没有输得太难看。
当然,他们这两年多来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几乎无人升迁,大都被调往偏远穷困的地方为官。就是在京里的这些,也大都在清水衙门里坐冷板凳,任由岁月蹉跎。
这帮官龄不到五年,却因为座主的缘故饱尝仕宦艰辛的官员,如今终于熬出头来了!
恩师还兼着吏部尚书呢,肯定会帮他们找补回来的!
可那些站在后头的官员,感受却冰火两重天了。
他们大都是弹劾过高拱的,此番不敢不来,却又唯恐会成了高拱下马立威的对象。立在那里患得患失,好生煎熬。
“来了,来了!”有人忽然欢呼一声。
那位协律郎跳出亭子一看,果然见有一队锦衣卫风尘仆仆而来,当先一骑打着黄旗,显然是皇差无疑。
随后的锦衣卫则打着一面红旗,上书‘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高’字样。
没写错,确实不是‘吏部尚书’,因为走得太急,没顾得上新造旗子。这旗子根本就是高拱原先的。
协律郎赶紧使劲挥了挥手,道边马上钟鼓齐鸣,奏起了恭迎圣人出行的《引风调》。
冯保也让随行小太监,点起了上千响的爆仗,噼里啪啦、呜路哇啦,好生热闹。
韩楫、陆树德等一干门生冲出了接官亭,跪在官道上,哭着笑着恭迎恩师返京。
高拱骑在马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温声让他们起来。然后目光落在那帮畏畏缩缩跟在后头的官员身上。
“我等恭迎阁老。”他们赶紧也跪下来,俯在灰尘腾腾的官道上,等待命运的裁决。
百官见吏部尚书当行跪拜礼,没毛病。
高拱停顿了好一会儿,仔细欣赏这帮倒伏麦田般的官员。
这帮人曾经是那样的嚣张,那样的凶恶,如今却全都跪在了自己脚下。
真是畅快啊!可惜不能好好折辱一番……
良久,他方翻身下马,扶起官阶最高的徐养正,对众人微笑道:“诸位快快请起,放心,我高某人说话算话,既往不咎就是既往不咎。日后只要诸位实心任事,我高某人一样会为皇上提拔重用,绝不会公报私仇的!”
见高拱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宣布了一遍,官员们才长长舒了口气,纷纷感激涕零。
不少人甚至当场喊出了‘高阁老恩同父母’这种不要脸的话。
高拱脸上的讥讽之色一闪而逝,便在冯保的恭迎下,坐上了皇帝为他准备的十六抬大轿。
“起轿!”冯保高唱一声。
钟鼓齐鸣声中,大汉将军打着煊赫的仪仗,浩浩荡荡引导大轿向京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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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胡同,赵家宅。
大丫鬟含桃颤巍巍的给老太爷打着扇子。
“还没进京,高胡子就打了个漂亮仗啊。”赵立本又是嫉妒又是佩服道:“国朝二百年,还没见过这种收拢人心的方法。”
“嗯,跟爷爷一样,老PUA了。”刚回京没两天的赵昊,一边仔细审定着与户部的草约细则,一边信口答道。
“什么叫痞幼诶?”赵立本一愣。
“没事没事。”赵昊可不想惹麻烦,赶紧摇摇头,埋头推敲起他的条款来。
对他来说,高拱怎样都不重要,跟户部的契约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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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那厢间,高阁老被老百姓一路围观着,风风光光进了京城,风尘未洗便被召进大内面圣。
隆庆皇帝终于可以见到他朝思暮想的高师傅,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竟亲自到乾清门相迎。
一看到那金色的华盖,高拱赶紧命人放下抬舆,然后快步走向隆庆皇帝。
“万岁……”
“高师傅!”隆庆也忍不住向前几步,眼泪扑扑簌簌直流,一旁侍奉的滕祥陈洪等人,赶紧也陪着挤出几滴泪来。
“陛下……”高拱一掀下摆,跪在皇帝面前,泣不成声起来。“为臣不是在做梦吧?此生竟再见到陛下了!”
“师傅!”隆庆紧紧握住高拱的手,哽咽道:“真是谢天谢地,朕终于把你接回来了!”
言罢,君臣抱头痛哭,这场久别相聚,实在太不容易了!
隆庆皇帝久久不肯松开高拱的手,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似的倾诉道:“师傅,这几年你不在,朕真的好辛苦啊……”
“陛下放心,老臣回来了,再不会让人欺负陛下了。”高拱心头火起,心说像话吗像话吗,这都把皇上欺负成什么样了?内阁那帮家伙,是摆设来吗?!
良久,诸位大珰才上前劝住皇帝,扶起高阁老,请这对君臣入内说话。
陈洪扶着高拱,看到皇帝像对父亲一样依恋他,心里头十分高兴。暗道这下有高阁老替我撑腰,这大内总管没跑了。却又未免有些患得患失,不知道邵芳有没有提及自己?就算邵芳提了自己,高阁老会不会领情?
毕竟这老倌儿可是素来对宦官不假辞色的。
高拱忽然大有深意的朝他微微点头,陈公公登时如沐春风,险些喜极而泣。高相果然知道我的功劳,咱家不是无名英雄……
惊喜之余,他也悚然发现,高阁老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生人勿近、高不可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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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陪着皇帝用过膳,君臣又好好叙了一番别后之情。直到宫门落锁前,隆庆才依依不舍放他出宫。
韩楫等人还在右安门外等候,送老师回到他在西长安街的宅邸。就是传说中高阁老白日宣淫的那处宅子。
这二年府上没住人,好在门生们一直轮流照看,庭院屋舍倒也没荒败。
看着干干净净的院子,跟自己离去时一模一样,就像过去的两年多并不存在一样,高拱不禁一阵唏嘘。
“家里的一切,都维持着当初的样子。”韩楫笑道:“有些物事不慎损坏了,也尽量原样置换的。”
“伯通,你们有心了。”高拱拍了拍韩楫肩膀,欣慰的对众弟子道:“老夫虽然没有儿子,但有你们这帮孝顺的弟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老师春秋正盛,龙马精神,话不要说的那么早嘛。”生性滑稽的陆树德笑道。
“臭小子没大没小。”高拱给他个暴栗,哈哈大笑起来。却也没否认自己还有希望,因为他已经给海瑞写信询问老树开花的原因,是否与那江南医院有关了。
倘若真有关联,说不得要请那李大夫来给自己号号脉,瞧一瞧了。
弟子们也跟着大笑起来,他们都感觉师傅比往昔更加亲切了。
“老师旅途劳顿,今晚就不叨扰了。回头休沐,再来找老师蹭饭。”韩楫等人笑着告辞。
“嗯,也好。”高拱活动着酸麻的脖颈道:“老夫确实累了。”
“只是府上还有两位赖着不走的……”韩楫小声道:“我们也不好硬撵。”
“哦?”高拱皱皱眉:“什么人?”
“徐蒙泉和刘三川。”韩楫一脸不屑道:“真好意思露脸。”
“嗯,知道了。”高拱点点头,同样面现讥讽之色。
徐蒙泉是户部左侍郎徐养正,刘三川是户部右侍郎刘自强。前者是高拱同馆授业的老同学,后者是高拱的同乡,皆与高拱相善多年,素来以志同道合自诩。
然而,隆庆元年的阁潮中,这二位却背刺了老高。并且试图拉上他们的堂官,时任户部尚书的葛守礼,代表户部一起声讨高拱。
但葛守礼很有节操,看不惯这种落井下石的举动,便坚辞不从。
徐、刘二人无法,只好空出弹章题头处葛守礼的姓名,上了一个殊为可笑的‘白头疏’,总算是代表户部表态,与高某人划清界限。
得知此节,高拱被伤得不轻,发誓要给他俩好看,没想到他们却又腆着脸上门了。
一瞬间,高拱真想好好羞辱他们一番,要让他们吔屎啦!
但抬头看一眼满天星斗,他想到自己离开高家庄那晚,对着浩瀚星河发过的誓言——此去京师以大局为重,凡事不为己甚!
夜空中又浮现出隆庆皇帝那殷殷期待的目光,高拱不由长长一叹。
唉,国事颓坏如此,不能再一味快意恩仇了。
他本就根基薄弱,岂能再把两位部堂级的高官拒之门外?
想到这里,高拱狠狠啐一口,走进了花厅。
~~
花厅中,徐养正和刘自强都快把茶水喝白了,才终于看见高拱从外头进来。
两人忙讪讪起身,朝高拱深深作揖,强笑着向他问安。
“二位不是去二十里铺接过了吗,怎么还没回去啊?”高拱在正位上坐下,端起茶盏似笑非笑的问道。
“虽然玄翁说过既往不咎。”徐养正满脸惭愧道:“可是当年的事情不跟玄翁说清楚,实在是寝食难安啊。”
“是啊,当年的事虽然实属无奈,但终究辜负了玄翁的情谊,我俩这些年日日思之,如万蚁噬心呐。”刘自强捶胸顿足道:“悔不当初,追悔莫及啊!”
“喔,你们说的是当初,那封白头疏啊?”高拱就像刚想起来一般,摸着花白的胡须笑道:“你们不提,老夫都忘了这件事。”
“那是玄翁大度,我们可不敢忘啊。”两位大员心说,信你个鬼啊,你能忘了才叫有鬼。
“呵呵呵,都过去的事情了,还替它干嘛呀?”高拱状若大度的笑笑,然后用开玩笑的语气道:“不过想起来也确实挺气人。当时举朝劾我,二公亦劾我,于心何忍啊?”
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可徐养正和刘自强却吓得汗流浃背,面色煞白。
刘自强更是衣袖掩面,似乎没脸见人了。
徐养正讪讪道:“玄翁啊,我们当时实在迫不得已。小阁老……哦不,那徐璠逼着六部五寺各衙门都要集体上书,以造声势。当时要是不跟着大家一起上书,我二人又怎能在官场留到今日?”
“哼,那葛老为什么就不随大流啊?还有魏学曾他们,不也没上书弹劾我,现在的境况也不坏嘛!”虽然进来前打定主意,要选择原谅他们。可高拱越说越生气,忍不住就要本性毕露。
就在他将要语出伤人之际,忽然那刘自强双膝跪地,双手撑在地上,两眼通红,泪流满面!
整个人已经悲伤的说不出话来了。
见多年好友哭成这样,看来是真的悔悟了。高拱那颗冷硬的心,一下就软了三分,想起自己的初衷,他长叹一声道:“罢了,人非圣贤,强求不得啊。”
说着摆了摆手,笑骂道:“好了,你个龟孙儿别哭了,老子原谅你俩就是了。”
刘自强却偏着头不停抽泣,哭得连鼻涕都出来了。
徐养正赶紧扶起他来,千恩万谢的告退出去了。
两人出了高府,徐养正扶着眼睛已经肿的睁不开的刘自强坐上轿子。小声道:“三川,演的有点儿过吧?”
“谁知道独瓣蒜这么辣?”刘自强把袖中的帕子往地上一丢,接过水囊在轿子里冲洗眼睛。
那帕中,露出一个被捏碎的独头蒜……
“你够狠。”徐养正看得目瞪口呆,良久叹口气道:“算我欠你个人情,下回这种事儿我来。”
“还有下回?”刘自强使劲揉着眼睛道:“你个乌鸦嘴,快饶了我吧!”
“应该没了吧。”徐养正讪讪道。
其实是有的。
~~
翌日一早,诸位大学士便齐聚内阁、等候二进宫的高阁老。可直到日上三竿也,没等到个人影。
“这是什么情况?”陈以勤有些不爽道:“头天回来就迟到?”
“可能是旅途劳顿,要休息一下吧。”李春芳笑笑道:“今天不来明天来,大家各忙各的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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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辅,中午还安排了接风宴。”赵贞吉提醒道。
“哦对。”李春芳拍拍额头道:“那还是劳烦太岳,去高相府上请一下,让他不用着急,赶着饭点儿来就成。”
“是。”张居正点点头,他也正好想提前见见高拱。
张居正一走,陈以勤登时拉下脸来,愤愤道:“太不像话了!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稍安勿躁吧。”李春芳白他一眼道:“有种见了他你也这么横,那才叫真本事。”
“我就这么个态度了,他能怎么着我?”陈以勤斗鸡似的昂头道:“别忘了,我才是次辅!”
~~
张居正坐着轿子到了高府一问,才知道,高拱天不亮就出门了。
“去吏部排衙去了。”游七回禀道。
“去吏部了?”张居正唯一愣怔道,心说这老高还真是别出心裁呢。
不过转念一想,也好理解。在吏部他是天官老子爷,去了内阁却是排名第五的末辅。换了自己也爱在部里待着。
可自己哪有任性的本钱啊?不谷实名羡慕,本体都扭动起来……
“罢了,去吏部吧。”张居正顺顺自己的本体,苦笑一声放下轿帘。
第二百一十三章 陈阁老,你坐呀
吏部衙门,还是那间尚书签押房,但已经换了主人。
今天因为是堂官上任,吏部所有官员都要亮亮相,所以排衙时间长了点儿。这会儿高天官才跟两位副手——左侍郎王本固和右侍郎殷士儋,坐在醋味浓重的签押房中吃茶议事。
“大家也算是老相识,咱们废话就不多说了。”说是议事,实际上就是高拱发号施令,两位侍郎乖乖听着罢了。
“本堂曾在真定府与虞坡公一晤,他有几桩遗忘的憾事,嘱咐本堂进京就先办了。”高拱板着脸道:“一个是从前他迫于当权者的压力,贬黜过几位无辜的官员,我要将其召回。”
“是是。”王本固连忙应声,这都是应有之意。当年好些人跟着高胡子倒霉,现在他当权了,当然要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捞出来。
“一个是原先的监察御史齐康,一个是翰林编修陈懿德……”高拱便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张长长的名单,递给王本固道:“都是平白遭难的好官员,召回来,补偿他们。”
“是。”王本固咽咽唾沫,心说好么,不打击报复,改培植亲信了。这不一个道理吗?用不了几年,朝堂上一样都是高阁老的人。
殷士儋跟那葛守礼一样,都是山东人,脾气比较直。加之他是詹翰体系,来吏部不过是过渡一下,也不怕得罪了堂官。便低声道:“阁老,一下提拔这么多人,怕是没那么多合适的位子吧?”
“没有位子就让别人挪挪。”高拱瞳孔微微一缩,似笑非笑道:“好好想想办法,总能办妥的,呵呵呵……”
笑声已经有些渗人了……
殷士儋刚要再说话,外面书吏禀报说,张相公来了。
“哦,他怎么来了?”高拱眉头瞬间舒展,小小不快烟消云散。起身对两人道:“你们回去吧。”
“是,部堂。”两位侍郎忙起身应声,别说殷士儋了,就连王本固也暗暗不快,他这种老成持重、不拘言笑的理学名臣,最在意的就是个‘礼’字。
很显然,高拱既没打算跟他讲‘理’,也没打算跟他讲‘礼’。
不过人家是老大,而且是宰辅兼天官,他不爽也得忍着,不然还能怎么办?
高拱才不在意手下人怎么想,落在他手里,那就一个字‘干’!好好干活,不然就等着被干吧……
他大笑着走出签押房,便看到俊朗依旧的张居正,正含笑朝自己走来。
“哈哈哈,你个张太岳,还他娘的这么俊!”看到自己的忘年交,高拱心情大好。竟大笑着上前,给了张居正个熊抱。“想死老子了!”
张居正登时大窘,还当着两位侍郎的面呢。
两人赶紧非礼勿视,悄没声息就消失了……
“肃卿兄,弟更想你啊。”张居正勉强理顺了自己的本体。
“我就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吧?”高拱又给他胸膛一拳。
张居正苦笑揉着胸口,似乎心里的疙瘩也被高大哥的铁拳捶得粉碎了。
毕竟,两人往昔的关系太铁了。
当年同在翰林院时,他们就日相讲析理义、商确治道、至忘形骸。两人亦尝与相期约,他日苟得大用,当为君父共创治世。
其相称许,谓不在皋夔下,此皆初心也。
后来高拱当国子监祭酒,张居正为司业;高拱总校《永乐大典》,张居正为分校;高拱入阁,张居正亦相继而入,可谓如影随形,情同手足。即使举朝倾拱时,张居正也对他多有维护。这几年来又费尽心思帮他起复。
是以虽然两年多不见,两人非但没有生分,情谊反而愈加深厚了。至少高拱是这样想的……
看到高拱还是那副老样子,张居正心里也倍感亲近。之前稍稍不快也就抛到了脑后,两人便相视大笑起来,一个虬髯乱颤,一个长须如丝般飘荡。
“来来,进屋吃茶。”高拱拉着他往里走道:“哎呀,虽然没断了书信,可是一见面,还是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啊。”
“还是日后再说,”张居正摇头笑道:“弟是代表内阁,来请兄长赴宴的。”
“赴宴?”高拱一愣。“鸿门宴?”
“那不至于,要说咱们这些阁臣里,谁像霸王,怕是只有肃卿兄莫属啊。”
“这话说的,项羽可没什么好结果。”高拱大笑着让人赶紧备轿道:“老夫要是霸王,那谁是汉高啊?”
“怕是没有人臣敢以汉高自况吧?”张居正摇头笑笑,也走向自己的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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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的食堂又叫公厨。自古以来,请人干活都要管饭的,皇帝老儿再抠,也不能让给自己打工的官员带盒饭上班吧?于是自秦汉起,各级衙门就都设有公厨,其中档次最高的官员食堂,自属宰相们吃的‘堂厨’,历来花费也破巨。
据说唐高宗时,宰相们为了响应朝廷‘开源节流、杜绝浪费’的号召,开会讨论削减下堂厨的伙食标准。
但有人却义正言辞道:‘我们大把年纪,原就应当吃的清淡点。可这堂厨是皇上重视中枢的表现。如果我们不称职,就该自请辞职以让贤能,不必以减削标准邀求虚名。’于是别说宰相了,就连皇帝也不好意思削减政事堂供馔珍羹了。
虽然本朝废除宰相,但内阁升为中枢后,‘堂厨’便又自动重现了,而且国家再难再穷,也没有削减宰相们的伙食开支——每位大学士每月足足十五两银子的标准!
内阁食堂设在文渊阁后院的两层小楼里,一楼是司直郎、中书舍人等办事官员吃饭的大食堂。二楼小间才是阁臣们用餐的小食堂。
说是小食堂,其实十分轩敞,墙上挂着唐宋的字画,墙角摆着官窑的瓷瓶,布置的格调十分高雅。
此时,那张金丝楠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五套景泰蓝的餐具,摆法颇为讲究。
按说四面桌子一面可以坐俩人,但大明一届大学士从没超过七个人。故而首辅自然要独享一面了。
本届还有四位阁臣,于是次辅和三辅也可以独坐一面,新进的四副、末辅就只能敬陪末座了。
所以在八仙桌的上首和左右两面,只各摆了一套餐具,唯有下首席上摆了两套。
而且八仙桌的大小是有定制的,是以下首不能像其它三面一样用圈椅,只能摆两把方凳凑合了。
想到自己要跟高胡子挤在一面吃饭,还要看他的臭脸,赵贞吉就感觉内阁的饭菜都不香了。
人家李春芳和陈以勤胳膊靠在扶手上,凑着脑袋说着话。
而他想要搭搭胳膊,却只能搭在桌子上,好像在搔首弄姿一般!
‘食堂这群蠢货,为什么不能摆个圆桌呢!’赵贞吉郁闷的想骂娘。
这时,忽听楼下一阵骚动,李春芳便起身笑道:“来了,我们下楼迎一下吧。”
陈以勤和赵贞吉便收起各自的郁闷,各露出八颗牙齿,随着首辅大人下了楼。
果然看到高拱在张居正的陪伴下,满面春风的走到食堂门口,一众司直郎和中书省全都涌出去跪拜。
他们跪的不是高大学士,是天官高拱啊。这群七八品的小官,仕途全在他一念之间。
高拱满面春风的叫他们起来,还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无不热泪盈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李春芳下楼看到这一幕,不由一阵阵的眼晕,心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让吏部尚书入阁就是这鬼样子。
‘从今往后,下面人的眼里就只有高新郑了,谁还在意可怜的首辅是哪位?’李春芳心中酸涩不已,面上还得带着真诚的微笑。
“玄翁,你可算回来了。”
“下官见过元辅。”高拱向他拱手施礼,李春芳就知足的不得了,忙抱拳还礼。
然后高拱又向陈、赵二公也拱了拱手,就算是行过礼了。
陈以勤刚刚压下去的不快,腾地又窜了起来。像话吗像话吗?我怎么也是次辅啊!怎能如此目中无人?
“咱们就别拘礼了,快快上楼为你接风。”李春芳唯恐在下头人面前闹出笑话,赶紧拉着高拱当先上了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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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
“请”
上楼之后,李春芳和高拱客气一番,首辅大人便打横坐在上首。
然后高拱一屁股坐在了他左手边。
跟在他后头上来的陈以勤,登时目瞪口呆。那可是他的位子啊。
“坐啊,陈阁老,你坐啊。”高拱双手扶着椅子扶手,稳稳靠坐在次席上,含笑看着陈以勤道:“暌违两年,陈阁老倒是愈发好气色,满面红光啊!”
“还,还好……”陈以勤脑瓜子嗡嗡的,心中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你们也坐啊。”高拱又跟着跟着上来的张居正和赵贞吉。“别都站着呀。”
“坐,坐。”两人讪讪笑着,很自觉的并肩坐在了下首。
说来也怪,赵贞吉不觉得挤了了。
“哎,陈阁老,你怎么还不坐?”高拱一脸奇怪的看着面色涨红的陈以勤,问在上首如坐针毡的李春芳道:“怎么两年不见,陈阁老这么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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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他妈欺负人了。陈以勤恨不得掀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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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开海大吉
内阁小食堂,气氛诡异而焦灼。
陈以勤终究是有脾气的,忍不住硬邦邦道:“高阁老好像坐错位子了吧?”
“坐错了吗?”高拱一脸理所当然道:“老夫记得,两年前我就是次辅来着。”
“这……”陈以勤登时怒气一窒,闷声道:“规矩不是这样的。”
“怎么会呢?”高拱奇怪的看着他道:“嘉靖十一年,张文忠公致仕,翌年复为首相。十年后,夏贵溪革职闲住,十年后起复,同样为首相。这又是什么规矩?”
“这,这……”陈以勤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他总不能说,那是先帝瞎几把搞吧?
“陈阁老,快坐吧坐吧。”眼看陈以勤要爆掉了,李春芳也顾不上和稀泥了,对高拱笑道:“说起来,当时高阁老就位列我之上,我看我也让一让,不如请上座吧?”
说着便也作势要起身。
赵贞吉也双手扶着桌案,准备跟着起身。
高拱却只似笑非笑看着李春芳,用眼神告诉他,到底是谁一直在拦着自己起复,自己一清二楚!
李春芳的脸也渐渐涨红,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感到羞愧。堂堂首辅居然如此害怕一个刚复职的阁员,真是丢尽了历代首辅的脸。
但害怕就是害怕,他两腿有些发软,怎么都站不起来。
这时高拱说话了,只听他淡淡笑道:“元辅说笑了,下官当初只是次辅,如今官复原职已是侥幸,从没有觊觎元辅之位的念头。”
其实主要是他已经当了天官,再兼任首辅的话实在过于骇人听闻。至少在彻底站稳脚跟前,图谋首辅之位殊为不智。
“无妨,高阁老德高望重,我愿意让这个位子。”李春芳强笑道。
“您是想让我被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群起攻之吗?”高拱哼一声,冷笑道:“哼,老夫已经被撵走一次了,不想再丢一次人了!”
“哈,没有的事儿……”李春芳见状讪讪住口。怕是一方面,关键是听高拱亲口说,不打他首辅之位的主意,他就一下子失去了同仇敌忾的心情。
首辅不站起来,赵贞吉一个刚入阁的阁员,自然也只好乖乖重新坐下了。
只留一个陈以勤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坐,要饱受屈辱,成为笑柄。
走,也就等于永远离开内阁了。
他甚至想到了千古艰难唯一死。这他娘的是在选择哪种死法吗?
最终,还是士大夫的尊严占了上风,他朝高拱一拱手,冷笑道:“高阁老,高次辅,我祝你大展宏图,辅佐陛下一千年!”
张居正险些没绷住笑出声来。活一千年的是王八啊……
高拱既然已经达到目的,也就不争口舌之利了,便笑着点点头:“承你吉言。”
“哼!”见跟他吵一架、出出气的打算也没戏了,陈以勤只能拂袖一走了之。
“松谷公,不要冲动。”见陈以勤居然要走,李春芳大急,往后没了这缓冲,自己岂不要遭受高拱的贴身紧逼?这谁能顶得住啊。
忙站起身叫他道:“有话好好说嘛。”
“松谷公留步。”坐在门口的赵贞吉和张居正的,忙起身去拉陈以勤。
陈以勤脚步不由一滞,这个台阶不下,往后高拱在内阁一日,自己就没脸再回来了。
“陈阁老,吃完饭再走嘛。内阁的伙食还是不错滴,我看你这二年都胖成球了。”高拱既然已经得罪了他,自然要把他撵出内阁,省得日后膈应。
陈以勤老脸通红,他知道高拱这是在指责自己光吃干饭不干活。
李春芳同样脸一红,他也胖了不少。
“新郑公,少说两句吧,松谷公是虚胖。”张居正忙劝道:“这几年国事颓坏,也不全是我们的责任啊。”
“你放手!”陈以勤闻言大怒,甩开张居正的手道:“张太岳,你不用在这里阴阳怪气!我知道你日盼夜盼,终于把撑腰的盼来了。告诉你,以高胡子这不能容人的恶劣品性,早晚也会跟你闹翻!”
说着他用手拉开赵贞吉的手道:“大洲,抱歉,把你拉近火坑里了。”
最后又看看李春芳,摇摇头,叹息道:“明天我就上本请辞,不能陪元辅到底了。”
说完便不顾众人的阻拦,昂然下楼去了。
自然也要不能免俗的作歌道:
“汩没朝班愧不才,谁能低折向尘埃。
青山得去且归去,官职有来还自来!”
楼下大食堂的众司直郎和舍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陈以勤下楼,径直出了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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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听着话的意思,陈阁老是要挂冠?”人们小声议论道:
“高阁老也太猛了吧,一回来就把次辅撵走了……”
众人不禁悚然,心说果然高胡子一回来,内阁就又要进入多事之秋了。
~~
当天下午,会食草草结束。
一回到内阁议事堂,高拱便一屁股坐在陈以勤的位子上,开始履行起次辅的职责来。他走的时候就负责这一摊,回来接着就干,居然无缝连接。可见这两年朝政之凝滞,到了何等程度。
李春芳和赵贞吉见状心中哀鸣,唉,这下陈阁老是彻底回不来了。
但话说回来,高胡子霸道归霸道,能力也强得一塌糊涂。一下午的功夫,他便把陈以勤积压的国务全都处理完毕,交给首辅大人审阅。
“这么快?”李春芳吃惊的戴上老花镜。
“不然嘞?”高拱用一种人和人的实力不能一概而论的表情,看着李春芳道:“昔我太祖皇帝日均批奏章一千,我们这么多大学士,却还让奏章积压如山,也难怪国事会越来越坏。”
“嗨,臣子怎么能与太祖相提并论……”李春芳讨了个没趣,忙把视线移回了奏章上。
按照规矩,首辅专断阁事、专掌票拟,其余阁臣不能有所评议。哪怕是自嘉靖起,将朝政交由阁臣分管,但所有的票拟都需要首辅来决定可否,最后署名。所以首辅的权力之大,远非次辅和一般阁员可比。
不过也得分首辅和次辅是谁。
李春芳一连看了几份票拟,提了几次异议,都被高拱不软不硬的顶了回来。他也就无可奈何的从了。
直到看见那份工部所上,‘奉旨考察胶莱运河现状疏’上的票拟时,李春芳终于变了脸色。
‘既然胶莱河不可开,则着户部从速按漕粮海运办。’
短短一句话,就把之前朝廷吵破天的漕运之议给出了大结局……
“这这,此事上次廷议争执颇大,内阁怎能一言决之?”李春芳拿起桌上的帕子擦擦汗,也说不出是燥热还是冷汗。
“怎么会是一言决之呢,朱部堂那边,不是已经有考察结果了吗?”高拱伸出粗大的指头,点着桌上的工部题本道:“胶莱河中有分水岭横亘,两端海潮入侵河口,带来巨量泥沙淤积。而且就算不计成本的维护,全年运力也不会超过二十万石!”
“是么,这么少?”李春芳也吃了一惊。
“这是开玩笑呢这是?!”高拱陡然提高声调,吹胡子瞪眼道:“谁提出的这馊主意,老夫非撤了那龟孙儿不可!”
“呃……”李春芳确定自己淌的是冷汗了。
“再说漕粮如何运输,素来由内阁决议便可,为何要到放到廷推上,那不是喝陈醋耍酒疯——没事儿找事儿吗?”高拱捋一把胡子道:“莫非从海里运来的粮食齁人?军民吃不得?”
李春芳被问得哑口无言,直擦汗。
赵贞吉只好帮腔道:“新郑公这话不能说错,但漕运乃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能只论其本身。”
“什么狗屁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瞎扯淡!”高拱却不屑的挥下手道:“漕运那帮人真想保住的饭碗,就赶紧想法把运河修好,恢复漕运!”
“可运河的问题在黄河,修不好黄河如何修运河?”赵贞吉皱眉道:“河道衙门和漕运衙门素来不对付,协调十分困难,什么时候恢复漕运,是漕运的人说了算的吗?”
“这个简单,让河道总理兼着漕运总督,成了一家人不就好协调了吗?”高拱一挥手道:“我看下次廷推,可以议一下这件事。”
赵贞吉被堵得语塞。虽然高拱语出粗俗,但句句说到点子上,让人无可反驳。
李春芳闻言眼前一亮,虽然老高出口爆粗,让人不爽,但这法子确实是个好法子。这样自己也不用整天为了协调河道漕运而头大了。
“而且那个漕粮海运,不是说得很清楚吗?到时候漕运恢复,他们可以一年只运十万石。公器在我之手,还怕它反悔不成?这种贴心的方案也反对的人,到底是何居心呀?”
“就怕到时候,回不来了呀……”李春芳低声道:“海运的成本太低了,时间久了越来越多的人反对漕运,就是运河通了也白搭。”
“到时候如果人心所向,那就继续海运,没道理朝廷要一直牺牲老百姓,养着那群蛀虫!”高拱冷哼一声道:“多少年来,那帮子蛀虫挟漕自重,朝廷动不得、改不得,一动就以瘫痪漕运,漕丁造反为要挟,逼朝廷一次次让步。这次也该倒逼他们一下了,到时候是漕运改革降费,还是也学着人家搞海运,不管怎么选,都比现在这样只知道吸血强!”
“就算有什么想不到的情况,到时候再说,因噎废食什么都别干了!”高拱说完双手撑着首辅的桌案,睥睨着李春芳道:“我的话讲完了,元辅意下如何?”
“有,有道理……”李春芳被看的直发毛。
“好,那就请署名吧!”高拱拿起毛笔,几乎是塞到了李春芳手里。
李春芳无奈,只好在出票人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百一十五章 皇家海运
第二天,司礼监将批红的奏章送去六科廊。
包括决定漕粮海运的旨意在内,六科统统放行。
因为韩楫已经提前打过招呼,谁要是敢封驳高阁老票拟的旨意,那么不好意思,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遇到高阁老这头凶猛的藏獒,刚直不阿的汪汪队们,一下子变得乖巧可爱,一个屁都不敢放。
得知此事时,赵公子正在府上,给弟子们传授力学知识之‘郑玄-胡克定律’,即所谓的弹簧在发生形变时,弹簧的弹力和伸长量呈正比。
在西方,这是那位已经被赵公子剥夺过一项发明的列文虎克,于1678年发现的。但实际上,早于他1500年前,东汉的经学家和教育家郑玄为《周礼·冬官考工记·弓人》一文中的‘量其力,有三钧’一句作注解时,明确写道:‘假令弓力胜三石,引之中三尺,驰其弦,以绳缓擐之,每加物一石,则张一尺。’正确地提示了力与形变成正比的关系,因此被赵公子毫不客气的命名为‘郑玄定律’。
他正待讲解一下郑玄定律在基础科学中的重要意义,唐胖子撒欢似的跑进来,激动的嚷嚷道道:“公子下了,公子终于下了!”
“本公子不是母鸡,不会下蛋。”赵昊翻翻白眼,作势要将自己发明的螺旋弹簧弹到唐胖子脑门上。
“是准许漕粮海运的旨意啊公子!”唐胖子赶紧配合着捂住脑袋,一脸小意道:“旨意已经下到户部了,马部堂请公子过去一趟呢。”
“是吗?”赵昊闻言大喜,他当然肯定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他喵的,半年多都没搞掂的事儿,高胡子回来半天就给办了。不得不承认,人和人的差距实在巨大啊!
一高兴,弹簧不慎脱手而出,直中唐友德的面门。
唐胖子‘嗷’的一声,鼻子周围多了个红色的圆圈。
弟子们见状纷纷恍然点头,这下直观理解了,什么叫弹力和伸长量呈正比了。
果然是‘力如伸长’啊!
赵昊却顾不上讲解,赶紧让高武备车,直奔户部衙门,拜会马部堂。
其实高拱起复的事儿一定下来,大家就知道漕粮海运板上钉钉了。之前半个月多,双方就文书条款进行了反复的推敲,已然逐字逐句定了下来,只待朝廷下旨了。
是以赵昊到时,马森已经备好了一式三份的文书,和户部尚书的大印,只等他来签约了。
赵昊又将合约细细过目一遍,确认没再有任何修改后,便欣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份对江南集团意义非凡的合约规定:
一、未来的海运公司,将由官督商办。既由户部派专员监督指导,由江南集团集资组建,具体负责漕粮海运事宜,盈亏自负。
二、自即日起,江南漕粮改由太仓刘家港发运,由海运公司运至天津大沽口交割。其海船不得入大沽河。
三、发运时除正粮外,江南官府要给付漕粮总数的四成,作为运费加耗羡。其中一半作为支付给海运公司的费用;一半作为自天津至北京等地的漕运运费,由海运公司代收。
四、任何漂没损耗,都由海运公司承担,与朝廷无关。为此,海运公司应于首次发运前,向户部预缴白银一百万两作为保证金。如果海运公司不能按时足额交割漕粮,户部可以直接从保证金中扣除。在海运公司未补足保证金前,户部有权叫停漕粮海运。
五、授予海运公司海上贸易之权,准其贩运南北货物,以弥补海运中可能产生的亏损。
六、在漕运受阻期间,海运公司必须承担一年不低于两百万石的漕粮海运任务。待到漕运恢复,可以按照朝廷的要求逐步降低运量,但不能低于一年十万石。
费这些鸟劲,其实赵昊要的就是第五条。
这一条的细则他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出来的。软磨硬泡、手段用尽,就差管马森叫爸爸了,才让他同意,在细则中规定,江南航运除了可将货物贩至沿海各省,还有权与大明的藩国贸易。
虽然没有明确条款禁止对日贸易,但朝廷的禁令对这份条约依然有约束作用。
不过这也比福建那边得到的条款好多了。福建只能开月港一处,江南航运却可以停泊在任何港口。月港贩运东西两洋的船数有严格限制,江南航运则没有任何限制。
虽然朝廷对月港的限制也是形容虚设,但终究不如江南航运来的名正言顺,规模也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待马森用印之后,条约便正式生效。赵昊接过属于自己那一份时,激动的双手都有些发抖了。
真是太不容易了!
从筹划到今天大功告成,整整用了一年时间!
从他到昆山那一刻起,就已经在谋划着此事了。期间拜会了多少人,恳谈了多少次?多少次笑脸对人,受了多少憋屈。经过了多少妥协和退让?又遇到了多少困难和阻碍?甚至还付出了鲜血和生命……
一切的一切,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价值。这艰难蹒跚的一小步,是决定赵昊和江南集团高度的一大步,更是推动大明进入大航海时代的关键一步!
从户部衙门出来,赵昊一颗心都要飞到海上去了。不过他还是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把该办的事情按部就班的办完。
他抬脚就进了斜对门的兵部,拜见兵部尚书霍冀。
霍冀也早就准备好了,授予海运公司不设期限的通关勘合符,凭此符可通行南北海域,大明沿海卫所不得阻拦。
通关勘合符无限期,只有在海运公司失去漕粮海运权利之后才会失效。
当然了,船队每次登陆时,除了携带货物要向官府缴税外,还要向当地的卫所缴纳水饷钱,作为大明军队保护船队的酬劳。
不过呢,鉴于沿海卫所‘作战任务繁重’、无法提供护航,所以兵部特许沿海卫所拨给海运公司一定数量的鸟铳火炮火药以自卫。但所有武器必须登记造册,严格管理,不得遗失,更不得携带下船,只能用于自卫,且到港前必须封存。
别说沿海卫所那些劣质的火器了,就是兵部军器局打造的枪炮,赵公子也根本就看不上。他缴纳这笔保护费换得特许权,不过为了自己的海警队能合法存在。
这一点很重要,从此以后,海警队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存在于大海之上了。自己都名不正、言不顺的话,还谈什么上下一心、发展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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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这年代根本没有保密可言,还是北京城神通广大的人太多。当天下午,漕粮海运终于获批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四九城。
这下那些持有西山公司甚至卢沟桥公司股票的小股东们,全都疯狂了。那些一直持币待购的人们也全都疯狂了,涌到大栅栏的西山公司总部砸门,要求公司赶紧复牌。
在得到集团会在明日发公告,三天后复牌的消息,那些小股东便散了。他们只是想知道,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有人傻到会在这时候卖股票的。
那些想要购买股票的人们却连夜排起了长队,西山公司的股票买到就会大赚,连排十天队都值!
西山公司也连夜召开董事会,紧急讨论出公告内容。
翌日天不亮,西山公司门外便聚集了人山人海,好些人根本就买不起股票,纯粹就是来凑热闹,想要目睹这一历史时刻罢了。
看到外头人头攒动的样子,孙大午唯恐发生挤踏事件,根本没敢开门。他让人把告示牌挂在绳子上,从公司二楼的窗口系下去,就算是发了公告。
京城的富商百姓们仰着头,顶着刺目的阳光大声念道:
“皇家西山煤业公司公告一,本公司与江南建材公司合资成立西山水泥公司,并于五月初顺利投产,已经成功展开销售。”
“皇家西山煤业公司公告二,本公司与江南集团合资成立江南海运公司,并于昨日顺利获批漕粮海运业务,并蒙恩开展海贸、准贩货物于外洋。”
“此二公告之具体细则,将于明日召开临时股东大会公布,敬请全体股东持证前往长公主殿下香山别院出席会议,听取董事会报告并投票。股东大会结束后,于本月廿日复牌。”
“皇家西山煤业公司董事会敬告……”
念完之后,公司门前登时人声鼎沸。那些小股东们更是激动的一蹦三尺高,险些乐颠儿过去。
没想到非但传闻被证实了,还有投产水泥这个意外惊喜。双喜临门之下,真不知道股价会翻几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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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财了,发财了!”小股东们欢天喜地的载歌载舞而去。
那些等着买股票的人们,这下愈发急坏了,纷纷拍着门吆喝要买股票!买股票!买股票!
孙大午在楼上,都能感到楼下地动山摇。无奈,只好再发了第三道公告。
‘明日股东大会,将表决讨论‘一拆十’拆股方案,以及发行可转债方案,敬请期待。’
前一个方案,西山公司已经搞过一次了,公众自然不陌生。
后一个,却是很多人没听说过的。还是有从苏州来的商人解释说,就是公司向你借债,除了相应的利息之外,还允诺如果不能按期还债,债权人有权将债务按约定价格变成公司的股票。
对于那些买不到西山公司股票的人来说,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唉,可惜江南集团不发行股票,不然肯定更值钱。”那商人叹息一声,无限遗憾。
殊不知,江南集团根本不敢公开发行股票,那是要披露公司所有信息的。除非赵公子准备造反,否则他根本没那个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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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日,西山公司临时股东大会如期举行。
会议表决通过了若干决议:
一、‘皇家西山煤业公司’更名为‘皇家西山实业集团’。
二、‘西山集团’与‘江南集团’、‘江南航运’以及内承运库合资成立‘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
其中,‘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由江南集团出资两百万两,占股五成。由西山集团出资一百五十万两,占股三成。江南航运公司整体注入总公司,占股一成;内承运库代表皇帝占干股一成,准许江南集团悬挂红底青龙旗,及黄底日月旗,并冠以‘皇家’二字。
此外,海运总公司所有高管,皆赐飞鱼服并锦衣卫百户衔,以便于行事——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赵公子用三十万两润笔费买来的!
最后,拆股和可转债方案也都顺利通过……当然会通过了,拆股对股东大有好处,可转债也比增发更能保护现有股东的利益。当然会全票通过。
十九日,集团更名及拆股流程完成,所有股东的持股数扩大十倍,股价降为十分之一,总股本不变。
停牌前,西山公司的股价在五十五两,拆股后,每股便来到了五两五。
那厢间,卢沟桥集团也同样进行了拆股,每股股价来到了五两以下。
廿日,西山集团股票复牌,在双重大利好的刺激下,股价瞬间就从五两五涨到了十五两,依然没人肯卖。
直到股价接近二十两时,卖盘才开始出现,并在二十一二两处渐渐增多。
毕竟经过两次拆股后,西山集团的总股数已经来到一千万股了,流通股少说有几十万股了,成交自然活跃起来。
赵昊也趁机出了十万股,小小套现了两百多万两白银。没办法,西山岛的研究中心实在太烧钱了,总得找点进项……才不是大股东高位套现呢。
好在十万股听起来很多,其实就是最初的一千股,才占总股本的百分之一而已。
另外,西山集团发行的两百万两可转债,也顷刻间销售一空。其实京师的有钱人数不胜数,再多发一倍的债也能卖出去。但一来西山集团实在太有钱了,二来北方的股东还是偏保守了些。不愿意像江南那帮家伙,拿借人家钱当本事。
还是赵公子亲自劝说,他们勉为其难同意发债两百万两,专项用于组建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一应开销。
隆庆三年八月初八,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于大沽口码头正式宣告成立,公司总部设立于上海县浦东。
【本卷终】
ps.今晚没了,明天开新卷哈。
第一章 新港市
隆庆三年九月。
金风吹过耽罗岛,不知不觉中,便将汉拿山上的枫树、香樟等各种树木,染出了金黄、淡黄、浓绿交织层叠的丰富色彩。
漫山遍野的橘子红了,牛羊马肥了,庄稼也熟了,耽罗岛到了最令人愉快的收获季节。
岛上的李朝官奴婢和流人们,脸上也难得的挂起了笑容。尽管所有的收获都与他们无关,但到了这种时节,老爷们总会让他们吃上饱饭的。非但粗粮饭团子管够,甚至能在糙米粥里看到碎鱼肉,偶尔还能吃到一点熏马肉。
今年老爷们更是破天荒的,让他们吃到了冷面和大酱汤,这可是过年都吃不到的顶级美食啊。
据说是因为,天朝大人们在岛上租借了两片地方,要建造港口货栈什么的。非但支付了不菲的租金,还向岛上的老爷们大量采购各种物资,让他们都发了财。
这个猜测应该比较靠谱,因为站在汉拿山南麓往海边看,就能望见那道新起的长长的围墙。
不少在山上放牧的流人,都亲眼目睹了那围墙每天不断变高变长的全过程。比他们建造县城时的速度,快了一百倍!
当初重修那方圆只有四百丈的大静县城时,全县的下人们在工匠的带领下,整整花了一年多时间才修好呢。
这条十里长的城墙,却只用了一个月多,就已经横亘在他们的眼前了。而且比一旁的县城城墙,还高出一大截。
他们原本觉得,大静县城是除了济州牧城和王都之外,天下第三大的城池了。还一直为此感到很自豪。
现在,在那高高围墙的映衬下,伟大的县城一下子变得逼仄猥琐起来,让他们十分难过。
但很快,他们又因为这高高的围墙,重新爆发出更强烈的自豪感来。
虽然这伟大的城墙是天朝人造的,但我朝是大明的儿子,所以这城墙,也就等于是我们的了!
只是在自豪之余,他们也分外渴望能到墙里头看一看,天朝人到底在干什么。要是能像那些幸运儿一样,被选中到里头为天朝人干活,那该是多么幸运且荣幸的事情啊。
其实他们的自由只是被李朝老爷们禁锢了而已。那长墙上的三处大门,白天都是敞开的,门卫并不阻拦任何岛民进入。而且门洞旁的告示栏上,明明白白贴着,欢迎所有人来此合法经商、工作和定居。
哦对了,这里现在名字叫‘新港市’。
~~
长墙内的新港市,还跟繁华不搭边,只能说是个繁忙的大工地。
整个新港市内,有一万多名工人在辛勤的劳作。
施工的主力,是江南集团从崇明岛抽调来的工程队。他们既修过城、也筑过堤,经验还算丰富。而且最关键是已经融入了江南集团的体系,服从性和劳动的主动性,都是无与伦比的。
在这方面,赵昊的员工职级体系,发挥了巨大作用。数千临时工在报名时都得到许诺,只要他们好好表现,新港市工程完工时都可以转正。一旦转正,就可以享受到正式员工的福利待遇,医疗保障、年资晋升等等优越条件了,他们自然要拼命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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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任组长、队长的正式员工们也丝毫不敢大意,唯恐出了纰漏惨遭降级,甚至被开除。
在这个生老病死毫无保障的年代,江南集团为员工们提供的安全感,足以让他们甘愿为之付出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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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大明的工匠,还有两千名李朝的官奴婢和流人,按照约定被送来为江南集团劳作。
从这些人踏进这道长墙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是江南集团的海外雇工了。
‘海外雇工’这名号,听起来很洋气,但无论是工资,还是福利待遇,都比从大明来的临时工低多了。
而且他们还要将收入的七成,上交给李朝的官府老爷。但这些官奴婢和流人,也已经知足的不得了了。
好些世世代代都是官奴婢的人,长这么大就没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收入。当他们干满一个月,从天朝大人那里,领到一摞小额白银券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花。
负责管理这些海外雇工的大明员工们都看傻了,他们头一回知道,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人不知道钱是怎么花的。
其实这些天朝来的员工们大惊小怪了。海外雇工们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们只是没法接受纸片片能当钱使而已。
哪怕是在大明江南一带,在乡下也有的是不认白银票的人。他们要是给这些海外雇工发铜钱的,你看他们知不知道怎么花?
大明员工们告诉这些可怜的李朝人,可以用这些银票,在新港市内的商铺内买东西,也可以到饭馆吃饭……
不过目前岛上还没开设江南银行,所以暂时没法兑成银钱。
好在虽然新港市还是个大工地,街道市政都在施工中,但市内有近万名放在李朝绝对是高收入的大明工人存在。自然吸引了许多李朝商人,在此开设饭馆、商铺、澡堂、赌场、窑子之类……
不过赌场开起来没多久就被清理了。赵公子特别指示,新港市要严打赌赌赌,非但公开设赌要禁止,地下赌场更是新港派出所严厉打击的对象。
这新港市可是李朝法律管不着的地方,市政厅仲裁庭就能直接判你死刑……
~~
那些李朝雇工听了天朝大人们的话,却依然不敢踏足本朝人开的店铺。
因为在别处,李朝人开的店,都是禁止他们这些贱民入内的。而且他们也不确定,本朝老爷们认不认这种小纸片。
于是他们便一窝蜂的跑到江南集团的食堂中,因为食堂里除了免费的供餐之外,也会出售一些水果肉类还有酒什么的。
当他们将手中的白银券,畏畏缩缩递给柜台后的天朝售货大妈时。售货大妈却不接钱,反问他们要买啥?
雇工们傻眼了,倒不是完全听不懂汉话。
事实上,他们中有一半是元朝和国初时,被流放过来的汉人之后,日常说的自然也是汉话。而且官奴婢们祖上大都是李朝的高官,就算到他们这一代,没法在课堂上精研汉语了。但耳濡目染下来,至少也能粗通汉话的。
“能买什么?”他们确实是没买过东西。
“只要钱够都能买。”售货大妈指着身后货架上的标签道:“一只烧鸡二十文,一斤酱牛肉三十文,一斤猪头肉三十文,一斤牛杂碎十五文,一斤猪下水也是十五文,猪大肠八十文……”
此外还有各种海产品,因为都是附近打上来,所以十分便宜。
至于酒水,从大明运来的黄酒、白酒贵,本地的浊米酒贱……但总之都在合理价格内,这本来就是为了改善员工伙食的地方,又不是为了赚钱,自然物美价廉,很是实惠了,基本上每天都能卖光。
李朝雇工们虽然手里的钱不多,只有个两三百文的样子,却也可以买上十几只烧鸡,或者三十条熏鱼了,足够他们改善家里原本十分清苦的生活了。
当他们颤抖着递出白银券,换来之前就是过年时,也不大可能吃到的烧鸡、熏鱼、米酒时,李朝雇工们一个个如坠梦里。
直到有人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他们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忙把剩下的白银票小心贴身收好,又把买来的吃食揣在怀里,奔回县城和家人享用。
~~
夜晚,大静县城外的村子里,低矮的茅屋中亮着一点如豆的灯光。
一个雇工的老婆和两个孩子围着他买回来的烧鸡,目瞪口呆已经半晌了。
“吃啊,愣着干什么?”那叫车珠子的雇工摸着俩儿子的脑袋道:“这就是你们爷爷说的烧鸡。”
“我在姜把总家干活的时候,见他们吃过。”他老婆也一脸震撼道:“我在旁边看了半晌,想看看让姜把总良心发现,赏一点鸡头鸡爪带回来给孩子尝尝。”
说着,她耿耿于怀道:“欸西,结果他一家人吃的,比狗啃的还干净!”
“哈哈,不用羡慕他了,咱们也有的吃了。”车珠子豪气顿发,把两个鸡腿扯给双胞胎儿子车战和车震吃道:“要记住这是阿爸给你们赚的!”
“嗯!谢谢阿爸!”看着俩儿子崇拜的眼神,车珠子感觉自己太了不起了。
官奴婢中能娶妻的就寥寥无几,更别说生孩子,吃烧鸡了。自己简直就是宇宙第一官奴婢……哦不,我现在是天朝上国的雇工了,呼哈哈哈!
车珠子又美滋滋的想到,队长还告诉他们,等将来他们转正为海外员工,工资将升到每月一千文。而且他们和官府的分成也会变成五五开。也就是意味着,他们每月可以挣五百文了。
如果能一直为公司努力付出,将来甚至有机会入籍大明,二转为江南集团的正式员工。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彻底摆脱李朝官奴婢的身份,成为天朝上国的一份子了。
到那时,辛辛苦苦赚来的工钱也就再也不用分给李朝老爷们……哦不,那时候自己就是天朝大人了,他们还是屁的老爷!
第二章 公子驾到
车珠子再次暗暗给自己鼓劲儿,一定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拼命干活,好好跪舔天朝的领导,争取早日一转、二转,一定要让车战和车震摆脱贱民的身份,成为高贵无比的大明人!
想到这儿,他的眼泪都下来了,人生的际遇果然说不清楚啊。老车家在沦为奴婢三代后,终于有机会翻车……哦不,翻身了!
一念至此,车珠子激动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瓷瓶,那是他花了好些钱买的一小瓶天朝酒。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酒,但看瓶子上贴着个‘酒’字的标签,就知道肯定是天朝美酒错不了!
今天这日子,必须有酒!
啵得一声,拔掉软木塞,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车珠子不禁大赞道:“天朝的酒就是浓郁,跟咱们那些掺了水的米酒完全两码事。”虽然他连掺了水的米酒也没怎么喝过。
说着满脸享受的呷了一口,登时脖子一缩,呲牙咧嘴,脸也皱成了菊花。
“怎么这么酸?!”
“你认错字了,这是醋不是酒。”他老婆拿过那粗瓷瓶一看上头的贴纸,不禁笑了。她在姜把总家做饭,这上头的‘醋’还是认识的。
车战和车震也笑成一团团。
“我说买酒了吗?”车珠子闹了个脸红,为了维护在儿子面前的尊严,他吹胡子瞪眼道:“我买的就是醋!老子现在是事业上升期,怕酗酒误事,耽误了前程知道吗?”
“那你还说‘怎么这么酸’?”他老婆千宋一却是个憨直人,依然不依不饶。
“我是在感叹,天朝的醋都酿的这么好!”车珠子挺着脖子强词夺理道:“你看看,天朝的醋也比你国的醋酸多了!我天朝真是太厉害了!”
~~
翌日天不亮,车珠子便一骨碌爬起来。饭也不吃,胡乱摸把脸就穿好集团发的深灰色号服,朝距离最近的新港市大门奔去。
一边跑,他还暗自得意,亏着昨晚喝的是醋,要是喝了酒,说不定今天就会误事。看来在转正之前,还是彻底戒了酒吧。
虽然他这辈子也没尝过几滴酒。
新港市的大门刚刚打开,车珠子朝开门的天朝大人们点头哈腰,阿你马赛要。
目前守门的还是新城派出所的警员,得等到从本地人中招募的治安队员训练出来后,他们才能解脱。
警员们搜过身,确认没有携带武器之后,便放他进去市内。
车珠子小跑着赶到了新港城劳动营内,起床的锣声也敲响了。
他便和其他负责放饭、监工的李朝雇工们,挨间屋粗暴的吆喝起来:
“拆铺啦!起来了!”
“妈的,还躺着,猪猡!”
在他们的吼声和棒子的威胁下,屋内的大通铺上,十几个矮小的日本男子被吆喝起来。打哈欠叹气、收拾床铺、穿鞋小便,虽然明显还没清醒过来,动作却一点都不慢。
之前就说过,童主任开创的劳动营里,规矩是很森严的。起床吃饭、离营上工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个人和集体卫生也要求的十分严格。
虽然童主任不在这边,但有手持他亲授的‘精神注入棒’的李朝雇工们监督,标准是绝对不会放松的。
车珠子拎着精神注入棒,在他当工头的营房中来回巡视。他这辈子都是让别人欺负被别人管,还没欺负过别人管过别人呢。这下可算过了瘾了。
稍有不顺眼,他就一棍子抽上去,骂骂咧咧道:“磨磨蹭蹭的,等太阳上山吗?!”
像车珠子这样的工头,在新港市有两百个。片刻之后,他们就像赶小鸡似的,把各自管理的日本劳工,全都撵出营房。
这些李朝监工之所以,敢对人数远多于他们的日本人这么横,是因为高处望楼上,有天朝的警员在持枪警戒。还有警犬,汪汪!
放饭的李朝雇工,给每个日本劳工发了两个饭团子,就算他们的早饭了。
然后这些日本劳工一边吃着麸子比粗粮还多的饭团子,一边排队朝着尚未完工的海边围堰走去。
经过三个多月的艰苦劳动,此时整个劳动营的日本劳工人数,居然不减反增到两千人。
当然不是他们会无性繁殖,而是海上保安队又抓了一千多俘虏。
都是这段时间王如龙率队从东边的日本海岛上抓来的倭寇。
六月份,赵昊离开加波岛时,吩咐王如龙这段时间不要停止对三岛倭寇的打击力度,同时注意搜集情报,并适当放回几个俘虏,把自己要在九月份荡平平户城,彻底消灭松浦党的消息带回去。
秉着赵公子的指示,这两月来,王如龙扫荡了济州岛以东,平户岛以西,北至对马岛、南到五岛群岛,大大小小几十个日本岛屿。
他带领五艘乌尾船,搭在了三百名陆战队员,凭着船坚炮利,不知收拾了多少海贼。
那些小股海贼根本不是海上保安队的对手,几轮炮一轰,船就散了架。几排枪一打,没死的倭寇就全都抱头蹲地,直接被抓了俘虏。
后来,日本人被折腾的实在受不了。北九州的几家大名,什么松浦、大友、有马、后藤、宗家联合起来,又组成了一个一百多条船的舰队,苦心孤诣的设下包围圈,想要与王如龙的船队决一死战。
哪只王如龙中伏之后,居然毫不在意,下令火力全开、挂起满帆突围。枪炮隆隆声中,五艘全速冲锋的乌尾船,直接碾碎了拦路的几条关船,转眼就突围扬长而去。
日本人的船队,只有安宅船有帆,基本全都靠划。追了没多会儿,船速就越来越慢,只能眼睁睁看着满帆急走的乌尾船队扬长而去了。
经此一役,北九州各藩彻底丧失了,在海上应战的勇气,只能各自紧守门户,保护好老巢,顾不上保护外岛上的地头们了。
既然如此,王如龙也就笑纳了。他一个岛一个岛的搜刮过去,不管是平民还是倭寇,只要是青壮年,他一个都没放过,统统都抓回来做了苦力。
反正这些人不是真倭就是匪属,基本不会抓错。
就是抓错了又怎样?倭寇荼毒大明沿海几十年,也从没分平民和官军嘛。要不是人不能跟禽兽一样,王如龙早就下令全都杀光烧光抢光,稍泄心头之恨了。
俘获的日本平民都在这边新港市的劳动营里做工,但他们还不是最惨的。因为新港市政厅宣布只要干满一定年岁,就可以放他们自由……虽然这个年岁有多长,至今也没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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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惨的是那些上过战场的武士、浪人、海贼之类,统统都被认定为倭寇,丢到耽罗警备区的工地,从事无期劳动去了。
估计这辈子都要给江南集团当牛做马了。
什么?江南集团怎么区分平民和士兵?很简单,日本要上战场打仗的人才会髡头,起先是为了受伤后方便救治,后来这狗啃一样的发型,就成为了一种的身份的象征,美其名曰‘月代头’。
而平民只是将头发扎起来,并不髡发。
是以是兵是民,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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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珠子驱赶着日本劳工,来到海边工地时,发现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他看到派出所的所长大人,亲自带领警员们在海边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才修了一半的码头。
“有大人物来视察啊。”车珠子的弟弟车前子,也带着自己手下的劳工过来了。
“嗯。”车珠子点点头,高高在上的所长大人亲自在外围站岗,很显然是来了什么天朝的大人物。
“把劳工带到那边去等等。”负责指挥他们的大明员工,走过来发号施令道:“等警卫撤了再上工。”
“哎哎,好嘞好嘞。”车珠子几个点头哈腰,前者又主动提议道:“要不让他们先去那边装沙袋吧。”
“成啊。”大明的员工不禁苦笑,这帮李朝雇工是真怕闲着日本劳工啊。
这世上,怎么会这样的绝配呢?
不说这边挖沙子的日本劳工,单说那道新港派出所组成的警戒线之内,还有一道海警总队陆战队员组成的警戒线。
其内,还有一队清一水外罩黑色高领斗篷,头戴黑色帽儿盔,脚踏黑色长筒皮靴的护卫,组成了第三道防线。
这些护卫的装束十分简洁,却又透着威严高贵。单单站在那里,就让人生出凛然不可侵犯之感。他们并不属于江南安保集团序列,也不在未来耽罗警备区之列,而是赵公子的专属卫队。
完成了在京城的所有工作之后,赵昊终于重返耽罗岛了。
第一站就是视察新港市的施工进度。
这新港市人员出入自由,附近还有那么多日本劳工,唯恐赵公子有个闪失,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在这里迎接他的,有上个月方赶来上任的首任市长唐友德。
跟唐友德同时赴任的耽罗警备区副警务委员兼加波岛水警局局长主角。
以及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朴成性,还有被丢在新港市两个月的金熙善金翻译。
ps.两更写到现在,眼花了,明天再写吧……
第三章 戚将军伤了
赵昊是九月初一离开京师的。
路过大沽口时,他视察了一下天津港工程进度。只见五条粗石混凝土的栈桥,就像一个张开的手掌一样,从岸边延伸向宁静的港湾。
渤海湾是个内湾,风平浪静,对施工十分有利。前后四个多月,码头的主体工程已然完工了。
码头一侧,成排的粮仓和货栈也已经修建完毕,工人们在紧张的打扫收尾。再过几天,第一批正式海运而来的漕粮,就要到天津港了。
到时候会举行隆重的到港仪式,户部尚书马部堂,和新任的河漕总理潘中丞,都会来参加。
不过赵昊不打算等了,他虽然忝为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一把手,但在这种场合露脸,只会让大人们平添尴尬。
大人物们要的是个面儿,私下里对他赵公子怎么舔,那都不是事儿。可大庭广众之下,还真是拉不下那个脸呢。
于是赵公子准备在胡守仁那里,跟戚继光见个面就出发了。
此番再见,戚继光终于恢复了大帅的风采,器宇轩昂、挥洒自如,调门都高了几分。跟之前那位被整得晕头转向,谨小慎微的戚将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如今是蓟镇练兵总理兼总兵官,蓟州、昌平、保定的官兵都受他节制,顶头上司蓟辽总督是他的伯乐谭纶,负责军事的大学士,是他的恩主张居正。戚继光终于彻底没有了掣肘,可以大展拳脚,干一番事业了。
当然现实的问题不会只靠精神就能解决,还得绞尽脑汁想办法。
戚继光这个蓟镇总兵,主要防范对象是辽东的朵颜三卫和瓦剌残部。他遇到最大的难题之一,就是敌人都是骑兵,而明军以步卒为主,是以只能被动防守。而且他赖以成名的鸳鸯阵,也在来去自如的蒙古骑兵面前丧失了威力。
戚继光发现,在北方作战时,对火器的依赖远超过在南方抗倭。然而大明的火器完全不足以让士兵信任。
大炮机动性差,无法野战,而琳琅满目的火铳非但容易炸膛,且通常五十步内才有杀伤力。士兵们慌乱之下,往往在射程之外就开了火,再装填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鞑子骑兵冲过来……
唯有仿造的鸟嘴铳射程够远,但发射步骤繁琐。士兵在训练时还好,一旦上了战场,面对铺天盖地的骑兵冲锋,登时就会手忙脚乱,往往打不了两枪又被骑兵贴脸……他们手里重金打造的鸟嘴铳,便成了烧火棍。
为了改善这个问题,赵昊受张居正委托,以内阁之委员,督导南京工部军器局改进火器。他这才能名正言顺的从南京军器局抽调熟练工匠,在西山岛成立火器研究所,名正言顺的造枪造炮。
虽然他造的量着实大了点,隆庆式定型一年来,已经造了整整三千支,而且是标准化生产,零件可互换那种。
火器研究所不能总占朝廷便宜不出成果吧?何况赵昊也真心实意想助戚家军一臂之力,早日平定北疆,让大明百姓少受点罪。所以这次见面,他专门让人准备了一百条隆庆式步枪,送给戚继光。
这种自产的初代燧发枪,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朝廷保密,不然也不会命名为‘隆庆式’。何况也根本没法保密,保安队已经基本完成了换装隆庆式,难保会流出去几杆。到时候让朝廷问起来,事情反而大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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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继光果然识货,马上抄起一条隆庆式来到屋外。按照赵昊所说流程,接过一枚纸壳定装子弹,用牙咬破弹尾,将火药倒进引药锅,扣上锅盖。然后拔下通条,将子弹送入枪管,用通调压实。
收通条,举枪,瞄准,射击!
嘭地一声,百步之外的柳树上,掉下一只可怜的小家雀,都被打得没了鸟样。
但戚继光并不停止射击,继续重复上述的动作,直到连打了五枪,整个院子都白烟弥漫了,他才一边收枪清膛,一边赞道:“好枪,省了两个步骤,比鸟嘴铳快不少。而且一枪打不响,还可以再次击发,这是极大的提升。而且下雨应该也能发射吧?”
“大帅真是慧眼如炬,这枪确实不惧风雨。”赵昊笑着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瞥了下戚继光的左边额头,那里有几道抓痕。
戚继光何等警觉,马上发现自己刚才为了方便瞄准,下意识将乌纱大帽往上推了推,露出了难言的羞耻。
这时候再往下拉也欲盖弥彰了,便干笑着掩饰道:“猫抓的。”
“哦,这样啊。”赵昊点点头,表示自己信了。
“唉,没必要瞒着兄弟,哥哥家的葡萄架倒了。”戚继光苦笑一声。
“唉……”赵昊陪着叹口气,一脸感同身受。
“哼,夫人也太过了!”胡守仁早就憋不住了,见大帅终于把事儿挑明,便嚷嚷道:“男人嘛,哪个没得三妻四妾?大帅如今也是堂堂左都督,正一品的大员了。纳个妾还得养在外头,整天跟做贼似的,弄不好就得被打一顿!”
“这个这个……”戚继光瞪一眼胡守仁这个大嘴巴,老脸通红对赵昊解释道:“老弟别听他瞎说,哥哥我不是好色,跟夫人感情也很好。只是,唉,为了延续香火,迫不得已啊……”
“大帅的世职,总要有人继承。”赵昊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连海瑞穷成那样,为了生儿子不也得纳妾?
不过这两位,还是不要放在一起比较的好。
他记得戚继光会有五个儿子,全是瞒着正室夫人王氏在外面偷偷纳妾所生。而王夫人一直到儿子们都长大了才知道此事。
戚继光晚年,在献给列祖列宗的《祝文》中,说自己为了延续戚氏后代,‘乃出奇计,苦心万状。’可见为了此事,没少斗智斗勇、忍辱负重。
不过海瑞说,他无奈奉母命纳妾延续香火,赵昊是信的。毕竟韩氏长得越是不咋地。
但戚继光说,自己只是为了延续香火,赵昊却是不信的。
因为嘉靖四十二年,戚继光就背着妻子纳妾沈氏。但一年之后,沈氏仍没给戚继光生子,戚继光遂再纳一妾陈氏。陈氏一连给戚继光生了三个儿子,即戚祚国、戚安国、戚报国。后来沈氏也生一子,戚继光取名为戚昌国。
换言之,戚继光如今已经有四个儿子了,根本就不用再担心香火问题了!可他今年又纳了第三房小妾杨氏,就不好再往封建礼教上推了吧?
好色你就直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呃,对戚继光来说,好像还真有大不了。
据说戚继光的夫人王氏,出身高贵、武艺高强,性烈如火,打起老公来从不手软。管你是不是民族英雄,让你跪搓板就得跪搓板,说抽大耳瓜子也绝不手软。
清官难断家务事,赵公子明智的选择缄口不言。只听胡守仁还在那愤愤道:“这次非得好好教训下夫人,不如下次让弟兄们全副武装,一起开到大帅家里去,展现一下大帅的权威,让她知道大帅是凛然不可侵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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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闹台……”戚继光心说这什么馊主意啊?你们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了,老子还得跪搓板。他赶紧打住这个羞耻的话题,指着枪管上的卡口问赵昊道:“这一圈凹槽是干什么用的?”
赵昊便忍住笑,从高武手中接过一柄尺许长的短刃。那短刃没有刃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跟枪口差不多粗的尾环。他将那短刃往枪上一插,咔嚓一声,尾环便卡在了枪口上,刃尾则顶在了护木上。
“妙哉!”戚继光登时眼前一亮,火枪手近战不能的问题,就这么简单的解决了。
他挥舞着加了刺刀的隆庆式,做了几个突刺格挡的动作,虽然肯定不如长矛顺手,但绝对可堪一用了。
戚继光对此深表满意,好像对他来说,刺刀比燧发还要重要。当即表示一定要给所有鸟铳配上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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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继光十分感激赵昊带来的礼物,相信他的发明对官军战斗力的提升,会大有裨益的。
只是在戚继光看来,这隆庆式的燧发装置还是过于精巧了,以工部兵仗局那帮工匠的尿性,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仿制出来。而且就算仿制出来,怕是也无法达到原枪的水准,所以还是给鸟铳加刺刀,效果更立竿见影一点。
赵昊对此并不意外,任何新技术的引入,都会遭到旧有观念的抵触。哪怕是戚继光这样的军事天才,也不可能一瞬间就认识到这一革命性的发明,将彻底改变战争的形态。
事实上二十年前,法国人马汉便已经发明出这种撞击式燧发枪,但许多法国将领反对装备燧发枪,理由是,‘火枪当然要用明火点燃,燧石冒出的火星怎么能点燃黑火药呢?’
直到几十年后,他们在西班牙的燧发枪下吃了大亏,才放弃对火绳枪的执念。到了十七世纪中叶,欧洲军队才彻底淘汰火绳枪,全都换装燧发枪,然后一直用到了西元1848年。
当年英国鬼子发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所列装的褐贝斯步枪,本质上跟隆庆式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前装滑膛、定装子弹、带刺刀的燧发枪。
赵昊把这样的武器给到大明,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要是还打不过鞑子,那就真的是体制问题了……
其实体制问题也是伪命题,归根结底还是战力不行。
南无加特林菩萨,六根清净大管子,什么李闯野猪皮,统统都能打成筛子。
第四章 视察
完成了张偶像交代的任务,赵昊便启程赶往耽罗岛。
出海不久,就遇到了金科带着三艘乌尾船前来护航,今日一早抵达了新港市。
船队停泊在新港修建了一半的码头上,唐友德、朱珏、朴成性等人早就翘首以待,热烈欢迎公子前来视察。
一路上风平浪静,赵昊休息的很好。他在带着浓浓泡菜味儿奏乐声中,精神抖擞的走下木质舷梯。与众人寒暄之后,顾不上休息,便兴致勃勃的视察起自己在海外兴建的第一座城市来。
他指示唐友德,新港城是样板城。未来集团还会在海外,兴建许许多多城市,到时候都要学习新港城的经验和教训。所以必须要以建立标准的严格心态,来营建这座城市,给后来者打个样儿。
为此他还诱惑老唐,将来可以考虑在市政厅前的广场,给他竖个雕像,铜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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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咱可得减肥了。”唐胖子闻言笑开了花,拍着自己的肚皮道:“不然废铜啊。”
“哈哈哈,没事儿,空心的。”赵昊哈哈大笑,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就是稀罕唐胖子。
“哎啊,公子就是套路深啊。”唐友德不禁苦笑道:“那也得减减肥,瘦一点好看。”
“让雕像师父给你雕瘦点儿不就结了?”一旁的朱珏笑道。两人在西山公司就是老相识,此时成了搭档,自然更加稔熟了。
“嘿,好主意。”唐友德闻言大喜道:“那还得让他整的英俊点儿。”
“行了,先别想那么远。”赵昊站在码头上,看这儿的工程进度,怕是年底都不能完工。“赶紧先把码头建起来,才好迎客啊。”
“哎呀公子,这个急不得。”唐友德闻言皱起脸道:“耽罗岛风大浪大,南边加波岛又太小,完全没有遮挡作用。老牛说必须要在码头外围,修一道长长的防波堤,好挡住波浪入侵,让港内有足够的水深,哦对,还有平稳的水面,才能满足各种船只停泊、装卸货,出入港,这些基本功能。”
老牛就是牛长老牛逸群,他是崇开司的副董事长,这次带队来耽罗岛施工的也是他。沙船帮的三沙码头就是当年老牛带人建的,他还带人修了一冬海塘,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了。
因此岛上新港市、耽罗警备区两处工地,都是由牛逸群负责码头建设。不巧,老牛昨天去了东边,所以今天没见着。
“防波堤不好修啊。”唐友德接着介绍道:“得趁着退潮的时候,先下个木笼子,然后把笼内填满石头。笼子外头钉上好几层木板,再用沙袋堆在木笼在堰壁外侧,做好防水。然后把围堰中的水抽干,这才能开始版筑混凝土。围堰建不了多大,只能日拱一卒,慢慢的往海里修。”
“好在港外有长长的礁盘,与岸边平行,正好可以充作围堰的地基,不然这活根本没法干。”朱珏笑着接话道:“想来公子当初,就是看到这里可以借助地利,才会选择此处开埠的吧?”
“哈哈,有这方面考虑。”赵公子毫不心虚的点点头。毕竟他上辈子在这里坐过游艇,对这个耽罗岛最南端的港口印象十分深刻。
好像是叫慕瑟浦港之类的吧?不过无所谓了,反正再也不会叫这半土不洋的破名字了。
后世这里的港口,就是在本来便存在的礁盘上,筑起了宽阔的防波堤。而且防波堤内侧还兼做码头,这样整个港湾一圈都能泊船,差不多能提供大几百个泊位。
后期再在港湾里建几座栈桥的话,轻松就能同时停泊上千条船,足够供一个繁华的商业城市之用了。
而且南边几百米,还紧挨着另一个天然港湾,可供日后扩建所用。只是赵昊估计,几十年内是用不着的。
不过从长远来讲,当然是有比没有强了。赵昊正是看中了这里的巨大潜力,才会选择永久租借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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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是百年大计,确实急不得。
再说,跟日本那边还在交战状态呢,年内是甭想开展对日贸易了,所以赵公子也就不催了。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码头。
待警卫撤走,那边车珠子等人赶紧挥舞着‘精神注入棒’,驱赶日本老公扛着沙袋上码头。
“快点,落潮了!再磨蹭别想吃午饭!”
“给我加速,懒种!”
李朝监工们的吆喝声响彻码头。虽然面目有些可憎,但被抓来的日本劳工哪有什么劳动积极性?全靠他们的大吼大叫、拳打脚踢注入能量,才能保证进度。
这么不和谐的画面,唐胖子自然不会让赵公子看到,已经带着他走到了距离码头五百米的新港堡工地。
此时太阳高高升起,工地上热火朝天,工人们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忙碌着。李朝雇工们从码头旁的备料场,用独轮车推来一车车水泥、砂石等建材,再用滑轮吊到脚手架上,供天朝的工匠们取用。
唐胖子拿来藤编的安全帽,赵昊却摇摇头,大工地有什么好看的,脏死了。
但赵公子自有一番说法:“现在就是个雏形,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去高处还能看个轮廓。”
唐胖子太了解赵公子的脾气了,马上让人备车,载赵公子来到北面的长墙上。
说是围墙,其实跟大明在辽东修的边墙差不多。而且更高更结实……毕竟是底宽两米三,顶宽一米四的粗石混凝土墙,在可见的未来内,除了天地之威,估计都没人伤害到它。
墙上每隔百米还设有宽大的望楼,并预留了炮位,随时都可以将这里武装起来,成为抵御敌人进犯的第一道防线。
赵昊登上一座望楼,从高处看向那新港堡工地,一个八边形的轮廓便清晰可见了。
刚说过,赵公子要把这里当做未来诸多海外城市的典范和试验场,因而投注了大量的心血。
这‘新港堡’就是他结合大明的围屋和西方棱堡的优点,亲自操刀设计的。在居安思危方面,大明朝就没有比赵公子更慎重的。
俯瞰图上,八角形的中间是一个超大的正方形围屋。八个角的突出部,又让围屋从凸多边形变成一个凹多边形。这样的改进,使得敌人不管进攻新港堡的任何一点,都会暴露在多面火力的夹击下。配以混凝土所制的主体结构,完备的射孔和炮位,以及环绕在外的护城河,在这西元十六世纪的耽罗岛,绝对堪称固若金汤了。
赵昊给新港堡制定的目标是,在外援断绝的情况下,承受上万名敌军的残酷围攻,一年不陷落。
虽然目前看来,赵公子纯属小心过度。李朝人怎么会进攻新港市?那些倭寇海盗佛郎机人,也没这个实力来攻啊。
但赵昊坚信,自己的小心绝非多余。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处在一个太平年代的末尾,天崩地裂的十七世纪就要呼啸而至了。
到时候,大明天地变色、山河破碎,海洋上的欧洲列强和大海盗们,实力强过今日百倍。孤悬海外的新港城,要是没有这点自卫能力,到时候只会成为别人的美食而已。
其实不用看那么远,单单二十年后,三十万日本军队将大举入侵朝鲜。在能预知此事的情况下,换了谁都得提前做好准备吧?
赵昊的打算是,如果自己对日本的攻略,无法达到预定成效,他会把整个新港市都堡垒化的,而不是单单只建个城堡那么简单。
这些话,没法提前跟下面人说。他只能留在心里,按部就班的按自己的节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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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新港堡也不单单只是个军事建筑,它还是整个新港市的行政管理、商业仓储中心。
未来的市政厅、耽罗商会、仲裁庭、监狱、军火库、银行、派出所、贵重品仓库等一系列核心机构和重要建筑,全都会设置在这里头。
好在新港堡够大,仅正方形的围屋,便有足足三百七十五亩地。八个棱角的土地加起来,差不多又是个三百来亩。有四个大静县城那么大了,比济州牧城还大三分之一。
说是新港城也一点不为过。
但赵公子秉着高调做事、低调扬名的宗旨,坚持说它不是城是堡,所以新港城也就成了新港堡。
其实这种名义上的降格或异化,在赵昊的体系里比比皆是。毕竟没人比他更信服,太祖皇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祖训了。
比如他的军队叫保安队,最近才升格为警队。新港不叫新港县也不叫新港府,而是叫新港市。
市在后世是个好大的行政单位,但在这年代只是集市的意思,比如唐朝洛阳的东西市。比如晁天王攻打的曾头市,则是县城之外的贸易集散地。在本朝也是同样的意思。
所以唐友德这个市长,在后世人听来好大的官儿,但在本朝人看来,就是个寨主而已。
因此当初唐胖子还有些不愿意来,他在西山公司当财务董事,交往的都是京城达官贵人,那叫一个人生得意啊。赵公子忽然就把他发配到这孤悬海外的耽罗岛上,当一个小小的寨主,唐胖子自然要哭的。
ps.节前乱七八糟事情奇多,就两更吧。明天一定三更。
第五章 市政厅
赵昊只能勉励他说,你可以想想曾弄嘛。你俩都算外国侨民,人家曾弄是卖参的人,你是犯贱起家……哦不,贩南货起家的人,大家可谓旗鼓相当。
人家曾弄一个小金人儿,能霸占了宋朝的村坊,建起方圆数百里,人口众多、军马过万,扎下五个大寨,无人敢惹的曾头市。不比个知府还风光?
你还有本公子做后盾,怎么就不能也扎根异国,做大做强,成为当地的一霸?让牧使都听命于你,成为收复耽罗的大功臣?
唐胖子这才同意了。
其实他也就是跟赵昊撒撒娇,想要多上镜而已。唐友德心里很清楚,赵公子志不在朝堂而在海外。
赵昊统合江南,不过是为了能更好的在海外发力。至于在京城的经营,其实也为了减少掣肘,也有扯大旗、作虎皮之意。
从做生意的角度讲,他也能理解赵公子。什么是做生意?就是买低卖高。把在甲地便宜的东西,卖到价格高昂的乙地,赚取差价,这就是做生意。
他贩卖南货是如此;海上贸易是如此;公子扯着朝廷的虎皮,经营海外也是如此——天朝上国的招牌在国内不值钱,在海外超值钱。公子就是要低价从国内买到这个招牌,然后在海外高价变现!
这可是拿天朝上国积累了两千年的金字招牌,变现的大生意啊!打死唐友德他也不愿意缺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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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唐友德扭扭捏捏接受了赵昊的任命,担任了新港市的首任市长。
按照赵公子亲自制定的《新港市管理条例(暂行)》之规定,市长为新港市的行政首长。任期五年,可连任一次。其职责为领导市政厅全面工作,奖惩任免参事外的市政厅职员。
而市政厅的职责是,保证新港市稳定、自由、开放的环境,促进新港繁荣。
具体来说,市政厅的头号任务就是收税——征收关税、商业税和居民税。
关税针对的是进出口商品,但对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进出口货物免税。说白了,就是收李朝商团的税。税率为十税一。
商业税的对象是在新港市内开展经营活动的商铺和商人,税率为二十税一。
至于居民税,则是对定居新港市内的住户征收,每户每年定额一两。
税收是个好东西啊,不收税谁还搞什么城市建设啊?
哦不,应该说是,不收税怎么搞城市建设啊?
而且按赵公子的说法,通过税收获得收入只是一方面,还可以由此建立与市民的羁绊。毕竟轻易得来的没人会珍惜,只有让居民和商铺付出了成本,他们才会真心守护这座城市啊!
好吧,这么说太恶心了。不过确实可以通过税收的方式,让市民服从管理,保持人口稳定以及精确掌握城市的经济状况。
看吧,收税这么多好处,哪怕赵公子不为赚钱,也得好好收税啊。
当然没人会主动缴税,所以市政厅下设了税务处,由税务官率领税务稽查队负责强制征税。
而且虽然新港市欢迎任何人来工作居住,但你想在此经商、置业,都必须持有连续的完税证明。
为了让新港市早日繁荣,开埠第一年是免税的,购房置业也不需要完税证明。
一年以后,胆敢抗税者都会被投入监狱中,接受仲裁庭的审判,轻者罚款驱逐,重者劳动改造。
监狱是必不可少的暴力机构,没有监狱就没有秩序。
仲裁庭是城市不可或缺的裁决机构,不然各种纠纷无法处理。因为城市规模有限,机构尽量精简,所以仲裁庭还兼具司法职能,全称为‘仲裁与裁决庭’,非但要处理民事纠纷,还要处理刑事案件,十分的重要。
仲裁庭在裁决案件时,大体参照大明律法体系中的《户律》和《刑律》部分,至于《吏律》、《礼律》之类,小小一个新港市,既用不着,也没必要遵守。
赵公子跟老爷子还有郑若曾经过反复讨论,依照《户律》及相关集解名例,草拟出一部《新港市民政管理条例》,对新港市的人口户籍、田宅赋税、商业外贸、市场秩序等有关社会经济和人身关系内容的立法。
他的《民政管理条例》与《大明户律》的区别还是蛮大的。首先,他严格限制了私人土地田宅拥有量,以惩罚性税率,打击大财主大商人兼并土地。
大明或者说任何王朝都毁在土地兼并上,土地兼并更是他发展的工商业的大敌,赵昊对此深恶痛绝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在自己说了算的地方,从源头上掐死这种人类之癌。
他在《民政条例》中明确表示,因为新港市的土地,都是江南集团租赁而来。故而想在新港市拥有土地者,只能长期租赁,无法永久购买。
而且他规定,耕地以十亩为一单位,非耕地以半亩为一单位。市民只需每年象征性的缴纳一定租金,便可长期租赁一单位的耕地和一单位非耕地。租金按照地段有所不同,但都只有正常水平的十分之一,租期却可以长达50年。
这种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的搞法,当然会大大抑制有钱人兼并的冲动。
而且赵昊还规定,每户每多租赁一单位,每年就要多缴纳一倍的土地税。
即是说,多拥有一单位土地,每年要交2两土地税。多用两单位就是4两。三单位就是8两,四单位16两,五单位32两……这样占地三亩的大宅子,每年只用交32两土地税,有钱人还能承受得起。
但你要想搞个六亩的园子住住,每年就要交2048两的土地税,七亩的就是8192两。这谁遭得住啊?
对耕地也是同样道理,既照顾了有钱人对土地的需求,又抑制了过分兼并。
还有最重要一点,所有人都要一体纳税。无论士绅富商,还是江南集团的高官,没有人可以享受免税,就是赵公子在岛上置业,同样需要交税。这一下就让诡寄投献之类的逃税手段没了用处。
而且《民政条例》还规定了用飞洒诡寄等手段逃税的,一经查处立即没收在新港市所有财产,驱逐出境。举报人可以获得其财产的十分之一。
此外,民政条例明确规定了,新港市只收土地税,不收农业税。换言之,百姓在新港市一家种十亩地以内,除了微乎其微的一点租金外,几乎所有所得都可以归自己所有。
什么?李朝官府来收税?问问他们的差役敢来吗?不打断他们的狗腿!
仅此一条,就足以吸纳到足够的基础人口,来供养新港市了。
另外《民政条例》还规定,新港市不准蓄奴,不准签卖身契。在市外签订的卖身契,不受本市保护。雇主使用劳动者都必须签订雇佣契约,单次契约最长不超过五年,但可无限续约。
什么,那些日本劳工怎么办?他们是被仲裁庭宣判有罪,需要接受强制劳动改造的。当然这是《刑事条例》的范畴了。
在刑事方面,赵昊取消了所有肉体刑,除了杀人、抢劫、强奸之类的重罪要判死刑外,其余罪行统统以劳改赎罪。比如说小偷小摸,初犯送去劳改3个月,再犯劳改2年,累犯无期劳改,保证让犯人在挥汗如雨中升华灵魂。
除了要操心这些暴力机构外,唐胖子也还会负责一些阳光事业的。比如说创办和维持当地人学校,普及汉语教育,大力推行儒教——赵公子要求他,要雇请最传统的老夫子,最好是那种隔三条街就能闻到酸味的腐儒。让他们以圣人教化来感化土著,强化其对三纲五常的遵守、对天朝上国的顺从、对江南集团的感恩。
对了,新港市的汉文学校不设科学课,除了四书五经,就只教一些记账打算盘之类的应用数学。当地人要多些圣人之言,这才是王道,科学这种枯燥的左道,还是留着折磨明朝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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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市里的保卫工作,由加波岛水警局新港派出所负责。
不过派出所受水警局和市政厅的双重领导,所以在新港市范围内,唐友德依然可以调动他们。
而最重要的对日贸易,则归耽罗商会负责。耽罗商会虽然名义上是个独立组织,却依然要在市政厅注册,并接受市长的业务指导。
还有许多大事小情,不一而足,总之整个市的所有事,都归市政厅负责,最后都能找到唐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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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事,唐胖子一个人当然忙不过来,而且大权独揽对他对集团都没什么好处。
所以赵昊又设置了一个市政委员会,内设若干名参事,来协助市长对城市进行管理。参事是由集团直接任命的,市长无权直接任用和罢免参事,但有建议权。
此外,超过三分之二的参事联署,可以建议集团罢免市长。而且在市政厅之外,同样会设立一个检监委,以避免市长一手遮天,把整个市经营成独立王国。
这当然不是防范唐胖子的,赵公子对自己这个最初的生意伙伴,还是绝对信任的。
可只有好的机制,才能让大家的友谊地久天长啊。
第六章 公子渐渐开窍了
视察完了在建的大工地,日头已经到头顶了。唐友德等人请赵昊乘车至七里外的松岳山别墅用午餐。
松岳山别墅是在原先水战所的基础上翻建起来的,供唐友德等人在新港堡完工之前暂居。
说是暂居,但一点不含糊。原先水战所的建筑,几乎被拆光了,只用了它的地基。所以唐胖子说,是在水战所‘基础’上翻建的,倒也没错。
新建的松岳山别墅,是一个城堡式的正方形围楼,四角各有一个飞檐斗拱的角楼,前方开一半月形水塘,必须要通过吊桥才能进去。
“老唐这防范意识还是到位的嘛。”马车驶过吊桥时,赵公子打趣笑道:“看来不用担心你会大意了。”
“人在海外,安全第一。”唐友德陪笑道:“只有好好的活着,才能继续为公子效劳嘛。”
“哈哈哈。”赵昊大笑着下了马车。
马车在院中停稳,赵昊下车一看,只见里面庭院错落有致,花木流水潺潺,竟有几分海外江南的感觉。
“花了不少钱吧?”赵公子笑问道。
“都是我们几个凑的钱,没花市里一钱银子。”唐友德赶忙解释道。他这阵子都让那些检监委的小猎犬们弄怕了。趁着跟赵公子见了面,赶紧主动挑开这事儿,省得那些小狼狗将来拿这个别墅乱咬人。
“不要那么紧张嘛。”赵昊笑着拍了拍老唐的肚皮道:“到了你这个年龄,对自己好一点也是应该的。”反正得罪人的事儿都归江雪迎管,他可以随意装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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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翻译也出钱出力,很是热情。”唐友德看一眼哈巴狗似的金熙善,补了一句。
赵昊就知道,这围楼八成是金熙善送给唐友德的,至少出了大头。
他笑着看一眼金熙善道:“不好意思啊,京师临时有事,把你甩这儿这么久。”
“公子言重了,能有幸为公子服务,小人等多久都愿意。”金熙善心花怒放,忙点头哈腰道:“再说小人也没闲着,跟唐市长学了很多东西啊。”
“哈哈,你们还处得来?”赵昊笑问一句。
“老金人不错的,合得来,很合得来。”唐友德赶紧请赵昊入席。
秋高气爽,红枫似火,午饭便安排在了院中一棵大枫树下。
枫树下铺着数丈蔺草面的大席,席上东西相对设着两排方形餐桌,北面枫树下还有一面画有日出海上的屏风。屏风前设着一张稍大些的檀木桌,那便是赵公子的正位了。
有穿着黄色短上衣、鲜红长裙,袖口和衣襟上还镶有色彩鲜艳的绸缎边的李朝侍女,跪在蔺席上帮赵昊除掉靴子。然后他在另两名侍女的引领下,到屏风前坐定。
其余众人也有侍女服侍,除靴就坐。有每人一套的紫檀木餐桌椅,有珍贵的瓷器餐具,有乐师从旁弹奏玄鹤琴,有身姿婀娜的舞妓在中庭起舞,让赵公子和郑若曾几个,头一次领略到李朝富贵生活的样子。
“确实大有唐风啊。倒是在大明不多见这种席地而坐了。”郑若曾不禁感慨道。他在京师调养了几个月,身体大好,这次又非要跟着赵昊出海了。
娇俏的侍女们,端着托盘开始上菜。大大小小的铜碗很快摆满了每个人的餐桌……好吧,也是餐桌小了点的缘故。
不过桌上十几个碗碟,蒸烤烫拌、色彩斑斓,显得菜色十分丰富。
这又让郑若曾几个头回来的啧啧称奇,对李朝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觉。纷纷说,看来人家自称小中华,也不完全是吹牛伯夷啊。
赵昊倒没有大惊小怪,因为这玩意儿大体跟后世的韩定食区别不大,看着好看,吃起来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朴成性一脸自豪的在那里吹嘘说,这是按照宫廷料理的标准准备的。就连端盘子的侍女都是按照宫廷标准选拔的。
他这倒不是吹牛,韩定食确实是李朝贵族们仿照宫廷料理炮制出来。之所以看上去寒酸,只是因为他们的王上吃得也寒酸罢了。
而且耽罗岛的官奴婢里,多得是两班大人的女眷。她们本就是李朝美女,又跟岛上的中原流人通婚,着实生出些不是大饼子脸的美人胚子。
可惜大家总以为赵公子还小,也没人送他几个,让赵昊颇为怅然。过了年,人家就十七了呢。
不过这个年纪也确实不适合,搞个跟色中饿鬼似的。他有些怅然的从那侍女裙后的蝴蝶结上收回目光,问喋喋不休的朴成性道:“收到我朝的旨意了吗?”
“收到了收到了。”朴成性忙连连点头道:“上个月王京就派了使者下来,宣读了天朝要漕粮海运,途中会经停耽罗,要求全罗道、济州牧务必提供一切便利的谕令。”
顿一顿,他欠着身子,满脸谄媚道:“并委任小人为全权招待使,还言明这是天朝的意思。”
“嗯,我是让他们提了一下。”赵公子故作潇洒的淡淡道。
朴成性和那金熙善自然又是一阵令人作呕的吹捧。在两人看来,赵公子居然能左右的天朝皇帝的旨意,真是太神通广大、深不可测了!
这样的大腿肯定要牢牢抱紧,一定要做大腿上的毛!
赵昊当然不会告诉朴成性,为了得到这道旨意,自己又被敲去了两万两。
哦不,是心甘情愿奉献了一万八千两润笔费,换来了御笔亲题‘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金字招牌……另外两千两则是给当值滕公公的小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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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话,吩咐你的事情,应该都办妥了吧?”赵昊笑眯眯问道。
“当然当然,要是再办不妥,小人哪还有脸在公子面前晃悠?”朴成性忙开心答道:“两班那边都打好招呼了,绝对不会有人说三道四。我们观察使大人也表示一定会全力配合天朝船队的补给事宜,并命小人常驻耽罗岛,以后就专门为天朝船队保驾护航了。”
要放在从前,这基本就等于流放了,但现在可是人人都羡慕他朴大人了。往后别说观察使了,就是王京的两班贵人也要跟他客客气气了。
“李牧使什么态度?还有两位县监呢?”赵公子却问了个略显尖锐的问题,他本以为这三位怎么也会来个代表呢,没想到一个都没露面。
“这……”朴成性叹了口气道:“李大人对租给天朝这么大的地方颇有微词,大静县监大抵也是如此。”说着他忙笑道:“不过不要紧,胳膊拗不过大腿。就算一开始有些不舒服,但时间一长就习惯了。”
“很多事儿得跟地方官配合,还是要跟地方上搞好关系的。”赵昊看看唐友德道:“找个机会拜会一下地方官,咱们是礼仪之邦,要以礼服人嘛。”
“是。”唐友德忙点点头,称兄道弟拉关系可是他的强项。
赵昊又问朴成性道:“耽罗商会组织的如何了?商人们都愿意入伙吗?”
“当然愿意了!”朴成性巴不得赶紧换个话题,忙点头如捣蒜道:“他们见天朝大发神威,灭掉了三岛倭寇,还以为以后没生意做了呢。现在听小人说,从天朝大人手中拿到了特许权,还不一个个踊跃报名?”
“一共有三十五家报名,每家都缴纳了两万两的入会费,作为初始资金。”他说着赶紧从袖中拿出份名单,呈给赵昊道:“其实不止三十五家,还有好些家是拿不出两万两入会费,几家凑一家入的伙。”
“多多益善,有的是生意给他们做。”赵昊淡淡一笑,随意扫一眼那份名单,除了金熙善他一个不认识。“商会就设在新港堡内吧。”
说看他看一眼一旁急的抓耳挠腮的金熙善道:“金翻译来当这个会长如何?”
金熙善顿时满眼小星星,双手捧心道:“多谢公子,小人一定不负公子所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虽然跟朴成性走得近,却不是最有资格担任会长的海商。顶级的大海商关系那是通着汉城两班的。朴成性还没法驱使他们,亲自漂洋过海去跟日本人联络。
赵昊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会抬举他上位。就像当初他抬举刘正齐当上洞庭商会会长一样,只有这种根基不牢、人望不足的人上了位,才会牢牢依附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总想着独立自主。
为了让别人更嫉妒金熙善一点儿,赵昊又给他加码道:“金会长有兴趣担任市政参事,助唐市长一臂之力吗?”
“公子,真的吗?”金熙善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以为只有天朝人才能进市政委员会呢。
殊不知,市政参事这个职位,本就有统战性质,人选上会充分考虑城市人口成分的。
“呔,公子岂会戏言,还不快谢谢公子。”唐友德笑对金熙善道。
“多谢公子大恩大德,小人誓死效忠公子,效忠江南集团!”金熙善赶紧俯身叩首不迭。
“快起来吧。”赵昊抬手虚扶他一下,又温声勉励几句。正待专心吃饭,填饱肚子时,一名员工快步进来,凑到唐友德耳边,轻声禀报几句。
唐友德讶异的看一眼朴成性,赶紧直起身子禀报道:“公子,李牧使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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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有竞争才有进步
“哦?”赵昊刚夹起个蛋卷,想送到口中,只好搁下筷子问朴成性道:“怎么,你们没约好吗?”
朴成性额头见汗,慌忙尴尬道:“这这,小人来的急忙,忘记通知李牧使了。”
他之前的话不尽属实。两位县监确实对县城外忽然竖起一道高墙,把自己的辖区划掉一块颇为憋闷。
李牧使却纯是因为气朴成性不跟自己商量,就什么都跟天朝大人谈好了,让自己一点表现机会都没捞着。
“呵呵……有请。”赵昊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这点儿勾心斗角的伎俩,在赵公子眼里就跟儿戏一样。
朴成性登时如坠冰窖、彻骨生寒,瘫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完蛋了。
他故意不通知李牧使一起来拜见赵公子,其实问题不大。但问题是他刚才对赵公子撒谎了,姓李的一来就会拆穿的。
花了三十万两,好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就这样轰然倒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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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那风尘仆仆的李牧使,便一瘸一拐的走进来。他先瞪一眼不讲义气的朴成性,然后毫不羞耻的朝赵昊施以大礼道:
“下官,有明朝鲜国全罗道济州牧使李若同,拜见天朝上国赵公子!”
“李牧使快快请起。”赵昊安坐如山,只举手虚扶一下,指着朴成性的对面道:“快给李牧使看座。”
侍女赶紧添了一张桌机,摆上一套定食。
李若同道谢后吃力的坐下,又狠狠瞪了对面的朴成性一眼。
“李大人怎么搞成这样?”赵公子一脸关切问道。
“下官,下官今早才得知公子前来视察,是一路骑马来的。”李若同尽量双腿岔开,以减轻胯部的痛处。“下官来迟了,请公子恕罪。”
从济州城到新港市,直线距离都有七十里啊!破路又坑坑洼洼,李牧使都磨出血了都……
但这都挡不住,他热切想要见到赵公子的心呐!
跟爱钱如命的朴成性不同,李牧使作为一名出身高贵的文官,对地位的渴望超过了金钱。
在李朝,权力地位才是最持久的财富,这一点根深蒂固于每个两班子弟的心中。也只有像朴成性这种落入武职的家伙,才会把钱看的那么重要。
李若同这个济州牧使已经是正三品堂下官,再上一步就是正三品堂官了。
成为堂上官,位列东班是他毕生的梦想。惜乎李朝权贵世袭,两班人口膨胀,朝堂官职却有限的紧,明显狼多肉少。像他这种要来到海外济州岛上,才能晋升正三品的弱鸡,正常情况下,根本没法跨越这道天堑。
所以当那朴成性告诉他,天朝漕粮海运的船队,希望能借济州岛补给时,他一下就看到了机会。如果能攀上天朝的高枝,别说堂上官了,六部判书、大司宪也做得!
因此他才会有求必应,非但痛快的答应了租借两处土地,还积极派遣精壮的贱民到天朝人的租借地做工。不就是指望朴成性能替自己引见下天朝大人?
谁知姓朴的这厮居然想吃独食,不打招呼就偷偷跑来新港市迎接天朝贵人。幸亏他在朴成性身边安插了眼线,不然非得蒙在鼓里。失去了一次巴结的机会不说,还可能会让天朝贵人认为自己心怀不满,故意怠慢。那可就坏了菜了。
所以一得到消息,李若同顾不上官体,骑上马就快马加鞭冲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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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是乐于见到李牧使这位不速之客的。有竞争才有进步嘛,不然这朴成性用不了多久就会怠惰的。
于是赵昊故意抬举李若同,非但让其坐了朴右使的上首,还说了好些感谢他支持的话。一下子就把朴成性的功劳,算在他头上大半。
朴成性固然听得心里拔凉,李若同却心花怒放,他还担心这位年青的天朝大人,会受了姓朴的蛊惑,不待见自己呢。
没想到天朝公子明察秋毫,果然知道自己的付出!赞美公子,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李州牧当即表示,自己会全力为天朝做好保障服务。要人给人、要粮给粮,要石头给石头。量济州之物力,结中华之欢心!
赵公子高度赞扬了李州牧对大明的忠诚,表示这样的官员堪为李朝表率,并让唐友德和他加了个微信……哦不,日后与他多多亲近。
“朴右使军务繁忙,耽罗岛上的事情,往后就没必要麻烦他了。”赵公子微笑着喝一口大酱汤,靠,光顾着说话,凉了。
朴成性和李若同闻言,嘴角同时抽搐了一下。前者自不消说,报应这就来了。
后者是因为赵公子对济州岛的称呼,他当然不敢纠正了。可要让自己这个济州牧也跟着改口,还真是羞耻呢。
“公子说的太对了,朴右使管的是军队。耽罗岛上的民事,还是直接下官更方面一些!”一秒钟后,李州牧的羞耻感便荡然无存,很顺利的改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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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也是故意试探他的,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李朝的官员果然各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我超喜欢这里的。
于是他热情邀请李牧使跟自己一同坐船去下一站城山。
李若同自然求之不得,忙满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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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宴之后,已是黄昏,赵公子赶时间,没有在别墅留宿,直接下山来到原先水战所的小码头,乘船前往耽罗警备区基地。
除了应邀的李牧使外,唐友德、朱珏等人也都随行,就连朴成性、金熙善都被邀请一同前往,而且还让所有耽罗商会成员也跟着一起,不知赵公子打得什么主意。
朴成性本以为自己这次完了,没想到公子还邀请了自己,登时感激涕零,一上船就跪在甲板上,向赵公子请罪。
赵公子本打算,像上次一样把他吊海里洗个澡清醒清醒。可这时节的海水已然太凉了,万一弄出个三长两短,让朴成性也成了朴卜成,岂不结下仇了?
得,赵公子一拍脑袋,还是老法子吧。
“上回跟令弟说过,要让你替他倒几天夜香。”赵昊看一眼朴成性道:“本公子说话一向算数,你看?”
“倒倒倒,船上的马桶小人全包了。”朴成性闻便则喜道:“保准刷得干干净净,绝不含糊!”
“行了,去吧。”赵昊点点头道:“再有下回就不是倒几天夜香这么简单了。”
是到加波岛倒一辈子夜香啊。
“多谢公子恩典。”朴成性磕头如捣蒜,千恩万谢去了。所以说,有些事注定要发生,逃也逃不掉。该他刷的马桶,一个也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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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朴成性出去,赵公子在巧巧的侍奉下,换上了宽松的衣裳。一边喝着巧巧煮的醒酒养胃汤,一边听马秘书汇报刚刚收到的消息。
三个人放松的歪在一张榻上,他们已经习惯了船上的生活。轻微晃动的已经丝毫不能影响到他们。
“漕粮海运的船队,今天中午经过了耽罗岛,怀秀姐派船向公子致意,消息也是随船送到的。”马湘兰戴着金丝眼镜,捧着个牛皮的文件夹,柔声细语禀报着。
赵昊躺在巧巧弹性惊人的腿上,略有些醉意的问道:“船队平安吧?”
他终于体会到了这个年代大船主们的心情,每次船队出海,都跟着都提心吊胆啊。
“马姐姐说,此次海运风浪稍大,但千料海船比四百料沙船抗风浪,七十条船和二十万石粮食,没有任何损失。”马湘兰笑着将一张淡蓝色信纸递给他道:“不信你看嘛,她还说要来看你呢。”
“是吗?”赵昊酒醒了大半,接过来一看,哪有要来看自己的话?气得他边呵她痒边骂道:“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们是纯洁的姐弟感情,不要乱开玩笑!”
“奴家知错了。”马湘兰喘气如兰,讨饶连连道:“再也不敢了。”
“我看你下次还敢。”赵昊愤愤道:“上次事情还没跟你算账!”
他指的自然是张筱菁的事儿。说起来,上次赵公子送了那首‘落红不是无情物’给小竹子之后,就再没了下文。
跟李明月在京城厮混,还有离京前到大纱帽胡同辞行时,都没见到她。
看来小竹子是决定遵从父命,不再胡思乱想,把他当做那落到泥里的花瓣了。
这个结果完全不出意料,赵公子心里却有些酸酸的。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啊……
唉,还是醉心工作,少想这些糟心事了吧。
赵昊摇摇头,闷声道:“说正事儿。”
看他一副失恋的神情,马湘兰高深莫测的抿嘴一笑,心说张小姐你得好好谢谢我了。
然后她理了理垂落的秀发,继续禀报道:
“江南大水已经退去,各府县受灾都十分严重。幸赖公子和集团奔走呼号,将税粮耗羡减去九成。加之海公组织救灾得力,并减免了受灾州县的赋役,百姓尚可在完税后留有口粮,因此没有出现逃亡。”
“嗯。”赵昊点点头,又放下一块大心病。
隆庆三年这一年一定是犯了龙王。春天桃花汛黄河决堤,到了六月,直隶、淮济徐沛及浙东西、江南江北皆发了大水,坏城垣,淹田舍,漂人畜无算。进了七八月间,又风汛凶猛,海水倒灌,把江南十府着实糟蹋的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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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风水轮流转
这一年的水灾都严重到,隆庆皇帝不得不遣成国公代表自己,去泰山祭祀祷告:
‘迩者水灾异常,殃及黎庶,良轸朕怀。兹特遣官祭告,惟神鉴佑,永福邦民。谨告。’
顺便帮成国公刷到了代表皇帝祭天次数加一,小妾加一的成就。
嗯,精葛缁裙的泰山姑子不错的,制服诱惑,虫二啊!
不过成国公的正经差事,办的好像不怎么样。大水该淹还是淹。尤其是太湖下游,整个都成了洪涝区。
苏松两府九县一州,淹了八府一州,唯一一个没有被淹的县,居然是往年年年被淹的昆山县。
赵二爷竭全县之力修的三百里长堤立功了,他没有给洪水任何机会!伟大的赵二爷,他继承了老赵家的光荣传统!赵公明、赵子龙、赵匡胤在这一刻灵魂附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他不是人……他背后有昆山县三十万百姓!有江南集团的倾力支持!有赵公子做坚强后盾!
尊敬的老父母赵守正,今年同样在全力以赴的抗洪。他冒着风雨率领县里的百姓,用沙袋将大堤加高加固,把洪水始终牢牢挡在昆山县外。
就连往年一发水就被淹的昆南,都得以幸免。淀山湖和澄湖的水位不断上涨,却始终无法高过固若金汤的湖堤。他和他的大堤没有辜负全县百姓的期待,凶猛的洪水完全奈何不了那毛石混凝土的大堤!水退了,比赛结束了,昆山县胜利了!他们第一次彻底战胜了洪水,伟大的昆山百姓,伟大的赵二爷!一个人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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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老天像是漏了一样暴雨不断,上游还来水凶猛,暴涨的湖水总要有个去处啊。现在东岸高不可攀,湖水只能往西边漫灌了。
六月中旬,淀山湖和澄湖开始向上游倒灌,淹了吴江县数万亩溇港圩田。
更糟糕的是,整个吴江县其实是太湖淤积出来的,境内自然湖泊众多。湖水通过河渠相连,全赖淀山湖和澄湖泄洪。一旦这两湖之水无法向东,吴江县内大大小小几十个湖泊便同时上涨,到了月底时,整个县都变成了泽国。
仗着自己在上游,又有太湖石塘的保护,总是嘲笑水漫昆山的吴江百姓,也终于品尝了一次水漫吴江的滋味了。
真叫个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啊。谁他娘的能想到,水能从下游往上游漫啊,夭寿!
吴江百姓当然不愿意坐以待毙,几个大族组织起人手,趁夜色坐船穿过淀山湖,掩护着几十个石匠,摸到了昆山县的湖堤上。
他们知道昆山县也修了石塘,但并不太担心,因为吴江县修了几十年的石塘,深知这看似坚固的石头大堤的弱点——层层堆叠的石塘固然可以经受惊涛骇浪的考验,但用来黏合条石的糯米砂浆却需要漫长凝固期。在江南这种多雨水的地方,甚至得两三年的时间,才能达到坚不可摧的效果。
所以在筑堤时要在条石上打孔,用铁锭和铁锔牢牢嵌住。
淀山湖的湖堤今年开年才修好,到现在不过半年时间。今年雨水又多过往年,砂浆的凝固效果肯定不佳。只要把那些铁锭和铁锔敲掉,用撬棍在石缝一撬,条石势必脱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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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的是挺好,可石匠们摸上大堤迎水面一看,不由傻了眼。这破大堤哪有什么条石,铁锭、铁锔?根本就是用砂浆把一堆大小不一的破石头砌在一起嘛!
怪不得修的那么快。
“叫花子们果然能凑合……”不少吴江县石匠嗤嗤笑起来。他们多多少少听说过水泥这种东西,但都没亲自见识过它的威力。而且吴江县看昆山,总是高高在上,觉得叫花子们能有什么好东西?
何况水泥这名字一听,就弱爆了好吗?又是水又是泥的能结实的了吗?
赵公子要是听到他们的议论,非得吐血不行。自己要用来改变世界形状的伟大发明,居然被一帮乡下石匠嘲笑了。
“没有铁锔更省事儿了!”带队的保长低声喝道:“开凿!”
石匠们便抡起凿子锤子,叮叮当当想要把大堤扒开。
没一会儿就发现不对劲,怎么这水泥硬的跟石头一样?一凿子下去只能崩起指甲盖大小的一片?这尼玛什么年月能凿开啊?
他们多虑,凿了没多会儿,忽然就见四周火光大亮。无数愤怒的昆南百姓,手持着刀枪剑戟、扁担锄头,从四面八方把他们团团围住。连湖面上都有几十条船靠了过来。
昆南百姓何其珍视这条来之不易的湖堤。洪水一起,他们就挂念上了,很多人宁肯辞工也要回来巡堤,唯恐大堤有失,刚刚重建的家园再遭没顶。最后还是赵知县一声令下,全县工场停工,让工人们都回家抗洪,这才解了大家伙的两难。
是以这段时间,日夜都有人在巡堤,吴江县的人还没靠近大堤就被发现了。只是他们来的人太多,巡堤的人不敢声张,只敢偷偷跑回去喊人。
这一吆喝好了,临近几个村的百姓倾巢而出,不一会儿,堤上堤下就聚满了人。十里八乡的青壮还在潮水般往这儿赶。
吴江县一共来了两百多人,听起来是不少,可在昆山百姓的汪洋大海中,立马就不够看了。
“打死他们!”
“打死这帮赤佬!”
昆山百姓一拥而上,把龟缩在一起的决堤贼全都拿下,一通拳打脚踢,当场打死了好几个。
幸亏负责昆南防汛的熊典史,带着郑乾的巡检司及时赶到,不然这两百多号人,都得交代在这里。
~~
天亮时,赵守正也闻讯赶来了。余怒未消的百姓呼啦一下围上来,控诉起吴江县的滔天罪恶来!
赵二爷一听也很生气,又听说打死了好几个人,这才消了些气道:“死得好!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
当官久了人都会变,就连善良的赵二爷也开始喊打喊杀了。
要不是吴承恩拉着,他非得把那些挑头的吴江人,都扔到湖里喂王八不可。
吴承恩老成持重,知道这种事当场打死就算了,事后再报复,梁子可彻底结大了。他一面劝住暴怒的赵二爷,一面让书办赶紧照会吴江县,提出严正抗议。并立即上书苏州府,先向知府大人狠狠告一状再说。
这就是多年混衙门的经验啊。
别以为自己占着理,就可以等着别人登门道歉,那就很傻很天真了。
要知道‘恶人先告状’才是这个世道通行的法则。一般来说,对方一定不会主动登门道歉的,而是会先强词夺理告他一状,把水搅浑。在上司那里造成两边没个好东西的印象,各打五十大板了事。这样对方就达到了诿过的目的,己方却能活活憋死。
甚至有那按闹分配的知府,会把板子打到苦主腚上也说不得。
虽然以江南集团今时今日的地位,蔡知府和易知县应该不会那么蠢。不过身为幕僚,就是要慎之又慎,可不能麻痹大意啊。
事实证明,老吴果然是多虑了。如今在江南十府,敢招惹公子他爹的,已经绝迹了。
前后脚,吴江知县易可久便乘坐他那艘豪华官船而至。
易可久本打算上堤向赵二爷请罪,可愤怒的昆南百姓用石块把他的船砸得一片狼藉。
易知县只好退到湖心,喊话请赵二爷上船一叙。
赵守正这才喊住了百姓,乘小舟登上了易知县的官船。
船舱中还是那样的豪华,易知县却没了之前的盛气凌人,一见面便一躬到底道:“状元公,饶命啊,小弟弟知道错了。”
他虽然比赵守正年轻,但早一科及第,按说就是前辈,可此时以小弟弟自居,显然有服软之意。
“凤坡兄何出此言,难道外头那些人是你指使的?”赵守正没好气的问道:“太邪恶了,太卑鄙了!”
“怎么可能是小弟弟呢?要不是这场洪灾我都要卸任了,怎么会惹这身骚呢?”易可久还是一副‘当官不为民做主,享福才是正道理’的态度。一脸苦笑道:“我两袖清风,在这儿又没有一亩田,犯得着为了一帮子刁民,伤害和兄长的感情吗?”
“嗯……”赵二爷毕竟好糊弄,几句话下来就消了气,一屁股坐在圆桌旁道:“那这事儿怎么办吧?”
“当然是状元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了。”易可久忙给他倒一杯三白酒道:“那帮乡下大族太不像话,早该好好收拾收拾了。但凡跟县里打声招呼,我也能把他们按住。”
说着他端起酒杯,塞到赵二爷手里,强行碰杯道:“可这帮王八蛋,背着我就敢闯这么大祸,今早还想再过来抢人,真是无法无天了!”
“嘿……”赵二爷对三白酒没意见,美滋滋喝一口,板着脸道:“凤坡兄,不是我说你,你这知县当得忒不怎么样。看看老哥我这边,什么乡绅大户,什么大宗大族,全都乖得跟小绵羊似的。我说往东,谁敢往西?我说追狗,谁敢撵鸡?”
在赵二爷的眼里,什么皇权不下乡,不存在的。他县里的乡绅各个说话都好听,还很乖,他超喜欢在昆山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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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盈利
“是是是,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易可久又给赵守正满上酒,心里却郁闷道,赵昊要是我儿子,我能上天你信不信!
“那我就公事公办了。”赵守正记得赵昊来信说,耽罗岛需要大量石匠。“那就判他们流放耽罗,为大明收复失地做贡献吧。”
大明的流刑大体遵循南北易置原则,即南方流犯发北,北方流犯发南。昆山县自然要往北方流放了,通常目的地是陕西、辽东等九边之地。
不过赵二爷谙熟律例,知道耽罗也是可选的目的地之一。早年间张士诚、陈友谅的部属,都被流放到了耽罗岛上。虽然这一百多年间不在往那里流放,但刑部从没将耽罗从选项中拿下,所以他把犯人流放耽罗没毛病。
才不是利益输送呢。
“当然当然。”易知县自然满口答应,只要赵二爷别向他儿子告状,就是把全县人都送耽罗去,他也眉都不皱一下。
~~
淀山湖官船上。
议完了今日的善后事宜,易可久又腆着脸敬酒道:“此外,还有个不情之请,请兄长不要推辞。”
“什么事儿啊?”赵二爷的酒量,还是一如既往的差,空腹三杯酒下肚,已经有点微醺了。
“兄长能否跟江南集团打个招呼,匀给我们一点水泥?”易可久讪讪道:“我们想把太浦河修起来……”
“太浦河?”这三个字,勾起了赵二爷脑海中不愉快的回忆。当初他刚上任时,为了解决昆山水患,曾低声下气求过此人,想借吴江县境修一条联通太湖与黄浦江的太浦河泄洪,来减轻吴淞江的压力,却被易可久一口回绝。
那次双方闹得极不愉快。易知县仗着本县有百里石塘,着实没给赵状元面子。气得赵守正拍着桌子发誓说,要修一条两百里的石塘,也让吴江县尝尝,在水里一泡就是半年的滋味!
易知县那时候是压根儿不信啊,还揶揄他们一百年也修不好!
结果昆山全县上阵,半年就修起来三百里,果然让吴江县尝到了泡在水里的滋味。
‘哈哈哈!’赵守正捧腹大笑,睥睨着易可久问道:“怎么样啊凤坡,我赵公明没吹牛吧?”
“没有没有。”易可久臊得满脸通红。
“大堤修起来了吧?而且还多修了一百里!”赵二爷愈发得意的翘起二郎腿道:“老子说要泡你就泡你,怎么样,泡着了没?”
“泡了泡了,都泡透了。”易可久完全摆正姿态,任君蹂躏。“小弟弟是真后悔啊,真是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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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这个教训吧。”赵守正呷一口三白酒道:“有些事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当初我们昆山县出钱出人,要你修你不修。现在我们不需要了,你又要哭着喊着要修。这可这太浦河现在,对我们昆山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你说我怎么帮你?”
太浦河一通,太湖与松江间的船只就不用再绕行昆山了,等于降低了昆山的地位。
“是是是,是小弟弟考虑不周啊。”易可久忙点点头,他知道自己是在想桃子,便退一步道:“那咱们修淀浦河如何?”
“淀浦河?”赵二爷心中一动道:“从淀山湖到黄浦江?”
“嗯嗯。”易可久赶紧展开地图,指着上头早画好的虚线道:“兄长您看,这条河一修,从贵县去松江,再不用走弯弯绕绕的吴淞江了,只消从昆南入淀山湖,直接东行八十里,就能入黄浦江。再行十里便是上海县城了。”
“嗯。”赵守正顺着那条虚线一看,如果修成此河,昆山到上海的航程,将会缩短段小一半。他记得赵昊说过,未来上海的地位会极为重要,甚至可能超过苏州……
“贵县的昆南不是老大难吗?这条河修好了昆南不就活了?”易可久唾沫星子乱飞,极力推介自己真正的方案道:“而且华亭、上海、崇明和咱们昆山吴江二县也将紧密的联系起来,令公子不是在推行江南一体化么,想来江南集团也会大力支持的!”
“嗯,这个方案还像话。”赵二爷面色红扑扑的,显然又是喝高了,他指着地图道:“只是这条河,对贵县的作用,好像不如太浦河那么大啊。”
太浦河联通太湖黄浦,横贯吴江县境,直连松江府,当然远比只在吴江一隅的淀浦河强得多。
可是泄洪的压力就在头顶,易知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谁让他当初懒政,拒绝了太浦河方案了。如今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一个对昆山县最有利,对本县也有好处的方案了。
“无妨无妨,这样我们征地的压力还小些。”易可久讪讪道。
“行吧,赶明儿我约两位同年过来,咱们一起聊聊,看看怎么分担。”听赵二爷这口气,显然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不过也是,华亭、上海两知县,都是他的同年,而且是紧抱大腿那种。赵二爷说句话,比知府都好使。
“别介,这是给我们泄洪,怎么能让你们县出钱呢?工料钱我吴江县包了。”易可久赶紧大包大揽下来,然后巴望着赵二爷道:“兄长能不能跟江南集团说说,也在敝县成立个吴江开发公司啊?各县都成立了,不能老把我们吴江撇在外头啊。”
“哈哈好,我说说看,不保证一定成啊。”赵二爷笑眯眯的点点头,这种总是被人求的感觉,还真不赖。
~~
果然,赵二爷一发话,各县都积极响应。经过商议,淀浦河工程总体交给了江南开发总公司。
以江南开发总公司如今的实力,挖一条九十里的人工河,不算什么大工程。昆山、吴江、华亭、上海四个县,都成立了开发公司。也幸亏崇开司忙着搞海外工程,没插一杠子。不然一家都分不到二十里。
四家公司存心较劲,你追我赶只用了一个多月,赶在风汛前就把淀浦河挖通了,两边还修上了毛石混凝土的大堤。
结果风汛期间,江南又连遭了几个台风,幸亏抢修了这条泄洪通道,不然整个吴江县都得泡了汤。这下好歹保住了县城和大部分的庄稼,还不至于伤到元气。
当然跟之前就基本修好太湖大堤的吴县长洲相比,还是凄惨了点儿。哎,谁让自己之前死要面子呢……自觉干的不赖的易知县暗叹。
不过今年太仓、常熟、嘉定都在风汛中发生了倒灌,一年最重要的秋收歉收已成定局。易知县默默盘算,吴江县的收成应该能历史性的排第三,也算是个亮点了。希望中丞大人大发慈悲,把自己当成个屁放了吧。
谁知秋收之后,府里的统计结果一出来,易可久下巴都惊掉了。
吴江县居然排到了第四,长洲吴县分居二三名。
万年倒数第一的昆山县居然一举夺魁,而且总产量超过第二名长洲县将近两成!
“会不会搞错了啊?”易知县将下巴重新安好,对自己的师爷哀鸣道:“难道水泥还可以提高粮食产量?”
“那怎么可能。”师爷摇头道:“听说一是昆山县没遭灾,就连昆南的收成都不错。二是他们成功种出了两季稻,还把亩产提高了一大截。”
“唉,比不过,真的比不过啊。”易可久服气的跌坐回椅子上,心说这叫花昆山的帽子,彻底甩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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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东航行的乌尾船上,赵公子看到了昆开司更精确的收入报告。
昆开司农业处下属100个农场,共计60万亩熟地。其中三十万亩粮田,二十万亩棉田,十万亩桑田。
在马一龙的科学指导下,在农场场长、技术员的悉心带领下,30万亩粮田成功种出了两季稻,共收入了210万石稻米。平均每季亩产达高三石五!
此外,棉桑田也均获丰收,折粮300万石。因此六十万亩地的毛收入高510万石!
扣除本年税负60万石,向地主交租60万石,剩余390万石。按照约定收成与农工平分,所以昆开司可得195万石。
还要向100名场长、500名技术员支付1.5%的激励金。今年因为各地水灾,粮价腾贵,到了二两银子一石。所以场长和技术员们,差不多能瓜分将近六万两的样子,加上平日的薪水支出,共计来到10万两。
再扣除生产、消耗等各项成本,昆开司农业处的毛利大概有250万两。
另外,农工要偿还预借的粮食大概30万石。所以最后账面盈余大概是310万两。
不过别高兴太早,农业处赚了大钱不假,但建筑处去年修了三期水利工程,亏损了整整40万两。今年在崇明、浦东、长洲、吴县等各处铺开摊子,亏损更是达到了惊人的连本带利100万两。
当然了,这是由昆开司的商业模式决定的——工程处要先垫付工程款,然后官府以手中的土地长租抵债。再由农业处将土地建设为农场,以集约化管理,科学种植来提高产量,最终获得利润。
这一漫长的过程,终于在持续投入一年半以后,第一次出现了盈利。
而且是整整170万两!
再计提明年发展资金100万两,今年分红可达70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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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初吻
不过这七十万两分红里,归属于赵公子的,只有区区十万两。而且江南集团的负债更是以千万两计,今年根本不可能分红给他。
但赵公子依然为这账面上的10万两,高兴的像个孩子,欢呼着坐了起来。
这可不是普通的10万两,这是光荣而伟大的10万两!
因为它的背后,有长达几百里的水利工程,有60万亩良田。
它拉动了一县经济的发展,让十几万户百姓受益。来年,整个昆山县都会大变样的!
它更用事实向那些乡绅地主们,雄辩的证明了,就是种地,他们也不如江南集团。把土地交到江南集团手中,既省心又旱涝保收,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所以说这钱,是赵公子赚过最有意义的十万两!他终于笃定了,自己借鉴自后世的那一套土地财政行得通!可以推而广之,带着江南跨越式发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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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正低头看着他出神,赵昊这猛的一起身,两人的脸就碰在一起了。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四片嘴唇便紧紧贴在了一起。
巧巧姐登时双眸圆睁,似乎是受惊了。
马秘书同样瞳孔一缩,吃惊的合不拢檀口。
她难以相信眼前这一幕。这不是真的,公子的初吻明明我已经预定了……
居然就这样被夺去了。被自己认为最没有威胁的那一个……
赵昊心跳也猛地漏了一拍,他上辈子好像都没亲过女孩子哩。虽然好疼。
巧巧都傻了,呼吸都忘记了,就在那里呆呆的一动不动。
啪嗒一声,马姐姐手中的文件夹掉在床上,正好砸在巧巧脚上。
巧巧这才如梦方醒,赶紧推开赵昊。
赵公子却索性破罐子破摔,伸手挑起马姐姐下巴,瞪大眼看了看她,像是在蓄力发大招。
马湘兰被公子灼热的眼神看得慌乱起来,理论再丰富也不能代替实践啊。
“我还是回避一下吧。”马姐姐慌忙偏过头去,想要逃走。心说至少要把我的初吻保住,就算不是‘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也要‘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才行啊。
却被赵昊捏住尖尖的下巴转过头,然后闪电般的,也亲了她的樱桃小嘴一口。
“这样你就没法笑话我们了!”赵公子这才大笑着出了舱室。
这下轮到马姐姐呆住了,公子怎么会如此熟练?老赵家的血脉觉醒了,无师自通吗?
直到赵昊出去,巧巧呆呆捂着发烫的脸,好半天才羞涩嘟囔道:“他发什么疯?”
马秘书见她羞成这样,觉得自己也该红红脸,便也羞涩道:“谁知道呢,我被你连累了……”
她心里却郁闷的要死。什么叫‘这样你就没法笑话我们了’?
淦!本姑娘的初吻就因为这么荒唐的理由,这么草率就丢掉了……
马姐姐懊糟的想哭,却又幸福的想笑。
我好像不用算计的那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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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逃也似的出了舱室,来到艉楼甲板上,依然心跳过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反应,完全就是个老色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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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真的我,本公子还小,必须清心寡欲,不然会肆零肆的……”赵公子吹着海风碎碎念,平复自己躁动的心。“对,一定是老赵家的遗传,我要克制,克制。”
“公子要克制什么?”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吓了赵昊一跳。
但当赵公子回过头来时,却已经恢复了惯常的云淡风轻。这二年别的不说,这面皮功夫是炉火纯青了。
“这里风大,开阳先生怎么上来了。”他一脸关切问道。
郑若曾在儿子的搀扶下来到赵昊身边。郑应龙看到赵公子唇上的胭脂,刚要笑着出声提醒,却被父亲攥了下手,赶紧住口。
“不打紧,老朽心怀荡漾,正好吹吹风。”郑若曾笑着摇摇头。
“哦,开阳先生也亲……”赵昊差点说漏嘴,忙悬崖勒马道:“自感受了耽罗岛,不知是何感想啊?”
吁,好险。
所以说嘛,这男人啊,血液只能供一头。要想做大事,还是清心寡欲的好。
“感慨很多啊。”郑若曾笑着点点头,看向那层林尽染的汉拿山道:“耽罗岛真是个好地方,嘉靖三十五年秋,老朽奉梅林公之命,乘大福船考察海防倭情,曾登临此岛。”
“当时老夫就想,这个地方好哇,扼日本门户。如果在这里设一支水师,便可令倭寇不敢出海。是造物者特设此险,以阻倭寇进犯之路,以庇我大明千里海岸。”说着他轻拍栏杆,不胜唏嘘道:
“那次老夫都已经跟彼时的济州牧谈妥,借城山为天朝水师泊地,以御肥前、长门倭寇。然而回国后禀报梅林公,此事却不了了之,唉……”郑若曾遗憾的叹息一声。
“彼时我大明陆战连败,水战连胜,东南诸公皆知倭寇不习水战。御倭上策自来无人不言御之于海,而竟罕有能御之于海者,何也?文臣无下海者,则将领畏避潮险,不肯出洋;将领不肯出洋,而责之小校水卒,则亦躲泊近港,不肯远哨。是以贼惟不来,来则登岸,残破地方,则陆将重罪,而水将旁观矣。”
他神情略显复杂的看着赵昊道:“当初他们都说,老夫这法子是书生之见,异想天开。没想到十四年后,此事在公子手上实现了。”
“我也是看了开阳先生的《筹海图编》,才照方抓药的。”赵昊一脸坦诚的看着他道:“不然我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哪知道这么多海外的事情?”
“哦哈哈,那老夫这也算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了。”郑若曾大为受用的笑了,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不少。
“是呢。”赵公子这番话虽然不尽属实。但他对郑若曾的钦佩却是丝毫不掺假的。
这位老先生编纂的《筹海图编》,可不只是宣布‘钓鱼岛是中国的’那么简单,还对大明沿海地理、海防战略、武器设施等都有详尽论述,其最鲜明的便是明确提出了‘御海洋’的观念。
郑若曾认为海防必须防之于海,主张‘哨贼于远洋,击贼于近洋’。也就是在远洋岛屿设立水寨,在近海建立水师,利用大明海军强于日本的优势,对日本实施封锁。倭寇出不了门,大明自然也就没有倭患了。
直到十九世纪,美国人马汉才提出了‘谁控制了海洋,谁就能控制陆地’的类似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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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赵昊的赞誉,郑若曾虽然开心,却十分谦虚道:“老夫还是保守了点,公子应该看看闽人吴子华的书,保证大开眼界,那才叫个雄心勃勃呢。”
“是《龙飞纪略》和《渡海方程》吗?”赵公子笑问道。
“原来公子读过他的书啊。”郑若曾略一吃惊,旋即笑道:“也对,公子之博学古今难及,怎么可能没看过他的书呢。”
其实赵昊没读过的书多了,但吴朴的书实在名气太大,太重要了。甚至可以说是他未来海军学校的奠基之书!
所以赵公子非但读了,还推荐给金科王如龙他们研读。
受东来倭寇的刺激,大明在嘉靖朝,着实兴起了一股研究海战和航海的热潮。读书人纷纷著书立说,宣扬自己的海防观点。其中福建秀才吴朴算是他们的鼻祖,但包括郑若曾在内,所有人都无法达到他的战略高度!
吴朴是漳州人,家就在月港附近。闽地多山少田,闽人为求生计,自两宋起就前赴后继出海‘或造船下海,或入本经商,或勾引贼党,或接济夷船’,吴朴以布衣混迹其间,‘于天文地理,古今事变,四夷山川,道路远近险夷,无不在其胸中’。
他早年所著《龙飞纪略》详细记载了南洋西洋各国的土产风物,主张开海禁,通海贸!出版之后,吴朴便因妄言海禁,锒铛入狱了。
他却在狱中又愤而写就了不朽的《渡海方程》!此书是对郑和下西洋的针路,和民间诸多远洋水路簿的完备整理,可为出海者提供准确的针路、海图,至今闽粤海商人手半本。
之所以是半本,因为全书分‘经’、‘图’两部分。海商们为了省钱,抛弃了前半部分,只将‘图’雕版付梓,是为《海道针经》也。大海主们没文化,又将其讹传为《海盗真经》,当成远洋航行的头号法宝。
但海商、海盗、海主们却不知道,被他们弃若敝履的‘经’卷,其实才凝聚了吴生最光辉思想的真经!
在‘经略篇’中,吴朴非但要求朝廷放开民间的航海事业。还明确提出,希望大明一如百年前的郑和下西洋,成立舰队巡航东北至鸭绿江口,西南至波斯湾的万里海疆!将佛郎机、奥斯曼人的势力撵出大明的天下!
并效仿当年郑和设立旧港宣慰司故事,在这万里海疆的若干关键节点上,设立数个都护府和市舶司进行管理和贸易。
他还说,如果朝廷暂时无力南顾,可以将民间的海上力量合法化,利用他们驱赶日益嚣张的佛郎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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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2.404神兽太可怕了,赵公子很大程度上是被迫纯洁的……
第十一章 金字招牌
吴朴说朝廷这样做,至少有两大好处。一来,于大明藩属海域多设都护府,可以巩固大明藩篱,抵御外夷入侵。
其二,可以使朝廷广开税源,获得巨额贸易收入,让海路变成财路。海上丝绸之路能吸引葡萄牙人自六万里而来,大明国用困窘,有什么道理对这条财源滚股的商路,视而不见呢?
如果说,郑若曾提出的是‘制海权’——交战一方对一定海域的控制权。
吴朴提出的便是不折不扣的‘海权’思想了——一个国家在海洋空间的能力和影响力!
两人的思想相加,正是三百多年后马汉的‘海权论’之精华了,可谓远远领先世界各国,足以支撑一个海权强国腾飞了。
赵昊正是借用这两位的观点,向江南集团和他的将领们,灌输自己的海权思想和宏图远略!
而且吴朴还在世,赵昊早就派人去福建,希望能请他出山到耽罗岛航海学校任教。但可惜老先生年事已高,已经无法出门了……
可不管吴朴能不能看到那一天,他以制度化的都护府和市舶司,将天朝上国对藩属海域的合法统治权,将郑和下西洋的成果,从军事和贸易方面彻底固化下来的主张,都将成为赵昊和江南集团、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指导思想,指引着他们向大洋深处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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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遍二十一史,但凡形容盛世,无不有‘八方来贡,万国来朝’一条。
自秦汉起,至今两千年来,一代代的华夏中原王朝,通过册封、羁縻、朝贡方式,将周围已知世界中的各国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中,构建起了一个存在于东亚、东北亚、东南亚和中亚地区的庞大政治秩序体系。
在这个体系中,中原王朝的皇帝是本土与外藩的共主。天子在国家的中心地区进行直接的行政管理,对本土之外则由天子册封外藩的统治者进行统治,本土和外藩相互保卫,形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世界共主的‘天下’概念。
即便是亡国之君,也喜欢在这方面大做文章。譬如隋炀帝杨广,他在位时,朝贡式贸易搞得轰轰烈烈。每到正月,总要在洛阳大演百戏,与各国使节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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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下体系’在本朝到达巅峰,太祖皇帝刚刚定鼎中原,便迅速派出使节出使高丽、占城、安南等周边元朝属国,通知诸国明继元统,要他们臣服于大明。于是高丽等国纷纷遣使进呈贺表以示臣服,一时间出现了‘大明统一万方,天子文武圣神,以仁义礼乐君师亿兆,故凡华夏蛮貊,罔不尊亲。际天极地,举修职贡。自生民以来,未有如今日之盛者’的局面。
这也是为何朱元璋恨透了元朝,却仍要奉蒙元为正朔王朝的原因,因为除了亲自打下的江山外,他还要继承秦汉唐宋元传下来的天下体系。
永乐时,随着郑和无敌舰队对印度洋的巡航,以及成祖皇帝对北方蒙元势力的扫荡,这种‘宗主国——附庸国’的大明天下体系达到了它的巅峰。
在大明无敌陆海军的‘威逼’下,和‘厚往薄来’朝贡政策的‘利诱’下,向大明朝贡表示臣服的国家和部族一度达到了六十五个之多!
但这种朝贡体系有个大缺陷,就是亏本——朝贡国来朝贡,送来的是当地土产,带走却是大量的中原珍宝,对中原王朝造成了很大的财政压力。所以大明才会限制朝贡国来朝的次数,一般都是三年一贡、五年一贡,甚至十年一贡。
原因无它,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赏不起这帮存心薅羊毛的家伙。
当然这世上没有完全白花的钱。大明持续两百年的薄来厚往,建起来空前庞大的天下体系,除了使华夏文明在藩属国的广泛传播,换来了周边的大体安宁外,最大的财富就是塑造了‘天朝上国’的金字招牌!
尽管这招牌在国内,除了能满足君臣的一丢丢虚荣心之外,纯粹就是个赔钱货。大明朝本身都穷的叮当乱响,看到那些叫花子似的属国就头大时,皇帝和大臣们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一丢丢虚荣了。
不然当初那刘大夏也不敢烧了价值连城的郑和海图,还振振有词说什么劳民伤财、烧了清净之类的屁话,结果也没人治他罪。
在赵昊看来,这就大明君臣纯属端着金饭碗要饭了。‘天朝上国’虽然在国内只是个噱头,可拿到国外去,就是不折不扣的金字招牌啊!
如何把这金字招牌变现为滚滚财源?人家吴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要坐等朝贡国上门,要扬帆远航走出去!让舰队跟着海外贸易走,在航线的战略要点上设立都护府,在重要的贸易城市设立市舶司,把海权延伸到波斯湾去!
那样,财富将滚滚而来,困扰大明王朝的一切痼疾,全都不是事儿!
因为之前已经预支了二百年的订金,大明想到做到这一切,花费的成本反而不会太高。至少能让葡萄牙人,以及后来的西班牙、荷兰人、英国人羡慕的想哭着回家找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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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欧洲人想要踏足这片大明天下何其艰难?
就拿葡萄牙对马六甲的侵略来说吧。西元1511年,大明正德六年,之前在非洲和印度一路势如破竹葡萄牙人,集结了包括11艘卡拉克大帆船在内的强大舰队,兵临东西方海上贸易要冲马六甲城。
他们本以为,这次又会像在印度作战那样,几十名军人便可以击溃数千名印度土邦军队,孰料却遭到了马六甲国王的顽强抵抗,苦战一个月才靠着有代差的海军拿下了马六甲城。
但马六甲国的残余势力,依然不断骚扰着葡萄牙人的统治区。西元1551年,也就是嘉靖三十年,由马六甲王室建立的柔佛王国联合爪哇攻打马六甲城,意图收复旧都,又被葡萄牙强大的马六甲舰队击败。
此外,周边的国家也十分敌视葡萄牙殖民者,亚齐国几度三番进攻马六甲,想要赶跑葡萄牙人。最近的一次进攻,发生在西元1568年,也就是去年。但还是奈何不了葡萄牙人的舰队。
这期间,马六甲国王数度遣使向宗主国大明求援,甚至亲自携带大明所赐金印文书前来朝贡,希望大明能像当初郑和劝退暹罗入侵马六甲一样,再度为属国撑腰。
朝廷也确实向葡萄牙人交涉要求归还马六甲。
可印度洋上已经没有了郑和的无敌舰队,仅靠苍白无力的圣旨如何能降服远来之夷?佛郎机人丝毫不加理会,交涉自然以失败告终……
但这次交涉也让葡萄人感到震惊,他们这才知道东南亚大部分国家都臣服于大明王朝。
葡萄牙人都羡慕死大明了,要是这些国家也心甘情愿奉他们为主,他们又何必走到哪里打到哪里杀到哪里那么艰辛?
于是佛郎机人兴起了征服大明,便可以取而代之、一劳永逸的念头,结果在后来的屯门海战和西草湾海战被教做人……我大明虽然已是大萌,也不是小小佛郎机夷,可以跑到本土撒野的。
总之,在葡萄牙人看来,大明王朝实在蠢到不可思议。居然放着金山不入,白白让给他们来发财,他们只求这头睡龙能睡得更久一些,好让他们多偷走一些龙穴中的财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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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赵公子暂时也叫不醒这头睡龙,不过他已经煞费苦心,拿这头睡龙的爪子按了手印,可以扯大旗作虎皮,打着大明皇家的旗号,去守护天朝的宝藏了!
看着傲立甲板,意气风发、嘴唇通红的赵公子,郑若曾不禁有些黯然,这些事本该是朝廷来做的。这也是历史给予大明最宝贵的财富,足以让大明朝轻松走出危机,再辉煌伟大两百年!
可惜这个老农建立的朝廷非但不珍惜,反而还畏之如虎狼、避之若蛇蝎。非但自己不再出海,还不许民间向海洋发展。
那就不能怨赵公子越俎代庖了。
已经到风烛残年的郑若曾,十分能看得开。他心底深处甚至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就算将来赵公子在海外另立朝廷,也好过现在这样,白白让欧洲人侵吞了大明海疆!
郑若曾让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不由一阵剧烈咳嗽。
“咱们还是进去吧。”赵昊也赶紧扶住郑若曾。
“不打紧,不打紧。”郑若曾摇摇头,不过还是顺从的朝舱门走去道:“公子既然志存高远,要与那佛郎机夷一较高下,那只靠目前的海上保安队,怕是远远不够啊。”
“嗯,开阳先生说的对。”赵昊点点头道:“所以我们还要不断增强实力啊。”
说着他又笑笑道:“对了,海上保安队已经改名‘大明皇家海运耽罗警备区’了,是不是听着气派不少?”
“自信点儿,去掉‘海运’俩字,叫‘大明皇家耽罗警备区’更气派。”郑若曾笑呵呵道:“花了钱了,就得让它效果最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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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检阅
“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吧?”赵公子有些意动,又有些迟疑道。毕竟这俩意思的差别,就像‘哈工大’和‘哈理工’的区别一样,完全不是一码事儿好吗?
“反正都是略称,没差别的。”郑若曾不以为意的笑道:“真有人说,到时候再改过来就是。”
“哈哈哈,姜还是老的辣。”看着开阳先生招生办主任般的笑容,赵公子闻言深以为然道:“那就叫这名儿了!”
他也觉得‘海运’俩字碍眼。
顿一顿,赵昊又淡淡道:“为了保证这次惩戒行动能达到威慑目的,集团又下了血本,给他们加强了一下实力。”
“哦,是吗?”郑若曾一脸惊喜:“又有新船?什么时候到?”
“已经到了城山港,训练一段时间了,这次去咱们正好检阅一下。”赵公子笑眯眯说道。
“原来如此。”郑若曾终于明白,赵公子为何要把李朝的官员和商人都带上了。无它,宣示天威罢了。
~~
从松岳山到城山一百六十里水路,又是逆流。好在这时节刮的是西北风,后日清晨便抵达了城山港。
但船队并没有马上进港,而是在城山港与牛岛间的平静水域下了锚。
一顿丰盛的早餐后,随船的宾客们都被请上了船艉楼甲板。
李朝的官员商人们并不担心会被丢到海里去,因为昨天晚上,赵公子就亲口告诉他们,今天安排了盛大的节目,请他们务必穿上最正式的服装出席。
李牧使穿着跟大明官袍十分相似的时服。李朝完全跟随大明体制,官服也不例外。但朝鲜国王为郡王,虽获亲王服饰,但大臣仍是郡王之臣,所以在服色上按例要降两级。即一品官员着大明三品官服,而且没有公服,只有时服和常服。
所以李朝大臣最高只能用孔雀补子,不会出现仙鹤补子。而李牧使只能穿青色官袍,用五品的白鹇补子,系乌角带,连赵昊腰间的银带都不如。
李若同的裆还没好,走路还有些鸭子步。他本来还有些羞耻,但一看到朴成性便开心的笑了。
“右使大人早啊,倒完夜香了吗?”
朴成性头戴上竖两根翎毛的笠子,穿着绯色的贴里,这是李朝的戎服了。他闻言不屑的哼一声,自得笑道:“公子说过啊,天朝首辅的二公子,和国公爷的二公子,都在为他倒夜香。羡慕不?”
“是么?”李牧使闻言一愣,这是他没想到的事情。难道赵公子有用这种方式表示亲近器重吗?要不要今晚自己也主动申请一下?
胡思乱想间,两人带着金熙善等人,还有临时被请来的旌义县监尹当获,登上了艉楼甲板。
艉楼甲板上,铺上了红色地毯,摆上了金色的菊花。穿着黑色高领斗篷,头戴黑色帽儿盔,脚踏黑色长筒皮靴的高大护卫,手持有着银色枪身、闪亮刺刀和黑色护木的漂亮步枪在四角肃立,场面十分隆重。
就连赵公子也换下了那身富贵公子哥的装束,穿上了黑色长筒皮靴、深蓝色的毛缂丝面料高领斗篷。缂丝是制作龙袍、诏书和官袍补子的面料,也是最贵重的一种丝绸,素有‘一寸缂丝一寸金’之说。赵公子这种毛缂丝料子,在华贵之外又增加了许多厚重感,李朝国王都没见过更没穿过。
赵昊头上戴一顶蓝色帽儿盔,盔顶嵌一颗龙眼大的红宝石,盔正面还镶着一个金质的船锚。
赵昊腰间悬一柄剑柄嵌鲛皮,柄首有一鎏金坐狮的古朴宝剑,昂然挺立船头,正专注的望着城山港方向。
他身后,立着唐友德、郑若曾等人,皆穿着最隆重的服饰。而那金科和朱珏两位武人,则都穿着跟赵公子一样的高领斗篷,蓝色帽儿盔。区别是他们的帽儿盔顶嵌的是蓝宝石,头盔正面没有镶金锚,而是各镶了一颗金星。
另外,他们斗篷的面料是毛青布的,虽然一看就不如赵昊的,却也面料笔挺,质感十足,红焰之色隐然,是李朝人没见过的高级货。
两人各悬一柄银质鎏金佩剑,一左一右肃立在赵昊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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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肃穆威严的场面,一下就把李若同和朴成性等人镇住了。大气不敢喘了好一阵子,才壮着胆子向赵昊行礼,口称公子。
“哦,你们来了?”赵昊这才回过头来,对李朝众人道:“今日我大明皇家耽罗警备区,正要举行阅舰式,不知诸位可有一同观看?”
“荣幸之至。”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众人连忙点头哈腰。
“好,那就一起观看我大明天威吧。”赵昊笑着对担任总指挥的金科点点头。
金科便向前一步,皮靴重重击在地板上。他拔出明晃晃的宝剑,斜指着一碧如洗的天空,高声喝道:
“奉总警监命,大明皇家耽罗水警区,阅舰式开始!”
一旁,同样穿着蓝色高领斗篷,头戴蓝色帽儿盔的司令兵,马上吹响了雄浑的号角!
紧接着,艉楼下八面牛皮大鼓同时有节奏的敲响,鼓声震天!
数里外的城山上,忽然也响起雄壮的鼓声。与乌尾船上的大鼓相和,气壮山河!
紧接着,箜篌、古筝、古琴、琵琶相继加入进来,共同奏响了一曲《秦王破阵乐》,声震百里,气壮山河!
艉楼上的人们只觉心跳加速,神摇意夺,虽然他们大都不是头一回听到这《秦王破阵乐》了,
但在这海面战船之上,相隔数里合奏,其雄浑气势,又岂是在宫廷庙堂内演奏的那种可比?
但更让来宾们震撼的还在后头。
只听雄壮的乐曲声中,一艘船艏昂起张开、尾部高耸,遍插旌旗,高大如楼的战船,缓缓驶出了城山港。
那船一出来,就引起了李朝众人的惊呼声。除了李牧使外,他们要么是水军将领要么是海商,自然对船只十分敏感了。
“看样子是福船,可这也太大了,比日本人的安宅船还大!”金熙善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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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没见过这么大的福船。”海商们也交头接耳起来。
“这是艘封舟吗?”一个个大惊小怪,完全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四百料的天朝福船就能让他们生出高大如楼的感觉,因为李朝水师最大的战舰也没有四百料。
“是大、大福船。”朴成性略有些结巴道,他这个李朝水军节度使,终究还是识货的。“还以为天朝已经不造这么大的海船了呢。这艘大福船得有千料吧?”
“不错,一千料。”赵昊闻言点点头,十分谦虚道:“距离真正的大福船还差一截,当年下西洋的舰队里,最小号的战船都比这个大。”
他这话还真没错,当年郑和舰队中,不提那些大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宝船,单说作为主力的两千料战船,长十七丈。最小的一千五百料战船,也有十五丈长。
而这种只有十三丈长的千料海船,在郑和的年代,确实只能在本土看家,没法跟着舰队去西洋耀武扬威。
可悲的是,一百五十年后,别说李朝人被这些昔日的小字号战船吓到了。就连头次见的朱珏,也被这千料海船吓了一跳,只觉遇到了庞然大物。
倒也不能怪他们孤陋寡闻,这是大明自废武功,将远洋海军改为近海水师的必然结果。远洋船只要大要重,才能抵御风浪。但大船到了近海就像大象一样笨重缓慢,所以近海防御型水师肯定会选择更小更轻便的船只,来追逐肆虐的倭寇水匪。
所以看一个国家的军舰大小,就能看出他们对海洋的志向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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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能造五千料宝船的龙江宝船厂,如今只能造这么大的福船了……赵公子暗暗一叹,神情十分严峻。
这时,那帮一惊一乍的李朝官商,响起了更大更持久惊呼声,让人听取蛙声一片。
他们发现,那千料大福船居然不是一艘!
而是两艘、三艘、四艘……
他们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只见统一刷着蓝色船舷,水线下包着铜皮的崭新千料大福船,一艘接一艘的驶出了城山港,排成长长一条纵队,向他们缓缓驶来。
最前面的一艘大福船已经到了他们面前,后面的船队还在城山港里没出来呢!
受阅船队的航向与担任检阅船的乌尾船垂直。因此那艘刷着醒目白色舷号‘201’的大福船上,受阅官兵全都在右舷,面向检阅船整齐列队。
待到双方舰艏垂直时,201舰上的舰长海尔弟抽出了银色的佩剑,庄重的平举在胸前,同时高声下令道:“敬礼!”
所有受阅的警员,统一穿着蓝色立领大氅,头戴蓝色帽儿盔,穿着黑色皮靴,手持隆庆式步枪,相隔两尺笔挺而立。闻令啪的一声,鞋跟一并。哗啦一声,行持枪礼,动作整齐划一,丝毫不差!
赵公子也抽出长剑,持剑还礼!
只见那寒光闪闪的宝剑上,一面刻有七星图,另一面刻有‘威服四海’四个篆体字,乃是昔日永乐大帝,在静海寺赏赐郑和的宝剑,郑和下西洋时所佩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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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炮声隆隆
第一艘大福船过去后,紧接着第二艘舷号‘202’的战船,又缓缓驶到了检阅舰面前。
船艏,那位帽儿盔上镶着两颗银星的舰长,霍然抽出了指挥刀,一声吼道:“敬礼!”
穿着统一立领斗篷的海警们,迅速举起杵在甲板上的步枪,刺刀笔直指向天空行礼。队列就像瞬间高了半米一般,枪刺如林,摄人心魄!
乌尾船艉楼上,一众李朝宾客已经震撼的说不出话来了。那些千料战船,还只能让他们感叹,天朝的造船技术底子犹在。可如此严整的军列、威武的军容,却让他们真切感受到了耽罗警备区的恐怖实力。
他们王上的仪仗也没有这般整齐威武啊。
赵昊今日就像要让他们一次吃惊个够,待到十艘千料大福船驶过后,一艘明显大了一圈的五桅战舰,缓缓驶到了众人面前。
这艘舷号‘101’的巨舰,是那样的高大,以至于检阅舰上的众人立在高高的艉楼上,也只能勉强看到甲板上的一双双黑色军靴而已。
朴成性瞪大两眼,他看到这艘战舰明显超过一千料了,而且形制与大福船颇为不同,倒跟他们乘坐的乌尾船如出一辙,只是大了许多。
他没有看错,这也是一艘乌尾船,而且是万斛乌尾船!
所谓万斛乌尾船,正是赵公子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大号乌尾船。斛是广东一带用来度量船大小的单位,约等于一千五百料,也就是排水量五百吨左右。
这些大号乌尾船非但耗材巨大,而且工期漫长……主要是铁力木的硬度太高,钻孔、分解都极费工时。
但每一艘万斛乌尾船,都是可以横行中国海域的无敌杀器,素来为大海主们所垄断,就连官军都捞不着。赵公子就是再有钱,他也买不到,能得到这一艘纯属侥幸。真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此时,耽罗警备区参谋长兼海警总队总队长王如龙,便肃立在这艘舷号为101舰的舰艏,帽儿盔上的一颗金星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他拔出鎏金的指挥刀,率领站坡的海警们向检阅舰庄重行礼!
待到这艘庞然巨物般的乌尾船驶过,后面又驶出十艘千料大福船。大福船后,还跟着若干艘中型乌尾船和武装沙船,以及各种快船、舰船之类的小艇,更是不计其数。
朴成性算了一下,赵公子这支舰队,大概拥有大小战船一百余艘,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足以碾压李朝水师,更别说日本那些地方武装的水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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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完检阅的战船,便操帆转舵,顺时针绕向牛岛的另一侧列队。
庞大的战船,确实动作迟缓,牛岛也着实大了些。直到近中午时,受阅舰队才在牛岛以东海面呈一字横队排列整齐。大船首尾相连,以右侧船舷对向牛岛,中型乌尾船及以下的小船则以船艏对向牛岛。
担任检阅舰的乌尾船也驶到了牛岛东南,面向牛岛与舰队重新下锚。
城山港的确是耽罗岛上最合适做军港的地方,托牛岛的福,海面都比别处平静不少。至少新港那边就没法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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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回头对一众李朝官商笑道:“大家都累了吧?再忍耐一下,看完压轴表演就结束。”
说完不待众人回答,就对金科沉声下令到:“进行下一项吧!”
金科便再次跨步上前,抽刀下令。“炮击演练开始!”
雄浑的号角声中,鼓声再度隆隆响起,护卫们为来宾分发望远镜。
这玩意儿李朝人又没见过,一个个好奇的摆弄一番,学着赵公子的样子,将镜筒置于眼前。
“呀呀,牛岛怎么扑我脸上了!”
“天朝神技啊,竟然让牛岛活了!”
“我这个牛怎么往远处跑了?”当然,拿反了的也比比皆是。
~~
不说这边洋相百出的李朝众人,单说远处的受阅舰队,已经将各自船上的舰炮准备妥当了。
再不是之前稂莠不齐的铸铁炮,清一水都换成了黄澄澄的青铜炮!
尤其是那些千料海船和万斛乌尾船,因为船身够大,足以承受侧舷开炮的后座力,都在右舷安装了十门的青铜炮,再加上那些中小舰艇的船艏炮,足有三百门不同型号的大炮,瞄准了二里之外的牛岛滨海石壁。
那石壁如城墙一般突兀立于海滨,高达二三十米,正是后世牛岛的著名景观‘后海石壁’。
此时,石壁面海一侧,被人用白灰画上了一个个大大的圆圈,显然沦为了此次射击的靶子。
须臾,炮手们便装填完毕,一个接一个的举起了红旗。约莫所有战舰都准备完毕后,担任旗舰的万斛乌尾船上,王如龙沉声对褚六响下令道:“开炮!”
已经再次得到特别晋升的一级警员褚六响,点着了大炮的引信!
轰鸣声响起的瞬间,旗舰上其余舰炮也同时跟着开炮,乌尾船明显的摇晃了一下,但很快便稳定下来。
其余的战船也纷纷跟着开炮,三百门大炮同时轰鸣,炮声隆隆,震天动地!
那些参观打炮的李朝官商,虽然离着数里近远,但仍冷不防被这惊天动地的神威,吓得屁滚尿流,不少人一腚就坐在了地上。
赵公子虽然早有准备,也被震得耳膜生疼,他赶忙张开嘴保护自己,又觉得这样太有损形象。他灵机一动,便就势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那狷狂邪魅的样子,永远的刻在了每个李朝人的心中,实在太可怕了……
炮可怕,赵公子更可怕。哦不,好像还是炮更可怕,因为他们悚然发现,那坚城般的后海石壁,被无数呼啸而去的炮弹打得乱石纷飞!并没有按照他们常识,把炮弹弹开。
现实是,每一炮都会打出一个大坑,转眼就把石壁射得千疮百孔。
而且那些大炮的射速还奇快,几乎是几息之间就能发一炮,让他们真真切切领略了什么叫炮弹如雨点般倾泄而下!
炮击整整持续了三分钟。短短三分钟内,舰队发射了近三千发炮弹,其中半数命中石壁,最后当炮击停止,烟尘落定,李朝众人目瞪口呆的看到,那后海石壁竟然垮塌了十几丈长、数丈宽的一段……
上至李牧使、朴右使,下至那些李朝海商,全都陷入了长久的死寂。他们不敢想象,这些炮弹要是倾泻到济州城,会是什么样子。
谁也不会傻到认为,济州城的城墙比后海石壁还结实吧?
看到他们一个个呆若木鸡的样子,赵公子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微笑,相信这帮李朝人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这一幕了。以后他们不管做什么有关江南集团的决定,今天的画面都会在他们眼前浮现的。
金科的嘴角却抽动两下,觉得童梓功有点过了。
就算新铸的青铜炮威力十足,仅靠一千多枚实心铁弹,想要摧毁一座十几米宽的石壁,纯属想瞎了心。
是因为他遵照公子的指示……哦不,是金将军自己觉得,应该让教育效果更明显一点,便让童梓功驱使劳工营提前在石壁上动了手脚——无非就是凿孔,点火、浇水那一套。
一番折腾下来,石壁远去看着没什么变化,实则已经跟冻豆腐一样千疮百孔了,这哪还遭得住炮弹的洗礼?
~~
赵公子费这么大劲,当然不只是用来震慑这帮李朝官员和商人的,而是表演给更重要的目标看的。
当然也能提振己方的士气,增强将士们对青铜炮的信心,以最佳状态进入接下来的作战。这些名为青铜炮的长家伙,却生得黄橙橙,在日光下金灿灿,就像是天神的兵器一般。
事实上,各国确实一直称青铜炮为黄铜炮,直到19世纪40年代方改成正确的叫法,但讽刺的是,彼时青铜炮已经行将淘汰了。
不过在这西元16世纪,青铜炮就是最好的炮,尤其在海军中更是如此。因为铜虽然比铁软,但加了锡的青铜却比铁更加坚固,可以更好地承受发射时的震动,并且在海上更持久耐用。
甚至美化装饰起来也更加容易……别笑,最后一点也蛮重要的。在炮圈也同样存在颜值即正义的说法,精美工艺品一样的青铜炮,就是比傻大黑粗的铁炮更能提振士气、震撼敌胆,素来都是欧洲列强的海权象征!
这次所有船上的青铜炮,都是江南集团自己铸造的大炮!
我国有悠久的炼铜历史,几千年来积累的青铜器铸造技术已经登峰造极了。无论是模铸法还是失蜡法,都完全不在话下,论起铸铜来,眼下的欧洲人只是一群弟弟。
眼下的大炮也没什么门道,而且青铜的熔点远低于铁,因此铸造难度很小,还可以回炉重新铸造,比造枪简单太多,任何一位铸铜钟的师傅都能铸的了。
至于为什么要用铸钟师傅,而不是铸镜或者是铸铜器皿的师傅,不过是因为后者缺乏铸造大件的经验罢了。
官军之所以一直用铁炮不用铜炮,广布闽粤的地下兵工厂也从不制造铜炮,原因无它,就一个字‘忒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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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船坚炮利海警队
铜钱铜钱,铜就是钱,钱就是铜啊!
一门青铜炮轻的上千斤,重者可达两三千斤。大明的隆庆通宝一枚重一钱三分,含铜九五成。一门重炮单单材料就要二三十万钱,这谁顶得住啊?
随便给船上配上几门炮,炮价就比船价高老鼻子了。
相较而言,人命多贱啊,所以无论官军还是海主们,明知道青铜炮好,不易炸膛,炸了也不伤人,却没一个愿意花这个冤枉钱的,也花不起。
只有赵公子这种人傻钱多的憨憨,才愿意给将士们多一份安全感。
哦不,他不是唯一。在这同一年里,西欧同样还有一个憨憨,也决定给自己的舰队,全都装上青铜炮。她的名字叫昆·伊丽莎白,她的目的是为了与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抗衡。
这样就显得赵公子不太憨憨了。
当然了,就是想奢侈一把,你也得有这个实力啊!大明是个缺铜的国家,你问问官军和那些大海主,他们能弄到那么多铜吗?
其实铜陵就有铜矿,可那都是朝廷的。大明所有铜矿都是朝廷的,赵公子根本无法染指。所以他也只能打铜钱铜器的主意。
但大规模收购铜钱铜器,势必会造成铜价暴涨。以大明商人敏锐的商业头脑,能让你一门炮多花几倍的钱信不信?
所以赵公子几乎没有直接买铜,而是依靠江南银行这个大杀器,发行小额的白银票,来吸取市面上的铜钱。
老百姓有一种朴素的认知,就是对小额的钞票更放心,好像就算没法变现,损失也不会太大一样。
而且铜钱在日常交易中,确实存在笨重、低价的问题,一贯钱有13斤重,却只值一两银子,无论是流通还是储存,都很不方便。
所以小额白银票一经推出,就让大量的铜钱退出了流通。效果比大额白银票好多了!
尤其在击败恒通记,将其逐出江南后,老百姓就更是对江南银行的实力坚信不疑了。恒通记处心积虑,占着天时地利人和都挤兑不成,还有谁能击败江南银行?江南银行可以说是天下无敌了!
市面上的铜钱很快明显变少,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江南银行的银库中。然后江南集团又用白银溢价收购了这些铜钱,全都运到西山岛上,融化后重新分解炼制青铜!
而且江南寺庙众多,几乎每个县都有铸钟师傅,赵公子一声令下,便从芜湖、苏州、南京等地雇佣了两百名熟练的铸钟师父,把炼出的青铜一共铸成了五百门炮!
要不怎么说,战争打的就是后勤,就是财力呢?赵公子背靠着富甲全球的江南,短时间内可以调动的资源,能让那位伊丽莎白女王产生放弃童贞的念头。
他要是换个地方开局你试试,想造五十门都困难!
当然,这也离不开雪迎妹子的鼎力支持,没有这位天才美少女居中筹划,江南集团也没法高效运转,调动整个江南的资源为我所用。
大炮轰鸣的瞬间,赵公子想起已经半年多没见到雪迎了,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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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炮,军演圆满结束,中大型战舰列队回港。
陆战队员们则乘小艇登陆牛岛海滩,去捡回炮兵们发射出去的炮弹。实心炮弹大的十斤小的五斤,可都是铁铸的。赵公子再有钱,也不能打完了就不要啊。
按照规定,炮击陆上目标的训练之后,必须要回收七成以上炮弹才算合格。回收八成算良好,九成优秀,这都是记在考核成绩里的。
戚继光本来就是个细节控,又碰上赵公子这么个认为管理不量化就不科学的家伙,被两个处女座调教出来的军队,哦不,警队,有多变态都不足为奇。
赵公子则邀请众宾客入港参加午宴。当他们下了检阅船,站在码头上仰视那些千料大福船时,才真真正正感受到了什么叫高大如楼,切切实实明白了自身的渺小。
其实赵昊也是头一次见到自己的主力舰队。
这二十艘千料大福船,正来自他在一年前,向龙江宝船厂和苏州造船厂下的订单。
当时他一口气在两家官船厂,各下了两百艘千料海船的订单。头一批船在三月份就造好了,但一是要让船体静置数月,好让其各部分木结构件充分榫合在一起。二是这些船的尺寸在内河明显违禁,只能先挂在操江御史衙门名下。得等到赵公子拿到漕粮海运的许可,有资格造千料海船了,吴叔叔才敢过户给他。
所以直到七月份,陈淮秀率众回到江南时,才在南京太仓两处船厂办好了手续,喜提了八十条千料大福船。
别看都是官方造船厂出品,图纸也一样,但龙江厂的船无论是用料还是建造质量,都比苏州造船厂强一截。赵昊对此并不意外,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看重杨帆,想让他到江南造船厂挂帅。
于是赵昊决定,从龙江厂造的大福船里,挑选一半质量最好的作为战船,装配火炮,开赴耽罗岛,加入警备区海警总队序列!
之所以只用一半,火炮限制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太缺水手了。就是这二十艘战船,都已经把江南航运的水手掏空了。害的新成立的大明皇家海运,都没有足够的熟手来漕粮海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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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午宴是在那艘担任旗舰的101舰上举行的。赵公子在这艘可谓意外之喜的乌尾船,轩敞华丽的顶层尾舱室中,招待了李朝宾客一餐丰盛的午宴。
这一艘万斛乌尾船是哪来的呢?说起来还得感谢闽粤头号大海主曾一本。
去岁秋,这位横行南洋多年的曾魔王,率领数百艘大小船只进犯广州,大肆杀掠百姓,终于京师震动,下旨严令闽粤合剿。两位抗倭名将广东总兵俞大猷和福建总兵李锡,调集两省精锐海陆军队联合进剿。
福建巡抚又招抚了曾一本的死对头,另一位大海主林道乾,在他的协助下不断瓦解分化曾一本的党羽。终于在今年六月初,一举攻破了曾一本在柘林的老巢。
曾一本十分机警,见事不好,马上趁夜色扬帆遁逃,他手下党羽也纷纷夺路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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柘林造船场的场主和船工也吓坏了,他们虽然没有参与过抢劫,却一直给曾一本造船,官军来了,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便商量着赶紧逃命。
往常他们都是福建有事,逃往广东,广东有事,逃往福建的。但这次闽粤联合剿匪,广东怕是也要遭殃。他们又恨死了勾结官军的林道乾,一时间竟有走投无路之感。
这时,有人忽然想起那位大主顾唐经理来。从去年开始,那位唐经理便花大价钱向他们订购乌尾船,还大力游说他们,把船场搬到江南去,而且开出了让人无法拒绝的价码。只可惜小命更重要,没人敢背叛曾一本罢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曾一本都已经落荒而逃了,谁还能管得了他们去哪儿?
不过卖身也得卖个好价钱,当初人家高价请你不去,现在两手空空逃难而去,难免会被对方看轻。
正好干船坞里还停着艘刚完工的万斛乌尾船,那是给曾一本准备的新座船,只是还没有安装火炮,也没挂帆,所以曾一本逃走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这艘船。
场主和工匠们一商量,得,就用这艘唐经理求之不得的万斛乌尾船做见面礼了。于是,船场上下齐动手,用最快的速度开闸放水、挂帆拔锚,在天亮之前逃出了柘林湾,一路向东驶往澎湖。
场主又让心腹管事先行一步,依照唐经理留下的联络方式,到澎湖去找江南贸易公司的货栈传信。那位唐经理唐保禄恰好就在澎湖,他不愧是唐胖子的儿子,一听说官军要进剿柘林,就赶紧过来了,想看看有没有漏可捡。
双方一拍即合,唐保禄保证原先的条件仍然作数,并会以两万两的价格买下这条万斛乌尾船。于是,这条本属于曾一本的座驾,就成了耽罗警备区海警总队的旗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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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宴之后,李朝宾客们的行程便告结束,由朱珏派船把他们送去旌义县。然后怎么走,就是尹县监的事情了。
赵公子立在101舰的甲板上,目送着他们下了乌尾船,登上一艘武装沙船,愉快的与客人挥手作别。
不管客人们愉不愉快,反正赵公子是很愉快的。
待他转过身时,便见久违的赵士祯,满脸笑容的奔了过来。
“叔,可见着你老了!”千里送炮的大侄子说着话,跪在他面前,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起来吧,好小子!”赵公子一见他就笑,那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说明大侄子又立了大功了。
能造出这些青铜炮来,大侄子是要记头功的!
去年底,研究中心领了造铜炮的任务之后,赵士祯和张鉴组建了攻关小组,带着几名从兵器局招来的铸炮师父,凭着几门佛郎机人造的铜发贡,以及赵公子给出的几张鬼画符似的图纸。愣是用了半年的时间,就完成了三种青铜炮的研制、试验和定型,还制定了标准化生产的流程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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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永乐洪熙宣德炮
只能说,人和人的实力差距过于巨大。在造枪造炮这方面,赵士祯和张鉴这哥俩,可以称为当世最强了。
当然,慈父般的赵公子,还是可以为他的爱徒和侄儿指明方向,让他们少走弯路的。
这个年代欧洲的青铜炮可谓琳琅满目,长短粗细应有尽有。不过鉴于在之后三百年内,青铜炮的设计和铸造上,并没有本质的革新。完全可以跨越这些名字稀奇古怪的大炮,看一看英国人在他们的风帆战力舰上装的什么炮。
赵公子发动天赋技能——人脑检索,发现英国舰队两三百年间,主力舰上的舰炮始终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在6磅、9磅、12磅、24磅、36磅五个口径间来回变换搭配,而不论哪一种口径,长度基本都在3米到3.1米之间。
在这5种长管加农炮之外,英舰还会装备一种脱胎于臼炮的卡隆炮作为近战之用。
所以,大侄子的任务简单而繁重——打造这五种口径的长管加农炮,以及又粗又短的卡隆炮,再根据试验的情况定型。
临了时,赵公子又想到了大名鼎鼎的拿破仑炮,便给赵士祯的炮单上又加上了两种,让他慢慢造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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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赵士祯写信汇报说,所有的炮每样都试制了十门,并通过了长时间的试射。得出的结论让赵昊有些意外,卡隆炮且不论,那炮身长度只有长管加农炮一半的拿破仑炮,居然无论射程、有效射程还是精度,都丝毫不逊于英制舰炮。
这有点颠覆了赵昊的认知,不是说炮管越长打得就越准么?
看来拿破仑炮不愧是青铜炮的巅峰之作,能力就是强,猛!
而且,拿破仑炮射速还比英制舰炮快得多,在改用定装炮弹后,可以射一分钟四发,优秀!
这一点不难理解,前装炮的炮膛长度,与装填难度成正比,拿破仑炮相对短小的炮身,当然对装填手十分友好了。
当然这样的速射并不能持久,因为青铜炮耐热性不行,射的太快会软掉,不过怎么都比长管炮快得多。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同样12磅的拿破仑炮,要比英式舰炮省将近一半的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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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航海时代的海战中,口径太大没有任何意义,大一圈的实心炮弹并不能比小一号的实心炮弹造成更明显的伤害。这一点在赵士祯的报告中也得到了证明,24磅加农和12磅加农的威力几乎是一样的。
甚至连射击精度都不重要,反正大家都是贴脸射击,怎么都能射得中。四百米以外根本对战舰造不成任何伤害,盖伦船互射的话,200米内再开火一点都不晚……英国人都是100米内才开炮的。他们把炮造的更长,是为了更准确的攻击岸上的目标。
所以在海战中,最重要的其实是射速和炮数。我炮打的快、数量多,对你造成的伤害就一定更大。这是贯穿风帆时代海战的真谛。
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讲,12磅口径,也就是117毫米;管长为14.3倍口径,也就是1.67米的大拿破仑炮,都是上舰的最佳选择。
经过一番不怎么挣扎的权衡,赵公子下令,以大拿破仑炮为主力舰炮,第一批量产300门,命名为永乐大炮。
只是考虑到陆战队登陆作战时,仅炮身就重达557公斤的12磅炮,再加上几百斤重的炮车,轻松超过1吨,充当野战炮太过沉重。赵昊又让赵士祯打造了100门6磅,也就是93毫米口径的小拿破仑炮,并将其命名为宣德大炮,作为战舰的副炮和野战炮。
此外,又铸造了100门炮长1米,145毫米口径的卡隆炮,作为舰队近防和对人杀伤的武器装备上船。
赵昊把这种又粗又短的炮命名为洪熙大炮……好贴切哦。
不出意外的话,大黑、胖子和小黑这爷仨,就是日天舰队的三种主力炮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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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赵公子又马不停蹄视察了耽罗基地的建设工程。
比起功能复杂的新港市,海军基地的建设就简单多了,码头、挡风墙、军营……目前都集中在军港附近。
为了容纳庞大的走私船队,这里的海港本来就大的过分。挡风墙也比防波堤好建多了,所以这边施工进度比新港市那边快多了。
赵昊看到高高的挡风墙前,工人们正在忙碌的搭台子,为明日的警备区成立暨出征誓师大会做着准备。
“都准备好了吧?”他问了句挺没营养的话。
“都准备好了,今天预演一切顺利,随时可以开拔!”担任此次出征总指挥的王如龙,沉声应道。
“佛郎机人来了吗?”赵公子忽然没头没脑的问道。
“来了,侦察船昨天回报说,他们还泊在平湖港南边五十里的福田浦,那里风高浪急,港湾条件很一般,也不知为什么选那里贸易。”王如龙点点头,只有他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才知道,公子将对日惩戒战争定在秋季,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等这帮红毛鬼上门。
“和平户藩闹翻了呗。”赵公子不假思索道:“大村家的福田浦港口条件确实不好,所以他们正通过当地的教会在运作,想要获得大村家的另一处港口深江浦,也就是长崎。”
“怪不得公子要让末将扫荡北九州沿海。”王如龙恍然道:“还要我宣扬主力舰队即将抵达,到时候‘三光北九州’呢,原来是吓唬大村家,让他们向佛郎机人求援的。”
至于赵公子对日本的了解,为何比他这个前线指挥官还清楚?王如龙根本就懒得想——因为他是公子啊,这世上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吗?
“他们来了几条船?”赵昊又问道。
“三条。”王如龙马上将斥候画的草图呈上道:“一条是福船,另外两条是西洋船,请公子明鉴。”
赵昊接过来仔细辨认,那一大一小两条船都挂着繁复的西洋帆,其中大的一艘有三层火炮,船艏楼、船艉楼高高耸起,应该是一艘卡拉克大帆船。
小的一艘仅有两层火炮,看不到船艏楼,船艉也很矮,明显不如大的那艘来的气派。
赵公子却目不转瞬的盯着它,喉头明显抖动了几下,就像色中饿鬼看到身着寸缕的美女一样。
“我等的就是它!运气不错啊!”赵昊激动的低喝一声道:“绝对不能让它跑了!”
“那公子,最好明天就让舰队启航。”金科沉声提醒道:“佛郎机人自澳门远来,可谓孤军深入,恐怕趋利避害之心甚重,倘若侦知我们舰队的实力,说不定会拔锚南归的。”
“嗯,极有可能。”赵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沉声道:“那只要风向合适,明天就出征!”
“是!”两人忙沉声应下。
“我也会一起去。”赵公子又补充一句。
“公子三思……”金科王如龙异口同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可绝对不能冒险啊。”
“不行,这次讨伐只是借口,实际是为了达成我们的多重目地。我不亲自到前线坐镇,实在不能放心。”赵昊却断然说道:“不要再劝了,这是命令。”
“是!”两人只好靴跟一并,肃容应声。
“王大哥放心,”赵昊对已经晋升为初级警监的王如龙笑道:“总指挥还是你,我保证不会干扰你作战的,我只管跟小日本子讨价还价。”
“公子,末将不是这个意思。”王如龙连忙摆手,其实他还真有这方面担心,当然这话是绝对不能出口的。“纯粹是担心你的安全。”
“放心,我会完全服从你的安排。”赵昊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开什么玩笑,这世上还有比赵公子更惜命的吗?“当着金大哥的面,我授权你,如果我在战时不听你的指挥,你有权让我返航,这总成了?”
王如龙口称不敢,心里却终于熨帖了,想想也是,以公子之英明,又怎么不懂装懂瞎指挥呢?
“是末将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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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城下的军营中响起了低沉的号角声。
号角声中,一队队警员穿着跟昨天一模一样的装束,背着统一的蓝色厚棉布大背包,右肩挎着长枪、左肩背着套在蓝布套中的竹筒水壶,在直属警官的带领下,整齐列队向码头走去。
也有没带行装、空手列队的警员,他们是负责留守基地的。
一刻钟后,整个警备区四千名警员,在码头前整齐列队完毕。
码头上鸦雀无声,四千人连咳嗽声都没有。
这十分不容易,因为四千警员中,只有一千五百名海警,是从保安队转过来的,经过了长期的严格训练。
其余两千五百人,几个月还是江南航运的水手来着。七月份才转到警备区,开始接受童主任爱的军训。
童主任法力无边,两个月下来,便为他们注入了许多精神,至少立正列队时,跟老警员看上去没差了。
看到这一幕,手持漆黑色精神注入棒的童主任满意的点点头。
他没穿外头的斗篷,露出内里修身的深蓝色大翻领短下摆箭袖曳撒。
曳撒的箭袖上有三根银色的饰带,跟他帽儿盔上的三颗银星一样,都表示他高级警督的身份。
这次童主任也会随军出征,督促新警员们在执行任务之余加紧训练,会随时为他们注入精神的!
有他虎视眈眈盯着,哪个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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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誓师大会
一阵密集的军鼓声中,赵公子在一众高级警官的簇拥下,登上了点将台。
连高捷高老爷子,也换了一身一模一样的警服,只是没有警衔。老爷子本来就器宇轩昂,此时又特意收拾了一番,显得利落精神,就像一位老帅一般,昂首挺胸立在赵公子身旁。
赵昊右手边立的是同样打扮的郑若曾,老先生百般推辞,仍拗不过赵公子的请求,只能也跟着登台现眼。
作为赵昊海军理论的两大奠基人之一,此次的对日惩戒行动完全就是郑若曾制海权观念的体现,他怎么能缺席这样的盛典?
待众人在点将台上一字排开,童梓功厉声喝道:“敬礼!”
‘哗’潮水般的鞋跟相击声中,全副武装的警员行注目礼,空手的警员行举手礼,四千双眼睛齐刷刷地热切注视着高台之上的将领们,那里有大名鼎鼎的抗倭英雄,有爱兵如子的童主任,还有他们效忠的对象赵公子。
仪式由警备区副司令金科主持,首先带领众警员齐声高唱赵公子为耽罗警备区所作‘代警歌’:
“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天下失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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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一身戎装的赵昊也跟将士们,一起认真的高唱起这首,由徐渭谱曲,他改编自女英雄秋瑾的爱国诗歌。
他本来想借鉴英国或者日本的海军军歌,来为将士们谱写一首激昂雄壮的进行曲,然而一提笔,脑海中浮现出的全是侵略者的嘴脸。呸,恶心!
最后落在纸上的,还是秋瑾这受壮怀激烈,满含爱国热情的最强音。他觉得这首诗的每一个字,都能引起自己最强烈的共鸣。再没有比这首诗歌,更能向全体将士传达出自己的一腔豪言,满腹壮誓了!
当然这铿锵有力的歌声,能如此富有感染力,也离不开曲子谱的好。
你不得不再次承认,天才和凡人之间差距实在超级巨大。孤蛋画家不只是军事家中最好的诗人,戏曲家中最好的书法家,在音乐方面的造诣同样炉火纯青。正所谓什么都很精通,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也只有他这样胸有万里山河,才高博通今,又经历过十年抗倭,目睹国家之败坏的苦命人儿,才能充分体会到这首诗痛苦、沉郁的底色;理解赵昊的忧国忧民、心急如焚,到底是为哪般?自然也就更能明白,在绝望中孕育出的慷慨积极、义无反顾,有多么的可贵了!
徐渭头一次被赵公子拿出来的诗句,弄得眼红鼻子酸。他带着壮怀激昂的心情,谱下了这首激昂的乐曲——先以庞大而雄壮的鼓击,配以有节奏的镲,定下澎湃的基调。然后用中阮奏出扣人心弦的主旋律!
简简单单三种乐器配合,便不断将演唱者的情绪推向最高峰,在将士们粗粝雄壮的合唱声中,把那种国运再肩、慷慨激愤的情绪,直接渲染进每个人的脑中!
斗室苍茫,万家酣梦。天下兴亡,舍我其谁?!
为我中华之再兴,虽九死而无悔!
出海!出海!!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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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有脑疾的高老爷子,竟然可以吐字清晰的跟着唱下来,唱的老泪滚滚,不知道这歌声让他想起了什么。
一曲慷慨激昂、让人热血沸腾的军歌唱罢,金科请赵公子训话。
赵昊首先向将士们郑重宣布,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已于上月正式成立,经隆庆皇帝恩准,将日月同辉旗定为大明皇家海运旗,日后大明皇家海运势力下的所有船只,都需悬挂日月同辉旗,以作为海上身份识别。
旗舰上奏响隆隆的礼炮,点将台后挡风墙上的蓝布帷幔,随着滑轮缓缓分向两侧,露出墙上一面巨大的旗帜,旗面为鲜红色,同为黄色的太阳和娥眉月相依居中,高悬于众生之上。
日月所照,皆为王土。舰队所至,莫不服从!
在这面庄严的日月同辉旗下,赵公子向他的将士们发表了名为‘我们的征途是浩瀚大海’的演讲。
“诸位有的认识我,有的不认识我,在这里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本人赵昊,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一把手,海警部队总警监,你们的总瓢把子!”
“看到诸位今日警容严整,蓄势待发的样子,我感到很欣慰。诸位有的来自保安队,有的来自海运公司,我们从四面八方走到了一起,便有了一个共同的身份——海警!”
赵公子面前架着一对偌大的铁皮话筒,让他的声音可以清清楚楚传到台下所有将士耳中。
“很多人都在嘀咕,这海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给朝廷当兵的,是给官府当差的,还是私人的保镖?”
台下一众警官警员闻言,忍不住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这确实是很多人的困惑。
“我们中国人做事,讲究一个名正言顺,所以今天我就是要让诸位明白海警到底是什么,我们又为何而战!”赵公子说着,看一眼手持乌木棍的童梓功,淡淡一笑道:
“相信诸位都不会忘记,初进训练大队时,童主任给你们上的第一课。”
四千将士同时菊花一紧,旋即不约而同回忆起,在新兵训练时,童梓功一边挥舞着精神注入棒,一边用那尖锐的声音训话道:
‘你们进了保安队(警队),虽刮风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餐,天天见荤。每月的银钱更顶官军几个,而且从不欠饷。这些钱,都是江南集团,都是公子开销给你们的。你们在家哪个不是耕种的百姓?你思量在家种田赚钱的苦楚艰难,即当思想今日食银容易。又不用你耕种担作,养你前日,不过望你在有人威胁到集团和公子时,狠狠把敌人干爆!你不肯杀贼保障集团,公子养你何用?就是公子仁慈白养你,老子也要爆你的菊花一千遍啊一千遍!”
这番话其实脱胎自戚继光对入伍新兵的训话,这世界上就没人比戚大帅更懂练兵了。因为手下的士兵‘自将领而下,十无一二能辨鲁鱼’,戚大帅就时用这种直白到粗鲁的话语,把意思简单清晰的传递给他们。
当然戚大帅不会用‘爆你菊花一千遍’这种下三路的话来威胁将士,他说的是‘天也假于人手杀你’,但作用其实都是一样的。
多少人参军不就是为了有口饭吃?对饭都吃不饱的人来说,谈什么爱国什么光宗耀祖都是扯淡。有饭吃了,安下心了,才能好好训练,才能在未来的一次次冲锋陷阵中得到历练,在一次次军功中看到阶层跨越的希望,最终彻底脱胎换骨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军人。
金科、王如龙、朱珏、童梓功、马应龙这些人,不都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所以他们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来给这群啥都不懂、纯粹来混饭的文盲洗脑,再辅以严格的训练、言明的军纪,完善的保障,优渥的待遇,锤炼出来的军队自然不会差。
但这里的情况终究和戚家军还是不一样。戚继光招募将士是为了抗倭,天然就有保家卫国的加成,所以只要加以道德训诫和宗教似的灌输,将士们很容易就明白自己为谁而战、为何而战、继而就让军队拥有了灵魂——即所谓的军魂!
军魂就像是军队的精神支柱。有灵魂的军队才有信念有信仰,才能在逆境中保持士气,在绝境中绝不言弃,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这才是戚家军无敌于天下的秘密所在。赵公子如果不能让自己的将士们也产生军魂,那么不管他给出多优厚的待遇,童主任发送多少千年杀,他的海警部队依然只是个有其形无其神的样子货!
还是那句话,海警部队打顺风仗可能不逊于戚家军,毕竟装备的差距摆在那里。可一旦落了下风局,谁也不知道这帮海警能发挥成什么样子。
因为他们终究连官军都不是,甚至不能堂堂正正的称一声‘海军’,而只能以‘海警’代之。且在这距离本土千里之外的海疆上,又很难产生保家卫国的情操,让军魂从何而来?
不解决这个问题,把这些精壮的小伙子送上战场,赵昊就是在犯罪,就是在自杀!
在江南时,他和徐渭密商了数次,最终还是决定要设法让海警部队冠以‘大明皇家’之名。
所以虽然海警部队实际上完完全全归属于江南集团,但现在的全称却是‘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耽罗警备区’,可以理解为一套班子、两个牌子。
赵公子如此大费周章的安排的,无非就是为了蹭一下隆庆皇帝的爱屁。有了‘大明皇家’这个名头,海警部队的将士们就会相信自己得到了天子的认可,不会再有自己是‘非法武装’的想法了。
国朝开国二百年,又得国最正,大明天子在百姓心中的正统性是无与伦比的。这就像日本的大名都要蹭一下天皇的爱屁,才能赢得领民和部署的支持。尽管天皇根本指挥不动大名的军队……
但这只解决了身份认同的问题,赵公子还需要让将士们明白真正为谁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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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为谁而战?
“童主任话糙理不糙,说的一点没错,当初江南集团花重金养你们,是为了保护集团的利益不受侵害,你们也用英勇的战斗保护了集团、回馈了集团。”赵昊有力的挥动下右手,沉声道:
“俱往矣。从今天起,你们的身份彻底从江南集团的安保部队,转换为大明皇家耽罗警备区的海警部队。不用担心,你们还是归江南集团负责,只是集团将赋予你们新的任务——”赵昊说着,举手指向身后那边鲜红的日月同辉旗,铿锵有力道:
“那就是守护这面旗帜,守护我们江南集团的海上航线!”
“集团成立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是为了漕粮海运。为什么要漕粮海运?因为它可以让江南百姓交皇粮时,正赋之外的负担减轻九成!”赵公子一边解释了一番,为何会降九成的问题,一面目光炯炯的看着场中的海警将士们,果然看到了无数欢欣鼓舞之色。
原因很简单,这四千海警九成五以上都是江南十府人士,自然受惠于漕粮海运。剩下的一些山东河南流民出身的,全家也已经在江南定居,而且随着他们收入的提高,逐步都会在昆山落户的。
这下所有人一下就明白,漕粮海运的意义了。为何而战的问题,顿时解决了大半。
“漕粮海运的好处远不止于此。”赵公子摆摆手,继续高声道:“朝廷还特许我们的海运船队可以进行海外贸易,大家可能不知道这对江南和集团来说有多重要。就这么说吧,之前因为海贸断绝,江南十府的支柱产业——丝织业,遭到了重创。一半的生丝和丝绸没了销路,去年冬天甚至酿出了苏州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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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集团没办法,斥巨资为丝织行业兜底。集团贴进去多少钱呢?到上个月,整整八百万两了,这才勉强维持住江南十府百姓的生计。”
这话有些夸张了,因为集团确实在收购生丝和丝绸上,投入了八百万两之巨不假,可刘正齐领导的江南纺织总公司,已经依托洞庭商帮强大的销售网络,售出了一半了。所以账面上只浮亏了三百万两不到。而且都是发行的公司债,江南集团实际上只支付了十几万两的利息而已。
而且,漕粮海运的消息一传到江南,生丝和丝绸的价格应声上涨,只是因为如今有江南集团强力控盘,这才没有像前年那样疯涨。却也足以让江南集团囤积的巨量生丝丝绸,变成抢手的硬通货,根本没有财务压力。
不过还是得赶紧外销啊,不然长时间打不开海外销路,丝价又会暴跌的……
所以赵公子的逻辑也没错,只是省掉了一些环节罢了。没办法,玩战术的人心里都脏,赵公子更脏透了。只听他沉声道:
“八百万两的银子啊,能堆成山了。集团的压力很大很大,只有赶紧恢复海贸,将丝绸和生丝买到海外去,才能化险为夷,而且赚大钱!集团只有赚了大钱,才能给大伙儿发奖金啊!”
警员们发出一阵笑声,公子说的太明白了,他们能听的懂。
“但大家大都以不同身份,经历过加波岛海战,应该已经真切体会到,这大海并不太平!这是一个海寇出没,弱肉强食的地方。没有共赢没有妥协,只有你死我活,赢家通吃、输家离场而已!所以集团需要我们,操战舰打大炮,扫平这北洋之上的所有妖魔鬼怪,保护我们的船队可以安全贸易!”
“‘警’者,警戒也,海警者,集团海贸的守护神是也!没有了我们海警的保护,集团的海贸将不堪一击,只能沦为海寇们争抢的肥羊,然后黯然退出海贸。当然,那时我们没了要保护的对象,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所以我们海警与集团的海贸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关系,虽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定会同年同月同日死!”
“因此大家记住,我们的战斗是为了保护集团的海上贸易,海上权力,是为了能让江南百姓过上好日子,当然我们也会理所应当,过上更好的日子!”
赵公子有力的挥动着手臂,所有警员的心跳,都随着他铿锵的语调变得越来越快。他用最平实的语言,最朴素的道理,一点点点燃了将士们热血。让他们在热血沸腾中,明确了自己的责任,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骄傲感、自豪感!
海警之魂在觉醒!
“未来,我们的海外贸易还会扩展到南洋、西洋,为集团赚取源源不断的财富,让江南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而我们海警部队的职责,就是为我们的贸易船队扫平一切威胁。海贸扩展到哪里,我们就战斗到哪里!海贸扩展到七海之中,我们的舰队就巡航于七海之上,这就是我们海警部队光荣而神圣的职责!”
“出海吧,战斗吧!光荣而骄傲的海警将士们,大明的国土已经太拥挤,容不下我们这些后来人出人头地。但这纵横八万里的大海之上,却是一片片几乎无人开垦的处女地。在那大海的彼岸,有数倍于大明国土的肥沃土地等着我们去拥有,有无数金山银山等着我们去攫取,有前无古人的伟大功勋,等着我们去获取!”
赵昊说着向前一步,右手成拳重重捶击在自己的左胸上,用极具蛊惑力的语调嘶声道:“这些都是我许给你们的!以我的心脏向你们发誓!”
台下,四千名警员也齐刷刷的同时用右拳捶在左胸上,用山呼海啸的声音回应道:
“踏平七海,虽死无憾!”
“出海!出海!!出海!!!”然后在赵昊的带领下,一起振臂高呼!
高台上的高级警官们也同样血脉贲张,高呼不止!他们很清楚,赵公子最后那番话,是说给他们和台下的军官们听的,那是对他们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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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乎沸腾的气氛中,赵昊宣布‘大明皇家耽罗警备区’正式成立,并授予于警旗。
身穿黑色警袍的高武,双手持一面杆高一丈的带斗旌旗,正步走到高台中央,伸直手臂,将旗杆肃容交给赵公子。
那旗长六尺六,宽四尺,主体与日月同辉旗一致,只是旗面底部多了道一尺宽的蓝色横条。看上去就像日月照耀在海面上一般。
赵公子双手接过旗杆,转身郑重授予金科。金科庄重行礼之后,恭敬的接过警旗,转身向台下将士高举三次。每次举旗都伴随着将士们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金科持旗退后,赵昊又向王如龙授予舰队旗。
舰队旗的尺寸稍小,旗杆八尺,旗长四尺四,宽二尺六,蓝色缎面底,没有任何图案,只绣着一行醒目的魏碑体金字‘耽罗警备区直属海警总队’!
这是为了避免让将士们出现图腾混乱,所以警旗之下,就没有任何图案了。
接着又向朱珏授予了‘新港水警局’局旗……
在唐友德的强烈建议下,加波岛水警局更名移防,将把局总部设到未来的新港堡中,这样可以更好的节约资源,支持新港市建设。不过水警局的地方舰队主力,仍将在加波岛驻防,专门负责对漕粮海运航线的保护。
再向童梓功授予‘城山水警局’局旗,局旗的规格与舰队旗一致。
其实还应该授予舰旗的,至少要为舰队的主力战舰授旗,但赵公子考虑后,决定将其变为一种奖励——只授予在战斗中荣立功勋的战舰。
那些没有立过功的战舰,再大再贵也只有一个数字编号做代号。其中1开头的代表主力舰,2开头的代表中型舰,3开头的代表小型舰,4开头的代表各种小艇快船,5开头的代表运输舰,6开头的代表其它特种船只。
并且,赵昊允许战舰拥有命名权后,由船员们给自己的战舰命名,以此激励各舰将士奋勇争先,加深警员和军舰的感情。
为了树立榜样,经过研究讨论,警备区决定目前只授予编号为‘301’的中型乌尾船,唯一一面舰旗,以表彰其在加波岛海战中的优异表现。
这个决定在十天前就已经通知到了301舰,引得兄弟舰的将士们好生眼红,就连已经高升为101舰舰长的海尔哥,都高呼要回301。
301舰的官兵们在万分骄傲之余,更是展开了激烈的议论,经过无数人提名,无数次被推翻后,他们决定将自己的战舰命名为‘一血’号!
在301舰舰长和警务指导员呈送的正式申请文件上,他们如是解释此命名——我舰在加波岛海战中英勇作战,成功击毁倭寇舰队旗舰,为初战告捷立下了功勋。可谓在此次惩戒作战中,让倭寇流下了第一滴血,故而命名我舰为‘一血’号,以兹纪念。此致,敬礼!
赵公子虽然觉得怪怪的,但也说不出个丁卯,只好批准了他们的申请。
于是帽儿盔上镶着两颗黑色铁星的301舰舰长,便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趾高气扬的从赵总警监手中,接过了那面写着‘一血’的舰旗!
他也学着上司们的样子,高高挥舞三下,不过除了‘一血舰’上的五十名警员在忘情欢呼,其余警员全都选择了无视。要不是童主任在上头虎视眈眈,肯定还会有人喝倒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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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荣誉勋章
典礼的最后环节,是颁发个人荣誉。
先是,标兵出列朝天鸣枪十八响,以纪念在加波岛战役中战死,以及后续行动中死难的共计十八名前海上保安队员。
方才因为有人拿了‘一血’而有些活跃的气氛,一下便肃穆起来。
码头上鸦雀无声,只有清脆的枪声一下接一下响起,显得那样清脆响亮!
每一声枪响都代表一位牺牲的袍泽。这让将士们躁动的心情,变得凝重起来。但除了和死者相熟的警员们会黯然神伤外,大部分警员却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撼。
他们只听过‘一将功成万骨枯’,只知道在战争中人命如草芥,却从未想到过,战死者会被这样隆重的纪念。难道‘死后哀荣’不是高官显贵们才能有的待遇吗?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这些草民了?
十八声枪响之后,包括赵昊在内,又为牺牲的同袍全体默哀一分钟。
默哀后,金科代表警备区宣布,授予十八位牺牲者‘烈士’荣誉称号,并宣读了发放相当于十年薪水的抚恤金;为其父母养老送终;抚养其子女至成年,使其接受完中等教育等一系列的优抚政策。
其实这种时候,宣布这些挺功利的。因为这等于纪念死者给活人看,说难听点儿,就是在消费死者了。但军队本就是一个极端讲究效率的地方,让它浪费掉这样一次教育警员们的大好机会,童主任第一个不答应。
虽然谁都说‘死后万事空’,但如果知道自己死后会被隆重的纪念,且家里老小都会得到妥善的照料。当他在战场上面对生死时,可能就不会有太多的顾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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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为之前战斗中立功的警官警员授勋。
在激昂的乐曲声中,四十八名战斗英雄列队登上了点将台。其中还有二十名残疾的将士,他们有的胳膊废了,有的拄着拐,有的瞎了眼,但都收拾的整整齐齐,穿着崭新的大翻领修身短款蓝色曳撒,戴着标有军衔的帽儿盔,神情激动的走上台去。
他们虽然已经不能再战斗了,但依然不会退役,警备区万事待兴,有的是工作给他们做。就算双目失明的,还可以在即将成立的警备区医院中学个理疗按摩,为袍泽们治疗嘛。
其实按照条例,伤残达到严重程度,是可以直接申请退役,回家每个月领退役金混吃等死的。但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够标准的警员申请退役,因为大明的社会环境对残疾人太残酷了。只有在军营里,他们才会一直得到周围人的尊重,无需承受歧视和虐待……
褚六响也在领取勋章的警员中,不过他全须全尾两眼放亮,他站在这里是纯粹因为打炮有功,并不是受了什么伤。硬要说有啥损伤,就是听力好像有些退化的迹象。
他是警员不是警官,所以身上的曳撒没有警官们的箭袖,只是普通的窄袖。袖口绣着三条红色的细杠,说明他已经再度特别晋升为一级警员了。
褚六响军袍的左胸口,还有一排五颜六色的勋略章,那是他之前得到的各种奖章。有参加加波岛之战的首战纪念章……后来因为有人抗议,说保安队真正的首战,应该是当初在太湖攻打大雷岛,剿灭余六爷那次。
而且这一仗和之后的太湖剿匪,都是金科指挥的。金副司令是整个耽罗警备区的实际负责人,还得负责航海学校的筹备,往后亲自指挥作战的机会怕是没有了。负责叙功的副警务委员朱珏,把首战定为加波岛之战本来就是个失误了,怎么能把这段光辉历史给抹杀掉呢?他便又弄出了个‘太湖剿匪勋章’。
褚六响虽然没赶上大雷岛之战,却赶上了后来太湖剿匪的尾巴,于是又捞到一枚‘太湖剿匪纪念章’。还有在训练大队时获得的‘训练优异章’,以及在海上保安队炮手比武中胜出,得到的‘神炮手章’。
所有勋章纪念章都由江南的首饰工匠精心打造出来的,甚至奢侈的采用了螺钿技术。没办法,江南就是富,集团就是有钱,警务经费实在太充足了……当然前提是不造盖伦船。
此外,所有勋章纪念章,都会配发一枚小小的长方形板条的‘勋略’,其式样与所对应勋章、奖章的绶带一致,通过条纹、色彩、饰件区别不同的奖励。
警官警员们在穿着常服时,必须按规定佩带勋略,用以代表获得的勋章、奖章等。不然他们平日里挂着满身的勋章到处跑,也太不利索了。
勃列日涅夫同志别紧张,说的真不是你。
按规定,勋略表佩戴在左胸,一排四个。褚六响已经排满了一排,这次就可以成为全警备区第二个挂两行勋略表的警员了。但他一点不羡慕第一名,因为那家伙腚上中了日本人一箭,所以比他多了一枚光荣负伤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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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褚六响颁发勋章的正好是王如龙。看着他帽儿盔上的三道红色细竖杠,王如龙一边将一枚二等功勋章,别在他左胸上,一边高兴的低声笑道:“好小子,升的真快,再升一级就是警士了!”
“全赖总队长栽培!”褚六响虽然还是一口山东味,但说话明显有水平多了。
“那我再栽培栽培你,到101来当枪炮士官?”王如龙还真稀罕这小子,除了他名儿是自己起的之外,而且这指哪打哪的本事,还真没找到第二个。
“总队长,俺能不能不去?”谁知这小子却‘恃宠而骄’了。
“你不是挺财迷的吗?”王如龙一边给他整理着勋章,一边奇怪问道:“升成士官能多拿不少钱。”
“俺舍不得‘一血’,那可是俺亲手拿到的。”褚六响讪讪道:“俺觉得俺要是走了,她就名不副实了。”说着他憨厚的一笑道:“再说,现在的月饷俺就满意的要死,人不能太贪了,得惜福啊。”
“你这就知足了,”王如龙有些不悦道:“你的上进心呢?”
“总队长放心。”这时,授勋者集体向长官敬礼,褚六响赶紧将右拳捶在勋略表上,神采飞扬道:“咱还想把这个多来几行呢!”
“哈哈,你个憨货。”王如龙笑骂一声,还礼目送他下来。
看着一众授勋者下台时昂首挺胸的样子。他心说公子这哪是不懂兵啊?简直没有人比他更懂了好不好?就用这些个不值几个钱的小牌牌,就激发出了将士们的荣誉感。在行伍管理中,可是很难激发出官兵这种高级情绪来的。
当初他们可是连战连捷了整整两年,打出了戚家军的不败威名,到哪里都有百姓箪食壶浆,如迎天兵后,将士们才渐渐生出了这种宝贵的感情。
‘荣誉感’这玩意儿虽然他也说不出个丁卯,但能切身体会到这玩意儿太好使了。当生出这种感觉后,戚家军的每个将士都再度焕然一新。无论是训练、还是行军、安营、侦查……所有军中的事情,完全不用大帅操心了,大家都会主动做好,而且力求完美,唯恐给戚家军这个集体抹黑一般。
现在他竟然从这些还没正经淬过火的警员们身上,清晰感受到了荣誉感这种高级状态。虽然还是为了自身光荣的个体荣誉感,比不得集体荣誉感,但依然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彻底坚信,我们会干一番大事业了。”素来内敛的朱珏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轻声道。
“哈哈,你才知道啊。”王如龙轻笑一声,暗道老子真英明。
金科笑笑,向前一步,高声对台下众人下令道:“奉总警监命,对日惩戒作战正式开始。任命直属海警总队长王如龙为此次行动总指挥!”
“是!”王如龙向前一步,双手接过了金科递上的指挥剑,凭此剑可节制所有参战人员,违令者,杀无赦!
王如龙自金质剑鞘中,抽出寒光闪闪的三尺宝剑、斜指向天,暴喝道:“我命令,参战人员立即登船,按队列出港!”
“是!”警官警员们轰然应声,然后便在各自舰长艇长船长的带领下,有条不紊的前往各自的舰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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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队伍有条不紊的离开码头,赵昊笑道:“我们也出发吧。”
“是!”众将脚跟一并。
“啊,这就结束了?”一直很安静的高捷,忽然如梦方醒道:“我还没看过瘾呢。”
“没事,中丞,好戏还没上演呢,咱们这就出海打倭寇去了!”赵昊既然答应要带他去打倭寇,自然说话算话。
“哦,好,出海,出海!”高捷开心的像个孩子。高声吆喝道:“小周,取老夫的大关刀来,我要杀倭寇去了!”
那名叫周仓的警员,是专职负责伺候高捷的……包括高福在内所有高家下人,全都被赵昊踢去北京,以免有高拱的眼线。
高福他们当然也乐得赶紧回权势滔天的三老爷身边,而不是跟着疯疯癫癫的大老爷,在这海外孤岛上见天军训。
周仓赶紧把高中丞的大关刀扛过来。别说,还真挺沉。高捷却很轻松的拿过来,挽了几个刀花,然后大关刀一指东方,大吼一声道:“出发!打倭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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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出航
西风劲吹,城山港码头一片繁忙,三千两百五十名海警在列队登船。民夫们则抓紧时间,用简易的吊运装置,将最后一批物资送上船去。
主要的物资早在昨天就装船完毕了,但那些新鲜的蔬菜水果和肉类,晚一天补给在海上就能多撑一天不是?
坐镇警备区的金科,和要回新港的朱珏在庞大的101舰前,送公子和王如龙等人登船。像这样千料以上的大船,已经无法用船板上下了,必须架设特制的木头舷梯。
不过这样一来,赵公子总算不用担心,会从船板上掉水里了。他走在木头舷梯上,还有心情回头向两人挥手,感觉自己好像上的是‘海军一号’一般。
目送着公子上了船,金科便赶紧转回了,他带着七百五十名海警留守基地,任务也很繁重。要警戒、要监工、要为接收下一批补给物资做准备,一刻也耽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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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对日惩戒作战,耽罗警备区可谓倾巢出动,除了万斛乌尾船和二十条千料大福船外,还有十艘中号乌尾船,十五艘快船,五艘补给船,共计五十一艘大小船只。
这么多船,光出港就十分麻烦,要不是已经提前演练过,弄不好出港时就会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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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演习的套路,十条中型乌尾船将率先驶出港口,在港外布下警戒,保护在近海行动迟缓的大船出港。
褚六响所在的一血号,是小型舰中队的指挥舰,因此要第一个驶出港口……在警备区的舰艇分类中,千料大福船被定义为中型舰。中型乌尾船则落到了小型舰的范畴,比它还小的就连舰也算不上,只能叫艇了。
时间紧迫,他一上船就赶紧招呼炮组成员放下背包,立即更换作训服。
警员们摘掉帽儿盔,脱下外头的曳撒警袍,露出里面蓝白条纹相间的棉布海魂衫。接着坐在马扎上,除下造价不菲的黑色牛皮军靴,解开牛皮腰带,脱掉笔挺的深蓝色松江布长裤,丢在自己的吊床上。
然后他们换上了深蓝色麻布的长裤和长袖对襟短打,蹬上黑色布靴。威武干练的气质登时消失大半,看来‘人靠衣裳马靠鞍’这话一点儿没错。
褚六响等人换好了作训服,从墙上摘下藤编的头盔,一边往头上戴,一边冲出了舱室,解炮衣、装炮弹,做好随时向可疑目标开炮的准备!
炮组中的预备警员则赶紧将前辈们的警服、皮带仔细收拾起来,一件件挂入固定在舱壁的衣柜中。按说还要给靴子打油的,不过刚开船没时间,只能先整齐的摆在柜底,待晚上休息时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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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刮的是西风,正适宜大船出港。
一个时辰多一点,舰队所有船只便悉数离岗,在牛岛南侧重新编队成品字阵,挂满帆向东驶去。
这是一趟不用太操心的航程,因为洋流就会把他们直接送去北九州。全程不到五百里,又有顺风相送,两天时间就能抵达平户藩。
见船员们结束了操船,开始擦拭甲板、保养火炮了,赵昊终于忍不住要视察一下,这艘充作旗舰的万斛乌尾船了。
王如龙赶紧把担任舰长的海尔哥叫到船艉楼上,跟自己一起陪同公子参观。一来海尔哥对这艘船的情况最了解,二来要是出了什么纰漏,还可以甩锅给他。机智!
“你叫海尔哥?”赵昊站在顶层艉楼上,对小跑上来的舰长笑道:“头发也不黄啊?”
“是!”海尔哥先脚跟一并,先应一声,然后一愣。“啊?”
显然是听不懂赵公子的梗。
“这名儿谁给你起的?”赵公子笑着换个问法。
“是总队长,他最爱给人起名了。”海尔哥看一眼王如龙道:“俺原先叫海狗儿,俺弟叫海蛋儿,总队长嫌太难听,给改成尔哥,尔弟了。”
“怎么,不满意?”王如龙警告似的一瞪眼道:“尔就是你、你的,尔哥就是‘你的哥’,二弟就是‘你的弟’,又明了又有学问,你花钱请先生也起不了这么好!”
“满意满意。”海尔哥赶紧赔笑,他敢惹顶头上司?
“哈哈哈,王总队长真是个起名高手。”赵昊哈哈大笑着指了指王如龙,一边跟着海尔哥下艉楼,一边问道:“你这个船的参数有了?”
“已经测量过了。”海尔哥忙用科学单位如数家珍道:“101舰艉楼三层,甲板下有四层,船身长47.71米,宽的10.26米,吃水4.17米,排水量454吨!”
“唔,确实蛮弔的。”赵公子赞许的点点头,抚摸着用铁力木打造的舷梯扶手,对王如龙道:“看上去这船的做工,比那些中型乌尾船细多了。”
“可不,简直是天上地下。”提起这茬,王如龙气不打一处来道:“那十条乌尾船,明显就是欺负咱们人……是外地的,故意偷工减料、粗制滥造!”
还好,他硬生生把‘人傻钱多’四个字咽了回去,没让嘴臭的毛病毁了前程。
“嗯,懂了。给那曾一本造的是人版,卖给咱们的是猴版。”赵公子了然的点点头道:“怪不得广东人爱吃胡建人。”
“呃……”两人又听不懂了,好在王如龙已经习惯了公子满嘴蹦新词,便不求甚解的接着道:“那曾一本肯定很看中这条船,可是下了血本了。除了龙骨用的榆木、桅杆用的杉木之外,其它清一水都是铁力木。”
铁力木生长十分缓慢,经过多年砍伐,大木材已经很罕见了。造这么一条万斛船估计得砍光好几片林子。
“这玩意儿太结实了。”王如龙也一脸痴汉样的抚摸着船栏杆,不知第几次重复道:“炮弹打上来,就是个浅浅的印子,连木片都溅不起来。别看龙江厂的大福船用料也不错,一样能给它撞碎了!”
显然,老王已经熟练掌握了铁力木船的大杀招,并乐在其中了。赵公子忽然明白过来,王如龙为何不想让自己跟船,恐怕就是因为自己在船上的话,就没法拿这艘大家伙玩碰碰船了……
“说起来,铁力木还不是最硬的。”赵公子收回手,笑道:“在咱们东北有一种铁桦木,硬度是橡木的三倍,号称木王。”
“是吗?那回去赶紧让人去努尔干都司找找!”王如龙一听就激动了。“这要是用来打条船,连炮都不用开了,撞就完了!”
“不用那么麻烦,阿依努岛上也有。”赵公子笑笑,也露出了渴望的神情。不过他想的不是用这玩意儿造船,那太奢侈了。
这么珍贵的木料,不车珠子太可惜了!
别笑,真的。铁桦木比普通钢铁硬一倍,苏联时就曾用这玩意儿制造滚珠、轴承等,来替代钢材用在机器和汽车上,一点儿都没没影响他们乌拉。
这是天赐给赵公子的机械材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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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闲聊来到主甲板上,一群警员正在值日官的带领下洗甲板。看到三人下来,值日官马上立正行礼,喝道:“敬礼!”
拿着抹布、拖把,拎着水桶的警员们,立即站直身子,双腿一并、目不斜视。
“稍息吧。”赵昊看着这群蓝衣蓝裤的蓝精灵,心情很愉悦,就像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一般。警员们的这身作训服,包括他们那身神气的警袍,可是出自他的手笔。
六月时,赵昊在加波岛海战后赶来慰问将士,发现他们还穿着乡勇的号服,只是浆染成了蓝色,配上现代化的军衔,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于是他决定为将士们换装,正好集团也要为海上保安队配发秋装了。赵公子回京路上便让工于丹青的马姐姐,把自己的设计思路画下来。
对于彰显海警气质,提高海警形象和自豪感的警袍,赵公子起先打算上近现代海军服饰。但考虑到大明如今虽然解放天性,穿衣自由。但审美这玩意儿,领先一步是引领潮流,领先两步是先锋艺术,领先三步就是闹笑话了。所以思来想去,他还是以大明最帅制服单位——锦衣卫为基础,又参考了甄子丹版《锦衣卫》里魔改版的服装设计,出了这么一款颇为养眼的警袍。
一回京城,赵昊便找来几个裁缝,按照设计图裁好了版型,加急发送给江南纺织总公司。
别看这么身穿戴,却很能体现江南集团的实力。接到赵公子的命令,刘正齐马上将任务分配下去。
承担主要任务的是翁凡领导的江南棉纺公司,如今他已经掌握了松江一半的棉纺也。松江府号称衣被天下,给几千个警员做几身衣服,自然不在话下。
另外苏州城内的几十家裁缝铺、几十家皮革铺、几十家鞋铺、首饰行,接到订单也一起行动起来。两个月时间就完成了六千人份的全套穿戴,由陈怀秀的船队送到了耽罗岛。
包括每人一身秋装、一身冬装、一顶帽儿盔、一根牛皮腰带、一双长筒牛皮靴子,两双舰艇棉布靴。
不说别的,单说那全牛皮牛筋手工缝制而成,三层靴底也是牛皮的长靴,只有大明精锐骑兵、大汉将军、东厂番子才能穿得起。
ps.今天眼睛不给力,仔细理了下大纲,才写完一章半,没法三更了……
第二十章 101旅馆
再加上一人四身作训服,一件棉大衣,还有棉帽棉手套,海魂衫袜子犊鼻裈之类……这一身下来足足要十两银子,还是内部批发价。要是去市场上单件采购,十五两也打不住!
金科觉得公子在警员上花费太大了,赵昊却说,我们走的是少而精的精兵路线,就该有个精兵的样子。
想想二三十万两一艘的盖伦船,这点儿置装费好像也没多贵了……
其实也还好,因为费用的大头主要出在警袍、皮带和皮靴上,这三样将士们一个月也穿不了几回,损耗不大。警员们爱惜点儿穿个五六年,一点问题都没有。
真正耗衣服的出海、作战、训练和军营生活中,他们都是穿眼前这种卖相不佳,也很便宜的‘海警作训服’的。
不过这身被称为‘海警作训服’的衣裳,其实也不一般。这身作训服在样式上,类似于有钱人穿的中衣中裤,所以也被海员们戏称为‘睡衣外穿’,但确实方便在船上爬上爬下,不用担心下摆被哪里勾到。
裤子也扎进靴筒里,很是利索,还避免了裤脚被踩被挂住的意外。
而且上衣左右腹部位置,还各开了一个暗口,里头各缝了一个大口袋,装些细碎的小件十分方便,可以解放双手。
最值得称道的,是他们的作训布靴,非但用料结实、做工细致,而且在鞋底前脚掌和后脚跟还钉了块带花纹的杜仲胶皮子。
警员们很快就体会到了这玩意儿的好处,它非但能让鞋底更耐磨,而且还能防滑,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奔跑,也不容易摔倒了。
而且作训布靴的靴尖上,还包着片月牙状的铁片,这样在搬炮弹或别的重物,不小心被砸到脚时,可以保护警员的脚趾头——在大航海时代,舰艇上非战斗减员最多的原因便是脚伤,就像战斗时最多的死伤,是由木屑飞溅造成的,一样不可思议,却又是事实。
这些改进虽然细小,却都能实实在在帮助到海警们,减小他们受伤的几率,让警员们真真切切感受到赵公子什么叫‘爱兵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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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满脸欣慰的与警员们交谈一番,询问他们对新配发的服装有什么意见,对舰上有什么意见?
当着总队长和舰长的面,警员们就是有意见也不敢吱声啊,于是纷纷表示十分满意。硬要他们批评领导的话,那就是领导们太拼命三郎、太不注意休息了……
赵公子听得一阵索然无味,国人果然一个鸟样,不管哪个朝代。还不如去看看不会说话的东西呢。
“走,咱们下去看看。”赵昊笑着指了指通往甲板下的楼梯口道。说来惭愧,之前的科学号也好,陈怀秀的平江号也罢,他都嫌甲板下又黑又臭,从来就没下去过。听说这101舰的甲板下有四层空间,赵公子终于来了兴趣。
顺着楼梯下到负一层,这层高也就是一米七五多一点,赵公子都得弓着腰才能不碰头……不是他个儿高,主要是鞋跟和发髻高。
像高大哥这种身高超过一米八的,才叫真痛苦呢……全程都得猫着腰。
不过大部分将士,小时候普遍营养不良,身高还不如赵公子呢。他们大都在一米六左右,所以虽然感觉逼仄是肯定的,但还能凑合着过人。
比起逼仄来,更大的问题是黑暗和空气不流动。赵昊感觉当初徐渭住的天牢,也比这里头亮堂,比这里头空气好。
没办法,要是商船或者货船的话,在舱壁上还能开几个舷窗通通风、透透光。但这是一切以安全为要的战船。开了舷窗的话,接舷时敌人往里头扔火油罐怎么办?而且船内需要防火,也不点火把,只有挂在长长舱壁上的几盏船灯,在发着昏黄的光。
船灯里头装着水,基本上掉到地上就会熄灭。但为了保证安全,这玩意儿亮度就有限了。
赵昊倒是瞬间就想到了,可以从西山公司采购一批给煤窑通风的设备来,解决一下空气浑浊的问题,不过只能下次再说了。
这一层,是中下级警官和警员们居住的地方。曾一本显然不会理会手下们的住宿条件,原先这里一间间舱室都是货仓。水手们夏天天晴时睡在甲板上,其余时间夜里就在这层的货仓里猫着,绳索堆、帆布堆、货物箱都是他们天然的床铺,所以他们湿疹等各种皮肤病发病率很高。
而且当水手睡着后,还会随着海浪的起伏乱滚,有倒霉的甚至能摔断脖子、一命呜呼。
其实也不能苛责曾一本,因为欧洲的海员也是这遭遇。直到他们后来从印第安人那里引进了吊床,水手们这才得好歹有了个床,至少皮肤病少了,也不用担心睡着后乱滚了。
赵公子年初就搞出了吊床,负责造船的牛长老一试果然好用,便给所有船只都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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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艘万斛乌尾船也不例外,开到江南造船厂后,牛长老带人进行了改造,将这层船舱隔出了大小不一的三十个房间。警官两人一间,警员六人一间,都安装了吊床,还给打了衣柜和储物柜,每间房里还安了船灯,条件也算是大改善了。
但六个人挤在一个十五平大,一米七高的小房间里,赵昊觉得还是很够呛很够呛的。
可水手们的住宿问题,三百年后都解决不了,赵公子目前也能做到这一步了。
不过让赵昊有些惭愧的是,警员们却好像很满意目前的住宿条件。尤其是那些前沙船帮水手,都纷纷赞不绝口,甚至有人称其为‘101旅馆’。真不知以前的条件会差到哪儿去?
而且借着昏黄的灯光也能看到,一间间舱室内的内务,都保持的十分整洁。所有东西都在它该待的地方,吊床也都收在墙上,地面没有任何杂物,连木制的墙面都擦得锃亮。
严格要求内务到吹毛求疵,甚至有些故意折腾警员,但它却是塑造军纪和执行力的好办法。所谓‘解放军被子、美军的鞋、法国佬衬衣十四道褶’都是这个道理。
其实最早开始严格要求内务的是大嘤皇家海军。并非出于什么贵族心态,而是为了在出海时保持船上的公共和个人卫生。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船上常有鼠患,还有比老鼠更讨人厌的虱子、臭虫、跳蚤之类,散布斑疹、伤寒、瘟疫等各种疾病,造成非战斗减员,甚至能直接让战舰丧失战斗力。
大嘤的船长的发现,对付这些害虫最好的办法,就是勒令水手们保持船上和个人的卫生。除了日常卫生外,他们还会定期搞大扫除,清理生活垃圾,排放底舱的污水,到处撒石灰、硫磺粉等等,来降低爆发传染病的几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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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完了将士们住宿的负一层,再往下一层就更艰难了。因为下面三层没有直通甲板,而是用隔板隔出了一个个地窖似的水密舱。不过这样的好处是一两个舱漏了,不会有沉船的危险。
掀开负一层地面上的一个个盖板,便露出下头一个个舱库来。有弹药舱,有工具舱,还有备件舱,以及最重要的食物舱。
海尔哥告诉赵昊,虽然这次算是近海出航,但考虑到战斗的诸多不确定性,在日本也没有确定的补给港,还是按照一个月的远航标准来准备的供给物资。
其中一个仓库装满了米、面、小米等各种粮食。一个仓库装满了腌肉、熏鱼、火腿、咸菜等各种耐储存的副食。还有一个仓库则装满了冬瓜、白萝卜、胡萝卜、白菜等各种耐储存的蔬菜。
还有一个食品仓,居然装满了一摞摞蒲团大小的吃食,赵昊拿起一个凑到灯下才看清楚,原来是我国传统军粮——锅盔。
“海上时常风高浪急,伙房不敢生火,所以得多备干粮,不能让大伙儿饿肚子不是。”海尔哥解释道。
“嗯,有道理。”赵昊点点头,心说关键时刻还可以当盾牌。
至于今天刚送来的那些新鲜水果蔬菜和肉食,则都被送到了船艏下层的伙房中。刚出海的几天,水兵们的伙食素来是最棒的,不仅品种丰富,而且敞开供应。因为没几天这些玩意儿都会腐烂,与其白白浪费,不如都吃掉。
负三层则全都是装淡水的水柜了。谁都知道在大海上,饮水可比食物的重要性高多了,要是断了水或者水被污染了,全船离着团灭也就不远了。不过淡水在水柜里存放最多半个月,就会长满绿苔,滋生水虫,发出难闻的下水道味。非但难喝还很容易引发腹泻和痢疾。
沙船帮的经验是将水烧开了再装船,喝的时候煮开了加点茶叶盐巴,状况就会好很多。不过沙船帮都是在内河和近海活动,也不知这经验在远洋能不能有效。
好在此去日本也算近海,别的补给不敢说,淡水应该是不会缺的。
水柜下面是负四层,装的都是压舱石,以防止战船在风浪和开炮时大幅摇晃,甚至翻船。
第二十一章 作战会议
一餐丰盛的海上午饭后,各舰长艇长船长,以及与他们搭档的警务委员、警务教导、警务指导,纷纷搭乘舢板,齐聚旗舰艉楼顶层的大会议室,参加此次‘惩戒作战’的作战会议。
一百多名警官把个宽敞的大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他们对着墙上的一面巨幅日本地图小声议论纷纷。
“这倭国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啊。”海尔弟看着贴满地图的小纸片,密密麻麻的家徽和势力名,感觉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是啊,这得两三百家的了吧?”旁边一个叫辛飞的,是202舰舰长。
他和海尔兄弟,还有203舰舰长荣昇,204舰舰长项学海,205舰舰长薛化,就是当初戚家军六艘战船的‘持舵’,也就是船长了。
抗倭胜利后,戚大帅北上对付鞑子,明军又没有专门的水师,六人便彻底没了用武之地,在江浙都司卫所厮混几年,均郁郁不得志。结果被金科王如龙一一招募,挑起了海警部队的大梁。
按照条例,中型舰舰长应授初级警督,挂一颗银星的。但赵公子特批他们六个授中级警督,挂两颗银星。为此,特别注重规范的赵公子,还为他们专设了个职位,曰‘教练舰长’,让他们负责传帮带其余的舰长。
所以在场的舰长们都是弟弟,只能听他们几个老司机在那瞎白活。
“当初进犯的倭寇有哪几家来着?”容声问好记性的项学海道。
“肥后、萨摩、长门三地的最多。”项学海马上如数家珍道:“其次什么大隅、筑前、筑后、博德、日向、摄津、依纪等地的也有。对了,还有什么丰前、丰后、和泉的……”
这都是当年审问倭寇俘虏时,得到的口供,也难为他这么多年还能记着么清楚了。
这些地名,舰长们大都听过一些,当时只觉得相隔重洋、万分遥远,就是想报复都够不着。
谁成想离开了戚家军之后,居然能夙愿得偿,终于可以来倭寇的老家杀人放火了。人生的际遇,你说神奇不神奇?
舰长们对照着地图上的地名,一个个找出盘踞其上的势力来:
“松浦家、宇久氏、宗氏、岛津家、大村家、大友家、隐歧氏……”
他们一连锁定了二十几个大名、地头之类的势力,纷纷叫嚣道:“把他们全灭了,鸡犬不留!”
“对,血债血偿!非杀的倭奴几百年不敢出海不可!”舰长们一个个热血沸腾,声音简直掀掉船顶了。
这一战,根本不用动员啊!
只要想想这次终于能打到倭寇老家去,所有人都会急不可耐、嗷嗷叫着扑上去的!
忽然,会议室门口响起一声号令:“立正!”
所有人瞬间闭嘴,哗啦啦站起身来,向大步走进来的赵公子立正行礼。
王如龙和海警总队警务委员马应龙跟在赵昊后头。马应龙还兼任警备区的机关长,是三颗银星的高级警督,也担任此次‘惩戒作战’的警务委员。
两人脸色都有些不善,显然让会议室内的嘈杂声气到了。
“稍息吧。”赵昊却面带微笑,对众警官摆摆手。
哗的一声,警官们整齐稍息。
赵昊笑道:“这次作战的总指挥是你们总队长,我也就是来旁听的。”
说完他便在一旁靠窗的椅子上坐定,郑若曾和赵士祯也跟在他后面,坐在了旁听席。
因为是参加作战会议,开阳先生还穿着那身没有警衔的袍子,连赵士祯也换上了一身警袍,而且有三颗银星。他被赵昊任命为警备区装备长,就冲他千里送炮这份功劳,就没人会嫉妒他小小年纪就当上高级警督的。
待赵公子坐定后,王如龙便走到台上,先向赵公子行一礼,转过身来就对台下开骂了。
“都他娘的烧糊涂了,就一个个飞扬浮躁的!骄兵必败知不知道啊!”王如龙唾沫横飞,把一群警官骂的狗血喷头。
“知不知道当年蒙元两次东征,都他娘的败在北九州?!”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木棒点着身后的日本地图,厉声道:“怎么,打了几个小胜仗,就觉得自己比忽必烈还行了?”
警官们全都乖乖受着,海尔弟和辛飞几个教练舰长更是灰头土脸,老王敲打的就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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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从旁安静听着,他还头一次见王如龙训斥下属呢,怪不得叫‘活阎王’,真他喵的跟要吃人一样,吓死个人了。
不过当初蒙元败在北九州,很大原因是忽必烈为了消耗南宋投降的军队,还有高丽国的实力。而汉人和高丽人也心知肚明,焉能跟蒙古人一心?
而且战争准备极不充分,蒙元水师用的居然都是平底的沙船。那玩意儿是在近海内河用的,不能出远洋的,不然就算遇上所谓‘神风’也不至于损失那么惨。赵公子正是总结了蒙古人的教训,这次全都用适宜远洋的福船、广船,原先那十艘武装沙船都被留在基地看家了。
但说一千道一万,日本人确实打败了蒙古人,尽管是下了马的蒙古人,尽管走了狗屎运,竟能遇上冬天刮台风,而且是两次。但也足以证明他们本身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了。
更别说如今经过战国淬火的日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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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下喷的体无完肤后,王如龙便让马应龙做军情综述。
马应龙还兼着警备区的机关长,负责军事情报工作。过去几个月里,他着实下了一番大功夫,包括不限于敲骨吸髓的审问日本俘虏,了解日本和北九州的详细情报;派遣斥候小队监视北九州的风吹草动;他甚至已经收买了一些在北九州活动的‘唐人’,来刺探岸上的情报。
所谓唐人,就是东渡日本的明朝海商、流民之类,他们大都是当初汪直招募而来的。鼎盛时,男女老幼加起来超过十万人。但王直死后,大部分人跟随他的手下各奔生路,昙花一现的宋国烟消云散。但仍有许多人不愿回国,留在了日本跑船经商,被当地人称为‘唐人’。
有这层渊源在,马应龙不费多少力气,就通过伍记的老伙计,和几个唐人接上了头。他们没了靠山,生活十分艰辛,自然巴不得重新有大明的势力给撑腰,二话不说就都成了特务处的编外情报人员。
有了这些见多识广的商人提供情报,马应龙对日本的了解立马上了个台阶,此时作起报告自然底气十足。
“正如总队长所言,日本并不像我们之前想象的那样小,那样落后。事实上,他们国土之内人口十分稠密,虽然没有确切数字,但绝对超过了一千万人口,比李朝多一倍还多!而且他们结婚早、生孩子早,寿命短,所以青壮年占人口大多数,又全民皆兵,所以全国总兵力可达百万!”
赵昊轻轻撇下嘴,这个数他是不大信,不过料敌从宽总没错。
果然,会议室的警官们露出了讶异之色。倭寇老巢里这么多兵,他们才三千多人,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日本是个狭长的岛国,滨海的势力众多,水军的数量自然也极多。”马应龙也拿起一根木棒,指着地图上众多蓝色的标签道:
“如平户水军,对马水军、五岛水军,村上水军,野熊水军、丹后水军……等等。虽然这些水军势力因为战船很差、没有火炮,无法与我们的舰队匹敌。但我们这次是客场作战、濒海作战,难保会在极不利的情况下,被火攻、接舷。我们只有三千多人,损失不起啊!”
众警官终于露出凝重的神情,他们看到日本跟耽罗正好相反,沿海地形极为复杂,弄不好确实会大意失荆州啊。
“好在日本分六十六国,若干诸侯混战不休,我们只要不过度刺激他们,他们肯定是不会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的。”马应龙见他们终于重视起敌人来,这才话锋一转道:“相反,我们还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巧妙的借力打力,达成我们的战略目的。”
“这就要求此战,必须严格服从命令,不许自由发挥。”王如龙插嘴道:“谁要是上头冒进,休怪老子剑下无情!”
他拍了一下腰间的金剑,对马应龙接着道:“老马你继续吧。”
“哎,好。”马应龙点点头,拿起一根木棒,指向身后的地图道:“先说下目前日本的朝廷。他们的国王叫天皇,嘛儿都说了不算,就是个摆设,不提也罢。”
赵昊心说现在的天皇确实够惨的,穷的叮当乱响,但好歹说话还有点用,时不时能给人代个言,换点钱花花。真叫惨的话,还得看江户时代,德川家康临死前,颁布的《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十七条,那才叫从法律上把天皇变成了摆设呢。
《法度》明确规定,天皇只能研究文学,不得过问国事。凡宫廷官员的任命、天皇公卿的服饰冠带、天皇的出巡等等均需征得幕府的同意。而且将军有权干涉皇家的婚姻,甚至可以以宗教名义强制安排皇族成员出家修道。
能把虚君制度化,老乌龟确实够弔。赵公子心中一阵赞许,旋即一愣,我是在羡慕他吗?
这思想很危险啊,小同志!
ps.今天带儿子去看大熊猫了,也歇了歇自己的熊猫眼。不过两更还是有的,继续写去……
第二十二章 炮击江川城
舰队劈波斩浪,驶向日本。旗舰大会议室内,警官们听得入神,一边做记录,一边有人问道:
“天皇说了不算,那谁说了算?”
“原先是将军的,但现在将军也说了不算。”马应龙答道。
众警官一阵迷糊,毕竟在重文轻武一百年的大明朝,人们很难理解武将怎么能这么牛伯夷。
马应龙便循循善诱道:“你们把将军理解成董卓就差不多了。但现在他已经没有实力了,曹操袁绍之流的军头怎么还会听他的呢?所以整个日本一片大乱,没有人能说了算了。”
“这样啊……”一跟三国类比,大家就都懂了。
“日本的军头叫大名。目前实力最强的大名,是有‘日本曹操’之称的织田信长,还有什么‘甲斐之虎’,‘越后之龙’之类的,不过他们都在远离我们此次作战的九州岛活动,所以这次就不展开了,回头会把完善资料下发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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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应龙说完,和王如龙一起,在墙上挂起了一副九州岛势力图,然后接着道:“日本三岛,本州、九州、四国。九州岛,准确说是北九州,乃是我们这次讨伐的目标。”
“坏消息是,九州民风彪悍,豪强四起。前番攻打我们的松浦藩,在九州根本不上数。目前九州岛最强的三家,分别是九州最强的大友家。已经在西九州站稳脚跟的龙造寺家,盘踞南九州的岛津家。此外,还有根基在本州西部,却已经把手插进北九州的毛利家。这四家都有很强的实力,家主也都是心机深沉,实力强横之辈,绝非那些水贼倭寇可比拟的。”
“好消息是,九州同样打成一锅粥。就在今年四月,大友家和龙造寺家大打出手。眼看龙造寺家覆灭在即,毛利家调动四万大军,从关门海峡渡海登陆九州,大友家只好赶紧与龙造寺家议和,全力应战毛利家。”
马应龙说着一笑道:“毛利家的家督毛利元就,和大友家的家督大友义镇可是一对老冤家。两人都以足智多谋著称。不过毛利元就还是各方面都胜过一筹,几年前把大友义镇打得惨败,只能遁入空门,法号‘宗麟’。不过日本人出家也就那么回事儿,大友家还是这位大友宗麟说了算……松浦家也是这样。”
“总之,目前九州岛最大的事情,就是毛利元就和大友宗麟的双雄对决。至于龙造寺和岛津家,出于自身的考量,这时候不会贸然下注的,很大概率不会出手。”马应龙说完补充一句道:“当然,最后这是我个人判断,情况瞬息万变,事态会如何发展,谁也说不准。”
一旁的赵公子心说,我能我能。作为日本战国游戏玩家,本公子知道所有人的命运。当然自己要是掺合进去,会有什么变化就不好说了。
“最后说一下肥前国。”马应龙又换上一副肥前国地图道:“对应大明的话,九州岛跟我们琼州府差不多大。所以九州探题大友宗麟就是个知府。”
“我们琼州府有10个县,九州岛有九个国,所以松浦隆信这个他任命的肥前守护,就是肥前县长。只可惜,就像大友宗麟这个知府名不副实一样,他这个县长也只能管着西肥前的一点地方。暗中早就被盘踞东肥前的‘肥前之熊’龙造寺隆信给降服了。”
赵昊闻言暗暗点头,戚大帅带出来的果然各个都是人才。这马应龙平素没看出来有什么本事,只是看着他稳重,又跟王如龙合得来,才让两人搭班子。又因为金科的推荐,才让他当了警备区的军情头子。
没想到他收集情报的能力这么强,基本上没有什么谬误……这在境外情报搜集中,很难很难。
而且他讲解能力也很强,深入浅出,类比旁通,这方面可比只知道吹胡子瞪眼的王如龙强多了。当然,老王带兵打仗的本事,也是金科拍马都赶不上的……
两人还真是天作之合呢。
“但今年大友宗麟讨伐龙造寺隆信,他又迫不及待加入了大友家阵营。可惜,毛利家横插一杠,大友家不得不跟龙造寺家议和了。现在大友家和毛利家苦战,根本无暇西顾,龙造寺不趁机收拾他们这帮墙头草才怪呢。”
“所以最新得到的情报是,目前松浦家已经完全退出了九州本岛,回到了平户岛上。”马应龙指了指地图上,平户岛和九州岛之间狭窄的海峡道:“但起先松浦隆信也不是很慌,因为松浦家有三岛水军,还有值贺水军也听命于他们。”
马应龙说着指一指平户岛西南的一串大小岛屿道:“这里有五座山峰,汪直自号‘五峰船主’就是来自于此。他建立伪宋政权后,将值贺岛的名称改成五岛。后来伪宋烟消云散,但日本人已经叫习惯了,也没改回去,所以值贺水军也叫五岛水军。”
他心细如发,知道赵公子是故宋皇室苗裔,势必对‘宋’这个国号十分敏感,因此以‘伪宋’称之。
“但松浦家放弃西肥前,终究损失惨重,急需回血,所以那松浦镇信才会莽撞的攻击我们。”马应龙又接着道:“为了独吞战利品,他出动的都是松浦家本家军队。结果全军覆没、家督倒粪,后来我们的别动船队又频繁扫荡他们的领地,松浦隆信联合各家围剿也无可奈何我们,已是人心涣散了。”
“就在上个月,对马岛的宗氏请商人为说客来耽罗,送了一万两白银,倭缎若干匹,目的是跟松浦家划清界限,以免殃及池鱼。”马应龙笑道:“不过公子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就把钱和东西收下,把人撵走了。”
警官们一阵轻笑,公子真是妙人也。其实公子也是没办法,不多敲诈点儿,怎么养得起他们这些人和船?
“此外,肥前国还有大村氏、有马氏、后藤氏这些乡长级别的小大名,或者叫‘乡地头’。其中大村氏比较特别,他们家主大村纯忠是个切支丹大名。也就是改信了天主教的大名。因此他得到了佛郎机人的保护。现在三艘佛郎机船,就受他托请留在福田浦,以防殃及池鱼。”
然后,他又将上述几家的水陆军实力一一作了说明。基本上符合各自的身份,知府能调动几万兵马,县长能调动几千兵马,乡长撑死也就是上千人,正常也就是几百人。
~~
马应龙结束了军情报告后,便轮到王如龙宣布作战任务了。
“按照公子指示,此次‘惩戒作战’有三大目标,一、消灭松浦家,立威。二、俘虏佛郎机人的盖伦船,师夷长技以制夷。三,帮助耽罗商会垄断对日贸易!”他言简意赅沉声道:
“目前最紧迫的是二,因为佛郎机人在澳门的兵力很有限,目前闽粤正海寇,他们不可能长时间在日本逗留,随时都会回去保护老巢的。而一旦失去这次机会,我们怕是再没有机会,把他们堵在港湾里了——以我们目前的实力,在海上想要俘虏一艘盖伦船,几乎是不可能的。”
警官们闻言虽有些不服,但谁敢跟王如龙废话?只能乖乖听着。
“所以一和三可以先往后排,眼下压倒一切的任务,就是集中兵力,俘虏这艘名为‘东方美人号’的盖伦船。”说着他打开手中的文件夹,沉声宣读道:
“此次行动命名为‘狩猎行动’,分为三个步骤。第一,迅速打击松浦家的势力,展示我们的实力,目的是杀鸡儆猴,让佛郎机人忌惮我们。第二,在其心生退意之前,迅速把他们堵在福田湾中,好瓮中捉鳖。”
顿一顿,他又道:“至于第三嘛,就得看瓮里的老鳖到时候怎么反应了,虽说我们尽量要捉活的,可他们要是敢咬我们,就狠狠打他们的**!”
说人话就是,他们要是敢突围,就开炮就用船撞,就接舷白刃战,总之不能让那条盖伦船跑了!
“是!”众警官都知道公子十分推崇佛郎机人的盖伦船,虽然他们不认为双方的船差距有多大。但既然公子喜欢,那就将其抓住献给公子呗!
“至于那只鸡嘛。”王如龙手中的木棍,准确指向了五岛列岛上的江川城道:“就是它了!”
~~
九月十五日拂晓时分,隆隆的炮声将江川城的城主宇久纯尧从梦中惊醒。
“唉,还以为明朝的船队打过来了呢……”迷迷糊糊间,他以为自己又做噩梦了。
一旁的城主夫人闻言迟疑道:“好像是真有轰隆声?”
“纳尼?!”宇久纯尧侧耳一听,可不,果然是清清楚楚的轰鸣声,还有乱成一团的喊叫声,他登时睡意全无,一下坐起身来,光着腿拉开门,往外一看,只见码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这是,他的三弟,也是五岛水军的头领宇久玄雅跌跌撞撞跑进来,满脸烟灰掩不住的惊慌道:“欧尼酱,明、明朝人打过来了,把我们的船,全都击毁了!”
“原来不是在做梦……”宇久纯尧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的闭上眼道:“不不,这就是在做梦,赶紧醒过来,赶紧醒过来!”
第二十三章 神火飞鸦
有强劲的西北风做动力,惩戒舰队完全抵消了洋流带来的不利影响,于十四日入夜时,抵达了日本最西端的领土——五岛列岛。并成功的找到了前期来过一次黄岛。
黄岛是一处位于五岛主岛福江岛东南的小岛,原本还有几十户渔民居住,但之前王如龙带队清扫外海,到岛上抓走了十几户。逃掉的十几户人家也不敢再回来,正适合作为跟投靠机关处的唐人接头的地点。
几艘小小的桨帆船早就等待黄岛北面的海湾里,看到海面上举火为号,便赶紧划出了海湾。
在舰队周围游弋的406快艇,很快发现了他们,在核验身份后,将为首的几人送到了旗艇上。马应龙询问了福江岛上的情况,得知几十艘大小船只都在港中。王如龙马上当机立断,张满帆直扑五岛水军的老巢。
四更天时,舰队抵达福江川河口的海港,借着岸上的灯光,能看到一座小小的城堡,就坐落在喇叭状的河口旁。
带路的唐人说,宇久家通常是不舍得点这么多灯火的。但因为盛传明朝的船队要来报复,所以家督纯尧下令,入夜后就在码头和江川城点燃千支松明火把,将河口照得亮如白昼,以防止明船偷袭登陆。
可这时候的火把能照多远啊?舰队只要不登陆,岸上的人就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
倒是船上的人能借着岸上的火光,用望远镜看出码头就在城堡下,停泊着大大小小的各式船只。甚至能看出那些船是以日本关船、小早为主,兼以部分中式帆船。
“愚蠢的选址。”旗舰艉楼甲板上,王如龙搁下望远镜,轻蔑的哼一声。宇久家居然选择毫无遮掩的开阔河口,作为水军驻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估计是远离本土,又鸟不拉屎,根本不担心有人进攻吧。”一旁的海尔哥笑道:“太大意了。”
“是我们来的太少的缘故吧,多来几趟他们就会长教训的。”另一侧的赵公子幽幽说道。
“是,属下以后会时常督促他们进步的。”王如龙狞笑一声,沉声对海尔哥道:“按甲计划行动!”
“是!”海尔哥两腿一并,马上下了甲板,去舵室下令。
传令兵通过船灯传递着命令,很快所有战船都开始艰难的转舵。主力舰呈一字队形侧舷面向码头,小型舰和快艇则移动到两翼保护,随时抵挡发现状况冲出来的敌船。
至于五辆补给船则乖乖的待在主力舰后头,其实它们在这片海域,也拥有压倒性的恐怖火力。但按照战场纪律,补给船应时刻以自保为主,除非船长判断为生死关头,否则擅自参战以违纪论处。
另外,还有一艘在后头的,就是101舰。虽然旗舰没有避战的规定,但船上有赵公子啊……
王如龙可不敢有什么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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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时,舰队已经在距离码头四百米,距离江川城六百米的位置列队完毕。二十艘战舰在近海一字排开,形成一条长达千米的战列线。
其实对付一个小小的宇久氏,完全不需要这么大阵仗的,一切都是在为‘狩猎行动’预演而已。
就位之后,各舰便开始自由开火了。然而最先打响却不是大炮,而是明军的传统节目——‘神火飞鸦’!
这玩意儿并非赵士祯送来的,而是金科王如龙他们自己制造的。当初抗倭时,戚继光采用了各种火器攻击倭寇,‘神火飞鸦’就是其中比较好造,威力又大的一种。
此物外型如乌鸦,用细竹或芦苇编成,内部填充火药,还可涂上油脂。鸦身两侧各装两支‘起火’,‘起火’的药筒底部和鸦身内的火药包用药线相连。作战时,用‘起火’的推力可将飞鸦射至两百步。飞鸦落地时,内部装的火药被点燃,能整个烧起来。是点房子、烧战船的利器。
而江南集团标准化生产的火药,纯度远胜于官军,并完成了颗粒化。在加大‘起火’装药之后,让神火飞鸦的推力可达四百米才下落,正好用于攻击停泊在码头的战船。
据说还有一种类似于二级火箭的‘火龙出水’,甚至能打到一二里外,可惜是水师的不传之秘,戚家军也不会造。
一只只拖曳着长长尾焰的神火飞鸦,发出凄厉的呼啸声,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争先恐后的飞向停泊在码头的五岛水军船舶。
站在旗舰上看去,就像在烟花表演一般,煞是好看。其实它本来就跟过年放的窜天猴一个原理,只是更大,且多了纵火功能而已。
码头上,值夜的水手呆呆看着这绚烂的一幕。有人甚至以为出现了鬼怪,丢掉手里的长矛,跪地膜拜起来。
直到那些火鸦落在船上、码头上,凶猛燃烧起来时,他们才如梦初醒的大声叫嚷着,拎起水桶、蘸湿了拖把上船救火。
但这年代都是木头船啊,船篷和船帆还特别易燃,一艘接一艘的船上,很快便燃起了熊熊大火,眼看就要来个火烧连营了!
这时宿在码头的水手和武士也纷纷赶了过来,五岛水军的头领宇久玄雅见状急的直跺脚。“八嘎,赶紧把船开出去,别都给烧了!”
要不怎么说人不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呢?五岛水军如梦方醒……他们也确实刚醒,赶紧奔向各自的船只,管它着火没着火了,赶紧划走了再说!
海警们等的就是这一刻。一艘艘战舰的侧舷次第火光闪动,隆隆的炮声震天响起,无数沉重的铁弹如陨石般轰击而来,触者无不血肉横飞!
而且实心炮弹对船体伤害不大,那是对用橡木打造的战舰而言。像五岛水军这些用松木、杉木打造的船体,在这样近的距离射击,一炮就可洞穿!密集的炮弹一轮轮倾泻而下,短时间内就将港内大部分船只击沉了。
十几艘倭船幸运的驶出了码头,但炮弹如影随形而来,他们依然躲不过灭顶之灾。五岛水军在头目的指挥下,绝望的冲向连绵吞吐着火蛇的恶魔。然而当他们付出极大的损伤靠近时,海警船上的洪熙炮开火了!
粗短的炮身看着就很仁慈,可以同时倾泻出百枚弹丸,暴雨般喷在倭船上,船上人登时割麦子似的,被扫了个一干二净。
最后几艘千疮百孔的倭船,在距离明船一百米的地方,悉数停了下来。船上船下已经没有一个活人,只剩无数的残肢断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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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从海面跃起,将红色的福江川河口染成了妖异的紫金色。
整个河口码头上,已经没有任何活人了。五岛水军的幸存者也早已经吓破了胆子,丢弃了战船逃进江川城。
至于他们的头领,五岛水军的当主宇久玄雅,早已先一步逃进城堡,向他的欧尼酱报告敌情去了。
那厢间,宇久纯尧在仆从的帮助下,用了二十分钟的时间,快速穿上他祖传八代的盔甲。最后在弟弟的帮助下,戴上了孔雀开屏似的头盔,顿时感觉呼吸都沉重了许多。
然后他在几名武士的前拉后拽下,好容易才登上城中天守,向外瞭望。
他不看不要紧,一看就哇得一声哭出来。“我的五岛水军全完了……”
“是的阿尼,那些明朝的大船太可怕了,我们豚突的勇士,连他们边儿都没摸着,就全军覆没了。”宇久玄雅沮丧的叹了口气:“幸亏有江川城在,不然我们这次非要一败涂地。”
“是啊。”宇久纯尧闻言破涕为笑道:“还好我们有江川城,明朝人想打笼城战,就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他的自信是有理由的,江川城虽然建筑在平地,但当年在汪直的帮助下,把这座‘平城’改成了‘浮城’……就是城堡被河流包围,从远处看仿佛浮在水面上一样。当吊桥升起后,敌军再多也无法靠近,简直比山城还要难以攻陷。
而且宇久家在南蛮贸易中发了大财,将城堡外又包上了一层厚厚的石垣,就连天守的屋根等木结构,外头都包裹了厚厚的黏土防火,不怕敌人用火箭攻击。
战国乱世里,把钱花在城堡上总不会亏本的。它能带来无可比拟的安全感啊,见识不好只要缩进乌龟壳去,就安全了。
敌人想要攻城,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十倍的兵力都不一定能攻打下来。想要长期围城也不现实,因为富裕的宇久家在城内储存了两年的粮食,城里还有淡水。别说不可能久待的明朝人了,就是九州岛的大内家也耗不起啊。
这样想来,城主大人重新恢复了镇定,刷得展开小折扇,一边扇着风,一边云淡风轻的指着城外道:“看,明朝人终究还是胆怯不敢下船,白白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这下我们的人可以从容撤进城内,一点粮食物资都不给他们留。”
“阿尼说的对,只要江川城在,我们依然可以重振五岛水军!”宇久玄雅时刻不忘给自己开脱。
“哼。”宇久纯尧没好气的瞥他一眼,心说你就是不剖腹,也得出家谢罪。但这会儿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便问城里还有多少兵。
其实他也就是个乡长,所有兵力都是水军,这会儿折了个七七八八,还剩两百来兵的样子。不过日本兵民合一,马上给十二到四十岁的农民发武器,他马上又有了两千足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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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到四十岁,主要是几乎没有四十岁以上的农民……
ps.假期后几天没人看孩子,实在是没法三更,好在马上假期就结束了。今天还两更,明天争取多写点儿。
第二十四章 宇久氏除名
那厢间,消灭了五岛水军后,惩戒舰队缓缓逼近了江川城,在距离码头百米的地方下锚,没有要靠岸的意思。
之所以不靠岸,一是不摸水情,害怕搁浅。这么大的战舰一旦搁浅,麻烦可就大了。
再就是保持安全距离,靠岸太进,难保倭人抽冷子来一下,造成什么损失。前戚家军将士们可是见识过,日本人的弓箭还是很厉害的。而只要一百米以上的距离,无论是他们的‘铁炮’还是弓箭,统统都无法造成伤害了。海警们的三帝炮乃至佛郎机,却都可以轻易对两百米外的人和动物造成杀伤,就是这么巴适。
王如龙抱着手臂,漠然看着城外村镇上,惊慌四散的日本老弱妇孺。
江川城内空间资源都有限,为了减轻负担,只有男子才能进去守城,最多再接纳一部分青壮妇女,给守军做饭当搬运工。而那些被视为累赘的老弱妇孺,只能逃去山里躲着,祈求战斗早点结束。不然全都得饿死冻死在大山里。
其实他可以下令开炮追杀这些妇孺,但一来战役还长着呢,得节约弹药。二来不管是当初戚大帅还是赵公子,都严禁滥杀妇孺,认为那样会让军队丧失人性——一支兽军最后一定会反噬它的主人的。
公子比大帅还更甚。大帅对倭寇和从贼的青壮从不留情,公子却希望能尽量抓俘虏,然后宣判他们有罪,为江南集团服终身苦役。也许这就是纯粹的军人和……的区别吧。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定义公子这个人。商人?谋略家?科学家?想当海贼王的男人?
王如龙苦笑着摇摇头,算了,不想了,跟随公子的脚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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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江川城内的吊桥缓缓升起,说明该进城的都进去了,王如龙挥下手,下令先把城门破坏掉。
江川城距离舰队三百米,洪熙射程太短,宣德威力太小,上永乐大炮最合适。
正对着江川城的203舰上,右舷十门永乐炮一轮齐射,悉数打在城墙的石垣上,竟然一枚炮弹都没中吊桥。
邻船传来哄笑声,气得202舰长荣晟面若寒霜,右舷炮手们登时如坠冰箱,通体生寒。
“再来!”他抱着胳膊,怒视着这群不争气的东西。“三百米而已,打不着通通记过!”
炮手们全吓尿了。记过可太可怕了,一次记过当年晋升就泡汤,两次记过降职,三次就得下船了!
第二轮炮击全都小心瞄准,没人敢浪射了,也不敢玩声势浩大的齐射了。
其实炮上都安装了简易的瞄准具,这个距离瞄着打就成。只是甲板一晃一晃,会让炮口上下晃动。别看幅度不大,但炮弹飞出几百米差的就远了。
刚才就是受了海浪的影响,全都打高了……
这次他们一个接一个开炮,命中率果然就好看多了,十炮中了五炮。
永乐大炮威力十足,一发炮弹击中吊桥,就把厚实的吊桥砸出个大洞。五炮下来,吊桥四分五裂,轰然落进了城外水堀……也就是护城河中。
“纳尼?”天守阁上的宇久纯尧看呆了,笼城战中最关键的,不是争夺城门吗?明朝人把吊桥炸碎了,他们还怎么攻城啊,游过水堀吗?
正在忙着搬运守城器械的足轻们也停下了动作。傻子都能看出来,明朝人是不打算直接攻城了,那弄一堆滚石檑木上去有啥用?
“莫非他们想围困我们?”宇久玄雅猜测道:“因为兵力太少,不得不出此下策?”
“有可能。”年轻的家督点点头,对一众家老道:“清点物资,看看我们能坚持多久。”
话音未落,便听外头响起阵阵凄厉的声音。
“他们要释放火鸟,用火攻城!”宇久玄雅闻声两股战战道:“明朝人就是用这种魔物,烧毁我们的战船的!”
“啊?”宇久纯尧朝外头望去,却不禁大笑起来,原来明朝人释放的那些神火飞鸦,没有一个能飞进城堡的。有的撞在了石垣上,有的落进了水堀里。
“哈哈哈,什么火鸟,不过是用草编的假鸟,飞不了多高的!”纯尧得意的尾巴都要上天了。
~~
对面的舰长们,脸色都不太好看,神火飞鸦还是太笨,奈何不了这种高大的城堡。
“换火箭!”舰长们沉声下令,负责释放火器的陆战队员们,赶紧按照安全规定,将所有神火飞鸦收进铁箱中,抬下甲板去,又扛回了一个个油布包。
打开油布包,里头是一支支箭长5尺以上,绑附火药筒的火箭。这也是戚家军大量装备的一种远程火器,倭寇见之丧胆。
陆战队员将火箭放在特制的铁架子上,瞄准了江川城方向,点着了引线。一支支火箭呼啸着朝城内飞射而去。
“卧槽,康格里夫火箭!”旗舰上,看到这一幕的赵公子,忍不住大叫一声,使劲拍了下大侄子的大腿。
“什么‘扛个丽妇’?”大侄子呲牙咧嘴问道。
“没事,我说了梵文,意思是这个火箭很弔。”赵公子应付大侄子一句,旋即才想到大名鼎鼎的康格里夫火箭的原型,可不就是宋朝发明的火箭吗?
虽然大明的火箭明显没有十九世纪初的康格里夫火箭那么凶猛,却不是日本人那种在箭头裹上油布,点着了用大弓射出去,飞不了几十米的玩意儿可比。
这可是用火药推进的,而且气动外形比神火飞鸦强多了。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大明火箭可以轻松越过石垣。尽管大部分火箭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有小部分能落进城中,却足以引发火灾了!
谁让日本那么喜欢用木头盖房子?虽然城堡外头防火不错,可内里全都是木结构的城堡房屋,还有堆的到处都是粮草……那都是刚从城外抢运进来的。
不一会儿,江川城内就冒起了浓浓黑烟。这下城主大人也顾不上看城外的新鲜玩意儿了,扇着扇子吆喝着赶紧救火。
看到城内起火,陆战队员们精神大振。这下他们总算可以扬眉吐气,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炮手开开眼了。他们再接再厉,继续释放火箭,飕飕的破空声连绵不断,越来越多的火箭飞进江川城去,不断在各处引发火灾。
很多火箭落在城外的村镇上,日本人的木头屋子更是一点就着,转眼就成了一片火海。
见‘百无一用的船客们’如此嚣张,炮手们自然不甘落后,他们纷纷将炮口调高,用红红火火弹轰击江川城。
自从褚六响用红红火火弹出尽风头后,炮手们对这种‘红烧铁丸’的畏惧情绪大减。加之炉子和铁钳又有改进,变得更安全了。越来越多的炮手开始选择用这种杀器来进攻了。
负责加热铁球的铁皮炉子,都开始供不应求了。
一枚枚烧红的铁弹被发射出去,直接砸碎了城内的天守和屋顶,落进建筑里头,引发一处有一处火情。
最终,也不知是火箭还是红红火火弹引燃了城内的谷仓,大火冲天而起,再也无法扑灭。又是天干物燥、西风猛烈的时节,火势迅速蔓延开来,整个江川城变了一个大火盆。
火光中,浓烟裹挟着灰烬滚滚冲天,向东面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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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川城内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到处都是浑身是火的人在惨叫。余下人全都吓破了胆,哪还敢在城中逗留,赶紧从唯一的城门逃出去,然后硬生生止住脚步。
吊桥碎了,怎么过河?
有人大声吆喝着,举起白旗跪地想要投降。
但战前就已经下达过命令了,此乃立威之战,杀鸡儆猴,不要俘虏!
于是,正对城门的203舰火炮毫不留情的开火,几枚炮弹正中冲出来的倭寇,直接打了个串糖葫芦。一炮就干掉十来个人!
倭寇要么在城内等着被烧死,要么冲到城门口被炮决而死。他们绝望的哭喊声,甚至压过了大炮的轰鸣,传到海警们的耳中。
然而没有人会怜悯他们。
嘉靖倭乱以来,这些日本水军海贼频繁入寇大明,自辽东至福建,都遭到了他们的侵犯。尤其是倭乱最严重的江南地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死于倭寇之手。二十年来,其犯下烧杀奸淫辱掠的罪行罄竹难书!怜悯他们是对先人的背叛,是罪恶的帮凶!
最终,整个江川城在熊熊大火中轰然倒塌,宇久家家主宇久纯尧,和他的弟弟宇久玄雅以及十余位家老,集体在天守阁中剖腹,再度完美的诠释了什么是武士道精神。
被烧死多疼啊,自杀多简单啊,扇子切一下,无痛介错,连点儿感觉都没有,一下就过去了……
最终,城内两千多人,只逃出来一百多幸运儿。他们躲过了炮火,泅渡过了水堀,跌跌撞撞逃向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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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如龙没有下令追击,就让他们当义务宣传员,把大明海警的神威如狱,传遍整个九州吧!
自今日起,血债累累的五岛水军,团灭。倭寇的后台之一宇久家,除名!
第二十五章 果阿总督号
江川城以东二百里,便是大村家的领地福田浦。
福田浦不大,但三面环山,一面环海,风景秀丽,惊涛拍岸,十分养眼。但这里海湾开阔,无遮无挡,风高浪急,作为港口就差强人意了。
然而福田浦中却停泊着两艘西洋大帆船,还有一艘大型的中式帆船。自从五年前横濑浦被捣毁后,盘踞澳门的葡萄牙人来西九州贸易时,就只能在这里停靠了。期间他们曾重回松浦家领内的平户入港,但双方很快再度闹翻,所以葡萄牙人只能再回到这里。
这个港口的条件是如此糟糕,除了他们用来装货的中式大帆船可以靠码头外,就连那艘相对娇小的600吨盖伦船,都只能停泊在港湾中,更别说那艘四桅的卡拉克大帆船了。
这艘名为‘果阿公爵号’的卡拉克大帆船,排水量足有1500吨,以缔造葡萄牙印度洋殖民地的大征服者阿尔布克尔克命名。虽然有些陈旧了,却依然坚固强大,彰显着葡萄牙远东帝国的赫赫威势!
它有巨大的弧形船尾,高耸的五层艏楼和艉楼,以及船首的巨大斜桅,就像一座不折不扣的海上城堡,停泊在那里一动不动,便散发着骇人的威势了。
尤其是在四年前的福田湾海战中,葡萄牙人便已经用它和另一艘盖伦船,在这里狠狠教训过当时北九州最强的水军了,不会再有人胆敢质疑它的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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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出现在福田浦的盖伦船,吨位只有400吨,而这次这艘新近从本土远航而来,加入澳门舰队的‘东方美人号’,吨位足足大了一半,战斗力自然更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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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阿公爵号艉楼上,那间以胡桃木和华丽东方丝绸装饰而成的船长室内。这艘卡拉克大帆船的船长若昂·平托上校,正在与他的副手,也是盖伦船东方美人号的船长,阿方索少校,招待耶稣会日本主教区长老,负责大村牧区的托雷斯神父。
平托上校和阿方索少校,都穿着上中下轻、呈倒三角形,很有文艺复兴特色的男装。两人上半身的衣服色彩艳丽,肩膀和上臂部位十分夸张,以突出男性的雄健。而下半身穿的是霍兹——俗称紧腿裤。这样,两条健美下肢的外形轮廓会表现得淋漓尽致。
更牛伯夷的地方在于,非但他们的袖子和肩部都塞满了填充物,就连他们裆部也专门缝了个塞满了棉花的布兜袋,名叫‘科多佩斯’,这玩意儿是专门凸显男性特征。另外冬天还可以保暖,夏天可以孵小鸡。
托雷斯神父穿着黑色的教师袍,脖子上挂着十字架,头发花白、眼窝深陷,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他是最早跟随沙勿略神父来日本的那批传教士,到这里已经二十年了,深受东方审美的影响,已经有些看不惯两人这种夸张的服饰了。
“神父,你太久没回欧洲了,我们为了适应东方人的目光,已经缩小了很多。里斯本的贵族们的‘科多佩斯’甚至有小孩头那么大,上面还绣着精美花纹、镶嵌着珍珠宝石。”
‘噗……’托雷斯神父一口黑色的液体,险些喷在阿方索的脸上。他忙转过头去,用捂住嘴,咳嗽连连道:“抱歉我的孩子,我已经离开欧洲太久,除了我心还留在梵蒂冈外,我已经变成一个含蓄的东方人了。甚至连咖啡的味道,我都有些享受不了。”
“神父为散播主的福音,付出的巨大牺牲,太令人钦佩了。”平托上校端起奶壶,向他的咖啡杯中兑了点儿奶,又拿起一个镶着金箔的银质小罐罐,舀一小勺白沙样的东西道:“这样,神父就能喝的惯了。”
托雷斯神父以为他加的是盐,感觉自己受到了捉弄。但所有耶稣会士都是心志坚定之人,不会轻易的动怒。他端起景德镇瓷杯微微皱眉呷一口,顿时一股奶香混合着甘甜的滋味,冲淡了咖啡的苦涩。让这种口感馥郁却苦死个人的新式饮料,变得无比美味起来。
“哇,感谢上帝,加了奶这种甜甜的糖一样的东西,苦涩的咖啡也变得美味无比了……”托雷斯神父不禁在胸口划十字感谢上帝,这种美妙的滋味对他老迈味蕾的冲击,让他生出蒙主降恩的快感。
“这就是糖,是澳门新出现的中国糖。”平托不无炫耀道:“口感比那些脏兮兮的印度糖好太多,关键是它太美了。”
说着他打开那鹅蛋大小的糖罐,给神父看里头雪一般的白砂糖道:“这东西要是卖回欧洲去,肯定比胡椒还赚钱。人类不就是在追求甜蜜的感觉吗?”
“嗯。这东西应该是才出现不久吧,我在日本从没听说过。”神父深以为然点点头,仔细端详着那糖罐,只见其正面写着醒目而娟秀的‘苏白糖’,背面则是‘江南糖业’四个字。
江南糖业就是当初赵昊出方子,江小姐出其它的那间糖场。江南集团成立后,江雪迎将糖场搬到了西山岛上,好利用集团超一流的安保能力,长久享受垄断的暴利。
赵昊自然对此举双手赞成,要知道白糖可是大航海时代利润最丰厚、最热销的产品,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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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大概年初的时候,这种‘苏白糖’才出现在澳门,听说是从江南一带传过来的。”平托不无遗憾道:“可惜江南一带贸易断绝,我们无法直接去进货,只能被那些该死的广东商人敲诈——他们把这东西卖的比黄金还贵,就这么一小瓶,居然要我六个杜卡特,简直就是抢劫!”
杜卡特是威尼斯铸造的足金货币,每枚重3.56克,由于其价值高、便于携带,是欧洲流通最广的货币。
在大明,两个杜卡特可以换一两银子。看起来好像比当初唐胖子卖的便宜多了,可江南糖业出货的量大啊,怎么可能还按照原先的售价?不过目前的价格也是暴利了,一年少说稳稳赚个三五十万两银子。
这还是因为江小姐有意将白糖打造成大众奢侈品,刻意压制了出货量的结果。
所以说天才就是天才,不用教也会无师自通。江雪迎这是自然而然的利用大明在东方的强大影响力,引领潮流、创造需求。而不是一上来就搞倾销。
等到海贸开了,白糖的名气也响了——大明达官贵人们的最爱,中国出品、苏州制造的高品质白砂糖,你看这一个个霸服加上去,到时候能赚多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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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江南糖业,跟江南集团有什么关系?”就算托雷斯对商业不感兴趣,看到‘江南’两个字依然瞳孔一缩。
“唔,我打听过,好像是江南集团旗下的一家企业。”平托拊掌笑道道:“我想好了,这次打败他们后,就让他们用白糖来赔偿我们的损失!”
顿一顿他又狞笑道:“不过前提是他们敢来福田浦。”
“我赌他们不敢来。”阿方索也笑道:“我们的两艘战舰,在这东亚海域可是无敌的存在,明朝人不会有胆量硬碰硬的。”
“应该会来的。”托雷斯神父闻言露出忧虑的神色,搁下那个精美的糖罐道:“今天我来的目的,就是告知你们,教会从主忠实的仆人,堂·巴尔特·罗密欧那里得来的消息,明国的江南舰队已经驶到了日本,并在三天前将江川城夷为平地。”
“是真正意义上的夷为平地,据逃回来五岛水军众说,明朝人用数百门大炮和上千发火箭将江川城摧毁倒塌,整个城下町夷为平地。码头的船只尽数焚烧,勇士们发起绝望的冲锋,却依然没能靠近那些明朝巨舰。”神父说着加重语气强调道:
“拥有五岛水军的宇久家,自始至终都没看见船上的人,就被明朝人全歼了!”
平托和阿方索的神情不由凝重起来。他们是受那位堂·罗密欧,也就是大村家的当主大村纯忠所托,在完成贸易后逗留大村家领地一段时间,帮他震慑下可能进犯的敌人的。
为此,大村纯忠表示,事成之后,可以允许他们转移到心心念念的深江浦去。
深江浦也在大村家的领地内,葡萄牙在福田浦吃够了苦头,早就盯上了条件更优秀的深江浦,经过传教士的勘测,最终确认那里的长崎港确系难得的良港。而当地领主长崎纯景恰好也是个狂热的天主教徒,并且是当年跟随大村纯忠一起受洗的家臣之一,西洋名曰‘罗纳尔多’。
于是葡萄牙商人们通过当地的教会,向亲爱的罗密欧提出了开长崎港的要求。
但大村纯忠对之前横濑浦被毁的悲剧至今心有余悸,所以才会让这帮南蛮商人在人烟罕至的福田浦,与日本商人贸易。长崎的人口可是很稠密的,再来一次‘横濑浦之变’,会把他活活折腾死的。
这次大村纯忠在巨大的压力下,终于松了口……不只是江南集团的惩戒行动,大村家在国内的处境也是一团糟糕,迫切需要倚仗葡萄牙人的强大实力,来稳固自己的统治。
所以葡萄牙人当然得撑一撑他,保住这位忠实的切支丹大名,也趁机攫取到一块像澳门那样的地盘,好在日本彻底扎下根来。
第二十六章 堵门
当然,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他们也慎重权衡过此行的风险。在这群自觉已经征服半个地球的葡萄牙人看来,大明的水军实力虽然比日本强不少,却依然不够看。
那什么江南集团的船队,实力再强能强过曾一本吗?曾一本手下近三分之一的士兵装备了包括火绳枪在内的各种火器。船上还配备了诸如佛郎机一类的火炮,称得上亚洲水军中的精锐了。
曾一本四十条船,一千五百人组成的舰队,都不是一条卡拉克大帆船的对手,江南集团又凭什么敢跟他们叫板?
所以在得到了大村纯忠开长崎港、并将港口三里范围内的土地,捐献给教会的承诺后,葡萄牙人心情愉悦的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们在福田浦驻扎这段时间,大村纯忠定时送上给养犒赏,还派日本妇女上船劳军,除了这鬼地方风浪太大,哪怕只是驻泊都会让人晕船外,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直到不久前,从耽罗岛传来消息,明朝的江南集团为了保护他们的航路,组成了一支庞大的船队。后来又听说他们的舰队一次齐射能轰塌一座小山,葡萄牙人才开始感到有些不安。
但经过讨论后他们认定,这肯定是爱耍诈的明朝人故意吹牛的。明朝的火炮什么水平,他们很清楚。那些拙略的铸铁炮,炮口还没有他们的速射炮……也就是佛郎机粗,怎么可能有那样威力呢?
于是他们决定不予理会,继续驻泊。
然而托雷斯神父这次带来的消息,让两名船长彻底不安了。
平托拿起一片‘贝伦糕饼’送到嘴里缓缓咀嚼……这是一种甜蛋奶茶司果馅饼,在烤炉中烤成褐色,撒上肉桂,再配上黑如焦油的咖啡,便是里斯本上流社会最流行的下午茶了。
但平日里总能让他一本满足的贝伦糕饼,忽然它就不香了——这次五岛水军覆灭、江川城被夷为平地的消息,可是日本人自己传来的,不可能再是明朝人吹牛了。
一艘卡拉克船的船长,必然要具有冷静的头脑,优秀的判断,和水准以上的谋略能力。又是孤军在外,平托是不可能真正轻敌的。
他一边默默盘算着去留,一边问托雷斯道:“神父,堂·罗密欧那边是什么意思?”
“他希望你们能移动到横濑浦,阻止明军船队驶入大村湾。”托雷斯神父直言不讳道:“当然,这只是他一己的想法,教会不会干扰你们的判断。”耶稣会与殖民舰队是互相依存的共生体,孰近孰远,老神父还是拎得清的。
“最好不要。”平托上校断然道:“在没有彻底弄清楚对方的实力前,我们还是不要贸然和明朝船队交战,就留在福田浦最好!”
说着,他毫不以为耻的笑道:“其实如果教会能同意,我甚至想立即拔锚出海……您知道的,在港里的战舰就像是陷在泥沼的雄狮,太容易遭到攻击了,何况这福田浦连一点岸防都没有。”
“有道理。”托雷斯神父点点头道:“孩子,不用顾忌教会,按你的想法去做吧。虽然教会总有自己的想法,但没有任何人希望,将你们这些为主开疆拓土的勇士,置于危险境地的。”
“多谢,如今像您这样通情达理的神父越来越少了。”平托上校感激的看一眼托雷斯神父。那些耶稣会的狂热者们,恨不得他们能立即征服日本,然后以日本为跳板征服大明,早日让该死的大明皇帝受洗才好哩!
“到了我这个年纪,深知耐心的重要,有些事,是一代人做不完的。”托雷斯神父和蔼的笑笑道:“当初我们跟着沙勿略神父来日本时,为了取得那些大名的信任,不得不剃光了头发和胡子,穿上僧衣戴上念珠,以佛教远支自居。”
“沙勿略神父离开时,全日本只有几百名受洗的羔羊。但有了他打下的基础,现在全日本有三十万信众,我们也可以神职人员的身份,光明正大的传教,还让好多大名受洗。”顿一顿,他颇为自豪笑道:“这就是很大的进步了,哪怕这次长崎的专属牧区泡了汤,我们依然不用太着急……机会总是会有的。”
“当然,我们还是会尽量履行对堂·罗密欧的承诺。”平托上校举起咖啡杯。
“当然,前提是保证自身安全。”神父也举起咖啡杯,与他虚碰了一下。
“当然……”平托开心的笑了,每一位德高望重的耶稣会士,都是那样值得人尊敬。
他呷一口杯中的咖啡,刚准备下令阿方索拔锚,忽然门被砰的推开,他的副官一脸惶急跑进来。
“不好了,船长,福田浦外出现一支来历不明的船队!”
“什么?!”平托手不由一抖,黑色的咖啡洒在他胸口的蕾丝上。
顾不上心疼自己昂贵的礼服,他一边用丝绸帕子擦拭着胸口,一边着急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艉楼的顶甲板。手脚麻利的顺着后桅的侧支索爬上了高高的后瞭望台。
然后顺着瞭望手所指的方向,手搭凉棚,顶着扑面的西北风向远处眺望。
果然看到海湾外,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在满帆快速南下中。
“多少条船?”平托大声问道。
“五十一条中式帆船。”欧洲人还没有望远镜,全靠瞭望手站得高望得远。瞭望手忙回答道:“二十条大福船,一条万斛乌尾船,还有一些小船!”
他们常在闽粤海域活动,自然对大明的船只了若指掌。
“为什么这么晚才发现?!”平托有些气急败坏的问道。
“他们是从北面驶出来的,我的视线被山挡住了……”瞭望手怯生生道。
“白痴!”平托骂一声,顾不上发火,看了看敌我距离,又迅速盘算一番,便从侧支索爬了下来。
阿方索和神父也都跟着上了甲板,肃容望着他。
“先生们,下午茶时间结束了。立刻传令,炮手各就各位,做好准备迎战!”平托船长沉声对副官下令,又对阿方索道:“赶紧回你的船上去,做好战斗准备。”
顿一顿,他加重语气道:“这鬼天气,主要靠你掩护了!”
“是,上校!东方美人会誓死保卫果阿公爵的!”阿方索马上弓腰行礼,快步下了艉楼。
与此同时,果阿公爵号响起了震天的铜号声,在甲板下避风的水手们蜂拥而出,快速各就各位。
看到平托船长没有下令升帆,托雷斯神父问道:“我的孩子,你不打算走了吗?”
“来不及了神父。”平托阴沉着脸道:“现在是逆风,我们根本出不去海湾。只能就地坚守,等到风向转变再突围。”
“原来如此,愿主赐福你们!”托雷斯点点头,赶紧捏着十字架念念有词给他加霸服。
平托也顾不上感受主的光辉了,他紧抿着嘴唇盯着不断逼近的敌船,盘算着该如何应对。
这条卡拉克大帆船上载员500人。但其中只有几十名葡萄牙人,加上雇佣的英国、荷兰船员,也不到一百欧洲人。
其余都是从南亚和印度买来的水手,还有几个在船上担任会计和商务人员的华人……因为水手的生存条件恶劣,病死的数量太多,澳门总督大人不愿意在明朝官府那里,落下奴役汉人的口实。而且用‘南亚猴子’多便宜啊,所以他们从不雇佣大明的水手。
其实葡萄牙人还有一层考量,就是明朝人学东西太他妈快了,他们担心赖以纵横四海的造船、航海技术,被明朝人学去……
技术含量最高的炮手,自然更是清一色的葡萄牙人。至于搬运炮弹、复位大炮这种重活,是交给那些南洋土人水手来做的。
三层甲板上,一扇扇炮窗被推开,一门门长管蛇炮被推出。训练有素的船员们迅速完成了开炮准备。
但平托轻易不会下令开炮的,一来距离太远只能打水花,二来卡拉克大帆船船身太过高大,在这样的强风天本就侧倾的厉害,如果再朝上风处齐射话,弄不好会出现重心倾斜,令船只坍塌的。
所以真要开火的话,还得指望一旁的东方美人号,那种盖伦船取消了艏楼,艉楼也几乎藏在了船身里。极大的降低了重心,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当然,能不开炮靠磋商拖延时间是最好不过。在这样的强风天,被堵在下风处的大帆船,实在是太被动了。弟霸服太多,神父的霸服也抵消不了啊……
平托船长赶紧命人放下小艇,派副官和几名华人船员打着全球通用的白旗,迎上那支气势汹汹的舰队进行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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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自然正是赵昊的惩戒舰队,他们在摧毁了江川城后,甚至都没顾得上打扫战场,便争分夺秒迅速向东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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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运气不太好的是,途中风停了,赵昊他们登时傻了眼。这就是没有自主动力的毛病所在——尽管中式硬帆受风效率高,逆风也能行驶。可没风就只能抓瞎,任由洋流摆布了……
强大的日本暖流把他们送到了距离福田浦八十里外的西彼杵半岛北端,也就是横濑浦一带。这就是为什么大村纯忠会吓得赶紧央求托雷斯神父,求葡萄牙大帆船赶紧北上支援的原因。他以为明朝人下个目标就是自己呢……
谁知道赵昊他们纯属被动过来的。惩戒舰队根本没兴趣冒险穿过细细的针尾海峡,去找藏在大村湾内海里的大村纯忠晦气。
所以一等风来,舰队马上挂帆南下,在向导的带领下,直扑福田浦而来。
也算是错有错招,居然还打了个佛郎机人个措手不及!
ps.今天没了。我以为国庆假期7号就完事儿了呢。结果今天还有一天,呜呜……明天终于可以清净了吧?
第二十七章 狩猎东方美人之交涉
要不怎么说,最好的训练就是实战呢。经过这半年来高强度的航海、作战,海警部队的水手们已经越来越习惯在颠簸的大洋上操作大船,成长十分迅速。
在快速南下抢占福田湾口的同时,惩戒舰队还在航行中完成了整队,二十一艘战舰编成一列整齐的纵队,很快封锁了整个湾口。
看到明朝战舰并没有立即扑上来的意思,果阿公爵号上的平托上校先是松了口气,似乎明朝人被己方巨大的战舰震慑住了,不敢贸然行动。
但旋即,他又眉头紧锁起来,因为明朝人采取的战术是那样的陌生有熟悉。
说陌生,是因为他之前从未见过明朝人,乃至亚洲人采用过这样的队列方式……他们总是按照陆军的思维,将自己的舰队也分为前军、后军、中军、左军、右军之类的,全速接敌,争取展开接舷战。
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因为对缺乏重火力的舰队的来说,所谓海战不过是将战场移到海上的陆战罢了。那些愚蠢的地中海国家,也是这样跟奥斯曼人血战的。
但葡萄牙、西班牙这样拥有最先进海军的国家,已经不再这样蛮干了。早在几十年前,萨格雷斯的皇家航海学校中,就已经教授未来的船长们,‘你应尽力避免与敌人过分接近,只用你的大炮就能打得它们折戟沉沙……使得战争能在更安全的条件下进行,也减少了舰队船员的损失。’
所以在任何情况下,葡萄牙海外舰队总是一线排开地迎击敌军,发射一次侧舷齐放后,调转方向,以便返过来再进行下一轮炮轰。
但在东亚海域,因为很少有组成舰队的机会,葡萄牙人还没表演过他们赖以征服非洲和印度洋的战列线战术呢……是的,战列线是葡萄牙人发明,并取得辉煌成功的伟大战术,而不是英国人,那群盎格鲁撒克逊强盗总想把一切据为己有,甚至连别人荣誉都不放过!
想想四百年后,昂撒人还想把葡萄牙和西班牙人从白种人里开除呢,抢他们个名头又算得了什么?没看到解放柏林的都成了高贵的昂撒人,跟毛子没关系了吗?
呸,无耻,哪怕关着灯作呢!明目张胆的,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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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平托看到明朝人的船队也在施展同样的战术时,整个人都有些凌乱了。
因为这至少说明三点,一、他们的海军思想革新了;二、他们对自己的火炮有足够信心;三,他们的战船也变得足够结实,可以承受重炮齐射的后座力了……
“我就说过,这帮该死的明国人,太会模仿了!我们的宝贝大帆船,让他们看一眼都会怀孕!”平托虽然不相信,对手能仅靠模仿就跟皇家海军匹敌,但眼下敌众我寡,不到万不得已,确实不可轻举妄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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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马上让人给东方美人号发信号,将开火权上收到旗舰。
同时命那艘中式帆船退后,虽然船不值几个钱,但船上载满了贸易所得的日本金银,可不能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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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托上校至少说对了一件事,那就是明朝人被他们那两艘,海上城堡似的艨艟巨舰给惊呆了。
之前一直面对不堪一击的日本水军,海警将士们再戒骄戒躁,也难免产生小觑天下英雄的自大情绪。
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那艘小一号的西洋帆船,也比己方101舰——万斛乌尾船整整大一圈啊!
而那艘大一号的超级大帆船,还不得是前一艘的四五倍大?
其实果阿公爵号的排水量,仅是东方美人号的两倍半,但它高耸的艏楼和艉楼,让它显得大的过分。
看着手下将领们严峻的神情,赵公子十分满意,自己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让他们亲眼见见,来的印象深刻。
想想吧,未来欧洲海上强国的主力舰队,都是可以出动一两百艘这样的战舰的。就是他们海外殖民地的分舰队,也有十几几十艘主力舰坐镇。海警部队这点实力,还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我们和泰西人的差距,变得这么大了。”王如龙手握着栏杆,面色严峻道。
“这很正常,当年西方人看到郑和舰队时,也会有同样的感受。”赵公子却神情平静道:“这一百五十年来,我们闭关锁国、大踏步退步,人家扬帆远洋,大踏步进步,自然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
说着赵昊提高声调,激励船上众将士道:“诸位既已知耻,必可后勇乎!让我们师夷长技以制夷,俘虏他们的东方美人,扒光了好好的研究一番!造出比他们更高的战舰来!”
“嗷!嗷!嗷!”
将士们登时爆发出震天的狼嚎声,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斗志一下子就拉满了。
“公子,可不可以全都要啊!”警员们饥渴的看着那最大的艘艨艟巨舰,黑乎乎的果阿总督好像更诱人呢。
“哈哈好,有志气!”赵昊大笑一声,心说那估计是葡萄牙澳门舰队的旗舰,真扣下来可就跟他们结死仇了,这跟战略方向不符。
这时,舰队完成了一条弧形战列线,将海湾围了个结结实实。小型舰和快艇仍如从前在外线游弋保护。
这次就连101舰也参与了战列线,可见如临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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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从港湾中驶来打着白旗的小艇,赵公子不禁笑道:“看来我们之前的表演没白费。这帮泰西人,向来是只有心怀忌惮的时候,才会想起来要好好说话。”
“就是贱!”王如龙啐一口,下令舰队下锚,原地停泊,保持住最佳的攻击姿态。
一艘艘战船抛下了前后的铁锚,靠着长长的锚链固定在海面上。
八名南亚水手划着小艇到了舰队前。附近的404艇马上上前拦截。搜身之后,将两名红毛鬼和一个同样穿着紧身裤的汉人送到了旗舰上。
不少警员都是头一次见到欧洲人,对这些头发卷曲,高鼻深目蓝眼睛的家伙,感到十分新奇。
“怪不得叫红毛鬼,这不跟城隍庙里的夜叉一个样嘛。”
“太丑了,真可怜,这么高的鼻子,可咋找媳妇啊?”警员们看到他们胳膊上红毛茂密,宽大的衬衫里,也露出丰盛的护心毛。不禁大为同情起这些佛郎机夷来。“就是花钱呢,稍讲就点儿的窑姐儿也不伺候。哪怕关着灯呢,还嫌刺挠呢……”
“哈哈哈哈!”在海上漂泊的船员们,三句话就直奔下三路。“都没处下嘴的!”
“嗨,瞎操心,猫找猫、狗找狗,猢狲找个大马猴。他们那而肯定也有母鬼呗。”见多识广的老警员笑道:“大家都有毛,谁也不嫌谁!”
幸好两个葡萄牙船员听不懂汉语,不然估计直接活活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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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风大,赵公子在艉楼大会议室里,接见了佛郎机人的使者。
大会议室中依然挂着一幅北九州势力图,赵公子大马金刀的坐在把太师椅上。王如龙等众将在他身前两侧肃立,所有人都穿着一水的深蓝色警袍,观之军容整肃、气势十足。
两个佛郎机人被带进来,脱帽欠身,用葡语嘀嘀咕咕。充作通译的汉人忙解释说,这是在自我介绍,并向天朝的大人,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赵公子不禁想到《鬼子来了》的翻译官,估计这厮没老实翻译,可惜他也听不懂葡语,便冷哼一声道:“不必装模作样,道明来意吧。”
“他们说,倒要问问公子的来意。”那通译翻译完,一边擦汗,一边赔笑道“公子不要在意,这帮红毛鬼直接的很,忒没礼貌。”
赵昊摆下手,示意无妨,然后王如龙沉声作答道:
“听好了,此乃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肩负为天朝漕粮海运重任!前番倭寇居然敢出动大军袭击我海运船队,事后审问俘虏得知,倭寇皆受日本九州肥前大名指使!这是对我天朝上国最严重的挑衅,是对我大明皇家最极端的蔑视。此番我等前来荡平九州倭寇,好叫天下人知晓,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
通译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如梦方醒,嘀嘀咕咕翻译起来。也不知会把最后一句翻译成什么样。
葡萄牙人却显然不是吓大的。他们从里斯本一路到非洲,击败了强大了的奥斯曼、印度舰队,掌控了非洲沿海、印度洋和南中国海,显然才是更有资格说这种话的。
于是两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番,然后硬气的表示说,日本人那些事情他们不知道,只知道这里是葡萄牙皇家海军的防区,请明国人速速离去!
赵昊闻言面色一沉,一拍椅子扶手,厉声喝道:“少来这套,此乃大明天下、我国藩属,你们敢对日本的主人说这种话?!”
不待对方开口,赵公子又加重语气断喝道:“本公子早知道你们是日本人的帮凶!如果我不带来这么多的战舰,迎接我们的就不是打着白旗的信使,而是你们的炮火了!就像四年前在这里,你们对日本人做过的那样!”
第二十八章 狩猎东方美人之等风来
“翻译!”王如龙用他那降妖除魔的两眼,怒瞪那通译喝道:“敢胡说一个字,要你狗命!”
“是是。”通译被吓得两股战战,忙结结巴巴的翻译起来。
待他翻译完,为首的葡萄牙人还一脸不服道:“你们跟日本人已经结下了恩怨,还要跟我们葡萄牙海军结怨吗?!”
“大明有句古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相信我,与我们保持友谊,对你们海上航线的安全至关重要!”另一个葡萄牙人更是威胁道:“要知道,像果阿总督号这样的大帆船,我们在亚洲就有一百艘!如有必要我们可以开进大沽口去!”
显然,这帮葡萄牙人想屁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们不说这话还好,一开口,登时勾起了赵公子很糟糕的回忆。
“那就来吧!”赵昊霍然起身,一脚踩着太师椅,勃然作色道:“几十年前,你们侵略我们的屯门和西草湾便铩羽而归。这次也要让你们折戟沉沙,把你们赶出濠镜澳!”
然后他一指那个威胁要进军大沽口的葡萄牙人,厉喝道:“把他给我拿下!”
两名魁梧护卫上前,瞬间将其按倒在地,电光火石般用牛皮绳反绑住双手。
“我以大明皇家耽罗警备区总司令的名义宣判,你侮辱我大明皇帝,威胁我大明安全,大不敬、谋逆罪名成立,两罪并罚,判处你终身劳役,不得假释!”
赵公子当场宣判,其实他还想狠狠揍这红毛鬼一顿,以泄心中怨念……但他已经宣布取消肉体刑。出尔反尔的话,那是打别人屁股吗?那是打他自己的嘴巴。
“啊……”通译吓了一跳,心说这就得服一辈子苦役了?忙结结巴巴道:“公公、公子,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
“你敢侮辱本公子?”赵公子冷笑一声道:“判你服劳役三……哦不,七年!多判你四年是因为你忘了自己是哪国人了!”
“我是世界公民……”通译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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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赵公子需要有人报信,剩下那个为首的葡萄牙人,幸运的逃过一劫。
似乎是担心这个吓傻了的二百五,不能完完整整把自己的意思传递回去,赵昊又写了一封战书,让他带回去。
果阿公爵号上,托雷斯神父即会说汉语,也认识汉字。耶稣会士来东亚传教,怎么可能不掌握通用的天朝话呢?
他便给平托上校翻译那封战书道:
“你们佛郎机人确实以船坚炮利著称,但你们从来不曾面对过这么多大炮的攻击——我的战船上有五百门最新式的青铜重炮,而且射速是你们的两倍。你们虽然有两艘巨大的战船,但在我眼里,你们的战船一文不值,我们大明的万斛乌尾船才是最有优秀的!何况我的数量是你们的十余倍。我的大炮一旦开火,你们的战船就会粉碎崩塌,我甚至不必损耗一兵一卒。”
顿一顿,老神父翻页接着道:
“但既然你们愿意交涉,那本公子便慷慨的赐予你们一个机会——只要你们在明日天亮前投降,并立即离开日本,我保证你们的人身和财物安全。否则日出之后,万炮齐鸣、摧枯拉朽,尔等将化为沉船中的骷髅。白纸黑字,以为凭据……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董事长赵。”
“狂妄!”平托船长闻言冷笑不已道:“既然如此蔑视我们,明国战舰为何不径直攻来,只停泊在湾口干什么?”
“他们自然是心有忌惮的。”虽然已经无数次登临这种卡拉克大帆船,但每次托雷斯神父,都觉得这是神迹。是主赐给他们这些忠心的牧羊人最强有力的传教武器。
“面对着如此伟大的果阿公爵号,又有谁不会胆怯呢?”
“不错,赞美上帝。”平托微笑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霸服起作用了,他恢复了不少自信道:“在印度洋,在中国南海,我们已经无数次以寡敌众,大获全胜了。这次肯定也不例外!”
“那上校,我们回绝他?”副官请示问道:“并发起骑士挑战?”
“不不不,我的小卢卡斯。”平托却摇头连连,他正了正自己的尿不湿……哦不,是‘科多佩斯’,刚发现之前爬杆的时候把它弄歪了。“这不是在欧罗巴,没人要求我们保持骑士风度,也没人知道什么是骑士风度。”
“明国人推崇的一个孙子说,兵不厌诈。”说着他狡黠的一笑道:“请神父帮忙写封回信,就说我们会认真考虑他们的建议,希望他们能恪守天朝上国的信用,不要趁夜色偷袭我们。”
托雷斯神父欣然同意,进去船长室里开始写信。
平托却低声吩咐副官道:“传令下去,让他们抓紧时间睡觉,再让厨师做顿美味的葡萄牙炖菜犒劳全船。今晚只要风向改变,我们就趁夜色突围出去!”
“永远记住,小卢卡斯,在海军的操典里,是没有消极防守一条的,只有进攻进攻再进攻!”
“感谢您的教诲,上校先生!”副官感激的看着船长,心说普通学生要是不好那口,倒算个好老师。可惜……
“只是上校先生,如果今晚的风向不变,或没有风呢?”他又问道。
“那就等到明天,风向总会改变。”平托船长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明国的官员都见钱眼开,明早再送几袋黄金过去,再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一下就是。”
他虽然不愿意在逆风时轻举妄动,但也不惮教训一下那些一贯狂妄,自以为神选之民的明朝人。
因为他的船高大如楼,明朝人根本没法接舷。厚实坚固的橡木船壳,又可以抵挡绝大部分炮击。就是在近距离吃了重炮,也不会在炮弹穿入船体时,造成很大的弹洞……虽然飞溅的橡木碎片可能会杀伤船员,却无损船只的整体结构。
只有遭遇火情,而且是火势蔓延无可救药,方有可能毁灭果阿公爵号。但训练有素的‘猴子’们,会做好损管工作的……这就是在海上作战的好处。船沉了所有人都没活路,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船员会不拼命。这要是在陆地上,自己还得像驯兽师一样,一手香蕉一手皮鞭紧盯着这些愚蠢又贪婪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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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战舰相距不到一公里,但传信要通过小艇倒三次,十分费时费力。
等赵昊收到葡萄牙人的回信时,天已经擦黑了。
他正和王如龙、马应龙还有大侄子,在自己卧房的餐厅中,品尝着巧巧精心烹制的晚餐。尽管在船上不能炒菜,但厨艺愈发精湛的巧巧姐,还是用炖煮蒸闷给赵昊变着花样烹制美味菜肴。好让在海上食欲不振的公子,不至于耽误了生长发育。
在海上要节约食物,所以赵公子便时常邀请王如龙他们共进午餐或者晚餐,大家一起聊一聊天……他可是警备区的警务总委员,掌握手下人思想动态是分内之事。
起先这些家伙还觉得陪公子吃饭是苦差事,可很快就拜倒在巧巧的厨艺之下……尤其是船上厨师能把再好的食材都做成乱炖大锅菜,就更显出俏厨娘的手艺了。
于是这些家伙一到饭点就来汇报思想,完事儿磨蹭着还不肯走,实指着公子能留饭。在枯燥的航海中,能打打牙祭就是莫大的精神安慰啊。
赵公子一边美滋滋的喝着金陵风味的老鸭萝卜汤,一边看着平托的回信,啧啧称奇道:“这葡萄牙人的毛笔字,比咱几个写的都好。嗯,遣词造句也讲究,就是一股子小鬼子味。”
“估计是在日本的耶稣会传教士吧。”马应龙咽下口中的酱肉焖饭,笑道:“听说他们都是些饱学之士,很受日本大名的尊敬。”
“哼,别有用心!”王如龙哼一声,他就不信有人不远万里跑来日本,纯是为了做善事。
“还真是。”赵公子笑道:“不过他们这套在咱们大明的天下是注定吃不开的。那些切支丹大名各个被干的满头包……”
他本想说,这玩意儿要是传到朝鲜的话,那些一根筋的李朝人怕是信的会不少。但转念一想,李朝人现在信的是儒教,心里哪容得下这玩意儿?怕是稍一露头就要被喊打喊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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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一感慨之后,赵昊将那封信递给王如龙道:“你怎么看?”
王如龙扫一眼冷笑道:“红毛鬼还想跟咱们耍心眼,咱们玩三十六计的时候,他们还在树上蹲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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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今晚他们可能要作妖?”赵公子轻声问道。
“那得加强戒备。”马应龙忙问道:“他们大概会几时发动?”
“很简单,看风就行。”王如龙一眼就看穿了那平托的脾肺道:“今晚要是起东北风,这厮肯定会铤而走险的。强调不让我们夜里进攻,就是做贼心虚而不自知!”
“唔,有道理。”赵昊端起南瓜奶汤呷一口,赞同的点点头道:“看来小鬼再蹦跶,也跳不出阎王的掌心。今晚就拜托王大哥了。”
“公子放心!”王如龙一拍胸脯道:“要是让他们逃出福田湾,我提头来见!”
ps.今天没理由了,不好赖账了,我再写一章哈,可以明早看。
第二十九章 狩猎东方美人之夜战
101舰上。
“我要你脑袋干嘛,我要的是东方美人。”赵昊闻言大笑道:“答应我,一定要把它带给我!”
巧巧正好来上汤,闻言手一软,险些把汤盆掉在地上。
她只觉心酸的不要不要,赶紧把汤盆搁在桌上,匆匆退出了餐厅。然后坐在小厨房的砖灶前,黯然伤神起来。
“怎么了?”正在帮她照看炉子的马秘书,奇怪看巧巧一眼。隐隐的火光映得她脸蛋红彤彤的,隐有晶莹水光。
“没,没什么。”巧巧强笑一声,旋即破功,小声道:“公子要强抢民女了。”
“啊?”马秘书吃惊的檀口微张。心说公子长大了,真出息了。“怎么会呢?”
“是啊,这人真是的,要美人还用抢么?”巧巧不无幽怨的脱口道:“碗里的还没吃就想占下锅里的……”
“呸呸,我说什么胡话呢!”说完她才羞得面红耳赤,捂着脸不敢抬头了。
“你说的那个美人,是不是叫……东方美人啊?”马秘书终究是马秘书,了解赵昊的每一条沟壑。
“对啊,你早知道啊!”巧巧吃惊的抬起头,有些埋怨马姐姐瞒着自己道:“你不是说,咱们得扎紧了篱笆,别再钻进狗来吗?”
“咯咯。等等,你先让我笑一会儿……”马秘书摆摆手,笑出泪花道:“这个东方美人啊,咱们可比不了,就是江小姐、小县主也比不了。”
“是么?这么大来头?莫非是日本的公主?”巧巧吃惊问道,心说那样县主还好,江小姐就危险了。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马秘书却笑得肚子疼,还卖起了关子,打死也不说。
~~
刮了一天的风,夜空万里无云,月明星稀。
福田湾里漆黑一片,两边的战船都不约而同的禁止了灯火,防止在黑夜里成了对方的靶子。
凌晨两点,风向变了。原本向港湾舞动的旗子,忽然朝港湾外招展开了。
“上帝保佑!”原本快要绝望的平托上校,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起来。他决定回澳门后不省钱了,要从教会雇一位正经的修士当随船牧师,不再让那整天醉醺醺的船医充任了。那混蛋加的霸服都带着酒气,能好使才怪!
果阿总督号上的欧洲船员们早就得到命令,一看到风向转变,马上连踢带踹把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南亚水手叫起来,去甲板上张帆。
四根桅杆上大大小小的船帆达十几面,有些是提供动力的正方形帆,有些是帮助侧面运动的三角形帆。如果全靠人力升降,简直不可想象。好在这是全索具大帆船,安装了大量活动索具,可以让水手省时省力,用不多的人手即可自如的操纵船帆。
借着明亮的月光,一百多名训练有素的南亚水手,分组拽着各条绳索,通过滑轮滑车来操纵帆的升降,通过缭绳和角索让风帆保持紧绷;使用牵索移动横桅杆,从而获取最大的风力。
不一会儿,诸多船帆便张布完毕,被东北风吹的鼓动起来。
船腹中,十来名水手一起用力,拼命转动着主甲板绞盘,将长长的锚索收起来。跟一般人想象的不同,帆船在海上停泊,主要靠的不是船锚,而是长长的锚索……海底多是淤泥,就是千斤铁锚,又能提供多少抓力,抓住上千吨的大帆船?
所以,抛锚并不是靠铁锚把船拉住,而是要让锚索更好的在海底铺开。然后靠两三百米的锚索绞在海底淤泥里把大船拉住。在卡拉克大帆船的核心部位,专门有一个堆放锚索盘的舱室,比手臂还粗的锚索全展开可达上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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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锚一离开海底淤泥,1500顿的巨大木船终于没了束缚,在无数风帆的鼓动下,缓缓向西驶去。
一旁的东方美人号也跟了上来,其实盖伦船小而灵活,只是要保护旗舰才等着一起出发的。
“快快快!”平托上校立在艉楼上,焦急的催促着水手们调整牵索,移动横桅,以获得最大的风力。
他着急啊,心急如焚!因为这时候果阿总督号也好,东方美人号也罢,都是船艏面向敌船的。
船艏才几门炮啊?果阿总督号是两门全蛇炮,六门半蛇炮。东方美人更小,只有两门全蛇炮,两门半蛇炮……
加起来还不如果阿总督号一层侧舷的炮数多呢!可没办法,葡萄牙的海军思维决定了,他们会把重炮都布置在侧舷。而不是像食古不化的西班牙人一样,依然坚持最大的炮,一定要安在船艏。
所以此番果阿公爵号的战术就是撑着挨上一顿炮,冲入敌阵!利用数倍于对方的庞大船身,碾碎敌船,杀出一条血路去。
异常高大的船身,让平托不担心会遭遇跳帮战,所以在他看来,此役最多也就是让果阿公爵号挂点儿彩,死几只猴子罢了,还承受得起。
为了能被越晚发现越好,都到这时候了,果阿公爵号上依然没有点灯,全凭平托上校对福田浦地形的熟悉,以及罗盘的帮助,摸黑向湾口驶去!
风帆鼓荡,沉重的大帆船速度越来越快,终于提起了速度!
平托上校松了口气,只要果阿公爵号起来了速度,那就任何船都拦不住!用明朝人特爱说的一个词就是‘螳臂当车’。
“打信号,让东方美人号跟在我后面。”上校紧绷的脸上,终于又露出了自信的笑容。“等我们驶入外海,重获自由后,再调回头来教训这帮狂妄的明朝……”
话音未落,平托上校眼前漆黑的海面上,便忽然同时闪过一道道火光。还没反应过来,惊天动地的炮声便在他的耳边炸响!
一枚枚炮弹呼啸而来,打得果阿公爵号砰然作响!
“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全蛇炮?!”平托震惊无比的的看着对面,那次第闪过的火舌,绝对超过上百道了吧?这才是只是一侧船舷。全船、整个舰队的加起来,难不成有三百门?那还打个屁啊!
可以把全蛇炮简单理解为长管加农炮,半蛇炮则是普通的加农炮。果阿公爵号上,只有十四门全蛇炮,二十六门半蛇炮,再就是四十门更小号的隼炮了……也就是所谓的红夷大炮。
东方美人号虽然小,但火力跟果阿总督号差不多。加起来也就是不到三十门重炮!明朝舰队怎么会有十倍于己方的火力呢?!
现在没人能为他答疑解惑,也没时间寻思那么多了。平托上校下定决心,一旦冲出包围,立即顺风远遁。他绝对不会去招惹拥有三百门重炮的疯子的!
“下令船艏,不要还击!”平托马上扶着栏杆,向外嘶吼道。
统共就那么几门可怜的船艏炮的,开炮也不会造成多大杀伤,而且后座力还会影响速度。
传令士跑向船艏,阻止了已经装填完毕的炮手们。炮手们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黑灯瞎火的,他们开炮也是瞎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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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明朝舰队也没开写轮眼,他们是怎么远远就发现敌舰动静的?
除了王如龙预见到对方要突围,提前安排了小艇抵近监视外。还因为大帆船的船帆是白色的。
二十几面白色的船帆一升起,在明月之下,二里之外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各船指挥官一瞧,得了,别的看不见,就打船帆吧!
恰好此时惩戒舰队在下风处,对敌一侧船舷向上倾斜,让炮口也跟着朝上,正好往高处打!
而且打船帆还有个好处,就是炮弹不用太大的力道,所以可以追求射程。当然前提是你能打的中。
于是那艘卡拉克大帆船刚刚进入一千米内,舰长们便迫不及待的下令开炮了。这要是白天,谁敢在这个距离开炮,估计会被王总枪毙的。
很快,宣德炮这孙子也耐不住寂寞,加入了开火的行列。呈扇形列队的二十一艘战舰,已经完全不在乎什么节约弹药、提高命中了。反正现在乱枪打鸟,也就没什么好讲究的了——按照预先部署,一切以让两艘西洋帆船失去动力为上,但尽量不伤害盖伦船的船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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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后一句是废话。在二十世纪以前,被用炮击沉的盖伦船,加起来不超过二十艘。往往一次海战下来,上千门炮齐鸣,双方战列舰千疮百孔,却依然不会沉没。
所以说贵有贵的道理,这话颠破不灭啊。
永乐大炮和它孙子,以一分钟两到三发的速度闪烁着火舌,八分钟之内便打出了两千枚的弹丸……其中五分之一命中了敌船的船体、桅杆和船帆。卡拉克大帆船的船体上,更多了上百个大大小的窟窿。
但也只是窟窿而已,并没有对船体造成严重的伤害。
可两条大帆船的船速明显降下来一截。因为还有一百多枚炮弹命中了两条船的动力系统——桅杆和船帆,甚至把果阿总督号的前桅都炸断了。桅杆倒下时还砸死了十几个猝不及防的水手……
其余的桅杆虽然没断,上头的帆却大半都被开了窟窿——西洋软帆就这毛病,一破洞就漏风无用。不似中式硬帆那么耐操,千疮百孔依然可以兜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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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狩猎完成
论起摧毁船帆和桅杆,以链弹效果最佳,可惜赵公子还没点亮这个技能,海警部队自然也没配这种炮弹。
但大明有自己的独门武器——雷公火箭!
当双方战船抵近到两百米时,早就按捺不住的陆战队员,纷纷朝着那如山岳般的庞然大物释放火箭!
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声中,一支支五尺长的火箭腾空而起,拖着红色尾焰朝着果阿总督号激射而去!
因为攻打江川城时,九成火箭都没有命中目标,造成了极大的浪费……战后检讨,王如龙要求陆战队日后作战中,改在三百米内发射火箭。
赵士祯还临时帮助陆战队,改进了火箭的发射架,让它可以赋予火箭更稳定的射向和射角。
虽然火箭的命中率还是很感人,但至少有小半能落在果阿公爵号上了。
而且架不住它多啊。眼见战况白热化,就连快艇也纷纷围上来释放火箭,短时间内,数百枚火箭笼罩了果阿公爵号,把这艘卡拉克大帆船照耀的纤毫毕现,也照亮了福田湾的海面!
无数火箭呼啸着穿透一面又一面船帆,偌大的四方形帆不断的被撕裂,还有一面被火箭的
尾焰引燃,火势很快窜起!
幸好大帆船上有足够的船员,有丰富的损管经验。水手们马上将唧筒对准了起火的帆船,数道水柱激射而出,拼命阻止了火势蔓延到其它船帆上。
然而更多的火箭落在船上,喷薄的尾焰引起了十几处火情,水手们疲于奔命,到处灭火。
甲板下、船艏下部的水手们,则冒着被炮弹击中的危险,在忙碌的用麻布、木板和涂了油的麻絮,拼命堵住被炮弹打穿的船壳,以免海浪灌涌进来。他们脚下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再不堵住麻烦就大了。
比火情水情更糟糕的是,在承受了这么多轮攻击后,果阿公爵号上的船帆终于损毁殆尽,彻底失去了动力!
现在,大帆船只能靠惯性在缓缓向前而已,速度肉眼可见的在变慢下来。
这意味着它将更容易被火炮命中,当双方距离只剩一百米时,火炮的杀伤力再度提升,可惜好多火炮因为射的太快,炮管已然软掉,不能再发射了。
幸好这时,短却致命的洪熙大炮接管了战场,粗大的炮筒轰鸣着发出射出硕大的炮弹——这次发射的不是葡萄弹,而是三十斤的实心铁弹!
沉重的炮弹打在果阿公爵号圆滚滚的大胖脸上,每一炮都能洞开一个脸盆大小的创口!
一发炮弹顺着之前打穿的窟窿射了进来,呼啸着扫过正忙于堵漏的水手们,顿时夺走了十几条性命!又一发炮弹射进来,正中一门火炮的炮车。木头炮车登时四分五裂,两吨多重的三米巨炮失去了束缚,在这层甲板上翻滚起来,擀面杖似的撞坏了好几辆火炮,压死了压伤了十几个炮手,最后把舱壁杵了个大洞才停下来!
~~
平托上校铁青着脸站在领航室外,双手死死抓着雕花的栏杆,听着船舱里不断传上来的坏消息,看着乱成一锅粥的甲板,被打成筛子的船艏,还有已经悉数变成破布条的船帆……
托雷斯神父一直在祷告室中坐着祈祷,可惜这次加的霸服好像没什么用了。
平托上校知道,必须要赶紧做出男人的决断了。不然等待果阿公爵号的只有被击沉烧毁一途了。
“小卢卡斯,下令挂白旗投降吧。”平托船长神情平静道。
其实在己方被十倍的敌舰堵在福田湾时,结果便已经注定了——他只是在赌明朝人的火力不足而已。可惜他赌输了,那就只有认赌服输了。
“可是上校,我们还没有开一炮呢!”年轻的副官满腔愤懑道:“我们的水手都还在!”
“失去了移动能力的大帆船,只有投降一条路。”平托颓然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假发,露出了地中海一般的真实发型道:“记住,我的小卢卡斯,对我们人口稀少的葡萄牙帝国来说,每一名船员都是无比宝贵的,皇帝陛下广袤的殖民地需要我们去保护,我们必须珍惜自己的生命,像奥斯曼人那样轻言牺牲的蠢行不可取的。”
说着他看一眼俊俏的小副官道:“小卢卡斯,此役的失败我来负责,我不能看着你成长了。带着我们的人,转移到东方公主号上去吧,阿方索少校会继续替我调教你的。”
这几十年来,葡萄牙海军还没遭遇过如此耻辱的败绩呢。平托上校知道,就算这次能侥幸逃回去,总督大人也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
副官含泪向他行了个礼,回答道:“上校,东方美人号也挂白旗了……”
“呃……啊?”平托上校吃惊的回头一看,海战一旦开始,各舰各自为战,他根本没注意到那艘盖伦船的情况。
这时才发现可怜的东方公主号也同样被摧毁了船帆,并失去了两根桅杆……显然阿方索少校也认为,应该为帝国留此有用之躯,而不是玉石俱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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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两艘大帆船上同时挂起白旗,并放下了船锚。赵公子长长松了口气。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对于一个只有不到两百万人口,六千名海员,却建立起横跨欧美非亚四大洲的庞大帝国版图的葡萄牙来人说,是不会做出无谓的牺牲的。
赵公子抬一下手,王如龙马上命人挂起停火的绿灯笼,炮声次第停歇下来,海面上重新恢复了平静。
“传命给他们,半个小时之内,所有人立即集中到甲板上投降,我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半个小时之后,拒不投降者,格杀勿论!”赵昊又沉声吩咐道:“并着重强调,船上的财物已经都是归属于耽罗警备区的战利品,任何胆敢损坏的行为,都将遭受最严厉的惩罚!”
“是!”马应龙马上把那名通译从牢房中放出来,让他带领自己去东方美人号上传命。
同行的还有两个陆战中队,先控制住战船再说。
海尔哥则带着另外两个陆战中队,从牢房里抓出那个通译,前去果阿公爵号上传令。
所有战舰也保持戒备,以防异动。
其实赵公子大可放心,葡萄牙人投降之后是绝对不会耍诈的。因为他们本国人太少了,别说占大多数的南亚水手,就是那些英国、荷兰船员,也绝对不会在投降之后,为他们而战了。
甚至很可能为了活命,帮明朝人把他们干掉也说不定……
所以平托上校和阿方索少校只能眼睁睁看着一队队穿着蓝色军装,背着刺刀步枪的明朝人,顺着垂下的索网爬上了他们的战船。
打头的陆战队员们爬上甲板,马上从背后取下枪,结阵保护后续爬上来的同袍。等到一个陆战中队上来甲板,所有人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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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雷斯神父也从祈祷室出来,站在平托上校的身边,看上去比还要他沮丧。
不过神父还是强打精神,把明国传令官的意思,翻译给了平托。
对方的条件平托并不意外,平静的表示了接受,在欧洲的海战中,投降之后船、货和人都是属于对方的,要己方缴纳赎金才可以赎人的。
他本来准备按照规章,下令将火炮都推到海里去的。可明朝人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来的强大火力,让他觉得自己下这个命令殊为可笑。
别人已经学会了铸造重型火炮,而且造出了数量超过自己几十倍的火炮,还有什么好敝帚自珍的呢?
所以他只是命令副官烧毁了船上的机要文件和最关键的航海图,其余的便随它去了。
“我可以按照你们的要求下令,但你方必须遵守承诺,保障我方水手的安全,给予军官应有的待遇。”平托上校保持着一位帝国高级军官的尊严道。
可惜对方的传令官,只会反复重复着赵公子的命令:
“所有人立即放下武器,集中到甲板上投降,我们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拒不投降者,格杀勿论!”
“船上的财物都是归属于大明皇家耽罗警备区的战利品,任何损坏行为,都将遭受最严厉的惩罚!”
神父朝平托上校无奈的耸耸肩道:“我的孩子,放低姿态吧。在东亚文明中,俘虏是没有人权的。”
“神父,这话你应该早说。”平托上校愤懑的瞪他一眼道:“不然我会考虑直接投降的。”
“抱歉我的孩子。”托雷斯神父苦笑一声道:“因为你给了我太强的信心。”
“您也是,神父。”平托重新戴上了他的假发套,这大晚上的,光着个头还凉飕飕的呢。
然后两人被押到了前甲板的人群中,由持枪的陆战队员集中看管。
另一个登船的陆战队则逐层逐层的搜索每一个舱室,把里头人的不论死活受伤,全都弄到甲板上。
~~
这条果阿总督号是如此之大,直到天蒙蒙亮,陆战队员们才完成了搜索,把所有人都集中到了风雨甲板上。
见光线已经可以作业了,五艘运输船将剩下的弹药转移到各条战舰上,清空了甲板准备接收俘虏。
这时,旗舰上响起了宣布‘狩猎计划’胜利完成的号角,将士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这下非但‘东方美人’,就连‘果阿总督’都是公子的了!
ps.不服老不行啊,昨天熬夜今天就废柴了。第二更才写了1000字,只能两更了哈……
第三十一章 随我投降去
福田浦虽然没有像样的城镇,却有个因为南蛮贸易而生的码头。靠着码头谋生的村民,还形成了个小村落。为了协调与葡萄牙人之间的交易,大村家还委任了个叫小方的家臣,担任此处的奉行。
之前托雷斯神父去果阿公爵号时,还是大村小方派的船呢,所以那只明朝舰队一来他就看见了,赶紧让人骑马去几十里外的三城城禀报。
不过小方当时还不是很慌,因为四年前的福田湾海战,他就在这码头后的山上看了个全程。至今仍对葡萄牙人凭着船坚炮利,摧枯拉朽击败了气势汹汹而来的松浦家的那一幕记忆犹新。
自此他便疯狂的崇拜起葡萄牙人来,张嘴闭嘴就是南蛮天下无敌,我们应该好好侍奉之类,还积极加入了切支丹教会,还得了教名叫‘约翰’。
他又用自己私藏的一大坛清酒,从葡萄牙人手里换了软边水手帽。整天脖子挂着十字架,头上戴着水手帽,就觉得自己也成了南蛮人。
看到那些不知死活的大明战船,居然敢包围南蛮爸爸时,小方奉行心里是很轻蔑的——在他看来,那些无敌的南蛮帝国巨舰,一定会把明朝人的破船碾为齑粉的!
所以晚上他睡得很踏实,直到半夜里,被打炮声惊醒,小方赶紧戴上他的水手帽,跑到码头上手舞足蹈,为南蛮爸爸加油!
村民们也都被炮声吓醒了,纷纷跑到码头查看究竟。可海面上炮火连天,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见奉行大人在那里手舞足蹈,‘干巴爹!干巴爹!’的喊个不停。
“大人,现在谁占上风?”村民们欠着身子问道。
“八嘎,还用问吗?当然是主眷顾的勇士,会击败那些邪恶的明朝拿非利人了!”奉行一边舞蹈,一边下令道:“还不跟我一起跳!”
“干巴爹!干巴爹!”服从性极好的村民们,便赶紧跟着小方奉行节奏,一起嘿哈嘿哈拍着大腿跳舞,给福田湾中的南蛮人加油。
“干巴爹!干巴爹!”
一直不知疲倦的跳到天亮后,所有人都傻眼了,只见几十条明朝的帆船,将那两艘西洋大帆船团团围住。大帆船的桅杆都折断了好几根,余下的也光秃秃的,挂着些破破烂烂的布条子,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打了胜仗的样子。
“大人,这是赢了吗?”气喘吁吁的村民怯生生问道。
大村小方却没理他,只呆呆的看着海面,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瞎吗?”有人替他小声回答道:“没看到西洋帆船上的白旗吗?”
“怎么会这样?”村民们清一水都是切支丹教徒了,攥着脖子上的十字架问道:“难道主赐福的勇士也会输吗?”
“八嘎!”这时小方奉行转过头来,众人见他脑袋上的水手帽已经不见了,也不知是跳舞掉了还是自己摘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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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终究还是佛的地盘,上帝管不了这么远啊……”小方奉行默默摘下了脖子上十字架道:“快点去禀报主公,南蛮拜了。你们赶紧带着家当,都到山里躲一躲吧。”
“大人呢?”村民们也纷纷摘下了十字架,感觉得去庙里烧烧香了。
“我乃主公委任的福田浦奉行,自然要坚守在这里了。”大村小方一脸庄重之色,充满慷慨赴义的决绝。
~~
那厢间,大村家的当主堂·罗密欧·大村纯忠,正在从三城城赶来的路上。昨晚他接到禀报说‘大明的舰队入侵福田浦’时,着实高兴了一宿……
他跟大村小方的想法差不多,就是明朝人真头铁。自己还担心他们会进大村湾呢,他们却自己跑去了福田浦。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这下可好,死路一条了吧?
不过慎重起见,他昨晚还是祷告了一宿,希望为主的勇士们尽点微薄之力,好取得此役的大胜利!
跟纯粹崇拜强者的大村小方不同,他希望葡萄牙人赢、包括信仰切支丹教,都是有现实需要的——因为大村纯忠并不是他爹的亲儿子。
才不是她妈送了他爹一顶韭菜色的帽子呢!
他其实是岛原有马氏前任家督有码清纯……哦不,有马晴纯的次子。
当时,西肥前的大村、有马、后藤三家进行结盟。作为盟主的有马晴纯,为了更好的控制两家,指示自己的小舅子,大村家的当主纯前,把独子贵明过继给了无子的后藤家当主。然后把自己的次子有马纯忠过继给纯前为养子。
以养嗣子方式拉拢吞并周边势力,是日本战国很普遍的纵横策略。但像一点不清纯的晴纯兄,这样扭曲人伦的搞法,就有点过火了。
后来,当两个养子各自继承了家业后,原本该是大村家主的后藤贵明,一直对纯忠这个鸠占鹊巢的家伙耿耿于怀。虽然他本身也当上了后藤家的当主,但要是把大村家也夺回来,他不就是两家之主了吗?
所以后藤贵明一直处心积虑想要赶走大村纯忠,尤其六年前,大村纯忠接受洗礼,成为了大名中的异类——切支丹大名后,让许多信奉佛教的大村家臣不满。同时家臣中不信任天主教,认为此乃异说的声音也日渐高涨,让贵明看到了夺回家业的机会。
他便利用自己的身份,进行大举策反,许多大村家臣果然纷纷易帜倒向后藤家——这可不只是员工跳槽那么简单。日本施行的是彻底的封建制。家臣也有自己的封地,封地中的领民,只认自己的领主,才不会管领主的领主是哪位呢。
正所谓‘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因此他们一跳槽,就带着各自的领地和人口,也归了后藤贵明所有了。见时机成熟,贵明又里应外合发动大批暴徒当街纵火、烧毁教堂、杀害教徒,把大村纯忠辛苦建立的横濑浦毁于一旦。
在那场叛乱中,纯忠所任命的横濑浦奉行亦被杀害,甚至他本人也仓皇出逃岛原,他豪华的居馆则被暴徒洗劫一空后焚毁。
后来在有马氏的帮助下,纯忠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重新恢复了对大村家领地的主权。
所以他才会对葡萄牙人长崎开港的要求,是那样的犹豫不决。这次要不是明朝人的压力太大,他还不一定这么痛快答应呢。
既然已经下了注,他当然期望葡萄牙人能大获全胜了——倘若能击败连灭松浦水军和五岛水军、摧毁江川城的明朝舰队,那么在北九州就彻底不会再有人挑衅南蛮的声威了。
那么自己身为南蛮的盟友,自然也不用担心该死的表哥了。甚至连龙造寺家都不敢再对自己造次了。而且为了南蛮的火枪、盔甲和火药,各大势力都会结好大村家的!那样就彻底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了……
如是想来,天一亮,大村纯忠便马上集结了一百骑兵,打着几十面旗子,浩浩荡荡赶往福田浦为盟友助战。只是不知道人家在海战,他出骑兵是几个意思?难道骑的是海马么?
从三城城到福田浦的路很不好走,要绕海湾、过山道,紧赶慢赶也得大半天。
正在赶路,迎面撞上了小方的信使!
“怎么,仗已经打完了吗?”纯忠心情愉悦的问道。
“是!”信使满头大汗道:“南蛮人的船队已经投降,吃人的魔鬼要入侵福田浦了!”
“什么?!”纯忠眼前一黑,掉下马来。好在日本马比驴子还小,体高不超过一米,倒也没摔着。
“主公!”众家臣赶紧纷纷跳下马来,七手八脚扶起纯忠道:“既然如此,我们去福田浦已经没有意义了,还是赶紧回三城城吧。”
“是啊,明朝人要攻打三城城,必须绕到西彼杵,穿过针尾才能进大村湾,我们还有时间好好布置防御。”众人忙纷纷附和。
纯忠缓了一会,避免寻思半晌,却断然摇头道:“不,我们继续前进。”
“主公!”众人大惊失色道:“虽然我们现在都是主的仆人,可没必要殉教吧?”
“谁说要殉教了?”大村纯忠却摇摇头,不无悲壮道:“诸君,我们是为了求活啊,只有此去这一条路了!”
“主公何出此言?”一众家臣不解问道。
“龙造寺隆信早就对我们大村家的诸多良港垂涎多时了。只是忌惮南蛮人和我们的关系,才没有直接出手,只支持后藤家、西乡家对我们步步紧逼。”大村纯忠满脸苦涩道:“所以这次南蛮投降之后,我们要么步宇久家后尘,被明朝舰队的消灭;要么被那只熊一口吞掉。”
众人闻言一阵悚然,还真是这个理儿。
“眼下只有设法取得明朝人的谅解——我们大村家可从没出过倭寇啊!”大村纯忠便大声道:“我们大友家人畜无害、爱好和平,凭什么代人受过?”
说着他命人解下身上的盔甲,只穿着里头的单衣上了马,用最硬气的语气说出最怂的话道:“诸君,拿出你们的绝悟来!随我投降去!”
第三十二章 大侄子的执念
福田浦。
马应龙指挥着海警队员们忙忙碌碌一个上午,才完成了俘虏看押、舰船接管、物资清点等工作。
王如龙则与几位舰长,还有参谋处的几位作战参谋,在旗舰大会议室内,忙着制定下一步的作战方案——最初的作战计划,已经完成了最急迫的一项,俘虏盖伦船。还有消灭松浦党立威和帮助耽罗商会垄断对日贸易两项,需要他们去达成了。
说起来,这两件事其实是不分彼此的。在大航海时代,战争和贸易就像一对双生子,总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在江南集团这样一个重商主义色彩浓厚的势力中,会更容易统一认识——蚀本的买卖是不能做的,打仗更是如此。如果战争不能带来正收益,那就是有害的战争,要坚决避免。
赵公子在警备区成立参谋处的目地,就是对战争进行量化管理。
参谋处的任务是为所有战事制定计划,核算整个战役和每一场战斗的开支与收益。以避免指挥官头脑过热,盲目扩大战争规模,拉高战争成本,降低战争收益。
当然赵昊也考虑到了参谋处成立初期缺乏经验,容易乱做计划,脱离现实。比如盲目要求节约弹药,过于保守或激进,反而把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舰队带到沟里去。所以他先让王如龙来兼任参谋长,自己给自己制定计划,总不至于自缚手脚或不自量力吧?
至于将来,等参谋处先运转起来再说吧……
~~
赵公子上午倒是清闲的补了个觉。其实他一直很清闲,既然答应了王如龙不瞎指挥,说话当然要算数了。从不添乱就是好老板的角度讲,赵公子简直是世上最好的老板了。
一觉睡到11点半,他才被马秘书叫起来,任由她摆布着洗漱穿衣。直到出来卧室,在外间餐桌旁坐定,才恢复了精气神。
这会儿离着吃饭还有一点时间,赵公子喝着热牛奶,跟大侄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为了保证公子的生长发育,王如龙特意让海尔哥在旗舰上养了头奶牛。集团系于公子一身,让他体格健壮,就是所有人的福气啊。
大侄子自然也有奶喝,不过他只顾着低头写写画画,完全没工夫喝奶。
“你这是要改进火箭?”赵昊拿起一张稿纸来,端详着上头的草图。
“是啊,叔。”大侄子来找赵昊,就是为了确定研究方向的。他虽然自觉在武器设计方面还有些天分,可感觉跟自己尊敬的叔父一比,那就是王先生遇见汪麻子,差了不知道多少点了。
在每多歧途的发明创造之路上,叔父就是自己迷航时的灯塔,就是为自己指引方向的明灯!
赵士祯已经习惯了在每有新思路的时候,先问问叔父这样对不对,这样非但可以少走好多弯路,还能够不断获得至关重要的新启发。
“通过观看这两场战斗,我感觉雷公火箭有很大的潜力。”赵士祯摩拳擦掌道:“这东西射速快,机动灵活,如果能好好改善下射程和准头,对火炮是一个强有力的补充!”
“唔。”赵昊微笑着点点头,毫不意外赵士祯有这样的观点。
在另一个时空中,英国人基于大明铁壳火箭的基础上,改进出的康格里夫火箭,一经装备就广泛在拿破仑战争中使用,几次亮相都很成功。
之后,由康格里夫亲自指挥,英国海军向哥本哈根发射了约25000枚火箭,几乎将城市烧成白地,逼迫丹麦投降。1812年莱比锡战役时,瑞典军中的英国火箭炮部队用一次猛烈的射击就把一队法军‘象蚂蚁堆一样打得星散’。
让国人切齿悲叹的是,英军还在两次鸦片战争中,都大量运用了这种火箭,攻击军营、焚烧城市,令清军闻风丧胆。在八里桥之战中,僧格林沁的蒙古铁骑正是被这种拖着红色尾焰,呼啸着飞射而来的‘红夷火器’击败的……只能说,自作孽不可活,该!
如此犀利的火器,自然会引起赵士祯这样几百年出一个的火器天才的注意。
当然,这种火箭的缺点也很明显——一是它精度低,打面不打点。二是它运行的轨迹诡异,一旦风向变化,就有可能窜回来伤到自己人。所以始终无法动摇火炮的主角地位,而且当新式火炮出现,很快就退出了舞台,直到喀秋莎唱响那动人的歌。
不过瑕不掩瑜,这种玩意儿确实是目前火炮的有益补充。而且最关键的是,大明已经研制出基本堪用的铁壳大火箭。在此基础上改进出制作简单、工艺要求低、以颗粒化的黑火药做动力的康格里夫火箭,完全没难度啊!
就算因为火药的原因,暂时造不出爆破弹头,靠着尖锐的箭头撕裂船帆、用尾焰烧烧房子,还不是美滋滋?
“提高射程不难,这玩意儿的关键在平衡。”赵昊看着手里的图纸,慎重的指点道:“就箭头、尾翼、平衡杆的长度反复试验,找出最合适的搭配来就差不多了。再就是在发射器上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它放到管子里发射,提高一下精度,不过不要抱太大希望,这玩意儿到什么时候都是走量的。”
赵公子心里默默补充一句,除了某兔的精确制导火箭炮……
“是么?”赵士祯略有些失望道:“我还以为能靠这玩意儿,打进京都去,活捉织田市呢。”
“噗……”赵昊险些漾奶,咳嗽连连道:“你还没忘呢?”
“要不我来日本干啥?”赵士祯一脸认真道:“侄儿可一直以此为目标呢!”
“咳咳,真有志向!”赵公子汗颜道:“不过一呢,阿市不在京都;二呢,她虽然还很年轻,但已经是孩子的妈了。”顿一顿,他又怪笑道:“不过她闺女也很俊,要不你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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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只要织田市!”赵士祯却坚定不移道:“叔父,我一定会造出更厉害的火器,帮你横扫日本,让他们乖乖献上她们!”
“好,有志气。”赵昊赞叹一声,心说再过几年阿市要成寡妇了,到时候看看有没有机会给给大侄子办一办。
不过他没敢告诉大侄子,这年代的日本贵妇,八成是面涂重粉、秃眉黑齿的形象,希望到时候士祯不会感到幻灭。
这时,巧巧开始上菜,两人默契的终止了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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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上午的讨论,参谋处拿出了下一步的方案。一散会,王如龙便赶紧跑去跟赵公子汇报了。晚了就误了饭点了。
却看见马应龙也急匆匆的背着个牛皮公文包赶过来,两人相视一笑。
“请!”
“请!”
通禀之后,两人进屋参见公子。
“哈哈,就知道你俩又要来蹭饭。”赵昊不由大笑,指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道:“瞧,特意嘱咐巧巧姐,好好犒赏犒赏你们!”
二位打了胜仗,自然格外有脸,笑呵呵谢过公子,又很客气的谢了巧巧姑娘,便高兴的入席就餐。
巧巧也很高兴,这次出海她前所未有的得到了高级警官们前所未有的赞许。而且她发现公子跟这些跟饿鬼投胎似的警官一起用餐,每次都会多吃两碗。便抿嘴一笑,干劲十足的去后厨继续忙活了。
“警员们中午改善伙食了吗?”看着风卷残云的两人,赵昊关切问道。
“嗯嗯,让厨房中午给大伙焖米饭炖肉,送到岗位上去。等晚上都歇下来了,再好好会个餐。”后勤保障也归警务委员负责,马应龙办事靠谱,他这样说就不用赵公子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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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如龙和马应龙也确实饿坏了,两人从半夜到现在,就吃了几口干粮充饥。这会儿逮着一顿还不放开肚皮吃?
吃了个七八分饱,马应龙才倒出嘴来,向赵公子禀报各项统计结果。
“昨晚战斗没有阵亡,但淹死了两个。”马应龙道:“一个是陆战队员,上大帆船的时候失足落水了,捞上来就溺水了。”
“妈的,红毛鬼的船太高了。”王如龙狠狠嚼碎块鸡骨头骂道:“跟爬华山似的,黑灯瞎火的不出事儿才怪。”
“另外一个是208舰上的水手,战斗结束后点名就发现找不着了,应该也是落水了。”马应龙叹口气道:“这个二级警员更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天亮也没找到人。”
“唉……”赵公子也叹了口气,为他所谓的理想,牺牲者的名单,又变长了。
“公子,不要吹毛求疵了,这次已经大大超出预期了!”王如龙这种久经沙场的宿将,自然不会惺惺作态,洒然道:“原本按照参谋处的估算,这一战最好也得折上几十个弟兄。”
“这一是因为敌人没有开炮,二是全都换装青铜炮后,打炮安全了很多。昨晚开炮那么猛,只炸膛两门炮,还没伤到人!”说着他伸出熊掌般的大手,重重拍了下赵士祯的后背,大笑道:
“你这位炮王居功甚伟啊!”
赵士祯差点没让他拍到汤盆里去,揉着后背直苦笑。
赵公子险些笑喷了,就冲大侄子这名号,也得给他多找几个东瀛女子啊!
ps.今天带儿子去看‘我和我的家乡’了,真不错,值回票价,强烈安利。另外,所以第二更到现在才写了一半……
第三十三章 舰娘
旗舰餐厅中。
马应龙接着禀报道:“另外伤了十八个,大都是放火箭时出的状况……那玩意儿弄不好就乱窜,有的还能飞到自家船上。唉,上次放火箭咋没事儿呢?”
“打江川城那次是顺风,昨天我们是顶风作战,区别就在这里。”赵公子拿起帕子擦擦嘴道:“总之以后风大的时候慎用,弄不好就伤着自己。”
赵士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饭也不吃了,拿起自己的那摞稿纸,放在膝盖上专注的画起来。
三人知道他又有灵感了,也不打搅他,自顾自的继续说话。
“弹药方面,各船昨晚消耗太大了,比上次多用了三倍的炮弹。五条补给船搬空了,各船平均弹药储备也才恢复到七成。火箭更是只剩不到一千支了。”马应龙有些汗颜道:“另外,还有32门炮炮膛变形了,估计得回炉重造,可想而知昨晚打炮有多狠。”
“不过不是这样的话,也留不下那两条西洋船。”王如龙讪讪解释道:“以后我们会省着点打炮的。”
“不用担心。”赵昊笑着摇摇头道:“下一批补给,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基地了。”
“啊是吗?!”两人惊喜的欢呼一声道:“那太好了!今天就派补给船回去!”
赵公子微笑点头。他已经深切体会到,背靠世界第一经济体,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了。尤其是在战时,那种强大的支撑力,是其它国家无法想象的。
他去年制定一五计划到现在还不满一年,但江南集团的军工制造能力,就已经提高到相当的水准。
在一份战略决策委员会递交给他的绝密报告中,告诉他集团每个月都可以铸造一百门青铜炮,生产五千斤颗粒火药……而赵公子原本给他们的目标是,一五计划结束,年产火药一吨,青铜炮两百门。
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目标。
因为当时赵公子没料到对日作战会来的这么快,自然也就没料到会这么早跟葡萄牙人对线。在他的规划中,一五期间应该苦炼内功,把生产标准、制造工艺提上去,而不是盲目追求产量。
火药这玩意儿是有保质期的,尤其在江南,过个夏天就可能受潮。所以赵昊只定了个很低的数量。不能出海的话,整那么多火药造那么多炮要造反吗?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机会既然来了就得抓住。临时转入战时状态的江南集团,生产能力向军工方面集聚,爆发出来的能量自然惊人,也不能以正常而论。
战略委员会还报告他,如有需要,还可以让产量再翻倍。也只有江南这方宝地,才能拥有这么大能量吧。
不过赵昊推演了战争的规模,告诉他们只需要保持目前的产量就可以了。
~~
说完了己方的情况,马应龙又接着道:
“敌军方面,三艘船全都投降了,其中果阿公爵受损最严重,甲板上烧得黑漆燎火,船头都被打漏了,不得已又把他们的水手弄回去,好一个抢险才控制住。至于东方美人嘛,因为没有用火箭招呼,而且船身又低,情况要好很多,几乎没破相。”
“那就好,那就好。”赵公子松了口气,笑道:“我的大美人没事儿就好。”
“公子这么心心念念,大伙儿怎么敢伤它呢?”马应龙凑趣笑道:“这会儿已经把它洗净绑好,只待公子临幸了!”
“真的?”赵昊不禁大喜道:“本公子这就可以上去了?”
“随时都可以了!”
“同去同去,这种事要一起才有意思啊!”赵昊恨不得插翅膀飞过去了。
“遵命。我们也好好研究研究,这东方美人到底有多大的魅力,把公子迷成这样!”王如龙瓮声瓮气道。
“嗯,从里到外,逐寸逐寸的研究。”马应龙也笑道。
便听门外响起咔嚓一声,护卫马上出去查看,回来禀报说,是巧巧姑娘失手把汤碗打了。
“人没伤着吧?”赵昊提高声调,关切问道。
“没,没有……”门外传来巧巧带着哭腔的声音,渐行渐远。
“摔个碗至于这么难过吗?”赵昊看一眼护卫。“真没伤着?”
“真没。”护卫摇摇头。
“那就好。”赵昊点点头,对马应龙道:“你继续。”
“还有一艘大广船因为坠在后头,反而毫发无伤。”马应龙便接着禀报道:“而且那条船上载满了金银,再加上存放在两艘西洋船上,共计有十二万两白银,八千两黄金。”
“嘿,这下赚大了!”王如龙开心极了。这次出战大赚不赔了,自己压力顿消。
“唔,不错不错。”赵昊也很高兴,他知道南蛮贸易很赚钱,没想到这么赚钱。当然还是抢劫他们来前更快,一把就把舰队的成本捞回来了。他便兴致勃勃道:“回头再去江川城看看,那些唐人不是说城堡地下有银窖吗?宇久家可是当年就跟着五峰船主搞走私的,里头怎么也得存个几万两吧?”
“好嘞。”王如龙点点头,记下了。
虽然警备区严禁官兵私藏战利品——违者不论多寡,都将开除警籍,判处终身劳役。
但按照条例规定,一切缴获要归公,然后由集团按照‘二一一’原则分配。即将扣除成本后的‘可分配利润’分为四份。两份归集团所有,一份归警备区所有,一份则按功劳和等级,作为特别奖金发放给参战将士们……此项工作,亦是归警务委员们负责。
“再就是,一共消灭了103名敌人。俘虏了788人,其中红毛人134人,昆仑奴635人,还有11个倭人,8个汉人。”马应龙接着禀报道:“俘虏里有123名伤员,其中28名重伤员。”
“不要因为他们曾经是敌人,就不给他们好好治疗。”赵公子一脸悲悯的指示道:“要转变观念,他们现在都是集团的宝贵财富了。”
“是。”马应龙忙应下来。其实不用赵昊说,他已经吩咐船医尽力救治每一个俘虏了。只要登上那两艘大帆船看过的人,都会承认佛郎机人的造船和船艺都胜过大明,自然也就明白那些熟练的船员有多珍贵了。
不夸张的说,海警舰队要迭代,就着落在这些俘虏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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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巧巧又失魂落魄回了小厨房。
马湘兰还在给她看炉灶……没办法,船上的规矩,用火的时候不能离了人。
“怎么了这又?”看着她比昨儿个受的刺激还大,马姐姐问道。
“越来越不像话了……”巧巧吧嗒吧嗒掉泪道:“公子被他们彻底带坏了,居然、居然还要一起去糟蹋人家姑娘!”
“啊?”马湘兰下巴差点掉到炉子里,忙问道:“你说的是那东方美人?”
“不是她还有谁,能让公子念念不忘啊?”巧巧眼里都没光了,她觉得自己没法接受这种事情。
“咯咯咯,你都听了些什么啊?”马湘兰这下不卖关子了,对她笑道:“那东方美人它不是人。”
“你怎么也这么……”巧巧咬着没血色的嘴唇道:“不管是不是咱们大明的人,但终究是个苦命的女子啊。”
“东方美人是个大帆船,是佛郎机人的军舰。”马湘兰哭笑不得道:“你说你跟谁吃醋不好,跟个舰人……哦不,舰娘吃醋。”
“真的?”巧巧微张着小嘴,难以置信。“东方美人……她是条船?”
“不行你看。”马湘兰从一旁的文件夹中,抽出一张船舶素描,递给她道:“就是这艘黑色的西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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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震惊的眨眨眼,只见画图的空白处,果然写着‘东方美人号’五个醒目的字。
呆了一会儿,她拔腿跑出厨房,对照着手里的素描,去看那艘被俘虏的盖伦船。虽然它断了两根桅杆,但确实是一条船无疑。
这时,她看见赵昊几人乘着小艇登上了东方公主,这下彻底明白‘上’是什么意思。
“这,这……”巧巧捂着发烫的小脸,恨不得跳到海里去凉快凉快。
丢死人了,居然跟个舰娘吃开醋了……
~~
赵公子终于登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盖伦船。至于那条甲板上盖满违建的卡拉克大帆船,他看都懒得看一眼。
比起臃肿的中年妇人般的果阿总督号,这位东方美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苗条。它取消了船艏楼,并把艉楼降低,几乎缩到了船体之内,大大降低了船的重心。
比起大明的战船,它最大的特点则是船舱下宽上窄,进一步降低了重心,以承受多层火炮的齐射。
站在上层甲板上,看着各种各样的辅助索具,听俘虏讲解它们的用处,王如龙不禁暗叫侥幸。幸亏公子料事如神,命舰队直扑福田浦,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将这两艘西洋船堵在了港湾里。
福田浦不到二里宽,适合西洋船的深水航道更是只有不到五百米宽。这严重的限制了西洋船的机动范围,让它们只能被动挨打。
若是双方在开阔的大洋上碰到了,对方只许凭着这船上多了好几倍的船帆,还有高超的操帆技术,就足以获得更快速更灵活的机动能力了。
简直不敢想象,那样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等待着自己的舰队。
公子那句‘师夷长技以制夷’,终于振聋发聩了。
第三十四章 赏美人
比起那艘舷窗内外雕栏画栋,边角和船楼上绘有亮丽的色彩,边缘还镶嵌着闪闪发亮的黄铜的华丽无比的果阿公爵号。
东方美人号就像只其貌不扬的丑小鸭,通体被漆成了黑色,只有船艏撞角包了黄铜,也没有多余的装饰,一看就不是很受重视的样子。
赵昊对此并不意外,新装备的推广总是会遭到守旧势力的强大阻力。无论是火绳枪之于燧发枪,还是前装枪之于后装枪,概莫如是。遑论每艘卡拉克大帆船都耗资巨万,且存量巨大了。
无论是西班牙还是葡萄牙,都没有勇气下令将卡拉克大帆船退役。事实上,盖伦船是一直熬到所有大帆船都沉没报废,才彻底小三上位的。
在十九年后那场英西大海战中,无论是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还是英国的海盗舰队,都杂粹了欧洲已知的每一种船只,涉及大量令人眼花缭乱的型号,甚至包括早就过时一百年的加莱桨帆船。
是欧洲人不知道盖伦船的好吗?显然并非如此——在三十年前那场著名的普雷韦扎海战中,一艘威尼斯盖伦战舰力抗十几艘奥斯曼加莱桨帆船的围攻而毫发无伤,逼得土耳其人用自己的分舰队旗舰作为自爆船才摧毁了这座海上巨无霸炮台。
但辉煌的历史是财富也是包袱。无论从现实还是理念上,都注定了欧洲战舰的升级换代十分缓慢。
赵昊却没有包袱,只有对海军发展无比清晰的认识,他坚定不移的认准了盖伦船。未来几十年内,海警舰队的主力舰就是它了!
他带着自己的高级警官们,准备将这艘盖伦船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参观了一遍。为了更好的了解这条船,还找来了船上的汉人通译和一名葡萄牙船匠作导游。
船上有船匠十分正常,因为舰船在茫茫大航海上孤立无援,所以独立生存的能力十分重要。尤其在亚洲,大帆船停泊的大部分港口,根本没有修理西洋帆船的能力,所以每条大帆船上都配有相当数量技艺精湛的工匠,包括木匠、漆工、制帆工和箍桶匠。没有这些人修修补补,可能只要一场暴风雨,就让战舰趴窝在码头里。
根据那个叫史祥的漳州通译介绍,两艘大帆船加起来,共有木工十二名,漆工、制帆工各八名,另外还有九个可以兼职木工的箍桶匠。
听说有八名制帆工,而且船上还有备用帆时,赵公子高兴坏了。他正发愁该怎么把这俩大家伙,弄回耽罗岛去呢。便赶紧让项学海带人去集合船上工匠,督促他们修理余下的桅杆然后挂上帆。
王如龙等人则很好奇,船上养这么多箍桶匠干啥?史祥告诉他们,箍桶匠是船上最重要的船员之一,因为储藏食物和饮料的桶都归他们负责管理,如果箍桶匠是个懒虫或者醉鬼,把桶弄漏了。那就意味会有更多的船员无法返航。
至于这个葡萄牙船匠,史祥介绍说,他是东方美人号上的首席木匠,名叫布兰科。
“哦,那么说你很了解这条船了?”赵公子一副傲慢的神情。
“没有人比我更懂东方美人号。”布兰科花白头发、四十多岁,脸上带着匠人特有的傲气与呆萌。他受不了赵昊的质疑,借助史祥的嘴大声回答道:“因为我是她的父亲!”
“什么鬼?”众将领面面相觑。
“布兰科是说,他参与了建造这条船的全过程。”史祥忙解释道。
“这条船的第一段龙骨,就是我亲手解下来的。”布兰科情绪激动道:“在里斯本的阿尔法玛造船厂,我们用了两年时间,一点点将它建造起来。我不放心这个可爱的小女孩第一次出门远航,才主动担任她的首席木匠,好随时照料她的健康!”
王如龙等人闻言一阵恶寒,不由瞥一眼一旁的赵士祯,心说这份儿恶心劲儿,跟大侄子有一拼啊。
果然看到赵士祯一脸感动,用一种遇见同类的眼神,看着这位欧洲来的老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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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赵公子的注意力,却被布兰科话里的信息所吸引。“你是说,这艘东方美人号,不是在果阿的船场造的?”
“那当然了!”里斯本来的老木匠,顿时一脸骄傲道:“盖伦船可是欧洲最新的船型,只有里斯本、塞维利亚、伦敦和阿姆斯特丹的几家造船厂才会制造!”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还带着众人来到主桅下的黄铜铭牌前,指着上头的产地和编号道:“阿尔法玛皇家造船厂,里斯本,Vlll号盖伦船!看清楚了么,这可是正宗皇家出品,不是殖民地造船场造出来的次等品!”
“我看也就一般吧。”赵公子却不屑一顾道:“不然为什么被发配到几万里外的东亚来了?”
“这是为了测试它的可靠性,特意送来亚洲试航的,知道吗?”耿直的木匠被耍得团团转却不自知道:“这是阿尔法玛造船场造的第八艘盖伦船了,技术已经完全成熟,所以才会远航到帝国边陲服役,用低烈度的实战来证明它足以取代那些大而无当的卡拉克船!”
“但我看那艘船比这艘华丽多了。”赵公子依然一脸不信道:“显然你们的人更重视那一艘嘛。”
“那是因为愚蠢的远东军官,生着石头脑袋,而且是瞎子。”布兰科颓然道:“他们看不见欧洲的变革,还以为卡拉克大帆船是天下无敌的。”
“是吗?”赵公子的警官们,也跟他一样混球,加入了刺激老木匠的行列道:“军官才是用军舰的人,应该更有发言权吧?”
“那可不一定。让我告诉你们这艘盖伦船到底强在哪里,听完之后你们再做判断!”老木匠为了证明盖伦船的优秀,便卖力的讲解起这条船上的里里外外,每一个值得骄傲的地方。
赵昊和他的高级警官们,也听得十分仔细,有人还拿出小本子来记录。尤其是海尔弟、荣晟这些排名靠前的舰长,都憋着劲儿开上警备区的第一艘新式战舰呢。
他们最感兴趣的,一个是船上的多层全通甲板,一艘船就可以安置上百门炮。大家吨位差不多,却顶得上五艘千料大福船了。
再一个就是高大的全索具西洋帆,它采用的多重横帆,奠定了西洋船优越性能的基础。因为大量密集的斜拉索可以加强桅杆强度,进而获得更高的桅杆高度。因为高处风力较海面强,故而桅杆更高的西方帆船受风强,可以获得更大的航速。
虽然王如龙他们一个个心高气傲,但看到盖伦船上,那根残存的桅杆足有大船帆的两倍高时,他们不得不承认,中式帆船是不可能达到西洋帆船的速度的。因为要是在那么高的桅杆上挂大明的蓬帆,风一大就会折断桅杆的。
而在海战中,速度就是主动权!
‘改,改,必须改!’将领们暗暗咬牙,觉得必须把船帆都换成西式的。
这是中国人毛病,看到别人比自己强,就觉得自己的哪儿不值钱,什么都想要学人家的。
好在赵公子不像王如龙他们那样妄自菲薄。在他的造舰规划中,中式蓬帆占据很重要的地位!
尤其是在经历了昨晚的海战后,就更坚定了他的想法——如果葡萄牙人的船上用的是中式帆,结局很可能就会不一样了。因为中式船帆有一道道桁条支撑,千疮百孔依然可以受风航行,不像西洋帆那么娇弱,破个洞就泄气。
在与西方舰队的决战中,这点差别可能就会决定胜负的走向。毕竟在主力舰队级别的海战中,船慢点儿不可怕,不能动才可怕。
赵公子甚至找到了日后与西方列强海战时的方法——就是仗着自己的船帆打不坏,专打红毛鬼的船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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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式蓬帆实在是非常伟大的发明,极端的耐操之外,还可受八面来风,顺风逆风都能航行。另外,水手不用爬上高高的桅杆,只用站在甲板上操作就行,所以安全性也好很多。
至于获得风力不足的问题。其实也要一分为二的看。中式帆船为什么无法获得更大的风力?是因为桅杆太矮。为什么桅杆太矮?是因为蓬帆上下一体、没有缝隙,受风性能太好,以至桅杆太高的话承受不住啊。
当初郑和舰队是以增加桅杆的数量,解决这个问题的。不过大明规定,民间造船不能超过五桅,赵公子的千料大福船就已经是五桅了,再增加的话,各方面都有些不好交代。
不过赵昊觉得应该可以参考后世的解决方案——只要蓬帆的支框不环绕桅杆,而只在桅杆前方的滑道内升降,就可以实现多重斜拉索的加强。这样由众多的斜拉索来承重,桅杆自然就不会断了。
其实这一思路,在广州造的广船上就已经有所体现了。当然真正给出完整解决方案的,还是鸦片战争以后,美国人给福建巡抚造的西洋船体、中式硬帆的新式战舰。
而且用西洋帆还有个很现实的困难,那就是西洋帆的制造是一门很复杂的技术。不说别的,就说那套复杂的全索具帆缆系统,大明的船工能不能仿制出来都是问题。
所以赵公子决定,在试验船型中,两种帆都要尝试,到时候搞得掂哪种就用哪种。
第三十五章 真实の爱
在这艘盖伦船上参观了整整三个小时,赵公子又兴致勃勃的在美人船艏像的注视下,到拉风的船头露天厕所上了个大号,这才心满意足的结束了行程。
回去101舰,赵昊便迫不及待把自己往躺椅上一扔,准备好生休息下酸胀的双腿。
王如龙也终于逮到机会,向公子汇报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谁知他还没开口,护卫便进来禀报说,大村家的领主大村纯忠,打着白旗坐小船来投降了……
“没看见我正跟王大哥说话吗?让他在海上漂一会儿再说。”赵公子摆摆手,又对王如龙道:“你继续。”
“呃……”王如龙却无奈的合上手中的文件夹道:“唉。敌人投降的速度太快,我们的作战计划又得重做了。”
“哈哈哈!”赵昊不由大笑起来道:“这就叫只要我投降的够快,活阎王的大炮就射不到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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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堂·罗密欧·大村纯忠登台前,他任命福田浦奉行约翰·大村小方,就已经现过一次眼了。
今日天亮之后,一艘小型舰和四艘快艇,载着一百名陆战队员登陆了福田浦码头。之所以没先用火炮开道,是因他们想弄些补给。
舰队出海已经七天了,非但所有新鲜的蔬菜水果肉类行将消耗殆尽,就连船上的淡水也开始变味了。临来前,马如龙嘱咐带队的陆战大队一中队副队长西门青,就算村里别的没有,能搞到些吃的喝的也是极好的。
西门青作训服的左胸口位置,绣着三颗黑色铁星,表明他高级警司的身份。他也是戚家军出身,但队伍都打到福建了才入伍,所以没捞着什么战功,就被遣散回家了。蒙老上司召唤,加入江南集团后,每次手下士兵请他讲,在戚家军杀倭寇时的光辉事迹,他都感觉臊得慌。
所以这回他发誓要干出个样儿来,证明自己当初只是因为入伍太晚,才没什么建树的。
给老子足够的舞台,我一样能成为战功赫赫的名将!
可惜在海警部队里,陆战队就是敲边鼓、当苦力的下等人,表现的机会着实不多。这次好容易得到个登陆打头阵的机会,他可不想白白浪费掉。
“弟兄们,终于轮到我们陆战队露脸了!”402艇上,西门青激情澎湃的给手下们,作着战前动员。“咱们必须打个漂亮仗,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家伙瞧瞧,咱们陆战队不是下等人!”
“陆战队不是下等人!”陆战队员们登时怒槽全满,只是这个怒气的对象好像跑偏了。
听得几个警务指导员一脑门子白毛汗,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抢我们台词不说,还挑拨内部矛盾。让我们战后怎么写报告啊?
在赵公子亲自主持的警务工作会议中,明确了海警部队施行双主官制。各级军事主官主抓训练和作战。各级警务委员、教导员、指导员的职责,则是通过教育、监督、管理、服务等手段,来保证各级警官、广大警员忠诚守纪、作战勇敢。
所以他们必须警惕警队中出现的任何不良苗头,当然什么理都得等作战结束了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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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门青的鼓动下,陆战队员们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下船就子弹上膛,还给隆庆式上了刺刀,排成鸳鸯阵缓缓挺进村子。
谁知预想中凶恶的倭寇并未出现。因为村里人都跑光了,只有个武士打扮的髡头小个子,背上还插了根长长的背旗,大义凛然站在村口,哇啦哇啦也不知说了个啥。
陆战队员们立即举枪瞄准,准备击毙这个日本张飞。
可还没等他们扣动扳机,那小个子便噗通跪在地上,小鸡啄米似的磕头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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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警员面面相觑,西门青唯恐有诈,赶紧抬手示意部下止步。然后挥手命两个陆战队员小心上前,将其一把擒下,反剪双手提溜到自己面前。
这时,西门青才发现,那小日本的那面背旗上,一面赫然写着‘我命有限大明愛続’,另一面则写了个‘真实の爱’。
待拎起他的脑袋时,又看到他额上系的白布条上,赫然写着‘大明?命’,那颗心还是红色的。
西门青看得似懂非懂,赶紧叫来唐人翻译。翻译告诉他这人是在表达对大明的忠诚。‘我命有限大明愛続’,大概意思是我活着就会永远爱大明。‘真实の爱’意思是‘真的爱’。
至于‘大明?命’是说大明是他的本命。大概就是他从一开始就爱大明,而且一直爱的意思。
“呦,还挺狂热。”西门青不禁笑道:“那你问问这位精神大明人,叫什么名字啊?”
“小人大村小方,是此处的奉行。”原来这货就是准备尽忠职守的小方奉行。听了翻译,他忙虾米似的点头哈腰,满脸谄媚的笑容,就像当初迎接南蛮时一样发自肺腑,热热乎乎。
“万分荣幸上朝天兵驾临这荒野之地,小人谨代表大村家,愿竭诚为天兵服务!”他弓着腰,脖子上挂的吊坠垂下来,却是好大的一个玉观音。
“呦,还信佛呢。”见他态度还是蛮端正的,西门青神色缓和下来。
“小人自幼信佛,僧院法师赐乳名吉娃娃。”大村小方一脸虔诚道:“在小人心里,唯大明与佛祖不可辜负!”
“唔,不错不错。”西门青虽然失望没了立战功的机会,不过能碰上这样乖巧的地方官,应该能漂亮的任务吧。
便沉声问小方道:“你是这儿的头?那人都去哪儿了?”
“躲到山上去了。”小方忙赔笑答道:“是小人让他们躲起来的。”
听了翻译,西门青不由大怒,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混蛋,你耍我?!”
“大人息怒,小人是为了更好的孝敬天朝田军,才让他们上山躲藏的。”小方捂着半边肿了的脸,依然堆着灿烂的笑,仿佛挨打都光荣。
“这是什么屁话?”西门青有些不耐烦。
“这些农民最狡猾了。”小方忙解释道:“小人要是直接命他们奉献,他们就会推三阻四,说什么都没有。其实他们有,打开他们的地板,不是在地窖里,会找到很多东西。有大米、豆子、盐、酒……应有尽有!”
“是么?”西门青挥挥手,让几个陆战队员进去一间低矮的民房,依言起开了地板,果然发现隐蔽藏起来的粮食蔬菜、酒肉水果,甚至还有被绑住嘴和脚的活鸡。
“这么丰富?”西门青吃了一惊。
“这些不是自己吃的,而是货物。”小方说道:“福田浦是南蛮靠岸的地方,我国的商人也会开船过来贸易,他们财大气粗,愿意出几倍的价钱够买补给……”
“这样啊。”西门青了然点点头,类似的情形他在耽罗城山浦也见过。显然那些村民逃走的太匆忙,没法带这么多东西进山,只能藏在家里。却不想被他们的奉行卖了个干净。
“你这样出卖他们,好吗?”他有些鄙夷的看着小方。
“小人这是在帮他们。”小方奉行振振有词道:“天军要是找不到补给,一怒之下肯定会烧村的。到时候这些东西也都会被烧毁,还不如拿出来奉献给天军,求天军留下他们的房子呢。”
“哈哈哈,有道理。”西门青心说,看来摧毁江川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惩戒舰队已经变成了莫可名状的大魔王。
爽!
~~
小村奉行是真卖力啊,带着陆战队员们,把村镇上几十家村民的库存,全都搬空了。甚至连他家主公预备给南蛮人的补给也没拉下。
当然,他自己家的东西例外。
目送着陆战队将补给一船船拉走,他还站在岸边在不断挥手,依依不舍道:“阿西大妈大!”
“这话啥意思?”西门青问翻译。
“明天见。”
“卧槽,真心忠诚啊。”西门青结舌道:“比李朝人可局气多了。”
听上司们说,李朝人是表起忠心比谁都积极,但真到了要他们出力的时候就缩头。说白了,就是光想赚天朝的便宜不想吃亏。
“还真是,不过前提得把他们打服了。”那唐人翻译笑道:“当初净海王……”说着他忽然意识到,大明可是把汪直定性为倭寇的,赶紧打住。
“不打紧,你随便说。”西门青摆摆手道。马委员下过命令,在教育警员时,要将汪直与倭寇区别看待,不能一概而论。虽然不知道究竟,但命令就是命令,执行就是。
“好,好。”那人感激的连连点头,嗫喏几下嘴唇,却终究没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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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上,小方送走了前来打谷草的明朝人,还没松口气,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回头一看,便见滚滚烟尘之中,大村的旗帜腾云驾雾而来……这是因为马矮人也矮,烟尘连人带马都盖住了,只有高高的旗杆露在外面的缘故。
见是当主亲自前来,小方奉行赶紧上前接驾。
大村纯忠勒住马缰,从烟尘中探出头来,看着金光粼粼的福田浦上,那两艘惨兮兮的西洋船上,不见了蓝白各半、绣着王冠盾牌的葡萄牙皇家旗帜。
取而代之的,是绣着日月照海面的猩红旗帜,一看就是大明的旗号。
这下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他无力的对小方道:“去,把预备给南蛮的犒劳都拿出来,吾要去劳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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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你有演技,我有剧本
“去呀,愣着干嘛?”纯忠不耐烦的瞥一眼小方。
“这个这个。”小方一阵抓耳挠腮,只好趴在地上请罪道:“小人斗胆,先替主公劳过了。”
“劳过了?”纯忠一愣。
“这也是为了让横濑浦的悲剧不再重演啊!”小方忙解释道:“当然最终解释权在主公。主公要和平,小人就是奉命劳军。要战,那就一切与主公无关,主公杀掉擅作主张的小人即可!”
“八嘎!”纯忠气得大骂,却又觉得这厮说的也有道理。再者这厮跟明朝人已经联系上,总算也有点用处。便闷哼一声道:“那吾总不能空着手吧?把你家的私藏拿出来。”
“嗨!”小方奉行还能说什么?破财消灾吧。
他刚要起身去准备,却听纯忠冷哼一声道:“就这么走了?”
“嗨嗨!”小方奉行恍然,赶紧一个蛙跳,转为屁股对着主公。
大村纯忠抡圆了脚,铆足了劲儿踹在他腚上!
“啊呀!”小方惨叫着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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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大村纯忠最后,还是空着手出发的。
因为西门青撤走前,将码头大小船只全都征用装了补给品,只留了一条小舢板给小方奉行,作为联络之用。
小小一条舢板,坐上四五个人都嫌挤得慌,还怎么装慰问品?他只好先让人把小方的私藏存放进码头公库里,然后亲自打着白旗,让小方和几个武士划着船,驶向明朝的舰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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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足足晾了大村纯忠一个时辰。
九月底的海面上风又大,纯忠被吹出老长的鼻涕,还被小舢板晃得晕船。他知道这是明朝人故意折腾自己,便咬牙坚持着等下去。
太阳快落山时,终于有小艇过来,载他进入了战舰围成的阵列中。
驶过那艘果阿公爵号的阴影时,他仰头看着那自己心目中曾无敌的巨舰。在夕阳下,千疮百孔的船艏触目惊心,是那样的无奈而苍凉。
大村纯忠的神情也变得凝重无比,难道南蛮人统治大海的时代,要结束了吗?大明的天威,又要重临海上了吗?
这对日本肯定不是个好消息。不过对大村家来说,是危是机还要看这一场……
见小船要驶出阴影了,他赶紧使劲抽了下鼻涕,重新恢复了满脸的谄笑。
再次仔细搜身之后,小艇载着他,靠在一条通体刷成黑色的中式大船旁。对过口令之后,大船上垂下了软梯,艇员便让其余人等在下头,只带着大村纯忠爬了上去。
软软的舷梯十分考验腰腹力量,也幸亏战国时代的领主都要行军打仗,没有养尊处优的废物,这才没难住大村纯忠。不过他还是装作很吃力的样子,可怜兮兮的向明朝人求助,在他们的推拉之下,狼狈的爬了上去,然后趴在甲板上大口喘着粗气。
果然,他的举动引来了船员们的哄笑。大村纯忠一脸难堪,心里却十分冷静,因为他就是要营造一种愚蠢懦弱的形象,效仿后主刘禅来蒙混过关。
于是他一路畏畏缩缩、抽着鼻涕,头也不敢抬的上了艉楼,被带进了大会议厅中。
进去之后,他根本不看里头有什么人,便扑通跪在地上,用磕磕绊绊的大明话求饶,看上去真的吓破了胆。
大会议厅权充赵昊的中军大帐。他大马金刀坐在一把虎皮交椅上,王如龙等众将手按宝剑,努力效仿着怒目金刚,想给这位日本乡长一个下马威。
见还没吓唬呢,这位便先成了滩鼻涕,众将感觉就像一拳打空,全都肩膀一垮,有些松懈。
赵公子却眉头一皱,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大村纯忠虽然不是顶尖的战国诸侯,却也绝对不算拉胯。
其实日本的战国时代已经持续整整百年了。在残酷的大混战中,那些愚蠢的、懦弱的废柴大名,早就已经被淘汰了多少遍了。
在日本这个下克上气氛浓重的地方,根本不用等着敌人来消灭他们,他们的家臣就绝对不会容许自己的主公是个废物的。
所以如今还能留在这个斗兽舞台上的大小诸侯,哪个不是心机深沉、毒辣果决之辈?这大村纯忠好歹也是敢为天下先之辈,怎么可能会吓成这样呢?
如是分析一通之后,赵公子又用‘最科学的大预言术’,预见到了三年后发生的‘三城七骑笼’之战。那也是大村纯忠此生最高光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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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七月,他的一生之敌、表哥后藤贵明,纠集了松浦、西乡一起突袭三城城,三氏联军总计达到了一千五百人之多。而当时,猝不及防的三城城中,除了当主纯忠本人外,仅有七名谱代家臣,所有能上阵男子加起来才四十五人,外加纯忠夫人等二十七名女眷,总共是八十人。
然而危机时刻,大村纯忠并未自乱阵脚,他镇定的命人分兵把守前后城门,同时于城内各处虚插旗帜,还让女眷们高举刀枪旗帜在城内奔跑,以造成守军人数颇多的假象。不久后,敌于城南发起进攻,他亲率士卒以滚木檑石抵御,连女眷们也纷纷将灰土、糠砂等撒向敌军。
结果纯忠就凭八十人,一直支撑到数日后援军赶到,随后反攻解围,取得了传奇般的胜利。
遑论这一仗是不是村战水准,至少能看出大村纯忠其人,绝对不乏勇气和定力。怎么可能自己还没打他,就先吓成鼻涕呢?
所以很简单,这伯夷的样子是装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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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会议厅中,赵公子耐心看着大村纯忠表演结束,才冷笑一声,淡淡问道:“你表哥可好?”
“呃?”大村纯忠一愣,旋即抽着鼻涕道:“小,小人……哪个表哥?”
“还能有谁?就是你爹的亲儿子,被你抢了家督之位的后藤贵明桑啊。”赵昊幽幽说道。
“啊……”大村纯忠登时汗如浆下,他没想到这个明朝贵公子,居然如此了解自己的那些事儿。忙强笑道:“小小人,良民的干活。后藤贵明,良心大大滴坏了。”
“我看你的良心才大大的坏了。”赵昊又冷笑一声道:“后藤桑才是大大的良民,至少他不会跟我这儿装傻充愣!”
这话一点儿不假,因为赵昊根本没见过后藤贵明,当然没机会跟他这儿装傻子了。
大村纯忠却如遭雷击,赵昊这话在他听来,显然是后藤贵明里通外国,勾引明朝人来攻打南蛮的。目地自然是除掉自己的倚仗,好取而代之了。
嗯,很合理。
大村纯忠便认定自己弄巧成拙,忙使劲给赵昊磕头,抽自己耳光,骂自己吃了猪油蒙了心,敢在公子面前耍小聪明,真是罪该万死!
这下,他的汉语也流利多了,脸上虽然鼻涕眼泪一大把,却没了方才的懦弱相。
王如龙等人不禁汗颜,若非公子火眼金睛,险些让个小鬼子给耍了。
这并不是他们愚蠢,而是大明承平日久,人们难免浑浑噩噩。在机警权变方面,确实没法跟所有的心力都用在如何生存上的乱世人相比。
可惜任他奸如鬼,也敌不过赵公子的‘对名人宝具’——大预言术啊!
这下大村纯忠彻底老实了,他先把自己脸抽成发糕,然后表示自己愿意归顺大明,生生世世做公子的狗。
其实这年代的日本大名还是有自尊的,换了平时,大村纯忠也不至于如此贱格。可他先入为主的认定了,后藤贵明已经跟赵昊勾搭上了。现在唯恐自己跪舔的不够,出价太低没法后来者居上,哪还顾得上那么多?
赵公子便问他道:“听说是你小子,把佛郎机人招来的?”
“是是是,小人知道错了。”大村纯忠忙表态道:“日后小人只效忠公子,发誓跟南蛮一刀两断,绝对!”
“呦,你们关系那么好,说断就断?”赵公子翘起二郎腿,懒洋洋问道。
“小人怎么会跟那些红毛鬼好呢?呸,他们也配!只是被那该死的表哥,还有可恶的松浦家和西乡家针对的太厉害,这才迫不得已求助南蛮的。”大村纯忠急忙撇清道:“不然我肯定会被他们弄死的!”
“听说你还信了红毛鬼的教了?”赵公子又问道。
“那是因为红毛鬼把贸易和传教绑在一起,不允许他们传教,就不和我们作生意。”大村纯忠满脸无奈道:“我为了买到他们的铁炮、盔甲和火药,不得已才虚与委蛇的。”
“听说允许他们传教的人不少,为什么就你受洗了呢?”赵昊哂笑一声。
“是是,是因为小人一直贯彻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人生信条。”大村纯忠解释道:“我像大家都允许传教,如何得到南蛮的青睐?当然是比别人更进一步,加入他们的教会,才能把那帮家伙比下去,得到最大的好处啊!”
“唔。”赵昊闻言心情一松,他还真担心这厮让一神教给洗了脑,毕竟皈依者狂热还是很可怕的。
在赵公子的计划中,此人还是蛮重要的一环。不需要他真正忠于自己,但必须头脑清醒、保持理智才行,不然赵公子就只能换人了。
ps.谢谢大家的关心。检测做完了,一点感觉都木有,应该是技术进步了吧。另外已经监测了几百万市民了,都是阴性,应该是虚惊一场了……再写一章去。
第三十七章 五口通商
101舰,大会议室中灯火通明。
赵公子手肘支在膝盖上,低头看在跪在脚下的大村纯忠道:“这么说佛郎机人把最大的蛋糕给了你。看来你很有钱了?”
“是是,是在南蛮贸易里赚了点钱。”大村纯忠忙用袖子擦擦汗道:“不过刚筑了城,把家底都掏空了。”
“又想唬人!”赵昊面色一沉道:“三城城是你五年前修的!这五年里,你可赚的盆满钵满!”
大村纯忠老脸煞白,心中暗骂后藤贵明真是个害人精,只好苦着脸道:“岂敢再哄骗公子?小人说的不是三城城。是三年前,后藤贵明在东彼杵郡的小峰山上建构小峰城,威胁我大村家的领地。不得已,小人只好又在木场建歌舞多城、百津筑风南城以为防备反制。五年之内连造三城,吃不消,实在吃不消啊。”
“你是跟我哭穷喽?”赵公子剔剔指甲,轻吹一下道:“你那表兄可局气多了……”
‘又来了……’大村纯忠暗骂一声,只好咬牙道:“十万两!这是大村家所有的积蓄了,愿意孝敬给公子!”
“二十万两。”赵昊伸出两根手指道:“这么大的舰队出动一次,很费钱的。”
“这……”大村纯忠一阵肉疼。其实他哭穷不假,但也并非完全胡说。战国时代、弱肉强食,有多大的力气才能吃多大的饭。他让大友家和龙造寺家当肥羊使劲薅毛,还得经常给自己的家臣散财,以免他们让表哥拉过去。
比如那歌舞多城和南风城,都是在大村氏家臣的封地中,按说不该他掏钱的。可他不给建城的话,人家就要投入少主的怀抱了,徒呼奈何?
而且南蛮贸易又不是他一家垄断,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血赚。手底下也就是个三十几万两的样子。这一下要他掏出大半,还真是要吐血的。
可他头脑很清醒,形势比人强,与其推三阻四开罪了对方,最后还是免不了出血。倒不如痛快一点儿,求个保障来的正经。
“既然公子开口,小人砸锅卖铁也一定把钱凑起来。”大村纯忠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道:“只是恳请公子能与后藤家断交么?”
“这个么,做人得讲信义啊。”赵昊面现为难之色道:“明明是后藤家先来,你现在想小三上位,得加钱才行啊。”
“还得加?”大村纯忠一脑门子汗,这南蛮贸易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恢复,他要是把家底掏光了,怎么应付一只只要钱的手?分分钟树倒猢狲散呐!
“公子饶命,实在是一滴也没有了。”大村纯忠鼻涕又下来了。
“那就当咱俩都没说。”赵昊一脸无所谓。
“小人愿把长崎献给公子!”大村纯忠忙大声道:“长崎港三里范围,哦不,整个长崎都属于公子的了!”
赵公子眼中闪过一抹贪婪之色,旋即又消失道:“我要你的土地干什么?”
“难道公子不需要港口进行贸易吗?”大村纯忠吃惊的看着赵昊。
“不需要。”赵昊却断然摇头道:“我只需要你跟佛郎机人断绝一切往来,并重新开放横濑浦即可。”
顿一顿,他沉声道:“当然,横濑浦只能停泊耽罗商会的船,其余外国船只一律不准停靠。”
燃文
不在日本三岛开埠建城,让日本及早进入并一直保持‘闭关锁国’的状态,是赵公子一早就定下的准则。
不想分散人力还在其次。关键是在这里营建一座城市搞殖民,就相当于给日本打开了一个窗口,江南集团所有的新变化,都会或多或少通过这座城市传到日本来的。
日本人可是像中国人一样善于学习啊,要是让他们因为自己的原因,提前走上‘明治维新’,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闭关锁国的日本才是最好的日本——日本虽然是岛国,但现在完全是大陆国家的思维,这很好,应该继续保持。所以还是不要费心费力、多此一举了。只用军舰帮他们片板不下海就好了。
既然没有领土要求,那就没必要选择偏僻的长崎作为通商口岸了。
长崎确实是优良港口不假,但赵公子只是不想让葡萄牙人得到它。至于耽罗商会,他觉得还是在横濑浦靠岸贸易更合适。
横濑浦位于佐世保湾中。就凭‘佐世保’这三个字,这个位置优越性和重要性便不需赘述。长崎虽然也很好,但无论是位置还是港口条件,都比佐世保湾差了一大截。
其实作为通商港口,越往北越好,因为住着八成人口的本州岛在北边啊。
不说别的,葡萄牙人刚在平户港通商不到两年,松浦家的实力就迅速膨胀,让松浦隆信当上了肥前县长。横濑浦开港一年,就形成了繁华的城镇,人口过万。
福田浦开港已经几年了?才形成一千多人的村子而已。位置的差距就是这么明显。
葡萄牙人自然也知道这点,他们一开始选的是平户浦,后来改成横濑浦。都是为了能尽量靠北一点,离着本州更近一点。是在平户和横濑浦待不下去了,他们才迫不得已选了比较偏僻的长崎作为据点,好安安稳稳传教做生意。
赵公子跟葡萄牙人可不一样,红毛鬼是因为在远东力量太薄弱,没法往日本投送太多兵力,所以只能低调的徐徐图之。
大明可是跟日本一衣带水,赵公子很轻松就能把江南的力量投送过来。他设立耽罗警备区,说是保护漕粮海运。可大本营建在耽罗岛最东端,五个水警局中的四个,都是围绕着日本来布局的。
所以赵公子不怕把事情搞大,反而要大搞特搞,那自然要选西日本的门户佐世保湾,作为通商口岸了,而不是别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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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横濑浦随时欢迎耽罗商会的船,不许其他外国船停靠。”
大村纯忠寻思半晌,终于艰难的咬牙点头。管他来的是大明商人还是李朝商人,只要不是红毛夷,该死的表兄就没理由煽风点火了。何况,他其实也很想重建繁华的横濑浦啊!
顿一顿,他又苦笑道:“可是小人得提醒公子,南蛮……哦,佛郎机人可不止是跟我大村一家做生意啊。本州不论,单说九州岛上,就还有博多、臼杵、平户、种子岛四处南蛮贸易港口。尤其是毛利家的博多和大友家的臼杵,贸易量比我小小的大村家大多了。”
“唔。”赵公子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
南蛮贸易能赚钱,而且还能带来铁炮、盔甲、火药等奇缺的军需品。尤其是净海王印不知所踪、九大家的贸易体系崩溃后,各路大名和葡萄牙人就更是肆无忌惮的互相勾搭起来,直接贸易了。
听俘虏说,这二年‘澳门——琉球——日本’航线的贸易量,增加了整整十倍。不然澳门总督也不会派遣自己的旗舰来日本镇场子。
“这么说,不跟佛郎机人做生意,你说了不算?”赵昊看着大村纯忠道。
“当然不算。”纯忠把头摇成拨浪鼓。“小人只能管得了肥前国一角,西彼杵这点地方。”
“那谁说了算呢?”赵昊明知故问道。
“按说是大友宗麟阁下。”纯忠忙答道:“他是九州探题,整个九州都归他管理。只是……”
“只是什么?”赵昊追问道。
“只是现在西日本最强的毛利家,又卷土重来,在北九州与大友家激战,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纯忠苦笑道:“要是毛利家赢了,大友家必然要陷入一段低估,那原本就不驯服的龙造寺和岛津家,肯定更不会听他号令了。”
“要是大友家赢了呢?”赵昊反问道。
“要是能击败西国第一智将,那大友家的威势将达到史无前例的高度,自然无人敢违背宗麟法师的令旨了。”大村纯忠轻叹一声,显然并不看好大友家。
他不看好大友家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大友宗麟这次的对手毛利元就啊。
那位以150人的军队起家,用兵如神的超一流战将,在消灭了大内家和尼子家之后,已经统一了西本州,这次为了统一西日本,他调集精锐部队,亲自坐镇后方指挥,再度入侵九州岛。
虽然战事持续了数月,陷入僵持阶段,但所有人都更看好毛利家能胜出。
因为那是毛利元就啊。
“那就帮大友家取胜!”赵公子却站起身来,悍然宣称道:“什么毛利元就小五郎的,统统干掉就是了!”
“啊?”大村纯忠吃惊的张大嘴,这次真不是装出来的了。他虽然不敢小觑大明的舰队,但能上岸一千人还是两千人?毛利家在北九州的五万多精兵,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啊什么啊?要不掏三十万两。”赵昊瞪他一眼道:“要不赶紧给我办成此事!”
“公子的意思是,让小人去见宗麟法师?”大村纯忠忙定定神问道:“向他提出公子的条件?”
“不错,他一定会答应的。”赵昊自信满满的点点头道:“滚吧,我给你五天时间。”
“嗨。”大村纯忠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还有二十万两白银,给我三天之内送来。”赵昊又嘱咐一句道:“不然后果你知道的。”
“嗨嗨。”大村纯忠险些吐血,原来没全免啊。
第三十八章 打狗行动
翌日一早,惩戒舰队所有舰艇指挥官,再度齐聚大会议厅,接受下一阶段的作战任务。
“立正!”值日官高喝一声,所有警官笔挺而立,向大步走进来的赵公子行注目礼。
跟在赵昊身后的王如龙,顶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圈,一看就知道他又熬了一宿。没办法啊,谁让大村纯忠投降的太快,刚制定好的计划就不中用了呢。
他只好跟手下参谋们熬了个通宵,早晨又冒着惊醒公子春梦的危险,把计划书送给赵昊过目,这才没耽误了既定的作战会议。
“稍息吧!”赵昊这次没直接去窗边坐下,而是站在讲台上,对众将开场白道:“昨天不少人都在场,看到那些日本人有多鬼了吧?”
“是啊,装得太像了,弄不好就让他们给糊弄了。”昨晚在这儿扎场子的警官们,纷纷深以为然道:“良心大大的坏了。”
“虽然李朝人也鬼,但他们是不敢背叛我们的,最多就是变着法子贪点儿沾点儿。可这些日本人不一样,他们就像狼一样,弄不好就让他们咬一口。”马应龙总结道。
“狗和狼的区别吗?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儿。”赵昊不由莞尔,然后正色对众将道:“但我们又不得不跟日本人打交道。大明的经济腾飞,需要足够贵金属支撑,不然就会出现严重的通货紧缩,继而导致大量的农民破产……”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武人怕是听不懂这里面的逻辑,便直白道:“总之大明缺金少银乏铜,正需要日本的贵金属进补。另外,这个国家自从侥幸抵挡住蒙元的两次进攻,就开始飘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所以我们还需要把他们重新驯服,让他们归于大明天下的体系内,不然总是个大麻烦!”
“是!”众将轰然应声。
“所以诸位,接下来我们要进行下一阶段作战了,我将其命名为‘打狗行动’。”说完他便让出讲台道:“下面请王总指挥发布具体任务!”
“是!”王如龙两腿一并,抖擞精神走上台来,展开手中的牛皮文件夹道:
“遵照公子指示,这一阶段行动的主要目标,是取得九州岛的绝对制海权,建立对九州各势力的绝对威慑,为最终阶段的决战计划,奠定坚实基础!”
“此次打狗行动使用的舰船,为除201、217、218、219、220舰,411、412、413、414、415艇,以及五艘补给船之外的全体惩戒舰队。”
“为什么?”海尔弟忍不住脱口问道。那些被排除在外的舰长,也跟着附和起来。
王如龙冷冷扫他们一眼,海尔弟等人登时不敢作声了。
这就是赵昊只能先让王如龙兼任参谋长的原因,要是换了别人来制定作战计划,估计每次作战会议都要变成撕伯夷大会。
然后王如龙自顾自的下令道:“余下舰队一分为二,第一分舰队由我率领,南下扫荡南九州所有港口,消灭岛津家的坊津水军等水上势力后,逼迫种子岛降服于公子。”
“第二分舰队由马委员率领北上作战,先肃清佐世保港湾内的所有船只,然后继续北上平户浦,对松浦家发起惩戒作战……根据唐人提供的情报,目前松浦水军元气大伤,但壹岐水军主力尚存。还有宗家的对马水军,虽然他们一直在求和,但也必须坚决予以消灭。”
他威严的目光扫过众将道:“总之一句话,此次‘打狗行动’之后,除了毛利家和大友家的水军之外,整个九州岛范围的水上势力都要肃清,并尽可能的降服各沿海势力,迫使其接受我们的保护。”
顿一顿,王如龙狞笑一声道:“当然,保护费是不能少的!”
“是!”众将轰然应声,一个个就跟要逛窑子的嫖客一般,眼冒绿光。
然后王如龙又给两支分舰队分组,并下达了具体的作战任务和限定时间。又问一旁的马如龙道:“马委员有什么要补充的?”
“根据情报,九州岛各家的水军实力也就那样,只要我们充分发挥火力优势,当可以极小的伤亡摧毁他们的水军力量,从而令各势力视大海为畏途!”马如龙便沉声叮嘱道:
“但诸位切记不可轻敌冒进!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当年佛郎机人船坚炮利,对大明的优势也很大。但我朝军队还是凭借着天时地利人和,在屯门海战、西草湾海战连败佛郎机远征舰队,让他们到现在不敢打大明的主意。可见武器优势也并非决定胜负的唯一因素!”
“咱们本来就只有五十条船、三千多人,这次又分兵三路。每一支舰队才十几条船,一千来人,兵力就更加薄弱了。那些日本大名小名的又打了几辈子的仗,一个个跟狼一样狡猾凶残,只要我们露出破绽,他们一定会狠狠咬上来的!咱们损失不起,也没必要损失兵力。”
说着他沉声对所有警务主官下令道:“所以你们脑子里要紧绷三根弦,一不可擅自登陆作战。二要时刻与敌船保持安全距离,三要避免夜战和下风作战。如果出现这三种情况时,你们必须立即提醒自己的搭档!如有必要,可以动用公子授予你们的紧急否决权!”
“是!”警务主官们昂首应声。
所谓‘紧急否决权’,是赵昊授予警务主官最重要的一项权力,也是他们可以跟军事主官分庭抗礼的底气所在。
当然动用此项权限的条件十分苛刻。必须同时满足,一,处于战时或者危及存亡的关头。二,军事主官明显违背上级命令,或者有反叛行为。三,确实无法及时向上级汇报。
缺少任何一个条件,都无法动用此项权限。并且在动用‘紧急否决权’后,要接受警备区的严格审查,以防此项权力被滥用,导致警务主官凌驾于军事主官之上,蜕变成监军御史之类的毒瘤。
“都听见了没有?必须尊重你们的搭档,谁要是逼得人家出绝招,老子饶不了你们!”王如龙吹胡子对一众军事主官瞪眼道。
“是!”舰长艇长船长们齐声应道。
“还有什么问题吗?”王如龙刮刀似的目光扫过众人,没人敢吭声。就连没领到任务的那帮人,也不敢多嘴,唯恐挨尅。
“他娘的海尔弟,你知道自己要干啥?”王如龙瞪一眼倒霉的海尔弟。
“不,不知道,请总指挥指示!”不说话也逃不过被喷的海尔弟,哭丧着脸道。
“你们有更重要的任务。”王如龙这才沉声道:“你们将组成第三分舰队,负责将佛郎机人的三艘船,弄回基地去。这关系到我们海警的未来,绝对不能有任何差池!”
“是!”海尔弟等人忙沉声领命。
“由你来担任这支分舰队指挥长,梅林任警务委员。”王如龙接着下令道:“你们有三个任务,一、护送西洋船、战利品还有大村家的犒赏回城山港。二、在路过江川城时,审慎的展开一次登陆搜索,看看能不能找到唐人所述的宇久家银窖。三、完成护送任务后,立即携带弹药补给返航。十日后,即十月初一,在佐世保湾与第二分舰队合兵一处,然后南下种子岛与我合兵一处!”
“遵命!”众将齐齐一并脚跟,跟随两位主官一起向赵公子行礼:“誓死报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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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也正色还礼道:“祝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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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下达之后,各舰开始便分头行动起来。
当天,第一第二分舰队完成出发准备……主要是更换了新鲜的淡水,补充了新鲜的蔬菜和禽蛋。舰队的人数不多,大村家竭尽全力还是可以应付过来的。
可惜大村家没提供任何新鲜的肉食,这让军需官十分的恼火,认为小方奉行在敷衍自己。小方奉行叫起了状天屈,说自己完全是以供奉神明的态度,在为天军服务,怎么敢敷衍呢?
“那为什么没有肉食呢?就算没有牛羊肉,总得来几头猪吧?”军需官愤然道,在他看来,没有肥猪的劳军是绝对不诚心的。
小方忙解释说,日本一头家猪都没有,只有野猪。也没有家养的羊,牛除了耕地就是用来制造皮甲,只有负责杀牛制皮的贱民,才会吃那种污秽的东西。自己怎么敢将四条腿的动物尸体,送到天军面前呢?
唐人通译也从旁解释,日本人对佛教的尊崇到了变态地步,几百年前天皇发下‘禁肉令’,宣称根据佛法,吃什么变什么,吃肉要堕入畜生道,所以大家都不许吃四条腿动物的肉。
后来又因为神道教的盛行,认为吃尸体的污秽行为,吃肉行为就基本上完全禁止。哪怕现在是战国年代,百姓都吃不上饭了,大名们对手下偷食猎物睁一眼闭一眼,但饲养肉食动物这种行为,在日本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军需官无奈,只好让小方奉行将所有的鸡,不管公母的统统送过来,给将士们打打牙祭,也就作罢了。
哦对了,小方奉行送来的犒赏品里,还有一批年轻的东瀛女子。这让数月不知肉味的海警们好生心动,可惜军纪森严,警员不可在船上狎妓,也只能十动然拒了……
ps.今天还是两更,明天争取多写点儿。
第三十九章 臼杵城的好城主
话分两头,却说那大村纯忠回到岸上,先任命小方奉行为劳军使,全权负责招待明朝舰队。然后便连夜带队奔回了自己的三城城。
第二天,他召集一众家臣,在自己的居所中开会,商议该不该履行答应明朝人的事情。
对主公如此不要脸的对明朝人屈膝投降,家臣们感到羞愤难当,当即便有人表示他应该剃度出家,表示谢罪。
大村纯忠闻言直翻白眼,他已经受洗为切支丹教徒了,再出家成何体统?
“再说,南蛮只是一着不慎,将来还会卷土重来的。”大村纯忠盘膝坐在榻榻米上,对一众家臣分析道:“托雷斯神父被抓走,切支丹教会也不会不闻不问的。局势怎么发展还不一定呢。我要是着急剃度了,将来南蛮反败为胜了怎么办?”
众家臣心说,那就把佛珠再换成十字架呗。当然这话也只能想想作罢。
“那以主公的意思,我们先拖着明朝人?”一个叫朝长纯基的家臣问道。
“不。”大村纯忠断然摇头道:“吾从传教士们那儿打听到。南蛮在澳门受到大明官府的限制颇多,所以战船的规模十分有限。这次两艘大西洋船被俘,短时间内怕是没有实力报复的。”
“估计明朝人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他顿一顿道:“但明朝人不知道的是,在南洋最西边马六甲,有南蛮的主力舰队——据说为了对付印度人和***联军,南蛮在那里布置了几十条大帆船呢!”
“这么多?”众家臣嘶嘶倒吸冷气,真不敢想象,几十艘果阿公爵号那样的大帆船,同时出现,会是何等的遮天蔽日。
“那些传教士都是靠嘴巴吃饭的,不会故意吹牛哄骗主公吧?”有家臣提醒道。
“就算他们夸大其词,十几艘也不是明朝舰队能对付的。”大村纯忠沉声道:“跟我去福田浦的诸位也都看到过,明朝人的船虽然也很大,但跟西洋船一比,只能说是小不点。到时候南蛮的印度副王一声令下,大帆船舰队杀过来,看明朝人拿什么抵挡?”
说完他神情一黯、郁郁一叹道:“可惜,南蛮舰队过来也是明年的事了。我们要是不接受勒索,明朝人肯定会让我们过不了年的。”
他不愿意在大村家臣面前提后藤贵明,但谁都知道家督真正担心的,还是那位大村家曾经的少主。
“那可是二十万两白银啊,主公!”家臣们都替他心疼。
“不用多说了,‘钱没了人还在’总好过‘人没了钱还在’。”大村纯忠双手撑着膝盖,一咬牙道:“另外备一份厚礼,我要去一趟高良山。”
“高良山?”家臣们大吃一惊道:“主公,我们要加入大友家的讨伐军吗?”
正在与毛利家胶着的大友宗麟,前线本阵便在筑前的高良山上。现在去高良山参战,固然能讨得大友家的欢心,但更大可能还是成为与毛利家对战的炮灰。
“不是参战,是给明朝人当信使。”大村纯忠便沉声讲出赵昊吩咐的事情道:
“他们要帮助大友家战胜毛利家,这对宗麟法师来说,总算是个好消息吧?”
“是。”众家臣闻言,觉得明朝人的条件不算过分——反正原先就是净海王垄断贸易,然后是佛郎机人垄断,换成明朝人也没差嘛。
“不过主公去高良山怕是会扑空的。”朝长纯基的兄长朝长大基道:“据闻宗麟法师已经返回了丰后本国。”
“哦?”大村纯忠有些吃惊道:“前线还打仗呢,他回去做什么?”
“不知道,也许本国发生了什么事,必须要处理?”朝长大基摇摇头,他能打听到大友宗麟不在军中,还是因为有马家加入了大友家的联军。但当主的兄长有码一帧……哦不,有马义贞也并非大友宗麟心腹,详情也无从得知。
“唔……”大村纯忠寻思良久,方下定决心道:“该去就去,管它发生什么事了。”
说完他面色一变道:“坏了,还剩四天时间,我都到不了臼杵城!”
他本来以为大友宗麟在高良山,路上赶一赶时间还勉强能够,可大友家的本城臼杵城,还在高连山以西二百多里外。五天时间肯定没法给明朝人回信了。
无奈之下,大村纯忠只好让人赶紧从金库中,提出黄金四万两,抓紧时间送去福田浦。他跟传教士厮混日久,大体知道在大明银贱金贵,所以四万两黄金的价值,肯定远远超过二十万两白银。
当然,对大村纯忠来说,这两者是没差了。正好以此来换取明朝人,同意给自己宽限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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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第二分舰队离开福田浦,开始北上作战。
天黑时,两艘西洋船的船帆和基本索具终于修好,果阿公爵号的洞洞也连夜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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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一早,大村家运来了四万两黄金……日本盛产黄金,银比价是一比五,大村纯忠为了方便运输,便把二十万两白银的犒赏,全用黄金支付。
赵昊自然求之不得,因为在大明金银比价大概是1比8,四万两黄金运回去,就能变成三十二万两白银!
当然,在欧洲金银比价更是高到一比十几,佛郎机人光套利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啊!
要不怎么说必须要垄断对日贸易呢?
赵公子欣然同意了,多给大村纯忠些时间,并将联络点改在了横濑浦。
他嫌横濑浦这名字太难听,便又改成了定远港。
赵公子对王如龙等人解释说,这名字来自收复西域的班超,还即兴唱了几句: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众人心说,看来公子还在构思警歌呢。
只是难免想到赵公子之前命名的‘镇远岛’,又是用了哪位古人的字号,周德威吗?那公子岂不是自比李克用?不敢想啊不敢想……
要是赵昊知道这帮家伙的脑补技能满格,估计肯定还会老老实实叫横濑浦的。
既然短时间内等不来大友宗麟的回信了,那第一分舰队也没必要再等下去了,当天便拔锚南下。
与此同时,第三分舰队也带着俘虏的两条西洋船、一条大帆船,押送着700多名俘虏,装着十二万两白银,四万八千两黄金,浩浩荡荡离开了福田浦。
哦对了,那位平托上校还有托雷斯神父,都留在了101舰上。旅途漫漫,赵公子总要有人陪着聊天解闷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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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岛多山多湾多丘陵,耕地十分有限,主要集中在北九州区域,所以北九州素来是霸主们争夺的焦点。
西九州就基本都是山地了,只有丰前的沿海一带,和丰后的大分例外。尤其是大分,面向濑户内海,气候温和,自然灾害较少。南部的丰后水道沿岸,由于受到黑潮影响温暖湿润,十分适宜水田耕种,是整个九州难得的鱼米之乡,而且还是个天然良港。
因此当时还叫大友义镇的大友宗麟,在坐稳了家督之位之后,便兴起了在此筑城的念头。终于在六年前修筑了臼杵城,并将本城从府内西山城,搬到了这里。
虽然众人都说,他这是为了躲避后母和弟弟的冤魂。但不得不承认这次搬迁,给大内家带来了空前的繁荣。成为臼杵城主后,大友宗麟颁布了十九条施政纲领,包括保护商人的财产,允许南蛮传教并兴建教堂,收留无处落脚的唐人等等。
六年过去了,臼杵城已经彻底的大变样。
九月底的午后,秋风拂过臼杵山上雪一样的伊吹绣线菊。满山红叶掩映下,白墙绿瓦的臼杵城分外气派。
山下,守卫城堡的武家屋敷中,大友家的铁炮队正的在训练。
火绳燃过后,砰砰的枪声震耳欲聋。不过城下町中的商贩和领民早都习以为常,只有海边那座有着红色屋檐、高高钟楼的西洋教堂上的鸽群,被惊得飞起来,掠过这座在战国中罕见的繁华城市。
这里有专门的南蛮町、唐人町和商人之町,正是这些来自葡萄牙、来自大明、来自本州堺市的商人们,为臼杵城带来了日本最早的西式病院、最早的教会学校。最早的印刷书坊、陶瓷坊,带来了铁炮、火药、硝石、丝绸、茶叶……让臼杵城成为了九州岛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城,与传统的九州中心——博多的立花山城不相上下了。
也让大友家获得了无穷的财富,和强大的武力,竟然可与毛利家缠斗多年,旗鼓相当。
所以丰后国的人们常说,尽管家督是个弑母杀弟、逼死父亲的色狼人妻控,但却是一位好大名……
尤其是这位大名出家后,不方便再勾搭下属的老婆了,大家就更拥护他了。
对此,只能说他们太幼稚。谁规定出了家,就不可继续保持自己的爱好了?
此时,城主居所中,身穿黑色僧衣,剃着个光头的宗麟法师,正在小提琴曲的伴奏下,与一位美貌的妇人翩翩起舞。而且跳的是南蛮的宫廷舞,搂着腰转圈圈那种……
第四十章 老王
大友宗麟喜欢自比曹操,虽然文才武略不知比魏武差了几光年,但在两人共同的爱好——人妻方面,却是丝毫不逊于曹丞相的。
当年曹丞相收了张济的老婆,结果逼反了张绣,折了儿子和大将,大军一败涂地。让大友宗麟最头疼的两大死仇,秋月种实和高桥鉴种,也都是他抢手下人老婆招来的。
为此他也忏悔了,甚至发誓再当老王就剁弔,可惜过后精虫上脑,就又跟手下的老婆勾搭上了。
这不,趁着手下大名一万田鉴实,领着全族在前线为他拼杀的功夫,他又对一万田夫人下手了。
“主公,夫人在哪里?怎么还不出来?”一万田夫人面色潮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怎么的。她是接到主公夫人的邀请,前来切磋茶艺的。谁知道这老色胚居然从前线回来了!
“哦,她突然不舒服,托老衲招待你呢。”宗麟笑眯眯的在她发间深嗅一口道:“夫人,你怎么这么香啊?”
“我该回去了。”一万田夫人受不了这越来越过分的老色胚。
“不是说过了,跳完这支舞就放你走吗?”宗麟却把她搂的跟紧了道。
“可是,这一支舞也太长了吧,我的腿都跳酸了。”一万田夫人赶紧双手撑着他胸膛,一脸我上了你的当的表情。
近年来,在臼杵城南蛮之风盛行,她两口子都入了教,还时常参加西洋舞会。她确实喜欢跳这种西洋舞,可不喜欢跟个老色胚一起跳啊!
“哪里酸了?让老衲帮你揉一揉。”宗麟只是这身打扮显老,其实他才四十岁。双臂像铁箍一样让一万田氏挣脱不得,两手便不老实的往下滑。
“不要啊,法师。”一万田夫人忙按住他的手,惶然道:“我丈夫还在为你打仗呢!”
“我才更要替他安慰一下久旷的妻子啊。”宗麟彻底按捺不住,趴上去就乱拱。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响起大喊声:“主公,主公,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不能待会再说?!”精虫上脑的宗麟没好气问道,他听出是自己倚重的老臣吉冈宗欢。
便听吉冈宗欢俯身在门外道:“不行啊,事关大友家存亡,晚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唉……”宗麟只好松开手,对那受惊的夫人道:“你看,我没怎么你吧?”
“谢主公高抬贵手。”夫人赶紧理了理散乱的和服,顾不上行礼便仓皇拉门逃出去了。
“真没礼貌。”宗麟撇撇嘴,问趴在廊下的吉冈宗欢道:“到底什么事?”
“一万田家猛将如云,鉴实更是主公的柱石。要是因为一个女人,让他也成了高桥鉴种,主公肯定会输给毛利家,继而丢掉整个九州的!”白发老臣劝谏道。
“哈哈,你多心了,我就是跟她聊了聊天……”让海风一吹,宗麟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摸摸脑袋尬笑道:“我现在是出家人了,六根清净,没有那种污秽的想法了。”
他以足智多谋著称,焉能不知这是在自毁长城?但他少年时即遭遇了流血政变,父亲兄弟均惨遭横死,故而骨子里及时行乐的念头十分强烈。尤其是每次从战场上下来,这念头就会不可遏制的涌起来,便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好吧,就叫精虫上脑。
~~
血液重回大脑的宗麟,终于恢复了正常,叫宗欢进来吃茶。
战国时代,茶道是武士的必修课。
宁静的茶室中,兽炭炉上盆浮沸浪花,嗅着四溢的茶香,对着庭院中的小桥流水、枫叶如血,确实可以让人沉静下来,忘却战场的厮杀,抛开生死的烦恼,使心灵得到极大的慰藉。
在煎茶的宗麟与方才判若两人,他一面向茶汤中加点吴盐,一面对宗欢道:“有什么事不能在信上说,非要叫我回来?”
大友家也算人才辈出,其中最顶尖的便是吉冈宗欢与户次道雪这两位。不过拿‘千鸟’刀劈雷的道雪是不败的战将,宗欢则是宗麟的智囊。不然宗麟也不至于他一叫,就从前线返回来。
“是有很重要的机密,必须要请主公回来决断。”宗欢沉声道。
“哦?”宗麟神情一动,给宗欢倒上茶汤,然后屏退了左右。“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一个是鹿之介终于接受了我们的资助,拥立尼子胜久为家督,开始聚拢尼子家旧部,准备下个月就收复空虚的山阴。”宗欢略有得色的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份委任状道:“另外,主公向足利将军讨要的认可状也到了。”
“哦,这么及时?”宗麟神情大悦,没有发动十亿精兵的不快,也瞬间烟消云散了。他一把拿过那份关于大内辉弘继任大内家督的认可状,快速扫视一眼,不由放声大笑道:“吆西,真是天助我也!”
说完他高兴的手舞足蹈起来,这次跳的却是日本传统舞蹈了。
为何帮另外两家进行重建,会让他高兴成这样?难道他也是助人为乐的**叔叔吗?
怎么可能呢。
原因很简单,那尼子家和大内家是原先西本州的两大霸主,皆历史悠久、血统高贵,毛利家曾经便是大内家的附庸。但不世出的天才毛利元就横空出世,以区区一城之地起家,经过半生的努力,最终消灭了两大豪门,完成独占西国的伟业。
当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尼子家也好,大内家也罢,都是西国经年累世的统治者,就算覆灭依然有旧臣矢志不渝,力图复兴的。
比如那尼子家的家臣山中鹿之介,便发誓愿受七苦八难,也要重振尼子家。
而且毛利家的敌人,比如织田信长和大友宗麟,也乐得扶持这些复国势力在毛利家的领地内搅风搅雨,让元就无法完成统合。
大友宗麟就收留了大内家的继承人辉弘,以备最关键的时刻搅乱毛利家。
现在,就是最关键的时刻了!
至于这封认可状为何会来的这么及时,因为现在的将军足利义昭,不过是织田信长的傀儡罢了。
虽然知道那个尾张的大傻瓜没安好心,但宗麟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与毛利家对峙半年,五万大军堆在前线不敢撤下来,光后勤马上就要把他拖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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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击败一生之敌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大内家的旧臣遍布防长,辉弘回去登高一呼,就可以召集几千人呢。尼子家也是同理。最关键的是,毛利元就绝对不会放任这两家死灰复燃——那会让他的霸业瞬间分崩离析的!
所以只要两家在西国起事的消息一传到九州岛,毛利军绝对会士气一落千丈,不敢再僵持下去了!
只要一想到,自己终于可以送给毛利元就一次败绩,也让他剃个光头了。宗麟根本就不做它想,马上摩拳擦掌道:“跟辉弘打过招呼了吗?”
“透过气了,他表示愿意立即启程返回防长,召集旧部向山口城进军,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先的领土上。”宗欢沉声答道:“自从当年他父亲被杀之后,辉弘等这一天已经等太久了。”
“嗯,事不宜迟!”宗麟兴奋的来回踱步,很快作出决断道:“我打算给他六百精兵,让丰后水军护送他到秋穗浦登陆!你看如何?”
“主公明断,六百勇士足够了,再多了我们牺牲太大。”宗欢点点头道。
毛利家可是现在能排前五的诸侯,如今兵强马壮,威望崇高,这时候去敌后起事,牵制毛利军的精力,明摆着就是去送死的。
“那就快把他叫来吧,老衲要亲自勉励他一番。”宗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主公,再急不急在这一会儿啊。”宗欢苦笑道:“还有两件事要向你禀报。”
“讲讲讲。”宗麟喜滋滋的拢着双手道:“又有什么好消息?”
“不算什么好消息。”宗欢遂沉声道:“近来九州岛各家水军,频繁遭到明朝船队的攻击。壹岐水军、对马水军、坊津水军和种子岛水军等,战船都被焚毁殆尽,水手众损失惨重,都不愿意再下海了。”
“哦,没完没了了?”宗麟不禁有些吃惊,但也只是吃惊而已,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因为日本虽然是岛国,但目前却是彻头彻尾的陆权国家。哪怕在宗麟这种相当开放,已经与葡萄牙人接触十几年的大名,却依然认为陆地上的事情才是大事,海上的事情多大都是小事。
“他们有没有登陆作战?”所以宗麟不先问各家的损伤,反而关心九州岛有没有被染指。
“没有。明朝舰队好像只以摧毁各家的船只为目标,再以炮轰城池为要挟,勒索一笔赎金就满足了,一直没登陆过,更没有设置据点的企图。”宗欢摇摇头,顿一顿道:
“哦对了,松浦党是例外,非但他们的水军被团灭,日之狱城也被焚毁,松浦隆信也受了重伤。松浦家的人不得不凑了一大笔赎金求放过,好像有十万两黄金之巨呢!”
“看来还是为了松浦党的那件事啊。”宗麟喝一口茶,感觉有点淡,他心下还他有些幸灾乐祸。暗道明朝人加把劲儿,把毛利家的水军干掉才好呢。
便又加了一勺大明产的胜雪吴盐道:“明朝人现在也报复够了,该走了吧?”
“不,他们找上门来了。”却听宗欢幽幽说道。
“噗……”宗麟一口浓绿色的茶汤喷出,盐加多了,齁咸!
ps.还是两更,羞愧的掩面而去……
第四十一章 法师拒绝了
“怎么,我们的水军也遭到袭击了吗?”宗麟咳嗽连连问道。
宗欢默默掏出手帕,擦掉脸上的茶汤,摇头道:“那倒没有。若林镇兴和他的水军众,还好端端在臼杵港里待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宗麟这才松了口气,跟毛利家的大战可离不开自己丰后水军啊。“那明朝人来干什么?”
“他们不是亲自来的,而是派大村纯忠为使者,前来提议跟我们结盟的。”宗欢收起帕子道:“说是只要我们同意他们的三个条件,就可以帮我们打败毛利家了。”
“好大的口气啊。”宗麟哂笑一声道:“什么条件?”
“从此以后,九州岛只能跟他们指定的耽罗商会做生意,不许其它外国船只停靠。”宗欢说着看一眼主公的脸色,其实他跟大村纯忠一样,觉得这个条件蛮欧克的……跟南蛮处久了,都会说几句西洋话了。
大友宗麟却摸着自己锃亮的脑袋沉默不语,半晌方缓缓摇头道:“老衲拒绝。”
“为什么?跟谁做生意不是做?”宗欢不解问道。
“这一战,我们已经胜券在握。明朝人不帮我们,我们也一样能赢。”便听宗麟道:“所以我为什么要为我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付钱?”
“而且我已经受够了他们的敲诈,汪直也好,南蛮人也罢,过去这些年里,从我们手里赚去太多的金银了!”顿一下,他冷哼一声道:“大明丝绸、茶叶、瓷器,只要运到我们这里,无不立刻涨价十倍,把我们当成冤大头来坑!他们凭的是什么?不就是我们没得选,只能跟一家做生意吗?”
“是。”宗欢点点头,他也听说在大明这些都是寻常物件,到了日本却都卖的极贵。好比一个青花瓷盘,在杭州只用十几文钱一个,到了日本就要两百蚊钱,真是太黑了。
“现在,终于我们终于有机会摆脱他们的敲诈了,绝对不能再错过!”大友宗麟背着手,双目炯炯的看着院中的枫叶落在水池中,坚定不移道:“告诉大村纯忠,我最多同意明朝人和南蛮拥有同样的权利——可以在我的领地内自由贸易!不可能给他们更多了。”
他说的是自己的领地,而不是北九州。因为他只是不想被外国人剥削,但不代表他不想剥削本国人。所以他自然是想垄断全岛对外贸易,而不是谁都能跟外国人做生意了。
“如果他们不满,就跟南蛮人掰手腕去嘛,我们可是谁都得罪不起的。”大友宗麟伸个懒腰,一脸云淡风轻道。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会不会倒向毛利家?”宗欢提醒他道。
“嘶……”大友宗麟闻言眉头紧皱,过一会儿摇摇头道:“就算他们想同毛利家结盟。元就公应该也不会同意的。毛利家的水军,本身就比我们强大,而且还有村上水军相助,元就公神机妙算也料不到,我们已经……”
涉及到此战的最高机密,哪怕是只有他两人在,大友宗麟也选择了跳过去道:“所以我相信,元就公也不会答应他们的。”
“但说不定元就公会虚与委蛇。”宗欢又想到一种可能:“先假装答应哄住他们,待战后再翻脸不认账。”
“不会的。”大友宗麟断然道:“明朝的船队连西洋船都能击败,哄骗他们可没好果子吃。”
“而且外国人怎么能指望呢?”宗麟说着话,嘴角情不自禁抽动一下,他已经吃过一次这样的亏了。
那是八年前,大友家上次与毛利家大战的时候。因为宗麟早就见识到了南蛮人船坚炮利的厉害,便以断绝贸易相要挟,让他们派船帮自己攻打扼守关门海峡的门司城。
南蛮人的火炮很是凶猛,很快就把山城下的毛利军轰得落花流水,逃进了门司山城去。但南蛮人的火炮攻城不行,开了几炮见没什么效果,就开始出工不出力,当天便以弹药不足为由,向他请辞退出了战斗。害得大友家最终放弃了攻打门司城,将海峡控制权拱手让给了毛利军,结果导致了最后的失败。他和手下将领不得不通过出家来承担责任。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了上次的教训,他怎么还会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
他都不会了,西国第一智将又怎么会呢?
~~
臼杵城下町,海滨教堂内。
阳光透过七彩的玻璃照射进来,钢琴奏出典雅的宗教音乐。
耶稣受难像下,穿着黑色教士袍,悬挂金色十字架的路易斯神父,正在捧着圣经领读。
“你们若遵行我的律例、谨守我的诫命。我就给你们降下时雨、叫地生出土产、田野的树木结果子……”
远道而来的大村纯忠,正恭敬的跪在耶稣像前,虔诚的跟着诵经。
“我要赐平安在你们的地上……我要叫恶兽从你们的地上息灭。刀剑也必不经过你们的地。你们要追赶仇敌、他们必倒在你们刀下。你们五个人要追赶一百人、一百人要追赶一万人。仇敌必倒在你们刀下。我要眷顾你们……”
“我要作你们的神、你们要作我的子民。我是耶和华你们的神。”神父缓缓合上了圣经,手在胸前划个十字道:“Ite missa est.”
“感谢主。”大村纯忠也虔诚的画了个十字。站起身后,他又躬身亲吻了路易斯神父的手背道:“也感谢神父特意为我特意举行一场弥撒。”
“主总是眷顾他最虔诚的信徒的,比如堂·罗密欧你。”路易斯神父微笑着邀请道:“来用圣餐吧。”
两人便来教堂内小餐厅里,用玻璃杯享用血红的葡萄酒,还有烤的金黄的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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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轻轻晃动着手中的玻璃杯,酒液上映出他一脸的忧虑。“我的孩子,你见到托雷斯神父了吗?”
“见到了。”大村纯忠咽下口中面包,用雪白的餐巾擦了擦嘴角,答道:“他和平托船长都平安无事,明朝人给了他们应有的待遇。”
说着他又画了个十字,心说倒马桶也是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当然他们还是希望能尽快重获自由。”
“那是当然,托雷斯神父是陪同沙勿略神父前来的拓荒者,也是我们耶稣会在日本最重要的精神支柱。”神父沉声道:“我已经将此事汇报给京都的教区长,那边马上就会派人过来,我们一定会尽快把他营救出来的。”
顿一顿,神父又道:“当然,还有平托上校和他的船员们。”
“神父的意思是,不用等澳门那边回信了?”大村纯忠有些吃惊的问道。
“那里也都是主的孩子。在紧急时刻,我们耶稣会可以代表澳门方面,与对方谈判。”路易斯神父点点头,又道:“当然,我们已经第一时间派快船去澳门通知此事了。最终的结果还是要总督认可才行。”
“明白了。”大村纯忠点点头,心说自己还是有些小瞧这些人畜无害的传教士了,居然能代表得了南蛮军方。
“对了,我的孩子,那些明朝人,对我们切支丹教什么态度?”路易斯忽然有些着紧的问道。
“没有特别明显的表示。”大村纯忠想一想,含糊答道:“好像也没有特别的兴趣。”
“没有像那些佛教徒那样,表现的势不两立?”路易斯身份却穷追不舍道。
“那倒没有。”大村纯忠只好老实答道:“事实上,那位赵公子好像很了解切支丹教和你们葡萄牙人。但神父你知道的,我们东亚人讲深藏不露,越是身居高位者,就越不能让下面人窥伺到自己的想法,所以他到底怎么看你们,怕是不只要听其言,还得观其行。”
“听其言,观其行吗?”路易斯觉得这句话很赞。“这又是中国人的辞藻吗?”
“是。”大村纯忠点头道:“中国是我们的老师,我们的文明就是拜他们所赐。”
“嗯。”路易斯神父不禁露出神往之色。到中国去传教,才是他们耶稣会来东方的目地——尤其是明白无法靠武力征服这个伟大帝国后,他们就更想用宗教渗透进去了。
可惜沙勿略神父费尽心机,也没踏足大明内地一步,最后满怀遗憾的死在了广东的岛屿上,葬在了澳门。
对每个勇于挑战的耶稣会士来说,拿下中国就是他们的终极目标了。谁能第一个进中国传教,便会得到无上荣光,将来肯定能封圣的那种!
“我的孩子,你什么时候回去?”路易斯神父有些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等大友家回信,然后我就回横濑浦报信。”大村纯忠答道。这些红毛鬼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轻而易举就能看出他们的想法。但大村纯忠也乐见其成,要是这帮传教士能把那赵公子也发展成教友,那不就什么都好办了?
哈利路亚!
“神父有什么吩咐?”
“你稍等两天。”路易斯神父沉声道:“等京都派人来之后,我们跟你一起出发。”
“那再好不过了。”大村纯忠高兴的点点头。这样就算大友家不同意结盟,他也有个交代了。
第四十二章 雪茄
南九州,鹿儿岛湾内响起隆隆炮声。
那是惩戒舰队第一分舰队,在肃清残余的坊津水军。
白烟弥漫间,密集的炮弹向着猬集在海湾中的关船、小轻倾泻而去。那些松木打造的战船,根本无法承受如此近距离的炮击,纷纷进水下沉!
日本人是很头铁的,虽然之前一直有其他家水军覆灭的消息传来。但他们只会认为别人太菜,换了自己一定能行。
尤其是素来以强横著称的萨摩藩,早就放话出来,要用南九州第一的坊津水军,狠狠教训下目中无人的明朝人。
他们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岛津家集结了全部两百条大小船只、三千多名水军,其中还有五十条火攻船,要与明朝舰队决一死战。
为此,他们还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先以一部在大隅海峡列阵诱敌,交战后佯退入鹿儿岛湾。待到明船穿过狭窄的海峡时,藏在樱山后的水军主力杀出。先以火攻船开路,然后大军猪突,一举包围明船,凭人数优势展开接舷战!
可惜计划再完美,也得敌人配合才行。
结果双方在大隅海峡遭遇后,诱敌舰队遭了一通炮击便败退下来,想把明朝舰队往鹿儿岛湾里引。
谁知王如龙一看是逆风,居然不追了,转头就去攻打种子岛水军去了。
不逆风交战,是他自己制定的作战计划,当然不能带头违反了。
本来王如龙都打算先放过坊津水军了,毕竟冬天刮南风的机会太少,还是开春再来收拾他们吧。
谁知道刚灭了种子岛水军,居然在半夜罕见的刮起了南风。
老王一看老天爷都这么帮忙了,得,择日不如撞日,那就送他们归西吧。便马上下令一血号率领轻型舰编队,拂晓时杀入鹿儿岛湾。
那边坊津水军根本没想到明朝舰队会杀个回马枪,晚上都上岸睡觉了。看守战船的足轻见一艘接一艘的乌尾船,满帆急速杀入港湾,登时就傻了眼,赶紧拼命敲响警锣。
听到警锣声,水军众们赶紧爬起来,狂奔着往船上跑去,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血号上,褚六响们正为了没捞着战功郁闷呢,看到港湾里密密麻麻停满了日本船,这下哪还跟他们客气?马上红红火火弹伺候!
陆战队员也飕飕放起了火箭,结果点燃了泊在码头的火攻船。那些火攻船上可都堆满了柴禾、油脂和硫磺之类的易燃物,一点就着,一着就是熊熊大火。别说,火攻效果相当出众!可惜烧的都是自家的船……
一艘接一艘的战船次第起火,大有当年火烧赤壁的架势。
结果两百条船就逃出来几十条,拼命划向湾口。却被跟进来的分舰队主力一通洪熙大炮,轰的妈妈都不认识了。
见根本逃不出去,他们赶紧调转船头,想要靠岸弃船逃命……
王如龙便下令自由攻击,通通消灭,这才有了之前的一幕。
此时旭日初升,赵公子披着貂裘大氅立在艏楼甲板上,看了一会儿部下追杀残敌,便失去了兴趣。
实力差距太大,光看虐菜,审美疲劳啊。
~~
‘飘了飘了,有些飘了……’赵公子自嘲一笑,低头看到那位平托上校和托雷斯神父,正将马桶挨个舱室归位。
平托上校似是心有所感,抬头看到他便神情激动的大叫道:“这位公子,我是贵族,你不能让我干这种污秽的工作!”
当然,这话是托雷斯神父翻译出来的。末了,神父还弱弱的补充道:“我是神的仆人,也不能干……”
“工作无贵贱之分嘛。”赵公子哈哈大笑道:“再说在我们这儿,地位最高者倒夜香,这是惯例!”
“呃。”平托上校听了翻译,有些傻眼,没想到这居然还是对自己的礼遇哩。
“公子,和我聊聊吧!”托雷斯神父央求道:“相信只要你了解了我们耶稣会,就会打消对我们的敌意的。”
“那就上来聊聊吧。”赵公子点点头,让护卫放他们上来。
~~
不一会儿,平托上校和托雷斯神父上了顶甲板。
赵昊本来还担心,这两位身上会有味儿。不过还好,十月的日本已经很冷了,海上风又大,倒没什么闻到味道。
两人向赵昊行礼后,平托上校提出想要吸烟。
赵昊点头答应,便让护卫将他的私人物品取来。平托上校从中找出一个长方形的木盒,打开后,露出一根根长长的粗棒棒。
“雪茄?”赵公子不由脱口而出。他没想到这么早就有雪茄了。
“雪茄?”托雷斯神父眼前一亮道:“公子将Cigar译作雪茄?”
“呃,算是吧。”赵昊这才想起,这名儿还是云中鹤给起的,便笑道:“此物燃灰白如雪,烟草卷如茄,这样翻译还算信达雅吧?”
“信达雅?说得好!绝对算的。中华文化果然博大精深啊!”托雷斯神父由衷感叹道。
平托上校用小剪刀剪掉雪茄的尾部,把第一根递给赵昊。
赵公子摆摆手,未成年人不可吸烟。
平托便将其递给神父。托雷斯神父熟练的用火镰引着了火绳,然后美美的吸了口烟。
赵昊颇为好笑的看着吞云吐雾的神父,感觉这形象与苦修般的耶稣会士有些不协调。
“感谢上帝,让这该死的……雪茄,十六世纪才传入欧洲。”便听托雷斯神父笑道:“所以教会还没来得及禁止这种愉悦依赖。”
“哈哈,放心吧,你们的主让你们该吃吃,该喝喝。”赵公子不禁莞尔。
“……无论做什么,都要为荣耀神而行!”托雷斯神父愈加钦佩的看着赵公子。“没想到公子连《哥伦多前书》都读过,学识真是太渊博了。”
“可惜赞美我并不会让你得到救赎。”赵公子哈哈大笑起来道:“两位还是安心待这儿,等你们的人来赎人吧。”
“尊敬的赵公子,像您这样博学的学者,不应该效仿海盗的行径啊。”托雷斯神父痛心道:“《马太福音》说,你希望别人怎么对待你,你就应该怎么对待别人。”
“说得好。”赵公子轻轻拊掌笑道:“看来我对你们还是太客气了。按照神父的理论,我应该把你们的衣服扒光,割掉你们的耳朵和头皮去领赏,然后把你们这些红毛鬼关进动物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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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见上一刻还和颜悦色的赵公子,此时因为自己一句带着吹捧的抱怨,忽然就便得森然可怖起来。神父吓得一哆嗦,雪茄的烟灰把教士袍戳了个洞。
“公子何出此言,我们耶稣会是为了传播主的福音而来……”
“我信你才叫见鬼了!你们耶稣会不一直鼓吹着,用武力敲开大明的国门?用大炮逼我们的皇帝受洗吗?”赵昊冷笑一声道:“就像你们在美洲对玛雅人、对阿兹台克人,对印加人做的那样吗?你们已经吊死了多少位印第安的皇帝了?”
“那是西班牙人干的好事……”托雷斯神父没想到,赵公子居然对他们在美洲的行为如此清楚。那明明是谁都不会提及的秘辛啊……
“葡萄牙人就是好东西了吗?美洲的印第安人都让西班牙人杀光了,他们就从非洲抓黑人,卖到美洲去给西班牙人当奴隶!从捕猎到运输,会死掉三分之二的黑人。强盗也没有你们凶残,请不要玷污‘强盗’这两个字!”
赵昊冷笑一声,连珠炮似的说道:“神父,如果你真有自己说的那么诚实正直,会否认这反人类的撒旦罪行吗?难道不需要忏悔赎罪吗?!”
“这……”托雷斯神父被他说得后退连连,面色苍白,伸手想要在胸前划十字,一只手却怎么也不听实话,在那里一个劲儿抖得厉害。
“神父,你怎么了?”平托上校赶紧问道。
“没,没事。”托雷斯神父双目无神的摆摆手,他生出一种被扯掉遮羞布的羞耻感,甚至连灵魂深处都产生了裂痕。“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说着他又朝赵昊欠欠身道:“您的问题很犀利,请容我思考一段时间再回答。”
“可以。”赵昊恢复了笑容,摆摆手让人送神父回去。又低声吩咐高武道:“让人看好他,别让他想不开自杀了。”
高武点点头赶紧吩咐下去。
平托上校茫然的看着托雷斯神父,他还没见过这位睿智的老人,有过如此崩溃的表现呢。
他有心也告退,可雪茄又没抽完,下去就不让抽了……
便哇啦哇啦对赵昊说了一通,赵昊让人把通译叫来给翻译了一下,原来是他抗议赵公子恐吓一位德高望重的神仆,澳门总督一定会替惩罚他的!
“哈哈哈。”赵昊不禁大笑起来道:“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听说那果阿总督号是你们澳门舰队的旗舰,东方美人号是你们里斯本皇家造船场精心打造的样板船。哦对了,那艘中式帆船上,还有二十万两白银。这下这么大的损失,你们总督大人也没法跟果阿的副王交代吧?你说他会找谁当替罪羊呢?”
听完翻译之后,平托上校汗如浆下,面如死灰。
看的护卫们佩服万分,公子这张嘴太厉害了。得,又说自闭了一个。
ps.还是两更……
第四十三章 种子
101舰艉楼甲板上。
平托上校的手颤抖的厉害,又黑又粗的雪茄上,已经攒了长长一截白色烟灰,颤颤歪歪的就是不肯掉。
赵公子闻着这雪茄的味道居然还挺醇厚,不知道是不是在哈瓦那少女的大腿上搓成的。
“怎么不说话了?被我说到心坎里了?”他克制住向这厮要跟烟抽的冲动道,年纪轻轻学人抽烟,那不成不良少年了?
“还是担心担心你们自己吧,我们在澳门有十几艘大帆船,在马六甲的主力舰队,更是有上百艘之多,等他们浩浩荡荡来报复的时候,看你们如何收场!”
“哈哈哈,那也改变不了你当替罪羊的命运。”赵昊却只揪着一条不放道:“就算他们把你救回去,也改变不了在果阿把你吊死的结果!”
“明朝也会因为你鲁莽的举动而海疆不宁,到时候你们的皇帝追究责任,你一样跑不了!”平托上校竭力抗衡道。
“不对,澳门总督既然要拿你当替罪羊,又怎么会让你活着到果阿,在印度副王面前胡说八道呢?估计会制造一场海难送你归西吧?”赵昊却只自顾自的说个不停道:“就怕他会造成你畏罪潜逃的假象,这样你在里斯本的家人,怕是也要跟着受牵连了吧?”
“你这个魔鬼……”平托上校汗如浆下,几乎站立不稳。
“如果魔鬼可以拯救你,你愿意把灵魂卖给魔鬼吗?”赵公子幽幽问了一句,便施施然走下了甲板。
“……”噗通一声,平托上校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他双手插在发间,手中的雪茄猝然落地。
高武一脚将其采灭,然后抬腿踢到了海里。
“愿意。”他也不是常人,当然知道投靠赵昊是自己唯一的出路了。
“哈哈哈,好,好样的!”赵公子满意的大笑起来,他早发现这位平托上校神情恍惚,忧心忡忡了。这才出言相激的,只是没想到他这么识时务。
“还没吃早饭吧,来,一起用一点。”他微笑着拍了拍平托上校的脑袋,算是接受了对方的臣服。
“先给平托先生找身干净衣裳换上再来吧。”看一眼平托身上脏兮兮的紧身裤,还有那一大坨科多佩斯,赵昊估计要是敢把他这么带回去,巧巧姐一定会发飙的。
~~
片刻后,平托上校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黑色曳撒,头发也整齐的束了起来,还绾了个发髻。坐在赵昊的餐桌旁,大口大口吃着可口的早餐。
这阵子每天只能就着咸菜吃锅盔,而且还不管饱,可把他给饿坏了。
“慢点吃,别噎着。”巧巧又端上一盆肉粥,见他嘴里塞得满满的,两手还各攥一个肉包子。不由怜悯的一叹,心说原来红毛鬼也是要吃饭的。
“嗯嗯。”平托根本听不懂,一边含混的应着,一边双手接过粥盆,深深吸一口气,连竖大拇指。
“你说耶稣会的人会来谈判?”赵昊已经吃饱了,一边喝着茶,一边问他道。
“是。”听了翻译,平托赶紧咽下嘴里的东西,答道:“这次的事情,是耶稣会拜托我们的。现在在远东他们有求我们的地方,多过我们有求于他们的地方,所以一定不会怠慢的。”
“唔。”赵昊大体能理解平托这话。因为葡萄牙人太少,不能像西班牙人那样,在美洲建立广泛的殖民地,只能在大洋的关键节点上,建立一些武装货栈和据点,来保护贸易航线。没有太多殖民的需求,自然也就不像西班牙人那样需要宗教的力量了。
他搁下茶盏,抱着双臂寻思片刻,方沉声问道:“和他们谈有用吗?”
“当然有用,是教皇子午线的存在,才让我们葡萄牙的势力范围不受西班牙的侵略。所以果阿副王和澳门总督必须履行在东方履行对教会的保教任务。耶稣会又是教皇直辖的传教组织,所以轻易不会互相拆台的。”
平托说着话,又喝了一大碗肉粥,心满意足的打个饱嗝,建议道:“当然,教会只是代表澳门总督谈判,不管谈成什么结果,都需要澳门总督认可才行……见鬼,多明戈只是自封的总督罢了,我们在澳门甚至没有合法留居权,没有国王的任命,他算哪门子总督?他不过是我们澳门分舰队的司令,受果阿副王委托,全权管理澳门的事情罢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赵昊听出他话里有话了。
“我的意思是,多明戈也很怕事情闹大了,捅到果阿那里去。因为他不是国王任命的总督,路易斯德副王一句话就可以罢免他。”平托像是看到了希望,激动道:“所以只要不让他太为难,说不定多明戈会帮着瞒下这次的事情,好不惊动果阿那边。公子自然也就不用担心马六甲舰队的报复了。”
“哈哈哈!”赵昊却自信大笑道:“你们葡萄牙才一百万人口,我大明有足足两三亿人!是你们的两三百倍。如今我们已经可以造出比你们还优秀的火炮了,你说现在到底该是谁怕谁?”
平托本想说,在海上可不是人多就能占优势的。可一想到赵昊舰队凶猛的火力,他就一时无语。他相信以大明的实力,一旦掌握了铸炮技术,短时间内造出上万门大炮也毫无压力。到时候区区葡萄牙远东舰队那几百门炮,又能吓唬得了谁?
说白了,他还是搞不清赵昊和大明的关系,以为叫‘大明皇家’就一定代表国家呢。
殊不知某位公子只是在挂羊头卖狗肉,目前这几百炮,就已经是他能拿出来的极限了。
赵昊是真担心马六甲舰队会杀过来,自己能不能打得过还两说。影响了漕粮海运,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所以他不过是利用信息不对称,在虚张声势罢了。
“不过能不打仗总是好的吧。”平托果然被唬住了,硬着头皮说道:“通往欧洲的漫长商路,可都在葡萄牙手里,搞坏了关系大家都没法做生意。”
“这还像句人话。”赵昊点点头道:“那你觉得,我要求什么条件合适?”
“把所有的金银,还有那艘中式帆船都留下,放果阿公爵号和东方公主号回去,还有船员。”平托试探着提出条件,这样他回去再贿赂一下多明戈,只要能报个遇风浪沉船,应该就可以把这次的事情混过去了。
“我看你还没倒够马桶!”赵昊冷哼一声道:“给他撤了椅子!”
高武一把提起平托,把椅子抽到一边。
“别,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那公子想怎样嘛?”平托一脸哀求的看着赵昊,打死他都不想倒夜香了。
“日后葡萄牙商船及其代理人,不得来日本贸易!”只听赵昊沉声道:“我只要这一条!答应,我可以考虑奉还你们的人和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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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怎么可能呢?”平托擦擦汗道:“贸易是我们葡萄牙的生命线,哪怕是西班牙人不让我们贸易了,我们也会跟他们不死不休的。”
“不要紧,那就不死不休呗。”赵昊却根本不在意他的威胁道:“我只信奉一条,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你们打不过本公子,那就乖乖的低头,退到琉球去和我贸易。若执迷不悟,非要一战的话,那就只管放马过来,信不信我让你们连澳门都待不下去!”
说着他揶揄笑道:“你们在澳门不就只剩一艘大帆船了吗?谅那什么多明戈司令也不敢千里走单骑,带着一艘船来找我麻烦吧?等你们马六甲的主力舰队猴年马月赶过来,咱们再谈也不迟。”
“那我就死定了……”平托哭丧着脸道:“公子给条活路吧。”
“你还要我说几遍?想活命,就帮我把这件事谈成。只要谈成这件事,我保你平安无事。”赵昊一摆手,让人把他带下去。
待那平托出去,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王如龙才不解问道:“公子,你真会把船还给他们?”
“对啊,本公子说话素来算话。”赵昊淡淡一笑道:“只是没法保证,拆了之后还能不能再装起来。”
“哦,这样啊。”王如龙恍然笑道:“想必以葡萄牙人的造船技术,重新组装起来肯定不费事儿。”
“不错。”赵昊点点头,呷一口茶水道:“老马他们也该来会合了吧?”
“快了,就这一两天。”王如龙也在盘算这事儿呢。
“咱们去种子岛等他们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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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第一分舰队的舰队重临种子岛。
得知坊津水军已经覆灭了,种子岛氏当主种子岛时尧,终于彻底没了指望,率领家臣向赵昊无条件投降,在效忠书上签了字。
按照效忠书规定,种子岛氏无条件服从耽罗警备区的所有命令,并将萨摩硫黄岛献给警备区,作为城山水警局种子岛派出所驻地。
此硫黄岛非美军攻打的那个,而是位于种子岛以西,鹿儿岛以南的小岛。是日本南下琉球的要冲,在这个年代,地理位置比另一个重要多了,说是日本的南大门都不为过。
岛上有活火山有温泉,有优良的港湾,而且真有硫磺。赵公子打种子岛,就是为了得到它。
第四十四章 休整
此时已是十月初三,距离舰队起航离开城山港,已经整整二十天了。
对惯于远航的欧洲水手来说,二十天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有充足的朗姆酒和羊,他们甚至可以两个月不靠岸。
但大明的水手们不行,他们才刚从闭关锁国的状态走出来,人生头一次这么长时间漂在海上,而且还是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战斗状态,积累的疲劳和紧张已经到了很高的程度。
所以赵昊跟王如龙商量了一下,让将士们到硫磺岛上轮班休整,等待第二、第三分舰队前来汇合。
休整的命令一下达,欢呼声响彻海面。
“看来再严厉的军纪,也改变不了人的好逸恶劳。”王如龙有些不满的说道,在他看来,这些低烈度的战斗,还不够热身呢。
“哈哈哈,这才是真正的人嘛。”赵昊不禁笑道:“什么时候都要把你的将士当成人来看待,而不是冷冰冰的杀戮机器。”
“走,我们也上岛看看去。”说着他的目光落在那冒着袅袅白眼的火山口上。
硫黄岛就是由火山喷发而成的,确切说,它本身就是个火山口。巨大的山体其实掩藏在海平面之下,是不断喷发而出的岩浆不断堆高了山口,才逐渐形成了这个奇特的岛屿。
岛上居然还有个不错的港湾,名叫长浜浦,而且还有码头。只是湾里的海水都是黄色的,那是被砂石层里蕴含的硫磺染成的。
空气中飘来一股刺鼻的臭鸡蛋味,众人纷纷掩鼻,赵公子却有些陶醉的感觉。
“咳咳,就是这味!咳咳……”他兴致勃勃的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个小岛拥入怀中。
这里有取之不尽的天然硫磺啊!
天然硫磺主要来自于火山喷发,但中国火山较少,且多数都处于长期休眠熄灭的状态,所以天然硫矿稀少,唐朝以前就开采殆尽了。这点就没法跟日本比了,人家的火山地震就跟家常便饭一样,整天不断的喷啊喷,把地下的存货全都喷到了地表,结果什么矿产都有,但什么都不多,所以人称‘矿产资源标本国’。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金银和硫磺就相当可观,而且最重要的是易于开采啊。所以中国从宋代开始,绝大多数硫磺都是从日本进口了。国朝与日本的朝贡贸易中,硫磺也是日本少数拿得出手的商品之一。
朝贡贸易断绝后,没有日本的天然硫磺,大明就得靠煅烧黄铁矿,或者煤矿中的硫化物来制取硫磺。效率低不说,污染还十分严重。
西山岛上的黄铁矿已经发现将近一年了,赵公子却依然没拿定主意,要不要用它来制备硫磺和硫酸。因为在原始工场中弄这玩意儿,污染太严重了。
虽说先污染后治理也是条路,但能不污染还是不污染的好啊。太湖可是江南的心脏,他已经在西山岛上建了三个水泥厂、一个玻璃厂,竖起五个炼铜炼铁的高炉了。再来个制硫场的话,怕是真要保不住太湖的绿水青山了。
但硫磺实在太重要了,它是黑火药和化工业的基石啊,必须要尽快的搞掂。于是赵公子就瞄上了这里。在他的记忆中,日本人从镰仓幕府时代就开始从这座岛上采集硫磺了,而且这里距离崇明最近,运输起来也比较方便。
它还是日本三岛的南下门户,在这里建一座派出所,采矿和扼守航道两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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硫黄岛那座岁月久远的码头上,种子岛岛主种子岛时尧,已经带着他的家臣恭候多时了。
赵公子却顾不上理会匍匐在地的种子们,因为他两脚着地后,感到一阵阵眩晕,甚至想吐。
“这是在船上太久的缘故,忽然不晃了,反而不习惯。”马姐姐忙拿起他的手,帮他按摩第4、5掌骨间凹陷处的中渚穴。
“那你为什么不晕?”
马姐姐却不知何故,极罕见的神情一黯,旋即方笑道:“人和人的体质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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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前庭发育很完善啊。”赵公子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触到马姐姐的痛点了,这么多人也不好细问,忙打个诨,反手握下她的柔夷以示安慰。
马姐姐俏面一红,忙抽回手,做回他身后的小秘书。
“起来吧。”赵昊方对跪了一地的日本人道。
“多谢公子。”那种子岛时尧会说中国话,不过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琉球商人到种子岛贸易已经上百年了,而琉球人都是说汉话的。
赵昊看着这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老头,不禁有些感慨。
将近三十年前,当时还是个小海商的汪直,载着三名葡萄牙人前往双屿岛贸易,途中遭遇风浪而偏航,结果到了种子岛。
正是这位种子岛时尧,同意他们靠岸修船,并与他们进行贸易。那正是日本第一次与葡萄牙人接触,也是南蛮贸易的发端。
种子岛时尧花两千两白银的巨大代价,从葡萄牙人手中,购得了日本最初的两支火绳枪。并将其中一支交给了家中的‘锻冶栋梁’八板清定仿制……种子岛上有铁矿,还有当初从京都逃难来的铁匠,是南九州的制刀中心。
但经过数月的逆向研制,却依然以失败告终。
一年以后,不甘心失败的八板清定,以自己的漂亮女儿为交换代价,从再次来航的葡萄牙人那里,学会了制造火绳枪的技术。终于成功制造出了所谓‘国产第一号’的种子岛铁炮。又很快由此传到了日本的每个角落。如今哪个大明不养个几百人的铁炮队,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这件事也再度提醒赵昊,必须要注意技术封锁。没有技术壁垒的东西搞出来,弄不好就让人家学了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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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码头是你们建的吗?”赵昊一边问话,一边放眼望去,只见码头旁有个围着高高围墙的小村落,四处一片郁郁葱葱。这不奇怪,火山灰富含养分,能使土地更加肥沃。
“不是,不过这两百年来,都是我们在使用。”种子岛时尧忙答道:“岛津家受命管理被流放到南九州的……‘秽多’和‘非人’。我们种子岛家作为他们的家臣,无奈的被转嫁了这个任务,每个月都派人要到岛上收取硫磺。”
“这么说岛上有四脚村?”听到这两个词,赵公子恍然问道。
“是……”时尧点点头,露出厌弃的神色。
所谓‘秽多’和‘非人’,就是类似李朝和大明的贱民。但日本等级之森严,对贱民的歧视之重,却是无可比拟的。李朝和大明的贱民,好歹还可以与平民接触,从事比较低贱的服务业。尤其是在如今礼崩乐坏、流民遍地的大明,只要不考科举,谁管你打哪来,是什么出身?
但在等级森严、不能流动的日本,贱民属于‘不可接触’的一群人。他们被流放到与世隔绝的岛上,世世代代从事最低贱的职业,甚至不能种地,只能吃牛羊肉果腹……因为屠宰制皮这种杀生的行业,都是由他们包办的。
很显然,岛上的硫磺矿工都是贱民。怪得不这么肥沃的土地上,却没有种庄稼呢。
“不过公子放心,这座栈桥是绝对禁止贱民踏足的。”唯恐赵昊疑忌,种子岛时尧又忙解释道:“他们每月煮好的硫磺,都只能放在前面那间屋子里。我们的人会定时来取走硫磺,把下个月的粮食和盐巴放在屋里,所以双方是接触不到的。”
赵昊闻言朝王如龙笑笑,王如龙知道,公子又找到争取对象了。
“这里回头建个围屋棱堡。”他指着码头边高起的礁石,一边吩咐一边往里走,眼见就要下了栈桥。
“公子,不能再往前走了。”时尧却跳脚惊叫道:“那里是秽多踩过的地面。”
“没差。”赵昊翻翻白眼,众将士也跟着哄笑起来。在大明人看来,这些倭寇髡人还不如贱民干净呢。
王如龙等人便簇拥着公子下了栈桥,往那个四脚村方向走去。
“主公,怎么办啊?”几个家臣彷徨的看着他们的家主。
“唉,你们留在这里吧……”时尧下了莫大的决心,然后咬牙迈出了一步。
“主公!”家臣们跪地哭泣起来,仿佛在看慷慨赴死的义士。
时尧一闭眼一脚踩下去,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干净了。
“我脏了。”时尧流下两行泪水,可为了家族和町民的安危,也只能做出巨大的牺牲了。
“主公,我来陪你!”一个家臣爬起来,也冲下了栈桥。
“主公,我们也来了!”其余人暗骂这个二货,只好也跟着一起踏足了这禁忌之地。
“好,我们一起!”时尧大受感动的看着手下,却见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时尧回头一看,险些晕厥过去。那位高贵的天朝公子,居然走进四脚村里去了……
“公子,不要呀!”时尧登时晕厥过去。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投降呢。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们已经不干净了,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说,还得在日本大力推广心学啊。
第四十五章 温泉
赵公子其实是故意挑战所谓禁忌的。
当他踏足这个四脚村的一瞬,能感受到一间间低矮的茅屋里,有无数双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
赵公子却浑不在意,他神情轻松的走到了村头那制取硫磺的工棚中。里头十几个正在忙活的贱民,赶紧惶恐的跪在地上,他们今天只是被命令不能出门,却没说不能在屋里干活。
赵昊也没理会他们,他的目光被棚中一筐筐黄灿灿的物事吸引了。
“这就是从火山上搬运下来的硫磺矿?”赵公子问道。
唐人通译赶紧给翻译过去,领头的贱民怯生生的点点头。
“问问他,然后怎么处理呢?”赵公子对通译道。
通译赶紧翻译过去,又催促了几遍,那贱民才瑟缩着站起来,却看到了种子岛的老爷们神情纠结的站在外头,吓得他赶紧跪在地上。
赵昊回头一看,不悦道:“你们跟进来干什么?跪到外头去。”
种子岛时尧等人,还磨磨蹭蹭不想跪。倒不是他们又不驯了,而是这里可是贱民的村子啊。多脏啊!
穿着黑色皮靴的护卫们,在他们屁股后面一人一脚,把他们踹了个大马趴。这帮家伙才老实跪在地上。
“他们跪下了,你站起来吧。”赵昊对那老头道:“这是命令。”
老头赶紧乖乖站起身,弓着腰一边带他们往里走,一边介绍制硫的过程。无非就是先用筛子去除杂质,然后用碾子将硫磺矿碾碎,用小磨磨成磺粉。再在三四十斤磺粉内加水五六碗,放在大锅里煮,空气中很快便弥漫起那股臭鸡蛋味。
“硫化氢,戴口罩。”赵昊捂住了鼻子。
马秘书闻言,赶紧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黑色的棉布口罩,给赵公子戴上。自己也戴了个蓝色的。
王如龙等人也赶紧纷纷掏出口罩戴上,这是赵公子来前吩咐带的。
赵昊闷声对众人解释,加水煮是为了除去磺粉中的酸及灰粉等杂质。在加热过程中,大量水分得以带着酸一起蒸出,待到水分蒸发完,酸分也就除去了。然后锅内的温度才能继续升高到硫的熔点。
又见几个贱民抬起铁锅,将融化后的硫倒入个粗瓷盆中,待其缓缓冷却。
因为灰渣比重比硫高,故而沉于底,所以越往上硫磺纯度越高。最顶部的部分称为‘黄稍’,颜色十分纯净,便是用来制造黑火药的上等材料了。
剩下的底座还要再加水煮一次,能提取更多的硫磺粉。这样下来,大概五斤矿石就能出一斤‘黄稍’,效率比用硫化物制硫磺,高了十倍都不止。
“好,很不错。”赵昊打开一坛他们制好的玉米面似的硫磺粉,不由赞了一声。不得不承认,日本人做事就是认真细致,他们制备出来的硫磺粉,肉眼可见的比大明的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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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回去配配火药,看看效果如何。”他一挥手,笑纳了库里的几十坛硫磺。一坛有六十斤,一共两三千斤的样子。
他又问那工头道:“这是多长时间的成果?”
“每个月十号来收货,这是二十多天的结果。”工头答道。
“你们一共多少人啊?”赵昊又问道。
“能干活的有两百人。”
“还是用硫磺矿石提纯的效率高啊!”赵公子不禁咋舌。在江南,有两千工人为集团制取硫磺,一个月下来,也就只能搞出四千斤而已。
听说这样制取硫磺的速度可以提高十倍,王如龙等人也都激动坏了,仿佛看到了拥有无限火药的美好明天!
什么,还需要更多的硝?在这个厕所就是战斗力的时代,你知道江南有多少人口,多少个厕所吗?告诉你,足足六百万个厕所!所以大明的硝本身就是无限供应的!
大便当肥料,小便制炸药,人多排得多就是王道!
别小瞧这有味道的熬硝法,这可是中世纪最大的军事机密。包括大明也一直严格对外保密,即使对忠心不二的朝鲜也不例外。大明一方面通过欺骗李朝人‘硝从海水里提炼的’,来断掉李朝自造火药的可能。另一方面,则以极少量的火药贸易来控制朝鲜军力。
所以说爸爸也对儿子也会留一手啊。
另外织田信长正因为掌握了这法子,才长期垄断了日本的火药供应。直到后来,本愿寺显如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从门徒的口传情报中得知,在魁蒿的根上撒尿,会发酵出‘盐硝’,另外在鸟、猪、马粪上尿尿,似乎效果更佳哦。
而且显如老和尚发现,提纯后就没味道了……嗯,认真脸。别问是怎么知道的,问就是他没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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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又不辞劳苦,亲自沿着山道,登上了那座不断喷着白气的火山,亲眼目睹了漫山遍野硫磺矿石的壮观景象。
“确实,至少几十年内都不用再为硫磺发愁了!”这让他十分的高兴,当场下令种子岛时尧,将他管辖所有岛屿上的贱民,全都集中到这座岛上来,全力以赴开采制硫!
“日后抓到的倭寇,也不用往耽罗送了,全都弄到这儿来干苦力。”赵昊又沉声吩咐王如龙道:“把森林开出来,这么肥沃的土地,不种庄稼太可惜了。这么大的岛,不光能自给自足,还能供应别处呢。”
“是。”王如龙赶紧记下来。
“你们也别闲着。”赵昊又问那时尧道:“你们一个月能制多少支枪……哦,就是铁炮。”
“回公子,五十支。”时尧就知道,对方不会放过他们制造精良的铁炮的。
“你们以后不要造整枪了,专门打枪管。”赵昊沉声吩咐道:“一个月上缴一百根合格的枪管,有没有难度?”
“这,这很难啊……”时尧闻言一头汗。
“看来有希望,那就这么定了,必须保质保量。”赵昊沉声道:“铁匠不够就想办法招募,招不到就自己培养,明年会涨到一个月两百根,后年是一个月三百根的,交不上来就取消你们的外贸资格,种子岛就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锻打枪管是造枪过程中最费时费力的一环,而日本虽然没掌握铸造技术,偏偏锻造技术接近满点,正是打枪管的最佳选择。而且只让他们打枪管,既有利于提高熟练度,又能让他们造枪的本领渐渐退化掉。
“嗨。明白了。”种子岛时尧哭丧着脸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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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时尧又按照命令,从屋久岛的牧场中,送来了一百头牛,两百只羊……这都是养来给岛津家制造皮具的。
见明朝人也不用贱民上手,直接就把牛羊屠宰了放血,时尧等人惊得两股战战,直念阿弥陀佛。
“赶紧滚吧。”王如龙最看不得他们这副德行。妈的,倭寇杀起人来一个赛一个的狠,看着杀牛宰羊就吓得不行,这他娘的演给谁敢呢?
时尧等人如蒙大赦,赶紧逃也是的回码头上了船。
看着渐渐远离的硫黄岛,他们全都瘫坐在了船上,感觉就像做了场噩梦一样。
大明的人,怎么连牛羊都敢吃?他们就不怕来生投胎成牲口吗?
难道大明人的人已经不信佛了吗?也被切支丹教蛊惑了吗?
时尧带着满心的恐惧,赶紧催促手下人拼命划船,远离这座魔鬼岛。
他们把岛上那座大火山叫鬼界火山,传说那就是鬼界的入口,时不时就要张口吞噬活人的。
也只有那些秽多和非人,才不会受影响,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同类呀。
“真希望明朝人明早全都被拖回鬼界去……”一个家臣喃喃道。
“但愿吧。”时尧也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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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警员们在岛上温泉最密集的北岸,扎好了营房,点起篝火烤全羊炖牛肉,泡着温泉唱着歌,尽情宣泄着连日来积攒的疲劳和压力。
护卫们在远离营地的海边,一处避风面海的温泉旁,扎起了一圈帷幔,以供公子和两位姑娘泡汤。
“这帮家伙太粗心了,居然没分男女浴池。”赵公子对跟着进来服侍他的两位姐姐抱怨道。
“没事,公子先泡,泡完了我们再泡。”马姐姐一边给他宽衣一边咬着朱唇笑道。
“是啊是啊,你自己洗吧。”巧巧把洁白的浴巾在石头上摆好,又将水瓶酒壶等物也慢慢安放妥当。“我先去给你做饭去。”
夕阳的余晖把她的脸照得红彤彤的。
“真舒服啊……”赵公子坐进热气氤氲的温泉中,忽然提议道:“在日本都是男女混浴的,所谓入乡随俗,我们还是一起泡吧。”
“是吗?还有这规矩?”巧巧闻言颇为意动,旋即醒悟过来,马上捂着脸道:“真不要脸!”
“看来公子还是自己泡吧。”马姐姐掩嘴一笑,把棉巾披在他肩上就要起身。
“我一个人害怕。”赵昊却拉住了她的手,目光清澈的看着马湘兰道:“而且你还没跟我说,到底为什么会难过呢。”
听了他前半句,马湘兰还想取笑他两句就脱身,可听到后半句,马姐姐眼圈一红,整个一下子就软了。
原来公子的心里不只装着天下,也还是在意我的……
“嗯。”她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声如蚊蚋的应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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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敬酒不吃
“为什么我也进来了?”
最终,连巧巧也稀里糊涂被马湘兰诳进了温泉里,虽然只露了个脑袋在外头,却依然把她羞得耳根通红,不敢抬头见人。
“孤男寡女传出去多不好啊,还是人多点好。”赵公子一本正经道:“巧巧姐,我们是纯洁的,你不要想歪了。”
“谁说我想了?”巧巧忙分辩似的挺起了胸脯,围在胸前的浴巾无声滑落。
“真美呀……”赵公子不禁感叹。
“呀!”巧巧尖叫一声,赶紧双手抱胸,想要沉入水底。
“这夕阳的美。”赵昊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目光望着紫金色的海面,感慨不已。“你们也感受到了吧?巧巧姐、湘兰姐?”
“是啊公子,”马湘兰也一脸陶醉的看着落日道:“湘兰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在异国他乡看着落日泡温泉呢。”
“这里可不算异国。”赵昊一本正经的纠正道:“种子岛就是《三国志》中记载的亶洲。”
“坐於緇帷之林,浮於亶洲之海吗?”马姐姐轻声道:“原来孙权发现的亶洲就是这里啊。”
“是啊,所以自古以来……”赵公子点点头,又扯起他的老三篇来。
见赵昊是真没注意到自己,巧巧才感觉没那么尴尬了。她轻吁口气,重新用浴巾裹住自己,在赵昊身边坐了下来。“咦,公子,你怎么流鼻血了?”
“是吗?哈哈,我火大。”赵昊赶紧仰起头,马湘兰也赶紧掖了掖棉巾起身,取下棉签上的棉花,小心塞到他的鼻孔里。
赵公子不由感叹道:“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今天才初三呢,只有个月牙儿。”巧巧见用不着自己了,便给赵昊倒了杯蜂蜜水去去火。
“是啊,确实只能看到个月牙,但所谓观一叶而知秋嘛。”赵昊认真道。
马湘兰给他塞好鼻孔,顺势拧他一把,让他别再胡说八道。
心里却暗喜道,公子真长大了呢,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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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马如龙率领第二、第三分舰队赶到了。刚进大隈海峡,就被巡逻的快船发现,把他们接引到了硫黄岛。
赵公子下令继续宰牛杀羊,也让后来的舰队抓紧换班上岸,泡汤休息。
他则和王如龙亲自到码头上迎接众人。
除了马如龙和高捷之外,同来的还有从耽罗岛来的金熙善,以及大村纯忠,和两个传教士。
“哈哈哈,中丞这下痛快了没?”赵昊先向高捷行礼。
“这倭寇在海上太不经打,乏味得很。”高捷还是拎着他的大关刀,但眉宇间少了几分无名怒火,多了些许平和。旋即又道:“咱们什么时候打到他们的京城,活捉他们的天皇?”
大村纯忠和两个传教士闻言一惊,好像听到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一样。
“这不他们在军阀大乱斗呢,抓了他们皇帝也没意思。”赵昊笑着安抚住老中丞道:“慢慢来嘛。咱们再打几场打仗,保准中丞满意。”
“这是你说的啊。”高捷高兴的拢须大笑,便跟着周苍去吃肉肉了。
赵昊又对向自己行礼的马如龙笑道:“怎么样马大哥,作战还顺利吗?”
“顺利的很。”马如龙也不避着外人,故意大声道:“已经把三岛水军彻底肃清,并将日之狱城夷为平地。平户、对马、壹岐三府皆上表臣服,并共计赔偿我们损失十八万两……黄金!”
顿一顿,又道:“另外,第三分舰队在江川城废墟中,找到了宇久家的银库,发现白银五万两,黄金三千两!所有金银都已经送回警备区基地了。”
“还行。”赵昊心里乐开了花。怪不得西方列强都想当强盗,不愿意好好做生意。实在是敲诈勒索太爽了,一直敲诈一直爽啊!
“可比起他们给我大明造成的损失,不过九牛一毛而已!”但当着大村纯忠和两个洋鬼子的面,他却冷哼一声,似乎并不满意。
两个传教士果然心里咯噔一声,暗道这年轻人好大的胃口啊,看来轻易是没法满足他的。
两人不由自主就暗暗提高了价码。
大村纯忠也跟着心中一紧,看来之前献出的四万两黄金,也不能让赵公子对自己另眼相看啊。
想到待会儿要承受的狂风暴雨,他额头沁出了汗珠。
“大村,介绍一下这两位吧?”赵昊却不着急问他出使大内家的结果。
“嗨,公子。”大村纯忠赶紧点头哈腰的介绍那个黑发黑眼、有着高挺的鼻梁和圆硕的鼻头,带着明显西西里人特征的传教士道:“这位是切支丹教会日本教区副教区长柯艾略神父,那位是丰后教堂的路易斯神父。”
另一个高个子传教士,自然正是给纯忠做弥撒的那位。
两人都躬身向赵昊致意。
赵公子微微颔首,淡淡道:“我知道两位的来意,不过一路辛苦,都饿坏了吧?”
说着他吩咐一声道:“把平先生叫来,替我好好招待他两位同乡。”
不一会儿,穿着没有警衔的海警制服,戴着蓝色帽儿盔的平先生,出现在两位传教士面前。
“平托上校?”两人不由惊呼起来,用葡萄牙语问道:“你怎么这副打扮了?”
“唉,说来话长,咱们先去吃饭吧。”平托知道赵昊懒得跟他俩费口舌,要让自己跟他们谈下来。便强笑道:“你们多久没吃肉了?这里有公子恩赐的上好牛排。”
“那太好了!”两位传教士闻言不由口水直咽。他们在日本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我感觉我能吃一头牛!”两人也顾不上多想,赶紧向赵昊行个礼,便兴冲冲跟着平托走了。
“你吃不吃肉啊?”赵公子看一眼大村纯忠,习惯性客套一下。
“小人现在是切支丹教徒,主说该吃吃,该喝喝。”大村纯忠忙赔笑道。
“呃……”赵昊还真不想跟个髡人一起吃饭,便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正要禀报公子。”大村纯忠赶紧强笑答道:“小人去了臼杵城,好容易见到了宗麟法师。他对公子的提议很感兴趣,表示愿意合作。唯一的问题是,他已经跟葡萄牙人有约在先了,所以贸易份额的问题,还是由公子和葡萄牙人自行磋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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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好消息?”赵昊闻言,神情不善的看着他,冷笑道:“你觉得值十万两吗?”
“不,不值。”大村纯忠脸色煞白道:“小人回头就把那十万两补给公子……”
“哼,算你明白。”赵昊冷哼一声,拉下脸道:“但大友宗麟却是个糊涂蛋!本公子要自由贸易,还用得着找他吗?现在平户、对马、种子岛,还有定远港都已经向我门户开放了!本公子已经可以自由贸易了好吧!”
“是是是。”大村纯忠一边擦汗一边点头如捣蒜。“小人也是这样说的,无奈宗麟法师不愿意得罪葡萄牙人啊。”
“那他就敢得罪我吗?!”赵昊冷笑连连道:“你这就滚去臼杵城,告诉那秃驴,本公子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命令他!他别无选择,只能跟我合作!明白吗?”
“明白明白。”就连不可一世的岛津家,都向赵昊割地赔款了。大村纯忠哪还敢跟他废话?忙连声应下,然后苦着脸道:“可是公子,小人人微言轻,怕威慑不住宗麟法师,再让公子失望去。”
主要是他实在没钱,再赔给赵昊了。
“放心,这次你一定能威慑住他。”赵公子冷冷一笑,并不解释。“去吧,给你五天时间!”
“嗨!”大村纯忠应一声,转头就上了船。到底也没吃成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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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村纯忠的座船是一条关船,有三十名划桨手,加上日本暖流相送,第四天就返回了大分。
结果在臼杵港外遇到丰后水军的巡逻小早,先一番盘查,又登船检查,没有任何纵火物后,才放他们进了港。
“戒备怎么这么严了?”纯忠不禁小声嘀咕。
陪同他前来的朝长纯基,是大村水军的首领,看了看港湾中停泊的的两百多艘战船,还有码头上忙着搬运物资的水军众。
“若林镇兴也在。”他眼前一亮,轻声道:“看样子丰后水军要倾巢出动了,是去跟毛利水军决战吗?”
“谁知道呢?”纯忠叹口气,不太相信宗麟法师会如此鲁莽。“先办好咱们自己的事儿吧。”
船靠码头,纯忠上岸一问,大友宗麟居然还在臼杵城中,看来确实要有大动作了。
其实,码头的船队,便是护送那位大内辉弘回西国,进行敌后起义的。如今已经准备万事俱备,只待明日出发了!
听说纯忠返回,宗麟很快就召见了他。马上就要压上一切决战了,他得弄清楚明朝人什么态度。
听了纯忠复述赵昊的话,宗麟法师鼻子都要气歪了。要不是宗欢拦着,他非一刀把纯忠劈死不可!
“老衲倒要看看他怎么能命令我?我怎么就别无选择了!”宗麟一刀将桌子劈成了两半!
“主公……咦,什么声音?”宗欢刚要劝他息怒,忽然侧耳听去。“轰隆隆的,像是从海上传来的。”
ps.第三更。另外好久没歇了,周日歇一天哈,周一再战!
第四十七章 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纳尼?大冬天打雷了?”宗麟听到远远的雷声,奇怪的看一眼院中,响晴薄日,哪有一片云彩?
“不,不是打雷,是打炮……”纯忠忽然面色煞白,他已经不是头一回听到这种声音了。
“是打炮,南蛮的大帆船开炮,就是这种声音。”宗欢也变了脸色,怒视着纯忠道:“是你小子把明朝人引到臼杵来的?!”
“不,我没有!”纯忠忙摆手连连,心里却虚得很。
好在宗麟这会儿没工夫跟他算账,鞋子也不穿,赤着脚就冲出了居所,跑到橹台上循声望去。
便见海湾口处,出现了大队的中式帆船。隆隆的炮声中,白烟弥漫、火光闪烁,密集的炮弹呼啸着,将上前阻挡的日本船悉数摧毁!
“八格牙路!”宗麟登时气得面皮发紫,明朝人也太霸道了吧!自己又没说不跟他们合作!怎么招呼不打就开火了呢?
“佛祖保佑啊……”但旋即,担忧便取代了愤怒,丰后水军对他来说太重要了。非但关系到能不能把大内辉弘送到敌后,还是在决战中夺去关门海峡的关键!
“主公,敌人来势太凶,我们必须避其锋芒啊!”宗欢定定神,忙建议道:“应该立即命水军转移到大分川里去,然后派人向他们提出严正交涉!”
“避其锋芒?臼杵城怎么办?”宗麟却拉下脸道:“你要让老衲的臼杵城,步江川城、日之狱城的后尘吗?如果前线的各路人马知道臼杵城被摧毁,肯定会立即撤军的!毛利公,毛利公,肯定会笑掉大牙的吧。”
“是,是老臣考虑欠妥了。”宗欢忙改口道:“那就请主公授权我为劳军使,去答应明朝舰队的一系列条件吧,这样当可保全臼杵城。”
“唔。”宗麟焦躁的提着刀来回踱步,稍后有了决断道:“这时候谈的话太被动,明朝人肯定会狮子大开口的。要先展现出我们决死的意志,和他们大战一场,以战促和!”
说着他沉声下令道:“把我的原话转达给若林镇兴,我只要他击沉一艘、或者俘虏一艘敌船,不论大小都可以。这样的要求,不算高吧?”
“嗨。”宗欢还想再劝,臼杵城是死物,毁了再建就是,还是人更重要。尤其是马上就要跟毛利家决战了,丰后水军可损失不起啊!
但主公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再劝的话,也确实太说不过去了。
宗欢也只能沉声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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臼杵港,同样听到炮声的水军众们,正在紧急登船。
大友家既有钱又志存高远,他们一直以来的对手,可是拥有最强水军的毛利家,因此宗麟十分舍得在水军建设上投入。丰后水军无论从武器到防具,都全面强于三岛倭寇,不仅装备了大量的‘大筒’,每艘船上还安装了竹束或者包了铁皮的护板,大大提高了在战场中的生存能力。
而且他们的统领若林镇兴治军严谨、用兵很有章法,颇有大将风范。在他的带领下丰后水军成长为九州第一水军,捍卫着大友家的海上安全。
这次,也是若林镇兴在湾口安排了一队战船,作为外线警戒,这才没有让明朝的舰队直接突入港湾,给他的主力争取到了集结出战的机会,不至于像坊津水军那样稀里糊涂就全军覆没。
水军屋敷中,听完宗欢传达的命令,若林镇兴的神情无比凝重。作为一名优秀的水军指挥官,他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在九州兴风作浪多时的明朝船队,自然知道主公这道命令,是要让许多水军众白白送死。
至于这个许多是多少,要全看明朝火器的杀伤效率有多高了。
“只要能击沉或者俘虏一艘敌船,不论大小,都能交代过去。然后就赶紧返航吧。”传达完了命令,宗欢羞愧的离去。他知道这对若林镇兴这样一个纯粹的武士有多难。
没时间思前想后了,若林镇兴马上到院中下达了作战命令。待将领们散去之后,他方对年轻的儿子若林统昌道:“你留守营地。”
“为什么,父亲?”统昌年纪轻轻却武艺高强,以善射而闻名,还获得了柳生新阴流的免许皆传,自然不能接受大敌当前,当缩头乌龟的安排。“我们若林家勇猛忠诚的名声,不能毁在我身上啊!”
“不用担心,此战,我会亲自出战,来守护家族的名声。”若林镇兴举起双手,让奴仆帮自己披挂道:“而你,则要守护家族的未来。”
说着他沉声吩咐自己的家臣道:“看好他,不准他迈出屋敷一步!”
“嗨!”几个武士忙沉声应下,然后哽咽问道:“当主,真至于此吗?”
“是啊当主,我们已经拦住了敌军的兵锋,只待主力出战,谁知鹿死谁手?”
“之前袭击坊津水军的明朝舰队有多少船?”若林镇兴微闭双目,沉声问道。
“听说十几条船。”
“袭击壹岐水军的呢?”
“也是十几条船。”
“这次出现的敌船呢?”
“将近五十艘……”手下人恍然,结巴道:“当、当主是说,明朝舰队这次合兵一处,来对付我们?”
“嗯。”披挂整齐后,他接过手下武士奉上的铁盔,端正戴在头上道:“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战斗。明朝人火器的威力超出我们的想象,在我们能拿出足以匹敌的火器前,是没办法改变失败的命运的……”
说完他便提着自己的太刀,大步往外走。
“我们有忠诚,勇气,还有精湛的武艺啊,父亲!”被几个家臣拉住的统昌,在他身后拼命挣扎。
“所以我们只能尽忠了。”若林镇兴叹了口气,走向了自己的安宅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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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分湾中,随着外线的日本船只尽数被摧毁,明军密集的火炮渐渐停息下来。
惩戒舰队也不着急进逼臼杵港,而是在湾口编成两行战列线,静待大友宗麟的反应。
他们是跟在大村纯忠的屁股后面来的,不然还真来不了这么快。毕竟沿海海况复杂,洋流变幻莫测,只有谙熟北九州海域的大村水军,才能知道最佳航线怎么走啊。
赵昊立在船艉楼上,看着远处漂亮的臼杵山城和繁华的城下町,和洋合璧的风格让人赏心悦目。
“真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啊。”赵公子不禁赞了一声道:“有进击的巨人内味儿了。”
“倭奴就是不长教训,怎么还把城池建在海边呢……”高捷拢着乱蓬蓬的胡须,一脸不屑道。
“他们就是想接受教训,也来不及把建好的城搬走啊。”赵昊不禁莞尔。
“老中丞,倭寇这是为了方便我们打炮啊!”王如龙也笑道:“不过那老和尚要是聪明,应该会乖乖投降,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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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那你就错了,他们可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赵昊却笃定笑道:“不让他们流血流到绝望,他们是不会服气的。”
“那还真有些难办呢。”王如龙不禁挠头道。
“那还不简单,让他们流血到绝望就是。”赵昊淡淡一笑。话音未落,便听前哨的瞭望员,吹响了刺耳的警哨声。
‘嘟,嘟嘟……’
“还真是头铁呢。”王如龙不禁目瞪口呆,他觉得任何头脑正常的首领,都不该如此无意义的浪费自己的兵力。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还揍得不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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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来的是丰后水军的主力了,有五条安宅船,一百余条关船,还有数不清的小早。而且为了减轻明朝火力造成的伤害,若林镇兴还下令一改往日严整的阵型,以尽可能分散的队形,从湾内朝明军扑过来。
虽然很鄙夷日本水军的不自量力,但王如龙在战术上丝毫不敢轻敌。集团的兵力太少、损失不起啊!
“执行二号战术。”王如龙沉声下令。
“是!”传令兵马上跑下甲板。
很快,101舰上马上挂起了两盏红色的灯笼,相邻各舰赶紧也挂起同样数量的灯笼,命令便次第传递到所有战舰。
第一列舰船上的航海长们,便命令缆手们转动绞盘,拔起又长又粗的锚索。然后指挥着帆手们,小心的调整船帆的角度和大小,尽量让船平稳一些,好为炮手们创造好一点儿的射击条件。
炮手们更是严阵以待,只等敌军进入射程。补充过弹药,更换了故障的火炮,他们的火力输出已经恢复到巅峰了。
十分钟后,丰后水军进入了射程,101舰打响第一炮,紧接着第一列的火炮争相喷吐着火舌,轰鸣着射出密集的炮弹。
“兔子给给!”头上系着白布条的日本武士,手持着小太刀,声嘶力竭的催促桨手们拼命的荡起双桨。
话音未落,一枚117毫米的实心炮弹呼啸而来,将他的上半边身子直接轰成了血雾。然后一直贯穿了整条船,将十几个水军众串了糖葫芦。
紧接着,一枚又一枚的炮弹雨点般砸了过来。一行又一行的水军众被射穿!
不甘作下等人的陆战队员们也开始发射火箭,令人毛骨悚然的嗖嗖声中,一支支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焰,朝着那些安宅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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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织田市火箭
臼杵山城,天守阁上。
看到白日焰火的宗麟法师都看傻了,怎么明朝人还有这种恐怖的秘密武器?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这仗还怎么打啊?
“主公,算了吧,差距太大了。”宗欢心惊胆寒的苦劝道:“您辛苦培养的丰后水军,不能就这样毁于一旦啊!”
“打一下,打一下就鸣金。”宗麟手指飞快的滑动念珠,额头见汗道:“我水军倾巢而出,连一条敌船都无法俘虏,就败下阵来,还怎么跟明朝人谈判?”
“唉……”宗欢心中不详的感觉越来越重。丰后水军怕是要被主公害的绝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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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舰上,鉴于之前发生过回头箭射伤自己人的悲剧,嗖嗖声一响,护卫们就赶紧把赵公子架进了舱室中。
“你们放开我,这次火箭不会再倒飞了。”赵昊不爽的挣扎道:“大侄子已经改进过了!”
其实今天的西北风有点大,按照条例顶风作战是不能放火箭的。但赵士祯用木片给雷公火箭安装了简单的三尾翼,终于解决了逆风时火箭会窜回的问题。
别看这小小的尾翼,却包含着很大的学问。火箭飞行时会遭遇各种气流扰动,如果不及时纠正,在惯性和阻力的共同的作用下,微小的扰动会被迅速放大,从而乱飞甚至可能倒飞。
当火箭稍微偏离其路径时,尾翼会借助反向产生的空气阻力,使其再次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可以大幅提高火箭的稳定性。
就连尾翼的个数都是有讲究的。如果只有两个的话,则与尾翼平行的平面的扰动将无法得到纠正,火箭将偏离航向。四个则会产生更多的空气阻力,从而拖累飞行。因此对这种火箭来说,三尾翼就是最佳选择。
这就是科学,是无数次试验的结果。没有赵公子提点的话,赵士祯短时间内还真搞不掂。
从舷窗里看着一道道火箭呼啸而去,准不准另当别论,但确实没再发生倒飞的状况了。赵公子不禁高兴的直拍赵士祯大腿。
“等再把你那个‘火箭溜’做出来,这个织田市火箭,就算彻底成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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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田市火箭么,好名字……”赵士祯直咧嘴,也不知是疼得还是美的。
一支支火箭落在安宅船上,强劲的威力可以洞穿一名穿着盔甲的武士,但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哪怕失去了动力,落在地上,它依然可以持续燃烧五分钟以上——先是长长的尾焰不断喷火,然后引燃了涂满油脂的外壳,火箭就变成了火炬。
而且安宅船是松木和杉木等木材建造的,木材密度小、油性大,相当容易被引燃。这就是为什么西洋大帆船一定要用百年橡木的原因——橡木不易燃啊。百年橡木密度极大,又没有油性,更加极不易燃!没有足够的助燃剂和高温热源,根本点不着的。
不然福田浦一战中,惩戒舰队发生了上千支火箭,早就把那艘卡拉克大帆船给点着了。然而通过有效损管和百年橡木本身的抗燃性,中了将近百箭的果阿公爵号,竟然全都完好无损——所以说,贵有贵的道理,一分钱一分货这句话,到什么时候都没错!
安宅船上,尽管水军众拼命的将射进来的火箭丢到海里去。但船帆和船体还是很快接连着火,在西北风的作用下,火势熊熊而起,不一会儿就控制不住了。
看着两艘安宅船上都燃起大火,若林镇兴心如刀割,他双手拄着太刀,咬牙切齿的喝道:
“还有不到三町的距离了,水军众,挺住!”
谁知下一刻,他却不由一愣,发现不对——只见那排成一线的明朝帆船,一边开炮一边顺风向南。
最前头的几艘战舰,这会儿都已经脱离战场,停止射击了。
倘若把他们逼退,也能对主公有个交代了。
他正暗自侥幸间,忽然目光一凝,只见那排明朝战船的后面,居然还有一排战船在严阵以待。两排战船相距两町……也就是220米左右的距离。
当前排的战舰让开位置,后排战舰的炮火,马上迫不及待的射了上来。这样一直保持着烈度的炮击和火箭,且随着第一排的战船陆续撤出战场,双方的距离一下又拉大了……
要不怎么说军队在实战中成长最快呢?放在一个月前,这种比较复杂的战术,海警队员们怕是多半会玩砸的。但现在的一系列操作,却已是基本合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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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后水军众们也傻眼了,他们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拼了命想要接近敌人。没想到被对方居然用这种双列线战术,轻松的瓦解了己方的企图。
眼看着双方的距离重新拉大,关船上指挥的武士们,‘兔子给给’的号子声,一下子就变得零零星星起来。
“这,怎么会这样……”远处山城上的宗麟,完全无法体会镇兴此时心中的绝望。
面对一支装备上有压倒性优势,战术上有压倒性优势,就连训练上都有压倒性优势的敌军,若林镇兴眼里彻底失去了光,他一点信心都没有了,只剩无尽的绝望。
这让他刹那间失去了冷静,又犯了日本人祖传的容易上头的毛病。
众人只见若林镇兴痛苦的闭上了眼。旋即又圆瞪赤红的双目,抽出长长的太刀,指着前方的第二排敌船,声嘶力竭道:“兔子给给!”
“兔子给给!”受到主将的鼓舞,武士们又变得很有精神起来,督促着桨手们继续划船!
“我操,这他妈不是头铁了,是送死啊!”马如龙看得目瞪口呆,在战前会议上,他们一致认为,只要用放风筝的打法,让对方想要拉近距离的企图破产,日本人头再铁都会绝望败退的。
何况,摆明了他们这次是来示威,而不是来拆家的嘛。
没想到敌人竟一根筋到丧心病狂的程度。
这下马如龙也吃不准了,赶紧跑进舱室中,向赵昊请示道:“公子,还打吗?”
“打呀?怎么不打了?”赵昊奇怪的瞥他一眼。
“再打下去,他们就要团灭了,会不会跟大友家结下死仇?”马如龙担心道:“不会影响到公子的大计?”
“哈哈,王大哥放心!”赵公子放声大笑道:“小鬼子就这操行,脖子硬的很,轻易不低头的。”
“是啊。”马如龙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看着对面冒着炮弹和火箭冲锋的敌船,他感到了这个民族的可怕。
这大分湾都要染红了,他们怎么就不在乎呢?!
“所以还要再加把劲啊。等你把它彻底打垮打怕,把恐惧刻到他们骨子里,就是他们就管你叫爸爸的时候了。”赵昊不在意的挥了挥手道:“我更关心的是,你们能退几次不乱套?”
“嘿嘿。”见赵公子不在意,马如龙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抹了把红色的胡须,咧嘴笑道:“公子太高看他们了,再退一次就乱套了。”
“唔。”赵昊点点头,也笑了。“跟我想的差不多。”
~~
王如龙果然有自知之明。
按照战术,第二排后撤时,应该与第一排相向而行,以免第一排还没撤完,万一撞船就哦豁了。
但今天的风向是西北风,所以第二排向北撤离的速度,明显比不上第一排向南的速度。
结果第二排末了的几艘战船,终于被咬上了。
开战到这会儿半小时,日本船的大筒和弓箭,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眼见双方到了百步距离,丰后水军众们兴奋的嗷嗷直叫,赶紧点燃火绳,准备瞄准射击!
孰料,对他们来说,真正的地狱到来了!
之前的炮击也好,火箭也罢,那都不是对人的啊……
大明船上的洪熙炮和佛朗机炮,那可是专为近防设计的!尤其是发射葡萄弹的洪熙炮,那真可一喷就是一船人的大喷子啊!
而且这么近的距离居高临下,几乎就是贴脸射了,哪还有个打不准?
十几门一分钟三发的洪熙炮,几十门一分钟七发的霰弹大佛郎机,组成的交叉火力、死亡弹幕,让每一艘靠近到百步距离的敌船戛然停止。
眼看着一船船活蹦乱跳的同袍,转眼就全都打成了筛子,一个活得都不剩!这对水军众心灵的冲击、意志的摧残,是之前完全无法比拟的!
这时候,之前撤退的那排战船,也终于重新在三百米外列队,明朝舰队炮火又陡然凶猛起来。
丰后水军前进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担任旗舰的安宅船上,一枚炮弹落在若林镇兴身前,飞溅的木片瞬间射了他一脸,登时惨叫着仰面倒地。
“当主!”
“统领大人!”手下们忙簇拥上来,扶起了满脸鲜血的若林镇兴。
虽然戴着头盔,但他毕竟档次不够,头盔上没有安装护面,结果被一块尖锐的木片刺中了右眼,鲜血喷涌的样子,触目惊心。
手下人赶紧要给他处理伤口,却听他嘶声道:“撤,快撤……”
说完,他便晕厥了过去。
“快,鸣金!”手下赶紧下令。
铛铛铛的锣声敲响,丰后水军众们如梦方醒、如蒙大赦,赶紧纷纷调转船头,向来路划去。
第四十九章 果然还是罚酒香
见丰后水军众撤退,明朝舰队用密集的弹雨相送,结果又击沉了十几条关船,点着了两艘安宅大船,击毙的敌人更无法计数。
最后返回臼杵港、躲进大分川河口中的丰后水军,只剩不到一半的关船,和两艘已经没救的安宅船了……
而宗麟击沉一艘或俘虏一艘敌船的小小愿望,到底也没有实现。他的水军在付出了如此惨重的牺牲后,甚至没摸到明朝舰队的边儿。
宗麟呆呆的站在天守阁上,看着被染成红色的大分湾,码头上千疮百孔的船只,往岸上抬死人的残兵败将,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怎么会这样呢?这让我怎么把大内辉弘运过关门海峡?”他一个鸭子坐,跌坐在地板上。
一旁的宗欢嘴角直抽抽,心说你这下终于想起自己正事儿来了。
但事已至此,埋怨宗麟也没有意义了,他便沉声道:“主公还是赶紧亲自下去慰问水军众吧,不然肯定会招致怨恨的。”
“另外,请主公任命我为劳军使,去接受明朝人的一系列条件吧,否则臼杵城也保不住了。”他老调重弹一遍,又叹了口气道:“只是这次明朝人的条件,肯定要比之前还苛刻了啊。”
“唉,快去吧。”宗麟定定神,收拾好心情。不是他自夸,论起对失败的承受力来,这些年饱受毛利公蹂躏的大友宗麟,是最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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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那边如宗麟如何面对重伤的水军统领。
单说宗欢坐上大村纯忠的船,打着白旗离开了码头,向明朝舰队驶去。
让他稍感安慰的是,明朝舰队并没有乘胜追击。在丰后水军的残部脱离了射程之后,他们只是重新编为两列战线,便在湾口下锚了。
这说明对方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还是可以谈的。宗欢暗暗松了口气,对纯忠低头道:“拜托了,纯忠公。”
“唉,宗麟法师真是……不智啊!”大村纯忠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自然对自取其辱的大友宗麟没有好感。这次他也彻底看清了,明朝舰队在日本海域拥有的压倒性优势,想法自然而然改变。
从前他心里有日明之分,认为自己是日本人,应该和日本人一起对付明朝人。但只要明朝舰队不登陆,就只有指望神风再临,才能对付的了他们了。而日本冬天刮台风的可能性,实在是太渺茫了……
而且明朝人太近,葡萄牙人太远,显然前者更合适当靠山啊。
能做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不知不觉中,大村纯忠已经完成了大明走狗的自我定位,当然不愿意帮着外人对付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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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欢公,我也很难办啊。”他便对吉冈宗欢两手一摊道:“你一点诚意都没有,让我怎么帮你说话?”
“我可以代表主公许诺,给予大村家实际保护,并通告全九州,任何侵犯大村家的武装,都会遭到大友家的沉重打击!”宗欢便干脆表态道。
“多谢宗欢公。”大村纯忠道声谢,要是大分湾海战之前,他可能会高兴的跪下磕头。但现在,却觉得大内家的这一许诺,如同清汤一般,没有营养的很。
有了主人的保护,哪还用大友家多此一举?
当然大村是个成熟的领主,不会嫌朋友多的。便一脸坦诚道:“但我说的是对明朝人,你最好主动点儿,不然到时候会很被动……你知道吗?因为我上次没有带回满意的答案,不得不多奉献给了主人……哦不,明朝人十万两白银。”
“啊?”宗欢差点惊掉了下巴。“十,十万两,这么多?”
大友家自然比大村家家大业大,可家大业大开销也大,今年与毛利家这场盘肠大战更是耗尽了他们的积蓄,还真没大村家那么阔绰。
“宗欢公还想讨价还价吗?”纯忠瞥一眼飘满了船橹破木、残肢断体的海面,幽幽说道:“另外我进贡了三十万两白银,不是十万两……已经家徒四壁了。”虽然这没什么好骄傲的,但他的语气却分明透着自豪,真是让人费解。
“明,明白了……”宗欢掏出帕子擦擦汗,嘴巴很苦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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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舰艉楼,一间被用作软禁客房的舱室内。
从第一声炮响开始,平先生就和两位神父挤在舷窗前,紧张的看着外头交战的情形。
神父担心的是万一战火烧到岸上,毁掉他们的教堂就完蛋了。
而平托则担心,自己传授的双战列线作战经验出了问题,会被赵公子剥了皮。
还好,最后教堂也没事儿,作战也没出纰漏。
平托先走回了桌边,倒一杯波特酒喝两口,长长吁了口气。
他的神情颇为复杂。一方面,明朝人的良好表现,从侧面说明了之前的福田浦之战,并非自己指挥不力、胆怯投降,而是因为敌我实力太过悬殊的缘故。这让他终于不用再承受两位神父总是不经意间带出的鄙夷了。
但另一方面,明朝人的表现好的超出他的想象,这个种族的学习能力实在太可怕了,他们就像海绵一样,汲取着别人的知识,而且还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平托想到赵公子挂在嘴边的另一句话,苦笑着举杯遥祝澳门的多明戈,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时,两位传教士也走了过来。
“波特酒?”平托问道。
他的葡萄牙同胞点点头,另一位来自罗马的副教区长柯艾略神父,却喜欢更烈一些的格拉帕酒。
平托信手从酒箱中找出了一支格拉帕酒,给副教区长倒了一杯……这些酒本就是平托上校的收藏,他投诚之后,赵昊就全都还给了他。
喝下一口浓烈而直接的格拉帕酒,柯艾略神父吐出口浊气道:“上校,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海军指挥官,你怎么评价这一战?”
“这次作战中,明朝人表现出的战术素养和船艺技能又上了一个台阶……虽然他们打炮的技术还是一如既往的烂,但有那种飕飕满天飞的……火箭,足以弥补他们炮术的不足了。”平托拿起一根雪茄,旋即想起舱室内严禁烟火,只好怏怏搁下,接着道:
“而且我要提醒两位神父注意一点,这支舰队才成军不到一年。他们背靠着强大的明帝国,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话,恐怕就要诞生一支东方的无敌舰队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柯艾略神父有些不悦的看着,这个已经改做明朝打扮的葡萄牙上校。
“放弃靠武力扳回一局的幻想,认真考虑赵公子的建议,写信给澳门的多明戈司令,建议他低调处理此事,与明朝人重新缔结合约。”平托用手指敲着花梨木的圆桌,着重强调道:
“反正按照原先与五峰船主的合约,我们葡萄牙的商船,也是只能在琉球国与他贸易。现在不过是退回原位,也没什么不可交代的。”
“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将主的光辉遍洒东方世界,是我们耶稣会不可动摇的崇高使命!”柯艾略神父一拳捶在桌子上,声色俱厉道:“日本国如今正处乱世,如果没有战舰的保护,我们两代传教士在日本取得的成绩,都会荡然无存的!”
“是啊,上校,我们葡萄牙人之所以能与强横的西班牙帝国平分世界,靠的就是教皇陛下的庇护。”他的同乡路易斯神父也道:
“西班牙人可是以保教先锋自居的,他们在美洲为传播主的福音,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我们遇到一点挫折就想退缩,对得起教皇陛下的厚爱吗?”
“不错。”柯艾略神父叹气道:“整整五十年过去了,我们甚至依然不能踏足那个不信主的国度,更别说在那里传教了……”
“我要提醒神父,明朝人、至少是赵公子,对我们的教会的了解,远超无知的日本人!”平托正色道:“你们也见到托雷斯神父的样子了,他就是被赵公子当面揭穿了美洲的事情,而羞愧的一病不起的。”
顿一顿,他冷笑道:“可以说,正是西班牙人在美洲做的好事,才让明朝人如此警惕我们的!”
“唉……”柯艾略神父和路易斯神父相对无言。伪善者最怕人设被掀翻,这让他们有在大街上裸体的羞耻感。
‘想想还有点小刺激呢……’路易斯神父暗道。
“好了,不说这些让人沮丧的事情了。”柯艾略神父又喝了几口烈酒道:“我们难道不能再争去争取吗?好容易才摆脱了‘净海王契约’,实在不想再被一道新约束缚住了。”
“是啊,在我们征服世界的征途中,还从没这样软弱过。”路易斯神父也道。
“大友宗麟也是这样想的,他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平托上校指着窗外道:“醒醒吧,神父们。这里是明朝的门户,距离欧洲却足有1万里格。我们无法在这里,与一个人口达两三亿,已经统治东亚两千年,军事水准虽然稍稍落后我们、却学习能力超强的帝国抗衡!尤其是在他们已经展现出足以与我们抗衡的实力之后。”
“如果我们想保住我们的成果——澳门和日本的话!”说着他加重语气道:“就应该学着谦逊,换个态度来跟这个帝国打交道!”
末了他给两人重新斟上酒,补充一句道:“我知道两位神父一时间还转不过弯来,我们不妨看看日本人,要比之前多付出多少代价,也许就清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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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极限施压
入夜,为了防止明朝人夜袭,臼杵城中一片漆黑。
只有城主的居所中,亮着孤灯如豆。
宗麟盘膝坐在榻榻米上,听宗欢转述明朝人的要求:
“其一曰‘五口通商’。即九州岛只开放五个外贸港口,其余地方片板不得下海。其二,所有通商口岸,只能与‘耽罗商会’贸易,其它外国船只一律不准停靠。其三,九州岛各家不再保有水军,海上安全交由大明皇家耽罗警备区保护。作为代价,九州岛各家每年要支付他们一百万两白银的保护费……”
砰得一声,宗麟砸碎了自己心爱的唐朝茶具。他粗重的呼吸让烛光晦明晦暗,显然愤怒已极。
但宗麟却没有像白天那样发作,而是依然保持着沉默。
见主公不说话,宗欢轻叹一声,最初对方只是要求独占与九州的贸易,仅此而已。现在倒好,贸易权被分成了五份,大友家只占五分之一不说,且不能再保有水军。
而且还要赔款。
“另外,还要赔偿他们此次的损失五十万两白银,此事就可以揭过。”他咽了口吐沫,补充道。
宗麟久久未回应,忽然听到外头响起嗖的一声尖啸,一支火箭落在了城中。
他忙紧张的站起来,出外查看,却见海面上又恢复了一片死寂,明朝人并没有继续攻击。
显然这只是一次警告。
“よい道がよい建物へ焼場です……”看着黑漆漆的海面良久,宗麟吟出了一句俳句,翻译成中文是‘好路直通上好房,却是火葬场’的意思。
“草しげるそこは死人を焼くところ。”宗欢也回了一句俳句,意思是‘碧草萋萋,此处就是火葬地。’
“哈哈哈!人妻と姦通するのは、フグを食べるような刺激でおいしい!”宗麟闻言不禁放声大笑起来,心中郁郁之气顿减。
这俳句的意思是——偷人家妻子,惊心动魄又美味,有如尝河豚!
在宗麟的生涯里,遇到的磨难多了,多这一次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主公准备怎么答复?”见他回到自己的专业上,宗欢知道主公已经调整过来了,忙焦急问道:“赵公子说,天亮前必须做出答复。否则天一亮,他们就要炮轰臼杵城了……”
“还能怎么答复?人已为刀俎,我却是鱼肉,当然只能任其宰割了。”老王……哦不,宗麟背着手,看着隐藏在黑暗海湾中的吞金巨兽道:“好在明朝人只是求财,并不像毛利公那样,想要我们的命。”
“那倒是。”宗欢点头道:“赵公子说,如果主公不再搞小动作,他甚至可以帮主公夺取关门海峡的控制权……当然,这是要付费的。”
“嗯。”宗麟不禁意动,是啊,虽然他精心为毛利元就准备的丰后水军,被明朝人轻易摧毁了。可这不也正说明,明朝舰队的强大,已经足以压制日本的任何水军了?
如果明朝人可以出手,帮自己夺取关门海峡的话,那大友家肯定可以将毛利家逐出九州去的!
他越想心越热,越觉得这样自己稳赢。“可是,我们连那五十万两都付不出来,哪儿找这么多钱去?”
“我跟赵公子也提过,他说主公一时拿不出钱,可以先欠着,不过要用冈城银山和城井谷金山的出产,来偿还本息。“宗欢低声答道。
之前说过,日本大名为什么那么有钱?主要是因为家里有矿。就拿九州岛为例,目前三大势力中,大友家控制了冈城银山和城井谷金山。岛津家控制了平佐金山和加治木金山,龙造寺家则控制了人吉金山。
金山银山就是这些军阀源源不断的财力来源,是他们争霸九州的资本所在。
“嘶……”宗麟自然一阵肉痛,这尼玛姓赵的公子属大蚂蟥的吗?也太能吸血了吧!
“此外,还可以用木材、硫磺等物来偿还。总之,只要我们击败了毛利家,总是有办法还清的。”宗欢显然已经认清了形势,沉声道:“反之,如果我们输了这一场,则金山银山也都要成别人的了。所以还不如索性搏一把呢!”
“唔。”宗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击败了毛利家,腾出手来我就收拾掉龙造寺家,把人吉金山还有对马金山给夺过来,不就结了吗?”
“主公英明!”宗欢诚心实意的称赞道。有的人善于取得胜利,有的人善于面对失败,他的主公显然属于后者。虽然没有前者那么光彩,却有更坚韧的生命力,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
“你这就去……”宗麟想一想,改口道:“还是老夫亲自去一趟,以示郑重吧。也好见见那赵公子,知道以后怎么跟他打交道。”
“主公,要考虑被扣留的危险啊!”宗欢大惊。
“你也说了,明朝人志不在土地,那抓个老和尚有什么好处?”宗麟不在意的笑笑道:“都这样了老夫若还不露头,平白让那公子轻看。”
说完又吩咐道:“你留下,再把义统叫来。如果我万一回不来,你就辅佐他继任家督吧。”
“是,主公。”宗欢落泪,俯身重重向家督磕头。
虽然这老和尚喜欢人妻、老打败仗,但确实还是个好家督。
~~
但让宗麟倍感失落的是,赵公子居然见都没见他,只是让一个叫马应龙的手下出面,与他连夜商谈相关事宜。
而拒绝见他的理由,居然是公子还在长身体,不能打扰他睡觉……
如果放在之前,宗麟肯定会视为对自己的羞辱。但经过大分湾一战,被彻底教做人后,他却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反而愈发的放低姿态,觉得赵公子理所当然,没必要熬夜见自己这个手下败将。
谈判全程他也都十分的顺从,基本上就是好好好,是是是,弄得马应龙都吃不准,这来的不会是个糊弄事儿的假和尚吧?不过大村纯忠和几个葡萄牙人都能证明,他就是如假包换的丰后老王——大友宗麟!
这让王如龙和马应龙只能再次佩服,公子对倭奴品性的把握,真如掌中观纹一般。
其实,这会儿赵公子才泡过脚,刚上床呢。
海上不停颠簸,有时候还风高浪急,因此他卧房里的这张雕花千工床,四根床柱是直接顶天立地,固定在舱室内的。而且四周还有尺许高的护栏,以防上头的人在浪头上被甩下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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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床超大的,睡五六个人都绰绰有余。显然曾一本是要把这艘万斛乌尾船,造成海上行宫一般,没想到便宜了赵公子。
但说实在的,这行宫睡着一点也不舒服,颠还不是大问题,主要是冷啊!
这会儿已经是冬天了,夜里海风寒刺骨,木头船舱密封再好也被吹透了。为了防火又不能点炭盆取暖,甚至因为太颠簸,晚上连小暖笼都不能用。巧巧便给他被子里塞了好些个热水瓶和热水袋,可赵昊钻进被窝里还是一个劲儿喊冷。
“巧巧姐,你摸摸,我鼻子都冻成冰棍了。”赵公子牙齿打颤道:“我总不能用被子,把自己全蒙上啊。”
“那我可没办法了。”巧巧摸了摸他的鼻子和耳朵,虽然确实不热乎,但也没那么夸张。
她只好跟马湘兰一边给个,给赵昊揉着耳朵搓着脸,哄他赶紧睡着。
“吓,我知道那曾一本,为什么要造这么大床了。”虽然赵昊却依然毫无睡意,反而大惊小怪道:“他肯定也看过《开元天宝遗事》这本书。”
“噗嗤……”马姐姐闻言忍不住笑了,轻轻拧了拧赵昊的耳朵,显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了。
“这本书讲了什么啊?”巧巧急忙问马姐姐道。
“这是一本记录唐玄宗时期逸闻轶事的笔记,上头记载了一些唐朝的王公贵族,用美女御寒的事。”马姐姐含糊说道:“总之都不是好人,我们不要让公子学。”
“怎么,用美女取暖啊?”巧巧却好奇坏了。
“那方法多了。”马姐姐不说,赵公子却来了精神,长夜漫漫,又没有手机,打打嘴炮,权解无聊。
“说杨贵妃的兄弟杨国忠,冬天出门时,会选高胖的婢妾行列于前,令遮风,盖藉人之气相暖,此为‘肉阵’也。唐玄宗的弟弟申王,每到冬日有风雪苦寒的时候,就挑选一些漂亮的姬妾密密地围坐在他的周围来抵御寒气,此乃‘姬围’也。有时候他还会喝点小酒,便是‘姬围酒’了……”
马姐姐不由捂嘴直笑:“公子又杜撰了,那写书的王诗窟怕也是胡柴。”
“是啊,人哪能挡得住风呢?”巧巧姐深以为然的点头道。
“我觉得是真的,因为你俩在我左右一挡,我就一点儿不冷了。”赵公子腆着脸道:“二位姐姐,可怜可怜小弟弟,咱们就这么睡吧。”
“吓,那可不行!”巧巧臊得满脸通红,心虚的看一眼马姐姐。虽然她值夜的时候,因为赵昊爱做噩梦,有时不得不让他攥着手睡,所以两人睡一张床的事情也常有。
当然是两个被窝了!真的!
不过三个人一起睡这种事,怎么好意思答应呢?
马姐姐却笑眯眯看着她,仿佛在说,你没意见的话,我就同意。
第五十一章 必有我师
姐姐们终究还是宠着小弟弟的。尤其是巧巧姐,对赵昊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何况这天儿也真冷,左右拗不过,只好红着小脸答应了。
反正亲也亲了,泡也泡了,不差一起睡了。
“二位姐姐,快进被子来!”赵公子开心的掀开了被子,请君入瓮。
“还,还是算了吧,我睡着了会抢你被子的……”巧巧感觉自己滚烫的像个虾米,全身紧绷的脚趾头都要抽筋了。
“哧,想得美……”这时马姐姐终于说话了,她刮一下公子似乎变长了的鼻头,重新给他裹好被子,笑道:“自己盖自己的。”
“对对对,盖自己的。”马姐姐一开口,巧巧马上有了主心骨,忙将他另一边的被子也裹好。
然后凶巴巴瞪着赵昊道:“不要得寸进尺,不然没人陪你睡!”
“哦……”赵昊见自己的极限施压不奏效,只好朝马姐姐翻翻白眼,乖乖被两位姐姐裹成了粽子。
然后两位姐姐才抱来被子,在他左右展平,接着又在三床被子上,盖了一条厚厚的羊绒被来压脚。
从外面看去,跟大被同眠还真没什么区别。
做完了这一切,姐姐们才吹熄了灯,悉悉索索脱掉大衣裳,换上厚厚的睡衣钻进了被子里。
卧室里恢复了安静,呼啸的海风完全盖住了三人的呼吸声,赵昊感觉就像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一样。
这哪能行?他刚要开口再个打嘴炮,忽然感觉自己左边的被子动了动,好像有什么钻进来一样。
赵昊忙伸手去摸,结果触到了一只略显冰凉的手。那只手纤瘦细长,握上去柔若无骨,让人仿佛捧着一掬清泉一般,多烦躁的心情都能平复下来。
是马姐姐呢,赵昊顿时就开心了。
他忙转头去看向马湘兰,黑暗中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马姐姐肯定在那里,用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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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是这样自然而然的把握着节奏,让他的心弦起起伏伏,不知不觉就被牵着鼻子走。
赵公子正想凑上去亲马姐姐一口,夺回些主动权,忽然右手也被握住了。
这只手的感觉截然不同,暖暖的肉肉的软软的,就像握着婴儿的手一样,让人倍感喜乐安宁。
没想到巧巧姐也来了呢……
赵昊欢喜之余,却也不得不放弃了去偷袭马姐姐的打算,只能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仔仔细细的抚摸着姊姊们的两只小手。
他这才发现,两个姐姐的手背上,都有些细小的口子。那是每天在船上为他洗衣做饭冻出来的。就算马姐姐有十几种保养双手的法子顶着,就算尽可能的用热水,但在寒风刺骨的海面上,手只要是湿的,就免不了被冻出口子。
在家时,还有十几名内院丫鬟,协助两位姐姐伺候赵公子,厨房有厨娘和妇人,还有专门的洗衣妇。但出门在外,这些事就都是马姐姐和巧巧姐包办了。这次出海作战,赵昊就更要注意影响了。
要是带上四五十个丫鬟婆子,再加上他的护卫,这条旗舰就不用装别人了,让将士们怎么看他?
还整天那么多人找他蹭饭,又赶上了冬天,姐姐的辛苦一摸便知。赵昊不禁心疼的攥紧了两个姊姊的手,轻声道:“湘兰姐,巧巧姐,这段时间苦了你们了。”
马姐姐仿佛睡着了一般,好一会儿才含混着回一声:“嗯,不辛苦。”
“每天都开心,喜欢在海上。”见她开了口,巧巧才跟着回应道。
“姐姐,有你们真好。”赵公子轻声道:“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嗯,一天都不分开……”马姐姐的声音由远而近,在他左边面颊无声的吻了一口。
叭的一声,他的右边也被亲了口。
“呀,有蚊子!”巧巧糗道。没想到晚上声音这么响。
三人便开心的笑了起来,心里暖洋洋的,这长夜似乎也不难熬了。
一室皆春。
~~
这一夜,三人都睡得十分香甜。
天刚蒙蒙亮,巧巧便准时醒来,她要为赵昊准备早饭的。捂着嘴打个哈欠,她揉揉眼清醒过
来,忽然一阵脸红。
她才发现,自己早就钻进了赵昊的被子里,一条腿还搭在他身上,睡得恶行恶相……
“丢死人了……”巧巧捂着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还好马姐姐也把一只胳膊搭在公子身上,像是抱着个玩具似的,睡得正香甜。
她赶紧小心翼翼的抽回自己的腿,然后用极大的毅力钻出被窝,给赵昊掖好被角,盖好压脚被。便火速穿戴整齐,出去准备早餐去了。
寝室的门一关上,马姐姐长长的睫毛便颤动几下,也缓缓睁开了眼。看她目光十分清明,显然早就醒了。
但她却不像巧巧那么一惊一乍,而是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准备搂着他享受下这份难得的安宁,再起来去给巧巧帮厨。
赵昊忽然翻了个身,面朝向她。
马姐姐吓了一跳,赶紧假装闭眼,却发现他还在酣睡。陪着赵昊睡了这么久,从他的呼吸就能听出他是真睡还是假睡,睡得好不好呢。
马湘兰又瞧瞧睁开眼,打量着微笑看着这个自己心爱的小男人。
不知不觉他长大了许多呢,嘴角绒毛越来越重,喉结也开始发育了呢。
她不禁想到当年,收到赵公子的邀请函,还有那首《鹦鹉》诗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不知不觉,两年多过去了,秦淮河畔的琴声灯影已经模糊,昔日的鹦鹉早已飞出了樊笼,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虽然跟自己想象才子佳人相伴、琴瑟相和读书的生活不大一样。公子这些年来,也愈发不大作诗了。但马姐姐却深深觉得,现在的生活才真正有了意义。
就像鹦鹉的自由与鸿鹄的自由,完全是两码事。
‘死皮赖脸赖上他,还真是神来之笔呢。’马湘兰心中荡漾着甜蜜,她忽然想看看这个小男人已经有几分熟了,便伸手想要去摸摸赵昊的……喉结。
这时外头忽然响起马应龙的声音:“巧巧姑娘早啊,请问公子起来了吗?”
马姐姐吐吐舌头收回手,赶紧悄悄起身。公子可以睡懒觉,但他全天候的三陪秘书娘不可以啊……
~~
等马秘书出来见马应龙时,已经恢复了一副冷若冰霜的女警官形象。
因为她要跟着赵昊到处走动,从各种意义讲,穿裙子都肯定不合适。马姐姐便自己动手,将赵昊一身备用的警袍改成了女款,穿着长筒皮靴,戴上金丝眼镜,拎着皮鞭……哦不,捧着文件夹跟在赵公子身后,到哪里都方便多了。
但惹眼是肯定免不了的,谁让她不肯在女性魅力这方面妥协呢?
马应龙可不敢多看这位本家一眼,赶紧从文件夹中拿出谈判草案,双手奉给马湘兰。
马姐姐道声辛苦接过来,又将赵昊今天的行程通报给他,便请他先回去了。
她回到卧室中,拉开了厚厚的窗帘,让晨曦照到床上,然后温柔的唤醒了赵公子。一边服侍他洗漱穿戴,一边将条约内容复述给赵昊。
“……这次我们的条件,基本上都满足了。”马姐姐给赵昊端着漱口水,在一旁柔声细语道:“不过对方提出,手头银根很紧,金矿和银矿的出产也有限,希望能用更多的物资抵债。马委员那边按照公子的吩咐,允许他们用木材和硫磺抵债。”
硫磺自不消说。九州岛山多林密,虽然没有合用的橡木,但柳杉、扁柏、落叶松用来造普通商船、货船是没问题的。而且还可以运回国内盖房子、打家具,造纸……总之以大明的需求量,绝对如黑洞一般,进口多少都能吞噬掉。
“唔,可以。”赵昊吐掉刷牙的青盐,张嘴含口水漱漱口道:“不过得使劲压价,不就是几根烂木头嘛,能值几个钱?”
其实木材在大明还真值钱,尤其是在江南,已经找不到成片的森林了。需要的木头都是从江西四川一带输入的,运输成本一点不比从日本进口的低。
赵昊准备连造筷子都用日本的木材,也算是自己为大明的环保事业做出贡献了。
~~
因为大友宗麟幡然悔悟,表现的十分上道,赵公子便奖赏他与自己共进早餐。
为了达到教育效果,赵昊还叫了平托和两个神父一起。
宗麟这只老狐狸猜到赵公子的用意,席间自然百般逢迎,极尽摇尾乞怜之态。
总之一句话,赵公子让往东绝不往西,赵公子让追狗绝不撵鸡,还请求让儿子认公子为义父,却被赵昊以年龄不合适为由给拒绝了。
赵昊还真没有给小日本当爹的兴趣,至少大友义统不够格,要是德川家康、伊达政宗、立花訚千代嘛,还可以考虑考虑。
宗麟的表现让两位神父心惊胆战,他们毫不怀疑若赵昊下令禁了切支丹教,这位九州最有权势的大明也会照办的。
再看小狗崽子似的立在赵公子身后的纯忠,他们感到深深的忧虑——看来这位切支丹大名也已经被明朝人降服了。
ps.还是两更……明天尽量多写点……
第五十二章 赵公子要一锅端
这两位是他们在九州传教的主要支撑了。为了能让同盟关系更牢固,路易斯神父还一直在努力发展宗麟蓄发受洗,改信切支丹教。
赵昊此时安排这两人出场,显然是在赤裸裸的示威!警告他们自己可以随时把切支丹教撵出九州去!
这层认知让两位神父食不甘味,早餐过半便先行告辞了。他们得趁着平托还没吃完饭,单独商量一下。
两人一回到房间,柯艾略神父便神情严肃道:“现在非但大友宗麟,就连堂·罗密欧也动摇了。我们在日本的传教事业,到了最危险的关口了。”
“是的,大人。”路易斯神父点点头,深以为然道:“现在想想平托上校的话,其实也有道理,我们确实应该转过弯来,考虑跟明朝人和平共处了。”
在控制京都的那位第六天魔王,业已表现出明确的反宗教倾向后,教会已经确定把九州作为主要传教区了。准备全力在这里扎下根基,再向本州四国等地区扩散。所以他们才会打长崎港的注意……如果日本的大名,在这位赵公子的煽动下,集体反对切支丹教,那他们真可能要前功尽弃了。
“这位赵公子的权势,显然已经超过了当初的净海王,可以当之无愧称为东亚海王了,那么我们退回到当年的程度,也不是不可以。”身为耶稣会高层,柯艾略还是能审时度势,知道进退的。“但前提是,我们要得到足够保证,包括贸易和传教两方面的。”
“是。”路易斯神父点点头,两人又就细节紧张的商议起来。
~~
那厢间,早餐结束后,既不能代表大明的赵昊,和也不能代表九州的大友宗麟,在《大分条约》的约书上签字画押。
大友家正式承认大明皇家航运公司独占日本海上的权力,大友家及其下属势力在今年腊月前放弃水军,并以一年一百万两白银的价格,获取耽罗警备区海警部队保护。并为之前的莽撞行为支付赔偿金五十万两。其中二十万两以现银支付,其余作为债务,以大友家境内的金山银山、木材硫磺作为抵押,年息两分、五年内还清。
在条约之外,大友家还愿意支付二十万两,换取明朝舰队帮助他们,将大内辉弘送过海峡去。
“行了,放心回去吧。”赵昊指了指上墨迹未干的协议道:“本集团重信守诺,既然答应帮你们把人送过去,那就一定会排除万难办到的。”
“还有毛利家的水军和村上水军……”宗麟巴望着赵昊,又道:“将来也要一并麻烦公子了。”
“那得加钱啊。”赵昊眉头一皱。小日本总是这样磨磨唧唧,有话不一次性说完。
“那就再加二十万两。”大友宗麟咬牙道。
“不够。”赵昊端起茶盏,轻呷一口。
“二十万两,只够对付其中一家的费用。”王如龙从旁冷声道:“而村上水军就有三支,能岛家、来岛家、因岛家,而且是日本顶尖的水军!一共四支水军,你只付一家的钱,想白嫖三家吗?美得你!”
“这样吧,一口价,一百万两。”赵昊竖起一根手指道:“把毛利军撵出九州之前的海战,我们全包了。”
“这这……”宗麟掏出帕子擦擦汗,这要是答应了,自己每年光利息就得支付三十万两,八辈子也还不清啊。他只好把心一横,道出自己此战最大的秘密道:“村上水军有三家不假,但公子此战只需面对一家而已。”
“哦?”赵昊故作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首先,因岛家作为毛利家最信任的一支村上水军,仍留在濑户内海防备四国或者织田家的水军偷袭。所以配合毛利水军作战的,只有能岛和来岛家了。”
顿一下,宗麟颇有些自得道:“而老衲已经以南蛮贸易的巨利,寝取……哦不,寝返了能岛水军之主村上武吉。虽然南蛮贸易不复存在了,但能跟天朝贸易……”
“是跟耽罗商会贸易。”赵公子咳嗽一声,提醒他道。
“嗨!”宗麟赶紧给自己一耳光道:“是与耽罗商会贸易,所获巨利将远超南蛮贸易。能岛水军一定会遵守承诺,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刺毛利家的。”
说着他腆着脸笑道:“所以,其实公子的舰队,只需要对付来岛水军一家即可,因此二十万两是不是就够了?”
“不不,账不是这么算的。”赵昊却断然摇头道:“你得明白,事情都是时刻变化的,你的敌人同样会根据实施情况,调整他们的部属——毛利元就号称西国第一智将,用兵如神肯定在你之上,没道理在知道我们的存在后,还按部就班的一成不变。”
“这……倒是。”宗麟点点头,不得不承认赵公子说的很有道理。
“他必须要防备我们横插一杠,封锁关门海峡这种可能。”赵昊两手一摊道:“所以要么立即撤出九州,要么调集援军增援。你是他的老对手,觉得他会怎么选啊?”
“如果撤军的话,毛利家很长一段时间将无法再染指九州了。”宗麟仔细寻思道:“元就公年事已高,前年还生了场重病,不得不请将军的御医前来医治。这次他趁我与龙造寺家交战,派遣大军渡海而来,却没有亲自领兵,而是让他的两个儿子领衔,可见他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撑出征了。”
“所以老衲判断,他这次是不会轻易罢手的。老人家嘛,总是担心时日无多,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哪怕第一智将也不能免俗。”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一定是你的敌人呢,宗麟对毛利元就的判断完全正确。
赵昊暗赞一声,白他一眼道:“所以毛利元就很可能会调因岛水军南下助战。而能岛水军看到因岛家也来了,未必还敢再背叛毛利家。因此我们必须以对付四家水军的规格来准备,你说合不合理啊?”
“合……合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宗麟法师擦擦汗,一般老王都肾虚。
“所以一百万两是很实在的价格啦。”赵昊不容置喙道:“他们四家能出一千多艘战船,将近两万水军了,我才收你一百万两,简直就是友情大放送好吗?”
“是是,可是小人实在掏不出……”老王苦着个脸,快要哭出来了。
其实这一仗作为此次惩戒战役的第三阶段,也是最后决战,就算没人出钱,赵昊也是准备全歼毛利水军和三岛水军的!
但日本人不是就爱给别人出军费吗?赵公子当然要好好敲一笔竹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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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宗欢遣使求见,为宗麟送来一个救星——博多的商人岛井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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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多是九州岛最重要的商业城市。此次毛利家与大友家争夺的焦点——立花山城便是博多的郡城。两家漫漫无期的攻防战,岛井家的产业和生意自然大受影响,因此岛井宗室便开始资助大友宗麟钱粮,以尽快将毛利家赶出博多去。
宗麟答应付给赵公子的二十万两现银,就是准备向岛井宗室拆借的。一看到财神爷来了,他赶紧央求道:“老弟助我。”
岛井宗室给他放心的眼神,然后俯身毕恭毕敬朝赵公子行礼。
赵昊不认识他,马应龙却认识,凑在公子耳边小声道:“前番就是他去耽罗,替对马岛斡旋的。”
“哦,一万两银子啊,太抠了。”以健忘著称的赵公子,马上准确记起了对方送礼的数目。
马应龙这个汗啊,公子现在敲竹杠敲得,胃口越来越大了。
“你因何事求见本公子啊?”赵昊便对这只肥羊……哦不,这个商人道:“如果是为了对马岛和李朝的贸易而来,那就请回吧。九州探题宗麟法师已经下令,日后整个九州岛的对外贸易,都由耽罗商会罗垄断了。”
人都是无利不早起的,这位岛井宗室之所以为对马岛奔走,盖因为他开辟了釜山经对马到博多的贸易航线。《大分条约》除了针对葡萄牙人,也将这些日本商人排除在海外贸易之外了。
岛井宗室已经从吉冈宗欢那里得知了此事,因此面不改色道:“既然是天朝公子与九州探题的约定,那小人自然欣然遵守了。”
“哦?”赵昊轻轻搁下茶盏,端详着这个衣着整洁,相貌不凡的日本商人,问道:“那你是?”
“小人是代表博多和堺市的商人而来,愿意出资两百万两雇请天朝舰队,消灭三岛水军!”岛井宗室沉声答道。
“嘶……”登时满室皆惊,王如龙和马应龙惊得合不拢嘴,心说这帮日本人也太他妈有钱了!这一次战役就要把公子造盖伦船的钱都赚出来了……
赵昊也让日本商人的超级加倍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他就神态如常了。如果说博多是九州第一的商业城市,那堺市就是日本第一的商业城邦。
而且堺市不属于任何大名,而是一个由商人统治的,中立的自治城市。那里云集着日本最富有的大商人,掏出两百万两来并不是难事。
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这句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他们肯定认为这个钱花出去,能带来更大的收益,才会开这个价码的!
第五十三章 谈妥
岛井宗室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继续一脸恭谨的解释起堺市商人的动机来。
简单说来,是因为村上水军把持濑户内海,损害了堺市商人的利益。
濑户内海位于日本三岛中央,是整个日本的内海,在日本古代就是贸易繁荣的地区。而堺市正是这片海域的商业中心,依靠着濑户内海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但这种船只往来频繁,财富集中的地方,在战国的乱世中,自然会产生大量的海贼。而且濑户内海岛屿密集,看似风波平静,实则航路十分复杂,这为海贼们控制航路、做大做强创造了极佳的条件。
当然,堺市财大气粗,自然会采取招募收买的方式,建立强大的水军来保护自己的航道。可在日本,商人地位低微,即使有钱也无法招募到优秀的将领和武士为他们卖命。因此对付一般的海贼没问题,可要跟那些下海的大名对抗,就力有不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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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村上水军。
村上水军因为占据了濑户内海三处要害据点——能岛、因岛和来岛,所以又叫三岛水军,跟打劫大明的三岛倭寇是两码事儿,实力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三岛水军同出村上一族,虽然已经分家百五十年,但一直联系紧密,既各自发展又相互支援。最终渐渐成为西濑户海的霸主。他们在岛屿上设立关卡,向过往船只征收‘帆别钱’,也就是征收船只所装载货物价格的十分之一,但在手头吃紧时,也会随便找个借口,连船带货通通没收。
所以堺市的商人对村上水军的憎恨完全可以理解,愿意掏两百万两雇请明朝舰队消灭他们,也十分合理。
而且出这么高的价钱,自然还有结好明朝舰队,在未来将爆发增长的明日贸易中,占据有利位置的想法在——堺市的商贸网络遍及日本三岛,哪怕只做日本国内的进口商,他们也很快就能赚回这两百万两来。
对此王如龙和马应龙都信了。但赵昊却冷笑起来。
“公,公子因何发笑?”那岛井宗室被赵公子笑得心里发毛。
“哈哈哈,我看你很美啊,不仅人长得美,想的也很美。”赵公子大笑两声,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岛井宗室道:“本公子就愿意跟出手大方的人交朋友。两百万两,帮你干掉三岛水军没问题!”
说着他竖起四根大拇指道:“这样吧,你再加两百万两,我帮你再把真锅水军也一锅端掉!”
真锅水军是濑户内海的另一霸,与村上水军分据海域两端,同样都是堺市的心腹大患。
“这……”岛井宗室却露出为难的神情,迟疑一下道:“多谢公子的好意,这件事小人回去堺市,就与会合众商议此事。只是这一次,肯定来不及了……”
“呵呵呵,好吧。”赵昊笑眯眯的点点头,居然痛快答应了。
虚惊一场的岛井宗室,赶紧当场订立了约书。待到双方签字画押之后,赵公子一掸那白纸黑字的约书,忽然淡淡一笑道:“其实岛井先生不必遮掩,你就是织田信长派来的,又与我又何干?只要钱给的足,谁的生意不是做?”
赵昊的语气十分温和,就像拉家常一样,岛井宗室闻言却如遭雷击,他万万没想到,赵昊对日本的情况,了解的如掌中观纹一般。竟然连堺市商人新近降服于织田家都知道。
他明白再遮遮掩掩,只能彻底自绝于对方了。便双膝一软俯身在地,旋即痛哭道:“小人实不敢欺瞒公子,我是信长公派来九州的不假,但与公子接触,并非信长公的意思,而是我堺市商人之自救而已。”
王如龙和马应龙已经彻底听迷糊了,心说这日本各县长乡长的关系也太复杂了,也不知公子是怎么了若指掌的。
无它,多玩玩‘信长’和‘太阁’,就什么都知道了。
赵昊面上依然保持高深莫测的神情,静静听岛井宗室解释起来。
其实也很简单,堺市在大阪,距离京都也很近,因此素来与幕府将军关系密切。后来三好三人众弑了剑豪将军足利义辉,堺市只好仰赖于三好家。谁知转眼间,织田信长又击退了三好三人众,成功上洛,并逼迫堺市提供军费、服从织田家。
岛井宗室是活跃在堺市与博多的大商人,为什么会在这场毛利家与大友家的攻防战中,支持相对弱势的大友宗麟?其实是因为织田信长要牵制西国霸主毛利元就,所以命令堺市的商人支援大友家罢了。
但信长的地位也并不稳固,尤其是他今年颁布了一系列限制将军权力的法令,与幕府将军足利义昭业已交恶。而且三好三人众、石山本愿寺、武田家、毛利家等等豪强势力,也都与织田家敌对。这让堺市商人们十分担忧,会被织田家卷入战争中,从而毁掉辛苦得来的一切。
岛井宗室正是抱着这种,既能讨好到织田信长,又可以为堺市拉到一位奥援的心态,急匆匆赶来臼杵城,与明朝舰队接触的。
他的如意算盘是,只要能与明朝人搭上关系,成为他们在日本最重要的分销商,明朝人一定不会坐视堺市卷入战争,以免影响正常贸易的。有了强大的明朝舰队做背书,不管信长公是输是赢,不管京都谁主浮沉,堺市都可以继续中立下去。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能与明朝人达成联盟,也可以扫除村上水军,让濑户内海彻底太平。因为这片海域的另一霸真锅水军,已经在信长上洛之后,也归顺了织田家。
所以赵昊说再加点钱,帮他把真锅家也灭掉时,岛井宗室才会支支吾吾的推脱,因为他们现在算是一家了。
赵昊也正是由此一试,就知道了岛井的立场。
这就是为什么不能,跟开了全地图的人对局一个道理,你什么手段都瞒不住他啊!
最后赵公子明确的告诉岛井,想得到自己的庇护没问题,关键是能拿出什么诚意来。比如大友宗麟拿出了九州对外贸易的独占权,还有一年一百万两的军费。那堺市又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呢?
这显然不是岛井能回答的问题,他得回去跟堺会合众禀报,然后民主决策出个章程来。
当然,两百万两消灭三岛水军的约定,依然还作数。
这时赵公子端茶送客,岛井赶忙敬畏的行礼告退。大友宗麟也跟着一起告辞,却听赵公子幽幽说道:“既然有人愿意出大头,这次便宜你了,打个对折五十万两,这下总不会再哭穷了吧?”
“嗨,不会了。”五十万两的矢钱,也要了大友宗麟的亲命,明明肉疼的要死,还得千恩万谢的下去。
这以后紧巴巴的,还怎么讨好人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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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走了一干日本人,看时间不早,赵昊便在王如龙和马应龙的陪同下,准备去大会议室参加最后一次作战会议。
出来舱室,便看见两名传教士在那里探头探脑。
“公子,赵公子,我们能谈谈吗?”一看到他,柯艾略神父高声道。
“公子要参加会议,你们还是改日吧。”马秘书公事公办道。
“赵公子,我们就说几句话!”柯艾略却不放弃。
“让他过来吧。”赵昊站住脚,让护卫放两人上前道:“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
“公子,那我就长话短说了。”柯艾略一咬牙道:“我和路易斯神父商量过后,觉得原则上可以建议澳门方面,接受日后到琉球贸易的条件。”说着他看一眼赵昊,饱含期冀道:“如果公子可以成为切支丹教会在东方的保护人,我们可以说服葡萄牙帝国止步琉球,不再北上。”
“这是要让我受洗的意思吗?”赵昊看着这个想桃子的神父问道:“那么抱歉了,我的信仰让我不能改信。我相信神父也不愿意接受一个,对信仰如此草率的人,加入切支丹教吧?”
柯艾略神父心说,不,我愿意。只要你能帮我们传教,才不管你是真信主,还是信真主呢。
“保护人不一定要受洗,比如大友宗麟阁下,就是我们教会在九州的保护人,他依然还保有自己的信仰。”柯艾略神父只好退而求其次道:“当然,要是公子愿意追随天主就更好了,那样我们甚至可以帮公子的船队,打通与欧洲和美洲的贸易航线。”
“这样啊。”赵公子露出了热切的神情,似乎神父开出的条件让他很心动。
装模作样寻思片刻,他便一脸郑重的向柯艾略神父伸出手道:“好的,我愿意当这个庇护人。”
“感谢上帝!”这下可把两个神父高兴坏了,柯艾略马上紧紧握住赵公子的手,使劲摇晃了几下,还亲吻了他的手背。“公子放心,一下船我就写信给澳门的多明戈总督,保证事情不会被捅到马六甲去,让双方可以亲善一家!”
“那太好了,我很期待。”赵昊强忍着恶心笑道:“神父也请放心,我们会善待平托上校一行,让他们得到最好的待遇的。”
“赞美主,相信公子。”柯艾略神父便带着他的手下,高兴的鞠躬离去了。
第五十四章 李华梅行动之序篇
两个红毛鬼一离开,马湘兰赶紧掏出绸帕给赵昊擦手,手背更是擦了好几遍,然后把帕子直接丢进了海里喂鱼了……纯天然丝绸的帕子,在海水里泡一泡,真的可以吃了。
马应龙也从旁小声问道:“公子,您不是很反感劳什子切支丹教吗?”
“不只切支丹教,一神教我都反感。”赵公子淡淡一笑,45度斜望天空道:“只有科学,才是本公子一生不变的信仰。”
“那您干吗要给切支丹教,当劳什子远东庇护人?”王如龙问道。
“因为实力不如人呐,我们现在不是马六甲舰队的对手,更不是西班牙舰队的对手。但真要赚钱还得跟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贸易。”说着他语重心长的看着两人道:“在我们可以凭舰队把葡萄牙和西班牙赶出亚洲前,就不得不先跟教会虚与委蛇,让他们当做我们和红毛鬼之间的润滑剂。”
“润滑剂?”两人有些不太懂这个词。
“就是原本双方关系很生涩,容易产生摩擦,让他们润滑一下,就顺畅丝滑了。”赵公子解释一句,旋即正色命令二人道:“但你们记住了,千万保持警惕,别让人家把你们给洗了脑!”
“是!”两人赶紧应声,这显然是马应龙的业务范畴,他赶紧请示道:“是在警队中禁止传教吗?”
“不错,全体警官警员都不可以信、更不可以传,一旦发现,严惩不贷!”赵昊丝毫不容商榷道:“要是将来有传教士质问你们,就反问他们,那警队是听主的还是听公子的?他们再敢废话,轰出去就是了。”
“是!”军人最喜欢明确的指示,警官们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搁别处就不能这么简单粗暴了,不然人家再傻,也能看出我在耍他们了。”赵昊摸着下巴寻思道:“国内还好,你说我一个小小的知县的儿子,我能庇护的了谁,谁能听我的呀?”
“哈哈……”二龙只敢笑,不敢附和。
“现在唯一麻烦的是耽罗岛,他们要是想去传教,我也不好拦着。”赵昊说着笑道:“不过好在唐胖子在那儿,这事儿让他愁去吧。反正拖上几年,等我们的新战舰造出来,就他们统统赶回欧洲去!”
马秘书赶紧记下此事,回头好提醒公子交代给唐友德,不然他肯定会忘记。
“差不多就这样吧……”赵公子寻思一番,感觉也只能如此了,便整了整衣冠道:“走,开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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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立!”
值日官一声令下,大会议室中的警官们齐刷刷立定。
“稍息吧。”赵公子在王如龙和马应龙的陪伴下,快步走到台前。
哗啦啦一阵响声,众人稍息。
“我宣布此次惩戒作战第二阶段的战略目的,已经全部达成,‘打狗行动’胜利结束!”赵公子说完带头鼓掌,众警官赶紧跟着一起鼓掌。
待到掌声平息,赵昊接着沉声道:“接下来,我们将进行最终阶段作战。战略目标很简单——消灭毛利水军和村上水军主力,彻底控制关门海峡!”
说着,他环视摩拳擦掌的众人,沉声道:“我将此次作战命名为‘李华梅行动’!”
“是!”众警官用高亢的声音应道,显然很中意公子用女孩子的名字,为作战行动命名的行为。
马姐姐却感觉有些慌,不知道这李华梅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好妹妹?
公子果然是老赵家的种,防不胜防啊……
唉,没长大的时候盼着长大。长大了,好像也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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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便是马应龙做情报汇总。
“诸位切勿因为之前的胜利而麻痹大意,这次我们面对的敌人将空前强大。单说兵力,毛利水军能出动四百余条战船,村上水军中,能岛家三百多条,来岛家两百多条,因岛家两百多条。所以我们的敌人最多可以集结起一千多条战船,两万余水军!”
众警官不由神情严肃起来。他们的火力并不足以同时抵挡这么多敌船,一定会遭遇接舷战的!
“再者,关门海峡这个地方,也对我们很不友好。”马应龙指着墙上的地图道:“它位于本州的下关和九州的门司港之间,是濑户内海的西门户,日本海路要冲之地。其中央水道深15—20米,最狭窄的海域只有约600米宽。而且据唐人介绍,关门海峡的洋流还很急,很不适合我们的战列线战术……”
警官们一边听一边做着笔记,脸上的轻松之色彻底不见了。这样一条狭窄的‘V’形海峡,对他们笨重的大帆船实在太不友好了。别说作战了,就是行船都捏一把汗。
“此外,三岛水军的作战水准也是日本顶尖的。他们尤其擅长‘焙烙火矢’和‘蝴蝶阵法’两种战法。”马应龙说着,让人拿来个西瓜大小,系着长长麻绳的陶罐,给众人讲解道:“其实这玩意儿,就是当初咱们在戚家军时,对倭寇用过的‘铁烙锥’,没想到竟让小日本学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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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日本人还真不是跟戚家军学的,而是宋朝时传到日本的。所谓‘焙烙’,其实是一种日式的陶制煎药壶,日本人用来替代本该专门烧制的瓷蒺藜。焙烙里装着火药还有各种易燃物,点燃引信后抡圆了丢出去,力大者可以扔出去五十米远。
在座的警官大半都是出自戚家军,自然一点不陌生,知道这玩意儿跟专司纵火的雷公火箭不一样,它的主要作用是利用破片和爆炸杀伤,相反燃烧的效果寥寥。不过大福船可不是用橡木打造的,倘若吃上几十上百记八成也能烧起来。
“‘蝴蝶之阵’则是村上水军擅长的战法——他们没有笨重的安宅船,甚至连关船都不多,主要依靠轻快的小早,凭借优于敌方的舰船机动性,像穿花蝴蝶一样分散靠近敌军,然后倏然围拢起来,以数艘乃至十几艘舰船围攻敌方一艘舰船,再辅之以上述的焙烙火矢,足以对敌舰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马应龙沉声道:“这两样正是村上水军赖以称霸濑户海的法宝所在,我想我们这次都会品尝到的。”
情报汇总完毕,便是王如龙布置具体的作战计划了。
“此战当集中我方兵力,阻止敌方集结兵力,主动寻求歼敌机会,分而击之,各个击破!”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字字如刀道:“所以公子已经命大友宗麟,把将要护送大内辉弘回防长的消息散布了出去。相信毛利水军不会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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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周防国吉敷郡秋穗浦。
海边每隔数里便有一座望台,望台下设有兵营,每营都有守营武士率领五百足轻驻守。一旦发现敌情,望台马上释放狼烟,临近的兵营也会前来救援,合兵一处阻止敌军登陆。
这里是毛利家的腹地,却与大内家的领地隔海相望,毛利家自然要重兵把守,防止丰后水军袭扰了。
秋穗浦内还有水寨,驻泊着毛利水军的精锐——白井氏的屋代岛水军。
其实屋代岛水军原本在关门海峡巡弋,保护毛利九州讨伐军的补给线和退路。但七天前,在立花山城前线的主公小早川隆景传来密令,说大友宗麟要派水军护送大内辉弘回周防。命屋代岛水军火速返回秋穗浦,务必阻止大内辉弘登陆。
一接到密令,白井家当主贤胤大惊失色,他其实原先是大内家臣,但后来跟随陶晴贤下克上,弑杀了大内义隆。因此要是大内辉弘回来了,第一个饶不了的就是白井家。
他赶紧调集所有战船,返回秋穗浦严阵以待。等了三天没有动静,贤胤正跟家臣讨论,是大内辉弘不敢来了,还是被明朝舰队直接灭在大分湾了呢?
这时,忽然有武士跑进来禀报,说狼烟起了!
“纳尼?”正在肆意贬低辉弘的贤胤猛然站起来:“哪一段的狼烟?”
“就是我们这里的!”
“八嘎!”贤胤赶紧冲到船头,手搭凉棚朝海面望去,果然看到密密麻麻的几十条关船,从九州方向缓缓驶来。
“出寨迎敌!”
隆隆的太鼓声中,本来就在船上待命的水军众们,赶紧各就各位,喊着号子一起划桨,用最快的速度鱼贯驶出了水寨。
待到贤胤的安宅船缓缓就位,那些关船已经驶近到二里之内了。
“咦?”刚要下令突击的贤胤忽然一愣,他发现那些关船的后头,还跟着几十辆中式大帆船!
方才一是距离远,二是那些帆船都没有升帆,故而贤胤也没有注意到。这时,那些中式帆船纷纷升起了特点明显的蓬帆,自然一目了然了。
“家主,这怕就是传说中的明朝船队吧!”贤胤的家臣失声道:“大友宗麟这只老狐狸,居然放假消息麻痹我们!”
远在大分的老王打了喷嚏,不对,不是我,我没有!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这时候掉头就撤,岂不要沦为笑柄?让亲爱的小早川主公失望?
何况有着日本人祖传头铁的贤胤,也不大相信明朝舰队真像传说的那么邪乎。
他咬牙抽出了小太刀,恶狠狠指向前方道:“兔子给给!”
ps.继续写一会儿,但估计写不完一章了,明天上午发吧。
第五十五章 李华梅行动之元就
周防国,长府城,隔着对马海峡与门司城遥遥相望。
与大友家开战之后,毛利元就便从安艺的本城移居到这里,遥控指挥着九州的战事。
其实对岸现在也在毛利军手中,按说他在门司城坐镇更方便指挥。但那样会影响到两个儿子权威,束缚住他们的手脚,反而不利于作战。
而且自从前年那场大病之后,毛利元就的身体便垮掉了,也经受不住过于繁重的军务。便黯然接受了两个儿子的劝告,在长府一边疗养,一边为这场战役掌舵。
有时候事情却偏偏事与愿违,这几个月来,前线的战事陷入僵局,物资补给、人员调换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并没有太多让人烦心的消息。而且还听说九州各家的水军,因为之前的松浦家鲁莽的偷袭,遭到了明朝舰队疯狂报复,就连大友家的丰后水军都未能幸免,据说若林镇兴还瞎了一只眼睛。
反倒是已经平定多年的毛利家领地内,变得不太平起来,糟心事一桩接一桩。
先是之前逃脱的尼子家大将山中鹿之介,在秘密奔走多年之后,联络到了350名尼子家的遗臣。并寻访到了在京都东福寺出家的尼子家遗孤,将其还俗后改名为尼子胜久,作为尼子家再兴的旗头。
但面对多谋善战的毛利父子,鹿之介并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此番毛利军主力被拖在了北九州,他认为机会来临了,便毅然打起了‘尼子再兴军’的大旗。在前尼子家船大将、丹后水军统领奈佐日本助的帮助,从隐岐岛取道美保关登陆,宣布了尼子再兴。
尼子家出身高贵,曾是西本州的十一国太守,如今虽已灭亡,但像鹿之介、日本助这样的旧臣遗属无数,很快再兴军便膨胀到3000人,并以真山城作为据点,开始进攻原尼子家的本城——月山富田城。
得到消息的毛利元就十分吃惊,赶紧从周防等地调集兵马增援。他巧妙的配置部队,利用有利地势,挫败了鹿之介的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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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无法夺回月山富田城,鹿之介又把兵势指向了石见和伯耆。所到之处,尼子家旧臣纷纷加入,声势十分浩大。
这种故主再起的叛乱是最难平定的,非得用优势兵力、取得压倒性胜利,才能让那些三心二意的家伙彻底死心。不然稍一放松,又会死灰复燃。
偏生毛利军的主力都在北九州,而留在后方的军队大都不那么可靠……毛利家.asxs.太低,尼子家和大内家的底子太厚,以至于毛利元就光完成蛇吞象就已经耗尽了此生最好的年华。
为了能尽快统合领地内的武装力量,他又采取了相对宽松的两川体制,大量的保留了尼子、大内家臣的封地和军队。这些人心存感激,平时作战也很得力。可是现在旧主重新打起了‘再兴’的大旗,让这些人怎能不心旌摇动?阵前放水、暗中资敌,甚至直接倒戈都不稀奇。
毛利元就审时度势,只能一面恩威并施、争取人心,一面下令各城采取守势,暂时避其锋芒,拖到明年开春,两个儿子腾出手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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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费尽心机,好容易安排妥当,谁知那边又得到消息——大内家也要再兴了!
大内辉弘竟然得到了京都的认可状,并要在丰后水军的护送下重返周长了——出云国是尼子家的根据地,周防长门两国便是大内家的大本营。
几天前,接到这个从北九州传回来的消息,毛利元就登时夜不能寐。
尼子家、大内家作乱本身并不可怕,两家全盛时他尚且不放在眼里,如今不过是死灰复燃,强弱易位有什么好怕的?可怕的是这两人背后,有大友宗麟和织田信长的影子。
前者还好说,目的无非是让他自顾不暇,只能从九州撤军。后者却是看准破绽,便会一击致命的大魔王啊!
如今一个鹿之介就闹得他左支右绌,如果让大内辉弘也登陆作乱,他将不得不撤回北九州的兵马来平叛,以防止织田信长寻到机会,掀起战端。
所以他认可了小早川调屋代岛水军回援秋穗浦的命令,并传令因岛水军巡防备前、备后海域,以防敌军只是虚晃一枪,改从别处登陆。
命令传达下去,毛利元就便在居所中,焦急的等待着前线传来的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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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居所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门外守卫的武士忙低声呵斥:“小声点,主公刚睡下!”
“是秋穗浦的消息吗?”房间内,毛利元就睡得很轻,听到外头的动静便睁开了眼。
“是,主公。”信使沉声道。
“扶我起来。”毛利元就吩咐一声,在侍女的服侍下缓缓坐起身来,让那信使进来说话。
“说吧。”
“是……”信使从怀中掏出一面沾着血的战旗,高举过头顶,带着哭腔道:“今日丰后水军在明朝舰队的帮助下,进犯我秋穗浦。屋代岛水军迎战,结果全军覆没,白井统领重伤不治了!”
“啊……”毛利元就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晕厥过去。一旁家臣赶紧又是掐人中又是抚胸,才让他顺过这口气来。
“大内辉弘登陆了吗?”毛利公声音微弱的问道。
“登陆了。”信使点点头,沉痛道:“我们在岸上的部队想要阻拦,可明朝舰队的火器实在厉害,一阵炮轰之后,足轻们死伤惨重,完全抵挡不住大内和大友家的联军,被杀的大败而逃。然后他们打起了‘大内再兴军’的旗号,大张旗鼓向山口城进军!”
“他们有多少人马?”毛利元就历经风浪,很快镇定了下来。
“起先不到一千人。”信使忙答道:“但大内家的旧臣不断带领部下加入,人数很快就会多起来的。”
“嗯……”毛利元就点点头,又问道:“那因岛水军呢,有没有跟明朝人交战啊?”
“暂时没有。”信使答道。
毛利元就便摆下手道:“先下去吧。”
待信使退下,居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闻讯赶来的家臣,都生出大事不妙之感——一个‘尼子再兴军’就让他们后方大乱了。现在又冒出了‘大内再兴军’,这可如何应付啊?
而且明朝舰队居然被宗麟收买,调转炮口成了大友家的帮凶!还是他们本来就是在做戏?这老和尚的手腕,也太高明了吧……
臼杵城的老王喷嚏连连,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不过他们都还没丧失信心,依然饱含期冀的望着他们的主公。这位老人可是带领毛利家一步步从小小的一城之主,蜕变为西国霸主的战国第一智将!拥有孔明般智慧的毛利元就啊!
比起从前遇到的那些危险,这次实在不算什么。主公一定会想出办法,带领毛利家化险为夷的!
然而毛利元就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就像一具泥塑一样,在那里枯坐到了天亮。
当晨曦照到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时,家臣们分明看到了主公眼角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主公!”众人大惊失色,他们只在主公的长子,毛利隆元病逝时,见到过元就的眼泪。“不知何事,会让主公如此上心?”
“没事,老夫只是想到了隆元,他要是还活着,多好啊。”毛利元就用袖口擦擦泪水,不胜苍凉道。
“是啊……”家臣们也陪着落泪。这不是为了讨好主公,而是真难过啊。隆元是大内义隆的女婿,他接替父亲担任本家的家督后,使毛利家在西本州的统治正当性坚如磐石。而且毛利隆元仁爱大度,拥有无与伦比的领导力。他活着的话,根本不会有大内家臣跟随大内辉弘作乱。
“实在不行,就请三公子带本部兵马回来平叛吧。”有老臣建议道。
毛利元就缓缓点头道:“是得回兵了,但不只是隆景要回来,元春也要带兵回来。此番‘九州攻略’到此作罢。”
“啊!”
“主公三思啊!”众家臣不禁神色大变,这等于要前功尽弃!“我们固然为这一仗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可大友家更已经山穷水尽,只要再坚持坚持,他们一定熬不过今年冬天,就会鸟兽四散的!”
“主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啊!”一个家臣又提醒道:“我毛利军已经从北九州撤走过一次了,再撤一次的话,非但前功尽弃,还会在九州人心尽丧。那些支持我们的大名、城主再次被抛弃,下次绝对不会再响应我们了!”
“是啊,主公,至少要留一半兵马在北九州吧,守住从立花山城到门司城一线吧!”家臣们纷纷提议。
“那样只会让大友家,把我们那一半兵马吃掉的。”毛利元就却断然摇头道:“不管我们如何掩饰,撤军这么大的动静,很快便会被九州诸侯知晓的。当他们知道,我们把一半的军队撤出了九州,你说会如何反应?”
“他们会意识到我们后方出了问题,大友家已立于不败之地。”家臣们艰涩道。
“不错,既然如此,谁还敢坐山观虎斗?都会赶紧站队支持大友家,以免战后遭到他的打击。”毛利元就淡淡道:“这种情况下,大友家很容易就能补充兵力和物资,自然士气高涨。而我们的留守的军队兵力不足,还要担心会不会被明朝舰队断了退路,士气必然一落千丈。”
说着他苍凉一叹道:“我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都撤回来吧。”
第五十六章 李华梅行动之撤退
毛利元就就是毛利家的神,见他主意已定,众人便不再劝说,转而商议起撤兵的细节来。
毛利家在北九州有五万大军,加上随军的民夫仆役差不多整整十万人,还有各种辎重,想要一次性撤回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首先是撤退的时间,既然已经决定了撤退,当然越快越好了。万一哪天被明朝舰队夺取了关门海峡,那毛利军就只能留在北九州过年了。那时候外有强敌,后无退路,补给也送不过去,大军只有投降一途了。
但也不能草率撤退,倘若谋划不周、泄露了行程,被大友军衔尾追击、海陆夹攻,已经无心恋战的毛利军,同样会损失十分惨重。
讨论来讨论去,显然最关键的还是守住关门海峡。毛利元就沉声吩咐道:“传令给村上吉充,命他率因岛水军骚然牵制明朝舰队,务必时刻把握他们的行踪。”
“嗨。”家臣忙沉声应下。
“传令给景隆,让他将陆军的指挥权,全都移交给元春,火速回门司城全权指挥所有水军,务必将敌船阻拦在关门海峡外,组织我军安全撤退。”
“嗨。”
“传令给元春,让他组织我军后撤,务必做到谨慎快速,争取在敌人没有察觉前,就撤回到关门海峡。”毛利元就咳嗽两声道:“我感觉这几天要变天,让他找个下雨天撤退吧。”
虽然这样一来,毛利家的火枪乃至村上水军的焙烙都不能用了,但明朝人那恐怖的火器优势也会消失。一旦他们的枪炮哑火,便如没了牙齿的老虎,不足为惧了。
“那时候,如果明朝舰队还敢露面,就让三岛水军两面夹击他们,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毛利元就重重一拍矮桌,刹那间重现年轻时的峥嵘霸气。
“叫他们不敢再插手我毛利家的事情!”
“嗨!”一众家臣登时热血沸腾,马上分头下去传令了。
待到屋里没了旁人,毛利元就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就颓了下去。他在长孙辉元的搀扶下,缓缓躺回了褥子上。转头时,看着院中那棵枫树的枯叶被西风卷落,元就公再次淌下了浑浊的泪水。
这一次却是为了自己。
他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不管这次作战最后什么结果,此生都没希望再染指九州了。
“唉……”毛利元就长长一叹。
十六岁的辉元不解问道:“哦鸡一酱怎么又流泪了?”
“祖父我是感慨生的太早,不能与天下的英雄尽情对决,就要先谢幕了。”毛利元就自嘲的笑笑,握住隆元的手,殷切期待道:“你要好好向两位叔父学习,尽早承担重任,有朝一日一定要带着毛利家再打回九州去!”
“嗨,哦鸡一酱。”辉元忙沉声应下,吗,满眼都是热切的憧憬。他相信自己一定会青出于蓝胜于蓝的!
可惜中国还有句古话,叫‘老鹰生个夜猫子——一代不如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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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就公的命令很快通过关门海峡,传达到了在博多立花山的毛利军大营。
吉川元春接到禀报后,正在皱眉苦思,他的小弟弟小早川隆景来了。
两人虽然都不姓毛利,但却都是如假包换的毛利元就之子。就像有马晴纯将儿子过继到大村家,以达到整合大村家的目的一样。毛利元就为了增强本家的实力,也将次子过继给大舅子吉川家作养子。将三子过继给了侄女婿家小早川家做养子。
当两人成为两家的家督后,毛利家的实力顿时大增,而且兄弟俩智勇双全、骁勇善战,是毛利军最闪亮的两面旗帜,号称‘毛利两川’!
更难得的是,在元就的教导下,兄弟俩感情和睦、团结一致。著名的‘三矢之训’,说的就是毛利元就教导他们兄弟的典故。
“阿尼,接到父亲的命令了吧?”小早川问道。
“嗯,欧豆豆。”元春点点头,神情黯淡道:“虽然知道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就这么撤军,还真是遗憾。而且也没法跟鉴种桑和实种桑他们交代。”
“也只能对不起他们了。”小早川不像二哥那样感情丰富,他沉声道:“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马上就要退去门司城了,请务必照顾好我的部下。”
“你放心,我会安排他们先撤军,我亲率本部殿后。”元春点点头,调整出一抹笑容道:“欧豆豆,不要那么严肃,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我想歼灭明朝的舰队。”小早川忽然说道:“这次他们欺人太甚,如果不给他们个惨痛的教训,往后会更加目中无人横行沿海。”
“纳尼?”元春闻言愣一下道:“父亲的意思是,如果明朝人主动攻来,就给他们个教训。并没有让你主动出击。”
“我没有要主动出击。”小早川缓缓摇头道:“我要卖个破绽,请君入瓮。这样就不算违背父亲的命令了。”
“你打算怎么做?”元春迟疑一下,低声问道。
“我准备在门司城西侧架设浮桥,这么大的动静肯定瞒不过大友家的忍者。”小早川和元春走到地图旁,用炭棒在上头画了短短的一道。
“大友家肯定会请求明朝的舰队,帮他们摧毁浮桥的。”小早川接着道:“当明朝人来袭,我会先让小早川水军和来岛水军在坛之浦口结阵阻击。待到上午时便命小早川水军迎敌,佯败之后且战且退,把他们吸引到坛之浦中。”
“明朝船队看到前方峡湾收窄,肯定心存疑虑,但正午时湍急的潮流会改为自东向西,将他们的船死死吸进坛中……”小早川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明朝人开船不用桨,全靠风和浪,突然改变的潮流,一定会让他们束手无策,从而阵脚大乱的!”
说着他用炭棒一点坛之浦尾部的干珠岛道:“到时我会让因岛水军埋伏在这里,潮流一变即刻杀出,两面夹击明朝的船队,不惜一切代价,把他们全歼在坛之浦中!”
小早川狞笑一声道:“可惜他们不知道‘平知盛负锚投海’的掌故,把他们的首领绑在锚上丢到海里时,少了一番风味。”
“你有多大把握?”吉川问道。
“明朝人只有几十条船,我的兵力是他们的十倍,优势在我!”小早川自信道:“如果占据天时地利人和,都不能击败这区区一支明朝舰队的话,那么我们争霸还有什么意思,争来争去也不过是个笑话。”
“唔……”元春有些被他说服了,又问道:“那海峡西侧呢?”
“我会安排能岛水军把守西侧的,总之不会影响你的大军安全撤退。”小早川又点了点‘V’字的底部道:“再说,我已经通过宇久家的人确认过,明朝舰队全都在东边,他们插上翅膀也飞不回西边去的。”
顿一下,他歉意的看着自己的二哥道:“唯一的问题是,我这边大张旗鼓的诱敌,会给你悄悄的撤退制造麻烦。”
“没关系。”元春大度笑道:“将近十万人撤退,不可能瞒住对方的。我这边多留点人马断后就是。”
“多谢欧豆豆,我不会让毛利家蒙羞的!”小早川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与兄长拥抱作别,耳语道:“你也时刻记得保全自己,我不能承受再失去一个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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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自私的家伙。”元春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祝您武运长久,欧豆豆!”
“祝您武运长久,阿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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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利家军队常年征战,训练有素,仅用了三天时间,便已经整装待发。并已经悄悄将部分军队撤下了立花山前线,让他们运送辎重,扮成运送粮草的队伍,悄悄向门司城撤去。
冬月初一,天空飘起了迷蒙的雨夹雪,风雪迷离间,视线变得很差。
这却是撤退的最好机会。当晚,吉川元春下令开拔,将营中灯火点的通明,还安放了许多穿着盔甲的草人在望楼上,好让大友军的忍者不敢靠的太近,以免发现了营中的异动。
一队队足轻无声无息的撤出了坚守半年的营垒,为了减小动静,他们人衔枚、马裹蹄,只有领头的武士才打着一具灯笼带路。后面的人只能看着缝在前面人背上的白布,紧紧跟在后头,以防掉队。
其实元春知道,这样做的用处不大。因为他弟弟这几天在大张旗鼓的造浮桥,大友军很可能已经猜到他们要撤退了。
不过该有的欺骗动作还是不能马虎的——大友军不会知道他们具体哪天撤军,只要蒙混过去一宿,就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损失了。
吉川元春果然说到做到,是殿后出发的。大部分将领已经先一步领兵离开了,这让他显得有些形单影只。秋月文种和高桥鉴种那些,把他奉承到天上去的北九州大名,全都留在立花山城没有出来相送。
虽然为表歉意,吉川命自己的家臣率领上千志愿兵马,留下来帮他们守城。但谁都知道,他们被毛利家抛弃了……
“主公,该我们出发了。”吉川家的武士迁来他的战马,吉川元春叹了口气,翻身上马,跟着殿后的本部人马,无声无息出了灯火通明的大营。
ps.今晚老婆聚餐,一人带俩娃,再写一章哈。
第五十七章 李华梅行动之鏖战
门司城和对岸的赤间关上下火把照天,映得狭窄的海峡中金光粼粼。
雪花夹杂着雨水打在小早川隆景华丽的盔甲上,他的脸上已经罩了一层白霜却毫无所觉,只专注的凝视着海峡内外。
关门海峡潮流湍急,搭建浮桥的难度大大超出了预计。但他还是在三天之内,用搜刮来的三百条小船,硬生生在海面上搭起了一座浮桥。
他本打算搭三座的,但一来没那么多船,二来时间也来不及了。
好在海峡两侧都有大军把守,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无非就是渡海的速度稍微慢一点罢了,但也比用船一趟趟来回运快上数倍了。
当然他搭这座浮桥更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把麾下水军从摆渡任务中解放出来,好集中力量对付来犯的明朝船队!
这三天里,小早川派人到处搜刮木船,又封锁了关门海峡,相信消息早就被大友家的忍者侦知,应该也就传到明朝人耳中了。
可惜小早川等了他们三天,也没见到明朝人的踪影,这让他感到有些焦急。
“莫非明朝人知难而退了?”他手下的水军统领市川经好道:“海峡里有我们八百条战船,一万多名水军众,他们不敢进来也是正常。”
“如果明朝人这么胆小,我们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小早川伸手接一下雪花,冷笑道:“也许他们准备在我们渡海的时候再发动进攻也说不定。”
“但现在下雨了,他们更不会来了吧。”市川经好道。
“没办法,我阿尼明明超强却无比谨慎,”小早川叹气道:“非要等到下雨才肯开拔。”
说着他叹了口气道:“希望明早会放晴吧。”
说完,又觉得这话太欠妥,便又补了一句道:“当然继续下雨也是极好的,平安的把将士们送回去,日后有的是机会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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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尽管吉川元春的一系列安排十分小心,然而天蒙蒙亮时,他便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报,主公,大友军追上来了!”
“啊,这么快?”吉川元春不禁大惊失色,看来自己前脚离开营地,后脚就被大友家的情报网提前得知了!
他满以为能等到天亮才会露馅呢,那样对方点齐兵马追上来,自己早就已经撤到门司城下了。
“知道领兵的是谁,有多少人吗?”
“看到了立花道雪的军旗!追兵超过一万!”
“殿后的诸位,停下脚步,我们会一会九州军神!”听到这个名字,吉川元春叹了口气,拔出自己的太刀,厉声喝道:“结阵!绝不能放过一个敌军去!”
“嗨!”八千吉川军齐声应道,惊得山林中鸟雀四飞。
待到大友军追上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吉川军分三队,左右雁行中央鱼鳞做守备态势,严阵以待!
双蛇纹样的立花家军旗下,六名精壮的仆役抬着一顶抬舆,上头坐着雷神的化身、九州军神、不败的战神、大友之魂——立花道雪。
道雪倒不是有意脱离武士阶层,学贵族坐轿子,而是他自从那次刀劈闪电后,腿就受了伤。之前还可以让人把自己绑在马上作战。但随着年事渐长,在秋冬季节已经无法骑马,只能改为坐在软轿上出战了。
但世世代代中二魂的日本人,非但不觉得他傻伯夷,反而觉得他雷都劈不死,实在太牛伯夷了。加之他作战勇猛无匹,便把他视为雷神的化身。与他对阵的敌人,未曾交战就先胆怯三分。他也将自己劈雷的爱刀‘千鸟’,改名为‘雷切’,显然十分中意这个名号。
哪怕坐在轿子上,立花道雪依然每为先阵。当己方处于劣势时,他便会讲一些‘爱惜生命的人就把我丢在敌阵中,自个儿逃命去吧!’之类的反话,激起部下的中二之魂,从而士气大振,令立花军数次反败为胜。
也只有这样一位不要命的军神坐镇,大友宗麟才能抵挡住‘毛利两川’的攻击啊。
待部下稍一喘息,道雪下令重新结阵,他以自身为第一阵,又名高桥统虎为第二阵,从山林中包抄到侧翼进攻吉川军。
这时雨雪渐歇,天空放晴,道雪大喜,因为这意味着他心爱的铁炮部队可以开火了。便马上亲自敲响太鼓,命部下分三队以鹤翼之阵推进。
训练有素的铁炮队便开始一边前进一边装填弹药。大友家是最早拥有火绳的大名之一,因此立花道雪很早就建立了专门的铁炮部队,并严格训练铁炮集体射击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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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军事天才的眼光都是相通的,他也像戚继光一样,针对铁炮射击太过繁琐的准备步骤,发明了原始的定装弹药——他将一次发射的弹药和弹丸混和,装入一个特制的细竹筒中。让士兵预先制作好许多这样的细竹筒,以草绳连结成一串挂在肩上。
并起了中二的名字叫‘三倍速雷电炮’!因为这样可把射击速度提高三倍。
见居然晴天了,对面的吉川元春暗暗叫苦。他为了保存物资,殿后的部队没有带一杆珍贵的铁炮,只能以弓箭应敌了。
“鸭子给给!”他赶紧抽出太刀,命令部队马上冲锋。弓箭的射程远不如铁炮,必须拉近距离,不然就要被铁炮射个透心凉了。
这下双方的距离迅速拉近,很快进入了火绳枪的射程。
“発射!”号令声一响,铁炮队马上纷纷扣动扳机。
轰隆隆的铁炮声中,白烟四起,毛利军打头阵的盾牌手登时倒了一片。
~~
与此同时,关门海峡也响起了隆隆的炮声。不是日本口中的铁炮,而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117口径的永乐大炮!
明朝舰队终究还是来了!
三十条大明战舰其实早就到了坛之浦外,天一亮便发动了进攻。
这时候,毛利家撤下来前军已经上了浮桥,小早川自然不能让明朝战舰抵近门司城下。他已经通过屋代岛水军的残兵,了解了明军大炮的射程,最远可达400丈。所以只要不让明朝人进入坛之浦口,他们可怕的火炮,就不会威胁到正在渡过海峡的毛利家。
市川经好已经上了船,亲自率领小早川家的一百条战船出战了。
坛之浦是一个东宽西窄的喇叭状峡湾,最西边的浦口就是门司城所在的海岬,海面只有两百丈宽。最东面的浦尾却有足足四里宽。不熟悉地形的人,不知不觉就会吃了亏。
当然现在,他的任务是将敌船拦在浦中,不让他们接近门司城,给渡海部队争取时间。
小早川家素来以水军著名,如今毛利家雄踞西国,自然也跟着实力大增,足足拥有三百条大小战船。但小早川不许他们一起出战,而是分三批迎敌。
因为小早川也了解了明朝战舰的火器特点——明朝人那种打的远的火炮,发射的是实心炮弹,准头有限而且对人员和战船伤害也有限。
真正能造成巨大杀伤的,反而是近射的霰弹炮。
至于那种能烧船的火箭,想来只要眼疾手快,一落下来就赶紧扔海里,便不会造成多大麻烦了吧?
所以在小早川看来,只要不冒进,把队形分散开,就不会有太大损失,拦住敌军一上午不成问题。
一上午时间,足够毛利军都开过去了。至于后头的民夫和仆役,能过去多少就看他们的造化了。何况小早川也没打算让他们都过去,不然拿什么引诱明朝船队扎进口子来?
可明朝人一开炮,他就发现自己想简单了。果然是耳闻不如目见,光听人说还是会轻视明朝的威力啊!
他站在高处看的清楚,只见一里之外的一发炮弹射过来,登时击穿了一条关船的护板,又把护板后的八九名武士砸得血肉横飞,看上去就像被串了糖葫芦一样。
“卧倒卧倒!”市川经好严格执行命令,不着急下令划船进攻,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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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舰艉楼甲板上,王如龙还是头一次见到,不‘兔子给给’的日本舰队呢。
他曾经一度以为,日本人就会一种猪突战术……织田信长感觉有被冒犯到。
“他娘的,髡人被我们打炮打出经验了,竟然发现我们离远了就打不准的毛病。”王如龙啐一口,同样感觉有被冒犯到。
“看来放风筝的打法也不是无敌的。”赵昊笑道:“打仗毕竟不是刷怪啊。”
“嘿嘿。”王如龙却也不着急变阵,只对传令官骂骂咧咧道:“打旗语,告诉那些炮手们,他娘的,他们被小日本鄙视了,让他们看着办吧!”
赵公子跟船一个半月了,总不能无所事事,他除了培训警务干部,帮大侄子出谋划策之外,还干了一件正事儿,就是为传令官们培训了旗语。不会打旗语,怎么好意思叫旗舰?
其实旗语不难学,难的是教会他们拼音。出于不愿自我矮化的狭隘民族主义心里,赵公子教他们的是汉字注音符号,而不是拉丁字母……
反正两者基本可以互相转换,而且根据台湾地区的经验是一年级小学生,学习十周就可以掌握这玩意儿。所以赵公子决定从明年开始,在江南教育集团的小学中,也推广这一套汉字注音方案。
好在传令官都是聪明伶俐之辈,再说拼音也不算太难学,一个月下来也就都能熟练掌握了。
于是相邻的战船上,传令官们都从旗舰传令官不断变换的旗语中,读出了这样的信息:
“炮…手……们,小…日…本看扁你们了!”
炮手们登时面红耳赤,再开每一炮都慎之又慎,拿出了最高的水平!
第五十八章 李华梅行动之计划通
王如龙的激将法果然奏效,炮手们这下全都谨慎起来。一个个趴在炮尾巴上,睁一眼闭眼贴住照门,让照门与炮口上的缺口准星和远处的目标三点一线。
火炮的直射瞄准跟火枪射击技术大同小异,通常熟练的炮手在陆地上射击训练时,一公里内可以十射九中。但到了海上,战船摇晃敌船也移动,命中率直接就掉到惨不忍睹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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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如龙为此十分恼火,让褚六响这种神炮手传授经验,他也说不明白。倒不是褚六响敝帚自珍,而是他确实也不知道,自己为嘛打得那么准……炮王心说,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直到平托上校成了平先生,才为海警们解开了这个疑惑。因为对战舰命中率影响最大的是横摇,炮管会随着海浪上下摇晃,抬高了就打飞,落低了就入海。所以要在炮管指向水平方向时开炮。
褚六响属于老天爷赏饭吃,靠直觉就能找到水平面的那种天生的炮手。但大部分没这个天赋的炮手也不用着急,平托上校教他们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将铅坠吊在线上悬空,线会一直垂直于水平面,所以当甲板与线也垂直时,则甲板正好在水平面上。
这方法虽然不算准确,但胜在简单易学。炮手们在反复练习后,靠铅坠的角度变化配合引线的燃烧速度,就可以大幅提高命中率——虽然打移动靶的命中率依然感人,但打固定靶的话,差不能从十中一,提高到十中三四的程度。
像这种敌船几乎静止不动的情况,基本上可以打出固定靶的命中率来。
于是,战斗便在开始不久,变味成为射击训练,枪炮长们甚至拿起了纸和笔,当场进行打靶考核。
百门火炮一次射击,就有三四十枚炮弹命中。这下小早川的水军,哪能遭得住啊?他们的松木船根本就禁不起11斤重的铁炮弹轰击。哪怕距离一公里远,永乐大炮还是可以轻易撕裂他们的关船和小早。
日本船连中几炮不是散架就是进水,船上的水军中也死伤过半……一会儿工夫,就有十几条船漏水解体,沉入了海峡,死伤的水军众鲜血染红了海面,又被湍急的潮水转眼冲淡。
市川经好的安宅船防护相对厚实,暂时还算安全。他面色铁青的看着成了明朝人活靶子的部下。再这样下去不用多久,这一百条船都要报销。
“大人,主公不是说,明朝人远了打不准吗?”市川家的武士难以置信的问道。
“主公也是听人说的!”市川经好乃毛利家最优秀的船大将,是曾经参加过严岛合战,击败了大友水军的名将。他一番苦思,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忙沉声下令道:“传令下去,让他们拉开距离、横向移动!”
安宅船上太鼓声产生了变化,将这个略显复杂的命令传达下去。日本人在细节上下功夫的本事,确实很强。
那些关船、小早便按照市川的命令,尽量分散开来,快速横向游弋起来。
这下明朝火炮的命中率,一下子就又落了下来。
“他娘的,不玩了!”王如龙猛啐一口,高声下令道:“小型舰分队前进,干掉他们!”
旗舰挂了小型舰攻击的黄色灯笼,一血舰马上升起了指挥旗,十艘艘乌尾船的水手张满帆,借着强劲的东北风,抵御强烈的洋流,缓缓向敌船逼近。
“这鬼地方,潮流太猛了!”王如龙看着如陷在泥里的小型舰分队,眉头皱成了菊花。
“很正常,日本暖流本就世界上最强大的洋流之一,通过关门海峡时,水道倏然变窄,潮流自然凶猛了。”赵昊淡淡说道:“当年牛若丸不懂这一点,险些吃了大亏。”
“嘿,公子懂得真多。”王如龙不禁佩服万分,只是这‘牛肉丸’是何物?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看到明朝舰队的主力停止开炮,派了一队小型战船逼近过来。双方接近到了两百丈以内,市川经好这才下令,一番队突击!
至于他们空出来的防线,则由后面的二番队补上来。
听到催促突击的太鼓声,一番队余下的七十多条战船,登时来了精神。舵手们拼命转舵,桨手们拼命划船,将船头调转过来,便借着洋流急速驶向明朝的先头船队。
“换葡萄弹,换霰弹!”小型舰上的枪炮长们,纷纷扯着嗓子高声下令。弹药手从改入船舱中的弹药库内,取出一枚枚定装弹药,放到的运弹手的背筐里。
运弹手背着藤编的弹药筐,小跑着返回炮尾,装填手取出炮弹,装入一门门火炮的炮膛中。
这么近的距离,已经不需要观察测距了,炮手们直接微调炮口,瞄着打就成!
“开炮!”枪炮长们一声令下,各条船上纷纷响起隆隆炮声!非但小口径的宣德炮,就连洪熙大炮都开始了喷射!
洪熙大炮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小型舰无法安装永乐大炮的缺点,让它们小身材也能射出大火力!
上千枚大大小小的铁丸,雨点般喷射在日本人不断接近的小早和关船上,登时将其连人带船射成了筛子……
几乎是转眼之间,十条中型乌尾船上喷射出的葡萄弹,就让七八条日本船上没了活人。
炮艺日趋熟练的炮手们,迅速刮膛,重填,开炮!
又是七八条船的水军众被屠戮殆尽……
市川经好不由目瞪口呆,明朝人近射火炮的威力实在太恐怖了!
“兔子给给!”一番队剩下的一半水军众,虽然已是心惊胆寒,但只要一想到敬爱的主公在门司城上看着他们,他们就什么都不怕了……大雾。其实是因为小早川治军森严,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既然逃回去也是死,面朝前死去至少还可以拿点抚恤。
他们拿出‘龙舟竞渡’的速度,拼命划着船,在洋流的帮助下,只吃了五轮射击就贴近了明朝的战船。
水军众们纷纷举起火枪和弓箭,拎起焙烙,准备还击!
然而这时,明朝战船转舵了!安装在侧舷的一门门旋转大佛郎机开始发言,一分钟七发的射速,把日本人压制的死死的,根本抬不起头来还击……
船舱内的桨手拼命划动战船,想要撞停明朝的帆船好接舷!
他们显然没听说过乌尾船的厉害……
“撞击预备!”看到双方的战船就要猛地撞在一起,乌尾船上的警官和警员们忙抓紧身边的栏杆、舱壁,固定住自己。同时大声提醒同袍注意:
“撞击预备!”
令人牙根发颤的撞击声中,浪花随着碎木飞溅而起,撞上来的日本船悉数破碎,乌尾船却毫发无损。
水军众们傻了眼了,不知道明朝人的船是什么材料造的,怎么这么结实?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灵活的小型战船完成转向、后撤。
“一番队,突击!”眼见着己方伤亡过半,却仍未伤到对方分毫,红了眼的武士们声嘶力竭的吆喝下令。
没想到那些战舰不大,炮却安的不少。这下轮到船艉的洪熙大炮和佛郎机开火,又把他们好一个喷……
这时,小早川水军众身后,忽然响起了收兵的锣声。舵手和桨手们如蒙大赦,赶紧调转船头往回撤,不陪脑袋坏掉的武士们送死。
待到他们脱离了明朝人近射炮的射程后,已经只剩四十几条船了,还几乎各个带伤,样子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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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司城上,小早川隆景却拍着折扇大笑起来。
“这下诸位相信了吧?他们不敢近战!”
“果然被大人说着了。”来岛通总等一众水军将领,不禁心悦诚服。
“好了,诸位,赶紧回船上去吧。”小早川看看天上时隐时现的日头道:“还有半个时辰,潮流就要变向了。”
说着他一合手中折扇,冷声道:“给我全歼他们,缴获他们的火器!”
相比明朝人的战船,他更眼馋那些长长短短的火炮,如果毛利家有了此物,一定可以战胜织田军的!
“嗨!”众船将应声下了城堡,准备上船与敌决战。
小早川有晕船的毛病,就不跟着添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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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之浦。
市川经好命一番队与二番队合二为一,然后故技重施,继续来回横移躲避炮弹,挑衅明军来攻。
明朝人好像真的不耐烦了,这次没有单派小型舰出击,而是三十多条战船同时进攻。
“顶住他们!”市川经好发令之后,回头看一眼浮桥上,仍然川流不息的人群,不由暗暗一叹,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成了主公诱敌的饵料了。
当然,无人可以指责主公,因为小早川水军是首当其冲的诱饵。不论此战胜败,都注定损失惨重……
定定神,市川经好将注意力转回到前方。
几乎是之前一幕的重演。不,是加强版。明朝人这次出动了所有的战舰,火力增强了数倍!
小早川水军的损失自然也倍增,战船一艘接一艘的被击沉。当双方接近到洪熙大炮可以开火时,水军众们终于支撑不住,纷纷调转船头,向峡湾内逃窜而去。
那狼狈万状的样子,让门司城上的小早川都分不清,他们是佯败还是真败。
不过无所谓了,明朝人一定会追进来的,看着惨白的太阳上了中天,小早川紧紧攥拳。
“洋流要变了!计划通!”
ps.还有一更哈,打完这一仗就回国。这flag立的……
第五十九章 李华梅行动之决战!
很多年后,褚六响还能回忆起这一天。他忘不了这鬼地方的鬼天气,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一会儿飘着雪花一会儿又下雨,以及那一场海警队成军以来最荡气回肠的一战!
正如小早川所料,明朝舰队在进入坛之浦口前明显慢了一下来,似乎是对忽然收窄的海峡心存疑虑。
这很正常,六七百米宽的海峡,别说展不开战列线,就连把三十多条船一字排开都不够。
门司城上,小早川目不转瞬的看着驻足不前的明朝船队,嘴角挂起一抹冷笑。
每当正午时,关门海峡的潮流必然转向,这是老天爷定的,菩萨也改变不了!
当年源平合战时,源氏就是靠着突然改变的潮流,瞬间扭转了战局、反败为胜的……
说起来,当时源氏水军也跟明朝船队一样,都是从东往西攻的。但截然不同的是,源氏水军勇于接舷,渴望战船与战船的直接碰撞,不像这群可耻的明朝懦夫,就只会躲在远处开炮。
上午时,其实潮流方向是有利于小早川水军进攻的,但同样也有利于明朝船队放风筝。而且见事不好,明朝船队还随时可以逃跑。所以小早川不得不放弃有利于自己的时段,只求潮流将明朝人吸进坛之浦口中。
他相信,只要双方短兵相接,凭借人数和勇气的优势,胜利一定属于毛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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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战船确实在浦口外停了下来。
刺骨的东北风卷着雨点与雪花,拍打在将士们的身上和脸上,却凉不了他们的满腔热血!
各条船上的舰长、警务指导员、教导员,将所有警官警员都集中到了甲板上。
然后,就像王总队长和马委员那样,向手下弟兄们训话!
不少舰长的思绪,回到了那日的战前会议上……
王如龙用木棍重重指着墙上的关门海峡地形图。上头还清楚的标着不同时间的潮流方向!
“正午过后,潮流向西,是对我们有利的!”王如龙向他的舰长们咆哮道:“这一仗,我们要主动冲锋!”
“这一仗,我们要向日本人证明,我们大明皇家海警部队,不是只会在远处放风筝!”舰长们向他们的部下咆哮道:“我们的强大之处,在于不怕牺牲的勇气,在于奋勇杀敌的决心!在于横扫千军的战斗力!”
“我们要让小日本看清,不管是来远的还是近的,区区倭奴全都不是我们大明男儿的对手!”王如龙面红耳赤的继续训话道:“只有全方位的碾压敌人,彻底粉碎他们最后一丝侥幸,才能在他们心中彻底建立敬畏!此战之后,日本将再没有水师敢于挑战我们!”
“此时顺风顺水,我们还止步不前,只一味远程发炮的话,非但无法完成歼敌的目标,也会让小日本输的不服气。这次,我们要用他们最崇尚的方式击败他们,让他们日后见到我们的战船就手脚发软,望风而逃!”警务干部也激情澎湃的做着最后的动员。
“弟兄们,让我们向公子证明,我们无愧于他的信赖!”所有的声音汇聚成同一个振聋发聩的怒号:
“为集团奋勇向前,献出你们的心脏,满帆!冲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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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王如龙从一开始,就打算来个直捣黄龙,冲进峡湾去杀他个天昏地暗!
他和小早川隆景同时选中了关门海峡作为决战战场。后者看重的是这里地形险恶,明朝人被潮流吸进来就退不出去了,只能乖乖与他打接舷战。
但王如龙看到的却是,毛利家水军主力猬集于狭长的海峡内,兵力上的优势根本无从发挥。而己方的火力优势却可以发挥到极致!
只要恶龙有勇气冲进浦口来,就有密密麻麻的羊群任它饱餐!
勇气?浑身是胆的王如龙,怎么会缺少这玩意儿!他带出来的骄兵悍将,怎么会缺少这玩意儿?
就连平日里安全第一的赵公子,这种时刻都难得的勇敢了一把!
王如龙的计划很简单——既然海峡中无法摆战列线,那就横队变纵队,以旗舰101为先导,十条中型的乌尾船护卫旗舰左右。二十条艘大福船分两队紧随其后。让整个舰队变成一柄锋利的长剑,直刺敌人的心脏!
101舰可是称霸中国海的大杀器——万斛乌尾船!王如龙怎么能只当做摆设来用呢?而且也只有它能肩负起剑刃的作用。可以靠它坚固庞大的船身,把敌阵冲个七零八落!
战前,王如龙想请赵公子转移到货船上,留在大分湾里‘坐镇指挥’。
却遭到了赵公子的严词拒绝,海军淬火就在此战,他绝对不能缺席!
虽然这激活了王如龙取消作战的权限,但老王却被赵公子迸发出的勇气折服了,居然同意他留在了旗舰上……
其实主要还是老王打仗上瘾,他处心积虑造成的一场大决战,怎么能舍得放弃呢?
“升起我的总司令旗!”赵昊一身戎装、手握七星剑,笔挺立在艉楼上,沉声吩咐海尔哥道:“让将士们知道,我与他们同在!”
“是!”海尔哥激动的沉声应下。
旗舰主桅上,很快便升起了一面白底金锚旗,在北风中猎猎舞动。
跟在后面的战舰,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士气高到了极点!
那欢呼声甚至传到门司城上,让小早川不禁眉头紧锁,他被明朝人这突如其来的精神头儿搞蒙了。
但现在,木已成舟,什么都改变不了了,只能静看战况如何发展了……
~~
潮流果然在正午转向,明朝的舰队挂起了满帆,向着关门海峡深处进发!
在东北风和洋流的相送下,舰队的速度越来越快,转眼就过了狭窄的门司城,面前的海峡瞬间又开阔起来。
然而在那道浮桥与门司海岬之间的海面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战船。
毛利家、小早川家、来岛家的战旗下,足足五百艘战船严阵以待!
且在浮桥的另一侧,还有能岛家的三百条战船。一来防御大友舰队从海峡西面偷袭。二来,也是因为桥东面实在摆不开了……
不过大战即将展开,后续的人马不准再上桥,能岛水军守桥的任务业已完成。
毛利家的工匠正在桥两端待命,可视战局需要拆掉浮桥,让能岛水军加入战团……或者放小早川和来岛水军撤退。
这场载入史册的大决战,在雨夹雪中开始了。
最先发言的是织田市火箭!陆战队员们此战有守船重任,一旦接舷战开始了,哪还有闲情逸致放烟火?因此趁着舰队还没接敌,开始朝密密麻麻的敌船,疯狂释放织田市火箭!
而且这种火箭没有后坐力,不会影响到舰队冲锋的船速。
无数拖着红色尾焰的火箭,朝着日本水军直射而去。到处都是成片的敌船,根本不需要瞄准!
一支支火箭呼啸着射到各式各样的日本船上,被击中的如遭重锤,自己横飞出去不说,还把好几个人也带落水中。
那火箭落在船上,仍然喷着长长的火焰。而且火焰引燃了沾满油脂的外壳之后,就是丢到水里也依然会燃烧。
陆战队员完全不考虑下一场战斗了,就要一次射光所有的‘织田市’!
让人胆寒的嗖嗖声响彻整个海峡,无数火箭把阴沉沉的天空映成了诡异的紫红色,不知多少水军众被洞穿,许多战船燃烧起来,就连海面上也到处是火!
“兔子给给!”
“杀给给!”
“突击!”日本各水军的指挥官们,纷纷挥舞着小太刀,指挥战船潮水般涌上来!
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战术可言了。所有水军众只需要记住三件事——拦住敌人,包围敌人,消灭敌人!
然而那艘海上城堡般的黑色巨舰,在劈波斩浪间,撞毁了一艘又一艘拦路的关船,小早甚至无法靠近它,就被它卷起的巨浪掀翻了……
距离非但会产生美,也会让人严重误判。只有真正靠近了101舰,日本人才能真切体会到万斛乌尾船是个什么概念。
大,太大了!硬,太硬了!
市川经好的安宅船,因为是从坛之浦撤进来的,所以此时十分靠前。当那艘黑色巨舰撞翻撞碎了十几条关船小早后,便来到了他的安宅船面前!
他万万没料到,明朝人居然不退不避,选择蛮干。
市川经好知道主公失算了。这下自己凶多吉少……
他想躲避,但到处都是船,根本就无处可退,只好硬着头皮撞了上去!
轰的一声巨响,在日本人眼里有如城堡般宏伟坚固的安宅船,居然被万斛乌尾船直接拦腰撞断,船身上的天守,整个飞了出去,砸翻了好几条日本船。
至于天守上的市川经好,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不过安宅船毕竟块头摆在那,撞了这一下,101舰的速度明显减缓下来。
周遭的日本船见状一拥而上,想要包围这条‘地狱魔王的座舰’!
然而紧随其后的那十条中型乌尾船上来了,‘魔王的扈从们’直接撞碎了妄想靠近旗舰的敌船……
跟在乌尾船后面的大福船队,可不敢这么刚猛。万一把自己的船撞漏了,那就哦豁了。见已经深入敌阵,舰长们纷纷下达了侧舷开火的命令!
二十条大福船的侧舷火炮同时轰鸣,三种火炮加大佛郎机将葡萄弹霰弹喷洒向潮水般涌上来敌船,只一次齐射,就让周遭明显空了一圈。
第六十章 全歼
天空中铅云低垂、雨雪纷飞,关门海峡内北风劲吹、炮声震天。
大明的舰队在万斛乌尾船的率领下,一直野蛮冲撞出三百多米,撞沉撞碎了上百条船,才缓缓停了下来……因为毛利军的大小战船已经被挤压成了一团,又被浮桥挡住,动弹不得了。
从天空中飞翔的海燕的视角看去,通体涂成黑色的明朝战船,就像一根又粗又长的大铁棍子,深深捅进了毛利联军的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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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给了明朝战舰充分发扬火力的机会,他们的永乐大炮、洪熙大炮和宣德炮肆意轰鸣着,收割着水军众的生命。
四面八方密密麻麻都是敌船,每一炮都不会落空!
葡萄弹和霰弹暴雨般不断喷发,很快便扫清了两百米内的敌船。
而两百米外的关船、小早上,水军众拼命划船想要上前增援,却又被前头的船死死挡住。他们手中的弓箭、铁炮又打不了这么远。
正如王如龙预计的那样,狭长的海湾严重限制了毛利水军的数量优势,让他们大部分兵力只能在远处干瞪眼。
门司城上,小早川手脚冰凉的看着峡湾中,预想的十面包围的戏码,变成了虎入羊群的惨剧,他感觉全身鲜血都要凝固了。
小早川隆景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他赌的就是明军只是靠着火器的威力,才会建立这么大优势的。但当他看到明军主动向己方发起进攻时,就知道自己很可能赌输了。
但现在顾不得懊丧了,必须要将不利的局面扭转过来。还是那句话,十倍兵力、优势在我,明军已经绝无退路了。就是把关门海峡变成血肉磨盘,也要把明朝舰队耗死在这里!
“明朝人发动决死猪突,值得钦佩。”他便沉声对左右道:“现在,就是百万一心的毛利军,展现我们勇气的时候了!”
“八百万弓矢之神庇佑,全军突击!”说罢,他便在毛利家的一文字三星旗下,亲手擂起了太鼓。
“八百万弓矢之神庇佑,全军突击!”左右也跟着呐喊起来,继而整个门司城都跟着呐喊起来。
峡湾中,毛利联军的水军都跟着一起呐喊。
低迷的士气重新高涨起来。既然船都挤在一起,那就学一下源义经的‘八艘飞’吧!
武士们率领着水军众,疯狂的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上,朝着明朝舰队发起了亡命冲锋!
“他们在喊什么?”看到忽然打了鸡血的日本人,赵士祯有些无法理解。
“天皇陛下板载之类的吧……”赵公子的日语都是跟教学片学的,自然听不懂对方的口号。不过中二的民族特别容易被鼓动,这一点还真是没错呢。
可惜勇气的加成并不能抹去代差造成的巨大鸿沟,何况海警队员们的勇气,丝毫不比对方逊色!
敌人源源不绝的涌到将士们的面前,他们却毫无惧色,依然按部就班的装填、开炮!
水手们也拿起武器,在沙袋后、艉楼上,向爬上船来的倭寇射击。
有漏网之鱼爬上甲板,还没站稳脚跟,就被孔武有力的陆战队员,用刺刀捅下船去。
双方力量的差距如此之大,以至于几个水军众都招架不了一个陆战队员。
将近两年来充足的肉蛋供给,配合严格的训练,彻底改善了警员们的体魄。他们的肌肉渐渐隆起,无论是耐力还是爆发力都有显著增长,很多年轻人甚至拔起了个头。当面对常年吃素、甚至连饭都吃不饱的侏儒般的水军众时,单兵战斗力的优势就格外明显了。
更过分的是,他们还严格按照鸳鸯阵的最小号变种三才阵,三名士兵共同进退、协力攻守,习惯了散阵自斗的日本人根本不是对手!
~~
不知不觉激战了整整两个小时,关门海峡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的海豚湾。
雨越下越密,给攀爬敌船的水军众,造成了极大的不便。更糟糕的时,雨水让毛利家的弓箭和铁炮不再灵光。甚至连村上水军拿手的焙烙火矢都失去了作用。
然而明朝人的火枪火炮却几乎不受影响,燧发枪在雨中发挥良好。定装炮弹再配上赵士祯开发出的防水引信——其实就是将引线插入麦秸中,就让火炮依然能在雨中打响了。
如果打不响,只需要换一根引信即可,并不会太耽误时间。而且雨雪起到了持续给炮管降温的作用,海警舰队的炮火比平时还要猛烈!
这一景象让门司城上的小早川隆景备受打击,鼓声都变得凌乱起来。
然而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
先是他预先埋伏在干珠岛的因岛水军,迟迟没有出现在明朝舰队身后……后来才知道,他们被堺市和大友家水军合力拦在坛之浦外了。
接着,因岛水军的缺席,让本就心里有鬼的能岛水军也打起了退堂鼓。他们竟然无视小早川的命令,拒绝支援激战中的小早川和来岛家水军。自顾自的向西撤出了战场……
这接连的打击让毛利水军的士气低落下来。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那些据守在高大战船上的明朝人,仿佛不知疲倦、贪婪无厌的怪兽一般,不断的吞噬着他们的生命。
海警队员一直从中午激战到下午,却丝毫不显疲态,他们在每一艘船上忘我的战斗着。火炮炸膛了,便用织田市火箭射向敌船。火箭射光了,便拿起隆庆式步枪,将炮台当成掩体,向不断攀爬上来的倭寇射击。
英勇的陆战队员更是以一当十、浴血奋战,刺刀插入了敌人身体拔不出来,便丢掉步枪,拔出背后的水手刀劈砍。刀卷刃了,就直接抡起起沙袋,把敌军砸下船去!
其实毛利军的水军众已经十分英勇了。他们在铁炮、弓矢、焙烙统统失灵的情况下,只能进行接舷白刃战。而且还得学牛若丸的‘八艘飞’,把面前一条条关船当成跳板。冒着密集的弹雨蹦啊蹦啊,才能接近明朝的战船。许许多多的水军众,半途中就掉到海里一命呜呼了。
接近敌船后,他们还得想办法爬上高楼似的的明朝战船。为了防止他们爬船,可恶的明朝人还在船壳上抹了油,那是来自‘秽多’和‘非人’的奉献。雨水混合着油脂,让高高的船身变得湿滑无比,哪怕是最善于攀爬的老海贼,双脚也无法蹬住明朝人的船壳,只能下饺子似的跌落下去……
然而,哪怕是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哪怕因岛家爽约,能岛家溜号,毛利家的水军众依然死战不退,一次又一次向明朝人发动进攻。
这份战斗的意志,实乃惩戒作战以来所仅见。更别说当初直接跪地投降的平户水军。
这让赵公子都生出一种,毛利家的‘百万一心’,果然不是吹出来的错觉。
然而很快他便发现,哪有什么‘百万一心’?他们只不过特别没有大局观,一上头就一根筋的死撑罢了。
毛利水军最终的崩溃,来自于他们身后的炮声。
由两艘西洋大帆船,以及十艘大福船组成的特混舰队,出现在了关门海峡西侧,原本能岛水军镇守的位置。
两艘西洋大帆船上,没有悬挂蓝白色的葡萄牙王室旗。取而代之的是‘日月同辉照蓝海’的
耽罗警备区旌旗。满身补丁的卡拉克大帆船上,还悬挂着蓝底金星的初级警监旗!
十二条船排成战列线,隔着浮桥展开了侧舷齐射。尤其是那两艘西洋大帆船,大的一艘三层火炮,小的一艘两层火炮,几轮齐射下来,就炸翻了几十条毛利水军的战船。
腹背受敌的绝望,让原本就在崩溃边缘的毛利军,最后的斗志也被扑灭了……
他们想要逃跑,可船只全都挤成一团,只有最外头的一些小船,才能幸运的调转船头向坛之浦划去,逃回濑户内海。
绝大部分战船想逃都逃不了,又没了继续徒劳进攻的斗志,只能缩成一团、等待宰割。
来岛家的当主来岛通总见状,干脆直接下令投降了。他这才想起来岛家,不过是毛利家的客卿,犯不着以死陪葬。
呜呜的号角声中,来岛家的战船上,纷纷挂起了白旗。这让小早川水军也彻底没了斗志,跟着一起挂白旗投降。
~~
门司城上,家臣们拼命阻止了小早川隆景拔刀自刎的举动。纷纷流泪劝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主公乃金玉之躯,不可轻言生死啊!”
“隆元家督早逝,老主公年事已高,毛利家将来得靠大人支撑啊!”
“断后的吉川大人还没回来呢!”
小早川隆景这才停止了挣扎,双目血红道:“罢了,先善后再谢罪吧。”
他赶紧命人带兵去接应兄长,好在兵马还没开出门司城,吉川元春便带着残兵败将退了回来。
元春以五千人马阻击了立花道雪率领的一万追兵整整半天时间,直到高桥统虎带兵从山林中杀出,吉川军才支撑不住,败下阵来。
立花道雪又跟高桥统虎合兵一处,一路追杀。最终五千吉川军,只有三百多人跟着元春逃进了门司城中。
为了给大军争取撤退的时间,吉川军阵亡、被俘了四千七百余人。再加上今日关门海峡之战,阵亡、投降的八千余人。毛利家这一天的损失,就超过了之前与大友家大半年的攻防战。
ps.今天周末,带孩子去海边远足了,就一章。欠一章,明天补上、
第六十一章 一滴都不剩
吉川元春的残兵前脚躲进门司城,立花道雪的追兵后脚就到了。这位九州军神本打算一鼓作气,趁势拿下这座九州的门户,彻底将毛利家赶回本州去。
然而门司城坐落在将近200米高的古城山上,周围三面都是悬崖峭壁,只有险绝的山路与平原相通,极其易守难攻。而且除了位于山丘顶端的主城外,周围还有五座小型堡垒作为防御支点。任何敌军想要触及主城,必须先逐一攻克这些外线堡垒。
毛利家占据门司城以来,一直用心经营这座进攻九州的桥头堡。非但重新加固了城防,还在城内囤积了大量的军械粮草,作为供给前线的中转站。当然最重要是,‘毛利两川’这两面大旗此刻都在门司城中,守军怎么可能丧失战斗意志?
结果大友军一顿猛攻,被居高临下的毛利军打了个满头包。立花道雪知道无法趁机夺城,只好丢下上千具尸首、鸣金撤兵。
然后他一面下令在古城山下扎旗营寨,做出长期围困的姿态。一面配合天朝舰队接收峡湾中的俘虏。一直忙活到半夜,才将五千余名俘虏尽数押解上岸。最后把俘虏的数百条船只和浮桥付之一炬……
一把火烧光这么多船,立花道雪很是心疼。要是把这些船留下来,日后反攻本州,就省了重新造船的花费了。可主公已经严令他,必须要听从那位天朝公子的指示,对方让他片板不留,他也只能照办了。
此时,两路明朝舰队汇合后,已经离开了关门海峡,在距离门司城东面四里外,海面相对平静的野田浦中下锚。
101舰艉楼主帅室内,赵公子正就着外头冲天的火光吃肉末粥,头上还缠着圈纱布。
这是早先旗舰撞那艘安宅船时造成的,尽管护卫舰们已经想方设法保护他的周全了……甚至把他绑在了椅子上,然而人倒霉的时候是防不胜防的,剧烈的撞击居然把玻璃窗给震碎了。
虽然有井字木条加固,大部分玻璃都没脱落,偏生就有指甲盖大小的一片飞溅而来,正中他的额头。当时就鲜血崩流,差点吓死他的高大哥。
高武还以为他要完呢,赶紧飞身去找来船医,还好只是皮外伤……
说起来也是自作自受,赵公子要是不炫耀自己的玻璃,在船上老老实实用窗户纸,不就没这一劫了吗?
~~
北风送来一阵松木香味,那是日本船燃烧时发出的,还挺好闻的。
“大大小小七八百条船,就这么烧了,太可惜了呀。”大侄子一边呼噜呼噜吃粥,一边一脸的惋惜。
“唉,世祯此言差矣。”郑若曾手里端着茶,笑眯眯说道。今天可把老先生颠簸的够呛,一口粥也吃不下去,不过精神却好得很。“那些日本船的做工和用料太差,勉强使用的话,日后修船的开销怕是比造新船还高。”
“不错,它们只能在近海航行,抵御不了风浪,加装不了船帆。”赵公子点点头道:“最恶心的是,你看看一条船要多少桨手,我们养桨手的钱,都超过造新船了。”
“烧的好,把倭寇的船都烧掉,让他们片板不下海!”一直闷头吃粥的高捷,忽然插嘴来了一句。
“中丞高见啊。”众人闻言纷纷投去惊讶的目光,自从出海以来,老中丞的状态就一天天向好,这一场大战之后,感觉已经跟正常人差不多了呢。
“嗨嗨嗨。”这下可把高捷得意坏了,粘着稀粥的胡子,翘到天上去了。
得,还得继续康复……
说话间,金科来了。
“来,坐下一起吃粥。”赵昊笑着招呼他坐下,护卫赶紧给他添了碗粥。
“金大哥一路上辛苦了,今天真是神兵天降,打了小鬼子个哭爹喊娘啊。”赵昊夹一筷子豆豉鱼到金科的粥碗里。小厨房里的坛坛罐罐也都被撞了个稀碎,巧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今晚只能先跟将士一起吃大灶了。
“这种大场面,属下怎么能缺席呢?一接到公子的命令,马上就带上弟兄们出发。”金科其实来前已经喝了两碗了,但公子赐、不敢辞,他只好继续一脸享受的吃起来。“一路上紧赶慢赶,还好运气不错,正赶上开席,蹭了顿吃喝。”
“那可不是蹭吃蹭喝,你们火力够猛的啊。”赵昊笑道:“百炮齐鸣,声势震天。彻底把小鬼子吓破了胆。”
“其实还是运气好,一来那两条西洋大帆船出发前才刚修好,水手和炮手都是用的俘虏。正好又赶上这个月送补给的船队,十条大福船让我给一起带来了。还把这次送来的一百门炮,全都给它们安上。炮手都不够,还是从那些俘虏里调用的。”金科十分兴奋,王如龙带着舰队出来将近俩月,横扫九州、捷报频传,把他心里可痒痒坏了。
其实那条卡拉克大帆船‘果阿总督号’,根本就没修好。为了能赶上最后的决战,金科让船工们把材料带上船,边赶路边修船,这才没耽误事儿。
“那些俘虏就乖乖听话?”郑若曾好奇的问道。
“开阳先生有所不知,那两艘大帆船虽然在佛郎机军队的序列里,但除了船长和几十个要员,其实九成船员都是佛郎机人雇来的。只要钱给到位,他们给谁干都一样。”金科笑着解释道:“不过安全起见,我还是安排海警队员一对一贴身监视,到目前为止,他们的表现还算乖巧。这好像跟公子成了切支丹教的东方保护人有关系。”
“那只是给他们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罢了。”赵昊却淡淡一笑道:“泰西人把水手视为耗材,
他们地位很低、待遇极差,每次远航都能死一半人。忠诚?不存在的。都是些有奶便是娘的家伙。”
“指挥炮手们打完炮之后,平先生还对我说,看吧,多甲板齐射的威力多大!如果当初不是被可耻的偷袭,堂堂正正决战,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金科又笑道。
“你怎么回的他?”赵昊笑问道。
“属下对他正色道,对不住了平先生,给你留下了终身遗憾。”金科一本正经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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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众人放声大笑起来,郑若曾险些一口稀饭喷出来,擦泪忍俊不禁。
“说得好,赢了就是赢了,哪儿那么多如果?”赵公子挑挑大拇指,赞许一声。刚要继续说话,便见马应龙神情严肃的走进来。
“伤亡统计出来了?”赵公子脸上笑容凝固,又到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时刻。
“是。”马应龙点点头。
“念吧。”赵昊不想看。
“人员方面。此战各舰共计阵亡43人,失踪15人。重伤50人,轻伤201人。”马应龙叹口气道:“毛利水军的战斗力,着实不是九州的臭鱼烂虾可比。”
这一仗毙敌三千五百余人,俘虏四千余人,但辉煌战果的背后,是海警将士们巨大的牺牲。毛利军一波波不要命的突击、波涛汹涌的海况,都让将士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战事最激烈时,连赵昊的卫队都当作预备队用了,伤亡数字激增也在情理之中。
之前两个月大大小小十余战,才阵亡了12名水兵,还没有因为疾病、意外死亡的人数多。这一战的伤亡就超过之前五倍以上……以目前的医疗水平,重伤的将士能幸存一半就谢天谢地了。
怎能不叫人痛心疾首?
“公子,这是海警部队必不可少的淬火,不能承受牺牲,就无法锻炼出真正的勇气!”金科忙安慰赵昊道。
“是啊公子,牺牲不可怕,可怕的是将士们丧失了白刃战的勇气。”马应龙也赶紧应声道。
“我知道。”赵昊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劝了。
大航海时代的强权们,无一不把白刃战当成最重要的歼敌手段。荷兰人虽然拥有最好的战船和大炮,但在跟西班牙、英格兰的交战中,主要战术依然是接舷、白刃。
英国人更是靠着大炮上刺刀,才赢得了特拉法尔加海战的胜利,以纳尔逊的牺牲,阻止了拿破仑登陆不列颠。
在战列舰无法击毁战列舰的情况下,古老而残酷的接舷战是绝对不可避免的。正因为知道这个道理,他才会同意了王如龙突入峡湾的作战计划。
道理他都懂,只是情感上还是难以习惯,为了他所谓的‘宏图’,又有上百大好男儿伤亡。
好一会儿,赵昊才压住胸中的不适,继续听马应龙禀报道:
“此外,我们的战船全都不同程度受损,101、201、203等八艘战船都出现漏水的迹象,虽然沉不了,但已经不堪再战,必须立即回基地大修了。而且我们的火炮炸膛13门,半数炮膛变形,三成以上变形严重,没法再开炮了。弹药也基本告罄,火箭还剩几十只,葡萄弹告罄、霰弹基本打光,只剩五百多枚实心弹。”
“还真是一滴都不剩了。”赵公子苦笑一声道:“得,这下不想收兵也得收兵了。”
第六十二章 訚千代是个好姑娘
青铜炮有百般好,但除了贵之外,还有个缺陷是不持久,容易软掉不能再射。
下午持续鏖战三个小时,大炮就一直没停过。这还是冬天,又下着雨,起到了延时效果,才能坚持这么久。要是换个季节,打到一半就得都哑火……
至于为什么还有一半火炮安然无恙,那是因为此战始终只有一侧在开炮,另一侧的火炮都没用过。
“我们船队的弹药还算充足,天亮后匀一匀吧。”金科对马应龙道,他把十条补给船直接拉来了,还给人家装上炮,冒充大军舰……
“那太好了,这下至少不用担心自卫了。”马应龙不禁松了口气道:“不过没法再主动出击了。”
“看来我们是不想回家也得回了。”高捷闷闷不乐道。来岛水军覆灭,但能岛、因岛两家还在,老中丞还未赢够呢。
“哈哈,老中丞心急了,”郑若曾笑道:“日本不是小国,怎么可能一次就降服他们?再说,把毛利家的水军都消灭了,并不符合我们的利益。”
赵昊也点了点头,在他计划中,仗打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战争是为利益服务的。
打到这个程度,最符合集团的利益了。不然他完全可以早点发动,把五万毛利军都留在九州岛上。但那样一来,对九州局势的影响就太大了。没了毛利家作对,织田信长怕能活着就统一日本。那可是个雄才伟略,还特喜欢新鲜事物的主,赵公子万万不能帮他上位啊。
说不得到时候,赵公子还得派舰队帮毛利家干掉织田家的铁甲舰呢。救救和尚,义不容辞啊。
所以赵昊才会故意放毛利军全须全尾的回家。倒没想到,吉川和小早川两位大佬,居然被困在了九州……
呵呵,看看毛利元就会怎么反应。相信那位日本诸葛亮,不会再上头了吧?
~~
海峡对岸,周防长府。
毛利元就再度从睡梦中被吵醒,而且这次忍者带来的噩耗,十倍于上一次。
“能岛水军临阵脱逃,毛利水军全军覆没!”
“关门海峡已经被大友军封锁,立花道雪围困门司城!”
“吉川大人和小早川大人都退守门司城中……”
“……”
后面的话,毛利元就根本就没听清,一阵天旋地转后,他便晕厥了过去了。
“主公!主公!”家臣们赶紧涌上来,熟练的抢救毛利公。
好半晌,毛利元就方悠悠转醒。他一睁眼,浑浊的泪珠便滚滚而下……
晚节不保,天下无敌的神话破灭,都不重要。他担心自己的儿子和毛利家的未来啊!
“主公不要太难过,我们的大军主力平安撤回,平定叛乱指日可待!”
“是啊主公,门司城固若金汤,物资充足,毛利两川又都是仁、智、勇的大将,一定会带着被围困的大家,等到我们的大军解围的!”
“明朝人的战船,可损失一艘?”却听毛利元就嘶声问道。
“并无。”报信的忍者虽然经过专业训练,却仍然难掩震惊的情绪道:“他们如虎入狼群,在大雨中枪炮齐鸣,对我们造成了无尽的杀伤。而且他们个个身强体壮、武艺高强,我们的武士在他们面前像孩童一样羸弱……”
“关门海峡已为明朝人控制,我们拿什么夺回来?”毛利元就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子之痛了。他完全无法承受再来两次的打击。那样非但是他,还有毛利家,都会死的!
“因岛水军几乎没有损失,还有能岛水军……”家臣们说着没了声音。能岛水军阵前脱逃,不用说也已经倒向大友军了。
“我们毛利家拥有十一国,百万一心、全力以赴,半年时间就可以恢复水军的力量!”有家臣红着眼吼道。
“没机会的。这次我本打算,彻底收拾了九州的宗麟,然后集中精力对付如猛虎下山的织田信长。”毛利元就却颓然摇头道:“现在失败的却是我们,织田家、大友家不会给我们机会的。还有明朝人虎视眈眈,数年之内,我们都没法恢复水军了。”
众家臣登时神情黯淡,因为毛利公说的话不会有错,所以毛利公说完了那就是完了,天照大神也拉不回来。
“那我们……”众人巴望着毛利公。
“求和吧,尽快让吉川和小早川回来,才能稳住眼下的局面。”毛利元就苍凉一叹道:“不过越是着急,就越要讲究方法。不要急着跟大友家谈,要先跟明朝人谈,不要怕他们狮子大开口——他们要的再多,也不会要我们的土地和人口。把他们打发走了,我们再跟大友家谈就好谈多了。”
“嗨!”家臣们恭声应下,见毛利公已经疲惫不堪,便纷纷告退出来。
出来时,众人看到雪花洒满庭院,不禁触景生情,倍感凄凉。
毛利家已经有多少年没吃过败仗了?这次败得这么惨,家主又垂垂老矣,不复当年之勇。
唉,毛利家高歌猛进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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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赵公子以头晕为由,睡在了巧巧姐的怀里,睡得真香。
天亮之后,护卫禀报,大友宗麟携立花道雪求见……后者是赵公子指名道姓要见的。
毕竟这么中二的军神,比大熊猫还要稀罕。说起大熊猫来,似乎可以让人从四川弄几只,回来养着玩玩哩……
赵公子端坐在正位上,用一种看熊猫一样的眼神,打量着凸眼睛、蒜头鼻、蛤蟆嘴、秃脑壳的立花道雪,不禁叹息道:“怪不得敌人看到道雪法师,就会吓得两股战战,全无斗志呢。”
“公子过奖了。”立花道雪虽然又老又丑,却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举止也很文雅。“贫僧本来就丑,被雷击之后就更没人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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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实原名户次鉴连,当年大友义镇被毛利元就大败,羞恼之下落发出家,法号宗麟。忠心耿耿的户次鉴连,也追随主公出家,法号道雪。后来立花山城的立花家被毛利元就寝返,宗麟勒令其家主自尽,又让道雪继承了这个历史悠久的加好,因此改名立花道雪。
“你真的,”赵昊好奇问道:“用刀劈过雷?”
“嗨。”
“啥感觉?”
“麻麻的。”道雪老实答道:“然后就晕过去了。”
“你到底咋想的?”赵昊追问道。
“贫僧所创的‘影流’剑术,已经练到了遇到威胁,便会自然而发的地步。感觉闪电忽然朝我袭来,便自然而然一刀将其劈为两半,当然天神之怒非凡人所能承受,贫僧也受了伤。”道雪便一脸骄傲的回答道。
“说人话。”赵公子似笑非笑看着他。
“呃……我就是在树底下躲雨,被雷劈了。”道雪倒也憨直,便一脸无奈道:“所以公子,下雨天千万不能在树下躲雨。”
“多谢提醒。”赵公子笑着点点头,忽然又问道:“令爱该过百岁了吧?”
“公子连这个都知道?”提起自己的宝贝女儿,立花道雪顿时激动起来,马上唾沫横飞道:“别看贫僧这样子,我的宝贝女儿訚千代可生得十分美丽。她拥有白皙的皮肤和明亮的大眼,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子。”
赵公子听他喋喋不休的吹嘘着女儿,眼睛却总忍不住往宗麟身上瞟……立花道雪今年五十六了,一直膝下无子,直到今年,他夫人才为他诞下了‘筑前的白梅’訚千代。
老王倒是一表人才,而且白,真他娘的白。
赵公子赶紧打住,不再往下想了。毕竟他很喜爱訚千代,这位未来的女性大名的。
赵昊便摘下自己的白玉观音护符,递给立花道雪道:“这个送给你女儿,日后千万不要给她涂黑齿,拔眉毛。”
“多谢公子赏赐。”立花道雪忙双手接过护符,又不卑不亢道:“黑齿那是贵族女性的风尚,我们武士家的女儿怎好附庸风雅?至于眉毛,那要等訚千代长大后自己决定了。”
虽然他很感谢对方对女儿的厚爱,但想要干涉女儿的将来,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雷切!
“怎么说话呢?道雪!”大友宗麟瞪他一眼。
“哈哈哈,无所谓,本公子就喜欢跟直爽的人交朋友。道雪法师,等你女儿长大些,欢迎你带着她去大明做客。”赵昊对立花道雪的宽容,让大友宗麟十分眼红,心说为什么对我就这么不客气呢?老衲这么帅……
又聊了一会儿,他便让道雪先行退下,然后恭声向赵昊再次道谢,并表示自己一定会严格遵守《大分条约》的。
“好,不错。”赵昊果然对他没了好模样,只漠然道:“你还有什么话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
“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小人想请求公子,能否派战船协助攻打门司城?”其实宗麟一见他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就知道可能没戏了。
“不行,主城距离海岸将近两百丈,又高居山巅之上,我们的火炮打不到。”果不其然,赵昊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
开什么玩笑?万一弄死了吉川和小早川,尾张大傻瓜还不得活活美死?
ps.第二更,再写一章,估计发不早。明天看哈。
第六十三章 马关条约
“但是,公子之前射进臼杵城的那种火箭,应该是可以的……”宗麟还不死心,巴巴比划道。
“哦,那个呀,没多少存货了吧。”赵公子看一眼侍立一旁的马应龙。
“是,全都射光了,一发都不剩了。”马应龙赶紧答道。
“这……”大友宗麟难掩失望之色,不由有些赌气道:“这样的话,战事就不知要迁延到何时了?”
“随你,不过我们不会再呆太久了。”赵昊淡淡道:“下个月就过年了,将士们泛起了思乡病,月底前必须要返程了,所有的事情要么在我们离开前搞掂,要么等明年我们再来。”
“嗨。”大友宗麟一下清醒过来,忙悚然直起上身应声。
“总之,毛利公家里乱成一锅粥,你家里又何尝不是呢?”赵昊神情恹恹,流露出浓重的厌战情绪道:“赶紧谈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你也好继续揍你的肥前之熊去。”
“嗨。”大友宗麟又应一声,额头却沁出汗水。老谋深算的老王,焉能听不出赵公子这话里的威胁之意?
他不敢再废话,赶紧告退下去。
“这和尚有点膨胀啊。”待大友宗麟出去,郑若曾冷笑一声。
“那当然了,他这辈子都被毛利元就压得死死,这次能大胜一次,难免忘乎所以。”赵昊却不以为意的笑道:“你看他上次见我,何其小心翼翼?这次的表现就舒展多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伸个懒腰道:“老和尚飘了,以为自己是九州之王了。他要这个心态去对付肥前之熊,我看他肯定是要栽跟头的。弄不好这次胜仗,就是他的人生巅峰了。”
屋里众人闻言,心中一起狂叫。来了,它又来了,公子的大预言术又来了——老王日后要倒霉了!
赵公子之所以在九州三雄中,选定大友家为代理人,其实关键就在这里。宗麟在没击败毛利元就之前,小心谨慎、坚忍不拔,完全是因为憋着一股气。现在他赢了、飘了,那口气也就散了,开始了各种失了智的表演。
包括不限于沉迷酒色、挥霍无度、老王行为、改信切支丹、和发妻离婚、跟儿子互殴、废弛政务、横征暴敛……结果被龙造寺隆信和岛津家轮番胖揍,彻底颓成狗。
但在赵公子眼里,他这些缺点都是优点,简直就是完美的九州代理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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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不知自己被赵公子大预言术诅咒的大友宗麟,神情郁郁的离开了101舰,与道雪乘船返回门司港。
“怎么主公,赵公子不答应帮忙?”立花道雪问道。
“嗯。”大友宗麟点点头,望着自己魂牵梦萦的门司城,幽幽问道:“你需要多少兵马,能在十天内打下这座城?”
正如赵昊察觉的那样,他感觉要是这么放过毛利两川就太可惜了。如果能把毛利元就这两个好儿子消灭在这一场,日后对付毛利家就如探囊取物了。
“器械充足,十万人,可以试一下。”立花道雪到。
“要这么多人?”宗麟吃一惊,五万人就是他能调动的极限了。上哪找十万人去?
“那里面可是有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的啊!”立花道雪一脸理所当然道:“就是甲斐之虎,越后之龙来了,也不敢轻言破城的。”
说完他建议道:“主公,我们还是以他们为筹码,好好敲诈毛利家一笔吧。”
立花道雪属于那种老派的武士,战场上毫不留情,但在赢了对方之后,就不愿赶尽杀绝了。
见自己依赖的大将也是这样的态度,宗麟知道自己强求不得了,长长一叹道:“好吧,那就先不急着进攻了。”
“主公高兴点儿,不管怎么说,我们当年发的誓成真了!”立花道雪咧开大嘴笑道:“我们终于击败毛利家,一雪前耻了!”
“哈哈,是这样的!”宗麟真羡慕这个纯粹的武人,便跟着大笑起来,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唉,终究还是不得不向黑恶势力低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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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让赵公子久等,毛利家的使者很快就登门求和来了。
赵昊也不废话,直接开出五个条件。
一,毛利家放弃水军,由耽罗警备区负责其海上安全。警备区有权随时检查毛利家领地内各港口,毛利家不得推诿,更不可暴力阻拦。
二,毛利家每年向警备区支付白银一百万两作为保护费,如果需要借助海警舰队的力量主动出击,还需要另付‘矢钱’……也就是军费。具体金额视具体情况而定。
三,毛利家将所辖隐歧岛永远让与耽罗警备区,作为舰队驻泊之地。警备区拥有隐歧岛及其附属的西之岛一切权利。两岛岛民应于两月内完成内迁,限满之后尚未迁徙者,听凭警备区安置。
四,毛利家开放温泉津作为与耽罗商会的直接贸易港口。为保证两国商人自由贸易不受威胁,温泉津周围四十华里,既日本里法五里以内地方,无论其为何处,日本军队不宜逼近或驻扎,以杜生衅之端。
五,毛利家十日内支付白银一千万两,赎买被俘水军众,赔偿战争损失。若无法支付,可以用石见银山赔偿。
听完赵公子的五大条件,毛利家的使者小五郎都惊呆了。
“这这这,也太过分了吧?毛利公断不会答应的。”小五郎忘记了恭谨,大声抗议道:“公子实在强人所难,我毛利家实在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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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到做不到,不是由你来判断。”赵昊冷声道:“拿回去给元就公,看他怎么说。”
“我方条件已挑明,你毛利家答应便和,不答应便战!”说完他一挥手道:“送客!”
“这……嗨。”小五郎无奈退下。
他准备下船时,忽听数声刺耳的呼啸声响起。忙抬头望去,便见数支长长的竹箭拖着红色尾焰,从不远处的一艘明朝战船上腾空而起,飞向古城山上的门司城。
‘想必那就是传说中的织田市火箭了。’小五郎心说。他虽然不知道明朝人为何用日本第一美女命名,但这种恶魔武器的威力,他却早已如雷贯耳了。
“别害怕,放着玩呢。”看着面色惨白的小五郎,送他出来的海尔哥笑道:“要是来真的,可是上千枚一起放的,那才叫一个壮观呢。希望你下回能看到。”
“不不,不希望。”小五郎忙使劲摇头,他知道对方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却无可奈何。
赵公子站在甲板上,目送着小五郎离去,还笑眯眯的与他挥手作别。就像方才狮子大开口的另有其人一样。
“公子,我们的条件是不是有点过分?”金科忍不住小声问道。
“金大哥记住。”赵昊目光阴沉的看着对面的赤间关,冷声道:“如果将来有一天,让日本人击败了我们,他们会提出比我们过分几百倍的条件的!”
“是。”金科悚然。他无法想象,堂堂中华怎么可能让小小日本击败呢。但无论如何,都一定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我们的使命,就是让这种事情永远不要发生!”赵昊一拳捶在栏杆上,仿佛要将对岸那赤间关捶个粉碎一般。
‘赤间关’其中的‘间’字,日语汉字发音是‘马’,所以又称为‘赤马关’,简称‘马关’。在另一个时空里,满清裱糊匠李中堂,就是在这里签下了赔偿两亿八千万两,割让台澎诸岛的《马关条约》!
实在意难平啊!
赵公子非要在这里血战一场,多多少少也有这个原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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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司城上,那几支火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守军赶紧提着水桶,到处奔走巡视,最后发现一支都没射进城中,这才放了心。
吉川和小早川也来到城头查看情形。
“他们这是在威胁我们开城投降吗?”小早川冷声道。
“不,他们是在威胁父亲的使者。”吉川指着那艘驶向对岸赤间关的关船,上头毛利家的的‘一文字三星旗’十分醒目。
“父亲干嘛这么着急谈判?我们还可以……”小早川说着声音渐弱,自嘲一笑道:“还不是为了我们。大哥也就罢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愧对父亲的厚爱啊!”
“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了。”吉川拍了拍小早川的肩膀道:“如果觉得对不起父亲,那就在将来加倍报答他吧。”
“唉,只能如此了。”小早川颓然点头,再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这次对明朝人的错判,让小早川水军和来岛水军全军覆没,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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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府城,城主居所内。
听完小五郎转述的条件,毛利家一众家臣都愤怒了,一个叫波多野皆义的家臣甚至拔刀剁自己手指,以此来表达对明朝人无理要求的愤怒。
毛利元就却没有动怒,只是一脸苦涩道:“一定是大友宗麟那秃驴,给明朝人的支招,好狠好狠啊……”
对岸老王再次打喷嚏,不对,不是我,我没有!
家臣们又陪着骂一顿宗麟死秃驴,一个个才品过味来,吃惊道:“主公,难道您要答应他们不成?”
“老夫别无选择。”毛利元黯然一叹。
ps.明天赵公子凯旋回国,撒花求月票啊!
第六十四章 征服
“这个条约虽然让人十分难受,但仔细看看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毛利元就咳嗽两声,逐条为家臣们分解道:
“先看第一条,毛利家放弃水军。老夫之前就说过,我们几年之内都没法重建水军了,没有水军自然也就无法保护自己的港口,所以这一条答不答应没差的。而且明朝舰队愿意为我们提供海上保护,其实也未尝不是个权宜之计。”
“嗯……”众家臣不由点头,好像还真是这个样子。便有人自欺欺人的笑道:“请明朝人给我们当看门狗,多排场啊!”
“怎么能这样说天朝上国呢?”有人忙道。
“啊对不起,应该说尊敬的看门狗阁下。”那人便纠正道。
“哈哈哈!”众家臣一阵大笑。通过背后几句口头便宜,就接受了海防拱手让人的结果。
所以说,李朝人也好,日本人也罢,其实没什么本质区别。在天朝上国周边千年,‘事大主义’精神早已浸入他们的骨子里。只是前者挨揍的次数多了,更柔顺些;后者隔着大海,非得好好教训一顿,才能乖乖想起谁是大哥、谁是小弟来。
“至于第二条,既然请人家负责海防,支付矢钱也是理所应当。让人家帮忙打仗,哪有不出钱的道理嘛。”毛利元就便接着解说道:
“至于第三条,隐歧岛现在归附了尼子余孽,为那鹿之介提供帮助。就是没有这次的条约,老夫一腾出手来也要收拾他们的。”
“第四条,开放温泉津贸易,这是好事儿。不然我们要采购海外物资,就只能通过博多或者堺市的商人。那帮吸血鬼连盟友都要敲诈,何况跟我们还是敌对状态。所以有一个属于我们的通商口岸,有百利而无一害。”
顿一顿他又道:“至于温泉津周遭四十里,基本都是山地,也没什么人口,所以驻不驻军没什么大问题。”
“可是有石见银山啊,主公!”家臣们提醒道。
温泉津其实是石见银山的外港,主要作用就是作为白银的输出港及矿山经营所需物资的卸货码头。自然距离石见银山不会太远,只有不到二十里。
如果按照这一条执行,岂不是要把石见银山的守军也撤走?
明朝人应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因为第五条明明白白说了,要么拿出五百万两作为战争赔偿和赎人的费用,要么交出石见银山!
别看毛利家占据着石见银山、佐东银山、山吹银山等大大小小七八个银山。但一来,日本开采提炼技术落后,银山产量有限;二来毛利家连年征战,开支浩大;三来两川体系对旗下各家控制有限,所以毛利家现在连一百万两都拿不出来,别说一千万两了。
以明朝人对毛利家洞若观火的程度,肯定知道他们断然拿不出这么多钱,那所图的自然只有石见银山了。
“石见银山年产一百万两白银,再扣除成本,一年也就是八十多万两的收入。需要十二年才能攒齐一千万两银子。”毛利元就自嘲一笑道:“再说鹿之介不断骚扰石见,在把他的势力肃清之前,银山根本不可能正常生产,先让给明朝人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尽管另外七个银山加起来,产量还没有石见银山的一半。但总比背上一千万两的沉重债务强得多。
而且战国时代的日本,在经济层面要落后大明一个时代。他们的主要硬通货还是大米,买卖各种物资包括武器,都可以直接拿大米付款,所以衡量大名领国实力的主要指标是大米产量,也就是所谓的‘石高’。
对日本大名来说,银子金子虽然贵重,但也只能跟豪商做生意或者外交当礼品,在一般民间的实用性不如大米,更不如铜钱。所以毛利元就也好,大友宗麟也罢,都没有把银山看成不可割舍的命根子。差不多是手指头的程度吧……
指头被剁掉虽然痛,却还不至于要人命。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毛利元就没有说。那就是在战国大名的眼里,条约并不是绝对不可撕毁的。只要己方和对方的实力对比发生变化,是随时可以根据需要毁约的。
不说别的,单说他跟大友宗麟之间,已经缔过几次约了?每次都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为之。回头等腾出手来,就嗤啦一声,把约书撕了擦腚。
所以他根本不认为,与明朝这份合约,能坚持十几年那么久。等两个儿子回来了,把大内家和尼子家的余孽肃清了,就可以考虑把银山收回来了。
以时间换空间,以信誉换实利。这就是日本诸葛的智慧啊。呸!
~~
结果,毛利元就只提了一个要求,请赵昊说服大友军,让开一条去路,好叫门司城内的两个儿子,带领部下安全渡过关门海峡。为此他愿意说服尚在抵抗中的立花山城开城投降,并让高桥鉴种和秋月文种等人,悉数撤回到本州岛。
看他这么上道,赵公子欣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并申明自己‘不干涉附庸之间的争斗’的基本原则。
毛利公闻讯一阵苦笑,我堂堂毛利元就,什么时候成了你的附庸了?不过这明朝的公子真是蒙不了的主啊,想沾他点儿便宜实在太难了。
他便不再提及这茬,全盘接受了赵昊的六大条件。
于是定于冬月初十,双方在毛利家所属的赤间关举行签约仪式。
而且赵公子决定亲自出席签约,金科和高武对此十分担心,毕竟他们只能在海上称王称霸,到了陆地上,就没办法保证绝对安全了。
但赵昊主意已定,谁劝也没有用。他们也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做好安保,以防万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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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十这日,天青风轻,关门海峡中难得波澜不惊。
大明皇家海警舰队的战舰,在赤间关外的海面上整齐列队。每条船的甲板和船壳刷得干干净净,已经不见了硝烟和鲜血的痕迹。一门门黄橙橙的大炮铮明瓦亮,黑洞洞的炮口指着不远处的赤间关。
在今天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海警官兵们全都褪下了皱巴巴的作训服,换上了笔挺的深蓝色高领警袍,系上牛皮铜扣腰带,脚踏长筒黑皮靴,头戴深蓝色帽儿盔,手套白色棉手套,在靠岸的一侧船舷,整齐的站坡。
卯时正刻,旗舰上响起了震天动地的三声大炮,紧接着所有战舰火炮齐鸣,把赤间关外的毛利家众人吓得差点抱头鼠窜。他们不知道那是没有弹头的礼炮,还以为明朝人要炮决自己呢。
炮声过后,便响起了激动人心的军鼓声,鼓点声中,一队队身材挺拔的陆战队员,扛着上了刺刀、擦得锃亮的隆庆式步枪,踏着整齐的步伐,齐步走下了泊岸的101战舰。
明朝北方男子平均身高1米66,南方男子平均身高1.63,超过同时代的欧洲男子,更别说平均不到一米五的日本男了。
今天为了耀武扬威,赵公子还特意挑选了大高个出列。可想而知,当这些身高超过175,穿上厚底的警靴后,基本都在一米八左右的海警队员,踢着整齐的正步,列队迎面走来时,对毛利家上下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
看看那些穿着整齐、威武雄壮的明朝人,再自己这些戴着斗笠佝偻着背,穿着草鞋破烂布袄的毛利家‘精兵’,就跟侏儒一般不起眼。毛利元就的心拔凉拔凉的。没想到上岸之后,双方的差距之大,依然判若云泥啊!
‘看来天朝上国始终是天朝上国啊,大明又恢复了汉唐雄风了……’不知怎滴,毛利元就还隐隐有些小自豪呢。就像是看着父亲终于重新振作起来的小儿子,觉得心里是那样的踏实。
其实毛利公错判了。大明的官军可没这么弔。甚至卫所的军队还不如他的毛利军。
海警部队是赵公子用银子堆出来的!赵公子养一个兵的钱,够他养十个兵的,要是差距不大岂不白花钱了?
陆战队员们呈两列纵队下船后,便在通往赤间关的道路上,每隔五步分左右相对而立,站定后便目不斜视、不动如松,更显挺拔威武。
待到五百名陆战队员,在赤间关和码头间列队完毕后,鼓点声停,《秦王破阵乐》起,赵公子才在郑若曾、高捷和一众高级警官的陪同下,缓缓步下了旗舰,神情肃穆的走向赤间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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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来到时,赤间关前时,毛利元就赶紧率众匍匐在地,恭声相迎。
赵昊看着趴在地上的毛利元就,嘴角微微上勾,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不踏上他们的土地,不让他们跪在自己脚下唱征服,如何向他们展示大明天威?怎么能给他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征服者的感觉真不赖。赵昊享受了片刻,才微微抬手道:“请起吧,毛利公。”
说完,便径直上了赤间关城楼。
毛利元就这才在家臣的搀扶下,跟在那位朝气蓬勃的少年身后,吃力的上了城楼。
ps.今天只有两更,国内情节尚需考虑啊……
第六十五章 都在想桃子
赤间关城楼内外,穿着黑色斗篷的护卫队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惕的注视着城楼上下。
城楼上,赵昊和毛利元就在两份约书上分别签字用印,这份大明版的《马关条约》,便正式生效了。
金科收起属于己方的一份约书,赵公子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问毛利元就道:“毛利公,你认为自己会在本州逐鹿中笑到最后吗?”
“呵呵,回公子……”毛利元就的汉话字正腔圆,比大友宗麟可强多了。“小老儿若年轻二十岁时,自然会说非我莫属。但现在,英雄们青春正盛,我却垂垂老矣,只能说希望孩子们争气了。”
“不,你很清楚,你的孙子不行。”赵昊淡淡一笑道:“而且别看你领有十一国,但最后能胜出的人,一定出在关东地方。”
毛利元就面色一白,似乎被说中了心底最深处的忧思。但当着家臣的面,他绝对不会承认,不然毛利家的心气,就要散了。
“毛利公以区区一城,打下如今十一国之地,已经足够了。”赵昊说着站起身来,缓缓戴上帽儿盔,对毛利元就笑道:“应该考虑如何守住这片家业,而不是继续以冒险的方式扩张领土了。”
毛利元就努力挺直的腰杆,这下彻底佝偻了,显然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有道是一招鲜、吃遍天。赵公子最擅长的是什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他对毛利元就说这番话,其实根本就是两年后,元就死前留给孙子的训示——他在审时度势后,知道毛利家已经没有争夺‘天下’的希望,便叮嘱继任家督的辉元,应当满足所拥有的一切,放弃以冒险的方式进行领地的扩张。
但同样的话,他自己说是一回事儿,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儿。从一个明朝人口中说出来,对老人家信心的摧残更是毁灭性的。
‘连明朝人都知道,毛利家没戏了……’此时毛利元就满脑子都是‘连明朝人都知道,毛利家没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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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都下了楼,毛利元就才回过神来,赶紧让人扶着追下来,道:“小老儿准备了便饭,还请公子赏光。”
“来不及了。”赵昊自然不会说,我可不敢吃来历不明的东西,面上只飒然一笑道:“毛利公也快点带人离开吧,再过一刻钟,这里就要天崩地裂了。”
说完,他便丢下苦苦挽留的毛利元就,大步流星走回了旗舰。
陆战队员也踢着正步,整齐的列队上船。
毛利元就忽然醒悟过来,忙对左右道:“快走,远离这里!”
家臣们不明就里,但家督的话就是圣旨,他们赶紧把元就扶上软轿,簇拥着他小跑着离开了赤间关。
他们还没走出半里地,就听身后响起了隆隆的炮声。
这次可不是空包弹了。实心的炮弹呼啸着从战舰上射出,冰雹般砸在赤间关城楼上。
这座历史悠久的砖石城楼,哪能禁得起如此近距离的爆射,很快天守、橹台便纷纷坍塌,城墙也被炸塌了数段。
待到炮声停下,双方方才签约的城楼,便成为了惨不忍睹的废墟。
毛利元就面色苍白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他这还是头次亲眼目睹大炮的威力呢。下面人果然没有撒谎,太可怕了。真是天崩地裂,非人力所能抵抗啊……
‘无论花多大代价,也要学会造大炮。没有大炮,就别想着找明朝人报仇。’毛利元就脑瓜子嗡嗡作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后,毛利元就便大病一场,也不知是被大炮吓得,还是让赵昊的话闹的。当然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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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门海峡对面,宗麟立在门司港,亲眼目睹了赤间关被摧毁的过程。让他刚刚有点膨胀的心思,彻底重新卑微起来。
穿着黑色长袍、挂着十字架的路易斯神父立在他身旁,充满怜悯的看着宗麟道:“你是不是感到迷茫彷徨且恐惧,可怜弱小又无助?来吧,投入到主的怀抱,主将赐予你勇气,让你变得强大。”
“不,我很好。”片刻愣怔后,宗麟摇头道:“我击败了毛利元就,把他赶出了九州。就连我签的《大分条约》,都比他的《马关条约》好许多倍,我怎么会可怜呢?我感觉从来没这么好过。”
说完他话锋一转,对一脸失望的神父道:“当然,如果神父能帮我搞到明朝人那样的大炮,老衲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离开佛祖……”
此时的老王,还是以一代雄主自居的。在见识了明朝火炮的威力后,自然也想得到这种神器了。
“这不难,明朝的大炮还是仿制我们葡萄牙的呢。”神父闻言大喜,笑道:“澳门的卜加劳铸炮厂,有整个远东最好的青铜炮。我这就写信过去,让教会代为购买几具大炮,送……”
说着他忽然想到与赵昊的协议,语气便弱下来道:“送到琉球去,你派船到那儿取如何?”
“我要是能去就好了。”宗麟苦笑道:“《大分条约》规定,我大友家片板不下海,要是让明朝人逮到,有我好果子吃。”
“那就不好办了,我们也刚刚答应,商船到琉球就得返回。”路易斯神父苦着脸寻思片刻道:“要不这样吧,我从卜加劳帮你雇几个铸炮工匠,扮成神职人员的随从,送到臼杵城如何?”
“这样更好!”大友宗麟兴奋的直念阿弥陀佛,上帝保佑。
日本人至今没有掌握大型铸铜技术,连面盾牌都造不出来,要是能跟西洋人学会铸造大炮,那大友家还不得上天?到时候第一个轰死毛利公,抢了他儿媳妇。然后轰死织田信长,抢了浓姬。对了还有阿松……
路易斯神父见他口水都下来了,忍不住伸手帮老王擦了一把,这才登船去求见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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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舰艉楼主帅客厅中,赵昊正在接见岛井宗室和堺市‘会合众’的代表千利休。
会合众类似于市议会,众人推举36位大商人出来,民主管理这座自治城市的一切。千利休正是堺会合众首席,这次跟随岛井前来拜见赵昊,一是支付说好的款项,而是希望能达成进一步的合作。
“公子消灭毛利家水军的神威,已经传遍了整个濑户内海!”只听那千利休恭声道:“我天朝水军真是无敌天下啊!”
“呵呵,可惜让能岛和因岛两家逃掉了。”赵公子淡淡道:“本公子做生意从来童叟无欺,这次只收你们一半的钱好了。”
但要是这厮敢答应,赵公子肯定要翻脸的……
“不不,公子彻底消灭了来岛水军,又让能岛和因岛反目,他们已经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了。”千利休是干什么的?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两百万两白银已经折成黄金,装在船上送来,就停在海峡之外,稍后请公子派人查验。”
“拿回去一半。”赵昊一挥手,沉声道:“本公子开口断无更改之理。”
“公子,我们虽然是低贱的商人,却视信用如生命。”千利休依然不为所动道:“这样吧,一百万两就算是堺市额外奉献给天朝水师的,总可以了吧?”
“哈哈哈!好不错!”赵昊不禁大笑,他就喜欢跟商人打交道,原因就在这里。这个年代的大商人格外拎得清、摆的正,比那些自我膨胀的达官贵人其实高多了。
“这样吧,一百万我收下,再当成货款支付给你,如何?”赵昊笑道。
“不知公子想要购买什么?堺市定竭诚效劳。”千利休也很开心。情报告诉他,这位赵公子是靠商业发家的,他便猜想此人应该不会歧视商人。果然如此,自己没猜错。
“木材。”赵昊便沉声道:“我要树龄在百年到百五十年之间的橡木、榆木、铁桦木。有多少要多少。榆木十两银子一株,橡木二十两银子一株,铁桦木五十两一棵。”
“嗨,堺市一定不会让公子失望的!”千利休忙恭声应下。虽然这样的百年老树定然只生长在深山老林中,砍伐运输成本很高。所以赵公子的开价并不算太高,但绝对不会让他赔本。这就足以让千利休感恩戴德了。
因为在等级分明的日本,商人的地位很是低贱,大名们虽然出于各种需要,时常有求于他们。但都会习以为常的赖账,甚至把抢劫商人视为正当的发财之路。像赵公子这样不愿明抢,愿意公平交易的贵人,实在太难得了。
“好,我相信你们。”赵昊也确实对堺市的商人格外和颜悦色。通常这种时候,他都是馋人家身子的。“另外,上次的事情,你们商量出个章程了吗?”
“商量好了,小人正是代表会合众,以及堺市全体商人而来,我们一致决定,愿意成为公子的臣属。”千利休忙俯身恭声道:“乞求公子接纳庇护。”
“好,本公子接受你们的投效。”赵昊点点头,正色道:“从此以后堺市便是我江南集团的日本子公司了。”
第六十六章 买办
堺市目前在织田信长的魔掌下,自然不敢改换门庭,不然通通死啦死啦滴。
但以赵公子超时代的知识,自然有办法在不触怒信长的情况下,将堺市绑上自己的战车。那就是合股经营。
他为堺市规划了三步走路线。第一步,成立一家‘堺商株式会社’,统一掌握堺市的主要资产,统一规划经营贸易。这对其它城市不可思议,但对堺市这样拥有众合会的商人自治城邦来说,简直完美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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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合会三十六名成员掌握着堺市八成以上的财富,可以直接改组为股东会,再明确股权分配,制定株式会章程,选举董事会、监事会,这家的‘堺商株式会社’就齐活了。
第二步,堺商株式会社向江南集团定向增发百分之百的股份,增发后江南集团和堺商会社各占一半股份。
第三步,堺商株式会社归入集团旗下,接受集团指导经营,享有耽罗商会输日商品在本州、四国二岛,除温泉津之外的独家代理权。
此外,双方的协议还规定,堺商株式会社会长由堺市商人担任,审计长则由集团指定。集团对堺商株式会社一切事务拥有一票否决权,包括否决会长任命。
千利休对这个协议很满意,在他看来,堺市最需要的两样东西,安全保障和贸易代理权,都得到了最切实的保障。虽然那什么株式会社有江南集团一半的股份,但在千利休看来,那只是意味着堺市要将一半的利润上缴给集团,作为安全和贸易权的代价。
他并不认为,远在大明的江南集团会像三好家或者织田家那样,夺取整座城市的控制权。这一点对会合众来说十分重要,堺市就是他们的根基所在,任何人都不可以抢夺。
虽然要上缴一半的利润有些高,但只有这样双方的利益才会高度一致,集团才能真心帮堺市赚取更多的财富。
而且人都是在比较中获得幸福感的。有九成利润要上缴的耽罗商会在那儿比着,千利休分明感觉到了来自爸爸的厚爱呢。
思索片刻后,他便代表堺会合众在协议书上签了字。赵昊邀请两人共进午餐,席间郑重的叮嘱他们三件事。
其一,要严防严控火炮、制炮技术以及制炮工匠流入日本。
他告诉两人,只有日本不存在火炮,海警舰队方能以较低的成本,维系对日本海的控制,从而保护堺市的安全。一旦火炮技术扩散开,江南集团将不得不远离濑户内海,改为控制对马岛等门户要害。用更安全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的航线,但那样一来,就无法顾及堺市的安全了。
“嗨。”千利休忙重重点头,其实他正打算跟赵公子重金求购几门大炮,摆在堺市的城墙上来震慑一下诸侯呢。闻言赶紧绝口不提此事。
“公子放心,日本的工匠没有掌握铸造技术,连铜钱都铸不好,更别说铸炮了。”岛井宗室忙巴巴道:“而且岛国皆山,火炮过于沉重,移动起来就是噩梦,只能用来守城,有雄心的大名们未必会感兴趣。”
“不要心怀侥幸。”赵公子摇摇头道:“现在是乱世,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只有从源头掐死所有的可能性,才能让自己的优势保持的更长久。”
“嗨!”听赵公子说‘我们’,两名日本商人不由心花怒放,忙高声应下。
“卑微的商人能获得多久的尊敬,就看你们自己了。”赵公子满眼期待的看着二人。
“公子放心,堺市的商业网遍布全国,各路大名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们的耳目。”千利休自信满满道:“谁家有这方面企图,都会遭到我们全力以赴的打击。”
“没有我们帮忙,那些傲慢的大名几乎无从获得火炮。”岛井宗室说完提醒赵昊道:“除非那些佛郎机人……”
“他们由我搞掂。”赵昊一挥手,显然早有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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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段历史中,大友宗麟是在七年后,从葡萄牙人手中,获得了‘石火铳’……也就是佛郎机。老王秉承日本人强无敌的命名能力,将其称为‘国崩’。
据说老王曾在岛津家入侵臼杵城时,用国崩退过敌,这也是日本大名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火炮。在那之后日本诸侯依然没有使用火炮的记录,甚至侵略朝鲜的壬辰倭乱中,日本的水陆军都没有装备这种‘沉重的笨家伙’。
还是到了后来的战国落幕战——大阪夏之役中,德川老乌龟用大炮轰塌了大阪城的天守,宣告江户政权彻底胜利时,日本军中才终于有了火炮部队。也说明他们终于学会制造大炮了。
但那已经是距今46年后的事情了。而我们知道,日本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与传教士接触,并与葡萄牙人长期开展南蛮贸易,显然有的是机会接触先进的火器。比如他们在第一时间就开始仿造火绳枪,只用十几年功夫,‘铁炮’就成了大名军队的标配。谁家要是没有独立的铁炮队,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可他们却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内,对火炮这种威力巨大的武器视若无睹。还得在朝鲜战场上吃了大亏,才意识到这玩意儿的重要性,可见日本人跟火炮的亲和性有多差。
赵公子很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日本人提前用上火炮,那会给未来带来很多的不确定性。所以他提出了一项旨在锁死日本制造业的‘质子计划’,其中最核心的一环,就是尽可能推迟日本大名掌握火炮的时间。
他要求也不高,只要不早于原本的历史节点就成,那时候代差应该已经形成,他们就是有了火炮也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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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了火炮的事情,赵昊把话题转回到两人最感兴趣的贸易上。
他请两人品尝了巧巧烹制的酸笋鱼汤,这才微笑问道:“两位考虑过,日后如何才能让堺商株式会的利润最大化?”
“这……”两人以为赵公子这是在考校他们的商业才华,赶紧慎重回答。
“贩售最稀缺或者需求最大的商品。”岛井答道。
“独家垄断贸易权,掌握定价权。”千利休的回答显然更高一筹。
但他们会错意了。能在战国时代撑起一片天空的大商人,赵公子有什么好考校他们的?谁比谁会做生意还说不定呢。
“两位说的都对,千利桑更是道尽了买卖的本质。”赵昊要做的是洗脑,把他们洗脑成买办,他微笑道:“但有两种方法让我们所销售的商品,在市场上独一无二。被动一点的是出售市场上还没有的商品。主动一点的,则是让市场上的竞品消失掉。”
赵公子端起酒杯,呷一口千利休孝敬的‘美少年’清酒,嗯,味道怎么样两说,但这酒名太贴切了。美少年就喝美少年酒,人美酒也美。“你们细品,这二者孰高孰低啊?”
“这……”两人有种被打开新世界的感觉,忙满脸虔诚的寻思起来。
“显然是后者了。”还是千利休的水平更高一点点,要不怎么他是首席,岛井不是呢。
“出售市场上没有的商品时,需要先得到买家的需求。买家认不认可,多久能把需求培养起来,都很不确定。所以风险高,见效也慢。”
“确实,还是让现有市场中的竞争对手都消失更保险。”岛井也露出恍然之色道:“而且销路就摆在那里,立刻就能提高销量。”
“说得好,两位果然是商业奇才。”赵公子拊掌笑道:“那么接下来如何去经营?二位心里有数了吧?”
“明白了,我们会用心研究市场,看看先从那些本地产的商品下手,想办法把它们排挤出市场去。”两名日本商人,就此开启了他们的买办之路。
赵公子通过唐人了解到,日本现在的手工业还是很发达的,其中最支柱的产业为丝织业、棉纺业、制瓷业和茶业。
恰巧这也是大明的主要手工业。儿子随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很明显,这非但会影响大明贩往日本产品的利润,还会在南洋、西洋贸易中形成竞争。在大航海时代,最需要避免的就是自由竞争,所以赵公子决定在日本培养买办,假他们之手掐死日本有竞争力的手工业。
买办有三好,柔体清音易推倒……哦不,应该是‘心黑懂行带路党’。
当双方的利益高度捆绑,他们会主动为外商出谋献策,使倾销的商品更适合本地市场的需要。这些买办商人非但熟悉本地本国的市场情况,还有能力建立起从通都大邑到穷乡僻壤的推销网,让外国的商品与本地商品充分争夺市场,从而出现‘外货日销,土货日绌’的局面,扼杀掉本土的手工业。
为了让大明获得足够的产品倾销地,好创造启动商业革命和工业革命的条件,赵公子需要买办们的贡献。
“好不错,我看就先从瓷器和棉布开始吧。”他微笑着举起酒杯,与两人虚碰一下道:“三年之内,我希望市场上只有我们的瓷器。五年之内,让所有日本人都穿上我们的棉布。”
“公子放心,我等竭力而为!”两人赶忙双手举着酒杯,躬身向赵公子立下军令状。
第六十七章 凯旋
101舰,艉楼主帅餐厅中。
宴席到了末了,巧巧端上来金陵风味的甜品,上头撒的白糖让两个嗅觉敏锐的商人眼前一亮,问明白此物乃江南集团独有之后,两人忙询问是否可以委托耽罗商会进货。
赵公子欣然应允,其实不用他们说,赵昊也会向日本乃至全球倾销白糖的。让武士和骑士们都得上糖尿病,是他多年来不懈的追求。
希望到时候能开发出胰岛素,那样又能赚一波。
“还有最后一件事,就是暗中支持幕府。”赵公子最后吩咐道:“另外,我对和尚有特殊的感情,如果信长公将来对石山本愿寺动手的话,你们要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尽最大可能帮助显如。”
从明年开始,因为足利义昭与织田信长的矛盾公开化,第一次信长包围网将展开,而石山本愿寺这个对抗魔王的司令塔,赵公子还是要撑一撑的。以免因为自己对毛利家的打击,影响了包围网的效果。
“嗨。”两人忙沉声应下。堺市本就与幕府、一向宗有着深厚的联系,委身织田信长实属迫不得已。他们不敢公然支持二者,但偷偷做些小动作自然是免不了的。现在见赵公子与他们立场相同,终于可以放胆做一些更出格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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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不日就要离日,求见的人纷沓而至。待两人告辞离去,护卫禀报,路易斯神父已经久候了。
赵昊疲惫的深吸口气,看外头午后日光和煦,便让护卫在甲板上摆好桌椅,请神父喝茶。
简单的寒暄之后,神父禀告赵昊,他们已经派出信使去澳门了,但一来一回最少一个月。而且估计多明戈总督也不会很快下决定,差不多最快也年底能收到回信了。
“无妨,为了节省时间,我的代表会去广州跟他当面谈的。”赵昊淡淡道:“相信在那里,他会更清醒的认识到我的善意。”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耶稣会也会全力帮公子促成此事的。”路易斯神父端起茶盏呷一口红茶,感觉不够劲儿,又加了一大勺白糖。听说这玩意儿齁贵,他有种赚到的感觉。
“另外这次来,也是想请示下公子,明年开春后,可否派传教士到大明去传教呢?”
“这个我得回国后上本,鸿胪寺、礼部、内阁、皇上,一层层请示上去。”赵公子端着茶杯,娴熟的打起太极道:“唉,我大明的官僚主义害死人啊。”
“这样啊……”路易斯神父倒也不疑有它,耶稣会已经在大明门外不知碰了多少次钉子,自然知道明朝官员对外夷传教的戒心。难得有像赵公子这样不排斥切支丹教的明朝总督……在传教士们看来,赵公子的官职应该类似于葡萄牙的海外总督……他们当然要牢牢抓住了。
“那大概要多久呢?”
“不太好说啊。”赵昊皱着眉头叹口气道:“效率低下是文官系统的通病,我朝有个打油诗单说此事‘奏章递来递去,官老爷批来批去;衙门转来转去,最后问题还是哪来哪去’……听不懂?那算了,反正你知道,在任何一个环节卡半年都不足为奇就行。”
说着他安慰神父道:“总之我尽量催着点儿,你们也耐心点儿。这么多年都等了,这会儿就等不及了?”
“这不是看到希望了吗?”路易斯神父讪讪笑道,切支丹教进入大明这个远东的天朝上国,将极大降低他们在东南亚传教的难度。如果能得到明朝官员的背书,完全可以弥补葡萄牙在南洋兵力严重不足、威慑十分有限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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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更要保持耐心。”赵昊似笑非笑道:“你们几十年进不去大明,当知此事阻力不小。我也必须慎重谋划,先给足充分的前戏和润滑,慢慢试探,争取一次成功。不然这次失败了,就得再等几年才能再次尝试了。”
“明白明白,我们不再催促公子,公子自己把握时间。”路易斯神父之后退而求其次道:“听说济州……哦不,耽罗岛,完全由公子说了算?”
“不能这么说,那里是大明属国的土地,有李朝的地方文武管辖。”赵昊笑看路易斯神父一眼,他就知道他们像逐臭苍蝇一样,不会放过任何传教的机会的。“神父来自欧洲,应该很懂附庸的子民不是我的子民吧?”
“明白明白。”路易斯神父心下一沉,暗道莫非连耽罗岛也不行?
“神父想去那里传教?”赵公子却主动问道。
“嗯嗯。”路易斯神父点头如捣蒜道:“李朝紧跟大明的步伐,大明不对我们开放,他们也一直把我们拒之门外。只能指望公子这位保护人了。”
“行吧。”赵昊像是下了多大决心似的:“那我回头跟李朝的人说说,你们过了年就派人过去吧。”
“哦,赞美主!感谢公子!”路易斯神父登时欣喜若狂,忙一边划十字一边起身鞠躬。李朝也是远东的人口大国了,能以耽罗岛为楔子,把朝鲜半岛拿下来的话,自己的功业也足以封圣了。
圣·路易斯神父,哇!想想就让人生出被滴蜡般的快感来……
“但我有个条件。”赵公子却笑容一敛道。
“公子请讲。”神父忙擦掉口水,洗耳恭听。
“你必须向上帝发誓,绝对不能让火炮、火炮技术和火炮工匠流到日本。”赵昊冷声道:“我也在此发誓,只要日本出现一门火炮,非但我们之前的协议作废,我还会把切支丹教赶出日本去。你知道我能做得到!”
“哎呀,我的上帝……”神父顿时起了一脑门子白毛汗。这赵公子也太神了吧,自己来前才刚答应,帮宗麟法师雇个造炮工匠。怎么转头就让赵公子敲打上了?
赵昊哪知道他和老王的**交易?只是单纯为了防范日本打炮第一人的出现罢了。
“好吧,我向上帝发誓。”路易斯神父只用了几秒钟,就掂量出孰轻孰重,把答应老王的事情丢到了九霄云外。
“相信我神父,长远来看这是最明智的选择。”赵昊举起茶杯微微向他示意道:“没有了大炮的优势,大明还是大明,可你们还能在亚洲立足吗?”
“是,公子说的是。”路易斯神父擦擦汗,心中对老王的一丢丢小歉疚,很快消失不见了。
~~
三天后,毛利家与大友家也达成了协议。毛利家以保证永不侵犯九州,永不勾结九州大名,承认大友家对九州的统治权,并交出立花山城和门司城、赔偿大友家铜钱十万贯为代价,换取了与大友家停战交好。
这就是毛利元就老谋深算的地方,他先跟明朝人签订条约后,明朝人便归心似箭,急着回家过年。这就逼着老王不得不赶紧签好停战协议。不然明朝舰队一走,因岛水军马上就可以杀回关门海峡……毛利家放弃水军不假,可因岛水军只是毛利家的盟友啊,并不受《马关条约》约束。
毛利家的五万大军,还屯在对岸没开走呢,到时候杀回北九州来,还不一定谁赢谁输呢!
再说这协议还是大友家得利,没了毛利家在背后捣鬼,他终于可以好好收拾下那只肥前之熊了。
现在老王满心都是想打小熊熊!也就痛快的在协议上签了字。
约成之后,大友家便立即解除了对两座城池的包围。吉川和小早川率领门司城中的三千守军、五万民夫,经由新搭建的浮桥返回了毛利领内。
同日,立花山城也开城投降,一千毛利军和秋月文种所部五千人马也退回了周防。
同月下旬,因毛利军撤退而完全丧失斗志的高桥鉴种开城投降,而后被宗麟没收领地,移往丰前小仓。至此,因毛利军入侵而起的北九州叛乱彻底平定了!
随着双雄对决以大友家的完胜告终。宗麟构筑起了大友家最大的版图——领有丰前、丰后、筑前、筑后、肥前、肥后及伊予半国,迎来了最鼎盛的时代!
这让宗麟在志得意满之余,顿觉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向赵公子低头,签订《大分条约》,实在是英明无比了。
不过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呐喊,就算没有赵公子插手,这场大战的胜利者,也本该是老衲啊!
所以在门司港,以最热烈的仪式送走了明朝的舰队后,他最大的感觉是如释重负,而不是依依不舍。
看着赵公子和他的舰队缓缓在消失在海平面,老王便转过身来,对道雪笑道:“走,回去看看我们可爱的訚千代去!过完年,我们再收拾龙造寺家!”
“嗨。”道雪应一声,从袖中掏出赵公子所赐的那枚白玉观音,对女儿的思念之情泛滥成灾。
~~
战船缓缓驶离关门海峡。
将士们欢快的凯歌声中,赵公子与大侄子神情放松的立在艉楼,看着越来越远的岛国。
“这次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见到织田市……”赵士祯念念不忘叔父许自己的日本第一美人。
“下次一定。”赵公子看着执着的大侄子,心说下次再来,差不多就该到浅井长政被逼自尽,阿市带着三个女儿回娘家那光景了。
大侄子要上演未亡人系列?想想还真挺刺激呢。
ps.大纲没理顺,先两更哈。
第六十八章 庆功
大侄子嘴上说挂念阿市,身体却很诚实,转头就拿出一份图纸,上头画着他真正的爱——117口径永乐大炮。
“叔,我有个新想法,您瞧靠谱不?”他献宝似的把图纸送到赵昊面前。
赵公子无奈瞥他一眼,这可不行,这样会注孤生啊,大侄子。这才向那图纸看去,顿时眼前一亮。
只见图纸上这门炮的位置,多了个燧发枪枪机样的装置。
“你这是,要把大炮也改成燧发的?”
“叔果然一眼就看透了!”赵士祯忙点点头,解释道:“我跟炮手交谈发现,他们普遍都认为,用引信点炮太影响命中了。从点着引信到发炮需要间隔几秒,必须抓提前量。而且每根引线烧的还快慢不等,提前量也很难抓的住。此外,哪怕用了防火引信,下雨时引火绳还是容易被浇灭。”
“嗯。”赵昊点点头,果然武器要在实战中改进啊。
在旋转炮塔普及之前,虽然射击角度可以依靠人力微调,但是很不方便。所以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以精确一击就十分重要。目前用引信点炮的击发结构,确实是影响命中率的一大桎梏。
“所以侄儿自然就想到,能不能也把大炮的击发装置,改成隆庆式那样,一扣扳机马上就发射。”赵士祯手指一勾,巴望着赵昊道:“叔,您看这法子有门不?”
“有门儿,当然有门!”赵昊大笑着揽住他的肩膀,就像搂着个绝世美女一样,无限喜爱道:“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就照这个路子弄,争取早点弄出来!”
说着又给他画饼道:“叔保证,我们再来日本时,一定会把阿市还有她仨闺女,都给你弄到手!”
“哎。”赵士祯乐得合不拢嘴,也不知是为赵昊的许诺高兴,还是因为自己的路走对了?大概……是后者吧。
这可是大嘤皇家海军的最高机密啊!英国的战舰在1745年,就开始用燧发机构为火炮发火,却一直严守秘密,愣说自己打的准的原因‘无它,唯手熟尔’……弄得拿破仑信以为真,跟大傻子似的,让所有法国军舰都挂上纳尔逊的画像,以督促他们知耻而后勇,好好训练。
结果拿皇到死也没看到法国海军提高命中率的那一天。
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欧洲开始普遍采用更优越的拉火管击发火炮了,法国人才知道,自己他喵的被英国佬蒙了一个世纪。要不是德国鬼子太猛,他们永远都不会原谅大嘤的。
赵公子暗暗发狠,等大侄子搞出火炮燧发机来,自己也要学大嘤,保密它两个世纪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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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关门海峡回警备区基地全程七百里,前半程是逆流,后半程顺流。好在这几日一直刮东北风,差不多两天就能到。
利用路上这点时间,赵公子召开全体警官会议,宣布为其两个月的‘惩戒行动’圆满结束,除了对他们表示感谢和祝贺外,还让众警官好好总结此次行动的得失,待回到基地后认真研究讨论,为来年制定针对性的训练计划。
大会之后,他又在自己的房间里,跟金科、王如龙和马应龙开了个小会。
马上就回港了,大伙儿的心情都很轻松。赵昊让巧巧端来茶点,请三人边喝茶边聊。
“这次算超额完成目标了。”赵昊端着茶盏,懒洋洋靠在沙发上,笑道:“非但预先的三个计划——狩猎盖伦船、消灭九州各家水军,垄断九州贸易,全都达成了。而且还通过关门海峡之战,逼迫毛利家签了《马关条约》,提前拿到了石见银山……我本打算等两年再说的。”
“谁承想,毛利元就的两个儿子都被困在了门司城?”三人不禁笑道:“可见公子洪福齐天。”
“哈哈哈。”赵昊放声大笑起来。“对了,还有堺市投靠。而且达到了通过实战练兵的效果,这次真是不虚此行啊。”
“是啊。”三人深以为然点点头。
“关门海峡一战,终于打出了点儿精锐的样子。”王如龙神色颇为自豪,又话锋一转道:“不过问题也不少,还得好好总结提高。”
“不错,所以今年要好好制定下训练大纲,来年严格训练,尽快提升战斗力。”金科也沉声道。
马上就进腊月了,这时候警队进入休假状态,只能等来年开春再好好训练了。
“嗯。”赵公子搁下茶盏道:“隆庆四年,警备区以扩编训练为主,基本不会有大的动作。”说着他看一眼王如龙道:“只要按计划把佐渡岛和镇远岛拿下来就行了。”
“是。”王如龙忙应一声。
“明年警备区要把各水警局、派出所的架子搭起来,棱堡和码头建起来。”赵昊又吩咐马应龙道:“这件事你费费心,替金大哥分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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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马应龙赶紧接下任务。
“我回去再催一下,争取一年内给各水警局把船配齐。”赵昊说完想一想,又叮嘱两人道:“你们记住,尽量不要掺合九州岛的事务,他们打出狗脑子也不要管。大友宗麟有些飘了,得让他清醒清醒再说。”
“明白。”两人赶紧应下。
“至于毛利家这边呢,你们不要急着去隐歧岛,那边明年应该会有好戏上演。”赵昊摸着下巴寻思一下,觉得还是把话说清楚点儿的好,便解释道:
“毛利元就之所以着急把两个儿子赎回,除了爱子心切外,还为了让他们领兵平定境内的尼子家和大内家余孽。别看尼子家动静挺大,攻势挺猛,但绝对不是毛利两川的对手,八成会退到隐歧岛上。那时候你们再适时出现,不妨帮尼子家一把。”
“如果他们能宣誓效忠我们,可以把隐歧岛让给尼子家做大本营,你们在旁边的西之岛上建立基地。那是个天然的环岛,做海军基地再合适不过了——然后让尼子家帮我们开采银山,我们为他们提供保护,这样才能让毛利家不敢轻举妄动。”
“遵命。”两人忙记下来,马应龙轻声问道:“公子是担心毛利家毁约?”
“嗯。这帮日本大名没什么信用可言。毁约就跟拉屎放屁一样轻松。”赵昊淡淡道:“而且我们还会把石见银山的产量至少提高一倍,毛利家能不眼红才怪。他们虽然不敢明抢,但暗中作祟,让我们待不下去却很简单。”
“但石见国历来是尼子家的地盘,而且基本是易守难攻的山区,山民和矿工都心向尼子家。让尼子家帮我们开采的话,毛利家非但不敢作祟,还得乖乖讨好我们,求着不要让尼子家作大。”
赵昊说着揶揄一笑道:“不然有我们的战舰支援,鹿之介将成为毛利家的噩梦,让他们永远不得安宁。”
“公子英名!”金科三人不禁叹服,心说简直没人比公子更懂日本了。
“那另外一家呢?”他们又请示道。
“大内家就让他自生自灭好了。支持他们是亏本的买卖,不能做。”赵昊轻叹一声,谁让他们没有石见银山呢?
又沉声叮嘱道:“总之记住对日本的策略就是四个字‘离岸制衡’。要让各方都无法吃掉对方,这样我们才能坐山观虎斗,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略利益。”
“是!”三人齐声应下。
~~
冬月廿三,海警舰队回到了阔别两个多月的耽罗岛。
童梓功率领城山水警局的十艘战船在牛岛外列队迎接,鸣放礼炮欢迎将士们凯旋。
喜气洋洋的鞭炮声中,蓬帆打满补丁、船身伤痕累累的战舰,一艘接一艘缓入了城山港。
军港码头上锣鼓喧天。留守的警员、施工的民夫,新港市长唐友德、李朝济州牧李若同、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朴成性,以及一众耽罗商会商人,都聚集在码头上迎接。
看到穿着笔挺警袍,威风凛凛的在船舷站坡的海警队员,警员和民夫们都发出了忘情的欢呼声。
唐友德等人的眼里,却只有意气风发的赵公子。
待到舷梯架好,赵公子便在众将簇拥下走下了旗舰。
“公子可担心死老唐了!”唐友德一边抹泪,一边炮弹般排众而出,抱住赵昊的两腿。
也就是他能有这待遇,换了别人,早就被高大哥一脚踢海里去了。
“好了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赵公子拍了拍唐胖子的头,把目光投向他身后。
“下官拜见公子!”李若同和朴成性忙率众虔诚跪拜。他们已经听先一步赶回来接货的金熙善,讲述了赵公子的舰队,在日本大杀四方的英雄事迹了。
如果李朝众人说之前巴结他,还主要是因为‘事大主义’影响下,天朝上国的光环作祟。
此时他们敬畏的,则是这位率军凯旋的赵公子本身了。
赵公子强无敌啊!做赵公子的狗,太有安全感了!汪汪!
~~
当天,警备区基地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会。
城山下的大片空地中,点起了一堆堆篝火。新港市和济州府送来了丰厚的劳军物资,炖牛肉、烤全羊、烤乳猪、炸鱼、烧鸡……
还有白酒、葡萄酒、米酒、三鞭酒……
两个多月滴酒未沾的海警官兵们,终于可以开怀畅饮了!
ps.今天做了一天大纲,来不及写两章了,只有这一章了,争取明天补上哈。
第六十九章 休假与耽罗岛海警学校
庆功宴之后,警员们开始配合船匠修理作战中受伤的战船。即使没什么损伤的,也要把船开进新挖的干船坞里,进行精心的保养。这样才能让战舰在最佳的状态,迎接下一次战斗。
当然这期间,船上不需要那么多人手了。除了战备值班的战舰外,大部分入坞的船上,警官和警员们开始轮班休假了。
按照《条例》规定,除了春节、端午、中秋等节假日外,警官和警士们每年还拥有天数不等的固定假期,警督一级的高级警官可享受两个月带薪假;警监级别的中级警官是五十天,警司级别和警士长级别是四十天,警士级别则是三十天。
而目前占总体人数九成的警员们,则不享有固定假期,但他们可以用积分兑换。
积分制是赵公子对海警部队量化管理的重要内容。日常训练、内务评比的优胜者将获得珍贵的积分,而出海巡逻战斗时则会有固定的积分加成。战斗中优异的表现,自然也会以极大的权重体现在积分上。
比如这次惩戒作战,因为出海超过两个月,所有警员警士都可以获得50个长航积分。加之连战连胜,所有人还能获得100个胜利积分;在战斗中表现优异的警员,还可以额外获得最多200个人军功积分。
这还是因此此次战斗难度偏低,没有任何积分加成的结果。如果战斗难度被评定为乙级以上,战斗和个人积分还会有显著的加成。
据说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刘参谋说,幸好关门海峡之战打得还算壮烈,不然此次惩戒作战的最终评价可能会落到丁级,那样非但没有加成,而且还会让积分缩水四分之一。可怕!
积分可是警员们最珍视的东西,因为它可以兑换晋升资格,让警员获得提前晋升。
比如预备警员原本需要入伍满一年才能转正,但积满100分之后,就可以随时向警员处申请,消耗100积分提前晋级为三级警员。
原本担任三级警员满两年,才能晋升二级警员,但如果你积攒了200积分,就可以提前申请,晋升为二级警员了。再积400分又可以提前晋升一级警员,而正常是需要再熬三年的。
此外积分还可以兑换假期,只是忒黑了点儿。50分兑一个月,150分兑两个月,300分兑三个月。一年最长不能超过三个月。
当然,又有谁舍得如此挥霍得来不易的积分呢?
虽然警员们通过惩戒作战,普遍攒了200多个积分,但肯定要优先考虑兑换晋升资格啊……200个积分足够三级警员晋升二级了。余下的积分要是还够50分,他们才会考虑要不要兑上一个月的假期,回家显摆显摆。
毕竟随同积分发下来的,还有丰厚的奖励金,哪怕是预备警员都可以拿到100两,正式警员们普遍超过150两,战功卓著者甚至能拿到200两!
富贵不还乡,有如锦衣夜行啊……
最终,一半人选择兑一个月假期回家过年。不过他们选择从年前半个月开始休假,这样加上过年的十天节假,可以在家过完上元节再回来。
还有一半警员选择只把钱捎回家,继续坚守岗位,攒着积分争取早日晋升警士。到那时就能像警官们那样拥有固定假期,而不需要消耗宝贵的积分了。
只有寥寥几个人花了150点,兑了整整两个月的假期,好回家玩个过瘾。自然引得一众同袍好生羡慕嫉妒恨,都说这几位太他妈烧包了!
谁知老几位说了,这算什么?咱们炮王可花了三百分,兑了三个月的假。警员们顿时觉着,不愧是炮王,本钱真厚!羡慕不来,羡慕不来啊……
炮王者何人也?加国吴……哦不,山东褚六响是也。
但跟大伙想象的正相反,褚六响这次出海其实挺郁闷。连续作战整整两个月,也没捞着像之前两次那样露脸的机会。结果最后只得了区区200分……虽然这已经是一血舰上最高的得分了。但在2字头的主力舰上,拿300分的都比比皆是,200分只是的平均数而已。
这让他深感未来作战,小型舰只能敲边鼓、当配角,要想当主角,有肉吃,一定得上主力舰。想来当初真是太傻太天真,居然拒绝了总队长上旗舰当炮长的邀请。
现在回过味来了,也没脸再去求总队长了。
唉,悔之晚矣啊……
让他更糟心的是,经过那红毛鬼平先生的点拨,周围炮手们的射术进步很快。他打炮的功夫已经不像从前那么鹤立鸡群了。虽不至于泯然众人矣,可也让一直习惯了当领头羊的褚六响很失落。
加上他已经是一级警员,再想晋升警士,除了要更高的积分之外,还得去海警学校预备士官班进修才行……听说进修完了还要考试。这让褚六响感到更加畏惧了。
虽然入伍两年来,他已经通过夜校学习基本扫盲。但也就是识字而已的程度,让他写写算算,简直比上刑还难受。
种种情由,叫褚六响难免有些丧气,心说那就不进步了,就一直当个警员到老吧。便把所有积分都兑成长假,揣上这一年多攒下的三百两银子,准备回家买房置地娶个媳妇,练练自个的另一门炮。
争取首发命中,生个胖小子。嘿嘿哈哈……
想到这儿,褚六响心头大热,他一盘算,警备区安排船送他们回去,得等到腊月十五,到家就年根了,年前肯定娶不上媳妇。所以还是自己早点走吧。
正好有条加波岛水警局的船,下午要回新港去,褚六响竟是一刻都不能等了,马上申请立即休假,背上背包就搭船去了新港。
却也没问问,新港啥时候有船回大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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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赵公子,他在基地休息一天,参加了廿五日的‘耽罗海警学校’奠基仪式。
金科挑来挑去,最终还是决定把海警学校放在城山日出峰上。首先日出峰够大,山顶几千亩的平地,足够建一所容纳数千人的学校了。而且日出峰是整个基地的制高点,面朝茫茫大海,名字也有极好的寓意——日出东方,海警部队将从这里冉冉升起!
此外,这日出峰别看才不到两百米高,但不管是做营房、仓库、工场还是办公大楼,上上下下都很不方便,连淡水都得从山下取。还是拨给海警学校,让他们折腾来受训的学员……哦不,更好的磨练学员们的意志去吧。
听了金科的报告,赵公子深以为然,便批准在日出峰兴建‘耽罗海警学校’,并亲自题写了校名。
别笑,经过这几年的练习,他的字已经大有长进,一笔楷书写的工工整整,直追柳赵。
呃,至少他身边人都这么说。他们不会骗人的,对吧?
奠基仪式后,赵公子又举行了海警学校的动员会议。会上他对所有参与建设人员指出,要继续发挥‘全力以赴、艰苦奋斗’的西山岛精神,小步快跑抢时间,摸着石头过河,一边建设一边教学。争取用一年时间,摸索出最切合自身的教学方式和内容,并为现有的海警官兵完成补课。
海军是个技术兵种,靠一群文盲怎么称雄七海?
教员方面,除全权负责学校建设的常务副校长金科之外,他还任命为童梓功为教务长,平托为首席教授。
平托出身于葡萄牙的航海世家,还在亨利王子创办的航海学校中进修过。除了知道怎么打炮之外,还懂得地图测绘,气象、海洋、造船、航海,是个不折不扣的宝藏老男孩。
虽然他掌握的航海技术都不算先进,但好处是都在葡萄牙的航海事业中,经过长久的实践检验。比如测量海拔高度的象限仪,测量纬度的横标仪,都指引着葡萄牙人环球航行了,自然不会误人子弟,十分适合给海警官兵们打基础。
其实赵公子早就让贝培嘉和华伯贞,在南京研究更科学的六分仪等航海仪器,并展开测量学和弹道学的研究,这次回去估计就能有成果了。不过鉴于海警官兵们连加减乘除都算不好的残酷现实,还是先完成基础的几何、代数教育,再接入高阶知识吧。
经过之前一段时间的讨论,暂定明年为警员们开设数学、海洋学、气象学、测量学四门公共课程,另外针对不同岗位,开设帆缆、炮术、后勤、损管、救生等不同课程。
而警官们除了这些课程,还要学习军事思想、舰艇指挥、舰队配合等专门课程。
别看这些课程听起来唬人,但实际上内容都很浅显。除了数学和测量学外,一门课十天半个月就能教完。
因为再深的话,非但警员们学不会,赵公子和平先生目前也搞不出来。所以警员们只要好好学,一年结业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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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赵公子的话来说,就是先把骨架搭起来,有了骨头不愁肉。解决从无到有的问题后,再慢慢丰富课程内容就是了。
第七十章 黄金航线
此外年初时,赵公子便让金科在崇明岛,筹建了一所崇明航海学校。那所学校除了给皇家海运集团培养合格的船员外,还承担着向海警学校输送优秀航海人才的作用,可算是海警学校的预科吧。
赵昊希望这样可以减轻海警学校的教学压力,缩短警员培养周期,以此达到他尽快将海警部队扩编到八千人,同时尽量不影响战斗力的目标——虽然跟葡萄牙人在和谈,但必须也做好开战的准备!
到那时,葡萄牙人肯定派出一支足够强大的舰队,不全力扩军备战提高战斗力,怎么击败来犯之敌?!
所以至少未来两年里,崇明航校的绝大多数学员,毕业后都会流向海警学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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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赵公子又视察了未来的木材堆场和木料加工厂。将来日本送来的原木,会在这里利用强劲的海风阴干,然后粗加工成合适运输的木料,运送到江南造船厂建造战舰。
船用木材是目前最重要的军事物资,当然要建在警备区基地里,才能保证安全了。但赵昊综合考量之后,决定还是把造船的地点放在崇明。
也只能放在崇明,因为想要造出优秀的海船,需要完整手工业体系的支撑,耽罗岛不具备这个体系。
大型造船场是个人员、资金、物资高度密集的地方,可谓眼下科技含量最高的超级工场,需要采购的材料达上千种。至少需要诸如铁匠铺、铜器局、织布坊、造绳场、麻油坊、油漆场等等几十上百个上游配套工场支撑。
而且这些工场还有各自的上游工场,怎么可能都搬到警备区来?
这种手工业体系虽然不像工业体系那么让人绝望,但也依然不是说建就能建的起来的。不然日本为什么造船业还停留在五百年前的水准?无它,就是没有完整的手工业体系,弄到了大福船,他也造不出来。更别说西洋船了……
赵公子要不是背靠着全世界手工业最发达的江南地区,也不敢豪横的逮一艘盖伦船回来就敢仿造。
所以他没法将造船厂放在孤悬海外、要啥缺啥的耽罗岛。再说这么大一个产业放在崇明县,也能把整个县的经济都带起来……光成千上万中高收入的工匠们的消费,就足以让崇明恢复当年东海瀛洲的盛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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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察完了木材堆场,回头他又听取了耽罗商会关于对日贸易的建议。
虽说不管江南集团供啥货,他们都得照单全收。但实际上国内的供货方,总归不如他们了解日本的市场,所以到底进什么货,进多少货,这帮李朝商人其实有很大的发言权。
按照赵昊的要求,金熙善编制了日本主要商品的价目表。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
日本因为资源匮乏,手工业落后等原因,自产的商品种类十分匮乏,偏生还就不缺金银……所以大明所有商品在日本涨价都最少超过五倍,普遍在十倍左右,二三十倍者也有之。
赵昊看到,日本需求量最大的是生丝,在江南目前一斤仅700文钱的生丝,在日本的到岸价竟要八两银子一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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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贵的生丝织成的倭缎,普通日本人根本没法承受,因此相对物美价廉的大明各种丝绸、绢缎、棉布也大受欢迎,利润竟也将近十倍。
此外,各种瓷器、陶器、铁器、香扇伞茶、蓖毡袜针、纸墨笔砚、书册图画之类,出口利润也都在十倍左右。甚至把直接铜钱贩运到日本,都能获利超过五倍……
当然利润最高的还是战争物资,比如药材,利润高达几十倍,而且还供不应求。比如川芎、甘草之类不值钱的药材,在日本居然居然每斤值七十两银子!获利可达百倍,超过硝石成为利润最高的单品!
借着手中的册子遮挡,赵公子努力合上了嘴巴,然后才放下这份价目表。
从前他只知道中日贸易能赚大钱,今天他才确切知道,这到底能赚多少钱。
妥善经营的话,一年几千万两银子不在话下啊!
怪不得九大家为此打出脑浆来,怪不得葡萄牙人厚着脸皮也要毁约横插一杠。
想到这儿,赵昊心头升起一丝明悟,自己跟葡萄牙人之间必有一战!
马子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他就敢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他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死的危险。
对日贸易可是超过百分之五百的利润啊,尼玛葡萄牙人还不得上天?
自己断了他们这条财路,他们怎么可能答应?
虽然赵公子提出,他们可以把商品贩卖到琉球,但是绝对不可能让太多的利润给他们的。耶稣会的人不在乎,因为他们都是发了四愿的苦修士,只要能传教,才不管那么多有的没的呢。
可葡萄牙人绝对不会答应,把如此恐怖的利润拱手让人。
那么退一步,大家共享日本市场?显然完全行不通,因为巨额利润的前提是独家垄断,你不买我的就没得买,所以只能接受我的敲诈。但只要哪样商品你国内能自产了,价格马上就会下来。或者市场上又出现了一个卖家,都会引起价格崩塌。
所以赵昊必须一手打击日本的民族手工业,另一手将所有竞争者都撵出市场去。
因此,与葡萄牙人的对决在所难免了——要么自己彻底击败他们,让他们断了对日贸易的念想。要么他们击败自己,暂时断了自己对日贸易的念想。
‘绝对不会有其它的可能……’赵昊默默认清了现实。
好在他一直在做最坏的打算——如此着急扩军备战,不就是为防最后谈崩,跟葡萄牙人终须一战吗?
‘总之要尽量拖延这一仗到来的时间……’赵公子暗暗盘算道:‘开战越早越不利,开战越晚越好!’
“公子,公子……”见他变成了泥塑,半晌不言不动,金熙善实在忍不住唤了起来。
“哦,啊?”赵昊这才回过神来,看看他道:“说到哪了?”
“说到输日商品的挑选。”金熙善赶紧提醒道。
“哦啊……”赵昊端起茶盏呷一口,组织下语言道:“一是当然要注意发货品种要丰富,配比要合理。不要总照着几样货物发,供过于求价格就保不住了。”
“是。”金熙善忙点头笑道:“不过公子大可放心,日本人的需求奇大,比如生丝之类,就是把大明市面上的生丝都搜罗给他们,也不够用的。”
“他们拿去吃吗?”赵公子笑骂一声:“总之你留神就好,利润下降的太狠,你这个会长就别干了。”
“明白!”金熙善登时笑不出来了。
“二是要注意控制军事物资流入日本,硝石、火药、火枪、刀剑、盔甲、皮革、药材之类……”赵公子又叮嘱道:“不是说不可以输入日本,发战争财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但卖多少、卖给谁,必须要先请示我。”
“是。”金熙善忙正色应下。
战略物资的流向是可以改变日本诸侯实力对比的,必须由赵公子亲自把握,才能利用军需品将离岸平衡术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第三,要以打击日本的手工业为主。”赵公子又老调常谈道:“你要调查看看他们有什么本土产品,能跟我们构成竞争,那就卖的比他们还便宜,把他们的商品挤出市场再说。这个我已经跟堺市的商人打好招呼了,你们注意配合,先拿棉布和瓷器试试手。”
“公子,日本的瓷器都是从我朝贩过去的……”金熙善颇为自豪的小声道。
“哦,是吗?”赵公子只听唐人说,日本有昂贵的大明瓷器,还有便宜的粗瓷器。就下意识以为,那是日本人自己烧制的呢。
“日本人到现在只会烧陶器,并没有制瓷技术。我们就用瓷器当压舱石,贩卖去日本。”金熙善忙替李朝消弭赵公子的祸心道:“当然我朝学艺不精,只能生产些粗瓷,数量也不多,威胁不到天朝精美的景德镇瓷器……”
“唔。”赵公子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让这厮一说他也想起来了。确实,日本是在后来侵略朝鲜时,掳走了李朝大量人口,其中就有制瓷的工匠。然后大概在老乌龟去世前后,也就是战国时代结束十年以后,才由这群工匠在肥前国有田郡成功烧制出瓷器,这才开启了日本制瓷行业的历史。
到了清朝的时候,日本非但不再从中国大量进口瓷器,还生产卡拉克瓷销往欧洲,直接冲击到清朝瓷器的销路。
“要防微杜渐,不可以让你们国家的制瓷技术外流,记住了吗?”反正江南的制瓷业也不发达,赵公子也就不跟李朝人抢这点儿残羹剩饭了。
“明白。”金熙善信心满满道:“我朝的瓷器皆由官窑中的工匠和奴婢负责生产,民间禁止私造,正是为了替天朝保密制瓷技术啊!”
“嗯。”赵昊点点头,不由想到大明也是把天下的制瓷业都集中到景德镇去,怕也有对外保密技术的考量。不过好像福建那边的民窑已经很发达了,甚至可以为客户提供深度定制服务。可见大明的保密水平,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ps.继续写,但今天差的有点多,明天上午再发吧。
第七十一章 能干的大姐姐
把注意事项交代完了之后,赵公子便满怀期待的问金熙善道:“怎么样?年前能发第一批货吗?这贸易一断快半年,日本人已经望穿秋水了。”
“公子放心,这个月就能发货,正好赶上那些大名采购年货。”金熙善忙笑道。
这年代,日本和李朝都用大明的历法,自然也过农历的新年。大名们要拉拢家臣,过年时要赏赐丰厚的礼品。错过这个剁手节,他们的消费欲望一下子就会降下来。
“真的假的?”赵公子半信半疑的脱口问道,他是真怕了李朝人爱说大话的毛病。
不过这次,金熙善还真没说大话。
因为从上个月开始,江南集团每次运粮时,都会捎带运上几船生丝、丝绸和布匹,在新港市驻泊时,便把货卸到耽罗商会在码头的仓库中。
从天津返程时,船的运力更加宽裕。而且大明北方的各种出产物美价廉,同样的物品比江南便宜太多,只是困于南北交通不便,所以无法运到南方罢了。
是以北货甫一运到江南,顷刻间便会被各路商家抢购一空,哪怕不刻意哄抬物价,轻轻松松也能获利一倍以上,有些稀罕商品甚至利在数倍,不亚于将货物贩卖到耽罗岛。
精明能干的陈姐姐,与西山集团新成立的西山商贸公司紧密协作,凭借西山集团强大的物流网络,每次都能将所有船舱,用辽东产的坚果榛蘑、人参鹿茸、天麻灵芝,貂皮虎骨;北直隶产的烧酒酥糖、玉器琉璃、京绣漆雕、琥珀挂毯;山东产的绢扇瓷器、老酒腊肉、砚台蜡烛、海米干贝、海参鲍鱼;河南产的澄泥砚刘毛笔、杜康酒毛尖茶、狗皮膏药道口锡器;乃至山西产的陈醋香醋米醋白醋腊八醋……填得满满的。
返程时,船队也会停泊新港,把耽罗商会需要的部分货物卸掉。再装上耽罗岛的牲口、柑橘、干海产等物返回江南。怀秀姐不愧是仓储管理的奇才啊!那真是把运力利用到了极致,一点舱位都不浪费。
眼下耽罗商会新建的一期仓库里,已经满到快要爆仓了,只等着赵公子点头,就赶紧发第一船货了。
“说起来,月底皇家海运的船队又要到港了,二期的仓库还没修好,商会正发愁没地方存货呢。”金熙善一脸幸福的笑道:“这下太好了!抓抓紧,争取提前一天出库装船,给新到的货物腾地方!”
“哦,集团船队是北上还是南下?”赵公子心中一动,他也很想念怀秀姐了呢。
“南下。”金熙善忙答道:“正常三天后抵达新港。”
“我们还有行程吗?”赵公子问身后的马秘书。
马秘书似笑非笑道:“与李州牧共进晚餐。”
“那咱们今天就去新港吧,我在船上请他吃饭。”赵昊笑道:“跟着大部队一起回江南,省得警备区还得再派船队护送。”
“是。”马秘书应一声,马上安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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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说走就走,当天便离开了城山港。
101舰正在船坞修船,他坐的是东方美人号盖伦船,船上还满载了从日本敲回来的赔款。
此次惩戒作战,共计运回了缴获佛郎机人的十二万两白银,八千两黄金;还有大村家赔的四万两黄金,以及后来的十万两白银。三岛倭寇赔的十八万两黄金;又从江川城废墟中找出了白银五万两,黄金三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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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岛津家在出让种子岛外,也赔偿了三万两黄金。加上种子岛时尧奉献的十万两白银。以及根据《大分条约》,大友家支付的二十万两白银。以及根据《马关条约》,毛利家支付的一百万两白银。
至于堺市支付的两百万两白银,赵昊让他们都拉回去了。其中一半用来购买木材,另一半作为集团购买堺商株式会社一半股份的投资……
最终总计获得白银157万两,黄金26万1千两。按照大明的比价,折白银大概365万两。扣除此次行动的全部花费,甚至包括后续修船、重铸大炮、补充弹药的费用,依然结余300万两的利润!
按照约定,其中四分之一作为奖金,已经发给了参战的将士们。还有四分之一归警备区所有,用于区内各种建设。剩下一半,也就是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则属于集团收益了。
但留给警备区的只有一半真金白银,发给将士们的更都是白银票……他们还得漂洋过海的回家,也愿意要白银票,所以大部分金银都由这艘盖伦船运回江南去。
黄金白银加起来其实不到六十吨,对排水量达600吨的东方美人号算不得什么,全当压舱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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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操练,海警队员们已经大体掌握了,如何操纵这艘庞然大物。眼下只需要几个东南亚的水手在旁边指点,就能完成基本的帆缆操作了。
为了保险起见,赵公子还带上了东方美人号原先船长阿方索少校。
阿方索少校不像平托上校,他不需要承担舰队被俘虏的责任,所以没那么容易被说服。直到平托上校成了平先生,他成为俘虏中地位最高的那个,开始了光荣的倒夜香生涯之后,在夜香气味的熏陶下才渐渐想通了。
忠贞不渝的贵族气节再芬芳,也抵不住黄金汤那么冲的味儿啊。那该死的夜香居然能盖住他的体味,你说得有多臭吧?
阿方索主动要求见赵公子,表示愿意合作,接受公子一切安排,只要不再倒那该死的夜香。
赵昊给他三个任务,一是到崇明航海学校担任首席教授,传授相关航海知识;二是暂时担任盖伦船的船长,并带出几名预备船长来;三是协助江南造船厂仿制出合格的盖伦船来。
当然这一切都是有期限的,等与澳门方面达成协议后,第一时间就会放他和他的船员们回去。在此期间,只要他乖乖配合,赵公子自然会给他一个贵族军官应有的待遇和尊重。并会根据他的表现,在他离开时,送他一笔上不封顶的赏金。
阿方索少校也知道这种事你来我往、耗时漫长,没个一年半载,根本谈不拢。为了能过得舒服一点儿,便答应了赵公子的要求。这次他送赵公子回江南后,会留在崇明岛一边教学一边帮着造船,充分体现了赵公子物尽其用的一贯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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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友德坐在那包了棕色小牛皮、有着螺钿雕刻的柔软沙发中,打量着这间用深褐色带着精致雕刻的胡桃木,装饰出的文艺复兴式豪华船长室,不禁感叹道:“他妈的,红毛鬼还挺会享受呢。”
一旁的李州牧也踩了踩脚下的地毯道:“是啊,这张地毯就得值大几百两。”
但他这话是为了引出后半句:“下官家里就有一张,比这个稍微大点儿,花了我整整千两银子,可怕内人心疼坏了。”
李朝人爱炫耀的毛病,啥时候都改不了。
“这是波斯地毯。”赵公子端着意大利产的玻璃酒杯,呷一口甜润馥郁的朗姆酒,淡淡一笑道:“听说在忽鲁谟斯进货时,最大的那种仅需要区区二十个杜卡特,也就是十两银子。”
李州牧登时嘴角直抽,心疼的无法呼吸。
“哇,这帮南蛮可真黑啊。”唐友德灌一口波特酒,大惊小怪道:“他奶奶的,这来来回回,天下的钱都让他们赚去了!必须夺过来啊!”
“对,必须夺回来!”李若同咬牙切齿:“不能让他们再赚黑心钱了!”
“嗯,这条商路我们早晚要夺回来的。”赵昊点点头,接着道:“所以我们跟欧洲人早晚会闹翻,但在实力稳胜他们之前,还得跟先他们虚与委蛇下去。”
“明白。”老唐不愧是最懂赵公子的人。“要么把他们一下打服,要么就先应付着,打成一锅粥还怎么做生意?”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赵昊开心的拍了拍老唐的大腿,笑道:“耶稣会是个很好的黏合剂,可以让双方没那么容易闹掰。所以我答应成为切支丹教在东方的保护人了,还答应他们来年开春,到耽罗岛上传教……”
“哦?”两人都神情一肃,借传教作乱的事情,在大明和李朝都屡见不鲜。尤其是李州牧,他可有牧民之责,闹出了乱子有他好看。
“我们当然不能让他们成功了,不然不就成给他人做嫁衣裳了?”赵公子说着看一眼李若同,他最担心的就是李朝人了,这国的人太容易被蛊惑了。
“公子放心!下官有的是办法从中作梗!”李若同暗暗松口气,原来公子是让捣乱啊!这可简单多了。
不是李牧使自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李朝官员为数不多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地方。
而且岛上最多的是官奴婢和流人,都在州牧和两县严格管控之下,李若同当然敢说这个话了。
“很好,办好这件事功在千秋,李牧使日后不可限量。”赵公子先给他惠而不费的画个饼,然后对唐友德道:“新港这边更麻烦,你要是也来硬的,传教士就看出来咱们在耍人家了。而且估计他们还要建教堂,你可既不能得罪他们,也不能让切支丹教在新港泛滥。”
“嗯嗯。”唐胖子点点头,狡黠笑道:“我给他来个以毒攻毒!”
ps.晚上还有哈
第七十二章 朱砂痣和白月光
冬月廿八,新港码头,看上去比三个月前像样多了。
将近一公里的防波堤已经修好,泊在码头中的船舶,终于有了一个平静的港湾。
站在码头上往北看,最醒目的是两排青砖黑瓦的高大库房,那是耽罗商会的货物仓库。后面的工地忙忙碌碌,似乎还有好几排仓库施工中。
如果说新港堡是新港市的大脑,那么这个仓库就是新港的心脏了。一旦它停止了吞吐,新港市也就没了存在的价值。
为了避免耽罗商会在当地影响过大,唐友德下令仓库区安保,由市政厅保安队负责。今天又赶上入库的日子,库房周围有好些身穿灰色棉袍,头戴狗皮帽子,腰挂枣木棒子的李朝保安,牵着狼狗四处巡逻,生人勿进。
码头上,由张鉴发明的第三代大型转臂式起重机已经准备就绪。这种起重机有根结实的倾斜悬臂,臂顶装有滑轮,既可升降又可旋转。还能通过杠杆原理,轻松翘起原先工人搬不动的货物。这种江南机械厂生产的鹤式起重器,已经广泛应用于江南筑堤的工地上。
而这批看上去像投石机一样的庞然大物,是江南机械厂专为货船装卸特制的‘大力水手牌’码头用起重机。虽然有过于笨重、固定安装后无法移动、同时需要至少十人操作等各种短处,却可以显著提高工作效率。
原本一百码头工人,一天才能卸完的一船货,在它的帮助下,一上午就可以卸完,而且只需要四五十人就行。这让它所有的毛病都变得可以容忍了。再说码头上卸货的泊位都是固定的,起重机安好了也就没必要再移动了……
赵公子在护卫们的保护下,站在一号码头上,欣赏着眼前繁忙的景象。
谁能想象,半年之前,这里还只是一片荒芜呢?
这种‘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的快感,让他迷醉不已,感觉倍爽!
看着工人们喊着号子,用起重机将上千斤的货物从船上吊起来,吊臂旋转,又将货物缓缓放到岸上,赵公子忍不住唱起来:
“看码头,好气派。机械列队江边排。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听得他身后的巧巧姐一脸不解,小声问一旁的马姐姐:“这是海边啊……”
“公子说是江边,自有他的道理,听着就是。”马姐姐轻咳一声。要不怎么她是工作秘书,巧巧是生活秘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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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巧巧赶紧住口,她今日难得跟着赵昊出门,唯恐给他丢人。
这时,一艘挂着日月同辉旗的大帆船,缓缓驶入了码头。紧接着后头一艘接一艘,一支庞大的船队,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来了,来了!”唐友德赶紧跑过来禀报:“公子,咱们皇家海运的船队进港了。”
“看到了,看到了。”马洪亮……哦不,赵公子这才回过神来,微笑看向当先那条船上。
他一眼就看到了甲板上,穿着海蓝色连帽翻毛斗篷,浅蓝色交领袄子的陈怀秀。陈怀秀也一眼就看到了他,先是难以置信的捂住嘴,然后惊喜的向他直挥手。
赵昊也高兴的挥手致意,看怀秀姐的打扮虽然还很素淡,却明显已经走出了未亡人的死寂态。真是可喜可贺……哦不,真替怀秀姐高兴。
然后就见陈怀秀忽然回头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儿,一个高挑的身影旋风般出现在甲板上。
只见那少女穿着夺目的红色白绒羽缎斗篷,里头是桃红色的褙子。在这色彩单调的冬日里,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红牡丹一般,那样的鲜艳出众,夺人眼球。她一出现,周围就都成陪衬。
“明月!”赵公子失声叫起来,赶紧双手挥舞着跟她打招呼。
“赵大哥!”兰陵郡主李明月将双手拢在嘴边,激动万状的叫起来。
“明月!”赵昊也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回应着。
话音未落,就见又一个亭亭玉立的倩影,出现在他眼前。只见那少女罩着雪白的斗篷,系着白狐裘披肩,双手捧心立在那里,痴痴看着他,双手捧心流着泪说不出来。
当白牡丹一出现,便分了红牡丹一半的颜色去……
“呃,雪迎也来啦?哎啊怎么哭了,别哭别哭啊……”赵公子的笑容变成傻笑,整个人瞠目结舌起来。久别重逢,见到哪一个他都欢喜爆了,可一起见到的话,却不一定是双倍快乐,也可能是双倍惊吓。
天可怜见,他要是知道她俩都在这条船上,装病它不香吗?
“哦豁……”见公子的朱砂痣和白月光齐来,马秘书轻轻捂住额头,都替公子头大。
所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知道赵公子今天打算伤哪个了?
‘就没个好办法吗?’就连巧巧都替赵昊发愁了。不过她也知道,自己最好安静的看着,这不是自己能掺合的事情。
~~
须臾大船靠岸,码头工人熟练的推来舷梯。
码头上气氛颇为诡异,所有人都屏住气,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
别说唐友德、马湘兰,就是高武和一众护卫,也都知道船上这一红一白两位大小姐,在公子心目中的地位。
未来主母定然是从中二选一了,他们哪敢露出丝毫幸灾乐观看好戏的表情,不想混了吗?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两个少女的格局,她们怎么会让下面人看笑话?
之前还一直明里暗里别苗头的两人,下船时也不争先后了,而是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如并蒂莲一般,和和气气的从船上下来。
待在码头站定,两人这才松开手,齐齐朝赵昊福一福。
“拜见哥哥!”一个声如黄莺出谷、鸢啼凤鸣,清脆明媚。
“兄长万福。”一个音若雨打芭蕉,溪水潺潺,温婉动听。
两人望向赵昊的眼神却一般炽烈,还隐含着期待。
说是不争,可哪个少女不希望他对自己的回应更特别些呢?
所有人把头转去别处,却又忍不住偷偷瞥向赵公子,想看看他先回应谁,又对谁更特别些呢?
赵公子何许人也?岂能不知道犹豫就会败北,果断便会白给的道理?
他便露出最发自肺腑、热热乎乎的笑容,自然而然向李明月伸出了左手。
与此同时,又向江雪迎伸出了右手。
然后他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咬牙,同时紧紧抱住了他的朱砂痣和白月光,哪个也不撒开。
“清风明月依旧在,梅花破雪迎君开。雪迎,明月,我好想你们……”关键时刻,老赵家的血脉彻底觉醒,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让心上人这当众一抱,两位姑娘登时大脑宕机,便只顾着和他抱在一起,垂泪一解相思之苦。也不管合不合适,会不会被看热闹了……
巧巧檀口微张,没想到公子会如此大胆。
马秘书星眸连眨,就连她也没料到,赵昊会干脆一锅端了。虽然这不失为一个两不得罪的解决办法,但说起一锅端,她忽然想到公子在海上时对自己和巧巧做的那些事,心说莫不是为了解决这个大麻烦在练手吧?
应该不会,公子……还小哩。
舷梯上,陈怀秀站住脚,含笑看着紧紧相拥的三人,笑容却略有些酸涩。也不知是想到了自己的命苦,还是别的什么……
直到那三人上了同一辆马车,她才回过神来,下船朝着马湘兰和巧巧走去。
身后还跟着个穿蓝裙的绝色少女……
“吓,张小姐也来了?”巧巧吃惊的捂住嘴,今天她终于明白了,马姐姐常说的‘僧多粥少、狼多肉少’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憨憨。马湘兰嘴角微微一抽动,赶紧岔开话题,向陈怀秀和张筱菁福一福道:“两位一路辛苦。”
“不辛苦,你们两位才是真辛苦呢,在海上两个多月,眼看清减了许多。”陈怀秀亲热的揽住她俩,尽显大姊姊风范。也是为了让张筱菁不那个尴尬。
她却小瞧了张筱菁,只见张小姐向巧巧还礼之后,便云淡风轻的微笑道:“巧巧姑娘好久不见,我现在是怀秀姐的学生了。”
“啊?”巧巧果然被镇住了。“学,学什么?”
“学当一名船长啊。”张筱菁一拢鬓边的秀发,望向浩瀚的大海道:“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大海呀,它全是水,没什么好看的。”巧巧脑袋摇成拨浪道:“这两个月我都看吐了。”
“海的那边,总是有不一样的风景的。”筱菁笑着朝马湘兰点点头,意思是,好朋友,你可别拆穿我。
马姐姐微微点头,意思是,好朋友你放心。你这招很顶啊,某人就吃这套……
‘还不是靠你指点迷津吗?’
‘予人玫瑰,手有余香嘛……’
两人眼神快速交流一番,便准确无误的传达了这番欣喜。
看得陈帮主眼都直了,她都替赵昊愁得慌,这将来家里还不得明争暗斗,把狗脑子都打出来?
这时候,第二辆马车驶过来,四女便有说有笑的上了车。
待马车驶远了,金熙善凑到唐友德跟前小声道:“唐市长,这些都是赵公子的女人?”
“啊,咋地?”唐友德把头一仰道:“咱赵公子就是能力强,猛!”
“猛,真猛!”金熙善深以为然,点头如捣蒜。
ps.昨晚没怎么睡,状态好差,才写完……
第七十三章 以毒攻毒
豪华的黑色四轮双驾马车沿着宽阔的水泥路,平稳的驶向松岳山别墅。
车好路也好,几乎感受不到颠簸,可车里的人看上去都有些晕晕乎乎。
“兄长你怎么能这样呢?”江雪迎羞红了脸坐在那里,哪还有半分清冷淡漠?
“就是,太过分了……”坐在她身旁的李明月也耳根通红,不见了往昔的落落大方。
“两位妹妹原谅则个,哥哥我是太久没见到你们,心里欢喜爆了。”赵昊坐在两人对面,也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只一个劲儿的陪着不是。“一时没过大脑,得意忘形了。”
说着他赶紧用右手抽了左手一下。“你说我,怎么就管不住这只手呢?”
“感情大哥只有左手有错吗?”李明月撅起通红的小嘴,不愿意了。
“呃……”饶是赵公子心机百变,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他愣愣看着自己的双手,心说我又不是阿三,这左手右手有区别吗?
他仔细一回想,才恍然记起方才自己用左手搂的李明月,右手抱的江雪迎。忙赶紧又用左手打了右手一下。“都有错,都不该伸手!”
“兄长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日后我们还怎么见人啊?”江雪迎鼓着白嫩的面颊,不依不饶。
“就是,丢死人了……”李明月也赶紧点头道。
“两位好妹妹一百个放心,”赵公子忙给两人宽心道:“谁敢乱说一个字,我把他丢到海里去。”
“就是不乱讲,别人也会乱想的。”江雪迎轻咬朱唇道。
“想也不准想!”赵公子大手一挥,霸气四射,旋即苦笑道:“这个好像管不着人家……”
两个女孩子便异口同声道:“所以你得想办法。”
“放心,都包在我身上。”赵公子赶紧把胸脯拍得山响道:“我会把一切都搞掂的,用不着你们操心!”
“这可是你说的,将来不许耍赖皮!”明月和雪迎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法子,但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谁耍赖皮谁是小狗!”
“来,拉钩。”
“拉钩就拉钩。”赵昊赶紧伸出小拇指,当然是左手右手一起伸了。
二女却都舍近求远,明月跟他左手拉钩,雪迎跟他右手拉钩。还好没有第三个,不然赵公子哪找第三只手去?
吃了赵大哥给的定心丸,两个女孩儿心下大石落了地。这虽然不是她们心中的最优解,却也不是最坏的那一个。原本她们以为,一山不容二虎,两人中注定有一个要出局的……
现在看来,虽然不知道赵大哥打算怎么办,但至不济也是个南北两京、东西二宫的局面。
还行。
~~
解决了根本问题,车上气氛一下就融洽下来。
赵昊才敢问起她俩怎么跑到耽罗来了?
原来,他亲爱的干娘长公主殿下,一进十月就‘不耐风寒’,搭乘皇家海运的船队到江南过冬去了,小县主兄妹自然也要随行。
“对了,筱菁也一起来了呢。”李明月晃悠着双脚,告诉赵昊一个‘好消息’。
“是吗?”赵公子状若随意的应一声。听说张筱菁也来了,他心中是很欢喜的,这说明‘落红’不是无情物啊。只是已经开窍了说完赵公子,这种时候当然不会表现的喜出望外。便淡淡笑道:“还以为张相公不会让她再来了呢。”
他记得当初在京城时,张居正明显有要自己远离他宝贝女儿的意思,确实没想到偶像还会放人。
“是啊,原先我们都不抱希望了。小竹子只是跟张相公试着提了提,谁成想他竟然答应了。”
“哦?”赵昊摸了摸下巴,自我感觉良好的笑道:“张相公怎么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听说他现在忙的整天不着家,估计顾不上管着筱菁了吧。”李明月道。
“嗯。”赵昊点点头。回警备区后他已经看过京里的情报汇总了。简单说就是高相公超神了,高相公五杀了,已经没有人能阻挡高相公了……
以至于单看邸抄的话,你会以为高拱才是内阁首辅,或者内阁只有高拱一个人。
不过因循懈怠已久的大明官场,就需要这么个真抓实干的强人横空出世,方能改变风气,提高效率。这么说吧,高拱出山这差不多半年时间,朝廷已经把之前七八年挤压下的事情,处理的七七八八了。
听说高相公准备明年大干一场,彻底解决大明的边患了……张居正这位分管军事的大学士,不忙才怪呢。
但忙不是张居正放闺女南下的理由,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呸呸,赵公子只是想让小竹子得到幸福,才不是贪图人家身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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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筱菁这次,可不是来玩的。”却听明月话锋一转道:“她已经向怀秀姐拜师,学习当一名船长了。”
“怀秀姐不是船长,也不会开船吧?”赵昊心里一酸,嘴上嘟囔道:“她是管船长的人……”
“总之怀秀姐能帮她成为一名合格的船长就行了。”明月满脸钦佩道:“筱菁说了,等学会了就买条船出海,也像那个什么‘卖这轮’一样环球航行,成为大明最伟大的航海家!”
“环球航行可没她想象的那么美好。”赵公子不禁苦笑。他无法想象倾国倾城的小竹子,环球航行一圈下来,会成为什么样子?
“大哥不觉得筱菁的想法很赞吗?我们女孩子也可以当船长哎!”李明月兴奋的挥舞着粉拳道:“我也要要像她一样……”
“什么,你也要去环球旅行?”赵公子吃惊道:“那可不行,万万不可!”
他眼前顿时浮现出玛丽·瑞德和安妮·冬妮那对女海盗,那自己是谁?棉布杰克吗?
“不是,我是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却听李明月话锋一转,揽住雪迎的肩膀道:“我最近在跟雪迎学着管理公司呢。”
“哦?是啊,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赵昊听得一愣一愣,心说看来我是离开的太久了,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
“娘说,哥哥不成器,西山集团早晚要让我接班……”李明月一脸惴惴道:“可我也什么都不懂,只好先给雪迎当当学徒,等转过年来再自己做个生意试一试。”
“啊,做生意好啊,你是干娘的闺女,肯定没问题。”只要她不吵着环球航行,赵昊自然什么都答应她。“到时候我们都帮你出谋划策。”
“那太好了,大哥你说我们做个什么生意好呢?要不咱们开个饭馆儿吧?哦不对,有味极鲜了……那就开茶馆?”李明月登时来了兴致,只是看她这样子,似乎好玩的因素更多些呢。
赵昊又问起江雪迎,原来她是代表集团,去天津港那边视察,并跟西山集团签订了一系列合作协议,李明月自然也就跟着来了。
“正猜着这次路过耽罗岛,能不能遇上兄长呢,没想到还真就碰上了。”雪迎掩口一笑,难掩美目中的绵绵情意,显然她是料到赵昊差不多这时候回来,才特意借故来接他回家的,
看着她愈发单薄的身形,赵昊心中一暖,伸手握住雪迎的小手,刚想说几句肉麻的话。旋即又心中一凛,赶紧也握住了明月的手。
唉,两碗水端平,却也就没了调情的气氛。
可见谈恋爱这种事,还是一对一来的自然啊。
幸好这时候,马车在别墅中停下来,解了赵公子的尴尬。
~~
这会儿新港堡主体工程基本完工,但年前肯定来不及装修了,所以一行人还是住在唐友德的松岳山别墅中。
唐胖子在别墅里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招待赵公子和他的女……性朋友们。还安排了欢快的朝鲜歌舞,娇艳如花的李朝舞伎鹤步柳手的转圈圈,女孩子们还是头回观赏,看的十分开心。
赵公子又跟陈怀秀和张筱菁寒暄了几句,这才松了口气,歪坐在小桌旁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架势。
“公子,齐人之福不好享吧?”唐友德一边给他倒酒,一边小声笑道:“我家里那五六个娘们,天天打成一锅粥。今年过年终于有借口不回家,用不着头疼了。”
“呵呵……”赵昊瞥他一眼,懒得搭话。本公子明明只是想让大家都得到幸福,才不是你这种只想自己性福的老色胚呢!
他总觉得过了三十岁再一起吐槽家宅不宁才合适,便转个话题道:“你在船上说要以毒攻毒,打算怎么对付切支丹教?”
按计划,集团明年会迁一万移民到岛上,充实新港城。然后三年内争取让岛上的汉人达到五万,专营畜牧业。
岛上一共才四万多李朝人,其中大多数还是李朝的贱民。到那时,耽罗岛就是大明的天下了。赵昊计划在十年内,陆续把移民人数扩大到二十万,那样才能让耽罗永归大明。
这对别的国家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但对拥有将近三亿人口,内卷到极致的大明来说,却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泄洪。
所以赵公子必须要做好对切支丹教的隔离,不然到时候移民都成了主的羊群,他哭都没地儿哭去。
“咱们也传教啊!”唐友德眉飞色舞道:“我大明有儒道释。好吧,儒教不适合走下层路线,佛教和道教总没问题吧?公子回去给我派一帮和尚道士过来,我保准把那些红毛鬼,挤兑的灰溜溜卷铺盖滚蛋!”
“这么有信心?”赵昊眼前一亮,这确实是个办法。
ps.不好意思,周末带娃,就一章哈。
第七十四章 擂涛,阿布瑞乐
论起传教这种事,大明是不虚任何人的。
大明朝是太祖皇帝建立起来的不假,但基础却是伟大的张教主率领明教众兄弟……大雾,是刘福通、韩山童率领白莲教,‘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
虽然朱元璋当了皇帝后翻脸不认人,把白莲教给禁了,但大明已经开过二百年,一切规矩形同虚设,早就礼崩乐坏、群魔乱舞了。白莲教虽然仍然比较敏感,但它的变种如金禅、无为、龙华、悟空、弥勒、净空、大成、闻香等十几种教门,却活跃在大江南北、乡下城镇……几乎到处都是他们的信徒。
唐胖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虽然对切支丹教不了解,却对白莲教那套一清二楚,知道天下教门想要吸引信徒,绝对离不开三板斧——布施、治病、修来世。
“咱原本想过要是生意破产,就去闻香教混,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混个香主之类的官职绰绰有余。当然现在赵公子的人,破产是不可能了。”唐有德信心十足道:“不过咱可是把白莲教那套给摸清了,只要教义浅显、修行简便,再配合上刚才说的三板斧,那很快就能发展出大片的信徒。更别说还有市政厅暗中支持了。”
“你可给我长点心,弄出邪教造反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赵公子声色俱厉的提醒道。但其实他也有将耽罗岛当成试验田的打算,想看看在殖民开拓中会遇到哪些问题,又该如何解决。
“哎,公子放心。”唐有德忙点头如捣蒜。“我肯定不能让那些好造反的教门进来。”
那最合适的,自然就是经过历朝历代改造驯化过的佛道两教了。不过赵公子觉得这两教被改造的过犹不及了,不恢复一部分当年佛道之争时的活性,恐怕承担不起与切支丹教竞争的重任。
不过如此高深的问题,就不是能跟唐胖子讨论的了。赵公子准备回国后,召集一帮和尚道士研究研究。
“公子,不如干脆成立个科学教得了,您当教主……”唐有德心说那我起码能捞个护法当当,也算是遂了童年的愿了。
“去你的……”赵公子险些喷了,抬腿踹了他屁股一脚,低声骂道:“那就是邪教,不是科学了!”
科学精神可以是一种信仰,但绝对不能宗教化。因为宗教的信仰者会捍卫教义,将一切与教义不符的学说斥为异端。如果将科学宗教化,也就丧失了科学最宝贵的质疑精神,将科学长久的禁锢在彼时,无法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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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亚里士多德,可谓公元前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以至于赵公子至今还要翻译他的《工具论》等著作来教导弟子。但当他的学说被天主教引入释经后,便成了禁锢欧洲漫长中世纪的牢笼。他的学说不可置疑、不可撼动。不知多少杰出的科学家,因为置疑他的学说,被送上了裁判所的火刑柱……
若‘吾爱我师,吾更爱真理’的亚子泉下有灵,知道自己的学说被成了西方黑暗中世纪的帮凶,估计会继续当他的宫廷御医,不去当劳什子逍遥派掌门人了。
毕竟科学最宝贵的精神,就是永远允许人质疑,永远只用事实说服人,而不是强迫人改信。
所以科学注定不能宗教化,宗教化了的科学,也就不是科学,而是邪教了。
~~
说完严肃的话题,赵公子继续欣赏着李朝舞伎们曼妙的舞蹈,忽然想到一件严肃的事情,忙招招手,示意唐胖子附耳过来。
“你丫劳军的时候,是不是趁机宣传,让警员们来新港市过年了?”
“啊,怎么,不行吗?”唐胖子脸一哆嗦。他可早就瞄准了那些没法回家过年的将士了,准备把招待这些领着丰厚薪水,还刚发了巨额奖金的肥羊……哦不,最可爱的人,当成新港开市的第一炮。
他知道大概有八成警员,不舍得用宝贵的积分兑换额外假期。而固定的新年假期只有十天,回大陆的话,来回路上都不够,但他们可以来新港啊!
如果能勾引两千人来过年的话,每人消费一百两,那也足足二十万两了!这顾客的含金量,可他妈太高了,一下子就能把新港市给带起来!
唐友德这几个月,铆足了劲儿加班加点,把新港堡外整出了两条街区,建好了商铺货店、旅馆酒楼、勾栏瓦舍等一系列服务产业,又囤积了大量的酒肉糖茶等消费品,就等着憋了一年的海警将士们来报复性消费了。
这要是公子来个禁足令,他不立马抓瞎?
“谁说不行了,大伙儿辛苦一年了,再不让他们放松放松,会憋出病来的。”赵昊呷一口真露,辣的呲牙咧嘴道:“不过我可跟你约法三章。一是禁赌!这个我反复强调过。警员们拿命换来的钱,不能在赌场里打了水漂。而且欠了赌债这人就废了,必须清除出队伍去!”
“唉,公子放心,我保证市里连块牌九都没有。”唐友德一边给赵昊烤猪肉,一边小意道:“可要是出了新港市,我说了就不算了。”
“这几年先不让他们出市。”赵昊夹一块金黄的烤肉,咀嚼道:“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吧。”
其实他也知道,赌是人天性,想要完全禁止赌博是不可能的。他只是为了防止赌博的泛滥,避免在警队中形成赌博的风气罢了……
“二是最晚初七就给我清场,要是害的他们大面积延迟归队,我唯你是问。”赵昊又叮嘱道。
“唉唉,公子放心,初七那天全城打烊,保准一个爷也不留在市里。”唐友德赶紧没口子答应,又主动问道:“三呢?”
“三嘛……”赵公子有些难以启齿,他毕竟是个纯洁的少男,不好意思扯那种咸湿的话题。但科学精神讲的是实事求是,不能放着巨大的安全隐患视而不见啊。
“听说市里还会开青楼?”所以,他还是压低声音问道。
“啊这,是开了几家,这个也不行吗?”唐胖子快哭出来了。光靠吃吃喝喝才能赚几个钱,赌和嫖才是大头啊。赌博业不能干,色情业也禁止的话,靠什么赚钱啊?
“啊这,不开不行吗?”赵公子看着他。
“不行啊公子,咱不能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唐友德脱口而出,赶紧讪笑着给自己一耳光道:“瞧我胡说八道,公子还没吃过呢。”
心说但是占了一屋子。
赵昊登时差点儿没噎着,咳嗽两声喝口茶压一压道:“实在要开就开吧,但是卫生要保证啊,可别让那群家伙染上花柳病。到时候王如龙他们要来砸你场子,我可不拦着。”
“吓,我当公子担心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啊……”唐友德登时眉开眼笑,不容易啊,终于有自己懂但公子不懂的地方了。“也难怪,公子还小,从没去过那种地方,当然不知道这问题人家早想到了。”
“哦?”赵昊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难道现在就用上小雨衣了吗?!”
“小雨衣?”唐友德闻言眼前一亮,不禁心悦诚服道:“公子真是神人也,这名字起得太贴切了。”
说着他便凑在赵昊耳边,把青楼常用的小雨衣科普给他。
“是用大鱼的鱼鳔,洗净了,套在龙阳之首上,弹性十足,而且触感也很棒,就像没带一样。”
“哦。”赵公子点点头,神色怪异的瞥一眼桌上的一盅炖花胶。
唐友德南货店老板出身,马上想起花胶者,晒干的鱼鳔也。赶紧吩咐道:“快把这个端下去。”
然后赔罪不迭。
赵昊摆摆手道:“没事,我的意思是,这玩意儿不便宜吧?”
“那肯定的,主要是材料非常不好找,三斤以上的大鱼本来就少,形状合适的鱼鳔就更少了。”唐友德赶紧给他宽心道:“不过公子放心,我们一定保证每个姑娘都能分到一个,做到每战必用!”
“反复用?”谁知赵昊却更不放心了。“那不更不安全了?”
“用完都会好好洗的,我一定让他们不要偷懒。”唐友德忙道。
“用开水洗五分钟!”赵公子沉声道。
“公子,那就真成花胶了……”唐友德哭丧着脸道。
“唉,算了算了,我告诉你用什么更便宜吧。”赵昊无奈叹口气,在他耳边低声传授道:“济州岛的羊不少吧?你回头让人取绵羊的大肠,那玩意儿一根能做几十个,给我做成一次性的,用完一次就丢掉,听到了没?”
“哎哎,听到了。”唐友德赶紧点头,继而苦着脸道:“那玩意儿滑溜溜、臭烘烘,怎么用啊?”
“当然不是套上就用了!”赵昊便秉着科学的态度分解道:“首先,将绵羊的大肠放在水中泡上六小时,然后把泡好的肠子翻个里朝外。”
“接着,用草木灰水继续泡上一天,每半天换一次水。这次泡好后,轻轻地把肠粘膜刮掉,只剩下肌肉层,再用燃烧的硫磺熏蒸。处理好后,用皂荚和水洗干净,吹气晾干,切成长度合适的一段段,把一头用线缝起来就行了。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在另一头穿一根带子,用的时候系一下,不容易脱落……”
听得唐胖子目瞪口呆,心说我真傻真的,怎么会认为自己会比公子还懂呢。简直没人比他更懂了好吗?
ps.还有一更哈。
第七十五章 回家
明月和雪迎好容易来一趟耽罗岛,赵昊本打算带她们去滑个雪、泡个汤什么的,也算不虚此行。但一问才知道,这里因为是流放地,李朝的达官贵人从不会来这里娱乐,所有根本没开发这俩项目。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受小冰河的影响,这鬼地方冬天风贼大,还冷,一点亚热带海洋气候的觉悟都没有。又没有购物中心,对姑娘们可以说毫无吸引力,于是众人一致决定,马上回家去。
第二天,皇家海运的船队完成装卸货,赵昊也和姑娘们乘车来到一号码头。下车准备登船时,却看到有个穿着海警袍子、背着个大背包的男子,被他的护卫远远挡在码头外。
“什么情况?”赵昊不禁奇怪,海警们都是集体行动,很少见有落单的。
高武用眼神示意一下,一个护卫赶紧跑去询问,回来禀报说,那是个休假的一级警员,想搭船回大陆。护卫们让他等公子上船后,再去询问其它船只。
“把他叫船上来。”赵昊饶有兴趣的下令。目前一级警员可不多见,比警官还稀罕呢。而且还是可以这么早休假的一级警员。
不一会儿,那警员在经受仔细搜身后,被护卫带上了东方美人号。许是被粗暴的抠摸遍了全身,他的表情很不好,但看清楚站在甲板上的年轻人时,那警员触电般两脚一并、挺直了身子,行了个标准的警礼。
“总警监日安!”
“免礼吧。”赵昊有些奇怪的看他一眼,见他其貌不扬、黑瘦精干但双目炯炯有神的样子,就知道是自己的警员差不了。“你认识我?”
赵公子今天一副富贵公子打扮,却没穿他的警袍。他又没膨胀到,让人把自己的画像挂在每条船上,像这样普通的警员,按说是认不出他的。
“回总警监,上上月誓师大会,标下上台授过勋!”那警员一脸骄傲的答道:“当时见过总警监一眼,俺就永远忘不了呢!”
“哈哈,还挺会说话,你叫什么名字?”赵昊拨拉开他的深蓝色大氅,看到里头的警服胸前,已经有两排勋略了。
“俺叫褚六响!”那警员赶紧回话。
“哦,我听说过你。”赵公子一拍额头,恍然道:“你是他手下的炮王嘛。”
“这次打仗,俺没立什么功……”褚六响闻言一脸惭愧的低下头道:“就拿了两枚资历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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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枚是‘九州惩戒作战纪念章’,另一枚则是‘长航纪念章’……是授予出海超过两百天的警员了。在他看来,这两枚都是大路货,几乎不值一提。
“这是好事儿啊……说明将士们实力强了,不用个人逞英雄了。”赵公子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是好事儿啊……’都快成了赵昊的口头禅了。也不知是在他眼里就没坏事儿,还是运气就是好,光遇上好事儿去了。
“对了,你怎么这么早就休假了?”赵昊看一眼他身后。那里,护卫们正把褚六响背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检查。不只是担心他会图谋不轨,也是为了行船安全考虑,不能把易燃易爆品带上船。
“俺想回家娶媳妇,担心晚了赶不上过年。”褚六响红着脸解释道:“舰队一回基地就申请休假了,正巧有条水警局的船要回新港,俺就跟着来了这儿。”
“那你怎么还在儿?”赵昊重新打量他一番,听褚六响这意思,少说在新港呆了五六天了。莫非唐胖子的娱乐产业试营业了?
“俺来了才知道,不是每天都有船能回去,得等发船。”褚六响一脸郁闷道:“就在码头一直等到今天。”宝贵的假期白白浪费了五天,换谁都糟心。
“你一直在码头?”赵昊一愣。“住哪?”
“那有水警局的警务站,”褚六响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屋子道:“俺好说歹说,还答应帮他们打扫内务,才同意俺住了这几天。”
说着他愤愤道:“还得让俺自己掏伙食费!”
“你为什么不去住客栈?”赵昊奇怪问道:“还没开吗?”
“俺不知道,问都没问。”褚六响道:“俺长这么大,还没住过客栈呢。当年跟俺娘从山东逃难到京师,野地里都睡过,才不白浪费钱呢。”
“那你挣钱干啥啊?”赵昊失笑问道。
“办正事儿。”
“娶媳妇是正事儿?”
褚六响理所当然道:“俺娘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俺娶上媳妇。在俺们村,能娶上媳妇就是最大的正事儿!”
“娶媳妇很难啊?”赵昊背着手,看着艉楼甲板上的莺莺燕燕。心说结婚有什么好的呀?单身不好吗?
“难,太难了。饭都吃不上谁跟你?俺又没有姊妹换老婆,要不是老天保佑,到矿上进了保安队,又成了海警,俺这辈子指定打光棍!”褚六响说着忍不住抹泪道:“公子的大恩大德,俺这辈子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啊!”
“哈哈哈!”这话赵昊爱听,他朗声笑道:“这汉拿山有的是牛马,我用不着你当牛做马,把炮术练到炉火纯青,给我多带些小炮王出来,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是!”褚六响两腿一并,激动的应声。他顿觉低沉的情绪一扫而光,又重新燃起熊熊斗志了。
‘休完假,俺就回来好好上课!’褚六响暗暗咬牙,警队炮王必须是俺,谁都抢不走!
“高大哥,给他找个地方住下。”赵昊举手扇了扇风,命令道:“赶紧好好洗个澡,这大冬天的都馊了。”
“哎,是……”褚六响羞红了脸,又暗下决心,日后每天都洗澡,要做最干净的炮王……
~~
上午时,船队离开了耽罗岛。
返程时,有洋流相送,可以直接从新港向西航行到大明沿海。然后顺着沿海寒流一路南下,就可以返回长江口了。加之这个季节无时不在的北风,仅需要两天时间。当然,返程的时候就麻烦了,洋流和风都拖后腿,得五六天才能到。
在乘风破浪的东方美人号,那间豪华的船长室内,银质的香笼球中点着名贵的龙涎香,隔壁还有舒缓的琴声传来。
赵昊跟江雪迎坐在一个双人沙发上,屋里没有第三个人,江总裁羞羞的把螓首靠在了他的肩上。
这会儿,马湘兰在隔壁舱室教巧巧弹琴,人家张筱菁压根就没上东方公主号,而是跟着在陈怀秀在她的‘运通号’上,继续学航海。
李明月也跟着张筱菁在运通号上,说是怕筱菁一个人孤单。但其实她是故意把这段航程让给江雪迎的。
毕竟赵昊今年没少陪她,两人九月份才分开。而江雪迎和赵昊二月底分开后,就没再见一面了。小县主以大妇的标准要求自己,自然要送个人情给雪迎‘妹妹’了……
江雪迎也顾不上再跟李明月勾心斗角了,便承了她的情。
快一年没见到兄长,她都快相思成疾了。
思念是从哪一刻开始的呢?是从二月廿五日分别时,赵昊说了那句‘待你长发及腰,我归来娶你可好’的那一刻起,这个清冷淡漠的女孩,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了‘黯然销魂者别离尔;更销魂者,唯思念尔’的滋味。
“这九个月过的好漫长,就像九年一样……”
“我看看你的头发到哪了?”
“兄长,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放心,打都打不走我的……”
一上午的时间,两人就这样头靠着头,说着肉麻情话,相互诉说别后衷情。
不过这俩人的毛病是,说着说着就会聊到正事儿上。后来话题就果不其然回到了江南集团。
其实除了赵昊去日本这段时间联系不便,两人基本保持着三天一通信的节奏……当然赵昊的信都是马湘兰代笔的。所以他们对对方的事情,比在一起时还要了解。
今年,两人都干得不赖,赵昊完成了最关键的漕粮海运,为集团获得了自由贸易权。还拿到了耽罗岛,并暂时独占了对日贸易。至少目前来看,这一年硕果累累、十分完美,甚至把明年的计划也提前完成了大半。
江总裁这边也不逊色。集团正是在她的调度下,才能这么快就兑现了潜力,爆发出强大的生产能力,将战船、水手、火炮、弹药、军需物资……源源不断运送到海外,支撑起赵公子在耽罗在日本的大展宏图。
而且她还挫败了漕运集团妄图通过挤兑江南银行,击垮江南集团的阴谋。赵昊的军功章上,绝对有她的一半。
“对了,那位宋大掌柜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吧?”赵昊把玩着江雪迎的秀发,轻声问道。
“他哪还顾得上啊?”江雪迎柔声笑道:“上个月,恒通记关闭了在长江以南的最后一家钱庄,全面退回江北了。”
“回去了日子也不好过吧?”赵公子细嗅蔷薇道。
“那当然了。漕运到现在还是断绝状态,原先指着运河商人,也顾不上漕运衙门的脸色了,排着队求皇家海运帮着运货呢。”江雪迎淡淡一笑道:“将来就算漕运通了,这些人也回不去了。”
第七十六章 不胜娇羞
江总裁的自信不是没来由的,因为皇家海运收取的运费,只有漕运的三分之二。而且皇家海运明码标价,没有各种陋规,海运中途也不用层层过税关,送孝敬,这才是最大头的花费。
结果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同样的货物从苏州运到天津卫,海运的花费仅是漕运的三分之一。
此外,海运全程只需要十天,耗时仅为海运的四分之一!
如此高效、快捷、便宜的货运渠道,南北商人怎能不爱?
当有竞争者的时候,资本的面孔总是那么温情脉脉,让人感动的想要喊爸爸……
这下就连跟漕运集团合作了几代人、上百年的大商家,也偷偷踹了曾经的老相好,跑来另寻新欢了。结果皇家海运这才成立了一个季度,承运南北货物便超过了八万吨!这还是运力不足,导致业务量严重受限的结果。
虽然目前江南集团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至少并未在运河沿线扩张业务,但恒通记已经遭遇巨额存款流失、储户不断萎靡,大面积亏损的局面。现在那宋啸鸣收拾烂摊子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再跟江南银行斗法?
“还有个事儿没跟你说,据那朴成性所言,当初指使他袭击我们运粮船队的,八成就是这位宋大掌柜。”赵昊又告诉江雪迎一个惊天秘闻。
“什么?贼子敢尔?!”上一刻还蜷缩在赵昊怀里,如温顺小绵羊似的江雪迎,闻言目光一凛,登时变成了小老虎。“看来收拾他收拾的还是太轻了!转过年来,我要让恒通记关门大吉!”
然后把姓宋的吊死在漕运码头上……当然后半句是万万不会当着兄长说的,人家雪迎可是善良柔弱的小女孩儿呀。
“不不,先不要动,我们还没有找到铁证。”赵昊摇摇头道:“而且海运才刚赢了漕运一场,就要喊打喊杀,会让朝野对我们感观太差。所以这张牌现在打出来效果一般,甚至弊大于利。”
“还是先引而不发吧,宋大掌柜知道把柄在我们手里,应该轻举妄动的。”赵昊说着说着,下意识揽住江雪迎的纤纤柳腰,手指熟练的穿过她白底金领的褙子,隔着薄薄的小衣,感受她丝滑的肌肤。
“等将来时机合适再说吧,我有种预感,将来这张牌有大用!”
“自然都听兄长的……”小姑娘登时耳朵根都红透了,娇躯又软了下来。“兄长,不要……停。”
赵公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把雪迎妹妹当成湘兰姐了。人家还小哩,禽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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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都怪这几个月在海上,娱乐项目太少,每天晚上早早钻被窝闹得。
“我手冷,妹妹给暖和暖和手。”他赶紧腆着脸一笑,停下了动作。
“那……你可千万别动。”雪迎羞怯的颤声道。
“嗯嗯。”赵昊便不动作,可他手上的热度却透过薄薄的小衣,传到雪迎身上,让她半边身子都滚烫起来。雪迎赶紧拿话转移开注意力道:
“咱们集团总部业已装修完毕……只待兄长回去揭彩入住了……我看就定在腊月十五启用可好?”
“嗯,那我们今年的集团大会,就在新总部里开了。”赵昊的声音越来越飘忽,手上不知不觉加劲儿,紧紧箍住雪迎的纤腰。“妹妹的小腰太细了,得多吃点儿。”
雪迎嘤咛一声,双手撑着他胸口,眉目迷离的仰头看着赵昊。他们的脸靠的很近,近的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都渐渐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灼热起来。
此时语言已经变得多余,雪迎似乎已经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她缓缓闭上了雾蒙蒙水润润的大眼睛。带着几分期待、几分不安,颤抖着睫毛等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禽兽就禽兽吧……’看到雪迎这副任君采撷的娇羞模样,赵昊彻底没了原则,低下头来,唇唇相印。
真叫个春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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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在大海上驰骋了两天,腊月初二这天抵达了崇明岛三沙港。
与当初赵昊第一次来时相比,今日的三沙变化太大了。
原先沙船帮破破烂烂的条石码头木栈桥,已经全都翻建成了水泥混凝土结构,规模扩大了将近十倍,整个码头足足有四里多长。
码头边,十几条长长的栈桥垂直延伸进江中。栈桥旁,密密麻麻停靠着大大小小的商船、货船和客船,竟有成百上千艘之多!
这百多年来无人问津的崇明岛,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原因很简单,这里成了漕粮海运的起点。每月月初都有庞大的船队满载着漕粮和各色江南物产,由此扬帆出海,到月底时再满载着北货返航。
整个江南乃至江西湖广的商人都汇聚于此,来贩卖购买南北中国的货物,这里形成了货品丰富、琳琅满目的繁华市集,自然也就恢复了当年东海瀛洲的景象。
这就叫努力固然重要,但机遇才是送猪上飞天的关键。
谁不想当这只风口上的猪?原本太仓一门心思想跟崇明争一争,但刘家港港口淤浅的毛病,在彻底整治太湖流域之前,暂时非人力可为。
太仓王知州不信邪,为此还力主清淤开港,结果兴师动众一场,最后还是徒劳无功——千料大福船依然无法进出港口,只能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拱手让了出去。
其实崇明也不是个好的选择,离岛最大的问题就是与陆地一水相隔,严重影响了它的辐射效果,带动周边地区发展的能力弱很多。而且很多人,尤其是老百姓,会下意识的觉得上岛就是远离故土,所以选择留在大陆上,自然限制了离岛人口的增长。
但问题是从南京到长江口沿岸虽然河港无数,却都跟刘家港相仿,受长江和太湖的影响,泥沙淤塞严重,根本没有合适的良港。
不然当初郑和船队也不至于同样在崇明驻泊,再用小船从刘家港转运物资。一百多年过去了,长江下游的淤积变得更严重,这也是为何平底沙船在此大行其道还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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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沙码头上,位置最好的八道栈桥已经清空,这是给海运船队返程时用的。
不过东方美人号没有在此靠岸,而是由四条沙船,拖进了相隔不远的江南造船厂。
江南造船厂是在原先沙船帮的船场基础上扩建而成的,规模同样比原先扩大了十倍不止。听说马长老为了迎接这位娇滴滴的‘东方美人’,还按照龙江宝船厂的标准,新挖了一条作塘,只等‘她’入洞房了。
不过赵公子已经提前离开了东方美人号,转乘前来迎接他的科学号,驶向三沙码头。
看着船儿渐渐靠近码头,江雪迎对赵昊软语相求,自己还是不上岸了吧。苏州城里还有一堆事儿等着自己呢,得回去赶紧准备腊月十五总部揭彩了……
见冷若冰霜的女总裁,娇羞慌乱的像刚成婚的小媳妇,巧巧一阵阵犯嘀咕,悄悄问马姐姐道:“我们漏掉了什么情节吗?”
“没有的事。”马湘兰微微摇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秘书娘看家的本事,要是公子与江小姐深入交流过,又怎么可能瞒得过马姐姐的视线呢?
“那她就亲亲……不至于这样吧?”
“她还小,承受能力不行。”马湘兰轻抚下自己的嘴唇,人家可不小了。
“哦。”巧巧恍然,旋即忽然意识到,自己出了趟海,怎么在公子和马姐姐的调教下,变得这么没羞没臊了?
不行不行,以后坚决不能三个人一起玩亲亲了,太荒唐了!
巧巧姑娘却没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把两个人玩亲亲,当成不羞人的事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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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自然不会勉强雪迎,便让她坐自己的科学号回去。
他在回家前,要先去一趟浦东,赴海中丞的约。通体透着铜臭味道的科学号,估计是不会讨海斗士的喜的。
下船后,褚六响也向赵公子告辞。这里往来各州县的船只不要太多,他随便搭船就能回家,自然不用再麻烦公子了。
赵昊摆摆手,制止了褚六响的千恩万谢,笑道:“早点回去吧,记得归队给我们带喜糖吃。”
“是!”褚六响赶紧两腿一并,忽然想到按照规定,在本土不可行警礼。而且按照《条例》要时刻保持警袍整洁,因此是不能随便跪地的,他只好改成深深鞠躬。
这会儿,赵昊的护卫们也都换下了狂炫酷帅的黑色制服,穿起原先的藏青布家丁打扮,以免太扎眼。
赵昊又让马秘书记下褚六响的地址,既然知道这小子要结婚,就不好不表示表示,回头让人给他送份贺礼过去。
褚六响简直欢喜蒙了,忙千恩万谢而去,却连自己的背包都忘了拿。结果跑出去老远又折回来,讪讪接过公子护卫递上来蓝色大背包,面红耳赤去了。
“这小子。”赵昊被他慌里慌张的样子逗笑了,待褚六响走远了,对马秘书道:“到时候打听下他哪天成婚,咱要是有空,也去凑个热闹。”
“是。”马姐姐点点头,表示记下了。她就不喜欢看人结婚……
ps.我忏悔,今天吃了一天蚂蚁的瓜。刚吃完一个,好容易收收心,又一个大瓜,哎,简直了。放心,一定再写一章,但肯定很晚了,明天看吧。
第七十七章 我不演了
三沙港码头。
等李明月和陈怀秀还有小竹子下船后,已经不见了科学号和江雪迎的踪影。
“咦,雪迎呢?”李明月四下张望。
“哦,她有急事先回苏州了。”赵昊略有些心虚的笑道。唉,自己已经是个地道的大明人了,不该再背几百年后的包袱了。
从今往后只能肾虚,不要心虚……呸呸,这是人话吗?年轻人,要节制啊!
“唉,雪迎真是的,怎么能把我甩下呢?”李明月嘴角微微上翘,露出甜甜的笑。心说还算识趣,知道投桃报李,也不碍本姑娘的眼。
她便大大方方挽住了赵昊的胳膊,这会儿赵公子已经比她高一点了。两人站在一起,看上去总算协调了点儿。
也不枉高大哥天天给赵昊拔断筋,王如龙还在船上给他养奶牛……
“公子看这三沙港怎么样?”待两人缠磨完了,陈怀秀这才笑问赵昊道:“有没有很失望?”
“哎,怀秀姐,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赵昊笑道:“没想到这么短时间,三沙就如此繁荣了,你真是能干,太能干了!”
“这些变化都是公子的如椽巨笔绘制出来的。”陈怀秀开心的笑了,却不居功道:“再说,崇明岛能变成这样,出力最多的是县尊和于总。妾身整天在海上漂着,没出什么力的。”
“怀秀姐又骄傲了。”赵昊大笑道:“没有你收留,我那俩不成器的徒弟,还在西沙海神庙里猫着呢!”
“要这么说,没有你……”陈怀秀想到那时候的艰难凶险,眼圈一红,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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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看来,若当初没有赵公子神兵天降,这崇明岛、沙船帮、小滕,还有自己,怕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公子的恩情,怀秀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她深吸口气,无限感激的看着赵昊,觉得自己可以为他去死。
“哎,怀秀姐才是帮了我大忙呢!”赵昊忙安慰道。
“好了好了,你们就不要互相吹捧了。”李明月适时阻止了两人的肉麻,颇没有形象的伸个懒腰,感受着暖暖的阳光和煦的风道:“还是江南好啊,比那劳什子耽罗岛舒服多了!”
“咳咳。”她身旁的张筱菁赶紧提醒她注意形象。
谁知小县主却朝她挤挤眼,然后元气满满的对赵昊道:“对了大哥,听陈姐姐说,岛上有很多过冬的鸟?”
“是啊。”赵昊点点头,去年他好像还带着雪迎三个去看鸟来着。“怎么,你也想去观赏一下‘鸟飞芦花间’的美景?”
“不是。大哥,我们去打鸭子吧!”李明月却摩拳擦掌道:“我好久没打猎了,手痒得很呢。”
“……”见她放弃治疗了,张筱菁也就不复多言了。
小竹子这才忽然想起,赵公子已经跟小县主确定了关系。她自然不用再担心露出马脚会被赵公子敬而远之了。
这种时候,反而要渐渐显出本性,要让他反过来适应自己了。堂堂皇帝外甥女,岂会戴着假面过一辈子,那也太委屈自己了!
什么叫深宫智慧?这就叫深宫智慧!
张筱菁忽然感觉自己有些班门弄斧了,竟然还一直在教皇家的人如何宅斗,人家都是看着宫斗长大的,搞宅斗根本降维打击好嘛。
小竹子酸酸的自嘲一笑,看着远处不说话了。唉,什么时候能去环球航行啊?
“好的好的。”那边赵昊却未见丝毫不适,反而兴致勃勃与她讨论起,是用枪还是用弓来了。
有道是‘同行不拆’,又不是要争影帝,戏精何苦为难戏精?
小县主坚持用弓,认为用枪的都是异端。赵昊便叹气说,可惜自己不会耍箭啊。
说的就好像他会打枪似的。
“没关系的,我可以教你。而且学不会可以先用弩啊!”见赵昊的反应好的出奇,小县主心头悬着的的大石落了地。便愈发得意忘形起来,她马上让小云儿把自己的弓弩取来,要立即和赵大哥去野地里大战一场!
“我的天哪,你还带着这些玩意儿?”赵昊看着护卫将李明月的各式猎弓、还有几张精巧的弩机,从已经装车的箱子里搬出来。心说这时不配合表演一下,就好像明摆着说,自己早已经知道她以前是在演戏了。便一脸惊讶的问道:
“这是你哥的吧?”
“不是,是我的。”李明月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红着脸道:“好吧,我摊牌,我也喜欢骑马、打猎、滑雪,但……我还是个好女孩的。”
比起一辈子不会认错的长公主,小县主绝对算大有进步,尽管对她来说,认错也是很难很难的……
“那真是芝麻落进针眼里——巧极了!”赵昊也赶紧坦白道:“好吧,我也摊牌。其实我也不喜欢吟诗作对,就喜欢打打猎、养养狗,搞掂稀奇古怪的小发明啥的。”
“发明,就是那年带我们飞上天的热气球那种吗?”小县主闻言心花怒放,都要乐得蹦起来了。
“是啊是啊,我又改进了一款新型号的,回头咱们再上天?”
“好的好的!不过咱们先去打猎吧!”李明月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飞快的亲了赵昊一口道:“我简直太高兴了,必须要好好射几箭,不然会乐疯掉的!”
“好说好说。高大哥,快让人把我们的耽罗马牵过来,正好去溜溜马。”赵昊便一口答应,让高武去牵李若同送他的好马。
两人的对话落在诸位姐姐妹妹耳中,除了巧巧是人家怎么说怎么信之外,其余三人却都坚信,赵昊这是在用自黑的方式,给小县主减压。
赵公子是谁啊?他可是能写出‘最是人间留不住’的大明诗坛遮羞布啊!没有发自内心的热爱,怎么可能谱出那些传世的名篇呢?
‘虽然公子很久不作诗了。但那只是因为他日理万机,没有闲情逸致罢了。将来闲下来,肯定会厚积薄发出绝世名篇的!’马湘兰如是坚信。
‘赵公子真是太温柔了。明月真是太幸福了,唉……’怀秀姐真替这对玉人高兴,只是为什么要‘唉’?
‘那你送我的那些诗算什么?纯粹为了撩而撩吗?唉,我应该向明月学习的。算了,那样我爹会打死我的,我还是出海吧……’小竹子心里乱麻麻的,眼圈一红,看上去就像在为好闺蜜高兴一样。
~~
这边等护卫牵马的功夫,码头的商人们认出了陈怀秀。便赶紧满脸讨好的围上来请安,顺便向这位皇家海运的总经理讨要舱位。
赵昊的护卫们当然不会让任何人靠近,皇家海运的员工也赶紧过来帮着驱散人群。
“陈总,帮帮忙吧,给一吨舱位吧。我库里的年货要是压到年后,我就得跳江啊……”
“帮我们运一次货吧,我们让运河害得半年没开张,不然这年关都过不去了!”
“陈帮主,看在我是沙船帮老主顾的份上,行行好吧……”
那些真真假假的哀求声音,陈怀秀自然不能置若罔闻,不然显得皇家海运太冷血了。
她只好对众人道:“诸位稍安勿躁。能给大家腾出舱位来,我们肯定尽量不会藏着掖着,没有放着钱不赚的道理嘛。”
然后陈怀秀话锋一转道:“但大家也得理解,我们皇家海运九月才正式开张,眼下的船就那么多,大半还得给朝廷运漕粮,的确暂时无法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只能按照抽签的顺序承运。不过请大家放心,我们已经在加紧大量雇请有经验的船老大和水手加入了。转过年来,我们的运力应该能提高一倍,到时候就能满足各位了。”
“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年关难过啊,陈帮主啊,行行好吧……”可商人们根本不听画饼,还是哀求不止。其实大部分人还真不是在演。这都腊月了,但凡赚到钱的,谁不赶回家过年?哪还会在这儿耗着。
赵昊便小声问陈怀秀道:“今年还有出海安排吗?”
“还有最后一次。”陈怀秀赶紧答道:“四天后出发,最快也得二十七八才能赶回来。”
“那这次就不运漕粮了,都给他们运货,这是打造咱们金字招牌的好机会啊。”赵昊与她嚼耳朵道:“反正这会儿就是运到天津,那帮大老爷也不会往通州送的。万一不让咱们卸船,非等过年再说,那不抓了瞎?”
“嗯,有可能。”陈怀秀点点头,因为从天津到京城这段水路,还是由漕运的人负责,她没少受那帮人的刁难,知道他们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那就这样吧。大不了明年我拿警备区的船帮你一起运漕粮,不会让你完不成任务的。”赵昊便拍板道。
“用不着的,开春起了南风,船就好跑多了。多跑一趟什么都出来了。”陈怀秀一撩额前秀发,朝赵昊笑笑,然后便大声向众人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果然众人一片欢呼,感谢陈总的大恩大德。员工们好劝歹劝,才终于把他们劝走了。
这时护卫刚把马牵来,远处响起开道的锣声,崇明知县的仪仗又来了。
今天金学曾正在堂上审案,一听禀报说师父到了。马上丢下原告被告,跟于慎思跑来码头迎接。
嫌轿子太慢,他和于慎思骑着一匹马,打头赶了过来。
第七十八章 天赐东滩
“吁!”两人一看到赵昊,赶紧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大叫着师父、师父,扑上来纳头便拜。
把一群刚要散去的商人,看得一愣一愣,心说这小孩谁啊?怎么县尊还给他磕头,管他叫师父呢?
刚才陈总好像也是听了他的话,才决定临时给大伙儿加舱位的吧?
商人们不禁议论纷纷,猜测这被娇妻美婢环绕的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隆庆微服私访记吗?还是少年包青天?应该不是,因为这少年既没那么老,也没那么黑……
不愿成为焦点的赵公子,狠狠踢了这两个现眼玩意的屁股,然后赶紧骑马闪人。
众人望着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的公子绝尘而去,忽然有商人一拍大腿,叫道:
“我知道了,他是科学赵公子!”
“吓,肯定是他。没想到县尊总挂在嘴上的‘师父他老人家’,居然这么年轻!”
“听说整个江南集团都是他的?”商人们津津有味的议论道。
“怎么可能?他最多就是台前的幌子,真正的东家,是幕后那些人……”有人高深莫测道。
“什么人?快说说!”众人忙诸位。
“这个不能说太细,只能说懂的自然懂。”那人却摇着头,仿佛真知道什么秘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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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赵公子一行策马驰骋到了人迹罕至的三沙东滩。
这片芦花飘飞、水鸟脆鸣,野趣十足的滩涂,原先其实并不存在。它是去冬今春‘崇明筑塘保坍工程’的副产品。
当时,金学曾和于慎思带着数万民夫,在丈许高的毛石混凝土海塘之外,挑土筑起护坡,层层耙平、洒水夯实。然后分段锥孔灌浆,使其更加充实坚牢、不惧洪水冲刷。
崇明百姓实在是让坍塌给整怕了。又在护坡之外的要紧处,用混凝土修筑了许多护坎、丁坝。为了保滩涂、促淤泥,他们还在堤前滩涂种青,种的就是眼前这些根深相连、不惧风吹水淹浪打的芦苇。
如今,当初种下的芦苇已经长成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招引无数南飞的水鸟在此越冬。西风一起,芦花漫天,无数白鹭、绿头鸭、鸳鸯于苇海间曼妙起舞,那景象简直美极了。
这难得一见的美景,让习惯了单调蓝色的众人不由神情一振,都不由深深陶醉其间。就连嚷嚷着要打猎的李明月,也不忍心破坏眼前这美景,放弃了张弓射雁的诱惑,改为在辽阔的滩涂上骑马观景。
赵昊陪着小县主跑几圈马,这才降下速度,与两个弟子沿着海塘信马由缰起来。
他举目眺望着一眼望不到尾的百里海塘,神情愉悦的问两个弟子道:“这玩意儿效果如何?”
“效果好极了!”金学曾笑逐颜开道:“这都是托师父的福,崇明百姓都说您是他们的亲爷爷啊!”
“这是什么屁话?”赵昊不解。
“师父,他这是自夸。”于慎思笑着解释道:“昆山百姓现在都管他叫再生父母,您是他师父,可不就是亲爷爷嘛。”
“哦,哈哈哈!”赵昊笑着用马鞭指了指金学曾道:“我看你这猴子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嘿嘿,没办法,谁让咱们叫崇明县天翻地覆换新颜了呢?”金学曾得意洋洋道:“再说师哥,人家那是对咱俩的称呼。老父母老父母,我是老父,你是老母。”
“你老母!”于慎思瞪他一眼,三人再次笑成一团。
也难怪金学曾如此得意。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这道崇明百姓倾注心血构筑起来的立体屏障,非但彻底止住了三沙进步一坍塌,还经受住了今夏台风的考验、阻挡住海潮倒灌,让崇明百姓迎来了一次久违的丰收。
此外,向来爱雪上加霜、锦上添花的老天爷,还额外馈赠了勤劳的崇明人民十万亩滩涂——这东滩整个都是今年新淤出来的。
“崇开司准备在东滩外再筑一道敌水坝,把防线往外推出三四里去!”于慎思用马鞭指着远处的海岸线,意气风发道:“这样非但可以给海塘加一道保险,还能多出十万亩地来……就是盐碱太重,只能种棉花。”
“种棉花好啊,前景广阔。”赵昊朗声笑道:“现在海贸开了,我大明的棉布可是俏货,产量提高十倍都不够!”
“啊,这么猛?”两个弟子吃了一惊,就算是他们这些赵昊的弟子,对庞大的海外需求也没有概念。
“就是这么猛。”赵昊笑着点点头道:“所以接下来,江南集团要解决的主要问题,就是低下的生产效率与旺盛的产品需求之间的矛盾。崇明岛不妨早作布局,以占先机。”
“嗯嗯。”两人赶紧点头如捣蒜。
“师父,我们崇开司明年也想搞农庄化经营。”见赵昊兴致颇高,于慎思便趁机提出道。
今年昆山和昆开司可是露了大脸了。府里统计各县收成,万年倒数第一的昆山县居然一举夺魁,而且总产量超过第二名长洲县将近两成!
各县一研究发现,昆山县能放这个卫星,一是靠了赵状元修的几百里大堤,防住了今年肆虐的洪水;再者,就是靠昆开司推出的‘家庭农场制’,对土地进行集中管理、科学种植了。
如今江南的官员士绅,都对科学的力量五体投地,自然也想跟着昆山学一学,也弄个劳什子家庭农场,把本县的农业抓上去……在大明朝,劝农劝桑、兴修水利可都是人人称颂的德政啊,能入地方志、乡贤祠那种。
各县的开发公司便纷纷向总公司打报告,要求复制昆山模式。可请昆开司农场部的负责人过来一聊,才发现搞‘农场制经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首先县里的土地要集中,开发公司手里没个几十万亩,意义根本不大。
而且科学种植也不是说说就能做到,除了得有科学的种植方法,海量的肥料供应,还得有足够的农技员及时跟进指导,解决层出不穷的问题。不然很可能一个环节出了状况,就导致大面积减产甚至绝产。
此外,还有很关键的一点,就是要对土地和生产者‘统一管理’,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不能让散漫惯了的老农民服从管理、令行禁止,那这种集体化的耕作方式,将毫无疑问会演变成一场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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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开司又是怎么做到的呢?他们是对农场的农民进行工人化管理,所以称之为‘农工’。
工人比农民有更好的服从性和合作性,生产效率自然高于后者。但昆山县的农工可都是招募的流民啊,只要能让他们养家糊口,他们什么苦都愿意吃,自然能接受农场的严格管理。
这一条就难倒了大部分州县,因为虽然流民源源不断无穷尽,可各县没条件招募啊!
昆山能招募,是因为昆开司在各地承接工程,县里男人们都去当建筑工人了;女人们也进了县里新开的纺织厂,各家劳动力都离开了土地,自然也愿意把田租给昆开司统一耕种。再加上修水利得来的无主新地,自然可以全部由招募的农工耕种。
但各县的田地虽然都集中在大地主们手里,可承租的佃户大都是同乡同族,世世代代都在给他们种地,贸然把地收回来,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而且各县也没那么多比种地更有赚头的工作提供给本地农民,让他们腾地方啊。
所以好几个县知难而退,但也有几个县决定跟进试一试的,其中就有崇明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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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您看我们县跟昆山的情况,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金学曾也从旁帮着说话道:“我们有上百万亩地没人种呢,这要是不搞农场经营,不太浪费了?”
“搞吧,我不反对。”赵昊笑着点点,他本来就打算先在昆山打个样,然后让崇明和浦东两地跟进的。
“那太好了,哎呦多谢师父诶!”两个徒弟对视一眼,于慎思小声问道:“那师父能跟昆开司说说,匀我们一半场长还有农技员吗?我们愿意出双倍高薪!”
“要是能把孟河先生请来坐镇,那就更好不过来了。”金学曾赔笑道。
“你想屁吃呢,孟河先生要顾着溧阳、昆山还有农学院,再让他往崇明跑,你要累死老头儿啊?”赵昊白他一眼。
“那请他学生来也行啊,听说有个叫史继志也很厉害。”金学曾忙退而求其次。
“行吧,我给你们问问,不过不保证能来几个啊。”赵昊看看远处,几个女孩子正在教巧巧骑马……其实夏天去高家庄的路上,赵昊就教会过她骑马,这才几个月,怎么又忘了?做菜倒是一学就会。
“对了,大比之年又到了。”赵昊收回目光,用马鞭轻抽一下于慎思道:“你怎么打算的?”
“弟子,弟子都听师父的……”于慎思从本心是抗拒再进考场。而且他很喜欢自己现在的工作,觉得很有意义也很快乐。但这种事他哪敢擅自做主,惹恼了暴君般的师父,少不了又是一顿排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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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烈阳,要坚强!
其实烈阳至今仍不时会做噩梦,梦见自己又参加秋闱。每次都是被惨无人道的搜身时,他就从噩梦中惊醒。结果在梦里被搜了无数次身,却一次都没进过贡院……其实主要是因为他不知道,贡院里到底是个啥样。
有一次他甚至梦到搜身的恶卒,极不耐烦的对他吼道:‘你丫到底是来考举的,还是来**的?’
醒来后他屈辱的涕泪横流、痛哭失声,弄得同床的金学曾还以为他中邪了呢。
听金学曾说了这事儿,赵公子寻思一下,对于慎思道:“既然你都习惯了,那还是去考一下吧。”
“是,师父……”于慎思哭丧着脸应下,还有些不死心的问道:“那师父,六师弟也考吗?”
“他那是有病,你也有病吗?”赵昊闻言大怒,一鞭子抽在于慎思的腚上。“爱考不考,好像给我考的一样!”
“师父息怒,俺就是随口问问,俺一定去考。”于慎思忙抱头求饶。
赵昊这才神色稍霁,瞪他一眼道:“以你的学力考个举人不成问题,有个功名日后也方便些。”才不会说,是嫌弃他影响科学门下的升学率呢。
至于张鉴嘛。那可是西山岛研究中心的灵魂人物,就算没病,赵公子也不会让爱徒分散精力去考试的。
小心眼的师父还是个势利眼……
“那你交代一下手头的工作,过了年去书院突击补习一下吧。”赵昊又略一寻思道:“虽然大阳就可以推荐你在应天府参加乡试,不过还是回山东去考吧,这边儿实在太卷了。”
人家都是往好考的省份移民,就是再有信心,也没道理逆向操作。
“是,师父。”于慎思有气无力应一声。
“要是回山东还考不中,你就不用回来了!”赵昊狠狠瞪他一眼道:“没出息的东西!学学人家司马光,人家蔡伦,人家郑和,不比你遭的罪大?还不一样身残志坚,建立功业?”
“师父,那是司马迁。司马光虽然也是写历史的,但没太监……”金学曾小声提醒道。
“你住口,我是让他气秃噜嘴了!”赵昊反手给了老七一鞭子。
“师父您放心,我一定会考中的!”见要是考不中,师父就能不认自己了,于慎思吓得终于振作起来。发誓哪怕花落人断肠,也要考个进士出来。
“这还差不多。”赵昊满意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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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趁着马湘兰陪巧巧遛马,小竹子终于逮到机会,和小县主单独说话。
“你准备原形毕露了?”她与李明月纵马疾驰,居然还能不受影响的说话,可见这位张大小姐也没少跟着骑马。
“嗯,我不演了,演的怪累的。”李明月说完,又加了个限定道:“至少在赵大哥面前不演了。”
至少在大哥的家人和下属面前,该演还得演。尤其是赵立本那臭老头,本来就看自己不顺眼,要是在他面前大大咧咧,还不知怎么编排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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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只要能在赵大哥身边是自由的,那些都是毛毛雨了。怎么说小县主也是天生的演员,并不会感觉演戏压力太大。
“你就不怕万一赵公子……”张筱菁忍不住问道:“不喜欢这样吗?”
她到现在还是认为,赵昊是在给小县主减压,才假装说不喜欢作诗的。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李明月明媚的脸上,罕见的闪过一丝黯然,旋即云开月明的咯咯笑道:“可是我赌赢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完便重重一夹马腹,再次超过了张筱菁。
其实她本来是想看看,赵大哥对自己的真面目,到底是何反应的。她都想好了,要是他不喜欢自己这样,那就说自己是在开玩笑,把这环揭过去……
但想来,那样的话失望是肯定。
其实就算不那样,失望的情绪也一直都在,只是她太爱赵大哥了,才没表现出来罢了。
道理很简单,跟貌似强大、看似坚强,其实柔弱无依的江雪迎不同,李明月是真的强大。她有天潢贵胄的身份,还有个离经叛道的妈。这让她可以靠皇家的光环任意妄为,却又不受皇室规矩的约束。
其实她很大程度上,比公主还要幸福,因为她自由啊!对笼中的金丝雀来说,华丽的鸟笼和精致的美食都不重要,最宝贵的是自由!
如果说,大明朝有女子能自由自在活出自我,可能就是她李明月了。
所以当她发现,需要与人分享自己最心爱的赵大哥时,李明月自然不会像江雪迎那样毫无芥蒂的接受。
李明月是委屈的,只是对赵昊的爱大过委屈,让她能理解赵大哥的苦衷。
她知道江南集团可以说是赵昊和江雪迎一起建立起来的,江南集团那帮人不会同意他们的总裁给人做小的,那会让他们在西山集团面前遭到整体矮化的。这种情绪哪怕被赵公子强压下去,也会让江南集团产生裂痕的。
她不想让赵昊为难,就只能为难自己。是以之前在码头时,她确实有赌气的成分……心说你要是因为我的真面目不喜欢我了,那我正好也不喜欢你了。
可赵昊偏偏喜欢的紧,还愿意和她一起疯。这让小县主一下子又没了脾气。算了算了,老娘长公主殿下早就说过,能找到个自己喜欢,又能玩到一起的男人,那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
好容易逮到一个,就不要吹毛求疵了。此事古难全嘛……我娘还被迫嫁给我爹了呢。
如是想来,小县主心头阴霾顿时尽散,决定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还是让我们红尘作伴活的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吧。
不过既然都已经如此了,怎能只便宜了外人?
想到这儿,她放缓了速度,转头对身边的好闺蜜笑道:“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开什么玩笑,我不喜欢女人。”听了她橘里橘气的这句话,小竹子差点掉下马去。
“我也不喜欢。”李明月丢下这一句,便拨转马头朝着赵昊奔去,欢快的吆喝道:“赵大哥,我改主意了,我们还是打猎吧!”
小竹子错愕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俏面酡红,小声啐一口道:“瞎说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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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年轻人在东滩痛痛快快玩了一天,第二天女孩子们在县衙休息,苦命的赵公子则在弟子的陪同下,前去江南造船厂视察。
马车中,赵公子哈欠连连的躺在马秘书的腿上,抱怨怎么一天都不让自己歇歇?
“公子,明天就是跟海中丞见面的日子了。你要是想年前再回崇明岛,那我就取消掉今天的行程。”马秘书一边用纤细的手指按压他脸上的穴位,一边柔声细语道。
“算了算了,那连过年都没得歇了。”赵公子气馁的认命了。没办法,谁让他摊子铺这么大?哪怕下面人再能干,需要他亲自出面的事情,还是排的满满的。
“那就快坐起来吧。”马姐姐拍拍他的面颊道:“马上就到了。”
“可是我实在没力气了……”赵昊却耍赖继续放躺。说话时,他看着马姐姐画中美人般的俏脸,一双眼亮的像夜空中最灿烂的星。“加个油吧,姐姐?”
“唉,你这孩子,学好不容易,学坏真快。”马姐姐一脸无奈的摘下金丝眼镜,不胜娇羞的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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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了整整十分钟后,赵昊才从车上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若无其事的马秘书,也步履略显蹒跚的下来了。
其实她只是腿被枕麻了……真的。
那边,两个弟子之外,还有江南造船厂的副厂长马虎,总工程师杨幂,以及从金陵赶来的龙江宝船厂提举杨帆,已经恭候多时了。
原本江南造船厂的副厂长是牛长老的,但陈怀秀那边,海运的任务太繁重,牛长老只好先去江南航运帮忙,把同样重要的造船厂,交给自己的徒弟马虎照看。
马虎就是那虎妞的丈夫小虎,他是马长老的侄子,自幼就在沙船帮船场里学习造船,虽然人憨了点儿,但胜在一板一眼,从来不马虎。
后来皇家海运成立,赵昊干脆就让牛长老过去担任副总经理兼总调度长,正式任命马虎为江南造船厂副厂长。
至于那杨幂则是杨帆的亲弟弟,造船的技术都是哥哥手把手教的。当时杨帆答应给赵昊招募一千熟练船匠,其中就有他。因为他在造船上是大拿,所以就当上了总工。
倒是杨帆跟江南造船厂没什么关系,也不知是来干嘛的。
见礼之后,赵昊请众人平身,对杨帆笑道:“什么时候到的?”
“回公子,到了三天了。”杨帆忙赔笑答道:“小人纯粹是好奇来看热闹的。”
“来了就好。”赵昊不以为意的笑笑,在众人簇拥下朝船厂走去。
一进船厂,就看到单独泊在一号作塘中的那艘造型独特、体型巨大的东方美人号。
“看过了吗?”赵昊指着那条船问道。
“看过了,确实大开眼界啊。”杨帆不禁感慨道:“泰西人在造船方面,确实有不少地方超过我们了。”
第八十章 江南造船厂
杨帆是赵昊写信叫来的,说要让他亲眼看看,如今大明的造船技术已经落后成什么样了。
要让杨帆承认这一点很不容易,毕竟他是生产过郑和宝船的龙江厂提举。因此明知道是激将法,他还是来了。
昨天,那艘如城堡般巨大、却宛若艺术品般的东方美人号一开进船厂,就把他镇住了。以一位造船专家的水平,他一眼能看出这艘船有多难造。等东方美人号在作塘泊好,他便迫不及待上去参观,研究了整整一天。
最终杨帆不得不承认,当年傲世全球的大明造船技术,现在真的大幅落后于泰西人了,这让骄傲的大明工匠情何以堪?
是以见到赵昊时,他从前那种技术人才特有的傲气荡然无存,整个人无精打采。似乎仍难以接受大明的造船技术,已经不是世界第一的事实。
没办法,天朝上国当久了,什么都想当第一,偶有一个第二都难受。
“这就叫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停止前进了一百五十年,被人家追上超过很正常。”赵昊拍了拍杨帆的肩膀,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是好事儿啊,不认识到差距,怎么奋起直追?”
“是。”杨帆重重点头。
“走,咱们去的看看。”赵昊又拍了拍马虎,便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造船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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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厂厂区占地六百余亩,属于集团一级安保单位,由整整一个保安大队负责其安保工作。
耽罗警备区从江南安保公司独立出去后,赵昊按照‘外重内轻’的原则,对安保公司进行了重编,由原先的垂直管理模式,改为扁平管理。不设专门的总队长,只按照集团需要,向特定的公司厂区,派出相应的保安队伍。
一级安保单位派500人的保安大队;二级安保单位派100人的保安中队;三级安保单位派20人的保安小队。各保安队间互不统属,日常训练和后勤保障由公司直接负责。
这样显然会削弱保安队的战斗力,让他们真正变成了保安,但赵公子必须用这种方式明示集团内部,自己绝无不臣之心,以免他们日后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来。
整个厂区占地十分宽满,厂区内施行赵公子一贯鼓吹的量化管理,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他们首先进入的是偌大的贮木场,木质帆船时代,木料自然是唱主角的。
贮木场有单独的码头。栈桥旁,一支运送原木的船队正在卸货。大力水手起重机将只经过稍事修剪的圆木起吊上岸,装在平板牛车上。
地上还铺有铁轨,车轮在轨道上滑行,可以让一头牛就轻松拉起整整一车圆木,送入不远处的贮木场中。
这段铁轨路正好一公里长,采用熟铁打造。赵公子答应给老西儿修的铁路,就是这种玩意儿。但一来老西儿得罪了他,二来芜湖那边也没那么大产能,只能让老西儿且等着了。
赵昊饶有兴趣的坐了一段‘牛拉火车’,进了贮木场,只见里头整整齐齐码放着各色木材。有杉木、榆木、樟木、槐木、桧木……林林总总得十几种木料,堆满了大半的贮木场。
“这怕得有上万根了吧?”赵昊登上瞭望台,俯瞰整个贮木场。
“各类木料加起来,差不多两万三千根。”马虎忙答道。
“多少种?”
“十八种。”马虎解释道:“千料海船的桅杆用端直杉木,梁与枋樯用樟木、槐木。浅板不拘何木;舵杆用榆木、榔木;关门棒用稠木、槐木;橹用杉木、桧木……”
“这么多种不同的木料,时间长了不会影响船的性能吗?”赵昊奇怪问道。
“会影响的,如果能只用两三种木材,当然再好不过。”马虎苦笑一声道:“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江南产木甚少,我们造船的木料都是从湖广、四川乃至云贵福建采买而来,费用高的惊人,只能有什么用什么,没法挑食。”
“放心,转过年来,这个问题就能解决了。”赵昊笑笑道。根据《大分条约》,日本老王已经组织人手开始伐木抵债了。
“那太好了!”马虎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自去年以来,江南集团大肆采购木料造船,直接导致木材价格腾贵,造船的利润直线下降。他又不敢跟买他船的陈帮主涨价,搞得自己压力山大。
“还有什么紧缺的,说出来我一并给你解决。”赵昊一边走下瞭望台,一边问道。
“再就是缺铁了。”马虎又道:“一艘千料海船,需要锚三座,再加上各种尺寸的钉和钩环,共需要5000斤熟铁。但芜湖那边,一个月只能运来两万斤,导致船造好了还得等锚下水。”
“我们龙江厂也缺铁啊,一个月四万斤铁根本不够用。”杨帆赶紧趁机道。
“解决解决,明年一定给你们解决。”赵昊满口答应,却没之前那份底气。因为非但船厂缺铁,集团各公司乃至耽罗岛那边都缺铁啊!
其实芜湖那边的钢铁厂,已经开足了炼铁炉。可没想到一个江南集团,居然比当初胡宗宪抗倭还废铁。汪昱那边七成钢铁都供应了江南集团,竟然还不够……
只能让芜湖明年继续扩大产能了,不过集团的需求也在与日俱增啊。恐怕01所那边一天完不成突破,到处缺铁的局面就一天没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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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贮木场,众人来到了被高高的防火墙包围的烘干窑中。贮木场的木材被锯劈成单独的木料后,被运送到这里进行干燥处理。
如果靠自然阴干的话,木材至少需要一两年甚至两三年才合用。赵昊等不了那么久,便在杨帆的建议下,斥巨资打造了这个巨大的烘干窑。
整个烘干窑由锅炉房和干燥窑两大部分组成,偌大的人力风箱将锅炉房中的热气,通过管道源源不断送进干燥窑中,持续加热里面的空气。
干燥窑中,粗加工后的木材堆放在架子上,经过预热、干燥、中间处理,一般一个月左右便可以出窑。其实后世商业量产的木材,也是这样快速干燥的,只要把握好温度和湿度,不会比那种传统的阴干多少年的效果差多少。
窑里头又热又闷,有穿着单衣的老木工,带着学徒在照料。他们的工作主要是控制窑内湿度。当被烘出的水分,让窑里潮湿到一定程度,就开一次窗户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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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经验活,目前整个江南,能掌握好这个湿度的不超过十个人。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一般木匠不会烧包到,用烘烤木料来加速干燥,这多费钱啊。
马虎告诉赵昊,目前烘干窑最大的问题是容量有限,烘干量不足船厂所需木材的五分之一,只能为关键部位的船材提供烘干。为了赶时间,甲板、船舱之类次要部分的板材,都是在火上烤一烤就直接用了……
“那就继续扩建烘干窑!”赵公子闻言一挥手,豪气干云道:“再造五个这样的,不就够了吗?”
顿一顿又道:“五个也不够,先一气造它十个再说!钱不够就打报告,我让江总裁给你特批!”
“哎哎,是。”马虎赶忙点点头,擦汗应下。
杨帆等人也满头是汗,一是热的,二是吓得。心说这得花多少钱啊?这赵公子是在海外挖到银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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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烘干窑的院子,外头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笔直的水泥的道路两侧,分布着木作车间、铁作车间、蛎壳作车间、蓬作车间、索作车间、缆作车间、油漆作车间……一间间竹筋混凝土版筑而成的高大厂房,足以抵御最强的台风。
车间内外皆井井有条,可见马虎不马虎,在管理这块上抓得确实很严。
赵昊称赞了马虎几句,干得着实不错,可以记上一功。把个小虎哥乐得合不拢嘴。
他确实干得不赖,短短一年多时间,将只能生产四百料沙船的沙船帮船场,改造为可以生产千料大福船的江南造船厂。还得把原先船场的,和金陵雇来的两帮工匠捏合起来,让他们服从规章管理,这其中付出的艰辛自然可想而知。
然后众人戴好口罩,进入木作车间。里头锯末横飞,木匠们带着小工,在对木材进行加工。
这年代,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船型设计多由造船师傅凭借自身经验,及代代口耳相传的营造法式现场放样。没有精确的数据与图纸,但造出来船却基本上一模一样,其诀窍就在于使用了模具来规范生产。
比如江南厂目前以制造千料海船为主。会先由经验的造船师傅们,用松木等轻质板材,打造一艘样船出来然后再拆掉,给每个部件编上号,作为正式生产的模具使用。
车间主任将木匠分为若干组,每个组只需要负责一部分模具的复制和生产即可,这极大的简化了木匠们的工作,并让生产变得熟练而高效。
而且有模具就有准确的规格,就很容易检查加工的木料是否合格,加以严格的量化管理,可以将废品率控制在百分之一以下。而同时代欧洲造船厂的废品率则超过十分之一!
ps.今天家里老大过生日,争取再写一章哈……
第八十一章 逆向工程
当然,这种模块化生产只适合大规模的量产船只,目前大明也只有龙江厂、清江厂、苏州厂几个官营船厂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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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粤一带的民间造船厂,依然每条船都靠大师傅现场放样,所以南边造出来的船每条都不重样,大部分都歪瓜裂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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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赵公子又来到蓬作车间,参观帆匠们竹子篾片编织风帆的过程。只见他们每编成一块蓬帆,就要夹进一根带篷缰的篷挡竹做骨干,这样既可以逐块折叠,又可以让风帆紧贴着桅杆升起。
论性能,这种竹篾蓬帆当然不如帆布船帆了,但在运输船和商船上使用,这种实惠又耐操的蓬帆就足够了。
而后在蛎壳作车间内,他看到小工们将收来的蛎壳碾碎,然后送进窑中烧成石灰。蛎壳灰的碳酸钙含量在九成以上,高温烧结成的石灰最适合调和桐油,形成防水性极好的桐油酸钙。
再混以麻丝制成油灰捻料,用以填塞船体板缝,以及铁钉的钉眼。每年只用刷一次油,就不用担心船体漏水了,还能防止铁钉生锈。
赵昊询问过东方美人号上的首席船匠布兰科,欧洲的船厂是用涂了油的大麻纤维捻缝,再涂上一层沥青熬出来的焦油来防水。
焦油非但有毒,防水效果也不如大明的油灰捻料……赵昊乘坐东方公主号返程时,就遇到过船体渗水,好在处理及时,才没悲剧了。
而整个惩戒舰队出海两个月,几乎没发生过漏水。好吧,这也跟舰队都是新船有关……
不过就算老船漏水也不怕,大明独有的水密舱设计,可以极大提高船只的生存能力。
赵昊又在铁作车间中,看到大冬天赤着上身的铁匠师父们,在挥汗如雨打造船用的铁钉。
中式船只从战国时起,就开始使用铁钉来固定船板了,到唐宋时技术已经完全成熟。赵昊看到车间里,打造出的成品铁钉就有七八种之多。有铲钉、方钉、锔钉、枣核钉、爬头钉、扁头钉……显然各有各的用途。
而此时,欧洲的船上一颗铁钉都看不到,用的全是木钉。虽然木钉有木钉的好,比如不会影响到罗盘准确度,不会生锈等。
不过光将上万颗木钉,一个个凿孔楔入板材中,耗费的工时就要超过铁钉几十倍。单此一项,就足以高下立判了。欧洲目前不用铁钉,主要是因为他们冶铁业不行,熟铁太贵用不起。
所以大明的造船工艺,依然有很多地方领先于欧洲……
一个个车间参观下来,赵公子最大的感触就是。船,真的不是那么容易造啊!
也难怪李朝和日本的造船水平上不去,因为这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想要把造船水平提上来,需要补课的地方太多太多。这不是雇几个船匠就能搞掂的,得把整个体系都搬过去才行。
呸,做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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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个车间走马观花一番,便已经是中午了。众人随赵公子到船厂三食堂用午餐……马秘书提前打过招呼,公子时间紧张,不要摆宴席了,就在员工食堂随便用点儿。也顺便视察一下工人们的伙食。
偌大的船场三食堂中,摆着一排排的长桌,足可容纳两千人同时就餐。而像这样的食堂,船厂里还有两个。不然无法喂饱整个厂区里,工匠、学徒、保安、民夫加起来五千多张嘴。
食堂中人声鼎沸,赵公子一行进来后,声音顿时压低了不少。
“吃你们的。”马虎赶紧一摆手,工人们便继续埋头吃饭。
船厂采用餐补制,每月每人600文,随工钱一同发放。
食堂的菜样数不多,但很便宜。冬瓜、炒萝卜之类的纯素菜都是一文钱;韭菜鸡蛋、蒜薹猪肉两文钱;一根鸡腿三文钱、一份肥猪肉也是三文;米饭一文钱三两,大馒头一文钱一个。正常来讲,一天三顿20文能吃饱。当然要是胃口大的,就得多掏钱了。
赵昊用七文钱,打了两荤一素一份米饭,随意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来,与边上几个工人尬聊起来。在出海的三个月里,赵公子终于学会了放下身段、深入基层,对群众嘘寒问暖了。
但跟群众打成一片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是个非常讲究上下尊卑的年代。仅仅与赵公子同桌而坐,就已经让几个工人战战兢兢,把筷子都要捅到鼻孔里了,更别说跟他聊天了。
要不是马老虎在一旁用眼神警告,他们早就端着木制餐盘跑掉了。
赵公子总不能就这么闷头吃饭吧?那就太搞笑了。他只能硬着头脑尬聊下去,问他们都是哪里人?对吃饭住宿满不满意。
工人们起先还回答的磕磕巴巴,但赵公子问的都是家长里短,他们答话也渐渐就流畅起来。
他们告诉赵昊,在这里赚得多,吃得好,住宿也没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船场在岛上,回家太不方便。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已经一年没回过家了。
当然,在这个年代,出外做工的不是过年,又几个能回家的?所以他们只是随便说说。
“那就把家搬来嘛。”赵公子闻言笑道:“那样天天都能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还不美滋滋?”
“那感情好,可家里有地走不脱啊。”工人们闻言意动,旋即却纷纷摇头道:“再说来了住哪?”
“这个简单,地是自己的就佃出去,别人的就不佃了。”赵昊笑道:“崇明岛就是不缺地。回头弄个船厂农场,就看你们家里能种多少了。”
“住的地方就更简单了。马厂长,开年就在厂区外头建个家属院,专门提供给工人家属住。”赵昊先吩咐马虎一声。待其应下,又对金学曾:“你们县里也要大加支持。整天喊着要吸纳人口,增加人丁。这么多优质的人口就摆在这里,你怎么无动于衷呢?”
“哎呀是啊,徒儿怎么就没想到呢。”金学曾赶紧一拍额头,一脸懊恼道:“回头我拿个章程出来,争取吸引船厂的工人们,都把家安在崇明岛!”
“哈哈,县太爷这话听到了吧?你可在他腚后头盯紧了,别让他失言。”赵昊对马虎笑道。
“不敢不敢。”马虎忙讪讪笑道,借他个胆子也不敢跟父母官拿乔。
周围的工人们这才知道,原来一县父母来了,都吓得赶紧跪地向金学曾磕头。
“都起来吧!”金学曾无奈,只好摆出一县父母的威仪,温声勉励众人几句,欢迎他们都把家眷接到崇明岛来定居。
现在海塘修起来了,他也有底气说这话了。要是放在从前,估计得让人家呸一脸!
你才来这鬼地方定居呢,你全家都坍海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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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稍事休息,赵公子这才在众人陪同下,来到了岸边的作塘。
作塘就是干船坞,也是宋朝就很成熟的技术了。龙江宝船厂那几道大作塘,就给赵昊留下深刻的印象。
江南造船厂建在泥沙冲击而成的岸滩边,没有龙江厂那么好的条件,没法可以直接将作塘与大河相连,所以不能只是在岸上挖个坑那么简单。
这里的作塘是半敞开式的长方形结构。得先在岸滩上开挖深槽,然后将塘壁和底用竹筋碎石混凝土浇注加固起来,再用混凝土结构将深漕延伸到海中。
工人在塘中造船时,作塘尾端的水闸,将海水挡在作塘外。待到船完工可以下水时便撤去支撑、打开水闸。等涨潮海水注入作塘中,便可趁机将船驶出了。
要进厂修理的船只,也得趁涨潮入塘。在退潮前抓紧做好临时支撑,以免水位下降后发生侧倾。退潮后,落下水闸,抽干里头的水,工人就可以下塘加固支撑,然后修船上漆了。
此时,东方美人号便静静立在为它专门修建的七号作塘中。几十根圆木支撑着它偌大的船体,整艘船从上到下,全都大白天下。
赵昊也是第一次把这‘东方美人’看光光。只见其水线下的船体,明显比水上更宽。这圆圆的大肚子,就是盖伦船能承受住侧舷齐射的秘密了。
“没想到,还是个怀孕的美人。”上上下下端详了半晌,他问立在一旁的杨家兄弟道:“怎么样,有没有信心仿制出来?”
杨幂迟疑一下,谨慎答道:“得先把这条船吃透了,才能回答公子。”
“那何时能吃透呢?”赵昊追问道。
“这个船的结构比咱们的福船复杂多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吃不透。”杨幂说着看一眼一旁的杨帆道:“要是我哥能一起,应该几个月就能把模型造出来。”
“船模吗?”赵昊眼前一亮,他最喜欢玩船模了。
“是。”杨帆点点头道:“祖上传下来的法子,仿造船型第一步,先造一个缩小的船模。别看船模像小孩玩具,但大船上该有的部件它一样也不缺,而且内外结构也一模一样,只是都小了一大套而已。”
“嗯嗯。”赵昊丝毫不觉被冒犯,依然兴致勃勃点点头。“等比例缩小嘛。”
“通过造船模,就可以把船的部件、结构,建造顺序,摸得一清二楚。所以只要能造出船模来,这船该怎么造,我们心里就门儿清了。”杨帆又道:“而且它还可以替代真船来试验船型的性能和缺陷。”
“那就赶紧造起来吧!”赵昊最怕听到的,就是‘造不了’,现在一听有门儿,心头的大石登时落了地。
第八十二章 成熟的知县要宠辱不惊
当然,像东方美人号这么大的船,直接照着船模造的风险,还是大了点儿。
最好先等比例放大到一半,做一个小一号的验证船出来。真正到大海中试航一番,把所有问题都暴露出来,最后再造大船才稳妥。
不过只是中间多一步,道理没差,等比例的船模依然是关键。
“那就赶紧把船模搞出来。”听完杨帆的话,赵公子指示道。
“这个这个……”杨帆却犯了难道:“就这么看着做,下官做不到啊。”
“那你怎么才能做到?”赵昊看着他问道。
“肯定得拆船啊,公子……”杨帆也试探的看着赵昊道:“这么大个船,不拆开怎么看清楚里头的构造啊。”
“那就拆!”赵昊还以为他要提什么条件呢,闻言痛快的一挥手道:“不拆解怎么逆向研究?”
“可是那个红毛鬼船长说,这是他们佛郎机皇家的财产,将来还得归还他们。”马虎小声提醒道。
“等谈妥都猴年马月了。”赵昊哂笑一声,满不在乎道:“先拆了研究再说。完事儿能给他们装起来最好,实在装不起来就拉倒。”
说着他叹口气道:“海上波涛险恶,遇上台风、触礁沉没的比比皆是嘛。大不了到时候赔点钱,不就结了。”
“哦……”众人明白了,公子就没打算在把这条船还回去。
“行,那我就造造看!”杨帆下意识挽了挽袖子,显然内心已经饥渴难耐了。
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了,那就是要让大明造船重回世界第一!
“这么说,你同意来江南厂了?”赵昊却趁机抛出了橄榄枝。
“啊,这个……”杨帆讪讪道:“容下官考虑考虑。”
“大哥,你还考虑什么?龙江厂现在日子好过了,缺了谁都转。”杨幂从旁劝道:“在龙江厂是给集团造船,来江南厂也是给集团造船。但想造最好的船,只能来这里!”
“是啊,杨大人,家师为你虚悬了厂长之位一年多,这份诚意足以感天动地了吧?”金学曾也敲起边鼓。
“是啊,厂长,就等你来主持大局了。”马虎也道。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劝,他这才语气软化道:“可我还有官职在身。”
“这个简单,我回头活动一下,把你调来崇明当县丞,兼着船厂厂长就成。”赵昊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龙江厂。这样吧,你给我这儿好好干上十年,等造出比泰西还好的大战舰来,生产规范了,也后继有人了。到时候我再敲锣打鼓把你送回去可好?”
“唉,成,我就给公子干上十年。”赵公子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杨帆再不同意,真就不当礽子了。
“哈哈好。”赵昊满意的大笑起来,意气风发的指着那盖伦船,对众人朗声道:“诸君,拜托了,只要你们能造出这个来,我最少要一百艘!”
“是!”众人闻言顿时血脉贲张。他们都清楚的预感到,自己将在华夏的航海史,乃至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时间不等人啊!研发一定要快,不要怕花钱。”赵昊沉声道:“我给你一年时间,明年这时候,我要正式开造一号船!”
“明白,下官今天就开始动手!”杨帆重重点头道:“争取年前把各处船图画出来。”
“要的。”赵昊点点头,这就是他为何非要杨帆来担纲的原因。
在这个年代,造船是一门手艺活,掌握最顶尖手艺的就这么几个人,别处没的找。
又何止是造船一途呢?几乎各行各业都面临同样的问题,这种传统手艺人掌握核心技术的模式,严重束缚了江南集团的脚步。赵公子斥巨资建那么多学校,就是为了将私人的手艺变成公众的知识,这样才能全面进步啊!
略一走神,他嘱咐杨帆道:“说起作图来,要多向那些佛郎机人取经,他们掌握的尺规作图技术,能让图纸更精确。”
“是。”杨帆赶紧应下道:“我们会想方设法榨干他们,一滴都不剩!”
“就是这个意思。”赵公子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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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路上,金学曾忍不住问赵昊道:“师父,江南造船厂真要造那么多大船?”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赵昊骑在马背上,手搭凉棚看着远处。
“那千料海船,还造吗?”金学曾追问。
“当然继续造。”赵昊淡淡道:“想想吧。我们缺了一百五十年的课,得多少年才能把课补上?”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说出来会惊掉所有人下巴——根据自己的估算,未来江南集团需要有三千到五千条千料海船,也就是达到百万吨级别的运力,才能真正算得上大航海时代的大玩家。
其实这个数字并不夸张,因为清朝放开海禁后一百年内,江南沿海沙船便增加到五千艘,总吨位达75万吨。而同期英国注册海船有7000艘,总吨位达一百五十万吨……
江南集团岂能做做近海贸易就满足了?赵公子可是志在七海的,旗下五千艘海船只能说刚刚够用而已。
别人觉得不可思议,只能说他们想象不到,大航海时代有多浩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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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江南造船厂肯定还得扩大啊。”金学曾顺着赵昊看的方向望去道:“我得给他们留出地方来。”
“不错,未来江南造船厂少说占地上万亩,员工数万人。”赵昊缓缓道:“再加上配套的上游产业,养活十几万户不成问题。”
“哇……”金学曾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他辛辛苦苦吸引人口回流,崇明县眼下也才不过四万户,十几万人。有了师父送的这份大礼,崇明县的人口就要翻几番,甚至超过元朝时的盛况了!
“师父,您老对徒儿太好了,我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您老人家了……”金猴子美的都语无伦次了。
“先别高兴太早。”却听赵昊话锋一转道:“还有件事,你要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什么事?师父请讲。”金学曾一愣。
“漕粮海运的起锚港放在崇明只是权宜之计,并不利于江南的整体发展。”赵昊看他一眼道:“回头有了更合适的港口,集团会考虑迁往别处的。”
“呃……”金学曾心下一沉,还真是福兮祸所依呢。忙央求道:“师父行行好吧,崇明眼下的繁荣,全仰赖海运啊!”
“还是造船业更适合崇明,再加上农场经济,足够拉动全县的经济腾飞了。”赵昊不为所动道:“别贪多嚼不烂,要服从大局。”
“唉。”师父都这样说了,金学曾只好委屈巴巴应下。
不过他心里其实不慌。他已经琢磨过了,整个江南缺乏交通方便的大型海港,最近的一个还是在师父规划的江南一体化区域之外的宁波。
要是说把港口设在崇明,不利于江南发展,那设在宁波就更不合适了。
所以在他看来,师父迁港的念头,短时间内是无法付诸实施的。
他装着可怜兮兮,不过是为了趁机提条件。“那师父,明年搞农场经营的事儿?”
“我同意了。”赵昊点头。
“那农技员?”
“我去协调。”
“能不能把史继志请来担纲……”金学曾又得寸进尺。
“我看你是蹬鼻子上脸!”赵昊没好气瞪他一眼。
“师父真不是,主要是头一回弄心里慌啊。几十万亩地,万一搞砸了,怎么跟上上下下交代啊……”金学曾腆着脸道:“师父也不想徒儿的仕途才起步,就栽个大跟头吧。”
“信你这张嘴。”赵昊哂笑一声道:“行吧,我帮你问问他。不准再提条件了!”
“唉唉,是是是。”金学曾缩头缩脑的应下,心里乐开了花。这下崇明三管齐下,非但摆脱全府垫底指日可待,追上长洲吴县也不是奢望啊。
“好好干吧。”赵公子大有深意的看看自己的爱徒。“你也当了两年知县了,要学会宠辱不惊。”
“是,师父。”那时金学曾还不知道,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是他知道的话,肯定年都过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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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赵公子一行离开了崇明岛,中午时抵达了吴淞口。
受长江口泥沙入侵的影响,吴淞口江面淤积出多处沙包,最大的一处名唤高桥岛,占据了一半的江口。甚至有百余户人家在上头居住,吴淞江淤积之重可见一斑。
江面淤浅给船舶航行带来了不小的困难。只有平底的沙船可以进出无虞,换成尖底的福船,只有搁浅的份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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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长老亲自掌舵,将赵公子所乘的四百料沙船,小心翼翼驶过吴淞口。这要是不慎坐滩,就得等到涨潮时才能脱身了。
过去吴淞口,眼前江面依然开阔,足有百丈宽,乍一看水面平缓茫茫如湖面。
但仔细一看,水面上到处芦苇丛生,其间还有无数沙包,显然同样淤浅严重。
这些泥沙却是吴淞江带来的了。因为吴淞口被长江的泥沙淤塞,吴淞江水流放缓,泥沙便在这里淤积下来。结果河道越来越浅,水流越来越慢,也难怪太湖一泛滥,吴淞江沿岸就水患频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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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治水必亲躬
赵昊是来赴海瑞约的。上月他一回到耽罗岛,就得知海公已经询问过好几遍,他何时返回了。
得知赵昊的确切归期后,海瑞又约他腊月初四在烂泥渡镇上见面,不见不散。
赵公子只好歇都没歇,就连滚带爬的来赴约了。
“这一带叫烂泥浦。”牛逸群一边操船一边向赵昊介绍道:“吴淞江下游南岸号称十八条浦,这烂泥浦就是最东边一条。海中丞约公子见面的烂泥渡,就在烂泥浦边上。”
说着忍不住嘟囔道:“海中丞也真是的,怎么选了那么个破地方?”
“那地方怎么了?”赵昊饶有兴趣的问道。说来惭愧,虽然已经买下了整个浦东,但他还没踏足过呢。
“一个字,‘穷’。上海有民谣唱得好,‘烂泥浦边有个烂泥渡,烂泥路边有行人过路,没有好衣裤,满街的光棍哭……’”牛长老便扯着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来,惊起一滩鸥鹭。
把赵昊差点听吐了,殊不知他唱歌时,人家也是一般的感受。
不对,更难受。因为旁人还得装着很享受的样子,完事儿还得违心吹捧。简直是三重伤害,361度的虐待。
话说回来,要不是这破地方一半盐碱地、一半烂泥塘,他能一两银子一亩地,就把整个浦东收入囊中?
少顷,一个乡村野渡出现在前方。赵昊定睛望去,只见木头栈桥旁停着若干舢板木划子,却没见到应天巡抚的座船。
要不是打前站的护卫蔡旭、蔡昆兄弟俩和海安在码头迎候,赵公子还以为海公迟到了呢。
沙船停稳后,蔡旭架好船板,蔡昆跳上来,扶着赵公子上了岸。
海安笑着向赵公子请安,这位全天候多功能老仆,没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般的小人得志,还是那样朴实沉稳可靠。
“哈哈,老伯好久不见啊。”赵昊笑着从护卫手中接过个布包,塞给海安道:“弄了点儿高丽参,老伯补补身子,好多服侍海公几年。”
“呵呵,公子太客气了。”海安也笑着双手接过来道:“不过还得问过我家老爷,他不点头老汉可不敢收。”
“我又不是外人。”赵昊知道海安的为人,也不勉强他。笑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我家老爷都在镇上住了半个多月了。”海安笑答道。
“啊?”赵昊吃了一惊。
“哦,只是晚上住在这里,天不亮就坐上小船,跑遍这一带的荒村野水十八浦。”海安苦笑道:“今天又去了黄浦,让小人在这里等着公子。”
“海公还真是007,拼起来不要命……”赵昊无奈摇摇头道:“那赶紧过去吧。”
“好嘞。”海安应一声,头前带路。
要去的地方水更浅,赵昊乘坐的沙船都去不了,只能跟着海安上了条小舢板,朝着芦苇丛生的河浦深处划去。
护卫们也上了小船木排,紧随其后。
~~
因为今天赵昊要来,所以海瑞没走远,船行出三里地,绕过大片的菖蒲,就看到了水面上停着几条小船。
一条船上的巡抚亲兵看到有船靠近,警惕的望了过来。待瞧见一行人由海安领着后,这才放松下来。
另一条船上,正缩在船篷里烤火的牛佥事也探出头来,看见是赵昊后,忙兴奋的挥手致意。
“中丞呢?”和他打过招呼后,赵昊问道。
“那儿呢。”牛佥事指了指前头。
顺着他指的方向,赵昊看到海瑞和上海知县张嵿。两人各拿着根长长的木杆,分立在一边岸上。两根木杆间连有长长的绳索。海瑞抻直了绳索,数一数上头的绳结,高声道:“宽四丈七!”
牛佥事闻声,赶紧在纸上记下来。
然后海瑞把木杆插入泥中,拔出脚来上去小船,顺着绳索来到浦中央,将悬着铅坠的另一根绳索送入水中,测量出深度道:“深六尺。”
牛佥事又赶紧记下这个数据。
他手中的册子上,已经密密麻麻记满了几千个水文数据,都是海瑞拿着杆子和绳子,亲自测出来……
赵昊让人把船划过去,笑着向海瑞行礼。
“你可算回来了。”海瑞看到他,没好气道:“是不是我不催你,就打算在李朝过年啊?”
“那不至于。这不紧张了大半年,出国放松放松嘛。”赵昊讪讪一笑、不欲多言。总不能跟海瑞说,我去为国争光,打到倭寇老巢去了吧?
两条船贴在一起,赵昊一边扶着海瑞到自己船上来,一边插科打诨道:“中丞急着唤我回来,喝令公子的满月酒吗?”
“少不了你一顿。”海瑞老脸一红,却难掩喜色,他上月弄璋之喜,可谓老来得子,喜不自胜啊。遂低声对赵昊道:“多谢了。”
“客气了,都是李大夫的功劳,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赵公子忙谦虚道。咦,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好在海瑞思想没他那么龌龊,没体会到这话里的歧意。他在船边坐下来,脱掉沾满泥巴的官靴,换上海安递来的布鞋。
其实他的裤子、袍子下摆,也全都沾满泥巴。光换双鞋根本没什么用。
再看海瑞的手背上,全都冻开的血口子,耳朵嘴巴也全都皲裂。一张脸本来就黑,又被寒风吹上了一层古铜色的锈斑。说他是个老船夫还差不多,哪还有半分天下第一封疆大吏的风采?
“中丞这是干什么?”赵昊赶紧让马秘书拿来自己用的护肤油,递给他一瓶。
“这什么玩意儿?”海瑞端详着那个精致的小瓷瓶。
“护肤的,抹在脸上防皲裂,你看我在海上漂了几个月,也没像你一样。”赵昊一边说一边演示如何涂护肤品。“咱得对得起这张脸啊,中丞。”
“不要,老爷们涂脂抹粉,成何体统?”海瑞看他往脸上搓油油的样子,一阵恶寒。
“爱要不要。”赵昊翻翻白眼,好心当成驴肝肺。“中丞这是在干啥,跑这儿来清丈田亩了?”
“放屁!”海瑞瞪他一眼道:“应天十府早就清丈完毕了,老夫是在测量这一带的水况!”
“测水况干啥?”赵昊双手抄进袖筒。腊月的江南,风一样刺人骨。真不知海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治水啊。”海瑞白他一眼,嫌他明知故问道:“今年苏松的大水你不知道吗?不能因为你爹的县淹不到了,就不管了别的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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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治水啊。”赵昊呵着白气问道:“下面人都罢工了吗?怎么还用堂堂巡抚大人亲自现场测量?”
“罢工?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海瑞冷笑一声道:“我没用他们而已。”
“为什么不用?”赵昊不解问道。
“小子,记住了,治水必亲躬!”海瑞白他一眼,沉声道:
“治理水患就像带兵打仗一样,既不能固执一端、不知变通,拘泥于古代的典章制度。也不能随意相信别人的话。原因是地形有高有低,水流有慢有快、有浅有深,河流的形势有弯有直。不经过亲自的观察和测量,就不能了解它的真实情况。不经过走访了解,就不能彻底摸清情况。”
“自己做不到心里有数,别人就会糊弄你,到时候轻则损失几千上万两银子,重则一败涂地。比起这些严重的后果,自己辛劳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嗯嗯,明白了。”赵昊赶紧乖乖受教。
在工作上,他和海公是截然不同两种风格。海瑞是事无巨细、事必亲躬,他是充分授权、只问结果。
两种风格没什么优劣之分,只有合不合适。海瑞是跟太祖皇帝一个类型的,猛,能力强!日理万机不在话下,一个人就能总理全局,当然没必要放权了。
赵昊这种精力有限的常人,还懒,当然只能通过建立好的制度来激励人、约束人,让别人帮他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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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叫上冻出鼻涕的张知县,一起到了牛佥事所在的船上。
那条船有舱室,里头点着炭盆,盆上还吊着铜皮水壶,可以烤火喝茶。
四人便围坐在炭盆旁,一边烤火一边说话。
“今年的水灾太严重了,坏城垣、淹田舍,漂人畜无算。应天十府受灾百姓超过百万,直接导致一半庄稼绝收。”海瑞痛心疾首道:“幸好赈灾还算及时,终于还是挺过来了。”
海瑞说的平淡,但牛佥事和张知县都知道,这大半年救灾赈灾,中丞大人实在太难了。
其中的苦和累自不用说,海瑞也不怕这些。但问题是,这年代官府直接救灾赈灾的能力其实很有限,哪怕是堂堂巡抚呢,也得指望豪势之家、乡绅地主捐钱捐物,动员百姓。
要是这些人不配合,官府根本玩不转,老百姓就只能干瞪眼……这就是小政府的悲哀,也是小民的悲哀。
而海瑞之前清理非法占田、推行一条鞭法,审理陈年积案、打击土豪劣绅。每一件事都做得掷地有声、有始有终,自然把江南的大地主都得罪惨了。
大地主们虽然没胆子报复,但趁机非暴力不合作,给海瑞上点眼药,却不在话下……
第八十四章 没有海斗士,就没有大上海
后人常以‘清廉而无用’来消解海瑞这样的正直官员,但这不过是脏心烂肺的贪官污吏及其代言人,为他们贪赃枉法的恶行辩解罢了。
至于某位‘喝巫昂’教授将海瑞描述为古怪的模范官僚,不过是一个学术不精、屁股坐歪的历史半吊子,站在‘历史的终结’、‘人类的灯塔’上俯瞰他的母国,为论证‘中必输’、‘河之殇’而刻意进行的夸张扭曲罢了。
对一个人当然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对一件事当然可以有不同的观点,但最起码的一点是不能罔顾事实。比如这些人,他们就只看到海瑞上治安疏、斗徐阁老这些激烈的举动,却枉顾他一个偏远州县出来的举人,是如何从一个偏远山区的南平教谕脱颖而出,被提拔为淳安知县的。又如何在淳安知县任上天下闻名,被提拔进京的。
人家都是凭真才实学真抓实干出来的!是因为他有远超寻常官员的才能,才能打破成见与歧视的樊笼,成为朝廷的高级官员。事实上,他的正直与清廉反而拖累了他仕途的进步,而不是因为朝廷要树道德标兵,才会被超擢为应天巡抚的!
最好的例证就是这次治水。吴淞江的治理在历朝历代一直是个大难题,太湖洪水泛滥的问题几乎更是无解。宋元明三朝,朝廷和地方官府无数次尝试想要解决,但却一次次劳民伤财无功而返。
永乐年间,大名鼎鼎的夏元吉亲自主持了吴淞江的治水工程。连他这种给朱棣当账房的人
都觉得自己花费巨大,但最后也失败了。
然而海瑞任应天巡抚期间,秉烛夜灯地翻阅历代治水的资料、记录,来往于荒村野水的实地考察,在集成多人智慧的基础上,最后结合了夏元吉和潘季驯的治水经验,拿出了最先进的治水方案。
然后他亲力亲为地筹集资金,在朝廷没有任何支援,地方士绅毫不配合的情况下,采取以工代赈的方式,发动十三万灾民,仅用短短三个月时间,就完成了吴淞江和白茆河的疏浚工程。同时还救济灾民度过了春荒……
从此‘太湖直入于海,滨海诸渠得以引流灌田,由是早涝有备、年谷丰登。吴民永赖,乐利无穷。’虽然此说怕有中国文人惯有的夸张,但至少海瑞治理后十几年,太湖下游没有再发大水。
而且因为海瑞提供了正确的治水思路,在后世官员萧规曹随、不断治理之下,太湖再发大水时,确实不再轻易引发水患。由此孕育了位于长江出海口位置的上海县日后的繁荣——一旦水害被治理,这里江海陆枢纽的功能便迅速显露出来。于是商贾很快云集于此开埠设城,这才造就了后来赫赫有名的大上海。
但无论如何,海瑞治水的功绩是卓越的,成果是让人信服的。就连看他不顺眼的政敌,和对他多有诋毁的大地主们,也不得不承认他力挽狂澜的巨大作用。说‘公开河之功创三吴所未有。’‘万世功被他成了。’‘非海公肯担当,安能了此大事?’
所以把这样的海瑞说成‘清廉而无用’、‘古怪不通俗务’的那些人,就算不是骗子也是历史白痴。这些人下的结论到底靠不靠谱,也就不言而喻了……
~~
在原本的时空中,海瑞治水时独自承担了大部分工作,包括筹集经费、招募民夫,现场监督施工,亲自管理账目以压缩成本等。结果总共只花费了七万两不到,而且参与兴修水利的老百姓也没觉得有多辛苦。
这些奇迹的背后,是海瑞呕心沥血的付出。他是凭着超人的能力和非人的工作强度,才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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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今他不再孤立无援,他有赵昊这个可信赖的同志,有江南集团这个强大的经济体可以提供助力。还要孤军奋战的话,不就真成傻子了?
烂坭浦,船舱里,海瑞摊开一张他亲手绘制的苏松水域图,沉声对赵昊道:
“通过这段时间的调研,加之比较从前治理太湖的得失,老夫认为历朝历代之所以治水屡屡失败。皆因先入为主,总是把吴淞江当成太湖泄水的正脉,将所有努力都放在治理吴淞江上——却没想过吴淞江还能不能承担起为太湖泄洪的重任?”
赵昊点点头,在古代,广袤的太湖依靠三条大江——娄江、东江与吴淞江宣泄入海。后来前两者相继淤塞,吴淞江就成了太湖主要的泄洪道。但随着年代变迁、泥沙淤积,吴淞江已经变得非常浅狭,平均宽度不到三十丈,如何能为浩浩汤汤的太湖泄洪?
“老夫得出的结论是不能了。除了吴淞江本身河道狭窄,下游淤浅之外,还因为自从永乐时,夏太师开通范家浜,引黄浦水由吴淞口入注长江。黄浦上接淀泖诸湖以及浙西诸水,水势已然数倍于吴淞江。喧宾夺主之下,严重的影响了吴淞江的出水量,这才是年年水患的真正原因!”
“嗯嗯。”赵昊点点头,海瑞这脉号的很准啊,潘季驯也是这样说的……
“这就好比给人治病,病根明明不在胃里,你开多少胃药也治不好的!”海瑞重重点着图上,明显比黄浦细好几圈的吴淞江道:“所以老夫有个大胆的想法。我们要顺应这一变化,接受‘浦已夺淞’的现实,抛掉‘吴淞江乃太湖泄水正脉’的传统观念,采取以‘黄浦为主,吴淞为辅’的方针来治理。”
“嗯嗯。”赵昊点点头,喝彩道:“好一个‘黄浦夺淞’,高,实在是高!”
“老夫还没说怎么干呢……”海瑞嗔怪的瞥他一眼,心里却很欣慰。他提出这个方案之后,周围人都觉得他疯了。虽然有人是故意为了反对而反对,但大部分人却是就事论事,单纯觉的他异想天开。
虽然海瑞已经打定主意这么干了,但能得到赵昊的认可,对他的信心无疑是一层加码。
“您说您说,我就是听着特带劲。”赵昊讪讪道。
“首先,我准备在横潦泾,也就是古东江的金汇塘东侧修坝建闸港,以此逼迫上游来水北折改走黄浦,这样就可以让古东江重新恢复作用,使黄浦成为太湖的主要泄洪通道了。我估算了一下,届时黄浦的水量可以加强一倍。再把河道挖深收窄,应该就能达到潘中丞所说的‘束水冲沙’的效果,一举冲开吴淞口淤泥的泥沙,也能很好的抵挡长江泥沙的入侵,使吴淞口彻底通畅起来!”
“好!”赵昊击节叫好道:“中丞真他娘的是个天才,跳出窠臼,天马行空啊!”
“你是夸我还是损我?”海瑞斜睥着他。
“觉得是夸,我坚信这就是唯一正确的法子,举双手双脚赞同!”赵昊说着真举起手脚,耍了个宝。
“快搁下,跟个小王八似的。”海瑞无语的看着他,然后状若不经意道:“不过听说这一带,都是你小子的地了?”
“是江南集团的,不是我的。不过中丞都可以随便用。”赵昊马上表态道:“只要能治理好了吴淞江,造福吴中百姓。就是把整个浦东都占了,江南集团也眉头不皱一下!”
“这还差不多。”海瑞虽然料到赵昊会深明大义,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都得当面问问他才行。却又怕耽误了工期,所以才要发动夺命连环尻,把赵昊从海外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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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再疏浚吴淞江下游自嘉定县黄渡至上海县宋家桥八十里河道,同样将目前三十丈的河道收束为十五丈,采用‘束水攻沙’之法,防止吴淞江携带的泥沙,在黄浦江中沉积。”海瑞接着讲述自己的规划道:
“然后再将常熟境内的白茆河由目前的四丈,拓宽到十丈以上,使太湖多一条泄洪通道,以分杀洪水水势!”
说完,他用铅鏨在图上重重画了三道横杠,朗声道:“《禹贡》曰,‘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如今吴淞、黄浦、白茆也算三江,则太湖水患可去矣!”
“当然想一劳永逸是不可能的,这次治理了,最多能管二十年。还需后来的官员勤加疏浚,吴中方可久安。”一贯严谨的海中丞又补充道。
“唔。”海瑞宏大的治水计划,让赵昊深受鼓舞道:“既然要干,那就再加几条一起上,泄洪通道多多益善嘛!”
“你的意思是,再把娄江疏通一下?”海瑞闻弦歌而知雅意。
娄江作为传统太湖三江之一,如今却成了苏州的护城河,出水自然大受影响。如果能把娄江水道也疏通拓宽,自然能让吴中的泄洪能力大大提高。
“不错。”赵昊点点头。
“难啊。”海瑞已经跑遍了苏松,焉能没考虑过这一选项?之所以压根不提,盖因娄江非但是苏州护城河,还直连昆山与太仓,两岸多得是商家店铺、富户产业。在他看来,想要拓宽河道的阻力太大,未免得不偿失。
第八十五章 贷款修河,收费还贷
“我去跟他们说,”赵昊却胸有成竹道:“这是好事儿啊,相信两岸百姓都会支持。”
“好,那就拜托你了。”海瑞也不跟他客气,把赵昊叫回来,不就是为了改变孤立无援的局面吗?
最后,在赵昊的建议下,太湖东去的河道,从三条变成了六条。
除了娄江之外,再把无锡的望虞河,吴江的太浦河也挖通,这样六条水道为太湖泄洪,多大的洪水都不足为惧了!
当然,这样工程的费用也要激增。尤其是赵昊提议的三条,一条比一条费钱——娄江自不消提。望虞河早就淤塞多年,等于重新开掘。
而太浦河干脆就不存在,必须全靠人工挖掘。且这次比之前的计划宽一倍、达两百米,让太湖水直接排入黄浦中。
这样黄浦的流量,可以再增大一倍。就算不收窄河道,也能起到冲沙的效果了。
“还是收窄一下河道吧。”海瑞思索片刻,慎重道:“不然水势恐怕不足以排斥长江来沙啊。”
“这个简单!”赵昊笑着拿过他手中的铅鏨,在吴淞口左侧画了条线段道:“我们可以在吴淞口左侧,筑起一道深入长江之中的长堤,将上游泥沙挡在吴淞口外。同时在右侧沿江岸筑起顺堤,以此束窄河口宽度,同样可以增大流速,冲刷吴淞口,防止泥沙淤积!”
“这倒也是个办法……”海瑞端详着那地图,忽然轻咦一声道:“咦,你加了这一道防沙堤,怎么让吴淞口看着像个港口了?”
如果将宽阔的江面看成港湾,那道防沙堤其实码头常备的防波堤。两百丈宽的江面,足以让两岸都成为船舶停靠的码头,还不影响江面的船只往来了。
怪不得这小子宁肯多花钱修防沙堤,也不愿意收窄黄浦江面呢,原来关节在这儿!
海瑞愈加认真的端详起这个港口来,发现这里除了是整个吴中的出海口,还是长江入海的咽喉,从蜀中到湖广、从江西到江南的货物,都可以运到这里出海。
对了,上海还南邻杭州湾,与浙江往来也极为方便。
而且这里还是大明南北海岸线的中点,向东直抵济州,联通朝日。向东南可达琉球,南下则是台湾吕宋。真是四通八达,南北概莫能及啊!
之前因为海禁,加之吴淞口淤塞,没人意识到上海县的价值。现在赵昊搞起了海运海贸,再把吴淞口疏通开,这里简直就是大明天然的贸易中心啊!比传统的宁波、福州、广州可强太多了……
海瑞敏锐的意识到,赵昊已经图谋这里很久了。这里对江南集团来说,绝对至关重要!
“哦,是吗?”赵昊却仿佛后知后觉一样,歪着脑袋端详好一会儿,方一脸吃惊的张大嘴道:“让中丞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哩!”
他满脸钦佩的对海瑞赞道:“中丞真是慧眼如炬啊,总能看到我们凡人看不到的东西!”
“你少来这套。”海瑞岂是他能糊弄的?冷笑一声道:“浦西的地,也让江南集团买的差不多了吧?之前昆开司还修了淀浦河,我看你是早有图谋!”
“哪有的事。我要是能想到这个,还能把漕粮海运的起锚港放到崇明去?”赵昊却就是不承认道:“不过我们也确实在寻找这么个优良的港口,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倒不是赵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而是这事儿根本说不清啊!他怎么解释自己提前吃下了整个浦东,还把浦西沿江一带的地,也买了个七七八八?
“唔……”海瑞也让他说的一愣。想想也是,赵昊怎么可能去年就料到,自己会治理吴淞江,还让黄浦夺淞,让上海变成江海陆枢纽呢?
去年自己还没上任呢。
除非他未卜先知。
“那你提前买地?”海瑞狐疑问道。
“我不是有水泥吗?寻思着修起堤来,在浦东种棉花啊。”赵昊一脸侥幸道:“本来只打算搞农场的,没想中丞又要修通吴淞口,真让我们集团捡了个大便宜!”
一旁陪坐的张嵿也赶紧附和道:“是啊中丞,浦西的地是我们上海县仿照昆开司模式,租给上开司,作为他们给县里修江堤海塘的报酬的。”
虽然199年的租期长了点儿,但崇开司开了头,后面的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过上海县租的都是些江边的盐碱地,也没什么好心疼的——每年入冬以后,随着吴淞江水位下降,都会爆发咸潮。
所谓咸潮,就是涨潮时,海水顺着河道倒灌进来,让淡水河变成咸水河,使河两岸盐碱化,甚至连地下水都会受到侵袭,让人饮水都成困难。上海县沿江的土地都深受其害,所以根本无人耕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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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没想到,变化来的这么快。两岸那些盐碱地,居然都要炙手可热了!商铺店面仓库货栈,可在盐碱地上一样建。而且盐碱地才好呢,既便宜又不占耕地。
张嵿除了感叹赵公子真是如有神助之外,也只能加紧抱住赵昊的大腿。往后上海县发展到什么程度,全靠江南集团的本事了。至于他的仕途,更是得全靠赵公子提携了。
“张叔你放心,咱也不能亏着县里不是?我回头跟上开司打个招呼,不管原来合同怎么固定,只要上海一开埠,就开始向县里交租金。”赵昊投桃报李的笑道。
“唉,还是按合同来吧。”张嵿推辞几句,便高兴的改口说‘受之有愧’了。
这样能对方方面面都有个交代,自然再好不过,省得有人在背后嚼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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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海瑞也就是一说,本就没打算深究赵昊提前买地的问题。
“原本只修黄浦吴淞白茆,大概需要13万两银子。今年施行一条鞭法,按说巡抚衙门手头能宽裕些,可偏又到处救灾赈灾,都开销掉了,结果只能拿出个七八万两。剩下的是打算先跟各府县,以及兵备道衙门拆借,待来年收上税银再偿还。”海瑞定定看着赵昊道:
“现在你又加了娄江、望虞和太浦,还要在吴淞口筑拦沙坝,这费用恐怕翻两番都打不住。”
“嗯。”赵昊点点头道:“我提的这些个工程,都特别费钱。”
这个‘非常六加一’工程,一百万两银子能修完,就谢天谢地了。
所以精打细算的海瑞,之前都没考虑过赵昊提的这些选项。
“这钱哪来?”海瑞瞳孔微缩,面无表情的问赵昊道:“你出?”
“为什么不呢?”赵昊喝一口大碗茶,拍着胸脯慨然道:“这是大好事儿啊。江南集团和江南,就是鱼和水的关系。修好了‘六加一’,整个苏松的防洪、排涝、引水、航运都将上一个台阶,集团必然也会全方位受益。我们怎么能坐享其成呢?!”
说着他却话锋一转,弱弱道:“可中丞知我,两位大人知我,天下人却不一定知我。咱不能忘了沈万三的前车之鉴,锋芒太甚会招祸的。”
“那你的意思是?”海瑞点点头,让江南集团直接给钱确实太惹眼。
“还是复制昆山模式,把工程分包给各县的开发公司吧。”赵昊便正色道:“比如白茆河交给常开司,望虞河交给无开司……至于主体工程嘛,就由昆开司和上开司通力合作完成即可。”
“这没问题。”海瑞仔细研究过昆开司的模式,对他们组织人力物力,保质保量施工的能力,还是信得过的。“老夫回头就拨给你七万两银子,一定要让二十万灾民度过春荒。”
“银子中丞就留着吧。”赵昊摆下手笑道:“不给灾民工钱,就已经很过分了,集团还能连饭都不管?”
这次江南需要救济的灾民有二十万人左右。二十万看着多,可‘非常六加一’一分,每处工程还不到三万人。虽然肯定是不够的,还得再雇流民。
但能有二十万免费劳动力用,修堤成本一下就降下来一大截。
“水泥石料什么的总得要钱吧?”海瑞却十分坚持原则。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他跟赵昊再志同道合,在公家账目上更得清清楚楚,来不得半分含糊。“这次工程虽大,但淤不出多少田来租给你们。回头看看差多少,我跟两京讨要!”
“朝廷哪有钱啊?”赵昊哂笑道:“问江南要钱还差不多。”
他都不好意思说,隆庆皇帝连烧个厌胜瓷,都得指望他接济……
没办法,太祖皇帝定下的愚蠢财税制度,朝廷有钱才怪。
“那巡抚衙门该如何支付?”海瑞锲而不舍的追问道。
“这个简单。”赵昊笑笑道:“八个字,贷款修路,收费还贷。”
“修路?”海瑞微微皱眉。
“口误了,是贷款‘修河’。”赵昊面不改色的改口道:“简单说来,就是由巡抚衙门以未来这几条航道的收费权为抵押,向江南银行贷款支付给承包工程的各家开发公司。”
“然后这六条航道的收费权就归江南银行了,直到收取的费用能还清本息为止。”顿一顿,他最后道:“当然要先扣除航道每年的维护成本。”
第八十六章 昆山景气
“贷款修河,收费还贷?”海瑞闻言错愕片刻,旋即摇头笑道:“你小子,总能给我整出点儿新花样。”
以海公的聪明才智,当然一听就明白这里头的门道——河道除了可以泄洪引水,还是极好的运输通道。江南集团先借钱给官府把河道修好,然后官府授权他们设卡收费来抵债。这一模式十分简单易懂,一点都不高深。但第一个想到这法子的,却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牛佥事牛默罔已经好几章没台词了,赶紧附和道:“赵公子的点子层出不穷,真是旷世奇才啊。”
“别那么说,”赵公子笑眯眯的喝一口茶,谦虚道:“我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这确实是个思路,。”海瑞无视他习惯性的口嗨,仔细寻思一会儿道:“官府先借钱修河,然后用河道未来的收入还贷,按说也很合理。”
说完顿一下,他抬头定定看向赵昊道:“但万一你们搞‘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那一套,收取高额的过路费怎么办?”
“哈哈哈,中丞大可放心。”赵昊摇摇头,朗声笑道:“江南集团永远不会做那种竭泽而渔的蠢事。”
顿一下,他一脸坦荡道:“事实上,我们想要河道收费权,不是为了收费,而是为了少收费。”
“为了少收费?”海瑞三人一愣。
“是的。海公在淳安时整顿过苛捐杂税,应该最清楚虽然朝廷,没有给各县收过境税的权力,但雁过拔毛的陋习却积弊已久。凡过境商旅货物,巡检司要抽分、河泊所要收船料;还有那些闸官坝官……但凡能把手伸到江河上来的,无不对过闸的商船和民船勒索银两。”
“虽然每一伙人收的都不多,但架不住伸手的人多。货船从芜湖走芜申运河到上海,往往一程下来,所交税费陋规甚至超过了货物本身的价值,严重阻碍了江南商业的发展。”赵昊一脸痛心道:
“要是这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就罢了。但偏偏全被人中饱私囊了,于国于民又有何益?”
说完他两手一摊道:“既然如此,中丞还不如把收费权打包给我们。我们可以保证,在河道养护费用之外,每年只收回贷款的百分之一即可。这样平均每条河道每年收不到两千两银子,中丞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真的?”海瑞有些难以置信道:“这点银子能干什么?”
“赚个人工费吧。”赵昊洒然一笑道:“还是那句话,我们要的是流通,要让商品顺畅的在江南流动,这对江南集团来说,就是最有价值的!至于江南银行的损失,中丞不必担心,集团会给予补贴的,不会转嫁到江南百姓头上去。”
牛佥事和张嵿闻言老脸微微发烫,他们算是听明白赵公子这话了——江南集团宁肯贴钱给官府,只求他们不添乱……
“唔,那就这么办吧。”海瑞点点头,既然对朝廷和百姓都有好处,他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
吴淞、黄浦工程,海瑞已经考察完毕,他本打算用一个月的时间召集民夫、筹措物资,隆庆四年正月初三开工。
能用不到一个月时间集结十余万民夫,主要仰赖海青天强大的号召力。而这号召力来自于他一心一意为民做主,实实在在减轻了百姓负担——海瑞推行一条鞭法以来,百姓负担的徭役银大大减少,还取消了各种加派,‘从此役无偏累,人始知有生民之乐。’
老百姓承他的情,知道海公是真心实意为他们好,自然一声令下,应者云集。
现在又加上江南集团成熟的招募体系,可以将民夫和物资的集结时间再缩短一半,年前就可以开工。
至于另外四处工程,则按照准备好一处、上马一处的原则进行,力争在隆庆四年三月底前,‘吴淞——黄浦——白茆’主体工程结束,梅雨之前‘娄江——太浦——望虞’工程结束,让吴中地区彻底摆脱洪涝。
商议既定,海瑞便马不停蹄的离开了浦东,前往白茆河视察。完事儿后还要继续考察太浦河、望虞河和娄江,年前能回家就不错了。
赵昊也谢绝了张嵿的盛邀,乘船返回阔别已久的昆山县。
许是回家的缘故,一年来马不停蹄积蓄的辛劳终于爆发出来,让他忽然倍感疲惫。
为了躲个清静,赵昊叫马秘书传话回去,不要接风也不要迎接,让自己安安静静的休息几天,待腊月十五苏州再聚。
赵公子先将高捷送去江南医院,把他交给万密斋和李时珍诊治。一见到赵昊,几位神医便两眼放光,拉着他就要往试验室去。
“今年搞出了好些新发现,你可得好好瞧瞧!”李时珍兴奋的满脸涨红道:“都是了不得的大发现,足以颠覆医书的那种!”
“先让我歇几天,缓口气。”赵昊赶忙挣脱开来。让这三人拉住,天黑前别想回家。“明年我一年都在苏州,不差这几天哈。”
思路客
好说歹说,三人才放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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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船上时,见外头风平日暖,赵昊便与郑若曾立在船头,看着小澞河上船只往来,两岸日渐景气的样子。
除了江南医院外,两岸又建起了棉纺场、木器场、农具店、铁匠铺、米面粮油店、牲口行……林林总总近百家店铺、几十样生意夹河而市,成为一处绵延数里的市镇。
这并不是江南医院带来的,事实上为了防止环境污染,江南医院附近一公里内,不准开设任何工场。而且医院物资采购标准极其严苛,也不是这些这些城外市镇上的店铺能生产出来的。
这里起先主要是为附近的几个农场服务的。农场进行集中管理,统一采购农具、使用耕牛、收购农家肥等等。事实上打破了完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会产生大量的对外需求。
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市场,嗅觉灵敏的江南百姓自然不会放过这一商机,一家家工场、店铺、市肆也就在澞河镇上应运而生了。而农场和农工们也要出售豆麦菜蔬、鸡鸭鹅蛋、莲藕菱角之类富余的农产品,以及藤编、粗布、竹器之类的手工业品。
农工们手里有了钱,又要购置家具、购买生活用品。于是这里就进一步演化成农副产品、手工业品及日常生活用品的交换市场,继而吸引十里八乡的百姓来这里买卖经商,让小澞河成为又一个新兴的江南市镇。
工商业市镇是江南商品经济发达的重要标志之一。这些遍布江南各大城市之外的大小市镇,是城市与农村的纽带。它们往往坐落在重要的河道两边与跨河桥畔,既能借助四通八达的船运之便,又不受四方城墙束缚,可以恣意发展。
此外不在城内官府的骚扰也少,贴近农村意味着获取农产品和原料方便,所以在江南,商贾云集人烟稠密、街道繁盛、市场繁荣、工商业发达的市镇比比皆是,繁华程度甚至不逊于城市。
比如苏州的盛泽、平望、唯亭;嘉定的南翔,湖州的南浔、乌镇,以及嘉兴的王江泾、濮院镇等等……
虽然比起那些大名鼎鼎的江南巨镇来,这一处小澞河畔的市镇还只能算个弟弟。但它的从无到有,本身就是昆山经济终于开始蓬勃发展的标志!
“原先这两岸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郑若曾这种土生土长的昆山人,自然更是感慨良多。“如此繁华的市镇,竟也出现在我们昆山了。”
“是啊,我们大明的百姓是全天下最勤劳最聪明的。”赵昊笑着点点头道:“只要给他们个宽松安全的环境,他们自己就会把日子红红火火过起来。”
“唉,惭愧啊。”郑若曾叹了口气。宽松、安全说来简单,可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降临到昆山县呢。
“全赖老父母和公子啊……”他真心实意的深深一揖。
“哎,都到家了,就别再客气了。”赵昊微笑着摆摆手,前头就是郑家庄了。“开阳先生早点回家歇息吧,没几天咱们就又要去苏州了。”
“让公子费心了。”郑若曾笑着点点头道:“公子也早回去歇着吧。”
郑若曾下船后不久,昆山县城便在望了。
可正常一刻钟就能进城的路,赵昊却足足耗了一个小时。
因为从城南流过的娄江,它居然堵船了……
“这是什么情况?”看着前头堵成一锅粥的河面,赵昊心头莫名有些烦躁,这种有家不能归的感觉,实在让人不爽。
“公子息怒。”专程到县境迎他回家的熊典史,无奈的解释道:“自从开了海运,时不时就堵成这样。河面太窄,东来西去的船太多,又有要进城出城的船,不堵才怪。”
顿一顿,又补充道:“这两天特别堵。”
“哦。”赵公子点点头,有些明白这其实是他的锅。“看来拓宽娄江势在必行啊。”
笔直的娄江自苏州娄门经昆山、太仓直通长江,本来就是很繁忙的水道。漕粮海运之后,由此过境的船只陡然增加数倍,遇到县城这种进进出出的地方,不堵才怪呢。
第八十七章 讲卫生的赵二爷
第八十七章讲卫生的赵二爷
最后还是熊典史亮出身份,才让江上犬牙交错的船只,勉强让出了一条去路。
赵公子的座船好容易穿过娄江,绕到西水门留晖门才进去县城。
县城里也是一片繁华,一派焕然一新的气象。
“哇,这还是昆山县城吗?”巧巧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
“确实变化很大。”马湘兰微笑着点头道,这都是公子和老爷的功劳,当然也有自己的一点点贡献在里头。
“一个是城北,拆掉了原先破破烂烂的新安民社,建起了崭新的学校。”熊夏生如数家珍道:“玉峰书院、江南职业技术学院、昆山农学院、玉峰中学、玉峰小学…”
马湘兰看着远处新落成的玉峰中学和玉峰小学,不禁流露出自豪的目光,这可是她操刀设计出来的呢。
“二个是老父母今年升级了去年的‘全民防疫行动’,推行了‘爱家乡、讲卫生’运动,也让整个县城面貌为之一新……”熊典史叹口气道:“如今昆山县人口多了一倍,却比原先干净整洁的多,老父母真是为县里操碎了心。”
赵昊闻言失笑道:“老熊,我怎么听你话里有话啊?”
“没有,绝对没有。”熊夏生赶紧摆摆手,讪笑道:“今年发大水,各县都不同程度爆发了疫情,只有我们县安然无恙。所以纵使大家之前没参悟,但现在无不称颂老父母爱民如子,防患未然。”
笔趣阁
“说人话。”赵昊翻翻白眼。
“呃,是……”熊夏生缩缩脖子,只好一板一眼讲述起来。
原来去岁,趁着抗洪胜利,人心凝聚的良机,县里在各乡各村推广了‘全民防疫行动’,通过‘两管五改’、即管水、管粪、改水井、改厕所、改畜圈、改炉灶、改造环境等一系列举措,非但防止了灾后瘟疫的传播,还大大遏制了血吸虫病的蔓延。
全民防疫推行半年之后,全县报告新增血吸虫病患,比往年减少了九成以上。这让在长公主和赵昊走后空虚寂寞冷,一直找不到事情做的留守老赵大受鼓舞,马上推出了升级版的‘爱家乡、讲卫生’运动。
而且要求进一步提高,除了之前的‘两管五改’,他还下令‘除六害’——向老鼠、蚊子、苍蝇、臭虫、虱子、跳蚤宣战。前三害针对公共卫生,后三害针对个人卫生。
全县的官吏衙役刚摆脱了泥腿子生涯,过上几天喝茶打屁的清闲日子,这下又被赵二爷给驱使的团团乱转,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爱国卫生运动……哦不,爱家乡讲卫生运动。
而且赵守正已经掌握了量化管理的诀窍,将全县分成若干个包干区,让县衙的两百多号人,每人认领一片,全权领导管区内的‘两管五改除六害’工作,就连何县丞和熊典史没逃过……
赵二爷还亲自带队,隔三差五就到处巡查评比,垫底的将扣发年底奖金,奖励给在评比中名列前茅者——今年昆开司第一次分红,县衙里上上下下都盼着这笔奖金好过年呢。自然被赵守正拿捏的死死的。
县里三老爷白主簿,本以为自己在昆开司有差事,能混过这一节去。谁知正因为他在昆开司,被赵二爷专门委任修公厕——老百姓随地大小便,一直是个大问题。不仅不卫生,而且还浪费!
但且不说农村,就算在县城里也没有公共厕所。街头巷尾河道旁,门后树下草丛里,就成了人们理所当然的方便之地。珍贵的大便小便就这样白白浪费了不说,还弄得城里头到处骚呼呼、臭烘烘,蚊蝇孳生,肮脏不堪。天旱道干,行人尚可在路中间过往,一下雨整条路都没法插足。
最夸张的是,西塘街上有家仁和堂生药铺,因其门面靠里、地面稍宽,故每日闭门之后,必有几百人前去出恭。生药铺东家认为此乃该堂风水,不肯禁止,当然也无法禁止。
之所以这么多人发粪图强,依然没挡了生药铺的门道,主要是因为有拾粪人视其为富矿,每日背着粪桶,带着工具前来捡拾,时常还因为有人捞过界,而引起夜香大战。
赵二爷认识到,不光修厕所就无法改变人们随地大小便的毛病,便发狠成立了‘厕所运动委员会’,命白守礼为‘厕委会主任’,要求他在一年之内,在县城和主要城镇,修建三百座公共厕所!
并规定抓到随地大小便者,罚款五十文,枷号示众一日!
昆山百姓随地大小便的局面登时为之扭转,再没有人随地大小便了。除了害怕被罚款枷号外,还因为他们发现,每次去如厕时,看厕所的工人都会发给他们厕票,小号一张,大号两张。
积攒到一百张厕票,就可以到县里任何一家粮店,换取一斤大米……昆山一斤米十文钱,所以十张厕票就顶一文钱。看着虽然不多,但架不住全家人一起努力,一个月下来,也能换好些口粮呢。
不过这波完全不亏,因为所有的便便都是昆开司的,谁都不能抢。他们将大小便分开收集,小便送去城外的堆硝场制造火硝,大号则送去各农场堆肥……比原先从粪霸手里收粪可划算多了。
当然,那些过去把持粪道,不许旁人沾手的粪霸,被抢了生意自然十分不爽。不过但凡敢炸毛的,都被县里无情的镇压,打板枷号送劳教,一条龙服务之后,便再也不会出现在县城里。
最终,赵二爷凭借手下超强的执行力,多管齐下,终于成为大明朝第一个解决百姓随地大小便问题的父母官……可惜,这玩意儿不能写在年终总结里,一是有味道,二是吏部的官员也不会信。
~~
听起来就像天书一样,怎么有人解决了随地大小便问题呢?
但那无处不在的骚臭味确实荡然无存,街道上干干净净,随处可见的垃圾污秽也不见了……
赵昊甚至看到,路上的马车牛车,屁股后面都带着个粪兜子。
“老父母规定,牲口随地大便,主人一样受罚。而且这都是钱啊……”熊典史苦笑道:“老父母还针对粪兜太贵且质量不好的情况,专门让我们开会研究解决。最后还是刘会长知道了,让人送来一批质量结实、价格便宜的布料,专做质优价廉的马粪兜供应百姓,终于把牲口粪便问题也解决了。”
说完他自嘲笑道:“当时衙门上下确实有些烦言,尤其是邻县的人净说怪话……什么‘别的县都是六房司吏,昆山县是六害司吏’,人家是灭门知县,老父母是‘灭蚊知县’‘什么人家是典史,我是‘典屎’;人家是‘掌册主簿’老白是‘掌厕主簿’之类,大伙儿听了能好受就怪了。”
“是挺刻薄的,怎么没人说二老爷?”赵昊笑得肚子疼。没想到今年错过了这么多热闹。
“怎么没人说……”熊典史神情古怪道:“只是有侮县丞大人名讳了,还是不提了吧。”
“是……闻味县丞吗?”赵昊在这种事上,脑袋却一贯的灵光。
何县丞名叫何文尉。
“不是我说的啊。”熊典史终于忍俊不禁道:“您看看,我们这一衙门,被编排成什么样了?”
“那你们怨我爹吗?”赵昊问了句废话,老熊敢说嗯吗?
“起先确实有些不理解,但看着县里渐渐变得干干净净,老百姓也都体体面面的。而且一好百好,县里民风都大为好转,大伙儿心里还是挺高兴的。”熊典史颇为感慨道:
“尤其是后来,各县都闹疫情,最厉害的县死了几千人呢。只有我们昆山县安然无恙,没有损失任何劳动力。而且庄稼还大丰收,一举夺得全府第一,这下大伙儿终于明白老父母一片苦心了。”
“秋收后,蔡知府亲自来县里考察过,对县尊防患于未然的举措大加赞扬,还下令各县都向我们学习,也搞‘两管五改除六害’,这下谁还敢再笑话我们?”熊典史说到这儿,不由得意道:“用县尊的话说就是,‘臭了我一个,卫生千万家’,什么叫爱民如子?这就叫爱民如子!”
两人聊得正欢,忽然听一声激动万分的大叫:
“儿子!”
赵昊闻言全身一震,抬头望去,便见船已经到了州西桥码头。
码头上,赵二爷和长公主正使劲朝他挥手,前者还激动的呗儿呗儿直蹦。
“爹!”赵昊也赶紧挥手致意,刚想再喊声‘娘’,又硬生生打住。
看着干娘与亲爹在那里并肩而立,般配是挺般配,可你们成婚了吗?
心说这是什么情况?这就明牌了吗?已经出双入对了吗?不怕老百姓议论有伤风化吗?不怕明月和小爵爷看见了尴尬吗?
哦对,李承恩被皇帝留在北京,给太子当东宫护卫去了……
儿子不在就可以这么嚣张吗?
像话吗,像话吗?
赵昊担心的看一眼小县主,怕她面上挂不住。
谁知李明月却兴高采烈的朝两人招手,显然早就司空见惯了……
倒显得他大惊小怪。
第八十八章 林润复出
事实上,老二位这样没羞没臊的出双入对,大半是拜县衙一干同僚所赐。
县衙就这么巴掌大点儿地方,去年赵二爷与临街金风园寡妇表妹不得不说的故事,早已成了衙门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好些人这才明白,为何之前龙精虎猛的大老爷,忽然明显开始懈怠,开会时精神头不济,上堤时腿脚发软,在轿子里鼾声震天。而这番转变,正是发生在他那位风韵犹存的北京表妹来昆之后。
当是时,还有人会觉得大老爷什么都好,就是太不注意影响。虽然说鳏夫配寡妇——两厢情愿,可终究有伤风化,如何教化百姓啊?
比如老夫子般的何县丞,就在某次醉酒之后,痛心疾首的数落道:“大老爷不续弦,却跟个寡妇搞在一起。这寡妇能碰吗?不要命了吗,啊?”
不过后来他为这话付出了双倍的惨重代价,一次是赵二爷听到,险些让他老婆做了寡妇。另一次是他老婆听到,又险些让他做了鳏夫……
也正是得益于何县丞等人的大肆渲染,今年长公主又如期而至时,被赵二爷的卫生运动折磨的欲仙欲死的一干手下,就像见到救星一样。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大伙儿衷心希望大老爷能多跟他表妹双人运动,不要老是拉着他们搞卫生运动。虽说大家都已经理解了大老爷的苦心,可再理解厕所也是臭啊……
而且今年时机还特别合适,老太爷还有大老爷的兄长乃至赵公子,统统都不在昆山!
于是众人一合计,又是撺掇着大老爷摆酒庆贺,又是让夫人们去拜访金风园,邀请那位肖夫人一起听戏做茶会,就差直接给两人拜堂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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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了,为了不惹人生疑,长公主给自己伪造了全套的身份。说起来,这爱开小号的毛病真不像嘉靖皇帝的女儿,倒像是正德皇帝的种。
她让自己这个‘赵郎表妹’的马甲姓肖,至于为什么姓肖,当然不是因为她喜欢肖战,而是因为‘肖’在‘趙’腿上坐的缘故。长公主最喜欢这个姿势了……
~~
见自己和赵郎的事情,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长公主也就开心的‘破罐子破摔’,不再遮遮掩掩,整日与赵二爷痴缠不休,要不是柳尚宫以死相谏,她就直接住进县衙里去了……
可怜赵二爷,好容易才贴了点儿秋膘? 结果落了个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以至于他一看到赵昊,就抱着儿子大哭起来? 哭得那叫一个催人泪下。
“呜呜,你小子还知道回来? 你想爹死……哦不? 想死爹了!”
“先放开? 这么多人看着呢。”赵昊看到吴承恩和县里一干人都在,臊得慌。
“不管他们? 让爸爸抱一会儿……”赵守正却死活不撒手,好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你小子也真狠心,把你爹丢家里就是一年,知道我这日子多难熬吗?呜呜? 我都快要顶不住了……”
“嗯?”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轻哼,赵二爷一个激灵,赶紧补救道:“幸好你干娘来了? 这才没那么枯燥了……”
“呵呵……”宁安的目光这才变得柔和。
虽然赵公子说了不要众人迎接,但在昆山县的一干人等岂能当真?还有临近苏州城的、太仓的老几位,也‘恰好’来昆山公干,结果还是有几十号人陪着赵二爷一起来迎接赵昊。
好在他们也都识趣? 知道赵昊是真累了? 便绝口不提公事,在县衙蹭了顿接风宴后,就纷纷告辞回去了。有什么事过几天到苏州再说,累坏了赵公子,大伙儿可担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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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让马秘书闭门谢客,在县衙里吃了睡睡了吃,好生过了几天猪一样的生活。
这天吃过午饭,见外面日头不错,他便让禧娃把软椅搬到天井里,懒洋洋的晒起太阳来。
“怎么样,儿子,歇过来了吗?”赵二爷听到动静,推下快要输掉的牌局,也从签押房走出来,让禧娃搬了把椅子,在赵昊旁边坐下。
“还行,其实也没累着。就是想偷偷懒,什么都不管玩几天。”赵昊的头发简单的扎在脑后,身上穿着宽大的袍子,配上他瘦削的面庞,还真有点儿魏晋风流的内味儿。
“这孩子,就会捡安慰人的说。”赵守正叹气道:“你在海上一漂就是几个月,能不辛苦就怪了,看你瘦的……”
说着伸手去摸儿子的脸,赵昊忙躲开道:“这不随你吗?爹倒是哪儿都没去,不一样瘦了一大圈。”
“我那是……思念你,茶饭不思。”赵守正赶紧撇清道:“并非操劳过度。”
“……”赵昊嘴角抽动两下,赶紧转个话题问道:“对了,爷爷到广东了吗?”
“算日子应该到了吧,不过还没收到信。”赵守正提起这茬,一脸无奈道:“你说他老人家都这把年纪了,还出这么远的门,真真让人担心死了。”
“父亲放心,爷爷与林中丞同行,一路上肯定难为不着。”赵昊安慰他道。
“那倒是。唉,林中丞此番真是浴火重生,希望他能在广东平安顺利吧。”赵守正轻叹一声。
林润在七月份结束了为期半年的复健,原本朝廷……或者说李春芳的意思是,让他到南京六部当个尚书侍郎的,继续安心休养,颐养天年便好。
然而任命他为南京吏部左侍郎的旨意都下来了,忽然高拱起复了。
高胡子此番强势复出,正是用人之际,岂能让昔日手下干将闲散投掷?那样也会寒了一干为他卖命之人的心。
高拱便动用吏部尚书的权力马上发起廷推,又将他改任为广东巡抚。
这绝对不是个美差,近年来闽粤沿海巨寇作乱,时不时就攻上岸来,屠戮百姓、洗劫州县。境内还有畲人时不时作乱,让数任巡抚总兵都落了个灰头土脸,引咎罢官。
再加上林润素来官声极佳,因此毫无阻碍改任了广东巡抚。
这就是跟着高拱混,和跟着严嵩、徐阶混的最大区别。跟着严阁老混,高官得做,而且尽占肥缺;跟徐阁老混,也高官得做,但大都是些清要的位子。
跟高拱混,虽然也能做上高官,得到的却都是最吃紧、干系重大的官职。你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却也得做好掉层皮的准备。像林润都已经掉过一层皮了,再来就得掉第二层了。
什么?怎么不说跟李春芳混能得到什么?只能得到个寂寞吧……
~~
林润还没到南京,就改为进北京面圣了。
但自从高拱复出之后,隆庆皇帝就彻底撂了挑子。之前还时不时的过问下国事,这会儿有了高师傅,他终于不用再勉为其难的,操持那些越理越乱的烂摊子,可以专心做自己爱做的事了。
真叫个‘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啊……
所以隆庆只在百忙之中,抽空见了林润一面,问了问他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便打发他去内阁找高拱张居正了。
高张二相对林润面授机宜,告诉他朝廷接下来要集中力量解决北方边患,所以东南一定不能再出大乱子,以免影响全局。因此他要和新任的广西巡抚殷正茂密切配合,肩负起弹压两广的重任。
言外之意就是遇上事儿别指望朝廷,只能自己解决,此外还得接济穷馊的广西剿匪……
怪不得跟高拱混的人少,也只有林润这种死过一次的人,才能欣然接受这破差事吧。
而后高拱又单独请林润来家吃了个饭,一是画大饼,告诉他只要自己平定了北边,腾出手来就解决两广闽粤的问题。到时候就是他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二么,也是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询问他对赵昊和江南集团的看法。
这要是放在那场大火前,林润一定会告诉高拱,赵昊和江南集团十分危险,这才短短数年时间,他们对整个江南地区的控制力,就已经达到了让人十分不安的地步,如果继续放任下去,肯定会尾大不掉了。
其实现在,江南集团的尾巴,就已经很大了……
当然目前江南集团一直在做好事不假,但有道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卑未篡时’,谁敢说他们日后会是什么样子?虽然不大可能有篡逆之心,但通过种种手段,把江南经营的水泼不进,成为事实上的独立王国,却也会严重动摇大明得根基。
但经过那一场‘末日神启’之后,林润的想法彻底变了。他现在想的是既然大明眼看玩儿完,还不如放手让赵昊和江南集团折腾呢,看他们能不能折腾出一线生机来,改变华夏陆沉的悲惨结局。
所以林润告诉高拱,江南集团与原先的九大家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江南豪势之家的联合体罢了。
“但那赵昊确实有些理想色彩,据我观之,他所创科学其实乃横渠先生气学一脉,与恩相之实学颇有相类之处……”林润字斟句酌的替赵昊说话道。
第九十章 老哥哥也升了
“哼,不知天高地厚。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吗?”高拱不无讥讽的哼一声,却又不得不服气道:“不过他做的确实不赖,老夫在他那个年纪,还没出过高家庄呢……”
“可惜他没有考科举的念头,劝了他几次也不听。”林润一脸惋惜的叹息道。
“不跃龙门终究难成正果,所谓科学也就只能是一段野狐禅罢了。”高拱哂笑一声,便在心里把赵昊和江南集团的威胁程度,降了一个等级。
不过早晚还是要收拾他的,谁让姓赵的小子居然敢趁人之危要挟自己,答应他那么多过分的条件的?!
还有赵立本那老王八,不削他一顿,难解高胡子心头之恨啊!
高拱有这想法很正常,因为所有的大度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但凡有条件谁不想睚眦必报?所以大人物往往都显得小肚鸡肠,屁的宰相肚里能撑船!
就好比眼下,大明南北都不太平,黄河漕运也乱成一锅粥,高拱还得仰仗江南方面的配合,不然他什么都干不成,这种时候当然要保持大度了。
等他有朝一日把麻烦都摆平,你看他还大不大度!
不过高拱看似粗豪,实则城府极深,这层想法他连林润都没告诉……毕竟林润的命也算赵昊救回来的,难免会有报恩的念头,万一透露给赵昊就麻烦了。
所以林润只以为恩相单纯想要了解一下江南帮的情况罢了,便也没往深处想。
从高拱那里出来,他又去赵家胡同拜访了赵立本。就如高拱所想的那样,毕竟林润的命也算赵昊救回来的,知道他爷爷在京城不去拜访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赵老侍郎正好也要去广州,因为赵昊写信来说,想请老爷子做代表去跟佛郎机人面对面谈判。
赵立本想到自己走过山河大海,却还没领略过岭南的风光,不禁有些神往。再说人上了年纪,天一冷就浑身不得劲,听孙子说广州腊月里还能穿裤衩,而且还有各种大补汤,他便决定亲自去澳门走一趟,顺道在广州过冬。
殊不知自己的乖孙子当初请干娘帮忙,向隆庆皇帝推销漕粮海运之时? 长公主提出的唯一条件? 就是让赵昊设法把他支走? 好跟赵郎过一段没有打扰的二人世界……
凡事一回生二回熟,卖爷爷这种事,赵公子做过一次,再做一次时根本没有心理负担了。
其实赵昊也写信给林润,请他帮忙照拂老爷子南下。赵昊只是要把爷爷支走,并没打算永远的送去另一个世界……
于是林润便邀请赵立本一同上路,老爷子嘴上说这不好吧? 心里却很受用。巡抚大人的排场,那可是花钱都买不到的。
然后赵立本便在叶氏的陪伴下,跟随林润踏上了南下广东之路。
但老爷子万没想到? 林润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居然选择则走海路南下? 白白放弃了诸多沿途官员高接远送的机会……从京师到广州,就算不是最长的上任路线,也是经过省州县最多? 油水最丰厚的路线了。
以林润封疆大吏的级别? 又是高相公跟前儿的红人,他过境之处? 所有官员都会奉上一份丰后的程仪的? 就连总督巡抚布政使? 也一个都少不了。
少说能收几百份程仪,起码几万两银子啊!就这么白白不要了,赵立本都恨不得替他去收了。
偶尔靠岸补给时? 林润依然会一概谢绝海防官员的款待,更不收他们的程敬,每天除了赶路就是赶路,结果只用了一个月就从北京赶到了广州!
要不是一路乘船,赵立本的骨头都能折腾散架。
就这也把老爷子折腾的够呛,因为他晕船啊……
~~
昆山县衙天井里。
赵昊父子畅想了一番老爷子一路上的风光,赵守正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拍额头道:
“哦对了,前天老侄子来信了。”
赵昊愣一下,才意识到父亲指的是自己老哥哥赵锦。
说起来,赵锦到贵州巡抚任上,已经整整两年了。两年间可谓政绩斐然,大放异彩。
他按照与赵昊商定的方针,对当地土司恩威并施,又把工作重点放在为贵州建设省会上。结果两年来,土司无不敬服,贵州面貌一新……之前贵州连个省会都没有,还是赵中丞筑起的贵阳城,这变化能不大吗?
顺利在贵州站稳脚跟后,赵锦对赵昊这个小老弟却愈加佩服,因为事实证明他帮自己定的路线,一点都没错!
赵中丞不知道,那是因为这路线本就是他走出来的啊……只是被某个脏心烂肺的少年,提前讲了出来而已。
思路客
所以高拱一复出,赵锦马上按赵昊的计划,上了《为长治久安请改土归流疏》,参考前任的推行方针,写了一篇洋洋洒洒数千言,充满真知灼见的奏疏,请求在贵州试行改土归流,然后在全国范围内推广。
此议一出,果然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江南一系的官员们便大肆为他鼓与呼,一时间大有‘改土归流’势在必行的架势。
谁知就在此时,大理寺卿顾存仁致仕,廷议推举赵锦为新任大理寺卿,命其立即进京赴任……
赵锦接到诏书后,满脸的不可思议。
手下官员都以为他被这意外之喜惊呆了。
其实他们也很意外,因为之前都在暗中猜测,高拱这一上台,赵锦这一类被徐阁老平反的官员,怕是好日子都要到头了。
大家可都没忘记,当初徐阁老起复前朝建言获罪官员时,高拱曾激烈反对。说这是在赤裸裸借否定先帝邀买人心,会严重打击皇室权威。可惜当时徐阁老势大,高拱这话也没起什么作用。倒因此得罪了百官,引得好些人反感——你一个文官不替文官集团说话,怎么能替皇帝考虑呢?屁股坐歪了知道吗?
那些被徐阁老起复的官员,更是成了之后阁潮中倒拱的主力。他们个个都下过诏狱、吃过廷杖,骂起娘来自然声粗气壮,弄得高拱狼狈不堪,只能下野回老家躲风头。
此番杀回京城、以次辅兼天官,高拱岂能轻饶了这帮‘前朝余孽’?
这绝非凭空臆想,因为给赵锦倒位子的顾存仁就是其中之一。嘉靖十七年,顾存仁为民请命,上五事疏,结果得罪先帝,被廷杖六十,充军塞上将近三十年。直到隆庆元年才被徐阁老起复,然后刚当上大理寺卿才半年,就因为阁潮中攻击过高拱,被还乡团挤兑的称病致仕还乡了……
谁成想,同样是被徐阁老起复的官员,赵中丞居然高升了。而且三年巡抚任期才过了两年,就提前高升了。
虽然都是正三品,但由外官至京官向来都被视为高升,何况大理寺卿可是正经大九卿,赵锦这下是彻底迈入了公卿之列。
想到他三年前还是个贼配军,就是起复后也不过是个区区七品御史。这才三年时间居然当上了大九卿,怎么能不让众人眼红?
压下心头的嫉妒,贵州众文武赶紧纷纷道贺,恳请廷尉大人日后不忘大家一起在贵州吃苦的日子……
其实赵锦震惊的是,此事居然又被赵昊说中了,而且是三年前就说中了——当时赵昊告诉他,改土归流之议,高拱不管看的看不上,都不会让他去做的。
因为赵锦是心学嫡传,与徐阶关系太近了,高拱怎么可能将此百年大计交给他来实施呢?万一要是成了,功劳到底算谁的?难道还要让凉透了的徐阁老再出来透透气?
但在江南官员的鼓噪下,高拱无法对他的主张视而不见。而且赵锦已经在江南帮的造势下,成为了朝野闻名的能吏。这种既有理论高度又有实干成绩的官员,高拱要是不重用,会被人质疑他到底能不能胜任吏部尚书的。
结果高拱用升赵锦为大九卿的方式,把他调离了贵州,继任的巡抚果不其然,是高拱的同年王诤。
连这一点赵昊都没说错,真是神了!
震撼之余,赵锦赶紧写信给赵守正,向小叔叔汇报这一喜讯。
他知道赵昊出海了,联系不上。
~~
老哥哥高升大理寺卿这么大的事情,赵昊自然早就知道,但他不太高兴。
因为他和他的谋士们,从这一安排中嗅出了些令人不安的气息——被赵锦接替的顾存仁,可是苏州府吴县人,顾家目前在朝中最大的官儿!
高拱干掉一个顾家人,然后让只跟赵昊有关系,却跟江南集团没关系的赵锦接班,这样既能堵住江南帮的嘴,又能挑拨赵昊和江南集团得关系,等于变相削弱了江南帮的实力。
这种赤裸裸的挑拨离间,让赵昊感到恼火却并不吃惊。因为换了他在高拱的位子上,同样会利用一切机会给各方势力掺沙子的。在云诡波谲,敌我无常的朝堂上,唯有不断壮大自己,削弱别人,才能笑到最后。
只是高拱还是没看清赵昊和江南集团的关系。他认为赵昊只是那些江南豪势之家的棋子。却没料到,整个江南集团都是赵昊的,所谓‘九大家’早已经跪服在赵公子脚下了。
所以这种挑拨,注定无用。
第九十一章 江南大厦
“哦,对了。”爷俩聊完赵锦的事情,赵守正才忽然一拍脑袋,对坐在一旁嗑瓜子的禧娃道:“你爹信上还说,朝廷因他兴建贵阳之功,许其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你爹准备让你上。”
“哦。”禧娃却毫无波澜的继续嗑他的西瓜子,然后吐出一串瓜子皮道:“算了吧叔爷,我还想多活两年,还是让我大哥当吧。”
“你大哥是要读书考科举的。”赵立本翻翻白眼道:“过了年会来书院上学,用不着你爹操心。”
“反正我不去,谁爱去谁去,打死我也不离开我叔。”禧娃撇撇嘴,毫不动摇道:“只有在我叔身边,我才能不走霉运。要是离开我叔,弄不好没到北京我就先完蛋……”
“你这是迷信。”赵守正瞪眼道:“要相信科学,反对迷信!”
“科学还不是我叔说什么是什么吗?”禧娃嘟囔道。
“你倒说句话啊。”赵守正看一眼赵昊:“他都是大九卿的公子了,怎么能整天给你跑腿呢?”
“巡抚公子能跑腿,寺卿的公子怎么就不能?”禧娃郁闷道:“再说也没人信我爹是赵锦……”
“算了,由他吧。”拧不过老爹,赵昊只好开口道:“不过禧娃啊,你也不能老在我身边转悠。明年海警学校开学,我准备送你去锻炼锻炼。”
“叔,你这是由我吗?”禧娃哭丧着脸道:“那我还是去北京吧……”
“我没逼你吧?”赵昊笑问道:“没逼的话你就笑一个。”
“没,我自愿的。”禧娃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呃……”赵二爷不由傻眼,怎么自己苦口婆心劝半天都没有,赵昊一说要送他去什么海警学校,这小子立马就怂了呢?“怎么,你又不怕走霉运了?”
“怕,当然怕,可我更怕童主任啊……”想起那粗大的棍子,禧娃不由菊花一紧,两股战战。
~~
赵公子又在家里开开心心拱了几天白菜。腊月十四这天,终于在白菜们的催促下,不情不愿的起身前往苏州,参加腊月十五日的江南集团总部落成典礼。
这场轰动江南的盛事,吸引了江南十府,还有徽州、广德州、池州府、宁国府等南直州府,乃至浙江的绍兴宁波台州等各府的头面人物纷纷前来道贺。
提前两天,苏州城的高档客栈就没了空房,好些后来的宾客找不到住处,只好到青楼花船上凑合凑合了。
毫不夸张的说,这个冬天整个江南的缙绅富商,都在巴巴盼着一张江南集团的邀请函。
倘若没有接到那张绣着金锚的深蓝色缎面请柬,就说明在江南集团眼里? 你段位还不够啊。这对那些整日里在自个的一亩三分地上,吹嘘自己手眼通天,跺跺脚江南都能摇三摇的狗大户们来说,无疑是一记沉重的打击。
想想吧? 日后再吹牛欢喜,人家丢出一句? ‘你这么能,咋江南集团都不请你呢?’
直接绝杀……
是以江南集团本打算只请两三百位比较重要的宾客? 可架不住乌央乌央的狗大户派人来打听,能不能也邀请自家主人参加?他们甚至可以出一千两银子的高价买一张请柬。
集团董事们更是不胜其扰? 请托的讨人情的络绎不绝。就连昆山县衙的门子俞闷? 都成了抢手的香饽饽,办公室里……也就是门房里,整天坐满了讨请帖的人。
俞闷这个郁闷啊,你说我个看大门的,上哪去给你们搞请帖呢?
但人家造打听到他哥是江南集团的董秘,就觉得他肯定能搞到。便排着队请他吃花酒上青楼游花船? 俞闷十动然拒? 十分感动? 然后统统来者不拒。至于完事儿后? 他跟他哥说没说? 说了管不管用,那可不敢打包票……
要不人家怎么说,再好的人当上几年门子都脏心烂肺呢。不过话说回来,不脏心烂肺也当不上这门政大爷啊。
结果在各方面共同努力下,请柬数量一再膨胀,最后到腊八截止日那天,一共发出去两千三百余份。
就这还有好些人没搞到,只能到时候厚着脸来蹭个红毯,假装自己是来宾了。
除了缙绅富商名流之外,各道府县长官也收到了江南集团的请柬。虽然碍于规矩,不能擅离职守,但都派出佐贰作为官府代表,师爷作为私人代表,精心准备了厚礼前来道贺。
苏州府的官员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因为他们年底本来就要到府城述职,顺便走动一番,自然一个不落全都会到场。
长官全来的还有松江府,衷贞吉能保住知府之位,全靠江南集团襄助,这种时候自然要来站台的。再说他手下统共只有两个县,两个知县还都是赵二爷的同年,三人一合计,便找了协商黄浦工程的借口,一起来了苏州城。
~~
十五这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无风无云。
苏州城今日万人空巷,老百姓全都跑到阊门外来看热闹,把个七里山塘街挤了个水泄不通,就连山塘河对岸、房顶上都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幸好吴县知县杨丞麟早有预料,在典礼会场外设置了栅栏,只放拿请帖的宾客入场,不然摆满集团大楼外的那些鲜花,还有鲜花丛中的红毯,非得让看热闹的百姓给踩得没了人样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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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塘河上也被提前限流,苏州府的官差驾船在河两端设卡,将所有没请帖的船统统挡驾,仪式结束了才放行。
因为来宾实在太多,码头上根本停不开船,所以哪怕有请帖的,也不能坐自己的船进入山塘街。只能持帖登上江南集团安排的摆渡船,凑够了十个人才开船。
这下倒无意中断了某些人蹭红毯的可能。
好在通体黑色的船上装饰豪华,四面镶着玻璃,舱内点着暖炉、设着雅座,桌上摆着香茗茶点水果,还有统一穿着简洁的青色制服,头戴黑色暖帽,彬彬有礼的年轻人一对一接待,倒也没有让宾客感到被怠慢。
来宾们家中僮仆成百上千,很快就察觉出这些十五六岁的少年,不是一般的下人。比起低眉顺目的下人,他们明显很有精神,更不可思议的是还带着点儿读书人的朝气。
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江南教育集团培养出来的实习生。目前集团在金陵、苏州、昆山、太仓、无锡等地,一共建了十所小学,其中八个学校的速成班正好年底毕业。一共两千多毕业生从各地集中到苏州总部,接受为期三个月的入职培训。
只有通过入职培训,考试合格后,他们才能签约成为集团的正式员工。转正之前,他们的身份便是‘实习生’。
不过每条船上,都有一名正式员工负责带领实习生。其中09号船上的领班,便是赵公子所建第一所学校‘蔡家巷小学’,第一期速成班的优秀毕业生蔡一木。
一木同学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他的毕业证书是赵公子亲自颁发的,而且去年来集团实习时,正赶上总部建设时期,他们那批实习生人数又少,于是大部分都被留了下来,成为集团总部的一份子。
而今年这两千多师弟们,八成以上都要下公司的……
一木同学性情踏实,不像某些人那样飘飘然,反而愈加认真的对待起自己的差事来。
好吧,也有人说他太吹毛求疵,为他起了个日本外号叫‘龟毛一木’……
~~
见09船上凑齐了十个人,一木同学马上下令开船。然后利用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向来宾讲述今日庆典的流程。
“……午宴后请诸位返回码头,我们的船还会把诸位载回诸位的随从身边。”穿着笔挺烟青色松江棉制服的一木同学,说完向众人微微欠身道:“现在请诸位随你们引导员下船,今日庆典中,他们将全程陪伴诸位,为诸位答疑解惑、提供引导,竭诚为诸位贵宾营造一段美好的回忆。”
待到诸位来宾下船后,便见一条两侧摆满鲜花的笔直红毯,直通街对面的江南大厦正门。
隆冬腊月哪怕是江南也只能看到梅花了,但江南大厦前却摆了数千盆上百种鲜花,争奇斗艳,让人恍惚以为叫‘春’的季节到了……
比起这满眼鲜花来,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这座‘江南大厦’本身,只见这座错落有致的三层连排建筑,采用了苏州传统的白色灰泥墙,黑色瓦片屋顶,和斜坡屋顶建筑风格,与周遭环境浑然一体。
但它又是那样的不同,整座建筑完全跳出了传统繁复的法式,大胆的化繁为简,将亭台楼阁抽象为轮廓分明,线条感极强的三角形、方形、菱形等几何图案,给人们造成极强的视觉冲击。
肯定会有人觉得无法接受如此大胆的风格,但不会有人公开说它丑。
当他们得知这个建筑外形,是赵公子亲手操刀设计时,便顿时觉得,这楼的样子,还是真是很别致、很有个性、很有大明士大夫们最推崇的简洁美……赵公子就是新一代的开山怪啊!
还有人当场赋诗填词,来赞美这座独树一帜得伟大建筑呢。
没办法,谁让江南集团实在太有钱了。赵公子就是财神爷呢?
Ps.很明显,这里致敬了贝大师的苏州博物馆,我觉得这是古典与现代结合的最好的一处建筑了。
第九十二章 典礼
与此同时,姑苏城内,冷香园中。
赵公子也被姐姐们打扮整齐,衣冠济楚的出了昨晚下榻的水云阁。
谁知出来险些吓一跳,只见华太师父子、王梦祥、王世懋、陈怀秀、陆匡、顾大绶、顾大栋、戴高、刘正齐等一众集团高层,全都候在水阁外。
“吓,你们不去山塘街,都在这儿干嘛?”赵昊还以为是来捉奸的呢,心说,幸好雪迎先走一步……呸呸,我们是清白的!
“我等特在此迎候公子。”华察拢须呵呵笑道:“想在仪式开始前,请公子先受我等一拜!”
“公子辛苦了。”说着他便率领众人,齐刷刷朝他深深一揖。
“为人民服务,哦不,都是为了部落,呸呸,为了集团嘛。”赵昊用口嗨缓解了心慌,赶紧扶起华察,对众人笑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快快都起来。”
“此番海运成功,公子之功创三吴所未有,一举定我江南集团百年基业啊!”只听陆匡顾大绶等人激动道。
“当年公子说,要带着我们堂堂正正把海运开了,今日果然成功,非公子之大能,安能了此大事?”太仓的二位王董事,更是动情落泪道:“我等能保全门楣、不辱祖宗,全赖公子再造之恩啊!”
说着两人竟跪地向赵昊重重磕了个头。
陆匡和顾大栋还有华伯贞这些原本九大家成员,也都跟着向赵昊行跪拜大礼,以谢他的大恩大德。
赵公子也确实当得起他们这一礼。不管当初有什么苦衷,九大家参与走私都是违法的。就像为了掩盖一个谎言,需要撒更多的谎一样;为了掩盖这一罪行,他们不得不做更多干犯天条的事情,从而越陷越深,直到彻底洗不白。
事实上,他们都成了隆庆皇帝的眼中钉了。想想吧,害得皇帝晚上就寝时,不得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势力,能有好下场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啊。
而随着严世蕃、陆炳、徐阶相继落幕,九大家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在势力衰退的厉害,别说跟皇帝斗法了,一个应天巡抚都能把他们逼到墙角去。更别说还有个虎视眈眈、
随时会结束技能冷却的高胡子了。
可以说他们已经毫无胜算,等高拱东山再起后,就是把他们一个个宰了过年的时候了。
是赵昊横空出世,拯救了他们。非但把他们成功洗白,还用巨额润笔费消除了隆庆皇帝的敌意,而且通过翻云覆雨的大手段,成功将海贸合法化!
过去已经一笔勾销,从此他们便可以正大光明的进行海外贸易? 再不用担心会遭灭顶之灾了,也不用担心会辱没祖先了。
‘恩同再造’这四个字重如泰山? 但用在他们和赵昊的关系上,却再恰当不过。
饭团探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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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千万别这样? 自助者天助之,我也要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和支持。”赵昊又扶起了王梦祥? 诚心实意的笑道:
“尤其我还是这个年纪? 诸位的这份信任,就更弥足珍贵了!我得对得起这份沉甸甸的信任才行啊!”
这话也不假。虽然赵昊南下时,已经在京城闯出偌大的名声。但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王梦祥他们能相信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在危机初现、尚未无可救药之前,果断在他身上下重注,这份眼光和魄力? 就配得上他们今日的收获了。
要不怎么还是赵公子会说话? 三言两语把一众老狐狸说得心里暖洋洋的? 觉得为他死了都值。
见双方表演的差不多了? 马秘书适时在赵公子耳边轻声道:“公子,时间不早了。”
“哦对对,我们快出发吧。不能让雪迎一个人在那边应付。”赵昊便招呼众人,一同出了冷香园,乘船前往山塘街。
~~
未时三刻,宾客到齐,担任司仪的华伯贞高声唱道:“吉时已到,奏乐!”
等候多时的乐班子,立马弦索高奏、响器齐鸣。
更有九十九名穿着礼服的员工,高举着的缠满爆仗的长篙,由同伴次第点燃,噼里啪啦响成一锅粥。
待到满地红屑、爆竹乐声陆续停止,华伯贞便宣读出席典礼的贵宾名单。
来宾们这才感到奇怪,怎么他的声音好像被放大了许多,整个会场都听得清清楚楚。普通的铜皮喇叭没这效果吧?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在赵公子编纂的《初等物理》一书,就有一个类似的声学试验。说起来很简单——华伯贞面前那个加长的铜皮话筒,不过在收音口和扩音口中间,加了一根紧绷的弹簧。
因为声音是由振动产生的,当人对着收音口说话时,产生的震动使得内里的弹簧也发生振动,声音就比原来听起来大了。再加上铜皮喇叭的收音、扩音功能,便能让角落里也听清他说话了。
道理说起来很简单,不过别人还真造不了。因为目前全世界只有赵公子有螺旋弹簧……那是当初他为了给弟子讲解‘虎克定律’时,让京城的能工巧匠用低碳钢打造出来的。
螺旋弹簧的用处可大了去了,用在原始扩音器上,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副产品。
~~
待宣读完毕,华伯贞请牛佥事代表巡抚衙门致贺词。
海公当然不会在如此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就把这事儿交给了牛默罔。老牛很乐意露这个脸,他的任期明年就满了,下面能不能再进一步,还得靠江南众位抬一抬啊。
牛佥事便站在喇叭前,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到肉麻的致辞,把个赵公子和江南集团夸成了江南百姓的大救星,士绅官员的指路明灯,听得赵公子尴尬症都犯了。
可惜没有静音键,只能耐心听他洋洋洒洒讲完一通,然后华伯贞便迫不及地宣布进行下一项,剪彩。
来宾们便见十八名美貌窈窕的盛装少女,捧上用长长缎带相连的十八个大红花球。这却是他们没见过的新花样,心说这是要集体入洞房吗?
江南集团董事会成员,陈怀秀、刘正齐、陆匡、顾大绶、顾大栋……以及牛佥事、吴观察、两位知府并诸位县太爷,被各自的引导员领到台上、拿起剪刀。在激动人心的鼓声中剪断了各自面前的红绸。
十八个大红花球便稳稳落在了少女们的怀中,可惜不能领回家……
然后赵昊和江雪迎共同揭下了悬在厅门上的两丈红绸,露出‘江南大厦’四个龙飞凤舞的金字,在午时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再看那落款,毫不意外,隆庆皇帝御笔亲题。
这是赵公子当初用三十万两银子换来的那些题词中,最贵的一副。每个字高达五千两!
因为它个儿大,一个顶别的仨!
然后董事长华伯贞和苏松兵备道吴情,又一同揭开了厅门左右的楹联。却是文坛盟主王世贞所题:
‘大厦之成,非一木之材也;大海之润,非一流之归也。’
简简单单两句话,没有丝毫浮夸,为的就是让普通人也能看懂,也能从中体会到江南集团的集团文化。
但谦虚互勉之外,却又透着‘桃李不言自芬芳’的骄傲,让人不由自主就想到江南集团高山仰止的地位,王盟主果然深谙装伯夷之道。
而且二十个字一共才给了五千两润笔费,可就这还把赵公子心疼的不要不要。说都是自己人,也不打个折。浑不见了在隆庆皇帝面前一掷千金的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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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彩揭幕之后,赵昊便带领来宾们进到江南大厦内部参观。
好吧,其实他也是头一回来,之前只在图纸上见过而已……
但赵昊居然毫不感到陌生,因为整个建筑的外观内装,对图纸的还原度高达九成以上。
众所周知,建筑还原度越高,花费越大,而且是几何级数递增的。可见江总裁倾注了多少心血在这江南大厦上头。
赵昊心疼的看一眼雪迎妹子。唉,这傻姑娘总把自己交办的事情,当成天大的任务来办。
江雪迎朝他甜甜一笑,其实她一点没觉得的辛苦,因为这是她和兄长的孩子啊……
哎呀,瞎想什么啊?江总裁羞红了脸,那娇媚的样子看的赵公子心神一荡。
知道赵昊头次来,总裁也不方便当讲解员,华伯贞便主动承担起了为来宾介绍的任务。
江南大厦的内部,同样大胆的突破了传统,采用大开窗、玻璃顶棚结构,让室内借到大片天光,显得十分明亮通透。彻底改善了传统建筑美则美矣,但采光极差、内里昏暗的毛病。
而且透过大片大片的玻璃,可将窗外的池塘假山、小桥流水、亭台竹林一览无余,那是由文水先生精心设计、美轮美奂的园林。
这使人生出一种明明置身室内,却仿佛身在山水之中的感觉,却让看惯了各种园林的来宾们,不由耳目为之一新。
虽然室内装饰也以简单高雅为主,但花的钱海了去了。不说别得,就说这地上墁铺的大方砖,光润似墨玉、平滑似镜,踏上去却不滑不涩,来宾都是懂行的,知道这是苏州齐门外元和镇御窑村生产的金砖,南北两京金銮殿上,用的就是这种砖。
这让来宾们心里对这室内的评价,自然高于室外不少了……
第九十三章 只待春雷第一声
其实比起外形来,江南大厦在内部的突破更大。它完全摒弃了传统的砖瓦木梁结构,整体用混凝土精心版筑而成,无比坚固。而且摆脱了传统材料对建筑结构的限制,才能做出那么多极具冲击力的几何造型,开出那么多大开窗和玻璃顶棚,让大厦内部获得了划时代的采光通透。
如果凑近了仔细看,其实屋顶也没有用传统的瓦片,因为瓦片易碎,又不易保养,时间一久便年代感十足。年代感是一种美不假,但赵昊希望江南大厦能保持历久弥新的状态,提醒员工们永远保持蓬勃的朝气。
所以按照他从贝大师处抄来的思路,文水先生用黑色石材取代了瓦片,既与苏州的粉墙黛瓦格外协调,又可以长久保持崭新的状态。
其实对文水先生来说,这次营造处处打破传统,挑战他的认知,让他时常痛苦的无法呼吸。他好几次想撂挑子不干了,无奈赵公子给的实在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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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大厦参考了唐宋时宫廷建筑常用的‘轴心舍’形制,整体呈‘工’字型。前后两排大楼之间,以一条两层的长长廊舍相连。
为什么要把建筑设计成‘工’字形呢?担任导游的华伯贞告诉各位来宾,这是因为赵公子要提醒全体员工,能为社会制造财富的工农业才是集团的根基,切不可避难就易,一味追求商业利润,沉迷于流通领域,偏废了工农业。
这番话又狠狠为赵昊和江南集团刷了一波好感度。
尤其是在场的官员们,他们可都是读圣贤书出身的,‘士农工商’的排序在脑子里根深蒂固。别看现在对赵昊和江南集团巴结的紧。那是因为江南的商品经济太过发达,舍本逐末的百姓太多。就是在家种地的,也八成以上都是种植桑棉麻之类的经济作物。百姓基本都靠买湖广米来交皇粮,乃至当口粮。
他们这才不得不向控制了江南十府生丝生意,并垄断了海外贸易的江南集团低头。
就这样,其实好多官员看重的,还是江南帮对官场强大的渗透和影响力,而不是江南集团的雄厚财力。能看不能吃,再有钱也跟他们没关系。
所以甭管这‘以农工为本’的宣言是真是假,至少是一块上好的遮羞布,可以让诸位大人日后支持江南集团的时候,更理直气壮一些,心里也能舒坦点儿。
而且看江南集团经营的农场,水泥,玻璃,白糖等产业,也确实在践行这一宣言。
“好一个工农为本!”
“公子真是好样的。”
“不愧是一代名师啊,教化于无形……”众人忙纷纷吹捧起来。
赵昊忙谦虚的表示,为社会增加财富? 是企业家的社会责任? 这也是自己和董事长? 以及几位股东? 创办江南集团的初衷。
王梦祥等人忙深以为然的应和。他们绝对不会承认,其实自己当初,只是想重演西山公司的奇迹,跟着赵昊赚笔快钱罢了。
后来,在几位江南集团联合创始人的回忆录中,都异口同声的表示? 他们是为了跟着公子摸索出一条救国救民的新道路……
而且理由都大差不差——我们原本就有的是钱了? 所以当然不是为了赚钱……
对此? 大思想家梨洲先生有过精彩的评论。
‘呸,无耻!隆庆皇帝还有的是女人呢,也没耽误他主演真人版金瓶梅!”
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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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江南大厦? 前排大楼一层挑空大厅内是接待中心? 有几十名聪明端正的接待人员,随时为来宾提供引导服务。
赵公子本想安排一水肤白貌美大长腿的漂亮女孩子,担任接待小姐。可惜这一提议被百依百顺的江总裁罕见否决了。摆在台面上的理由? 当然是过于惊世骇俗? 会平白引来对集团攻击的。
至于江总裁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她是不会承认,有一道针对兄长的铁幕存在。
此外,还有若干贵宾休息室、会客室、对外会议室,以及安保室和集团规划展览室等等。
总之一楼以迎宾对外为主,十分注重环境的舒适,以让每个来访者都能得到最好的接待。
也可以更好的分隔内外,方便保安队对大厦进行安保。
二楼则是集团各职能部门,诸如人事部、财务部、审计部、开发部、总务部、培训部、研发部、采购部、后勤部的办公场所,以及集团副总和董事们的办公室。
三楼是董事长办公室,庞大的总裁办,三大委员会办公室,还有档案室、研发室、保密室等一级安保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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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一个占据最佳位置,唯一没挂牌的超大办公室。自然是江小姐为她兄长准备的……
里间还有大床呢。
呸,想什么呢,给兄长午休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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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后排大楼,则是为集团下属公司准备的。从江南金融总公司、江南开发总公司、皇家海运总公司,江南纺织总公司这目前集团的四大巨头。
到江南建材、江南瓷业、江南糖业、江南浆染这集团的四大现金奶牛。
以及江南矿业、江南钢铁、江南机械、江南造船、江南医药、江南物流、江南贸易、江南化工、江南安保、避暑山庄等所有集团的子公司,在这里统统都有办公室。
此外,一些比较重要的孙公司,诸如江南银行和昆开司们,也在集团拥有办事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这种事,在产权清晰的江南集团,是不会存在的。
其实,集团大部分公司都有自己的办公场所,比如昆开司和江南医药在昆山,江南银行和江南纺织都在苏州城内,江南建材和江南安保则设在西山岛上。
这些公司的头头脑脑们肯定更愿意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待着。这很好理解,来了总部,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哪有在自己的地盘称王称霸来得过瘾?
但集团规定,各下属公司必须随时保持一名副总以上高管在集团坐班,以保证上下联系紧密。并且各公司一把手每月至少在总部轮值五天,好紧跟集团步伐,避免思想长毛。
至于两排大楼中间的两层回廊,一层是集团职能部门为下属公司提供一站式服务的地方。基本上各公司日常要办的任何事项,在这里都能一次性搞掂。
二层则是集团员工的休息室、娱乐室,保健室。员工们工作劳累了,可以在这里喝喝茶、聊聊天,看看院子里的风景,接受按摩放松,当然不做大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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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完主体建筑后,赵昊和众宾客又来到了西侧院的园林。既然叫‘江南’集团,总部里怎么能没有园呢?
整个庭院占地七亩半,是一个正方形的封闭空间,以苏州园林的规模看不算大,但文水先生借鉴了宋代山水画中的‘透视转换’,将铺满鹅卵石的荷花池,两条直线与多边形结合的曲直小桥;立于水面的双层斜顶茶亭,还有那些嶙峋的假山、优美的景观树,成片的翠竹精心构筑成一副大气又精致的立体画卷,让人无论身临其中,还是在三面楼上望来,都能欣赏到意境幽远如画的美景。
这下终于到了来宾们擅长的领域,他们纷纷从不同角度品鉴这园林之美,转眼间就有几十首诗诞生。
“赵公子,此情此景,你难道还不赋诗一首?”一颗锃亮的光头忽然冒出来,将众人的目光引向了赵公子。
“哎呀,我等得意忘形,险些忘了大明诗坛遮羞布在此!”
“班门弄斧,班门弄斧了……”众宾客不好意的笑起来,继而满怀期待的望着赵昊道:“公子确实当赋诗一首,以纪念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啊。”
“……”赵昊郁闷的瞪着那秃驴,他不记得有下帖子给雪浪。
虽然他对和尚有特殊的感情,但这厮是个例外,尤其是这种时候,请他来纯粹就是自己为难自己。
“赵施主,你就从了小僧吧,大家都等着呢。”以雪浪交际花的能耐,哪还用得着赵昊下请帖?董事会有的是人请他。
“是啊,赵公子,你来了苏州便不做诗,是不是太偏心金陵了啊。”众人也跟着纷纷起哄。
华伯贞更是直接让人把笔墨准备好了……
赵公子见实在推脱不得,只好苦笑着点头踱步。这首诗得应景,还要符合今日开张,意气风发的调性,偏生悲悲苦苦得明清诗词最缺的就是这种调性,真真愁煞个人。
众人都安静的看着他,唯恐打扰赵公子的思路。
好一会儿,他才站住脚,拿起那支狼毫笔,饱蘸了浓墨,在雪白的墙壁上挥毫写道:
“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千红万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声!”
“好!”众人赶忙轰然叫好。
“好一个‘千红万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声’!公子现在的格局之大,已经超出了文人的范畴!”雪浪登时心满意足道:“小僧满足了,年前都不会再烦你了。”
“呵呵……”赵公子皮笑肉不笑,年后就把你发到耽罗岛,让你找唐胖子做诗去。
第九十四章 光影魔幻
参观结束后,赵公子和集团董事会,在西侧院的大宴会厅中,安排了盛大的午宴招待来宾。
待两千名宾客就坐后,实习生们便奉上香茗和热棉巾,侍女们开始传菜。
宾客们正品着香茗,随意交谈着等待上菜时,忽见大厅三面的若干超大落地窗上,同时缓缓降下灰黑色的帘幕。
那些帘幕遮住大半的日光,但不影响众人视物,还能隐约透出窗外景色。只见窗外竹林摇曳,疏密有度、风过留声,透过轻轻拂动的帘幕,不经意间成为一幅流动的隽永画卷,让人难忘。
悠扬的琴声和萧声次第响起,一曲优美的《忆江南》在宴会厅中奏响。
众人还以为会有什么歌舞表演,却发现宴会厅北面雪白的墙上,忽然亮了起来。
然后一副淡墨写意的苏州园林图,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阵阵低呼声中,宾客们发现是一道明亮的光柱投影在墙上,生成了那副画面。
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有人忽然起身惊呼道:“它在动唉!”
人们纷纷睁大眼睛看去,果然瞧见那画面中的雁阵,在挥舞着翅膀向西飞去,就像活得一样!
“娘啊!”惊慌的叫声此起彼伏,有宾客吓得要钻桌子底,有人要夺门而逃。
这时,大厅中回响起华伯贞那经过弹簧扩音器放大,显得愈加有磁性的声音。
“诸位请勿惊慌,这是由公子的两位弟子共同发明的‘光学影戏机’。我们精心制作了这个五分钟的动画短片,作为助兴节目以飨诸位来宾,请安心欣赏这划时代的神奇光影……”
宾客们这才次第安静下来,再壮着胆子看那明亮的画面时,便见雁阵已经飞到了无锡的鼋头渚。
悠扬的乐声,美轮美奂的水墨动画,让见多识广的宾客们全都鸦雀无声,很快沉浸在这前所未见的视觉冲击中。
他们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雁阵中的一员,恣意展翅高飞,饱览江南的大好河山。
他们看到了常州茅山,镇江三山,看到了扬州瘦西湖,看到了秦淮风光,看到了熠熠生辉的大报恩寺塔。
接着雁阵顺着长江一路向南,又带他们领略了当涂的谢公祠太白墓,芜湖的镜湖细柳黄金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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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雁阵折向东,飞临溧阳的南山竹海? 宜兴的柳堤春晓? 湖州的藏龙百瀑? 杭州的三潭映月? 嘉兴的南湖烟雨楼……
最后大雁飞到了浩浩汤汤的吴淞口? 只见无数帆船组成的船队,正在扬帆远航!
大雁飞掠船队,直上云霄,最后化作两句诗:
‘却染吴缯近盈咫? 千里江南宛如是!’
画面定格,乐声渐停? 宾客们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甚至都没人动弹,显然仍沉浸在这史无前例的瑰奇震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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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光柱发出的地方? 徐元春停下摇动画盘的手柄,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与一旁负责掌灯的徐维志轻轻击掌。两人的眼中都有些发亮,那是喜悦的泪水。
他们终于成功了!
此时,距离两个死宅? 哦不,两位伟大的二次元创世神? 立志要做动画那天,已经过去整整十八个月了。
一年半时间,他们是没白没黑的肝,一掷千金的氪,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失败,走了多少弯路,才捣鼓出这台‘光学影戏机’来。
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要是当初两人知道这玩意儿这么难,估计连拜师的勇气都没有了。
其实在拜师之前,徐元春仅仅靠一本《物理小识》上简单的诡盘试验,便捣鼓出了世界上第一本动画书;第一个立体诡盘‘走马盘’;第一台诡盘投影机,并成功的在墙上投影出跑马的动画。
在那时,他便已经掌握了,制造光学影戏机所需的全部技术原理。
所以两人拜师后信心满满,觉得最多十天半个月,就能给大家放动画片看了。
两个可怜的娃儿却不知道,从发现理论到实际应用的研究过程,往往都是漫长而痛苦的。
他们先瞎捣鼓了几个月,却始终毫无进展。可这时候再想放弃,沉没成本就太高了,几个月岂不白白浪费?
两人只好耐下性子从头补课,在师兄们的指导下,啃完了《初等数学》和《初等物理》,然后再利用所学的知识,一点点攻克难关。
这次两人先在‘诡盘’和‘走马盘’的基础上,设计出了一种台灯式的活动视镜。它的上方是一盏蜡烛台灯,可以提供照明,下方由两个可转动的同心滚筒组成。内部滚筒的外壁由十二面小镜子围成一圈,外部滚筒的内壁则是动画的图案。
这使得动画画面不再昏暗,而且通过镜子反射,可以使观看视角更加清晰。
而后两人又在活动视镜的基础上,开发出了‘活动视镜影戏’,也就是赵昊给小胖子朱翊钧放动画片的那个装置。
不过那只是过渡产品,两人已经彻底进入状态,怎会停下改进的脚步?
最终他们在上个月,完成了向动画电影迈进的关键一步。他们在‘活动视镜影戏’的基础上,加入了一个幻灯装置——两人去掉外部的滚筒,在滚筒外部放置光源,让光线透过图片带,照射的内部圆筒的镜子上,再反射给投影装置,将图案投射到墙面上。
这一步说起来简单,可如何利用光学原理设置投影装置?乃至如何得到足够亮而稳定的光源?都让他们伤透了脑筋。
最后他们发现将海外进口的鲸鱼油,注入玻璃灯中光线最明亮,而且味道最小。然后再加上衬以镜片来反光的灯罩,能显著提高了灯的亮度,让投影出来的画面变得比较清晰。
虽然还是体现不出细腻的工笔画,但投影写意画却完全没问题,还意外的多了些明亮而朦胧的质感呢……
“干得不错。”赵昊轻轻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赞许道:“期待你们下一部大作上映。”
“是,师父。”两人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们也终于像师兄们那样,得到师父的认可了。
真是太他么难了。他俩还以为这辈子都要被师父嫌弃呢……
殊不知,他俩现在在赵昊眼里,那就是下半生的娱乐源泉,以及最顶级的宣传机器。赵公子还要给他俩成立动画公司呢,又怎么会嫌弃他们呢?
所有要做个有用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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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灰黑色幕帘缓缓升起,放午时的阳光进来宴会厅。宾客们不由自主眯起眼,这才不情不愿的从奇幻的世界中走出来。
不少人脸上都有泪痕。但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是被那千里江南的画卷感动的,还是被动画技术震撼到了。
也许兼而有之吧。
这时,赵公子出现在台上,对众人朗声致祝酒词道:
“诸位,方才小徒献丑了,但我千里江南的百样美景,却是货真价实的!”
“可不是献丑,我们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精彩的影戏呢!”
“就是,比皮影戏厉害一百倍啊!”
“简直太好看了,能请两位高足返个场吗?”宾客们纷纷嚷嚷道。
“呵呵,有机会再请大家欣赏新的影片。”其实再放一遍也一样震撼,但赵公子惯会吊人胃口,只有让他们留下遗憾,他们才会念念不忘。满足了他们反而就没这印象深刻了。
而且首次看动画放映,给宾客们造成的冲击太大了,要是再来一遍,他们非着了魔不可,哪还理会赵公子聒噪什么?
“唉……”宾客们不无遗憾的讪讪笑道:“是我们不知足了。”
“让这段影戏勾的,都想来年开春,把刚才看到的地方全走一遍了。”果然,只有暂时断了念想,他们才会把注意力放回赵昊的话上。
“是啊,同去同去!饱览我江南大好河山。”众人又被勾起了旅游的念头。有钱就任性嘛,想一出就是一出。
赵昊抬抬手,厅中渐渐安静下来。
“这美丽的江南,就是我们的家。就是我们成立江南集团的原因,我们要建设她,守护她,让她变得更美好!”
“好!”众人大声喝彩。“公子说得好,如此江南,怎么不爱?”
“那么怎么让我们的家乡变得美好呢?”赵昊话锋一转道:“愚以为就是要消灭那些不美好的东西。”
“是。”众人纷纷点头。
“那什么不美好呢?”赵昊提高声调道:“愚以为最大的不美好就是‘贫穷’,如果我们的家乡穷人太多,那景色再美,也谈不上好,更不会变成诸位大人追求的礼义之邦!”
其实最大的不美好是不公,但赵公子演讲的受众,显然是给予别人不公的一方,跟他们讲消除不公,无异鸡同鸭讲。
“……”众人不由一愣,忙凝神听他继续说下去。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只有消灭了贫穷,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皆有所养,让我们江南的百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我们得家乡才会变成美好的人间。这就是江南集团的理想了!”
说着他举起酒杯,对众人高声道:“我相信,有诸位的支持,我们一定能做到!干杯!”
“干杯!”宾客们纷纷起身举杯。
第九十五章 一体化与互助会
哪怕后世人搞个灯红酒绿铜臭的趴体,也非要冠以‘慈善晚会’之名,可见名正言顺的重要性。
赵公子要是说,我们大家往后一起发财,大秤分金、小称分银。虽然明明是这么回事儿,但会让人家拿了你的钱却依然瞧不起你。都没有最起码的尊重,还谈什么凝聚共识?
在白道上,共识必须是道德的,至少表面道德。
比如赵公子带舰队去日本,明明是为了垄断贸易,抢人家金山银山,他却不能直说,我带大家去烧杀抢掠,那样就算凝聚出共识,也是有毒的。只会让他的海警队迅速堕落成海盗匪帮,恶棍集中营。
所以虽然明明就是那么回事儿,但赵公子必须要说,我们是去让倭寇血债血偿的!站住大义的名分,才能让将士们坚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毫无负担的杀敌。
赵公子为江南集团与官绅们找出的共识,就是‘扶贫’。
因为在国朝的道德体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一条很重要的行为准则。
这就是读书人出仕做官的理论依据,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能让他们认为自己这样做是道德的。
虽然能不能做到两说,但至少在心灵层面是自洽的。毕竟那种敢于承认‘我当官就是为了捞钱,为了多日几个女人’的官员,还是极少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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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赵昊抓住‘扶贫’这一点,就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无论对提升江南集团的企业形象,还是获得官员士绅们的美誉度,都有极大的帮助。
然后他会不断强化这个概念,让它最终变成一种政治正确,从而得到整个江南百姓的支持。到那时,江南集团就真的无敌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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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越来越老辣了。这么下去,根本没人能玩过他。”台下一桌,孤蛋画家吐出嚼碎的鸭骨头,用袖子胡乱擦擦油光光的嘴,问一旁的郑若曾道:“你给支的招?”
“我可没这格局。”郑若曾呵呵笑道:“好像这些东西,都是公子与生俱来的。”
“确实,好像他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一样。”作家点点头,深以为然道:“古往今来? 能跳出帝王将相的窠臼,又能力试着走一条新路子的? 唯他一人尔。”
“西游世界吗?”徐渭冷笑道:“原先我以为他是孙猴子,现在觉得越来越像如来那个老银币。”
“只能说天不亡我大明。”潘仲骖拢须笑道? 他跟作家本来就认识。最重要的是他也坐过牢? 来昆任教后自然便入了铁窗帮。
“就是不知道,那时的大明? 还是不是现在这个了。”画家说着? 很自然的拿过了潘仲骖的个吃。
“你怎么又吃我的啊。”老潘怒道:“刚吃了我的花胶!”
“佛跳墙太腻,老年人还是少吃吧。”徐渭舀一勺? 眯眼咂咂嘴道:“味道一般,所以我就不爱吃这种大酒席。”
“你个死胖子有脸说!”潘仲骖恨不得把景泰蓝的汤盅都塞他嘴里。
作家颇有些幽怨的看着拌嘴的两人? 感觉自己有些多余……
开阳先生则只是笑? 他早过了争风吃醋的年纪。
四人默契的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 仿佛那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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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宴后,本日典礼到此结束? 宾客们纷纷打道回府。
引导员们奉上了伴手礼? 一袋水泥……才不是呢!
这次是一个精致的红木盒子? 打开后里头是一个躺在蓝绸内衬上的精美玻璃瓶,瓶中装着晶莹如雪的白糖半斤。
宾客们对此十分满意? 都觉得江南集团出手真大方。玻璃器和白糖正是江南集团近来主打的两样高端商品? 两样加起来少说得二三十两银子。
关键现在缺货的紧? 有钱你还买不到。
来宾们满意而归,也有人特意留下来。他们一半来自江南十府中,还没有加入江南一体化的县。另一半则是来自徽州、宁波、兴国这些,没有被赵昊划进‘江南经济一体化’的府县。
他们围住赵公子和一众集团高层,踊跃要求入群。
所谓‘江南经济一体化’,是赵公子借助之前为各县丝绸行业托底为契机,捆绑推出的一个概念。如今江南十府六十一个县中,已经有四十三个县,相继加入了这个组织,并参照昆山模式,已经成立或正在筹建开发公司。
此外所有入群的县都成立了江南银行,并参照苏州模式,与官府签订了包括强制使用白银票、为官府代理钱粮账目,在内的一揽子合作协议。
如今虽然丝绸滞销的问题已经解决,但内外销路已然被江南集团牢牢把持,所以这些州县没有一个敢提出退群的。这次典礼更是一个不落,全都来道贺……
而且那些府县长官们也品出了这么干的好。有江南集团兜底,百姓旱涝保收,赋税自然有保障,开发公司还能给县里出政绩。
此外,由江南银行代理钱粮,账目清清楚楚,收支程序严格,断了那帮奸猾胥吏上下其手的门路,大大有利于大老爷们攥紧财政大权,自然大受欢迎。
那些当初因为放不下面子,有各种顾虑,犹犹豫豫没入群的江南州县,这么长时间也看清楚了。不赶紧加入组织,到时候连口汤都没得喝,便趁着参加庆典的机会,表态要加入。
“哈哈哈,欢迎欢迎,众人拾柴火焰高嘛。”赵昊自然要表示欢迎,这样他的经济版图才完整啊。便让江总裁年后就造访各县,与他们一一签约。
各县的官绅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拿着伴手礼连声道谢而去。
不在十府之列的各府县,也眼红的不要不要。他们纷纷撺掇着徽州府出头,请赵公子给家乡父老开个口子,这样他们也好趁虚而入。
“这有我们明府写给公子的亲笔信。”徽州同知双手递给赵昊一封书信,赔笑道:“明府说,赵家三代都是徽州的骄傲,这个‘江南经济一体化’,徽州是一定要助一臂之力的!”
“如此盛事,怎么能没有我们绍兴宁波二府呢?”绍兴和宁波同知除了奉上知府亲笔,还拿出了赵锦的信,那是两位知府厚着脸皮求来的。老哥哥的老家余姚县归绍兴管,但与宁波的关系更紧密。
“江南集团的矿都挖到我们广德州,怎么能不带我们来呢!”广德州同知激动道。江南集团的长广煤矿就在长兴县和广德州交界处,大半还在后者境内呢。
“我们,还有我们……”其余人等也纷纷奉上书信。
“好好,诸位先听我一言。”赵昊被吵得头大如斗,赶紧让人收下那些请托的书信,待众人安静下来,他才缓缓道:
“万分感谢大家对江南集团的厚爱,但我要说明的是,当初集团制定重点发展规划时,考虑的是经济上天然的联系——江南十府地处平原,沿长江、绕太湖,水上交通十分便利,早就形成了一个以苏州为中心的经济一体区域,这才是制定江南经济互助区的根本依据。”
“但比如我的故乡徽州,‘八山半水半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与上述地区交通不便,就很难与江南经济融为一体。不然我们徽州人也不会十四五岁就走出来,到各地做生意了。”
不过江南工商业都在徽州人手里……
赵昊抱歉的抱拳道:“广德宁国池州都是这个原因,我们怕没办法实现一体化,让诸位失望啊!”
赵公子这是实话,因为这个年代,水运是唯一靠谱的低成本运输方式。而平原是经济腾飞的先决条件。后世一直到新中国,讲长三角一体化还只是在苏松常镇杭嘉湖的范围。
得到两千年以后,随着基建狂魔发飙,解决了交通问题,才逐渐把长三角的概念扩大到整个苏浙皖。
赵昊的江南一体化,不过是长三角一体化的变种,他当然无法突破自然条件的限制,只能在长江中下游平原做文章了。
“不带我们来,我们才失望呢……”见他十动然拒,众人嘟囔道。
“我们宁波绍兴交通可方便啊。”宁波同知代表浙江的朋友抗议道:“跟松江就隔着个杭州湾!”
“我们不能把手伸那么长啊。”赵公子苦笑道:“把杭嘉湖纳进来,是因为它们与太湖和苏州素来联系紧密。绍兴和宁波,目前集团还有些鞭长莫及,贪多嚼不烂啊。”
就在众人露出失望之色时,他却话锋一转道:“但还是那句话,江南集团不能辜负了诸位的厚爱。这样吧,我们在一体化之上,还成立了一个互助组织,大家可先加入这个看看。”
“互助组织?”众人一脸懵。
“对,江南经济互助组织。”赵昊点点头道:“江南集团给予一体化地区得所有优惠,互助组织成员都可以享受。但不强求加入一体化进程……其实这个进程并不会让人那么舒服,需要很多次壮士断腕,需要服从大局,而且还会考核进度。这样诸位也能更轻松些……”
众人都不傻,能听懂赵昊说的委婉,他其实就是把他们当成核心区外的外围组织。好在他们也不是为了发展本县经济,只是希望能让江南集团在经济上兜底,再引进江南银行。赵昊正遂了他们的愿。
于是纷纷表示同意,这才放过赵昊,告辞而去。
第九十六章 年终总结
送走了八方宾客,江南大厦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丝毫没有快要过年的懈怠。
集团全体高层,以及下属公司主要负责人,也全都留在了总部,准备参加第二届集团大会。
而且年会之前,赵公子还将会同董事会、战略决策委员会,以及监察和监督委员会的诸位,共同听取旗下各公司的年终报告。
去年集团草创,赵公子还只是在江南迎宾馆,与各公司负责人简单的聊了聊,问了问各公司的筹备状况,有什么困难,今年准备怎么干。
现在五年规划的第一年已经过去了,必须实打实的拿出进展来才能过关了。
各公司的办公室在二楼,听取报告的一号会议室在三楼。
二楼的诸位老总抓紧最后的时间,与手下临阵磨枪,以求轮到自己时能至少混个60分及格。
毕竟除了那几头奶牛之外,大家的业绩都谈不上光鲜,甚至还有在亏损的……要是评价不及格的话,非但公司全员年终奖泡汤,而且公司管理层都要降级。
这哪能遭得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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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作报告的是江雪迎,不过她并非以集团总裁身份,而是代表的江南金融。
江南金融目前只下辖江南银行,所以江雪迎作的也就是江南银行的报告。
在过去这一年里,江南银行可谓大放异彩,成功的将网络铺遍了南北两京、江南十府、运河沿岸,还在山东沿海地区铺设了网点。
当江雪迎报告,在本月初八成立的山东分行胶州支行,正好是江南银行在全国的第一百家支行时,会议室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停下后,江雪迎继续神情平静的汇报起来,仿佛只取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成绩似的。
她宣布,截止至上月底,江南银行已经发行了整整八千万两的白银票!其中流通在外的面额高达七千三百万两。已经初步达成了银票货币化的目标。
此外,江南银行的储户存银,已经高达六千九百万两!仅用一年时间,就超额完成了一五计划定下的‘吸储五千万两’的全部任务!
雷鸣般的掌声再度响起,听取报告的诸位纷纷倒吸冷气,他们知道江南银行已经成为大明第一钱庄。但没想到已经到了,比原先的四大钱庄加起来还有钱的地步!
之所以能一年间达成如此神奇的成就,除了江南一体化的春风? 大大助推了江南银行的业务扩张外。很大程度上,还因为恒通记主动送人头的缘故。
在恒通记发起挤兑之前,江南银行的储户存银才区区两千万两。
是在挫败了恒通记的阴谋之后,江雪迎以报复为名? 用三倍的利息把恒通记在江南的存银? 吸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将其彻底赶出江南,并取而代之? 成为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藉由这场大胜,江南银行彻底在客户心中,树立起不可战胜的形象? 业务规模急剧膨胀。这下非但恒通记的储户疯狂搬家,就连万源号、鑫隆、天惠当都被殃及池鱼,存银减少了大半。
如今江南银行的库存银已经过亿? 真正的立于了不败之地。
此外,江南银行还为下属各公司发债一千万两? 提供低息贷款七百万两。可以说? 正如那宋大掌柜所言? 整个江南集团都是靠江南银行在输血!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库存银太多了,提供的贷款却太少。”上午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照在江雪迎清丽的小脸上? 她微蹙着眉头道:“贷款利息加汇兑费用? 是银行所有收入,也就刚够支付正常存款利息的,这问题如果不解决,亏损会越来越严重的。”
是的,坐拥亿两库存银的江南银行,今年却录得了超过两百万两的亏损!
其中一百万两是招兵买马建网点的开支。另外一百万两,却是在为之前三倍利息吸储付出代价。这就叫吸储一时爽,付息满地伤……
所以明年江南银行的头号任务是贷款,要再对外贷出一千万两,才能扭亏为盈。
当然还有个办法,就是提高贷款利率,立马收支平衡。但那样就违背了成立江南银行的初衷——吸取社会庞大的沉睡资金,用别人的钱来发展自己的工商业。
这也是江小姐太要强。其实作为集团的奶妈,江南银行就是一直亏损下去也不要紧,只要能玩得转四个杯子三个盖儿的游戏就成。
实际上江南银行现在发贷款、付息,基本上都是用自己发行的白银票,百分之八十的情况下,动不到库里的存银。所以只要政策面不出大问题……比如朝廷忽然禁止白银票,或者干脆查封江南银行,赵公子的金融体系就绝对的安全。
待雪迎做完了汇报,负责审议的三会成员十二人,都表示十分满意,并当场打出了100分。
作为奖励,江南银行全体员工年终奖翻两番,职级集体上浮一级!
江总裁却轻叹一声,她发现自己兼任江南银行行长,会相当影响评级的权威性……谁敢给集团总裁差评?何况自己还是赵大哥的……
她俏面一红,起身道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次的规则已经定下,只能下次再调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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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汇报的是江南开发总公司的总裁顾大栋。这一点上王梦祥就比江雪迎油滑,他这个江南开发总公司的董事长就躲在了后面。
而且别看江南开发总公司现在下辖三十四个分公司,但唱主力的还是顾大栋的昆开司,由他来作总结汇报,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昆开司的喜报赵公子已经看过了,还乐得他呗儿呗儿直蹦。所以不必赘述,大概就是农场喜获丰收,盈利310万两。但填上工程部门去年修昆山水利工程的窟窿,以及在崇明、浦东、长洲、吴县等各处垫付的工程款,盈利就收窄到170万两……
而且崇开司、上开司、吴开司、常开司等三十三个分公司,全都不同程度亏损。最严重的崇开司已经亏了九十万两了,三十三家加起来,超过了八百万两……
一举夺得集团亏损王头衔。
顾大栋擦擦汗,赶紧接着道:“不过明年,崇开司和上开司加起来,有一百万亩农场投产。此外苏州吴江无锡等地,亦有共一百五十万亩农场即将上马。明年提前完成一五计划,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果风调雨顺的话,明年就能填上今年的窟窿了……”
“那明年的窟窿呢?”靠坐在主位上的赵公子不由笑一声,众人便也跟着轻笑起来。
顾大栋尴尬讪笑道:“只能指望后年了。而且不是每个县,都像昆山、崇明、浦东,有那么多无主地的……”
赵昊点点头,没有为难顾大栋。哪怕是富甲天下的江南,各府县的基建水平也几乎为零,要补的账太多。十府六十一个县挨个砸下去,金山银山都顶不住。
短时间内,想指望开发公司能赚大钱,纯属想瞎了心。
好在每家分公司都是独立核算、自负盈亏的,昆开司已经盈利,上开司、崇开司想盈利也不难。
最终由董事会和战略决策委员会,给出了90分初的评分。但还需要检监委会同集团审计部,完成报告和账目审计,才能给出最终得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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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只要没吹牛没撒谎,分数不大可能会变的。这可是集团最高权力九人组打出的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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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汇报的是江南建材总公司。
华伯贞也亲自做了汇报,在过去一年里,江南建材又建成了三家水泥厂,将年产量提高到了六万吨,是去年同期的四倍。
而且今年,在研究中心的帮助下,江南建材改进了石灰炉,试验效果好极了。如果不出意外,明年就可以提前完成,年产十五万吨的五年计划了。
此言一出,会议室中响起一阵掌声。尤其是王梦祥,各县都在等水泥,要是能年产十五万吨,自然会大大加快各处工程的进度。
虽然目前水泥都是供应集团内部,但江南建材同样是独立核算,各公司买水泥都要付钱的。所以虽然今年投产了三个厂,江南建材依然实现了将近四十万两的盈利。
此外,江南石材厂也盈利两万两。不过同样是内部供应,不外销的。
最后,江南建材还以技术入股,与西山集团合资成立了西山水泥公司,预计会有十万两的分红……
董事们不禁笑道,终于从外头进钱了。
赵公子瘪瘪嘴没说话,本公子为什么没这种感觉?
哦对了,西山公司也是我的……
最终,江南建材得到了75分的良好评价。作为奖励,员工年终奖翻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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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陈怀秀代表皇家海运作报告,对此赵昊熟的不能再熟了。简短截说,从三月份开始,皇家海运及其前身江南航运,总共完成十八次海运往返,共运输漕粮一百万石……距离与户部一年两百万石的协议还差一半。
不过那主要是九月份之前,用得是四百料沙船,运力相当有限的缘故。现在换成了千料大海船,肯定能按期完成漕粮海运任务。
不好意思,今天只能更一章了。
因为赵公子的布局基本完成,剧情要进入加速阶段了。
而且隆庆四年的事情少,本打算用公司视角飞快写过去,所以准备以年终总结加新年计划的方式,直接跳过去。但写了一顿感觉这么写太枯燥无趣,费尽心力还会被说水。(好吧我承认,因为专业原因,我个人挺喜欢看报表的)
但这是写给大家看的小说,肯定不能这么写。所以决定还是写故事吧,加快下节奏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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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来想去的结果,就是把写完的压缩在压缩,结果只剩半章了……
我赶紧把另半章写完哈。
第九十七章 集团大会
整整三天时间,各公司一个接一个的进行汇报,亮点不少,也问题多多。
比如皇家海运成功漕粮海运,并开展海上贸易,还为国内贸易提供物流支持,赵公子预想的三大业务都已经顺利展开。
但运力不足成为制约公司发展的严重桎梏。船队还需要急速扩张好几年时间,才能基本满足各方面的舱位需求,而且前提是运力需求增长不太快。但那怎么可能?
赵昊预计,海运运力的需求,在未来十年至少会增长十倍!
所以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要开足马力的造船,全力以赴的培养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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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最大的亮点,并不是来自皇家海运,而是来自江南纺织总公司。
之前为了给江南各府县托底,江南纺织持续敞开收购了整整一年的丝绸和生丝。如今对日本的航路已经打通,七钱一斤的生丝可以卖到八两,各类丝绸也能普遍增值十倍。
眼下江南集团库存的生丝和丝绸,至少值四千万两白银!
作报告的刘正齐不无惋惜的说,早知道公子这么快就能搞掂海贸,就不急着费心巴力的到处低价推销丝绸了。结果倒好,辛辛苦苦出了一半只赚了一百万两。要是都囤在库里,现在就值八千万两了……
集团倒不会因此责备他什么,毕竟那么多资金压在那儿也不是个事儿。而且江南纺织跟各县签订了保底合同,明年还得继续敞开收购。要是都囤着不出,那江南纺织的负债就要破千万两,资金压力太大了。
稳健经营永远不该被指责,所以三会还是给予了江南纺织极高的评价。
而且除了丝织业外,他们也已经完成了对江南棉纺业的整合。随着徐家的四万纺娘尽数归了江南棉纺公司,整个江南七成的棉纺业都在江南集团手中了。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日后棉纺业的前景和行业贡献,可是远超丝织业的!
无它,唯量大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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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亮点在江南瓷业。
随着02所基本掌握了玻璃生产的关键技术。西山岛研究中心以技术入股,与江南瓷业合资成立了江南玻璃公司,并在西山岛设立玻璃厂。目前已经进入试产试销阶段,开了四个玻璃窑炉,日吹玻璃器一千件,并压制玻璃板一千块。
主要受限于熟练工匠太少,吹玻璃压玻璃都需要技术,哪怕师傅们不藏私,敞开培养学徒,也得先吹个一年半载才能上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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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就这点儿产量,已经带来了可观的利润。之前大明市面上的玻璃和玻璃器都是西洋货。因为玻璃易碎、运输不便,所以一直作为奢侈品在销售,价格动辄几十上百两。
现在江南集团能造玻璃了,质量比泰西货更好,而且价格还便宜一半,一投入市场自然马上就引起了热烈追捧。
哪怕定价只有佛郎机人一半? 但利润之高还是让听报告的高层吓了一跳。这才开售了一个季度,就已经完成销售额三百万两,获利290万两……
“怎么销售额和纯利这么接近?”检监委副主席陆匡不解的问道。
“这个就属于最高机密了。”江南瓷业的董事长白亮略显尴尬道。
他们与研究中心有协议? 哪怕是向集团高层,也不能透露玻璃器的生产细节。甚至所有工人都终生不能离开西山岛。
其实白亮也只知道? 这是因为生产玻璃的成本极低,但至于为什么这么低? 就连他这个董事长也不得而知。
这时坐在傍晚昏暗光线中的赵昊? 开口替白亮解围道:“玻璃技术至少要保密一百年? 就不要为难他了。”因为一百年后? 意大利人制造玻璃的秘密,才会被别的欧洲国家破解。
“是。”陆匡忙恭声应下? 其余人也都闭上嘴。去年集团大会时,他们还对赵公子摊子铺那么大颇有疑问。但这几天报告听下来,已经一次次证明? 赵公子就是比他们都高明太多。
而且江南糖业的利润率,居然几乎不亚于玻璃? 当然这同样是最高机密? 不能问、不可说……大家只好当成赵公子又一次点石成金的结果了。
此外,江南浆染也向集团交上了一份漂亮的答卷,足足贡献了两百万两利润。
集团能轻松整合江南的棉纺业,很大程度上也靠了整合芜湖浆染总会后,彻底掌握了遍布全国的棉布销售网络。然后倒逼江南各家大户缴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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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公司汇报完毕后,便到了腊月廿日,集团大会召开的日子。
会议在总部大会议厅举行,集团董事会通过决议,有资格参加集团大会的人员,包括集团高层、管理层,各子公司股东及董事会成员,孙公司股东及主要负责人,以及五年内荣获过集团卓越贡献奖的各级员工。
所以大会第一项,就是赵公子携董事会成员,向获得首批集团卓越贡献奖的39名员工,颁发了奖章和证书。这个奖的分量很重,获奖者除了会获得一系列晋升奖励外,还可以连续参加五届集团大会。
于是,比起去年仅有49人参加的第一届大会,今年参会人数足足增加到309人,也体现出了过去一年,江南集团的蓬勃发展。
在赵公子的规划中,集团大会未来会渐渐具有协商议事的作用。集团有重大决策,会优先向大会成员征求意见。大会成员也有资格在分组讨论时,就集团的任何事情提出意见和建议。
集团未来发展需要集思广益,运营集团的精英们,也需要这样一个渠道来发声。虽然听不听在董事会,但谁又敢对来自集团上层群体的声音置若罔闻呢?
接着会议宣布,增补陈怀秀、刘正齐加入集团董事会。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以皇家海运,和江南纺织在集团举足轻重的地位,两个公司的负责人不进最高权力机构是不合适的。
皇家海运虽然冠以‘皇家’二字,但江南集团通过自身和江南海运,对其持股60%,所以它仍是江南集团的控股子公司。
接着江雪迎以集团总裁的身份,向大会作了集团的年终报告。
目前集团共有下属子公司23个,孙公司97个,共有正式员工32200人,农工、临时工合计61000人。
合并报表后,集团隆庆三年主营业务收入白银2700万两,主营业务成本1700万两。再扣除管理销售费用、研发费用、财务费用,以及缴纳5%的工商税后,实现净利润约700万两。
在今年如此巨额的开支下,江南集团居然实现了盈利!
这其实有些出乎江雪迎的意料,她本以为今年能收支平衡就很好了,甚至略有亏损也说得过去。
但在年底,赵公子带队去日本打劫了一场,一下子搞回来365万两白银,集团的报表登时就好看了。
加入这笔横财之后,集团可分配利润达300万两。在提取盈余公积,并与分公司股东分红后,剩余150万两归属于集团股东分配。
所以在公司成立的第二个年头,股东终于可以见到分红了。
其中,赵公子通过本人和奇点投资,持有集团36%的股份,可以分红54万两。
五家扬州盐商以财务投资的形式,持有20%的股份,可以分红30万两。
另外伍记公司持有集团20%的股份,也可以分红30万两。当然,江南集团持有伍记55%的股份,所以16.5万的分红已经作为集团收入提走。余下股份江雪迎占八成,赵立本占两成,因此江雪迎可分配10.8万两。赵立本也有2.7万两的收入。
此外,江雪迎个人还持有集团10%的股份,可分红15万两。哦对,因为历史原因,她还持有江南糖业20%的股份,可以分红30万两……所以她今年可以分红55.8万两之多呢!
当然,赵公子在江南糖业也有30万两分红,所以还是分红最多的。
余下部分,华家占股6%,可分红9万两。太仓两个王家共占8%,可以分12万两。
华家和王家家大业大,这点分红按说算不得什么,华察和王梦祥、王世懋却都乐坏了,觉得自个真是幸运且英明。
看看吧,下面的顾家、陆家、钱家、项家、徐家……虽然都拿到了股份,却只是集团子公司甚至孙公司层面的。而且集团不上市,他们想当江南集团的股东?门儿都没有了。
再者,那帮盐商占股再多,也是纯财务投资,投票权已经永久性的授予公子了。
所以除了公子和江小姐小两口外,只有他们三家是集团股东了。
江南集团股东,这六个字的分量有多重,不用再多言了吧?那绝对比当初九大家得身份,强十倍百倍!
九大家的身份见不得光,江南集团股东却是正大光明,备受尊敬的。是他们整个家族在江南乃至大明的地位保证,你说值多少钱?
再说,今年如此大的支出下,都能分这么多钱。过两年集团彻底上了正轨,公子的谋划见到成效后,那还得了?
不出意外,他们的子孙后代光靠集团分红,都能成为江南乃至大明最富有的人之一。
三人不约而同的打定主意,回去后就立下祖训,严禁子孙后代出让集团股份!
第九十八章 过年
大会议厅的正面墙上,是一面由徐文长挥毫泼墨的巨幅大写意《江南云起图》。
孤蛋画家把草书宕荡奇肆的线条和淋漓酣畅的水墨融会为一体,令人观之仿若置身于江南朦胧烟雨中,深感意境悠远又震撼于这山河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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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带云山如梦里,片帆别处不分明。’这是画上的题诗。
赵公子便在这副壮阔的画卷前,向参会的集团代表作重要讲话。
一番简单的表扬之后,他将重点放在了对隆庆四年的展望上,要求集团及所有下属公司,在新的一年里抓好两件事——定标准、提产能!
因为江南集团目前的主要矛盾,就是快速增长的市场需求,与十分低下的生产效率之间的矛盾。
赵昊在发言中指出,如果不能尽快解决,或者至少是缓解这一矛盾,那么海外贸易带来的巨额财富反而将引起江南经济的崩溃。
因为如果不能快速增加产量,那大量货物的出口只能导致国内商品的短缺,而天量白银的流入又将进一步推高物价,导致国内的白银贬值、物价飞涨,让百姓生活陷入困苦,继而引发动荡,甚至导致江南商品经济的崩塌。
这就叫通货膨胀。
是以集团和各公司,在现阶段必须要以提高生产效率为主要任务。而提高生产效率的关键,就在于赵公子反复强调的‘量化管理’——
不只制造产品本身要标准化,以便于分工。生产的各项基本要素一样要加以标准化,制成表格以数字说话,这样才能解决手工工场生产操作方法混乱,人、财、物配置低效,工人的劳动所得与其劳动贡献背离、出工不出力等问题。
当这些问题都得到改善,再辅以不断改进的生产工艺,生产效率自然大大提高,产量也就上去了。
因此赵昊要求自正月廿日起,集团及下属公司全部管理人员,要轮批到江南职业技术学院受训,自己将亲自讲授相关管理课程。短训之后,各公司要在明年六月底前,完成标准化方案的制定。
他和战略决策委员会将用一年的时间,逐个逐个的把关,直到所有公司都实现量化管理为止。
“这就是明年集团工作的重中之重,也是明年年底考核诸位的主要项目!不要担心改革会浪费时间。磨刀不误砍柴工,很快就能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的。”
与会代表们一边飞快记着笔记,一边已经开始盘算,回头缩短工人们春节假期,初八,不? 初六就开工……
谁知赵昊却看穿了他们的想法。最后着重强调道:“另外,我要提醒你们? 不要盲目增加工人的劳动时间。一个得到足够休息和激励的工人,生产效率会远高于整天加班、不得休息且收入被过分压榨的工人——内卷? 是没有出路的!”
众人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不信的话? 不妨试一试吗。”赵昊淡淡一笑。
“公子说的话,我们怎么可能不信?”台下众人赶紧笑道。
“就是就是? 公子绝对不会有错的。”
“净瞎说? 我也有错的时候嘛。”赵公子呵呵一笑,然后正色道:
“这是在大量实验基础上总结出来的科学结论。你们回去也都试一下? 将工人分成四组。一组每月工作七天休息一天,并施行激励化计件工资;第二组也干七休一? 但不施行激励工资;第三组只施行激励工资? 但不休息;最后一组则既不休息也没有绩效。这样观察两个月? 你们自己就会有答案的……”
“是。”众人赶忙记下来。
“我还是那句话,诸位要对我们的员工好一点? 他们是我们存在的根基。”赵公子最后语重心长对与会众人道:“再说远一点? 那日典礼上? 我说江南集团的目标是消灭贫穷。这绝非一句空话,而是关系到我们集团生死的大事。如果我们能让大部分江南百姓脱离贫穷? 那江南集团的根基就牢不可破。到那时? 就没有任何人可以摧毁我们了!”
顿一顿? 他环视场中,加重语气道:“那么,就先从让我们员工脱离贫苦开始吧。”
热烈的掌声中,江南集团第二次大会圆满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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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团大会后,再把工作收收尾,便该放假了。
这年代,老百姓从开年忙到腊月,可以一天都不休息,但过年必须要歇的。
“呼,可算忙完了!”签完了最后一份文件,赵公子把笔一丢,伸个懒腰,身子往包着头层小牛皮的宽大老板椅上一靠。
“湘兰姐,放假之后,咱们就可以睡懒觉了吧?”
马秘书小心的吹干墨迹,将文件一份份装入文件夹中。闻言粉面微微一红,以示羞涩。
心里却暗暗一叹,自从回来之后,就再没跟公子同床共枕过了,也没机会亲亲抱抱了。
没办法,小县主和江小姐盯得紧啊,可不如在海外时自由了。
唉,可惜明年公子没有出海的计划。真怀念那海那浪那大床啊……
赵昊见自己端着茶杯好一会儿,她都不给添水,不由奇怪问道:“想什么呢?”
“我想要……”马湘兰刚要脱口而出,幸好训练有素,硬生生改口道:“要提醒公子,江小姐今年可是孤零零的。”
“哦?”赵公子一愣,这才想起来,叶氏陪着老爷子去广州过年了。虽然扬州她舅家和徽州的汪家本家都来人接她回去过年,雪迎当然不愁去处,但想来怕还是难免孤单的。
没想到,马姐姐居然连这种事儿都替自己操心到了。赵昊感动的稀里哗啦,马姐姐真是太能干了,该不该秘书操的心,她都可劲儿操了。
然而马湘兰说完,自己心里却是一黯,说起孤零零来,这世上还有谁能比的过自己?那真叫一个举目无亲,生如漂萍啊。
赵华见状,伸手揽住她的纤腰,不由分说让马湘兰坐在自己腿上。
“当心江小姐进来。”马秘书忙挣扎起来。
“没事儿,她会敲门的。”赵昊却就是不松手,把头贴在她的胸前,轻声道:“姐姐,你是老天爷赐我最宝贵的礼物。”
“吓,瞎说什么……”马秘书登时就软在他怀里,耳根发烫,声如蚊蚋道:“你不能把我排的太靠前……”
在赵公子日渐精进的甜言蜜语前,她终究是破了防,竟忘了最要紧的一个信条。
“在我心里就是这样的。”赵昊轻轻伸手勾住她的下巴,定定看着她水气蒙蒙的双眸道:“我们就是最亲的亲人了,所以你永远都不会孤单的。因为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吗?”
“嗯。”马湘兰重重点下头,然后红着脸像是鼓起了勇气,头一次主动亲了赵昊。
赵公子忙报以热烈的回应。嗯,在办公室里玩亲亲,这是他早就想做的。
也是马姐姐‘想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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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半,楼里响起了悠扬的钟声,提醒员工们下班时间到了。
按照集团规定,冬季早晨八点上班,下午四点半下班。之所以这么早就下班,是因为还有半个多小时天就黑了……
虽然赵公子为江南大厦设计安装了上下水,甚至每层都有厕所,但照明方面他实在无能为力,还得用油灯和蜡烛。
这样照明效果不好,还有安全隐患。所以如非必要,集团不提倡加班。
不过等立春以后,下班时间就会调整为五点。等立夏的时候,就是六点钟下班。立秋后再改回五点。立冬之后才会再四点半下班……所以冬天少上的半个小时的班,已经在夏天双倍补回去了。
当员工的,怎么可能占到老板便宜呢?
赵公子第一时间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敲响了对面总裁办公室的门。
小云儿打开门见是他,赶紧将赵公子迎进去。
赵公子进去才看到,里头已经点亮了玻璃灯,雪迎在指挥着米粒,将一摞摞文件往一口大皮箱里装。
“兄长,我这边马上就结束了。”江雪迎看到他,忙开心的迎上来。
当着下人的面,赵昊不好动手动脚,便咳嗽一声问道:“这是干嘛?”
“放假了,把需要看的文件还有账册带回去。”江雪迎笑答道。
“这么多?”赵昊吃了一惊。
“已经送回去两箱子了。”米粒替江雪迎回答道,她虽然是总裁办主任,却是看着她长大的,说话自然随便写,也有替自家小姐提醒某人的意思。
“这么多?那还怎么过年啊?”赵昊一阵大惊小怪,这一箱子的文件怕是得有一百斤了。
这几日他累死累活,一天也批不了十斤文件。雪迎弄个三百斤文件回去看,还怎么过年啊?
“年前忙着开业总结,攒下了这么多。”江雪迎却习以为常道:“反正过年也没什么事,回去慢慢看就是。”
“哦对了。”赵昊这才想起自己来得目地,挠挠头道:“雪迎,今年咱们一起过年吧?”
“兄长,这不合适吧……”雪迎听了很高兴,但答应的话,面子上过不去。
哪有没过门儿就跑人家里过年的?太不害臊了。
虽然真的很想……
ps.再写一章去,不过肯定发不早,明早看吧。
第九十九章 宝贵的亲爱的宝贝的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看明月去年就在这儿过的年。”赵昊搬出了屡试不爽的激将法。
“那不一样,她跟你干娘一起的,”果然,雪迎露出了挣扎的神色。“再说,人家不是你干妹妹吗?”
“你不也是吗?就算还没过门儿,你也是我最最亲爱的妹妹。咱奶奶出门儿了,我能让妹妹去别处过年?”赵昊又出了杀手锏。
“家里人会失望的人,人家都等了好些天了。”雪迎闻言心里像吃了蜜一样,但当着米粒姐和小云儿的面,她怎么好一口答应。
“你看现在三边请你过年,我,扬州、徽州。”赵昊伸出三根手指,然后屈起两根道:“无论你怎么选,都会让两方人失望的。所以根本没必要有负担,想跟谁跟谁。”
说着他眯眼一笑道:“当然我希望你选我了。”
“那怎么跟人家交代?”雪迎被说动,就坡下驴。
“这简单,你就说,万恶的赵昊命令你初六就上班。”赵昊哈哈一笑道:“请他们回去吧,往后也不要来搬你了。因为从今往后每个春节,你都要和我一起过了!”
“唉,真拿这霸道的兄长没办法啊……”雪迎一脸幸福的烦恼,对掩嘴偷笑的米粒道:“这箱子不用收拾了,你赶紧去备两份年礼,明天咱们去跟人家道个歉。”
“哎,好嘞。”米粒也开心的笑了,赵昊这么处理深得她心。“小姐和公子先回吧,这边我和小云收拾完了,打扫一下再锁门。”
“有劳姐姐了。”雪迎点点头,在小云儿的服侍下穿好斗篷,便跟在赵昊身边离开了办公室。
看着小姐小鸟依人的背影,米粒欣慰的点点头。
小云儿关上门,回头却朝她愤然道:“这像话吗,像话吗?人家会嚼舌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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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她早就憋坏了,只是不敢在小姐面前乱讲话。
“你个小孩子家,不懂什么更重要。”米粒将文件从大箱子里重新放回档案柜。
“当然是名节最重要了。”小云儿理所当然道。
“其实那都是别人强加给我们女人的。”米粒冷笑一声道:“只是一般人挣脱不掉,才会转过来维护它,防止别的女人过界。大家都挣脱不掉,也就不显得自己可怜了。”
说着她激动的一攥拳道:“但以小姐今时今日的地位,当然可以挣脱礼教的束缚,可以自由婚姻。谁又敢废话?!”
“呃……”小云儿听得目瞪口呆,问道:“米粒姐你这都跟谁学的?”
“李教授啊。”提起那个名字,米粒满脸狂热的崇拜之情道:“上个月你不还缠着我,去听过他的课吗?”
“哦,那位大名鼎鼎的李叫兽啊……”小云儿其实是好奇,怎么苏州城那么多女孩子去听他讲学,这才求米粒带自己去见识一下的。“那天我光听你们尖叫了,啥也没听清。”
“是么?我记不太清了。”米粒不好意思的笑了,她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跟着尖叫,确实有点儿那啥了。
不过但凡听过李先生讲学的女孩子,应该都会激动吧!因为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个? 大声替女人鸣不平,并大力替女子争取解放的大学者了。
如此李贽怎能不爱?苏州的女人们都愿意为他去死……
“不过不用担心,李先生说,回头会建一所女校? 专门教女孩子读书识字。”米粒激动的双手捧心道:“真有那一天,我会把所有钱都捐出来的!”
说着她无限惋惜道:“可惜我年纪大了? 但我一定会跟小姐说说,让她放你去上学的。”
“我才不咧。”小云儿吓坏了,听了米粒的描述,她只觉的那李卓吾实在太可怕了,给那种人当学生? 会坏掉的。
“呵呵……”米粒不再废话,她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说服小姐? 自然没必要跟小云儿多费口舌。
~~
当天不早了,赵公子就住在了冷香园。
第二天腊月廿四是小年。
天不亮巧巧就悄悄起来,瞧瞧没人看见,便溜进厨房闩好门。先敲敲火镰把灶升起来? 然后摆下香花酒水、灯烛灶果等贡品? 烧香虔诚的拜祭灶王爷。
之所以跟做贼似的? 因为民间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说法,通常祭灶都是男人的事情,她个女孩子是不能掺合的。
但巧巧觉得自己得好好谢谢灶王爷? 没有灶台这一亩三分地儿,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在赵昊身边呆着。
别看巧巧整天笑呵呵,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似的,但其实她挺自卑的。别说跟小县主、江小姐比了,就是马姐姐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拿手就来,更兼善解人意、心细如发,是公子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的好帮手。
而自己,除了做饭的手艺还可以,就没有一点长处了。
巧巧心下一片黯然,忽然神情一振。
‘唔对了,我比她们都大……’
旋即又想到一年前泡温泉时的所见,她又一下泄了气。
‘前提是不算张小姐,但那怎么可能?马姐姐还憋着劲儿想搞个三足鼎立呢……’
这时炉膛中响起啪的一声,柴火爆响。
‘嗨,我想什么呢?’巧巧吓一跳,这才回过神来忙,忙双手合十,连称罪过。
~~
祭完了灶,巧巧又按照徽州习俗,为公子和江小姐做起了年羹。
所谓‘年羹’就是一种米粉糊。吃年羹说明这家人当年勤俭清贫,请灶神‘如实’上奏,祈盼来年老天爷可怜可怜,赐个丰收年。
不过有钱人家的年羹也能玩出花样来,里头还会掺上干鲜菜蔬、海参干贝提味,鲜的能把隔壁小孩馋哭。
所以灶王爷真挺可怜的。一年到头被烟熏火燎成包公不说,到了小年终于能被送上天风光一把了?却先被用黏糊糊的饴糖封住口,不许他在领导面前胡说八道,还得替有钱人撒谎……这像话吗?神的尊严何在!
赵昊居然没按计划睡懒觉,早早就起来穿戴整齐吃早饭了。
巧巧给他端上年羹,奇怪问道:“你要出门?”
“啊,是啊。”赵昊搁下手中的《江南通讯》第隆三二四期。因为正逢集团总部落成暨召开第二次集团大会,这一期的内部报纸字体都是红色的。
头版头条是第二届集团大会的消息,并全文刊登了赵公子的重要讲话。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还不走?”赵昊舀一勺年羹吹气喝一口,赞道:“好香好香。”
她可是爹娘都在,必须要回家过年的。
“这就走了。”巧巧心说,不是怕别人做的年羹,不对你胃口吗?
“先吃了再走吧。”赵昊一边吃一边翻看报纸的第二版。还不忘对她道:“愣着干啥,快坐下赶紧吃饭赶紧走。”
“我吃过了,这就收拾收拾走了。”巧巧心下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哪有撵人的啊!
说完转身欲走。
“等等等等,我还没吃饭呢。”赵昊赶紧专心吃羹,被烫的呲牙咧嘴。
“你慢慢吃,急什么?”巧巧的心软的跟豆腐似的,难过归难过,还不忘关心他。
她便又站住脚,拿起一个汤碗,准备给他倒一倒好块儿点凉。
“当然……急着……送你回去啦。”却听赵昊一边丝丝吸着冷气,一边断断续续道。
“啊?”巧巧闻言险些失手砸了碗,赶紧双手捧住碗道:“你瞎说什么,别耽误回昆山祭灶。”
正常祭灶是傍晚,巧巧怕被人撞见才赶了个早。而且徽州商人这天还要拜财神,可耽误不起。
“耽误不了。”赵昊却不以为意道:“万一耽误了就在苏州祭灶得了,谁让咱家住处多呢。”
“这是人家江小姐得宅子。”巧巧苦笑道,这也太不讲究了吧。
“没事儿,我们科学家不信这套!”赵公子的科学,和薛定谔的猫一样,都是测不准的。
他胡乱吃两口年羹尧,便拿帕子一擦嘴,起身对巧巧道:“走吧。”
“不用你送。”只要他有这个心,巧巧就很满意了,忙摆摆手道:“又不远,我这抬脚就到。”
方德大力开发吴中的餐饮市场,还在苏州坐镇呢。
“我又不送你回南京。”赵昊笑道:“去味极鲜这么近,怎么能不送呢。”
“真不用了。”巧巧忙摆手道:“你去了我爹妈还紧张。”
“瞎说,该紧张的是我。”赵昊却摇摇头,一脸愁苦道:“把人家宝贝闺女拐走一整年,要是不露个面,还不得让方伯伯打断腿?”
说着扯起嗓子对门外道:“高大哥,十八样大礼都备好了没?!”
“胡说八道……”巧巧娇羞的瞥他一眼,红着脸不再反对。她只是没马湘兰那种七窍玲珑心,却一点都不傻。焉能不知这是赵昊心疼自己?
自己也算个黄花大姑娘,怎么说还是味极鲜大掌柜的千金。
都知道她一直跟着赵公子,说起来人人称羡。可哪有年初自己上门,年底自己回家的,这是来给赵昊做工吗?
虽然自己不在乎,爹妈也不会对大恩人有丝毫不满,可难保有缺德鬼传些难听的话……
但赵昊这样来这一下,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没人会再乱嚼舌头根了。
“准备好了。”高大哥的回禀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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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当赵昊带着大包小包礼物,亲自把巧巧送回味极鲜旗舰店时,可把方德两口子高兴坏了。
这下一家人可以扬眉吐气过个年了。
咦,怎么好像还少了人?
究竟是谁呢?
好费解哦……
第一百章 年集
赵昊直到在味极鲜吃完饭,回到冷香园才想起来。
哦对了,那个人是方文,赵二爷的小书童!
不对,如今老爹已经不需要书童了,方文也转到了更适合他的秘密战线上。
他现在有两重身份,明面上是江南集团检查和监督委员会的特别巡视员,此外还有一个隐秘身份,是奇点投资基金会保卫处特别行动科科长。
奇点投资是赵公子的私人持股平台,持有江南集团34%股份,西山公司26.32%股份,卢沟桥公司11.8%股份,味极鲜50%股份,以及小仓山70%的股份,还有江南糖业20%的股份。
还全资拥有西山岛研究中心,及其下属的兵工厂。
是的,保安队和耽罗警备区装备的枪炮弹药,并非由江南集团自产,而是采购自赵公子的私人企业。
这样做一是为了与集团隔离开,这样将来万一风云突变,集团才有可能撇清干系。二来是为了防止泄密。三来,也为了遏制未来集团高层可能孳生的野心。
有钱有人有粮再有枪,怕是一不痛快就要学那铁牛,高喊反他娘了。
此外,西山岛研究中心的研究成果,都会与江南集团以合资建厂的方式来共享。比如‘江南玻璃’中,就有研究中心30%的股份。分红将主要用于科研再投入,以及改善科研人员待遇。
虽然眼下赵公子还得往里头贴钱……之前抛售西山公司股票所得的两百万两,一半便补贴给了研究中心……但随着兵工厂和江南玻璃开始盈利,情况应该会大大改善。
目前基金会总部也设在西山岛,由他最信赖的弟子华叔阳担任理事长,张鉴担任副理事长兼研究中心主任。
可以说,赵公子九成九的资产都在这个基金里,这个基金就是他的命根子,自然要好生保护了。
因此基金会下设保卫处,由高武担任处长。
保卫处由六个科组成。
一科护卫科,负责赵公子一家的人身安全,由高武亲自担任科长。
二科内卫科,负责西山岛的研究中心、兵工厂、玻璃厂、糖厂等机密部门的内部保卫工作,由副处长蔡明担任科长。
三科总务科,负责处内事务、情报传递汇总,掌机密文书,由老爷子培养的心腹人才常凯澈担任科长。
四科北方科,负责北京方面的情报搜集,以及对西山集团的监控,由四丫的丈夫吴玉担任科长。
五科南洋科,负责闽粤南海方向情报搜集,由唐保禄担任科长。
六科特别行动科,负责对江南及江南集团的监控,并执行赵昊下达的秘密任务,由方文担任科长。
方科长自上任以来,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惩处了徐璠徐瑛两兄弟? 甚至连他们本人都蒙在鼓里。
在赵昊不在国内期间,他还受命监视集团高层的异动。这孩子的特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贴身跟踪集团高管,从来不会被察觉。别人就算跟他打过照面? 转头也忘的一干二净……
这是好事儿,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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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一行人过午乘船出了苏州城。
幸好临近年底? 娄江上来来往往的货船少了很多,黄昏前便抵达了昆山? 没耽误晚上祭灶祭财神。
过了二十四,转眼就是年。
今年昆山县破天荒没遭水灾? 老百姓人人有地种、人人有工作? 到了年底手里都多多少少有几个余钱? 自然要把这个年过得红红火火了。
于是各家各户喜气洋洋、忙忙碌碌的开始忙年? 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杀年猪,二十七宰年鸡、赶大集……
二十七这天? 县城还有澞河镇上都有年集。天刚蒙蒙亮,昆山百姓便从四面八方涌向这两处,赶集置办年货。
李华两口子也带着三个孩子,早早划着船来赶大集。
一家五口虽然没穿绸裹缎,却都穿着干干净净,八成新的棉布袍子,看上去十分体面。孩子们一到了集上就撒了欢,看着琳琅满目的玩意儿,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买。
李华眉都不皱一下,孩子要什么给买什么。没多会儿,他和米娃手里就拎上大包小包。
骑在他脖子上的闺女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还在兴奋的四处张望,看看又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可以买买买!
梁氏领着小儿子跟在一旁,佯怒训斥女儿道:“吃成小胖猪了,还买买买。”
然后对丈夫道:“你也别由着他们了,买这么多回去,娘又要唠叨烧包了。”
“大过年的,由着孩子吧。辛辛苦苦赚钱,不就是为了花的吗?”李华却满不在乎的咧嘴一笑,顺手从小摊上拿起朵头花,插在媳妇鬓边,赞道:“真美。”
他又问米娃道:“对吧,儿子?”
米娃已经十四了,在玉峰小学寄宿读书,一日三餐有肉有蛋,还是免费的。这孩子长这么大,终于能敞开肚皮吃饱饭了,身高蹭蹭往上窜,现在已经比他娘都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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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先生还给他起了个大号叫李家奇,寓意李家的奇才……
李加旗虽然个子窜起来,但还没变声,马上附和父亲道:“买它买它买它,买它你就是仙女!”
“德性。”梁氏臊得耳根通红,却也没摘下来。
“老板,多少钱?”李华便大声问那摊主道。
“客官好眼光,这个要一百文。”摊主忙赔笑道。
“怎么这么贵?”梁氏有些心疼。
“这位娘子看仔细了,这绢花的料子和手工,还有这上头的大珍珠,要您一百文一点儿都不贵。”摊主忙道。
“买了买了。”李华大大咧咧掏出一把小额银票,也叫青铜票,点出几张来就要付款。
他如今是昆开司工程处第9工程队3小队的一名组长了。组长可是集团正式员工,待遇可比临时工们强多了。
而且正式工是有职级的,他现在是职业瓦匠二级,每个月有四钱银子的职级工资。再加每固定工资一两,组长职务工资半两,每月固定收入就是一两九。
下半年,他又跟随工程队去耽罗岛建设新港市,还有个每月六钱银子的海外工作补贴。再加上年底的奖金,这一年下来,稳稳三十两银子到手。已经顶得上别处两个熟练工的收入了。
钱是英雄胆,有钱胆气壮!
其实梁氏也如愿进了江南纺织旗下的昆山丝绸厂做工,她做活麻利,心灵手巧,一年下来也有个二十两进账。
再加上家里的地租给昆开司,虽然亩数不多,但光地租就能顶住全家人的口粮和日常开销,所以两口子这五十两是纯赚的。在昆山绝对算高收入了。
但她可没李华那么好糊弄,面无表情砍价道:“你这就值二十文。”
“娘子开什么玩笑。”摊主怒道:“最少八十文,少一文不卖。”
“爱卖不卖。”梁氏摘下头花。
“娘子杀价有点儿狠啊。”摊主郁闷道:“七十文。”
“咱们走。”梁氏搁下头花,拉着小儿子作势要走。
“回来回来,多少加点儿行不……”摊主见遇到高手了,无奈放弃了抵抗。
“就这么多了。”梁氏从丈夫手里,抽出三张面值十文的白银券,然后一把拿起了头花,小心收在袖中。
“唉,就当交个朋友吧。”摊主无奈的接过钱,对李华道:“你家娘子可真厉害。”
“那是,这是我当家的。”李华丝毫不以为意,笑呵呵的驮着闺女,跟老婆继续逛街。
一家人又置办了过年的鞭炮、春联、香烛、烧纸、生肉、卤菜,还给大伯家的两个孩子买了两样玩具礼品,给几个孩子和老太太和嫂子扯了布,又给李华和他大哥买了两顶青光缎的加绒帽子。
饶是梁氏砍价功夫了得,把整条街杀的天昏地暗,可架不住买的东西太多,还是把她心疼的不要不要,不由埋怨起丈夫之前胡乱花钱,打乱她的计划了。
李华便对儿子笑道:“看你娘,越有钱越小气。”
“让你有钱都花不出去……”李家奇撇撇嘴道。
“屁!”却被他娘一个暴栗。“明年我打算在县城买房子,都给我省着点儿!”
“哦。”米娃抱着脑袋老实了。
~~
那厢间,褚六响也跟他爹娘来赶集了。比起还有些抠索的李华一家来,他们家花钱就敞亮多了。
绸缎花布都是成匹得买,茶叶黄酒成坛成罐的买,大鹅一买一对……他今年带回来整整三百两,花得起。
当然这也是要给褚六响办亲事买彩礼,不然他老娘也舍不得这么个花法。
褚六响没穿他帅气的警袍,家里还是比不了警队干净,弄脏了太麻烦。他换了一身酱色绸棉袍,外头套着蓝色羊绒夹袄,头上戴着个六合帽。苦着个脸双手一抄,活脱脱地主家的傻儿子。
他没想到结个婚这么麻烦,又是请媒人提亲又是看八字。都回来二十多天了,连成婚的日子还没定下来。还有两天就过年了,自己另一杆炮,年前是指定用不上了。
唉,娶个媳妇怎么这么麻烦?听同袍说,去那种地方,都是给钱就能上的……
ps.今天头疼了一天,应该是熬夜熬的。必须调回生物钟来了。这就说了,今天只发一章,明天早起写。
第一百零一章 红火火的日子,一年比一年
澞河镇上也有集,不过赶集的大都是农工家庭。
虽然同在一个县里,昆山原住民和外来农工却是泾渭分明。县里的人都去县城的半山桥赶年集,农场的农工们则来澞河镇上,当然真正有钱人都去苏州了……
一是便宜,二是在这里不用承受歧视的目光。其实昆山还好,毕竟多年的叫花窝子,好多百姓跟流民多年混在一起,还是有些阶级感情的。
这要是换了别的县,就不只是用眼神剜一剜那么简单了,语言暴力、动手打人都是常有的事儿。
这种事儿没办法,本地人不喜欢外地人,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多少年来一直如此。正所谓不歧视、无优越……算了,大过年的,不提扫兴的事儿。
王六也携家带小,跟着老爹来赶集了。这一家从青州府安丘县逃荒来的山东老侉,被招募到昆山农场来种地,已经整整一年了。
起先他们是走投无路,全家饿得要出人命了。这才听了同乡的,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来了昆山,成为昆开司69农场的一户农工。
之后的日子对王六一家来说,简直是梦幻一般。到了农场,有了独门独户的房子住,有让全家吃饱饭的粮食……虽然是农场预支的,但借一换一,没有利息啊!这跟那些黑了心的地主老财完全两码事儿好吗?
此外,种子,农具,肥料、灌溉费用,统统由农场负担,他们一文钱都不消出,只用安心种地就行。
农场这一手,一下子就抓住了农工们的心。一群快要走上绝路的人,一下抓到了救命稻草,都使出吃奶的力气,让怎么干怎么干。唯恐干不好被农场开了。
然而农场管的也忒严了点儿,几点上工几点下工,几时插秧几时翻土,统统都有严格规定。甚至连秧苗间距多少,每亩施肥多少、浇水多少,都有一定之规,违反了规定就要扣工分。
起先大家不知道工分是什么,但很快就知道那就是粮食就是钱啊!
稀碎到龟毛的规定,渐渐让一些散漫惯了的老农民很不习惯,有人开始磨洋工,有人对农技员的要求充耳不闻说怪话,讲什么‘地,不是这么种的’,‘这就是吃饱了撑的,把咱们当猴耍’之类。
其实别说他们? 就是那些场长和农技员也不理解,干嘛种个地要这么麻烦?搞得他们也快要抓狂了。
只是马一龙是当过大官的进士老爷? 他们才不敢质疑。而且公司规章严格? 命令执行不到位是要被扣工资的,他们只好咬着牙继续搞下去。
这种心态下? 那些老侉农工就成了他们的出气筒。虽然农场有规定,不能体罚农工,但操娘日宗的骂,吹毛求疵的扣工分? 却是难免了。
在被狠狠扣了工分后? 农工们怨气冲天,煽动着同队的农工一起闹事。
终于有一天,69农场四队的农技员? 又一次因为点儿小事儿要扣工分时? 农工们把这货按到粪水里打。要不是王六他们三队的人看见了,跑过来把他救了下来? 那农技员就要淹死在粪坑了……
见惹了事儿? 四队那帮人想要跑。可他们携家带口,也舍不得家里的粮食农具被褥? 便先回庄子去收拾东西。
还是王六他爹有见识,跟队长说要是他们跑了? 咱们三队就要吃挂落了。队长一听是这个理儿,赶紧招呼队员拎上锄头把邻村的路给封了,不让他们离开村子。
很快,敖场长就带着保安队赶来,围了六九四村,把领头闹事儿的几个农工全家抓走,那几家人便从此消失不见。同队的农工也统统被解除了合同,赤条条撵出农庄去,永不录用。
事后,检监委又专门派人下来调查,发现是农场和农技员把关不严,没有及时发现四队的农工中,竟有二十户是同乡!
赵公子就是知道同乡同宗抱团的危害,才特意让昆开司把农工们打散了安置,不让同乡同族聚在一起的!
虽然流民大多来自山东河南苏北,但一个队里能分到这么多老乡,也真是缘分不浅啊。
幸好没查出这过程中有舞弊存在,但‘把关不严’、‘复核形同虚设’、‘农技员态度恶劣’几条罪名,却是跑不掉的。
最后董事长顾大栋、总经理戴高都向集团写了检讨,整个管理层还被罚了款。这也是年终总结时,他们被扣分,只能排在集团第三的原因。
之后所有农场都进行严格整改,逐一评估每个生产队,将害群之马剔除。还硬性规定,同队同乡不可以超过三户,多一户都要立即换队!
员工方面,所有场长农技员都被集中到公司,上了三天学习班,红红脸、出出汗,深挖灵魂最深处,扭转工作态度。
直接责任人方面,四队的农技员直接被开除,敖场长也背了严重处分、被降为农技员,让他戴罪立功。在处分撤销之前不能参与任何评优评奖,也不能晋升。
敖场长的位子,则由三队的农技员苗普顶替。这次三队救了四队的农技员,阻止了事态恶化,经受住了考验,被公司通令嘉奖。苗普作为管理他们的农技员,被委以重任也是理所应当。
三队的队长也直接转为正式员工,成了助理农技员,暂时去带着新四队干活。听说明年就会调去别处当农技员。
王六他爹王老汉则接了三队队长的班。他没想到自己一个逆来顺受的老农民,怎么一下就当上队长了呢?他说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苗场长却说农场已经决定了,就由你来当……
队里农户也每家奖励了两百工分,自是皆大欢喜,干劲十足!
这一当上官儿,王老汉一下就精神了。腰也不驼了,腿脚也利索了,走起路来都有风了,动不动还念两句诗。有了他密切配合,生产队的工作就好干多了,让备受打击的敖技术员稍感安慰。
就这样磕磕绊绊到了夏收,打出粮食来一算,每亩田居然多收了一石!
更牛伯夷的是,因为提前育苗的缘故,稻子比往年早熟一个月。抓抓紧还可以再种一季晚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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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所有人都服气了。那些自诩种了一辈子地,觉得没人比自己更懂种田的家伙们,全都乖乖闭上了嘴。
与主观认定小农固步自封,拒绝变化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的是,农民们对改进种植技术的热情是超乎想象的。但前提是要让他们确信,这方法确实可以比固有经验带来更多的收获,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坚决改进!
于是在晚稻种植过程中,整个农庄从上到下早出晚归,热情高涨的把每一分力气都用在了田地里。
就连敖工都调整好心态真抓实干,拿出住在田间地头的架势,带领农民科学种田。
功夫不负有心人,农场秋收时再次喜获丰收,产量居然跟夏收持平……这让马一龙都高呼不可思议。因为正常来讲,作物的每次收获,必然要从土壤中带走一部分养分。两季稻间隔极短,来不及把地重新养好,所以晚稻的收成应该低于早稻。
但因为农工和农技员们的全力付出。加之县里搞卫生运动,建立了厕所到田头的粪肥直供模式,让农场可以大力追肥,这才达成这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结果两季下来,老王家种的5亩水田,一共打了35石粮食,另外还种了3亩桑田,2亩棉田,所产的棉桑农场给折成粮食算50石。
85石里,交税10石,地租10石,剩下的农场与农户平分,老王家可得32.5石。
但要还给农场预支的口粮20石,所以最后分到手的只有12.5石。
他家也是整个队里收成最少的几家之一。没办法,谁让他家人口太多、劳力太少呢?别人家跟他家一样种10亩地,但因为吃饭得嘴少,能比他家少借五六石粮食。而劳动力多的人家,能种十几二十亩地,收成当然更多了。
不过不要紧,王老汉当生产队长,每个月有50个工分。八妹又带着仨孩子,背着篓子到处拾粪、打猪草、挖河泥、烧草木灰,一个月下来,差不多也能挣上50个工分。
再加上奖赏的那两百个,年底一算,竟攒了整整1000个工分。一个工分能换1斤糙米,1000个工分就是1000斤米。
还有在稻田里养的鱼和鸭,在家里养的鸡,田间地头种的桑麻,房前屋后种的菜瓜,这些农场统统都收。
最后算下来,这一年下来,纯收入超过20两银子!
虽然别人家赚到30两的也有,但王老汉和王六两口子都心满意足了。
王老汉这辈子,手里就没拿过这么多钱。
他们在安丘老家时,辛辛苦苦忙一年,还不够还饥荒。结果欠了一屁股的债,没法子这才抛荒成了流民。
直到这会儿,他们才知道种地之乐啊!
而且这还是今年桑棉不值钱。听说海贸开了,明年价格得涨不少。到时候收入肯定还得高!
王老汉这个高兴啊,一咬牙拿出5两银子来,全家杀到了澞河镇,全家一人做身新衣服,给孙子孙女买糖买鞭买肉肉。给儿媳妇和闺女买香粉,给自己和王六买酒!要狠狠报复下往日的贫穷!
好一通花钱下来,再看手里还剩二两三……
哎,消费习惯不好改啊。
于是又买了些日用品,把家里那些破烂全都替换掉。
新年新气象,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嘛!
第一百零二章 不娶何撩?
腊月二十九,皇家海运的船队平安返回三沙港,标志着今年的航运工作圆满结束。
董事长陈怀秀因为参加集团大会的缘故,此次出航并未跟船,但一直很挂念他们。
她今日早早等在码头,迎接返航的船队。
“怀秀姐!”当平江号靠岸,张筱菁英姿飒爽的走下舷梯。
她头戴碧色昭君套,外罩件莲青色斗纹大氅,内里穿着件竹青色短袄,下身也没穿裙子,而是穿了条利落的白色收脚裤,裤脚扎进鹿皮靴子里,那英气勃勃的的玉容,让码头的人们看得一呆。
没办法,倾国倾城的人儿,穿什么样儿都格外好看
“妹妹一路辛苦了。”陈怀秀笑着迎上去。
“这一趟跟牛爷爷学了很多呢。”小竹子开心笑道:“他说明年我就可以掌舵了呢。”
“那可真厉害……”陈怀秀赞一声,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大学士的女儿跟我这学开船。就是学开车也好啊。
两人相携离开平江号,码头上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这是干什么?”看着每条船上都开始放鞭,张筱菁不解问道。
“这是沙船帮的习俗,放了鞭,收起橹,就要封船过年了。”陈怀秀解释道:“往常都是进了腊月就封船,今年除夕前一天才封船,还是头一回。”
“明天就除夕啦……”小竹子闻言一阵恍惚。
“你真不去苏州啊?”陈怀秀轻声问道。
“明月邀过我,但我不想去。”小竹子轻咬着下唇道:“我喜欢一个人待着……”
陈帮主却全当没听到她后一句,揶揄笑道:“那……换了别人邀呢?”
“还有什么人会邀我?”小竹子闻言凄然一笑,心酸的快掉下泪来。她都把自己送上门了,别人也没放在眼里,还要她如何轻贱自己?真不顾爹爹的脸面了吗?
正自艾自伤,却听陈怀秀幽幽问道:
“那他邀你呢?”
“谁?”小竹子闻言,下意识抬头看去。
便见前方,一个眉清目秀、笑容迷人的白衣公子,正含笑向自己招手。
“筱菁,欢迎回家。”赵昊摆出最自然的笑容,说出斟酌良久的台词。
“哪里来的孟浪子?”小竹子脸一红,装不认识他的样子,挽着陈怀秀的手臂就往前走。“姐姐,我想去你家过年,可以吗?”
“当然欢迎了。”陈怀秀笑道:“只要你不嫌寡妇门上清冷。”
“那可不行,咱们说好了,筱菁是我的,怀秀姐你不能抢。”赵昊忙道。
“瞎说什么。”小竹子闻言脸色更红了,绝美的面上浮现羞恼之色道:“赵公子请放尊重点儿。”
说完挽着陈怀秀的胳膊就往前走。
被甩在后头的赵昊,不由一阵尴尬,忙挥挥手,示意护卫将看热闹的人撵走。
然后他赶紧追上去,求助的看向他的怀秀姐。
陈怀秀哑然失笑,轻轻抽出胳膊,对小竹子歉意道:“我得主持封船仪式去了,你们先聊着。”
“我跟你去……”张筱菁还要跟上。
赵昊却伸手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臂。
“赵公子,请自重。”张筱菁挣扎起来,委屈的瘪着小嘴? 快要哭出来了。
“我不。”赵昊耍起赖来。“我今天非要接你回去过年。”
“你这样只会让我瞧不起你。”张筱菁也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便低头落泪道。
“唉……”赵公子长长一叹,只好出绝招了。
他攥着张筱菁的手? 语调深沉的吟起诗道:
“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字字直击小竹子的命门? 她爱赵昊的诗词简直爱得发狂,就受不了这个。小竹子可是赵公子的头号粉丝啊……括弧女。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啊……”
听到这样的解释,小竹子终于回过头来? 泪珠滚滚、哭得稀里哗啦的看着他道:“你现在说这些,不觉得有点欠揍吗?当初作那‘不须日报平安,石仙湘妃曾见’时,你怎么不这么想?夹在书里送那‘落红不是无情物’时?怎么就不怕‘情多累美人’了?”
“我……”赵昊一阵大是尴尬? 得? 马屁拍在马脚上了。
“把人家撩得神魂颠倒? 为了你大过年的丢下爹妈兄弟,跑到举目无亲的江南来……而且还连续两年。你、你却理都不理我,把我当成空气。姓赵的,不娶何撩啊你……”她越说越委屈,越说越心酸。到最后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像是要把这两年心里的难过绝望都发泄出来一般。
“我的错我的错。”赵昊心疼坏了,伸手想要抱住张筱菁,她却拼命挣扎,就是不让他如愿。
他只好长叹口气,大声道:“是,我就是在撩你,因为我被你迷得把持不住啊!”
张筱菁一下子愣怔在那里,心中块垒哗啦啦的塌了大半,便被赵昊趁势紧紧搂在了怀里。
“放开我。”小竹子赶紧挣扎。
“不放,坚决不放!”唯恐她挣脱掉,赵昊手上加劲,却怎么使劲儿也没法让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他吃惊的低下头,旋即明白过来,居然还有安全气囊,这个确实没想到。他赶紧死死环住她道:“这辈子都不放!绝对!”
小竹子腾地红了,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只双手撑在他胸口避免尴尬的接触道:“你不要一错再错了,我们没结果的……”
“不会的,张筱菁我要定了,佛祖也留不住!我说的!”赵昊这时候哪能怂?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搞掂偶像?
“你小声点儿!”张筱菁的脸腾地红了,声如蚊蚋道:“这种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赵昊却昂然道:“筱菁你放心,这些事情就交给我发愁吧,我保证,一切都会好好解决的!”
“你真有办法?”筱菁不禁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期冀来。
“真的,因为我可是赵昊!”赵公子斩钉截铁道。
“……”筱菁如梦似幻的眸子里,多了一丝身材,整个人身上那种禁欲系的凌厉登时烟消云散,终于又恢复了怀春少女的娇羞。
如果别人说这话,她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但他可是赵昊啊……
却不是因为他是曾经上过天的奇迹男孩,而是因为赵昊是她心里边儿的那个人儿。
哪个女孩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心上人?就是知道自己可能被骗,可能伤痕累累,也愿意傻傻相信他一次,甚至很多次……
这就是那该死的爱情啊,让人冲昏头脑,变得傻里傻气,连不谷都不顾了……
她轻轻捶了赵昊一下,低声道:“放开我。”
“我不。”赵昊使劲摇头,双手下加劲儿。听人说前凸则会后翘,果不其然。
“这么多人呢,你要让人家看猴戏到什么时候?”张筱菁也才发现,原来码头上船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虽然大明如今世风日下、民风开房,却也还没到宋朝那种当街上演爱情片的程度的……括弧夜市上。
意识到自己被人家围观了这么久,她也顾不上撑着赵昊的胸了,双手捂住滚烫的俏脸。
“都怪你……”小竹子娇嗔的声音荡人心魄,配上那含羞带露的模样,就是女人见了也没法不动心吧?
有人把持不住,竟噗通跳到了水里。
“怪我都怪我。”赵昊赶紧赔笑道:“那你答应跟我回去过年了?答应我就放开你。”
不答应就继续抱下去,反正赵公子的面皮之厚、无人能敌。
“不行。”小竹子却还是摇头。
“啊?”赵昊心说这难啃的馒头唉……咦,不是骨头吗?为什么要说馒头,饿了?肯定是饿了。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再送我一首好点儿的诗。”小竹子提出了她的要求,那两眼放亮的神态,简直是剃了头就是雪浪啊。
赵昊却没有要把她丢到水里的冲动,反而耐心问道:“难道之前三首不好吗?”
“好是好,就是调调未免都是把人往外推的。”小竹子仰头看着赵昊,轻咬着朱唇,勾人射魄道:“人家要你一首往里引的嘛。”
“好说!”赵昊痛快答应,略一沉吟道:“词行吗?”
“当然可以。”张筱菁幸福的点点头,诗言志、词言情,送女孩子当然词更合适。
要是雪浪在场,肯定会痛心疾首得大喊:‘赵施主,你太偏心了!我哪里不如张小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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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轻抚,芦花飘荡,不知不觉已是西风去了东风至。
赵昊放开张筱菁,踱两步,然后沉声吟道:“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
筱菁听得专注极了,痴痴看着他,连赵昊伸手勾住了自己的下巴都没察觉。
“闲来阅遍花影,惟有月钩斜……”只听赵昊长声道:“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赵昊仰天望着飘飘芦花,紧紧抱住了筱菁,激昂道:
“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
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
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
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说完,他牵起已经神魂颠倒的筱菁的手,走向自己的科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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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抱得美人归
张筱菁终于没有再拒绝,低着头如娇羞的小媳妇般,发烧似的迷迷瞪瞪走到船边,她才想起来,应该跟陈怀秀道别。
小竹子赶紧挣脱赵昊的手,又转身下了舷梯。
一直在静静旁观的陈怀秀,见状深吸口清冷的空气,赶紧迎上去。
“恭喜妹妹得偿所愿。”她笑着抱了抱娇美可人的张筱菁。
“我本来想拒绝的,无奈他的江南铁笛……哦不,水调歌头的杀伤力太强了。”小竹子扭动着身子,小声为自己辩解道:“这谁遭得住啊?”
“是啊,这么长的一首诗……”陈怀秀感慨万千道:“上次集团年会,雪浪法师求了半天,他才不情不愿给了干巴巴的四句,一下却给你这么多。可见你以前都想多了吧?”
两人这个冬天一起开船,都是同榻而眠的,小竹子虽然冰雪聪明,却哪儿抵得过陈帮主的阅历?早就把心里的苦恼向知心大姐姐一吐为快了。
“那人心思飘忽,不知整天在想些什么。他不说谁知道他怎么想的?”筱菁揪着裙角道。
“所以啊,你们书读多了,就是容易想得多。不是有个大诗人说得好吗?‘人生得意须尽欢,朝如青丝暮成雪’,顾忌那么多吃亏的只有自己。’陈怀秀一边轻轻为她理鬓角,一边柔声道:
“而且就算成了两口子,也不一定能白首偕老啊。像我这样,还没品过当女人是什么味儿来,眨眼就成了寡妇的,你说多亏的慌啊……”
说到后头,她的声音转涩,显然勾动了自家心事,忙清清嗓子,强笑道:
“再说我们公子能人所不能,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嗯,姐姐你放心,我已经想通了。”小竹子感激的点点头,她拉着陈帮主的手道:“要不姐姐,我们一起去找明月过年,人多了还热闹呢。”
“是啊怀秀姐,一起去昆山吧?”赵昊不知何时出现在张筱菁身后,对陈怀秀笑道。
“去你的……”陈怀秀将一缕额发撩到耳后,风情万种的白他一眼道:“沙船帮还没解散呢,小滕可比你个臭弟弟懂事多了。”
赵昊登时讪讪道:“别拿我跟个孩子比啊。”
“不都一样管我叫姐姐吗?”陈怀秀飒爽的拍了拍张筱菁的后背道:“快去吧,两百多里水路呢,要赶不上年夜饭了。”
“那姐姐咱们明年见。”张筱菁点点头,使劲给了她个拥抱? 再次感谢这个大姐姐给了自己力量。
“怀秀姐,明年见。”赵昊也正经起来,朝她抱了抱拳,然后对远处的牛马二长老招手道:“提前给二位拜个早年了? 祝二位新年大吉,牛马精神!”
“呃? 公子新年大吉,春风得意……”两人赶紧向公子还礼。心里却暗暗嘀咕,不是‘龙马精神’吗?这怎么有点牛唇不对马嘴?哎,大诗人就是随性啊,章口就来……
“另外告诉我徒弟? 不用去给我拜年了,我年初一就离开? 遥祝一下就行了,你们也是。”赵昊潇洒的一挥手,然后自然而然的牵起张筱菁的小手。
她白他一眼,却非但没挣脱? 反而紧紧握住他的手? 终于上了他的贼船。
陈怀秀立在码头上? 看着一对玉人在船头向自己招收。
她也微笑的挥手,目送漂亮的白色帆船扬帆远去,忽然不知怎的? 一串泪珠滑落面颊。
看到夫人掉泪,虎妞便也跟着难过的哭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夫人哭个啥劲儿。毕竟人类的感情不是总能共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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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牛马二长老明白一二,站在陈怀秀身后暗暗叹气,唉,帮主命苦啊……
可惜滕少爷还小,沙船帮还离不开她呀。
好一会儿,陈怀秀回过头来,脸上恢复了灿烂的笑容,看不出有哭过的痕迹。
她对船上船下的帮众们挥挥手,高声道:“兄弟们,这一年辛苦了!”
“有帮主领着不辛苦!”帮众们顿觉一年的疲劳一扫而空,登时情绪高昂起来。
何况今年,他们的收成能顶之前好几年,确实干得浑身是劲儿。
“帮里已经准备好了千羊宴,就等你们回来了!”陈怀秀飒爽道:“走,咱们回去过年去!”
“好嘞!”帮众们兴高采烈的唱着号子,簇拥在帮主身后朝镇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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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号上。
戳破了窗户纸的两人,也没什么好害臊的了。从上船开始,赵昊就一直搂着小竹子的腰,那臭屁的样子,就差来一句‘阿母肯噢府则沃德’了。
不过这两人也格外能聊得来,头挨头靠在栏杆上,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那真叫个‘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赵昊便也凑到筱菁颈肩,想要嗅一嗅她有没有‘奇香’。
“别闻,我刚从天津坐船回来。””小竹子赶忙躲开,红着脸小声道:“十多天没洗澡了。”
“那怪了,怎么还这么香?”赵昊学了小李子还不够,还想再学宝玉。
可惜小竹子却不是黛玉,就是不肯让他再靠近道:“总之你离我远点儿,不然我就回去找怀秀姐。”
“唉……”赵昊弄巧成拙,一阵讪讪,旋即又两眼放光的笑道:“科学号上能洗澡,还有大浴桶呢。”
“晚上再说。”让他这一闹,张筱菁却终于从女文青状态清醒过来,开始为现实世界发愁了。
她看看在东风中一路向西的科学号,有些紧张的咬着朱唇道:“你来这里……明月知道吗?雪迎知道吗?”
赵昊却不好意思的直笑。
小竹子何其聪明?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傻话。以赵昊的德性,他的雪迎妹妹不点头,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来这儿露面的。
至于明月和马姐姐,八成应该是推动力量吧?
没有马姐姐一直暗中襄助,她可走不到今天。
又想到明月在崇明东滩上说的那番话,小竹子的脸红的要滴血了。这下要被她取笑死了……
但无论如何,只需要过雪迎一关吧?想到那个替赵昊掌控江南的清丽少女,她就一阵阵发憷。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会同意的?
其实别说她,就是赵昊也一头雾水。
二十七那天,他本来打算带着三位大小美女也去赶个大集,沾沾年味去。谁知一早,三人居然非让他来接小竹子回去过年。
马秘书还好说,她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自己肾虚的太慢……
可明月和雪迎怎么也要让自己去?赵公子心说,莫非是试探不成?
于是他谨慎的说,小竹子该接,那就大家一起去接。
三人却都推说有事要忙,让他赶紧出发,别耽误了守岁……
赵昊自然是求之不得,便装着不情不愿的上了路。可他到现在还没想清楚,她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恐怕有什么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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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呢……”小竹子忍不住幽幽道:“我看赵公子非但不怕,还乐在其中吧。”
“你这小嘴真厉害。”赵昊讪讪一笑,叹口气道:“其实我本打算为了中华崛起而单身的,可惜情债缠身,徒呼奈何?”
“你刚说是自己先撩我的。”小竹子认真的强调道。
“那必须的。”赵昊腆着脸重新搂住她的小腰,以防她再逃脱。“平心而论,你是我见过心胸最宽广的女孩……”
“手拿开……”小竹子嘤咛一声,身子险些软成面条。她忙伸手拧在贼手背上,红着脸道:“我,父亲大人没点头之前,你不能这样的。”
“主要是质量越大引力越大。”赵昊讪讪笑着口花花道:“再说隔着这么厚衣服呢……”
张筱菁却忽然眼圈一红,又要掉下泪来。
“好了好了,我抵抗万有引力就是。”赵公子赶忙举手投降。
“不是,我……”小竹子一阵软弱无助,靠在他肩上道:“我想起父亲大人和母亲,不能让他们蒙羞啊。”
之前,她满心都是赵公子不娶何撩?怎么送上门都不要?甚至带着点儿置气意思。
这会儿赵昊态度明了,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小竹子,终于开始考虑后果了。
就像翘家私奔的少女,离家之前有多坚决,离家之后就有多纠结……
赵昊伸手轻轻捧住她倾国倾城的面庞,心说老天爷费了多大心思在小竹子身上啊。不愧是偶像,真会生!
定定神,他才温声道:“从今往后,你只管负责开心就好,你所有的担忧都由我来解决,天塌下来我顶着!”
“你顶得住吗?”小竹子忧心道:“我不是贬低你,可父亲大人真不是你可以说服的。”
“放心,我有底牌的。”赵公子神秘一笑。
小竹子眼前一亮,激动的抱着他得手道:“真的?”
“那当然了。”赵昊笑着点头。
“快说说,快说说,我都担心死了。”小竹子摇晃着娇躯,心花怒放。
赵昊心说,这可是你主动碰我的,带球撞人了知道吗?
不过他可不敢再口花花,只好转一下注意力,定定神道:“目前说了也白搭,时机还不成熟啊。总之咱们安心快活两年,机会自然就降临了。”
“……”张筱菁一愣怔,旋即脸红啐道:“讨厌,你怎么满脑子龌龊呢。说正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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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没离开过
“啊?这就是说正经的。”赵昊也一愣怔,知道小竹子误会了。“我说的是朝局变化啊。”
“讨厌!”张筱菁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羞得捂住了脸。
赵昊嘿嘿笑着朝她伸出双手道:“小姑娘思想还挺复杂,你不会以为我说的是‘生米煮成熟饭’吧?嘿嘿,倒也是个办法!”
“别别过来,我要喊人了。”张筱菁忙后退连连。
“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用!”赵昊怪笑着逼近。
两人便在科学之船上追逐打闹起来,船儿劈波斩浪,一浪高过一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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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进吴淞口,赵昊看到吴淞江治理工程已经开挖,江畔高地上,东一堆、西一堆,堆满了石材和木料,还有巡逻的民夫在看守。
昨天他来时,这里还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几万民夫在忙个不停。赵昊让人一问,才知道工地今天才停工的,而且家近工人的初三就要复工,说是要抢时间。
“唉,给海公做工太辛苦了。”赵昊叹了口气,如今像自己这样体恤手下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了。浑然忘记了全年无休的高大哥和那个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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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赶上顺风,科学号三十中午就抵达了昆山。县里的河道拓深工程还得等到明年,只好又在小澞河换乘小船,半个时辰后进了留晖门。
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赵昊领着小竹子走在满地碎红的大街上。今年是不能扫大街的,赵二爷雇的环卫工们也终于可以回家过年去了。
看着赵昊往县衙正门方向走,张筱菁拉拉他袖子,小声道:“我还是习惯走后门……”
“瞎说,那人家会说我年三十偷偷带个小美妞回来,把你当什么人了?”赵昊却一摇头道:“咱得走正门,堂堂正正进去,人家就会说,哎呦,这赵公子大过年的领个大小姐回家。到底是他什么人呢?那能一样吗?”
“你这人……”张筱菁一阵无语,心里却甜甜的,赵公子还蛮细的……
县衙门口,枷号的人犯也都放回去过年了。刑期还没满的,等过完年再回来继续枷……充分体现了赵二爷人性执法的精神。
看到公子领了个大美人回来了,俞闷赶紧从门房里窜出来,亲手打开栅门。
“公子好,张小姐回来过年了。”门政大爷自带人脸识别,俞闷一下就认出张筱菁,马上赔笑道:“还一直心说,怎么这回没跟李小姐一起来。”
“我刚来。”小竹子不好意思的朝这碎嘴门子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三十了,还不歇着啊。”赵昊笑着寒暄一句,丢个红包给他。“提前赏你的。”
“提前给公子拜年啦,谢公子赏,我这回去得供起来。”俞闷给赵昊磕个头,喜滋滋的接过来道:“咱得站好最后一班岗? 等衙门关了门去我哥那儿过年。”
“去吧去吧。”赵昊打着哈哈,带着张筱菁走正门进了县衙。
待赵昊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后,俞闷才进去门房。他手下跟班也是堂弟俞戌小声道:“原先觉得公子身边的姑娘里,还是咱们县主最漂亮。但见了这位? 我觉得这个最漂亮。”
“漂亮?那当然,你知道她爹是谁吗?”俞闷拿通条通了通炉子。
“谁?”
“二十年前的京城第一美男子? 迷倒千万少女心的张太岳张相公!”俞闷举着通条朝北方拱了拱手。
“哎呀,张相公能放他闺女来跟公子过年?”俞戌惊得合不拢嘴? 对公子的钦佩之情,那真是有如滔滔江水? 绵绵不绝啊。
“知道就行了? 别瞎说了,干咱们这行的,最要紧一条就是嘴巴严实。你得像你哥我一样……”俞闷给他脑袋一巴掌。
“哎哎。”俞戌赶紧捂头应着,心说也不知谁告诉我,她是张相公女公子的。
~~
签押房里,赵二爷正在跟何县丞商量明天新年团拜? 还有慰问孤老的事情。
白守礼也在? 他是代表昆开司? 来给县里送‘黄白钱’的……县里几百个公厕的产出的大号堆肥? 小便堆硝? 也是好大一笔财富呢。昆开司也不能白用不是?
本来应该是开春才结账的,但为了跟县里搞好关系,昆开司还是提前把钱给了,好让县里过个肥年。
“哈哈,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啊。这下明天的红包不用自掏腰包了。”赵二爷看着厚厚的一摞白银票,喜滋滋的在收据上签了字。
“本官挣点钱也是很不容易的。”赵守正手顶着背后,撑了撑腰。
“年终奖已经给很多了。”何文尉劝道:“明天意思意思行了,不用给太多了吧。”
今年昆开司分红70万两,县里占股25%,分到了整整十七万五千两。这些钱在县里的基本收入之外,属于额外收入,自然想怎么花怎么花。赵二爷提取了五分之一,用作县里慈幼局、养济院、安济坊、漏泽园的经费。
慈幼局是专门收养孤儿弃婴的;养济院是收养孤老的;安济坊是收养病残的;漏泽园是专管收葬弃尸的。
一县官府教化百姓,当然要以身作则,恤幼养老、生养死葬了。而且这也是府里和按院考核的政绩项目。当然绝大部分州县,都只做纸上功夫应付考核,表面功夫应付检查,真正当成大事儿,拨大笔专款办这些事儿的,可能也只有赵二爷这种憨憨了。
人家别的县就是有钱,也只愿意在教育上投资,培养些秀才举人出来多体面啊?把钱花在老弱病残身上,能得到个啥?连个锦旗都没有。
赵守正又留了五分之一,以备来年不时之需,剩下的十多万两银子,一股脑全都当奖金发了下去。
按照职级和今年的表现,官员们能拿到上千两,吏员们能拿几百两,三班衙役也有个一百两上下,就连那些没编制的白役,也有个大几十两的进项,自然皆大欢喜。顿觉今年辛辛苦苦没白干。
关键这钱是干净的,花起来心里踏实啊。
何县丞觉得赵二爷已经给得够多了,便劝他把黄白钱留下别发了。
“哎,老何这就是你不懂了,上头发钱这事儿,可从来没人嫌多。”赵二爷一边喝着万密斋给他开的‘七步壮阳茶’,一边一脸肾虚道:“他们不会因为去年发了年终奖,就不盼着开年大红包的。”
“是这样啊。”何文尉服气的点点头,毕竟在发钱这件事上,谁也比不过送二爷。
“再说大伙儿今年表现都不错,好活当赏,明年再接再厉嘛。”赵二爷喝一口浓浓的茶汤,神情一振。
‘好活当赏是什么鬼?’何文尉和白守礼对视一眼,暗暗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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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带着张筱菁一路招摇进了月亮门,看着后宅在望,小竹子终究难免紧张起来。两手绞着帕子,跟在赵昊身后越走越慢,磨磨蹭蹭不肯进屋。
昆山县衙她去年来了不知多少次,却从没像这次这样紧张。
“来,我们先捏个软柿子放松一下。”赵昊看到赵二爷在签押房里,便领着她拐了进去。
张筱菁暗叹口气,只好调整好情绪跟了进去。
“爹你看谁来了?噢何伯伯,白叔叔也在啊?”赵昊笑眯眯的朝两人见礼。
两人赶紧站起来,向赵公子还礼,便见个国色天香的少女,落落大方的跟在他身后进来。
小竹子的变脸技术一点不比她的好闺蜜差,这会儿已经恢复了大家闺秀模样。
“侄女拜见世叔。”她朝赵守正施以大礼,又向何白两个款款福一福。
“啊,是筱菁啊,你可算没耽误年夜饭。”赵守正笑着起身相迎,一脸责怪的道:“不是世叔说你,怎么到了苏州也不来家里?要不是令尊来信,我都不知道你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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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向两人介绍道:“这位是张大人的女公子。”
赵公子看老爹一眼,意思是,可以嘛,嘴上都有把门的了。
赵守正得意的一笑,那当然,两年父母官不是白当的。
何文尉和白守礼两人赶紧与张筱菁见礼,然后识趣的告退。
“不不,我们继续谈,你俩先过去吧,一家子都等着你俩回来过年呢。”赵二爷很像样的摆了摆手。
两人告退出来,赵昊对她笑道:“看,未来阿爹这关都过了,没啥好紧张了吧?”
“讨厌。”张筱菁美目流转横他一眼,确实没那么紧张了。
两人进去后院,见屋门上春联灯笼都已经挂好,只听里头莺声燕舞,欢笑一片。
到屋里一看,长公主竟然带着李明月、江雪迎和马湘兰在拉开架势包饺子。
只是四个人头发上脸上都是白面儿,再看那篦子上得饺子,一个个奇形怪状,没个像样的。
“啊呀,筱菁可算回来了!”小县主激动的张牙舞爪扑上来,八爪鱼似的盘住她道:“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干娘。”张筱菁只好带着身上的无尾熊,给长公主行礼。
“你这孩子可算回来了,快来一起包饺子。巧巧不在,都没人会包了。”长公主看到她,也松了口气道:“没想到这玩意儿还挺难包,连雪迎这么聪明的孩子都不会呢。”
江雪迎清丽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道:“干娘,我以后会好好学的。”
说着她起身与小竹子见礼,笑道:“筱菁你可得好好教教我……”
“说得好像我会一样。”张筱菁也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得,年夜饭吃面片汤吧。”长公主两手一摊,满屋笑声一片,就像小竹子从没离开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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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悠闲假期
除夕守过岁,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一众小辈给两位长辈磕了头,讨了红包。赵昊便带着姑娘们准备离开昆山,去金陵看喜。
海瑞喜添麟儿,按说上个月就该请满月酒,但他太忙了,年前根本没时间回南京。
便让赵昊过年来一趟,请他吃顿酒算是补上,赵公子欣然应下。
其实这只是个借口,他主要是为了躲清静,大过年的多少人要给他拜年,他又得给多少人拜年?不在江南集团任职的比如开阳先生还好说,但大部分能看上眼的人,都已经让他收罗进集团了。
你说到时候到底谁给谁磕头?别不别扭?所以还是带着姐姐妹妹离开昆山,一路游山玩水去金陵,优哉游哉的度过这个假期,它不香吗?
再说,也能给干娘和老爹营造两人世界不是?
看着穿戴整齐,鱼贯上了马车的四位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的小美女,赵守正拍了拍赵昊的肩膀,欣慰道:“儿子,好样的。是老赵家的种。”
“哎,没办法……”赵昊叹了口气道:“我太受欢迎了可怎么办?”
“少来,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赵守正箍住他的脖子,压低声音道:“别的我不管,但有一条,一定要把持住!儿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少年不知,老来唉……总之原则不能变,成年之前……”
“哦哦哦,记住了记住了。”赵昊挣脱开来,朝赵二爷扮个鬼脸道:“好容易可以跟干娘二人世界,父亲就别瞎操心了,好好表现吧。”
说完便朝干娘挤挤眼,钻进车里去了。
“我宁肯你们都在家……”被闪到腰疼的赵守正,哭丧着脸道:“尤其是你爷爷。”
“嗯?”宁安跟闺女们说完话走过来……她已经把雪迎、湘兰还有巧巧,都收成干闺女了。
“大过年的我想我爹他老人家……这很合理吧?”赵二爷色厉内荏道:“不允许吗?”
“哦,合理,允许。”宁安这才娇媚的一笑,与赵二爷并肩而立,挥手送马车离开了县衙后门。然后低声问道:“万大夫的茶,效果怎么样?”
“不错不错。”赵守正登时昂首挺胸,满满男子气概道:“等我今天忙完了,咱们也去杭州度假去!”
说着伸手一挑长公主的下巴道:“倒是我让你知道知道,西湖的水是从哪儿来的!”
“赵郎……”长公主登时化作一汪春水,恨不得把这个男人吞下肚去。
赵守正暗暗给了一耳光,这煮熟鸭子就剩嘴硬的毛病,到底随谁啊?
~~
赵昊一行乘着科学号,每日夜里行船睡觉,白天便靠岸下船游玩。
初二? 逛了苏州虎丘的庙会? 又去寒山寺里烧了香。赵公子身为科学门主? 是不好在自己的大本营公然从事迷信活动的? 但他不会拦着别人烧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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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 到无锡爬了雪浪山,品了太湖三白。赵公子无奈赋诗一首。
初四? 在常州府城的藤花旧馆凭吊了苏大胡子。又到香烟轻袅、竹梅成荫的红梅阁观赏了满园绚丽清艳,宛如一片霓云的红梅? 真如仙境一般。赵公子无奈赋诗两首。
初五,船到了丹阳? 连玩三天姑娘们都累了,便说不下船了? 就在船上休息一天吧。
“好啊好啊,正好可以打麻将!”赵公子天天陪着逛街? 腿肚子都转细了。天天作诗,感觉自己都要被掏空了。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喜欢砌长城。
“好的,那就打麻将!”姑娘们也开心的响应起来。
然后一、二、三、四……咦,怎么有个多余的?
~~
“玩物丧志,工作才能使我快乐!”
噼里啪啦的洗牌声中,赵公子郁闷的走出了客厅? 回到自己的房间。
屋里没点炭盆却温暖如春? 因为有带叶片式散热器的铜管暖气。暖气管道与外头的锅炉相连,有专门照料锅炉的工人,在不断加热锅炉,并让热水在管道中缓缓循环。
科学号无需出海,只在平稳的江河中,因此可以布置的更舒适些。
这些管道在夏天的时候还可以为房间制冷,只要把锅炉改成冰桶,然后不断用排水王让接近零度的水在管道与冰桶间循环就可以了。
因为师父怕冷又怕热,张鉴便设计了这套简单却可靠的空调装置,趁着赵昊去北京时,给他装在了科学号上。知道师父讲究,他还请高铁匠将暖气打造的十分精美,还在叶片上雕了花……
要不赵公子怎么最喜欢小鉴鉴呢?贴心小棉袄简直是。
其实用的铜也就刚够铸一门永乐大炮的,无非就是多费点人工多费点冰,花不了多少钱。当然是对赵公子而言。
江雪迎一看效果很不错,便也在总部大楼安上了暖气,嗯,也不贵,不过就是一艘盖伦船上的炮嘛……而且还得一层一个锅炉房,不然压力不够。
赵公子参观江南大厦的时候,看到楼里的暖气和公共卫生间,恍然有种穿越回几百年后的感觉。
过日子的赵公子不禁心疼。呸,败家娘们!
可等他上大号不冻屁股的时候,又哎呦我擦,真香了。
赵昊便靠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腿上支起一张轻便的松木桌,上面搁着一摞稿纸,准备从事人类最神圣的……写作事业。
赵昊手里拿的不是毛笔也不是铅鏨,而是一支鹅毛笔。这可不是什么舶来货,翰林的‘翰’就是羽毛笔的意思,翰墨就是笔和墨的意思,我们从春秋就用这玩意儿写字了。
赵公子这种懒人,能支着胳膊写字就不愿意悬腕。再说在船上还是有些颠,软笔容易写呲,所以他在船上写字都是用这种硬笔的。好吧,其实这笔是马秘书用的,他平时都是用口的。
马秘书这只羽毛笔,用的是天鹅翅膀上最大的五根羽毛之一,有黄金的笔杆和笔尖,笔杆处还雕着精美的兰花,蘸一次可书写六七十个字,比毛笔还要给力呢。当然价格也很给力,而且只有苏州的高档文具店才有卖。
大过年的也得给马秘书放个假不是?赵昊只好从房间里找出她的笔,准备自己写起来。都说了开春要给集团高官培训管理学,可这教材还得自己编啊。
可是不知道为啥,今天就是静不下心来,大脑自带的检索功能都乱码了……难道以后真要君子动口不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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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肠刮肚写了不知多久,敲门声响起。
“进。”赵昊本来头也不抬,忽然嗅到阵阵幽香,便赶紧把视线从稿纸上移开。
抬头看去,便见是香喷喷的小竹子走了进来。她应该是刚洗过澡,头发还带着水汽,小脸红扑扑的。舱室里暖和,她也没套厚重的冬装,只穿了雪青纱衣和白纱裙,露着内里粉绿色小衣,可惜用一块宽大的竹纹披帛遮住了无限风光。
“侍儿扶起娇无力……”赵昊看的眼一直,这就是他脑子空空的原因啊。
“去你的。”张筱菁红着脸,将厚厚一摞文稿拍在他脸上。“斯文败类。”
“你这人,原先还叫人家小甜甜,怎么追到手就成了牛夫人?”赵昊伤心的接住那摞文稿,搁在小桌上。
“你怎么这么油嘴滑舌了?以前不这样啊?”小竹子哭笑不得道。
“主要最近管的松了……哦不,主要是我想通了。”赵昊嘿嘿一笑,又问道:“咦,怎么不打牌了?是不是没有本公子,自摸了也没滋味吧?”
“才怪。打了几圈手太臭,让小云儿替我一会儿,洗个澡再回去。”张筱菁攥攥还有些潮乎乎得头发。
“还挺讲究。”赵公子赶紧掀开被窝道:“快进来,外头冷。”
其实是船上只有一个浴室,晚上洗澡的话还得排队,不能尽兴。不知这是设计不周了,还是设计者考虑的太周到?
“再这样我就出去了。”小竹子气恼的轻轻扭他一下道:“屋里这么暖和,钻什么被窝?”
“哦……”赵昊这才怏怏停止了调戏,小声嘟囔道:“明明什么都懂……”
“还说?”小竹子娇媚的横他一眼,但还是坐在床边上,和他保持一定距离道:“你别老是不正经,咱们就这么好好说话,行不?”
她博览群书,确实懂不少,可懂归懂,但士大夫家庭的出身,受的教育不容许她像小县主那么肆无忌惮,像雪迎那样勇敢争取自己想要的……之前因为心神激荡,任由赵昊轻薄了一阵也就罢了。
冷静下来她就觉得自己太羞耻了。现在船上还有明月雪迎马湘兰,她就更不堪戏弄了。
“唉,好吧。”赵昊也知道她面皮薄,能和自己一张床上说说话,就已经是极限了。老赵家血脉中的本能告诉他,这得慢慢来,欲速则不达啊。
便将视线从小竹子红扑扑的小脸移开,落在那摞稿子上道:“这是?”
“这不是你让我帮你整理的书稿吗?”小竹子柔声道:“看看还行吗?”
“哦,落红不是无情物那次……”赵昊恍然。
“又来。”小竹子一阵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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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理想主义者的爱情
“你又想哪儿去了?”赵昊奇怪的看她一眼。“我发现你个小姑娘,是典型的那种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小竹子又羞又气,作势要走。
“打住了打住了,这次真打住了。”赵昊赶忙拉住她,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喜欢跟小竹子口花花。不知是欺负偶像的女儿有快感,还是单纯因为小竹子太容易害羞了。
不都说有容乃大吗?怎么到她这里就反了呢?
赵昊便一手攥着她的小手,一手翻看书稿。
张筱菁又是一阵无奈,知道不让他沾点便宜,他是不会消停的。只好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心中为免嘀咕道,这家伙到底怎么了,去了趟日本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还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呢,我看你原来才是……她轻轻皱下挺翘的鼻子,打量着在认真看书的赵昊,一时又有些痴了。
和赵公子红袖添香伴读书,是她不知幻想过多少次的场景呢……当然这个伴,是结伴的伴。
“嗯嗯,很好很好。”赵昊看完数页,点头大赞道:“这套《初等力学》难度其实挺高的,你能把这些概念和定理理解的这么透,难得啊!”
“那当然,人家可是数学、物理都考一百分的好学生呢。”张筱菁闻言回过神,旋即骄傲的挺起胸来,一脸‘快夸我啊夸我啊’的小表情。
却没意识到单薄的衣衫根本遮不住自己的曲线,裹着披帛也一样。
“嗯嗯,真不错,你确实是我最好的学生……”赵昊装作无视那动人心魄的雪堆姑射,暗暗咽口唾沫道:‘平心而论。’
“可是有一点我不太理解哩。”小竹子对科学浓厚的兴趣,也是她跟明月她们不一样的地方。她凑到赵昊跟前,一脸不解的问道:“在《初等物理》上,不是有‘力学’一篇了吗?为什么又要单独拿出来成为一门?”
“好问题。”赵昊轻嗅着美人香道:“力学确实是物理学的分支,物理学是一门研究物与物相互作用的学科,力电磁热光是它的五大分支,日后发展成熟,都可以独立成说。而力学在目前这个阶段最重要,我们开矿、建筑、机械制造、航海,甚至研究日月星辰的运转规律,都离不开它。二来,它比较简单直观,符合人们由简单到复杂的认识规律。”
顿一顿,赵昊又叹了口气道:“而且历史虽然是群众创造的,但也需要伟人的诞生来一锤定音。另外四个分支,暂时还没等到它们的伟人。”
“那个力学伟人,指的是你自己吗?”小竹子掩口笑着,给他斟了杯水。
“我说的是牛子。”赵昊认真道。
“瞎说,哪有什么牛子?”小竹子弯腰将他丢在床上的稿纸,一张张整理好。她其实蛮中意马秘书的工作的。能日日日日陪在赵公子的身边,看他如高产的奶牛一般,源源不断挤出新的知识,做他第一个读者。最大的幸福也莫过于此吧?
哪怕他有些品行不端,也没啥大不了。虽然总被撩的面红耳赤、七上八下,但小竹子并不是真心讨厌呢,只是受过的教育不容许她迎合罢了。
赵昊赶紧喝一口茶水,暖气屋里口干舌燥晃人眼啊。唉,教练,我想打篮球……
“跟我干吧。”赵昊深吸口气。
“什么?”小竹子触电似的远离他。
“我是说? 过年别出海了? 跟我干吧。”赵昊一本正经道:“明年我准备成立一家书局和一家报社。湘兰姐秘书处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再给报社当总编就已经忙不过来了。所以原先印社的差事她准备交出来? 我觉得你来接班最合适不过。”
“我不行的……”小竹子赶紧摆手道:“书局可是出版书的地方,多神圣啊。我可担待不起。”
“瞎说? 那些人我更放心不下。”赵昊板着脸道:“他们能懂我的想法?能明白科学的重要性?知道我想让大明更多的人开眼看世界吗?”
“你这人真会说话。”听他这样说,小竹子就像吃了蜜一样,拒绝的也就不坚决了。“可是我怕搞砸了……”
“所以你要现在就开始接手,目前印社只有几十个师傅? 给集团内部印印教材,还有培训资料什么的,还没公开出版过书籍呢。”赵昊摆摆手道:“这种状态正适合你熟悉试错,等上手之后? 就把印社独立出去? 把规模扩大它十倍? 变成一家大书局,把我们的书在江南乃至全国出版!”
“嗯嗯。”小竹子不由憧憬起来。我们的书……多么美好的事物啊。
“我们的目标是,要让老百姓也能买得起书,看得上书!”见张筱菁听得入巷,赵昊高兴的两手攥住她一双柔夷,双目闪闪放光道:“这才是让老百姓识字的最佳途径!”
“相信我,只要我们朝这条路走下去,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时间,至少能让一半的江南百姓,四分之一的大明百姓都识字!”赵昊放开小竹子,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稿纸来,满怀激动道:“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这……”张筱菁却没来由打个冷颤,忙裹了裹肩上的披帛道:“可老子说,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孔夫子不也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吗?”
“哈哈哈,那当然了,剥削阶级最怕就是开民智了!”赵昊放声大笑道。
“什么是剥削阶级?”张筱菁不解问道。
“就是利用手中的资本,不公平占有他人劳动成果的人!”赵昊有些忘形道:“奴隶主,地主、还有即将在大明产生的资本家,都是这样的人!”
“呃……”张筱菁嗫喏看一眼赵昊,意思是那你呢?好像也很符合啊……
“我不是。我经商,我开厂,我搞海外贸易。但我不是剥削阶级,因为我的目地是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赵昊却坚定的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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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管别人怎么评价自己,这个位面也没人真正能评判他。对他来说,自我评价才更重要,只要能保持自洽,他就会一直沿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赵昊大有一吐为快的架势道:“而且剥削阶级最怕的就是发动群众。但我不怕,因为我他妈是在红旗下长大的,我去他妈的资本主义!有大明特色的社会主义它不香吗?”
“啊……”张筱菁彻底听蒙了,她这才知道李明月说,我能听懂你的每一个字,连起来却不知道什么意思……到底是个什么感受了。
“赵公子,你,没事吧?”
“呵呵,吓到你了是吧?”赵昊这次回过神来,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道:“放心吧,我也就是口嗨一下。个人的努力在历史的进程面前太渺小,何况我也没资格为两三亿大明人选择他们该走什么路。”
“这责任太重,我小鼻子小眼小模样,担不起的,所以我绝对不会做选择。”说着他长长叹口气道:“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帮他们少走弯路,尽量让大家自己做出选择——但这个大家不只包括读书人、商人和地主,还包括普通的百姓。”
“可是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制定规则,所以要想有公平的机会,选择自己的路,他们必须先成为强者!”赵昊长长一叹,仰望床顶绚丽的花梨木纹道:“老百姓都是文盲,怎么跟人家斗?只能让人家当枪使,最后被人家篡夺了果实罢了……”
小姑娘呆呆看着赵昊,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甚至比那江南铁笛给她的震撼还重。好半晌,她才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含羞拿起赵昊的手,颤抖的搁在他一直觊觎的地方。深深的望着他道:
“你说的大道理,我还听不大懂,也许将来会懂的。但有一点我听懂了,你心里装的不是自己,而是千千万万与你不相干的。并且你需要人帮忙,我愿意跟着你干,哪怕你将来与整个大明为敌,我也认了!”
不愧是张居正的女儿,只是凭直觉,就敏锐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
她却仍然愿意灯蛾扑火,这不是文青病,这是理想主义者得爱情……
赵昊感动的流下了……鼻血。
“咦,你怎么了?太干了吗?”小竹子赶紧手忙脚乱的帮他仰起头,又拿枣子给他塞住鼻子。
“没四,偶太感动了……”赵公子瓮声瓮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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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日到金陵,赵公子一行这次没去江东门码头,而是将科学号停靠在了南京城最北面的外金川门。
巧巧一家还有余甲长,早就等在外金川码头了。
双方说了好一通拜年的话后,便坐上前来迎接的画舫,沿着金川河一路南行进城,然后顺着大前年挖开的玉林河,直接就到了小仓山下的芙蓉池。
和赵昊站在甲板上,看着玉林河上来来往往的客船画舫,余甲长满是自豪道:“自从公子让芙蓉池连上了金川河。官员商旅从北方到金陵第一站,都放在咱们小仓山了!离京前也愿意从咱们这里出发,能省半天的路呢!这也就是过年,平时这玉林河上,船要多好几倍的,就连江东门那边都受影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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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假日经济与少女密谋
徐维志回家过年,也来迎接赵昊了。反倒是在南京当官的华叔阳和贝培嘉,一个回无锡过年,一个在昆山督造水运仪象台,此时都不在金陵。
“不打紧不打紧。”听了余老头的话,小公爷凑趣笑道:“其实要我说,不如想办法在石城门上开个水门,让芙蓉池连上秦淮河,那才叫一个精彩呢!”
“瞎扯淡。”赵昊轻轻踢他屁股一脚道:“真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金陵怎么说也是京城,在城墙上打洞开水门?恐怕秦淮河水还没引来,先被言官们的口水喷死了!
“嘿嘿,师父,我不就是瞎说吗,我懂什么啊?”徐维志赶紧笑嘻嘻改口。因为父亲不受祖父待见,这小子从小就得变着法子哄徐鹏举开心,时间一久显得油头滑脑。
难怪能混影视圈……
“对了小志,你爷爷身体好些了吗?”赵昊换个话题问道。
“很不好,唉,今年七十三了。”徐维志摇头叹气,面现哀伤之色道:“陛下从北京派了太医,也请万大夫、李大夫来出诊过了,都说他老人家油尽灯枯,天不假年了。”
“兴趣开春暖和点儿,就能好起来呢。”赵昊还能怎么说?太好了,赶紧去死?
“够呛了,太医说,就这一两个月了。”徐维志压低声音道:“我爹现在寸步不离老爷子床前,不然肯定来接师父的。”
“唉,不要太难过……”赵昊拍了拍小志的肩膀道:“需要我去探望一下令祖吗?”
按说以赵昊和徐邦瑞父子的关系,是应该去一趟的。
“父亲说祖父现在这样子,见了也徒惹伤心,就不劳师父探望了。”徐维志神情黯然道:“等过阵子要是祖父好起来,再请您过府一叙。”
“好,听你父亲的。”赵昊点点头,不复多言。他知道,这是徐邦瑞担心,万一徐鹏举忽然回光返照,求自己把徐邦宁放回来怎么办?
虽然站在外人角度看,徐邦宁现在就是回来,也威胁不到徐邦瑞了。他还不如大气点儿,各方面也好看。
但徐邦瑞显然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出任何差池了。当然被人背后骂无情,也就在所难免了……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徐维志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还是做电影有意思。”
“呵呵。”赵昊能猜到,这小子估计在家没少看狗血伦理剧。便笑道:“你是堂堂小公爷,当然可以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了。”
“可惜,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昆山去……”徐维志一阵郁闷。
赵昊不禁哑然,心说这老公爷做人也忒失败了点。临了临了,儿子防着不让他见人,孙子就一心想着早点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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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说? 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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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画舫顺着店铺林立的玉林河? 来到了小仓山下的芙蓉池。
便见偌大的芙蓉池上,到处都是绮罗珠翠的游船画舫,丝竹悠悠、轻歌曼舞? 宛如到了秦淮河一般。
池中还有铺排着马头竹篮,卖锦簇鲜花、卖香药糖水、卖干铺蜜饯的船儿。此外还有些把戏船? 船上竖着三丈多高的杆子。有那身姿轻盈的戏班少年? 在上杆儿、跳索、装神鬼、吐烟火,各种翻腾杂耍,为博那些花船上的公子富商一笑。
池畔的码头一个挨着一个,仅仅过去两年时间,就围着芙蓉池起了十几家四五层高、雕梁画栋的建筑? 让原先鹤立鸡群的味极鲜? 已经没那么出挑了。
余甲长兴奋的告诉赵昊? 秦淮花魁齐景云也搬到小仓山来了? 就在芙蓉池畔不远处的潇湘楼中。
“跟我说这个干吗?”赵昊瞥他一眼,这老头也是糊涂? 没看我五朵金花在身后吗?
余甲长还对赵昊的印象,停留在公子还小的阶段,自然没往龌龊处想? 还在那解释道:“这就是咱们小仓山的地位啊!齐姑娘这一来,说明咱们的档次上去了,所有的生意都能涨价一成!”
“这个蛮弔的。”赵昊咳嗽两声,当着和尚不说秃子,这老头看来真是年纪到了。赶紧岔开话题道:“我看状元街上也很热闹嘛。”
只见那条联通石城门和玉林河前街的步行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琳琅满目的招牌,摩肩接踵的行人,竟比去岁来时还繁华许多。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街后山前的空地上,扎起了一片山棚,棚下各路戏班在表演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热闹非凡,引得观者人山人海。又有那卖药卖卦、卖花卖瓜的小贩方士游走其间,热闹程度赶上夫子庙的庙会了。
“人气真旺啊,金陵不愧是金陵,这方面苏州也没法比。”赵昊不禁笑道:“早知道家门口就这么热闹,干嘛还要在路上耽搁?”
“这是因为按照公子的吩咐,提倡小仓山店家春节营业,又扎棚子请戏班的结果。”余甲长忙笑道:“别处都没开张,自然把人全都吸引到咱这边儿来了。”
“唔不错。”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过年了,人们手里既有钱又有闲,自然有旺盛的娱乐需求,但南京城的声色场所、酒楼店铺过年全都关门。庙会虽然热闹,却只能逛不能坐,更别说轻松惬意的拥妓享乐了。
赵公子就是用这种差异化竞争的手法,来提升小仓山的地位。今年已经是第二年了,效果出奇的好。
只是效果好的有些过分,到处人山人海,让他们不得不改乘马车,绕了二里远路,才来到那条上山的林荫道。
知道自己在这里碍眼,余甲长等人便识趣的没跟着上山,徐维志也回了国公府。
穿过岗亭,上去私家道路,世界才安静下来。
车队沿着苍翠的山路,上到那座名唤‘留云山居’的半山别墅前停下。
知道他们过了年要来,巧巧已经带着仆妇提前把这里打扫干净,被褥铺盖都换了新的,还摆了鲜花果品,让赵昊和女孩子们,顿有回到家的感觉。
“哇,巧巧姐,简直爱死你了。”李明月开心的揽着巧巧的胳膊道:“有你世界才美好啊!”
这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没有巧巧的日子,生活确实少了许多滋味。仆妇丫鬟再多,也没法让他们体会到那种被家人照顾的充实感。
“我也不会弄,瞎弄的。”巧巧被轮着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摆摆手道:“你们快坐下来歇歇先,待会儿洗洗好吃饭。”
“终于又能吃到巧巧姐做的饭了!”赵昊也高兴坏了,把自己往长条沙发上一丢,满脸熬出头的表情道:“这段时间我都饿瘦了。”
“净瞎说。”巧巧装着凶凶的白他一眼道:“味极鲜的大师傅天天给你做饭,不比我做的好吃?”
“不如!”话音未落,五人一起摇头。
“扑哧……”巧巧被五人可怜巴巴的样子都笑了,无奈的挽起袖子道:“好好好,你们等着,我这就去下厨。”
“我来帮你。”马姐姐起身跟了上去。
“我也去。”张筱菁也跟上去。
“够了够了,人再多就乱了。”巧巧赶紧阻止剩下两位,以免厨房变成战场。
“那我俩就不添乱了……”李明月和江雪迎颇有自知之明的讪讪笑道。
“等着吃就行了。”
~~
其实巧巧早就备好了各式食材,一进厨房便开始忙碌起来。
马湘兰和张筱菁也洗了手,戴上了围裙和套袖,准备帮厨。
“你们把这盆馅儿包了饺子吧。”巧巧也就不客套了,一边擀皮儿一边向两人发号施令。“我们中午吃虾仁蒸饺。”
马湘兰和张筱菁迟疑一下,相视一笑,然后一人拿起个馅儿挑,就着巧巧擀好的皮,捏起饺子来,动作动很像样。
而且包出来的饺子一个是一个,都很像样子,一看就不是生手。
“张小姐手艺很可以啊。”巧巧由衷夸赞张小姐。
“我在家里会帮母亲大人做一些活计……”张小姐不好意思得笑道:“父亲大人在翰林院多年,养活一大家子已经很吃力了,还没法让子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那你除夕那天还装不会……”马姐姐笑问道。
“跟你的想法一样啊。”张小姐笑眯眯道:“好朋友。”
“明白了,好朋友。”马姐姐点点头,自然是不想抢风头。
巧巧听得一头雾水,便也不寻思了,继续飞快的擀她的皮儿。
又白又圆,吹弹得破……我的说是饺子皮。
差不多包完了一篦子,马姐姐搁下手中的饺子,挥手让几个烧火备菜的仆妇先出去,然后
神秘兮兮道:“巧巧,小县主和江小姐成立了个合伙公司,邀请我们入伙呢。”
“哦?什么公司?”巧巧却兴趣缺缺道:“你们几个玩吧,我可不会做生意。原先在味极鲜给客人会钞,我经常给人家算错了账。”
“这个公司你必须得参加,因为它不是做一般买卖的。”马秘书说着,凑到巧巧耳边,压低声音解释起来:“它的业务范围仅限于……”
“啊,公子?”巧巧惊得差点把擀面杖吃下去。“你们要把他卖了吗?”
“嗨。”马湘兰和张筱菁哭笑不得,只好跟她掰开揉碎了说。
听得巧巧一愣一愣,呆若木鸡了半晌,才茫然点点头道。“反正我也听不懂,你们说什么是什么吧……”
第一百零八章 大明合伙人
据说人的胃是有记忆的,它甚至比大脑还能更深刻的记得,某种念念不忘的味道。是以文人有莼鲈之思,而大多数人记得的是童年的味道,妈妈的手艺。
赵公子关于食物的记忆,大都来自上一世。至于这一世记忆的起点,是巧巧送他的包子,是她下的银丝面,是她做的鸭血粉丝、小馄饨……
巧巧烹制的美食,有一种让他安心的魔力,一段时间吃不到,心里就空落落的。
结果午饭不知不觉就吃撑了,而且因为吃的太专注,他都没察觉到,席间气氛有些诡异。
其实察觉到了他也会装糊涂,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都快能两台戏打对台了。哪天不小磨小擦别苗头才怪。
不聋不痴不做家翁啊。大体说得过去就行了。
吃完饭,赵公子摸着溜圆的肚皮踱着步子睡觉去了。
他若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肯定希望自己没离开过。
可惜,大预言术在他自己身上,屁用都没有咧……
所以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铁幕缓缓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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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一走,女孩子们草草吃了几口,就推下饭碗。
侍女进来,一波收拾碗筷,端茶水给姑娘们漱口,又奉上洁白的帕子。
另一波在观景露台摆好了花草茶水,焚上香,请五位姑娘移步过去。
李明月和江雪迎隔着茶几,在两张单人沙发上对坐。前者面朝东,后者面朝西。
马湘兰拉着巧巧打横坐在长条沙发上,面朝着湖光山色。
张筱菁一个人坐在她俩对面。
一、二、三、四都沉默不说话,气氛很是诡异。
巧巧局促的几次想要起来,都被马秘书用指头暗中压住了裙子。
待到侍女们收拾好餐具退下,李明月吩咐自己的贴身宫女阿彩,去门口守着,任何人不许放进来。
“包括赵公子?”阿彩小声问道。
“包括。”李明月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你们也出去吧。”江雪迎从小云儿手中接过自己漂亮的嵌五彩薄螺钿公文包。
小云儿便和张筱菁的贴身侍女也退了出去。
这下屋里再没有第六个人了。
江雪迎这才轻呷一口香茗,搁下茶盏道:“今天这场会议,内容必须绝对保密。”
“也就是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绝对不能向第六个人透露。”李明月也抱着胳膊,一本正经道:“大家都发个誓吧。”
“发什么誓?”巧巧小声问道。
“要是泄露出去,就自愿放弃今日得到的一切权力,自觉的在大家面前消失。”江雪迎一边啪的一声,打开公文包,一边神态清冷的说道。
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能从小震慑住伍记一帮刀口舔血的家伙,还能把江南集团的各路神仙收拾的服服帖帖,在气场这方面自然拿捏的死死的。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威慑度堪比罗辑了。
“哦……”巧巧吓得缩缩脖子,颇有自知之明道:“我嘴巴大? 那我就不参加了吧。”
“不行!”李明月一瞪眼,头一回放出天潢贵胄的蛮横劲儿? 吓得巧巧一哆嗦。
“好好? 我发誓就是了,你别吓唬我……”
于是五人轮流发了一遍毒誓。
李明月这才凤目寒光闪烁? 缓缓扫过众人,直截了当的问道:“我现在问你们,有没有人愿意,主动离开我赵大哥的身边?有愿意走的? 我愿意满足她任何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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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厉的目光? 直白的话语,哪还是那个大大咧咧的小县主?
完全就换了个人!
这下就连巧巧都意识到,这是关乎自己命运的严肃时刻了。
不只是能不能留在赵大哥身边? 还关乎今后的人生该怎么过。
“我不……”她小声答道。
她自然是不会离开赵昊的。至于原因巧巧也说不好? 是人生若只如初见?还是已经习惯了彼此的陪伴?反正她就是不想离开他,死也不想。
说完她看向张筱菁。之前巧巧正好回家过年? 还不知道年前发生的好戏呢。
张筱菁被看得面红耳赤。
其实她这阵子挺矛盾的。同样的会议? 在除夕夜里就已经开过一次了,但她并没有当场答应? 因为她们的提议太匪夷所思了,一口答应下来的话? 会显得很对不起爹娘的家教。
当时她说让自己考虑考虑,她们给她的期限是到金陵,如果参加这次会议,就代表她同意了。如果不参加,可以随时离开……
‘我是因为要和赵公子一起实现伟大的理想。才不是贪恋那支江南铁笛呢……’她如是说服了自己。
至于马秘书,呵呵,没有她在暗中推动,哪有今日这五方会谈?只是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卫国,居然也有跟秦晋共计天下的机会。折冲樽俎之功莫过于此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见所有人表态不会离开,李明月才道:“我也是。”
“呵呵……”五女轻笑起来,气氛这才有所缓和。
“但没有人喜欢分享,我更不喜欢,尤其是我的赵大哥。”李明月又叹口气道:“但没办法,巧巧姐和湘兰姐在赵大哥最低谷的时候,来到他身边,一心一意的陪着他,支持他,你们早已经不可分割了。”
顿一顿,她又看向小竹子道:“我们发过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我不能见色忘友,所以也没法拒绝你。”
张筱菁脸又红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可她这时候,又能说什么?
李明月当然有资格说这话了,也没人会觉着奇怪。她要是打出‘皇帝赐婚’这张王牌,直接团灭。
最后李明月才看向,与她相对而坐的江雪迎,嘟着嘴道:“好吧,我拿你没办法。”
江雪迎有赵家老爷子的倾情支持,还是江南集团的总裁,谁能耐她何?不然李明月早就霸王硬上弓了。
无论在哪个战场上,你的对手之所以保持克制,绝非生性仁慈,而是奈何不了你……
“我更拿你没办法。”江雪迎微微一笑。她自然是识进退的,知道更要给足小县主面子。毕竟孰强孰弱,大家一目了然。
李明月要是掀了桌子蛮干,她还真招架不了。当然,那样小县主就算能得到赵大哥的箭,也得不到他的弓。
没有弓的箭,不能射又有何用?
“而前番,赵大哥又表态,哪个都不愿意放弃。”小县主玉面微红道:“既然他这么说,我相信他一定能做到。”
“我也相信。”江雪迎点点头。
“这就意味着,我俩只能长期共存了。”小县主哼一声道:“虽然很不爽,但没办法,赵大哥就一个,又不能劈开。”
“但不爽就是不爽,如果不妥善处理,日后难免矛盾会越来越深。”江雪迎淡淡一笑,从包里拿出一摞草拟的契约。
“嗯嗯。”巧巧使劲点头表示赞同,这两位整天面上笑嘻嘻,心里妈妈批。弄得她也成天提心吊胆,生怕不小心卷进去被殃及池鱼。
“所以,这段时间,我们认真想过,有没有一个便于妥协合作的管控机制,来尽量消除分歧呢?”小县主看一眼江雪迎道:“当然,这种事肯定不是我擅长的,办法是她想出来的。所以还是你来说吧。”
“好。”江雪迎点点头,分发给一人一份她草拟的契约,然后解释道:
“其实我也是拾兄长牙慧,他向我展示了公司的神奇,在公司这个多方参与的平台中,有完善的规则来管控分歧,形成合力。而公司的形式有很多种,其中有一种形式,我觉得很适合我们,就是‘合伙人公司’。”
“合伙人公司?”巧巧忽闪着一双人畜无害的大眼睛,她才刚跟着马姐姐完成扫盲,哪看得懂这些条款?
不过这个会,多半都是给她开的,所以江雪迎耐心解释道:“它是由两个或更多合伙人拥有公司,并分享公司一切,合伙人即为公司主人或股东的一种公司形式。”
顿一顿,她终于有些难为情道:“只不过我们这家公司,就是兄长。你只要把兄长当成我们的公司,就都容易理解了。”
巧巧接住自己惊掉的下巴,怪不得这会议内容不得外传呢。如果让公子知道,他苦心传授的工商管理学,居然被江妹妹活学活用在自己身上了。
还不得气疯了?
原来这就是马姐姐在后厨说得,经营公子啊……她还以为是要把他卖掉呢。
不过好像也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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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伙人公司有几个特点,特别合适。”江雪迎接着淡淡道:“首先它讲的是‘生命有限’,我们签订了合伙协议,就宣告合伙公司成立。但当新合伙人的加入,旧合伙人的退伙、死亡等均可造成合伙企业的解散。”
“也就是说,合伙人有且只有我们五个,不再允许任何人加入了。”李明月按照自己的理解说道。
“嗯嗯嗯。”这下女孩子们一起点头。
直到这时,马秘书才开口苦笑道:“虽然有些上屋抽梯的意思,但我们大家都不希望看到,再有人加入了吧?”
“那当然。”在这个问题上,就连有容乃大的两位姑娘,都不会含糊的。
ps.今天就到这儿吧,眼睛不太舒服,还得早睡早起啊!
第一百零九章 上车焊死门
“所以这个合伙公司,除了能帮我们管控分歧,还有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阻止其他人加入。”江雪迎指着合约第六条道:“任何新合伙人的加入,必须得到所有合伙人一致同意,任何一人不同意,便视为公司全体的不同意。”
“可是……”巧巧举手小声问道:“要是公子将来再看上谁,我们还能拦下不成?这太不守……”
她想说不守妇道啊。这种事,这个年代的女人不敢轻易干的,哪怕仗着娘家势大,也会被贴上‘悍妇善妒’标签的。好比戚大帅的夫人……
“这就是这家公司存在的意义了。”江雪迎点一点桌上的契约道:“比如兄长又被哪个小浪蹄子看上了,如果没有这个公司存在,他就有可能用各种手段把我们各个击破,来达到他的目地。但有了公司呢,就算某个人脑袋一热,当场答应也不打紧,因为她说了不算,公司的决策才算。”
这就是公司的好处,压力在集体不在个人,集体负责就是集体不负责,当然就不用顾忌太多。
“这样兄长意识到难度直线上升,自然会知难而退的。”江雪迎轻声道:“全员恶人,总比有人装好人,有人当恶人强得多。”
“只要我们五人态度统一,大哥也只能徒呼奈何!”李明月一拍桌子道:“要是我们五个加起来,还比不过一个小浪蹄子重要,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
“那怎么可能呢……”小竹子幽幽道。心说你和江雪迎不点头,我送上门那人都没胆子吃……
巧巧和马秘书也点点头,她们知道公子非但不是薄情寡义,反而极为看重和她们的感情,绝对不会弃她们于不顾的。
“反正我这话撂在这儿,要是真有那一天,江南集团的总裁我也不干了。”江雪迎绷着小脸道:“我出家当尼姑去!”
“嗯嗯,也算我一个。”李明月也点头道:“赵大哥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不知道拒绝。我们必须要狠一点,才能让他在超级巨大的代价面前,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张筱菁闻言一阵脸红,怎么感觉有点儿受伤的意思。
“筱菁,我不是说你。”李明月赶紧道。
“那就说我喽?”江雪迎哼一声道。
“我就那么一说,你这么着急往上凑干嘛?”李明月抱着胳膊笑道:“怎么,心虚了?”
“我心虚?我和赵大哥相亲的时候,你还在玉渊潭里溜冰呢。”江雪迎搁下手中契约? 端起茶盏优雅的呷一口。
“可惜你相亲失败了……”李明月反手捂着嘴,吼吼笑道:“也难怪,赵大哥又不是变态,怎么会看得上小孩子呢?”
“我比你大? ”江雪迎瞥一眼李明月的胸前? 冷笑道:“各种意义上的。”
“你……”李明月顿时感觉膝盖中了一箭。
‘又来了……’巧巧和马秘书无奈的看着两人? 然后望向张筱菁。
“停停停!”小竹子赶紧叫停两人? 哭笑不得道:“可见成立这个公司的必要性啊。”
“哼。”李明月抱着胳膊道:“谁说不是呢。”
“呵呵? ”江雪迎点点头道:“很有必要。”
“我们继续,刚才说到哪儿了?”为了避免这两位再杠上? 张筱菁只好担纲主持人。
“在新合伙人加入的问题上? 我们共同进退……”马秘书提醒道。
“嗯,不只是新人入伙? 今后但凡关系重大的事情,我们个人都无权做出任何决定,而要通过公司来统一发声。”江雪迎便接着道:
“日后我们所有的矛盾和分歧? 也要拿到公司层面来磋商对话? 按照公司的规章机制来决策。决策一旦做出,所有人必须尊重决策? 否则视为对公司的背叛。”
“不错? 我们关起门来吵破天也不要紧,但对外时必须要团结,要记住我们是一个整体!”李明月点点头,强调道。
“说得对,管控分歧的目的,最终还是为了人和。”江雪迎也颔首道:“大家都希望和和睦睦,不用像别的大户人家那样流于庸俗的宅斗,伤心又伤身。”
巧巧情不自禁鼓起掌来。宅斗什么的她最害怕了,听说大户人家的夫人,有一百种办法让小妾生不如死。她真担心自己这种笨笨,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下她感觉安妥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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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成根本共识后,五个女孩顿觉多了一层浓浓的战友情,情感上的隔膜似乎消除了不少。
然后,就是具体的公司章程了。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平时谁说了算,出现分歧听谁的了。
作为制度设计者,江雪迎充分照顾到各方面的感受,拟定了如下的章程:
李明月为‘代表合伙人’,公司以她为首,由她对外代表五人。
江雪迎为‘执行合伙人’,公司以她为脑,日常事务由她决策。
张筱菁为‘仲裁合伙人’,当代表合伙人与执行合伙人发生争执时,由她来调解裁决。
马湘兰和巧巧为‘监督合伙人’,可以对以上三位合伙人的决策和行为提出意见和建议,三人必须予正面解释并酌情改进。另外,当仲裁人认为有必要合议时,由三人合议投票裁决代表人和执行人的争执。
此外,在公司重大事务上,诸如家庭定居、时间分配、重大共有财产处置、等若干项,合伙人采取一人一票表决,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
而在最重大事务上,则采取一票否决,也就是一个人不同意,就视为全体不同意。
当然,能被归为最重大事务的不多,目前章程规定,只有新人准入、未来子女抚养,以及变更章程三项而已。
应该说,江雪迎在规则制定上,是费了心思,并主动做出了牺牲的。
她照顾到相对弱势的马湘兰和巧巧的感受,没有采取股份制,而是规定在重大决策上一人一票……这就让两人得到了人格上的平等。
她主动退让,明确表示以李明月为首,小县主当然也很满意,便主动放弃了当家的权力,学她舅舅垂拱而治。
而小竹子本就是走后门进来的,能得到个超然的仲裁人身份,自然也很满意。
至于她自己,只能‘委屈’一下,‘勉强’做个‘饱受限制’的当家人了。
江雪迎为了让四人满意,看似吃亏最大。但其实这种限制,九成九的情况下,是不会出现的……
而且权力来自于你说了话有多少人听从。而这个家里,可不只有赵昊和她们五个。还有数百管家婆子、丫鬟仆妇……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越是日久,她当家人的地位就越稳固。
江南集团的总裁,如果玩不过个不谙世事的小县主,那江南集团也就离着完蛋不远了……
当然聪明如江雪迎,是会竭力避免让李明月感到被架空的。毕竟公司讲的是人和,合伙人之间掐起来,也就离着解体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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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迎一条条分析完了条款,果然四人都很满意,觉得自己得到了充分的尊重,连带对江雪迎的感观都提高了不少。
“如果没问题,大家就签字画押吧。”江雪迎依然神态清冷,又从包里掏出了印泥。
马湘兰赶紧起身,从一旁的桌案上取来笔墨。露台上有书架画桌,琴台棋秤,自然常备各种尺寸的上等宣纸、洒金笺,砚盒里的墨也用上等丝绵浸着,屋里本就暖和,在香炉上略一烘烤也就画了……
李明月第一个在五份契约上签字,然后用上自己的印章。
接着是江雪迎,然后是张筱菁,马湘兰,最后巧巧也拘谨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方巧巧’……
她本是没有印章的,马姐姐年前送她一枚,这才不至于按手印那么糗。
“可要妥善收好,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不然难免要被传闲话的。”江雪迎轻轻吹着自己那份的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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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巧巧本来还好,听她一说,顿时感觉自己像捧了个炸弹在手里,不知该往哪儿藏才好了。
“对了,我们的公司叫什么名字?”马秘书笑问道,这个结果,她很满意呢。她终于获得了自己最需要的安全感。
“哎呀,没想过咧。”现在不用使厉害了,小县主又恢复了天真烂漫的样子,一拍脑袋,拿起文契一看,公司名是空着呢。便抬头问道:“雪迎,你怎么没起名么?”
“重大事项,不敢擅专。”江雪迎淡淡一笑道:“还请诸位合伙人共议。”
“也好。”李明月便道:“叫赵昊公司吧!”
“不好不好。”张筱菁摇头笑道:“怎么能用公子的名讳呢?”
她感觉就像签了卖身契一样,说是破罐子破摔也好,还是有了团伙组织也罢,总之终于放松下来了……
“不如叫五星公司吧……”巧巧也没那么局促了,忽然提议道:“公子不是经常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吗?”
“不好不好,太硬了。”马湘兰道:“叫五彩、五音也好啊。”
“不够大气。”小县主摇头。
见她们起了好些个也没个合适得,江雪迎无奈道:“先请我们的女状元暂定一个吧,不然兄长就要起来了。”
“也是。”三人点点头,便一起望着小竹子道:“快来一个吧。”
“那我胡乱起一个,你们见笑了。”张筱菁这才勉为其难道:“《晋书》上有‘连理之木’一说,意思是不同根的树木,而枝干连生在一起,被认为是吉祥的征兆。我觉得‘连理公司’这名字还凑合。”
“相当不错,就这个名字了!”李明月拊掌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读了《长恨歌》,除了开头那几句,就记住这最后几句了。
“可以。”三人也纷纷点头,于是‘连理公司’这名字,便这么定了。
只是巧巧未免暗中嘀咕,张小姐真是什么书都看哩,居然还看‘禁书’……
第一百一十章 看喜
听云山居别墅中,所有房间都安了地龙,暖烘烘的十分舒服。
二楼主卧里,赵公子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大的过分的雕花床,变成了非洲大草原……黄色的,不是绿色那种。
而自己变成了一头懒洋洋的雄狮,周围跟着一群母狮子,一家人在大草原上快乐的捕猎玩耍,捕猎玩耍……
然后,春天到了,又到了交配的季节。随着湿润季节的来临,干涸的大地上,下起了瓢泼大雨,万物开始躁动……
一头年轻漂亮的母狮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开心的爬起来,抖了抖气派的鬃毛,准备给自己的后宫加一。
母狮子也折服于他的雄性魅力,颇为情投意合,两人……哦不,两狮正在缠缠绵绵到天涯时。
忽然嗷的一声,后宫造反了。一群母狮子来捉奸了,它们撵走了那只不要脸的狮子精,然后朝着他咆哮。
赵狮子委屈大吼,放肆,我打了一辈子猎,我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回答它的却是母狮子们毫不留情的撕咬,咬得他漂亮的鬃毛枯草似的四飞,咬得他鸡飞蛋打……
“啊!”赵公子从噩梦中惊醒,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他摸摸嘴边,不禁大惊,我的胡子呢……
哦对,我本来就没长胡子。
再摸一下胯下,还好鸡蛋都在。
赵公子这才松口气,背靠着床沿擦擦汗。
“这梦做得,不知是吉兆还是凶兆啊……”科学的赵公子喃喃自语一句,又感到口干舌燥,便朝外头道:“水!”
却没听到巧巧和马湘兰的动静,好一会儿,高武才端着个茶壶进来,给他倒了一杯正山小种红茶。
“她们又打麻将了?”赵公子接过茶杯喝一口? 郁闷的问道。
高武摇摇头,指了指金丝楠的床头柜。
赵昊只见那上头搁着个信封,便一边喝茶? 一边信手拿过来,端详着封皮上的‘连理公司敬呈赵公子’? 信口问道:“哪来这么个公司?”
如今离他创办西山公司已经过去三四年了,大明南北都有效仿者,将自己的买卖改名为‘某某公司’。
“……”高武又摇了摇头? 今日风儿甚是喧嚣? 他感觉自己措辞尤为困难。
好半晌才闷声道:“马姑娘没打麻将,她进来放下这封信,说和江小姐她们出去玩了? 叫公子不用担心。”
“担心?”赵昊奇怪的眉头一跳,这可是南京城,几十个护卫,十几个丫鬟婆子跟着? 有什么好担心的?
马湘兰不说不要紧? 这一强调他反而担心起来了。赶紧抽出信纸,借着昏暗的天光展读起来。
里头第一页是一封简短的信? ‘赵郎见字? 小妹明月等五人于今日? 组建‘连理合伙公司’,今后我等五人之决定皆由其出,小妹顿首。’
然后是五朵金花的签名,以及日期。
“呃,这是什么鬼?”赵昊反复看了好几遍,木涨涨的脑袋才渐渐回过神来,然后参透了小娘皮们一层又一层的用意。
“不会吧?有没有搞错啊?!”留云山居中,响起赵公子痛彻心扉的惨叫声。
“前几天本公子还在替大侄子盘算,今年信长包围网就该诞生了。没想到先等来了赵昊包围网……”
“造孽啊,这是谁的主意啊?小姑娘不讲武德,玩偷袭啊……”
“凡事都是一对五,这谁遭得住啊。”
“怪不得让我接回小竹子呢,原来还埋伏了我一手。这不是打一个巴掌给个甜枣吗?”
“呜呜,不是说这年代的女孩子,都三从四德吗?”
看着在床上来回打滚的赵公子,高武挠头不已,不知信上写了什么,会让他痛到无法呼吸,痛到胡言乱语。
高大哥想了想,还是不问的好。
~~
老门西位于南京聚宝门以西,毗邻秦淮河夫子庙,自古便是达官贵人悠居之处。
锦园是老门西内最大的一个园子,原先是魏国公府的别院,后来被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北京贵妇肖夫人买下来,成为其庞大置业计划的一部分,用以‘金屋藏蛟’。
这会儿,那位肖夫人的女儿李明月,跟自己的四位合伙人,从小仓山来到这里,举行连理公司第一次团建,庆祝公司正式成立!
“来,祝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李明月举起酒杯,四个女孩子和她一起干杯。
“永远亲如一家!”小竹子也很兴奋,也不知是喝酒喝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错,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江雪迎淡淡道。
“对呢,一家人了。”马姐姐开心的笑眯了眼。
小竹子心说:‘人家这边八字还没一撇呢……’
但这种时候,岂能扫兴?只有“干杯”了!
酒过三巡,看着外头天都黑了,巧巧便惴惴起来:“我们不回去了吗?”
“不是说好了,在这儿过夜吗?”李明月说着一攥拳道:“要让赵大哥充分感受到我们的决心!”
“嗯。”江雪迎叹口气道:“兄长应该已经看到那封信了,估计在抓狂了吧。”
“现在回去多可怕……”马秘书给自己斟一杯青梅酒,眉目舒展道:“还是等他消消气再说吧。”
“唉,赵公子不会生真气吧?”小竹子有些担心道。
“怕啥,咱们五个人还哄不了他一个?”李明月却满不在乎的笑道:“我们今天先放下心来玩我们的,明天回去再各展绝技,百炼钢也给他化成绕指柔!”
姑娘们这个汗啊,心说干娘都教了她些啥啊?
“就这么定了。”江雪迎拍板,不许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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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这一晚上,五个女孩子心里忐忐忑忑,谁都没睡好。
她们承认,她们有赌的成分。但凡是赌,就有赌输的可能。输了,后果不堪设想啊,输个精光怎么办?
一大早就穿戴整齐,赶紧坐车回小仓山去了。
留云山居里,却不见赵昊的影子。
“咦,我赵大哥呢?”李明月问管家婆子。
“回姑娘,公子一早就下山了,也没说去干什么。”婆子忙恭声答道。
“哦豁……”五人面面相觑,心说坏了,玩大了。赵大哥真生气了……
“玩过火了……”巧巧吓得眼圈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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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小宝贝,让哥哥亲一口。”赵昊噘着嘴,一口亲在了那粉粉嫩嫩、吹弹得破的面颊上。
“哇……”襁褓里的小孩一下被吓哭了。
海瑞赶紧从他怀里夺过孩子,瞪他一眼道:“你别吓着孩子!”
“怎么会呢,我可是人见人爱……”赵公子一脸不爽道。
昨晚在半山别墅里等了一宿,也没见五姑娘回来。赵公子岂会坐以待毙?便早早来海瑞家里看喜了,还把到魏国公府出诊的李时珍也接来了。
虽然当上了巡抚,海瑞一家仍住在青石街的两进小院里。除了外头多了几个护卫之外,家里没有任何变化。
不过生活终究是好了很多,院子里养了十几只鸡,王氏坐月子期间,一天能吃三碗红糖鸡蛋,配上小米粥鲫鱼汤,奶水好的不得了,不然孩子也不能这么白胖。
就连小丫都跟着沾光,小脸也变得圆润起来。只是没个丫鬟伺候的巡抚千金,全国也就仅此一位吧。
李时珍正在给王氏把脉,她也是高龄产妇,又生过大病,生个孩子很伤元气的。
“怎么样,李神医?”海母坐在床沿上,关切的问道。
“挺好,调养的不错,这几个月别累着,继续将养吧。另外,以后就不要再生养了,年纪大了,太危险。”李时珍收回手,看一眼一旁大着肚子的小妾韩氏道:“这还有对双胞胎呢,谁生不是生啊?”
“是是,我说不让她生吧,她偏不答应。”海母绷住脸上的笑,教训儿媳道:“听见没有,了了心愿就行了,以后要节制了。”
王氏红着脸点点头,恨不得把被子蒙上,心说这能怨我吗?谁知老爷怎么焕发了第二春?
办事还得吃药这种事,是个男人就不想让女人知道,海瑞当然也不例外。他都是让海安在衙门里煎药的,回家前喝完,回来就装着是自己枯木又逢春了……
总之海母是开心的不得了,一家人否极泰来,重新人丁兴旺,觉得这下终于没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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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廊下,海安端上茶水,然后便急匆匆回去后厨忙活去了。如今韩氏也不能做饭了,请的老婆子又回家过年了。全靠海安一个人煎炸炒煮焖,还得负责给前头上茶,忙得不可开交。
把孩子抱回王氏身边里,海瑞便坐在廊下和赵昊吃茶说话。
“中丞过去一年,可谓收货满满啊。”赵昊一边喝着自己带来的茶,一边笑道:“官民均粮、一条鞭法,以及清理非法占田,这三件天大的事情,旁人做成一件都难,让你老一年给做成了。”
“呵呵……”海瑞淡淡一笑道:“你莫非又要借机表功?”
“断无此意,只是拍个马屁而已。”赵昊苦笑道。
“唉,其实没什么好高兴的,不过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海瑞摆摆手,冷笑道:“当我不知道那些大户,乃至衙门里的人怎么想的?忍一忍捱一捱,横竖把海阎王熬走了就是。”
说着他自嘲的笑一声道:“北京城弹劾我得奏章不知多少,说实话,我都没想到自己能干满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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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明天要去看喜,真的。妻妹生二胎了,明天得早起开车去,不知何时归,请假一天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冰河
“所以说,朝中还是有明白人的。”赵昊笑着给海瑞添茶。
“不是你在背后捣鬼?”海瑞却明白的很。徐阶被他整得太惨了,虽然罪有应得,但大明朝却是论心不论迹的。
哪怕证据确凿,朝野不能直接替徐阁老鸣不平,却可以指责海瑞忘恩负义、不讲规矩,来偷袭一个六十七岁老人家。加之他清理诉讼、清丈田亩得罪了太多人,确实不知多少人想让他滚蛋。
“我哪有那本事?”赵昊赶紧撇清道:“在江南这一亩三分地,还得靠中丞罩。我还能反过来罩中丞?那不成莫比乌斯环了吗?”
“那是什么鬼?”海瑞都习惯了,愣一下便不在意道:“真不是你?”
“真不是。”赵昊点点头,他当然不能让海瑞知道,自己跟高拱做得龌龊交易了。
“好吧,就当不是你。”海瑞深深看他一眼,不再纠缠这个问题道:“但无论如何,我最多也就能干满一任,也就还不到两年了。这两年里他们能老实,到时候我一走,恐怕又会原形毕露了。”
“唉,治标不治本,终究是徒劳啊。”海瑞无尽怅然道:“要想避免人走政息,根本在人不在事,可惜我这个巡抚,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换了——尤其是那些代代相传的书办胥吏,他们就像蚊蝇一样,到了冬天就藏起来,转年回温,又出来吸血吃屎了。”
“咳咳……”赵昊差点呛到,无奈的掏帕子擦擦嘴道:“这确实是个问题,我们集团也担心,未来最大的风险,就在官府的态度上。”
“你们确实得早点考虑了。”海瑞点点头,这正是他要跟赵昊说的。“你在江南干的那些事,说实话,好是好,还是太夸张了。侥幸碰上林中丞和老夫,睁一眼闭一眼,由着你折腾,将来换个不认同你这套的巡抚呢?有你们难受的时候。”
“嗯。”赵昊点点头,心说那就只能快进到下一位了。当然这话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
“再说,你这套用利益捆绑官员士绅的法子,本身也有问题。”海瑞神情严肃的对赵昊道:“首先只能在江南有用,因为这里是鱼米之乡,你只要理顺了关系,总会有足够的利益分配。可换了别处呢?那些一亩地只产五六斗、七八斗的地方,你开发公司能赚钱?你拿什么分配?怎么让所有人都满意?”
“是。”赵昊信服的点点头道:“中丞看的很准,这种‘工程换土地’的开发模式,只能在江南一带搞起,换了别处就抓瞎。”
在现代农业兴起之前,农田产量全靠土地和气候条件,条件好的能比条件差的地方,亩产高出五六倍。不然也不至于苏州一府占全国赋税八分之一。
这也是赵昊为何坚决不在江南十府之外,开设开发公司的原因。赔钱的买卖怎么干?
“你要不能推而广之,那就会有个大问题了——江南和别处的贫富差距? 将进一步拉大。”海瑞一脸严峻道:“江南将成为一块磁石? 强烈吸引各省的流民蜂拥而至!到时候怎么办?”
“这是好事儿啊? 人口就是生产力啊。”赵昊却没心没肺的笑道? 赶在海瑞发飙前? 他赶紧改口道:“这不是我的说,是你的偶像在《大学衍义补》上说的。”
“你……”海瑞为之气结,瞪他一眼道:“就算短期是好事,但长期这么多流民涌入? 一定会出乱子的!”
“流民来多少我都要,江南养不了? 我就在海外找地方安置。”赵昊也严肃起来? 斩钉截铁道:“中丞说对了,我就是要把江南变成磁石? 吸引越多的人越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海瑞眉头紧锁。
赵昊长长一叹道:“中丞,记得我跟你说过? 小冰河期就要到了!”
“你是说持续百年的极寒吗?”海瑞神情一凛道。
“嗯。”赵昊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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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也算多年**了……互相打过的嘴炮不计其数,从北京打到南京。
那还是当初在北京,两人讨论朝代更替的原因时? 赵昊对海瑞讲过,很多时候导致统治崩溃的大动乱? 不完全是吏治失败引起的,而是与小冰河周期有密切关系。
自夏商至今,已经发生过三次小冰河了。一次是在殷商末年到西周初年;第二次是东汉末年,三国西晋时期;第三次在唐末五代,北宋初年。
当进入小冰河期,气温剧降,造成北方干旱,粮食大量减产,形成长达几十年的长期饥荒。
笔趣阁
这种情况下,官府财政困难,地主的收入也大受影响,自然要加强对百姓的盘剥,便又形成几十年的社会剧烈动荡和战乱。事实已经证明,哪怕是汉唐这样有超长血槽好几条的天选帝国,也禁不起这样折腾……
但比起朝代更迭的帝王将相叙事,更让赵昊在意的,每逢‘小冰河期’,中国人口都会锐减超过五分之四!
不幸的是,第四次小冰河期已经又来了……事实上,现在便进入了小冰河,大运河每年十月便上冻,三月才化冻,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赵昊告诉海瑞,真正的极寒天气,还在几十年后呢。到时候,大明也一样撑不过去!
海瑞当然会认为他危言耸听、牵强附会了。但随着赵昊不断创造奇迹,他的论断的说服力也与日俱增。海瑞不得不重视起他的话来,让人找来各种史料,抽空忙闲的翻查起来。
殷商年代太久,查不到了。但后两次资料却很丰富,东汉末年,汉族人口是六千万,经过几十年的饥荒和大战乱后,到西晋统一时,人口仅剩七百七十万。随后又是八王之乱、五胡乱华。最危险时,全国汉人仅剩四百万不到……真真到了亡国灭种、文明断绝的边缘。
唐末汉族人口也是六千万,至北宋初期只剩两千万。天灾导致人祸,人祸又扩大天灾的危害,若不幸生逢这样一段时期,简直是置身于惨不忍睹的活地狱!
然后他又专门将这两段时期的霜雪冻灾做了统计,发现确实不仅次数远多于从前,而且发生的时间也大大提前。此外,水旱蝗灾的数量也相应激增。
接着他又统计本朝的数据,悚然发现,果然如赵昊所言,自正德开始,本朝的霜雪冻灾也开始增多提前,相对应的,水旱蝗灾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而且他自身的体会,也与数据吻合。这五六十年,大明确实没有好光景,全国灾害频仍,百姓生活日趋困苦,百姓与地主对立日趋尖锐,国家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不到让人绝望的地步,他怎可能愤懑的在《治安疏》中,向先帝喊出‘嘉靖嘉靖,家家皆净’的最强音?
但现在,海瑞已经看明白了,皇帝也救不了大明。那么当然只有谁能就谁试试了。所以他才会在应天十府下猛药、出重手。还由着赵昊胡来——以海瑞的火眼金睛,当然能看出,他是不是真的在忧国忧民了。
当然虽说是死马当活马医,但海瑞还是得尽力把好方向,不要让这小子的举动,最后变成祸国殃民……
~~
炭盆暖洋洋的,两人谈话的气氛却如坠冰窟,让出来喝茶的李时珍,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你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吗?”海瑞沉声问道:“能说服满朝诸公?”
“这太难了。”赵昊苦笑道:“首先气候的变化,是个漫长的过程,而且过程中还会出现反复……根据我和弟子的科学预测,气温在未来十几年,其实将持续回暖。这种情况下,我抛出小冰河的言论,哪里会有市场?”
顿一下,他神情严肃道:“可这只是一段回光返照,随后情况将不断恶化,三十年后,大明开始进入极寒。到时吴淞江都会结冰,那些人自然会相信的,可那时候再想做什么都晚了!”
“所以我们最多还有三十年时间,来设法抵御即将到来的大灾变。”赵昊沉声道:“以避免汉唐的悲剧重演!避免我们的国家再度华夏陆沉!避免大明子民再次成为两脚羊、四等人那样的牲口草芥!”
一番话,说得李时珍震惊不已,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赵昊这个论调。以前他总觉得这小子瞎折腾,而且过于野心勃勃,很奇怪海瑞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清官,为什么能容得下赵昊和江南集团。
现在才明白,原来赵昊是着急啊。而且海瑞也信了他的话,在一起着急……
“小冰河什么的老夫不知道。”他插嘴道:“不过这天确实越来越冷倒是真的。五十年前跟着家父进京时,北运河一年冰期也就是三个月,现在基本上得结冰四个月了……”
海瑞点点头,他这个年纪的人,自然也有同样体会。问赵昊一个尖锐的问题道:“汉唐都闯不过去的难关,你认为自己能带着大明闯过去?”
“尽人事,听天命嘛。”赵昊淡淡一笑道:“至少我能拿出办法不是。”
“把老百姓从北方移到海外?”海瑞冷笑一声,他跟赵昊嘴炮久了,自然知道这小子一直鼓吹海外有十倍于大明的丰饶土地,实乃天赐之地,天予弗取、必受其咎!
“这只是其中之一。”赵昊竖起三根手指,一字一顿道:“抗旱高产作物的推广,大规模向南移民,削藩,这就是本公子的三板斧,很简单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李时珍之问
海瑞闻言,不由苦笑连连。
“你这三板斧,可不是一般的难啊。”
“这可是救亡图存、逆天改命,怎么可能不难?”赵昊笑道:“第一件事,中丞不用操心。我组建江南农学院,就是干这个的。相信有个五到十年,就能完成选种、育苗、灾害研究等推广前的准备工作。”
“是吗?”海瑞不禁大喜道:“就是之前你说的那个什么,玉米和甘薯?”
“还有马铃薯。”赵昊笑着点点头道:“之前农学院只有玉米,年前去日本,又从佛郎机人的船上弄到了土豆。至于甘薯吗,我已经安排人去南洋寻访了,最多几年定能找到。”
“好,等种出来了,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老夫。”海瑞拍了拍赵昊的肩膀道:“要是这几样能跟你说的那么神,那你可功德无量,怎么折腾都不怕了!”
“没那么夸张。”赵昊却没那么乐观,摇头淡淡道:“这些粗粮只能让百姓勉强饿不死,而且前提是朝廷对他们的盘剥不要太重。不然他们一样没活路……地瓜玉米可没法交税。所以关键还得扬汤止沸!”
“你是说向南移民?”海瑞沉声问道。
“嗯。”赵昊点点头道:“但正如中丞担心的那样,非但江南能承载的人口有限,往海外移民更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大量艰苦的前期工作。在排除所有阻力的最理想的状态下,三十年内能移出去五百万人口就是极限了。”
“五百万那也够夸张了……”海瑞倒吸口冷气道:“折进一年里也有个十几万人了,这么大的人口流失,官府不可能不在意的。”
“哼,他们还有脸了!老百姓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会背井离乡?”李时珍忍不住愤懑道:“如今在苏松的流民加起来,已经过百万了,也没见哪儿的官府吆喝着,要把人给抓回去!”
“土地都被宗室兼并的七七八八了,把他们抓回去给藩王种地吗?”赵昊笑道。
“但凡事是有个度的。毋庸讳言,官府其实乐见,少量逃亡一些过不下去的百姓,这样会减轻官府的负担,也能稍稍缓和下矛盾。”海瑞沉声道:
“毕竟解决不了矛盾,让矛盾的一方消失也是个办法。但逃亡的人口多了,谁来种地养活那些宗室?那些吸血水蛭一样的宗室们,是要闹事的!到时候,官府就会不得不阻止流民外逃,甚至要施压江南遣返流民了。”
“什么藩王宗亲,猪一样的东西!”李时珍啐一口,恨恨道:“还特别能生孩子!”
站在大明百姓的立场上,就没有不憎恨宗室藩王的。也难怪李时珍如此激愤:
“他们就因为有老朱家的血统,便可以一代代享受朝廷的奉养,还仗着皇室宗亲的身份大肆圈占土地,掠夺人民。现在他们差不多二十年人数就能翻一番,再过几十年,这大明朝不亡国才怪!”
说着李时珍忍不住质问道:“这是老百姓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朝廷就是看不到呢?”
“朝廷怎么看不到?老夫的前任林中丞,在嘉靖四十一年的奏章里,就说得很清楚了。天下供应京城和九边的粮食每年四百万石,但供应各王府的粮食? 每年却有八百万石。每年朝廷开支的最大头? 就是供养这些宗室。具体到地方上? 山西每年存留税粮一百九十万石? 但当地王府消耗的粮食? 却有三百多万石。河南省存粮九十四万石,当地藩王消耗粮食,却有一百九十多万……”
“也就是说,如今山东、河南、山西、陕西四省? 全部税赋税用来养活宗室,也是远远不够。哪还有钱去兴水利、救民生?到时候稍有天灾? 就是大祸临头啊。”海瑞喟叹一声道:
“这么明显的事情? 就像屋子里闯进来一头大象,满朝诸公能看不到吗?他们也看到了也着急? 嘉靖四十四年颁布的《宗藩条例》,就是林中丞等诸公不懈努力的结果。该条例共六十七条? 核心有两点,一是严格限制藩王的妻妾人数,哪怕纳妾也必须吏部批准? 所有非妻妾所出子女,均不予赐爵。二是减少藩王的俸禄? 削减王府开支。”
“此次改革力度不可谓不大,也确实减轻各省的压力,但百姓的负担并没有减少,反而加剧了。”说到这儿,海瑞那张总是斗志满满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挫败的神情。
“为何?”李时珍不解问道。
“被朝廷削减了俸禄开支,藩王们心怀不满,便自己从老百姓身上找补。他们利用自己皇室宗亲的身份,用各种手段侵占民田、接受地主投献,无法无天、大肆兼并,这才逼得百姓纷纷流亡啊。”
海瑞郁闷道:“而且这次,朝廷和地方都不愿再趟这浑水了,反正最后受苦的是老百姓。”
“不错,藩王之祸并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赵昊颔首道:“不解决他们,这场危机根本无解。”
“你有什么好办法?”海瑞瞥一眼赵昊。
“我真没有。”赵昊两手一摊道:“这种事,放眼天下,也只有海公能解决了。我小孩子家家的,也就只配给您老摇旗呐喊。”
屋里头,忽然响起老太太的咳嗽声,显然是不愿意她儿子趟这浑水。
“奶奶您放心,我们就是说闲话的。”赵昊忙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海中丞辖区内又没有藩王,他就是想管也管不着啊。”
“呵呵,好孩子,别嫌奶奶多嘴。”谢氏不好意思的笑了,对赵昊道:“奶奶跟你说,老一辈有句话,叫外人别掺合家务事。老婆子想宗室姓朱,跟皇帝一家,远近亲疏摆在那儿,你也好汝贤也好,终究是外人,掺合不出个好来的。”
“哎,奶奶,我记住了。”赵昊忙笑着点点头道:“咱不管了。”
他今天是来看喜,不是来添堵的。横竖现在海瑞也管不着宗藩的事情,只是起个话题,以后有机会再聊吧。
三人便略过这个让人不安的话题,李时珍问赵昊,自己能为即将到来的小冰河做点什么。
“能做的太多了,不比孟河先生少。”赵昊笑笑,沉声道:“大灾之后有大疫,未来的瘟疫不会少,江南医学院研究的那些项目,每取得一项成功,将来就能多挽救几十上百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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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个,你回头一定要去一趟江南医院,我们有好些东西想听听你的评价。”李时珍再次强调道。
“一定一定。”赵昊笑道:“接二连三的邀请我,看来是有了不得的新发现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李时珍却卖起了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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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瑞家吃过饭,又聊到过午,赵昊便和李时珍拎着红皮喜蛋告辞了。
虽然海瑞还想就小冰河的问题,展开深入探讨,但他明年就回苏州继续督工了,赵昊当然不能让海家的女人们记恨,得把海瑞还给她们。
送李时珍回魏国公府的路上,赵昊忽然问道:“听你方才的话,魏国公快不行了?”
“就这几天了。”李时珍淡淡道:“全靠名贵药材吊着命,府上人不想让他在正月里走,晦气。”
“……”赵昊愕然半晌,方点头苦笑道:“也是,以后都没法过年了。那我就在金陵多住一阵子吧,省得刚回去又得回来。”
“那样最好,到时候咱们一块回去。”李时珍是不放过任何跟赵昊探讨医学科学的机会的。
把老李送回去,赵昊又特意让高武开车,去钟鼓楼、蔡家巷,这些自己曾战斗过的地方转了转,磨蹭到天快黑才回到小仓山。
马车一进留云山居的院子,就见五朵金花穿着很单薄的衣裙,在寒风中等他回来。
“你们这是干啥?快进去,进去说话。”可把赵昊心疼坏了。“学廉颇呢?也不像啊。”人家都是光着膀子,背着皮鞭的。
他好说歹说,把五个女孩儿劝进了温暖的别墅内。看着她们一个个冻得小脸通红,缩在沙发上跟犯了错要被打屁股得小孩子似的。赵公子再大的意见也没了火气,何况他也没多大意见。
“好啦好啦,别哭丧着脸了,赶紧喝点姜茶,别感冒了。”赵昊让小云儿两个,给她们倒上茶。
“大哥,你真生气了?”李明月肿着眼泡道。
“我们开公司就是为了好玩,没想到惹你生这么大气。”江雪迎抹泪道。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小竹子捧着心,难过。
“我们错了……”马秘书和巧巧更是诚恳认错。她们跟三位姑娘的身份还不一样,已经是赵昊的人了。
“唉……”女孩子一哭男人就心软,何况还是五个一起哭,赵昊无奈叹气道:“我没生气,这是好事儿啊。”
这是好事儿啊,首先,说明五个媳妇跑不了了。再者,能娶五个媳妇还不够美的啊?他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媳妇再多受得了吗?
保持眼下的状态,日后好歹还能歇个大礼拜,要是再多,就得全年无休了,那谁遭得住啊?
老赵家的良好心态,让他总是可以积极的看待问题……
ps.回来了,今天就两更吧。明天争取多写点儿哈。
第一百一十三章 百货大世界
姑娘们深谙打一个巴掌给个甜枣的要诀,接下来几天五仙过海、各显神通,轮番对赵公子使出化骨绵掌、吸星大法、绕指柔剑、玉箫剑法、黯然销魂掌等各种武功。充分展示了无师自通的接、化、发技术,没几个回合下来,赵公子就被哄得团团转,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一个了。
于是,这个正月假期余下来的时间,被炼化而不自知的赵公子,老老实实待在温暖的留云山居足不出户。
说是假期,对俗务缠身的赵昊来说,不过是换个地方工作罢了。
白天,他在有很大落地窗户的观景露台里,或是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或是赤脚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搜肠刮肚的寻思开春授课的教材。
小竹子坐在地毯上,俯身茶几听他口述,替马秘书帮他做笔录整理。因为马湘兰在忙着编写秘书处的筹备计划书。
随着赵公子的摊子越铺越大,要对接处理的人和事日趋庞杂,光马姐姐一个秘书,显然是干不过来了。
她早就建议赵公子多找几个秘书分担一下,可赵公子一心只想找年轻漂亮的女秘书……还美其名曰,找男的给你当手下,我会吃醋的。马姐姐虽然明知不是这么回事儿,却也决计不可能遂了他的愿。
开什么玩笑,马姐姐是怎么上位的?怎么可能让小狐媚子也有样学样呢?要知道,别的行当都是越老越吃香,唯独秘书一行,那是越嫩越吃香的。
小县主和江总裁也不能答应啊,秘书不是小蜜,必须要把篱笆扎进了。从某种角度说,此事也成了组建连理公司的触发点之一。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啊。
当连理公司组建起来,得到赵公子的认可,为他组建私人秘书处才能提上议事日程。
赵公子对女秘书的执着果然一落千丈,反正再漂亮的女秘书,都不可能跟自己发生关系了,何必再执着男女?唉,看得见摸不着的感觉更难受,爱谁谁吧。
马姐姐也终于可以不用考虑那些有的没的,只专注于如何组建一个功能强大的秘书处,来更好的为公子的事业服务了。
经过向江雪迎请教,她准备为秘书处下设五个科室。
一室外联室,负责公子日常行程安排、筹备;协调各集团、公司与公子的对接、以及来往接待,上传下达。
二室文秘室? 负责公子各项会议、谈话、决策的记录;负责起草公子各种讲话、文牍、信件;负责接收各类公私文笺,制作每日内外情要汇总。
三室统研室,专门收集大明、江南? 及赵公子名下产业,各类社会和经济数据。并按照公子指示? 展开专题调研、进行统计分析,以支持公子决策、提供预警。
四室新闻室,负责审核集团内外各种报纸刊物? 并撰写重要新闻稿。
五室机要室? 负责所有机要文件保存,传递,收回? 入档,并编纂年鉴代查。
秘书处隶属于奇点投资,与保卫处平级,但不在西山岛办公? 而是跟随赵公子的脚步行动? 目前暂在江南大厦办公。
看着理出头绪的秘书处架构,马姐姐是既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 自己的各项职责这下都有专门科室支持? 终于不用事必亲躬、当拼命三娘了。而且机构就是权力? 这下自己的地位也更稳固了。
可上哪去找这么多合适人,来填充秘书处呢?她又犯了难,向江雪迎求助,江小姐答应调给她十名实习生救急,同时郑重提醒她,这是公子的私人秘书处,保密等级应该是最高的,最好不要从江南集团上调,最好还是自己培养,来的可靠。
江雪迎给她提了两个思路,一是从各学校应届毕业生中招募;二是自己招一些能写会算的少年,从头培养。哪怕这样见效慢一些、要花的心思多一些,但培养出来的人单纯可靠,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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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马姐姐的聪明,自然能品出‘单纯’、‘可靠’这两个词,各代表什么意思。这未尝不是江总裁对她含蓄的敲打,马湘兰不禁手心出汗,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位年青的过分的女总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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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江总裁更不用说,三大箱子文件看个天昏地暗。
受他们的感染,李明月也开始为她的商业计划忙碌起来,白天她拉着巧巧或马湘兰下山转悠,晚上再回来找江雪迎出谋划策。就这样忙活了七天之后,小县主一屁股坐在赵昊身旁,给他看自己新鲜出炉的计划书。
“百货大世界?这个不错呢。”赵昊本来就是图一乐,看了计划书却眼前一亮。便笑眯眯问小县主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不是年前就说了嘛,人家也要学着做生意了。”小县主忙献宝道:“可到底干点啥练练手呢?我想了好久了都没章程,雪迎就提醒我走出去,到小仓山赵找灵感。我转悠了几天,也没看上眼什么生意,照搬小仓山也不合适……”
“当然不合适了。”搁在茶几上休息的小竹子,忽然抬头说道,然后自知失言,赶紧继续低头誊写课件。
赵昊尴尬的笑笑,心说就没有小竹子不懂的事儿。小仓山是以餐饮娱乐业吸引商铺所需的人气,渐渐形成商业中心的模式。堂堂小县主也跑去开青楼,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没头苍蝇似的逛啊逛,逛得我腿都酸了。坐下来歇息的时候,巧巧忽然说,要是能有那种什么都卖的店铺就好了,逛一家就等于逛了一百家,那多省事儿了。我这一下就有了灵感!”
“我那是瞎说的。”巧巧端上一盘切好摆盘的水果,红着脸道:“就是想偷个懒。”
“这个懒偷的好啊,要不怎么说,世界就是靠懒人驱动的呢。”赵昊哈哈大笑道:“这个百货大世界我看行,只要经营得当买卖一定红火!”
“那太好了!”听了赵昊的肯定,一脸紧张的小县主兴奋的欢呼起来,还一把拉起小竹子,开心的蹦起来。
大长腿,一颤颤,看得赵公子眼睛差点直了,赶紧转头对江雪迎道:“百货中心这个主意真不错,特别适合引领消费潮流,推广新产品。日后集团要大力支持。”
“遵命。”江雪迎笑着点点头,问小县主道:“不知明月准备把这个百货大世界,开设在什么地方呢?”
“先在苏州开一家看看吧。”李明月便兴奋道:“我回头在阊门外选个地方,咱们做邻居哈。”
“呵呵,那感情好……”江雪迎笑着点点头,忽然生出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来。
还以为她会回北京开呢,这下可好,哦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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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和姑娘们白天忙完了,晚上就聚在他那间大卧室里超大的床上,做各种游戏。
那床是真大,漫说六个人,八个人也绰绰有余。有时候玩累了,干脆躺在上头就睡了。大被同眠,度过完美的一天……
所谓山中不知岁月长,转眼就出了正月。江雪迎等不及,早回苏州了,李明月要为百货大世界选址,也跟着一起出发了。
没了这明争暗斗的两位,留云山居里顿时安静了不少,马湘兰和小竹子十分投契,巧巧更是跟谁都合得来,让赵公子终于过上了几天温香软玉的安生日子。
可惜没过多久。二月初七这天,山下传来消息,魏国公病故了。
虽然有些不地道,赵公子还是松了口气,他在苏州一堆事儿呢,就为了等老公爷咽气,才一直呆在金陵的。
不然刚回去又得回来,太折腾了。
二月初十,赵公子换穿吊服,乘坐没有任何装饰的马车,前往魏国公府吊唁……所谓吊服,就是把官袍的圆领换为白袍,乌纱帽、革带、皂靴均和常服相同,不需要更换。
一路上只见金陵城已是满城素缟,尽管徐鹏举生前丢尽了祖宗的脸,草包公爷的名号甚至传到了朝鲜琉球,但他毕竟当了五十三年的南京守备,好几代金陵百姓都是在他治下长大的,甫一听说他去世,金陵百姓难免觉得空落落的,自发为他戴孝,就像是在送走一个时代。
赵昊来到时,更是满眼的挽幛、挽联、花圈,白茫茫一片之前到处飞。低沉的哀乐声中,魏国公府内外哭声一片,气氛十分的凝重。
他轻吁口气,调整好情绪,下车步行来到徐府门前,奉上挽幛、礼金和素面的名刺。门口迎客的徐府管家,一看是贵客前来吊唁,赶紧敲响了大门口的报丧鼓。
两声鼓响后,披麻戴孝的徐维志迎出来,看到师父便扑通跪地、嚎啕大哭,悲伤的不能自已。
赵公子赶紧把他扶起,陪着掉了几滴泪,才在他的引导下,来到公府前院那宏伟如宫殿般的的灵棚中。
只见魏国公灵前摆着由火腿制成的琵琶琴,用熟猪头作头、熟猪肺和猪肝作身、制成的姜太公;饰着彩带的白鲞,用熟猪肚制成的白象,煮熟的鸡制作成得凤凰,让人眼泪与口水齐飞。
和尚的诵经声中,赵公子给灵位磕头,徐邦瑞和他嫡母郑氏还礼。
听司仪唱出赵昊的身份,郑氏抬头看一眼赵昊,嗫喏着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如今最大的靠山已经没了,她更不敢让儿子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让徐邦瑞找机会报仇雪恨吗?
第一百一十四章 勋贵无法无天
赵公子对徐邦瑞说几句节哀顺变的话,便从灵棚里出来,被徐维志送往一旁的客棚里休息吃茶。
其实赵昊还真不累,但马上就走不礼貌,只好坐下来吃杯茶,和小志低声说着话。
客棚里,还有十来个宾客,都是早先来拜祭的,这会儿也在那里吃茶说话。看这年轻人进来,那些宾客起先没理会,待听小志管他叫师父后,棚中登时安静下来。
赵昊奇怪的搁下茶盏,心说,本公子如今的名声,已经响亮到让人如雷贯耳的地步了吗?
便见一个身材高大,三角眼鹰钩鼻的中年人,起身走到他面前。
“请问,你是赵公子是吧?”
“不错,尊驾哪位?”赵昊被他居高临下的眼神,弄得有些不舒服。
“平江伯陈王谟。”那人道出了自己的身份。
“原来是伯爷,”赵昊欠身拱拱手道:“不知有何见教?”
其实他是知道的,平江伯是漕运副总兵,而且漕运总兵顾寰年事已高,漕运集团基本上就是他说了算了。
自己动了人家的蛋糕,这是要兴师问罪了。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咱们几个老兄弟想请公子吃个饭,不知赏不赏光?”陈王谟背着个手,斜着眼看人。
“真不巧,在下明日就得回苏州了。”赵昊懒得赴他们的鸿门宴,跟这帮烂透了的勋贵也没什么好说的。“还是下次再来金陵,由在下做东,请伯爷赏光吧。”
“你!”陈王谟没想到,他居然敢当众不给自己面子,登时黑下脸道:“你别太狂了!”
“世叔。”徐维志哪能让老师受辱?马上站出来道:“祖父灵前,还请冷静!”
“呵呵,我很冷静。”陈王谟嘴角抽动两下,目光越过徐维志,看向赵昊道:“既然赵公子没时间,那咱们就在这儿聊聊吧。”
说着摆摆手,让其余人先出棚子。
“伯爷请讲。”赵昊点点头,也让小志先退出去。
当然高武是寸步不离的,不然要是话不投机动起手来,赵公子可不是个儿。
陈王谟也不在意,便在赵昊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缓缓道:“江南集团的生意做的很大啊。”
“混口饭吃罢了。”赵昊淡淡一笑。
“你们已经在江南赚的盆满钵满了,再捞过界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陈王谟从桌上捻起一枚长生果? 剥掉壳送到嘴里,嘎呗嘎呗嚼起来。
“伯爷指的是?”赵昊才没心情跟他打哑谜呢。这帮子勋贵也就支棱起毛吓唬吓唬人了,没了牙的老虎有甚可怕?
“你漕粮海运,抢了我们漕运的饭碗!”陈王谟使劲咬牙道。
“就这个话题? 朝堂上已经吵得够多了。”赵昊竖起手指,示意他住嘴道:“皇家海运是给漕运救火的? 伯爷要是觉得被抢了饭碗,赶紧帮着潘中丞把运河修好? 早日恢复漕运才是正办!”
“呵呵,赵公子是存心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陈王谟冷哼一声道:“你比谁都清楚? 给朝廷运漕粮是赔钱的买卖? 顺道给南北商人运货? 才是真正的赚头。现在该从运河走的货? 全都改走海运了!而且你收费还那么便宜……”
说着,他不由一阵咬牙切齿道:“就算漕运恢复了,只要你们还给他们运货? 还能几个商人愿意找我们运货了!”
赵昊真想放声大笑,但想想隔壁还在哭丧,便强忍住笑,神情怪异的看着陈王谟道:“伯爷这是什么话?这就好像咱们两家打擂台,你说不许动,不然我就打不过你了。稍微讲点儿体面的人,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呢?遇到这种事情,难道不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吗?你也把运费降下来,不就完事儿了?”
“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陈王谟冷冷看着赵昊,跟他针锋相对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一个子儿也降不了!”
“所以呢?”赵昊翘起二郎腿,掸一掸白袍上的灰。
“我知道你们的大头是海外贸易,这一块你们爱怎么做怎么做,我们绝不眼红。”陈王谟一拳捶在茶桌道:“但国内货运这块,你们也别掺合,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何?”
“抱歉伯爷,海外这块儿太不稳定了,只能算个锦上添花。”赵昊却缓缓摇头道:“还是国内这块来的稳当……”
开什么玩笑呢,赵公子还要击发大明的商业革命呢,不把运力提上去、运费降下来,怎么刺激工商业发展?
“小子,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陈王谟登时双目喷火,要吃人一样瞪着赵昊。
“呵呵,见过不要脸的,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赵昊也终于压不住火气,一拍桌子喝道:“你们漕运集团下三滥手段使得还少吗?都恶意挤兑我们江南银行,勾结倭寇攻击我们的船队了。怎么,转过年来就忘了吗?!”
“……”陈王谟心下咯噔一声,闷声道:“那是你们跟恒通记的烂账,与我们漕运衙门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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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自招了吧?”赵昊不禁拊掌,冷笑道:“既然与你无关,你怎么知道恒通记勾结倭寇的事儿?”
“不是你说的吗?”陈王谟一阵做贼心虚,忙掏出帕子擦擦汗,气焰为之一窒,然后闷声道:“你少打岔,就说答不答应吧?”
“送上门的生意不能不做,爱莫能助了,伯爷。”赵昊一撩袍角,缓缓站起身来。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陈王谟也霍然起身,冷冷盯着赵昊道:“百万漕工之怒,是你区区江南集团承受不起的!”
“行了,少吹牛吧。”赵昊哂笑一声,冷冷瞥他一眼道:“只管放马过来就是,上次的账还没跟你们算呢,这次咱们新仇旧恨一起了账!”
“走着瞧!”陈王谟肺叶都要气炸了,没想到姓赵的居然如此嚣张,比他们勋贵还要狂!
“瞧着走。”赵昊洒然一笑,举步出了棚子,高武回头深深看一眼陈王谟,紧跟着出去。
‘喀嚓’一声,陈王谟摔碎了茶碗,气得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气。
“怎么,老陈,没唬住那小子?”南和伯、东宁伯几个闻声进来,见状脸色都不大好看。
其实陈王谟这次,确实有吓唬吓唬赵昊的意思。大明朝到今天,这些世袭罔替的勋贵头衔,也就是用来唬人好使了。
没想到那小子居然鸟都不鸟,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妈的,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他还真不知天高地厚了!”陈王谟咬牙切齿好一阵,方喘匀了气,眼中却凶光大盛!
~~
从魏国公府出来,一上马车赵昊就吩咐高武:“联系那个谁,让他给我弄清楚,陈王谟这伙人要搞什么鬼?”
高武点点头,下车传令去了。
当天,赵公子回到留云山居后,保卫处便提高了安保等级,所有蔡家巷的汉子结束休假,在半山别墅内外设下数道防线。
同时,保卫处又通知了小仓山管理公司,命他们也加强戒备,防止有人为非作歹。
但小仓山这种鱼龙混杂的餐饮娱乐场所,混入几个捣乱的家伙,根本防不胜防。
结果当天晚上,芙蓉池畔的一座青楼就走水了。幸好池畔楼阁虽密,但都有高高的马头墙,起着隔断火源的作用,加之灭火队全力扑救,火势这才没有蔓延到相邻的楼上。
赵昊立在漆黑的半山别墅露台中,看着山下熊熊燃烧的火光,惊慌奔走的人群,还有拼命救火的一干人等,双眸中火光跳跃,声音却冷冽如冰霜:
“这帮勋贵还真是下作呢……”
“是啊。”‘恰好’被请到留云山居做客的吴叔叔,与赵昊并肩而立,看着山下火光道:“这群家伙仗着祖宗的荫蔽胡作非为、目无王法,还不是朝廷总对他们网开一面的结果吗?”
“嗯……”赵昊点点头,正如吴时来所说,那陈王谟之所以如此有恃无恐,是因为朝廷的法度根本没有什么公正可言,在议亲议贵的大前提下,没有确凿的证据,是无法把一个勋贵拉下马来的。而且勋贵们就是定了罪,还可以减免刑罚。
勋贵是和宗室一样恶臭的东西,只是数量控制的好,危害性才没上升到后者的水平罢了。
因为跟生多少都得册封的宗室不同,哪怕世袭罔替的爵位,也只能从子弟中择一人继承,其余人并不享有特权。不然徐邦瑞和徐邦宁也不至于为了争爵位继承权,打出狗脑子来。
“但他们的子弟家人,可没法议亲议贵!”赵昊冷笑一声,拍了拍手,让护卫搬上来两口大箱子。
“这是?”吴叔叔目光一凛。
“从顾寰到陈王谟、以及南和伯府、东宁府等十六家南京勋贵,及其家人各种作奸犯科的诉状及罪状一千宗。”赵昊淡淡道。
“啊?”吴时来眼珠子都快瞪下来了。“你这是从哪儿弄得?”
“既然要跟漕运集团斗,哪有不搜集他们黑材料的?”赵昊淡淡一笑道:“吴叔叔就当是群众举报吧。”
ps.过渡章节,不太好写……今天只能依旧两更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赵公子将计就计
“我信你个鬼,你个臭小子坏得很。”吴叔叔指着他笑了笑,示意护卫打开一口大木箱。
里头整齐的码放着一摞摞厚薄不一的桑皮纸袋。
吴时来信手拿起一个,见上头写着‘南和伯叔方炯诬陷夺产害死人命案’。
打开一看,案件经过清晰、人物事件翔实,口供物证俱全,文牍功夫十分扎实。
他又拿起一个,是‘东宁伯叔焦沛与其媳通奸案’。
打开一看,同样案件经过清晰、时间地点人物翔实,而且居然连每次多长时间,玩了什么花样,都记录的清清楚楚,描绘的如同亲见。
吴时来看完,连喝了好几口茶水,才压住心头的异样,不禁苦笑道:“贤侄,你从哪搞到的这些要命的玩意儿?”
“来而不往非礼也。”赵昊依然抱着胳膊立在落地窗前,看那火光映红了湖面。
如今小仓山虽然在他产业里,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却是赵公子在金陵城的脸面所在。赵昊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被狠狠的打脸了。
“去年漕运集团那帮人,几次三番的搞我,我可只打了个恒通记,没跟那帮幕后主使算账呢。”
说着他伸手一拉,放下了厚厚的窗帘,冷声道:“一帮恶臭的勋贵,不收拾收拾他们,还真以为自己是小母牛被雷劈——牛伯夷带闪电了!”
“哈哈,你这张嘴啊……”吴时来知道他是真气急了,不然如今赵公子自重身份,说话可是很注意的。
他低头翻看了几份档案,心中便得出结论,这么扎实的案牍功底,这么翔实的监视记录,肯定不是赵昊那才组建没两年的江南集团能整出来的。
吴时来看到,不少案子都是七八年前、甚至十来年前的陈年旧账,那么能多年如一日对勋贵家庭进行监视,并做出专业记录和调查的组织,也就呼之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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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有且只有锦衣卫能做到这一步,在嘉靖朝备受打压的东厂都没这本事。更别说整天混日子的各级官府了……
联想到去年冬天,陆炜陆绎叔侄出狱,虽然落了个削职为民、发还原籍,但终究是重获自由了。
吴时来当时以为是苏州两个陆家大力营救的结果,现在看来,赵昊和江南集团也没少出力……
所以说吴叔叔懂行啊,一猜就中。
不错? 赵昊去年冬天在京时,受陆家所托? 大把撒钱买住了司礼监一众大珰? 让他们替关在诏狱三年多的陆家叔侄说话。
如今九大家已成过眼云烟,平湖陆家也没了东山再起的可能? 隆庆皇帝关着他们叔侄一是泄愤,二是想看看能不能抄没陆家的家产,来给宫里回一回血。谁知陆家的财产早就被徐阁老家吞掉了,哪还轮得到嗡嗡?
所以陆炜叔侄已成鸡肋? 而且陆炳怎么说也是他父皇的奶兄弟? 让那叔侄死在诏狱里,也着实不好看。于是等高拱上台后,隆庆略一示意? 高胡子便请旨以陆炳对先帝有救驾之功、辅佐之劳? 应对其子弟网开一面为由,释放了他叔侄。
这样既彰显了皇帝的仁德之心? 也让高拱卖了个人情给江南帮。
陆炜陆绎平安回到苏州后? 陆匡和两人商量后,便将陆家执掌锦衣卫几十年来? 暗中誊录的卷宗副本献给了赵昊。一是作为谢礼,二是此物已经不是如今的陆家能拥有的? 徒招祸尔。
赵昊命人将卷宗保存在保卫处的西山岛内库中,这次精心挑选出这两箱带来了金陵。
所以此次南京之行,他根本就是来搞事情的。在魏国公灵棚中呛声那陈王谟,不过是要让事情显得顺理成章些罢了。
赵公子可是反复强调,师出有名的重要性的。
但他也没想到,那帮人居然同样迫不及待,想要跟自己算账……
这可真是,关门挤鼻子,碰了个巧茬儿。
~~
好半晌,吴时来把卷宗草草浏览一遍,这才疲惫的长出口气道:“太多了,我一个人可搞不掂。”
“谁说让吴叔叔单枪匹马来着?”赵昊从沙发上坐直身子,给吴时来戴顶高帽道:“以您今时今日的地位,像小辈那样亲自下场厮杀也有失身份了。您只需提纲挈领,掀开这场大戏的序幕即可,到时候自然会有无数人跟进的!”
“哦,你这是要把这帮南京勋贵,变成人人喊打的丧家犬啊!”吴时来顿时懂了。
“难道他们不是吗?”赵昊淡淡一笑。
“倒也是。”吴时来不禁莞尔颔首,南京勋贵本来就以当初靖难之役,站错队的建文旧臣居多。一百多年来远离北京,更是边缘化到极点。不然也不至于都抱着个漕运不撒手,实在是没别的出息啊。
就这,还让漕运总督府渐渐占了上风,漕运总督一个文官压得总兵府一窝子勋贵服服帖帖,不是一群菜伯夷是什么?
“吴叔叔不是一直担心,高阁老会跟你秋后算账吗?”赵公子从桌上拿起漂亮的玻璃酒瓶,给吴时来倒了杯血红的葡萄酒道:“小侄帮你想了一篇大文章,做好了不说高升,但保准高阁老也动不了你。
然后他也给自己倒一杯,与吴时来轻轻一碰道:“题目就叫《奏请整顿留都勋贵疏》,如何?”
“唔……”吴时来端着酒杯沉吟起来。赵昊的意思他太懂了,在大明官场上,声望就是升官梯,就是护身符。身为越中四谏之一,这套他太熟了。
而且吴叔叔现在身为操江都御史,原则上长江沿岸城市的不法之事,他都可以风闻上奏,这是他的职责所在,无可指摘。
与其整日惴惴,不如开他一炮,把声望刷得高高的,那样高拱也奈何不了他了。
而且说起刷声望,还有比这群勋贵更安全高效的吗?
没有了。
吴时来沉吟片刻,拿定主意道:“行,我上这个本。然后呢?”
“吴叔叔上疏之后,就不用操心了。”赵昊笑道:“南京城这么多饥肠辘辘的御史呢,就当帮他们完成今年的任务了。”
“那好,你来安排。”见他成竹在胸,吴时来也不瞎操心了。江南帮如今虽然缺少大佬在朝廷坐镇。但江南乃文运昌盛之地,进士像韭菜似的割了一茬还有一茬,是绝对不会缺少打手的。
说起来,他就是江南帮的打手出身啊。吴叔叔便笑道:“只是这股风潮掀起来,该当如何收场啊?”
“这是勋贵们操心的事。”赵昊呷一口美酒道:“他们什么时候认清楚,自己就是一群彻头彻尾的可怜虫,不再那么膨胀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呵呵,也是。”吴时来想想,不禁笑道:“这些家伙无法无天惯了,哪个不是一腚的屎?还不夹起尾巴来做人,不是找死是什么?”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闪身进来一人,凑到赵昊耳边低声禀报起来。
那人都进来好一会儿了,吴时来才发现他,吓了一跳。“这位哪儿冒出来的?”
“来报信的。”赵昊冷笑一声,转述那人禀报的内容。原来是方文打听到,勋贵们做了两手准备,除了在小仓山纵火外。还在天黑前派家丁出城,要假扮长江水匪绑他的票!
吴时来吓了一跳,怒道:“贼子敢尔,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反正出了什么事,往百万漕丁身上一推,与他们有何干系?”赵昊哂笑一声道:“人在确信威胁不到自己的情况下,都格外胆大。”
“我回去就调兵护送你去苏州,看谁敢动操江衙门的船!”吴时来霸气四射道,长江可是归他操的,怎么能容忍别人乱来?
“吴叔叔稍安勿躁,咱们不妨将计就计,趁机把事情闹大,”却见赵公子诡异一笑,朝着吴时来低声道出自己的打算。
“我的天,你这样行吗?”吴时来倒吸口冷气。
“这有什么不行的。”赵昊却信心十足道:“我这次要让他们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
许是因为小仓山失火的缘故,赵公子取消了翌日回苏州的计划。
第二天,他亲自视察了火场,慰问了青楼的店东和姑娘们,并表示小仓山管理公司,将免费重建这家青楼!同时采取更严密的防火措施,以杜绝再次发生火灾。
然后赵昊又拜访了上元知县张东官,亲自报案小仓山被纵火,张东官表示一定严查不怠,全力维护本县的营商环境。
在赵公子为昨夜火灾善后的同时,陈王谟的弟弟陈王诚也在十几名家丁得簇拥下,骑马由神策门匆匆出城了。
赵昊忽然改变行程,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得赶紧通知埋伏好的人手稍安勿躁。别等半天等不到,以为错过了,就打道回府去了。
一行人又出了上元门,便纵马沿江往下游奔去。
傍晚时,陈王诚等人奔出八十余里,来到长江北新洲。北新洲是一处江心沙洲,位于瓜洲与仪征之间的江面上,州上芦苇茂密,沼泽遍地。
因是刚淤出的沙洲,目前还不宜居,因此只有秋天才会有两岸的农民驾船来收割芦苇,这时节无人居住。
第一百一十六章 艺术总监
此处江面狭窄,又是枯水期,岸上和沙洲的距离也就一里多。陈王诚命人寻到一条小船,让手下划着亲自上了沙洲,找到埋伏在这里的一众家丁,对他们面授机宜后,天就彻底黑了。
“二爷,不如在芦苇荡里凑合一晚,天亮再回?”手下人好心建议道。
“不了,他们还在岸上等着我呢。”这才二月,夜里冷得很,陈王诚这种公子哥,才不会在野外露宿呢。“一里近远,抬脚就到了。”
说完便跳上载他来的小船,回头再度叮嘱道:“那是条通体雪白的船,远远就能认出来。记住,不要伤那小子性命,绑了他就去淮安交给宋大掌柜,他知道该怎么办。”
看这架势,宋啸鸣已经彻底成为,勋贵们的专用背锅侠了。
“二爷放心,都记住了。”手下陪笑点头道。
“要是万一……我是说万一失手被擒。”陈王诚目光一凛,扫过众人道:“你们该怎么说?”
“我们是失业的漕丁,找姓赵的讨说法。”手下笑道:“二爷放心,打死不会供出金陵这边的。”
“嗯。”陈王诚这才满意的点点头,给众人吃定心丸道:“你们放心,真要是出了事,漕运衙门会出面捞人的,不会让你们受苦。”
“二爷放心,我们生是漕运的人,死是漕运的死人!”家丁们轰然应声,士气十分高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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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事关整个漕运集团的生死,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还是懂的。
“好,那我等你们的好消息了。”见军心可用,陈王诚十分高兴,遂放心的下令开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不一会儿,船到对岸。陈王诚等人四下张望,不见在岸上等候的人马。
“怎么回事儿?”陈王诚奇怪问道:“人呢?”
“是不是天黑看不清,咱们跑偏了?”护卫头目猜测道。
“唔,有可能。”陈王诚眯着眼左右看看,上下游都黑黢黢一个样,确实不容易分辨方位。
“留下两个,其余人分头找找看。”他一声令下,几个护卫便分头各奔东西,只留两个人原地保护。
松明火把之类的照明物都留在了马背上? 三人连个引火的工具都没有? 只能在黑夜里傻站着,等派出去的人找到马队回来接。
一时间,江岸上安静极了,唯闻江水滔滔声。
这黑黢黢、静悄悄的景象,让陈王诚心里一阵阵发毛,便没话找话道:“我给你俩讲个笑话吧。”
“好。”手下闷声道。
“说东宁伯小时候? 懂事儿特别晚,都十来岁了? 还啥都不懂。”陈王诚便笑道:“那年他二叔成婚? 婚礼第二天晌午? 小两口还不起床。那边他奶奶还等着新人敬茶呢? 就让东宁伯去催催。”
“不一会儿? 东宁伯回来了。他奶奶问? 起了吗?东宁伯说? 起了一半了。”陈王诚自己先怪笑起来道:“一屋子人都懵了,这是啥意思?到底起了还是没起啊?就问他啥叫起了一半?他就说……”
陈王诚捏着嗓子学小孩腔调道:“嗯,因为二叔只起了上半身? 新婶婶只起了下半身哩……”
说完他捧腹大笑起来道:“你们说可乐不可乐?这都多少年了? 我们还提起来就笑……”
“咦? 你们怎么不笑? 听不懂吗?”他奇怪的回头问道。
回答他的,却是一柄锋利的匕首。
一人从身后抵住了他的脖颈,恶狠狠的低声道:“不许出生,不然弄死你!”
陈王诚登时吓傻了,像被捏住脖子的鹅,哪还能发出声来?任由对方用布头堵住他的嘴,然后反剪双手绑起来。
他身后的两个护卫,自然已经无声无息被拿下了。
主要是天太黑,对方也分不清三人谁是谁,只能都留下他们的性命。
至于其余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
二月十二,赵公子终于处理完了善后事宜,在芙蓉池登船,准备离开金陵。
余甲长等人前来相送,看着被烧成废墟的快绿楼,在这湖光山色中十分扎眼,就像美人脸上的疤一样难看,连带着芙蓉池畔的人流也小了不少。
毕竟休闲娱乐安全第一嘛。火灾之后,多少会有一段时间的不良影响……
对于明明已经接到预警,却仍没防住有人纵火,余甲长十分羞愧,向赵公子引咎请辞。说自己也年纪大了,跟不上公子的新思路了,还是功成身退,回蔡家巷小学看着孩子们成长吧。
“老甲长,这次的事情责任在我。”赵公子确实也有换人的念头,这段时间观察下来,整个小仓山商业区,生意红火归红火,档次却没上去。品味更不尽如人意,大红大绿的调调,很难登大雅之堂。
这跟赵昊把小仓山打造成引领生活风尚,创造消费潮流的高档休闲娱乐中心的初衷,着实相去甚远。
但这种时候可不能换人,不然会寒了一班忠心耿耿的老伙计的心。他便主动揽过责任,温言慰留起来。
最后好说歹说,让老甲长再干一年,等自己物色到接班人选再退不迟。
挥别了老街坊们后,赵昊乘坐画舫往金川河而去。
路过潇湘楼时,忽听一阵悠扬的萧声。
赵公子不由循声望去,便见那花魁女史齐景云,未施粉黛穿着件水田氅衣,戴一顶灰纱巾,像个黄冠一般,姿态优雅的端坐在阳台上,婉转的萧声不知引得多少狂蜂浪蝶如痴如醉。
能得中花魁者,非但要有人间绝色,还得身怀绝技,比如那郑燕如就弹得一手好琵琶,齐景云则吹一口好箫。
“好一曲《阳关三叠》啊。”船舱中,正调素琴阅金经的一对好朋友,神情都有些不善。
“长亭柳依依,伤怀伤怀,祖道送我故人,相别十里亭。情最深,情最深,情意最深,不忍分,不忍分……”马湘兰跟着曲子轻轻哼唱道。
小竹子哼一声道:“就知道那齐花魁放着好好的秦淮河不待,跑到小仓山肯定不怀好意,分明是来钓金鳌的。”
“都说齐大家的吹是七情音,果然声声入耳,动人心弦啊。”马秘书不好像张筱菁那样直接,轻叹一声道:“可惜表错了情,以公子的音乐素养,指定听不出曲中意来。”
这也是马秘书很郁闷的地方,她弹得一手好琴,但对公子演奏好比对牛弹琴。她这才无奈放弃自己的音乐特长,干起了文秘工作……
果然,甲板上的赵公子,只是礼貌的向自己的后援会女干部挥手道别……当初雪浪组了红楼诗社,请两位花魁郑燕如和齐景云为左兰台、右纳言。在三人和一众骨干的努力之下,诗社的队伍一度壮大到数百人,在金陵风骚一时。
但随着赵昊这二年新作难产,雪浪跑去昆山,诗社同好散了不少,郑燕如也没了热情。这二年全靠齐景云在操持,诗社这才没散架。她的潇湘馆就成了红楼诗社的同好们聚会的地方。
赵昊在小仓山度假期间,得知此事后,觉得很对不住这位粉头,就接受邀请参加了一次诗会。并将自己的几首‘新作’公布出来,以飨粉丝。
那次诗会倒是颇具盛况,包括郑燕如在内,那些常年不露面的诗社成员也都到齐了。甚至那些平日里高不可攀的秦淮花魁们,也纷纷来求偶遇,可惜赵公子早早便回留云山居去了,让她们扑了个空。
花魁无限好,也跟赵公子无关了。亏本的买卖,他是不会做的……
齐景云一曲终了,目送着画舫消失在金川河上,然后无限怅然的叹了口气。赵公子如今愈发高不可攀了……
她轻轻搁下洞箫,拿起桌上洒金笺来出神阅看,上头正是赵公子送给小竹子的那首《水调歌头》。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她一时竟有些痴了,直到丫鬟把她唤回神来,她才知道赵公子让人送了个帖子过来。
齐景云心中一阵小鹿乱撞,暗道铁笛怎么会听不懂洞箫呢?她带着难以自已的微笑,展开帖子一看,却不由愣在那里。
根本不像她想的那样,是送给自己的诗词。而是一份聘请她为小仓山管理公司艺术总监的聘书。
“这是什么鬼?”齐景云两眼发懵,艺术总监是干什么吃的?
不错,她就是赵公子物色接余甲长班的人选。毕竟秦淮花魁得品味,始终位于大明时尚的顶端,江南的新潮流也一直是她们引领的……可谓专业对口。让她先跟着余甲长熟悉一年,应该就能胜任了。
但赵公子为了避嫌,决定还是不当面提出邀请,不然家里醋坛子一翻就是五个,着实麻烦。
如果齐景云有兴趣,自然会写信问他,到时候在信上说就是了。
可见连理公司的组建,还是深深改变了赵公子的作风,让他更自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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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远离了芙蓉池,赵昊才回头望去,心中满是遗憾的暗叹:
‘夭寿啊,本公子两辈子都还没做过大保健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最长的路是赵公子的套路
科学号从外金川门出了金陵城,便沿长江顺流而下,抵达北新洲时天已经黑透了。
长长的沙洲将长江水道一分为二,江面狭窄,水流湍急,四面又一片漆黑,行船十分困难。
负责掌舵的是牛长老的儿子牛欢,虽然还不到四十岁,却已经在长江上掌舵十几年了。
借着船灯的光,他紧盯着江面,眼看要过去这段了,忽然发现北面沙洲的芦苇荡中,影影绰绰的有动静……
牛欢忙拿起望远镜仔细一看,隐约只见数条快船从芦苇丛中划出,正摸黑朝着科学号包抄而来。
“有情况!”牛欢忙大叫一声,同时拉动了舵室内的警铃。
铛铛铛的警铃声中,全副武装的护卫们从船舱内涌出,迅速占据船上各个射击位置,隆庆式步枪装药上膛,严阵以待。
见行踪暴露,那些快船上的人也不掩饰了,纷纷点起火把,亮出弓箭刀枪,大声叫嚣起来。
“停船停船,不然不客气了!”
眼看去路被挡住,科学号果然缓缓停了下来,同时有人拿着铜皮喇叭喊话道:“此乃官船,载有贵客,速速让开,否则格杀勿论!”
“我们找的就是贵客,让姓赵的小子出来说话!”对面领头的嚣张道。
“我是赵昊,你们要做什么?”不一会儿,科学号上响起个义正言辞的声音。
“我们要请你去做客,识相的劝你乖乖下船过来,”领头的大声道:“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休怪我们不客气了,到时候刀剑无眼,伤到赵公子的贵体就不好了。”领头的冷笑一声,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让人朝船上射了一箭。
笃地一声,羽箭射在了船舱壁上。
“敌袭,立即还击!”一声暴喝在科学号上炸响,继而船上枪声大作。
黑暗中,数不清的火舌喷吐,弹丸呼啸而至,小船上登时响起一片惨叫声,落水声。
这次被平江伯派来绑票的有一百多号人,一阵排枪,便被撂倒了二十来个……
余下的家丁们都懵了? 剧本不是这样的啊? 不是说这种有钱有势没见过血的小子最惜命吗?
只要吓唬吓唬就会乖乖束手就擒吗?怎么下手这么狠啊?而且还他妈有鸟铳?!
“刘哥? 怎么办啊?”手下人都望着领头的。
那领头的刘哥纠结片刻,终于在第二次排枪又撂倒十来个人后才如梦初醒。对方凭着火器犀利船又高? 己方根本不是对手。
他赶紧发令道:“撤!”
众家丁纷纷调转船头? 拼命划船想要往下游逃窜。
孰料刚转过头来? 就悚然发现? 不知何时? 前方出现了一排两三百料的大船。
船上火把通明? 将船体照得纤毫毕现? 正是操江都御史衙门下辖的巡江战舰苍山船。
每条苍山船上? 有水兵30名? 大佛郎机两座,碗口铳3个,鸟铳4把,喷筒40个,药弩4张,堪称火力强劲了。
几条苍山船把去路一拦,家丁们根本不敢硬闯。
“趴在船上,通通不许动,否则格杀勿论!”官军的吆喝声从苍山船上传来。
家丁们赶紧乖乖照做,而且这样还能躲避身后的鸟铳。
~~
半个时辰后,官军带队的尹千户来到科学号上,满脸堆笑的向赵公子行礼。
“公子,歹人都抓起来了。”
“哎呀,这次多亏了尹大哥啊。”赵昊热情的扶住他,身旁的蔡昆便将一沓厚厚的白银票塞进了他袖中。
电光火石间,蔡昆清楚瞥见票面的颜色是红的,便知道这是十两面额的银票。这一摞怕是得有个两千两了。
“哎呀,这是干什么?”蔡昆登时乐得合不拢嘴,假假谦让道。
“给弟兄们喝茶。”赵昊笑道:“不是尹大哥和弟兄们恪尽职守,夜巡不辍,这次我们怕是要栽在歹人手里了。”
“都是应该的,应该的。”蔡昆忙赔笑道,其实他看的清楚,赵公子的护卫方才两轮排枪,便干掉了一小半的贼子。完全不需要帮忙,也能击退来犯之敌。
赵公子这么说,显然是希望把这笔账算在操江衙门头上。他一个富贵公子,出手这么狠辣,确实容易招惹非议。
尹千户自然求之不得,这可是剿匪的功劳啊,就算赵公子不另给钱,他也愿意抢这个人头。
“只是那帮歹人,口口声声说,他们是运河的漕丁,来请你去淮安做客的。”但他要是不晓得轻重,吴时来也不会派他带队。
赵公子得先把案子坐实了,人家才愿意兜着。别弄得黄泥巴掉到裤裆里,那么不是屎也没人愿意兜了。
“尹大哥放心,他们的鬼话只能骗鬼!”赵昊冷笑一声道:“把他们带上来,我们当面对质!”
“正要送给公子审问。”尹千户赶紧拍拍手,几名官军压上个五花大绑、鼻青脸肿的汉子,正是那领头的刘大哥。
“冤枉啊。”刘大哥果然大声争辩道:“我们是北运河的漕丁,只想请赵公子到淮安做客,绝无恶意!”
“那这是什么?”赵昊指着,身后舱壁上那支羽箭,一脸愤慨道:“要不是本公子躲避及时,就让你一箭射杀了!”
“啊?”刘大哥神色一慌,忙狡辩道:“不不不,这是误射!小的们太激动,不小心射出来的……”
“哼,你少睁着眼说瞎话了。”赵昊冷声道:“我问你,谁让你们在这里埋伏本公子一手的?”
“没,没人指使,我们自发的。”刘大哥忙道:“我们是听说是你主张漕粮海运,断了我们漕运的生路,来找你讨说法的。”
“你们是从淮安来的?”赵昊冷冷问道。
“对。”刘大哥点头。
“这阵子没去过金陵?”赵昊问道。
“没。”刘大哥摇头道。
“有金陵来人找过你吗?”赵昊追问。
“没,没有。”刘大哥矢口否认道:“咱一个苦哈哈的漕丁,哪劳京城的人惦记?”
“真的?”
“真的。”
“你发誓?”
“我发誓!”
“那就奇怪了……”赵公子却露出猫戏耗子的神情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今晚会路过北新洲?整个大明只有平江伯一人知道此事,他还在金陵城呢!”
“这……”刘大哥登时额头见汗,想要改口无奈方才把话说的太死。
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忽听护卫沉声禀报:“抓到一条漏网之鱼!”
“带上来!”赵公子一挥手。
马上,两个护卫提留着个鼻青脸肿的锦袍男子,出现在灯火通明的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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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护卫狠狠一掼,那男子登时委顿余地。
“二爷?!”看清那人竟是陈王诚,刘大哥终于破功,不禁失声叫道:“你怎么不走啊?二爷!”
“瞎嚷嚷什么?”陈王诚白他一眼,然后对赵昊竖起大拇指道:“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赵公子高,实在是高!”
说着便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道:“我承认,是我从我哥那听说了你的行程,想请你到淮安做客,好好聊一聊漕粮海运的事情的。怎么得吧?”
“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赵昊却飞起一脚,踹在他心口上,把陈王诚踹成了只虾米,怒不可遏的吼道:“你对付我只是幌子,真正的意图是袭击长公主!”
“什么?”陈王诚惊呆了。“我要袭击长公主?”
“什么?!”尹千户都惊呆了。
“你放屁!”陈王诚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登时恢复了力气,挣扎着怒道:“想要栽赃陷害,没门!”
“事到如今还敢抵赖?!”赵昊冷笑一声,双手朝北方抱歉道:“我干娘宁安长公主殿下来金陵过冬,正要搭我的船回扬州去,不意被你们这帮反贼侦知了行踪,居然丧心病狂,意图行刺她老人家!”
说着他提高声调道:“这种泼天的大事,借我个胆子我敢撒谎吗?!”
“不敢。”尹千户眼睛瞪得溜圆,没想到出现这种神转折。震惊之余,他略一寻思就明白么大的事情,赵昊是没法撒谎的。这可是长公主遇刺啊,震惊朝野!
除非高贵仁爱的宁安长公主和他串通撒谎,那怎么可能呢?
尹千户脑瓜子嗡嗡的,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下立了多大的功劳!这可是营救长公主啊!比营救赵公子值钱一百倍一千倍!
登时,他望向那陈王诚的眼神登时就不一样了。尹千户意识到,自己下半辈子荣华富贵都在这小子身上了。想到这儿,他眼珠子都绿了。
“不可能,你说长公主在你船上就在啊?有本事让殿下出来啊!”陈王诚脑瓜子登时嗡嗡的,他大哥也没告诉他,这船上还有当今皇上唯一的妹妹啊。不,一定没有!不存在得!
“安静!”舱室内忽然响起一声娇叱,一个宫装少女走出了戒备森严的船舱。“我干娘需要休息!”
那少女也就十六七岁,生得倾国倾城、气质更华贵无比,月光之下,恍若仙娥,让甲板上的人们一阵失神。
“这位是长公主殿下的义女,当朝张大学士的千金。”赵昊轻咳一声,不是很开心别人这么看自己媳妇。
既然小竹子加入了连理公司,赵公子便认为她已经与自己喜结连理了……
ps.夭寿啊,今天电脑忽然罢工了,自己捣鼓了半天也没弄好,还累得腰疼,只好送修。结果一看是主板坏了,换了个主板,回来发现我擦win10变成盗版了,又打电话给微软客服,好一个折腾,彻底利索都天黑了。我赶紧继续写,估计今晚写不完了,明早起来继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事后诸葛诚意伯
好半晌,尹千户才回过神来,小声问赵昊道:“这,这是哪位?”
得,感情刚才光顾着看美女了,连赵公子的话都没听清。
“这是长公主的义女,张大学士的千金张小姐。”赵昊咳嗽一声道。
“哎呀,失礼失礼!”尹千户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用什么礼节好了。
“这位大人不必多礼。”张筱菁用一种疏离淡漠、高高在上的语气道:“刚说过了,我干娘需要休息,不要再让我把话说第三遍了吧?”
“是是,张小姐息怒,我们这就下船。”尹千户赶紧点头哈腰。
“多谢了。”
张筱菁福一福,转身进去了船舱。
甲板上一片死寂,这下没人敢出声了……
陈王诚更是彻底没了气焰,哆哆嗦嗦像是雨中的鹌鹑。
他已经深信不疑,自己捅了天大的篓子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船上没有长公主,只有张大学士的女儿,也够他和他哥喝一大壶了。
张相公原本分管军事,陈以勤致仕后,他又兼管河工,如今正是漕运衙门的顶头大老板。自己居然袭击他女儿……
滴滴答答一阵水声,他身后的刘大哥裤裆湿了一片,竟然吓尿了。
见赵公子厌弃的捂着鼻子,尹千户赶紧低声吩咐道:“把他们带下去!”
几个官兵赶紧把瘫软在地的陈王诚和姓刘的拉起来、堵住嘴,带回战船上。
“这下千户大人相信了吧?”赵昊语气疏离,对他不信任自己表达不满。
“从来就没怀疑过!”尹千户急忙解释,却又怕吵到舱里的贵人,赶紧双手捂住嘴,样子十分可笑。“小人奉中丞之命前来,自然唯公子马首是瞻。”
说着将袖中的白银票奉还道:“怎么敢收公子的钱呢?”
“拿着吧,本公子给出去的赏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赵公子一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公子赏。”尹千户身子登时酥了一半,竟就势给赵公子跪下了。
“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赵昊伸手扶他。
尹千户却长跪不起,给了自己两个耳光道:“小人方才太该死了,抓到这样大逆不道的恶徒,居然还劳公子审问,打搅了贵人休息,真是罪该万死!”
“行了,不知者不怪嘛。”赵昊如今也是阅人无数,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便压低声音笑道:“放心? 尹大哥营救之功,干娘那里会知道的,张大学士也一样。”
“哎哎,多谢公子!”尹千户求的不就是这个?他砰砰连磕了几个响头? 激动道:“往后我尹政就是赵公子的人了!”
“自家兄弟? 好说好说。”赵昊笑着扶起他来。
“敢问公子? 此事该如何处置?”尹政态度端正的请示的道。
“兹事体大? 我不能做主。”赵昊寻思片刻道:“请尹大哥到客厅喝茶? 我请示下干娘。”
“应该的,应该的。”自然他说什么是什么。
赵昊便让护卫领着尹政到一层客厅? 自己则进去了那戒备森严的二层舱室。
~~
舱室内? 只有小竹子、马秘书和巧巧三个,哪有什么长公主? 就连小县主都先一步去了苏州好么?
不然方才出面的该是柳尚宫,而不是小竹子了。
一看到赵昊进来,小竹子赶紧迎上来? 满脸惴惴的问道:“赵公子? 刚才小妹没露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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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呢。”赵昊笑道:“就凭你这一亮相,说自己是瑶池仙女他们都深信不疑的。”
“讨厌!”小竹子顿时喜形于色? 佯嗔道:“说正经的呢。人家长这么大? 还头一回撒谎呢,而且还是撒这种弥天大谎。”
“安啦,越大越好,大了才过瘾。”赵公子咽下唾沫道:“反正他们也没处查证的,回头跟干娘对对口供,不就天衣无缝了。”
这几个月,赵公子可是给干娘创造条件,过了大瘾了。为了让干娘高兴,他连爷爷都踢到了两千里外的广州去,还献祭了亲爹。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次小小利用一下干娘,她老人家定然不会介意的。
赵公子又跟三位美女说说笑笑,吃了碗宵夜,这才下楼去见尹千户。
客厅中,尹政笔挺的坐在椅子上,给他奉上的茶点香茗也丝毫未动。
这是他事业关键点,能不能上去就看这一下了,可不能出一点纰漏。
见赵昊进来,尹政马上起身相迎,恭声问殿下有何指示?
“唉,我干娘慈悲为怀。”赵昊背着手,一脸不甘道:“说既然没伤到人,就不要闹太大了。”
“殿下真是菩萨在世啊。”尹千户忙大赞两声,长公主会作此反应,不出他预料。毕竟长公主离京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再闹大了实在不好收场。
“但是,绝对不能轻饶他们,要让他们复出惨重的代价!”赵公子咬牙切齿道:“这是我说的。”
“那是自然!”尹千户马上同仇敌忾道:“一群宵小胆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不让他们比死还难受,不足以平民愤!公子说怎么做吧,我都听你的!”
“你这样……”赵昊便压低声音,吩咐起来。
“明白明白,公子放心吧,这种事儿,末将熟得很。”尹千户一听,正在自己的业务范畴,马上笑逐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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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平江伯府,陈王谟提心吊胆一宿没合眼。
按说他弟弟昨晚怎么也该回城了,却一直没见人影。让人去寻找,也如泥牛入海……
天亮,依然不见回报,陈王谟愈加担心出了纰漏,顶着对黑眼圈,和一帮勋贵焦躁的在堂上躲来躲去。
终于,快到午时,派出去的人慌慌张张回来了。
“大事不好了,伯爷!二爷和刘大哥他们被操江衙门的人抓了!”
“什么?!”陈王谟霍然起身,难以置信道:“操江衙门吃饱了撑得吗?管我们漕运衙门的闲事儿?!”
漕运衙门管大运河,操江衙门管长江,双方在镇江和扬州之间,有一段辖区是重合的。因此日常多有往来,但因操江衙门管的是江防,跟漕运衙门职责分明,所以不像漕运河道间那么多龃龉,双方一直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陈王谟挑选动手地点,特意选择辖区重叠的地方,已经照顾到了操江衙门的面子,真出了事情,后者完全可以推个一干二净。没想到他们居然还不识趣!
真是他娘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小人原本也不清省,只看到操江衙门的战船封锁了北新洲一带。还好小人一个亲戚是领兵的百户,从他口中才知道了昨晚的原委。”
手下人赶紧将打听到的经过,一五一十禀报给平江伯,带着哭腔道:“二爷和刘大哥他们捅破天了,事情大条了啊伯爷……”
“啊……”陈王谟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失手打碎了钟爱的紫砂壶,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
“大哥,稳住啊。”见陈王谟庙里长草慌了神,一旁来听消息的南和伯赶紧扶住他道:“咱们得赶紧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压下去,不能把事情闹大啊!”
他们几个也派了家丁一起去的。这些勋贵的家丁,其实就是世世代代依附于他们的亲兵,打断骨头连着筋,出了事儿一个也逃不脱!
“是啊,老陈,这事儿透着诡异。”东宁伯也阴着脸:“你家老二是去通知他们有变化的,按说前天夜里就该把话传到,早就离开北新洲了。昨晚怎么能被一锅烩了呢,不应该啊!”
“嘶……”陈王谟倒吸口冷气,确实不对劲啊。
“哈哈哈!”素来以智多星自居的诚意伯刘世延,忽然怪笑起来道:“看来你们还没笨到姥姥家。”
“你看出什么来了?”众人也顾不上计较他阴阳怪气,催促道:“快说说看!”
“很简单,”刘世延二月天摇着羽扇,摇头晃脑道:
“长公主来南方过冬,这咱们都是有耳闻的。可她真在船上的话,姓赵的小子只消报一下她的字号,老二他们就是头再铁,也保准吓得掉头就跑。怎么会‘被抓了才知道船上有,长公主和张大学士的千金’呢?”
“不错,他手下只说‘船上有贵人’,分明是混淆视听,诱我们的人上钩啊!”南和伯一拍大腿,恍然道。
“现在明白了?”刘世延用扇子指着陈王谟道:“而且看来,那日在国公府吊唁时,他是故意激怒你,又透露行踪给你,引诱你动手的。”
“怎么会呢?”陈王谟一阵面红耳赤,他向来自诩甚高,没法接受被一个毛头小子耍了的结果。
“怎么不会呢?当天你们给人家烧了小仓山,多大点事儿啊,用得着姓赵的小子亲自处置吗?他不过是借故耽搁一天,一来给操江衙门布置的时间,二来等着你们再派人去报信,好抓个对证!”
说着他满脸讥讽对众人道:“人家早就设好天罗地网要收拾你们了,你们这群蠢货也真是不自量力,还要绑人家的票?九大家尚且被姓赵得收拾的服服帖帖,何况你们这些米虫了。”
众人被气得够呛,却又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气哼哼道:“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说?”
“呃……”事后诸葛诚意伯尴尬一笑,心说我事先也看不透啊。
ps.这张算昨天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通关节与讲原则
魏国公府,今天是老公爷头七的日子。
此时有‘烧七’、‘守七’的风俗,就是说从死者去世之日算起,每七天为一个忌日,即所谓‘头七’‘二七’、‘三七’,直至‘七七’。
因为据说死者从去世之日起,每隔七天阎王要审问亡魂一次,共过堂七次,故又称‘过七灾’。为了帮过世的亲人过关,家人逢七都要焚香烧纸,贡献酒肴祭奠。其中又以头七和末七祭礼最为隆重,要亲友皆至、孝子哭灵的。
于是头七这天,一众徐家亲朋、南京勋贵又吹吹打打,哭哭啼啼的折腾了一天。至亲好友夜里还得守夜,待午夜吃了‘头七馄饨’后,又要派人到别人家地里‘偷菜’,目的是要被偷之家咒骂,据说骂得越凶,阎王爷那边关过的就越快,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其实徐家完全没必要‘偷菜’,就魏国公这半个世纪干的坏事儿,不知多少人咒骂他呢……
白天烧七时,平江伯、南和伯这一干子伯爵,哭的比谁都凶,声嘶力竭的念着老公爷的好,说恨不得跟他老人家上路。弄得徐邦瑞好生尴尬,你说他个亲儿子总不能让外人比下去吧?不然宾客们都搞不清到底谁死了爹?
徐邦瑞只好也跟着不停的嚎丧,一天下来嗓子肿的像塞了棉花,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好容易捱到天黑,心说这几个傻伯夷终于可以走了。谁知几人居然坚持要留下给老公爷守灵。
“我谢谢你们啊……”徐邦瑞嘶哑着嗓子,没好气道。
“不客气,应该的。”陈王谟几个就像看不懂气氛一样,死皮赖脸留了下来。
夜深,宾朋散尽,就连徐家人也都撑不住,溜号回去休息了。
看着变得空荡荡的灵棚,徐邦瑞这才冷笑道:“说吧,你们又闯什么祸了?”
他虽然还没继承爵位,但俨然已经是金陵勋贵之首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漫说金陵只有魏国公府一家公爵。就是放眼大明,又有哪家勋贵敢列中山王府之前?
“这……”陈王谟几人互相看看? 尴尬笑道:“果然瞒不过大公子。”
这才吞吞吐吐,将那日吊唁之后发生的事情? 避重就轻讲与徐邦瑞。
“什么?”徐邦瑞一听就炸了毛,要不是在他老子灵前? 他非得操娘日宗不可。
“你们这帮不知死活的王八蛋? 招惹谁不好,偏去招惹那祖宗!”恨得徐邦瑞一脚揣在陈王谟大腿上? 把他踹趴在地下。
“我们也是被他逼上绝路? 气不过才想吓唬吓唬他的。”南和伯小声道:“就是想让他知道知道我们不是好惹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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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那小子竟故意撩拨我们上套……”东宁伯也苦着脸道。
“你们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找死!”徐邦瑞气抖冷的指着几人道:“我们徐家都斗不过那煞星,谁给你们的勇气去招惹他的?!”
“大公子干嘛总说些丧气话?堂堂魏国公府? 还能怕个毛头小子?”诚意伯刘世延唯恐天下不乱道。
“我家老二还在西山岛上倒夜香呢!”徐邦瑞冷笑一声,根本不吃他那套道:“是我儿子拜赵公子为师? 这才缓和了两家关系? 现在与他称兄道弟? 关系紧密,你们休想挑拨我与赵公子的关系。”
说着他脸一沉道:“再挑唆一句? 就彻底绝交!”
“别别? 大公子误会了? 我们不是不服气,我们是来求救的。”南和伯赶紧捂住刘世延的臭嘴? 满脸堆笑道:“正是知道大公子与那赵公子相善? 还请代为说和一二? 化干戈为玉帛啊。”
“哦,现在想着化干戈为玉帛了?”徐邦瑞哂笑一声道:“七天前不是挺硬气的,要让人家走着瞧吗?”
“这不已经瞧过了吗……”东宁伯讪讪道:“大公子,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就别挖苦我们了。看在咱们几代人交情的份上,救我们一次吧。”
“是啊大公子,咱们金陵这帮人猫不叼、狗不咬,全靠彼此同气连枝,你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管管管,我怎么管?”徐邦瑞冷哼一声道:“我连自己弟弟都要不回来,哪有本事帮你们?”
刘世延翻下白眼道:“你那是故意不让徐邦宁回来吧。不然凭你儿子和赵昊的关系,真要开口捞人,就不信姓赵的不给这个面子。”
徐邦瑞登时面色铁青,一指门口道:“滚出去!”
几人赶紧七手八脚把刘世延这个惹祸精架出去,然后进来跪在徐邦瑞面前。
“大公子尽人事、听天命吧。只求给那赵公子带个话。”陈王谟郁闷的低头道:“这次我们认栽了,条件随便他开,只求别把事情闹大。”
北京那帮当官的,可早就看他们这些勋贵不顺眼了。真要传到隆庆皇帝那里,罢官下狱、褫夺爵位都是轻的,弄不好要抄家流放的,那可比死了还惨。
“我这头七守孝呢,怎么去见赵公子?”徐邦瑞一脸为难道,他可不会轻易答应的。一点诚意都没有,还想让自己帮忙当说客?门儿都没有。
“大公子救命啊……”
“我等日后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定以大公子马首是瞻,你让我们往东绝不往西,让我们撵狗绝不撵鸡!”
几个勋贵苦苦哀求起来,他家的清客也从旁帮着劝。好说歹说,徐邦瑞才松了口道:
“行了行了,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的。”
说着他看一眼徐维志道:“你明天快马加鞭去找你师父,告诉他我们事前丝毫不知情。问问他是个什么章程,不用考虑我,弄死他们我都没意见!”
“别,大公子……”陈王谟几个可怜巴巴的望着徐邦瑞。
“唉……”他这才郁闷的叹口气道:“要是有可能放他们一马的话,条件尽管开,他们要是不答应我就不管了。”
“是,父亲。”徐维志郁闷的点点头,嘟囔道:“可我不能空着手吧,师父非把我撵出来不可。”
“当然不能。”徐邦瑞也是存心杀杀漕运集团的气焰,点头道:“你陈伯伯他们有的是钱,肯定会给足诚意的。”
“哎哎,那当然……”陈王谟几个点头不迭,他们现在只求能把事端压下去,必须得给足赵昊、操江衙门还有徐家孝敬啊。
那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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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会儿,赵昊业已乘船过了镇江,行在通往苏州的南运河上了。
尹千户那边已经领受机宜,放出风去让勋贵知道他们闯了大祸,然后就坐等他们上门送钱。但赵昊这边不点头,操江衙门是不会放人的,最多只能让陈二他们过得舒服点儿罢了。
至于自己点不点头,什么时候点头,当然要看谈的情况了,反正急的是那帮勋贵又不是他,索性回苏州慢慢谈呗。
此外,他还接到了个报告,昆山那边发生了件虽不大,但性质十分恶劣的事情,他决定回去亲自处理。
年前搭他船回来的那个海警队炮王褚六响,居然被抓了……
当时赵昊听说他休长假,是准备回家结婚的,既然知道了,就不好完全不当回事儿。所以赵公子吩咐马秘书,关注下褚六响,让人留下他的地址,等他订婚后送份贺礼。要是赶得巧,就参加下他婚礼,。爱兵如子的人设,是要点点滴滴的积累,才能建立起来的……虽然赵公子还没有儿子。
结果那小子回家后,一点进展也没有,赵公子又贵人多忘事,这事儿也就彻底忘下了。
不过不要紧,马秘书可是事无巨细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人在金陵,也没忘了安排留在昆山的人关注此事。
这次就是昆山那边报告说,这小子的婚事黄了,而且还被女方那头告了通倭,抓进大牢里去了。
赵公子一听就怒不可遏,头一次摔了茶碗,脸阴沉的吓人。
这严重的触到了他的逆鳞!
他给不了奋勇杀敌的将士们应有的荣耀,已经十分愧疚了,只能一直自我安慰说,多给点钱补偿一下就好了。
现在事实证明他是在自欺欺人,金钱非但替代不了荣誉,还可能给将士们招来祸患!
要是自己不藏着掖着,早就向江南百姓公布他们抗倭英雄的身份,又有谁敢把‘通倭’的帽子往他们头上扣呢?!
现在见他们因此而受到了冤枉,赵昊满心的自责。继而忧心如焚,抗倭的英雄被反污‘通倭’,这哪还了得?传到警备区会动摇军心、严重打击士气的!
他刚要跳脚命护卫星夜赶回去,先把人救出来,小竹子劝住了他,说你要冷静,没有在自己窝里炸毛的道理。不然赵叔叔会很难做,也不利于洗刷那壮士的冤屈。
当时赵昊上头了,根本听不进去。见他一副要上天的架势,小竹子只好红着脸抱住他,把他脑袋按在自己胸前,让他冷静冷静……结果赵公子又上头了。
好在热血下流,负责思考的头渐渐冷却下来。
赵昊冷静一想也是,自己派个人回去就要放人,老爹的面子往哪搁?老爹要是放了人,会授人以柄,让人说他父子在昆山沆瀣一气,徇私枉法的。
而且就这么不明不白把人放了,褚六响的案子就彻底说不清楚了。在老百姓朴素得认知里,只有坏人才会走后门的。
所在老百姓眼里,因为褚六响走了后门出去,所以他也是坏人,证明完毕。
第一百二十章 桃色事件
因此就算明知褚六响是被诬告的,此案也得规规矩矩按照流程走下来。反正断案子的是老爹,还能偏向外人不成?
再说,料想吴承恩和徐渭整顿两年下来,衙门里应该太不会乱来,褚六响大概没有生命危险。赵昊便让人赶紧先回去调查,到底怎么回事儿,一切等自己到了昆山再作计较。
想清楚利害之后,赵公子终于不再生气,他高兴的紧紧反抱住小竹子,然后把头陷在她胸前,满脸幸福的说:“筱菁,你就是我的子房啊……”
张筱菁面红耳赤,却又挣扎不脱,后悔的不要不要。冲动是魔鬼啊……
她身后的马秘书低头看看自己,叹了口气。
巧巧也跟着低头看看自己,却眼前一亮,仿佛学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招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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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号继续前行,此时已是二月下旬,南运河早恢复了繁忙,航道上千帆竞渡,堵船堵得不要不要。
赵公子足足又走了五天,才到苏州城,简直堪称龟速了。
“等明年把三纵三横航道疏通好,情况就好多了。”赵公子对前来迎接的郑若曾笑道:“到时候,从秦淮河经溧水河可以直连芜申运河,能节省不少时间。还有丹金溧漕河,河道拥堵的状况,也会大大缓解的。”
“都是托公子的福啊。”在家将养俩月,又用了万密斋的方子,郑若曾的气色好很多,甚至不用儿子搀扶,自己拄着拐杖就能行走了。“古往今来,修桥铺路的大善人多了,但像公子这样,如此重视交通者,却绝无仅有啊!”
历史上,他是因为胡宗宪被整死,落寞回乡后郁郁寡欢,才没几年便病逝的。如今重新看到希望,甚至还去日本打炮,痛快的发泄了一番。开阳先生心中块垒尽去,似乎能多延几年阳寿了。
“要想富? 先修路? 少生孩子……呸? 多生孩子多种树嘛。”赵公子口嗨一句? 迎上前扶住郑若曾道:“开阳先生在县里等着就是,何劳专程到苏州相迎呢?”
“坐船又累不着。”郑若曾摆手笑笑道:“再说也能提前跟公子交代一下,褚警士的案情嘛。”
赵昊深知想了解案件隐情,指望老爹或吴先生那种外来户,远不如拜托郑若曾这种地头蛇。便在路上让护卫快马加鞭捎信给开阳先生。
郑若曾收到信后,自然不敢怠慢? 马上命小儿子一鸾去了解情况。他大儿子应龙就在县衙里? 给吴承恩打下手? 郑一鸾很容易就从他那里,打听到是个叫薛晓仁的读书人,告发的褚六响。
郑家是昆山县的望族大户,只要他们想知道? 县里哪有什么秘密可言?郑一鸾一番打听下来? 就把此中原委了解个底儿透。他唯恐出什么谬误,又多方查证,确定无误后才禀报了父亲。
“是这么个俗烂事儿……”科学号前甲板上? 郑若曾坐在圆桌旁? 一边品着今年刚下的雨前龙井,一边对赵昊讲述道:
“那褚警士家里给他说了门亲事,是本县昆北王字圩,一个叫王杰的老秀才的闺女,叫柳娘。”
“呦。”赵公子吃一惊道:“了不起。”
别说这年代,四百年后的儿女亲事还讲个门当户对呢。褚六响家是最底层的山东流民,到苏州来居然要娶个本地秀才的女儿当老婆,步子迈得确实有点儿大。
“主要是他娘觉得,儿子发达了,当了大官发了大财,再找个庄户人家的柴火妞,就不般配了。”郑若曾不禁苦笑道。
“他是警官吗?”赵昊问身后的马秘书。
“一级警士。”马秘书干脆答道。
“这是好事儿啊……”赵昊打个哈哈道:“说明他有志向。”
“估计那小子回家没少吹牛,再说他拿回几百两银票总做不了假。”郑若曾便接着道:“总之他娘就一门心思的想给他说个好人家的闺女。只要有钱,媒人就给他找呗,漫天撒网,总能碰到合适的茬。”
“这不那位过得很不如意的王老秀才,就被媒人说动了心,同意把柳娘嫁给他。”郑若曾看看马秘书,有些尴尬的低声道:“那柳娘……外号‘柳大漂亮’,据说有些不检点的事迹,十里八乡都颇有风闻,因此二十出头了也没嫁人。媒人欺褚家是外乡人不了解风评,把个柳娘说得那个好啊,褚大娘心花怒放,过年就下了聘。”
赵公子很想替他朋友问问,到底是什么不检点的事迹。但马姐姐就在身后站着,自己还是检点一点儿,做个人吧。
“听说柳大漂亮嫁人,她那相好的表哥薛晓仁就不乐意了。”郑若曾接着道:“就撺掇着他舅临时多要彩礼,想搅黄这么亲事。没想到,那褚家还真大方,居然又如数照给了。”
“这下前前后后收了两百两的彩礼,王秀才满意的不得了,遂不再生事。薛晓仁也不知是妒火中烧,还是真舍不得表妹,反正拿着褚家的礼单报了官,说褚六响肯定是下海通倭了,不然哪来这么多钱?”
“县里也不知道褚警士是哪号人物,但他家一夜暴富的事情,确实很不正常。加上那薛晓仁是个常在县里厮混的老童生,还有个亲戚在快班当班头,两下使劲儿,刑房就请了票牌把他勾到衙门问话。”
“其实褚警士只要把钱的来路解释清楚,或者报出公子的名号,也不会遭此牢狱之灾,可他却偏偏只说这钱是正当来的。但是怎么个正当法,却丝毫也不肯透露。”郑若曾无奈道:“就被羁押到这会儿,已经半个月了。”
“我爹没过堂吗?”赵昊奇怪问道。
“哦,海公的太湖水利工程,在咱们县也有一段,就是这娄江啊。”郑若曾指一指江畔民夫抬土挖槽,热火朝天的景象道:“眼看就要来桃花汛了,因此老父母暂时搁下了县里的事情,从正月初十起就吃住在工地上,带着大家抢时间啊。”
说完,他忍不住赞叹道:“老父母真是太拼了……”
赵昊却听得一愣,自己都答应干娘,上元节前老爹都是她的了,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就上工了?
这让干娘怎么想?不会认为老爹这是找借口躲着她吧?唉,干娘不会不满意吧?
‘老爹就不能多坚持几天?’赵公子不禁暗叹,顿觉要求干娘串供,都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不过老朽已经跟吴师爷打过招呼了,他会请大老爷今晚回衙,明日升堂问案的。”郑若曾又道。
“妥。”赵昊点点头,抱拳道:“那就劳烦开阳先生,帮褚六响打这个官司了。”
“褚警士的事情,老朽义不容辞。”郑若曾正色道:“本乡除了薛某这种败类,真是羞耻啊!感谢公子给老朽这个补救的机会!”
“哪里还没几只烂蛤蟆,不必在意。”赵昊笑着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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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赵二爷坐着轿子,从娄江工地上返回县城。
他承认,自己确实是躲出去的。有道是三十狼四十虎,遇上虎狼之年的宁安,他就是天天喝七步壮阳茶也实在吃不消啊。
过年又舍命三陪了一下,赵二爷没几天就被榨得一干二净,只好躲到工地上去养精蓄锐。直到感觉自己又行了,就回去再交一波差。然后再回工地休养生息,如此周而复始,已经一个半月了。
今天,按说不是交公粮的日子的,赵二爷还没缓过劲儿来呢。他在轿子里暗暗埋怨,心说这吴先生也真事儿的,非要把我叫回去干啥?不知道县衙如今是虎狼窝,工地才是本官的避风港啊。
但回去就是回去了,宁安肯定以为他又想自己了。好男人不该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找我赵守正岂能让宁安失望?
一路上,赵守正一边进行着心理建设,一边默默复习着万密斋传授给他的《洞玄子》三十六式。唉,年纪大了,不能力敌,只能靠巧劲儿了……
他是如此的专注,都没察觉到轿子停下来。
“爹……”以至于赵公子挑开轿帘时,看见老爹摆出个分开双腿,双手虚抱的姿势。
“呃……”赵二爷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慌忙解释道:“我扎马步呢。”
“哦……”赵昊心说,头次见有在轿子上练功的。
“哎呀儿子,你可算回来了!”好在赵二爷很快调整好情绪,喜出望外的下了轿子,一把抱住他道:“可想死爸爸了,这次说什么都不能让你走了。”
“不走了,放开,不然我现在就走。”赵公子郁闷的直翻白眼,他都是十七八了的大小伙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搂搂抱抱?
“唉,你这孩子,爹不是稀罕你吗?”赵守正赶紧松开手,埋怨道:“怎么一出去就不知道回来了,留你爹一个人在家里,孤单寂寞冷。”
“嗯?”一声轻哼在赵二爷耳边炸响,他马上改口道:“幸亏有你干娘在,我才感到了家的温暖。”
“小妹惭愧的很,也没照顾好表哥,看你瘦的。”风姿绰约的长公主其实还是知道不能竭泽而渔得。“儿子也回来了,你就好好在家歇几天吧。”
“唉唉,歇几天。”赵守正忙赔笑道:“都听表妹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姗姗来迟的第一次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昆山县衙便被沉闷的击鼓声,打破了平日的宁静。
“这是什么声音?”皂班的衙役们正在吃早饭,托大老爷的福,县衙伙食好的很,大伙儿都胖了不少。
“好像是登闻鼓……”有人不确定道,毕竟那玩意儿多少人都没人敲过,大伙儿也不确定,敲起来到底是个什么声儿。
“什么叫好像,根本就是!”还是王班头有经验,丢下饭碗,抓起自己的瓦楞帽,戴正道:“快快,准备升堂!”
“哎哎,好……”手下衙役赶紧抓起肉馅馒头,往嘴里猛塞两个,康辉似的冲出了食堂。
后衙中,赵二爷也刚起来,顶着一对黑眼圈,哈欠连连的在正位上坐定,就也听到那阵阵鼓声。
“咦,这么早就唱戏?还有没有点儿公德心啊?”赵守正接过侍女奉上的干贝墨鱼粥,这玩意儿很补的。
“父亲确定不是登闻鼓?”赵公子心里有事儿,自然没睡懒觉,早早起来坐在花厅看报纸,听到鼓声就知道是郑若曾如约前来鸣冤了。
“什么?是吗?!”赵二爷登时来了精神,马上激动道:“那个谁,快去前面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呃,父亲,那个谁去年就已经不给你当书童了,早就跟我干了。”赵公子轻咳一声。
“哦是吗?哈哈,怪不得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呢。”赵二爷尴尬的讪讪道:“原来是那小子不见了,真是的,走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应该是打过招呼吧?”赵公子挠挠头道:“我也记不太清了。”
“完全没印象哎。”赵守正摇摇头道:“算了,反正有他没他也没区别。”
便赶紧又让胖成球的范大同去看看。过一会儿,范大同气喘吁吁回来道:“没、没错,是开阳先生击鼓鸣冤,吴先生请老爷赶紧升堂。”
“他不代劳了?”赵守正眨眨眼看着赵昊。
“国朝祖制,敲了登闻鼓必须立即升堂。”赵昊不禁暗暗反思,自己和吴先生是不是管的太宽了?怎么老爹干啥都小心翼翼的。
“啊哈,太好了。”赵守正闻言喜出望外,拊掌笑道:“老子当了两年县太爷,还没捞着审回案子呢,这下可算轮到我露脸了!”
“快快,快给老爷我穿戴整齐。”说着他饭也不吃了,赶紧让侍女们取一套全新的官袍来给自己换上。
人生第一次嘛,总要有点仪式感。
赵守正坐在落地穿衣镜前,两个侍女跪地给他穿靴,一个侍女为他重新梳头? 好戴上略紧的崭新乌纱帽。
“也不知是本官头大了,还是这帽子太小了。”赵二爷随口抱怨道。
“肯定是帽子太小了。”赵昊笑眯眯说道。
“好彩头。”父子俩对视一眼,不禁大笑起来。
“这老郑也真见外,什么事不能当面说嘛? 非要搞这么隆重。”赵守正又道。
赵昊非但避嫌不会在堂上露面,而且为避免表演的痕迹太重? 他甚至没有提前跟老爹通气。
但这绝非未经彩排的即兴表演,赵昊昨天下午? 就已经跟吴承恩勾兑过了,此案该如何处理? 吴师爷门儿清。他甚至到班房里探视了褚六响一面? 告诉他今天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至于赵二爷,知道那么多干啥?负责帅就完事了……才不是牵线木偶呢,认真脸。
“开阳先生行事向来稳重,自然有他的道理。”赵昊便道。
“嗯,倒也是。”赵守正深以为然? 兴致勃勃的站起身来? 伸手戟指前方? 念白道:“今奉圣命出帝京? 察访恶霸与刁民。不论皇亲与国戚? 王法二字不容情!”
说着就要踱方步出去。
“老爷,您还没系腰带呢。”侍女赶紧提醒他。
“呃……”赵二爷只好尴尬的站住,难掩紧张之情的问道:“儿子,为父不会捅娄子吧?”
毕竟是人生第一次,难免忐忑啊。
“父亲加油。”赵昊笑眯眯的举臂为他打气道:“你已经是个成熟的知县了,一定行的。”
至少卖相极佳,皇室专供,长公主严选认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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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一闻的击鼓声,也惊动了衙前街的行人,昆山百姓纷纷涌向县衙看热闹。
不是说昆山乃和谐社会,没有争讼,而是等闲百姓诉讼,很难采取敲登闻鼓这种激进的方式。倒不是他们不想,人总是希望在告状时闹得越大越好的。
但就像皇宫外有专门的登闻鼓院,以防阿猫阿狗胡乱敲鼓一样。县里也在八字墙前设有一道栅门,老百姓根本就进不去,如何敲得到鼓?所以他们有什么冤屈,只能老老实实隔着栅门递状纸,衙门里当然几年听不到一声鼓了。
俞闷早得了吩咐,今日打开栅门,放老百姓入内听审。没多会儿,大堂前的月台上,就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后堂云板一响,范大同高唱“大老爷驾到”声中,头戴乌纱、身穿六品官袍,双手搭在乌角带上的赵二爷,在公孙策……哦不,吴承恩的陪同下,威风凛凛踱步上台,在大案后端坐。
“给老父母磕头了!”不待官差吆喝,百姓便齐刷刷下跪,高声向他们敬爱的赵二爷问安。
“好好好,诸位快起来。”爱民如子的赵二爷,满脸都是慈祥的笑容,习惯性的拉起了家常。“怎么今天都有空过来啊,早饭吃了吗?”
“咳咳……”立在他身后的吴承恩赶紧咳嗽一声,小声提醒他道:“大人,升堂呢。”
“哦哦,咱们改天再聊,本官先办正事儿。”赵守正收回目光,在大案上找了找惊堂木,一手捻住袖口,一手试探着拍了一下。
“太轻了……”吴承恩这个汗,心说您这点豆腐呢。
‘啪’得一声种响,赵二爷高声道:“升堂!”
列成两班的衙役们,便一起往地上杵着水火棍,“威……武……”
那雨点般的木棍击地声十分瘆人,堂上堂下很快针落可闻。
“堂下何人击鼓?!”赵二爷终于喊出了,他已经在梦里练习过很多遍的这句台词。
“回大老爷,是本县的老绅士郑若曾郑相公。”衙役赶紧唱喏禀报道。
“哦,是他老人家,快快有请。”赵守正一抬手。
“请郑相公上堂。”衙役高唱一声,郑若曾便拄着拐杖,在儿子的搀扶下,颤巍巍上堂而来。
“学生拜见老父母,唐突无状,罪该万死!”郑若曾说着便要跪地。
“使不得使不得,一鸾,快扶住你父亲。”赵守正赶紧免礼看座。
且不说郑若曾有生员功名,见官免跪,单说他辅佐胡宗宪抗倭,劳苦功高,归乡后又热心桑梓,拖着老迈之躯,为县里的救灾事业奔走,赵二爷也得给予礼遇。
郑若曾谢过老父母,在搬来的杌子上坐定。
赵守正才发问道:“不知开阳先生击鼓所为何事?”
“回老父母,鸣冤!”郑若曾慨然道。
“你有何冤屈啊?”赵守正正色问道。
“不是老朽的冤屈,老朽是替一位姓褚的壮士鸣冤!”郑若曾说着掏出状纸,让儿子代呈,又将案件经过讲述一遍。
“哦,竟有此事?”赵守正果然不知情,回头看向自己的随堂师爷。
“回大老爷,是有这么个案子。”吴承恩忙拱手道:“但您不是发布告说,因河工工期太紧,一应诉讼押后,待下月再问吗?于是便把这案子暂时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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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一顿,作家又歉意道:“又因是通倭的大案,故而那个褚某便暂时收押在班房候审,以免潜逃。”
“唔。”赵守正点点头,好像县里也没错。
“大老爷要提他来过堂吗?”吴承恩赶紧诱导式提问道:“还有通倭案的原告,本县童生薛晓仁?”
“当然。”赵守正一拍惊堂木道:“一并带上来。”
“火签。”吴承恩赶紧小声提醒。
赵守正这才赶紧从签筒中抽出一个签子,丢在地上。
王班头赶紧拾起火签,下去传人了。
趁着这点儿功夫,吴承恩赶紧将案情简单讲给大老爷。
不一会儿,褚六响便被带到了,只见他身上的锦袍又脏又破,还好全须全尾,气色也不差。
他满脸胡子拉碴,一脸不驯的昂首立在堂下,别说,还真有些绿林好汉的架势。也难怪官差不敢放他了……
“大胆,见了本县大老爷面前还不下跪?”担任长随的范大同喝一声。
这一声还真管用,褚六响如梦方醒,才记起堂上那‘狗官’是公子的爹,赶紧噗通跪在地上,使劲磕起头来。
“青天大老爷做主啊,小人是冤枉的!”
“好了好了,别废话了,谁也不会说自己不冤枉。”赵二爷沉声道:“你直起身来回话。”
“哎。”褚六响应一声,赶紧乖乖直起身子。
“你说你冤枉的,那就解释一下,两百多银子的彩礼钱是哪儿来的?”赵守正指着刚拿来的卷宗道:“邻居都说你家阔了,你发了大财,你这财是怎么发的,说清楚了不就没事了?”
“这……”褚六响一脸为难道:“我们有纪律不能说。”
“你看你,这不自找的吗?!”赵二爷气得一拍惊堂木道:“说实话!”
第一百二十二章 赵二爷断案——看个热闹
大堂外看热闹的百姓,自然是完全跟着敬爱的赵二爷的节奏来了,马上纷纷嘘起褚六响来。
“不敢说就是心虚!”
“对,看来就是通倭了!”
“汉奸!”民众破口大骂,有人弯腰想去捡石头,但县衙的地面比赵二爷的脸还干净,哪能捡到什么石子?
于是他们就脱下破布鞋、烂草鞋想要丢向褚六响。吴中一带可是倭患重灾区,每个县都被倭寇反复劫掠过,民众自然恨透了倭寇,更恨二鬼子……
“都住手!你们误会了!”郑若曾竟起身挡在了褚六响身前。
“慢着慢着!”赵二爷见状赶紧使劲拍着惊堂木,暂时压住了民众的冲动之举。
“开阳先生为何护着此人?”赵守正奇怪问道:“莫非你们沾亲带故?”
“回大老爷,老朽与这位褚壮士并无关系。”
“那你……”
“因为他绝非通倭的汉奸,而是抗倭的英雄啊!”郑若曾高声道:“去年秋天,老朽跟随江南航运为朝廷试行漕粮海运,途中遭到了大队倭寇的抢劫。来的正是大名鼎鼎的三岛倭寇,足足两百多条船啊,十倍于我们的船队,而且都是真倭!”
老百姓也都安静下来,瞪大眼听郑若曾讲述这段他们闻所未闻的惊心动魄事迹。
“当时江南航运只有几十条沙船,还都装满了粮食。而负责保护船队的,正是这位褚壮士所在的海上保安队。这只保安队的保安……也就是镖师们,各个武艺了得,但人数太少了,怎能抵挡住铺天盖地而来的倭寇?”郑若曾叹了口气道。
其实褚六响露脸的那次加波岛海战,郑若曾根本就没在船队中。他在京城帮着赵昊游说廷议呢。但这不妨碍老先生为听众带来身临其境的感受。
果然,百姓人人捏一把汗,倭寇的凶残他们记忆犹新,连官军都被砍得屁滚尿流,这个什么保安队的镖师怎么可能是对手?而且人数还那么悬殊。
“但保安队员们没有一个退缩的,他们知道,以倭寇凶残,的投降也是一死,不如豁出去拼了!而且保安队的总教头乃是戚家军退伍的金将军还有王将军。二位将军把戚家军对倭寇百战百胜的鸳鸯阵传授给了他们,他们不能让鸳鸯阵和戚大帅蒙羞啊!”
“对对,有鸳鸯阵可以一战!”百姓们马上又激动起来,他们能扫除对倭寇的恐惧,全靠戚继光啊!
“于是双方在海上陷入了血战,咱们这边阵法精妙,决死一战。倭寇人多势众,武艺高强……那一战,把大海都染红了。”
郑若曾用他那苍老而略带神经质的声音,挑逗着人们的心弦,让他们紧张的透不过气来。
赵二爷也忘了问案,急声催促道:“然后呢?谁占上风了?”
“双方短时间内打了个平手,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人家兵力源源不断,咱们却死一个少一个,时间一长? 我们肯定要玩儿完。”郑若曾说着举起褚六响的手,苍声竭力道:
“千钧一发之际? 正是这位褚壮士临危不乱,命人将炮弹烧红? 然后瞄准最大的一艘敌船发射出去!”郑若曾便声情并茂的讲述道:
“哦对? 忘了介绍了,这位褚壮士? 原来叫褚六。是因为打炮打的好? 得到王将军的赏识,才给他名字里加了个‘响’字? 希望他炮炮打响!褚六响果然没让王将军失望,一炮就击中了倭寇首领的座船? 那城楼似的大船? 登时燃起了大火? 倭寇首领当场毙命。这下倭寇们成了无头苍蝇,立时乱了阵脚? 王将军趁势下令猛攻? 终于把倭寇全都撵到海里去了!”
“最终? 我们以弱胜强,大获全胜!从此倭寇再也不敢觊觎我们江南航运的船队了!”郑若曾老脸涨的通红? 那样子别提多骄傲。
“嗷嗷? 神炮手? 神炮手!”老百姓被他调动许久的情绪,也一并释放出来。他们激动的欢呼着,崇拜的看着褚六响,纷纷向他抱拳鞠躬致敬。
褚六响臊得满脸通红,因为这位老先生说得似是而非。
比如他们的船虽然少,但比倭寇的破船强太多,差距之大可不是数量能弥补的。而且他们的火器犀利无比,打得倭寇落花流水。其实已经占据上风了,再打下去输得肯定是倭寇。自己那几炮,只是让松浦家的人没法丢下家主的船逃命,无奈投降了做了俘虏罢了。
但从这位开阳先生嘴里说出来,好像海上保安队统共就没几门炮,全都是在跟倭寇白刃战一样。
而且那松浦家的家督镇信也没死,还好端端在加波岛倒夜香呢……
“不是俺一个人的功劳,是大伙儿一起奋勇杀敌……”虽然昨天赵公子嘱咐他,到了堂上全听老先生的。但褚六响还是忍不住要撇清几句。不然这番牛皮日后传回海警队,自己要被戳脊梁骨的。
“看看,居功不自傲,多么谦虚质朴的英雄啊!”郑若曾却根本不跟他张嘴的机会,马上打岔道:“宁肯自己受委屈,也不吹嘘自己的功绩,这样本分的人怎么会是倭寇呢?”
“不可能!”老百姓震天的吆喝声响彻大堂前。
“方才老父母问,他定亲的那些银子是哪来的?现在老朽便可以回答老父母,是他立此大功的赏银!”郑若曾便动情道:
“诸位,炮王褚六响这一炮,非但救了整支船队,而且更重要的是,挽救了漕粮海运啊……”说着他长叹一声道:“诸位不在京城,可能不知道让朝廷准许漕粮海运有多难。但想象一下也能明白,海运的运费是漕运的十分之一,那些靠漕运吃饭的人,肯定极力反对,想方设法找咱们的错处,要把海运搅黄。”
“嗯嗯……”市民们纷纷点头,这很好理解,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嘛。
“要是那趟海运被劫了,没法按时抵达天津卫,漕运那帮人肯定要大做文章,说‘看吧,海运不安全啊,除了风浪还有海盗。’”郑若曾一脸后怕道:“本来朝廷大员们就视大海如畏途,廷推了两次才艰难通过的。要是让那帮人一搅合,不少人肯定会缩卵子的!八成,我们还得继续忍受三四倍的耗羡!”
“哎呀还真是,大功臣啊!”百姓们也跟着后怕起来,将人类乌合之众的本质表现的淋漓尽致。
见火候到了,郑若曾再次举起褚六响的手臂,高声问道:“褚壮士立下这样的大功劳,朝廷赏他几百两银子,不为过吧?!”
“不为过!”百姓们异口同声。
“不为过!”就连赵二爷都忍不住,跟着吼了一嗓子。要不是还在坐台,哦不,坐堂,他非得当场打赏一笔不可。
“江南集团对冒着生命危险保护航线的勇士也绝不吝啬。就算没有这笔奖金,褚壮士每个月还有十两银子的薪俸!”又听郑若曾接着道:“两百两银子的彩礼钱,一样能拿得出来。”
“嘶……”老百姓全都听傻了,嗡的一下就炸开了锅,动静比刚才喊英雄时还要大。
“多少,十两银子?真的假的!”市民们难以置信的嚷嚷起来。
要知道,一个熟练织工一个月也就是一两五的收入,哪怕是以高收入著称的江南集团员工,一年也就赚个三十两银子。一个月也就是二两五的水平,就这还把外人羡慕的不要不要。
没想到这个憨憨的老侉,居然能顶四个江南集团的员工赚,简直太太太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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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海上保安队还招人吗?”好些人当场按捺不住,财帛动人心啊!
“现在不叫海上保安队了。”郑若曾却平静下来,咳嗽两声道:“获得漕粮海运资格后,蒙陛下恩典,江南航运更名为皇家海运,海上保安队也更名为皇家海警队了。”
“管他叫什么了,我们能加入吗?”
“这个么,据老朽所知还招人,但条件很苛刻啊,说是百里挑一也不为过。”郑若曾这手叫‘自抬身价’,一般这么说的,都不是什么正经公司……
“那应该的!”不过江南集团强大的信用,却让人对此深信不疑,纷纷向他询问起报名方式来。
‘啪啪啪!’赵二爷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吹胡子瞪眼道:“都肃静,正过堂呢!”
衙役也上前用水火棍驱赶围上来的人群。
“回头再说,回头再说。”郑若曾赶紧对众人摆摆手,示意他们都退回月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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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堂前安静下来,赵守正端详着一脸忠厚的褚六响,沉声问道:“开阳先生说的属实吗?”
“吹俺吹的太过了……”褚六响还是没法心安啊。
“太谦虚了。”郑若曾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闭嘴吧小子!
“那就大体是这么回事儿?”好在赵二爷也没让他重新再说一遍。开什么玩笑,知道这是儿子的人了,赵二爷怎么会刁难?
“嗯。”褚六响终于不情愿的点点头。
“那你为何之前打死都不说,还非得让别人替你说?”
“俺们有纪律。”褚六响还是那句。
“老父母,方才老朽说过了,是因为江南集团怕有人借题发挥,所以在内部下达了封口令……”郑若曾替他解释道。
“那你怎么能说……”赵守正看他一眼,已经知道这就是赵昊的代言人。
“自然是得到了江南集团的授权。”郑若曾正色道:“得知褚壮士因为执行集团得命令,被人冤枉下狱后。集团高层十分不安,决定取消对此次海战的封口令,让海警将士们的英雄事迹传遍江南,不给无耻小人玷污他们荣光的机会!”
“原来这样啊。”赵守正恍然,又一拍案道:“说到无耻小人,那叫什么薛晓仁的,带到了么?”
“回大老爷,带到了!”王班头的声音,在衙门口响起。
ps.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是什么?是信任啊。你们怎么会认为我请假理由是编的呢?还得每次不重样才行,这让我往后怎办编,哦不,怎么请假啊。(今天头疼,本打算只写一章,但考虑到请假又要被笑话编理由,只好咬牙写完两章的和尚,含泪道,要信我。)
第一百二十三章 鸟枪换炮
说来也是薛晓仁倒霉,他仗着家里薄有田产,举业不成也不找营生,就整日里游手好闲,泡在县城的茶馆赌坊,当包打听吃帮闲饭。
这日他正在西塘街的茶馆里吃早点,听说县老爷升堂问案,便赶紧过来看热闹,回头好跟狐朋狗友吹牛。
正兴冲冲往衙前街赶,迎面碰上王班头一行。
这种帮闲都是自来熟,薛晓仁便朝着王班头殷勤打起招呼道:“王爷早安,这是去哪儿公干啊?”
别看王班头在衙门里就是狗一样的东西,但在县里地位可一点也不低,那相当于县刑警大队长,黑白两道都得尊着的人物。
他正愁眉苦脸的闷头赶路,听到有人问安斜眼望去,见是个油头粉面的闲汉,便问道:“你谁啊?”
心说正好碰上这么个货,问问他看知不知道那薛晓仁在何处。
薛晓仁没指望王班头能搭茬,听他问话骨头都酥了三分,赶紧凑上去腆着脸道:“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小可薛晓仁啊,上回咱还一起在翠花楼吃酒呢。”
“哦,是吗?”王班头随口应一声,旋即瞪圆了眼道:“你说你叫什么?”
“薛晓仁啊?不是卑鄙小人的‘小人’,是‘晓以仁义’的晓仁……”
“我管你是什么小人了。”王班头朝身后的捕快递个眼色。
捕快便不动声色上前,从左右夹住他。
“我问你,那个褚六响通倭案,是你告发的吗?”王班头狞笑着问他。
“是,是啊……”薛晓仁感觉不对,想要退缩,却被两个捕快用擒拿手一把擒住,哪还动弹的了?“怎么了?王爷,抓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王班头放声大笑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带回去!”
两个捕快不容分说,拖面口袋似的便将薛晓仁拎回了县衙,掼在大老爷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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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验明正身后,赵二爷猛的一拍惊堂木,断喝道:“薛晓仁,你告那褚六响通倭可有什么证据?”
“回老父母? 小人有他所下聘礼礼单为证,他一个穷的叮当响的山东老侉,消失一年回来一夜暴富? 不是通倭上哪赚这么多钱?”薛晓仁赶紧俯身答道,他整日在县里厮混? 见官的表现比小老百姓强多了。
“然则? 现有本县士绅郑若曾,受江南集团委托来为褚六响作证? 他是抗倭的英雄,而非通倭的汉奸? 这你怎么讲?”赵二爷冷声问道:
“抗倭的英雄也赚不到那么多钱。”薛晓仁自然要嘴硬到底。
“不要自以为是? 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赵二爷说着一挥手,衙役将一份江南集团的工资条摆在他面前。
薛晓仁瞪大眼,只见江南集团于隆庆三年全年? 共付给褚六响薪俸三百五十两银子? 惊得他半晌合不拢嘴。
“呸,恶心!”
“诬告!”
“反坐反坐!”看热闹的百姓义愤填膺的嚷嚷起来? 英雄洗冤后? 重头戏自然是抓坏人了。
‘啪’的一声,赵二爷又重重拍一下惊堂木? 威风凛凛的喝道:
“呔那薛晓仁? 你既是读书人? 当知诬告反坐,以其罪罪之!”
所谓‘诬告反坐’? 就是以诬告的罪名来惩罚诬告者。我国从秦汉以来,历代都有严惩诬告行为的发条,以灭邪气、敦民风。国朝自然也不例外。
薛晓仁吓得一激灵,但他既然敢告发,当然考虑过万一告发不成,如何全身而退的问题。
赶紧磕头如捣蒜,叫起撞天屈道:“老父母容禀啊,小人只是痛恨倭寇的热心市民,纯粹出于激愤举报,绝无诬告之意!最多只能算‘告不实’……”
所谓‘告不实’,意思是控告别人犯罪不实,不是出于故意的话,不算诬告。虽然也要受处罚,但比诬告反坐要轻得多,基本上就是自罚三杯的程度。
“你说你不是出于故意?”赵守正邪魅一笑,看得他又打了个激灵。
“啊是,绝非故意。”薛晓仁赶紧撇清道:“我与褚壮士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诬告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赵守正却冷笑一声道:“你当然有好处,因为你与褚六响没过门的妻子勾搭成奸了!”
“哗……”百姓一片哗然,喜闻乐见,哦不,顿时唾骂奸夫,破布鞋、臭草鞋雨点般砸了他一身。
“冤枉,冤枉啊!”薛晓仁一边扭曲着身子躲闪,一边大声叫屈。“我们只是纯洁的表哥表妹关系。”
“还敢狡辩!”赵二爷拍案断喝道:“带证人!”
衙役便将那王老秀才带了上来。
“舅……”薛晓仁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何况他舅穷得就剩一张脸了。
“呸,我没你这个外甥!”谁知王老秀才抡起拐杖就打,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就像刚知道他闺女和外甥有一腿一样。
“你个畜生,居然敢勾引自己的表妹,你还是人吗你,我要骟了你!”老王一拐杖就把薛晓仁打了个头破血流,要不是衙役赶紧拉住,非得给他开了瓢。
“舅,你昏了头了吗?”薛晓仁惊呆了,不知这老东西哪根筋搭错了。
“那孽障已经什么都招了,你抵赖也没用!”王老秀才说着给大老爷重重磕头,涕泪横流道:“学生教女无方,看家不严,罪过罪过啊!犬女自知愧对褚英雄,已经羞愧自缢了。还请老父母严惩这害死我女儿的孽畜啊!”
“呃……”赵二爷一愣,没想到这么惨烈,心说不就是搞破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吗?谁没干过呀,本县不会怪罪的……
“你闺女已经死了?”赵守正戚戚然问道。
“这个……还好救的及时……”王老秀才声如蚊蚋道:“捡回来一条狗命。”
其实王老秀才也不想这样,但他哪遭得住江南集团的压力啊?都不用郑若曾出面,让人给他带个话,他就得乖乖的照办。不然,他全家都别想在昆山混了。
“哦,那还好,那还好。”赵守正松了口气。
~~
赵二爷让王老秀才暂且退下,然后又‘啪’的一声,重重一拍惊堂木。
“这下你还不如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两边衙役们赶紧拿水火棍往地上一阵杵,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笃笃声。
薛晓仁彻底没了咒念,知道再抵赖就得挨打了。他连秀才都不是,县太爷自然可以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他只好一五一十招认,自己不想丢了表妹这个免费**,又图谋褚家钱财……按照律条,举告者可获贼赃一半……便诬告褚六响通倭的经过,然后在百姓唾骂声中,垂头丧气签字画押。
“肃静肃静!”赵二爷拍着惊堂木,让老百姓安静下起来,然后当堂宣判。
“按照《大明律》,凡诬告人笞罪者,加所诬罪二等;流、徒、杖罪加所诬罪三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至死罪所诬之人已决者,反坐以死;未决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役三年!”
赵二爷流利的背诵了法条,然后沉声道:“故而本县判决薛晓仁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役三年!”
薛晓仁登时瘫软在地。好么,这可不止是皮肉之苦了。一百杖打下来,皮和肉还在不在都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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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六响经查确系被诬告,当堂无罪开释,并赐‘抗倭炮王’匾额,以旌表其功!”赵守正又慈祥的看着褚六响道:“另外,因那薛晓仁通奸在先,诬告灾后,让你婚事泡汤,还蒙冤入狱月余,将其家产抄没,尽数赔偿与你,聊做安慰吧。”
“啊啊……”褚六响张大嘴巴,激动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啊什么啊,傻小子,还不快叩谢青天大老爷?”郑若曾呵呵笑着用拐杖捅了捅他。
“哦哦,草民叩谢青天大老爷恩典!”褚六响赶紧跪地使劲磕头。
百姓们见赵二爷办案如此爽脆,均感大快人心,也纷纷跟着喊起来:“青天大老爷啊!”
“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我做的还很不够……”赵二爷假假的谦虚,感觉自己都要飘了。‘青天大老爷’在他此生最想听到的话里,绝对排前三的。
“继续啊,没完事儿呢。”看他在位子上又要扭起来的架势,吴承恩赶紧小声提醒道。
“哦哦。”赵守正这才回过神来,接着问褚六响道:“需要本官帮你解除与王家的婚约吗?”
“解除!”褚六响登时红了眼道:“俺可不戴绿帽子!”
“哎,你们还没成亲,还绿不到你头上。”赵守正摆摆手安慰他一句,然后对那王秀才道:“回去就退还庚帖彩礼,再补一份厚礼赔礼道歉,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王秀才忙点头不迭,心里暗暗叫苦,彻底赔了,赔大发了。
“你也不要难过,这是好事儿,总比成了婚才发现前。再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今日之后,凭你堂堂昆山炮王的名声,媒婆肯定要踏破你家门槛!”赵守正又安慰褚六响道。
“哎哎。”褚六响连连点头,自然说什么是什么。
“既然老父母这样说,老朽就要厚着脸皮截胡了。”郑若曾忽然插嘴笑道:“别看我这把年纪,尚有一女待字闺中,虽不是正房所出,却爱欲珍宝,人品样貌都还说得过去,不知能否斗胆请老父母做个媒,说与褚壮士啊。”
“哈哈炮王鸟枪换炮,我看行!”赵守正闻言大喜,重重拍案道:“就这么定了,退堂!”
ps.应该是着凉了,今天头疼躺了一天,晚上才好些了,起来写一章然后赶紧睡了,争取明天好起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三借芭蕉扇
一片‘青天大老爷’的称颂声中,赵二爷飘飘然退堂而去。
褚六响也被衙役带着,到后头办理无罪释放的手续。
便见赵公子正含笑立在班房门口等他。
褚六响赶紧抢上前去,噗通一声磕头痛哭起来。他只是没见过世面有些憨,却一点都不傻,自然知道其实是公子救了自己。
“公子的大恩大德,俺褚六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
“快起来吧,人没事就好,是我对不起你啊。”赵公子笑容可掬的扶起他来。“再说本公子也没帮什么忙……我可没叫郑先生把闺女嫁给你。”
褚六响闻言惭愧不已,红着脸道:“公子快跟老父母和郑先生说说吧,俺可不敢娶他闺女。”
“怎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赵昊笑问道:“觉得但凡女人都不能娶?”
说着他自己心里一痛,唉,年纪轻轻就上了套……
“不,不是,俺高攀不起。”褚六响赶忙摆手道:“俺不想要大小姐了,就想要个腚大奶大的……哦不,俺没他说的那么厉害,就是一个普通的炮手,根本不是炮王。”
“哈哈,你不知道吧,郑先生家是南渡的北方人,他闺女论起来也是山东妞。”赵昊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至于郑先生的那些溢美之词,你要辩证的看……嗯,就是一分为二的看,既不能当了真,从此骄傲自满起来,又要积极配合集团的宣传。”
“宣传?”褚六响脑瓜子嗡嗡的,赵公子这些新词儿都把他整糊涂了。
“就是把你打造成一个符号,一个老百姓的偶像。在生活中你还是你,但在宣传中,你已经不完全是你了,你代表了全体海警的形象。我们会把你的事迹,进一步艺术加工,把你的故事写上报纸,编成市井小说,还要拍成电影到处放映。这么大费周章,当然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宣传全体海警的形象,提高警员在江南百姓心中的地位,避免你的遭遇重演,也让百姓踊跃参警,懂了吗?”
“哦……”褚六响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总之,这是警备区给你的任务,让你干什么你严格配合就行!”赵昊无奈道。
“明白,坚决完成任务!”褚六响两腿一并,高声应道。
“好了,快点回家吧,你爹娘都吓坏了,好好安慰安慰他们。”赵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调整好心情? 准备二婚了。”
“哎。”褚六响点点头,旋即又苦着脸道:“可是俺假期已经用完了,今天归队都来不及了。”
说着,他仿佛想起件极可怕的事情? 脸色煞白的捂住了腚。
“哈哈放心,这次情况特殊嘛。我给写个条子? 补给你一个月的假。”赵昊笑道:“归队时你拿给童主任看,就不信他还敢拿大铁棍子伺候你。”
“是? 多谢公子!”褚六响上下都松了口气,感激不尽。
“但假期结束前必须归队啊。”赵昊又叮嘱道:“回去到海警学校好好上学? 人家老郑家的闺女可是书香门第出身? 你也得上进才行。”
“俺还是怕不般配。”褚六响小声道.
“怕啥?别人想高攀还高攀不上呢。”赵昊大笑道:“再说婚事是他主动提的,你只要征服了他闺女就成了。这男女之间的事儿,其实没那么复杂,全在你本钱厚不厚。你看那薛敖曹、权老实……呃,总之你要对得起‘炮王’之名,就一定能让她死心塌地。”
褚六响俗称处男? 哪听得懂赵公子这些花花道道? 只好稀里糊涂的记下? 一头雾水的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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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也转回后衙? 路过签押房时? 便听到里头老爹一阵浪似一阵的大笑。
“啪啪啪真过瘾,本官以后要常啪啪啪!”
赵昊循声进去,见老爹正在与两位师爷回味无穷。
看到儿子,赵守正蹦起来,喜气洋洋迎上前。“怎么样儿子?爹这第一次表现的不错吧?”
“不错不错,父亲真是天生的青天大老爷。”见父亲满脸都是快夸夸我的表情,赵昊敷衍的笑着:“头上多个月牙,那就是包青天。”
“嘿,臭小子,你埋汰爹黑。”赵二爷摸着自己粗糙的皮肤道:“天天在堤上风吹日晒,真对不起这张脸啊。”
“这样才有男人味嘛。”赵昊在靠窗的榻上坐下,笑问道:“开阳先生没过来啊。”
“他刚当了把讼师,转头就来县太爷签押房喝茶,那不太难看了?”吴先生笑道:“真没想到啊,这老小子这么舍得下本钱。”
“不算啥,他这辈子没当上官,光在家生孩子了,有十九个闺女呢。”徐渭歪着身子靠在另一头,揭底道:“逢年过节,家里光姑爷就得坐两桌。”
说着郁闷的叹口气道:“唉,这么多闺女,我讨一个却跟我急。”
“你有前科!谁敢把闺女嫁给你啊?”作家白他一眼道:“不过他这波确实不亏,那姓褚的小子这下前途无量了,再说也能卖个好给公子和警备区。”
“别说的那么现实嘛。”赵二爷批评吴承恩一句道:“人间自有真情在,别把人家的好意想的那么复杂。”
说完他一拍自己崭新的官袍道:“我先到后面换下这身去,人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看人也是旧的好。”
三人情知他去后头跟旧情人显摆去了,也不说破,起身送他出去,返回后重新落座。
吴承恩才说了实话道:“其实刑房一把卷宗送上来,我就隐约猜到那小子的身份了。但老徐说,估计低调处理公子不会同意,还是等你回来亲自处分吧。”
“哈哈,还真叫文长先生说着了。”赵昊笑着给徐渭戴个高帽道:“那你猜猜我现在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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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说,既然大老爷在兴头上,就让他多审审案子,争取早日成为一名称职的知县。”徐渭淡淡笑道。
“果然,先生就像我肚里的蛔虫,什么都一猜就中。”赵昊竖起大拇指,又问道:“不过是怎么猜到的呢?”
“这有何难?东翁明年任满,无论以他堂堂状元之尊,还是政绩,抑或如今江南集团的影响力,继续留任绝无可能。”徐渭淡淡道:“但我想高新郑调他回京的可能性,也不大。”
“嗯。”赵昊点点头道:“那当然,当初签了城下之盟,高相公已经很难堪了,肯定不愿见我整天在眼前晃悠的。”
其实他还有句没说,那就是皇帝指定也不愿意赵守正回京……当初干嘛把他调出京的啊?
这离京两千里了都架不住长公主一趟趟的来找赵二爷,要是再把他调回去,是不是就得公然姘居了?让皇家的脸往哪搁,让妹控的心还怎么呼吸?
“以东翁的大功,调南京坐冷板凳太夸张了。”徐渭又缓缓道:“所以肯定还是继续外放,而且八成是局面危急的要害地方。”
“跟我爷爷分析的一模一样。但高新郑自己的人,都是哪里危险往哪儿调,美其名曰‘好钢用在刀刃上’,我们要是不服从安排,不就是成为我爹孬种了吗?就是我爹承认,我爷爷也不干啊。”赵昊叹口气道:
“所以我反思了一下,在昆山还有最后一年时间,各方面也都理顺了,咱们得放手让我爹多锻炼锻炼,不然到时候真赶鸭子上架,我怕他让下面人给耍了。”
知县是亲民官,诸事都可以交给师爷幕僚代劳,没人能说什么。可将来当了知府,打交道的对象变成了官员,总让师爷出面成何体统?
“好啊,求之不得呀。”徐渭闻言大笑道:“这样我可以多偷偷懒,作家也能多点时间写作了。这家伙更新的太慢了,动不动就卡文。过个火焰山,几个月了还磨磨唧唧过不去,真是废柴。”
谁知作家没有像往常一样反唇相讥,还发出嘿嘿的浪笑声,满脸掩不住得春色。
“这是想到什么少儿不宜的场面了?”赵昊和徐渭好奇的看着吴承恩。
“哦,是今天的案子,还有刚才你们说什么‘肚子里的蛔虫’,一下启发了我。”吴承恩这才回过神来,如释重负的拊掌道:“我想到火焰山这段怎么写了!”
“怎么写?快讲讲大家参详参详。”徐渭登时猴急的催促起来,仿佛方才骂作家废柴的是别人一样。
“这段为什么不好写?因为牛魔王和罗刹女与孙猴子有旧情宿怨,不能像一般妖怪那样,直接打杀降服了事。所以既要体现出恩怨,又得情节精彩,令人印象深刻,如此方能对得起这两个铺垫依旧的人物。”作家也是憋坏了,摇头晃脑畅谈起来。
“那你从今年这两件事里,得到什么启示呢?”徐渭巴巴追问道。
“咱也加点儿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东西进去。我让牛魔王有外遇了怎么样?因为他另外找了个狐狸精,所以没跟铁扇公主住一块儿,这下一段故事就能分两段,不,三段写了!”吴承恩灵感一来,便如滔滔江水,收都收不住。
“这一段啊,这段就叫‘三借芭蕉扇’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灵感
通常诗人画家和作家被视为一类,但其实后者与前两者根本是两码事。
比如自古以来,诗人都是从酒和女人身上找灵感,才思枯竭,创作遇到困难怎么办?赶紧想办法让自己嗨起来,在飘飘欲仙中升华自己的境界,追寻那一闪即逝的灵光。
但作家尤其是写长篇小说的作家就苦逼了,酒是不能沾的,喝醉了还写个屁?大保健也不能做的,因为长篇写作是个体力活,你得保存体力啊……
特别是吴承恩这把年纪了,还得案牍劳形,哪还有精力去瞎搞?只能跟画家老两口凑合着搭伙过日子了。
所以他只能在生活中寻找灵感了。比如治理血吸虫时,看到那些得了大肚子病的男人,也像怀了孕一样,他就在八十一难中加进了唐僧师徒喝子母河水的情节。既然有了子母河,那还要男人干什么?于是他倒推出了个女儿国来。
因此创作小说的过程更像是解数学题,单调枯燥且乏味,比不得人家画家骚气啊……光着腚喝着酒,扭啊扭就创作出骚乎乎的大写意,而且一下两幅。
耐心听完他吐槽,画家方问道:“你说的我都认可,但‘肚子里的蛔虫’是怎么回事儿?你准备让孙悟空变成条虫子,钻到牛魔王肚子里去吗?”
“那多没意思啊。”吴承恩一个战术后仰,猴子附身般放飞自我道:“我要让他钻到铁扇公主肚子里去。”
“噗……”画家一口茶,差点喷到赵昊身上去。“咳咳,说起来,罗刹女那是猴子的嫂子啊!”
“嗯嗯。”作家抓耳挠腮道:“所以打别的妖怪,都是‘吃俺老孙一棒’,打铁扇公主时,就是‘吃你老叔一棒’了。”
“哈哈哈哈!”徐渭捧腹大笑道:“你这老浪货,这台词光想想就要气死老牛了。”
说着他便一人分饰两角,捏着嗓子叫道:“嫂嫂,嫂嫂……”
“啊,你在哪里?”然后又模仿女声一脸惊慌道。
“我在你里面了……”
“叔叔饶命啊,我什么都答应你……”徐渭双手按着脑袋,娇喘不已。
“那嫂嫂,我要出来了,你把嘴张来。”
“好,你快点儿,我受不了了……”徐渭说完,捶着榻跺着脚,笑得快要断了气。
“唉,剩下一个蛋还不消停,真该给他都割了去。”吴承恩无奈叹口气道:“人家正经写书,他却胡乱联想的如此腌臜,果然心中有佛,看万物都是佛,心中有屎? 看什么都是屎。”
“问题是,你是正经写书吗?”徐渭擦着眼泪,上气不接下气的问赵昊道:“你评评理,他西游记是不是老不正经了?”
“呃……”赵昊本来在一旁看热闹? 闻言想一想,提出一个困扰自己多年的疑问道:“射阳先生? 红孩儿到底是罗刹女和谁生的?”
“哈啊?”吴承恩一愣怔,不解问道:“牛魔王啊,什么意思?”
“那红孩儿为啥没长犄角?还会他俩都不会的三昧真火?牛头人为啥有家不回?罗刹女的芭蕉扇为何跟太上老君的是一对?”赵昊追问道:“而且火焰山的火,还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吧?”
“我去,有点意思啊。”徐渭两眼放光? 瞅着老吴:“你老阴阳人了。”
“我去,有点意思啊……”谁知老吴也来了一模一样的一句? 然后赶紧提起笔,把赵公子说的内容记下来。“这下故事就更丰富了。”
“等等,难道你还没写吗?”赵昊吃惊问道。
“啊,不是说了吗? 我还在构思中……”吴承恩一副‘我懂你’的表情笑道:“行了别装了? 知道是你又在提示我。干脆这样吧? 咱俩一起创作,一起署名咋样?”
“这个么……”作家助手赵公子一阵心猿意马,但还是抵制住了这个诱惑:“我还没活够。”
“哈哈哈? 谁说不是呢。”徐文长笑道:“就凭车迟国斗法那段,就足够扣他个影射先帝的帽子,砍了他的脑袋了。”
顿一顿孤蛋画家又强调道:“不过,我就喜欢这调调!”
车迟国那段,还是上次在南京刑部天牢卡文时,赵公子提示出来的。结果吴承恩写出了最露骨讽刺的一段情节,赵昊看完之后十分后悔,这下自己做《西游记》出版人的梦想,怕是没法实现了。
除非,搞地下刊物,匿名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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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趁兴聊到天黑,赵公子才不情不愿的回去书房工作。
“赵公子,咱们得加快速度了。”等了他一天的小竹子,无奈的把他按在书桌后。
三月初一就要开课了,他的讲义还没编完呢。
他虽然有将前世看过的书,原原本本复写出来的神奇天赋。但很显然,光复写出后世的管理学书籍是没用的。这次听他讲课的可不是那班,站在人类智慧最前线的天才弟子,而是一群最多粗通文墨,理解能力也很有限的集团管理层。
必须要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重写一遍,还得结合大明的实际情况,选择并改造出恰当的管理体系。这个费心劳神啊,不比吴承恩轻松多少。
话说回来,要不是下意识的逃避工作,赵公子还不会磨蹭到这会儿才回来呢。
唉,文债缠身,红袖添香它也不香了……
赵公子使劲搓搓脸,喝一口浓茶,继续抠起了脑浆子来。
张筱菁比赵昊还着急,一是开课在即,二是三月她就要跟长公主回北京了。走之前,她得把手头的工作结个尾……虽说赵昊让她留下来,可她不敢真就这么不回去,那样爹娘的脸往哪儿搁?
于是在小竹子软磨硬泡之下,赵公子终于进入了状态。两人挑灯夜战,笔耕不辍,都到半夜了还不肯鸣金。
夜阑人静,两人正干得热火朝天,忽听正房传来‘啪啪啪’三声脆响,在这静夜中清晰分明。
“呃,什么声音?”小竹子茫然抬起头。
“可能是我爹白天审案太投入,晚上做梦拍惊堂木吧。”赵昊赶紧打个哈哈,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道:“睡觉拍肚皮,这很合理吧?你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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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打蚊子呢。”小竹子脸一红,声如蚊蚋道:“春天到了嘛,可能藏在旮旯越冬的蚊子复苏了。”
“嗯,也很合理。”赵昊点点头,两人便继续工作。
但气氛却不受控制的旖旎起来,心猿意马的赵公子,脑袋再也没法思考,便叹口气道:“筱菁,我们也打蚊子吧。”
“讨厌,哪来的蚊子……”张筱菁脸红地要滴血,稀里糊涂就被他抱在了怀里。
“不行,成亲之前不可以的,不然我爹会打死我的……”
“放心,放心,无需越线……”赵昊把头深埋进去,就是耶稣来了,他也不想起来了。
“不,不要,停啊……”小竹子的声音越来越小,终成呢喃。算了,分别在即,让他过个瘾吧。
窗户下,两个影子紧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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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褚六响的假期有限,跟老王家一解除婚约,便马上和郑家进入了婚礼流程。
虽说是抓紧时间,但郑家乃大户人家,三书六礼是不能省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时间再紧,也得按部就班的走完。
这次褚六响的彩礼,是由赵公子命人帮他置办的,丰不丰厚两说,但不能失了礼数。
包括礼饼一担、各种珍馐海味一担、三牲鸡两对、猪肉一片相连对开,大鱼一对、椰子两对、四京果四生果,还有红豆绳、利是、聘金、饰金、龙凤烛以及一幅赵二爷题写的对联。
这每一样都是有讲头的,而且多多少少也有讲究,让褚家自己置办,如何周全?
郑家的回礼也很讲究,茶叶、生果、莲藕、芋头和石榴各一对,寓意‘喜结连理’;以及扁柏、姜、茶煎堆、松糕,寓意‘百年好合,即将大发’。还有长裤、鞋一双,寓意‘长命百岁、同偕到老’。
此外,聘金、槟椰只受一个,另一半也回给男家,意即‘一郎到尾’。
哦对了,还有洁白如雪的贺维巾,证明自家闺女原厂原封,绝非二手。
当然这只是回礼,待到成婚前一天,郑家又将陪送的嫁妆送了过来,一口口做工精美的红木、花梨嫁妆箱子,塞满了整整三间屋。
看热闹的街坊全都目瞪口呆,都说这老褚家祖坟冒青烟了,居然结了这样一门豪阔得亲家。
这以后,还不得顿顿吃吃红糖鸡蛋?说不定还能吃一碗倒一碗?
其实郑家不是特别有钱的人家,但郑若曾一来补偿低嫁的女儿,二来在集团强大宣传的之下,这场亲事已是江南瞩目。他怎么也得撑起场面来啊,结果把家底都掏空了一半……
三月初八成婚那天,那叫一个热闹无比,风光无限啊。全县的官员乡绅悉数道贺,还有正在昆山上学习班的江南集团高层也都来了,自然每人都包了大红包。
哦对了,最大红包是赵二爷包的。整整两千两银子的礼金,这下褚六响家是彻底发了。
但赵公子要的就是这效果,他有意要把这桩婚事大操大办,要让褚家发达。好让整个江南都知道,加入海警地位高,保驾护航功劳大!
ps.就两更了,早点睡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小别离
褚六响和郑若曾女儿十三娘的婚礼,是在昆山县城新买的大宅举行的。他爹妈担心慢待了郑家的小姐,便用王秀才家退回的礼金,在城南宣化坊购置了这处三进大院。
不过对于几百名宾客来说,他家这点儿地方还是太小了。幸好天已经转暖,可以直接在大街上摆上桌。赵昊还特意从苏州味极鲜调来了一帮大厨掌勺,干脆又在宣化坊里摆开流水席,谁来了坐下就吃,自是宾客尽欢,十分的热闹。
唯一的遗憾是,警备区的袍泽们没时间赶来参加婚礼,只能让江南安保公司现在的董事长马克龙,‘冒充’男方单位领导了。
其实袍泽们不参加也好,要是看到褚六响的婚礼竟被操办的如此隆重,赵昊怕他们眼红……
褚六响的爹娘哭得稀里哗啦,也不知是高兴的,还是让这铺张的场面吓得,这得花多少钱啊?后来知道全场消费都由赵公子埋单,老两口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
吉时一到,爆竹喧天,龙狮舞动。褚六响穿着簇新的深蓝色呢绒警袍,胸前系着大红花,帽儿盔上也簪了花,骑在通体雪白的大马上。带着长长的迎亲队伍,风风光光绕城一周后,吹吹打打返回了宣化坊。
待那八抬大轿在门内稳稳落下,由一个五六岁盛装的幼女迎新娘出轿。只见小女娃用手微拉新娘衣袖三下,身着凤冠霞帔、头戴大红盖头的新娘子方下得轿来。
新娘出轿门,先跨过一只朱红漆的木制‘马鞍子’,然后喜娘将一段红绸送到新娘手里,新郎牵着另一端,领着新娘步上红毡,到喜堂前行庙见礼,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马姐姐坐在赵公子身边,看着拜天地的新娘子,不由一阵眼红心热。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才有资格坐花轿、拜天地的。故而夫妻吵嘴时,妻子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是大红花轿抬进门的? 又不是走上门的!以此来论证自己无可争议的地位。
而她这种未来的通房小妾? 当然只能走上门了? 就连两人抬的小轿? 夫人也是不许坐的。
马姐姐明知道目前的状况已经是极好了,但还是忍不住一阵酸酸的。没法子,这人啊,就是得陇复望蜀? 永远没个知足。
忽然? 她的手被赵昊轻轻握住了。马姐姐回过神来? 见公子似有所觉? 微笑凑过头来? 在她耳边低语道:“知道了? 花轿和拜天地,一样都不少你的。”
马姐姐登时欢喜炸了? 心中酸涩化作一汪春水,与公子紧紧的十指交扣。也不管这是什么场合? 只含情脉脉的痴痴看着他。
原来公子什么都知道,一直都关注着自己的小情绪……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得夫如此? 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其实这一波? 她也算是种瓜得瓜了。
当初的钢铁直男变成如今这样善解人意的暖男,还不都是她调教有功?所以说? 有个好老师,实在太重要了。
“回头送走了她们? 晚上又可以一起睡了。”只是,教育的副作用也很明显。赵公子现在满脑子都是非分之想,真叫个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啊!
“嗯。”马秘书含羞点点头,这阵子被人插队太多,她也很想公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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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拜完天地之后,按说应该送入洞房了。但也不知道是安排好的,还是褚六响终于开窍了,居然带着新娘子,过来给赵二爷和赵昊父子敬酒。
众人起哄声中,赵公子将新人敬酒豪迈的一饮而尽,然后拍着褚六响的肩膀,动情的对众人高声道:“海警是我们的守护神,非但可以保护海上贸易,让我们所有人有工作、有好日子过。还为我们江南百姓筑起了一道海上长城,让倭寇不敢出海,自然也就不能再骚扰我们江南!”
“对!海警太了不起了!”
“谁敢再诋毁他们,我们就和他没完!”
“海警无上光荣!”宾客们高声应和起来,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赵守正也乘兴表示,回头要给本县所有海警,家门口都挂一块‘警属光荣’的牌子。并命甲长里长等社区干部定期走访关怀,排忧解难。并将此事纳入本县文明建设的考核指标。
赵二爷今天十分开心,便知不觉喝的便有点高,最后是被抬着回去的。明天宁安就要回北京了,自己的使命也算完成了,终于可以回衙门踏实睡觉了。
他所谓的‘使命’,指的是开拓娄江的水利工程,才不是当女性用品呢。
某些人想哪去了?要纯洁啊!
看着侍卫将老爹抬进了月亮门,秉承‘顾客就是上帝’的赵公子,不禁摇头叹气。‘真是前功尽弃啊……’
这临别前的最后一夜,老爹居然要在不省人事不能人事中度过,客户满意度怕是要降颗星的。
他不敢面对干娘的埋怨,便转身进了签押房对面的客堂,让人把叫来徐维志。
小志这会儿也在昆山,不过他热丧期间,不能去婚礼凑热闹,便在县衙里等师父回来。
闻听召唤,他赶紧过来,给师父磕头后,便道明了来意。
徐维志先撇清了魏国公府的干系,表示他爹说了,不用看他的面子,他也没必要为了这帮混账,折上自己的面子。
然后小志奉上一口皮箱,打开来,里头整齐堆满一摞摞红票子,乃是漕运勋贵们凑的二十万两赔礼钱。
“我爹说,这只是一点小意思。这帮家伙家底厚的很,师傅不妨狠狠敲他们一笔。”
“唔。”赵昊满意的点点头。他就是再不做人,也不能拿把自己的徒弟啊。
便淡淡笑道:“其实为师早就想收拾收拾他们,没想到这群渣渣这么快就怂了……”
“惹了惹不起的人,他们不怂能行吗?”徐维志忙讨好笑道,见赵昊把腿搭在凳子上,他赶紧上前给师父捶起来。
“就是一群白痴,师父收拾的好,收拾的妙啊!”
“呵呵,既然你爹开口了,你又亲自跑一趟,这次我可以请干娘,不要捅上去。”赵公子也懒得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不过那些抓到的人,包括平江伯的弟弟在内,就不能放回去了。此外,但凡参与的各家都要派直系子弟来投案——不让他们付出惨痛代价,如何让他们日后老老实实?如何警告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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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师父说的是。有把柄在您手里,日后我爹也好拿捏他们。”徐维志忙点头如捣蒜。
“正是这个理。”赵昊对徐家父子上道的表现,感到很是欣慰。自己当初卖好徐邦瑞,收徐维志为徒这笔投资,这下就算是稳赚百倍了。
想到这儿,他心情大好,笑着点点头道:“那就让你爹更好拿捏一些,回头来倒夜香……哦不,来投案的名单,就让你爹来拟了。谁来谁不来,由他说了算。”
“唉,那就替我爹多谢师父了。”徐维志笑得合不拢嘴,根本不像刚死了爷爷的。
他知道师父这是要扣下各家勋贵子弟做人质,这样他爹和师父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能死死捏住那帮南京勋贵的蛋蛋。
当然,赵公子做事最讲首尾,自然不会非法拘禁,授人以柄的。届时会由操江衙门以拦江抢劫、绑架未遂等多项重罪,判处这帮家伙无期徒刑、流放劳改。
而且抢劫绑架都是重罪,遇赦不赦的那种……
至于后来投案的勋贵子弟,自然就是案件的组织谋划者了。诸恶以造意为首,当然要比照徐二公子例处置了。
说到徐邦宁,他和徐琨在西山岛已经勤勤恳恳倒了快两年夜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到了该提升的时候了。
“那我二叔岂不要当队长了?”徐维志真心替二叔高兴,没想到一辈子纨绔,终于浪子回头,开始上进了。
“哎,最多是副队长,当不了队长。”赵昊摇头道:“人家徐琨比他资历老,而且爱岗敬业,去年还评了个劳模呢。”
“哦,也对。”徐维志服气的叹息道:“确实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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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中午,赵二爷顶着双黑眼圈在州西桥码头,与宁安长公主依依惜别。
其实本该一早就出发的,但某人昨晚宿醉,让萋萋满别情的宁安长公主,感到十分的遗憾。
她可是要风得风的皇妹长公主殿下,岂能带着遗憾回去?于是今早酒醒之后,临别的画楼云雨虽迟但到了……
直到日上三竿,云收雨歇,长公主殿下才心满意足的放过了一滴都不剩的赵二爷。
赵守正承认自己大意了,再不敢流露丝毫终于解放了的表情。他在码头与宁安执手相看泪眼,深情款款吟道: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赵郎放心,宁安争取来陪你过中秋。”宁安大为感动道:“我真想下船不走了。”
“可千万别!”赵二爷声音都变了调。“呃呃……我是说,你兄长会发飙的。”
“唉,真是太不公平了。就兴他见年选秀女,我却只有赵郎一个,还得跟做贼似的。”宁安郁闷得不要不要。
ps.今天查了一天的资料,到这会儿只写出一章来。继续写估计也写不完了,明天一定补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船模
赵二爷不能离开县界,便由赵昊送干娘还有小县主和小竹子去崇明。因为高管班已经开课了,所以赵昊这次也没法把干娘送回京城了,只能拜托陈怀秀了。
小县主到苏州城考察了一圈,在阊门外的上塘街看中了前任太仆卿徐泰时家的宅园。李明月的眼光着实不错,此处东靠留园,西邻寒山寺,北倚虎丘,南临阊门运河,端得是位置极佳。
哦对了,这里原先叫归元寺,前些年徐泰时构筑留园时,把已经衰落的归元寺改建为了宅园,名西园,又称西园寺。因此小县主准备把未来的百货大世界,命名为‘西园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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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闻讯后大惊失色,感觉后背飕飕发凉,想要阻止,无奈小县主雷厉风行,已经买定离手,并兴致勃勃的拉着马湘兰做起设计了。
赵昊身为科学门主,又不好拿风水啊、克夫啊之类的说辞作梗,只能默默接受了这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名字。
不过徐家还得搬家,然后拆旧重建装修,待到西园寺世界诞生,最快也得年底了。小县主便请雪迎帮忙监工,准备利用这段时间,接受下长公主的全方位辅导,好好学习一番商业技能,再回来大干一场。
小竹子则带着赵昊准备出版的几本书回去了。她现在是江南集团铁笛书社的总编辑,书社的日常事务不用她管,只要为出版的书籍把好关就成。
对张筱菁来说,这份工作她还是可以胜任的,先仔细校一遍稿,然后给父亲大人过目,他老人家觉得没问题,那自然就不会惹麻烦了。然后再把他的意见反馈给赵昊,修改之后再校稿,就可以安心出版了。
这么说来,其实眼下她做的是责编工作,真正的总编辑是不谷。赵昊这样安排,是有长远考虑的,才不是为了讨好未来岳父呢。您说是不是,岳父?
不过这次两位姑娘走的比较放心。因为有她们成立的连理公司在。留在赵昊身边女孩子,也要受到公司规章的约束,比如‘反监守自盗条款’、‘战备值班条款’、‘排她条款’、‘情报共享条款’等等,有了这些条条框框保证,她们感觉踏实多了,不再七上八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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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番依依不舍,洒泪而别之后? 赵公子便赶往江南造船厂,视察一号工程的进度。
杨帆、马虎等人都是临时接到通知? 赶紧来到船厂门口迎接赵公子。
马车停在那里,又微微晃悠了小一刻钟? 赵公子才神态自若的拉开车窗? 对众人笑道:“听说船模已经出来了,我忍不住过来瞅瞅? 不是突击检查哈。”
“是是。”杨帆等人信他才有鬼。好在马虎不马虎? 日常管理一丝不苟,各方面规章都落在实处,也不用太担心。
一众船厂高层? 忙陪着小心将赵公子迎进厂区。直接乘车来到,用高高的围墙单独围起来,并有一个保安中队日夜守护的一号船场。
车队通过两道门岗,在一号作塘前停下。
赵昊下车便见作塘中空空如也? 宏伟的盖伦船已经不知所踪。
“咱们的东方美人呢?”他问道。
“桅杆、龙骨、肋材等大件? 都在那儿呢。”杨帆一指作塘旁的备料场。“精细的小件保存在库房里? 皆已编号造册? 与图纸对应备查。”
赵公子摘下太阳镜,望着场中看似杂乱、实则有序的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船材,咂咂嘴道:“拆的还真彻底,那么大条船……”
“不全拆开的话,里面的结构搞不清楚。这么大个事情,总不能只听佛郎机木匠一面之词吧。”杨帆有些不好意思道:“而且拆下来的部件,还可以直接当原始模具使,这样可以大大节省时间。”
“还能再组装起来不?”赵昊抱着一丝侥幸问道。
“理论上是可以的,无非是多用锔钉嘛……”杨帆有些吃不准道:“不过还能不能禁得起风浪?就不敢保证了。”
“能拼起来就好哇。”赵昊喜出望外道:“辛苦辛苦,年底前装好,我要送去澳门。”
前日收到广东来信,老爷子已经与葡萄牙人达成了初步协议,待集团签字盖章后,就可以换约生效了。
葡萄牙人的要求中,着重强调了要将‘果阿总督号’和‘东方美人号’,以及重要的船员完好归还。
赵公子虽然有言在先,拆了也无妨,但倘若只能送回去一堆零件,到时候又要横生波折了。
而这两年,他还不想跟葡萄牙人发生冲突。
能拼起来送回去,当然是最好了。
“走,瞧瞧你们的进展去。”赵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都迫不及待要看看我们的小美人了。”
“公子请。”杨帆便请他来到一旁的库房内。
在那里,赵昊见到了杨帆以1:15的比例,仿照东方美人号造出来的船模。
说是船模,也足有四米多长了,跟小舢板差不多大小。这让上万个繁琐部件按比例缩小,带来的精致感打了些折扣。
赵昊打开一扇炮窗,探头看到里头,同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一样不缺,完完全全复原了出来。
“造这么大是为了方便研究。”杨帆解释道:“这样哪里遇到问题,过来对照时也看的方便。”
“唔。”赵昊按下收藏船模的无聊想法,直起身道:“记得你说过,只要造出船模,这船该怎么造,心里就门儿清了?”
“嗯,这条西洋船的部件、结构,建造顺序,差不多都摸清楚了。”杨帆自信的点点头道:
“而且把它拉到海上试航过,证明这种船型确实有门道。这么小的船模,都能在风浪里屹立不倒,怪不得可以侧舷齐射。”
“那就赶紧开造吧!”赵昊高兴的催促道。
“贮木场那边已经开始备料了。”杨帆道:“准备先造一艘一半大小的,给工匠们练练手,然后造八分大的,没问题了才造全尺寸的。另外在造全尺寸前,除了龙骨肋材之外,也不打算用硬木那么奢侈,还是用松木杉木先凑合一下吧。”
“唔。”赵昊点点头,完全同意。
他记得在另一个时空中,十八世纪的法国,为了拉近与英国海军的巨大差距,采用大量普通的木料替代百年橡木,下饺子似的建造了大批74炮风帆战列舰,虽然最终也没干过大嘤。却为法国打下世界第二多的殖民地,立下了赫赫战功。
那些法国造的风帆战列舰,哪怕是悉心保养,平均寿命也就在二十年左右,这也是后世难睹其真容的原因所在。
虽然花大价钱造起来的战舰,只能用二十年很可惜,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快速提高海军战斗力的好办法。
在和葡萄牙人随时可能开战,西班牙人业已抵达吕宋的危急时刻,这也是赵昊唯一能应对挑战的办法了。
好在根据耽罗商会的报告,从日本购入的木材,已经源源不断的送抵了耽罗警备区。按照安排,大部分木材都要在那里阴干两年左右。也就是说,三年以后,就可以用百年橡木,打造真正的豪华尊享版风帆战列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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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帆又看一眼赵昊,迟疑一下方道:“此外,通过和佛郎机船匠交流,发现他们也不是所有工艺都领先我们。所以我想多造几艘半尺寸船,比较印证一下。”
“哦,怎么讲?”赵昊饶有兴趣的问道。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船帆,东方美人号上的西洋软帆,好看是好看,也更吃风。但它采用的是特制帆布,咱们没有。而且安装操作极为复杂,就是使用了全索具辅助,也依然需要大量的水手操作,爬上爬下十分危险。”
“咱们的帆由于有支撑骨,对材料要求不高,用芦苇席子都能代替。而且升降也简单,水手几天就能学会收放,虽然升帆很吃力,但收帆极快啊,危急关头砍断主索一下就能降下来。”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根据警备区海代表的提醒,这些船帆一旦中炮就会失去作用。而咱们的帆千疮百孔都依然能起作用,仅这一点而言,我就支持在战舰上采用硬帆。”
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还把海尔弟搬出来了……海尔弟被任命为警备区代表,负责为一号工程提供意见和建议,并详细收集新式战舰在建造和试航中的各种数据。这年代,会开船还得会修船,这些都是日后必不可少的工作。
赵昊算是听出来了,杨帆这是想为中式硬帆争一争啊。
不过争一争也无妨。
因为中式船帆就是有无可比拟得优越性,它犹如飞机的机翼,具有极高的受风效率。哪怕是顶风时,硬帆船可以走‘之’字形航行,是真正的可利用八面来风。
鸦片战争后,英国人购得一艘清朝两千料战舰‘耆英号’,准备开回伦敦进行研究。但因为遇到风暴偏航等原因,从好望角开到了美国,然后只用了27天就跨越了大西洋──甚至比美国定期邮轮跨越大西洋的时间都更短。在这一漫长的航行中,中式硬帆经受住了各种严酷考验,证明它是可以陪伴战船纵横四海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浦东新区
其实葡萄牙人一来到中国,马上就意识到中式硬帆的优越性。与果阿公爵号和东方美人号一同被俘的那艘中式帆船就是他们制造的,广东人叫老闸船。其葡语‘lorcha’,就是西式中国三桅帆船的意思。
老闸船有传统中式帆装和流线型的西式船身,比中式帆船快,比西式帆船需要更少人手,建造维修也较简易。在另一个时空中,亚洲的红毛鬼一直用了几百年,清朝人也一直在用。引发第二次鸦片战争的亚罗号即是一艘Lorcha。
后来美国人给清朝人造的战舰,也采用了盖伦船的船身和中式船帆,可见这个组合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中式船帆唯一的缺点,就是正面受风时,提供的动力要弱于西式横帆,所以在借助贸易风的远洋航行中,后者要更合适一些。但在风向和洋流复杂多变的中国沿海以及南洋地区航行的话,显然前者更具优势。
而且对海上堡垒般的风帆战列舰来说,航速什么并不重要,耐操才是最关键的。
不过这种事光凭臆想怎么行?得老老实实都造出来,试一试才知道。
于是赵昊同意建造三艘半尺寸试验船。一号船严格的完全仿造,人家用什么料就用什么料,人家怎么造就怎么造。
二号船则在原船型的基础上,将帆具改成中国帆。
三号船则按照杨帆的奇思妙想,大刀阔斧进行改造,在帆具上采取中西结合的方式,既安装西洋帆,也安装中式帆。并尝试在保留双层全通甲板的基础上,给西式船体加装水密舱……
为了节省时间,赵昊决定三艘船同时建造。虽然用的是普通的木材,但每艘船所需的其它耗材和人工却差不了太多。杨帆当场匡算下来,三条船差不多要六万两银子的样子。再配齐火炮,十万两都打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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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不算前期研发、筹备、配套的费用……
这样一比,千料海船八百两一条的造价,简直就像白给。
如此恐怖的前期费用,单靠江南造船厂一家肯定支撑不起的。因此集团董事会决定,采取委托建造、全额拨款的方式,由集团来当这个甲方爸爸。
对新式战舰的迫切需求,让赵昊不计成本的砸钱,只求能尽量加快进度!
反正赵公子背靠着江南银行,花的是江南大户们的存款。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不过也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同时开建三艘新式船,工作量太大了。要想年底前交付,至少需要增加两千名熟练的船匠,两千名学徒和小工。”负责统筹生产的马虎,不禁有些犯难道:“除非把其余的船都停工,不然凑不起这么多人。可皇家海运还急需大福船呢……”
“不要停,有办法的。”赵昊一摆手道:“应天府高淳县的民间造船业十分发达,集团已经跟高开司谈妥,由他们招募至少一千五百名船匠,以劳务派遣的形式来支援你们。此外? 还让唐保禄派人去鲁浙闽粤沿海一带,重金招募船匠,应该能再招一千吧?”
顿一下? 他又道:“至于学徒小工,尽量从崇明县里招吧。将来咱们要造舰? 不停的造舰,得为将来多储备点人才!”
“是。”马虎明白了? 总之想方设法扩大船工队伍就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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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时? 船入吴淞口? 江面明显不一样了。
原先吴淞口的水流缓慢如镜? 甚至因为受到长江来水的逼迫,还会出现倒流……船能不用帆橹就被水流送向上游好大一段。
结果太湖来水无处宣泄? 只能漫过河道,流向地势低洼的浦东一带。
汛期时,大半个浦东都会被淹没。倘若再遇上台风导致海水倒灌? 整个浦东都会变成泽国。
待到枯水期大水退去,这里又会变成沼泽一般的烂泥地。不然位置如此优越的浦东大片土地上? 也不会几乎没有人烟。
但俱往矣了!
因为此刻? 海公主持的黄浦夺淞工程业已完工。他借助江南集团的平台,发动苏松两府近
三十万民夫,从去年腊月下旬开工,到今年三月完工。仅用了不到一百天的时间,就完成了在横潦泾修坝建闸港,以此逼迫上游来水北折改走黄浦,让古东江重新发挥为太湖泄洪的作用。
以及疏通吴淞江下游,自嘉定县至上海县的八十里河段,并将三十丈的河道收束为十五丈,以‘束水攻沙’,防止吴淞江携带的泥沙,在进入黄浦江前淤积下来。
此外,还接受赵昊的建议开挖了上承东太湖下接黄浦江的太浦河。
这样再加上去岁吴江和昆山合修的,淀山至黄浦的淀浦河。如今差不多四分之三的太湖之水,都从黄浦江注入长江水道了。
吴淞口的流量至少增加了三四倍,巨量的水流被长长的水泥江堤,束缚在百丈宽的江面上,浩浩汤汤十分壮观!
所谓三月成江,清水奄至,葑泥自去!
太湖的泄洪通道,终于通畅了!黄浦也终于成为了赵昊记忆中的那条,孕育了上海县乃至长三角繁荣的黄浦江!
对此,奉召前来汇合的上开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陆炎,感触是最深最深的。
“这真是再造乾坤般的大手笔啊!从此吴中水患,不至于病农,江南百姓方得安居乐业啊!”陆炎眼含热泪道:“海公和赵公子有大恩于江南,更对上海县恩同再造!”
“唉,只谢海公即可,不要谢我。”赵昊摆摆手,淡淡笑道:“我是在商言商,一切为了集团的利益罢了。”
“日后集团的宣传口径,也会统一把功劳算成海公一人的。”说着,他目光投向浦东那一望无垠的热土道:“咱们已经得到了最好的奖品,不能再贪图虚名了。”
‘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吗?’陆炎心中兀然蹦出这样一句,当然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他便随着赵昊的目光,望向黄浦江东边的大片青绿色的荒地。
年前江南集团在浦东修了两百里海塘。年后,海瑞又为黄浦修起了高高的江堤,彻底阻断了江海之水对浦东的侵袭,让昔日的烂泥塘,摇身一变,成为了江南最大也是最后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
整个浦东整整一百二十万亩土地啊,而且每年还在不断向海面扩大……长江带来的泥沙,不只在重塑对面的崇明岛,也持续增加浦东的面积——江南集团只用了区区一百万两的银子,就全部收入囊中了。当时卖给他们土地的人们,还有上海县的老百姓,都笑他们太傻。
谁知才过去两年时间,江南集团就凭着一条海塘一道江堤,神奇的把浦东盘活了!
如今这些土地少说也值个两千万两银子了吧?赵公子当初的投资,起码增值了二十倍。
投资浦东又为赵公子诸多点石成金的传说,加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那些当初笑他傻的人,如今已是欲哭无泪。
也有好些人不服气,想要闹一闹,看看能不能让江南集团多少回吐一点出来。
但上海知县张嵿,还有陆家等当地豪绅望族,都已经上江南集团的船,岂能让他们翻了天?
这就是赵公子哪怕以做大蛋糕为主,却也十分注重让当地官府,和乡绅分得到足够好处的原因。在大明,没有官府和乡绅鼎力支持,签好的契约可以随时被撕毁,本地人有一百种办法,让外乡人什么都做不成。
反之,有了官府和乡绅的支持,事情才能推进下去……赵公子纵有通天之能,也没法撇开这些人单干。
好在聊以**的是,如今随着加入江南集团这个联合体的县越来越多,集团的势力也急剧膨大,又可以反过来压制住各县的官府和乡绅,牢牢把住主动权了。
这波啊,其实也不是赵公子原创,而是学的另一个时空的日本农协,果然十分成功。
不过日本农协后来从屠龙少年,变为了恶龙,成了阻碍日本农业,乃至社会发展的最大保守派。不知道江南集团能不能避免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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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号缓缓逆流而上,在吴淞江与黄浦江的交汇口下了锚。
赵昊和陆炎改乘小艇,来到浦江东岸的一处冲击沙滩上。迤逦而来的黄浦江在此折了个近九十度的大弯,故而早就了这片突出地。从浦江之西眺望过来,这一块滩地犹如一只巨大的金角兽,伸出脑袋张开嘴巴在江中饮水。
又因故翰林学士陆深葬于此,上海百姓便称其为陆家嘴。而且整个陆家嘴,原本也都是陆家的产业。
陆炎正是陆深嗣子……陆深生四子皆亡,故而将侄子过继到膝下承祧。如今陆炎身为上海陆氏家长、望族之首,说话可比县太爷好使多了。
赵昊为了收购陆家嘴,着实在他身上下了好一番功夫。非但用上开司百分之十的股份交换,还让他担任了上开司得二把手,这才好容易吃下了陆家嘴。
至于赵公子为何如此执着,当然是为了建东方明珠塔了……大雾。
当然是因为此乃浦东门户所在,天然的上海中心。江南集团若不吃下这里,日后大力发展浦东,岂不白白给旁人做了嫁衣?
赵公子站在陆家嘴的大堤上,只听他对陆炎说道:“我准备在这里建一座新城,然后把它打造成比苏州还要繁华的世界经济中心,你来担任总建造师如何?”
“浦东新城吗?”陆深怦然心动,像他这样的狗大户,已经很难被金钱打动了。能让他们激动的,就是干一番青史留名的大事业了。
“不过我不打算修筑城墙,所以就不叫城了。你看,叫浦东新区如何?”却听赵昊笑道。
ps.今天真的写的很认真,但这种情节就是写不快啊。欠的那章只能看明天了。要不下本书,咱们全写快乐生活得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梦幻之城
“浦东新区?”陆炎略一沉吟,不禁赞道:“好名字啊。区者,四方八隅也。‘新区’者,‘四方八隅、咸与维新’,既朗朗上口,又寓意隽永,真是雅俗共赏、朗朗上口啊!”
“呵呵,过誉了。”赵公子忍俊不禁,他就喜欢读书人这一点,马屁也能拍的如此清奇,变着花样,不落俗套,可以称为彩虹屁了。
其实赵昊本打算以新港为例,将其命名为浦东市的。但一来觉得上海县浦东市这命名法太日系,别扭。二来,‘市’这个词在时人眼中太小了,听起来就像个集市,不符合赵公子对浦东的定位。
于是便提前用上了这个四百年后的名字。
“只是为什么,不设城墙呢?”陆炎并未被‘世界经济中心’一词点燃,毕竟无论‘世界’也好,‘经济’也罢,他都不甚解其意,自然也无法体会到这六个字的分量。倒是纠结起城墙问题来了。
“既然叫新区,当然得新出个样子来。”赵昊笑笑,言归正传道:“再说上海县原先不就没有城墙吗?”
“那是因为本县设县太晚,从前没遭过兵灾的缘故。后来闹起倭乱,仅在嘉靖三十二年四到六两个多月间,就连遭五次倭患。倭寇烧杀掳掠、焚毁民房,县市几将半成焦土,损失极其惨重。”陆炎正色劝谏道:
“这才痛定思痛,百姓纷纷出钱出力,建起了现在的城墙。我嫡母梅太夫人捐田捐银不说,后来筑城材料不够,还拆了我陆氏祖室数千楹,以供筑城。”
“好吧,陆家真了不起。”赵昊咂咂嘴,心说这些狗大户,一个个都是凡尔赛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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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说这些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提醒公子,城墙的必要性啊。”陆炎语重心长道。
“嗯嗯,你说的我都知道。”赵昊点点头道:“但城墙会限制城市的扩张,当城市生长到城墙边缘时,高高的城墙阻断了交通,原本的发展秩序势必受到阻断。要想继续发展,就必须跳出城墙去,在城外重建中心了。”
“苏州吗?”陆炎有所悟道。
“不错,苏州就是最好的例子。它最繁华的地方在哪?阊门外、娄门外,只有跳出城墙形成封闭空间,城市才能自由的发展。”赵昊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但苏州是有城墙的? 哪怕在城外发展? 心里也踏实点儿。”陆炎道。
“上海县也有城墙啊。”赵昊笑着指了指江对岸那青灰色的城墙。
“呃,倒也是。”让他这样一说? 陆炎竟无言以对了。
其实有一点赵昊没说,他花了那么大力气造舰? 要是还不能拒敌于海上,那还折腾个屁?
躺平了等死吧!
~~
“新区的新,不只体现在城墙上,要从城市的规划上? 就推陈出新、与众不同。”赵昊一边与陆炎在堤上漫步,一边指点江山道。
“什么是城市规划?”陆炎赶紧问道。
“就是为城市的发展制定蓝图啊。”赵昊指着陆家嘴的大片土地道:“这就是一张洁白的画纸,那你作为画师,在作画之前要谋篇布局吧?”
“明白了。”陆炎心中一阵激动? 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玩? 更有成就感的事了。说完却又有些担心道:“但在下怕没有营建过城市? 不能胜任啊。”
“谁也没有这方面经验,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去摸索。”江风吹拂赵昊的衣带,愈发显出他意气风发的气概。“至于为什么是你呢?一来,你本身就是上开司的总经理,一事不劳二主。二来,你督造过后乐园,在土木营建方面也不算外行。”
顿一顿,他深深看着陆炎道:“三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陆家嘴是以你的祖宗姓氏命名,相信你会比任何人都负责的。”
“是。”陆炎一阵激动,重重点头道:“责无旁贷,决不能让祖先蒙羞!”
“好,很好,有了这个态度,就成功了一半。”赵昊哈哈大笑道:“剩下的无非就是多听多看,多花心思,集思广益、慢慢摸索了嘛。”
“明白了。”陆炎又点下头,强抑住激烈的心跳,笑道:“那公子也得先指个方向,咱们才好有路可循啊。”
“那我随便说说,你辩证着听哈。”赵昊假假的一笑。浦东新区,当然要按他的心意建设了。
之所以跟陆炎那么说,不过是为了激发下面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套话罢了。陆炎要是当真就输了。
好在陆炎人老成精,怎么会犯这种幼稚病?他忙掏出一根华子……中华牌铅笔,还有集团发的牛皮封面笔记本,仔细记下公子的每一句话,作为日后设计的最高精神。
“首先要明确城市的定位。”便听赵昊侃侃而谈道:“集团已经决定,将皇家海运的起航地,迁到这儿来了。日后,这里就是漕粮海运的起点,湖广、江南的粮食,源源不断运送到这里,很快就会形成一个四大米市之外的新米市。”
“而且你也明白,漕粮只占海警队员一小部分的运力,其真正的主营业务,还是南北货运,以及海外贸易。所以这里又将成为整个江南的贸易窗口,短时间内便会百货云集,成为不亚于苏州,甚至将来会超过苏州的商业中心。”
“是。”经过这么多的实证,陆炎自然对赵昊的判断深信不疑,顿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此外,浦东还有一百二十万亩土地。集团也与贲临的金山卫谈妥,将他们的六十万亩土地,也纳入农场经营范围,所以有整整一百八十万亩土地可供开发。”赵昊又道。
“一百八十万亩啊,两个上海县了。”陆炎小声咋舌道。
“这一百八十万亩,大部分都将用来种棉植桑。”赵昊接着道:“所以我们还有条件将浦东,变成纺织业中心。”
“那人口可真就要多了去了。”陆炎不禁笑道:“好在大明就是不缺人。”
“那是,我们可有两三亿人口。”赵昊笑着颔首。江南人烟稠密,还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全国的流民。人口只有过剩,没有紧缺,这才是他大展宏图的底气所在。
要是换个人口几百万的国家,贸然新开个地图,上哪找人填起来去?
这也是欧洲列强,为何很难将殖民地领土化的原因。等到大明开始殖民时,赵公子要让他们见识下什么叫残忍。
~~
其实赵公子,还打算将浦东建设成未来大明的金融中心……在成为商业和纺织业中心后,这几乎是一定的。不过鉴于时人的理解障碍,便按下不表了。
“所以我们可以根据未来的发展方向,规划出不同的功能区域来。”赵昊便屈着指头道:“大体可以分为沿江港口区,陆家嘴商业区,居住区,工业区和农业区。工业区最好设在近郊,远离商业区,在居住区和农业区中间,这样可以降低工场的成本,也能保护商业区的地价。但具体怎么划分,你们还要因地制宜,怎么合适怎么来。”
“明白了。”陆炎忙飞快的做着记录,让赵公子这么一说,他感觉通透多了。
“定下功能区后,就是道路设计了。道路之于城市,犹如血管之于人……不知道血管是什么?你当成经脉吧。全市道路也应分为主干道、次要道路、林荫大道、内街及郊区道路五种进行规划,按照不同的宽度与形式进行建设。这个不难理解,但标准要尽量定的高一些,为未来超前建设嘛。比如主干道,我看可以定为十丈宽,不要觉得浪费,将来再拆迁拓宽很伤元气的。”
赵昊接着又道:“所有道路都要修成水泥路,但在修路建屋之前,要先下大力气修建好地下管网。”
“地下管网?”陆炎又听不懂了。
“就是下水道,功能与阴沟类似,但是埋在地下的那种,而不是只在明沟,或只用石板盖住。”赵昊提醒他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了,宋朝就有人搞过,据我所知在江西赣州城内,就有一套完整的下水道,将近两米高,一米多宽,里面可以走人的那种。五百年过去了依然运转良好。而且赣州城与浦东的地形十分接近,也是濒河而建,应该很有参考价值,你应该去实地仔细考察一下,再从当地聘请一些维修下水道的工匠过来,肯定很有帮助。”
“明白,我回头安排一下就去。”陆炎干劲十足的应道。
“好,很有精神。我们可不只是照搬赣州那么简单,还要超越他们,不然怎么能叫新区呢?”赵昊笑眯眯的提出挑战道:
“我希望我们的下水道可以雨污分流。就是建两套下水管网,一套将雨水直接排到江中。另一套则将污水送去郊区的处理厂,进行沉淀处理后堆肥使用。”赵公子说着笑道:
“而且管网中,还要安装供水管道,日后我们要让家家户户都用上干净的自来水。”赵昊笑道:“还要让不愿上公厕得有钱人,在家里用上抽水马桶!”
“自来水,抽水马桶?”听着这些新词儿,陆炎感觉如梦似幻。光听赵公子说,他都有一种迫不及待要住进这样的城市的冲动。
却又感觉想要建城这样一座梦幻之城,可谓难于上青天了。
第一百三十章 倒春寒
“公子,如此浩大的工程,怕是要花费几百万两白银吧。”激动过后,陆炎回到现实道:“而且没个十年八年怕也干不完。”
“所以要做好规划嘛,所有土地都是我们的,我们完全可以掌握投放土地的节奏。”赵昊早有定计道:“一蹴而就肯定是不行的,而且一开始也用不着那么多地方,建起来也是浪费。”
“是。”陆炎点点头。
“你先把街区和道路规划好,然后我们分清轻重缓急,分期进行就是了。”赵昊笑道:“比如以十年为一段落,就先建好够十年用的区域即可。等完工后,再徐徐向外扩建。”
顿一顿,他又道:“而且在最关键的用地上,我准备搞共有产权,来解决后续的城建开支。”
“共有产权?”陆炎又不懂了。
“不错,浦东的土地虽然都是我们,但为了吸引人口,让新区快速繁荣起来,我们不管是出租还是出售,都不宜定价过高。”赵昊笑着指一指眼前的荒滩道:
“人的成见一旦形成很难改变,哪怕你把这里建设成花园城市,他们也会秉着固有的观念,不愿意花大价钱在此置业的。”
“那当然了。”陆炎点头笑笑,不然也不至于把浦东白菜价都卖给江南集团。
“过高的定价会严重影响到城市的发展,唯有以低廉的价格租售,才能有吸引力。”便听赵昊沉声道:“所以我们前期的租售价格,就定上海县城的五分之一好了。”
“那绝对有吸引力了。”陆炎咋舌道:“上海县的房产本来就不贵,两成的话在江南等于半卖半送了。我们到时候把浦东建设的那么优秀,买地的人肯定会抢破头的。”
“对啊,所以浦东的地价,注定日后会不断的攀升,我们要是低价卖掉,岂不光让别人享受升值吗?我们投入这么大,凭什么啊?”赵昊笑道:“我就想到,用共有产权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就是只卖一半地权吗?”陆炎问道。
“对头。”赵昊颔首道:“届时会专门成立一个土地管理局来执行此事。以规章的形式明确下来,土地由新区和业主共有。但业主所建房屋由其独有。”
“不过业主需在建屋前,事先报告预购土地的用途,不得擅自变更土地利用计划,并必须在约定时间内,按申报计划使用,否则我方有权以原价赎回土地。”
“嗯,这很合理,毕竟是极低的价钱买到的,买家理应接受这些限制。”陆炎点点头。
“另外如果业主决定出售或出租的话,售价或租金的三分之一归我方所有。”赵昊顿一下,又补充道:“租售都需要到土地管理局登记? 不可私下交易。为了防止转租转售时,有人以阴阳合同侵害我方利益? 我方有以地主陈报价格,收买或承租该项土地之权力。”
“好,这下他们不敢串通欺瞒我们了!”陆炎不由大赞? 心中暗赞不已,这赵公子真是商业奇才啊。而且心思之缜密? 举世罕见? 把能钻的漏洞全都预先堵上了。
他本身就广有房产,自然明白赵公子这些规定的意义所在。没办法,大明人太聪明,太爱钻空子了,只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能让他们老实。
“其实前期出租后期出售? 也是个办法呀。”为了在公子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精明? 陆炎提出自己的想法。
“确实? 这样才能享受到最大的利润。”赵昊说着? 似笑非笑的摇摇头道:“但你要牢牢记住,不分享是永远做不大的? 独吃独占只有死路一条。”
“明白了。”陆炎惭愧的低下了头。他自然知道。集团的核心理念之一便是‘分享’,赵公子倘若不是秉承着分享的精神,怎么可能让集团发展的如此迅猛?
而且? 公子能让那么多股份给他,不也是在与他分享吗?想到这儿,他暗暗提醒自己,回去要把这俩字加到祖训离去,不能再老想着独吃独占了。
见他这副表情,赵昊知道这人还有救,便不复多言道:“这样一来,能让业主们享受到未来土地增值的大头,新区也能分享到三分之一,用以继续进行城建,然后继续卖地。不出意外,应该可以还有的赚。”
“嗯嗯。”陆炎这下知道资金问题该如何解决了,不禁大赞道:“公子这招草船借箭实在太妙了,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惊为天人啊!”
“这没什么。”赵公子谦虚的摇摇头,土地财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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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下午还要上课,赵昊面授机宜后,便谢绝了陆炎到后乐园过夜的邀请,与他乘小舟离开了陆家嘴。
临上科学号之前,他还不忘了嘱咐陆炎:“你全力做规划。但农场招人的事,也得交给得力人手去办,来不及种早稻,能种一季晚稻也是好的。”
“公子放心,刚过年就办这事儿了。”陆炎忙答道:“当初招募修水利的那五万民夫,都愿意留下来垦荒。此外,还让人去江北招了一批,今年估计能有个八九万户的外劳,再加上本地人,勉强够用了。”
“唔不错,很得力。”赵昊满意的点点头。
“只是公子能不能催孟河先生那边一下,”见赵昊心情不错,陆炎趁机提要求道:“先把我们上开司委培那批农技员赶紧教出来,别耽误了农时。”
“我改天去农学院的时候,帮你问问看吧。”赵昊却也不敢给句准话。毕竟马一龙的脾气太臭,那是发起飙来连他也一块批的。
“唉,好嘞。”陆炎也只好赔笑应下,恭送公子上了科学号。
他立在自己的船上,看着赵昊扬帆远去,良久才长长一叹道:“服了,彻底服了!”
原来没这样跟公子密切接触过,他还觉着奇怪,心说昔日高高在上的九大家,为何都对赵公子乖乖俯首帖耳?
经过这半天的相处,他才品过味儿来,实在是因为这个年轻的公子,太神仙放屁,太值得人追随了。
他非但善于绘制前所未有的蓝图奇景,还有能力将其变为现实,并为你留好施展的舞台。自然让人情不自禁想成为他伟大构想中的一部分,随他一起体验此生未有过的激情……
至少陆炎就觉得,自己成了赵公子的坚定拥护者,愿意为他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而他万分敬仰的赵公子上船后,草草吃过晚饭就躺在了马秘书的腿上,一动都不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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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秘书知道他每次和这些狗大户交流之后,基本都会这样。身为贴身小秘,她自然能敏锐察觉到,似乎公子心底并不喜欢这些人,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与他们称兄道弟,虚与委蛇一般。
这感觉有多难受,至少连理公司里,没人比马姐姐更懂了……
马湘兰的感觉一点都没错,赵昊就是很不喜欢这些人。他这一路走来,早就发现了,狗大户们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分享’这俩字。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别人跟他们分享的时候,他们都求之不得。可要让他们出血的时候,就他娘的推三阻四、千难万难了!
到现在为止,赵昊就没记得有哪一次,这帮狗日的主动跟自己分享过什么?哪次都是占自己的便宜!要不是他擅长画饼烙饼,不断做大蛋糕,这群狗日的哪会如此俯首帖耳?
赵昊不禁自嘲的一笑。要是狗大户懂得分享,哪个朝代也不会灭亡。指望先富的主动带动穷人后富?做梦去吧!
为富不仁才是人性。越有钱就越没人性,就越不把老百姓当人,直到把国家活活玩死,大家一起拉倒……
自己要不是二世为人,知道大厦将倾,无法独善其身,估计也是一样的德性。
想到这儿,赵昊忽然有些丧气。
但没办法,按照毛爷爷传授的斗争策略,还得必须和这些人做朋友,不然他们就会成为敌人……
赵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暗自安慰道:‘不要紧,才刚刚大航海时代,还没工业革命呢,有的是蛋糕分……’
希望在蛋糕分完前,无产者们已经可以觉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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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赵昊的五官柔和下来,马秘书也松了口气。
马秘书不会问赵昊,到底在想什么,只手法娴熟的帮他按摩着头部的穴位,让他在这静谧的江涛中放松下来。
聪明的小秘从来都不会给公子任何压力的。
哎,我也没本钱给他压力啊……
想到这,马秘书心头一涩,暗暗叹息道,公子都是往好朋友的怀里钻的,到我这儿却从来只喜欢躺着……
难道是我胸怀不够吗?其实也还好了,是某人太过胸怀博大了吧。
正小小幽怨,巧巧端了盘红彤彤的樱桃进来,马秘书偷偷翻翻白眼,得,又来个包藏宇宙的。
“怎么累成这样?”巧巧将一串娇艳欲滴的樱桃,塞到赵昊嘴里。
“心累,巧巧姐抱抱……”赵昊果然就一个猛子扎了过去。
“发什么疯?”还好巧巧面皮薄,赶紧躲过去,才没让马姐姐受伤的小心灵,再度感到世界的恶意。
唉,也难怪,公子自幼缺少母爱……马秘书自我安慰一句。
“那今晚就让巧巧陪你睡吧,我还有一堆活儿要干。”她揉一揉自己酸麻的腿,作势要起身。
“说好了今晚要一起睡的,你可不能跑。”赵昊赶紧抓住她的手。
“我可没答应。”巧巧赶紧摆手后退,却因动作过于缓慢,也难逃某人得魔掌。
“天这么暖和了都……”巧巧红着脸小声道。
“晚上还有些倒春寒……”赵昊一脸纯洁的像个四川籍藏族小男孩。“我们不干别的,就说说话。好久没早早钻被窝,说知心话了。”
巧巧登时不坚决了,她也十分怀念在日本的那段时间,浪真大啊。
ps.哎,忙活一顿,还是只写出2章。为了写这两章,我查了上海、青岛、天津、纽约、巴黎、费城的城市初期规划和土地政策,我真变态。希望明天能三更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老将出马
在小冰河的影响下,江南夜里还有些倒春寒,岭南却已经热得狗吐舌头了。
广东香山县公馆中,桃花已谢,紫荆杜鹃木棉却竞相盛放,端得是繁花似锦,让人欢喜。
赵立本精神矍铄的坐在穿衣镜前,叶氏带着三个丫鬟给他梳头修须剪鼻毛,穿衣系带提靴子。
收拾罢了,大丫鬟含桃颤歪歪的捧上一顶黑纱凉帽,叶氏为他端正戴在头上。
老爷子便在采莲和簪菊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
这是他来广东的第一百天了,白云山也爬了,西湖也游了,十全大补汤也喝了,性感荷官也见识了,今天跟佛郎机人换完了约,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门外回廊下,香山知县林会春、守澳官叶子枚,两位代表朝廷管理澳门的地方文武,以及长期定居澳门的大海商林弘仲,已经恭候多时了。
这次老爷子来香山县谈判,主要接触的就是这三位。前两者帮他一起向红毛施压,林弘仲则作为中间人两头跑。
至于葡萄牙人,每年只有春夏两次能离开澳门,到广州城贸易,其余时间是不准离开澳门一步的。
~~
赵立本老奸巨猾,一到了广州并未立即与葡萄牙人联系,甚至连香山县也没踏足,而是在省城跟一干藩臬道府官员打得火热。
他是致仕的老侍郎,又被巡抚大人以长辈待之,而且是扬州盐商的仲裁人,大名鼎鼎赵公子的爷爷,还老鼻子有钱了。自然很快就与一帮粤省官员打得火热,整日里一起开游艇趴体,举行海天盛筵品花会,玩得很不亦乐乎。
别看老爷子表面上荒淫无度,但其实那只是用爱好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他在觥筹交错间,便从广东官员的口中,摸清了葡萄牙人的底细,以及最重要的,广东官场对他们的态度!
他知道了,原来澳门还是归大明管,葡萄牙人不过是客居于此罢了。
澳门地处香山县境内? 虽然在嘉靖三十二年,葡萄牙人行贿广东海道? 死皮赖脸占据了澳门岛,但澳门民蕃的民政司法依然由香山知县管辖。此外? 因为澳门是个对外贸易港口? 又有广东海道负责其海防事宜,由市舶提举司负责其贸易管理和税收稽核。
是以目前澳门还是无可争议的大明领土? 只是允许葡萄牙人在岛上居住贸易罢了。
霸道惯了的葡萄牙人也不想这么老实? 无奈两次大举进攻广东都输了,让他们意识到这是个无法像东南小国那么容易征服的大国? 才只好放低了身段,以贿赂为主? 积极纳税、拥抱监管? 还听从广东官府的调遣? 打击海盗,帮忙防守广州湾。
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合? 尤其是去年击退了进攻白鹅潭的曾一本? 葡萄牙人终于渐渐取得了广东官场的信任。
当然? 这离不开二鬼子们的居中调和。好比这位叫林弘仲的海商,和他的同伴们都因长期与马六甲方面做买卖而致富。他有自己的武装走私船队? 在澳门遭受海盗威胁时? 也曾与葡萄牙人一起对敌。甚至还在澳门加入了天主教? 与葡萄牙人自然关系密切。
但同时,他们也听从官府的调遣,被作为救火队员来缓解海防的压力。当年被大明组织起来,抵御葡萄牙人入侵的‘屯门海战’和‘西草湾海战’,担纲主力的就是他们的父祖辈。是以林弘仲还有个海防千户的头衔,与官府的关系也十分不错。
不过无论如何,官场上的保守势力势力始终存在,而且往往都是战斗力超强的清官,一个能打十个浑身是屎的所谓‘开明’官员。
正因为有保守派的存在,让葡萄牙人始终无法获得他们心心念念的澳门租借权。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还是都是黑户,非法滞留那种!
摸清了这层底细,赵立本就知道该怎么对付这帮红毛鬼了。
他在一次酒后乱性中,状若很随意对一起玩耍的广东高官提了嘴,林巡抚不喜欢红毛鬼。
这让整天猜测巡抚大人新官上任,这三把火会点在哪里的广东官员,一下子就自以为,肯定有一把火要点在澳门了。
于是诸位大人回去后,纷纷召集幕僚师爷,写条陈向林润进言,说什么‘澳夷窃据香山濠镜澳、恭常都等地方,至今已逾二十载,生齿万头。虽有互市之羁縻,然非我族类、船坚炮利,诚为广城肘腋之隐祸久矣!’‘未必海上百年之隐忧也!’之类。
当然,这帮家伙没少收葡人和海商的钱,嘴上明确表态,但屁股却依然是歪的。因为他们给出解决建议,也不过是在澳门设置机构,加强管制。把葡萄牙人的军队编入番兵体系,如陆地上的苗人、瑶人,那样听从朝廷的调遣。
说是非我族类,其实是还是想将其合法化。
但那些秉持‘夷夏之防’坚定态度的清流保守派官员们,见局面大好,哪有不趁机驱逐外夷的道理?他们希望将佛郎机人全部赶出澳门,将贸易转移到浪白外海去,恢复嘉靖三十二年以前的外贸体制。
其实林润上任以来,一方面还在摸广东省的情况,二是花费极大精力,调集粤省粮草,支援殷正茂在广西的作战。这年代各省的地方主义十分严重,林润光下命令是没用的,必须要亲自到各府县跑来跑去,带大军开仓调粮,才能把粮食运走。不然乡绅发动老百姓,分分钟就能把粮抢回去。
所以他哪顾得上什么澳门问题啊?这天忙完了回到肇庆,准备处理下积压下来的公文,才发现省城那帮官员,竟异口同声的讨伐起佛郎机人来了。
林润何其精明?他立马就品出反常来了。因为把澳门借给葡萄牙人做生意这件事,本身对粤省大有好处,官场也多有分润。但此事与体制不合,大有勾结外夷之嫌。因此广东官场一直采取不承认、不上报、不知道态度。
朝廷问就象征性查一查,做做样子驱赶一下,不问就放任不管。
所以粤省大部分官员应该对澳门议题讳莫如深,巴不得都忘了那帮红毛鬼才好呢。怎么会争相表态,唯恐天下不知呢?那只有一种可能,他们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才会迫不及待提前表态,划清界限啊。
既然连布政使都上了条陈,那肯定是认为他这个巡抚要动红毛了。
但问题是,自己压根就没来得及考虑这问题好吧?广东官场这过于强烈的求生欲,到底怎么回事儿?
正纳闷间,门子禀报说,赵老爷子来了。林润登时就明白了,是这老家伙狐假虎威搞的鬼。
他亲自将赵立本迎进签押房,一进来,赵老头就哭,说自己老糊涂了,嘴上没把门的了,给巡抚大人惹祸了。
林润问,怎么个情况啊?赵老头便把经过说了一遍。
末了满脸委屈道:“你说他们问我,不知道中丞对佛郎机人怎么看?我还能说你喜欢红毛鬼不成?只能说肯定不喜欢了。谁知这帮人这么能附会,拿着鸡毛当令箭,真以为你要收拾那帮澳夷呢。”
“……”林润听完一阵无语,他知道赵立本来广东除了过冬,还有别的任务。没想到就这么被这老家伙利用了一把。
可就像赵立本所言,他还能说啥?说不,我喜欢红毛鬼。
只听捏着鼻子苦笑道:“老伯你也没说错,哪有人会喜欢人不人鬼不鬼的红毛鬼呢?除非是瞎子。”
“瞎子也不行,味儿太大了。”赵立本连连附和道:“这红毛鬼的女人不能碰啊,不光有味,身上毛比老夫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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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林润看看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赵侍郎,心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半晌才憋出一句:“老伯保重,事情忙完了就早点回江南……广东太热了。”
“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赵立本一拍额头,仿佛刚想起来似的道:“我那孙子还有正事儿要办呢。”
“老伯要去哪里,我派人护送你过去。”林润这次主动让他利用。现在只求把这老神仙赶紧送走,别让他再煽风点火了。
“那怎么好意思呢。”赵立本不好意思道:“香山县。”
~~
是以老爷子是由巡抚大人的护卫送到香山县的,护卫头领还给了香山知县、守澳官各一张巡抚大人的名帖,请他们给予适当关照。
这两位管理澳门的文武,能不像侍奉祖宗一样,伺候着赵立本吗?
听他道明来意,叶子枚马上先带兵到澳门扫黄打黑,抓了几十个红毛鬼,投入香山县大狱中。
葡萄牙在澳门的最高指挥官多明戈少将,正为了广东官场的传闻,惶惶不可终日。他感觉自己倒霉透了,年前刚丢了两艘大帆船,还有一干船员,转年竟有被撵出澳门得危险。
这要是那两艘大帆船在,他还能有赖着不走的底气。可现在只凭着剩下的那十几条老闸船,他心里是真没底啊。
现在官府又打破官差不入澳门的默契,公然进来抓人,这让多明戈不得不担心,这是不是要驱逐他们的前奏啊?
他赶紧请林弘仲去衙门走一趟,问问这次要摆什么姿势,才能放他们一马。
瓜分世界的列强当到这份上,也真是丢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澳门
林弘仲不负所托,很快打听清楚,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将葡萄牙人赶出澳门的消息,八成是江南集团为了谈判施压放出的烟雾弹。
坏消息是,如果葡萄牙人不肯乖乖低头的话,对方有能力让威胁成真。
通过对明政府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与接触,葡萄牙人早就发现中国太大,北京太远,要想在广东玩得转,并不用太在意明朝皇帝的态度,只要广东一省的主政官员能为他们提供庇护就够了。
所以掌握接受或拒绝葡萄牙贸易的决定权的官员,其实是广东巡抚。而那位巡抚偏偏与江南集团关系十分紧密。听说连命都是江南集团救回来的……
这下让葡萄牙人还怎么玩?多明戈本来还打算,好好跟江南公司算算账,再讲讲葡萄牙帝国是多么的强大,然后一二三四列出自己的条件。包括不限于共享日本市场,开放江南港口,不准与西班牙人贸易,并赔偿贸易停止半年来的损失等等。
一阵无能狂怒之后,他只能撕掉了自己绞尽脑汁拟出来的草案,让林弘仲去跟对方接触。
眼下人如刀俎、我为鱼肉,预备中的激烈谈判自然不会发生了,只能赵立本说啥是啥。于是老爷子很顺利的完成了孙儿的嘱托,而且是超额完成了任务。让葡萄牙人承认江南集团对日贸易的独占权。保证葡方船队不能驶过琉球。以及双方船队在任何海域都应避免交战……
当初赵昊跟耶稣会,也只谈了前两条,第三条他都没敢奢望。
虽然协议的时效期只有三年,但对赵昊来说已经是喜出望外了。三年时间,足够他将警备区的舰队和兵力翻两番!更重要是,他三年内肯定要跟西班牙人开战的,这可以避免腹背受敌!
等他收拾了西班牙人,协议到期了又如何?赵公子连西班牙人都能干掉了,葡萄牙人还敢翻起什么风浪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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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江南集团这边,只需要同意归还那两条西洋船和船上的船员。并承诺优先供应葡萄牙商人所需货物,以及不得与西班牙人贸易即可。
这三条也许对葡萄牙人意义重大,但对江南集团都无关痛痒。虽然赵公子早晚要染指与美洲间的大帆船贸易,但这不是三年内该考虑的事情。
原本葡方还想加一条,江南集团的船队同样不能越过琉球南下。却被赵立本严词拒绝了。整个东洋南洋都是大明的海域,谁敢禁止大明的船只航行?这不是逼着集团发飙吗?
葡萄牙人无奈,只好不再废话。
赵公子对此十分满意,甚至还没正式换约就急着让杨帆把东方美人号拼起来了……
他让江雪迎在老爷子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条约上签字盖章,便又八百里加急发回了岭南。
今天便是双方正式换约的日子了,因为葡萄牙人不能离岛,所以老爷子同意屈尊去一趟澳门,到葡萄牙人的地面举行换约仪式。
~~
言归正传,见赵立本从堂屋里迈步出来,林会春和叶子枚赶紧迎上去,替下含桃和采莲搀扶着他。
“老大人留心脚下。”
“老大人昨晚睡得可好啊。”
“唔不错? 今日有劳二位大人了。”赵立本笑眯眯的跟两人打个招呼? 他俩将作为协议的见证人出席今日换约仪式。
“应该的应该的。”
“能为老大人效劳? 无上光荣啊!”两名官员那是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 听说赵立本嫌红毛女毛多? 还特意给他找了个黑珍珠,可惜老爷子年纪大了? 晚上眼神不好,看不清从哪下口? 就只留用为婢女了。
不过两人的一片孝心,老爷子还是届到了。
赵立本坐进了为他准备的八抬大轿? 两位大人也上了轿,便打起仪仗浩浩荡荡开往濠镜澳。
那大海商林弘仲虽然有个海防千户的头衔? 却既不坐轿也没骑马,长随似的跟在赵立本的轿子旁听候使唤。
他对赵立本巴结? 却是冲着江南集团和赵公子去的。葡萄牙人也好,官府的人也好,都不如他能看清江南集团远大的前景。
因为他干的那些事,其实差不多跟赵公子一个路子,只是弱化了太多太多。但正因如此,林弘仲才更能体会到赵公子有多了不起。
可以想象? 背靠着江南富甲天下之地? 上有皇帝的支持,外则垄断了对日贸易的江南集团,假以时日会成长为何等庞然大物?
他迫切想跟那位公子见一面,看看能不能搭上这趟船,当然要好生讨好赵爷爷了。
这会儿日上三竿,已经有些闷热,赵立本命人打起四面轿帘,一边享受着八面来风,一边翘着二郎腿抽着林弘仲孝敬的雪茄。
林弘仲管这玩意儿叫淡巴菰,见赵守正也喜欢,便从吕宋的西班牙人那里,买来最上等的古巴雪茄孝敬。
“据说这雪茄,全都是漂亮少女大腿上搓出来的。”赵立本享受的吐出一个烟圈。
“怪不得不红毛鬼不自己制,还得让古巴少女来搓。”林弘仲笑道:“毛太多,搓起来多疼啊。”
“哦,哈哈哈哈,有道理!”赵立本不禁大笑,顿觉这小子是个同道中人。
说笑间,目的地到了。
林弘仲便给老爷子当起导游来,他说此地名唤‘濠镜澳’。
因为它是一个半岛。东西两侧各有环形海湾,每当风平浪静的月明之夜,海水泛着银光,平滑如镜,好像生蚝外壳的内壁一样,遂称为‘蚝镜’。后因‘蚝’字较粗俗,便改作濠镜。
而‘澳’在闽粤是指海边弯曲可停船的地方,又因濠镜地形似‘门’,故往来商人又称其为‘澳门’。
赵立本定眼看那澳门半岛有狭长的陆地与大陆相连接,面积着实不大,不过是‘依山筑城袤四五里’。
而在那段狭长的陆地上,有一道城门建筑,两边还建有圆形的西洋碉堡,上头立着全副武装的佛郎机火枪手。
赵立本不禁皱眉道:“这就出了国境了?”
“没没,过去关闸还是咱大明的地界,依然得服王化。”林弘仲赶紧解释道:“原先是没有这道关闸的,这不去年葡人帮着官军打退了巨寇曾一本吗?为防止海寇报复,海道刘观察特恩准葡人筑墙楼自卫……在咱们广东这边,碉楼很常见的。”
“呵呵,就日拱一卒呗。”赵立本看的透透的,这是赖皮房客想当房东的节奏,不过他也懒得管闲事。
看到县太爷和守澳官大驾前来,葡萄牙人赶紧打开关闸,放一行人进去。
赵立本冷眼看去,只见这澳门城市不大,以一条十字大街把城区分为四片,街道上铺着原色的碎石子,沿街都是两三层异域风情的小楼。底楼是石砌的门廊,墙壁刷成各种鲜亮的颜色,窗户是一条一条的白色百叶窗,窗台上还摆着花草,看上去还挺像样子,确实不是蛮夷。
大街上更是什么人种都有,有老爷子见识过的红毛人、大明人、黑人,也有好些他没见识过的品种。
林弘仲向他介绍,那些肤色棕黑,头发蜷曲的是印度阿三。身材矮小,贼眉鼠眼的则是东南亚的土人。还有红色皮肤的……是脸上涂了红色颜料的美洲人,那是来澳门做生意的西班牙商人的奴隶。
赵立本着实开了眼了,他看到街上的女人可能是太热的缘故,好些穿着齐膝的短裙,只用布条子裹住鼓鼓的胸,真是太他妈刺激……哦不,太有伤风化了!
“呸,不知廉耻。”赵立本一般瞪大眼看着,一边狠狠的批判着。“不过这前凸后翘的,遮住了确实挺可惜啊。”他不禁幻想起,大明的女孩子也做这样打扮,该是何等亮丽的风景线啊。
“呵呵,要不怎么说是蛮夷呢,泰西人还好,那些炎热地区来的女人,不穿衣服的也有的是。”林弘仲笑道。
“哪儿,哪儿呢?”赵立本忙四下张望,却一个光腚也没看到。
“老父母严令禁止了。”林弘仲忙道。
“太可惜了,哦不,禁的好!”赵立本咳嗽两声,感到颇为遗憾。
说话间,到了马六甲舰队澳门分舰队指挥官官邸所在的巴素打尔古街。
“这是什么破名字?”赵立本在林弘仲的搀扶下,下了轿子。
“是,葡人喜欢用他们的人名命名街道。我们都叫‘巴素打你屁股街’。”林弘仲笑着说道:“多明戈将军出来迎接您三位了。”
便见两排着装整齐的葡萄牙火枪手举枪在官邸门前列队。
铺着红毯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头戴黑色镶金边方形帽,脖子上挂着纯金勋章,上身穿带垫肩的华丽上衣,下身套一条白色紧身裤,裆部鼓鼓囊囊塞了一大坨的葡萄牙贵族。
这位澳门的军政长官多明戈少将大概五十多岁,身材不高,头发花白,鹰钩鼻、方下巴显得很坚毅。看到三人他便不卑不亢得脱帽欠身行礼,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鸟语。
香山知县唯恐赵老侍郎生气,忙解释道:“红毛鬼腿不能打弯,跪不下去,咱们就别为难他们了。”
担任通译的林弘仲自然也顺着知县的意思,说多明戈也道歉了,他们膝盖构造有问题,倒地上就起不来,实在没法子下跪。
“那挺可怜的。”赵立本不以为意的笑笑道:“赶紧换约吧。”
双方语言不通,也没啥好说的,还不如赶紧办完正事儿,到澳门赌场找性感荷官玩一下呢。
ps.继续写,争取补上之前那章,别等了,明早看也一样哈。
第一百三十三章 四月为师忙
赵立本在葡萄牙司令官邸的小楼上,只待了不到一个小时。换约仪式结束,便在香山县令和守澳官的陪伴下打道回府了。
其实他本打算去澳门的威尼斯人不夜天赌场,见识下穿着兔子服的性感荷官,谁知出来一问林弘仲,对方居然完全不知澳门有这么个好地方。
老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赵昊那臭小子给骗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威尼斯人,什么不夜天赌场,也没有性感荷官,日!
要不是臭小子吹的天花乱坠,他也不会巴巴从江南跑到岭南来受这份累了。老爷子便气呼呼的离开了濠镜澳这鬼地方……
多明戈立在三楼的阳台上,看着明朝人的队伍离开,狠狠吸了口手中的雪茄,脸上神情很是不善。
这口气他实在咽不下去,可是不能让印度副王和马六甲总督,知道自己在日本的失败。
目前因为葡萄牙人在澳门不是合法留居,故而虽然澳门地位无比重要,却依然归马六甲总督管辖,没有单独的开设军区。
不过派他来远东之前,印度的副王曾许诺,只要从明朝人手中拿到澳门租借权,第一时间就会奏请国王陛下,任命他为第一任澳门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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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马六甲总督统辖的广大东南亚地区加起来,获利也赶不上澳门这一弹丸之地的一半。而且差距还在不断拉大……所以国王陛下和副王殿下都认为,有必要在澳门单独设立一个军区,以便更好的在远东深耕。
马六甲总督当然不愿意,失去对澳门这个东方明珠的控制权。所以一直故意不给他足够的支持,让他不得不自己造枪铸炮,招募南洋土人补充兵力。
但大帆船是他无论如何也造不出来的,因此澳门只有果阿总督号和东方美人号两艘大帆船,想要第三艘都纯属做梦了……
这要是让马六甲总督知道,他把澳门唯二的两条船都弄丢了,还不得开香槟庆祝,然后反手一个举报送到里斯本,那时印度副王也保不住他。
想到这儿,他恨不得把那该死的平托上校,塞到炮膛里发射出去。这厮怎么能蠢到这种程度?让明朝人把两艘大帆船都俘虏了去?
而且贸易已经断绝了一段时间了,商人们怨声载道。那些船员的家属也等的不耐烦了。所以当务之急,只有先捏着鼻子把两条船要回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最好了。
“唉,先把这一关过去吧,回头总能找到机会,报这一箭之仇的……”多明戈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雪莉酒,郁郁咽下了这口气。
~~
与葡萄牙人换约完成的消息,传到昆山时已经是四月份了。
从浦东回来后? 赵公子基本天天待在北城? 在几所学校间转悠。
每天上午? 他要到简称‘江南技院’的江南职业技术学院? 去给集团和各公司的管理层上课? 亲自传授科学管理之道。
赵昊之所以如此重视管理,是因为他深知,工业革命绝非制造出蒸汽机、用机械代替手工生产那么简单。它本身还是生产方式、劳动效率和制造标准的管理革命。
没有管理革命,工场的工人们很难不断改进技术? 生产出高标准的零部件,也就不可能将粗陋的纽科门蒸汽机? 一步步改进为精密复杂的瓦特机。
可以说? 生产管理革命是工业革命的重要前提。而且最重要的是,它可以通过学习直接获得? 并立即见效,可以立竿见影的提高江南集团的生产效率。绝对值得赵公子费心尽力的编写教材? 并亲自授课。
他希望给管理层和工人两方面,都能来一次‘精神革命’。让双方都意识到,只要他们共同致力于提高生产效率? 把‘蛋糕’做大,即使不改变分配的比例? 也能同时有利于双方。
只有认识到这一点,劳资双方才能变对立为合作,共同为提高效率而努力。
但各公司生产任务都很重,哪怕将管理层分两批轮训,最多也只能进行为其两个月的短训。这么短时间想让他们入门,赵公子只能采取魔鬼教学了!
他以十天为一个教学周期。
比如第一个周期,学习‘工作定额原理’,他会通过九个上午的教学,教他们如何实现‘工时定额化’,也就是用客观的标准代替主观管理。
在这个年代,对工人生产的评价中,管理者的主观因素太强。由此造成一个突出的矛盾,就是东家不知道工人一天到底能干多少活,但总嫌‘懒种们’干活少,拿工钱多,于是就通过延长劳动时间,来加重对工人的剥削。
而工人,也不确切知道自己一天到底能干多少活,却总认为自己干活多,拿工资少。当东家加重剥削时,他们就用消极怠工来对抗,这样的结果就是双输。
那这问题该如何解决呢?赵昊告诉他们要设立一个专门的部门,来研究找出有科学依据的‘合理日工作量’。然后根据定额完成情况,实行差别计件工资制,使工人的贡献大小与工资高低紧密挂钩。
然后每天下午,赵公子会给出一个课题,让管理人员们进行分组探讨,比如‘如何制定合理日工作量’?
让他们在小组内各抒己见,通过讨论碰撞火花,开拓思路。
待到晚饭后,他会让各组代表轮流就课题发言,然后根据每个组的表现打分排名。
等到这个教学周期的第十天,他还会出卷子考试,有纯知识性的客观题,也有论述性的主观题,考察每个人的知识掌握程度。
休息一晚后,第二天马上又进入下一个教学周期,‘标准化原理’,教他们如何制定科学的工艺规程,使工具、机器、材料标准化,并对作业环境标准化,且用文件形式固定下来。
接着是‘挑选头等工人’、‘劳资合作’、‘建立专门计划层’、‘职能工长制’,等等等等……将科学管理的方方面面,掰开揉碎了传授给管理人员们。
其实之前赵公子对江南集团的架构和领导,无不体现着科学管理的思想。两年来,集团和各公司的高官们已经隐隐有所体悟了,只是形不成体系,不知道对不对。
这次赵公子终于系统教授他们了,所有人都有茅塞顿开之感,觉得受益匪浅,恨不得回去就好好实践一番这些学来的新姿势。
不过可没那么容易毕业。待到两个月学习结束,所有人还要写论文,就如何在自己负责的公司或部门,进行科学管理改革展开论述。
只有课题分、考试分、论文分都合格的,才能领到毕业证,准许他们回去对自己的公司动刀子,不然只能留级,跟着第二波的继续学习。
要是还不行,那就对不起了,只能让贤了……
赵昊如此严格,一是为了引起他们的重视,让他们好好学习。二也是对集团和公司中高层干部进行一次筛选。淘汰掉不合格、不合拍的庸才和害群之马,发现优秀且理念契合的优秀人才。
正如他教导管理层要下大力气挑选头等工人,他也要从管理层中挑选自己的‘头等工人’,把合适的人安排到合适的岗位上去,这才是保证集团长盛不衰的保证啊。
~~
此外,赵公子还要抽时间,时不时去玉峰书院露几面。
说来惭愧,平时他还能给书院的学生们上上科学课,露两手收获下他们的崇拜。
但今年是大比之年,学生们要专心举业了,赵公子就真的插不上嘴了。他要是不懂装懂的胡搞,非把这两百五十名学生,都弄得不举了……
不过赵昊也对得起这些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学生了,他为他们配备了辅导天王李贽,前翰林编修潘仲骖,文坛盟主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华太师之子、前科传胪华叔阳,组成的超豪华教学四巨头。
前两者的实力自不消提,单说王家和华家这种科举世家,掌握的独家应试心得,就是在别处打着灯笼没处找的!
要经验有经验,要技巧有技巧,要实力有实力,要窍门有窍门,这阵容放眼大明,根本无可比拟好吗?
此外,赵昊还让各家延请江南名士,轮番来玉峰书院举行文会,给这帮弟子刷声望,让他们掌握文坛最前沿的潮流。这一点非常重要,闭门造车是不可能入得了考官法眼的,不然怎么连范进都要作文会?
所以赵老师无需亲自教学,就可以让学生们感受到他浓浓得爱,谁也不会生出丝毫不满。
而且华师兄还告诉他们,当初师父他老人家,也是一点科举的东西都不教给他们几个师兄弟。直到他们会试考砸了,才看不下去出手特训了他们一个月。结果怎么样,大翻盘,包揽了殿试前五名!
这让一帮师弟们不禁生出明悟,原来是老师学问太高,殿试之前根本不值得他老人家出手。换言之,他们不过会试,都没资格接受老师在举业上的指导啊……
所有人都暗下决心,一定要两榜连捷,得到老师的亲自指导!不然一辈子都没法登堂入室,叫一声‘师父’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在希望的田野上
四月份,各省举行乡试录科考试。因为各省、府、州、县生员太多,考场容量有限,为免学力差者徒劳往返,故在三年大比之前,势必先有甄别,此项甄别就叫科考。科考由各省学政主持,按例科考名列一二等及三等前三者,才准许乡试。
不过科考三等及未参加科考者,在乡试前一个月,可以补考一次,录取者准予乡试,称为‘录遗’。
此外,监生中的拔、优、副贡可以不参加科考。被选举为儒士的生员也可以免试参加秋闱。
府县亲民官手中还握有一两个机动名额,通常学政大人是不会驳回他们推荐的,以示自己兼听则明,野无遗贤。
所以,到了这时候,玉峰书院的大半学生都赶回家考试去了,只有一小半已经通过各种途径拿到乡试资格的,依然留在书院中上课。
总之书院这边暂时安静下来,赵昊也不用时时露面刷存在感了,终于空出点时间,到位于华藏寺旁的昆山农学院去转转了。
这天玉峰小学放假,赵昊这个不称职的师父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俩小弟子,就让马秘书把徐光启和王衡叫来,带着两娃娃一起去看个新鲜。
王衡是王锡爵独子,赵昊一直对没法收王大厨为徒甚为遗憾,从前去太仓拜会王梦祥时,就把他儿子收了聊以自我安慰。反正都是榜眼,也没差。
但因为当时他才是个六岁的小屁孩,赵公子便借口孩子太小,让他先在家里开蒙。
其实赵昊更想收王锡爵他闺女昙阳子为徒,可惜张不开这嘴啊……
至于徐光启,是当初金学曾去崇明上任,路过上海时奉命代师收的徒。那时这孩子也是六岁,赵昊连还没出生的王徵都不放过,怎么可能放过这头大牛呢?虽然现在还是小牛,但从小养起,挤出来的奶才顺口啊。
徐家原是个富商家庭,但在倭患中屡遭洗劫,传到他父亲徐思诚时,家道已然中落。徐思诚苦心经营,好容易渐有起色,结果在隆庆元年投机生丝又赔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
就在一家人陷入绝望之际,金学曾出现了,堂堂新科进士、邻县知县要代师收徒,有这等好事徐思诚当然一口答应,于是徐光启也成了赵公子的记名弟子。
当时金学曾手头正缺人,就干脆让徐家跟他一起去崇明上任。徐思诚能写会算? 就成了他签押房的稿签大爷,兼管县太爷的私账,如今已是金学曾离不开的左膀右臂了。
去岁赵公子开办玉峰小学? 才让人把这俩小孩接过来上学。虽然不是亲自教导,但用的教材可是赵公子亲自编的? 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如今八岁的徐光启和王衡? 已经是二年级小学生了。
两人穿着玉峰小学白色黑缘直裰? 扎着童子髻。一个小圆脸白里透红,一个小尖脸红里透白? 小大人似的的十分可爱,见到赵昊赶紧作揖行礼,口称师父。
“唔,不错不错。”赵昊笑着对圆脸小孩道:“王衡啊……”
“师父? 我是光启……”圆脸小孩无奈道。
“哈哈,是吗,你怎么吃这么胖了? 师父都认不得了。”赵昊讪讪的捏了捏徐光启的腮帮子,他健忘,跟这俩孩子也没见过几面,竟是搞错了。
“我爷爷也说我贪长掉膘。”王衡忙给师父解围道:“几天不见就变样。”
“哦? 哈哈哈。”赵昊不禁大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这孩子? 小嘴真甜。”
“走,师父带你们去长长见识去。”说着他一手揽一个孩子,朝着昆山农学院的大门走去。
马秘书跟在后面,心说这俩徒弟跟公子在一起,看上去终于协调多了。别的年纪都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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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农学院占地超过两百亩,四面碧水环绕。田地菜畦,桑麻杏林,水车磨坊谷仓,好一派田园风光。
其实这就是原先溧阳的务本书院,搬到昆山以后,赵昊觉得沿用原先的名字就挺好。但马一龙不同意,他早就烦透了那帮名为学农,实则还是一心举业的读书人,觉得这些人简直在浪费自己时间。便坚持不再用‘书院’二字,改名为更直白的‘农学院’,让想进学的人都去玉峰书院,只留下真心学农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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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九成弟子都转了学,只有史继志和小猫三两只留下来。虽说国以农为本,谁他妈愿意整天下地插秧啊?
虽然早有准备,马一龙还是被气得险些吐血。
好在江南集团有的是急需培训的农场管理人员。那些场长和农技员大都粗通文墨,也熟悉农事,而且最关键是真心想要好好学农,能吃苦,肯动脑子。这让马一龙老怀甚慰,感觉比教那些不情不愿的酸子快乐多了。
这一年下来,他已经培养出两批两百名合格的农技员。又留下二十个毕业生任教,如今有三百多名学员同时在校。
众人进去大门,便见一块丈许高,洁白如雪的昆石上,写着‘解生民之多艰’六个遒劲的大字,正是孟河先生马一龙的手笔。
“这读书人,不管干什么都不能忘了百姓。”赵昊笑着教导两个弟子一句,问前来迎接的史继志道:“孟河先生呢?”
“在给农技员上课呢。”史继志是农学院的常务副校长,他老师年纪大了,操不了那么多心,所以学院的大事小情都得他操持。
“走,瞧瞧去。”赵昊笑道。
“公子这边请。”史继志便带着赵昊穿过工字型的教舍。教舍中有农技员在上课,教授他们是去年留校的毕业生。在赵昊创办的一系列学校中,‘以老带新’是很普遍的现象,不然上哪找那么多老师去?
只能先解决从无到有的问题了,想要从粗到精,培养出合格的教师队伍,是需要时间积累的。
穿过教舍后,眼前便是一片片绿油油的农田,地头插着一块块小牌牌,上头写着不同的班级学号和人名。
史继志告诉赵昊,这是学员们的学田。秉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精神,马一龙给每个学员分半亩田,从整地育苗开始,手把手教他们如何科学种田。等到学员们亲手完成收获,颗粒归仓后,毕业的时候也就到了。
整个耕种过程中,马一龙会不厌其烦的教导他们,如何插秧、如何除草除虫,施肥灌排水,倾注了极大的心血。
“教学之余,老师还在自己的试验田里,吸取各家之长,不断改进农艺。”史继志笑着对赵昊道:“不过所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公子一人对老师的启发大。”
“哎,别这么说,我都是姑妄言之的。”赵昊谦虚的摆摆手。
“可没瞎说。”史继志指着地里的稻秧道:“今年倒春寒,气温迟迟不达标,要不是用了公子的烟黑育苗法,早稻肯定就耽误了。”
“管用就好,管用就好。”赵公子笑着点点头,所谓烟黑育苗法,其实就是在马一龙育苗的地窖里,铺上厚厚的一层烟囱灰。
白天黑色吸热,晚上灰层保温,能让土壤的温度提高好几度,还能给秧苗提供养分,自然不耽误农时。在后世,地膜普及以前,农村都是用这法子育苗的。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马一龙授课的地方——农田中的一串池塘旁边。
学员们手里拿着笔记本,围在马一龙身边,听老先生声音洪亮道:
“桑基鱼塘不是什么新鲜法子,湖州那边用了不知多少年,已经非常成熟了,尤其适合你们农场集体生产。回去把洼地挖深成为池塘,挖出的泥在水塘的四周堆成高基,基上种桑,塘中养鱼,桑叶养蚕,蚕粪喂鱼。鱼塘中的淤泥又可用来肥桑,如此循环往复,两利俱全,可十倍禾稼。”
学员们一听眼就亮了,他们的收入是跟农场的收入挂钩的,如此神奇的技术岂能不学?
“要想实现良性的循环,获得最高的效益,也没那么容易。一般,塘和基的比例在六比四到七比三之间,但经过老夫的摸索,其实最好得比例是五比五,塘要挖成这样的长方形,六到十口蜈蚣状相连……”
仲春时节的风暖洋洋。赵昊便带着俩弟子,和史继志静静的旁听,马一龙讲解桑基鱼塘的高产诀窍。
老先生掰开揉碎了讲,如数家珍,倾囊相授。讲到要紧处,直接弯下腰,抓起一碰黑黝黝、湿乎乎的肥土,向这些跟他们没什么利益关系的农技员们,讲解如何判断土质,改土保肥……
赵昊忽然眼角有些湿润,若是不知道孟河先生何许人也,又有谁能将这位挽着裤腿,戴着草帽,皮肤如树皮般粗糙的老农,跟一位曾经的翰林联系起来呢?
说起来,马一龙可是跟张居正同期的庶吉士,张偶像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堂堂大学士,孟河先生却返璞归真务起了农。
那么问题来了,这两位到底谁更伟大一些呢?
ps.才写了一章,再写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真香
“最后,要注意不要影响了地里的正活。正月、二月管理桑树,放养鱼苗;三月、四月为桑树施肥;五月养蚕六月卖,蚕蛹用来喂鱼;七月、八月鱼塘清淤,用塘泥培固塘基;年底几个月除草喂鱼。要把农时安排好,多利用农闲时间,可以两不耽误的。”
马一龙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略显疲惫的挥挥手道:“下课吧。”
学员们毕恭毕敬的行礼退下,小童赶紧给老先生端来茶碗。马一龙一边喝水一边斜眼看着赵昊道:“你还知道过来?把老夫弄来一年多,头一回见你。”
“抱歉抱歉,太忙了。”赵昊赶紧陪笑道:“不是给您写过好几封信,还请您去玉峰书院讲学来着吗?看您老不过去,我这不赶紧滚过来了。”
“哼,老夫没那些闲工夫。”马一龙哼一声。“我就搞不懂了,你那玉峰书院到底是教科学的,还是教科举的?”
“都教,综合性大学。”赵昊脸皮的厚度毋庸置疑。
“哼,你这样根本不行。”马一龙又哼一声,把茶碗里的茶叶渣往地上一甩,丢给小童道:“你那套科学在不少人心里,就是奇技淫巧之流,那些学生有几个真心想学科学的?还不都是冲着你一门五进士的名头来的。”
“扎心了,老伯。”赵昊苦笑一声,并不否认。
“扎心就对了。你看我原先那帮学生,一旦有的选,就都跑去你书院了,只有四个留下来,其中两个还是已经考中举人的。”马一龙还是耿耿于怀道:“你指望这么一帮动机不纯的家伙研究科学,那也是想瞎了心。”
“慢慢来嘛,也有愿意研究的。”赵昊打个哈哈,不跟马一龙争辩。想要改变社会风气,掀起科学热潮,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才更要培养读书人,争夺社会的话语权,给科学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
“你太不专注了……”马一龙也只是发发牢骚,他也是当过朝廷高官,被严党迫害过的,焉能不知赵昊的用意?
“唉,没办法,事情太多,千头万绪静不下心来。”赵昊这一点倒是承认,笑道:“等过些年,把各方面都安排好了,我也学先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搞科学研究。”
“老夫是等不到那天了。”马一龙叹了口,他已经七十多了? 深感时日无多? 所以才着急传教授学生? 想要把自己积累的农艺知识尽可能传递下去。
“不会的,万大夫跟你同岁,你跟着他一起养生,保准能长命百岁。”赵昊打岔笑道:“我爷爷只比你小一岁? 还跑到广州去找性感……哦不,去旅游呢。”
“哈哈哈,好? 承你吉言。”马一龙让他哄得有了笑模样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夫本来不怕死的。是你小子让老夫强烈感觉时间不够,弄不明白怎么科学种田? 我死不瞑目啊。”
“会的? 一定会的。”赵昊重重点头道。
“嗯? 我也这么觉得。这一年老夫在你的帮助下,弄出来的成果比之前十年都多!”马一龙也不管手脏不脏,重重拍了拍赵昊的肩膀道:“说不定真能靠咱爷们? 让人人都有饭吃,人人都有衣穿,这可是古之圣贤都做不到的。真那样? 咱们可功德无量了!”
“哦,都搞出什么来了?”赵昊顾不上吃痛的肩膀,眼中放光的问道。
“走,我带你瞧瞧去。”马一龙便拉着他,兴冲冲朝着位于校园角落一个红砖围墙的小院走去。
远远就闻到一股臭烘烘的气味,一众访客不禁捂住了鼻子。
“什么这么臭?”王衡瓮声瓮气的问道:“在炖屎吗?”
“娃娃记住,没有这个臭,就没有粮食的香。”马一龙却习以为常,甚至深吸了口气,那变态的样子,让赵昊想到了潘中丞。
马姐姐从公文包里取出了口罩,身为超级无双秘书娘,当然要能应付各种突发状况。
可惜她只带了两个口罩,想了想,还是无奈的给王衡和徐光启戴上了。不然大人戴孩子不戴,画面太丑了。
好在赵公子怜香惜玉,让她在外面等着,自己没戴口罩带着俩徒弟,大无畏走了进去。
卧槽,真臭……
还真让王衡说着了。只见院子里的芦棚下盘着两排灶台。学员们将一筐筐牛马粪,倒进一口口大铁锅中加水熬煮。
那味儿,没法形容……
学员们全都用布蒙着口鼻,依然臭的欲仙欲死。赵公子更是直接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这时,史继志让人送来了口罩,赶紧给赵公子戴上,他这才活过来了。
马一龙却毫无所觉,眉飞色舞的介绍道:“庄稼长势全靠肥,但天然的肥料肥力有限,需要的量太大。一亩地就得几百斤肥,随着农场土地扩大,根本供不应求。幸好你告诉我高效肥的配方,去年试了一下,效果果然了得!”
赵昊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这是在制作‘肥田粉’啊。
肥田粉是四百年后,配置出的一种土化肥。用牲畜圈肥100斤,加河水或塘水60斤置于大铁锅中,熬煮40分钟后提取肥汁。再向锅中加入明矾4斤,土硝6斤,石膏4斤,红信8两,文火加热1小时,熬煮成糊状后倒入盆内,经自然通风冷却干燥,即成含有氮磷钾三元素的高效农家肥,而且含氮量很高。
如果将牲畜粪换成人粪,肥效会更持久哦……
“肥田粉用到地里,七天就见效。叶子又黑又亮,结出的穗子也要饱满好多。不过要马上浇水,不然会烧坏庄稼。”马一龙满意极了,他低声对赵昊透露道:“去年,我用肥田粉种了一茬晚稻,你猜收成是多少?”
“多少?”赵昊问道。
“七石。”马一龙压低声音,唯恐引起骚动。
“多少石?”赵昊瞪大了眼,声调陡然提高,一把摘掉口罩。
马一龙比划了个七。
“我了个乖乖啊!”赵昊惊得合不拢嘴,他终于明白孟河先生为何不觉得这味道臭了。
去年昆开司农场上下,使出吃奶的力气,种出了亩产三石五,就已经震惊江南,让各县纷纷纳头便拜,求大哥带了……
孟河先生居然能在去年的基础上又翻一番,这这,这得赚多少啊!自己还折腾个屁呀?安心种地吧……
他记得后世江南水稻亩产在1400斤左右,七石差不多是1000斤。马一龙居然在明朝种出了一个接近现代农业的成绩!
“你别高兴太早,老夫在溧阳时,亲种一季稻的亩产就超过五石了。”马一龙傲娇的泼一盆冷水。
言外之意,换了别人种,肯定达不到七石。
“他们就是能到五石,那也要赚翻啦。”赵公子却毫不在意,乐不可支道:“看来是要大力推广肥田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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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不错。不过别的还好说,明矾和土硝的供应,你能跟得上吗?”马一龙又问道。
“呃,这……”赵公子登时语塞。
土硝也好说,海边潮湿的山洞里有的是。实在不够,还有江南三千万百姓的尿……
明矾则来自温州矾山,那里从宋朝起就开始开采明矾石了。其明矾储量约占世界的六成、我国的八成,用是肯定够用了。不过温州不在江南经济区里,要是持续大量采购的话,肯定会引起价格暴涨。
看来只有将其并入江南经济一体化,才能保证价格货源双稳定了。
可问题是中间还隔着宁绍台呢,难道为了个明矾矿,就要把四个府都拉进群?那样摊子铺太大了……不过还好都沿着海。
这显然是个要慎重考虑的事情,赵公子一时没法回答马一龙。便把他拉到一间空屋里,关起门来向他传授了另外12种土制混合肥的制法。以及30种土制氮肥法;20种土制磷肥法;12种土制钾肥法。希望他多管齐下,制造丰富多种的肥料,以免哪种原料短缺就被卡住脖子。
马一龙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你,你从哪儿学来这么多法子?”
赵昊只能笑而不语,故作神秘。总不能告诉他,因为自己小时候没书看,把爷爷的《土化肥》《土农药的制作》,《怎样打飞机》都翻看了好些遍。
当然,赵公子也看过高大上的书,比如老爹的《怎样修潜艇》,《导弹潜射技术》,不过想来没什么卵用了……
这些配方里大部分都用不到明矾,配料也很普通……不普通的他都过滤掉了,以免老马再给他出难题。
不过还需要孟河先生,一样样慢慢摸索。除了要忍受不同肥料那销魂的味道,还得用科学得方法实验每一种肥料的效果,估计这个工作没个十年八年是搞不完的。
此外,他还命令堺商株式会社,从日本的岛屿上采集鸟粪石,第一批已经运到了耽罗岛,等待转运回国。那是可上等的磷肥啊!
农业是最公平的产业,你给土地多少养分,就回报你多少收成。
丰收都是用肥料堆出来的!在化学工业能生产化肥之前,就只能用这种笨办法堆。
不过好处是,用这种粗加工的天然肥,土地只会越粪越肥,而不会像用化肥那样渐渐让土壤板结……
第一百三十六章 穿越神器
有了土化肥,自然还要有土农药了。马一龙的农药实验室针对各种农作物的不同病症,开发了三百多种土农药的验方,基本覆盖了各种作物的常见病。
这可就不只是赵公子的贡献了。早在两千多年前,我国先民就开始利用植物源生物农药,来治疗农作物的各种疾病了。
比如江南梅雨季节时,把菊叶烧成灰洒在农作物上,作物就不会遭受病虫害。再比如将兔子屎随种子撒入地下,可杀灭地老虎;喷洒韭菜水防治蚜虫;将米汤刷在棉花枝叶上,窒息红蜘蛛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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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多种土农药中,一半是各县开发公司搜集到的当地秘方。这年代信息极不通畅,往往同县不同村都不能交换信息,因此好多配方只在小范围流传。农学院成立后,马一龙便要求各县想方设法搜集各种农业秘方绝活。而且还算绩效的……谁搜集的多,就多给谁培养农技员。搜集不到的,抱歉,名额已满,下次再来吧您呢。
果然当过知府的都是管理大师。
此外,李时珍也贡献了七八十种确实有效的验方,以及两百余种尚未经查证的配方。虽然他是个大夫,但为了编写《本草纲目》已经走遍五湖四海,搜集了半辈子的药材药方,其中好多方子都是用来防治农作物病虫害的。
“老夫极力邀请他加入农学院,他却理都不理。”马一龙郁闷的抱怨道:“多难得的人才啊,不来可惜了,他本来可以成为农药王者的。”
‘还王者农药呢……’赵公子腹诽一句,笑道:“他在医学院当院长,还得在医院坐诊,肯定抽不开身的。”
“医院能跟农学院比吗?国以农为本!”马一龙骄傲道。
“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也是很重要的。不用分什么高下,你们都有光明的前景。”赵公子娴熟的和一记稀泥,又问道:“对了,我去年带回来的那些东西……”
“种出来了。”马一龙兴奋的点点头,带着赵昊返回了工字型教舍。
途中,他还指给赵昊看,自己精心照料的十亩玉米地。他去年用赵昊给他的一篮子玉蜀黍,种了一亩玉米,收获之后全部做种,今年种植面积就扩大了十倍。
“等到秋里就可以收获六千斤玉米了,明年我准备找个农庄试种一下。”马一龙颇为自得道:“不过我的意见是不要着急推广,一是产量远远没达到你说的程度,还得继续选种育种,把产量提上去才有吸引力。二是这种新作物,得适应水土,没个十年八年,在江南是长不好的。明年思善他们进京赶考,让他们带几百斤种子回京师试种看看,既然在那边御苑种了几十年,应该更适应北方水土才对。”
赵昊忍不住瞥一眼史继志? 见他也是一脸苦笑。人家进京赶考作文会友,他们进京赶考却得求人种地,确实不体面啊。
“这种事哪儿劳思善兄,让西山集团去办? 他指导一下就行了。”赵昊便给他减压,史继志感激的笑笑。
“哦? 你还有个西山集团?”马一龙吃一惊道:“真是狗大户!”
“我师父开公司不是为了赚钱,都是为了造福百姓。”两个小孩子不爱听了? 大声抗议道。
“哈哈,听他瞎说? 狼行千里吃肉? 狗行千里吃屎,习性改不了的。”马一龙可不给赵公子面子,带着众人来到校舍西侧空地上,那里建有一座全玻璃的永久暖房。
这是赵公子当初许给他的十亩暖房,但因为平板玻璃太贵,目前只有一亩大? 剩下九亩只能先欠着了。
这会儿四月天暖了? 暖房四面的玻璃都卸下来? 顶部也铺上了一层油毡? 以防过于强烈的日光晒坏了里头的作物。
暖房门口还有人专门看守? 防止有什么人或动物祸害了孟河先生的宝贝。
赵昊等人跟着他走进去,只见里头整齐摆放着一排排半米多高的松木箱子,箱中富有营养的黑色土壤上,种植着不似中土的植物。
其中一排有着妖娆的茎,紫色的花,黄色的蕊,看上去十分漂亮,马秘书一看就喜欢上了,心说这花真美,就像水仙一般。
“这是土豆啊。”赵公子的声音中满是惊喜道:“这么快就种出来了?”
“这是第二茬了……”马一龙淡淡道。没有什么比种出一种新粮食,更让他骄傲的了。
~~
这是去年赵昊从两艘西洋大帆船上搜刮到的战利品之一。
赵昊知道土豆红薯辣椒之类,几十年前就已经从美洲被带回葡萄牙去了,是以俘虏了果阿公爵号和东方美人号后,他就下令搜集他们的库存,看看能不能找到这几样玩意儿。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做日本贸易的葡萄牙人伙食相当棒。红毛鬼吃面包,南亚土人吃米饭,蔬菜则都是大村家供应的,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就在赵昊准备放弃时,突然看到回来收拾行李的小卢卡斯,用个木箱子抱着几盆花,好生眼熟。
赵昊让他把那几盆花拿过来,仔细端详起来。
平托告诉赵公子,自己的副官是个热爱生活、富有情趣的帅小伙,非但平时爱写诗,还会中写花花草草调剂下枯燥的航行……
“靠,这不就是土豆吗?”赵公子端详着那些紫色白色粉色的盆栽,失声叫道:“哥伦布辛辛苦苦给你们带回来,你们却当花种?”
听了翻译的话,小卢卡斯告诉赵昊,确实是40年前,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从安第斯山脉带回了这种奇异的圆形块茎,因其形状与蘑菇相似,故称之为‘块菌’,但在伊比利亚半岛,没人作为食物。只是因为它的花和茎特别漂亮,被王公贵族们当做新奇的观赏植物种植。
小卢卡斯离开里斯本时,便带了几个土豆,种在船上寄托对家乡的思念……
一群暴殄天物的笨蛋,怪不得被大嘤干。赵公子便不顾可怜的小卢卡斯的哀求,没收了他心爱的盆栽,让陈怀秀带回国,交给马一龙,并在信里交代了栽培方式。其实也没啥门道,跟种芋头差不多。
马一龙早就听赵昊吹嘘过土豆的神奇——此物高产抗旱耐寒,端得是穷人救星,王朝稳定器!因此哪敢大意?他赶紧按照赵昊的指导,将盆栽移植到暖房中。待枝叶枯萎后,方将块茎挖出。静待土豆发芽后切成若干芽块,种在精心配制的育苗土中,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到现在……
~~
在赵昊的强烈要求下,马一龙一脸肉疼的同意,挖几株土豆中午尝个鲜。
他算来算去,只准挖四棵,剩下的土豆他准备一半做种薯,一半留种子……因为赵昊告诉他,土豆主要靠块茎无性繁殖取得,但这样病毒会一直传递下去,在若干代后出现退化病变,导致减产甚至绝产。
虽然可以用硫酸铜和石灰水配置波尔多液,为芽块减毒,大大减缓退化的速度。但还是必须要为土豆留种,靠有性繁殖培育良种,不断为芽块更新换代,这样才是长久之计。
赵昊让两个弟子动手挖了四株土豆出来,收获却让他有些失望。冲掉泥巴之后,只见每一株根上的土豆,非但数量少,而且大都只有鹌鹑蛋大小,最大的也就鸡蛋那么大。
“一是离着收获还有十来天,到时候能都长到鸡蛋这么大。”马一龙却理所当然道:“二来,还是水土不服的老问题,将北方的小麦移植到江南,都需要好多年才能正常收获,别说这种漂洋过海来的东西了。”
“也是。”赵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他想起另一个时空中,万历廿二年,金学曾就在福建推广种植番薯,到天启年间,迫于小冰河的压力,全国开始大范围种植,但效果很差,产量奇低。后来洪承畴在陕西强制推广,甚至引起了民变。
结果穿越神器地瓜也没救了大明,崇祯还是吊死在老歪脖子树上。直到康熙年间,红薯适应了大明的水土,产量才渐渐提了上来,终于造就了赫赫有名得地瓜盛世。
这也是为什么南美高产三兄弟传入欧洲几十年,葡萄牙和西班牙都没当回事儿的原因。不是他们不吃——就算贵族老爷不屑吃,还可以拿去养活那些低贱的农夫嘛。
为什么几十上百年后就纷纷真香了?原因无它,三兄弟适应了,产量恢复正常了……
~~
那马一龙为何有信心,十来年就能让土豆适应呢?
因为他要让土豆从一粒种子开始适应环境,然后挑选最精壮的植株继续培育,当然可以大大缩短适应年限了。
所以说不留种不行啊,兄弟们。有这不良习惯的,要积极改正啊!
暖房中除了土豆之外,还种着赵昊从日本的传教士手中得到的番茄、辣椒和向日葵。这些已经在日本种了不少年了,大体适应东亚的气候,长势反倒还不错。
不过重要性无法与土豆相比罢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大危机
中午饭就在马一龙所住的小院用的。
桌上唱主角的当然是土豆了,赵昊准备把大土豆煮来尝尝口感,小土豆用来炖牛肉。
什么,哪来的牛肉?这头是淹死的啊,认真脸。
昆山县的牛实在太惨了,每天都会被疾病和意外,夺去十几头哞哞的性命……
可惜番茄和辣椒还没成熟,不然再来个番茄炒蛋,辣子鸡丁,忒下饭了。
做饭时,孟河先生伙房里的炊具,吸引了俩孩子的注意力。
“师父快来看啊,孟河先生的炉子不得了,都不用点柴禾,也不见火就能把水烧开了。”俩孩子跑进来,非拉赵昊去伙房看看。
赵昊无奈,只好跟过去,便见红砖砌成的灶台上,水壶已经沸腾。
灶台下却果真不见炉火,只有一根铜管发出丝丝声,就把水给烧开了。
也难怪俩孩子大惊小怪,任谁看到这景象,也会高呼不可战胜……哦不,是不可思议。
赵昊让人关上门,伙房的光线暗下来,那灶台下便显出一团蓝色的火焰,在铜管口欢快的跳跃。
“原来真有火啊,怪不得不让摸……”俩孩子感到十分震惊,以至于有些害怕道:“师父,这是妖术吗?”
“瞎说,这是科学啊!”赵昊赏了两人两记暴栗,刚想说连这都不懂,也配做我徒弟?才想到这俩还是二年级小学生,便无奈的叹口气,耐下性子给两人讲解起什么叫沼气来。
马一龙用的这个乃是西山岛研究中心04所,照着赵公子的《初等化学》教材,研发出的水压式沼气池。
它将茅房、猪圈和沼气池连成一体。沼气池浅埋在地下,是个圆筒型的混凝土结构,顶部有活动盖板,这样人畜粪便、厨余垃圾都可以直接打扫到池里进行发酵。
另外还有一个小号的水箱,通过出气管与沼气池相连。池内产气时,压力不断增高,将料液压入水箱中,会让水箱液面升高。用气时打开沼气开关? 沼气便可在水压下排出,水箱液面自然回落。
这样依靠水箱内料液的升降,便可在产气用气时自动调解池内气压。从而保证输出的火力稳定。
这玩意没有任何技术门槛,全靠有机物在厌氧环境下? 发酵出可燃气体来烧水做饭还能照明。
而且沼液还可以作为农药、肥料和饲料添加剂? 最后的沼气残渣还是上好的肥料……从沼气池中取出的积肥,肥效是普通堆肥的三到五倍!
还有很重要一点? 因为它是密闭空间,所以不易滋生蚊虫,没有臭味? 是保持农村卫生的大杀器。这对消灭血吸虫病钩虫病等农村常见传染病,有重要作用。
因此04所的所长瞿汝夔觉得这玩意儿简直是小母牛坐飞机——牛伯夷上天了。去年便利用业余时间把它搞了出来。试验没有安全问题后,就给昆山农学院先安装了几套? 想听听马一龙和农技员们的专业意见,看看有没有在农村推广的可能。这是实验室到工厂生产的必经之路。
马一龙等人也觉得这发明很赞。只是问题也不小。一是用带阀门的铜管输气? 水箱旁还安装了简易的玻璃压力计? 成本太高? 农民怕是不会买账。
你好处再多,架不住人家柴火遍地啊。所以贵了肯定不成。
04所便又改用处理过的毛竹替代铜管。还取消了气压计,在水箱中装入一根可抽拉的竹篾,通过水位来判断气压? 将成本成功降了下来。
再者? 农学院还发现,这玩意儿好是好,就是烧起来味道很不好闻,闻多了还不舒服。
这很正常,因为沼气中,除了无色无味的甲烷,还含有少量的硫化氢。赵公子在硫黄岛参观制硫磺时,闻到的臭鸡蛋味,也是此物在作祟。
不过不要紧,在沼气池出气口与输气管中间,加一段装着活性炭和氧化铁的竹管脱硫器即可。
活性炭来自干馏木材,有极强的吸附作用,可以让沼气变纯净。氧化铁就是铁锈,能与硫化氢反应生成硫化铁,把硫原子留在了脱硫器中。这是最常见的一种高效脱硫方法。
且当用户重新闻到难闻气味时,只要把脱硫器取下通风,硫化铁又会与氧气反应,还原为氧化铁和硫,便可以继续使用了。
直到脱硫器彻底变黄,就可以联系工作人员上门换料了。这一步是免费的,因为可以从脱硫器中回收到纯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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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加装了脱硫器的沼气,用起来还是很巴适的。尤其是在高温高湿的南方地区,一个沼气池可供六口之家烧水做饭点灯了。
赵昊觉得下一步,可以在县里找几个农场,小范围试点一下,看看农工们的反馈如何了。如果没问题,就可以在集团下辖的上千个农场中推广了,光这块生意就有的做了。等到上千个农场都用上了,沼气池也就在江南普及开了,再向普通百姓推广就容易多了。
离开伙房,两个小孩又好奇想去瞧瞧沼气灯。史继志便带着他们来到书房。其实沼气灯就是给另一个管道喷口加个玻璃灯罩,白天当然看不见效果。
但据史继志说,晚上这一盏灯,就能把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听得两个娃娃目瞪口呆。觉得要是能在这屋里读书,那该多幸福啊……所以说学霸真是欠打。
赵昊却觉得沼气灯亮度也就一般,还不如电石灯。史继志他们觉得真亮,是因为他们没见识过,什么才是真正的亮如白昼罢了……
而后世沼气灯主要的亮度,其实是来自灯罩的。
那种加热会放出耀目白光的灯罩,材质是浸泡过硫酸钍溶的亚麻纱网。亚麻倒是好弄,可钍这玩意儿,赵公子只知道是从独居石中提炼出来的。可他连独居石都没见过,如何制备更是一窍不通。所以只能先让他们吹个玻璃罩上了事。
其实不用带罩子也一样,也没见谁家烛台还加个罩的。所以玻璃罩可以与铜制管件、玻璃气压计一同加入尊享版套装,专供狗大户们选用。虽然价钱要贵上许多,但有钱人要的就是穷人买不起的感觉,没这感觉他还不掏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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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个时辰后,终于开饭了。小土豆口感香滑黏糯,炖牛肉更是香的馋哭隔壁小孩……
思路客
赵公子吃一口,不争气的眼泪都要下来了。这是那回不去的故乡的味道啊。
“这东西确实可以做主粮啊。”托赵公子的福,福史继志还是头一次吃到土豆,那全新的口感激动的他不能自已。
“嗯,比玉米强。”马一龙点点头道:“如果把产量提上去,将来说不定这东西能救大明。”
赵昊笑笑没反驳,老先生都这把年纪了,能这样想也挺好。
他慢条斯理的剥着小土豆片,平复下心情后,换个话题道:“对了,有个事儿不知先生听说过没有?”
“什么事?”马一龙大口扒着饭。
“这个月,集团收到湖州、嘉兴好几个县的报告,说农场在蔓延一种可怕的蚕病。”赵昊沉声说道,这才是他今日真正的来意。
“是两种,不是一种。而且也不是今年,前年就有了。”马一龙咽下一口饭,拿起帕子擦擦嘴道:“最早是前年嘉兴桐乡县的蚕农发现,他们养的蚕前一天还好端端,隔天就死了大半。就是那些成功结茧的蚕,产丝也只有正常状态的一半不到。不过当时丝价低迷,除了蚕农之外,谁也不会当回事儿。”
“去年,湖州武康县的蚕农,又发现一种怪病,有些蚕身上长出黑点点。这种蚕蠕动缓慢无力,挑食且易早死。同样是发现一只,很快就会蔓延开,然后也是大片的蚕死掉。”马一龙是江南,乃至大明最权威的农业专家了,显然早就有人把情况反映给他。他也一直持续关注了。
“但当时,你们那个什么江南纺织,巴不得少收点丝,自然也不会反映给你。”他冷笑看一眼赵昊道:“当时老百姓歉收,你们的人只顾着低价收丝,根本不在乎蚕农的惨状。这是今年海贸通了,对生丝的需求暴增了,终于关心起蚕生病来了。真是大善人啊!”
“集团草创阶段,好多工作不到位,人的观念还没扭转过来。”赵公子心说怪不得马一龙好容易见次面,还老是怼我。原来对江南纺织不满久矣了。
他知道以刘正齐那帮人的奸商作风,自己这个骂,挨得肯定不怨。只好讪讪道:“以后会更加注意的。”
“哼,当然了,你们比那些为富不仁的狗大户强多了。不过你也不能跟他们比,对吧?”马一龙说出来痛快了,也就见好就收,言归正传道:“通常,蚕病是不会传到下一代得。但这俩病邪门了,今年又来了,而且范围一下子扩大到六个县——除了桐乡武康,还有和它们相邻的四个县,也爆发了。”
“这几个县的春蚕已然是白搭了,要是再不想办法控制住,不光夏蚕也要完,而且很可能会蔓延至嘉兴湖州两府所有的县。”说着他神色严峻道:“明年,有可能在整个江南大爆发了,到那时,你就无丝可收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病菌
丝织业是江南的支柱性产业,因为它的高利润,江南百姓才能过上基本温饱的日子。也因为它的高利润,江南的大户和农民,才会纷纷弃稻种桑。经过调研,江南十府61个县中,已经有四十个县的桑田超过了稻田面积,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养蚕缫丝。
更别说那一百多万完全脱离土地,以丝织行业为生的织工了。
说‘蚕宝宝安则江南安,蚕宝宝危则江南危’,这话一点都不夸张。过去几年行情不好,就连县太爷都急的团团转,拉下脸来求着江南集团兜底收丝,就是最好的证明。
眼下江南集团终于打通了海外贸易,丝绸的销路不愁了,各县的丝社、绸舍、蚕农、织户,都摩拳擦掌,铆足了劲儿的扩产,想要把前些年的损失补回来。
谁知却爆发了蚕病……
看着昨天还好好的蚕宝宝,一夜间就大片死亡。蚕农们男默女泪,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开丝社的大户们也急啊。之前说过,蚕农们都是先向丝社借钱养蚕,待到缫丝之后,以生丝连本带利偿还。为了鼓励蚕农们扩大生产,也为了赚取利差,好多大户们都向江南银行贷了款,然后借给蚕农们。
这要是损失太大,连贷款都还不上,他们抵押的田宅可就要被银行收走了,于是遭灾六县的丝社,纷纷向江南银行求告,希望能宽限些时日。
其实就算他们不求告,江南银行本身也能发现问题。赵公子总结银行业四百年的经验,为江南银行制定的内控制度可谓相当完善。加上由江雪迎亲自担任行长,制度的执行和监督自然得力。
江南银行在各分支行,都设有负责风控的副行长,以及负责贷前调查、贷中审查,贷后检查的信贷部。尤其是信贷部,会派遣专员定时走访贷款户,检查他们的贷款用向和经营状况。
按照合同,贷款户必须配合检查,如实反应。这是他们获得低息贷款的代价,如果抗拒检查或弄虚作假,将被送上江南银行黑名单,从此别想再贷出一文钱。
所以很快,六个县的信贷专员都上报了风险,然后触发了江南银行的预警机制,第一时间被反映到了江雪迎那里。经过与刘正齐等人的研判,江雪迎得出了可能会大规模爆发蚕病的结论,便一面授权下面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免息延期,一面赶紧汇报给赵昊,请他来拿主意。
对于是江南银行先预警,而不是江南纺织或者那六个县的开发公司先预警,赵昊感到十分无语。直接在江南技院上钟……哦不,上课时,狠批了一顿高管们麻痹大意、报喜不报忧的腐朽作风。
然而他自己也有责任,他把集团和各公司的高管,拉了一半来江南技院脱产上课,剩下的一半维持公司日常运转都很勉强,哪顾得上那么多?
于是赵公子又展开了自我批评,并表示自己会亲自挂帅处理此事。
然后他就来找马一龙了……
然而马一龙的答案,却没法让赵公子满意。
“这两种蚕病,一种是白僵病。《神农百草经》上便有记录,是一种常见的蚕病。用硫磺熏烟法即可防治。”马一龙神态凝重道:“不过没法根治,往往死灰复燃。而且能掌握这门技术的蚕农也不多,不小心会把蚕宝宝全都熏死。”
“更麻烦的是另一种病,老夫以前没见过,查遍典籍也一无所获。”马一龙叹息一声道:“这老天爷也太作弄人了,降下这么多瘟病来糟践世间的活物。”他火气大也有这方面原因,愁的。
“这跟老天爷没关系,是病菌引起的。”赵昊却摇头笑道。
“病菌,那是什么?”因为和赵公子接触太少的原因,马一龙目前对微观世界还一无所知。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赵昊笑笑道:“不如我们明天去一趟江南医院吧。”
“那是给人看病的地方,还能给蚕看病?”马一龙不解问道。
“其实从科学角度来讲,人和蚕的共同点,远大于区别。”赵昊卖个关子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好吧……”马一龙只好无奈应下,他每天都很的珍贵,不愿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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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赵公子便乘船来接马一龙。昆山农学院傍水而建,有码头与城中各处相连。
马一龙终于换下那身老农似的打扮,在儿子马震伯的陪伴下上了赵公子的船。
船出昆山城,来到业已完成扩建的娄江上。
作为海瑞太湖水患治理的一部分,娄江拓宽工程分为四段,由吴开司、长开司、昆开司和太开司分段负责。
因为娄江非但有为太湖泄洪的功效,还是四县间最重要的运输通道,是以四县长官和开发公司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按期完成了沿岸民居商铺的拆迁工作,并在三月底工程全线完工。
如今,娄江已经从原先不足十丈宽,拓宽为整整三十丈,而且引入阳澄湖、青秋浦等水源,保证枯水期也有充沛的水量。
是以虽然娄江交通愈发繁忙,堵船的现象却不复存在了。
这让马一龙不禁感慨道:“以往老夫当知府时,想做点什么事,各县推诿扯皮,万难成行。如今江南各县却齐心协力,如此浩大的工程顷刻而成,江南集团实在是高啊。”
“哎,我们不过做点生意,哪有那么大本事?都是海公雷厉风行,蔡公领导有方啊。”赵昊忙谦虚笑道。
“呵呵。”马一龙淡淡一笑,虽不信他这鬼话,却也没争辩。
他在朝廷和地方都干过,自然知道权力不在你官有多高,而是有多少人肯听你的,你能调动多少力量为我所用。按照他这个标准判断,江南集团的权力怕是早已超过江南巡抚,更别说一个知府了……
当然,他知道赵昊的顾忌在哪里,但江南集团就像屋子里的大象,想不引人注目,可能吗?
反正马一龙觉得悬。尤其如今当权的高阁老,那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铁腕宰相,能容忍江南集团扩张到什么时候?
马一龙只希望那一天能晚一点到来……
说话间,两人乘船拐出了娄江,穿过日趋繁华的澞河镇,来到了小澞河畔的江南医院。
万密斋的长子,江南医院实验室主任万邦忠,和李时珍的大弟子,江南医学院实验室主任庞宪,带着几名学生,在码头等候赵公子的到来。
要是换了别处,得知赵公子要来视察,肯定所有领导都要放下手头的活计,倒履相迎了。但江南医院的三巨头才不会浪费时间拍他马屁呢……原本李时珍还能迎接他一下。但以李院长如今的地位,已经有充足的经费和人脉搞出《本草纲目》了,自然也就懒得再做表面文章。
说起来,这也赵公子自作自受。当初江南医院成立时,是他要求他们不阿权贵的,惹了麻烦他兜着。不然这个达官贵人请他们去看病,那个太太小姐请他们去复诊,医院正常工作全耽误了。
于是久而久之,三位神医变得一个比一个牛气,连他这个集团创始人,兼科学医学奠基人到来,都懒得出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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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好事儿啊……”赵昊还能说什么?只能对告罪的万、庞二人讪讪笑道:“专注攀登医学高峰,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嘛。”
“公子果然善解人意。”万邦忠歉意笑道:“就是这么回事儿,自从公子将显微镜介绍给我们,
家父和两位李伯父就疯魔了,现在只要不是坐诊,就一定泡在实验室里,连吃饭睡觉都嫌浪费时间。”
马一龙听得一阵迷糊,这‘显微镜’又是什么东东?怎么会让天下闻名的三位神医痴迷成这样?这跟蚕病又有什么关系?
带着满心的疑问,他跟赵昊来到了与江南医院一墙之隔的江南医学院。
医学院占地五十亩,有漂亮的校园、花园,粉墙黛瓦玻璃窗的教学楼,实验楼和校舍。
万邦忠告诉赵昊,医院和医学院都有实验楼,不是为了榨取集团资金,而是有不同的作用。
前者主要用于医学研究,后者则侧重教学研究。此外一些不适合在人多眼杂的医院做的实验,比如人体解剖,动物实验,都放在医学院的实验楼中。
之所以都要盖成楼,也不是为了气派,而是因为江南气候潮湿,楼层越高实验环境越好……
看着他一脸紧张的样子,赵昊不禁暗笑,这就是当过官儿和没当过官的差距。看看人家孟河先生,农学院的花销是医学院的三倍,他眉头都不眨一下。
在实验楼一楼,众人换穿了白棉布的连帽实验服,戴上鞋套,胶皮手套、口罩和护目镜。
马一龙还是头回戴这些东西,自然很不习惯,感觉像戴孝一样。但他对科学的态度十分的谦卑,跟对赵昊的态度截然相反,所以还是默不作声的披挂整齐,跟着上去二楼。
他发现他们的目的地,是被墙板单独隔开的,跟其余实验室都不想通,木制门牌上的写着‘病菌实验室’五个黑色宋体字。
马一龙兀然想起,赵昊提到过的,蚕病是由病菌引起的。心说难道能在这里得到解答?
第一百三十九章 保命神器
病菌实验室里,已经有几个人在忙碌了。
几排木架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玻璃器皿,长桌上搁着若干具显微镜。水池、操作台,各种各样的刀具和奇形怪状的玻璃器,看上去十分诡异。
虽然是四月天了,马一龙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庞宪上前,向正在对着显微镜研究的李时珍和李沦溟禀报一声,两人才抬头向赵昊看去。
“你来的正好,快瞧。”李时珍兴奋的招呼赵昊。
“发现什么了?”赵昊饶有兴趣走过去,站在李万两人中间,将一只眼对准了显微镜的目镜。
只见玻璃培养皿中,铺了一层薄薄的固体培养基……这是用海产的石花菜熬成透明的琼脂,然后加入一点富有营养的肉汁,既能培养细菌生长,又方便观察。四百年后还一直在用这种方法。在本时空,自然算作赵公子众多不值一提的科学小发明之一了。
当然培养基不是重点,重点是培养基上的圆形小点点。
“这是什么球菌?”赵昊信口问道。
李沦溟从旁解答道:“我们从不同患者化脓的伤口中,都找到这种球菌。按照公子所授的方法,用碘染色后,在油镜下观测呈金黄色,应该就是公子所说的金黄色葡萄球菌了。”
“哦。”赵昊点点头。后世稍有常识的人就知道,这是最常见的一种病菌,可以造成各种类型的感染,而且人畜共患。是人受伤后,最大的威胁。
但对大明的医者来说,这却是了不得的大发现了。
不过显然,让二李兴奋的不是这个,因为这盘……哦不,这份球菌他们没染色,目的自然是避免污染试验结果了!
“公子看下面。”见他眼大漏神,二李急的直跳脚。“那么明显你看不见?!”
在两人的指引下,赵昊才发现,在布满球菌繁殖群落的培养基中,还有一片惨白色的圆形区域,因为过于明显,他反而忽略了。
“这是球菌融化了?”赵昊终于看懂了,登时来了兴趣:“你们怎么做到的?”
能杀灭黄色球菌的东西太多了,比如酒精,碘酒,所以能做到并不稀奇,关键是怎么做到的。
“用这个!”李时珍拿起一个斑斑点点的桔子。
“卧槽,你们分离出青霉素了!”赵昊登时激动起来。苍天啊,终于等到这天了……
赵公子为什么总是如此小心谨慎?他平日从不喝生水,瓜果蔬菜都要开水烫过才吃,拒绝激烈活动,更不敢做任何危险动作。实在是因为怕细菌感染啊。
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弄不好破个小口子,或者哪次吃坏东西,都会引发细菌感染,然后一命呜呼啊。
上次在海上被崩破脑门,赵公子担心的都快哭了……
所以他组建江南医院的主要目的……之一? 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提高大明医学水平,增加自己在伤病来袭时活命的几率。
作为穿越保命神器的青霉素,自然是研发的重中之重了。
他上辈子看过日剧《仁医》,对南方医生穿越古代制造出青霉素的情节记忆犹新。当时他还知乎过? 说有三个医学博士为编剧做医学指导,那方法应该是靠谱的……吧。
江南医院成立之初? 赵昊就将南部医生提取青霉素的方法,告诉了三位神医。大体是先将橘子灭菌后制成培养基。然后再从霉变的橘子上接种青霉菌? 不断培养繁殖。
待繁殖到一定数量后,用漏斗过滤培养液? 在过滤后的液体中加入菜籽油? 在桶中搅拌均匀? 使液体分层——上层油溶性物质? 中间不溶性物质,下层水溶性物质。
青霉素是水溶性物质。所以在桶底部安装龙头,就可以得到溶解在水里的青霉素了。
接下来将其倒入用沸水消毒过的活性炭中搅拌。再用蒸馏水过滤? 洗掉杂物。然后用白醋兑成的酸性水过滤,因为青霉素是弱酸性,所以不会溶于酸性水中,这样一来碱性的杂质就被除去了。
最后用小苏打水过滤,这样得到的就是高纯度的青霉素溶液了。
听起来很简单,赵公子也觉得难度不大,心说无法就是‘分离-选择-纯化-选择’的笨办法嘛。大力出奇迹,哦不,人多力量大,一定可以提取出青霉素的。
但江南医院都成立两年了,三位神医带着弟子夜以继日的工作,到现在才有所突破……
不过好饭不怕晚啊。
“哈哈哈!”实验室中,响起赵公子得意忘形的大笑声:“本公子终于活着见到青霉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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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龙当然不知道,赵公子为何如此激动,他感觉自己一进这个房间,就变成白痴一样。
李时珍刷得拉开窗帘,对兴奋的手舞足蹈的赵公子喝道:“冷静点儿,别碰坏了设备!”
“呃……”赵昊讪讪的扶住一个烧瓶,干笑道:“抱歉,太激动了。”
“公子也别激动的太早。”李沦溟却苦笑道:“你看到的这个培养皿,是这次试验唯一一个成功的。”
“其余的呢?”赵昊忙问道。
“都在这儿了。”李沦溟打开一个橱柜,里头整齐的摞了上百个培养皿。“之前,我们将得到的青霉素液,分别滴入这些培养皿里,只得到了一个成功的样本。”
“这是开年到现在的劳动成功。”李时珍郁郁道:“的确证明了可以从青霉中提取青霉素来杀菌,但忙活三个月,得到的青霉素,却连一个培养皿中的球菌都杀不完,这法子用来治病不啻杯水车薪。”
“唾沫都比它好使。”李沦溟这暴脾气,要不是戴着口罩,非得朝培养皿中吐口水不可。
不过他能说出这种话,显然已经试验过唾液的杀菌作用了……
“别这样嘛,这是好事儿啊。”赵昊压住心中的失望,暗道看来还得继续苟下去……但他身为啦啦队长,当然要笑着给众医生鼓劲儿道:“干什么不都是从无到有,从粗到精吗?这才两年不到,就已经从无到有了,可喜可贺啊!”
“那倒是。”李时珍身为医学院的院长,当然也得保持乐观心态了。“我们去年搞了一年都屁也没搞出来。到了冬天才开始有进展,后来才发现这青霉素不耐热,在夏天根本不繁殖。江南夏天又格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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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赵公子闻言暗暗点头,好像是这样。但好像自己忘说了,为免被二李的怒火灼伤,他便也装作恍然的样子道:“怪不得当初,我没法复制了,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公子能发现青霉素,就已经神乎其神了好吗?”李时珍却一副你怎么不知足的表情道:
“需要有来源不明的青霉菌,落入你的葡萄球菌培养基中。当时还是凉爽的初春,让青霉菌能生长成熟,产生青霉素。然后气温升高,有利于葡萄球菌快速生长,以至于发生了溶菌现象……”李沦溟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赵昊道:“而且还得正好一个多月没洗培养皿,这要是在医学院,得被开除八次了。”
“这就叫无巧不成书啊。”赵公子打个哈哈,反正弗莱明就是在这种极其巧合的状态下,发现的青霉素。
不过限于当时的技术条件,弗莱明一直没能将青霉素单独分离出来。直到二战前才由美国人,分离出一点点青霉素。据说当时整个美国一年制取的青霉素,才能供一人使用……
这样想来,江南医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出这点儿青霉素,十分的正常。
“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赵公子岔开话题问道。
“继续尝试呗,能改进的地方还是很多的。”李沦溟道:“比如提纯下小苏打,看看会不会好些。”
“嗯,这是条路。”赵昊开动脑筋寻思片刻道:“但关键还是要繁殖出更多的青霉菌,也许用柑橘培养不是最好的选择呢。又不是只有柑橘有青霉……”
“呃……”二李无语的看着赵昊:“你怎么不早说?”他们一直先入为主的认为,只有柑橘的青霉才行呢……
“我也是瞎猜的。”赵昊擦擦汗,讪笑道:“不是早说过么,不能迷信权威,要勇于尝试嘛。”
“好吧。”两人点点头,默默盘算起该从哪提取霉菌了。
“这就是你们找我来的进展?”赵昊还是难免有些失望的问道。
“不是。”李时珍淡淡道:“大蒜素提取成功了。”
“我擦,不早说!跟我这儿欲扬先抑……”赵公子登时笑逐颜开。
比起高难度得青霉素来,提取大蒜素就简单多了。将大蒜捣碎静置一小时,再用高浓度酒精浸泡萃取,就可以得到大蒜素的低浓度酒精溶液。或者用水蒸气蒸馏也可以取得,大蒜素溶液对多种球菌杆菌都有杀灭作用,而且对真菌也有抑制作用,算是低配多用途版的保命神器了……
“呃,抱歉,打断一下……”见三人又要兴致勃勃的就什么打大蒜素展开讨论,那边等了半天的马一龙,终于忍不住发问道:“这个青霉素,还有大蒜素,能治蚕病吗?”
“呃……”搞得火热的三人,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位。
“抱歉,不知道。”李时珍老实的摇头道:“只是好久没抓到他了,跟他汇报一下工作进展。”
第一百四十章 牛刀小试
经马一龙一提醒,三人才想起今天的正事儿来。
二李赶紧领着他和赵昊转战病菌实验室对门的生物实验室。
马一龙一进去就看到,地上摆着六口密封的箱子,上头贴的纸片上,写着‘桐乡’、‘武康’等六个县的名字。
“这是遭灾的六个县送来的病蚕,及其所在的蚕簸。”赵昊向马一龙介绍道:“我让他们直接送到医学院来做病原鉴定了。”
房间里,到处是蚕宝宝的标本,简直就是个大型杀害蚕宝宝现场。
“……”马一龙不禁有些吃味,难道这种事,不应该送去农学院吗?难道这些给人看病的家伙,比老夫还懂养蚕吗?
恐怕他们在之前都没见过蚕吧。也不对,医术上说蚕、蚕蜕、蚕砂都可以入药……就连得了白僵病的白僵蚕,都能治疗多种疾病。
不过他们对蚕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了吧?赵小子向他们求助,岂不问道于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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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马一龙不做声,赵昊便知道他是不大相信,医学院也能给蚕看病。便对两位李神医笑道:“来,给我们讲讲有什么发现吧。”
“这事儿是飞彦负责的。”李时珍看一眼大弟子道:“还是你来说吧。”
“是,师父。”庞宪庞飞彦应一声,然后对赵昊道:“收到病蚕后,我们按照公子传授的‘四步证病律’,先将病蚕和健康的蚕,在显微镜下进行了对比观测。发现桐乡等三个县患有白僵病的病蚕,血液中有卵圆形的短菌丝,而健康蚕血液内没有。”
“武康等三个县的蚕病,又是另外一种表现——镜检血液能看到有微小的颗粒在运动,颗粒越多患病越重,因其体色暗淡呈铁锈色,我们暂称之为‘锈病’。”
“哦……”马一龙一听有点东西,便把不快抛到脑后,好奇问道:“你们那个什么显微镜,能看到血里面的东西?”
“当然。”庞宪笑着将一片制好的玻片搁在显微镜下,对好焦距后教马一龙观看。
“我的天呐……”马一龙看到血液里还有那么多东西时,毫不意外的惊呼起来。
庞宪又为他一一作了对比,马一龙瞪大眼仔细看,好像确实有些区别。不过他已经老眼昏花了,也看不太清。
“这就说明,蚕病是因为这两种小东西引起的?”
“这时还不能那么说,必须要严格按照‘四步证病律’走下来,并得到了确实的证明才能确认。”
“剩下三步是什么?”马一龙的态度立马大转弯,谦虚的像个小学生。
“第二步,分离微生物,在培养基中得到纯的培养物。”庞宪便如数家珍道:“第三步,将培
养的微生物接种回健康的家蚕体内,同样的疾病会重复发生。第四步,从试验发病的家蚕体
内,能再分理处这种微生物,即可证明它就是此病的病原体了。”
“唔……”马一龙寻思片刻,不禁佩服万分的鼓掌道:“严禁的思路,无懈可击!”
“惭愧,这显微镜和四步证病律,都是赵公子所创,我等坐享其成罢了。”庞宪忙谦虚道。
“哎,庞主任不能这么说。”赵昊谦虚到心虚道:“科学就是接力赛,我不过是把前人的接力棒,塞到你手里罢了。”
两位李神医都暗暗点头,赵公子纵有满身缺点,但谦虚的美德是无可置辩的。其实他们主要是埋怨赵昊来的太少……没人指点迷津,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了。
“科学啊……”马一龙忽然感觉,自己从前有些过于骄傲了。总是下意识将科学当成奇技淫巧,并没有真正去体会它的精髓,也没有真正将它引入农学院中。
至少跟医学院比,差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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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了两种传染源之后,”庞宪从书柜中,拿出一本厚厚的试验日记,一边向前翻一边接着道:
“我们就开始研究两种病的传染途径。经过观察,发现白僵病主要通过病蚕接触传染,其次是创伤传染。病蚕死后体表会生成一层白丝,极易脱落,且质轻量多,随风飞散,健康的蚕触之则病。”
“但幸运的是,根据我们的观测,所有蚕卵生出的蚕全是健康的……哪怕是病蛾产卵孵出的蚕,一直到成蛾,血液中也找不到病原体。”庞宪说着看向赵昊道:“所以是不是可以推测,这种病不会遗传到下一代的?”
“要是这样的话,问题就好办多了!”赵昊拊掌笑道:“眼下正好春蚕已下,夏蚕未养。如果所有的蚕卵都没问题的话,那只要将这几个县的蚕房和桑田彻底消杀,应该就能防住白僵病。”
“那太好了。白僵菌对消毒药剂的抵抗力,比霉菌差远了,我们目前掌握的几种消杀方法,都能轻易将其灭活。”庞宪大喜笑道。
马一龙听得一愣一愣,结结巴巴问道:“这么简单就能根治白僵病?”
他用自己配置的药剂,配合悉心照料,也只能治好八成病蚕,还总是反复发作,自然有些难以置信了。
“不出意外,应该可以。”赵昊笑着点点头。
“不过别高兴太早,另一种‘蚕锈病’要麻烦的多。”李沦溟惯于泼冷水道。
“怎么讲?”马一龙忙问道。
“我们发现病蛾所产的卵,生出的蚕天生带病!”只听庞宪沉声道:“即是说,上一个感染时期的蚕,会成为下一个时期的传染源,让此病循环往复,很难根治。所以对付白僵病的法子,消灭不了蚕锈病。”
“也就是说,需要先找到健康的蚕蛾,然后才能得到健康的卵?”马一龙毕竟是点过翰林、当过知府的,很快抓到了关键。
“不错。”李沦溟接话道:“一个研究小组发现,病卵所产的蚕孵化后发育迟缓,严重的当龄死亡,最长不到四龄即死。而且它们会感染其余的蚕,所以必须要坚决剔除掉!”
“那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受灾县的蚕卵全部销毁,从别的县引进没有患病的蚕种。”马一龙马上想到了应对之策,旋即却又苦涩道:“但这样一来,这几个县的养蚕业,怕是好些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蚕蛾破茧而出后,便开始长达半天甚至一天的交尾。不过一旦分开,雄蛾便精尽蛾亡,雌蛾则立刻开始产卵。蚕农用桑皮做的厚纸来承接蚕卵,一只可产卵二百多粒,所产蚕卵自然地粘在纸上,一粒一粒均匀铺开,天然无一堆积。养蚕的人把蚕卵纸收藏起来,准备第二年用。
蚕卵要经过短则半年长则十个月的休眠期才能孵化,而且非常敏感脆弱,一旦气温忽冷忽热,或者湿度变化太大,就会大量的孵化不良。蚕农们比照料孕妇还细心的照看蚕卵,最后能有一半成活就烧高香了。
而且蚕宝宝也一样脆弱,稍受惊吓就不结茧。以至于养蚕的月份,江南不许串门,家里不许哭闹吵架喧哗,全家大气不敢喘。但就是这样小心,总有十之二三的蚕不能结茧。再加上难以避免的天灾蚕病,总要再补上一半的种。
再说现在各县都还想扩产,蚕农的蚕卵自用尚显不足,哪里买得到蚕卵?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从零开始的……
“有没有什么办法分辨出病蚕病蛾呢?”马一龙抱着期冀问道,反正他用眼是看不出区别来的。
“这是我们重点研究的对象,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研究小组。”庞宪答道:“经跟踪发现,用显微镜无法在蚕卵中检测到黑点。随着幼虫逐渐长大,这些黑点才渐渐显现出来,在蚕蛹期已经清晰可见,而病蛾体内的黑点已经多到惊人了,所以我们建议,为了筛选出不染病的蚕卵,把蛾子作为检测控制的起点。”
“好!”赵公子拊掌大赞道:“你们的水平一日千里,这次对付蚕病,可谓杀鸡用牛刀了!”
“……”马一龙这次也不吃味了,而是心悦诚服道:“你们医学院的水平比农学院高多了,老夫自愧不如。”
“哎,孟河先生不要这样讲。”李时珍却淡淡笑道:“我们江南医院自组建起,就把防治瘟疫作为头等大事,并一直在昆山与血吸虫病作战,经验上当然丰富一点。”
说着,他良心发现似的赞了赵公子一句道:“这都是多亏了公子把科学引入医学啊。”
“哪里哪里。”赵昊笑道:“我只是稍微点了一下方向,全靠诸位日积月累的苦功夫啊……”
小冰河时期瘟疫横行,欧洲黑死病肆虐数百年。在大明,鼠疫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关中华北持续几十年的鼠疫大流行,让人口成片死亡。
尤其是崇祯十六年十月的京师大鼠疫,北京城死亡达二十多万人。以至于李自成兵临城下时,瘟疫横行的北京城甚至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不高兴就吊死在了煤山上……
赵公子将鼠疫视为比野猪皮和李闯还要危险的敌人,从一开始就要训练出大明的‘吴连德’来,带领大明百姓战胜瘟神!
所以赵公子说这次蚕病也是好事儿,至少可以让江南医院提前演习一下,如何与传染病战斗。
虽然一个是蚕,一个是人,但原理是共通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联合战疫
确定了蚕病病原与防治方案后,赵公子于三日后,在江南大厦的大会议厅召开了名为‘春雷行动’的联合抗疫会议。
与会人员有集团董事会、战略决策委员会成员,集团各部门负责人。
还有江南医学院院长李时珍,农学院院长马一龙,以及江南银行、江南纺织、江南制造公司下属精密仪器厂、江南化工下属江南农药厂负责人。
以及江南十府61个县的开发公司负责人,一个不落齐聚一堂,聆听赵公子作重要讲话。
“有道是江南四月无闲人,诸位各管一摊,都是大忙人。”主席台上,赵昊朗声对台下百多人道:“有人心里肯定嘀咕,为了区区六个县的蚕病,把我们五十五个县都叫来,还起了这么个霸气的名字,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台下众人哪敢吱声,就算心里真这么想,在赵公子的注视下,也不敢表露分毫啊。
“不,这绝非小题大做!一是,蚕病前年只在一个县爆发,去年蔓延到三个县,今年是六个县。按这种趋势发展下去,明年十几个县,后年就是半个江南,大后年所有的县都无法幸免。所以给我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念头收起来!”
“是。”台下一百多人忙一起应声。
“二来,这关系到集团根本战略的成败。江南集团搞江南一体化,是为了分工合作,互通有无,优势互补,共同富裕。”赵昊继续铿锵有力道:
“但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区域分工的弊端在于府县经济结构单一,抵御风险能力差。比如松江府以棉花种植和棉纺业为主,要是某一年,忽然因为病虫害出现了棉花大规模减产甚至绝收,那阖府百姓都要喝西北风了。”
台下众人,尤其是各县开发公司的负责人纷纷露出凝重的神情。小农经济、靠天吃饭,谁都经历过水旱蝗雹之灾,尝到过忽然全年收成打水漂的痛苦。
原先他们还能靠着灾后低价收买老百姓土地,发一笔不义之财来回回血。但国朝快两百年,整个江南的土地都已经兼并完了,他们想买地都没地儿买去。所以所有损失只能自己担着了……
“我们江南集团大力推行一体化,不是为了给江南百姓加重苦难的。相反,是要加强江南六十一个县的百姓,抵御风险的能力。”赵昊说着重重一挥手道:“那么如何做到这点呢?无它,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一个县,忽然遭受十万两的损失,就会出现很多惨剧。但如果六十个县和集团一起帮它分担呢,那所有的县只需要出一千多两,就可以很轻松的帮助这个县,在遭灾遇难时渡过难关!”
“这就叫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团结一心,共克时艰!”赵公子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响彻在大会议厅中。
“我们既要同甘、更要共苦,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战胜我们,我们的江南,未来一定会更美好!”
潮水般的掌声响起,所有与会者起立鼓掌,为身在江南集团这个强大而仁义的组织中,而倍感骄傲和责任重大。
“公子,请下令吧!”人们纷纷激昂道。
“好,那我宣布,由我和江总裁、王董事、马院长、李院长、潘、项两位伯伯,组成春雷行动领导小组!”赵公子便高声宣布道。
潘是潘叔骏,潘季驯的三哥,长广煤业董事长兼乌程开发公司董事长,是湖州本土派的代表。
项元淇是项元汴的大哥,嘉兴开发公司董事长兼嘉兴丝织公司董事长,是嘉兴本土派的代表。
“这次要在湖州嘉兴两府大动干戈,必须要依靠两府乡绅的通力配合了。”赵昊意味深长的看两人一眼。
潘叔骏属于赵昊铁杆,马上把胸脯派的山响道:“公子只管吩咐,保证令行禁止,完不成任务,我提头来见!”
见油头滑脑的老潘居然如此坚决,项元淇也只好坚决表态道:“在下也立军令状,排除万难,也坚决把公子的意图贯彻到底!”
“好,要的就是两位这个态度。”赵昊赞许的点点头,接着道:“这次湖州的三个县受灾轻一些,如果我们果断处置,地方上也能通力配合,是可以及时扑灭疫情,不影响夏蚕养殖的!”
“是吗,那我们更得全力配合了!”潘叔骏登时喜上眉梢。
“嘉兴三个县的疫病严重些,但集团会重点投入人力物力财力,不会让你们太难受的!”赵昊又对项元淇道。
“是,请公子放心,我们坚决服从安排!”项元淇也重重点头。
“好。”赵昊点点头,把目光转向其余人,为表重视,由他亲自宣布具体任务。
“为了防止蚕病疫情蔓延,隔离是重中之重。我命令自即日起,受灾六县所有蚕房必须立即封闭。蚕卵、桑叶、蚕沙、蚕蛹、白殭蚕、生丝、丝绸等所有与蚕有关的物品禁止流出六县。”顿一顿,他沉声吩咐道:“此事由潘项二位率领六县开发公司来完成,并酌情请当地官府支持。”
“明白!”两人再度一齐应声。
“上述物品以及所有桑树,蚕农的家宅、衣物、农具,还有家中所有物品,必须都经过统一彻底的消毒。”赵昊接着沉声道:“此事由各县开发公司抽调农技员共五百名,加农学院三百名学院,八百壮士统一归于马院长领导,进行集体消杀!”
“明白。”这么严肃的场合,马一龙也不能拆赵昊的台啊,便也大声应下。
“六县所产生丝由纺织集团统一收购,用硫磺净化处理再入库。”赵昊沉声吩咐刘正齐道。
“是。”刘正齐忙高声赢下。
“由江南银行统计各家损失,计算补偿金额,办理贷款减免。一应损失由集团负责。”赵昊又对江雪迎道。
“明白。”江总裁脆生生应道。
“接下来就是嘉兴三县的蚕锈病应对了。”赵昊清清嗓子,又对李时珍道:
“最关键的病蛾鉴别工作,由李院长带领医学院的医学生负责。”
哪怕是看扑棱蛾子,也得用显微镜才能看到黑色颗粒。医学院那么贵的显微镜,当然不能给农技员摆弄。而且就算教了他们,刚上手难免出现错漏,枉杀了扑棱蛾子不要紧,有漏网之蛾可会导致前功尽弃的。
所以谨慎起见,赵公子将这个关键任务交给了江南医学院。
医学院也有这个实力挑起这副重担。三巨头都是当世神医,就连他们的弟子也都是成名已久的名医……万密斋有十个儿子全都从医,有内科、有外科,有妇科小儿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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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时珍他父亲在世时受过刺激,不让孙子学医,所以他四个儿子目前都在玉峰书院。不过他有庞宪、庞鹿等十个弟子,都已经跟了他许多年。
李沦溟稍微年轻点儿,也有六个杰出的外科弟子。
此外,还有缪希雍等几位晚辈名医,或是慕名加入,或是被三人延揽加入江南医院。
总之如今江南医院中,有名医名号的达三十余位,每人带了十个弟子,就是三百多位医学生。
这豪华的阵容已经快赶上太医院了。
几位知府大人极力邀请江南医院,到苏州、杭州、金陵等地开设江南第二、第三医院。但三巨头坚持认为,科学的引入对传统医学冲击实在太大。从理论体系到诊断临床,都必须要全方位,大刀阔斧的调整。
所以不宜贸然分散精力,应该先集中力量完成改革,培养出合格的科学医学人才再说其它……
合格人才指的自然就是三百名医学生了。
医学生们被要求先忘掉医书和之前所有的经验,从头学习人体解剖和用显微镜观测细胞、组织和病菌……是以入学一年多了,他们除了摆弄刀就是跟显微镜打交道了。
不过江南医院和医学院加起来,一共才一百具显微镜。还得留一些医院日常使用,所以数量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赵昊下令精密仪器厂停下所有工作,全力以赴、加班加点,生产简易显微镜——看蛾子的话,能放大一百倍就足够了。
这种倍数的话,没必要费劲去磨制极小的透镜,两个普通的10倍透镜组合一下就成。也没必要安装载物台,做成单筒望远镜样式即可,而且还能通过伸缩镜筒变焦……精密仪器厂为耽罗警备区和江南安保集团大量制作单筒望远镜,所以备料很足。按照赵公子的指示,全力转产的话,短时间内就能搞出几百具来。
此外,江南化工的农药厂还要用最短的时间准备足够的石灰浆、硫磺、木精、明矾等消毒液配料,运到六县供马一龙组现场配置。
最后,各县还要尽可能搜集蚕种,来补充六县的损失,帮他们尽快恢复生产。
会后,各路人马领命而去。江南集团这具日趋壮大的机器,轰然转动起来,调动江南十府各县的人力物力,源源不断朝受灾六县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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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地方保护主义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啊,尤其是‘春雷行动’牵扯到的远不止受灾的六个县。且这不是搞什么工程,或者做生意,而是要组织百姓听从号令,让一部分人做出牺牲。以江南集团的控制力和组织能力,还根本无法胜任……
所以他们必须倚仗官府,而一旦倚仗官府,那事态的发展就不受控制了……
潘叔骏和项元淇,率领嘉湖地区十三个开发公司负责人,星夜乘船过太湖,返回了嘉兴府的府城嘉兴县,和湖州府的府城乌程县。分别面见两位知府大人,并奉上赵公子的亲笔信。
‘亲笔信’是略称,全称是‘马秘书代笔的赵公子亲笔签名信’。
嘉兴湖州是江南生丝的主产区,丝织行业占比甚至超过七成,两位知府正为了蚕病蔓延、春蚕歉收一筹莫展,见江南集团可以排忧解难,而且不需要他们花钱,自然举双手支持。
而且为免被江南集团把节操比没了,两位府尊大人还是慷慨的表示,蠲免今年受灾六县的丁役银作为支持。
同时派出同知、通判等佐贰携票下县,督办各县抗疫事宜。
受灾各县长官自然更积极的不得了,要求衙门上下全体官差,通力配合不得懈怠。
知府大人只是歉收三分之一,就急成那样。他们可是全县都面临绝收啊!春蚕已然废了,要是夏秋蚕再拉稀,老百姓们非得饿肚子不可,那时候是要出大乱子的呀!
甚至那些没受灾的邻县,都积极的不得了……他们派出官差民壮,在与受灾六县交界的水陆道路上设卡置障、严防死守,不许任何与蚕有关的物品流出六县。
后来附近的村民知道了,又自发加入了封锁六县的行列中。白发苍苍的老人扛着大关刀,梳着小辫的孩子杵着红缨枪,警惕的注视着每一条可能过人的乡村野路。并主动将隔离标准提高到了——任何人和东西都不准流入本县的地步!
甚至连六县飞出来的家雀,也给邻县的人用弹弓打下来了。充分体现了‘死道友不死贫道’的高尚情操。
被封锁的六个县自然很恼火。尤其是那些不养蚕不从事丝织业的行商走贩,还有出门走亲的百姓,平白无故被拦住去路,甚至有家不能回,肯定是要跳脚骂娘的。
官差们也立场鲜明的维护本县利益,非但没有起到灭火的作用,反而让双方火气越来越大。随着时间的推移,县界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气氛越来越紧张。
这一幕让潘、项等人始料未及,他们没想到只是针对和蚕相关的物品的封锁,居然转眼变成了彻底的全方位封锁。继而演变成了各县对立,甚至有可能酿成民变!
这下可把他们吓坏了,赶紧一面命令各县的开发公司全体出动,竭力安抚本县百姓,劝说他们冷静,并派人隔开双方,防止冲突。一面紧急禀报赵公子。
为了便于指挥应变,赵昊已经来到嘉兴和湖州交界的桐乡县乌镇上。此地位于两省三府七县交界,交通最为方便。朝廷还曾设有浙直分署于此,职掌巡盐捕盗,兼理地方词讼。不过前年因为倭患匪情消除,已经被裁撤了……
江南银行在此设有分行,兼掌两府支行。赵昊便把指挥部设在乌镇分行隔壁,利用江南银行强大的通信系统,及时接收各地消息,发布命令。
看到这份紧急禀报后,赵公子眉头紧皱的对王梦祥道:“看来前戏严重不够啊,一个个蛮干开了。”
“确实不够润滑,但这种事,就得趁着不知情,搞突然袭击。”王梦祥却不以为然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公子跟他们掰开揉碎了讲,要服从大局,听从安排。也改变不了他们只顾自己利益和方便的。”
“倒也是……”赵昊不由苦笑。确实,要是提前通知,那些乡绅商人百姓一定会赶在封锁前,拼命离开受灾六县的。而且那些与蚕有关的物资,指定都低价外销个干干净净,不会干等着被封锁在县里,听天由命的。
“现在关键是不能酿成民变,不然好些人要借题发挥,参我们一本的。”王梦祥也苦笑起来,但他担心的问题与赵昊不同。“高胡子把南京科道换了个遍,新上来的基本都是他的学生,不可不防啊。”
高拱是嘉靖四十四年的会试主考官,他的众多门生都任满一届知县或者主事,具备了晋升科道的资格。而无论给事中还是监察御史,都由吏部铨选,无需公卿置喙。是以高拱的门生们纷纷登堂入室,成为了前途光明的检察官……哦不,科道言官。
他之所以把他们安排在南京,而不是北京,主要是因为高拱去岁入京时,曾有言在先不会打击报复,所以不便马上对北京的汪汪队下手。只能让他们先在南京过渡一下,找机会再调去北京。
高拱的弟子们一是要报答座主,二是要好好表现、争取进步。战斗的欲望和能力都让人十分不安。而江南集团这头房间里的大象,很难避免成为他们攻击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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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唏嘘了一阵,高拱复出后,一日强过一日的压力,便召集俞奔等人开会,商量出四条对策。
一是,受灾六县所有与蚕有关的物资,皆由江南集团以市价收购后再处置。
二是,所有与蚕无关的人货车船,可以离开受灾六县,但要进行彻底消毒……通过喷洒配置的土药水能不能彻底消毒,这赵昊不敢打包票。但只要能让邻县百姓认为,他们已经彻底消毒了就成。
三是,江南集团和下属各公司,会保证受灾各县在隔离期间的物价平稳,不会出现物资短缺。
四是,因为隔离无法外出工作者,都由江南集团暂时雇佣,加入抗疫工作。
这三条对策宣布下去,加上乡绅们极力安抚,各县百姓这才暂时安定了下来……
抗疫工作也终于得以稳步推进开了。
在嘉兴府的桐乡三县,马一龙率领八百名农技员,在开发公司股东们的协助下,开始逐村逐户的进行消杀。
农技员们戴着棉布的大口罩,将马一龙配好的消毒剂装入木桶、背在背上,用竹制的唧筒喷雾器到处喷洒,屋里院中、房前屋后、田间地头都不放过。桑田更是得到重点照顾,每棵桑树都洗过一遍,完全不计成本。
而蚕宝宝生活的蚕房,更是消杀的重中之重。所有蚕具件件不漏消,地面、屋顶、墙角不留死角。
喷雾之外,蚕农们还按照吩咐,扫净灰尘,堵塞洞孔;室内外用清水冲洗干净;蚕房地面刮洗干净;然后用20%石灰浆刷白内外墙壁,室内的天棚、地面也不放过。
最后用硫磺柏熏烟消毒1次,便关门闭户,贴上封条,待夏蚕繁殖前再打开。
农技员们反复叮嘱蚕农们,日后蚕具不要搬到室外挪作它用,不要用水冲洗。做好专物专用,未消毒的物件不要随意拿到蚕室内,以免病菌侵染蚕室蚕具。
蚕农们入室工作室,最好也穿专门的工作服,戴布帽口罩,先洗手再接触蚕具……希望这些吃过大亏的蚕农,能长点教训,开始学着科学养蚕、卫生养蚕。
这绝对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工作。八百人的消杀队伍虽然看着不少,可仅嘉兴这三个县,就共五百多个自然村,十多万户养蚕人家。
马一龙对消杀要求又很高,必须每村每户都做到‘三杀七不漏’,全覆盖、无死角。结果就是一天能给个两个村子完成消杀就不错了。
赵昊一看,这不行啊。到年底这三个县都搞不完……
劝马一龙加快速度,他却坚持‘挂万漏一、前功尽弃’的观点,坚决不同意。
领导小组只好又改变命令,让已经是熟练工的农技员们,培训监督蚕农自行消杀。
这时候,兄弟各县支援的防疫物资也源源不断送到受灾六县,西山岛一船船的运来生石灰、消石灰和消石灰,还有成桶成桶的木精,从物资上确实也具备了大兵团作战的条件。
马一龙这才终于同意了。
于是农技员们终于不用整天背着木桶到处喷雾,都要练出麒麟臂了。他们干回了自己的老本行,两人负责一个村,用整天时间培训蚕农,再用整天时间监督他们自行消杀,最后再用整天时间验收补漏。
结果三天就完成了嘉兴三县的消杀工作,只待养夏蚕时检验成果了……
嘉兴这边还算简单,湖州那边就麻烦多了。
从工作队进驻那天开始,所有人就开始跟扑棱蛾子较劲。
李时珍先命令所有蚕农,用蚊帐和竹篾自制网笼,将自家蚕蛾统统抓进笼中。
而且要雌雄分开。装雌蛾的只装雌蛾,装雄蛾的只装雄蛾,决不允许雌雄混装,以免它们按捺不住,擦枪走火,提前产下蚕卵来。
双兔傍地走,尚且安能辨我是公母了。这扑棱蛾子的雌雄,一般人哪能分辨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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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奇迹诞生之地
好在蚕农们跟蛾子打了半辈子交道,还是可以分得清楚雌雄的。
通常雌蚕蛾的体型较大,腹部十分膨胀,翅膀相对较小,行动迟缓,几乎没有飞行能力。
而雄蚕蛾的体积较小,肚子也苗条,翅膀相对较大。触角还有漂亮的羽状小支,会飞。
所以蚕农们会惊动蚕蛾,然后用网兜抓住飞起来的那些,基本就是雄蛾。而怎么吓都不飞的,则是雌蛾了……
不过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可抓起来真没那么简单。还不能让蚕蛾受伤,着实费了他们好大的工夫,才把满蚕房的蚕蛾分类抓好。然后转移到已经消过毒的房间内等待检测。
蚕房则按照嘉兴那三个县的洗消套餐,又走了一遭……
医学生们背着木匣子,来到蚕农家中。然后打开木匣子,拿出显微镜,戴上大口罩,开始用竹镊子夹住一支支蛾子检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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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在显微镜下,发现腹部有黑色微粒的蛾子,统统被送到一个沸腾的铁桶中人道毁灭。健康的蚕蛾则被装到一个单独的笼子里,得以交配产卵后再死……
起先马一龙担心,这个法子将病蛾和健康的蛾子装在一起,会不会发生检测时没有症状,检测后才发病的情况?
好在经过医学院之前的研究发现,蚕锈病除了遗传外,只通过进食传染,并不会通过接触传染。而众所周知,扑棱蛾子破茧之后便不吃不喝了,以至于连口器和胃都退化掉了……所以成蛾之后,是不会再得锈病的。
而且成蛾前,蚕宝宝们还要先作茧自缚十多天,有症状破茧成蛾后一定会体现出来。所以也不会存在潜伏期漏检的可能……
对此,赵公子直呼幸运,蚕农们谢天谢地。
不过这一点不会降低医学生们的工作难度,他们眯起一只眼对着显微镜,瞪大了睁着的那只眼,拼命从蛾肚子上寻找黑色或灰色的斑点。
哪怕有人帮他们抓蛾子,送到镜头前,也依然累得够呛,看不了几十只就累得头晕眼花,赶紧换一只眼……
一天忙下来眼都要瞎了,一个人也看不完两万只。而哪家没有上万只扑棱蛾子啊!
结果三百医学生一天只能完成两个村的检测。
而湖州三个县,也有四百多个村,近十万户蚕农,就是十万万只扑棱蛾子啊,夭寿呀!
李时珍一看,这不行啊。雌蛾就是不交配,也会在七八天后产卵的,只是未受精的卵没卵用罢了!
而此时,已经过去两天了!
只检测十几个村,有个卵用啊!
李时珍急得爆了粗口,连夜赶到乌镇与赵昊、王梦祥等人商量对策。
经过一夜紧急磋商,春雷行动领导小组又下达了四条命令:
一、精密仪器厂要在三天内,再赶制一千具简易显微镜送来湖州。
二、西山岛研究中心全力赶制一千盏新研制的甲烷汽灯,三天内送来湖州,以供挑灯夜战……其实研究中心哪有这生产能力?张鉴一看就知道,这是师父下给兵工厂的命令!
三、紧急再调集团员工五百人,西山岛研究中心研究人员两百人,星夜增援湖州三县。并要求医学院老师随行,途中教会他们使用显微镜分辨病蛾的方法。
四、湖州三县蚕农对自家蚕蛾进行初选,雄蚕蛾只留十分之一,雌蚕蛾只留三分之一,其余统统销毁。
这个数目有讲究的。因为根据蚕农介绍,事实上,雄蚕蛾可以配两到三只母蚕蛾才会去世。特别强壮的蚕蛾,甚至可以配四到五只才会精尽蛾亡,所以雄蛾的数量可以是雌蛾的三分之一。
虽然通过大规模检测蚕蛾发现,病蛾的数量占总数的三分之一。但蚕的质量主要取决于母蚕蛾,强壮母蚕蛾产下的卵才最好,成活率也高出不少,所以只留三分之一雌蛾即可。
雄蛾数量自然就能减为十分之一了。
因为大部分病蛾体弱无力,蛰伏不动,与肥美到飞不起来的健康雌蛾,用肉眼就能分辨开来。更别说精力无处发泄、到处乱飞乱碰的精壮雄蛾了……
此外有的病蛾体呈灰色,与白色的蚕蛾区别明显。有的病蛾双翅卷曲、不能展开。有的病蛾无翅,有的尾部粘着蛹皮不易蜕掉,有的尾部呈焦黄色……总之,因为体内病菌肆虐,会呈现出各种不健康的状态。
所以有经验的蚕农,是可以凭肉眼就从中挑选出健康的蚕蛾的。这样检测员只需要把关复核,将漏网病蛾挑出去就可以了。
“这是好事儿啊。”赵公子最后总结道:“也算做了次优选良种了,以后湖州的生丝说不定质量就上去了呢!”
当然在目前这个节骨眼上,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减少医学生们的工作量。
五分之一的工作量,还不至于让人太绝望。
一天能检测十个村呢……
~~
两天后,增援的七百员工赶到了,和已经成了兔子眼的医学生们轮番上阵,检测速度陡然加快。将日检测速度提高到了二十个村。
翌日,汽灯、显微镜都如数送到了。一千检测人员拼了命不眠不休的挑灯夜战,将日检测速度提高到了六十个村!
他们那份不要命的实干精神,彻底感动了蚕农们,纷纷流着泪让他们休息吧,大不了自己少养点儿蚕就是了……
但江南集团的员工和医学生们,此时爆发出了让人刮目相看的吃苦耐劳、以造福江南为己任的高贵品质,居然一直咬牙坚持了下来!
这份高贵的拼搏精神,十分具有感染力。嘉兴那边的消杀工作刚告一段落,马一龙马上带人增援过来,让检测能力再度提高,也让快要崩断弦的员工和医学生们,可以稍稍松口气了。
第五天,精密仪器厂又送来了两百具显微镜,都是磨镜师父带着学徒们夜以继日现磨出来的……目前玻璃厂产的玻璃,还没法用在显微镜上,这些镜片都是用高纯度的天然东海水晶磨出来的。为了支援抗疫,厂里已经把库里所有的耗材都用光了……
西山岛那不愿透露姓名的兵工厂,倒能在每天送来重新加气的汽灯时,又给多加上两百盏新的。让所有的检测室都可以灯火通明,通宵不灭。毕竟是造枪造炮的,能力就是强,猛!
到了第七天天亮前,随着安吉县梅溪镇最后七个村子陆续宣告检测完毕。这不可能完成的奇迹,竟真让这群热血男儿给完成了!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在镇上轰然响起。
赵公子昨日就从乌镇赶来,不是为督战,而是来向这些集团的无名英雄致敬的。
江南技校的高管班学员,还有集团各公司的高管们,跟在赵公子身后,来到了红庙村里的一个检测点。
远远就听到那座土地庙里鼾声四起,赵昊抬手示意众人止步,他独自上前,扒着门缝往里一看。
只见如释重负的检测员们,趴在桌上,躺在长凳上,甚至直接席地而卧,都已经进入了酣睡……
赵昊蹑手蹑脚退了回来,招手示意众人跟他悄悄退去,不要打搅。
‘赵公子携集团高层慰问一线检测人员’的新闻稿虽然很重要,但现在更重要的,是让他们好好睡一觉。
走出村口,他才长舒口气,看着绚丽的朝霞,对侍立身后众人道:“诸位,亲眼目睹奇迹诞生之后,可有何感想啊?”
“全赖公子的英明领导,公子和领导小组居功至伟啊!”屁精这种生物,生存能力极强,可以在任何团队中出现。
“拍马屁就免了。”赵昊摆摆手,笑骂道:“当着马院长和李院长的面这么说,你不臊得慌,我臊得慌。”
众人一阵轻笑,不过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知道公子是不会真生气的。
“这是公子所说的‘企业文化’在起作用吧?”有高管班的学员现学现卖道:“公子通过企业文化的塑造,增强了员工们的凝聚力和向心力,使命感和责任感,他们才会甘愿为了集团的目标奉献自己的一切……”
“有长进。”赵公子欣慰的点点头,不枉自己费心竭力的教导。
“公子总是强调宣传教育的重要性,要求公司组织给员工读报,上思想课。”王梦祥笑道:“原先还不太能理解的人,这几日肯定感到震撼了。没有平日的思想工作,哪能为员工们注入精神的力量!”
“老叔这话在调上。”赵昊笑着点点头,吩咐马秘书和集团宣传处长道:“春雷行动系列报道要做好,深挖几个代表人物,浓墨重彩的宣传下他们的光辉事迹!要在集团和各公司掀起学习‘春雷精神’的热潮!”
两人赶忙应下。
“当然,也不能光来虚的。这次表现突出的员工,该表彰表彰,该提升提升,要把这些有干劲儿的江南人提起来,让他们带出更多像他们一样的员工来!”
“明白。”众高层纷纷应声,心说当初报名支援疫区时,那些推三阻四的家伙,肠子都该悔青了。
“诸位,要相信我们的员工,依赖我们的员工。”赵公子加重语气,目光缓缓掠过众人道:“人心齐泰山移,只要赢得江南集团全体员工的心,我们将是不可战胜的!”
“是,谨遵公子教诲!”众人看着沐浴在金光中的赵公子,仿若望着神祇一般。心中那种‘跟着他,永远不会败’的信念,愈发的牢固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可怕
昆山县衙,赵二爷这阵子一直茶饭不思,担心儿子那边闹出什么纰漏来。虽然所有人都把赵昊看成无所不能的架海金梁了,可在赵守正眼里,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听闻湖州三县检测如期完成的消息,赵二爷才长舒口气。他本打算叫上何、白、熊三位打几圈麻将,可吴先生提醒他,今日提学御史亲至本县,明天要科考县学诸生,按例他要出迎的。
“自打今春以来,整日过堂打板子,就没捞着摸上几把牌。虽然都是‘啪啪啪’,可前者叫人难受,后者方使人快乐。”赵二爷只好无奈按下了牌瘾,幽怨的看着吴承恩道:
“每次看到人犯被打的哭爹喊娘,本县总是忍不住陪着掉泪。一天下来,眼珠子都哭红了。”
“东翁别这么看我。”作家苦笑道:“是令公子不许我帮忙的,好让东翁能尽快成为合格的知县。”
“这话说的,本官不合格吗?”赵二爷一阵吹胡子瞪眼。
正翘腿歪在炕上,翻看新出版的江南集团《内部参考》的徐渭,忽然幽幽说道:“十月的桑叶……”
“呃,哪壶不开提哪壶。”赵二爷老脸一红,登时羞走。
这说起来是去年的旧茬了。当时赵二爷挟大堤修成之功,着实有些老子乃天下第一知县的膨胀,他决意亲力亲为,带领乡亲们走上致富的道路,彻底摘掉叫花昆山的帽子!
苦思冥想了许久,有一天半夜,画家作家老两口都睡下了,赵守正忽然来拍门。吴承恩吓得一哆嗦,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儿,赶紧提上裤子起来开门。
却见赵二爷并无惊慌之色,反而一脸兴奋道:“我想到一个改进的办法了。我看老百姓四月里,又要种地又要养蚕,实在忙不过来。不如我们贴张告示出去,让他们四月种地、十月农闲再养蚕,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吴承恩呆了半天,那以前他总觉得东翁是大智若愚。那天晚上他才知道,丫糊涂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嘛儿都不懂……
“先生说话啊,我这法子怎么样?”赵二爷还在那里憨憨的催问。
“这法子说起来,原则上,大概齐、大约摸……没毛病。”吴承恩擦擦汗道:“只是有一个问题,十月份上哪找喂蚕的桑叶呢?”
“呃……”赵守正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也没啥奇怪的,他堂堂侍郎公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很正常。其实大明的官员们普遍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进入官场后也不会认真的学稼学圃,闹出这种笑话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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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赵二爷也算知耻而后勇了,那天之后,他便有空就换上便装下乡,到田间地头视察,虚心向老农求教农桑,了解民间疾苦。如今已经不会再闹那种笑话了……
倒让老两口无聊的晚年生活,平白少了许多乐趣。
~~
签押房中。
待赵守正走后,画家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可怕。”
“什么可怕?”作家一愣。
“你看不出来?”徐渭抖一下手中的报纸,上头红色标题‘春雷行动顺利结束’分外醒目。
“看不出来。”那报纸吴承恩早就看过。
“所以我就说,你得提高格局啊。格局太小,怎么写出大文章来?”徐渭翻翻白眼,坐起身道:“江南集团这场蚕病阻击战,不了解内情的人,可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对付几只蚕,几只扑棱蛾子吗?但像你这种观看了全过程的人,难道不觉得叹为观止吗?”
“确实叹为观止。”吴承恩老实点头道:“从最初发现蚕病蔓延到现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能迅速动员这么多的力量,投入到疫情防控中。而且也没有强征暴敛、骚扰百姓,甚至嘉湖之外的百姓,都不太知道这六个县发生过什么。”
说着他叹服道:“确实说明江南集团的独到之处啊。”
“岂止是独到?简直就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徐渭提高声调道:“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过去一个月,江南集团做到的事情,大明朝没有任何官府能做得到。就是北京的朝廷也做不到!”
“这么夸张?”吴承恩不禁吃惊道:“当初你在胡公幕中,也做不到吗?”公认胡宗宪抗倭成功的一大原因,就是强大的幕僚团帮他运筹帷幄、统筹协调。从而将江南地区无穷无尽的生产力,转化为强大的军事实力,才铸就出戚家军、俞家军这样武装到牙齿的精锐之师。
“当年胡梅林要是有江南集团,抗倭哪用得了八年?”徐渭摇摇头道:“最多三年就能把倭寇干爆。”
“这么夸张?”作家瞠目结舌。不过抗倭乃徐渭平生功业,他绝对不会为了吹捧赵昊,而自我贬低的。
“这还是因为需要收拾烂摊子,不然两年就足够了。”徐渭正色道:“那些兵书都没读过几本的书呆子,以为打仗就只靠精兵强将。错,大错特错,要真是那样,成祖皇帝早就一统漠北了,也不用撤了交趾布政使司。太祖皇帝更不用定什么不征之国,把整个天下都打下来多痛快?”
“这我知道,出征太远难免粮草不济,师老兵疲嘛。”吴承恩道。
“那为什么汉武帝就能征服漠北,吞并安南呢?为什么唐朝可以打到天竺呢?”徐渭尖锐问道。
“这……”吴承恩登时语塞。
“这就是国力的强弱不同。我大明太逊了,哪怕开国盛时,也不及汉唐啊。”徐渭说着话锋一转道:“国力不只是你有多少人口,多少军队,多少粮草。还是你有没有能力动员这些人口,调配这些物资,训练武装这些军队,保障他们征战四方!”
“嗯……”吴承恩点点头,他觉得徐渭说得有道理。
“当初我在胡梅林幕中时,最大的感受就是有力使不出。江南富甲天下,人口数千万,浙直总督却整日被下面人催粮催饷,疲于应付。都知道江南有钱,可钱在大户手里,官府该穷还是穷。想强征吧,就会被他们的人弹劾。结果梅林公和我等想尽办法、多方筹措,也不过勉强养出戚、俞两支精兵。”
“唉,赵小子养海警的钱,早就超过梅林公了,他还下饺子似的造舰……”正是因为当初百般不容易,徐渭才能清楚体会到江南集团的强。
“确实可怕……”吴承恩这下也彻底明白徐渭的意思了。他是江南集团检监委的委员,对耽罗警备区有多烧钱,造船有多烧钱自然一清二楚。只是他从没想过,或者不愿去想,如果赵昊将江南集团转为军事存在,会是何等的恐怖。
其实江南集团早就有军事存在了。
西山岛兵工厂是大明最大的兵工厂,造出的枪炮质量远超工部军器局。
海警队是大明最强的水军。哪怕安保集团的保安队,恐怕也在大明陆军中名列前茅……
只是海警队远在海外,保安队数量太少,又以看家护院为主,不引人注目罢了。
但以江南集团这次体现出的强大的生产和动员能力,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将这两支队伍扩编起来。
想想吧,工厂中数万训练有素的工人,还有农场中十几万令行禁止的农工,拿起枪来稍加训练,一个月就能走上战场。而且战斗力绝对强过大明九成的军队。
作家的想象力本来就丰富,一旦陷进去就不可自拔,他脑海中已经快进到陈桥兵变了……
“喂,喂……”徐渭见他快魔怔了,只好踢了踢他的腚,把他唤回神来。
“哦,啊……”吴承恩一脸恐惧的看着徐渭,压低声音道:“你说,公子不会真有……那方面打算吧?”
“没有,至少目前没有。”徐渭摇摇头,很肯定道:“他能几年功夫就做大成这样,靠的是什么?是长公主的支持,是皇帝的纵容。再说我大明得国最正,朱家天子坐了二百年江山,如今气数未尽,谁敢动那种心思?”
“那还好……”吴承恩松口气,抹一把冷汗津津的额头。
“但将来谁也说不准。”谁知徐渭大喘气道:“再过些年呢?朝廷容不下江南集团呢?被一步步逼到那份上,赵小子像是的坐以待毙的货吗?兔子急了还咬人,人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吴承恩刚下去的冷汗,又冒了一头。“那公子到底怎么想的?”
“那不重要。”却听徐渭幽幽道:“‘黄袍加身’这个典故,说的可是他老祖宗。”
“……”吴承恩明白徐渭的意思是,只要江南集团继续壮大下去,壮大到天下无敌的程度,自然就会有无数人不安分了。
“那你我该如何自处?”他又问道。
“你我?”徐渭奇怪的看一眼作家道:“你一个写‘孙猴子大闹天宫’的,需要问我?”
“是,我问了也白问。”吴承恩看着徐渭那愈发白胖无害的脸,忽然记起这是个对社会绝望透顶,九死而不能的人。这种人当然是唯恐天下不乱了……
而他,也对这个大明朝充满了不满和失望,不然也不会写出《西游记》这样大逆不道的东西来。
“不过改朝换代又有什么用?不过又换了一群神佛耍猴玩罢了。吃人的妖怪不会少。”不过他却有些意兴阑珊,才不是害怕造法呢。嗯,认真脸。
“不,我有预感,这世道要大不一样了。不管是好是坏,总之回不去了……”徐渭却摇头大笑道:
“回头要多跟李卓吾那个讨厌鬼亲近亲近,泰州学派那条路,我觉的跟科学蛮衬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胜利
检测完所有蚕蛾后,江南集团的大部队开始撤出湖州三县。
大部队撤走那天,三个县万人空巷,老百姓全都跑到河边来夹道相送。没有鲜花横幅,没有依依不舍挥泪而别的感人场面。他们只是默默将成坛成坛自酿的土酒,成筐成筐的桃子西瓜,一担一担的干菜咸鱼……往工作队员们乘坐的船上塞,然后便羞涩的跑开,也不管会不会把船压沉……
这年代的百姓,还没那么高的觉悟,甚至有些麻木。但只要是人,只要不信一神,就一定会有感恩之心,知道谁对自己好的。
尽管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但百姓们承这个情!
他们一直将江南集团的船队送到太湖边,才依依不舍的转回。
“这是多么感人的画面啊,集团的员工和江南的百姓心连着心……”江南集团宣传处长,王世贞的堂弟王世美,感动的直抹泪,对手下飞快作画的几个宣传干事道:“快把这些画面都记录下来,下期《江南通讯》我要放在头版!”
唉,温馨感人的一幕,登时就变了味……
~~
不过工作队也不是全部都撤走,毕竟抗疫到底成没成功,还得等夏蚕孵出来才知道。
赵昊在六县各留了一个由农技员、医学生、江南纺织代表组成三十人工作小组,继续跟踪检测夏蚕的孵化成长情况。
各县的蚕农们也开始忙碌起来,他们要给蚕卵‘点青’,好孵化夏蚕。
所谓‘点青’,是我国劳动人民的伟大智慧。因为蚕蛾在自然界中,进化出一种让蚕卵先休眠,待越冬后天气转暖才开始发育的特性,在生物学中这叫‘滞育’。
滞育可以帮蚕宝宝避开严酷的冬天,但对蚕农来说就不友好了,这让他们的蚕只能一年一育。尤其是温暖的江南地区,春蚕结茧后,还有漫长的夏秋季节可以继续养蚕呢。
可蚕蛾产下的卵不管气温多高,都纹丝不动,非得过个冬冻一冻,第二年方能无声无息开始发育。这极大限制了世界各地的生丝产量……日本为什么那么缺生丝?不就是他们自己养的蚕产量太低吗?
只有中国的蚕农,早在宋朝时就发明了‘催青’之法,来解除蚕卵的滞育,让蚕卵在产下后十多天就能发育。这才能在春蚕之外再养夏秋蚕,产量自然剧增。
他们会从交配环节就开始进行干预,待雌雄交尾两个时辰,就手动将公蛾子分开,让母蚕蛾产卵。再放置半天,使其充分受精,然后将挂满蚕卵的桑麻纸,放入温水中浸泡十几秒,快速取出后晾干。
等八天左右,黑色的蚕卵顶端,就会出现一个青色的斑点,这叫‘点青’。点青的蚕卵很快就可以孵化了。这便是所谓‘催青’了。
根据马一龙推测,这种方法就是用温水带走蚕卵表面的热量,使其误以为天已经冷了。然后温度慢慢回升,便以为又到了春天。条件满足了,滞育就解除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他将蚕卵放入冰窖中一段时间后取出,发现果然点青成功,而且点青率比单纯用温水高不少。
赵昊还提供给他一个新的方法。用稀硫酸溶液洗一下,不用下冰窖也可以将点青率提高到八成,还能有效杀灭附在蚕卵上的蚕砂、蛾粉中的病菌,起到良好的消毒作用。
其实用稀盐酸溶液效果会更好,但目前04所只能在实验室中,通过将浓硫酸与食盐混合加热获得盐酸,但这样大规模制取,成本显然过高了。
一是没那么多浓硫酸。虽然千年前,炼丹家们就已经掌握了煅烧黄铁矿或者硫磺,来制取硫酸的方法。
但工业生产的难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好吗?张鉴和瞿汝夔不知费了多少脑细胞,失败了多少次,花了多少钱,才建起了三座高塔似的反应装置,可以勉强达到日产百公斤浓硫酸。
之所以说是勉强,因为反应装置时不时就故障,每次都得停炉检修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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硫酸的用途实在太广了,日均200斤的产量还不够塞牙缝的。但赵昊让张鉴他们不要着急,先供研究中心内部使用即可。把目前的制备装置运行一年,等改进完善之后,再考虑扩大产能的事情。
所以用硫酸制取盐酸只能在实验室中完成,目前工业生产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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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工业生产的话,别说硫酸了,就连食盐也用不起。
江南集团在国内并未涉足盐业,毕竟这玩意儿太犯忌讳。不然拥有广阔临海滩涂的浦东,就是完美的天然盐场。可惜多少双眼睛盯着江南集团呢,赵公子哪敢乱来?
所以只能指望无法无天的海外了,但问题是目前赵公子掌握的耽罗岛,并不适合做盐场……它虽然四面环海有充足的海水资源,却没有平坦的海滩可以晒盐。
日本的问题也一样,崎岖的海岸线根本无法建立盐场。而且气温也太低,晒盐时蒸发起来太慢。
耽罗岛尽管号称亚热带海洋气候,却受小冰河影响,温度也上不去,所以赵昊让人考察之后,放弃了在耽罗或者日本离岛设立盐场的打算。
不过食盐作为重要的战略资源和化工原料,赵昊是不会放弃的。他把目光放在了宝岛台湾——台湾西南部的布袋盐场,与两淮长芦盐场和海南岛的莺歌海盐场,并称我国三大盐场之一!
虽然莺歌海盐场目前也没建立,但去那儿可能遇到髡贼……大雾,是因为海南岛已是朝廷的熟地,有琼州府盯着很不方便。而台湾岛目前还是海贼和土人盘踞的化外之地,占领难度自然要低很多。
而且台湾还是未来南下吕宋的前进基地,待赵公子完成准备后,便会挥师南下,为大明从海贼手中收复台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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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在说蚕宝宝,怎么扯到收复台湾了?
扯远了,言归正传。
总之,在赵公子和马一龙的双重加持下,嘉湖六县蚕种的点青率达到了八成以上。
五月中旬,蚁蚕纷纷孵化出来。蚕农们赶紧将最嫩的桑叶,切成细小的方块洒在簸箕上。然后一手拿蚕种纸,一手拿蚕筷,均匀拍打蚕种纸背,使蚁蚕掉落箕上,然后用鹅毛刮蚁蚕,整理成圆形,送到消毒完毕、重新接客的蚕室中。
之后便是夜以继日的悉心照料了。
蚕农们春天的收成泡了汤,现在只能指望夏秋蚕了,真比照料婴儿还要悉心。而且对农技员的指导言听计从,让怎么干就怎么干,唯恐因为自己的原因前功尽弃了……
工作小组的检测员们,也十分的紧张。他们同样没白没黑的逐村抽检,哪里上报有情况,马上赶过去检验,唯恐发现病蚕不及时,让疫病再度蔓延开来。
好在之前的消杀工作,完成的十分扎实。经抽检发现仍患白僵病和锈病的一龄蚕,合计不足万分之一,而且是在十来个蚕房中聚集出现的。应该是检测时有漏网之蛾,或者有没消杀到的病菌的缘故。
在将发病蚕房彻底消杀后,对二龄蚕的检测中,就没有再发现新增病例了。
三龄蚕同样零新增,小蚕期顺利度过。这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一是这么久零新增,基本说明病菌已经绝迹。其实这年代,养蚕以家庭为单位,不是大规模养蚕厂生产。只要蚕农仔细留神,病菌没那么容易蔓延开的……
二是平安挺过了小蚕期,就算后面再爆发疫情,总是可以保住七八分收成的……
结果喜人的是,四龄蚕,同样零新增。
五龄蚕,还是零新增。
大蚕结茧之后,依旧是零新增!
春天时肆虐六县的蚕病,居然这样彻底的消失了,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而且可能是因为之前先被动优选育种,后采用科学催青、卫生消毒,科学喂养的缘故,竟然其余的病害也都消失不见,最后结出的蚕茧又多又大又白,竟然比春蚕的收成还要好!
~~
喜讯传到江南大厦,赵公子从老板椅上一跃而起,抱住前来报喜的江雪迎,当着几位董事的面,重重亲了起来。
王梦祥等人赶紧尴尬的别过头去,怎么不分场合啊,臊不臊。年轻真好……
弄得江雪迎哪还有半分总裁的威严,嘤咛一声落荒而逃。
一众董事想笑不敢笑,都憋得脸通红。
赵昊却没羞没臊的对众董事笑道:“好哇,一个月零新增,我看可以宣布彻底胜利了!”
“呵呵,真是太刺激了……哦不,我说的是这次春雷行动。”王世懋尴尬的咳嗽两声,忙改口道:“别看动静不大,就跟打了一场仗一样。”
“差点吓死老夫啊。”王梦祥也笑道:“我说的是花费,前前后后有三十万两了。”
“多乎哉?不多也。”赵公子脸皮厚,不在乎他们的调笑,自顾自道:“防止疫情蔓延,增强了江南的凝聚力,提高了老百姓对集团的信心。还建立起一套疫情防控体系,这都万金不换啊!”
“公子说的是。”董事们纷纷大赞道:“之前怎么解释,老百姓都不懂什么是科学,现在都知道科学的好了。”
“不过还是不能彻底松懈。”赵昊继续兴致勃勃道:“这六个县是没有病菌了,可别的县还是会有,依然有爆发的可能。所以各县开发公司和江南纺织,要做好常态化的蚕病监测,越是提前发现,提前处置,损失也就越小。”
“除了蚕病,人畜的传染病也是一个道理,我看不如专门建立个防疫委员会来负责吧……”
马秘书在他身旁,飞快的做着记录,心里却都要酸死了。人家也想要亲亲,当众的那种……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夏汛至
蚕病刚过,江南夏汛便至。
隆庆四年的降雨要远多于之前几年,太湖水位却始终没有涨过预警线。
这自然仰赖海公去冬今春全力兴修的太湖水利工程了。如今太湖有黄浦江、吴淞江、白茆河、太浦河、望虞河、娄江六大水道同时泄洪,极大保障了环太湖沿岸的汛期安全。
不过苏松两府各县依然不敢大意,因为江南水泥厂的产能有限,相当一部分河堤目前仍是土坝。况且就算是水泥堤,水面不断上涨的话,依然有漫过堤面的危险,必要时得用沙袋加高才保险。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新修的堤坝经受住了考验,护堤队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于是各县把壮劳力撤下来做工,换上老人和半大小子在堤上巡视,发现险情或者东山上的气象台预报有大雨时,男人们才会重新上堤。
是的,吴中已经有了气象台,全称是南京钦天监苏州气象台。
赵公子最年长的徒弟劳德诺……哦不,贝培嘉跟随他南下,担任南京钦天监正也已经两年了。
两年来,彻底摆脱了繁重且风险极高的为朝廷观星、预报凶吉工作的贝培嘉,终于可以全身心的侍奉年轻的师父,尽情探索宇宙之真谛了。
其实就是给师父当牛做马而已……
不过赵昊并没只让他一个人当牛做马。
赵公子当初让贝培嘉南下任职,其实是看中了南京钦天监的天文生和阴阳人们。
钦天监执掌天文占卜、制定历法、推算节气、择日堪舆、报时等事务,是个技术性较强的部门。又因为承担‘洞察天机’的特殊任务,自然受到朝廷的特殊对待——
洪武六年,霸道总裁太祖皇帝规定钦天监人员‘永远不许迁动,子孙只习学天文历算,不许习他业;其不习学者南海充军’!
是以钦天监的官员及负责天文占卜的‘天文生’、负责择日堪舆的‘阴阳人’们,被归入‘阴阳户’中,世籍世业,永不变易。
于是就形成了贝、王、倪、高、宋、杨、徐七大钦天世家,二百年来已经繁衍七八代人,丁口数千了……
这些家族的子弟世世代代修习天文历法、算术占卜;还有学习外文,以编译波斯大食传来的天文历算书籍;以及机械之术,以修理钦天监各种复杂的观天、报时装置……其实比大明读书人懂得还多,但他们不可以当兵、不可以应科举,就业出路十分狭窄……除了应承南北两京的钦天监的差役外,就是到藩王府邸、地方府、州、县阴阳学中担任阴阳官,领取微薄的薪俸。
差事有限,阴阳户却人口日繁,如今有七成闲人只能想办法自谋生路。搞天文历算给商铺当账房;学占星占卜的给人算命看相;学堪舆的给人家看风水选阴宅;学卜巫的给人家画符治病……这个行当很赚,但前提是别把人治死了。
其实这些谋生的法子,专业水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会忽悠,会忽悠的富得流油,不会忽悠的活活穷死。而具备‘忽悠’这种高端天赋的人类,从来都是百不足一的。于是九成九的阴阳户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尤其是南京这些被朝廷彻底遗忘的阴阳户们,更是一个个穷得要死,把当年朱元璋造的圭表、浑天仪都给化了卖铜了……
当初赵昊在雨花台给弟子上科学第一课时,就已经了解到这帮社会边缘人的悲惨状态。听完这些人的基本情况后,他不争气的眼泪便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这可是几千名从小学习天文地理、数学历法、气象地磁、机械制造的理科生啊。
在只产文科生的大明朝,就像女儿国的处男一样珍贵。
赵公子可是发誓要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的啊,便一直把这些阴阳人挂在心上,一有机会便派自己的弟子前来解救他们……才不是馋他们身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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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有时候,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贝培嘉虽然出身于大明玄学第一家贝家,但他们那一支成祖年间就成了北京人儿。说实话,他也不清楚南京这些钦天世家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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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金陵一摸底,他心就凉了半截。因为长期被边缘化,这些南京阴阳人大部分都是瞎学瞎混,水平那是相当的不够看。
更没办法的是态度问题,混日子久了,人都疲沓了。任凭贝培嘉磨破嘴皮,喊破喉咙,也叫不醒这帮装睡的家伙。
不得已他只好使出了杀手锏——大撒币!
贝培嘉向师父申请到了一笔经费,在已经烂透了的南京钦天监外,成立了紫金山天文研究基金会。
因为私人研究天文历法犯忌讳,所以基金会没有挂靠在江南集团名下,是一个名义上由贝培嘉募资成立的,旨在提高南京钦天监和大明阴阳户,天文研究水平的非盈利组织。
赵昊每年会拨给贝培嘉两万两白银的经费,作为他运营基金会的日常费用。如果有科研项目委托,还会有专项拨款,当然是以社会捐款的形式拨付。为了让一切更自然,赵昊还替贝培嘉拉了王梦祥、华伯贞等一干狗大户做赞助人。
甚至连雪浪和郑燕如等秦淮名妓,都被赵公子每人忽悠了各千把两银子……当时赵昊通过红楼诗社放出风去,只要捐资一千两,将来天文研究会就会用她的名字,为一颗新发现的星辰命名!
这是多浪漫的事啊,花魁终有凋零时,而星辰,千古不朽!一千两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不过是几盒香粉、几套首饰钱,与织女嫦娥同辉的机会,怎能错过呢?
秦淮女史们怦然心动了,觉得赵公子真是浪漫到天上去了。于是她们纷纷慷慨解衣……哦不,解囊。结果一不小心,紫金山天文研究基金会募集的经费,就暴涨到了八万两。
好么,名妓们还没从赵公子身上赚到一文钱,先都让他开张了。
‘老师为了大明的天文事业,真是操、碎了心啊……’
只是老徒弟高兴之余,又有些担心,这将来满天都是妓女名儿,被祖师爷戳**花不怕,就怕被皇帝满门抄斩啊……
赵昊便骂他死心眼,非要用恒星命名啊?太阳系内127万颗小行星就不是星了吗?别说秦淮河的名妓了,就是给泰山姑子、西湖船娘、扬州瘦马、大同婆姨……乃至天下的妓女一人一颗都够了……吧?
总之有了钱,事情就好办多了。贝培嘉把烂透了的南京钦天监丢到一边,专心致志的经营起紫金山研究会来。
他向各大天文世家发布了招贤令——没有多余的辞藻,只有一份朴实无华又枯燥的价目表:
招聘高级研究员,月薪五十两银子。
中级研究员,月薪二十两银子。
初级研究员,月薪十两银子。
助理研究员,月薪五两银子。
研究生,月薪三两银子。
这道银光闪闪的招贤令,就如一块巨石丢入死水一潭中。
毕竟哪怕收入最低的研究生,月钱也是南京城熟练工匠的两倍。而且每月月底发薪,绝不拖欠。不会像原先在街上摆摊那样,刮风减半,下雨全完……
各大天文世家轰动了,麻木已久的阴阳人们竞相填写报名表,想要成为一名光荣的研究员。
但还得先参加入会考试,考试分算术、天文、地理、气象四门,都是阴阳人们吃饭的技能。两千多阴阳人信心满满的报名,结果只录取了三百人。
其中十几个确实精擅此道的老阴阳人,被聘为初级研究员,在贝培嘉直接领导下工作。
几十个功底扎实、踏实肯干的中阴阳人,被聘为助理研究员,协助初级研究员工作。
还有两百多个爱好此道,聪明可造的小阴阳人,则成为贝培嘉亲自教导的研究生……他们才是真正的希望所在。至于那些招聘到的研究员,其实贝培嘉并不满意,他们的知识体系太陈旧了,而且年纪越大越固执己见,知识越多就越反动。
贝培嘉雇佣他们一是千金买马骨,二是先当人手用着罢了……因为师父安排的任务实在太紧了。
在对这些人突击培训两个月后,他便按照赵昊的命令,启动一个个研究项目,包括:
利用天文望远镜展开天文观测,并尝试验证《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所阐述的宇宙运行规则。
整理钦天监浩若烟海的天文资料,尝试编制恒星表。
用裴绣的制图六体重绘星图,并建立经纬网格系统。
而且赵公子有想一出是一出的老毛病,哪天一拍脑袋想到什么点子,马上就会让马秘书写信给他加担子。
后来又陆续给贝培嘉派了试制八分仪,编制与航海钟配套的《天文年历》,研究气象预报,甚至台风预警等各种跟钦天监越来越不相干的任务……
可没办法,师命如山啊。贝培嘉只好咬牙坚持着推进一个个艰巨的任务。到如今,也勉强算是硕果累累了。
ps.我妈要动个小手术,今天去医院沟通了一下,才写完一章。继续写,但肯定写不完了,明早发哈……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天气预报
单说这气象预报工作吧。贝培嘉已经在南京雨花台、苏州洞庭东山和崇明岛,以南京钦天监的名义成立了三座观象台,为金陵、苏州和崇明岛预报天气。
占卜晴雨本就属于钦天监的业务范畴,商朝时的甲骨文上就记载着‘壬寅日占卜,癸日下雨,接着会起暴风’。
不过钦天监要是只靠占卜来预报天气,多少脑袋都不够砍的,所以他们会有许多‘辅助手段’,通过观测风云变幻来预测天气变化,并总结出一套系统的预报方法。
比如《吕氏春秋》就将云分为‘山云、水云、旱云、雨云’四种,对预示着不同天气的云进行了简单分类。后人还根据云层的薄厚、颜色总结出了一系列天气和气象谚语。
诸如‘天上灰布云,下雨定连绵’,这是‘雨层云’;‘黑猪过河、大雨滂沱’,这是‘大块碎雨云’;‘炮台云,雨淋淋’,这是‘堡状高积云’;‘天上鲤鱼斑,晒谷不用翻’这是‘透光高积云’;‘棉花云、雨快淋’,这是‘絮状高积云’……对云的观测研究已经十分到位了。
他们还会利用动物的行为和器物的变化来预测天气。比如‘水缸出汗蛤蟆叫、不久将有大雨到’。
还会自行制作工具预测晴雨,比如将干洁的棉线紧绷于木台上。如果棉线忽然变得松弛,说明湿度陡然上升,这预示着今明两天将有阴雨。
再比如汉时张衡就制作了世界上最早的风向仪‘候风铜鸟’——即在空地上立一根五丈高的杆子,杆子上装一只可灵活转动的铜鸟,依据铜鸟的转动方向预测风向和风力……
一代代阴阳人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基金会负责此项的老阴阳人,预报准确率能高达十之七八。
贝培嘉还根据《初等物理》上的知识,引入了利用气压变化预测天气的概念,并制定了‘五元预测法’,即收集气温、风速、风向、湿度、气压的变化数据,来综合分析预测天气。
至于这五种数据的收集。玻璃汞柱温度计早就由西山岛研究中心制出了。
候风铜鸟可以测定风速风向。
湿度计也是汉朝就有的,《史记》中记载了一种天平装置,天平两端放有土和木炭。当天气干燥时,木炭轻,天平就往土那边倾斜;当天气潮湿时,木炭变重,天平就往木炭这边倾斜……与西方十五世纪发明的湿度计完全相同。
贝培嘉又对此稍加改进,将木炭换成了干燥的棉花,土换成砝码。这样就能根据棉花吸收水蒸气的多少,测定空气中的水蒸气含量了。
至于气压计,《初等物理》之‘气压’一章中,就讲解过水银气压计,原理很简单。不过研究中心还有几个难关未攻克,比如避免水银蒸汽泄露的问题。所以暂时只能用正文后的小实验来暂代。
就是将猪尿泡蒙在空碗上扎好,在蒙皮表面粘一根长长的麦秆。然后在碗旁立一根竹尺作标尺。这样气压发生变化时,蒙皮随之收张,麦秆就会略微移动,便可通过它另一端在标尺位置的变化,读出气压是升是降,幅度如何了。
这种方法虽不精确,却有很好的辅助判断作用。多管齐下之下,如今气象台对次日的天气预报准确度已经相当之高,很快得到了三地百姓的依赖,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项重要信息了。
每日傍晚,气象台会派人将预测的次日天气,通知地方上的更夫或者报晓头陀们,由他们在打更时发布。所以这些地方的打更词,便从作用不大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变成了更加准确的天气预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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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如‘梆梆梆’,“明日下雨,宜打孩子……”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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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气象台还会发布各种灾害预警,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台风预警了。
每年夏天的台风都会给江南地区造成很大的损害,以至于风汛来临时,应天巡抚都要从金陵移驻苏州指挥防台,台风之害可见一斑。是以江南百姓称其为‘飓风’。
漕粮海运之后,台风的危害就更大了。别看那些千料海船大若楼房,但在台风带来的狂风巨浪中,脆弱的跟一片树叶也没差。之前海运之议屡次造沮,‘海上风波险恶,粮船动辄倾覆’便是最重要的理由。
赵公子不得已提出,一切损失由皇家海运自担,这才打消了朝廷的疑虑。但如今船队上百条船,数千水手,每次去程运二十万石粮食,一万五千吨货物,返程运三万吨货物——遭一次台风就得损失十几万两银子,赵公子和集团再有钱,也遭不住啊。
所以他命令贝培嘉在山东威海成山头、耽罗岛、崇明岛、浙江舟山、温州南麂岛,福建泉州澎湖岛,设立了六处台风预警站。
生活在海边的人都知道,台风来临前大海会先躁动起来。浪头与浪头之间的距离会变长,声音沉重,节拍缓慢,但靠近海岸时,会释放出巨大的力量,使海岸的水位陡然升高,浪涛汹涌!
此外,还会伴随有海螺号角或远雷回旋,在静夜尤其清晰响亮。当声响逐渐增强时,表明台风已逐渐逼近。在舟山还有一面临大海的岩洞,在台风来临前几天,便会发生响亮的海响。渔民凭此预兆采取防台措施,从未出错。
当南面的预警站观测到台风来临时,便会放飞信鸽报信。信鸽归巢的速度,是台风中心移动速度的三倍以上,最多可提前两三天将消息送到崇明岛。
当崇明岛的预警站,收到澎湖的警报时,便会向江南地区和耽罗岛、成山头观测站发布蓝色预警。接到此预警,所有船只应立即回港避风,未出发的取消出发。各级官府和集团各公司应积极做好防台防汛准备工作,百姓加固门窗,储备粮食淡水。
台风在江南往往引发咸潮,即海水污染地下水,会让江南的井水好些天变苦变浑,没法喝。所以要提前储存淡水。
因为预警站是顶着南京钦天监的名头,可以直接通知并提醒官府风汛,当然官府听不听两说……谁敢不听,海斗士会把他封印到太平洋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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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崇明岛收到温州南麂岛的警报时,便会发布黄色预警。整个江南地区应停止一切户外聚集活动。加固港口设施,防止船舶走锚、倾覆或碰撞。集团各公司停工停产,全员转入防台,加固或拆除会被吹动的搭建物等。
官府组织民夫防台防汛,百姓切勿随意外出,危房居民转移到安全处。
当崇明岛收到舟山的警报时,便会发布橙色警报。全江南停止一切非必要户外活动,进入防台状态,直到警报解除。
当崇明岛预警站自身也观测到台风即将来临时,则会发布红色警报。此时情况特别紧急,所有人都要以防风安全为第一,不可外出,天塌下来等警报解除再说。
此外,耽罗岛应在接到崇明的预警时,同步发布同等级警报。但崇明发布红色警报时,耽罗依然应发布橙色警报,直到耽罗岛预警站也监测到台风时,方转为红色。
至于成山头预警站,其实渤海一带很少遭到台风侵袭,他们存在的主要作用是接收各预警站的台风预警,转达给天津卫方面。这样天津港能提前五六天就知道南方来台风了。
海运船队路过成山头时,也可以通过预警站升起的旗语、灯火等信号,知道台风将至,不再南下,到附近的马兰湾中避风,等待警报解除。
船队从崇明出发三天到耽罗,从耽罗出发三天到威海卫,目前的预警站就足以帮海运船队躲避台风了。
自从去年预警站成立以来,已经预警过十次台风了,虽然有三次台风拐弯,没有吹到江南。但所有波及江南的七次台风,他们全都提前做出了预报,为江南百姓争取到了宝贵的准备时间,极大减轻了台风带来的灾害。上至海公,下至士绅百姓无不交口称赞,对科学的作用认识也更深了。
几乎每次台风之后,基金会都会收到许多新的捐款……要是其余三季也刮台风的话,基金会都能自给自足,不用赵公子输血了。
皇家海运更是创下了两年无一沉船事故的伟大记录,让朝廷诸公高呼不可思议。当然,那些为反对而反对者是不信的。他们反而激烈指责赵昊居心叵测,为了证明海运强于漕运,强行粉饰太平,隐瞒了沉船记录!
他们的理由很简单,漕运每年还要漂没五分之一,你怎么可能不沉船呢?所以你肯定是隐瞒了。
你说没有隐瞒,还拿出证据来证明一条船都没损失。他们却捂起耳朵,不听不信,说你的证据也是捏造的……
对这种人讲理是没有用的,必须采用物理说服,直接堵上他们的臭嘴更简单……可惜这批狗是高阁老养的,赵公子和江南帮打狗欺主,也只能先由他们喷了。
“这是好事儿……”赵公子如是安慰愤愤不平的陈怀秀等人道:“诋毁会让我们更团结的。”
ps.抱歉,才写完。羞愧的掩面继续写……
第一百四十八章 秒僧雪浪
风雨如磐,天地一片昏暗。狂风裹挟着无边的雨幕,把玉峰山下的华藏寺完全遮盖其中。
大佛阁中焚着香,赵昊将三个蒲团拼在一起,懒散的歪在上头,跟佛前白袍胜雪、貌若处子的雪浪僧听着雨说着话。
前日,东山气象台发布了今年第三号台风预报,虽然在蓝色预警后再未提高预警级别。应该是台风中心在澎湖就入了福建江西,却依然带来了连日的暴雨,赵公子只能取消了原定的日程,到庙里来找和尚聊天解闷。
“慧向法师初来昆山时,相传当夜,就是这样风雨暴作,林木怒号。阖县皆闻朴斫之声于远近,人皆怪之。翌日,黎明时刻,殿基成,台阶基石砌就,是山神之助……”雪浪一边给长明灯添油,一边用那迷人的声线向赵公子讲述华藏寺的前身慧聚寺的来历。
“哦,厉害了。”赵公子懒洋洋的敷衍道。
“赵施主你信不信?”雪浪却问他。
“信啊。”赵昊笑道,有道是到了哪山唱哪儿歌,他怎么能在佛像前讲科学呢?
“小僧却是不信的。”谁知雪浪却毫不避讳道:“慧向法师能短时间内修好华藏寺,是因为他有个徒弟叫萧衍。”
“知道,会斗气化马嘛。”赵昊口嗨道。
“呃,我说的是梁武帝……”雪浪奇怪问道:“‘豆绮花马’是种什么名驹?”
“当我没说……”赵昊摆摆手,盘膝坐起来。佛祖面前,口嗨不敬,还是算了吧。
“唉,天才总是不被凡人理解的。”雪浪忙歉意道:“不能理解赵施主,是小僧的无能。”
“你还是说正事儿吧。”赵昊心说你要是能理解那还坏了来,我只能杀人灭口了。
“哦,小僧的意思是,因为梁武帝的支持,这华藏寺方能速成,佛教亦大兴。”雪浪添完了油,又给佛祖上了柱香,方幽幽道:“可‘会昌法难’中,唐武宗诏毁天下佛宇,华藏寺亦遭其难,可见真有法力的是世间的君主。”
“你这秃驴竟敢谤佛,这不是自己砸自己饭碗?”赵昊瞪大眼道。
“小僧何时谤过我佛?”雪浪却一脸宝相庄严道:“我是佛祖最虔诚的信徒,你看这碧灵碧灵的崭新佛殿佛阁,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是什么证明?”赵公子无语道。
“两年前,这里可是形同废墟,大雄宝殿是敞篷的,佛祖满脸都是鸟粪,”雪浪坦然看着金光闪闪、一尘不染的大佛像,一脸自豪道:
“你说佛祖是稀罕那些只知道念他名字,不知道修庙的贫僧啊,还是宠小僧这种大力募资修庙的和尚啊?”
“当然是你这种。”赵昊毫不犹豫道。有道是‘破庙香火绝’。修好了寺才能有更多的香火啊,修得越漂亮的寺庙,香火就越旺,佛祖不会连这点儿账都算不过来。
就像所有公司的王牌业务员,都是老板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儿,迟到早退骂领导……只要不调戏女秘书,那都不是事儿。
“你看,以我修好两座庙的大功德,说话做事随便点,吃穿上讲究点儿,又算得了什么呢?佛祖不会怪罪的。”雪浪便得意洋洋道。
赵昊心说你那是讲究点儿吗?就没见过比你更烧包的。
他想起佛祖说‘经不可轻传’,嫌舍卫国赵长者家只给三斗三升迷你黄金,‘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顿觉灵山这个大企业,日后将来至少得给雪浪个罗汉果……位。
呃,不对,那位好像是老吴笔下的佛祖。不过天下贪财者,无过于宫里的太监、庙里的比丘,好像老吴这么写也是有根据的。
‘罪过罪过。’赵公子赶紧向佛祖忏悔,小声道:“佛祖要怪,就去县衙找老吴吧,他整天在那写小说编排你老呢,合该404啊……”
“赵施主你说什么?”雪浪又没听懂,忙虚心问道:“不知这‘斯灵寺’在哪,难道也年久失修了吗?小僧可去修一修……”
“不是,我是说……”赵昊咂咂嘴,敷衍道:“你把人家慧聚寺改名华藏寺,是不是不地道啊?”
原先慧向法师所建的寺庙叫‘慧聚寺’,王维以此为题还写过诗呢。雪浪募资重建后,却把寺名儿给改成了‘华藏寺’。原先的和尚反对也无效,毕竟出钱的才有冠名权。
“不能这么说吧?”雪浪瞪大一双无辜的眼睛道:“原先都没檀越来撒币……哦不,上香了。可见那名儿的气运已尽,合该换个新名字了。再说这名字多好啊?我宗《华严经》上‘华藏世界’何其庄严,何其令人神往,何其正啊?”
“我还王老吉呢。”赵公子翻翻白眼道:“生怕人不知道是你华严宗修的。”
“这份功德,不能记在别家名下啊。”雪浪嘿嘿一笑,摆摆手道:“总之现在香火旺得不得了,要不是台风警报,咱们根本没可能大白天搁这儿唠嗑。哦对了,就连赵施主书院的学生,回家应试前,都偷偷来上过香,还找小僧求过签呢。”
“靠……”赵公子忍不住啐一口。不过旋即又释然了,中国人讲这主义,那主义,其实都是实用主义。
‘考前需要信心,拜拜佛,这很科学。’赵公子就是这样容易自洽。
“你给开的什么签?”他便闷声问道:“不会都是上上大吉吧?”
“知我者赵公子也,不过也有几个小吉,中吉,不能所有人都是大吉吧?那样太假了不是?”雪浪笑呵呵在他身边坐下。
侍奉主持的小沙弥寂默,赶紧为师父捧上金丝云锦的坐团,然后奉上象牙手珠,还有装在琉璃杯中的樱桃酪。
雪浪食不厌精、烩不厌细,在百果最爱的就是这初春第一果、百果第一枝。将娇艳欲滴的红樱桃含在嘴里,伴以羊脂白玉般的乳酪,再没一样水果能有这般雅致了。
哦对了,樱桃又称含桃……所以赵立本大丫鬟的名字是樱桃的意思,而不是嘴里含着个桃。人家好歹也是进士出身,侍郎退休,不会那么俗烂的。
雪浪用银匙舀两口樱桃酪,有些遗憾的叹气道:“所谓‘槐柳成阴雨洗尘,樱桃乳酪并尝新’,可惜这樱桃罐头,终究比不得新红欲滴。”
可以量产玻璃器皿后,赵昊就马上让08所研究罐头制作了。才不是为了冬天能吃到夏天的水果呢,嗯,认真脸!
罐头可是在远航中保持船员健康和士气的神器啊。
海员们如果长时间吃不到新鲜的蔬菜水果,会得坏血症的。欧洲大航海时代,船长远航时都不会带满额的给养,因为一半船员会因败血症或别的伤病而死去,带多了给养纯属浪费。直到十八世纪末,法国人发明了罐头,才让水手的生存率大大提高。
赵公子是要做海王的男人,怎么能让珍贵的水手白白牺牲?虽然我们种菜技能满点,可以自己发豆芽,但光豆芽怎么够?他决定给把这玩意儿提前搞出来。
之所以让医药研究所来担纲,当然是因为他们早就掌握了巴氏消毒法,而且对细菌与腐败现象特有研究了。
只是搞马口铁罐头还不现实,好在最早的罐头就是用玻璃瓶加上软木及铁丝,紧紧塞着瓶口而成的。
至于玻璃易碎的问题。先民们早就能从海上往欧洲卖瓷器了,玻璃罐头上船也一定会有妥善保存的办法的。
就是玻璃齁贵了。虽然是自己生产,但也不好把采购价压太低,那样会严重破坏玻璃的价格体系,影响玻璃厂员工生产积极性。
而且会严重降低玻璃器的暴利……当有钱人们知道,船员们都用玻璃罐子装食物,然后接尿后,肯定不愿意再交智商税了。那怎么能行呢?赵公子还远远没赚够呢!
不过这都不是事儿,大不了量产时,用便宜的瓷罐甚至不值钱的陶罐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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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玻璃罐头是限量尊享版,瓷罐头是标准版,陶罐头是军用版。
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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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得了吧你。”赵昊翻翻白眼道:“这都快七月了,能有樱桃罐头给你做樱桃酪就不错了。还想吃新下的樱桃?吃个寂寞吧你!”
“赵施主,我这小沙弥不能吃的……”雪浪见小和尚吓得一缩,忙哭笑不得的撇清道:“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和尚都好那口,比如小僧。”
赵昊闻言哑然,好吧,他确实见了雪浪就会想起《笑林广记》上的那个段子——
老僧往后园出恭,误被笋尖搠入臀眼,乃唤疼不止。小沙弥见之,合掌云:“阿弥陀佛,报应啊。”
不过在他想象中的小沙弥可是他,不是这个寂默……
“好了,说正经的。”赵昊咳嗽两声,看着雪浪那蝴蝶夫人一般的面容道:“记得在金陵时你修好大报恩寺后说过,功成身退,不遭怨怼。”
“不错。”雪浪顿时开心道:“原来赵施主对小僧还挺上心的。”
“是啊,我们是好朋友嘛。”赵昊笑着点点头道:“当然要关心你,是不是又要转战别处了?”
“唔,会的。小僧发下宏愿,要为佛祖修十座庙,这才第二座呢。”雪浪笑道:“不过也不急这一时,等赵知县转迁之后再说也行。”
“跟我爹有什么关系了?”赵昊不解。
“有老父母罩着好办事啊。”雪浪也眨眨眼道:“哦对,到时候可能就是老公祖了,那不更方便吗?”
“你这个和尚,忒腌臜了,还以为你来昆山是冲着我呢,原来是为了我爹!”赵昊一阵无语,旋即笑道:“既然如此,我给你找个更可靠的靠山如何?”
ps.继续写,写完再睡……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战斗吧,雪浪!
“小僧当然也是冲赵施主来的了,我心里容得下你二位,不冲突的。”雪浪没想到赵昊连他爹的醋都吃。忙撇清一句,忍不住好奇问道:“谁?”
他认识的达官贵人不少,可能像自己人一样便利的,除了赵二爷就没别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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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位。”赵昊淡淡一笑道:“而且那是一位真正的百里侯,在他的地盘上生杀予夺、出口成宪!比我爹可威风多了!”
“谁啊,到底……”雪浪的好奇心彻底被勾起来了。
有道是女人一好奇,就立上钩不远了,和尚也应如是……
“你的老相好,老伙伴。”赵昊笑道:“咱们还合伙做过买卖呢。”
“唐胖子……哦不,唐施主?”雪浪不禁吃一惊道:“不是小僧瞧不起他,他何德何能,与令尊并驾齐驱?”
“你这不就是瞧不起他吗?”赵公子哈哈大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的唐胖子,已经不是一般的胖子了,他是我大明第一位市长了!”
“嗨,原来是个管市场的啊……”雪浪登时没了兴趣。
“呃……”赵昊差点没给噎死,只能强笑道:“市长的市不是市场的市,它是市长的市,城市的市。权力真比我爹大多了,就是知府也比不上!”
“真的假的?”雪浪不大相信的问道:“他在哪儿当市长?”
“新港市。”赵昊道。
“没听说过。”雪浪摇摇头。
“耽罗岛新港市。”赵昊只好补充解释道。
“那不是朝鲜国流放官奴婢的地方吗?”雪浪学识渊博,对海外风土人情都了解一二。登时吃惊道:“你也要流放我出国?不就是老逼你作诗吗?赵施主就这么恨小僧吗?”
“那哪儿能呢!”赵昊也顾不上分辨他是不是在骂人,赶紧摆手道:“耽罗岛确实好像是李朝的了,不过儿子的不就是老子的吗?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我们的——这不,我们漕粮海运需要中继站,他们便马上让了块儿地给我们随便造!”
“这么孝顺?”雪浪不信:“当初那儿可是他们死乞白赖要回去的。”
“可不就这么孝顺。”赵公子煞有介事道:“后来,我们又需要打日本了,他们又送我们一块更大的地。好家伙,占了整个岛的四分之一!不要都不行,都跟我们急啊!”
“他们图啥,图你是遮羞布吗?”雪浪还是难以置信道。
“可能人家就是喜欢被保护吧,觉得那样特有安全感。”赵公子想一想道:“日本也是,都想要爸爸再爱我一次。”
“那还真是有够贱的。”雪浪不屑的哼一声,不过终究还是信了。
他一阵默然不语,似乎盘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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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考虑怎么样了?”
“不去。”雪浪却坚决摇头。
“别那么干脆嘛。”赵昊赶紧大撒币道:“你不是发下宏愿,要修十座庙吗?新港市还一座都没有呢。这样吧,新港的华严寺我全额出资,如何?”
“不需要,小僧自己掏钱也能建得起。不过是享受逼捐的快乐……哦不,是为了凝聚檀越的虔心,才要搞众筹的。”这招对雪浪却不好使,他摇摇头道:“而且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建了也没香火,功德值太低了。”
“不会的。”赵昊把脑袋摇成拨浪鼓道:“新港市去年开埠,今年已经有两万人口了。而且你看那淮安,无锡,还有济宁、临清,但凡漕运过处,无不转眼兴盛。我们海运的效果也一样,很快那里就会人烟繁茂的,你正好去抢个先机!”
“不去。”雪浪却还摇头。
“为什么?”淦,这和尚还挺犟。
“无聊。那种地方,十年之内都不会有聊得来的人的。”雪浪实诚道:“比如齐大家和郑大家那些秦淮女史们。”
“……”赵昊刚想说,那你来昆干啥?转念想到昆山和苏州挨着,阊门外的名妓可不比秦淮女史逊色分毫。
“合着你这和尚就离不了名妓了?”
“离了名妓也行,得有赵公子这样的妙人相伴……”雪浪一脸理所当然道:“我要去了耽罗,咱们下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了。”
“怎么会呢?从崇明坐船三天就到新港。”赵昊忙安慰他道:“我每年都要去几趟的,会顺道看你的。”
“那你可说话算数,再送小僧首赠别诗吧……”雪浪星目含泪,依依不舍的点点头,旋即醒悟过来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去了?不去不去!”
“唉……”赵昊见忽悠不成,只好改为煽动,长长一叹道:“法师,你可知,会昌法难又要重演了?”
“什么?”雪浪大怖道:“牛鼻子又要作妖了?我们和尚在本朝可老实了啊!”
喀嚓一声惊雷,他身后的寂默哇的吓哭了。那小脸煞白的样子,怂的一匹。
这不奇怪,许是因为太祖皇帝当过和尚,又靠白莲教起家,非但深知宗教的可怕,而且还深谙它们的套路。所以大明对僧道的管理可谓历朝最严格的,也是最成功的。
皇明祖训有言‘释道二教、自汉唐以来、通于民俗、难以尽废。惟严其禁约、毋使滋蔓!’
而且这也十分符合儒教的利益,于是后世朝廷都奉为圭臬。文官们更是高举太祖皇帝的旗帜,不遗余力的打压释道两教,以防他们起来夺权。
唯一的例外出自嘉靖朝。嘉靖皇帝痴迷丹道,又跟文官集团闹翻,是以让道士们好生嚣张了一阵。龙虎山道士邵元节当过礼部尚书,接他班的陶仲文更是位极人臣,史无前例的一人兼领三孤。
道士一得宠,和尚们就遭殃。这是颠破不灭的铁律。在道士们的建言下,嘉靖先驱逐了藏传佛教对大明的渗透,又借口国库空虚,三度关闭大量的寺庙,逼迫无数僧尼还俗。将大量的佛像熔铸为铜钱铜炮,还可以把寺田充公……
是以整个嘉靖朝,和尚们都战战兢兢……不然慧聚寺也不至于破成这样都没人修。
好容易捱到隆庆朝,这才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啊!
雪浪师徒这才有如惊弓之鸟,让赵公子一下就吓到了。
“这次不是道士作妖。”赵公子这才幽幽道:“是切支丹教的传教团要来了!”
“嗨……”雪浪登时松了口气,他显然也听过这个名字,一脸不屑道:“区区域外红毛鬼,几十年了还不得其门而入。能掀起什么风浪?”
正德十六年,佛郎机人入京进贡时,就提出想在大明传教。但大明对各种教门十分警惕,开国时就把国内所有宗教犁过一遍了。除了已经无法分割的佛道之外,其余宗教统统禁绝。怎么可能答应呢?所以佛郎机人纯属想桃子。
之后这半个世纪,耶稣会一直想方设法进入中国——不是传教,只是进入。因为除了官方派遣的正式使团外,大明禁止一切外国人入境!
进都进不来,还传个屁教?所以雪浪重视他们才叫见鬼……
但赵公子必须让他重视啊,不然赵昊拿什么去排斥耶稣会?
至少在跟红毛鬼开战前,他还得扮演耶稣会远东保护人的角色呢,没法亲自动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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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佛教不是外来的?”于是脏心烂肺的赵公子冷笑道:“凭什么不信人家,能复制你们当初的辉煌?”
“这不是小僧自大。”雪浪一摊手道:“是时代变了,公子。大明都不许外国人入境。”
“不错,时代确实变了,法师!”赵昊却哂笑道:“太祖皇帝还说片办不下海呢,如今不也开了海禁?二百年了,老黄历早都成废纸了,大明朝还不够礼崩乐坏吗?”
“这……”雪浪讪讪不能言。确实,若按照皇明祖训,平民不得穿绸,武官不得坐轿,更别说和尚了。还有无路引不得离乡百里;不许收民间儿童为僧;各处寺院年久,宫殿任其颓坏,不许修葺……
他又穿绸缎又坐轿,到处乱跑、爱好广蓄小沙弥,特长则是修寺庙……搁洪武朝都够得上剥皮充草抄九族了。
这样想来,怕是也阻挡不住外国人进入大明,然后……传教吧。
“我不是针对谁,就你们释道两家这些废柴,自凡人家一进来,统统是都白给!”赵公子一挥手,神情冷峻道:
“你知道人家都干过什么吗?是怎么从六万里外一路到了咱们家门口吗?!”
“不知道……”雪浪老实摇头,他有点让赵昊的语气吓到了。
“反正今天闲着也是闲着,我来给你从头好好讲讲!”赵昊活动下手脚,便在这风雨大作之时,向雪浪滔滔不绝讲述起,切支丹教血腥史诗般的传教历程。
雪浪彻底听傻了,他这种大乘佛教的小绵羊如何能想象,有教派为了树立权威,可以发动持续几百年的战争?有教派为使异端和不信教的人皈依,总是毫不犹豫地使用武力。‘对于异教徒,要把他们全部杀死,连他们城里的牲畜都要用刀杀尽’,而且他们已经灭了无数的国家,几乎杀光了一个大陆的人!
“不是我贬低你们,你们多神教确实太逊了!人家为了传播主的福音,可以历尽千辛万苦、可以命都不要,传教的足迹遍布全球!”赵昊拍着雪浪的脸,满脸不屑道:“你倒好,让你去咱们自己的地盘,给你钱建庙,你还推三阻四不愿意去,光想着跟**妓女厮混!你丢不丢人啊你!就是盖一万座庙有什么用?到时候还不是让人家拆掉了事啊!”
Ps.历史上,万历二十年,昆山华藏寺主持法号真的是‘寂默’,倒推一下,这会儿正是小沙弥不是。嗯,就是这么严谨,才不是谐音梗呢。
第一百五十章 三教出海
“小僧只爱含桃,不爱分桃……”雪浪涨红脸分辩道。
“这不是重点!”赵昊一下下拍着他雪亮的脑瓜,就像在拍一个大西瓜。“重点是你就打算这样坐以待毙,不利用这个大好的机会去了解他们,学习如何与他们作战,争取御敌于国门之外吗?!”
“御敌于国门之外?”雪浪轻声重复一句。
“不错,战争发生在别人的地盘,总比在自己家里强。”赵昊点点头,蛊惑道:“耽罗岛只是你们的新手村,你们将在积攒足够的斗争经验后,奔赴更广阔的战场。下南洋、去西洋,无拘无束的传教,将切支丹教驱赶出我们大明的天下,保护我华夏臣民免遭一神教的毒害!这功德,不比你修九十九座庙还大?”
“这……”雪浪不禁悠然神往。这该死的浪漫感觉,让他心动不已,似乎一下找到人生的方向一般。
“你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切支丹教有军队护航,你们也有海警队保驾,让我们并肩战斗,把一神教和他们的信徒赶回西方去!”赵昊目光炯炯的盯着雪浪,想要让他感受到自己强烈的意志一般。
“好吧……”雪浪终究抵不过他炽烈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
“哈哈,太好了!”赵昊便高兴的放开他,坐回自己的蒲团道:“你去了,唐胖子肯定很高兴的。一切由他照应,旁事不必担心,你只消一心一意传教,让切支丹教无人可传即可!”
“传教这种事赵施主不必担心,想那白莲、弥勒、罗教等邪门歪道,只不过学了我释教一点皮毛,就足以蛊惑万千百姓了。我释教也就是朝廷管的太严,不得施展,不然给我三千沙弥,小僧能让鞑子都吃斋念佛,天下尽是光头!”谁知雪浪却信心满满道。
他还真不是吹牛,释教在传教方面确实很强。他们宣扬人死灵魂不灭,积攒功德轮回,让底层民众逆来顺受,老老实实挨过这辈子等开下一局。这既能减轻老百姓现世的痛苦,也能降低统治者的统治成本,所以很快就在中国打开局面。
而且来自宗教圣地天竺的释教,还有良好的宗教组织结构,和娴熟的传播技术……可以借助僧团模式开拓新的传教区域,通过宣扬拉人入教有功德,这一类似传销的方式,鼓动被转化的信众动去四处传教,很快就可以病毒化的传播开来。
“你可别,让他们吃斋念佛就行,不要真当和尚啊。”赵昊赶紧提醒他。
“小僧只是打个比方。”雪浪淡淡一笑道:“其实说实话,三十六式姿势不如当权者的支持。所以唯一所虑的是,李朝效仿大明,尊儒毁佛多年,对小僧传教怕是面上不说,暗中也要拆台的。”
“这你不用担心,至少在耽罗岛上,李朝的文武是不会干涉你的。再说,万事有唐胖子在。”赵昊笑着摇摇头道:“他这个新港市长,说是耽罗太上皇也不夸张。”
“倘若唐施主真如你所言那般一言九鼎,只要先让他皈依三宝,那传教就易如反掌了。”雪浪顺杆往上爬道。
“你自己去皈依他吧,这我不干涉。”赵昊摆下手道:“不过实话告诉你,除你之外,还有一帮道士,一群腐儒,哦不……坚定的儒教狂热分子,也会跟你一起去耽罗。我一样会给他们盖道观,学堂,不会偏袒任何一方的。所以谁能争取到唐市长的支持,要看谁对他帮助最大了。”
“什么?”雪浪惊讶道:“赵施主你这是要养蛊吗?怎么还三家都去啊?”
“兄弟阋于墙,而外御欺辱嘛。”赵公子笑笑,半真半假道:“要是三英战吕布,还是打不过,那你们就别回来了,集体谢罪吧。”
让儒道释三家一起去海外传教,抵御一神教对大明天下的侵蚀,是赵公子与徐渭等人反复讨论后的结果。
三教各有长短,互相补充,构筑成中华文明的宗教体系。佛教适合在下层病毒式传播,对上层的吸引力不如道教。道教宣扬的长生不老、性命双修,对统治阶级尤其是皇室有致命的吸引力,但对下层传教上完全不够看。
至于儒教,尤其是程朱理学,在整个中华文明圈中已经居于正统地位,对维系大明天下的统治秩序至关重要。
但‘子不语怪力乱神’,它是一门现世的学说,只对真实的世界做出规范,而不阐述来世和超自然的世界。所以与其说它是一门宗教,还不如说说它是中华文明圈的普世价值。指导着大明天下的子民们的一言一行。
为什么中国人的丧礼上,和尚道士可以一起参加?就是因为规范社会行为的儒家,对宗教采取的是开放的态度。也正是这种信仰的包容性,导致了中华文明对神仙的包容,是儒释道三教并立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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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儒教或者儒家,与包括一神教在内的所有宗教都不冲突,这一点十分牛逼。所以赵公子更愿意将其作为一种价值观来推广。
这世上没有比赵公子更懂‘普世价值’的威力和重要性了。不管花多大的本钱,下多大的力气,他都要让中华文明圈内的人们都说中国话,尊奉儒家。这会大大的减轻宗教的毒性,降低维系中华文明圈的难度,提高大明天下的凝聚力,抵御域外文明与宗教的强力侵蚀……
是以三教合作才能无懈可击,道教负责勾搭上层,佛教负责传销下层,儒教则负责教育中间层,强化官方意识形态。三足鼎立达到赵公子抵御一神教,强大中华文明圈的总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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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三教出海’到底是他一厢情愿的空想,还是真能与一神教一战?科学的赵公子当然不能武断的下结论。需要用科学的方法进行试验,总结经验和教训,不断改进方法,才能让已经变成温室花朵的三教,重新焕发出野性来。
耽罗岛就是最好的试验场。在那里,有明国人、有李朝人、有日本人、有琉球人,甚至还有欧洲人,南亚土人,可以观测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对三教的接受程度;对切支丹教的接受程度;当三教与切支丹教并存时,人们的倾向性;三教和切支丹教之间的排斥程度等等……
而且耽罗岛孤悬海外,不管结果如何,都对大明本土没有什么影响。发生任何不良的后果,也都在赵昊的掌握之中。
赵公子耐心向雪浪讲解此番耽罗岛传教,不过是新手村任务,以观察试验为主后,他才勉强接受了自己在赵公子心中,居然不是唯一的结果。
“虽说三教并举,但总要有一家主事。”赵昊不动声色给雪浪戴个高帽道:“儒道两家在团结群众上都有些拉胯,你又德高望重,所以这个新港市宗教局长非你莫属。”
“宗教局长?”雪浪瞪大眼道。
“对,所有要在新港传教的教门,都要向宗教局提出申请,获得执照后才能在宗教局监督下传教。”赵昊笑道:“让你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我对你够好的吧?”
雪浪这下听懂了,大明各级官府都有僧录司、道录司,分别管理佛道两教,两教之外所有教门都是非法的。宗教局非但集合了两司的功能,还把所有宗教全都装到一个箩筐里管起来,那不就成了所有教门的太上皇了?
“难道儒教也能管得?”雪浪有些吃不准的问道,毕竟儒教对佛教已经持续压迫二百年了……
“管得,不过儒教不在宗教局范畴,由文教局管辖。”赵昊又送他一顶官帽道:“由你兼任文化局局长,不就连儒教也归你管了。”
“这样啊……”雪浪觉得这样才合理,毕竟儒教作为官方意识形态,跟宗教的区别还是很大的。放在宗教局管辖,有故意矮化之嫌,估计会遭到那帮冬烘先生誓死抵抗的。
不过让一个和尚来管儒教事务,赵公子还真有够乱来的。由此也能看出,那耽罗岛新港市,确实是可以随心所欲施展的地方。
这样想来,雪浪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心说赵公子看人真准,肯定看出小僧是个不安分的和尚了。
这瞎子都能看出来好吧?
他压住自己内心的激动,问道:“最后一个问题,赵施主的科学是归哪个局管呢?”
“哦,科学啊,我们只是新生的小婴儿,可怜弱小又无助。”赵公子极有自知之明道:“不敢跟你们这些千年老妖怪近身肉搏,在国内开几家书院就满足了。”
“科学早晚要走出国门的,不如先积累下经验?”雪浪诚挚邀请。
“不,我们不一样,科学越晚传播出去越好,最好永远走不出国门才好。”赵公子却不容置喙道:“宗教局和文教局也要提高警惕,审定教材,防止科学知识和技术从你们那边流出去。”
顿一顿,他沉声道:“尤其要严防切支丹教和红毛鬼!”
“明白了。”雪浪恍然,原来科学是需要保密的。怪不得赵公子一直对宣传科学也不甚上心,只一心一意走上层路线,是担心会扩散到海外啊……
第一百五十一章 西风起
其实赵昊还有一样传教的大杀器——王锡爵的二女儿王焘贞。
这丫头是天生的神棍,甚至是有潜力达到释迦牟尼、默罕默德级别的那种。
她十七岁时忽然宣称自己是遴选登仙名单的昙鸾菩萨转世,在短短几年内,就发展了十几万信众,甚至把她爹、她二叔,屠隆、王世贞等一干名垂青史的江南名士,统统都收为了徒弟。
而且除了传销无敌外,她创造的‘儒道释一体’理论,融汇了三教之长,弥补了三教之短。王世贞在与她论道之后,佩服的五体投地,不惜以文坛盟主之尊拜在她门下,虔诚跟随她修行。
她二十三岁白日飞升时,十万人现场观礼,不过那次发射失败了。
后来第二次飞升,送行的信众人数竟比上次还多一倍,弄得她无奈只好假戏真做,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了。结果再也没法出来见人了……
不过她‘羽化成仙’后,信徒们依然怀着极大的热情,为她著书立说,宣扬她的神迹。后来越传越邪乎,甚至把丰臣秀吉都扯了进来。说猴子是从许真君处走脱的恶蛟,变成人后入主倭国、进犯朝鲜。朝廷派个叫袁黄的去进剿,正难以抵挡之际,昙阳子从天而降救下了大军,并洞悉了猴子的身份,让袁黄放了几万只鹅到海里,诱捕了丰臣秀吉……
结果人们更坚信了她已成仙。直到明朝灭亡前,她的庙宇依然香火不断……
总之赵昊未来一定要把她收归门下的。
但一来她现在还不是昙阳子,赵昊不方便直接收个十三岁的女徒弟。那样就是王梦祥答应,连理公司那边也不好交代啊。二来杀鸡焉用牛刀?耽罗岛这个新手村,赵公子还不用出动满级号。
谈话最后,雪浪毫不意外的要求赵公子赠诗,赵昊这次欣然答应,命寂默取来笔墨,直接在佛堂雪白的墙壁上挥毫写道: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好一个‘灵台无计逃神矢……寄意寒星荃不察……’”雪浪不由眼角湿润,痴痴道:“赵施主果然懂小僧。”
说着他目光坚定起来,动情的看着赵昊道:“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知我爱我莫过公子,那小僧就以我血荐轩辕,来报答赵施主了!”
“没那么夸张。”赵昊忙笑道:“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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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入秋,台风季节过去了。
隆庆四年的风汛最终有惊无险,没有造成多大伤害。
江南大地到处一片金黄,辛苦大半年的农民们,即将迎来收获季节。
今年虽然降水超过去年,还刮了两场台风。但托海公的福,江南十府六十一个县,除了个别县发生内涝外,受灾情影响很小。
尽管还未开镰,但今年获得多年不见的大丰收,已成定局了!
江南集团的高官也在六月份就完成轮训,顺利毕业。这会儿都回自己的公司,去试行科学管理改革了。虽然还有很多问题待解决,但仅计件工资制一项,就大大激发了工人们的劳动热情。
赵公子则忙着四处巡视,帮各家公司解决改革中遇到的问题,给研究中心提供下思路之类,没什么正事儿,却仍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忙到八月初,他才坐船匆匆赶赴金陵。
玉峰书院有九十五名学生参加本届应天乡试,当院长的怎么能不来送考呢?
此外,还有五十二名学生参加浙江乡试;五十名参加顺天府乡试;二十二名学生参加江西乡试;十六名学生参加山东乡试,以及数名参加湖广、福建和河南乡试的弟子……
另外,王武阳、王鼎爵、于慎行等人操持的香山书院那边,虽然创办只有一年,仅有五十个学生,但取得乡试资格的竟有四十人。
没办法,香山书院的条件太得天独厚了,三位翰林学霸兢兢业业代师授课不说。还可以拉王锡爵、申时行这些翰林院的前辈学霸来讲座。申时行等人都是当过考官的,辅导起来一针见血,当然事半功倍。
再说毕竟只是取得乡试资格而已,过不了科考,还能录遗,还可以请父母官推荐。总之书院有的是办法,能把学生送进秋闱。
什么,还有十个为啥没乡试资格?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是举人了……
不过赵昊要求两家书院都低调行事,不然考砸了落人笑柄;考的太好又会惹人议论。虽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难免会给学生们平添压力。
于是书院安排乡试的学生们分散住在各家会馆中,也没安排统一进考场。
不过所有学生在进贡院前,都看到了他们敬爱的赵老师,站在路旁向他们微笑竖起大拇指。
学生们登时被注入无穷的力量,满怀信心的昂首步入了龙门!
直到贡院大门缓缓关上,赵昊才对陪他同来送考的华叔阳笑道:“时间真快啊,上次来这里送你们时,就像在眼前一样。”
“是啊,三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华叔阳合上手中的《高等数学》,一脸由衷的享受道:“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时间过的就是这么快。”
“真好。”赵昊看着醉心学术的二弟子,因为日夜研究数学,已经戴上了厚厚的眼镜,愈发像他的后代华罗庚了。
唉,哪还有一丢丢当初风度翩翩贵公子的样子?
不过赵公子却觉得顺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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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全国各省举行秋闱的同时,京师以东三百里外的喜峰口长城上,蓟镇总兵管戚继光也面临一场大考。
一场会影响到大明朝国运的大考。
他一身威武的山文甲,背后猩红的斗篷,头戴虎头兜鍪,手按天子御赐的大宝剑立在关城上,目光炯炯的望着关前层林尽染的重重山峦。
关城上,‘蓟镇总兵官戚’的旗帜在西风中猎猎作响,这位被朝廷寄予厚望的大将军不由陷入了回忆……
自隆庆元年,吴时来上疏举荐他练兵以来,戚继光北上已经整整四年了。
第一年饱受猜忌,束手束脚什么都没干成。是隆庆二年得到张相公庇护,从已经没救了的神机营跳出来,担任练兵总理训练蓟镇的军队后,他才得以施展的。后来又因为蓟州总兵郭琥与他争权,号令无法统一,张居正又调走了郭琥。还把蓟辽总督换成了他在南方抗倭时的老上司谭纶。
这下戚继光终于可以毫无掣肘的大展拳脚了。这三年里,他一共干了三件事。
一是修边墙。因为蓟镇是京师的屏障,一旦被攻破蒙古骑兵便可一马平川兵临京师。所以蓟镇总兵的任务,就是保证蓟镇不被鞑子攻破。
戚继光年轻时就在蓟镇戍边五年,深知蓟州处于平原与山地之要塞,山谷林隘,易守难攻。所以在崇山峻岭间筑起边墙,派兵驻守,便可让鞑虏不敢轻易南下。
但蓟州一带城墙低薄,年久失修,有些险要之地仅有单墙一线;很多圮塌间断不接处,连墩台都没立起,自然也没有军队驻守。几百里的防线千疮百孔,鞑虏每次来袭,轻易就能找到漏洞,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越过边墙,深入内地。
可修边墙要耗费巨大的财力物力人力,朝廷穷得叮当响,哪有钱给他造?何况鞑子也很聪明,每次只在京畿劫掠,很少骚扰京城。他们也根本攻不下城高墙厚、坐拥十几万大军的北京城。
于是朝中诸公纷纷摇头,说戚继光此举劳民伤财,反对修墙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戚继光又不是川普,不敢跟国会老爷们对着干,眼看就要没戏……
关键时刻,又是张相公站了出来。英明无比的张偶像深知设险阻、守要塞,是抵御鞑虏的善法良策。他鼎力支持戚继光的决定,并想方设法筹措了足够的资金,又下令征调民夫工匠,让戚继光的计划得以如期开工。
戚继光感激涕零。为了报答张相公,他送去了老山参、海狗鞭等各种珍稀孝敬,同时亲率士卒加固加厚城墙,还在边墙两面设了垛口,外墙下修筑短坡,以屏障墙垣。又在要冲之地增筑重墙,还创建了独具特色的立体防御工事‘空心敌台’。
完全是冷兵器的蒙古骑兵,根本无法伤害到敌台中的明军,更别说攻破敌台了。
思路客
生命安全得到保障,边军将士自然也就不会闻警变色,敌人的骑兵还没到就跑个干净了。
这样各台之间相互声援,联合守御,可以有力阻击来犯之敌。
而且戚继光手下一干猛将还会带着预备队随时支援,更增加了将士们的勇气。
敌人进攻时,守台官兵点烽火报警,登台迎战,躲在箭垛后,居高临下地投射弓箭、鸟铳、火炮、滚石等攻击敌兵。
即使敌人从兵力薄弱处攻破边墙,敌台守军依然只需稳固防守,攻击敌人的侧翼和后方,很快就会有戚大帅的精锐骑兵前来歼敌。
结果自边墙主体工程竣工以来,蒙古骑兵就再没突破过一次明军的防线。
但对戚继光这样名将来说,消极防守永远不是目的,堂堂正正战而胜之才是他的追求。
所以在稳固防守的同时,他还做了第二件事,练兵。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帅上天了
戚继光以戚家军为标兵,踏踏实实练兵三年,基本解决了蓟镇十余万北军将骄卒惰的痼疾。尤其是他新招募的三万营兵,已经千锤百炼、堪称精锐了。
他干的第三件事,是摸索了一套新战法。戚继光深知在北方与鞑子作战,和在南方与倭寇作战,完全是两码事儿。
南方是河湖密布的水网沼泽地,不利于大兵团作战,也不利于骑兵作战,因此戚继光以数千精锐步兵与倭寇作战,靠着鸳鸯阵就能无往不利。
但北方多是开阔地带,利于骑兵作战。强悍的蒙古骑兵擅长骑射,机动能力超强,来如风去如云,飘忽不定。而且每次都是倾巢出动,动辄就是数万骑。
这种时候,再靠步兵用鸳鸯阵迎击,无异以卵击石了。
不同的战场环境,必须要有新的战略战术应对。戚继光没有耽于往日的荣光,马上开始研究新战法。
他深知骑兵的优势在于速度,要战胜风驰电掣的强劲之敌,要么自己拥有更快更猛的骑兵部队,像冠军侯那样封狼居胥。
要么就得设法把敌人的速度减下来,像卫青那样以车阵对敌。
大明严重缺乏骑兵,而且训练精锐骑兵耗时太长,虽是长久之计,却只能徐徐图之。在那之前,显然还是后者更现实。
当然也不是纯车阵……那样太被动。他花大力气,勒紧裤腰带,组建了一支车兵、骑兵、步兵三军联合作战的强大军队。
同时,戚继光还从实际出发,狠抓战术训练。他认为,用兵时必须根据地形的不同,采取不同的战略战术,不能墨守成规、不知变化。
他把蓟镇地形分为三种。一为平原,关内百里以南之地;二为半险半易,近边之地;三为山谷仄隘,边外之地。平原广陌利于车战,半险半易之地利马战,山谷之地则利步战。据此来展开车、马、步兵的混合训练,因地制宜让不同兵种唱主角,以发挥最大的优势。
但军队的成色如何,只有在战场上才能得到检验。经过三年的周密准备,大考的一刻终于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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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唤回了戚继光的思绪。
他抬头望去,见是麾下部将冯子明。
“大帅。”冯子明一抱拳,沉声禀报道:“前方斥候来报,董狐狸兄弟率领五万鞑子骑兵,已经出了大宁南下而来!”
大宁就是大宁卫,蒙语叫八沟,素有‘通衢辽蒙、燕赵门楣’之称,‘老马识途’、‘望梅止渴’等典故,都是出自此处。自古就是草原游牧和农耕民族互相征伐的必经之路。国朝夺回幽燕之后,这里还曾是北平行都指挥使司的驻地。
但自从土木堡之变后,大明雄风不再,国力日颓,在蒙古各部的反复进攻下,防线不断收缩。
如今大宁卫早已名存实亡,成了兀良哈部的牧场。喜峰口长城就是明军抵御他们入侵的最前线。
大宁往南是山地,兀良哈倾巢出动,显然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趁大明境内秋收之际,展开一年一度的劫掠。
半个月前,戚继光就通过关外商贩,了解到兀良哈各部展开集结。一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亲率本部精锐,移动到最有可能接敌的喜峰口一带,等待鞑子上门。
“哈哈,他们果然来了!”胡守仁作为戚大帅的左膀右臂,自然也如影而至。他兴奋的捋着胡子道:“这回可算能过过瘾了,奶奶的,几年没捞着打仗了!”
“他们当然会来的。”戚继光的弟弟戚继美朗声笑道:“去年边墙修好后没讨到好处,今年再不劫掠一番,这个冬天董狐狸是过不去了。”
蒙古各部不种地、几乎没有手工业,连烧水做饭的铁锅都不能生产,大明又对他们采取物资禁运……虽然有老西儿帮着走私,但也远远满足不了他们需要。
而且受小冰河影响,关外冬季奇寒,每年都要冻死大批的牲畜。靠着每年秋季劫掠内地,各部才能勉强维持下去。
去年戚继光修好边墙,董狐狸碰了个头破血流,结果无功而返。幸好他之前攒下了些家底,跟山西辽东的明国商人买到了口粮,这才捱过漫长的冬季。但今年春天依然发生了饥荒,饿死了好多人。
所以今年他们肯定还会再来,而且将更加凶猛,不达目的不罢休!
看到手下将领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戚继光却眉头微蹙,其实按照他的计划,今年还应以防御为主,只要让兀良哈再无功而返,耗到明年必然元气大伤,甚至四崩五裂都有可能。
但如今朝中主事的乃是高阁老,虽然张相公依然分管军事,可诸事都得听高新郑的。这次高相公下了死命令,蓟镇花了朝廷百万两银子,这次必须打个大胜仗,不然就要以贻误战机论处。
张相公也特意写信来,向戚继光解释,他和高阁老要施行一个全盘解决北方边患的方案,放头炮的重任就交到他的肩上了,这一仗不仅要打赢,还要赢得漂亮。不然会影响到整个方案的实施。
高相和恩主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戚继光知道多想也无益,唯有一门心思把这一仗打好了。
微微摇头,甩掉那些不合时宜的感慨,戚继光沉声吩咐道:“准备飞天神灯。”
“是!”戚继美应一声,赶紧下去城楼,小半个时辰后,城中点起大团篝火,一个通体白色的大气球正在热气的作用下缓缓鼓胀。气球被四根结实的缆索束缚住,使其不至于腾空而起。
这正是当年赵昊在玉渊潭放飞的那种热气球,当时飞跃神机营上空时被戚继光见到,马上敏锐意识到此物在军事上有大用途。便向赵昊讨要过来,进行了仿制。还起了个霸气的名字叫飞天神灯。
虽然研究之后发现,原来此物并不能自主飞行,飞到哪里全靠风,让戚继光设想的组成编队、高空轰炸成了泡影。但能凭空居高临下侦查,再配上赵昊发明的望远镜,甚至能看到百里外的情形,还要啥自行车?
而且戚继光发现,系上绳索,原地升空的话,只要下面的火不停,飞天神灯就可以一直悬在空中,这样两军对垒时,敌人的排兵布阵、一切变化全都尽收眼底,简直就是开了作弊器好吗?
他拒绝了胡守仁和弟弟替他上天的劝说,在众将担忧的目光中,亲自登上了吊篮。
负责照料神灯的士兵,同时转动绞盘,放松了绳索,气球便在热空气的托送下,缓缓升空而起。
“大帅上天了!”看着这神奇的一幕,关城上下的将士们一片惊呼,许多人跪在地上顶礼膜拜,对大帅的忠诚度又增加了。
随着高度不断上升,喜峰口关城和长长的边墙,渐渐落在戚继光的脚下。层峦叠嶂的山峦也变成一副起伏不定的的黄色画卷,尽收他的眼底。
虽然不是头一次上天了,但戚继光还是感到无比震撼。这种万物尽在脚下的感觉,实在太让人陶醉了。
“横看成岭侧成峰,只缘身在此山中。”戚继光轻叹一声,感觉整个人的境界都升华了。凛冽的寒风吹的气球一阵剧烈摇晃,他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将吊篮中的布带牢牢系在腰上,以防不测。
然后戚继光从怀里掏出了珍贵的黄铜壳双筒望远镜。
目前他手下的工匠已经可以仿造单筒望远镜了,但数量有限,质量也不过关。依然远远赶不上赵昊送给他那批。至于双筒望远镜,到现在还是一具也造不出来,更别说这种清亮的高倍数望远镜了。
凛冽的寒风吹得气球摇晃的厉害,戚继光费了好大劲才稳住身形,用望远镜向北眺望。
只见大地一片萧索,山川河流变成了一个个图案,与他脑海中的地图一一对应。寻索良久,他终于在正北方看到了腾起的烟尘,顺着烟尘往下看去,隐约能瞧见沿着豹河有一条黑线在极其缓慢的向南移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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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那就是鞑子的队伍了,应该是还有两天的路程才能到这里。
戚继光又移动望远镜继续观察,但在鞑子可能入侵的其它几条路线上,都没再发现大部队的踪迹。
当热气球不再上升时,他甚至能看到两百多里外的山海关和大海了,却依然没有再看到新的敌人。
戚继光放下心来,看来正如自己猜测的那样,这次鞑子不会分兵,兀良哈各部合兵一处,朝着喜峰口一带过来了。
这很容易理解,之前鞑子每每分兵,是因为边墙千疮百孔,可以随意来去自如,分兵可以提高抢劫效率。现在边墙坚固,守备森严了,当然要集中优势兵力,全力以赴凿开个口子,之后还得守住去路,再分兵不就太愚蠢了吗?
将望远镜小心收回怀中,戚继光俯身看着脚下的喜峰口一带,但他的目光没有放在关城上。关城有三重高墙,城墙高达两丈多,还有六座空心敌楼互为犄角,就是千军万马也攻不开,更别说蒙古人本就不以攻城见长了。
所以他估计,董狐狸会选择西峰口西侧的董家口、史家峪等几处隘口中的一处或几处突破。
那该如何排兵布阵,也就呼之欲出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无所不在的大帅
戚继光定下方略,各部便紧张的忙碌起来。关口边墙的守军将守城器械搬上城头,安装滚石檑木,做好临战准备。
出关作战的两万营兵则在胡守仁和戚继美的率领下,向西移动至三十里外的青山关,趁夜色出关。沿着东门沟到碾子峪一带埋伏起来。
待到一切准备停当,兀良哈部才到了三十里外。
期间,戚继光又升空一次,这回不用望远镜都能看清,蒙古人的主力向董家口而去。另外分出两千人马向西峰口,两千人马向史家峪,显然是想通过佯攻,让这两处的明军不敢贸然增援董家口。
董狐狸人如其名,果然狡诈,可惜明军有热气球加望远镜,他的一切伎俩都无所遁形。
戚继光并不会觉得这样打仗枯燥乏味,只要能多歼灭敌人,更少牺牲将士,他什么手段都愿意用。
“将情况通报给老胡他们。”从热气球上下来,戚继光吩咐冯子明道:“然后每隔两个时辰升空一次,密切监视鞑子的动态。”
“是。”冯子明沉声应下,见戚继光的亲兵牵来马,忙问道:“大帅,那您去呢?”
“董家口。”戚继光沉声道:“我怕他们顶不住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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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狐狸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被戚继光看光光了。
他在派出两股佯攻的小部队后,便按照自己的节奏,率领大部队缓缓向董家口逼近。
董狐狸知道肯定有明军的探子在暗中窥伺,但他并不在乎。因为他和明军打了多年交道,深知以明朝边军的操行,不望风而逃,能固守自保就是好汉了。还互相支援?别做梦了。
所以他派去的那两支小部队,与其说是佯攻,不如说是为了给明军一个见死不救的籍口。这样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坐实董家口被攻破,事后也有理由解释为什么不增援了。
多少年来一直如此,从他出生之前就是这样,所以在董狐狸看来,这就是天经地义。
“大哥,听说现在对面的总兵戚继光很厉害。”说话的是他弟弟查克图,被汉人称为‘长秃’,自恃骁勇,是个不要命的蛮子。“不知道这回能不能会会他。”
“汉人最爱吹牛皮,你也信。”董狐狸哂笑一声道:“他们那些所谓名将,一个个吹到天上去,结果怎么样?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说着他用鞭子指着远处山脊上,那延绵的青色边墙道:“那戚继光要真有传得那么神?他能来蓟州三年了,光顾着修边墙,一次都不出战?我看他改名戚乌龟还差不多!”
“哈哈哈!”前呼后拥的一众蒙古人,在马背上笑得东倒西歪。
董狐狸嘴上轻蔑,目光却很凝重。这边墙修得实在太坚固了,还有那些乌龟壳似的空心敌台。让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被动挨打。
去年他和弟弟还有侄儿分兵三路,都碰了个头破血流,结果空手而归……
想到过去那难捱的一年,董狐狸长长叹了口气,竟然看到了白汽。这才八月啊!贼老天冷的越来越早了,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这次进攻,许胜不许败!”想到这,他陡然高喝一声道:“俺会亲自督阵,谁敢退缩,统统乱箭射死!”
“噢!”一众头领高声吆喝起来,显得干劲十足。
除了勇气和决心外,董狐狸甚至用了几个月时间,准备了云梯、木盾、攻城槌等简易的攻城器具。用马车拖拉着一路而来,这也是他们速度缓慢的缘故。
直到天黑时,董狐狸部才抵达了董家口要塞外。
当晚,在要塞外安营驻扎、散骑警戒,蒙古各部游牧而居,这一套自然熟练无比。
晚上,蒙古人点起篝火,杀牛宰羊,大吃大喝,兴奋极了还载歌载舞,狂呼乱叫。
董狐狸这样除了提振士气,让儿郎们明日有力气攻城外,还是故意做给要塞上的明军看的。
要是明军胆小,这一晚上鬼哭狼嚎,能吓得他们彻夜难眠,明天握兵器的力气都没有。要是明军胆大,就引诱他们出来偷营。长秃带着五千兵马早就埋伏在暗处,恭候明军前来了……
可惜明军果然一如既往的胆小,害得长秃等人白等了一夜。不过攻城用不了那么多人,他们可以白天睡觉。
~~
天亮雾霭退散,太阳慢慢的升了起来,金色的光芒照在萧瑟荒凉的草原和绵延百里的群山之间,为寒气逼人的北方清晨带来了丝丝温暖。
苍凉的号角声中,吃饱喝足休息了一夜的蒙古人,抬着云梯,扛着巨盾,推着攻城槌,浩浩荡荡的出了营地,朝着面前横亘在山隘中,两丈多高的董家口要塞而来。
董狐狸在一里之外的山坡上立起大旗,端坐在旗下注视着董家口要塞。
像这样的小关口,蓟镇防线上有上百个,在他做出决定前,明军根本不知道他们会进攻哪里,自然没可能一一设下重兵。也没法都像喜峰口那样筑起坚城厚墙,所以董狐狸还是有把握两三天内破城的。
要塞上的明军神情紧张的看着越来越近的蒙古人,谁都能看出来这次对方玩命来了。他们大都没参加过真正的大战,一个个紧张的口干舌燥,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这时,他们身后忽然响起隆隆的战鼓声。
鼓声中,一面宝蓝底的‘蓟镇总兵官戚’的大旗缓缓升起,他们的总兵大人戚继光,威风凛凛的出现在了城头上。
见战无不胜的总兵大人亲至,将士们登时士气大振,齐声爆发出大喝:“破敌!破敌!破敌!”
怯懦在呐喊声中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勇气!
戚继光到现在还没打过败仗呢,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代表着胜利!
塞外山坡上,董狐狸好容易才看清楚那旗上的字,不禁心头猛地一缩,暗叫倒霉……怎么这么寸,正好碰上戚继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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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攻城的难度定要大大增加了……
他嘴上说不怕戚继光,心里却很怵头。这无关乎勇敢不勇敢,而因为他目地很明确,就是来抢劫的。当然想捡软柿子捏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
结果毫不意外,一天攻击下来,鞑子一次都没攻上过城头,用攻城槌也撞不开边墙,反而被城上用弓箭、火铳、滚石檑木射得满头包。
董狐狸好容易捱到日头偏西,就早早鸣金收兵,鞑子丢下几百具尸体,无功而返了。
“大哥,你怎么这么早就收兵了?”在前头指挥的长秃,满脸不甘的回到他面前,劈头质问道:“还有我们的人马怎么不出战?光靠乌其叶部的废物顶什么用?!”
“消停点儿吧你……”董狐狸无奈的看一眼这个缺心眼的家伙,就看不出事情不对吗?便把不巧戚继光在董家口的事情,告诉了长秃。
他思来想去大半天,最终的结论是运气不好,凑巧碰上了戚继光。
“啊,那太好了,我早就想跟这个明国第一名将较量较量了!”长秃登时喜不自胜。
“放屁!”董狐狸郁闷的啐一口。“我们是来抢劫的,不是来啃硬骨头的!要想会会戚继光还不简单?明天你单枪匹马去城下挑战他呗!”
“是个办法哎……”长秃竟然心动了。
董狐狸差点没背过气去。心说都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怎么跟自己差距就这么大呢?
“你闭嘴!”他黑下脸来,不跟这夯货聒噪,沉声对众头领下令道:“我们没必要在这里硬碰硬。我决定留下一部人马在此佯攻,其余人随我连夜转移,改打史家峪!”
说着他不禁得意一笑道:“那戚继光再聪明,也不会想到我们打董家口只是虚晃一枪,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史家峪!”
“台吉高,实在是高!”众头领忙纷纷赞不绝口。只是心里难免暗骂,真不要脸……
于是董狐狸只留麾下四千兵马在此佯攻。自己则带领主力连夜转移。强行军一天后,当天夜里出现在了史家峪。
三万多鞑子兵人困马乏,这次也顾不上再扎营生火了,草草吃了干粮就依偎在战马身边睡去了……
第二天蒙蒙亮,苍凉的号角声再度响起。根本没歇过乏来的鞑子兵,被头领驱赶着爬起来,扛着云梯、举着大盾,朝着史家峪城头攻去。
董狐狸强打精神立在山坡上,看着两丈不到的史家峪要塞,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什么狗屁戚继光,还名将呢。不一样被我董狐狸耍得团团转!”他不禁得意的对左右笑道:“他要是还能出现在史家峪,我算他有本事!”
话音未落,便听城头响起熟悉的战鼓声,然后一面蓝底带斗的大旗缓缓升起,上书‘蓟镇总兵官戚’六个大字。
威风凛凛的戚大帅再度出现了。
史家峪要塞上,再度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守军将士们同样被注入了勇气……
“这是什么鬼?!”董狐狸的眼珠子都快瞪下来了。“难道戚继光会分身术吗?!”
ps.今晚没了哈,明天再战。
第一百五十四章 鏖战
一众蒙古头领也纷纷露出震惊之色,他们在董家口留了好几千人呢。戚继光怎么会知道,他们的主力转移到这儿了?莫非他开了天眼不成?
“台吉,怎么办?还要转战么?”众人颤声问道。
“转战个屁……”董狐狸强作镇定的冷哼一声道:“我明白了,这是疑兵之计!戚继光根本不在这里,也不在董家口。他只是让手下人假扮成他,吓唬我们罢了……”
“哦,这样啊,真是太狡诈了……”一众蒙古头领恍然大悟,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不禁纷纷庆幸道:“幸亏有台吉在,才能识破他的诡计!”
其实这话董狐狸自己都不信,三军帅旗岂如儿戏?明军又不是三岁孩子,见不到主帅只竖起一面旗有什么用?而且帅旗一旦被夺,蓟镇各路明军立时斗志全无,只有望风披靡的份儿了。
但这会儿他已经别无选择了。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来一次心气都要散了,只能硬着头皮进攻了。
且估计就是转到青龙口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依然能碰到戚继光的帅旗。
不过这次动真格的,战局登时不一样了。
长秃挥舞着弯刀,驱赶着漫山遍野的蒙古人,怪叫着朝着史家峪防线冲去。
但史家峪前是个喇叭口,哪怕只投入一万人,到了堡垒下都展不开。
于是董狐狸又命苏巴海和炒花各率四千人,爬上两面山去,同时攻击明军在山上的边墙和敌楼。一旦攻下即可居高临下朝堡垒射箭,还不是美滋滋?
战斗在堡垒和两翼相继打响,正面堡垒的明军有火铳弩箭、滚石檑木,凭着两丈高的城墙,根本不惧蒙古人的攻击。
反倒是两边山上战况很是吃紧。边墙只有一丈高,无法有效阻挡蒙古人的弓箭;且边墙上宽仅两米,没法布置太多的兵力,也没法安置火炮,守军也只能采取添油战术。
是以每次蒙古人入侵都是从边墙突破,一次都没真正攻破过明军的堡垒。
他们高举着简陋的木头盾牌,抵挡着边墙上守军的箭矢冲到了边墙前,将肩上的沙袋丢到外护墙和边墙中间。然后闪到一旁,从背上取下弓箭朝墙头射击,掩护后面丢沙袋的同族。
去年蒙古人在这种两道墙面前吃了大亏,他们翻过护墙后,发现满地荆棘根本无法立足,想退也退不回去,只能任由边墙上的明军射杀。
是以这次董狐狸让所有人都准备了布袋子,上阵前装好土扛到护墙下。就这样蚂蚁搬家一般,不断的垒土成山。
边墙上还有两侧敌台上的明军当然不能让他们得逞,他们躲在垛口后张弓举铳朝蒙古人射击。墙下密密麻麻全是人头,根本不用瞄准,甚至可以一枪打穿两个。
不过蒙古人的弓箭也不是吃素的,这么近的距离准确度极高,他们甚至可以将弓箭射入垛口,击杀边墙上的明军。不时有明军惨叫着跌落边墙……
边墙和敌台上的明军数量有限,尽管奋勇杀敌,依然没法阻挡蒙古人的动作。一个时辰后,敌人就在左翼边墙外堆起了一座小丘,非但完全淹没了护墙,丘顶距离边墙也只剩一米多了。
一直密切观察着战场情形的董狐狸,见状不由倍感振奋,马上下令再吹号角,换上有生力量加紧三面强攻。他要牵制住中路和右翼的明军,让他们无法救援左翼!
看到再度潮水般涌上来的蒙古人,帅旗下的戚继光却纹丝不动。他手下的将领身经百战,他们率领的士兵训练有素,用不着他这个主帅越权指挥。
镇守史家峪的游击叫童梓基,是戚继光牺牲的爱将童梓明的弟弟,也是耽罗警备区童主任的哥哥。当初兄弟三人都参加了戚家军,斩敌无算、战功卓著。大哥童梓明更是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
嘉靖四十三年,童梓明奉戚继光命,回义乌招募义勇,赶去解救仙游。他亲自领队前驱,结果因为汉奸出卖,在仙游境内中贼埋伏。童梓明奋勇迎战,冒如雨矢石,虽斩杀倭寇头领,但杀不出重围,久战力竭,阵亡于虎啸潭上。后朝廷追赠金吾大夫。
抗倭胜利后,戚继光奉命北上,剩下的兄弟俩一合计,此去北境吉凶莫测,大哥已经没了,咱不能都去。于是当二哥的把小弟弟留在义乌奉养老娘,自己跟着大帅来了北京。
不过童梓功回家后无所事事,忍不住又加入了江南集团的保安队……天可怜见,当时他真以为只是去当保安而已。这也是金科王如龙一直安排他负责新人训导,从不让他上战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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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童梓基,他在蓟镇其实也负责新兵训练,但此战不容有失,戚继光将前线重要关隘,都换上了自己的老部下。他这才得到一次露脸的机会。
大帅就在身后看着,他当然不能掉链子,见状不慌不忙把手中令旗一挥,藏在堡垒右侧两个空心敌台中的车兵,便将一辆辆独轮车推上了敌台。
那些车上装着一个个木箱。三个车兵照料一车,将其停稳后打开了前护板,露出密密麻麻的箭簇。每个柜中都有三十二支箭之多!
那些鞑子依然兴奋的朝着边墙涌上来,丝毫意识不到危险的降临。
五十步、二十步、十步……
“射!”两座敌楼上的总旗同时暴喝下令,车兵点燃了车后的引信。
当最前头的鞑子开始爬那座用沙袋和双方尸体堆起来的小丘时,第一支长箭拖着长长的尾焰,呼啸声中射入了敌阵!
登时串糖葫芦似的射穿了三个蒙古兵……
紧接着飕飕声连成一片,第二支、第三支……无数带着尾焰的长箭,从一个个木柜中一窝蜂的射了下来。
每支箭长四尺二寸,下有一个四寸长的火药筒,在火药的推力下,可射出三百多步,力能贯革。
而敌楼距离敌人只有不到百步,又是居高临下射击,每一箭都能贯穿两三个敌人!甚至直接射穿他们简陋的木盾,将他们连人带盾射在了地上。
凶猛的长箭呈交叉火力,密集的倾泻在鞑子的头上。尤其是冲上小丘的敌兵,统统被射成了刺猬!
边墙前登时空了一片,鞑子气焰为之一窒,被这恐怖的箭雨吓到了,喊杀声都停了下来。
董狐狸眼睁睁看着边墙前空了一块,他跟明军打交道久了,知道这玩意儿叫‘一窝蜂’。明军如今愈发倚仗火器,但缺陷都很大。比如此物虽然射得凶猛,却不持久。而且装填太过麻烦,射上一次就没用了。
“不要慌!”他赶紧大声吆喝起来。“他们只能射一次,给我顶住!”
鞑子们心下大定,又嗷嗷叫着冲了上去。
结果又挨了第二轮齐射……
戚继光虽然不懂什么量化管理,却是天生的处女座。从鸟铳的装药量到发射‘一窝蜂’的数量,他都经过精确计算。
他发现在交叉火力的情况下,只需要左右各四辆‘一窝蜂’,就可以阻断敌人进攻,再多了纯属浪费。
而每个敌台的迎敌面,能摆开八辆车……
“不要怕,他们不会再有了!”被打了脸的董狐狸气急败坏的嘶吼道:“这一定是刚才那一轮剩下的!”
“嗷嗷嗷……”修罗场般的血腥战场,已经让蒙古人忘记了害怕,失去了思考能力,只知道冲冲冲了。
‘嗖嗖嗖嗖……’第三波‘一窝蜂’又射击如期而至。
原来第一轮射完之后,车兵们马上将射光的四辆火箭车推到敌台另一侧。而原先等在那里的四辆车,则补上了它们的位子……
半个敌台停八辆,整个敌台自然就是十六辆了……
‘嗖嗖嗖嗖……’第四波攻击,又被‘一窝蜂’打退了。
鞑子们这才想起害怕来,前头的人开始裹足不前。
“进攻,继续进攻!不然他们会重新装填起来的!那就白死了!”看着边墙下尸横遍野的惨状,董狐狸目眦欲裂,他知道这时候退下了,等于前功尽弃。声嘶力竭的咆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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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敢后退格杀勿论!就不信他们有多少辆一窝蜂!”
他手下亲兵朝着队尾射箭,逼迫着蒙古兵继续进攻。
然而这会儿功夫,明军已经将最初四辆火箭车推了下去,又换上来四辆新的。
什么叫管理天才?就是别人只能射一发就拉倒,他却可以通过巧妙的组织,不停的射射射!
结果整整射了八轮,把敌台中所有三十二辆火箭车全都打光,才停下了一窝蜂的射击。
一共射出了两千多支四尺长箭,杀伤了将近两千蒙古兵……
如此惨烈的牺牲,若是换做往年,蒙古人的心态早就崩溃了。但今年要是抢不到东西,回去也是个死。完全是在这种心态的支持下,他们才能继续战斗下去。
这也是戚继光本不愿今年作战的原因,所谓困兽犹斗,这种时候的鞑虏是最危险的。要是再等上一年,他们就会直接跪在长城外请降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退敌
残阳如血,山坡草木尽赤,那是被鞑子的血染成的。
董狐狸就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总想着这时候收兵人就都白死了,便不断的加码加码再加码!
为了能重整旗鼓,他把长秃从中路调了过来,命其率领本部兵马,继续对右路发起猛攻!
“冲啊,杀呀!冲上边墙赏牛一头、汉女一个!”长秃脱掉外袍,赤着上身,挥舞着弯刀,呜路哇啦的怪叫着,带着兀良哈勇士们越过满地的伤兵,朝着死尸枕籍的边墙,发起了不知第多少次攻击。
这次果然没有‘一窝蜂’的箭雨了,明军零星的矢石根本无法阻挡兀良哈精锐们的步伐。除了光着膀子的长秃,他们都穿着皮甲,戴着皮盔,手里还握着皮盾。可以很好的抵挡普通的弓箭甚至是火铳的铅子。
部众死伤惨重的苏巴海和炒花不由暗骂,董狐狸这只老狐狸,故意消耗我们的实力,然后摘桃子!
不过这不是计较的时候,还是赶紧攻下边墙要紧!
于是他们大声下令,吆喝部众向墙头射击,用密集的箭雨压制明军。
边墙上的明军被死死压制在垛口下,根本抬不起头来。两边敌楼上也不知怎么了,竟同时哑了火……
长秃身先士卒,不要命的冲到小丘顶端,两腿发力,一跃上了墙头!
箭垛后的明军吓一跳,还没来及抡起三眼铳,就被他挥舞双刀,砍瓜切菜般一连干掉了好几个。
兀良哈勇士们士气大振,仿佛打了鸡血一般,纷纷跟着跃上了墙头,朝着明军砍杀起来。
明军一触即溃,纷纷跳下墙头逃命去了……
转眼见,这段边墙上已经站满了兀良哈勇士!
他们一手举着弯刀,一手举着皮盾,在那里欢呼雀跃,庆祝胜利……
“一群蠢货,还没赢呢!”董狐狸骂一声,眼里却满是宠溺,如此骁勇无匹,真不愧是自己的弟弟啊。
这次还真让他说着了,确实还没结束呢……
董狐狸忽见两边敌楼上,几乎同时喷出两条火龙,转眼就覆盖了整条边墙。
正在庆祝的兀良哈人登时变成了火人,纷纷惨叫着坠落墙头。
~~
敌楼中的一窝蜂确实用光了,但还有猛火油柜……
这是戚继光根据《武经总要》复原出来的,而且还借鉴了张鉴发明的排水王,让火蛇可以喷射七八米远。可谓猛火油柜的威力加强版。
它以山西高奴县所产的‘石脂火油’为燃料,用熟铜为柜,下有四脚,上有带压杆的横置唧筒,与油柜相通,每压一次可抽取火油三斤左右喷出!
火油遇火点燃,喷出的烈焰宛如火龙。因为敌楼比边墙高出一丈多,火龙要比平地喷射长出两三米。两边齐射,正好覆盖二十米长的边墙……
看着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勇士们,转眼成了火人掉下来。边墙下的兀良哈人赶紧上前救援。他们脱掉袍子拍打,解下水袋往火人身上浇,却非但无法扑灭,那火反而越烧越旺,甚至让救援的人也引火烧身。
外围的其它部落的蒙古人看了,竟纷纷丢下武器,虔诚跪拜起来。
“这是要投降吗?”要塞上,童梓基看得不由一愣。
“不是。”戚继光淡淡一笑道:“他们信奉的是自然崇拜的萨满教。这个教中第一崇拜的就是火,他们认为火来源于天界,是太阳月亮的一部分,最神圣洁净,能洗涤一切污秽、驱赶魔鬼。所以他们不能与火为敌,不然得罪了火神,日后就点不着火了。”
“怪不得大帅费那么大劲儿,要从陕西弄火油呢。”童梓功恍然道:“原来知道他们最怕这个,大帅真是无所不知啊!”
“为将者自当知己知彼,天文地理也要略通一点。”戚继光嘴角牵起一抹微笑道:“今天应该就到这儿了。”
太阳已经落山,只有余晖照亮天际,董狐狸那边也无心恋战,很快吹起了收兵的号角。
暮色中,他手脚冰凉的立在山坡上,呆呆看着败下阵来的残兵败将。
董狐狸很清楚,虽然自己主力犹在,但蒙古人早不是成吉思汗时横扫天下的无敌军团了。现在说是一帮流寇更恰当。今日折损了十分之一的兵力,士气已经低落到极点,各部头领也不往他身边凑合了,显然对他十分不满,有消极抗命的企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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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观明军今日损伤寥寥无几,士气大涨,肯定会连夜重新装填那些一窝蜂,还有些喷火车……己方锐气已丧,明日就算鼓足余勇再战,恐怕除了损兵折将,不会有别的收获。
但就这么撤军的话,这个冬天怎么熬过去?各部奉他为首领,是因为他能带着他们讨生活,要是他没法养活他们,他们就会往东去投奔俺答,或者去更西面的青海找卫拉特人,绝不会留下来等死的。
曾祖好容易吞并了翁牛特和乌齐叶特部,祖父又统一了科尔沁草原,偌大的家业就要败在自己手里了吗?董狐狸实在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二叔,我三叔还活着!”他的大侄子长昂从败兵中寻回了长秃。
董狐狸回过神来,赶紧下去山坡,便见长昂身后有副车板改的担架,担架上是三分熟的长秃。
只见长秃全身毛都烧光了,整个人黑红黑红,只有胸口微微起伏,能看出他还活着。
“老二,老二?”董狐狸叫了他几声,长秃也没反应,只好摆摆手,让人抬下去叫蒙古大夫给治治看。
“叔,怎么办,明儿还攻吗?”长昂有些胆怯的问道。他父亲四年前战死在长城脚下,如今三叔又基本交代了。这让他无法不对这边墙和守卫边墙的明军,产生由衷的恐惧。
“再攻一天!”董狐狸一阵咬牙切齿,虽然攻破边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得争取一下……当然更重要的是,得多消耗掉翁牛特和乌齐叶特部的兵力,这样就算铩羽而归,谅他们也不敢生二心。
于是在他的坚持下,翌日,蒙古人重整旗鼓,又对边墙发动了进攻。
但苏巴海和炒花也不傻,见兀良哈本部按兵不动,只让自己两部攻城。两人就知道董狐狸没安好心了。便授意部下出工不出力,董狐狸派人催逼,他们就推说部众太累了。连续多日赶路,又换了攻城的地方,打了一天仗乏劲儿终于上来了……
所谓法不责众,见这些家伙形成攻守同盟,董狐狸也无可奈何。
结果战斗的烈度与昨天完全不可比拟,打了大半天,攻城一方也没死几百人……
守城的明军更是连汗都没出,准备好的一窝蜂和猛火油柜也没捞着用武之地。
董狐狸实在看不下去这出猴戏,太阳还大高呢,就草草下令收兵了。
然后他让人把苏巴海、炒花等人都叫到自己帐篷里,一阵密议之后决定明日撤兵。回去打辽东汉人的主意。实在不行还有女直,虽然他们更穷,蚊子腿也是肉啊。
总之现在蓟镇有了戚继光,实在太硬了,不能再头铁往上碰了。
于是第二天天亮,他们便丢掉了攻城器械,空出马车来装上伤号,沿原路北撤了。
蒙古人这次没有连夜撤兵,他们根本不怕明军追击。甚至巴不得要塞里能出来追兵,他们好一口吃掉,稍泄心头之恨。
因为上一次他们在野战中输给明军,还得追溯到一百多年前。
这一代蒙古人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明军只会缩在城堡里放火器,根本不敢出城与他们交战。有不信邪的明军将领,非要跟他们野战一番,结果无一例外,都全军覆没了。
所以他们大摇大摆的撤退,好像在对要塞中的明军说快追出来啊,来呀,快活呀。……
被鞑子如此蔑视,童梓基不禁面色铁青,防守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因为他真不敢追出去,凭他麾下边军出去就是送菜。
戚继光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咬牙切齿的童梓基道:“你们已经漂亮的完成了任务,剩下就看老胡和继美他们的了。”
“是。”童梓基点点头,心里的憋屈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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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狐狸见明军果然没有追击的意思,便放心率部北撤十余里。
中午时分,队伍到了长河谷地,他准备在这里与佯攻喜峰口、董家口和青山口的部队汇合,沿着长河撤回宽城去。那里有明军废弃的守御千户所,他占领后改建为仓城,准备暂存从明朝掠夺来的粮食和物资。
这样可以多抢几趟,省得像熊瞎子掰苞米似的,忙活一顿带不回多少东西去。
所以他在宽城留有少许部下和物资,这下抢劫不成,倒可以去休整一番再作他图。
‘唉,像我这样考虑周全的头领,草原上实在太少了……’董狐狸先给自己点了个赞,又暗暗抱怨起老天不公来。为什么要把河套那种好地方,留给俺答那个二货?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而来。
“报告台吉,不好了!”一名头前探路的斥候,满脸惶急的在马上禀报道:“我们的去路被明军拦住了!”
“什么?”董狐狸先吃一惊:“他们怎么干?”
然后才问道:“多少人马?在何处阻拦?”
“就在河谷口中,铺天盖地全是人,怕有几万之众……”斥候的声音都颤抖了。
ps.明早得早起,今晚就到这儿了。明天再写吧……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大胜利
八月底的京城一片萧瑟,官道上满地枯黄的落叶。
此时城门刚开,等待进出德胜门的商旅行人却分外稀少。这是因为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戒严时期。北面的董狐狸,西边的俺答,随时可能率领千军万马前来劫掠。
是以每年八到十月这段时间,京畿的百姓都往城中躲避。待到鞑子出关,警报解除了才重新活动。
虽然大名鼎鼎的戚继光调任蓟镇以来,这二年董狐狸南下的次数大大减少,但多年来养成的畏惧心理,岂是一时可以消散的?
德胜门下,人们正缩着脖子,排着队等待接受入城检查。戒严时期,官府盘查的也比平常紧多了。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从北面官道响起,一队背上插着小旗的骑兵,纵马疾驰而来。
守门的军官一看是军报,赶紧让人搬开拒马,放他们进城。老百姓也赶紧躲到两旁,神情紧张的张望着。
“难道董狐狸来了?”有人不禁颤声问道。
“捷报,捷报!”马上骑士一边狂奔,一边齐声大喊道:“喜峰口大捷!”
“我军杀敌万余,俘虏三万,董狐狸自缚请降……”
话音未落,骑兵们已经疾驰鱼贯入城,消失在大街上了。
德胜门下,人们面面相觑。
“打赢了,我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是捷报!”有人一脸不可思议道:“说是杀敌一万,俘虏三万,还把董狐狸给抓了呢。”
“真的假的,吹牛的吧?”过于夸张的胜利,让百姓难以置信。“蒙古人都骑着马,官军两条腿怎么抓的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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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哪次都是吹大捷,可结果呢?蒙古人还是年年来。”有老者愤愤道:“都是杀良冒功而已!”
“别胡说,那可是戚大帅啊!”马上有从南方来的商人抗议道:“他在南方抗倭,已经立下不世之功了,又何须杀良冒功,坏了自己一世英名?!”
“倭寇能跟鞑子比吗……”老者被怼得面红耳赤,强词夺理道:“无马的都是渣渣,有马的才是精英呢!”
“行了别吵了。”还是守卫德胜门的百户,一句话制住了争吵。“这事儿定然是真的。”
“官爷此话怎讲?”百姓纷纷望向那百户。
“杀良冒功,关键在一个‘杀’上,死无对证,才好冒功。本官在宣府那会儿……”百户一开口就是内行,估计以前也干过。
“呃,总之,是绝对不会留活口的。戚总兵既然敢报俘虏三万,还有董狐狸也投降了,朝廷当然要派有司验证,而且这种大胜,八成是要献俘的。那可是三万活的蒙古人,怎么冒充的了?”
“有道理……”老百姓不禁纷纷点头,这样想来确实没法圆谎。
“那么说,戚大帅真大胜了?”众人登时激动起来。
“那是肯定的!”百户大笑着挥舞双拳,高兴的眼里带泪。
“嗷嗷!”德胜门内外的百姓和士兵们,也如释重负的忘情欢呼起来。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京城各处响起,那是得到消息的人们,在自发的庆祝。
大明被鞑子虐了多少代人了?连皇帝都能被人掳走,京畿重地更是被一遍遍的劫掠,鞑子都不知几次出现在北京城下了。
丢人啊,实在太丢人了。把二祖的脸都丢到阴山去了!要不是有个大怂垫背,大明就是史上最差的汉人王朝了。直接改叫‘小明’得了……
这下终于可以把‘恐鞑症’丢到阴山背后去了!
怎么庆祝都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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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中,大学士们第一时间接到了军报。
“哈哈哈哈!”高拱那洪钟似的大笑声,要把屋顶掀翻一般。
“怎么样,太岳,老夫的决定没错吧!”他使劲的摇晃着张居正的肩膀,得意忘形道:“当初要是听你的,哪有这番大胜?”
张居正被摇得胡子都乱了,却又挣脱不得,只好苦笑道:“还是玄翁高明,仆保守了。”
“哈哈哈,老夫闯劲足一点,你更稳健一点,咱们是情投意合……哦不,珠联璧合的黄金搭档嘛。”高拱开心的拉起他道:“走走,咱们一起跟皇上报喜去。”
“好好。”张居正无奈地被他拉起来,不忘对李春芳和赵贞吉两位道:“二位同去?”
两人一阵踯躅,遇上这种难得的大喜事,他们当然想露露脸,但看高拱眼神不善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想让他们凑热闹。
还是别自取其辱的好,两位大学士只好强笑说有事要忙。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有事,李春芳还拿起本奏章,装模作样的看起来。
“太岳,快走,嘴快的人太多了,别让人抢了先。”高拱这才收回警告的目光,兴高采烈的拉着张居正出去了。
待两人出去后,赵贞吉腾地就站起来,走到李春芳桌前。
首辅大人看着门口在那里出神,连奏章拿倒了都没察觉。
饶是他自诩‘上善若水任方圆’,这一年来被高拱给欺负的也都快成鹌鹑了,但这次还是有些难过。
怎么能连这种事都不带上自己呢?岂不让陛下看出,自己这个首辅其实是摆设来的?呜呜,一直很努力装作一切尽在掌握的李首辅,想哭。
“元翁,高胡子太过分了!”赵贞吉一拍桌子,吓得李春芳一哆嗦。他想用这种方法,把这个甘草国老的勇气唤回来。
“这内阁到底谁是首辅?是您老啊!可姓高的何曾把您老放在眼里?他处处以首相自居,什么事也只跟张太岳商量。浑不把咱们放在眼里!”赵贞吉是越想越生气道:“我也不是挑事,但要是换了我是元辅,一定不能善罢甘休的!”
“唉……”李春芳叹口气,看着吹胡子瞪眼的赵贞吉道:“不甘休又怎样?高新郑有皇上的独宠,朝廷也让他收拾的差不多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家政绩斐然啊……”
“这……”哪怕是赵贞吉对高拱厌恶至极,也不得不承认高胡子能力就是强,猛!
这才上任短短一年时间,他力排众议用的殷正茂活捉了韦银豹,平定了广西。他让潘季驯总理河漕,今年修好了黄河。任用的王崇古也稳住了西北。如今戚继光又在他的命令下取得了喜峰口大捷!
这些硬邦邦的东西足以塞住所有人的嘴了。高拱一年的成绩顶之前十年,把之前几任首辅的脸都打肿了。严嵩已死,徐阶也身败名裂,当然无所谓了,所有质疑都集中到李春芳这个在位的首辅身上了。让他愈发没底气跟高拱较劲了……
起先他以为,只要自己不碍高拱的事儿,当一个个安安静静的摆设,大家就可以相安无事。但随着高拱势如破竹、高歌猛进,他发现事情开始起变化了。自己赖着不走就成了最大的罪了。
“唉,摊上这样关系硬、能力强、不好相处的下属,是老夫命里的魔星。”想到这,李春芳有些丧气,像自己这样好说话的上司,打着灯笼都没处找,高胡子却不珍惜。“老夫是拿他没法子,你也想开点儿吧。”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见他软绵绵毫无风骨的样子,赵贞吉就气不打一处来的怒道:“下官现在管着都察院,就不信没机会给他点颜色瞧瞧!”
李春芳再鼻涕,那也是内阁首辅,高拱总要给他留几分面子。但赵贞吉一个排末尾的大学士,高胡子怎会放在眼里?整日对他呼来喝去,随意使唤,还时不时敲打一番。赵贞吉多傲的人啊,当初尚且敢三番两次得罪严嵩,怎么能受得了这份闲气?
“你可千万别。”李春芳忙劝道:“高肃卿碍着之前的约定,不好对科道下手,就等你给他这个借口呢。”
“我会瞅准机会的。”赵贞吉嗯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遂低声问道:“元辅,你说那张太岳,到底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李春芳装糊涂道。
“他原先独引相体,多傲的一个人啊,如今却成了高胡子座下吹箫童子,心里能舒坦的了?”赵贞吉遂自顾自道:“而且原先张太岳军事管的好好的,他一来就横插一杠,什么都得按他的意思来。不光把宣大总督换了,还摘了蓟镇的桃子——那戚继光可是张居正当童养媳养起来的啊,临圆房了却让高胡子抢去当压寨夫人,他心里能痛快了?”
“这个么……”李春芳字斟句酌道:“我这个贵同年心机深沉,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其实李春芳知道,高拱去岁起复,张居正在背后出力不少。当时赵贞吉尚未入阁,自然无从得知此等秘辛。但李春芳也不打算告诉他,显然是存了让赵贞吉跟高拱斗一斗,就算动不了姓高的,也能出口恶气的心思。
“他和高胡子都傲得很,两只刺猬抱成一团,我看一定不舒服。”赵贞吉却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道:“回头我找他聊聊,看看有没有可能把他拉过来。”
“去吧,我支持你。”李春芳点点头,给赵贞吉打尻,心里却暗叹,老大不小的人了,还真是想桃子呢。
不过张居正那家伙阴险狡诈,说不定会将计就计,也利用他一吧呢。
第一百五十七章 我大明,天下无敌啊!
乾清宫,西暖阁。
因为长期沉迷于毛片不能自拔的隆庆皇帝,反应已经变得有些迟缓。
听完高拱和张居正的禀报,他呆坐良久没有说话。
高张二人面面相觑,心说难道皇帝不信?
高拱正要开口解释,为什么不可能是谎报军情,隆庆忽然从罗汉床上站起来,双手高高举起,振臂数下欢呼道:
“我大明,天下无敌啊!”
“我大明,天下无敌啊!”如今已经借着邵大侠和高拱的关系,成功挤掉滕祥,越过冯保上位的陈洪,马上跟着激动大叫起来!“陛下武功直追二祖啊!”
“我大明,天下无敌啊!”高拱张居正也只好羞耻的跟着喊道:“陛下武功直追二祖啊!”
“哈哈哈。赶紧让兵部叙功,自戚继光以下,所有功臣统统重赏!”隆庆开心的像个纵欲过度的孩子。
“是。”两位大学士忙应声,这是题中应有之意。
隆庆方才过于激动,忽感一阵眩晕,忙盘腿坐回罗汉床,犹自兴奋道:“这一仗赢的漂亮啊,一扫多年晦气!等将那董狐狸解拿进京,朕一定要问问他这只狐狸掉毛吗?”
“呃……”饶是两位大学士学富五车,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哦对,你们没看过那片儿,是赵昊那小子给太子做的动画片,哈哈太可乐了。”隆庆也不知想起什么片段,又乐不可支起来。
这下张居正会接话了。“说起来,能取得此次大捷,赵昊那小子也有一份功劳在。”
“哦,是吗?”隆庆不禁好奇笑道:“他在江南玩泥巴,怎么跟蓟镇扯上关系了?”
“是他的那些发明……”张居正便将赵昊发明热气球、望远镜和隆庆式步枪的事情,讲给隆庆皇帝听。
前两者隆庆都亲眼见过,他还用望远镜看过宫女洗澡哩……没想到在他看来是两样玩具的东西,在戚继光那里居然还有如此妙用。真让人不得不感叹,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隆庆式步枪,又是什么东东?”隆庆皇帝的语言风格,显然被毛片带歪了……毛片是因为投影出来的画面模糊,有很多毛刺似的暗影,故而有此名称。才不是某些人想的那样呢。
“这是为臣委托赵昊改进的鸟铳,它拥有多项改进,尤其是可以安装刺刀,让戚将军可以大胆的将所有车兵、步兵和骑兵,全都换装火铳。而不用像原先那样,需要一半长枪刀盾来保护火枪。”
顿一顿,张居正滔滔不绝的讲解道:“而且赵昊将火药和弹丸用纸壳包在一起,大大加快了发射速度……虽然燧发装置太过复杂,军器局量产时仍采用的火绳点火,但火铳的发射速度也大大提高。多管齐下,火力顿时增加数倍,再加上有车阵作掩护,蒙古骑兵无法冲到近前,让将士们可以从容射击,这才给了鞑子极大的杀伤,让他们最终崩溃投降的……”
“哦,这么说那小子也好活当赏了?”隆庆皇帝十分高兴,现在他的用度全靠赵昊支援,而且那小子还让自己看到了《金瓶梅》动画版,他早就想酬谢一下了。只是找不到由头赏赐罢了。
这下终于有借口了……
“应当。”张居正点点头。
“好,一并叙功!”隆庆双手一拍,又去了块心病,他最不愿欠人情的。便吩咐陈洪道:“快让人提前备膳,朕要跟两位师傅同饮庆功酒!对了,今天高兴,可以杀头驴!”
“是。”陈洪赶紧应声下去,两位大学士忙谢恩不迭。
不一时,午膳备好。虽然隆庆和两位师傅情同父子,但规矩就是规矩,天子不能跟臣下同桌吃饭。
于是隆庆在炕桌上吃,高拱和张居正在炕下设八仙桌吃。两桌的膳食基本是一样的,唯一区别在于,隆庆那一桌上,多了盘还冒着热气的驴肠刺身,一圈圈整齐的盘在黄龙纹盘子里。
哦对了,餐具还不一样。隆庆用的是里外黄釉的‘黄盘黄碟’,这是只有皇帝皇后和太后才能用的,臣子敢偷藏黄碟黄盘,那是要掉脑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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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隆庆也没亏待两位师傅,让陈洪将自己珍藏的厌胜瓷拿出来给他们享用。
高拱本来亢奋了半天,还真有点饿了。可刚夹一筷子他心爱的九转大肠,却看到那碟面上画着两个光着屁股的小人儿,在做些羞羞的事。
老高脸腾就红了,瞪大眼看一阵,登时就没食欲了。
他偷偷瞥一眼张居正,见他手里贡米饭碗上,画着一男二女在搞三批,端得是表情生动、毛发毕现……张居正却吃的津津有味。感觉光用这个碗,不就菜都能吃三碗饭。
高拱张张嘴,见皇帝难得兴高采烈,便忍住了话头没有扫兴。
再看皇帝龙体日渐消瘦,眼窝面颊深陷,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他是又担心又生气,结果一顿饭下来他动都动没动几筷子,光气就气饱了。
用完膳,从乾清宫谢恩出来,还没走出乾清门,高胡子就忍不住嚷嚷起来。
“太岳,你怎么吃得下?”
“天下筵席无过御膳,有什么吃不下的?”张居正拢着在秋风中飘飘然的胡须。
“你少装糊涂,我是说那些厌胜瓷!”高拱瞪眼道:“你不觉得淫邪吗?”
“食色性也,君子好色不淫。”张居正坦然笑道:“陛下如今越发有本钱了,舍得亮出他的宝贝招待臣下了,以前都是藏着谁也不让碰的。”
“你少在这儿打马虎眼。”高拱又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宫外都传说陛下是小蜜蜂,还好色不淫呢!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在潜邸时就有寡人之疾,现在整天这么耽于女色,龙体能吃得消吗?”
“陛下还年轻,玩几年应该问题不大吧。”张居正双手抄在袖子里,淡淡笑道:“再说这些春宫器都是玄翁举荐的陈公公,在为陛下操办。玄翁不妨跟他说说,少寻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引诱皇上。”
“陈洪怎么会是老夫举荐的呢?”高拱一阵心虚,他这事儿办的不地道。因为按照次序,滕祥下去应该冯保接班的。但他禁不住邵大侠软磨硬泡,便帮陈洪插了队。
他不知道冯保跟张居正的关系,还在那里撇清道:“我这个吏部尚书,可管不着内廷。只是上次陛下问起,说滕祥那厮滚蛋后,谁来接掌司礼监时,老夫没办法才说,陛下用谁顺手就用谁呗。结果陛下就选了陈洪,也不知道陈洪那货怎么听的,居然以为是我举荐的他,每次见面都向老夫行礼,弄的我有口莫辩。”
“原来如此,玄翁清者自清,用不着辩解。”张居正微微一笑,其实他心里老大不快。冯保是他在裕王府时就下了本钱的长线投资。苦熬多年终于当上了司礼监首席秉笔,只待滕祥一走就可以接任掌印太监了。
这个官职太重要了,内阁的票拟需要他来批红用印,方能成为正式旨意。这本就是当初为了制衡内阁的。强势的掌印太监是可以与内阁首辅分庭抗礼的。如果有大学士能与掌印太监联手,那就是事实上的宰相了。
结果高拱招呼不打就让陈洪插了队。这下司礼太监对他感激涕零,他的地位是彻底稳固了。可自己呢?只能憋了一肚子火,还得私下安慰冯保,不知何时才是出头之日?
是以张居正虽然打定主意要韬光养晦、萧规曹随,还是忍不住隐晦的刺了高拱一句。
只是高肃卿素来不吃屈,马上就要找补回来道:“别说我了。你突然在皇上面前,替姓赵的小子邀功,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就事论事罢了,当初交代给他差事,完成了当然要有所表示,不然日后怎么再张嘴?”张居正神色平静道。
高拱眯着眼看他半晌,放怪笑道:“真不是老丈人在给女婿贴金?”
“什么丈人女婿?”张居正不由大囧道:“玄翁太爱开玩笑了!”
“我怎么听我闺女说,你闺女两年冬天都不在京里了。”高拱嘿嘿笑道。
“她与兰陵县主是手帕交,故而认了长公主做干娘,这两年都陪着殿下去江南过冬了。”这下轮到张居正巴巴的解释了。
“好像那赵小子也在江南,而且是长公主的干儿吧?”高拱一脸八卦道:“挺好,挺好。”
“玄翁什么时候也这么闲了?”提起那不争气的闺女,张居正就心头隐隐作痛,他绝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岔开话头道:“咱们还没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吧?”
“那是当然!”怎么说他也是自己的搭档,高拱扳回一局也就见好就收了。便捋一捋钢针似的胡须,恢复了踌躇满志的神情道:“宣大蓟辽四处,蓟州只不过是头炮,紧接着老夫就要一并解决宣大!”
王阳明曾言,大明虽大,但最为紧要之地四处而已,若此四地失守,大明必亡。
他所讲的四个地方,就是宣府、大同、蓟州,辽东四镇。反之,若解决了这四镇的威胁,北方边患便可宣告基本结束了……
但自宣德以后,一百五十年来,从来就没有人能办到这一点。
高拱却不信邪,他偏要做到!而且用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做到!
不然,他跟那些庸庸碌碌的蠢材,又有什么区别?
ps.明天还得继续早起,只能继续两更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侠出马
高拱的自信不是没来由的,他去年在真定府跟杨博那次会面时,老杨头就已经跟他交了底了……山西商人对鞑靼的渗透已经到了很深的程度。
到底深到什么程度呢?俺答好几个儿子都已经被他们拉下水,台吉们纷纷表示希望跟大明修好通贡。他们不再侵掠大明,大明也开边互市,大家一起愉快的做生意。
就连俺答也被晋商们说动了心。他每年带领几万兵马入寇宣大,有时候还一年两趟,这谁能遭得住啊?稍有点能耐的汉人早就内迁了,远远躲到他抢不到的地方。至于走不了的老百姓,也早就被抢的家徒四壁,抢无可抢了。
再说明军也不纯是摆设,虽然不敢跟俺答的大军硬碰硬,但每次被侵入之后,他们都会展开疯狂报复。深秋时节,草原万里枯黄、一点就着,明军便会派轻骑深入鞑靼人的牧场,到处‘烧荒’,把牧草统统烧光,让俺答部的牛羊无法过冬。
如今的大同总兵马芳又是个猛人,他利用蒙古各部分散而居的特点,时不时会率领亲兵突袭鞑靼人的营地,进行‘捣巢’,放火烧毁他们的帐篷,杀死他们的族人和牛羊。通过以牙还牙的方式,让俺答汗也尝尝被各部指责保护不力的滋味。
俺答为了给被突袭的部落个交代,只能更频繁的侵扰大明领地,然后又招致马芳更疯狂的烧荒捣巢。
这种冤冤相报、毅种循环,受不了的其实是俺答。
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别说宣大,就是整个山西北直打烂了又如何?还有江南湖广膏腴之地可以支撑边军。而俺答部民既是兵、兵既是民,民受损则兵力折,饶是他家大业大也遭不住啊。
且草原上也不是铁板一块,西有瓦剌,东有兀良哈,都在觊觎着他的河套,等待鞑靼人的衰落。俺答其实早就有跟大明停止互相伤害的想法,但他入寇大明几十年,双手血债累累,死在他手里的明国人没有百万也有几十万。远的不说,就说隆庆元年他屠石州,就杀了五万余人!
大明又是出了名的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当年也先太师押着他们的皇帝到北京城下,都敢开炮轰他娘,俺答实在没信心,明朝人能跟自己掀篇儿。
何况草原上的事,从来不是一个人就能说了算。俺答诸多儿孙里少说有一半是死硬派,为了避免部落分裂,他向来只字不提‘议和’。
至于高拱这边,山西帮力挺他的条件就是与俺答议和。为了能让他力排众议,搞掂此事,老杨都把天官之位让出来了,所以高拱别无选择,唯有顶着骂名把此事办成。
当然高拱也是认同议和的,不然山西帮就是把首辅之位让给他,他也不会接的。
所以高拱上位之后,便将他的同年方逢时从辽东巡抚移到了大同巡抚位上,又将另一位同年,也是张四维的舅舅,晋党柱石王崇古,从陕西总督移到了宣大总督位上,将对宣大一线的控制力,提高到可以进行微操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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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高拱还派了个细作前往河套。
此人名叫吕光,正是替徐阶前来京城活动的那位大侠。
吕大侠于隆庆三年春进京后,与徐府家人多方活动,眼看就要帮徐阁老渡过此劫了。谁知天空一声巨响,高拱从天而降。
高阁老和徐阁老可是有深仇大恨的,登时所有替徐阶说话的人都缩了回去,唯恐被高胡子当成徐党,拿来祭旗。
吕光无奈之下,以重金贿赂了另一位大侠,求给徐阶一条生路。
不错,正是邵芳邵大侠。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在高拱看来,他还是自己的最大功臣,是帮自己走出泥沼、重新站上云端的雪中送炭真朋友。便留邵芳在京城为自己出谋划策,对他言听计从,信赖无比。
达官贵人们很快都知道,高阁老清廉如水,不徇私情,要想办事儿只能走邵大侠的门路。是以邵大侠,哦不,樗朽先生如今已是高朋满座,名闻天下的宰相代言人了。
许是大侠何苦大侠,许是邵芳就喜欢挑战不可能,竟真就引他去见高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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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还好,可高拱听闻吕光的来意后,登时就变颜变色,骂邵芳干政,起身要走。
吕光跪地放声大哭,哭得高拱的老伴儿都心软了,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高拱终于松了口,说可以写信给海瑞,让他放过徐阁老。但有个条件,就是吕光必须要秘密去一趟河套,劝说俺答接受议和。
当年夏言支持曾铣‘复套’时,高拱正在翰林院,他也是‘复套’的铁杆支持者,对这位红极京城的吕大侠印象十分深刻。他记得此人游走在汉蒙两族之间,对套内套外山川地形、人文风俗都十分了解,甚至还跟俺答打过交道。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吕光成了三边总督曾铣的门客,复套方案就是他献给曾铣,又大力进京游说的。
不得不说,高拱这个吏部尚书确实知人善任。吕光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最终复套议寝,还被严嵩借机害死了夏言和曾铣。虽然那不是他的错,而是嘉靖胆小如鼠又死要面子的结果,但吕光还是深感自责。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抱憾终生之时,竟听说又有机会去草原上,完成当年未竟的事业……虽然‘复套’与‘议和’相差甚远,但都能为大明边疆带来安宁,也算弥补多年的遗憾,可堪告慰夏元辅、曾部堂在天之灵了。
虽然为了不留把柄,在确定俺答的态度前,高拱不会给他任何任命和文书,但吕光还是毫不犹豫接受了任务,只带了两个弟子离开京师,出大同入茫茫敕勒川,找到了俺答的部落。
谁知俺答已经不记得,二十年前给他看过病的‘吕大夫’了。毕竟土默特部如今是蒙古各部无可争议的霸主。他们将原先的草原霸主察哈尔部踢到了辽东,控制东起宣大以北,西至河套,北抵戈壁沙漠,南临长城的广袤范围。
前些年因为不堪马芳的骚扰,为了在远离大同的地方开辟牧场,俺答和他的儿孙们,又将瓦刺部赶到科布多,征服了青海,甚至一度用兵西藏。这种麾下控弦十万的一方霸主,又岂是他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结果俺答见都没见他,不过好在部落里缺少大夫,还是把他留下来给贵族们看病。
吕光经过这么多事情,最不缺乏的就是耐性,他便耐心在鞑靼王庭住下来,一边与俺答的儿孙交朋友,一边等待机会的降临。
很快,吕光通过当年救过的一个叫阿力哥的护卫,结识了俺答的孙子把汉那吉。俺答虽然儿孙众多,但这个把汉那吉不太一样。他是俺答第三子铁背台吉的独子,三岁时成了孤儿,自幼被奶奶,也就是俺答的正室一刻哈屯养在身边,因此与哈屯的感情最深,是俺答孙子中最得宠的一个。
吕光想通过把汉那吉来影响俺答,便不断向他灌输大明的诸般繁华、无数好处,一年下来将个不谙世事的蒙古贵族青年,洗脑成了心向天朝的精神大明人。恨不得在鞑靼王庭中束发穿袍,做汉儿打扮。
吕光忙劝住他,说你贸然穿这样出去是自讨苦吃啊。要是真想穿,不如和你爷爷说说,跟大明和好吧。到那时你想怎么穿怎么穿,就是去苏杭游玩也没问题。
把汉那吉闻言十分心痒,但最终还是泄气道:“不可能的,爷爷才不会听我的话呢,他只把我当成小屁孩而已。”
“……”吕光闻言眼前一黑,感情自己又白忙活了。眼见任务完不成了,他恨不得直接行刺俺答了事。当然那是不可能的,那会引起不死不休的大战的。
就在他绝望之际,忽然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心生一计。
当时把汉那吉已经成婚,但他的别吉相貌丑陋,夫妻生活很不和谐。把汉那吉心心念念的是自己的表妹……也就是俺答的外孙女,瓦剌奇拉古特部首领哲恒阿哈的女儿钟金。小姑娘貌美如花,号称草原西施,是无数蒙古青年的梦中情人。
把汉那吉再三求娶,但哲恒阿哈都不答应,当父亲的怎么会让自己的掌上明珠给人做小呢……不谷感到有被冒犯。
他却不死心,又百般央求祖母,请祖父出面说亲。俺答有点怕老婆,禁不住哈屯念叨,只好亲自带着把汉那吉去了趟鄂尔多斯,一番软硬皆施,又答应将别吉之位让给钟金,才迫使哲恒阿哈点头。
既然同意了亲事,钟金也就入帐拜见外公和未来丈夫了。
把汉那吉看到那倾国倾城、占尽风流的钟金,顿觉多年的苦苦追求都值了,他开心的已经不知道姓什么好了。
陪他前来的吕光却有个惊人的发现——俺答汗看向钟金的眼神,非常不正常!
那绝不是外公看外孙女的宠溺,或者当耶耶的看孙媳时的欣慰,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欲望!恨不得把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美女吞到肚子里一般……
吕光登时就想到了董卓,还有凤仪亭!
第一百五十九章 绿光侠
蒙古人没汉人那么多繁文缛节,婚事说定了,娘家摆个酒,姑爷就可以把新娘子接走了。
在哲恒阿哈举办的送行宴会上,吕光继续偷眼观察,发现俺答这老货已经被钟金迷得五迷三道了。
只见老色胚端着酒碗敷衍哲恒阿哈等人,两眼却止不住的往钟金身上瞥。火辣辣的目光在她的俏脸上小腰上扫来扫去,那一双三角眼就跟带钩子似的,恨不得把她衣裙钩破,瞧瞧那鼓涨涨的小胸脯,到底有多白嫩。
看着俺答汗不断抖动的喉结,吕光估计他光口水就咽了两斤,心下便愈发笃定,这老色胚想对外孙女兼孙媳妇下手了。
这种事儿在大明可能禽兽不如,虽然也有扒灰的老公公,但绝对都是偷偷的搞。就是再丧心病狂的恶霸,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强行霸占孙媳妇的。
不然,就算儿子不告官,也绝对会社会性死亡的……
但这年代草原上没有伦理可言,男人更像是动物,女性更像是财产。父亲死后,儿子会继承他所有的财产……包括父亲的女人们,当然亲生母亲除外。
有的女人能连嫁祖孙三代,生的小儿子管大儿子叫叔叔。
所以吕光判定,俺答决计不会有伦理禁忌的。那么想重演凤仪亭一幕,就只需要把‘吕布’支开,给‘董卓’和‘貂蝉’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即可。
想清楚此节,事情就简单了,只要灌把汉那吉喝酒就行了。
其实根本不用他灌,被抢走了梦中情人的奇拉古特部男人们,恨不得将把汉那吉活活灌死……就是灌不死,能让他晚上不能人道,晚一日日钟金也是好的。
把汉那吉也是乐傻了,对劝酒那是来者不拒。马奶酒劲儿又小,他喝了一碗又一碗,少说几十碗。
把个阿力哥急的都快成奥利给了,正因为这酒劲儿小,所以才容易过饮,像那吉这个喝法,非得醉倒一两天不可!
但绿光绿大侠,哦不,吕光吕大夫拉住他,说今天纳吉高兴,就让他喝吧,反正人都娶回去了,晚几天洞房又如何?
阿力哥对绿光侠言听计从,自然不再作声,于是把汉那吉顺利被灌倒,不省人事的抬了回去。
宴会结束,看到姑爷醉成这样,哲恒阿哈说不行在这儿住一宿,等把汉那吉醒了酒再走吧。俺答却不以为意,让人把那孙子抬到装嫁妆的马车上,便带着孙媳妇踏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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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汉那吉这一醉就是一整天,等他醒过来,已经是翌日下午了。
他两眼发直的坐起来,揉着头疼欲裂的脑袋,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干了什么。
“呵呵,我要日钟金了……”把汉那吉咧嘴发出了痴汉笑,才发现阿力哥和吕光也在。他忙改口道:“哦不,我终于娶到草原上最美的小百灵了,嘻嘻,嘿嘿,哈哈……”
虽然嘴里发苦,胃里反酸,全身就像棉花一样,可他那里已经硬邦邦了……我是说嘴硬。
“我不是好色,是因为娶了钟金可以得到奇拉古特部的支持,帮我讨回父亲的部众,成为一名真正的台吉,真的……这么说很合理吧?”
他杂七杂八说了一通,才发现两人面色有异,不由心下一紧,忙问道:“怎么,钟金不开心吗?”
阿力哥和吕光对视一眼,前者闷声道:“别吉开不开心不知道,反正我们很担心。”
“担心什么?”把汉那吉忙追问道。
“昨晚大汗把别吉叫去帐篷说话,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吕光小声嘟囔。
“又卜?!”把汉那吉登时酒醒了大半,猛然站起来道:“你再说一遍?”
绿光侠便重复一遍。
“为什么不早把我叫起来?!”把汉那吉勃然大怒,站起来就要往外走,谁知两腿一软,又噗通跪在地上。
两人赶紧扶住他,阿力哥道:“那吉醉成这样,怎么叫也叫不醒啊。”
“你们不会踹我几脚吗?给我一刀也好啊!”把汉那吉气得浑身发抖,咆哮道:“钟金要是让那老色胚糟蹋了,我也不想活了!”
“这事儿怨我,怨我。”吕光忙一脸歉疚的坦白道:“以为别吉怎么说也是大汗的外孙女兼孙女婿,他就是再好色,也不能抢那吉的爱人啊!可没想到天亮一问,别吉居然一宿未归,差她的侍女去问,也没音讯,我们这才着了急……”
“啊啊啊!嗷嗷嗷!”把汉那吉心都碎成八瓣了,他像只受伤的狼,嗷嗷叫着提起弯刀,就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阿力哥和吕光怕他出事,忙紧紧跟上。
这会儿一行人还在半路上,俺答汗也不过搭了个大帐篷,周围一圈护卫守卫而已。
把汉那吉抬脚刚要往里进,却被大汗的亲卫拦住。
“站住,干什么?”往常对他客客气气的亲卫们,这会儿仿佛不认识这孙子一般。
“让开,我要进去!”把汉那吉面色煞白,呼吸急促,也不知是怒火上头还是酒劲没消。
“不行。”护卫们却毫不通融道:“大汗在休息,谁都不许打扰!”
把汉那吉闻言,脑袋嗡的一声,瞬间能想象出十八种姿势来。他感觉忽然大地回春,枯黄的大草原转眼就变得绿油油的,青草滴露水。
他像要吃人一样,目眦欲裂的问道:“快说,我的钟金是不是在里头?!”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草原上强者为尊,护卫们本来就瞧不起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仗着祖母宠爱就目中无人的小子。现在见他被自己爷爷戴了绿帽子,更是彻底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是的话,就快点让她出来,不然我一把火烧了这破帐篷!”把汉那吉嗷嗷直叫道:“她是我的女人!”
“那吉,别吵了。”护卫队长笑着劝道:“这只肥羊昨晚就入了老大汗口中,此时已经吃得干干净净了。若硬要他吐出来,也是没味儿的白骨了。何如由他吃了,那吉再寻一只肥美的小羊呢?”
“你放屁,草原上哪能找到第二个钟金?我要和那老杂种拼了!”听了护卫队长的劝说,把汉那吉彻底失去了理智,抽出弯刀就朝他砍去道:“你也去死吧!”
“那吉,你想造反吗?!”护卫队长随手捏住了他的手腕,微一用力就把刀夺了过去。
“我就是要造反,我要跟老杂种拼了!”把汉那吉疯狂的扑腾起来。
“把他绑起来,听候大汗发落!”护卫队长一甩手,就把小鸡儿似的把汉那吉甩到了地上。
阿力哥和吕光见状,赶紧抢在护卫之前扶起把汉那吉,前者把他护在身后,忙赔不是道:“那吉酒还没醒,别跟他一般见识。”
“那就快点回去醒酒,这是耍酒疯的地方吗?”护卫队长冷哼一声,他也吃不准大汗会怎么处置那吉,便也乐得糊弄过去。
阿力哥和吕光如蒙大赦,忙扛着疯狂扭动的把汉那吉,回去他的帐篷。
回去后,把汉那吉把帐子里的东西统统砸掉,发泄了好一通,才像被抽干力气一般,瘫在地上呜呜直哭。
含含糊糊听着,好像都是在咒骂俺答祖宗的……这孩子也真是气糊涂了,那也是他自己祖宗啊。
两人唯恐他寻短见,寸步不敢离开,吕光还哭着抽自己的耳光,反复强调自己没想到他们会这么禽兽,在大明是万万没有这种事的……朱子笑而不语。
又说这破草原上要啥没啥,想下馆子、逛青楼、听小曲、做大保健都没地方去,连骨肉亲情都没有的话,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如我们走吧,跟我回内地去,从新开始一段新生活,至少那里没人知道你被绿了,不会被当成笑柄。
把汉那吉竟然听进去了,觉得此言很有道理。自己父亲的部众在老畜生手中,发生了这种事,他定然不会再给自己了。那留下来也只是沦为一众叔叔大爷堂兄弟的笑柄,生不如死。
平白去寻死,似也不值,自己还没见识过大明的花花世界呢。
嗯,移民吧……哦不,内附吧,似乎是唯一的路子了。
可他又有些踯躅道:“我所有钱财都做了嫁妆,已是身无分文,去了天朝如何谋生?想来那些小姐姐也不会不要钱吧?”
“哈哈,那吉真是身在宝山而不知啊,你可是俺答的孙子,在明国人眼中那就是无价之宝啊。”绿光侠便建议他申请政治避难道:“只要去大同府一说,自己要归顺。他们保准马上锦衣玉食、华屋豪车奉上,还得找十个八个大同婆姨伺候你,那丰乳肥臀、紧致润滑,肯定让你忘了情伤?”
“我不信,我只爱钟金!”把汉那吉咽口唾沫道。
“您还别不信,人家大同的婆姨,从八九岁起,天天坐在酒缸口上练功,就连正德皇帝都慕名前去讨教。那小丫头再好,也就是个业余选手,怎么跟人家职业的比?”吕光唾沫横飞道。
把汉那吉听得一硬一硬,哦不,一愣一愣,便上头道:“那就去见识见识?”
“那吉,你可别啊!”阿力哥忙劝阻道:“您是俺答汗的孙子,明国人有赏格两千两的,死活无论!”
“呃这……”把汉那吉一缩脖子。
“放心吧,那吉若归顺天朝,价值何止两千个两千两,明朝人最精明不过,怎会算不过账来?”吕光忙趁热打铁道。
“嗯。”把汉那吉寻思半晌,最后下定决心,让阿力哥拿一块炭来,在帐子上歪歪扭扭写道:
“我祖夺我妇,且以外孙女为妻,猪狗不如,我不能再当他孙子了。中原素重礼义,当不至有此灭伦背德之事,今日弃暗投明!纵死亦光明!”
写完,丢掉手中的炭块,在两人陪伴下,带上十几名忠心护卫,趁夜色离开了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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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答的护卫们都以为他是没脸呆在这里,提前回去跟哈屯告状了,也不以为意。直到第二天准备上路,拆他的帐篷时才看到留言,知道大汉的孙子竟投了明!
这真是爱是一道光,绿得人发慌,指引人投奔大同婆姨的大白腚……哦不,弃暗投明啊!
ps.没了……
第一百六十章 肃卿与叔大
金秋九月,隆重的献俘仪式刚刚完成,成国公第七十二次替隆庆皇帝告祭了天地。
京城百姓还沉浸在喜峰口大捷带来的喜悦中,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又在阜成门响起。
“十万火急,快让开!”马上的骑士急声催促,阜成门下一阵马嘶骆驼叫,运煤的车队慌忙让开去路,守门的兵丁也赶紧撤去拒马,放任信使绝尘入城。
待到马蹄声渐小,人们才回过神,纷纷议论起来。
“这是宣大方向来的军报啊。”
“莫非又是捷报?”大胜之后,京城百姓自信爆棚,纷纷想桃子。
“你们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儿。”理中客们却哂笑道:“要是捷报,早就嚷嚷‘捷报捷报’了,听到刚才喊的什么?”
“好像是……十万火急……”众人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心情登时沉重起来。“那肯定不是胜仗了?”
“莫非宣大打了败仗?”人们忐忑的猜测起来,这才想起来俺答不是董狐狸那种臭鱼烂虾……其实董狐狸还觉得自己比俺答强呢。但没办法,成王败寇。他现在成了大明的阶下囚,连带明国百姓对兀良哈的评价都降低了许多。
“看来不能高兴的太早啊。”一个商人叹气道:“本打算去山西进点儿醋,看还是老实待着吧。”
“是啊,俺答可太狠了,三年前屠了石州,不就在山西吗?”人们重新忧虑起来,不知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
文渊阁。
大学士们接到了通政司送来的军报,当值的大学士赵贞吉刚要展读,手中奏章倏然就不见了。
赵贞吉双手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吃惊的抬头,才看见却是被高拱劈手夺了过去,自顾自的阅看起来。
“你……”赵贞吉一张老脸涨的通红。
“你什么你?军事上的事跟你有关吗?”高拱白他一眼。
“我是当值大学士!”赵贞吉扯着嗓子道。
“吵什么吵?我们都在,用不着你多管闲事。”高拱却鸟都不鸟他,转头对张居正道:“走,太岳,去我房间看去。”
见高拱如此着紧,张居正知道肯定有大事发生,朝赵贞吉歉意的笑笑,起身跟着出去了。
首辅大人则静静坐在那里写着东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就像不存在他这号人一样。
“元辅你看他!”赵贞吉委屈的告状。
“别生气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李春芳轻摇笔杆,信口安慰道:“你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嗝……”赵贞吉一肚子火气又被灌了碗鸡汤,也不知是饱了还是气得打嗝。他还以为李春芳是在抄佛经,走过去一看才发现,竟是一份辞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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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辅这是?”他不由吃了一惊。
“谢世当谢于正盛之时,居身宜居于独后之地。急流勇退,才能保全啊。”李春芳淡淡道:“等着人家撵人就不好看了。”
“元辅何忍弃百官于不顾……”赵贞吉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主要是因为只剩他一个的话,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唉,你当我不知道百官如何说我?药方子里的一味甘草而已,有我润一点,没我苦一点,没多大区别的。”李春芳自嘲的笑笑道。
“区别大了……”赵贞吉还要劝,却见李春芳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了。
“趁着我还没走,你想办点什么事,就赶紧办吧。”李春芳说完便低头专心构思辞呈,不再搭理他。
“元辅……”赵贞吉愣怔在那里,他忽然意识到,李春芳一旦上了辞呈,皇上要慰留,百官也要挽留,至少得几个月才能获准。这段时间,首辅大人几乎是无敌的。
赵贞吉的心砰砰跳起来,他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
文渊阁二楼,高拱值房中。
看着宣大总督王崇古亲笔所书奏报上的内容,张居正吃惊的合不拢嘴。
‘俺答孙把汉那吉夤夜出亡,竟奔大同,扣关乞降。大同总兵马芳纳之,臣亦以为奇货可居。然俺答必不罢休,恐提大兵来索还,我有叛人赵全尚在他处,可教他送来互易;否则因而抚纳,如汉朝质子故例,令他招引旧部,寓居近塞。’
‘欸俺答老且死,伊子黄太吉不及乃父,我朝可命其出塞,往抗台吉,彼为鹬蚌,我做渔人,岂非善策?然是留是易是诛,皆出于上,为臣唯盼早复,不误军机……’
他仔细的又看了一遍,方抬头望向满脸笑容的高拱,心知这绝非巧合,而是高拱和老西儿联手导演的一出大戏。
不然高拱为何要催促戚继光尽早与兀良哈决战?不就是为了腾出手来,好集中对付俺答吗?
张居正不禁一阵毛骨悚然,老高和老西儿瞒的自己好苦啊。将来他们要是密谋对付自己,他岂不依然要蒙在鼓里?
不谷赶紧压下不合时宜的忧虑,不动声色的请示高拱道:“不知玄翁意下如何?”
“唉,太岳主管军事,当然要听你的意见了。”高拱态度出奇和气,跟方才在楼下对待赵贞吉时判若两人。
“依仆之见,王督宪的建议很得控边要策,大可照准。”张居正字斟句酌道:“不过也要谨防俺答举大军衅边,要是抓我们一干百姓或者百十个官兵乃至文武官员,压着到大同城下要求换人,那时王督宪就被动了。”
“嗯,还是太岳想的细致啊。”高拱一直桌上的空白稿笺道:“你这就写份廷寄给他,命他彻底收缩备战,决不能让俺答拿到筹码。”
“明白。”张居正点点头,也不叫司直郎进来,便拢住袖口,亲自研墨开了。
“对了太岳,”高拱抱着胳膊,在他桌前踱来踱去,斟酌半晌方道:“你说有没有可能,一劳永逸解决宣大的边患?”
“哦?”张居正心说戏肉来了,便问道:“玄翁有何高见?”
“喜峰口大捷后,老夫就在寻思,怎样也给俺答来这么一下子,让鞑靼部也彻底老实?”高拱缓缓道:“但思来想去,似乎不太现实啊。”
“玄翁所虑甚是,鞑靼如今一统右翼蒙古,幅员辽阔、人口众多。以我大明如今之国力,二十年内很难与他们决战。”张居正便附和道:“况且就算击败鞑靼,把他们逐回漠北。草原苦寒之地,又无法驻军守御,也不过是给瓦剌和察哈尔部做了嫁衣罢了。”
“不错,就是这个理儿!”高拱闻言大松口气,他最担心的是连张居正都说服不了,那还玩儿个屁?
“草原上的狼是杀不光的,必须要改变策略,比如把狼驯化成狗,让狗帮人看家护院。”他便不再兜圈子道:“其实鞑子所求无非就是通边互市,是那些死脑筋的家伙,总是顾忌着、顾忌那,不肯复市罢了。如果俺答肯称臣纳贡,我看不妨就与他议和通贡……”
说着他长长一叹道:“北方的百姓太苦了,先与民休息几年,恢复下元气是正办。”
“玄翁说的是正理。”张居正一脸认同的点点头,却迟迟不肯落笔。“只是这样一来,恐怕朝野会物议汹汹的。”
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大明的文官可是企图炮决被俘皇帝,以便洗刷耻辱、不被要挟的死硬派。这几十年来,朝廷在俺答身上吃了那么大亏,又如何能轻易接受议和呢?
“老夫也没说石州的仇不报了。但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高拱所虑也正是这个,所以他才需要先来一场胜利打底,好堵住悠悠众口啊。
“越王勾践尚知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方成大业。我们不能连两千年前的古人都不如啊!”
张居正点点头,心下却有些不以为然,暗道‘够贱’可不只尝过胆,还尝过大便,这个今人可真比不来。
“鞑子生性反复,多少次称臣复叛了,这次怎么会例外?将来肯定还会反的。”高拱把手一挥,不容置疑道:“我们议和不过是为了争取生聚教训的时间,等到准备好了,他们就是不反都不行!”
“玄翁真是苦心孤诣啊。”张居正不禁赞叹道:“也不知我们能不能看到那天?”
“那不重要,功成不必在我。”高拱却慨然道:“老夫愿意做大明的商鞅、晁错,只要能让国家中兴,虽九死而无悔!”
“玄翁真国士!”张居正忙起身施礼,叹服道:“仆不如也。”
“唉,太岳,你比老夫小一轮,好好活,定然能看到那天的。”高拱哈哈大笑着扶起他来,动情道:“老夫但求为你扫平荆棘,滔天的骂名又如何?将来你功成之时,替老夫说句公道话就够了!”
“玄翁……”张居正眼圈微微一红。
“唉,早和你说了,不要叫玄翁,太生分,还把我叫老了。”高拱笑着摇头道:“我还是喜欢你像当年那样,叫我的字。”
“是。”张居正展颜一笑,叫了声:“肃卿兄。”
“哎,叔大。”高拱笑眯眯的应一声,两人相视大笑,顿觉芥蒂尽去,又恢复到当初同为裕王讲官时,一起登高望远、秉烛夜谈,相约要中兴大明时的青葱岁月。
第一百六十一章 高阁老偷鸡不成
高拱和张居正议定之后,便秘密写信给王崇古和方逢时,命他们依计行事。
那厢间,俺答的正妻一刻哈屯,担心明朝人会杀掉她的宝贝孙子,日夜与俺答吵闹,还要把外孙女给孙子抢回去。俺答大半的儿子都是哈屯所出,他如今年过花甲,有道是虎老了不咬人,还真不敢跟大老婆翻脸,只好低声下气赔不是,就差跪搓衣板了。
最后他跟一刻哈屯达成协议,只要能把把汉那吉全须全尾的要回来,就可以留下钟金,再给孙子找个更漂亮的……
好容易安抚住老婆子,他马上纠众十万,兵临大同,意图抓它一票明国人,来威逼大明放人。
可王崇古早已飞檄各镇,严加戒备。百姓坚壁清野,统统进城躲避。官兵只守不攻,不管鞑子如何挑衅,统统不许出战,让俺答攻无可攻、略无可略。眼见十万大军人吃马嚼都成问题,老头落了个进退两难。
正一筹莫展时,绿光侠在外求见。
俺答知道他是孙子身边的人,赶紧让人把他带进汗帐来。
吕光一进来,俺答就拔出刀,架在他脖子上怒吼道:“是你拐骗我孙子出逃汉地的吧?我真不该让他跟汉人混在一起,把好好的孩子都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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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吕光胆儿多肥啊,夷然不惧的放声大笑道:“老汗说这话不脸红吗?若不是你做的好事,那吉现在该在草原上当他的新郎官,不知有多快活呢!不是把草原戴在了头上,他又怎忍心与亲人分离,冒险投奔大明?”
“这……”俺答被揭了短处,登时没了气焰,挥挥手让神情怪异的儿子们退下,单独跟吕光说话。
“我孙子到底怎样了?”他讪讪问道。
“好得很呢,大明皇帝封他为指挥使,就连小人和阿力哥也得了个千户衔。那吉现在大同城住着七进大宅,有华服美食享用,有僮仆婢女伺候,比在草原上当孙子,戴爷爷给的绿帽强之百倍。”吕光昂让答道。
“真的?”俺答不禁大吃一惊,他以为自己孙子落在明朝人手里,还不知得遭多大罪呢。
“比真金还真,不信大汉可以遣使随我回大同,亲眼看看就知道。”吕光淡淡一笑道。
“这么好……”俺答便信了七八分,不禁心痒难耐,他还没这么享受过呢。
“但大汗再不退兵的话,那吉好不好就不敢保证了。”吕光冷笑一声。
“本汗此番前来并无恶意,只是担心孙子的安危而已。”俺答闻言居然没有动怒,反而愈加和气道:“若归还我孙,即刻退兵。”
“呵呵,大汗又说笑了。”吕光哂笑一声道:“于大汗,那吉是负气出走。于大明,却是外人慕义、前来顺降,应加优抚。怎么能把人再强行送回去呢?这让大明日后如何取信于诸夷?谁还会再投奔大明?”
一番话问的俺答哑口无言,老汗便设酒宴款待吕光,酒过三巡之后他终于启齿道:“明国……大明为何如此厚待把汉那吉,他可是俺答的孙子啊?”
“自然是因为这样做值得了。”吕光心里紧张的要命,面上却云淡风轻道:“要是大汗也愿意称臣,保证不再开边衅,朝廷肯定封王也愿意!”
“真的假的……”俺答咽口唾沫,他都羡慕死山西那些王爷了。人家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奴婢如云那才叫人生呢,哪像他整天风餐露宿,吃干拉稀,都六十多了还得带兵打仗,操心猪马牛羊……
吕光从俺答能夺孙子媳妇这件事上,就知道这老货已经没了大志。不然怎么会干出这种严重削弱权威的事情?
现在见他意动,就知道此事成了七八分。忙趁热打铁道:“老汗若是不信,派人随我去大同,见见王总督、方中丞,他们的话你总可以信了吧?”
“嗯,正要派人去看看我孙儿安否。”俺答点点头,应了。
~~
于是他派自己最信任的义子恰台吉萨尔玛尼,跟吕光走一遭。这萨尔玛尼在蒙古人中能力超群,见识长远,深得俺答欢心,才会收他为义子,又赐他‘台吉’的头衔。
但俺答不知道的是,恰台吉早就跟老西儿穿一条裤子了,他只是不愿意担上骂名,才一直不肯首倡议和的。现在老汗私下授意,让他探看大明是否真心议和,那还不把俺答卖个干干净净?
他到了大同,先去王崇古赐给把汉那吉的大宅中,见到了这翘家出走的孙子。但见把汉那吉蟒衣貂帽,红光满面,俨然中原的富家公子。
楼台之中虽冬日依然温暖如春,有丰乳肥臀、衣着很简单的妖娆女子环绕左右,用樱桃小口喂他吃酒。
把汉那吉躺在个大同婆姨弹性惊人的大腿上,早就舒服的乐不思蜀了。
见他这样子,恰台吉也没必要问安了,更没必要问他回不回去了。换了自己也不想回草原好吗?
于是他出来宅邸,又秘密拜访了王崇古,双方早就眉来眼去,此时自然一拍即合,很快达成了议和的草案。
不过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不是他们俩就能说了算的。得俺答和朝廷都同意才行。
俺答那边其实问题也不大,他早就想封贡了,只是苦于没有借口,又担心明朝不会放过自己。现在借着把汉那吉之事,捅破了窗户纸,他也就彻底不要脸了。
是以等恰台吉和吕光返回了营地,听了恰台吉的讲述,俺答大喜过望,遂让干儿替他写了份称臣表,请吕光送回大同,然后便开心的撤兵回去,等待朝廷封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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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心向大明,不愿为乱天朝,都是赵全那帮汉奸作乱的。现在吾孙降汉,是天作之合也。若天子幸封我为王,永镇北方,诸部孰敢为患?即不幸死,我孙当袭封,他受朝廷厚恩,岂敢负耶?”
看着那半文不白的称臣表,王崇古的表情却一点儿都不轻松,他对吕光苦笑道:“光俺答一头热也没用,还得过朝廷这关……这种事,恐怕高阁老也做不了主,还得百官廷议啊。”
“那是必然。”吕光点点头,将王总督写给高阁老的密信收入怀中,抱拳道:“那在下就火速进京了!”
“有劳了,还得大家一起努力啊!”王崇古起身相送,此事山西帮谋划多年,不容有失。他向吕光交代道:“进京之后,先跟我甥男张子维碰一碰,大家劲儿往一处使,争取一举通过!”
“好。”吕光应声道:“在下也会尽量发动徐阁老的故旧,全力支持俺答封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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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推进到这一步,不能再瞒下去了,高拱便让通政司将王崇古最新的奏报,并《俺答称臣表》一并明发六部各衙门,顺便试探一下火力。
邸抄一发,登时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大明永远不缺鹰派官员,尤其是那些年轻的科道言官,更是愤然撕毁邸抄,暴跳如雷的指斥答应俺答封贡是‘养成宋人之祸’!王崇古、方逢时是当今的贾似道、秦桧!求虏媚虏之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雪片般的弹章蜂拥而至,堆满了通政司送往文渊阁的箱子。
赵贞吉这会儿兴奋极了,只觉经年怨气一朝吐尽,他拿起一摞弹章,瞄一眼黑着脸的高拱道:“高阁老,这都是御史所上,我这个管都察院的可以先看了吧?”
“看你娘的去吧。”高拱脸色难看的要命。狠狠一脚揣在那口箱子上。箱子挨着赵贞吉的桌子,把他桌上的纸笔文笺撞洒了一地,便自顾自去找张居正了。
司直郎赶紧进来收拾,赵贞吉却丝毫不愠,他就喜欢看高胡子这无能狂怒的样子。
然后也径直出了文渊阁,去找手下言官们谈话,让他们知道,内阁中也是有人支持他们的……
要再接再厉,跟高胡子斗到底哦。
~~
高拱气呼呼的推门进去,便见张居正正在纸上算着什么。
他一屁股坐在张居正对面,重重拍着桌子道:“像话吗,像话吗?统统都知道发泄情绪,没一个考虑实际情况的!”
高拱早料到很多人会反对,所以他让门生韩楫等人,预先给言官们打过预防针。心说靠自己的威慑,他们应该会闭嘴吧,然后自己就可以啪的一下搞掂了。
但没想到反对的还是这么多……
这下直接下旨肯定会被六科封驳,只能通过廷议来决定了。可舆论风向一边倒,廷议还怎么过啊?!
“那些弹章我看过几份,确实写得慷慨激昂啊。不在边境之人,还真能被煽动起来。”张居正苦笑道:“再说言官们不就这样吗?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不行,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能让他们搅黄了!”高拱一拳重重捶在桌上道:“大不了上廷议,大家比比谁票多!”
“悬。”张居正拿起面前的稿笺,递给高拱。
高拱一看才知道,原来他方才在算票。
“这种国策大政,按例是要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以及所有科道共同决策的。”张居正苦笑道:“又牵扯到军事,所以勋贵们也会参加廷议……这下麻烦就大了。我大约估一下,我们这边有把握的票数仅有三成。离着过半数差的还远。”
原本靠着山西帮、河南帮还有湖广帮,以及高拱提拔的那些人,如果言官像之前那么乖的话,通过廷议是没有悬念的。但现在言官们竟然打破沉默,公然跳反,再加上不受控制的勋贵,张居正也不敢乐观了。
“那就想办法!”高拱脑袋大、转得快,扫一眼纸上问道:“我们这边怎么没有江南一系的官员?”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满贯
“他们素来对北方边事漠不关心,只在朝廷要江南协饷的时候才会跳起来反对。”张居正闻言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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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他们会持什么态度,仆也无从得知啊。”
其实他这话只说了一半。高拱那帮门生这一年可没少寻江南集团的晦气,弹劾他们与民争利啊,非法办学呀,垄断民生啦之类的……只是都被赵贞吉那里压住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赵阁老本着‘高拱反对的我就支持’的原则,甘愿为江南集团当免费肉盾。结果就是他和高拱的矛盾越来越激化。
“唔……”高拱对此自然心知肚明,吐出口浊气没做声。他虽然眼下跟张居正志同道合、如胶似漆,眉来眼去、无话不谈。但谁知道姓赵的小子会不会成为张家的乘龙快婿,所以从来不会讨论跟江南集团有关的事情。
他便默默盘算片刻,决定先按下这轱辘不谈,又问道:“勋贵们会是什么态度?”
“十之八九是反对派啊。”张居正两手一摊道:“不打仗了,他们如何立功呀?”
“说得好像他们能打仗似的……”高拱啐一口,嘴巴撅得老高。勋贵们哪怕不自己打仗,但他们的亲族门人,还需要在军中发展,肯定不愿意议和的。
“这十来张反对票很要命啊。”张居正叹气道。
“有没有办法让他们改弦更张?”高拱揪着胡子道:“哪怕拉过一半来也行啊。”
“那得跟三位公爷谈了。”张居正道。
“老夫跟他们谈不来。”高拱断然摇头,成国公滑不留手,定国公谨小慎微、英国公掉到钱眼里。
最关键的是,自己根本拿不出能打动他们的筹码……
“那谁能跟他们谈得来呢?”张居正若有所思的问一句。
高拱心里一阵腻味道:“兜什么圈子?你就直说,这事儿离了姓赵的小子办不成得了!”
“我可没这么说。”张居正失笑道:“不过肃卿兄好像对赵昊有成见啊。我看他都不敢来京里了……”
“老夫不该对他有成见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高拱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也不用太谦虚,你我都算是不世出的天才了。老夫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十七岁中解元。你叔大更是举世闻名的神童,可那小子一出世,就把咱们全比下去了。”
“是啊,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嘛。”张居正不禁笑道。
“哦对,他还会作诗……”高拱郁闷道:“对这种人,除了‘妖孽’没有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张居正笑笑道。
妖孽者,物类反常也,古人认为乃不祥之兆。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也。
“当然不是好词了!”高拱提高声调道:“短短四年时间,他创办了西山集团,利用长公主把北京的勋贵统合在一起。又创办了江南集团,把江南的豪势之家笼络成铁板一块。这种拉帮结派的能力,实在是耸人听闻。听说江南的地方官已经只知有江南集团,不知有朝廷了!”
“他还在江南大力办教育。好家伙,再放任他十年二十年,等我们这代人老了。这大明朝堂上就该都是姓赵的人了!”高拱顿一顿,冷声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我看绝对所图匪浅!现在他已经扎稳了根基,想动他没那么容易了。但也正因如此,才更要尽早跟他摊牌!”
张居正听得暗暗心惊,没想到在高拱眼里,赵昊的威胁程度堪比鞑子。攘外必先安内,高胡子腾出手来就要收拾赵昊了!
这下他不能含糊了,忙沉声道:“可能肃卿兄和他接触太少的缘故,对他有些成见。我和那小子深谈过数次,可以担保此人对大明是赤诚的。他所做一切都没有瞒着我,也不是他有意拉帮结派,是公司这种组织形式太过厉害。”
“公司还不是他发明的?”高拱冷笑反问。
“那不一样的,一个婴儿诞生伊始,谁也没法断定他将来会长成圣人还是恶魔。需要时间来慢慢观察它。”张居正正色道:“不该才牙牙学语,就一棒子打死啊。”
“只要有长成恶魔的可能,那就该早早弄死,以绝后患!”高拱咬牙道:“你说是不是啊?叔大!”
“我却有不同看法。”张居正没像往常那样应和,也态度鲜明道:“大明二百年,早已丧失了开国时的锐气,已是死气沉沉,因循而已。我等纵有补天之志,可举措无非就是‘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那来来回回几手而已,乏善可陈。做得好了,也不过为国续命几十载,可想恢复二祖的威风,却是万万做不到的,遑论汉唐了。”
“我为什么替他说话?绝非徇私情……何况我与那小子也没有私情!”说着他语重心长的劝道:
“我是因为从公司这种新生事物,尤其是江南集团身上,感受到了蓬勃的生机,还有变化的力量!这是大明如今最缺少的东西,所以仆希望再观察观察,看看他们到底能变出什么花样来,能带给江南带给大明什么变化。”
“变化,变化。”高拱有些烦躁道:“要是变得无可救药怎么办?”
张居正垂下眼睑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
“各正性命?这是一国大学士该说出的话吗!我看你是昏了头!”高拱冷哼一声。张居正此言出自《易经·乾卦》,可以理解为‘大地的万物都要适应天变,适者生存壮大,不适应的只能被淘汰。’
“……”张居正不说话了,其实后面还有四句他没说,更加过分。
“咳,跑题了。说廷议的事呢,怎么扯到那小子身上了?”见在对待赵昊的态度上分歧太深,高拱赶忙把话题扯回来,眼下最要紧的是俺答封贡,别的事儿都得往后放。他哈哈笑道:“刚才说到哪了,忘了吧?”
“说到跟勋贵交涉的人选,还是赵昊最合适。”张居正也笑笑道:“我也是信口开河了,方才说的做不得数的。”
“对对,做不得数。”高拱忙笑着点头道:“那就把那小子叫进京来,老夫好好跟他聊聊。”说着自嘲的笑道:“上回他去高家庄,老夫只顾着跟赵立本那老骟驴置气了,倒没跟他细聊。”
“应该的。”张居正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事来,微微咬牙道:“说起来,不谷也要好好跟他聊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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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小仓山,味极鲜旗舰店中。
正出席谢师宴的赵公子,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谁惦记本公子呢?”赵昊接过马姐姐递上的罗帕,擤了擤鼻子。
“估计是哪个相好的吧?”李贽大马金刀坐在他旁边,闻言毫不客气的揶揄起来。
“瞎说,本公子守身如玉。”赵昊翻翻白眼,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老板对不可替代的王牌员工,都是很宽容的……当然,不能调戏老板秘书。
这次李贽、潘仲骖这对辅导天王,可是立了奇功了。
九月十八,应天乡试揭榜,解元姓焦名竑,出自玉峰书院。
第二名亚元吴汝伦,出自玉峰书院。
第三名亚元夏流仁,出自玉峰书院。
之后一直到第十名亚元,还有三人出自玉峰书院。
此外,还有27名学生中举,总33名举人桂榜有名。
别看还有62人落第,两倍于中举人数。
但是,这可是内卷最严重的南直隶乡试啊!
隆庆四年庚午科这一科,总共有4300名考生参加了应天府乡试,最终录取了135名举人。
录取率仅有可怜的3.49%,却已经是嘉靖十六年以来最高的一次了。
而玉峰书院的乡试录取率却高达34.7%,是总录取率的十倍!
这还只算了应天乡试的成绩,别的省卷的没这么厉害,估计最后录取率还会上扬。
果不其然,数日后,别省喜报陆续传来。
五十名参加顺天府乡试的学生,中了包括解元李廷机在内三十名举人。
二十二名参加江西乡试的学生,中了包括解元吴天良在内九名举人。
十六名参加山东乡试的学生,中了包括于慎思在内的八名举人。
还有湖广三中二,福建四中三,河南二中一……
最后玉峰书院的总中举率达到了令人震撼的44.8%。
不过这个数据赵昊是不会公布的,那样太惹人注目了。反正乡试录上只会记载举子的籍贯和学籍,不会专门记录他们是出自哪个民办辅导机构的。所以除了书院内部,外人无从统计。
按照他意思,就连庆功宴也不举行了,闷声发大财才对。
“你这是掩耳盗铃啊。”但潘仲骖提醒他道:“别人就是算不准,但可以约摸个大概。你遮遮掩掩,反倒好像心里有鬼。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我们辅导科举就是厉害,让大家早点习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赵昊反复寻思,确实是这个理儿。自己总想苟过高胡子这段,未免有些缩手缩脚了。窝在老巢里都快一年没动了,人家好像也没打算放过他。
这才决定不再遮遮掩掩了,携书院一干师长,出席了新科举子们举行的谢师宴。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卓吾女子学校
在这个名为‘科学门’的‘传销’组织里,一共分了五个层级。
最基层的是具有秀才功名,并通过科学门入学考试,在书院学习的‘科学生’,这些科学生是没资格叫师父的,只能称赵昊为院长。
直到他们学有所成……说白了,就是考中举人才会被赵昊收为‘记名弟子’,成为科学门第四级成员。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贝培嘉、瞿汝夔、邢云路、王衡和徐光启,他们是援引‘有极高科学天赋’条款,被赵公子收为‘记名弟子’的。
其中前三位还因为有突出贡献,已经升为第三级——入室弟子了,所以大家都很服气。但后两位,只是八岁的小屁孩好吧,也不知赵公子怎么看出他们有科学天赋的。
莫非童子尿有特殊疗效?
要是弟子们知道,赵昊还惦记着01所所长王应选老婆……肚里的孩子,不知该作何感想?
估计要高呼,这不科学了!
不过总之,这三十三名应天举子是熬出头了。他们今日举行谢师宴,也是正式的拜师宴。
赵公子端坐在的正位上,潘仲骖、李贽、华仲亨陪坐,担任引保代……大雾,他们只是观礼而已。
隆重的拜师仪式开始后,赵昊温言勉励众弟子,一是要戒骄戒躁,早日进京准备来年春闱;二是不论是否联捷,明年殿试后,都要正式研修一门科学科目了。
科学并非科举之学,之所以书院要教授举业,只是希望弟子们日后到各地做官,能将科学弘扬光大。
如果只是把科学当成科举的敲门砖,那请趁早回家,不要给本公子端茶了。赵公子正好担心,三十三碗茶喝下去,会不会把膀胱憋爆……
弟子们自然诺诺应声,没人会在这节骨眼上退出的。从最庸俗的角度讲,科学门将为他们日后的仕途,提供最强有力的支持。这种同窗同门的关系,可比同年同乡牢固多了。
而且他们在书院这二年,耳濡目染间,都已经深知科学的伟力。这门学问不是用来修身养性的,而是切实探索未知的世界,解决已知世界的问题的。掌握它你将实实在在比别人强大,再不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但凡扎扎实实学进去的,都会对之前所学的朱子格物之法嗤之以鼻,就像后世的理工科鄙视文科生……呜呜。
他们才刚刚入门,还有无尽的未知等待他们探索,赵公子就是拿棍子撵,都撵不走他们的。
待赵公子絮叨完了,弟子们给师父端茶磕头,从此正式确立师徒关系。
赵昊善解人意,知道这帮家伙现在浮躁的很,但在自己面前只能勉力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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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很想与弟子同乐,毕竟自己也是年轻人,而且比他们还年轻。可至少在科学门内,他已经不是人,而是科学的化身了。别说年龄了,性别都不重要了,反正对科学保持敬畏就对了。
是以仪式结束后,他就和潘仲骖三人先行退席让弟子们撒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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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仲亨衙门还有事,出来味极鲜便告辞回南刑部去了。
赵昊和李潘二人则在味极鲜后门码头上了画舫,泛舟芙蓉池,在船上继续吃酒。
酒过三巡之后,潘仲骖依然沉浸在兴奋中道:“这下玉峰书院的招牌彻底打响了,明年估计全国的读书人,都要慕名而来、负笈求学了。”
“嗯,明年开春招生估计要爆了,你得早作打算。”李贽深以为然道:“目前师资力量太弱了,我们几个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
“这个简单。”赵昊摆摆手,他小名叫‘办法’,字‘主意’,号‘点子先生’……瞎说的,爷爷说得等加了冠礼才给赐字,呜呜。
“明年春闱怎么也得落第几十个弟子吧?让他们留校任教吧,管饭就行……哦不,很管用的。”赵公子差点秃噜嘴,忙咳嗽一声道:
“另外,知名度高了,生源不愁了,更要提高门槛。这回招生,必须是真心热爱科学的。”
“这个怎么判断?总不能挖开心看看,科学不科学吧?”潘仲骖眯着眼笑问道。
“好办。你们在招生简章上注明,除了入学考试要考几何之外呢,入学后要先学三年科学,打好科学基础才能修习举业。”赵昊挥下手道:“这样不管他入学时喜不喜欢,能坚持三年学下来的,一定是喜欢科学的。”
“妙哉。”潘仲骖拊掌笑道:“若是满心只想着举业的人,这三年会让他们痛不欲生的,肯定坚持不下来。”
“要是不喜欢科学,还能坚持三年,那绝对是大才,本公子也认了。”赵昊笑道。
“这下便宜了那帮小子了。”潘仲骖指了指味极鲜道。
“那没办法,都是命啊。”赵昊笑道:“之前书院没有知名度,要是设这么高的门槛还怎么招生?现在有这个条件了,还不加限制的话,会让人说我们弘扬科学是假,培植势力是真。”
潘仲骖闻言忽然了悟,他是当过朝廷高官的,政治觉悟比李贽强了不是一星半点。马上明白赵昊是担心玉峰书院风头太盛,引来当权者的扼杀。这三年不习举业的门槛,何尝不是一种自保的手段?
赵公子此举除了选拔真正的科学家之外,确有不想跟高拱发生冲突的用意。
一是这老货能力强,猛,干的都是吃力不讨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儿。二是满打满算,他还有一年九个月的蹦跶头,还折腾个啥劲儿?
当然最关键的是,连大学士们都纷纷缴枪投降了,赵公子何德何能,敢挑战开了无双的高胡子?
两眼一闭,两腿一张,捱一捱就过去了……
但潘季驯只猜到了第二层,没猜到第三层。那就是赵昊对高拱只抱着敷衍权宜的态度,他真正是做给张偶像看的。
在另一个时空中,张居正于万历七年正式下令禁止讲学,毁天下书院。由此可以推断出,他对这种拉帮结派、妄议朝政的行为深恶痛绝。赵公子如今已经基本不能反张了……当然要提前擦好屁股,以免未来老丈人的板子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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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明年招生的事情,赵昊让马秘书拿出两个信封,递给二人。
潘仲骖奇怪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答应给卓吾先生的奖金。”赵昊笑道:“虽然没跟您老说过,但同工同酬才是正道理。”
“嘿嘿,没想到还有钱拿。”潘仲骖不禁笑了,他那班子侄今年两个参加浙江乡试,一个应顺天乡试,全都中举。老先生顿觉博采众家之长,可比他一个人教强多了,心情自然灿烂无比。
说着他信手打开信封,抽出里头红色的缎面折子,是江南银行的存单,哦对,叫‘存折’。
潘仲骖打开存折一看,我滴个乖乖,差点把下巴惊到地上。
“这,这,这么多钱?你疯了?”潘家是湖州首富,潘仲骖自然吃过见过,却还被上头的数字惊到了。
李贽却毫不吃惊,他跟赵昊早就有言在先,教出一个举人,奖励五百两。
这届一共出了八十六个举人,所以奖金为四万三千两,一文不少。
等中了进士,还有五百两呢……
他开心的亲了亲手里的存折,笑道:“谢老板赏,正等米下锅呢。”
赵昊不禁感到奇怪。“一年一千两的工资,还不够你花的?这是养了几房小老婆啊?”
“别瞎说!”李贽白他一眼道:“吾跟老妻发过誓,这辈子不会纳妾的。等我那本家神医帮我生了儿子,我就自宫彻底图个六根清净。”
“噗……”赵昊和潘仲骖同时喷射出来,把李贽喷得满脸都是酒水。
“干嘛大惊小怪的。”李贽拿起棉巾擦擦脸。
“要强,太要强了!”赵公子竖起大拇指,赞道:“没想到这种事你都要跟青藤先生比一比。”
徐渭不过是割了自己一个蛋,李贽却要割两个,稳压他一头。
“老弟,你这是爱你老婆呢,还是恨她呢?”潘仲骖咳嗽着苦笑道:“听哥哥一句劝,想逃避公差有很多办法,比如说让医院给你开个不举的证明,没必要走极端的。”
“别瞎说,这跟拙荆无关,再说我们都四五十的人了,那玩意儿有没有区别不大。”李贽搁下帕子呷一口酒,淡然道:“没了烦恼根后,可以让我以更平和的心态去思考问题,不受男性本能支配的去看待这个世界。”
“那你就更用不着钱了。”潘仲骖愈发不解道。
“我要开办一家女子学校,只招女生。”李贽这才石破天惊道:“但世人难免闲言碎语,为了保护女学生们的清名,让她们没有后顾之忧入学,只好牺牲我一个了。”
“什么?你疯了吗?”潘仲骖又一次震惊道:“你开女子学校做什么?教她们女德吗?”
“什么狗屁女德,都是奴役女子的枷锁罢了。”李贽淡淡道:“女子为国民之母,欲陶冶健全国民,根本须提倡女子教育——我要让她们与男子享受同等的教育,不,是真正为人的教育,而不是教人奴役人的教育!”
这振聋发聩的声音,让赵昊都愣在那里了。他身后的马秘书却激动的眼圈都红了,简直要崇拜死卓吾先生了。
ps.周一家母手术,请假一天。
第一百六十四章 徐阶跌倒,李贽赚到
饶是大明开国二百年,程朱理学笼罩下的刻板画风早已跑偏。尤其是五十年前出了王圣人,自此心学大盛,人们开始肆无忌惮的追求自我,国家早已礼崩乐坏……
但李卓吾的主张还是过于耸人听闻了。
“老弟,不是老哥哥我说你,”潘仲骖忍不住劝道:“你这是惹火烧身啊,就是把自己阉了,也免不了被口水淹没。”
“他们爱骂骂去吧,不遭人妒是庸才。”李贽夹一筷子煮干丝,细细咀嚼起来道:“干我们讲学这行的,就是越红越骂,越骂越红。月月骂,月月红。”
“好好,不管别人怎么说,可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潘仲骖依然不看好道:“女孩子嘛,认认字,学学诗词也就够了,学男人学的东西能成吗?有道是‘妇人见短,不能学道’,只怕你标新立异、一番苦心,最后免不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妇人见短,不堪学道?诚然哉?”李贽瞬间进入辩手模式,一捋颌下短须,双目神光湛然,冷笑连连道:
“诚然哉!妇人就是见识短!可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妇人足不出户,外界大事小情,皆不与闻。男子用此论来束缚女子,实乃以果为因的混账道理!”
说着他双眉一挑道:“其实男子中,多得是浑浑噩噩,女人都不如的蠢猪。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见识长远者万不足一。说男子见识长远,不过是以一代万,以偏概全罢了。”
“若可以一代万,那邑姜以妇人之流,辅佐武王克商,与周公、召公、太公并列为‘十乱’;文母以一圣女正二《南》之《风》,和散宜生、太颠等辈并称‘四友’。我当也以此而论,女子见识深长,远胜凡夫俗子!”
“你,你这是……”潘仲骖本想说‘你这是狡辩’,但李贽的逻辑十分严谨,让他一阵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所以说人有男有女是可以的,说见识有男女之别,怎么可以呢?说见识有深浅是可以的,说男子的见识都深刻,女人的见识都短浅,又怎么可以呢?”
李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盖棺定论道:
“因此吾要说,见识不分男女,只有偏见才分。不给女子开阔眼界的机会,却一味嘲笑她们头发长,见识短,是赤裸裸的强盗逻辑,是别有用心的偏见!”
忽然舱内‘啪……’地一声,三人循声望去,却是马秘书情不自禁,鼓了下掌。
她赶紧羞愧的告罪。身为秘书娘,在这种场合应该让人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才对,实在太不职业了。
“马秘书就是个极好的例子。”李贽笑着用筷子一指马湘兰道:“小赵将她倚为心腹,带她东奔西走,与闻机密,如今整个大明朝能在见识上胜过她的,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潘仲骖虽然觉得这评价也太高了,但道理他是明白的。再说老板的秘书得罪不得,何况还是女秘书。便放弃了争论道:“瞧你,老夫不过说了句俗话,却吃了你这顿排揎。”
“我只是担心你好心办坏事啊。”说着他叹口气道:“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虽然偏颇却也自有道理。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大多仍是有才而炫,诸如卓文君、鱼玄机者……所伤妇德实多也。若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
“哈哈哈!”李贽闻言放声大笑道:“可悲可笑,我只是割去可有可无的部件,你们的思想却早被程朱阉割了不知多少遍,更不健全的其实是你们!”
“好了好了。”见李贽又要开喷,潘仲骖赶紧举手投降道:“我说不过你,也没恶意。”
说着他祸水东引道:“你让赵公子来评评理,他要是觉得你占理,我这存折里的钱,也是你的了。”
“正要问问小赵,你怎么看?”李贽也紧盯上赵昊,他虽然不在乎世人的看法,却很在意赵昊怎么看。
只要能得到这小子的认可,自己这事儿就一定能成……
“我么……”赵公子无奈抬起头,这一这他竟羡慕起方文的技能了。
他既然说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自然是包括所有女性的。他既然打定主意给所有可能性以成长的空间,当然不会因为自己的性别,而打压李贽的妇女解放。
但江南集团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表明立场,更不能跟这种事情扯上关系,不然这又是言官们眼中的一条罪状,会有无数的脏水泼过来。
赵公子深知人的劣根性,哪怕叛国罪也不如男女之事上的杀伤力大。就好比人们不会关注,嫪毐其实是窃秦王玺想要造反才被诛杀,只津津乐道他器大活好、可当车轴,赵姬日以继夜、爱不释手。
也不会关注张居正的悲剧,实因使相权凌驾于君权之上,只会传唱什么‘黑心宰相坐龙床’……
好在如今赵公子身经百战,是不会被这种问题难倒的。他狡猾一笑道:“你们懂的,我们科学讲的是认识来源于实践,而不是主观臆断。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所以不能乱下结论的。”
这样不伤潘仲骖的颜面,却也让李贽感到满意。
“哦对,你们科学重实证。”李贽马上领悟道:“那就是支持我开个女校做实验了?”
“我说不支持有用吗?”赵公子眯眼一笑。
“没用。”李贽实诚答道。
“那就是了。”赵昊笑道:“反正钱是你的了,想怎么花是你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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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李贽一拍桌子道:“地方我都找好了,就在拙政园!要么不办,要办在最好的地方,办最好的学校。不然谁放心把闺女送进来啊?”
“那是徐家的园子吧?”赵昊不解问道:“能给你办学?”
“你不知道?徐阁老正在出售房产。”李贽笑道:“拙政园那么大那么好的地方,居然只卖八万两。”
“这么便宜?”赵昊不禁吃了一惊。他买吴园好像花了十万还是二十万两的样子。拙政园居然只卖八万两?
当初到底谁去和吴家谈的?是不是吃回扣了……
“主要是没人敢买。”潘仲骖从旁解释道:“徐阁老家吃了上千个官司,不得不变卖家产赔钱,但没人敢捡这个便宜啊。谁知道朝廷会不会继续追究他家?万一一道旨意下来要抄家,按照国朝律例,官司开始后变卖的家产一律充公,买主就哭死了。”
顿一顿,他冷笑道:“当然,这也不排除徐阁老在故意卖惨……”
“这样啊。”赵昊摸了摸鼻子。他听说徐阶在松江彻底待不下去,已经搬到浙江隐居起来了。
他的三个儿子,老二成了劳改犯,如今认真改造,洗心革面,当上西山岛人屎部部长。
老大老三成了通缉犯,至今下落不明……有人说他们逃去云南当寓公,有人说他们出海投了倭寇,要杀回来找海瑞报仇,也不知到底去了哪里。
徐阁老晚景凄凉,只能说……活该了。
定定神,赵昊问李贽道:“那你就敢买?”
“我怕什么?”李贽笑道:“就算被查封了,你也能帮我要回来,对吧?”
“原来打得这主意……”赵昊苦笑着点点头道:“买吧,不会被查封的。”
江南那帮狗大户,还不知道吕光已经帮徐阶过了朝廷这一关,不然肯定会抢破头的。
当然,主要是徐阶也不知道,吕光已经帮自己过了这一关,不然也不会跳楼价甩卖。那可是拙政园啊……要不是有妨主的传说,赵公子都想入手。
科学不否定任何不能证伪的东西,所以赵公子对都市传说也是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的。
“八万两也不是个小数。”潘仲骖问李贽道:“你另一半有了?”
“吾有好些赞助人的。”李贽得意道:“光江总裁就赞助了我一万两呢。”
“哦?”赵昊不禁咋舌,这李贽能量挺大啊,竟然能让江雪迎慷慨解囊。
“应该是米粒姐牵的线。”马秘书忙在他耳旁小声道:“她是卓吾先生的……铁杆支持者,早就说要把攒的嫁妆都捐给他了。”
“这样啊。”赵昊笑道:“既然雪迎捐了,那咱们也不能太吝啬,以你和巧巧名义捐两万两吧。”
“是。”马秘书登时开心的答应了。
潘仲骖却把手中的存折拍在李贽面前道:“你个大男人要女人的钱,多难看?这个全给你了!”
“那就多谢了啊。”李贽笑纳道:“到时候我把拙政园改名潘家园,再给你修个全身雕像。”
“免了,可别说是我捐的,老夫可不想挨骂。”潘仲骖摆摆手。
其实这笔奖金,他是一定不会要的。潘仲骖是传统的士大夫,教书育人那是无上光荣的事情,怎么能沾染铜臭气呢?与其伤神想法子退回去,还不如直接送个人情呢。
毕竟也是办教育嘛……
ps.回来了,谢谢大家的祝福,家母手术很成功,当然术后这几天肯定很遭罪。今天先一更哈,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第一百六十五章 你下来呀
黄昏时分,画舫靠岸,李贽和潘仲骖带着几分醉意上车离去。
赵公子目送他们离开后,刚要和马秘书回半山别墅休息,却听到一阵优美的箫声。
他循声望去,便见潇湘楼上,齐景云穿一件青缎交领背心白底绣花腰封,系着天蓝腰带,内里月白圆领长袍,干练利落不失女子柔美,正独坐阳台吹箫,向赵昊送来盈盈秋波。
芙蓉池中,湖畔花径,好些个文人骚客、浮华浪子,看向赵昊的目光便很是不善了。
赵公子不会品箫,难解其中之意,只好求助的看向精于此道的马秘书。
“齐大家吹的是《遁世操》第二段‘樵人指路’”马湘兰只好幽幽道。
见赵昊依然一脸茫然,马秘书无奈轻启朱唇,在他耳边低声吟唱。
“路绕羊肠,衬步云舒卷。听樵夫歌声婉转,斤斧轻轩冕。冒岭穿林,追踪优游遍。有意结茅为伴闲消遣。愿言机便,坎止心相便。嗟留恋,猿惊鹤怨。情缱绻,禹穴云门,箕山不远……”
“这样啊。”赵昊很想打赏个火箭,却又担心被连理公司秋后算账,便装糊涂道:“不错不错,齐总监为提高小仓山的文化品位,真是尽心竭力啊。”
“公子,人家在邀请你呢,不去坐坐不解风情吧。”马秘书似笑非笑道。
“是吗?”赵昊不禁意动,他还没去过这种地方呢。但一道无形的铁幕亘在面前,让他不敢迈腿。
作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什么时候都要计算成本收益比的。连理公司成立后,沾花惹草的成本实在太高了……
他只好站在潇湘楼下,双手拢在嘴边,对齐景云喊道:“你下来呀!”
箫声登时就乱了调子。
“噫!”起哄声登时响成一片,公子文人们大为不忿,齐大家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此等焚琴煮鹤的鲁莽人。
马秘书似乎尴尬的捂住脸,嘴角却微微上翘,公子还真是严守红线不越雷池半步呢。
“你别痴心妄想了,齐大家是什么身份?别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能折辱于她!”一个瘦高的锦衣公子忍不住用折扇指着他道:“她要是肯降阶相迎,我顾叔时就从这里跳下去……”
话音未落,就见潇湘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齐景云粉面微红,轻轻喘息着出现在众人面前,似乎还是小跑下来的。
“她是来骂你的……”小顾公子嘴角抽动一下。
却见齐景云朝赵昊敛衽一福,低眉顺目道:“公子,奴家下来了。”
‘噗通……’那位小顾公子倒是痛快人,不待赵昊阻拦就跳到了芙蓉池中。
“快救人。”赵公子无奈的吩咐一声,淹死一个吃闲饭的不要紧,关键是会影响小仓山的生意的。
“不要紧,我水性好。”谁知那小顾公子却从水里冒出头来,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蛙泳,游到了就近的一艘花船上,对那船上的妓家笑道:“女菩萨慈悲为怀,可否收留落水之人?”
“你可知,沙门不度无缘人?”那妓家在小鬟搀扶下笑道。
“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大大有缘哩。”小顾公子踩着水,虽然成了落汤鸡,依然要保持仪态优雅。
“那就上来吧。”妓家便让船夫伸下竹篙,将他拉上船去,到舱内宽衣解带开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只是衣服湿透了,得赶紧脱下来,不然要感冒的。
赵公子在岸上看了,不禁大感艳羡,大明真好,金陵真好,年轻真好,单身真好……
唉,可惜自己已经成了某家公司的监管对象。
“这个顾宪成,总是这么爱出风头,落了榜还不消停。”正感慨间,他忽听有书生议论道。
赵公子惊得合不拢嘴,没想到竟然遇到未来东林书院创始人;许多后人口中,灭亡大明的罪魁祸首了。
怪不得刚才听那人自称‘顾叔时’就觉得有些耳熟,顾宪成可不就自叔时嘛。
再一想也不奇怪,顾宪成是无锡人氏,嘉靖二十九年生人,今年二十一岁,可不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嘛。
有一瞬间,赵昊都忍不住想让那个谁,悄没声把这小子弄到西山挖煤去,让他永远消失在大明的历史上。
但他很快抑制住了冲动,东林党形成自有其历史原因,没了顾宪成,还有赵南星,高攀龙……还有东林点将录上的一百单八将,自己总不能都送去挖煤吧?
再说,就算没了东林,还有复社、几社……只要世道还是那个世道,就一定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
何况东林真的那么不堪?却也未尽然吧。赵公子既然要给所有人一个机会,当然也包括他们了……
脑海中电光火石权衡一瞬,他低声吩咐马秘书几句。
马湘兰微微颔首,向一旁的齐景云道声罪,便告退去照办了。
“没……”赵昊刚想说,没必要这么急,才意识到这是马姐姐不当电灯泡的意思。
他便领情了,转向安静立在一旁的齐景云,笑道:“我刚吃过饭,怕积了食,咱们沿着湖边走走吧。”
“都依公子的。”齐景云乖巧的点点头,便跟着赵昊走在芙蓉池畔蜿蜒的石径上,还很守规矩的落后他半个身位。
赵昊环视着四周,赞道:“大,真大,小仓山的变化真大,你这位艺术总监真有一手啊。”
齐景云如今已经是小仓山管理公司的艺术总监,全权负责小仓山商业区的景观布置、活动举办和准入审查,为商业区的整体设计、格调、风格掌舵。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有极高的艺术品味又深谙市场需求,并在金陵城相关行业有深厚的人脉关系;还得富有创造性,具有团队组织协调能力……别说在当今,就是四百年后,这样的人选都不好找。
但你说巧不巧,这些素质齐景云都具备,就像是为她专设的一样。
所谓红颜易老,秦淮河畔的竞争更加残酷,齐景云其实也不过刚过双十年华,正在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却已经是前前前前前花魁了。
虽然还是正当红的几位之一,却已经不好意思再打花魁的招牌了。她为什么从秦淮河搬到小仓山,不就是为了日后早作打算吗?
她们这个行当,要么‘老大嫁作商人妇’,要么嫁给官宦人家做妾,就是很好的归宿了。可商人俗不可耐,小妾有什么地位可言?所以好多人宁肯孤独终老。比如齐景云。
她积蓄颇丰,日后生活优越不成问题,可习惯了被众星捧月的热闹人生,谁能受得了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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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景云本想把红楼诗社发扬光大,来延续自己的江湖地位,没想到赵公子一个奥佛,就把她的人生难题给解决了。
因此齐景云欣然接受了要约,上任将近一年,她无比享受自己的新工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并实现了真正的阶层跃迁……
所以素来高傲的齐大家,才会赵公子才会如此乖巧。她实在没法不心怀感激啊!
当然也有些不太好的传闻,说她是某位不可言说的公子的禁脔之类……
不过谁在乎呢。至少她觉得这样挺好的,省得那些馋她身子的狗皮膏药往上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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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不怪奴家乱来就好。”听了赵昊的夸赞,齐景云声音中透着雀跃道。
“怎么会是乱来呢?我看很有章法啊,”赵昊欣赏的望着眼前的景象,原先大红大绿的俗艳之感,水草丰盛的山野之气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山林雅致、水木明瑟、楼台掩映、近乎园林,极其符合文人审美格调的画卷了。
“其实奴家也没什么章程,只是把这山水想成一幅画卷,按照画山水画‘丈山尺树、斗马寸人’之类的法诀,因地制宜、删繁就简,因其高而愈高之,竖阁磊峰于峻坡之上;因其卑而愈卑之,穿塘凿井于下湿之区,使亭台楼阁和谐入画而已。”
“这还叫没章程……”赵昊嘴角抽动一下,心说齐总监也是老凡尔赛了。
“走快点儿,本公子又不能吃了你。”想到这儿,他回头看一眼齐景云,不禁暗赞一声,真他娘的祸国殃民啊。
虽然光靠美貌在秦淮河畔是闯不出名堂来的。但能当上花魁的,无一不是艳压群芳的人间绝色。
齐景云这才跟上前来,暗道,是怕我吃了你才对吧。
想到这儿,她不禁暗叹一声,察言观色可是她老本行的看家本领,自然能看出赵公子有贼心没贼胆,在刻意跟自己保持距离。
要是她不知道江总裁和小县主,还有张大学士的千金的存在,齐景云是很乐于跟这位大明最招人的公子,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感情游戏的。齐景云有十成十的信心,能三招之内把他拿下。
可自从马湘兰借着工作之便,点醒她一次后,齐景云就彻底摆正了位置,不敢勾引老板了。
不然,马姐姐也不敢让两人单独相处啊……
一道看不见、摸得着的铁幕,已经永远的降临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金陵十二钗
两人在夕阳下并肩而行了一段,赵公子才收起心中淡淡的遗憾,问道:“你吹箫叫我上楼,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本不想说了,以免扰了公子的雅兴。”齐景云微微颔首道:“既然公子问起,那景云就斗胆启齿了。”
说着她指了指眼前的山水画卷道:“公子不觉得,这里还差点什么吗?”
“什么?”赵昊反问道。
“名气。”齐景云也不买关子了,老老实实道:“秦淮河夫子庙,曲中旧院长坂桥,为什么能胜于江南、甲于海内,吸引无数公子王孙趋之若鹜,挥金如土?无它,名气太大尔。”
“如今我们小仓山的环境,其实远胜逼仄的曲中旧院了,但名气实在太小,也就金陵人自己知道。”说着她指了指眼前道:“这让他们游玩的首选之地,还是秦淮河。尤其是最顶级豪客,宁肯在味极鲜吃完饭,再坐船返回坂桥,这对我们名声的打击是致命的。”
“嗯,在理。竞争不过秦淮河,我们就永远是二流。”赵昊不由赞许的点点头,他对齐景云愈发刮目相看。不是欣赏美色,而是欣赏她对商业地产的天分,竟然能无师自通顶级商圈通吃的道理……你信吗?
看来能成为花魁的,还真都得内有锦绣呢。要不都挖过来算了。
“那你打算怎么提振名气呢?”赵公子色眯眯……哦不,笑眯眯问道。
“奴家苦思良久,秦淮河虽然有无数好处,但最吸引人的还是女史们,而其代表人物,便是花魁。”齐景云轻轻一撩鬓发,双目放光的娓娓道来。“如果我们也能选出花魁的话,对名气的提升肯定很大。”
人果然都是有路径依赖的,就像赵公子总是想开车……划掉,改成开公司,齐景云也总想复制自己的成功之路。
“嗯,大,很大。”赵昊有些失神的点点头。其实他不是色胚,而且可以说是很克制的那种,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是社会学范畴的处男。但在人间花魁面前,还能保持清心寡欲的话,那除非跟李贽学,跟徐渭学都不够。
何况齐景云今天这身打扮,就是冲着他来的。
腰封又称腰夹、胸衣,有外穿和内穿两种,齐景云这种外穿的腰封格外修身,将她的纤细柳腰和惊人曲线烘托的让人拔不下眼……可算是明朝的职业裙了。
“不知公子有何看法?”齐景云嘴角微微上翘,故作羞涩的别过头去。
“美,真美……”赵昊感觉这样太丢人了,他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啊,赶紧咬下舌尖,回过神来。“我是说想法真美,但要实现的话问题不少啊。首先人家珠玉在前,如何避免被视为东施效颦?如果不能避免,我看会弄巧成拙的。”
他已经是个地道的大明人了,自然知道这年代读书人的话语权,比四百年后强之百倍。所以社会的审美和风气全在读书人的频道上。
大明读书人贵新奇大雅,贱华丽庸俗,社会也就以新奇大雅为上。因此芙蓉池选花魁,既要标新立异,与秦淮河有明显区别;又要格调高雅,让读书人赞叹。
所以赵公子最擅长的泳装选美,没法推荐给齐总监了。
可其实是没差的,无非就是杭康人更直接,明朝人喜欢含蓄一点,都他娘的一样好色。
因此不能吸引最漂亮最有魅力的女史来参加,就像进入新世纪的港姐选美,一样会失败。
“既要美,又要雅,还得新鲜,这样才能一炮而红。”赵公子最后总结道:“能做到吗?能做到我就支持你办。”
“公子真是一针见血啊。”齐景云适时献上发自内心、热热乎乎的崇拜道:“奴家想了好几个月才想通的事情,没想到公子一下便想透了。”
“我也没那么快的,也是很长时间才想出来的。”赵昊谦虚道,心说本公子可是看着蔡少芬、李嘉欣、陈法蓉、袁咏仪、蔡少芬、郭可盈选美长大的,早就想透不知多少遍了。
说完他才意识到,这岂不说明自己小小年纪不学好?便咳嗽一声,赶紧拔高道:
“把小仓山经营好,意义十分重大,不然我也不会冒昧请你来当这个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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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站住脚,问道:“说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首先,我们要处处体现不同。比如花魁一年一选,我们就三年一科,这样显得比曲中旧院更郑重其事。”齐景云便侃侃而谈道:
“国家抡才大典也是三年一科,我们同样也是三年一科,自然而然就会被视为女史们的科举。时间么,就定在每年秋闱放榜之后……这时候江南江北的才子俊彦云集金陵,所有人的焦点就是那张桂榜。我们这叫‘看完桂榜看花榜’,可以完美承接过焦点,将大家的热情转移到芙蓉池来。”
“好一个‘看完桂榜看花榜’,”赵昊怦然心动,竖起大拇指道:“说的我都迫不及待想看一看了!”
“公子这个地主,当然不能缺席了……”齐景云像吃了蜜一样,从里到外的甜甜笑道:“不然奴家也不依的。”
“好好,没问题。”赵公子忙不迭点头。心说这种正常的商业活动,连理公司应该没意见吧?“不过为什么不早点儿呢?好多落榜的士子都回家了吧。”
“公子不用担心。”这方面齐景云可比他懂行多了,抿嘴一笑道:“回家的都是穷秀才,本也不是我们的目标。其实大部分相公都是有钱人,没钱怎么安心读书啊?他们落榜之后,要借酒浇愁、要寻求慰藉,要让自己重新快乐起来,天下还有比金陵更合适的地方吗?”
“没有了。”
“所以落榜的相公,也大都会留在金陵,成为欢场中的主力。反倒在放榜前,因为心情紧张,想法太多,放不开手脚。”齐景云敛住笑容,正色道:“而且放在放榜前,难免有故意抢风头之嫌,会被认为不知分寸的。”
“嗯,你考虑的很周全。”赵公子笑着点点头,没想到她政治敏感性还很高。不过也正常,金陵是南京,最不缺当官的。所谓近墨者黑,接触多了自然懂得就多了。
“再者女史们肯定也更欢迎三年一届。因为这样更稳定,虽然这行当光景短,但一年就过气也太短了……”齐景云又有感而发道,自然也没人比她更懂女史们的想法了。
“三年一届肯定比一年一届有吸引力。”赵昊颔首道:“不然世界杯也不会那么值钱。”
“世界杯?”齐景云好奇问道:“世界范围内选花魁吗?”
“差不多吧……”赵昊心说,都是看球的嘛。“不过一年一个花魁,尚且僧多粥少了,三年一个不就更难出头了?”
“公子真是心细,”齐景云先赞美一句再道:“这个问题奴家也想过,多选几个不就得了?秦淮花魁为什么只能有一个?因为花魁者,花中魁首也,所以只能有一个。”
“也是,你弄个五魁首搁这儿划拳呢?”赵昊笑着点点头。
“但我们既然要区别开来,就不能用花魁这名字,当然可以选出不止一个人了。”齐景云笑道:“比如选出个七仙女,哪怕三年一选,名额也比原先多得多。”
“那还不如叫金陵十二钗呢。”赵公子一挥手道:“比七仙女还多一倍!”
“金陵十二钗?好名字啊!”齐景云眼前一亮,这下是真心实意的赞道:“奴家费尽心思也想不到,能压过秦淮花魁的名头。公子这‘金陵十二钗’随口一出,秦淮花魁的格局就显得小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看着齐景云小女孩般崇拜自己的样子,赵公子愈发飘飘然了,便索性打开话匣子道:
“报名的女史要是多,还可以分十二金钗正册,十二金钗副册。再多的话,就再来个又副册。这样实际上就是三十六个名额。”赵昊笑道:“但说起来还是十二金钗,不会显得名衔太滥。”
“公子真是高明!”齐景云兴奋的使劲点头道:“当场时,大家只关心十二金钗正册。可是日后呢?漫长的三年里,能名在副册,哪怕是又副册中,女史们的日子都会好多很多。”
“嗯。”赵昊点点头,这道理很简单。场子里生意最好的永远不是头牌,而是比她们低一档,比其他技师高一档的那种……他都是听说的哈。
而且女史们又不是做皮肉生意的,人家讲的是灵与肉的交融。凯子们只能不断刷火箭,想要线下约会的主动权却完全在对方,几个月摸不到她们手的也有的是。
也不光是女史们专门吊凯子,因为男人就是贱,她们一下海那就彻底不值钱了。谁在秦淮河畔一掷千金,那是可以到处炫耀的风流韵事;谁在窑子里一掷千金,那就只有被笑话人傻钱多的份儿了……
所以女史们一天只能见两三个客人,那这种现象就更明显了。在没法明码标价的情况下,有公信力的花榜排名,当然棒极了。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这算不算哄抬那个啥价?不过对小仓山来说,显然越贵越好。
“说来说去,这第一届什么时候举办?”他问到最关键的问题。
“后天。”齐景云向他敛衽一福道:“公子,咱们不见不散。”
第一百六十七章 莲台仙会
“后天,这么急,安排的过来吗?”赵昊闻言微微吃惊,旋即明白过来,人家早就安排好了,只是不能先斩后奏,才会跟自己报备一声而已。
“不准备周全怎么敢跟公子禀报?”齐景云多会说话啊。
“哦,那有多少女史愿意来呢?”赵昊饶有兴趣问道。
“报名的有近千人哩。”齐景云略有些得意道。
“哇,这么多人?”赵昊张大嘴巴。
“教坊司历两百年,乐户早已过万。”齐景云解释道:“何况金陵女史苦曲中旧院久矣,总是只捧当红的那几位,其余人任你如何出色,不成花魁,都没机会出头。这次我们能另立新局,她们自然求之不得,应者云集了。”
“那你出力也不少啊。”赵昊不禁赞叹道:“上千女史,啧啧,这阵仗可够大的。”
“主要还是红楼诗社的同好们一起出力。这次莲台仙会是由我们和红楼诗社联合主办的,尤其雪浪社长是出了大力的,半数以上的女史都是他找来的。”
“莲台仙会?雪浪?”赵昊不由一呆,上个月那骚和尚就辞去了华藏寺的主持之位,说回南京一趟处理些重要事务就去耽罗岛。
没想到这浪和尚所谓的‘要事’,就是这个?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他可是秦淮女史之友啊……
“是啊,这是雪浪法师起的名字。金陵号称仙都,届时我们在芙蓉池中扎一水台,于台上品评女史,可不就就是莲台仙会吗?”齐景云笑道:“雪浪法师还会亲自担任莲台仙会的主持呢,并邀请了江南名士、陪都仕宦、还有新科的举子共九十九位花榜考官。万事开头难,要是没有法师出力,仅凭奴家可办不起此等盛事。”
赵公子摸了摸鼻子,和尚主持妓女选美大赛,读书人争相做评判,这大明果然吃枣药丸啊。
而且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只要跟这和尚搭上关系的,准没好事。
不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不能打退堂鼓,便岔开话题问道:“一千参赛佳丽,后天能品评过来吗?”
“肯定是不行的。不得已,明日要先由花榜考官们进行初选,只有通过初选的九九八十一位女史,方能出现在后日的莲台仙会上。”齐景云向他介绍规则道:
“后日莲台仙会上,就不只是花榜考官们说了算了。但凡与会者,都可以购买金花献给自己支持的女史,以得花多寡来评定座次,童叟无欺。”
“好家伙。”赵公子倒吸口冷气,果然他喵的果然同一个中国,同一个德性。到哪里都免不了要刷火箭……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这套规则还算基本合理。先由专家评审团,从一千名报名佳丽中,海选出八十一名色艺上佳者,保证了选美的基本质量;进入终选阶段,再引入大众评审,增加了排名的公信力,主办方还能大赚一笔,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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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花船停靠玉林河畔。
顾宪成才两脚发软的从那妓家处脱身,书童忙上前扶住他。
他弟弟顾允成都快等疯了,从旁埋怨道:“哥,怎么这么久?”
“没办法,谁让干的时间太长呢……我说的是衣服。”顾宪成拍了拍十七岁的弟弟的肩膀,回味无穷道:“要不是挂着你,我能明早再下船。”
“你就吹吧,我看那船晃了没几下就不动弹了。”顾允成却不给他面子道:“他们都说你就是咱们家乡最有名的船——无锡快!”
“别瞎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我那是节约出时间来好用功的。”顾宪成瞪他一眼,扶着书童的肩膀往客栈走。
“对了,说起用功来了。”顾允成从怀里掏出个函件,递给顾宪成道:“今天那位叫齐大家下楼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赵公子。他还让人送了份帖子,邀请我们明年去玉峰书院读书呢。”
如今玉峰书院绝对是江南第一书院了,能接到赵公子亲自送来的邀请函,顾允成激动的夜不能寐,不然也不会大半夜在这儿等他哥哥完事儿。
“哦,还有这好事儿?”顾宪成不由大喜过望,他虽自幼被称为神童,可南直隶读书人太多太猛太卷了,这次落榜害得他信心全无。玉峰书院的大名现今如雷贯耳,他也想去深造一番,再战科场。
可来年报名的人肯定超多,自己不一定能挤进去。正愁着没法儿呢,没想到机缘就来了。
他赶紧接过函件,就着书童手里的灯笼展开一看,果然是一份入学邀请函,上头赫然写着自己和弟弟的大名。
“没想到那竟是大名鼎鼎的赵公子,怪不得齐大家会下楼相迎。”顾宪成不禁感慨一声,便自夸道:“更没想到,为兄居然也名气不小了,连赵公子都知道,还知道我有你这么个弟弟……”
落第的苦恼顿时一扫而光,他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
要是他知道,赵公子只是想就近观察一下,他兄弟俩还有没有挽救的可能。如果无可救药,就会送他们去西山挖煤,不知还会不会如此欢呼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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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小仓山下果然热闹非凡。赵公子站在留云山居的玻璃阳台中,一边看着芙蓉池畔佳丽云集、莺莺燕燕的场面,一边问怀中的巧巧道:
“你们那个连理公司,有什么红线没有?”
“不知道。”可怜的巧巧被他摩挲的意乱情迷,说话都不成句了。“知道,也不能说……”
“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赵公子专拣软柿子捏道:“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不然我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恐行差踏错,招来横祸呢……”
“只要你不在外头……拈花惹草……连理公司就跟不存在一样呢。”巧巧面色嫣红,轻咬朱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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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倘若我要是犯规了,会有什么惩罚呢?”赵公子低眉信手续续弹,轻拢慢捻抹复挑。
“不会,我们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呦……呀……”巧巧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最多只会一起难过,一起伤心而已……”说着她面色潮红的按住他的手,瘫在他怀里站立不稳。
‘这还而已……’赵公子暗暗郁闷,最怕这种无形的铁幕,让人有力使不出,百炼钢也化成绕指柔。他便道:“我明天去参加莲台仙会,应该不打紧吧。”
“你做什么……谁还敢管不成?”巧巧终于还是心软了,透露给赵昊一点信息道:“我们……论心不论迹的……”
“哦,这样啊。”赵公子松了口气,看来可以放心的参加了。
便不再说话,和巧巧专心享受这难得秋日私情。
眼见要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了,忽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巧巧刹那间神魂归位,才想起现在还是大白天呢,忙嘤咛一声,挣脱赵昊的怀抱,倏地躲进内间去了。
“什么事?”赵公子不爽的问道。
“公子,常科长有要事求见。”马湘兰的声音响起。
“进来。”赵昊没好气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马湘兰便领着保卫处总务科长常凯澈走了进来。看到赵昊那一脸欲求不满的样子,马湘兰不由恍然,没想到巧巧这么个老实人,也敢白日里偷吃。
马秘书便给赵公子倒了碗败火的菊花茶,在他耳边轻声解释说,按照纪律条例,负责情报传递的总务科长求见公子时,哪怕她也是不能阻拦的。
言外之意,奴家不是故意破坏你的好事的。要是还生气,大不了赔你一晚就是……
赵昊这才神色稍霁,看一眼那常凯澈道:“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心急火燎的?”
常凯澈身材胖大,相貌普通,但一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十分有神。他是老爷子培养起来的休宁本乡人,政治可靠,能力过人,而且血脂过高……是赵公子喜欢的男款。
他忙从腋下文件夹里,取出一份密信,双手呈给马秘书道:
“接到京城飞鸽传书,张相公请公子务必半月之内进京。”
南北二京相隔两千里呢,就是坐船半个月也很紧的,所以他得第一时间通知赵昊,以免因为自己的原因耽搁。
当然,也有趁机在公子面前露露脸的心思。只是没想到,却坏了公子的兴致……
赵昊闻报吓了一跳,心说亲亲抱抱不会怀孕吧?他赶紧回溯了一下和小竹子在一起的日日夜夜,确定没有出人命的可能,这才松口气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常凯澈忙将另一份密报奉上道:“京城大乱了。”
赵昊接过来一看,原来历史的车轮已经转动到俺答封贡了。
高拱这次是石头扔进茅坑里,激起民愤了。消停经年的汪汪队再次对他狂吠起来,甚至就连他的学生,嘉靖四十四年进士,监察御史叶梦熊都以俺答汗多年滋扰边疆、杀掠无数为由,上疏反对受降封贡。
在大明官场上,门生公然反对座主,是十分罕见的事情。固然门生要被唾弃,座主却也同样不好过。
因为这意味着连你的门生都反对你,可见你错的有多离谱了?还有什么人会支持你?
第一百六十八章 金陵盛会
在原本的历史上,俺答封贡的廷议一共举行了两次。第一次的结果是反对议和,隆庆皇帝或者说高拱不满意,又下旨重议。
第二次高拱做足了工作,才终于勉强和反对派打平。按规矩,这种情况要恭请圣裁,皇帝就把决定权交给了内阁,这才通过了封贡互市。
赵昊寻思着,估计高拱已经提前算过票了,约摸出廷议时胜算不大了,才会让偶像召唤自己入京的吧。
不然这二位,估计都不怎么想见到他吧。其实赵公子也一样……
但封贡之事,他是不会作梗的。不管之前是个什么情况,俺答封贡之后,持续二百年的明蒙战争终于画上了休止符。此后近百年,双方再未爆发大规模的战争。
不管方法如何,和平终究还是实现了。
当然,蒙古老哥不再那么暴躁了,也不只是因为能通过贸易,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了。还因为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得到了极大的安宁……
万历六年,俺答汗与三娘子共赴青海察布齐雅勒庙,会见西藏喇嘛索南嘉措,皈依了藏传佛教,并先后在归化城等地建立寺庙。
在其扶持下,喇嘛教开始在蒙古广泛传播,继成功驯化了野蛮成性的藏人后,又把蒙古人变成了念佛虔诚,爱好和平的乖宝宝了。为中国的边疆安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虽然觉得这样太便宜俺答了,但赵公子要面对的敌人太多太多,能少一个大敌总是好的。等将来西山岛兵工厂造出马克沁来,大家就彻底是一家人了。
所以这一把,他会支持高胡子的。再说如果走向另一条路,赵公子会丧失对历史进程的把握的。失去大预言术的赵公子,恐怕会变成折翼的天使,会栽得很惨的,而且是脸朝下那种……
不过封贡事件的后遗症也十分严重,因为它几乎是在高拱一意孤行的推动下实现的,严重破坏了大明朝堂少数服从多数的集体决策传统。高拱再度成为了众矢之的,和朝臣尤其是言官们尖锐对立。
在众人的攻击下,高拱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报复,整个人也变得越发膨胀乖张,难以相处。朝堂不太平,官员走马灯似的下台,就连内阁都被他清空了,仅剩一个噤若寒蝉的张偶像……
所以赵公子是不愿意去趟这浑水的,他宁肯当缩头乌龟,也要躲得远远的,捱过这二年再说。
可偶像岳父相招,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去啊……
赵公子只能勉为其难的叹口气,问道:“崇明岛下一班船队什么时候出发?”
马秘书赶紧翻看一下记事本,禀报道:“九月廿五日中午。”
知道公子记性差,她又提醒道:“今天是九月廿一。”
“那后天一早出发来的吗?”赵昊问道。
“可以顺长江而下,直抵崇明岛,应该赶得及。”马秘书闻弦歌而知雅意道。
公子是要参加了莲台仙会才肯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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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就是莲台仙会的日子了。
一大早,通往小仓山的各条街道,便已被前来凑热闹马车花轿,塞了个水泄不通。小仓山管理公司和上元县的官差,不得不拦住所有车轿,管你什么身份,身家如何,都得步行入内。
唯有入围今日仙会的八十一位女史,可乘坐专门的花轿由状元街直入芙蓉池畔,通过安保严格的木桥,登上鲜花锦簇的湖中水台。
那水台有两层楼高,顶上是宽敞的舞台,内里设有若干房间,供女史们候场,以及存放营造舞台所用的各式道具。
为了今日这场盛会,小仓山管理公司是下了血本了。仅仅为了妆点这个水台,就采购了十万支鲜花。菊花、桂花、秋海棠,月季、紫薇、木槿花……上百种锦簇堆艳的鲜花,把个水台妆成了花的海洋,让人们仿佛回到那个叫‘春’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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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看着这水上花台,就已经让观者终生难忘了!
芙蓉池中,环列舟舫如堵墙,那是得到请柬的来宾们,在船上一边吃酒,一边观赏水台上女史们的表演。
池畔一家家酒楼青楼上也都早早满座,客人们命店家卸去包厢的窗扇,从高处观看也别有一番滋味。
当然大部分士子百姓,都只能站在湖边,翘首以望了。不过小仓山的商业已经十分发达了,临近芙蓉湖的商业街、美食街上便有琳琅满目的各式干鲜果品、肴馔汤点、肉圆糖饼出售。还出租桌围坐褥、酒壶杯箸给占据山坡抑或池畔好位置的宾客,让他们能得到更好的观赏体验。
船上、楼上、山上坐着的这三拨有钱人,俗称‘三上有雅’,因为只有他们才有雅兴,购买十两银子一支的金花,一两银子一支的银花,来打赏女史们……船上楼上的金主有钱,打赏金花主要靠他们。山上的宾客也有点小钱,虽送不起太多金花,但胜在人数多,聚沙成塔,一朵朵银花攒起来,同样不能小觑。
可惜最有钱的那位金主是地主,不好抢了宾客们的风头。是以赵昊只吩咐为每位登台女史送上金花百朵,不偏不倚的保证她们最起码的体面就算了。
呃,百朵金花是一千两银子,八十一位女史就是白银八万一千两,足够东方不败李卓吾买下拙政园了……
人们不禁纷纷赞叹,赵公子真是惜香怜玉的佳公子啊。怪不得这些年,秦淮女史们争相想要梳笼了他,都没一个能得逞,也不知最后谁能啖到他的头汤。
但赵昊其实多虑了。
能从活地狱般的教坊司中出落起来的女史们,可不是光靠美貌才艺的,她们的心机手段无一不是出类拔萃,除了开车熟练外,还深谙各种套路。没一个是真正的白莲花,剖开了一看都是七窍玲珑心。
尤其能入围决赛圈的这八十一位女史,大都已经在秦淮河小有名气了,其中又以清倌人居多。想要梳笼她们的恩客多了去了。
自从决定要参加莲台仙会起,她们便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请恩客们吃饭软语相求,放下架子撒娇,给大爷唱曲,随老色胚揩油……总之使出浑身解数,也要换他们今天刷火箭……哦不,买很多很多的金花投给自己。
恩客们被哄得五迷三道,自以为这下可有表现的机会了,无不腰缠万贯而来。轮到自己支持的女史登台表演时,便在雪浪那厮的煽动下,疯狂的购买金花送上台去。
非但不同女史的支持者们在拼命较劲,同一个女史的不同支持者之间,居然也在较劲。你送五百朵,我就送六百多!你送一千朵!我就送一千零一朵,总之要在自家女史的土豪榜上排第一……也不知当了第一有什么福利?
但所谓打铁还需自身硬,你自身的素质不行,光靠托儿刷,是带动不起广大看客慷慨献花的。
不过不用担心,昨日初选时,九十九位经验丰富的花榜考官,已经细细筛选过一遍了。
要知道,自两宋起,开花榜品名妓就风行一时。到了国朝,风月行经过百年沉寂后,如今心学大兴,士人得以从理学压抑中挣脱出来,变本加厉的形成了纵欲之风。社会风气日尚奢靡,狎妓宴饮成为风流之举,能与名妓交往更是光彩至极的人生成就。
虽然起初品藻名妓乃无聊时的游戏,但经过以唐寅、王世贞为首的一代代文人骚客的广泛参与,使之成为了一种风雅时尚,并制定出了整套的评判标准:
一曰品,诗文典则出众者胜;
二曰韵,气度丰仪脱俗者胜;
三曰才,琴曲调度上佳者胜;
四曰色,样貌颖秀拔群者胜。
此‘品、韵、才、色’四者缺一不可,这种标准拔选出来的女史,各个秀外慧中,身怀绝技。此时拿出压箱底的功夫博君喜爱,那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哪个都不会让看客失望的。
在一片狂热的气氛中,看客们彻底头脑发热,恨不得把身上的犊鼻裈都换成金花,投给自己支持的女史。
待到中午时,决出了能登上金钗册前三十六名。而花台上累计收到的金花、银花,折成银两已经超过两百万两了……
不过这些钱也不会全到女史手里,因为主办方会跟她们三三分账,三成归女史,三成归小仓山,三成归红楼诗社,还有一成,则归上元县和应天府平分了。
不然怎么敢折腾这么大?
“这怎么好意思呢。”坐看十万两银子入账,老县令张东官都快乐颠儿了,对一旁的赵昊眉开眼笑的直搓手道:“要是这莲台仙会一年一开就好了。”
“哈哈,没区别的,一年一办的气氛可差远了。”另一边的华伯贞笑道。今天他也投出去五万两,不过都送给一位叫蒋玉兰的清倌人了,可谓下了血本。
唉,这得卖多少袋水泥啊……
说起来,这条最大、位置也最好的画舫上,居然把赵公子在江南的朋友圈基本凑齐了……除了年纪太大的华太师、王梦祥,在家居丧的徐邦瑞,还有发誓再不为妓女花一分钱的项元汴外,几乎都被邀请来了。
可见美女的吸引力就是大啊。
第一百六十九章 法师套路深
芙蓉池中挤挤攘攘,片板不得移动,午宴便在画舫上用了。
好在方掌柜早有先见之明,派几个大师傅带着食材跟上船,倒也不用担心会怠慢了赵公子的朋友们。
刚要开席,雪浪出现在画舫上。
他一现身,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法师,你脸上又添上新唇印了!”
雪浪也不答话,只让侍女在赵昊和华伯贞中间添一个圆凳,又对厨娘道:“快,小僧赶时间,下面给我吃。一碗鸡蛋肉丝面,不要打鸡蛋,不要放肉丝,不要加葱花芫荽。”
“那不就是清水煮挂面吗?”众人捧腹大笑道:“奇怪,你这花和尚不守色戒,却非要茹素。”
雪浪一脸无辜的睁大眼睛道:“你们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夜宿张小娥家里来着。”众人笑道:“这阵子你可没少偷香窃玉吧。”
雪浪便正色道:“小僧只是借宿而已,可不要瞎说,辱了清倌人的清白……出家人坐怀不乱,这是修行的法门,懂吗?”
“我看是双修吧……”众人都哄笑起来:画舫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真是一群庸俗的凡人啊。”雪浪摇头叹气,转向赵昊道:“这世上只有赵施主能理解小僧。”
赵昊眼皮跳了跳,干笑一声道:“你这次出了大力,我就不跟着起哄了。”
“那赵施主要怎样谢小僧呢?”雪浪马上腆着脸凑上来。
却见赵昊已经把头转向另一边,跟张东官说话道:“老大人明年又要三年任满了,不知有何打算?”
“还用问吗?当然是三年又三年了。”张东官抿一口小酒,惬意的眯起眼道:“老朽这个上元知县,给个尚书也不换啊。”
“哦,明白了。”赵昊笑着点点头,刚要再说话,雪浪便抢着道:
“对了赵施主,有件要紧的事忘跟你说了……”
赵昊暗叫倒霉,就知道准没好事儿。
他无奈转回头,神情不善道:“什么事?”
“是这样的。”雪浪便清清嗓子道:“之前见女史们对这头一回举办的莲台仙会兴趣缺缺,小僧便斗胆宣布这次上榜者,都可以向赵施主敬酒求诗词一首。这才一下子这么多人报名。好些有名气的女史都纷纷下场,不是为了别的,只为得赵施主赠诗。公子雅量,必不会让女史们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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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我是奶牛吗,挤挤就会有?”赵昊闻言嘴巴张的老大,半天合拢不上。正册副册又副册,一共三十六位女史,这是要把自己一次榨干的节奏吗?
“这个主意好!”华伯贞那班狐朋狗友却鼓噪起来,纷纷拍案道:“画龙还需点睛,非如此不足以彰显此乃仙都第一等的盛事啊!”
“若是公子为十二金钗一一赠诗,再由画家为她们画像,悬挂在芙蓉湖畔天香阁中,则此莲台仙会必为花国圣典,无出其右!什么秦淮花魁,全都要退避三舍了!”
“就是啊,公子你就咬咬牙应下吧!这可是名垂青史的勾当,千百年后的人们也要仰慕你今日的千古风流啊!”
“女史们可都未曾梳笼呢……”
“赵施主,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啊。”雪浪也跟着起哄道。
“我答应什么了我?”赵昊如今感觉,自己走过最长的路,就是雪浪这秃的套路。他这哪是选花魁啊?根本就是诱敌深入、瓮中捉鳖,压榨自己那点可怜的存货。
“不管怎样,士气可鼓不可泄,赵施主,你可不能毁了自己的莲台仙会啊。”雪浪满脸我为你好道:“赵施主,你就从了小僧吧。”
眼见骑虎难下,赵昊只好勉为其难道:“最多十二首。”
“成交!”雪浪一口答应,唯恐他反悔道:“副册又副册就由小僧、屠施主几人代劳,赵施主只消全神构思正册十二首就好。看,还是小僧疼你吧?”
“谢谢你哈。”赵昊翻翻白眼,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
雪浪却欢天喜地道:“这下又可以为赵施主再出一册《金钗集》了,《初见集》之后三年,终于又续上了。”
说完,他慢条斯理用完了自己的素面,便潇洒告辞而去,回水台向女史们宣布这一大喜讯!
听到那水台中传来一片女子惊喜的尖叫声,赵公子知道,这下赶鸭子上架也得大干特干了。
他赶紧搜肠刮肚,默默检索起自己的库存来。唉,老黄老公老纳对不住了,只能照着你们身上薅毛了……
好在几位毛多。
~~
其实就算没有赵公子许诺的彩头,下午的赛况也会更加激烈。
三十六位最顶尖的女史,按照上午的排名,依次分为十二组。
每组三人依次表演才艺,然后由观众投出金花决定名次。第一名便可跻身正册,第二名则名列副册,第三名只能落入又副册了。
这样既照顾了上一轮名次靠前的女史,让她们分到相对较弱的对手。又给排名靠后的女史一个公平对决的机会,让她们可以绝地反击,不至于让比赛早早失去悬念。
于是下午的比赛虽然人数少了大半,却依然投出了十五万朵金花,把个张东官差点乐颠儿了。
在天黑前决出了十二金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人选。
随着夜幕降临,莲台仙会的高潮部分也终于来临了。
悠扬的洞箫声中,水台上升起一面巨大的白色幕布,牢牢吸引种人们的目光。
人们正议论纷纷,忽然两道雪亮的光柱,投射在幕布上。
然后他们便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那幕布上居然投影出两位女史的巨幅海报……哦不,巨幅工笔画像。
“是王玉儿和杨甄甄!”他们无不惊呼起来。
“居然还会动哎!”一惊一乍的声音响彻芙蓉池。“王玉儿在对我笑,杨姑娘在跳舞!”
音乐一变,琴声响起,幕布上又变戏法似的换成了另外两位女史的形象,依然是栩栩如生的动图……或是冷艳或是火热,或是文静或是灵动,全都截取最能彰显她们美丽的片段。
“齐双双和艾爱儿!”
“姜玉儿和王彩姬!”
“蒋文仙和张奴儿!”
“陈玉英和脱十娘!”
“赵今燕和顾筠卿!”
这就是此次莲台仙会选出的金陵十二钗了。
要不是看着女史们还好端端立在台上,人们真要以为她们被收入‘山河社稷图’了。
“这是仙法啊!真是货真价实的莲台仙会啊,一点不带吹牛的!”这一刻,所有人全都五体投地,只觉目睹了千古未有之盛况。
这时,工匠才们把藏在水台中的数千盏各式各色的花灯取出,悬挂在水台上下周遭。一一点亮之后,登时七彩缤纷,喷云吐雾,令人目眩神迷。
芙蓉池中,数百艘画舫都挂起首尾相衔,如联珠般的羊角灯。与岸上酒楼的无数华灯交相辉映,共同把个芙蓉湖照亮的如白昼,灯影似霓虹,真叫个人间仙境一般。
为十二金钗排定名次的评比开始了。
这一轮的决定权,又回到了文人名士们手中。这也是主办方鸡贼的地方,白天两场土豪当道,赚得盆满钵满固然好,但铜臭气未免重了点。要是晚上还继续靠吸金来排名,难免过犹不及,日后风评受害,反而不美。
所以晚上这一场就与金钱无关了,全靠名士品评来定名次,以此冲淡一下铜臭味。而且只有让文人们拿到最终的决定权,他们心里才能舒坦,才能帮着吹捧啊。才能作文记述,广而告之,让莲台仙会全国闻名,经久不衰。
再者,只要名列十二金钗正册,女史们日后的地位相仿、名声相当,也没必要非得为谁第一谁第二,争竞个你死我活了。这也正是主办方的初衷,做大蛋糕、雨露均沾嘛。
所以白日里紧张浮躁的气氛陡然消散。水台上又恢复了从前品题名妓时,从容优雅的调调了。
十二金钗轮流登台献艺。第一个登台的是王玉儿,她款款坐在台上,轻启朱唇,弹唱了一曲《青玉案》。
天籁之音让听者无不如痴如醉,真叫个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伊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王玉儿表演结束后,便沿着新搭起的‘鹊桥’,凌波微步,来到正对水台的画舫上,聆听名士们给出的判词。
只听红包居士……哦不,鸿苞居士屠隆品云:“瀛楼国色原名玉,瑶岛天仙旧是王!”
须臾,银幕上她的个人画像旁,便投影出这两句判词。
“这评价真高,看来玉儿姑娘此次高居榜首不在话下了!”翘首以待的观众们纷纷言道,然后继续翘首以待。
此时所有人都知道,大明诗坛遮羞布赵昊赵公子,将会为十二金钗赠诗了!这才是画凤点睛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王玉儿谢过屠隆之后,又轻移莲步,来到坐在上首的赵公子面前,敛衽道个万福,然后接过侍女奉上的酒杯,用一双纤纤玉手捧着,奉到赵公子面前。
“求公子垂青赐下仙篇,奴家愿荐枕席,无以为报。”
第一百七十章 翩翩公子,金陵年少风流
赵昊接过酒盅,借着灯光细看这王玉儿,见她气宇温然,鬓发白裙不事妆扮。自是对自身容貌气质无比自信,才敢如此‘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的自信不是没来由的,只见她肌丰而骨柔,服藕丝履仅三寸纤若钩月,轻若凌波。见人不甚笑语,间一笑一语便令人销魂。哪怕在各个绝色的十二金钗中依然夺目出众,也难怪色国老鬼屠隆,都给出这么高的评价。
可想而知,当这样一位小龙女一般的仙子,当众向赵公子说自荐枕席这种话时,赵昊激动的差点把酒杯吞到肚里。
但以他今时今日的修为,惯会人前显圣,只见赵公子潇洒接过王玉儿奉上的美酒,一饮而尽道:“旁的日后再说,本公子先赠汝一首《更漏子》。”
说着他长身而起,朗声吟道:
“斜月横,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声缓缓,滴泠泠。双眸未易扃。霜叶坠,幽虫絮,薄酒何曾得醉?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
秋夜虽然漫长,薄酒一杯,怎么能把我灌醉?我心怀天下,儿女情长只能深埋在心中了。
委婉而不失风度的回答了王玉儿自荐枕席的话。
“好词,好人!”画舫上,登时响起满堂喝彩。在座的有屠隆、魏裳、张九一等响当当的文坛巨擘,他们之前就拜读过赵公子的大作,但都不如这种当面信手拈来,给人以强烈的震撼感。
“这才情,真如银瀚之水啊。”张九一捻须赞道:“吾辈老矣,弗如也。”
“最可贵是这份人性,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啊!”魏裳竖起大拇指。
“赵施主非但是我大明诗坛的遮羞布,还是我大明词坛的擎天柱啊!”雪浪激动的热泪盈眶,飞笔在一片玻璃上写下这首词,让人送去水台上,投影给观众欣赏。
王玉儿更是眉目异彩涟涟,她没想到赵公子会如此回答自己。再不复方才故作调戏的神态,忙深深拜服道:“是奴家唐突了,望公子给奴家个赔罪的机会,好生为公子把盏除靴。”
“还是改日吧。”赵公子笑着摆摆手,暗暗擦汗道,幸亏雪浪那厮给了一下午准备时间,不然一时间哪能想到这么合适的词儿?
这时,第二位也演奏完毕,过鹊桥而来。王玉儿不能再继续蹭红毯了,赶紧向赵公子再次深深一福,还赠手中罗帕,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老弟,你的少年心,把玉儿姑娘的心给勾住了。”这种场合下,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水泥厂厂长华伯贞,也恢复了浪荡老公子的本色道:“不心心相印,岂不让美人伤心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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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把你的美人照料好吧。”赵昊翻翻白眼,将那罗帕收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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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第二位金钗杨甄甄来到了画舫上,这是一位美貌与才华并重的才女。非但花容月貌还善音律,雅好翰墨。丹青上的造诣也很深,画作时称逸品。
甄甄是她的小名,她的大号是杨璆姬。故张九一品云:“旧家虢国还秦国,稀世吴璆共楚璆。”极赞其才貌双绝,举世无双。
杨甄甄向赵公子敬酒后,赵昊一饮而尽,深深看她一眼道:“一首《浣溪沙·杨花》送给杨姑娘。”
杨花轻柔多情,乃古往今来情愫满怀的迁客骚人、浪迹天涯的异乡游子们寄托感情和哀思的信物。跟后世人之‘水性杨花’是两个意思。
说完,赵昊便在席前踱步,长声吟道:“百尺章台撩乱飞,重重帘幕开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好,这首也妙,绝妙好辞啊!”一众名士高声鼓噪,面对这样的天才词人,他们都已经生不出嫉妒之心了。只觉真如雪浪法师所言,此人真乃大明词坛擎天柱,一举改变了国朝二百年词坛暗弱之景象。
“能亲眼观之,亲耳听之,何其有幸啊?”这才第二首,屠隆等人便有化身‘赵吹’的迹象了。
“王盟主之后,必是赵公子执牛耳啊!”余日德感佩道:“我大明文坛终于要兴盛了。”
杨甄甄这种女文青,更是彻底沦陷在这首“杨花”中,她双手捧心,痴痴看着赵昊。只觉这位初次见面的公子,把话都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杨甄甄热泪顺着娇嫩的面颊滚滚而下,哭花了妆也不在乎。她也将自己的罗帕双手奉上,可怜楚楚道:“人生难得一……知己啊……还望公子莫嫌奴家蒲柳之姿……”
赵昊赶紧接过手帕,让人把哭成泪人的杨甄甄扶下去。
“得,又俘虏一个。”待她一走,华伯贞等人便叹气道:“公子,管杀不管填可不行啊。”
“去你们的。”赵昊理都不理这些老色胚,万众瞩目之下,他的人设不能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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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位齐双双,号兰玉。人如其名,体自幽兰香。登临画舫后,满席香醉忘忧。见者惊如洛神湘妃,真一代佳人也!
老色胚们流着口水品云:“丽质人如玉,幽香花是兰。汉宫宜第一,秦史合成双!”
直接把她拔为第一了。
可见嘴上都说重才女,见到真正香喷喷的国色美人,就全都露了本相。
赵昊也在那香气袭人,有些迷醉了,目光迷离饮下齐双双敬的酒,方缓缓道:“这首《清平乐》赠与姑娘。”
说完便幽幽吟道:“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他停顿一下,深吸口气,顿觉芬芳满腹,方接着吟道:“软风吹遍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公子何须伤春伤别,奴家永远等着公子。”女状元鼓足勇气的说完,将手中罗帕塞到他怀里,便羞红了脸慌乱退去。
赵昊手攥美人香帕,细嗅一下,已彻底不知今夕何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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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位艾爱儿,身姿瘦长娉婷,清扬妩媚,自词翰书画歌舞箫管蹴鞠走马六博无不擅场,是金陵城顶尖的围棋高手,能解人意无所不靡。
老色胚……哦不,老名士们也是很捧这种消遣解闷第一流的美人,品云:“六宫独倾国,一笑可留春。”
赵公子也是难得见到,这么个无论样貌性格还是爱好,都符合四百年后审美的美人,自然要大赞一番了。饮下艾爱儿的酒后,赠诗曰:
“楚楚腰肢掌上轻,得人怜处最分明。千围步障难藏艳,百合葳蕤不锁情。
朱鸟窗前眉欲语,紫姑乩畔目将成。玉钩初放钗初堕,第一销魂是此声!”
“好诗好诗!”屠隆等人见终于来了首诗,而且是一首多年难得一见的好诗,不禁拍案大赞道:“赵公子的诗,要比词还见功底!”
艾爱儿含羞道谢,还赠罗帕后,赵公子忍不住低声道:“日后若有难处,可找齐大家帮忙。”
“看来老弟很中意此女啊。之前的矜持荡然无存了。”待到艾爱儿欢天喜地下去,华伯贞等人笑道:“想听听‘第一销魂是此声’,那今晚就梳笼了她吧。要是实在喜欢,我们这就帮你赎身。”
“呵呵……”赵昊已经有酒意了,指了指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真是好兄弟,讲义气。可惜他已经无福消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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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位姜玉儿,生得修而姱绣,慧而婉媚。眉妩而意传,目转而心结。不用说话,不用动作,只用那双勾魂摄魄的大眼睛,就让满船的男人失魂落魄。
屠隆品云:“风月宜为主,心情共此君”。
赵公子饮尽姜玉儿敬酒,在她柔情似海的目光中,熏熏然道:“这首《眼儿媚》,赠与姑娘。”
然后他便目不转瞬看着姜玉儿的眼睛,缓缓道:
“一寸横波惹春留,何止最宜秋。妆残粉薄,矜严消尽,只有温柔。当时底事匆匆去?悔不载扁舟。分明记得,吹花小径,听雨高楼。”
“好!太好了!”一众名士骚客,都已经词穷了,不知该怎么变着花样夸了,只能一句卧槽走天下了。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姜玉儿秋波流转,含情脉脉还赠香帕,将自己要说的话,都通过那热辣辣的目光,传达给了赵公子。
~~
第六位金钗王彩姬。玄发而明眸,丹唇而皓齿。瑜骨而雪肤,标格闲逸如野鹤在汀渚,神情清爽若芙蕖之蘸秋水。
王世懋品曰:“璠屿蕴藉昆山璧,明丽婵娟倚月宫。”
赵公子饮尽敬酒之后,赠《玉楼春·白莲》曰:
“娟娟片月涵秋影,低照银塘光不定。绿云冉冉粉初匀,玉露泠泠香自省。
荻花风起秋波冷,独拥檀心窥晓镜。他时欲与问归魂,水碧天空清夜永。”
王彩姬听了,神情郑重的向赵昊行礼道:“奴家受教,今日得此‘水碧天空清夜永’之心,此生无憾矣。”
说完又福一福,便翩然而去,并未留下她的罗帕……
赵公子不禁暗暗反省,这次装的有点过儿。
不过这是好事儿啊,生怕多情累美人嘛。
赵公子有点不爽,是因为破坏队形了,才不是因为没收到香罗帕呢。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我是人间惆怅客
小仓山下,花海灯山,水汽氤氲。芙蓉池中,光影璀璨,霓虹荡漾。
乐班伴奏声中,赵公子新鲜出炉的大作,依次浮现在水台幕布上,与女史们瑶池仙子般的画像交相辉映。
观众们彻底沉浸在这无与伦比的神仙享受中,完全忘记了今夕何夕。都觉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的几回见?
此时,第七位金钗蒋文仙来到了画舫上。
她本名玉兰,文仙是她的号,可见又是一位文学少女。正是华伯贞砸下重金力捧的那位。
满船骚客都知道名花有主,还得顾忌着华伯贞的感受,判词不好太过露骨,便品云:‘文字本超俗,仙籍近题名。’
赵公子礼貌的接过蒋文仙敬的酒,见她只痴痴望着年纪可以当她大爷的华伯贞,就知道这又是段虐恋的戏码。
便朝华伯贞眨眨眼笑道:“这首《画堂春》赠与二位。”
接着,华伯贞与那蒋文仙便听他吟道: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那文仙姑娘果然被触动了心弦,潸然泪下的喃喃道:“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听着这首苦情至极的小令,华伯贞饶是铁石心肠,也化成了绕指柔。他红着眼圈长长一叹,朝赵昊深深一揖道:“受教了。”
“你跟我说什么?”赵公子却侧开身,笑道:“谁说过别管杀不管填来着?”
“文仙,你若不嫌弃,日后便随我去西山岛定居吧。”华伯贞一脸坚决的当众许诺道:“放心,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的。”
蒋文仙泪珠成串,哽咽点头道:“我愿意。”
“只是我那里条件简陋,还灰不拉几的……”华伯贞忽然想到自己住在水泥厂边上。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蒋文仙便用赵昊所赠小令的最后两句回答,顿时引得满堂喝彩。
最后,一对新人朝赵昊深深拜服,就要相携而去,还是被雪浪叫住。不管日后怎样,今晚十二钗是缺一不可的。华伯贞这才不舍的目送蒋文仙回到水台。
得,又少了一块香罗帕。
~~
接下来过鹊桥的是第八位金钗张奴儿。
只见她颜光莹洁,秀发如瀑委地,宛若神仙妃子。
老色胚品云:‘真从王母班中来,下谪人世赏芳兰。’
赵公子赶紧搜肠刮肚寻章摘句,怎么也得赚到这块香罗帕。
谁知那张奴儿朝赵昊敬酒后盈盈下拜,便直勾勾看着雪浪,幽幽道:“求公子也写一首,让浪浪也回心转意吧。”
“浪浪?”赵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众人也纷纷起哄。
“雪浪法师,还说你是清白的?”众人便调笑道:“张小娥,你不要怕,我们替你做主。”
赵昊这才知道,原来张奴儿就是张小娥,奴儿跟文仙一样,是她们的字,或者说花名。
雪浪法师是从来不知道害臊的,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张檀越,小僧那夜不是跟你说的很清楚了吗?我要离开大明了,大家日后不再相见,也千万不要挂念。”
众人心中骂道:呸,渣男还这么理直气壮。
“可是奴家忘不了你啊……”张奴儿伸手扯住他的袍袖道:“你这样的妙人,哪能去海外蛮荒之地?金陵才适合你。大不了,奴家养你就是。”
“赵施主……”雪浪求救的望向赵昊。
赵昊不禁冷笑,对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家伙,只能说砸得好。
“小僧本打算明日就启程赴耽罗岛……”雪浪又道。言外之意你要是不帮我摆平,我就不去了。
赵昊在背后伸出一手,五年。雪浪毫不犹豫点点头,显然被这张奴儿缠怕了。
赵公子便对张奴儿笑道:“那将这首《情诗》送给二位。”
继而众人听他清声吟道:“入山投谒得道僧,求教上师说因明。争奈相思无拘检,意马心猿到卿卿。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雪浪像被闪电击中一般,双手合十,面现圣洁之色道:“多谢赵施主棒喝,小僧确实自欺欺人了。”
“诗词也是如此,你日后要专心佛法,不要总是沉迷小道。”赵公子宝相庄严的教训一句,再看向张奴儿道:“姑娘,你请回吧,他终究还是要走另一条道的。”
“是,公子……”张奴儿朝赵昊道声谢,忽然上前抱住雪浪,在他锃亮的脑门上印下一记朱红的唇印,这才洒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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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唏嘘声中,第九位金钗陈玉英过了鹊桥。此女解文意,一根竹笛吹得出神入化。她人生得娇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更兼眉若笼烟、眸光忧郁,极具多愁善感的气质。
屠隆品云:“芳英春驻色,雅调玉飞声。”
赵公子也不知不觉被激发起保护欲,饮了她敬的酒,让陈玉英坐下听自己吟出一首《浣溪沙》道:
思路客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好!这首‘我是人间惆怅客’,可谓今日之冠矣!”雪浪马上高声叫好,似乎也没怎么反省。
众人也是跟着大声喝彩,觉得赵公子这首堪比‘最是人间留不住’了。
“赵公子真是人间痴情种啊。”水台上,女史们看到这首词,不禁暗暗较劲。若能把这位谪仙人般的公子拿下,可比争竞名次强之万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杨甄甄捧着面颊喃喃道:“从前读这首《思帝乡》总觉得韦端己太夸张,原来只是我们见识太浅,没遇到这样的人物……”
王玉儿、齐双双、姜玉儿、艾爱儿也是一齐点头,心中难免暗自揣测,罗帕已赠出,不知赵公子会不会滚到自己碗里来?
王彩姬却在后悔,方才为何要装清高不赠罗帕?这下轮也不会轮到自己了。
接受这首词的陈玉英更是娇喘微微,西子捧心,泪光点点的奉上自己的香罗帕,又将沾着淡淡红唇印的横笛相赠,楚楚可怜的央求道:“赵公子,你可一定要来啊,不然玉英我定会相思成疾的。”
“好……”赵公子心一软就要答应下来,幸好连理公司的铁幕及时浮现,让他悬崖勒马道:“日久天长,会有机会的。”
“那奴家就静候佳音了。”陈玉英这才姣姣怯怯、恋恋不舍的走了。
~~
接着是第十位金钗脱十娘。脱这个姓,一听就是蒙元贵族改姓,当年朱元璋把大批的元朝王公家眷充作乐户。但能教坊司中出头的绝少。
道理很简单,名妓都是被名士们当做明珠捧起来的。大明和蒙古两百年来都在打仗,狠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去捧他们的后代?
这也正说明,脱十娘美到什么程度,居然能让明朝人放下民族仇恨,把她捧上了十二钗正册。
只见她身材高挑,落落大方,样貌绝美,英气勃勃,真叫个‘长裾珠履飒轻尘’,让见惯了南朝金粉的众文士不由耳目一新。
品云:‘北方佳人颜如花,琼楼十二凌青霄。’
这又是赵公子喜欢的那一款……好吧,赵公子也确实博爱了点儿。
脱十娘也十分大胆,将敬酒改为把盏,当众喂赵公子喝下了第十杯酒。
赵昊也酒意上涌,愈发放浪形骸道:“一首《蝶恋花》献给脱姑娘。”
说着他便踱步吟道:
“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
听他如此夸赞,脱十娘开心的跟什么似的,将自己的香罗帕往他手中一塞。
赵公子发现手中哪是什么香罗帕?而是一个绣着鸳鸯戏水的湖绸肚兜。
“刚脱下来的。”脱十娘凑到他耳边,向他抛个媚眼道:“你若不来,奴奴就去找你,天南海北你也跑不脱。”
“……”赵公子登时酒醒了大半,想把那肚兜还回去,当众宣布自己是个耙耳朵。但那样辛辛苦苦建起的人设不就全崩了?
他便硬着头皮嗅一下犹带美人残香的肚兜,笑道:“指日可待。”
脱十娘在他腮边献上香吻,这才满意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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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位赵今燕。举止风流,姿容蕴藉,媚骨天成,体格风骚,正是让男人恨不得吞到肚里,一丝都不剩的那种。却偏生其诗清越,颇胜诸美,让人五体投地,谁说胸大就无脑的?
老色胚品云:“旧月映汉宫,今日赵飞燕。”
赵公子赠以《苏幕遮》一首,曰:
“燕声娇,花影碎。日过窗西,犹自厌厌睡。一线情丝常似醉。九十春光,半拥鸳鸯被。靥销红,眉敛翠。便到沉身,总是多情泪。说与东风都不会。镜子裙儿,晓得人憔悴。”
许是受了脱十娘的刺激,欢喜的赵今燕也奉上香吻,后竟以自己小巧的绣鞋相赠,惹得画舫众人艳羡不已。
这得亏还剩最后一位,不然还不知得升级到什么地步。
ps.可算写出来了,感觉自己被掏空啊啊啊啊。这是去年就构思的情节,没想到难度这么大,简直要把自己给活活逼死啊……
第一百七十二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最后一位顾筠卿,小小年纪便已是名满江南的昆曲名伶,她丰姿秀冶、庄妍靓雅,嗓音纤柔婉转,就之如啼。且又条畅文义,凡遇古今辞曲,一寓目即上口。下笔飘瞥,宛有绪致,为群俊艳羡。
昆曲是这个年代的流行歌,顾筠卿就是大明邓丽君啊。屠隆、魏裳、张九一等人,无不精擅填词度曲,自然对顾筠卿另眼相看。
于是品云:“雪中翠竹愈青青,人间何独伯牙情?”
且这顾筠卿温柔似水,真如大家闺秀一般。向赵公子规规矩矩的敬酒之后,便敛衽静待他的佳音。
“赵公子,自古诗词曲不分家。今晚诗词皆备,却还没有一首曲哩。”赵昊正沉吟间,屠隆忽然开口道:“可否为我曲坛添一首压轴之作?”
华伯贞、王世懋等人闻言面色大变,他们可知道赵公子五音不全,对昆曲更是一窍不通。刚要替赵昊遮掩过去,却听他半点不迟疑道:“有何不可?那就将这首《皂罗袍》赠予卿卿!”
赵昊连饮十二杯酒,已经彻底进入酒后亢奋状态。当年曹操酒后寝取人妻……哦不,横槊赋诗,兴头上捅死了刘馥。可见酒精多可怕,这时候要是在北国赏雪,他能连‘江山如此多娇’都给带出来。
顾筠卿便凝神静听,只闻赵公子拖着长音悠然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好!”屠隆等人轰然起身叫好。“好一个‘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张九一激动道:“公子世无双啊。一开口就稳压国朝曲坛一大截呀!”
“先住口,听公子说完。”魏裳忙低喝一声。
张九一赶紧捂住嘴,唯恐打断了赵公子的灵感。
好在赵昊从来不需要灵感,他只要记性够好、脸皮够厚就成。
只听他接着吟道:“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再看那顾筠卿顾不上道谢,魔怔了一般立在那里,推敲少顷,便轻启朱唇,迫不及待清唱一遍。
她那如珠落玉盘般清脆,又如春雨般缠绵悱恻的歌声,飘到临近的船上,听者无不如痴如醉。
临近一条船上,李贽正在招待一班江西来的同门,一个姓汤的清秀青年听得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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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唱罢,金陵十二钗品评终了。评委们正紧急合议,决定最后名次时,却见一口气赠出十二首绝妙诗词曲的赵公子,缓缓起身离席了。
“公子何往?”众人忙问道,心说莫非酒喝多了,要尿尿吗?
也对,才子帅哥有钱人都肾虚嘛,何况赵公子既是才子又是帅哥更是有钱人……不肾虚才怪呢。
却听赵公子悠然道:“十二金钗皆阆苑仙葩,倾国倾城。尔等非要再分高下,太煞风景,吾不忍闻,先退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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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朝众人一抱拳,便一挥衣袖,潇洒至极的向楼梯口走去。
“得,让公子一说,老夫也觉得这是焚琴煮鹤之举了。”魏裳苦笑一声,摇头看着手中尚未全排完的名次。齐双双、赵今燕、王玉儿,赫然位列前三……
“公子留步啊。”金陵十二钗也一同娇声叫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是啊,美人赠你香罗帕,而且是十片,今晚总要应一位的邀吧?”众人也劝道:“可不能让这姹紫嫣红开遍,都都付与断井残垣啊……”
在秦淮河畔,女史们若以香罗帕相赠,那就是给你直入闺房的通行证。赵公子拿到九张房卡,众人都很好奇他到底会‘赏心悦事谁家院’?
女史们更是紧张的不要不要,仿佛赵公子的选择,才是真正的桂冠一般。
赵公子的目光缓缓在十二钗脸上滑过,真是心动幡也动啊。
然后他却微微摇头,目光便变得干净到几乎透明,接着悠然吟出一首《采桑子》道: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近来怕说当年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满场皆寂,这是何等纯粹纯洁的高贵心灵呀。给他发房卡简直就是在玷污大明的瑰宝啊……
待十二金钗回过神来时,早已不见了赵公子的身影。
女史们一个个怅然若失,就连那刚被雪浪甩的张奴儿,都感觉自己又被甩了一次。
我还送他兜兜……脱十娘都自责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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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留云山居的马车上,赵公子醉态可掬的靠在马姐姐的大腿上,紧紧搂着她纤细的腰肢,似乎酒劲上来了。
马湘兰一边吩咐马车尽量慢些,一边为赵昊按摩解酒。
她今晚心里可谓五味杂陈,看着台上的金陵十二钗,马姐姐就仿佛看到了昨天的自己……抑或以自己‘并不出众’的美貌,还进不了正册哩。
这让她既庆幸自己当初的果断,施行了正太养成计划,用了一千天时间,把‘正太’养成了‘正木’,得到了所有秦淮女史都万分羡慕,却已经照搬不来的好结果。又感到深深的自卑,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其实没资格在这里一般……
转而她又暗自庆幸,连理公司成立的好,成立的好及时,不然以公子来者不拒的毛病,这莲台仙会非要变成他的选妃大会不可。却又感到深深的负罪感……公子之前已经多久没作诗填词了?今晚竟让金陵十二钗一下激发出这么多佳作来。
看他今晚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灵感,可见才子是离不开美酒美人的。姜白石有云‘青楼梦好,难赋深情’,没有这些‘雨恨云愁’,唐诗宋词元曲都要减色大半吧?
公子是天赐大明的诗坛遮羞布、词坛擎天柱,今日还开发出了填曲的能耐……这样的人物大明前无古人,怕也是后无来者了吧?才十八岁就用铁幕围起来,让他束手束脚,实在是犯罪啊!
正柔肠百结间,赵昊忽然睁开眼,伸手抚摸着她凝脂般的香腮道:“当然是梦里云归此家院了……”
听到赵昊这句话,她的身与心一下子都软了下来。顿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之一。
“还有巧巧呢。”马姐姐忙心虚的提醒一句,却见他已经又沉沉睡去。
马秘书便弯下腰,甜蜜亲了下去。
嗯,芬芳的果实最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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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赵公子顶着还隐隐作痛的脑袋,被马秘书和巧巧穿戴整齐,不情不愿的回芙蓉池东码头坐船。
不抓紧时间赶到崇明,就要误了船了。
莲台仙会昨天夜半结束,据说还有盛大的烟花表演。不过赵公子那时正醉着,什么都没看到。他只见此时的芙蓉池内外一片狼藉,不收拾个几天都没法正常营业那种。
但这点儿代价,换来的是莲台仙会一炮而红,很快就会名震江南,乃至全国闻名的。
何况还有将近四百万两的毛收入……赵公子有小仓山管理公司七成的股份,这一下他账上至少进账五十万两白银。
他喵的,做平台真赚钱啊……看到马秘书呈上的报告,哪怕财大气粗的赵公子,也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没想到,你打赏了八万两,最后还能净赚五十万两。”马湘兰也是无语了,难得发表感慨道。
“正常,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赵公子呵呵一笑。
这时码头到了,他下车刚要上船,就见李贽也领着一伙人,急匆匆往码头赶。
高武看向赵昊,意思是,要不要拦下他们?
赵公子摇摇头,李贽的朋友圈可是很彪悍的,不要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
果然没猜错,来到码头上,李贽一介绍,竟是罗汝芳、何心隐这对泰州学派的巨擘,受他邀请联袂而至,共商卓吾女子学校的办学事宜。
此外,还有罗汝芳的老友汤尚贤和弟子汤显祖……汤尚贤是汤显祖的爹,爷俩今年还一同进了南昌贡院,参加了江西乡试。
乡试一结束,爷俩也不管成绩如何,就跟着何罗二人来金陵散心了。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放在肆意张狂的泰州学派简直就是小儿科。
其实主要也是因为爷俩都没指望能中。汤显祖虽然二十一岁还年轻,但他爹已经七战七败了……谁知昨天收到家里日夜兼程送来的急报,说爷俩一同高中,让他们赶紧回去。
昨日有莲台仙会,那就是家里房子着火也不能走啊。所以众人今天一早就爬起来,到码头来赶船了。
李贽引见完了,指着汤显祖笑道:“这家伙昨晚听那顾大家唱你的《皂罗袍》,竟哭得稀里哗啦。”
赵昊听说昨晚汤显祖居然也在场,饶是他面皮厚如城墙,此时都有些发烫了。
李贽自然不知道赵公子做贼心虚,还在那里饶有兴致的讲述道:“他爹奇怪的问‘儿子,你哭啥?怎么,舍不得这金粉仙都?’”
“小汤抹一把泪,哭着说道:‘不是,我就听着这首‘良辰美景奈何天’,就忍不住悲从中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过……就像这唱词是从我心里被人偷走了一样。”
“哈哈哈!这说法新鲜。”众人知道他有这方面的才情,只当他是被这曲击中了心弦。
就连汤显祖都不好意思的笑了:“卓吾师叔,那是我私下里失言,你还当着赵公子的面揭短?”
ps.这十二金钗,都是真实存在于嘉隆万年间的秦淮名妓,包括她们的美貌、特点、都非杜撰。其实这本书里,只要不是一看就故意搞笑的名字,基本上都是史有可查的人物。我故意给虚拟人物起那种辨识度很高的名字,就是为了便于读者区分开。
第一百七十三章 泰州学派
汤显祖大概是在万历二十六年弃官归乡后,才潜心于戏剧创作的,牡丹亭直到万历四十五年才问世。
此时,初出茅庐的汤显祖,满心都是对明年金榜联捷,未来修齐治平的憧憬。还不知道自己日后并不会成为一名杰出的官员,而将以戏剧名传千古,号称东方的莎士比亚。
所以他更不会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代表作中最画龙点睛的一段唱曲,已经被对面的赵公子无耻剽窃出来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赵公子心道:‘要是知道你在场,本公子定然朝洪昇孔尚任下手了……’
因此赵公子对小汤公子格外和颜悦色道:“不要紧,你若喜欢,这首《皂罗袍》就送给你。”
“那怎么好……”汤显祖忙诚惶诚恐道。
“听我说完。”赵公子一摆手,笑道:“昨日酒后无状,已经不记得这首曲是怎么来的了。更兼我也不会度曲,如此天成佳作不将其写进戏里实在可惜。既然这曲是从你心中偷出来的,那我今日就还给你,期待你将其完整写成剧本,第一场一定要放在芙蓉池演啊。”
他这番话说得汤水不漏,只盼不要影响《牡丹亭》问世,那可是中国文化不可或缺的瑰宝啊。
“公子慷慨雅量,真让小生无比心折啊。”汤显祖闻言深深作揖,心中涌起一种失而复得的莫名感动,竟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
“小生一定早日将其写出,不复公子厚望!”
“没问题的,我看好你哦。”赵昊笑着扶起汤显祖,又觉得仅仅物归原主,不足以弥补对方,便打算用大预言术给他算一卦。
只见此人虽眉清目秀,眉宇间却带着几分与李贽相仿的疏狂不羁之色。那罗汝芳、何心隐亦是如此,可见泰州学派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异端。
当然,李、罗、何若算异端四期的,他最多也就是一期,还属于早期良性异端阶段。
但就这,已经足以让他命运坎坷了。如果自己不干涉的话,汤显祖将明年会试落榜,深感自己的不足后,他到江南遍访名师,游学苦读。六年后已是名噪天下的才子,可拾青紫如草芥了。
然而他踌躇满志进京时,却因为过于出名,被张偶像相中,想把闺女嫁给他……大雾,是想让他和自己的儿子们交朋友。并暗示只要他同意,就把状元给他安排上。
换了常人自然求之不得,可泰州学派跟张居正天生犯相,所以小汤就拒绝了。
汤显祖敢拒绝不谷的爱护,科举自然也会拒绝他,落榜在所难免。结果同意和小布谷们做朋友的沈懋学中了状元,张家二公子嗣修是榜眼……
三年后,小汤再次进京赶考,不谷还是锲而不舍,不计前嫌的还想让他跟儿子交朋友。因为这次敬修和懋修还要参加会试……汤显祖却依然不肯,所以又落榜了,而懋修中了状元。
最终,知道张居正驾鹤西游,他才终于中了进士。
赵公子想说你日后别那么头铁了,跟我未来舅子做朋友有什么不好的?考个状元它不香吗?我上杆子给他当女婿说啥来着……
但转念一想,似乎没有这些人生挫折,也成就不了这位大明最伟大的戏曲家。自己要是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似乎还是害了他……
想到这儿,赵昊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努力,争取让莎士比亚,被叫做‘西方的汤显祖’……”
“嗯。”汤显祖重重点头,但心里未免嘀咕,赵公子文雅到骨子里的人,怎么忽然爆出粗鄙之言?
莫非这就是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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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雪浪终于带着十几个小沙弥赶到了,他要搭赵昊的船去耽罗岛。
赵公子唯恐这厮反悔,赶紧命人开船。也幸亏走得早,女史们都还没起,不然难免又要上演十八相送了……
因为汤家父子要回江西,所以双方并不同路,出了玉林河就道别各奔东西。
罗万化和那何心隐却跟李贽一起,跟赵昊一起上了科学号。
雪浪一上船就钻到舱里补觉去了,这阵子忙活莲台仙会的事情可把他给累坏了。
赵公子也打算一起睡个觉……当然是分开睡了,却被李贽给缠住了。说罗万化何心隐两位朋友有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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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州学派不讲师道纲常,门内不论长幼,皆以朋友相称。
赵昊就知道,李贽带着两个异端上船,绝不是为了省俩船费那么简单。不过他也很有兴趣,跟几位真正的启蒙思想家聊一聊。
此时虽是深秋,但天气晴好,江面无风,赵公子便在船艏甲板待客。
不一会儿,罗汝芳和何心隐上来了。两位老先生都五十多岁,前者戴唐巾穿圆领,与教书先生别无二致。后者却穿着木屐短褐、高高挽着裤腿,露出一双精壮的铁腿,脖子上还挂着个缀了补丁的破斗笠。
要不是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何大侠,赵公子还以为是职业法师刘海柱来了呢。
“咦,法师……哦不,大侠的大宝剑呢?”赵公子见何心隐神色不善,忙笑问道。
“被你手下护卫搜走了。”何心隐不爽道:“他们还抠老夫的后门,我那你能藏暗器吗?”
“抱歉抱歉。”赵昊忙替高武他们赔个不是。不过也能理解,谁让何大侠一看就不是善类呢。
何况他也确实是通缉犯。江西按察司发海捕文书,画影图形到处捉拿他呢……
若何大侠知道,有四支短铳暗中瞄准他,只要他稍有异动立马击毙,不知会作何感想?
“哼。”换了往常,何心隐早就一走了之了,但此时有求于人他也只能忍了。
赵昊请两人和李贽围着圆桌坐定,亲手沏开功夫茶,笑道:“早就对泰州学派如雷贯耳,今日终于可以好好请教一番了。”
“哦,赵公子不视我等为异端?”罗汝芳不禁笑问道。
“科学不也被视为异端?咱们大有共同语言啊。”赵昊将三人面前的茶盏,沏上亮红色的茶汤道。
“这哥窑的金丝铁线盏,单品就得上千两一个吧?”何心隐用骨节粗大的手掌,把玩着待客的茶杯道。言外之意,我们会有共同语言?
“夫山先生着相了。”赵昊不禁暗骂,怪不得张相公要弄死你,这嘴太欠了。但此人于他有大用,要的就是他这份狂劲儿。赵公子自然不以为忤道:“泰州学派不是素来不问渔樵与商贾,一视同仁吗?本公子交朋友,就从来不在乎对方有没有钱。”
“那是,反正都没你有钱。”何心隐撇撇嘴,反唇相讥一句便不复再言。
罗汝芳有求于赵昊,唯恐何狂这张臭嘴惹到对方,忙接过话头,跟赵公子在江风中品茗论道开了。
赵昊对泰州学派十分感兴趣,并不是仰慕他们这副狂放的做派,而是这个学派真的不一样。
他们开天辟地头一次,不以统治阶级的视角来阐述政治。
过往的诸子百家,列圣先贤,都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不论儒道法,所设计的理想蓝图,总是以对远古社会的美好回忆为基础,所谓‘治世之民,无知无识,纯朴浑沌’。总之想方设法,让老百姓都变成目不识丁的淳朴红脖子,政府说啥信啥,彻底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社会治理成本就能大大降低,则所谓治世就降临了。
然而泰州学派截然不同,他们打破了所谓‘道’的神秘性和贵族性,强调道就在百姓的生活中,既所谓‘百姓日用即道’。并由此发轫出一整套相当完善的平民主义、民本思想。
他们的‘自然情欲论’反对灭人欲、存天理,主张尊重平民的正当生理心理需求,不能只许自己敛财扒灰,不让百姓贪财好色。
他们大力破除对古圣和书典的迷信,反对孔孟教条,主张‘学者当尽扫古人之刍狗,从自己胸中辟出一片乾坤,方成真受用,何甘心死人脚下?’
他们甚至冲击传统的君臣父子伦理,认为应该人人平等,所有人都像朋友一样相处。不存在谁天生就应该服从谁,谁天生就可以凌虐谁,所谓‘无君无父非弑君弑父’……
他们还告诉百姓,不需要抛开正常的生活去向圣人学习。圣人反而应该向百姓的生活学习,这种学说当然会增强平民的自尊和自信,刺激平民阶层的觉醒,让他们千百年来头一次,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明白自我的价值,追求自我的幸福!
这不是思想启蒙又是什么?这不是思想解放又是什么?
更可贵的是,泰州学派还跳出了阳明后学袖手谈心性的窠臼,身体力行的传道受业解惑。且
头一次做到了真正的有教无类,倾心教授田间农夫、贩夫走卒、市井小民。
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艮讲学时,便在门上写明‘此道不以老幼贵贱愚贤,有志愿学者,传之!’
他一生无数,其中有名可查的弟子中,便计有农夫、樵夫、陶匠、盐丁等487人。这近五百名弟子,又继续深入田间地头,市井街道,将他说人话、通人情、启人心的学说传遍全国。
所以李贽并不是特例,他只是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而已。他的成功,建立在泰州学派无数同门默默教化百姓的基础上。他收女弟子的行为,也只是泰州学派一贯主张的延伸罢了。
ps.骚完了进入圣贤时间,刚写完一章,不想再熬到两点多了,再写一会儿,明天早点起来接着写。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何大侠的乌托邦
这天赵公子和罗汝芳聊得分外投机,大家果然从彼此身上,找到了许多共同点。
比如他们同样是平民视角,科学和泰州学派的研究对象,都是百姓日用等一切治生之事;同样重视基础教育,同样反对理学权威,同样重视工商等等。
虽然双方还存在本质的不同,但已经不妨碍彼此生出知音之感了。
说到入巷处,罗汝芳忽然满脸遗憾的长长一叹道:“若吾师山农先生在此,见到有公子这样的知己,定然会欣慰的拍着大腿道,吾道不孤,吾道不绝也。”
“我也很仰慕山农先生。”赵公子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便关切问道:“听闻他蒙难数载,不知今在何处?”
王艮去世后,颜钧颜山农就是泰州学派的扛旗手。这种会严重动摇统治根基,扰乱社会秩序的学派,当然要被统治者打为大逆不道,坐牢杀头都是理所应当的。
嘉靖四十五年,颜钧到扬州买船南归,被应天提学耿定向派人诱往太平府讲学,未有几日,即遭逮捕,解往南京监狱。但大明没有思想罪,官方没法因为目之为‘少正卯’就开刀问斩,必须找到合适的罪名才行。
所以就给他按了个‘倒卖淮安官船罪’,可反复查证,‘并无一处属实’,便对他大刑伺候,企图屈打成招。颜钧身陷囹圄,受尽折磨,刑棒如浆烂,监饿七日,死三次,继遭瘟痢,共将百日,幸喜未死。终经赵贞吉、罗汝芳等人多方设法营救,隆庆三年才募金‘完赃出戍’……认下了罪名、交了罚款,发往岭南戍边。
听到罗汝芳的含泪讲述,赵公子不禁暗叹,算起时间来,这颜山农和画家作家还是狱友呢。当初自己去南刑部大牢时,八成也见过他吧?
他不禁扼腕叹息,自己怎么不早知道这事儿?不然当时凭着李春芳的条子,顺道就把他也捞出来了。早一年就能超脱苦海,也免遭戍边之苦了。
“唉,当时也不认识公子啊。”罗汝芳说完转念一想,那时候李贽就已经跟赵昊混了,他要是开口还真能帮得上忙。可惜李贽也不知道,这孩子有那么大能量,便把机会白白错过了。
“不过好在家师运气倒也不错,他到岭南入戍才七日,广东俞总兵便发牌文敬聘他为军师,还为他治好了伤病。之后,家师为俞总兵谋划甚是得力,又被推荐到广西巡抚幕中,所献之策,着着皆奇,力助殷中丞平定韦银豹之乱。”
“我们都指望他能凭此功劳,得释返赣。”罗汝芳颇为自豪的说完,又黯然一叹道:“然而前番叙功名单出来,并无家师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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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很正常,主帅将幕僚之功据为己有是常事,何况那殷正茂还是个贪赃枉法的小人。”何心隐冷声道:“俞大猷倒是个厚道人,可惜放屁都不响。”
“赵阁老知道此事吗?”赵昊轻声问道。他知道赵贞吉与泰州学派渊源极深,素来与罗汝芳被视为泰州派的两大柱石。
“当然是知道的,”罗汝芳叹口气道:“但如今他的处境有些微妙,不开口可能还有希望,一开口反倒没戏了。”
“所以近溪先生的意思是……”赵昊缓缓点头问道。
“劳烦公子此番进京,看看能不能替家师说两句公道话?”罗汝芳巴望着赵昊道:“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他也知道达官贵人们都不想跟思想犯扯上关系……
“这样啊……”赵昊露出沉吟之色。
“此事只是赵阁老不便开口,公子出面的话,应该会大有不同吧。”
“近溪先生放心,此事义不容辞,包在我身上了!”赵昊终于重重点头,其实他只是故意装作为难,不然怎么让对方觉得欠了自己个大人情?
“我会全力帮山农先生平反的!”这个卖好泰州学派的机会怎能放过?再说高胡子还有求于他呢……
“那太谢谢公子了!”饶是泰州学派疏狂不羁,罗汝芳也感动的落泪起身,向赵昊施以大礼道:“公子果然如卓吾所言古道热肠啊!公子之恩德,罗汝芳铭感五内,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赵昊赶紧扶住他,笑道:“不要客气,既然是同道中人,当然要江湖救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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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人重新落座后,赵公子又看向何心隐问道:“夫山先生又有什么事?”
以何心隐的性格,当然有事才会上船,不可能是陪着别人来见他。虽然他也是颜山农的弟子……
“这个……”何心隐罕见的露出一丝羞赧的神情道:“老夫想跟你取取经。”
“哦,荣幸至极。”赵昊给他杯中续上茶,笑问道:“不知是哪方面呢?”毕竟赵公子的长处众多,不知道他对自己哪一条感兴趣。
“这个,这个……”何心隐性情高傲,向个孙子辈的少年求教,可把他为难坏了。
“还是我来替他说吧。”李贽本身就狂到没边了,但跟何心隐比起来,那真是王大大遇到汪太太,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便替何心隐讲述起来龙去脉。
何大侠原名梁汝元,是嘉靖二十五年的江西解元。本来登科之路就在脚下,高官厚禄如拾草芥,然而这时他却接触到了泰州学派的思想,深受王艮‘民胞物与’的思想影响,认为应该将自己的力量,贡献给占大明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村和农民,而不是去朝堂为膏粱谋。
于是他断然放弃了科举,拜颜山农为师,开始了‘力以道自任’,身体力行改造乡村的艰苦实践。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准备后,他仿效颜钧的萃和会,在家乡永丰建立了一个更完善的组织聚和堂,以梁氏宗族为基础,试行他理想中的乡村建设模式。
赵昊心说,选的这地方就不吉利,永丰永封,那还能有个好吗?
不过对聚合堂他还是知之甚详的。这应该是人类历史上,首个具有共产主义倾向的社会历史实验了。
梁汝元将十里八乡的小农户全部积聚起来,建立了精密分工、严密组织、公平分配的小农合作化经营方式。并由聚合堂出面去与地方政府打交道、协调赋税钱粮等种种事宜,以保证赋税公平,避免官府胡乱加征,胥吏趁机盘剥。
李贽向赵昊介绍说,梁汝元对内打破了单个家庭的模式,把偌大的梁氏宗族改造成一个成员彼此平等的‘会’,公平分享劳动成功,共同奉养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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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能在未来彻底实现大同,他还对堂中幼小者和年轻人进行集体教养。这样他们长大以后,‘冠婚衣食,酌取于祠’,没有私产的概念,自然可实现彻底的平等了。
“可惜,聚合堂只存在了十二年,就被官府派兵取缔了。”李贽显然对何心隐的壮举极为羡慕,颇为惋惜的叹口气道:“这厮率众抵抗,结果杀伤了官军,只好改名换姓,从此过起了亡命江湖的日子。”
在流亡江湖的日子,何心隐可一点没消停。他走遍五湖四海,纵横黑白两道,还曾帮徐阶扳倒了严嵩……蓝道行就是在他的手艺下,利用扶乩离间了皇帝和严嵩的。
之后严党对何心隐展开了疯狂的追杀,他却一直安然无恙,可见能力之强,可谓头号危险分子。
这就是为什么高武会如临大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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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李贽的讲述,赵公子不禁肃然起敬,这何心隐要理论有理论,要行动有行动,还是极罕见的组织者兼阴谋家,要是生逢乱世,那定是祸乱天下、称霸一方的枭雄啊。
可惜如今天下未乱,他也只能沦为流亡江湖的通缉犯了。
“夫山先生何其高明,有什么事要需要在下指点的?”赵昊又给何心隐斟一杯茶,笑问道。
“李卓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何心隐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一咬牙道:“其实当年,就算官府不取缔,聚合堂也办下去了。”
“说是存续了十二年,但最后几年已经弊病丛生,难以为继了。全靠我变卖家产,才又多撑了两年。”开了头,何心隐也就实话实说道:
“自古皇权不下县,只要把县里的赋税按时交上,县太爷才不管我们怎么搞呢。但那年,县里忽然要加征‘皇木银两’,其实统共就两千两银子,可聚合堂实在拿不出来。这才不得已跟官府抗税,结果酿成流血事件,最终被取缔的。”
说完,他站起身来,看着秋色萧索的江畔从眼前缓缓掠过,叹息道:“这些年,老夫一直想不通,我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为什么大家都很团结很拥护我,堂中一片钦睦和顺。可以说达到了‘聚和’的初衷,为什么聚合堂还是办不下去呢?”
“我曾经到你的卢沟桥煤场压过一个月的煤球,还在你昆山的农场里干过一年,深知大明唯有你能为我解惑。”何心隐目光清澈的看着赵昊,深深一揖道:“还请不吝赐教。”
第一百七十五章 笨蛋,问题是经济啊
科学号顺着浩浩汤汤的长江疾驰而下,将无数的风景远远甩在身后。
面对何心隐的疑问,赵公子微笑反问道:“请问夫山先生,如果聚合堂能按照你的理想状态发展,那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呢?”
“当然是推而广之,在全县试行,继而推广到全府全省乃至全国了。”何心隐理所当然道。
“那么最终呢?”赵昊追问道。
“最终,自然天下大同了。”何心隐捻须道。
“那么何为天下大同?”赵公子又问道。
“《礼记》上说的清清楚楚,需要老夫重复吗?”何心隐撇撇嘴道。
“需要呢。”赵公子笑道。
何心隐刚要发飙,才想起自己是求教方,只好耐着性子背诵起‘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那长长的一段来。
其实这也是他当初兴办聚合堂时的最高指导思想,时隔多年背诵起来,自是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赵公子听闻之后,笑问道:“不知当初聚合堂,做到哪些方面了?”
“这个……”何心隐略一沉吟道:“仅在聚合堂范围内,老夫自认为做得还不错。‘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这些基本都做到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也做到了‘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顿一顿,他又面现自豪之色道:“就连吾师也赞许说,‘数年之间,几一方之三代矣’。”
“可为什么会难以为继呢?”说完,他又陷入深深的困惑中。“不只是账目上入不敷出,更让人绝望的是人们从最初的彬彬然礼教信义之风,变得渐渐敷衍麻木,劳作也不认真了,大量的稻谷被遗漏田间,没有归仓。成了‘货不必藏于己而弃于地,力不必为己出便恶其出’了。结果田地收成逐年下降,堂中物资紧缺却依然浪费成风,家家穷困只知道向堂中伸手……”
罗汝芳和李贽还是头一次听何心隐自曝其短。心说乖乖,怎么把人都养成大爷了?怪不得老梁家财万贯都顶不住。
“所以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但到底错在哪里呢?”何心隐再度巴望着赵昊,迷茫无助的像个孩子。
“夫山先生的实践已经几近完美了,如果这样还看不到实现大同世界的希望,那就只能说明,这条路本身就是错的。单靠道德教化,根本无法实现天下大同!”便听赵昊字字如钟道。
“单靠道德教化,无法实现天下大同?”三人异口同声重复一句,李贽便笑道:“没想到,你还是法家呢。”
“靠严刑峻法更不可能。”赵昊却斩钉截铁道:“一不小心就会被车裂腰斩的活地狱,与天下大同何干?”
“那你是道家了?”李贽又问道:“无为而治,直至退到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状态?”
“那种日子谁想过啊?”赵昊哈哈大笑道:“所有人都靠种地为生,没有百货往来,也没有文字诗歌,大家都成了原始人。至少咱们这些人,怕是都很难过吧,那算什么天下大同?”
“那你到底是?”李贽不懂了。
“我是科学家啊。”赵公子一脸你这个问题好白痴的表情道:“科学的追求,是让人民的生活更美好。科学对任何未经实证的说法都保持怀疑,所以我们不知道天下大同会不会实现,但我很清楚一点,那就是靠压抑人性来实现的美好,是虚假的美好。再漂亮也只是虚幻的泡影,一戳就破!”
“靠压抑人性来实现的美好,是虚假的美好?”罗汝芳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不带任何恭维的称赞道:“诚如吾师所言‘人之好贪财色,皆自性生,其一时之所为,实天机之发,不可壅阏之。’看来我等确实是同道中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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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夫山先生但凡跟你师兄聊聊,也就知道问题所在了。”赵昊两手一摊,玩味笑道:“我觉的最有意思的是,泰州学派秉承‘情欲自然论’,你夫山先生更把孔夫子批的一文不值,视程朱如猪狗一般。为什么在做事的时候,却还是跳不出理学灭人欲、存天理的窠臼呢?”
“这……”何心隐脸涨得通红,赵公子批评到了他的根子上,自然难以接受。“我从没说过要灭人欲,只是希望通过教化,来提高人们的道德。道德上去了,在欲望方面自然就节制了,清心寡欲又有什么错?”
说着他想到赵昊那句‘靠压抑人性来实现的美好,是虚假的美好’,不禁哑然。
是啊,自己可以清心寡欲,却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清心寡欲,不然那跟程朱又有什么区别?
何心隐沉默许久,方喃喃道:“难道道德教化真的错了?”
“道德教化本身当然没错,不然人与禽兽何异?”赵昊正色道:“然则,靠道德教化只能决定一个社会的下限,却不能决定其上限。不然我汉家王朝如何会败在五胡辽金元手中?我们的道德再差,也远比他们强吧?那时候读书人的教化有什么用?还不一样被灭国、被屠戮、被当成两脚羊?”
“这……”何心隐三人面露钦佩之色,心说这小子尼玛比我们还狂啊。泰州学派无论如何叛逆,也没跳出儒道法的范畴。与理学的冲突依然是读书人间的路线之争。
好嘛,到了科学这儿,直接就把读书人的作用,甚至读书人本身给否定了……
罗汝芳忍不住反驳道:“历代王朝靠马上得天下不假,还能马上治天下?最后还不得靠读书人治国平天下?”
“那当然,因为治国是一件复杂精细的事情,不靠读书人是万万不行。”赵公子说着冷笑一声道:“但也只是矬子里头拔将军而已。所谓积土成山、积水成渊,按说只要时间足够,就是一锨一锨的堆土,也能堆成一座高山;就是一瓢一瓢的舀水,也能积成一个大湖。可读书人治理了历代王朝两千年,我华夏却依然停滞不前,不敢说比先秦强多少,甚至很多地方还远远不如!”
“……”三人没法反驳他厚古薄今,因为他们和大多数读书人,甚至包括孔夫子在内,还在追慕夏商周呢。言必称三代,希望回到那个礼崩乐坏之前的时代呢。
这样一想,读书人也确实够失败的。
“所以我说,读书人治国,也就是维持个下限罢了。想让我华夏走出治乱循环的怪圈,真正向前发展,他们是绝对做不到的。还想实现更遥远的天下大同?别做梦了。”赵昊冷笑连连道:“我们华夏的百姓是最本分的,只要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就没有人会造反。读书人折腾了两千年,连这点最低要求都做不到,还有脸了?”
一番话说的三人面红耳赤,甚至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那你能让百姓都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何心隐不忿反唇相讥道。
“我能,至少我知道怎么能做到。”赵昊眉头一挑,大言不惭道:“你既然在我江南集团的农庄干过一年,就该知道通过科学管理,科学种植,我们昆山的农场实现了一年两熟,亩产七石的高产纪录。”
“不妨提前透露一下,今年昆山农场的亩产稳稳突破了八石。”赵公子有实际成果打底,说话自然底气十足。“而原先昆山呢?一年只能种一季稻,昆南有时候还一季都收不来。好,不说昆山,就说苏松别的县,最多一年种一季稻一季麦。最高产米两石五,麦一石五,仅此而已。”
“我们科学可以用同样的土地,种出至少多一倍的粮食来,多养活一倍的人口。而且这还只是开始,日后随着生产技术的不断改进,产量还会不断提升。你说我有没有底气,说自己有办法让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
“有……”何心隐服气的点点头,他要是不服气,也不会拉下脸来求教。
“我不是说读书人不行,而是说读书人读的书不行。”见他服气了,赵公子也放缓语气道:“卓吾先生说孔孟学说只是一时所发之药石,并非‘道冠古今’的万世至论,不能将其当做万古不易之教条,就非常的科学嘛。”
“哈哈哈,我算听懂了。”李贽忽然拍着大腿笑道:“你的意思是,读书人都要学科学,才能治理国家的姿势,走出治乱怪圈,让大明永远强大,直到天下大同,对吧!”
“所谓知己,莫过如此。”赵昊毫不脸红的点点头道:“百姓日用既是道,科学就是研究如何让百姓过的更好的一门学问。所以我们两家确实是同道中人,可以相濡以沫的。”
“先别说那么远。”何心隐一抬手,皱眉道:“让我捋捋先。赵公子的意思是,只有顺乎人性才能长久。所以读书人的责任,应该是去满足人的欲望,这样组织才能长久,国家才能强大,最终实现大同?”
“同时还要有道德为欲望设限,”赵昊沉声道:“不受道德约束的欲望是有毒的,最终会让国家变得邪恶,让人民是非不分,最终自取灭亡。”
顿一下,他眨眼笑道:“当然,这就是你们泰州学派的事情了。”
三人这才彻底明白,赵昊所言‘道德是社会的下限’是什么意思。无论儒道法都将道德视为社会的上限,所以一代代读书人才会反复求诸于道德。
但其实,那只是他们没法满足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才通过用道德礼教来降低人们的欲望,来保持社会的稳定。这种削足适履的反向操作,当然最多只能维持社会的运转,无法为百姓带来美好的生活了。
何心隐的聚合堂虽然放松了名教伦理对族人的约束,但依然没有改变用限制人们欲望的方式,来维持体系运转。怎么可能不出问题。
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笨蛋,问题是经济啊!
ps.今天没有了,争取明天再早点发。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阳的成绩
为什么国家要发展经济,因为只有发展才能解决问题。虽然发展过程中,又会产生新的问题,但发展产生的问题,只能在继续发展中才有解决的可能。
一个经济继续发展的国家,纵使问题多多,却可以不断解决问题。可一旦经济发展停步了,国家解决问题的能力也就丧失了。在这种失败国家中,旧的问题无法解决,新问题不断出现,只能等待旧的政权和利益集团被推翻,通过使经济归零重新获得发展空间。
我华夏历代王朝为什么‘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根本原因就是无法为经济做增量,只能在存量的范围内,不断的‘停滞——清零——停滞——清零’的循环。
历史在为大明送来加剧清零的小冰河危机的同时,也为大明送来一次跳出这个怪圈的机会——大航海时代。可惜大明没有抓住这个前所未有的做增量的机会,只能在新时代的门口,倒毙于小冰河带来的饥荒和鼠疫了……
这就是赵昊自始至终把参与大航海,作为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的原因所在。
但做增量并不一定带来发展,大明也可能走西班牙葡萄牙的老路,无法让广大百姓分享到增量,亦无法让增量带来发展。这是赵公子始终担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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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要帮助泰州学派发展壮大,让他们为没资格决定蛋糕分配的人群代言。引导这股破坏性极强的力量,在冲毁理学牢笼的同时,学会建设一些东西……
理想很美好,可现实会如何发展,谁知道呢?
泰州学派能不能在张相公的迫害下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呢。这样想来,赵公子简直就是在替李贽何心隐们和亲啊……
实在太为大……哦不,太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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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五日清晨时分,科学号抵达崇明三沙码头。
短短两日时间的,赵公子与泰州学派三人,进行了夜以继日、深入热烈的交流,但在详细记述了赵公子言行的《科学传习录》,以及为泰州学派作传的《泰州学案》中,详细记载均只到‘笨蛋,问题是经济啊!’便结束了。
之后一天两夜的谈话内容,两者则均不约而同的语焉不详。
在《科学传习录》中,诸弟子以彼时未曾随侍师父左右为由,只言此次‘江中对话’为科学与泰州学长达数十年的密切合作奠定了基础,是两党共同推翻理学统治地位之滥觞云云。
而《泰州学案》是李贽这个亲历者所撰,按说以他百无禁忌的性格,如此重要的一次谈话,应该一字不漏的记述下来才对。然而他也罕见选择了春秋笔法,只说次‘江中对话’是科学对泰州学的一次棒喝,为他们在迷茫中指明了前进的方向,从此不只明确了要反对什么,还明确了要主张什么。
自此之后,泰州学派悄然将‘百姓日用即道’,诠释为‘让百姓生活的更幸福,就是吾辈所追求的大道’,并定为学派主旨,始终不渝的坚持为百姓谋福祉,终于迎来了快速大发展。影响力很快超过了王学各派,迅速成为大明显学,门人上自师保公卿、下逮士庶樵陶农吏,成为理学的最大敌人……当然,这是后话。
于是后世史学家们猜测,可能正因为双方所谈内容颇多限制级,其中不乏不宜流传的屠龙之术,是以在《科学传习录》和《泰州学案》中才将其隐去了吧。
他们也不纯是推测,因为在金学曾的《大阳子日记》中,记述了当日他在三沙码头迎接师父时,所见泰州学三人与师父道别时,罗汝芳长揖曰:‘公子对我泰州学恩同再造,日后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而何心隐那种绝世狂人,居然也跟着行礼,说‘受教了’。可见受益之大,定已到了脱胎换骨的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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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中午就要发船了,所以和泰州学派三人分开后,赵公子只在码头和金学曾匆匆一晤。
今年崇明岛又是成绩斐然的一年,生性爱炫耀的大阳,当然要跟师父好好显摆显摆了。
“在师父的英明领导和亲切关怀下,崇明的航运、农业、造船业一日千里,为本县带来了大量的人口。截至九月,本县人口已经接近三十万,比去年整整翻了一番啊!”
也难怪金学曾迫不及待要表功,他这三年任期,第一年寄人篱下、穷逼至极,第二年当牛做马、苦逼至极,如今终于牛伯夷了。不跟师父好好吹吹牛,岂不是锦衣夜行?
“唔,不错不错。”赵昊赞许的点点头:“当初你们县才八万人吧,这都翻了几番了?跟当初昆山差不多了。”
当然,在赵二爷的英明领导下,如今昆山的人口已经超过五十万了……
“嘿嘿。”金学曾乐得合不拢嘴道:“一是咱们吸引力大,都有流民从河南跑来做工了。二来,县里也没闲着,我把那班白役全撵过江去,让他们招人来做工,光从南通州就招来五六万人,后来气得杜知州在城里拉起横幅,‘防火防盗防崇明’,还给我写信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哈哈哈。”
洪武初年,南通州下辖海门、崇明两县,后来崇明才归了苏州府。而且南通州隶属于扬州府,也在江南一体化区域之内,是以那位知州才有‘同根生’一说。
“你给我收敛一点!”赵公子一脚踢在他腚上,骂道:“南通也是江南的一部分,人家南开司和杜知州投诉你好几次了,说你挖自家墙角,十分恶劣!”
这也是赵昊强调江南一体、协调发展的原因,不然散装的江南各府县,肯定会像金学曾这样互挖墙脚,恶性竞争的。
所以赵昊严厉警告金学曾,再敢从南通挖人,就要把他吊起来打……
“也没照着一只羊薅,还有凤阳、淮安、徐州呢,它们总不算江南了吧……”金学曾捂着腚,可怜兮兮的眨巴着小眼儿道:“黄河决堤之后,这几个府的百姓生计无着,幸亏我们招徕,才不至于挨饿。这是做善事哩。”
“现在潘中丞已经把决口堵上了。”赵公子叹口气道:“那些府州县开始急了,纷纷到南京告状,说江南引诱江北人口,要求苏松两府遣返流民。”
“啊,是吗?”金学曾吃一惊,这事儿他从没听说过。
“不然我去南京干什么,不就是为了给你们擦屁股?”赵公子哼一声,才不是专程去浪呢。
“那现在怎么讲?”金学曾着紧问道。崇明本地人口单薄,想要发展全靠外来人口,要是南京下令遣返,可就要了他亲命了。
“目前是打点压下了。”赵昊叹口气道:“但我已经承诺,明年不会再从江北各府挖人了。”
这也是赵公子明知道金学曾挖人挖的太过分,之前却没阻止他的原因。只靠人口自然流动,增长速度还是太慢,该挖人还是得挖。
金学曾猴精猴精,闻弦歌而知雅意道:“明白了,徒儿这就赶紧把人都派出去,年前再挖最后一波。”
“你个臭流氓。”赵昊哈哈大笑着又踢他一脚,这次是爱的踹踹。徒弟给师父争脸,师父当然爱他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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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秋收已经结束,金学曾告诉赵昊,今年崇明县农场共开垦了二十万亩土地,其中一半是棉田,一半是水田。在昆山农学院培训出的农技员带领下,十万亩水田取得了亩产五石的佳绩!
作为刚开垦一年的生田,能达到江南各县的平均水准,已经殊为不易,不能再强求更多了。
倒是棉田,因为棉花耐盐碱,对土质要求不高,只要保证日照和灌溉,产量就有保证。崇明岛这两样都不缺,江南棉纺公司又有丰富的种植经验,在他们的指导下,棉农们‘精拣核、早下种、深根短干、科稀肥雍’,去年收成就不错,今年更是取得了大丰收。
“十万亩棉田,亩产皮棉四百斤,江南棉纺的收购价是百斤一担三两银,真他妈黑……”金学曾喜滋滋的跟师父报账道:“仅棉花一块,就收入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县里少说能分个二十多万两吧?”
“差不多吧。”赵昊点点头,笑道:“这下你阔了,可以把县城内墙贴上砖了。”
“早贴上了,师父下次去看看,还有惊喜呢。”金学曾挤眉弄眼的卖个关子,又做贼似的压低声音道:“还有桩收入是万万没想到的。”
“什么收入?”赵昊好奇问道。
“工商税收。”金学曾小声道:“这才九月,县里收到的船钞商税已经达十五万两,还有门摊税五万两。又是个二十万两啊!钱多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赵昊哈哈大笑道:“才二十万两工商税就乐成这样?那你将来岂不要活活吓死?”
“听说浒墅关一年都收不到二十万两……”金学曾咋舌道。
“没出息,你这可是海运起点啊,超过一个乱七八糟的运河钞关,不是很正常的事情?”赵昊白他一眼道:“少跟我这儿卖乖,钱不知道该怎么花,就兴教育搞基建。还花不掉就发给老百姓,多少钱花不出去?”
第一百七十七章 怀秀姐的六分仪
“可是师父,能收到这么多船钞商税,都是拜皇家海运所赐啊。”金学曾这厮最不老实,每次说话都是有目的。又缠着赵昊想留下了点儿什么了。“这明年皇家海运一走,县里非得瘫痪不成,还要搞什么基建啊?”
如今小金已经知道,对岸的浦东新区已在如火如荼的建设中,据说明年一期工程就能完工,届时皇家海运的起运港就会从崇明搬到浦东去了。
他终于明白当初师父安慰自己要坚强了……去年他做梦都想不到,浦东那烂泥塘会抢走自己的金鸡啊!
要是早知道那样,去年就是撒泼打滚也得让师父同意,晚几年再搬走皇家海运。
“少来这套。”他一扇翅膀,赵昊就知道他要往哪儿飞,没好气道:“你放心搞你的就是,皇家海运搬走了,三沙码头也不会闲着的。”
但具体有什么用处,赵昊不说,他问也问不出来。
这时,陈怀秀过来请他上自己的船了,赵昊便甩掉了小金的纠缠,跟着上了陈怀秀的平江号。
刚刚登船,水手便送来了崇明气象站发布的,启航前的海事天气预报。
“未来三日晴好,降雨概率低,海上能见度高。黄水洋海域南风三到五级,轻浪;黑水洋海域南风或东南风三到五级,轻浪至中浪,祝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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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怀秀命水手对气象站致以诚挚的感谢,提前掌握航线上的气象水文,可以大大提高航海安全,让航海者们可以做好提前应对。
其实平江号上也安装了风向仪、温度计、湿度计、流速仪等各种新式仪器,航海学校培养出的水手,每天会定时读取数字,向船长报告实时海况和天气。
此外,船上还新增了一系列航行定位仪器——六分仪,两脚规、量角器、平行尺。
这些仪器有的是华叔阳和贝培嘉一起捣鼓出来的,有的是平托、阿方索等佛郎机人所用的,赵公子将其整合起来,年中时还专门到崇明岛船员学校,教授了这些仪器的用法,以及相关制图学知识。
其中最关键的六分仪,是此时欧洲人也没有的。
六分仪的原理并不复杂,通过测量某一时刻太阳与海平线的夹角,便可迅速得知此时所在的纬度了。
哪怕后世发明无线电定位法后,牛子发明的六分仪,依然因其快捷轻便,在航海中广泛使用。
不过眼下赵子所制的六分仪,可远远谈不上轻便。它由黄铜制作,像一把大扇子,重达二十六斤,领航员不得不将其下端固定在自己的腰带上,才能保持稳定。
这是赵公子最初没想到的,在他看来,以大明的能工巧匠,应该不难手工打造出巴掌大小的六分仪。将其悬在腰间,多么帅气?
可造是能造出来,测量结果却很不准确。华叔阳很快找到症结所在——虽然六分仪原理很简单,本质上就是测量两个目标夹角的量角器而已。但其测量准确度,却与刻度划分是否精密密切相关。而此时的能工巧匠们可以在米粒上雕花,却难以在小型刻度盘上精确地划分刻度。
所以只能将其往大里造,才能提高测量的准确度。最终造出这个误差在0.2度的六分仪,如果挂在腰带上,非得把裤子扯下来不可。
大就大点儿吧,管用就行。赵公子已经很知足了,命两个弟子将研究重点转移到经度测量上。
其实经度测量的原理更简单,四十年前,荷兰天文学家便提出‘以时间确定经度’的想法——既然每24小时,地球自转一圈,即360度。相当于每小时转15度,4分钟转1度。
这样只需要带上一只走得非常准确的钟,用来记录出发点的当地时间,同时用其它方法测量目前所在地的当地时间,那么通过两个时间之差,就可轻易得出两地间的经度差了。
赵昊知道,后世是用航海钟来确定出发地的时间。用《天文年历》来确定当地的时间的。
他本以为,难点在后者,然而贝培嘉告诉赵昊,钦天监就是专门干这个的,他们会准确纪录
一年内各种天象及日、月、行星及恒星的位置。只需要按照一定的格式,转录成《天文年历》即可。
这样航海者只需要经过简单的计算,便可对照所在地的天象,确定所在地的当地时间了。
然而就在赵公子准备满心欢喜的宣布,将南京紫金山天文台的位置,定为本初子午线时,华叔阳却告诉他,这法子原理是没错的,但在航海中作用有限。
原因居然是目前走时最准的西洋钟,每天误差也在五分钟左右。那样实际误差就超过两百里,船长们靠它导航的话,简直是活腻了。
所以在研究出走时更准的航海钟前,用时间简单测量经度是没戏的。
因此脱离对海岸的依赖,到大洋深处自由航行的梦想,暂时还不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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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仅眼前这些新式的航海仪器,就足以让陈怀秀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她手里拿着个两脚规,满眼崇拜的看着赵昊道:“真是难以想象,公子一个没开过一天船的人,居然能发明出这么多新花样来,而且每一样都那么实用,就像经过千锤百炼出来的一样……”
“哈哈,这些都是简单的测量和计算罢了,在海上和陆上没差的。”赵公子打个哈哈,心说那是当然了,再给你把航海钟搞掂,这套工具你能用到四百年后。
“对公子师徒来说,当然很简单了。”陈怀秀秀眉微蹙,俏丽无匹的脸上,挂着淡淡苦恼道:“可对我们这种没念过几天书的人,那些计算公式什么的,简直比天书还难。”
“自信点,你们和读书人没差别的。”赵公子鼓励陈怀秀,暗讽读书人道:“实在不行就死记硬背,生搬硬套嘛。怀秀姐这么聪明,肯定早就掌握了。”
“让你说着了,我就是死记硬背的……”陈怀秀面现羞赧之色,流露出几分小儿女态道:“当时我就明白了,估计这辈子是进不了科学门了。”
“前门进不去,我给你开后门就是了。”赵公子不由笑道。
“瞎说什么……”陈怀秀轻啐一口,愈发不胜娇羞。马秘书还在呢……
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
赵公子脑海中,一下蹦出这么几句诗来。这位坚强聪慧、果敢美丽……特别是美丽的大姐姐,看来彻底走出丧夫之痛了呢。
真为她高兴。纯高兴……
一时间,舱内气氛略有些暧昧。
马湘兰面如古井不波,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只双手抱着文件夹,目不斜视的望着渐渐远去的三沙码头。
却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当人家不存在就好……只要你们能做到。
陈怀秀略尴尬的轻咳一声,忙转个话题道:“对了,这几次出海,都有不明来路的快船尾随窥伺。”
“哦?”赵昊果然转移了注意力道:“没抓个舌头?”
“他们都是操船的老手,操的又是四橹单桅快船,也不靠近我们。咱们的快艇一逼近,便即刻远遁,护航队几次都没抓住。”陈怀秀轻叹一声,旋又宽慰道:
“不过问题应该不大,我们的护航队可是很强大的。”
耽罗警备区按照赵公子的指示,要在一年内扩军一倍,有无数的新警员和战舰需要航海训练。
赵昊还担心葡萄牙人或者南方的大海主,会袭击皇家海运的船队,所以干脆让他们负责给船队护航,也算一举两得了。
至于崇明岛,有两个保安大队,整整一千保安队员驻守,还有定期接受军事训练的万余沙船帮众,应该不会有人傻到以卵击石吧?
“八成是南边的大海主,”赵昊抱着胳膊寻思片刻道:“这帮家伙就像嗜血的鲨鱼,闻到味儿过来探探风声吧?”
其实主要还是他垄断了对日贸易,不许任何其它势力的船只靠近日本。
那么走外洋航线,绕过江南集团控制的种子岛、耽罗岛不成吗?
还真不成。
因为这个年代,船只航行是非常依赖陆地的。这不仅出于船只补给和安全的需要,也是导航的需要。
大部分航海者的船只一旦远离了陆地,没有海岸线和已知岛屿作为参考点时,就会陷入迷航。
所以在海上,前人舍命探索出来的航线就这么几条,只要守住了关键节点,便等于控制住了整条贸易线。
至少南方的大海主们,是不具备走外洋航线的能力的。葡萄牙人倒是走过,但海面缺少标记物和可靠的导航仪器,也没找到合适的洋流,风险实在太大,开辟不了贸易航线。
没了对日贸易,不光葡萄牙人难受,南方的大海主们也难受,当然要想办法拔掉钉子,夺回航线了。
“今年就先这样吧,小心一点,不要给他们机会就好。”赵公子便沉声道:“明年不用他们来,我就南下去找他们晦气!”
第一百七十八章 怀秀姐也想入一股
虽然赵公子一年上不了她两次平江号,陈怀秀还是一直为他保留着最好的舱室,内里的陈设一如往昔,盆中的鲜花娇艳欲滴,就像从他没离开过。
有姐姐们无微不至的照料,赵公子的旅途自然十分愉快,和她用过一餐丰盛的午饭,便美美的睡午觉去了。
餐厅里,陈怀秀帮着巧巧和马湘兰收拾碗筷。其实平江号上有下人侍奉,但赵昊的饮食从不假于外人,甚至连餐具都只有巧巧和马湘兰才能碰。所以让陈怀秀帮忙一起收拾,是把她当成真正的自己人。
忽然赵昊在里间叫要喝水,马秘书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去暖笼中取了茶壶,端进去伺候他喝水。
陈怀秀便和巧巧擦干净餐桌,将碗篮抬去了厨房。
两人一边刷着碗,一边气氛愉快的闲聊着。
陈怀秀用干净的棉布擦拭着高脚的玻璃杯,状若不经意问巧巧道:“巧,你们几个女孩子,是不是也合伙成立了一个公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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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巧巧闻言一阵慌乱,不由手一滑,险些打碎了成化粉彩鱼碟。
按照连理公司的规定,股东要严格保守公司秘密,甚至连公司的名字和存在,都不可外泄。
老实巴交的巧巧,顿觉压力山大,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小县主,江总裁,张小姐,还是马姐姐?
可她们一个比一个精明,哪怕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小县主,也被马姐姐私底下评价为‘大智若愚、大巧不工’,绝对不在江总裁之下。试问她们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难道是自己?
巧巧额头见汗,忙拼命回忆过去,是不是什么时候一时嘴快,说了不该说的话?
可她思来想去,也没想起是哪次露的点。便一脸迷糊的喃喃道:“我没跟姐姐说过呀?”
“这还有什么好瞒着我的?”陈怀秀面现好奇之色的看着她。
“没,当然没了。”巧巧赶紧摇头。
“那你们这个公司是干什么的?”陈怀秀笑眯眯的追问道:“就是经营哪方面业务啊?我也能入一股吗?”
“干什么的我也不懂……”巧巧依旧摇头,心虚气短的一问三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她们带我入了一股,具体哪方面业务我也没问。”
吃力的咽口唾沫,她将刷好的碟子再次浸入水中,恨不得把头也扎进去,声如蚊蚋道:“能不能让你入股吗,我更说了不算了……”
“那这样啊。”陈怀秀也不知从她身上看出了多少信息,便不再为难她,将话题转向别处。
可惜她后面的话,巧巧根本一句没听进去,失魂落魄的,像是犯了多大错一样。还不小心打碎了两个碗……
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马湘兰已经回来了,陈怀秀却不见了。
“怀秀姐呢?”巧巧失声问道。
“早回去了。”马湘兰看着她红彤彤的小脸,奇怪问道:“怎么了?心虚成这样?”
“姐姐,我想,我们中出了叛徒。”巧巧忙凑到她耳边,低声禀报方才发生的事情。
“嗨,别瞎说,哪有什么叛徒。”马姐姐却笑了。
“有人没遵守承诺,还不是叛徒吗!”巧巧瞪大杏眼道:“任凭怀秀姐怎么问,我就一个字都没说。”
“放心吧,要是有内鬼,怀秀姐又何必再跟你打听消息?再说她要是知道我们这个公司是干什么的……”马湘兰羞羞一笑道:“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绝对不会说,想入一股的。”
“那倒是。”巧巧恍然大悟道:“我们公司可不是什么正经公司,怀秀姐那么正经的人,怎么会插一腿呢?”
“瞎说什么啊。”马湘兰手指戳她脑门一下。“你才不正经呢,没有比我们公司更正经的事儿了!”
说着她叹了口气道:“设想没有连理公司,仅那夜一场莲台会,就不知有几人加入,几人得逞了。”
“这样啊……”巧巧没想到,在她看来没什么用处的连理公司,已经发挥了大作用呢。
“那到底是谁透露给怀秀姐的呢?”她还是不明白。
“还能有谁?公子呗。”马湘兰看着这个心机单纯姑娘,无奈叹气道:“你看不出来,他俩不对劲啊?”
“是吗?没看出来。”巧巧睁大眼,今天太受冲击,感觉大脑都要宕机了。
“那公子也想要怀秀姐加入?”但她依然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问题。
“不大可能。”马湘兰摇摇头,理性分析道:“当初没有沙船帮,就没有江南航运。如今皇家海运的骨干依然沙船帮,这种局面数年内是不会改变的。”
“公子能放心沙船帮,是因为帮主是怀秀姐。怀秀姐为什么能当上帮主?是因为她是前任帮主的遗孀。如果她改嫁的话,帮主肯定不能当了,也不能再当皇家海运的总经理了。所以除非公子日后把沙船帮彻底消化吸收掉,或者等小滕成年接班替下怀秀姐,否则她是不可以改变现状的。”
“那得等猴年马月啊……”巧巧最是心善,闻言又替陈怀秀难过起来了。“怀秀姐太可怜了。”
“哎,你不懂,这反而会是种优势。”马湘兰轻抚着巧巧嫩豆腐似的香腮,橘势一片大好道:“傻丫头记住,得不到的总是最珍贵;追不回的才会永记在心。”
“那公子告诉她这事儿,到底啥意思啊?”巧巧躲开马姐姐的手,自己又不是小白兔。
“可能是跟她诉苦,也可能是想借机试探下我们的决心。”马姐姐正色道:“总之不可掉以轻心。等到了北京,我们再开会商量对策。”
“嗯嗯。”巧巧被镇住了,这下她终于明白公司的重要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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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天,巧巧保持高度警惕,可陈怀秀再没提过想入股的事儿,都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那天幻听了?
四人相处的十分融洽,一起吃饭聊天看海打牌,不知不觉就到了耽罗岛。
加波岛上,水警局的设施已经颇具规模了,海港、棱堡、灯塔一应俱全。
船队挂起了致敬的信号旗,灯塔上也传来悠长的号角声,向船队表示欢迎。
赵公子也来到甲板上,远眺着深秋金黄色的耽罗岛,不禁感叹时间过的真快啊,新港建市已经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唐友德建设新港的速度十分迅猛,当初规划的蓝图,如今已基本变为现实。赵昊接过望远镜,看到原先的码头旁边,又兴建起了二号码头,两个码头的栈桥上都樯橹如林,停满了船舶。只有给皇家海运预留的几道栈桥是空着的。
将目光从繁忙的码头移到新港市中心,那座宏伟的八边形棱堡业已完工,在增加了飞檐斗拱,丹垩粉黛之后,彻底成为一座鲜明华夏风格的威严大楼台。
新港堡周遭,分布着笔直交错的四条井字状的干道,在‘井’字的四个边角,又延伸出四条宽阔的干道,分别直指东南、西南、东北、西北方向。这八条主干道和若干支路,组成了这个新兴海港城市四通八达的交通网。
沿着这些街道的,是一排排带着鲜明大明北方风格的建筑。临大街是两层门面精美的店铺。店铺后的胡同里,则整齐分布一个个布局严整的四合院。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还有牌楼,有钟楼,虽然规模还有限,可已经完全就是个生机勃勃的大明城市模样了。
“呀,没想到这新港这么繁华?”雪浪出现在赵昊身旁,吃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幕。“还以为这里是海外蛮荒之地,要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呢。”
“一年前差不多就是法师说的这样。”陈怀秀美目满是崇拜的看着赵昊道:“是公子的如椽巨笔画下的蓝图,短短一年时间,改变了这里的样子。”
“怀秀姐谬赞了。”赵昊笑眯眯的看一眼陈怀秀,摇头道:“这你可是大明、李朝和日本三国之通衢,只要贸易畅通,当然转眼就会兴盛起来,所以还是怀秀姐的贡献大。”
“人家还不是公子的马前卒?”陈怀秀也摇头笑道。
雪浪耐着性儿听完两人肉麻的对话,忍不住职业病发作道:“赵施主,此情此景,你当赋诗一首啊。”
“好,那就再送你一首算道别了。”赵昊便不假思索的朗声道:“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
“好气魄啊!”雪浪看着码头上那些忙碌的起重机,知道这是在描写新港大建设的壮阔场面。刚要夸赞赵施主格局远超那些文人墨客。
却听赵公子话锋一转,笑着接下去道:“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扑哧……”马姐姐没忍住笑了,忙捂住嘴。
雪浪闻言苦着脸道:“小僧不过是逼得有点紧,那也是为了让公子能多出佳作啊,至于把我当成瘟神吗?”
“没有,这是在庆祝战胜了血吸虫病。”赵公子一本正经答道。
“唉,小僧信你这次就是。”雪浪长长一叹,不放心的叮咛道:“赵施主,千万坚持作诗,不要让才华虚掷,那是对自己,对小僧,对大明犯罪啊。”
“哦哦。”赵公子随口应下,尼玛上次一气十三首出去,他已经不剩几滴了。这辈子还长着呢,哪还敢再随便浪费?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一天一杯奶,强壮大明人
因为赵公子时间紧迫,这次就不下船叨扰地方了,便让人把唐友德叫来船上共进午餐。
午餐在船艏甲板上举行,唐友德颠颠儿赶来后,激动的满脸通红的扑上来。“公子啊,俺老唐终于又出场了!”
“你这家伙说话越来越怪,难道是跟棒子搅在一起太久的缘故?”赵公子不禁笑骂道:“什么叫又出场了,当这儿演戏呢?”
“嘿嘿,差不多吧。人生就像一出戏嘛。”唐胖子兴奋的搓着双手道:“老唐已经又是整整一年没出场了。谁还记得俺当年是公子的王牌绿叶,与雪浪法师并称你的左膀右臂?”
“那你俩就好好抱一抱吧。”赵公子一阵恶寒,坐回了椅子上。
“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法师盼来了!”唐友德高兴的握住雪浪的手,使劲摇晃道:“往后可算有人跟老唐演对手戏了。”
雪浪笑吟吟的点点头道:“还望唐市长日后多多关照小僧。”
“一定一定,日后一定。”唐友德点头连连,两人这才客套着落座。
这时巧巧端上烹饪好的菜肴,唐友德赶紧起身帮忙张罗,感动的热泪盈眶道:“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竟又吃到巧巧姑娘做的饭菜了。就像回到当初蔡家巷的日子,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你如今都当上一市之长了。”赵公子放声大笑,指着远处的新港市道:“怎么样,比开杂货店快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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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并快乐着。”唐友德呵呵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都有白头发了我。”
“瞧瞧,三句话不到,就现原形。”赵昊招呼他边吃边谈道:“又有什么难题要我解决?”
“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公子也。”唐友德赔笑道:“这不今年从国内招揽了三万户百姓过来垦殖吗?结果田是如数分下去了,可没想到这儿的土太贫了,一亩地最多才能收两百斤麦子。”
“那还是挨着水渠,灌溉及时的。那种靠天吃饭的旱田,亩产才一百来斤,还不够本钱呢。”说着他愁的叹了口气道:“要不是船税收的高,可以大搞基建,让移民都有工作,他们怕是要打退堂鼓的……可公子也看到了,现在连本打算二五期间修建的二号码头,都提前建好了,这明年都没基建可搞了,总不能修一条环岛马路吧?”
“这不是个坏主意。要先富先修路,多生孩子多种树嘛。”赵公子笑道:““我让你先移民一万户,摸索一下路数再说。你非不听,这下傻眼了吧?”
“求公子指点迷津啊。”唐友德可怜兮兮的央求道:“我知道错了,下次保证乖乖听话。”
“亩产一百来斤,确实很难开展农业啊。”赵昊叹了口气道。
“耽罗岛要不是土地贫瘠,当初我朝也不会慷慨赏给李朝。”雪浪颇有些‘和尚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架势。“怪不得李朝也只用来养马和流放囚犯。”
“那当地人种什么呢?”赵昊问道。
“跟山陕一带种的一样,荞麦和莜麦。”唐友德答道:“这种破地方风大,存不住水,也只能种这两种玩意儿。”
“那他们生活可够苦的。”雪浪面露同情之色,荞麦又叫净肠草,人越吃越瘦。金陵好多达官贵人倒是常吃,美其名曰‘不忘本色’,其实是为了减肥……
“都是些贱民,李朝不当人的。再说这些荞麦莜麦,主要是给马匹做精饲料的,人还捞不着吃饱呢。”唐友德道。
“统计出来了吗?岛上一共多少牲口?”赵昊便问道。
“统计出来了,岛上官营马场有马两万匹,还有商人私营的马场,也有这么个数。另外,大概还有猪牛羊各一万头的样子。”唐友德道。
“这么多?”雪浪不禁咋舌。
“这岛老大呢,有两个昆山县那么大,而且地上种粮食不行,却很适合生长牧草。”唐友德笑道:“李朝在岛上的贱民,十之六七都在养牲口,一是每年都要向我朝和李朝进贡马匹。再者,这也是岛上主要的经济来源。”
“你们考察过,畜牧业还有多大发展空间吗?”赵昊又问道。
“空间是大了去了,眼下岛上的猪马牛羊都是散养的,要是改成圈养的话,多个十倍几十倍也没问题。”唐友德道:“当然,那样需要的人手就海了去了……”
说完他恍然道:“公子的意思是,日后岛上以畜牧业为主?”
“当然要因地制宜,扬长避短了。”赵公子点点头,品一口佐餐的葡萄酒道:“耽罗岛土地贫瘠,改善成本太高,不如索性都种燕麦和荞麦,大搞畜牧业,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
“这样好是好。”唐友德商人出身,凡事都要先问销路在哪里的。“只是耽罗岛毕竟孤悬海外,养那么多的猪马牛羊,光新港市和警备区怎么消化得了?”
海上颠簸,活牲口运输十分困难,非但成本奇高,死亡率还居高不下。是以只有进贡的马匹才会用船送往朝鲜本土……而且都是赶着南风正盛时运送,这样一天时间就能上岸。还有马夫专门照料,就这样还每次都会死上两成。
当然到底死没死,谁也不知道。不过除了价值百金的精选贡马之外,其余牲口是不值得海运的,这倒是千真万确。
“你对科学的力量一无所知。”赵公子笑着吩咐一声,护卫便拿来两个玻璃罐和一个玻璃瓶。
玻璃罐用软木紧紧塞住瓶口,还用熟铁丝扎住,一个装满了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黄桃,另一个则装满了切成大块的红肉。玻璃瓶里则装着乳白色液体,同样用软木和铁丝扎着瓶口。
高武徒手拧开铁丝,拔掉瓶塞,将玻璃罐里的黄桃连汤倒进一口大碗中。
赵昊递给唐友德一柄叉子,让他吃一块黄桃尝一尝。
“不会吃坏肚子吧?”唐友德颇为担心,不过公子让吃,那就是奥利给也不能皱眉啊。他便硬着头皮插一块一尝。嗯,甜的,口感还不错,而且绝对没坏。
“没想到,这个季节还能吃到新鲜的黄桃啊!”唐友德开心的连吃几块。“这是在大棚里种的吗?”
“不是,就是夏天的黄桃,已经摘下来三个月了。”赵昊淡淡一笑,颇为得意。
“哦?这么厉害?”唐友德夸张的竖起双手大拇指:“真不愧是公子啊!科学无所不能!”
“科学也没那么神,只是恰好解决了,长期储存新鲜蔬果肉类的难题罢了。”赵昊笑着准备打开另一个罐头,再炫耀一下自己的肉罐头。“来,再尝尝这个,这也是三个月以前炖熟的。”
可糗的是,他拧了半天也没拧开封口的铁丝。只好若无其事的递给高大哥。
高武轻松的拧开铁丝,啵得拔出瓶塞,将里头大块的牛肉连汤倒入碗中……哎,昆山县的牛,总是会遭遇意外和疾病,很难寿终正寝。
“嗯嗯,这个更好吃。”唐友德尝了一块,味道好极了,肉软烂入味,十分下饭。“也不咸啊,怎么就能放这么久?”
“这就是罐头的神奇。”赵昊笑道:“这些是我要带去京城送礼的,所以都用玻璃罐。其实用瓷罐和陶罐也没差……当然陶罐要挂釉才能用,不然会透气。”
“这叫罐头吗?”唐友德兴奋的摩拳擦掌道:“这下多少猪牛羊都不愁了,通通做成罐头,卖回江南肯定大赚!”
他知道江南地少人多,气候湿热,完全不适合畜牧业,因此除了大富之家,一般的有钱人也吃不起鲜肉,只能以腌肉、熏肉和鱼类替代。偏生江南百姓富裕,肉类需求极大,肉罐头肯定抢手!
更别说水果罐头了,在漫长的秋冬季,简直就是暴利好吗?
唐友德仿佛看到耽罗岛上漫山遍野的猪牛羊,排着队走近作坊里,变成罐头运回大明,源源不断大赚特赚的美好钱景了。
虽然他有海关,可以从海上贸易中坐地收钱,但作为一名老派的徽商,还是觉得从产供销中赚钱才是王道。
“这是什么,牛乳吗?”雪浪对赚钱丝毫不感兴趣,看两人聊起来没完,拿过剩下的玻璃瓶,拔掉瓶塞,便闻到了一股奶香味。
佛教戒律中并没有禁止喝奶,佛陀悟道时曾体力不支,接受过牧羊女供养的羊奶,所以雪浪是可以喝奶的。不然他皮肤也不会比女子还白嫩……
雪浪尝一下,果然是牛乳,不禁叹气道:“真不会享受。”
他平时都喝母乳的,当然是挤出来喝!
“这也是三个月前下的奶吗?”
“这种巴氏灭菌奶,保质期只有半个月,但可以最大限度保存牛奶的营养和鲜度。”赵公子能有如今身高,全靠一天一杯奶。他早就让人用巴氏消毒法来保存牛奶了。
所谓巴氏消毒法,就是将牛奶加热到六十度半小时,这样牛奶中便只剩下对人体有益的乳酸菌了。这个季节,密封保存个十天半个月没问题。
“如果用高温消毒的话,可以保存半年以上,但会损失较多的营养。”赵公子笑道:“我目前没有能力,让全大明的孩子都喝上牛奶。就先让江南各学校的学生们,一天一杯奶吧……所以好好养牛吧,老唐!以后学生们不只在你建的校舍读书,还都是喝你的奶长大的!”
第一百八十章 明月投怀
皇家海运的船队在济州岛停靠,除了略作补给之外,更重要的是卸下从江南运来的生丝、绸缎、布匹、瓷器、陶器、紫砂器、茶叶、红糖、黑糖等等……甚至还有笔墨纸砚,以及精美的书籍……主要是儒道释经典,小说话本等哲学艺术类书籍,不会有任何与科学科技相关的内容。
因为所有的出口货物,都是经赵公子亲自严选的。集团各下属公司按照集团所下订单制备货物,运抵崇明交由皇家海运送至新港。
耽罗商会照单全收,然后如数转运至日本,分销至九州佐世保、博多、平户、臼杵,温泉津、堺市等口岸。
事实上,新港市里如今多得是闻讯而来的李朝商人,想要搭顺风船把自己的货物贩去日本。但不经赵公子严选的货物,耽罗商会一概不收不贩,哪怕是李朝商人求大王开金口通融也不行。
耽罗商会的说辞是,天朝大人管的严,只要被查出来一次违规走私,就会取消他们的独家对日贸易权。
事实上,耽罗商会中江南集团占九成股份,它根本就是赵公子的幌子而已,什么时候幌子能自作主张了?
什么?自己偷偷运?当警备区水警局是摆设吗?这一年以来,几个水警局已经在各自辖区,抓获了两百多条走私船只,李朝的、日本的、大明的都有。管你是哪国的?统统送到市政厅仲裁庭,以走私罪没收船只货物,水手送去终身劳改。船东以主谋论处,但可以巨额罚款抵偿。
为了打击走私,水警局还向沿海渔民们大力宣传举报有奖——但凡提供走私船线索的,奖励查扣船只十分之一的财物!为了保护渔民不被报复,还可直接折现存入银行,让他们彻底没有后顾之忧。
而且不止李朝的渔民哦,日本的渔民也享受同样奖励。这下,水警区登时多了无数双眼睛,许多渔民甚至别的不敢,就日夜寻找走私船,让走私无所遁形。
只要举报成功一次,他们这辈子的花销就够了,还打什么渔啊?去新港城吃香的喝辣的不美吗?
总之,在这个大航海时代中,是没有自由贸易存在的空间,商路要靠战舰和大炮开拓和保护,垄断之外别无选择。
赵公子能吩咐陈怀秀拿出一部分运力来,为大明商人进行国内南北货运,在这一块只赚个运费,已经很够意思了。当然,这也是因为还有大运河漕运存在的缘故,在没挤垮竞争对手前,资本总是慷慨大方的让人想叫爸爸。
船队卸货之后,随即又装载上日本出产的金银铜、海参鲍鱼干贝虾片等海产品,以及刀剑倭缎等广受京城达官贵人欢迎的商品。还有李朝出产的高丽参、蜂蜜、干蘑、海龙、狐狸、水貂皮,鹿茸黄芪何首乌药材。
此外,每个月江南贸易公司还会在琉球,和葡萄牙人交易一次,购入的南洋西洋等货,也会分一部分运到耽罗,由皇家海运转运至京城等地销售。
赵公子花费巨大成本,耗时数年营建起的东亚贸易网络,终于顺畅的运转起来,仅今年上半年,海外贸易总额就达到了三千万两白银,已经超过当年九大家鼎盛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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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在江南集团负担繁重的漕粮海运任务,船多人少运力严重不足的情况下。等到来年漕运任务没这么繁重了,航海学校培养出更多的水手来,把运力提上去,贸易额少说还能再翻一番。
不过日本、李朝、琉球的市场终究还是有限。赵昊估算,之后再想提高贸易额的话,就得开辟新的产品倾销地……哦不,新兴市场了。当然,以大明的生产力水平,短期内想要生产出过剩的产品,也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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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卸完成后,船队于次日离开了济州岛。
启程前,济州岛气象站发布了寒潮预警,警告接下来数日,很可能风高浪急大降温。
果不其然,两天后起了北风,虽然中式帆船可受八面来风,依然能继续北上,但速度难免大受影响,四日后方抵达成山头气象站。
海面上风高浪急,满载的千料大海船就像一片树叶,被海浪不断掀起抛落,颠簸的十分厉害。
赵公子这一年养尊处优,脸色有些不好看,似乎是晕船了。
他和陈怀秀并肩站在舵室内,紧紧抓着栏杆,听着狂风拍打着船帆,发出的恐怖哗啦声,让人十分不安。
“应该听气象站的,等风停了再起航的。”赵昊叹口气。还不是因为他急着进京,觉着反正不是台风,遂执意出发的。
没想到,不是台风也一样能把人肠子颠出来。
“还好吧,比这大的风浪也遇到过好多次,我们的船新且结实,顶得住。”陈怀秀却早就习惯了,她拿过赵昊的手,帮他按着虎口合谷穴道:“去年你不是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吗?还不习惯这浪吗?”
“许久不浪了,确实不习惯。”赵公子干笑一声道:“去年天公作美,一个月也没大浪。”
“那样的情况太少了。”陈怀秀叹口气道:“不过浪再大也得坚持啊。今年北边冷的早,还有一个多月海湾就得上冻,不抓抓紧今年的任务要完不成了。”
“哎,真是太不容易了。”赵昊感动的反握住她的手道:“怀秀姐辛苦了。”
“没事,姐姐就是吃这碗饭的。”陈怀秀芳心一颤,赶紧抽出手,不由横他一眼,还敢趁机吃豆腐。
却见赵昊一脸的无辜,眼神纯洁的像个孩子,似乎是自己想多了……
她不禁暗暗自嘲,公子只是把我当干姐姐而已,我却想得那么龌龊。
真是自作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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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四年十月初六,赵公子一行抵达通州。
便见官船码头上,已是满地白霜,一片寒冬肃杀了。
他眼前忽然出现一团跃动的火,瞬间让这天寒地冻的景象,变得生机勃**来。
只见李明月身穿貂裘,颈垂珠链,罩着大红色的披风,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朝着赵昊疾驰而来。
“赵大哥!”看到赵昊立在船头,小县主忙兴奋的直挥手,巧笑嫣然的脆生生道:“我来接你回家了!”
“明月,我来陪你过年了。”一看到又是大半年没见的李明月,赵昊也由衷的高兴,挥舞着双手打起招呼。
李明月骑马径直冲上码头,船离着岸还有个一米多,她就迫不及待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乳燕投林般凌空朝赵昊跳了过来。
“当心当心……”赵昊赶紧双手接住她,还没反应过来,便抱了个满怀,一下被她扑倒在甲板上。两人的嘴巴紧紧贴在一起……
巧巧赶紧闭上眼,马秘书却看向陈怀秀,见她直勾勾看呆了。
“我是觉得,年轻真好啊……”陈帮主略显慌乱的解释一句。
“是啊。”马秘书点点头道:“不用装着晕船。”
陈怀秀闹了个大红脸,想解释都没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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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李明月甩得远远的李承恩和禧娃,也终于策马赶上来。
看到妹妹在大庭广众之下,居然和赵昊趴在船上拥抱亲嘴,小爵爷心都碎了。
“住手,哦不,住口!休要占我妹妹便宜!”
“是你妹在上,我叔在下,谁占谁便宜啊?”赵士禧不干了。
“你妹的,你站那边儿?!”小爵爷怒道。
“当然是我叔那边了!”赵士禧理所当然的拖着长腔道:“那是我叔啊!”
“一个个,胳膊肘都往外拐……”李承恩仰望长空,顿觉前呼后拥却孑然一身。难道这就是妹控注定的结局吗?
唉,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
此时河面还未上冻,可以坐船直抵京城,于是待妹妹和那狗东西亲热完了,李承恩和禧娃也上了船。
其实他们还真误会了,刚才两人纯属冲力太猛倒成一团,赵昊还被牙齿磕破了嘴唇……
但这一幕落在李承恩眼中,自然又多了条罪状。奶奶的杀材,光亲还不够,还要咬,还给咬出血!
再仔细一看,自家妹子嘴没破,破的赵昊的嘴唇。
‘唉,死丫头,就不能矜持一点吗?’李承恩这才没发作。
“叔!”禧娃却激动的上前,给赵昊磕头。“侄儿可想死你了!”
“哈哈,我也想你啊,快起来!”赵昊一手用帕子压住嘴唇,一手拉起禧娃。
见他身穿窄袖立领蟒纹曳撒,腰系宽皮带,头戴无翅乌纱帽,显得英气勃勃,一团尚武的精神。
从老哥哥的信里早得知,赵士禧入京后,顺利通过了兵部的考试,得授锦衣卫百户……按例,这种高官子弟荫了武职后,并不会实授差事。一是,高官子弟吃不得苦,二是他们大都手无缚鸡之力,到军中纯属添乱,于是兵部宁肯让他们吃空饷,也不自找麻烦。
但赵士禧却转眼被调进了随扈太子的府军前卫中。这自然是李承恩干的好事儿了,小爵爷去年就被隆庆皇帝丢掉府军前卫,给太子当护卫。一年多下来,小爵爷已经‘因功’擢升为千户了。
什么?他立的哪门子功劳?他是皇帝的亲外甥,太子的亲表哥,这份功劳大不大?也就是年纪还太小,不然直接都督走起了……
是以小爵爷很容易就通过英国公的关系,将禧娃调到了府军前卫跟自己作伴。
本来老哥哥是打算再把禧娃踢回江南历练,这下也只好作罢……
ps.祝大家元旦快乐。今天过节,就一更哈……
第一百八十一章 老哥哥别来无恙
归途中,小县主告诉赵昊,小竹子昨天也说要来接他的,可今天又让人来说,张相公不让他出门。
赵昊心说好家伙,这是偶像的下马威啊,看来这一关不好过呀……
不过这是好事儿,怎么说偶像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跟自己谈,万不会不让自己上门的。
横竖什么手段也逃不过偶像的火眼金睛,不如到时候躺平任撸……哦不,见机行事就是。
至于长公主殿下,已经搭皇家海运的上一班船南下过冬去了。话说干娘南下的时间越来越早,最初是冬月,去年是十月,今年直接九月便出发了。真叫个: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于是进京后,一行人便径直回了赵家胡同。
这会儿老爷子和叶氏不知浪在何方,赵守业已经停薪留职……哦不,称病辞归,专职干起了江南集团检监委主任。
用他的话说是,侄子创下这么大的家业,没个自己人看守是不行的。
至于王武阳几个弟子,则被派去各省参加乡试阅卷,尚未返回京中。是以此时赵家宅中,只有赵显两口子在等他。
赵显已经蓄起了小胡子,看起来沉稳干练,比原先长进多了。而且他妻子宋氏的小腹高高隆起,过完年差不多就要生了。
宋氏乃绛州知州宋应昌的千金,那宋应昌乃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据说此人生有异相,方面紫髯,望之如神人,还是一名剑客,天生的豪杰。他在行人司担任行人时,到南京公干,被赵立本相中。
赵立本认定此人定能成大事,教出来的女儿也绝非凡品,于是果断出手,给赵显说下了这么亲事。
有一次老爷子喝醉了告诉赵昊,关键这闺女的姓好,他觉得能旺赵家。把赵昊听得那个汗啊……
不过人家宋家也很讲究,至少不像老爷子给他爷俩说的那两门亲。一见风头不好就退婚。已经担任绛州知州的宋应昌,还特意写信给赵守业询问婚期,以示无悔婚之心。
什么叫人比人会死,货比货得扔?弄得赵守正暗暗埋怨老爷子偏心,自己这边倒也罢了,给赵昊也说了个利欲熏心的商人当岳父。结果小小年纪就成了离异人士,也不知会不会影响日后的性格。
其实老爷子要活活冤死了。他给赵守正说的亲,是南京国子监祭酒的女儿;给赵昊说的亲,是金陵苏州商会会长的女儿,哪个比个新科进士的女儿差?
按说是能让爷俩过上富且贵的好日子。但人性这东西,不经风雨谁能看得懂?
再说也幸亏当初没成,不然长公主殿下第三者插足,非搅得赵二爷的日子鸡飞狗跳不可。
~~
一家人用过午餐后,赵昊准备回自己的院子休息。
小爵爷和禧娃也想跟着,但小县主目光和善的提醒道:“哥,你们该回宫当差去了。”
“哦,我跟太子告过假了。”李承恩不在意答道。
“太子才几岁,跟他告假有什么用?万一不巧出了什么危险,你们的小命就不保了!”小县主笑容如春风满面,语气却像刀子一样,让人彻骨生寒。尤其是最后一句,几乎说得咬牙切齿。
李承恩一阵毛骨悚然,知道自己再不识趣,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只好怏怏改口道:“也是,我们出来太久了。”
说完,便拉着禧娃往外走。
“你别拽我啊,我还没跟我叔亲够呢。”赵士禧老不乐意了。
“行了行了,日后再亲吧。”李承恩低声道:“我妹子要亮刀子了。”
禧娃这才不再挣扎,乖乖跟着离开。
临走前小爵爷告诉赵昊,太子殿下的片子已经看了好几遍了,催他赶紧出十月新番呢。
赵公子这个无奈啊,这小胖子整天不干别的了吗?自己在京城专门建了个阿尼动画组,请了十个画师专门给他一个人画,居然还跟不上他看。虽然死宅养成计划似乎进展顺利,但老被催更会让人内分泌失调的。
他便让李承恩转告朱翊钧,自己正在酝酿一部刺激的贺岁大片,请殿下稍安勿躁,别催,不然出不来精品。
打发走了闲人,马秘书和巧巧也识趣的消失。赵昊和小县主终于无人打扰,便脱鞋上床……说话。
两人挤在个湘妃榻上,共枕着一条迎枕,头对着头,絮絮叨叨诉说别后之情。所谓饱暖思……睡,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想睡觉。
然后他们就睡了……
天黑,外头马秘书敲门说,公子的老哥哥来了,赵昊才不情不愿起来,让马姐姐进来伺候穿衣洗漱,到客厅见赵锦。
老哥哥穿着官袍,坐在那里喝茶,显然是从衙门直接过来的。
余甲长的儿子余鹏立在一旁,依然给赵锦当长随。
赵昊赶紧绕过屏风出来,施礼不迭的笑道:“正打算明日让人投贴拜谒呢,怎敢劳老哥哥降尊亲至?”
“哈哈哈,你少来这套。”赵锦霍然站起身,快步上前,扶起赵昊满脸激动的上下打量一番。
“好好,三年不见,你长成大人了,比老夫都高半头了。”
说着他回忆道:“记得在蔡家巷那会儿,你比老夫还矮半头哩。”
“我这几年要是不长,那不就坏菜了吗?”赵昊也高兴的笑道:“老哥哥看上去,可比那时候年轻多了!”
这倒不纯是客套。当初在蔡家巷那个贼配军,满脸皱纹、腰肢佝偻,看上去比余甲长还显年纪。
但其实那时赵锦才刚五十岁,只是精神的折磨和生活的困顿,让他显得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一般。
这几年老哥哥虽然在广西蛮荒之地,但他身为一省封疆,自然身心都会得到最无微不至的滋润。
如今他更是身为堂堂大九卿,居移气、养移体,现在整个人腰杆也直了,皱纹也开了,就连眼珠子都亮了不少,就像倒回四十多岁的年纪了。
同样的还春现象还发生在吴叔叔身上,可见权力的确是男人最好的不老药。
这对年龄相差悬殊的老兄弟,除了是贫贱之交外,更是彼此最重要的倚仗,不然以赵廷尉今时今日的地位,又怎会折节来为赵昊接风呢?
两人一阵亲热后重新落座,赵昊让进来上茶的巧巧准备火锅,晚上请老哥哥开涮。
“这一到了京城,就想起当年老哥哥当光禄卿时,给我父子师徒接风,请我们吃的那顿涮羊肉。”赵昊笑道:“今日又可以重温一下了。”
“哦哈哈哈。”赵锦先是一愣,旋即才回想起来,放声大笑道:“我那时在光禄寺,吃喝确实便利些。”
说完他朝赵昊抱拳道:“还得感谢兄弟对犬子的鞭策,这次回京,看到他终于浪子回头,我和你老嫂子都老怀甚慰啊。她念叨好多次了,让我你改日到家去,她要亲手包饺子给你吃。”
正如他所言,这次禧娃进京之后,再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也不再去赌场上青楼。每天下值就回家,大家闺秀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老两口着实去了一块大心病,真不知赵公子是怎么管教的?
“我也没管他什么,树大自然直嘛。”赵昊实话实说道,禧娃变化这么大,他觉得主要还是因为太衰了……
“唉。时间过的真快啊,转眼三年了。”老哥哥又是一番感慨道:“那时候虽然知道你是天下奇才,却没想到你三年里能做出这么大的事业来。”
“主要还是时也运也,再说也是驴粪蛋子外面光,内里问题一大堆。”赵昊谦虚的摆摆手,实话实说道:“跟老哥哥也不客套,实话说,我当初也没想到,江南集团能发展的这么快——按我那时的设想,没有干娘做后台,三年时间,能打开局面,做到西山公司的地步就知足了。”
说着,他无限感慨的吐出口浊气道:“但是江南苦九大家久矣,而且工商业高度发达,却苦于没有组织,不成系统,完全的群龙无首,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江南集团的出现,恰好弥补了这一缺陷,结果一下子就起来了,拉也拉不住。”
“不得已,我今年强行给集团放缓了脚步,一是修炼内功,建设体系;二来也是想打消某些人的顾虑。”赵昊苦笑一声道:“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还是被人惦记上了。”
赵锦自然知道赵昊指的是谁,他身为大理卿,很能体会到高阁老对江南出身的官员的警觉,因此特别看重这次赵昊进京。
“幸好这次高阁老有求于你,可以趁机改善一下处境。”赵锦呷一口茶水道:“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今日廷议俺答封贡,结果十六票支持,二十票反对,九票弃权,最后否决了此事。”
“哦,这么急?”赵昊看看挂在墙上的月份牌,今天不是朔望朝会,居然提前廷推,高阁老还真是急不可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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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是想靠自己,强推一次试试吧。”赵锦哂笑道:“不然,势必要做出妥协,高阁老如今赢家通吃,自然不愿低声下气求人。”
“那他如何收场?”赵昊问道。
“他早就做好廷议失败的准备了。”赵锦有些不齿道:“结果呈上去,下午时有旨意下来说,廷议非时,不合体统,当于朔望日朝会后再议……”
ps.万分抱歉,今天家里有客人,又才写完一章。今晚早点睡,明天好好写……
第一百八十二章 饿了别看,吃饱再看
老北京的规矩,不入秋不吃火锅。因此一入暮秋,北京城达官贵人的餐桌上,酒楼餐馆的包厢中,都离不开这内里烧着蓝色火焰的炭火铜锅。
就连赵昊也总是天一冷,就惦记这一口。对老舍先生‘自火锅以至葱花,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带着喜气’的说法,他深以为然。可在江南总是吃不到正宗的味道,哪怕巧巧已经拜托陈怀秀,把所有配料,食材,甚至木炭,都从北京运到苏州去,却依然差那么点儿意思。
后来巧巧多方请教,才从一位老饕那里打听到,老北京涮羊肉最好用锡林郭勒草原,不超过半岁的春羊羔,要当天现杀手切,才能吃到那种下锅即熟,入口鲜嫩,清香浓郁,没有一点羊膻味儿的顶级涮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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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算你把西蒙的小羊羔子活着运到南方,肉质也依然会因为水土不服而变差。
所以纵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传说,这依然是个食在当季,食在当地的年代。
“这是好事儿啊。”赵公子一边将整盘的羊上脑,下入只加了葱姜枸杞的清汤锅底中。“会让人对京师的感观中,多一些难忘的滋味。”
“呵呵,古有江东步兵莼鲈之思,今有江南骑兵铜锅之念,也是一段佳话。”赵锦笑着用汤匙,从摆满麻酱、腐**、韭花、芝麻、香油、白糖、盐的若干小碗,调配出符合口味的调料来。
“江南骑兵?江南水网纵横,有马终究不方便,无马又太难看,”赵昊笑道:“我看还是叫江南水军吧。”
“江南水军?‘白昼惊风海上号,水军三万尽乘涛。书生不解参军事,也向船头著战袍。’这个自号不错。”赵锦笑着捞起锅中的羊肉,跟赵昊就着小酒大快朵颐起来。
他一边吃,还一边向赵昊讲述早先廷推的情形。
“高阁老之前也做足了准备,他把上书反对封贡的饶仁侃、武尚贤、叶梦熊等人皆贬出京城,其中最惨的是他的门生叶梦熊,被打了四十廷杖,踢到陕西郃阳去当县丞。”赵锦吃下片肥瘦相间的羊肉,叹口气道:
“这样一来杀鸡儆猴,二来呢,其实也是用这种方式减少反对票数。”
赵昊点点头,这种事关国策的廷议,科道参与的人数极多,提前干掉几个,投票时自然就会少几票反对。
“结果今日廷议,那帮科道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加激烈的反对封贡。力陈诸如‘华夷大防’,‘虏得封号,则众且益附,是助敌壮大;入我境,则窥我文明,是启其心也。’‘不见宋朝招抚郭药师前例乎?’‘敢言议和者为国贼!’之类,群情汹汹,气势磅礴,又有英国公等勋贵从旁支持,完全压住了支持封贡的声音。”
赵锦接着道:“这还是我们见高阁老必败无疑,怕他太难看了迁怒我等,没有全都投弃权票,也有大半投给了他,不然结果还要更难看。”
“嗯。”赵昊点点头,情况与他了解的大体不差。“看来高阁老想要只手遮天,还没那么容易。”
“你这话说到点儿上去了。”赵锦颔首道:“听说有赵大洲在背后给言官们撑腰,元辅也只支持议和,不支持封贡。再加上直接动了勋贵的利益,几方联合起来,竟让高阁老和那帮老西儿输了首战。”
“赵阁老下场了?”赵昊重复一句,又下去一盘黄瓜条。所谓黄瓜条,可不是真黄瓜切条,而是羊后腿的大腿内侧部分,与磨裆肉相连的一条斜纤维和一条直纤维,形如两条相连的黄瓜。因而有此俗称。
其颜色淡红,肥瘦适中,口感嫩滑,肉质特别细,用来红烧焖炒都特别棒。
“廷议一结束,两人就当面怼起来了,好家伙差点没打起来。”赵锦点点头道:“这下矛盾公开,是不死不休了。”
赵昊点下头,前任左都御史王廷,因为在当初阁潮时,处理过替高拱弹劾徐阶的御史齐康,说齐康身怀奸党之邪恶,不从重惩罚不能安定国家大计。结果皇帝罢免了齐康,挽留了徐阶。
后来给事中张齐又接着弹劾徐阶,还是王廷揭发张齐奸诈好利的劣迹,还把贿赂他的盐商杨四和扯了出来。结果皇帝又将张齐打入诏狱,发配戍边,再次挽留了徐阶。
去岁高拱再度出山拜相,王廷担心他记恨宿怨,很自觉的上疏致仕了。与他一同请辞的,还有刑部尚书毛恺,也是因为在阁潮中站错了队,害怕被打击报复。
此外,户部尚书马森也已经致仕,他倒没有得罪高拱,而是因为受不了高拱粗暴的工作作风,加之户部的烂摊子早晚有兜不住的时候,他便借口母老乞养,也走为上计了。
如今新上来的户部尚书张守直,刑部尚书葛守礼,都算是高拱一党,高阁老自然十分膨胀。
赵锦告诉赵昊,当初高拱是想让自己另一个同党刘自强当刑部尚书,让葛守礼当左都御史的。但被李首辅暗算了一下,最终左都御史由大学士赵贞吉兼任。
左都御史是风宪官的首领,监管朝廷一切,这个位子不在自己手里,就容易出现今日廷推的窘境。
这让高拱十分不爽,估计平时没少挤兑赵贞吉。不是矛盾积累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堂堂大学士怎会连表面和气都做不到了?
“哦对了,元辅大人前日也上疏求去。”赵锦拿起帕子擦擦嘴道:“一时朝野侧目,许多人私下说,都是高胡子太过分,让大肚能容的元辅,都待不下去了。”
“说那些没用,只能撩高新郑的火。”赵昊摇摇头,他也有七八分饱了,便将白菜心、豆腐和粉丝下入泛着油光的铜锅里。荤菜之后再来点素菜才完美。
“高阁老现在大势已成,无可匹敌,哪怕赵阁老强扳回这一局,只怕也兔子尾巴长不了了。”赵公子轻叹一声,他和这位本家其实还有些渊源。但赵贞吉既然已经跟高拱的矛盾公开化,那自己也保不住他了。
“你是这样的判断吗?”赵锦闻言略有些失望,他以为赵昊年轻气盛,怎么也会跟高拱斗一斗呢。
“那这样,我们这些江南官员也很难办了。支持封贡吧,高阁老要是把北边搞掂了,腾出手来怕是就要收拾我们了。不支持吧,说不定他现在就会收拾我们。”赵锦无奈叹气道:“这大九卿听着好听,还真不如巡抚当着痛快。”
“那当然了,京官难当啊。”赵昊笑着点点头道:“不过我们现在只剩你一位九卿了,再难也得坚持下去啊。”
“唉,我这个九卿,就是个凑数的。”赵锦苦笑一声道:“不过我们江南官员如今确实势单力孤,比徐阁老在时远远不如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就由它去吧。”赵昊给他倒杯酒,微笑着安慰道:“人情厌薄古共然,相公心在持事坚。上善若水任方圆,忆昨好之今弃捐。”
“服药不如独自眠,从他更嫁一少年?”赵锦笑着接上最后两句道。
“哈哈哈!”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上善若水、韬光养晦,这便是赵昊给江南官员的建议了。
所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笑罢,赵锦望着赵昊,低声问道:“我们固然可以上善若水任方圆,但高新郑会就此放过我们吗?”
“至少短时间内,他不会对我们痛下杀手了。”赵昊看着铜炉中跳跃的火焰,幽幽道:“而我们最需要的,正是时间。”
“这道理我懂,”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锦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再给你个十年二十年,就彻底不用担心什么高阁老、矮相公了,不管谁当首辅,都得对咱们江南一脉保持克制。”
“但高阁老能给你这么长时间吗?”顿一顿,赵锦低沉的问道:“我观其行事雷厉风行,真是百年不遇,就是夏贵溪也比不了。国朝二百年,大臣有这般威势者,恐怕只有当年三杨了。”
“所谓日中则昃、月满则亏,高阁老真能这样霸道十几二十年?我看未必。”赵昊没法跟赵锦说,高拱满打满算还有一年半。只能安抚他道:“再者,就算要对付他,我们也绝对不在正事上使绊子,不然受损的是大明……这朝廷,再也禁不起内耗了。”
“唉,贤弟的格局气度,真是让人心折啊,愚兄远远不如……”赵锦惭愧的举起酒杯,向他敬一杯酒。
其实今日赵锦着急前来,还有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想建议赵昊,加入倒拱联盟,二次倒拱。
但赵昊这番话说出来,让他难以启齿,只好打消了倒拱的念头。
“大哥不要这样说,我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赵昊与他碰一杯,掏心掏肺道:“但你放心,我既然来了,就会把事情处理好,不会再让诸位提心吊胆的。”
“成,那我就不管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经过之前广西的事情,赵锦早就把赵昊当成主心骨,认为此子有常人无法企及的远见,自然言听计从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吃火锅时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等到酒足饭饱,筵席罢了,已是深夜。
赵昊便请醉醺醺的老哥哥留宿了,让余鹏回去说一声,别教老嫂子担心。
待安顿妥当,从上房出来,赵昊的酒意也没了。他也不急着回屋,披着大氅在洒满清辉的院中踱起了步。
他对老哥哥今日来意了然于胸,知道是想探探自己的口风,看看有没有联合李春芳、赵贞吉还有勋贵们,把高拱赶下台的可能。
这当然是一种选项,但不到万不得已,赵昊不愿意跟高拱斗个你死我活。一是高拱做事皆从大明的利益出发;二是高拱有隆庆皇帝的无条件信任,又已经掌握了六部,地方督抚中也有了自己人。可谓大势已成,不谋篇布局个几年,是不可能斗倒他的。
但高拱就一年半的蹦跶头了,所以最快的方法,反而是什么都不干,等他自行下台。
当然也不能什么都不干,还必须得保护好自己,让江南一系全须全尾坚持到后高拱时代。千万别在这一年半里,成了高拱的眼中钉肉中刺,被他犁庭扫穴先收拾了。
所以不能跟高拱发生冲突,要示之以柔顺,苟过这一年半去。
此外,还有第三条,就是高拱时代毕竟为期短暂,闭上眼抬起腿,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紧接着张居正柄国十年,才是真要命的。
那可是整整十年啊,不可能继续苟下去的,那样人心都要散了,队伍就彻底没法带了。
所以对赵昊和江南集团来说,现在所做的一切,既是为了过去眼前这关,更重要的是,为将来的日子做好铺垫。
纵观偶像的一生,是记仇的一生,是比高拱还要心狠手辣的一生。
得罪了高拱,最多就是丢官回家而已。得罪了张居正可是要丢命的。何大侠、邵大侠、刘台且不说,就连堂堂辽王都逃不过他的毒手。
虽然赵公子每次见到偶像都如沐春风,恨不得将他的画像贴在床头。但每每想到史书中,那些让他不寒而栗的记载,赵公子就不断提醒自己,绝对不能让偶像对自己和江南集团产生恶感,所以必须时时刻刻绷紧心里这根弦——
急偶像之所急,想偶像之所想,偶像不爱听的话不说,偶像不爱看到的事不做。
总之把自己装扮成个脑残粉就对了。
所以张居正一声令下,他啪的一声就赶紧滚来了。
同样道理,眼下张相公和高相公同心戮力,要共襄盛举,自己是绝对不能拆台的。
哪怕日后,两人反目了,自己也绝对不能暴露不驯之心,更不能让张相公感到威胁,最好还要远远躲开,置身事外,不要看到张相公内心的狰狞。
那样,非但偶像会破碎,张相公日后坐上宰辅之位,一样会像高拱那样,视自己为眼中钉的!
是以此番入京乃至日后,都要继续在张相公心中,加深自己和江南帮,于他于国都有益无害的能干小白兔形象。
如果能成为他的半儿,未来的处境就安全多了……某位不知羞耻的赵公子如是想道。
“唉,真是难啊,做人难做事难,不知何时可以不用这么难……”赵公子举头望明月,颇有仲达之叹。
~~
当晚,他几乎一宿没合眼,跟李明月、马姐姐和巧巧大战到天亮……
四人打了一宿的麻将。
鸡叫三遍,小县主和巧巧终于支撑不住,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过去。
赵昊也哈欠连连,满眼血丝,却仍强打着精神,让马姐姐拿文件来给他看。
马湘兰本是最能熬夜的一个,熬到这会儿也有些两腿发飘了,将昨日新到的文件匣搬到炕桌上,对面色发白的赵昊小道:
“这又发的哪门子疯?往常也没见这么拼命过。”
“怎么,我现在气色很难看吗?”赵昊使劲挤挤眼,活动着脖子问道。
“还好吧,就是眼红了,眼圈也发黑了。”马湘兰打量着他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猜猜看?”赵昊让她拿过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还是那么帅……
“不会是准备到张小姐家卖惨吧?”马姐姐掩口笑道。
“真是我肚里的蛔虫,一猜就中。”赵公子笑着挑一下她的腮帮子道:“我可是一接到信,便立即出发,日夜兼程十四天,就到了北京城。怎么也得有个旅途劳顿的样子。”
马姐姐心说,明明是参加了莲台仙会,发完大骚才出发的……
“再说,唉……”赵昊跟马湘兰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把脸贴在炕桌上,苦闷道:“张相公定然已经知道,我跟筱菁的事情了。这次见面必然要挑开了讲的,我明知如此,自然应该忧愁到夜不能寐,茶饭不思了。”
“原来是这样啊。”马姐姐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道:“你不早说,我帮你化化妆就是了,效果绝对逼真。”
“哦,还有这手艺?”赵昊吃一惊。果然秦淮套路深,项元汴要回农村……
“小时候嬷嬷教的,愁病郁苦都有不同的画法,每一种妆容都自有妙用。所以公子惜香怜玉前,可得擦亮了眼睛。”马姐姐在他耳边小声笑道,现在她已经可以坦然提及过往,显然公司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是连理公司,不是江南公司哈……
“我头一个就得提防你。”赵昊伸手去捉她,两人笑闹成一团。“不早说出来,害我熬了一宿!”
“奴家早也不知道啊……”马姐姐小声分辩,状若挣扎,软在他怀里。
~~
日上三竿时,侍卫在门外禀报,张府那边送请帖来了,请赵公子过府共进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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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昨天一到京城,就让人送了拜帖去大纱帽胡同,也猜到张偶像不会晾自己太久。
没想到第二天就让自己过去。可见局面之紧迫……
赵昊便决定吃过午饭就过去。一来表示重视,二来也可以提前预热下气氛,先把未来岳母和一帮舅子搞掂。就算不能反客为主,也不能搞成孤身入敌营不是?
谁知年轻人气血旺,熬一宿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会儿,他脸色已经彻底恢复如常了。
“化妆化妆。”赵公子无奈的吩咐一声。
“遵命。”马秘书笑嘻嘻的点点头,把自己的化妆箱搬到了桌上。打开一看,里头瓶瓶罐罐,各种工具,齐全的很。
“公子想突出什么感觉?是辛苦还是忧虑?”马姐姐一边把瓶瓶罐罐摆在桌上,一边问道。
“既辛苦,又忧虑,”赵昊寻思道:“不过不能病恹恹的……”
“明白,谁愿意自家姑爷是个病秧子。”马姐姐悟性一流,马上抓住他的要点道:“那就是倦色,忧色,再加一点点的惧色。”
“这都可以?”赵公子佩服的是五体投地,甚至都有点怀疑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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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县主一觉睡到中午,终于伸个懒腰拥被坐起来。
她刚要叫小云儿进来,伺候自己梳洗,却从梳妆台的镜子里,看到了赵昊的脸。
小县主登时就彻底清醒了,她凤目圆睁的看着赵昊那张眼袋深重、憔悴不堪的脸。一下子蹦下地,赤脚跑到他面前,仔细端详起来。
赵昊也不说话,与她默默对视。
看着看着,小县主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大哥,我以后再也不让你熬夜了,这也太伤人了吧?”
“不行,我得给你好好补补!”李明月马上振作起来,就要让小云儿回去找太医开滋补方子。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都觉得男人就是要不断的补……
赵公子赶紧拉住她,跟她解释自己这是化妆效果,实际上依然壮如牛,回来还可以继续战一宿麻将,这才让小县主放了心。
为了能有更好的效果,赵昊到这会儿都没吃没喝,配上脸上的憔悴妆。别说,跟昨天吃火锅时一比,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在家里捱过了午时,饿的心发慌的赵公子便让高武,带上给偶像全家准备的礼物出发了。他甚至连偶像的管家游七,都备了份厚礼。因为此人虽然十分不引人注目,却深得张偶像信任。日后那是满朝公卿竞相巴结的对象……
所以说,成功没有侥幸啊。
很快,马车就到了大纱帽胡同。
高武先持帖进去通禀,张府管家游七很快便迎出来,满脸堆笑的将赵昊迎进府中。
给游七的礼物当然是昨日就送到他的私宅中,怎么可能今天跟主人的礼物混在一起呢。
看游七那笑成菊花的一张脸,就知道赵公子的礼物有多厚了。
“每次年节都劳公子挂记,真是折杀小人了。”游七弓着腰,扶着赵昊的手臂道:“您当心台阶。”
“楚滨先生太谦虚了,张相公替皇上操持国家,您替相公操持府上,也是对大明有大功的。”赵昊一团和气的笑道。
游七也附庸风雅,给自己起了个号。但其实这年代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拥有别号的。一般读书人都是中进士后,才给自己起个号娶个小,算是实现阶级跨越的标志了。
所以游七这个号,也就只敢私底下用一用,从来不敢拿出来显摆的。现在赵昊这样称呼他,那绝对是高看一眼。
遥想当年,张居正也是这样跟冯保建立起革命友谊的。可见这对翁婿还真是天生的一家人呢。
把个游七感动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见赵昊气色很差,还神情恍惚,便小声透个底道:“回头我家相公到家,可能会对公子不假辞色,你可千万别害怕,他心里是很喜爱你的。”
“啊,多谢。”赵昊忙不迭道谢。“这下我可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过三关
游七将赵昊引入客厅稍坐,命人奉上香茗,自己则赶紧到内宅通禀。
这让赵公子略略有些不适应,往常他都是直接穿堂过屋,妻子不避的。却也不想想,现在他都十八岁了,人家还能把他当孩子不成?
不一时,张居正的长子敬修和次子嗣修迎了出来。说起来,大家还是师生关系哩,两人便神情略尴尬的向他行礼。
赵昊也不托大了,赶紧乖乖起身,向大舅哥二舅哥还礼。
“先生,听父亲说,你蛊惑了我家筱菁?”张敬修板起脸,一脸求证看着赵昊道:“这不会是真的吧?”
“这话说的,我们是两情相悦的。”赵公子尬笑一声,没想到这么快就安排上了下马威。
“哎,你这人,我们拿你当老师,你却打我们妹子主意。”张敬修也不无郁闷的叹口气,他家兄弟一大堆,却只有那一个妹子,还貌若天仙,聪慧无双……不能再想了,心痛到无法呼吸。
“这不乱了辈了吗这?!”张敬修痛心疾首道。
“不碍事,咱们各论各的。”赵公子忙建议道:“你们管我叫先生,我管你们叫哥……”
“汝闻人言否?”张敬修摇头叹息。“像话吗像话吗?”
“先生,你打算让我妹妹做小吗?”嗣修鼓足勇气,怯生生问一句。话音未落,他藏在袖子里的檀木镇尺,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我作为一个读书人,随身带着镇纸,这很合理吧?”他赶紧捡起那跟能敲死人的大木棒。
“合理,合理……”赵昊额头沁出汗珠,余光瞥见屏风后人影晃动,仿若有刀斧手埋伏。应是懋修和另外几个小舅子,估计自己一个应对不好,就要跳出来群殴了。
赵公子忽然想到一句话,有兄弟的女人不能娶,很大概率你会遇到伏弟魔;兄弟多的女人更不能去,弄不好你会被活活打死的……
“先生,你还没答话呢。”嗣修把玩着手中的镇纸,似欲盘出包浆一般。
“怎么会呢,在我心里筱菁是最大的。”赵昊一听就知道,这是早就设计好的问题,倘若自己不给个满意的答复,估计就见不到下一关了。
“真的假的?”嗣修登时高兴坏了,这位张三公子果然好糊弄。这也是父亲过于严厉的家庭的通病,儿子们的服从性太好,容易说啥信啥。
“那兰陵县主呢,你要跟她断个干净吗?”张敬修却狐疑的问道,还是当大哥的老成持重,没那么好忽悠。
“为什么要跟县主断干净?”赵昊睁大眼睛,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难道我大明只准娶一个老婆吗?”
“那倒不是。”张敬修无奈道:“可是,总不能让县主做小吧?那可是皇上的亲外甥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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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赵公子意味深长道:“你们只用操心自家妹子就行,县主那边自有她兄弟替她操心。”
“倒也是……”张敬修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先生这是将整体的问题片面化了。”嗣修忽然激动道:“你这是白马非马,犯了形而上的错误!”
“好小子,逻辑学掌握的挺扎实啊。”赵公子又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禁满意的咬牙切齿道:“那我问你,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
“这个么,当然是先有鸡了,没有鸡哪来的蛋?”嗣修脱口道。
“那没有蛋哪来的鸡呢?”赵公子撇撇嘴问道。
“这,那就是先有蛋……”嗣修改口道。
“可你也说了,没有鸡哪来的蛋呢?”赵昊两手一摊。
“这,那……”酷爱逻辑学张嗣修果然陷入了这一经典悖论中不可自拔,再也顾不上妹妹和小县主谁大谁小了。
“他已经明白了,你还有什么问题?”赵公子忽悠瘸了一个,又笑眯眯的看向张敬修。
“没,没了。”张敬修赶紧摆手,唯恐也掉进这种恐怖循环中。“家母请先生进去说话。”
“好的,哥。”赵公子微笑颔首,暗暗小松口气,这算过了第一关。
~~
敬修让大脑宕机的张嗣修先回书房去,自己带着赵昊进了后院,到正房去拜见母亲。
他一边走,一边埋怨赵昊道:“唉,你也真是的,临来前写那么多艳词作甚?弄得我妹不开心,我娘也对你没好印象了。觉得你就是花心。”
“这么快就传到京城了……”赵公子不禁目瞪口呆。“而且我只是纯赠诗,并未有其它深入交流啊。”
“唉,理解。男人嘛,就是打死不能承认。”张敬修理解的点点头。
“我真是清白的……”赵公子委屈的都快哭了。好吧,这话他自己都不信,虽然事实就是如此。
“反正我娘最讨厌男人花心了,你待会儿可要小心。”张敬修动了恻隐之心,提点他一句。
“明白。”赵昊点点头,挤出一丝笑道:“这次来,请陆子冈给哥刻了一对印章,还捎了点儿笔墨纸砚之类的江南土产。”
说着从袖中掏出个巴掌大的紫檀盒子,递到张敬修手里。
所谓送礼要送对,有小竹子这个内应,赵公子准备礼物自然能挠到对方的痒处。
果然,只见张敬修登时两眼放光,他就好这一口。迫不及待打开盒子一看,只见红绸内衬上立着一对和田玉的花鸟薄意对章。
“不愧是陆子冈的手笔啊!”张敬修爱不释手的啧啧品评道:“这种对章非但材料难寻,还要薄意、浅浮雕两方呼应,浑然天成。钮头更难,两方印呈反方向,但无论高度,形状大小相同,这需要非常深的功力。这对章落到藏家手里,万金难易!”
“更别说,这还是专门刻给我的了……”他简直要欢喜的晕过去,也不舍一次细看完,便把那印盒贴身藏好,使劲攥住赵昊的双臂,语无伦次的感谢道:“谢谢谢谢,先生你对我太好了,可惜我只有一个妹妹……”
“哥喜欢就好。”赵昊一脸欣慰的笑道,心说娶这一个就快扒层皮了,我还敢再娶张家的女人,活腻了不成?
“喜欢喜欢,喜欢到心眼里了。”张敬修点头连连,跟赵昊勾肩搭背,再不复方才横眉冷对的模样。“先生千万别误会,学生我就是个传声筒,不是因为父母之命,决计不会刁难先生的。”
“明白明白。”赵昊点点头,小声问道:“令严令慈不让筱菁出来见我?”
“是我爹的意思,我娘素来温柔,不会做这种恶人的。”张敬修再度点赵昊一下道:“但她不喜欢男人沾花惹草,你想得到她的认可,也没那么简单。”
“唔,我晓得了。”赵昊点点头,其实这关他不是很担心,不是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吗?赵公子还是有信心的。
“哦对了,这是我妹妹给你的锦囊妙计。”张敬修从袖中掏出一张折成方胜的纸片道:“要是搞不掂我娘,就用这上面的招数。”
赵昊心说好么,不见兔子不撒鹰啊,礼物不给到位,都不给我传信。他接过来展开一看,上头只有一个字,‘哭’。
“呃……”赵公子咂咂嘴,这多不好意思啊。
“她还说,回头若是父亲斥责你。请你看在她的份上,忍一忍,不要意气用事。”张敬修又补充一句。
“明白,你跟她说,我今天来就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就是让你爹把左脸打肿了,我也会把右脸奉上,继续拉犁的。”赵昊一脸决然道。
“好,有志者事竟成。”张敬修佩服的看着赵昊,心说先生竟有这般决心,怪不得能一箭双雕。
弔!
~~
说话间,两人来到后宅内堂外,丫鬟掀开门帘,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张敬修请赵昊在内堂外稍候,先进去通禀一声,旋即出来笑道:“先生,母亲请你进去说话。”
“谢谢哥。”赵公子点点头,整整衣襟迈步进去,对坐在堂上红木雕螭方桌旁的端庄妇人恭敬行礼问安。
“快起来吧。”堂上传来顾氏的声音。
“谢伯母。”赵公子从地上爬起来,在下首客座搁了半拉屁股,挺直腰背,与陪客的张敬修东西对坐。
赵昊与顾氏从前见过几面,还一起吃过饭呢。但那时他心里没鬼,坦坦荡荡,自然不卑不亢。但这会儿,人如刀俎、我为鱼肉,自然要摆出诚惶诚恐的样式。
问过安好之后,他又呈上一份礼单,笑道:“听说伯母喜欢吴门四家的画,小侄正好在苏州,便收罗了一些,也不怎么值钱,伯母凑合着消遣一下吧。”
敬修赶紧起来,将礼单转呈顾氏。
顾氏打开一看,好家伙!
沈周的《魏园雅集图》、《沧州趣图》;
唐伯虎的《小鸡吃米图》……哦不,《落霞孤鹜图》、《春山伴侣图》、《庐山观瀑图》;
仇英的《汉宫春晓图》、《莲溪渔隐图》……
文徵明的《中庭步月图》、《万壑争流图》……
第一百八十五章 筱菁不是杜丽娘
除了吴门四家的画,那长达书页的礼单上,还列了十几轴宋元名家的大作,光画就整整三十轴。
大明字画收藏热方兴未艾,这些吴门画派的大画家虽然相去不远,但他们的画已经被炒到很高的价格。像唐寅的大山水,精品要数千两银子一张。沈周的也差不多,仇英、文徵明稍便宜一点,但怎么也得一两千两银子。
更别说宋元名家的作品了。其中最珍贵的一副是苏东坡画,米芾行书题跋的《枯木怪石图》,堪称天下无双的珍品,多少钱都买不到的无价之宝。若非赵公子在江南独一无二的地位,这幅画根本就到不了他手里。
他知道张居正的鉴赏眼光极高,是大明有数的收藏家,等闲名画入不了偶像法眼,这才忍痛割爱。
没办法,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宝贝娶不着媳妇啊。
只可惜跟这些前辈一比,徐渭的画在眼下就是渣渣。一来他还活着,不利于炒作。二来这厮的画赝品奇多,而且真假难辨。因为很多都是他自己复制自己的,所以根本卖不上价去。不然赵公子能省好大一笔。
除了画之外,还有各式书法真迹数十帖;各色苏州织造刺绣锦缎数十匹;各式玉器文玩若干;珠宝首饰若干;以及用玻璃器装的白砂糖、白冰糖两百斤……
等顾氏看完了礼品清单,桌上的自鸣钟已经走过了整整一刻钟了。
她端起茶盏喝一口,压了压惊。
心中暗暗咋舌,总听丈夫说赵昊是如今大明最有钱的……至少是之一,她还没什么感觉,但见了这份礼单,才知道丈夫所言不虚。
“你这孩子真是胡来,”顾氏合上礼单,定定神道:“如此贵重的礼物,我可不敢收。就是收了,我家老爷也会给你退回去的。”
赵昊心说这才哪到哪啊?当年干娘送我的见面礼,还不得是这个的十倍?
只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干娘打得是肉烂在锅里,横竖不亏本的主意。
“这些身外之物,还比不上筱菁的一根头发。”赵公子忙一脸诚心实意道:“这次小侄斗胆前来,就是向伯母坦诚我与筱菁之事,与我所求相比,这点礼物简直不值一提,只能算是聊表寸心而已。”
“唉,你这孩子……”顾氏一脸伤神道:“既然已经有了县主,怎么就不能放过我们家筱菁呢?”
“伯母且听小侄一言。”赵昊便一撩衣袍,咬牙跪在顾氏面前道:“我与明月、筱菁皆已相识相知千日矣,所谓日久生情,莫过如此。待到意识到时,早已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了。明月筱菁亦不忍分离,我便厚颜登门,求张相公、伯母开恩,将筱菁许给小侄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顾氏幽幽重复一遍,竟渐渐呆滞了。
~~
此时,某位刚刚离开南昌,准备进京赶考的新科举子,忽然莫名其妙流下泪来。
小书亭
他爹与他同舟而行,同样准备进京赶考,看到儿子又流泪了,不禁奇怪问道:“儿啊,你怎么又哭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哭……”小汤公子寻思半晌,也想不出个头绪,只好苦笑道:“许是离愁别绪吧。”
“那你可真够敏感的。”老汤无奈摇摇头。
“对了,爹,我想起一出话本,好像最贴切赵公子赠我的那首‘良辰美景奈何天’。”汤显祖有些不好意思的转换话题。
“哦,什么话本?”汤尚贤饶有兴趣问道。
“《杜丽娘慕色还魂记》,”一说到这茬,汤显祖便兴奋起来道:“你看一开头,杜小姐游园思春那一段,是不是再贴切不过?”
大明市井文化十分发达,话本小说风靡,既有《水浒传》、《三国演义》、《金瓶梅》这样长篇小说,也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这样的短篇话本。
其中《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就是相当有名的话本了。汤尚贤自然不陌生,他知道故事中,那杜丽娘乃府尹之女,生得貌美如花,自幼聪明伶俐,无书不览、无史不通,琴棋书画、女红针指,弥不经晓,尤好嘲风咏月、对景伤春。
那日正值季春三月中,景色融和,这小姐带一侍婢名唤春香,往府后花园中游赏,信步行至花园内,但见假山真水,翠竹奇花。普环碧沼,傍栽杨柳绿依依;森耸青峰,侧畔桃花红灼灼。双双粉蝶穿花,对对蜻蜓点水。梁间紫燕呢喃,柳上黄莺见完……
这小姐是个文艺青年,又到了思春的岁数,看到满园春光,处处都有爱情的意蕴,小动物们也成双成对。
于是触景伤情,想到自己年已二八,还没个对象。不禁汪汪两声,心中不乐,急回香阁中,独坐无聊,感春暮景,愈加羡慕起昔日郭华偶逢月英,张生得遇崔氏,那等佳人才子,密约偷期的好事儿来。
结果她就在梦里造出了个书生,与其谈起了恋爱。醒来之后,虽然知道是南柯一梦,她却依然不可遏制的思恋起那书生来,渐渐地这思恋成了心头病,最后药石不治竟然死去了……才引出了后头的还魂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汤尚贤寻思片刻,便打着牌子唱了一遍,然后不由击节大赞道:“妙哉妙哉,让那杜丽娘游园时,唱出这段《皂罗袍》,确实是浑然天成。就像天造地设,本应如此一般!”
“是啊,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原先还不信,现在看来是不信也不行了。”汤显祖开心的直点头,抒发自己的感慨道: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会为自己的梦中人相思成疾,一病不起。以至于亲手画了梦中的景象后,就病逝了。而且死后三年,她又能因为梦中之人出现而复生。像她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有情人啊……”
说着他手扶栏杆,才情涌动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说完他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次父子俩却只以为,他是被杜丽娘感动了,并没往别处想……
“好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有吾儿这几句,可为杜丽娘知音了,这《还魂记》的剧本,我看写出来一定对得起‘良辰美景奈何天’!”
仍不知道儿子的名句,又被姓赵的提前抄走的汤尚贤,还在那里一个劲儿的叫好。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汤显祖点点头,擦一把泪道:“不然也不至于伤心成这样。”
~~
北京,大纱帽胡同。
见重复完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后,顾氏便愣在那里,久久不语。
赵公子便知道,自己抄汤显祖《牡丹亭》题记中的这句话,起奇效了!
他有小竹子这个内应,自然知道女儿随妈,顾氏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喜好吟诗作对,嘲风弄月的杜丽娘似的人物。
赵公子深知对付这种女文青,说一千道一万,不如用几句酸文,几段诗词,来触动她,让她自己感怀,她就会自我说服,自我攻略的。
抓住这一重点,余下的事情便很简单了:
首先,顾氏不可能没看过《杜丽娘慕色还魂记》、《西厢记》之类,也知道闺女肯定看过。
然后,顾氏在知道闺女居然搞起自由恋爱,而且还跟小县主喜欢上同一人后,不可能不反省自己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并且一定会想到闺女是言情小说看多了,也想效仿那些‘不守妇道’的小姐们,离经叛道的去追求爱情,才会被坏小子勾引的。
对这点赵昊十分笃定,因为不管是明朝还是四百年后,天下父母都这鸟样——孩子出了问题总是从客观找原因,就不肯承认是自己孩子本身的问题。
所以赵公子先用厚礼开路,让顾氏降低对自己的恶感。做好铺垫后,便将这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当做打开顾氏心防的钥匙丢了出去!
因为这四句话,正是那杜丽娘最好的写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说的是她竟对梦郎产生了深深的爱情。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说的是她因思念梦郎而死,又因梦郎成真而生。
赵昊相信这四句话,足以让顾氏联想到杜丽娘,继而想到自己闺女,然后担心她会不会如杜丽娘一般,因不得与良人相见,思念成疾,最终香消玉殒了呢?
他坚信顾氏一定会产生这种忧虑,因为杜丽娘和张筱菁太像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丈母娘看女婿
在另一个时空中,赵公子在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中,看到过对这个张相公独女浓墨重彩的记载:
‘戡之字元定,与予善。其内子为江陵爱女,貌美如天人。
不甚肯言笑,日唯默坐,或暗诵经咒。问此经何名,不对也。
归刘数年,一日趺坐而化,若蜕脱者。与所天终不讲衾裯事,竟以童贞辞世。’
以沈某人见识之广博,行文之刻薄,对张相公之鄙薄,居然能给小竹子如此高的评价,显然她的美貌已经到了跨越偏见和敌视的高度。
反正赵昊看完那一段后,对这个貌美如天人的女子便念兹在兹,永锡难忘了。就像陈公子的萧观音,王大人的徐妙锦,沈黑犬的三娘子……竟能跨越了时空遇见了书中的颜如玉,还能与佳人‘停车坐爱枫林晚’,是何其幸福的事情?
所以赵公子认为自己就是《牡丹亭》里的柳梦梅,小竹子这个‘杜丽娘’,是因为梦中与自己私定终身,才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虽奉父母之命与那刘公子成婚,却不肯言笑,更不许对方碰自己一下,整日青灯古佛,没几年便郁郁而终了……
嗯,一定是这样的,不接受反驳。
~~
堂屋里的自鸣钟当当作响,惊醒了陷入迷梦中顾氏。
许多年后,陪坐的张敬修依然仍未知道,那天母亲到底想到了些什么。
他只看到当母亲回过神来后,眼角已经噙了泪花,脸上也挂起了混着舔犊与无奈,甚至还带一点点哀怨的表情。
“你果真爱筱菁么?”顾氏声音略带嘶哑的问道。
“爱。”赵公子毫不犹豫的点头,这种时候没有别的答案。
“那好,只要你放弃县主,我就答应把筱菁许配给你。”只听顾氏幽幽说道。
“呃……”赵公子差点没背过气好,好么,搞半天白折腾了。我要是只娶一个还用得着在这儿过五关斩六将,整的跟孙子似的吗?直接让媒人上门提亲,当个体面东床快婿它不香吗?
“我问你话呢。”顾氏又重复一遍。
赵昊却只摇头不语。
“你既然自比柳生,柳梦梅可没让杜丽娘受半点委屈!”顾氏哼一声,再文青她也是男人天敌——丈母娘啊。“你若真有担当,就该一生一代一双人,不要脚踩两条船!”
“这是明月。”赵昊先举起自己的左手,又举起自己的右手。“这是筱菁。伯母觉得我会砍掉哪一只?”
“娘,看来还是妹妹更重要一点。”张敬修摸了摸袖中的印盒,忍不住小声帮腔道:“差不多得了。”
“你闭嘴!”顾氏狠狠瞪一眼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有你这么当哥的吗?”
“唉……”张敬修讨了个没趣,给赵昊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不说话了。
“我看你就是花心薄幸,根本就不是柳生!”顾氏柳眉一挑,粉面生寒道。
一时间,正堂内重新陷入了死寂。
赵公子一看,没办法,也顾不上丢不丢人了,只能用筱菁传授的杀招了。他低下头,用袖子擦擦双眼,再抬起头时,张家母子便见他已是眼圈通红,潸然泪下了。
“你哭什么啊?”顾氏有个眼碟子浅的毛病,平生最见不得人落泪,就是看戏中人哭时,她都会跟着掉泪。更别说一个七尺男儿,难过的哭成泪人了。
“呜呜,我就是想哭……”赵公子眼泪哗哗的怎么也止不住,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只要一想到要放弃哪一个,我就伤心欲绝,感觉比杀了我还难过……”
说着他赶紧掏出帕子来,使劲捂住脸,仿佛不想让人看到他哭得肝肠寸断的样子。心中却暗暗狂叫,马姐姐在我袖子上摸了瓦萨米还是风油精啊,要辣死人了!
“唉,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啊。”见他哭到扭曲的样子,顾氏也忍不住陪着泪流不止,一边用罗帕擦着泪,一边闷声道:“敬修,快把你……妹夫扶起来……”
“……”赵公子颤抖的双肩,明显顿了一下,才继续抖动起来。
张敬修赶紧上前,使劲扶起赵昊,笑道:“先生别哭了,没听我娘答应你了吗?”
“啊,真的?”赵昊这才抬起头,用红肿的眼睛看着顾氏。
便听顾氏长长一叹,语带无奈道:“罢了罢了,都是冤孽。我不做书上的恶人,由着你们几个孽障就是……”
“多谢母亲。”赵公子马上顺杆爬上,当场改口道:“孩儿日后一定对筱菁呵护备至,不让她再受一点委屈!”
“呃……”顾氏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呢,语塞半晌方道:“你先别急着改口,我只是说自己不拦着了,但这种事情,得我家老爷拿主意。”
“先叫着。”赵公子却毫不脸红,一脸孺慕道:“孩儿自幼没了娘,能多叫一声,都觉得是赚到。”
张敬修闻言暗暗咋舌,你不是有个干娘了吗,怎么还这么缺娘?当儿子很爽吗?
殊不知他母亲这种女文青,最受不了的就是纯真无邪的小奶狗……只要你够帅眼神够无辜,她就能三观跟着五官走。要是再一掉泪,马上又能开启对方‘他还是个孩子’的原谅模式……简直是杀人犯都能洗白了,不然小竹子也不会给赵昊支了这一招。
果然,顾氏非但没觉得为何,反而感动的又掉下泪来。
“唉,可怜的孩子啊……”顾氏擦擦泪道:“想叫你就叫吧。”
“娘。”赵昊便深情的唤了一声。
“哎。”顾氏也慈祥的应下了。
一旁的张敬修险些把隔夜饭都吐出来,心说这赵公子老大的人了,怎么如此不知羞呢?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赵公子能娶五个老婆,他却只有五姑娘作伴的原因吧。
“娘,我能见见筱菁吗?”母子俩适应了新关系后,赵公子便可怜巴巴的问道。
“抱歉孩子,还不能。老爷临走前有交代,他回来之前,不能放筱菁出来。”顾氏歉意道。
“这样啊……”赵公子叹口气,心说第二关过去了,还有最后一关。便道:“那就再等等吧。”
“闲着也是闲着,把那幅《枯木怪石图》取来,咱们也鉴赏一番……”顾氏终于按捺不住道:“苏米合璧之作,大明朝都找不到第二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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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文青什么时候,都抵挡不了文艺作品的巨大魅力啊……
~~
顾氏果然水平了得,有很高的艺术眼光和欣赏品味。好在赵公子跟徐渭马姐姐混久了水平大增,而且这些画还都是他收集到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能吹会捧,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已经把个顾氏哄得五迷三道,觉得他才是自己的亲儿子。
反倒是张敬修根本插不上嘴,沦为了取画、挂画、收画的工具……
不过想到这么多价值千金的名画,可都是他家的了,他就一点不满都没有了。这位未来的小阁老觉得摊上这么个有钱有本事的妹夫,实在是太幸福了……
等张居正回来时,娘仨已经鉴赏完了几幅宋元名画,开始品鉴吴门四家的作品了。
听到丫鬟的通禀,顾氏这才意犹未尽的从那幅《汉宫春晓图》上,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但她旋即想到,这些都是自己的了,大可日日看、天天看,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儿啊,你放心待这儿,我会替你说话的。”她安慰赵昊一声,站起身。
“嗯,有娘这句话,孩儿就放心多了。”赵公子幸福的点点头,这句话他进门以后,好像已经说了三遍了。
顾氏便让敬修陪着赵昊,她转到后头去见张居正。
内室中,不谷正在丫鬟的服侍下更衣……是传统意义上的更衣,不是‘权起更衣’的引申义。
丫鬟先解开他官袍的系带,将他身上的仙鹤补子绯袍小心除下,挂在衣架上,为他换上居家的元青倭缎绒里直裰。
然后端来热气腾腾的松木水盆,跪地除掉他的鞋袜,将张居正的双脚依次放入盆中。北京已经十分寒冷,虽然内阁温暖如春,但来回路上在轿子里还是把他冻透了。张居正喝着热茶泡着脚,这才感觉身上渐渐暖和过来了。
他正捧着茶盏在闭目养神,顾氏走了进来,叫声老爷。
张居正这才睁开眼,搁下茶盏问道:“听游七说,那小子早就来了。”
“刚推下饭碗就来了。”顾氏轻声道。
“你见他了?”张居正又问一句。
“敬修把他带来见我了。”顾氏微微点头。
“就知道他兄弟几个不顶事儿,三招两式就得被那小子拿下。”张居正轻哼一声,他向来以自己的儿子聪明懂事为傲。但敬修和赵昊同岁,差的实在有点大。
“你怎么说?”他看一眼面上难掩喜色的顾氏道:“不会你也被拿下了吧?”
“老爷这话说的。”顾氏不无尴尬道:“我只是和他聊了聊,觉得这孩子重情重义懂礼数,再说筱菁那性子老爷还不知道?认准了理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们非要拆散他们,我怕她会想不开啊。”
“哦?”张居正虽然欣喜于夫人态度的转变,却又有些不爽。感情那小子一下午就把自己后宅攻陷了,这让这个家的男主人情何以堪?
第一百八十七章 从此偶像是偶爸
张居正从水盆中抬起脚,两个丫鬟赶紧用暖笼烘热的棉布,一人包住一只脚,缓缓擦拭起来。
他有些气不顺夫人这么快倒戈,便半是玩笑半是揶揄道:“之前你可是反对的最厉害的,不说是我要是答应把闺女嫁给他,你就回荆州老家吗?”
“唉,我又想了想,我个妇道人家,还是不要扯老爷后腿了吧。”顾氏叹口气,心说没办法,谁让那小子给太多,有人质,嘴还甜呢?“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拦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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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呵……”张居正皮笑肉不笑起来。想怎样就怎样,怎么可能呢?要是依着他,就拿刀劈了那小子,一半烧烤下酒,另一半腌制起来过年吃!
臭小子怎么敢勾引不谷的女儿,还要享齐人之福?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张居正感觉此事若不妥善处理,定会沦为士林笑话,这让素来傲气凌云的不谷,如何能够接受?
唉,可是女儿的眼泪在飞,当爹的还真能劈了那孽障不成?
“都是我上辈子欠那死丫头的!”张相公在丫鬟的服侍下,穿上在白绫中加纳丝绵的净袜,换上居家的黑绒厚面绣云软鞋。扶着桌子站起来,长长一叹道:“不谷非但不能想怎样就怎样,还得请他吃饭,败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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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赵昊正在堂上和敬修说话,有丫鬟进来请客人移步暖阁用晚膳。
两人便随丫鬟进去暖阁,便见张居正夫妇尚未出来,那丫鬟却先端来盆温水,请赵公子洗脸。
“呃,这荆州的风俗吗?”赵昊不解问道。
“我老家也没这风俗,是你脸上的妆花了。”张敬修忍俊不禁笑道:“给你化妆的人没跟你说过吗,花了妆就不能哭,一哭妆就花。”
“没说过……”赵昊这个汗啊,这才猛然想起,这个年代肯定没有可以防水的化妆品。
不过这也不能算马姐姐疏忽,毕竟她也没想到,自己心里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的公子,居然会在张相公家哭成狗啊。
赵昊赶紧对着挂在墙上的镜子一看,自己两眼的烟熏妆果然被泪水泡坏,顺着面颊留下一道道黑印子,还连带着把面颊上的阴影也冲成了两团墨迹一把。
基本贴上胡子就能扮钟馗了……
“我这样多久了?”他有些绝望的问道,感觉自己至少在偶像家社死了。
“哈哈哈,你哭了多久就多久!”张敬修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也难为他忍耐这么久,张相公的家教确实了得。
“……”赵昊无语接过棉巾,开始默默洗脸。
“先生不必如此,我娘也给我爹化妆的。”张敬修笑完,觉得自己太不厚道,对方是他的老师,还送给他那么多贵重的礼物……当然后一个原因是主要的。
他担心要是让妹夫下不来台,日后自己没有礼物收了。便果断出卖父母道:“除了更加凸显我爹的英俊帅气之外,我娘会根据我爹当天需要展现的心情和状态,为他画不同的妆。比如要表现太累了,就把脸色画白一点;要表现很忧虑就把脸画得黄一点;要展现很生气,就把脸画得黑一点……”
赵昊不禁汗颜,原来自己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还好岳母大人非但没点破,还帮自己遮掩过去,不然让岳父大人看到了,岂不彻底露馅?
这样想来,这是好事儿啊……
待他把脸洗干净,皮肤又恢复了白莹如玉的状态,让张敬修看得一呆,心说怪不得妹妹被他勾了魂去,果然是‘潘驴邓小闲’啊……呃,第二个字划掉,还没成亲呢,何从得知?
他忍不住问这脸是怎么保养的。赵公子告诉他,首先你得去南方,其次多喝奶……
张敬修没好意思问是牛奶还是人的,但估计这狗大户应该跟宫里一样,是喝后者吧。
两人正扯着闲篇,便听门帘掀开,张居正夫妇走了进来。
赵公子也不嫌害臊,马上跪地给偶像磕头。这些年下来,他早已经不把磕头当多大的事儿了,需要就磕,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当年他就给张居正磕过了,何况如今偶像又要变成岳父了?
“哼。”张居正却没什么好声气,一甩袖子自顾自在正位上坐下,端起茶盏来要压压火。
顾氏看着灯下的赵昊面孔俊美白皙,比下午时可顺眼多了,便笑着打圆场道:“孩子快起来吧,我家老爷在家也是不苟言笑,你以后习惯就好了。”
“是,娘。”赵公子便很自然的应一声,起身。
“噗……”张居正险些一口茶水喷到赵昊脸上。“你叫什么?”
“娘啊,伯父。”赵公子灿烂一笑,面对偶像时,他反而不会束手束脚,反正怎么装都会别识破,不如坦然面对。“伯父有所不知,娘已经同意把筱菁嫁给小侄了。”
浑然把顾氏有言在先‘她说了不算’那茬抛到了脑后。
不过一口一个娘不是白叫的,那么多礼物也不是白给的,顾氏也就没有纠正他。
“住口!”张居正怒视着这个无耻之徒道:“且不说不谷还没答应就不作数。就算不谷答应了,你也该叫岳母大人,而不是叫娘!恶心巴拉的……”
“我们老家都叫娘的……”赵公子却也不是胡扯,他说的是四百年后的老家。
“好了好了,叫什么不重要。”顾氏赶紧继续打圆场,这也是把丈母娘提前搞掂的重要性,不然这顿饭就是鸿门宴。“来来,赶紧坐下,菜凉了。”
~~
晚饭是张家子女中只有敬修一人陪坐,其余人等都没现身。
为了让老爷心情好一点,顾氏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他最爱吃的荆州名菜‘冬瓜裙边’和‘龙凤配’,甚至还有一盘鲥鱼。
看到自己爱吃的菜,张居正神色稍霁,奇怪问道:“这个季节怎么还有鲥鱼?”
自从赵昊告诉他宫里从江南运来的鲥鱼铅超标后,张居正就几年没吃这口了,甚是想念啊。
“是赵……贤侄拿来的。”顾氏忙给女婿争脸道:“也不知人家用了什么法子,装在玻璃瓶子里,从春天保存到现在,一点都没坏。”
“这叫罐头,是用来长期保存食物的。”赵公子赶紧接着丈母娘的话道:“这桌上的黄桃、樱桃、荔枝,也都是春夏时采摘处理后,装在罐头里保存到现在的。”
“这个没毒?”张居正拿起桌上一个玻璃瓶的菠萝罐头,在灯下细细端详起来。别说,看着就怪诱人的。
“当然没有了。”赵昊忙笑道:“日后伯父和娘就可以一年四季,吃到任何想吃的东西了。”
赵昊压根就没提,罐头是解决军需供给的神器。因为大明的文官是不可能给大头兵配发罐头的。
“哼,你倒不缺赚钱的法子。”张居正哼一声,搁下那个罐头瓶。
之后张居正便没怎么说话,一桌人便默默吃饭。倒也不是顾氏和张敬修冷落赵昊,张家家教严格,讲究的是寝不言食不语。
饭后,张居正看赵昊一眼,起身出去。
赵公子便向顾氏告罪,尾行偶像进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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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陈设变化不大,只是墙上多了个一幅‘节欲戒怒、随便自然’的大字。
这不是赵昊头一次进这个书房了,但时移世易,主客的心境都已经大不同了。
待丫鬟上茶后,张居正便命人不要进来打扰,然后才冷冷看着赵昊问道:“你说实话,勾引我闺女是不是别有所图?”
“伯父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以您的火眼金睛,我若有半分不良心思,还能让小侄进这个门?”赵昊两手一摊,没法借助女文青的时候,也就没必要再装纯真了。
“伯父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发个毒誓!”
“不必了。”张居正哼一声,他当然有他的判断。事实上,他只是在刚听到这个让他震惊的消息,气抖冷的时候,才涌起过这个念头,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名满天下、独步江南的赵公子,根本不需要用这种下作手段,来跟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大学士绑定。再说赵昊真想跟个大学士联姻,高阁老的闺女她不香吗?既能化解双方的干戈,又可以抱上隆庆朝最粗的大腿……
并不知自己将会变成大魔王的张偶像,当时如是分析道。
“你不要得意的太早。”张居正压下心头的万般不爽,另起话头道:“这次叫你进京,是高阁老的意思,不谷只是传话而已。”
“明白。”赵昊笑着点点头,傲娇是偶像的萌点。
“他为什么叫你进京,想必你也清楚了。”张居正沉声道。
“为了俺答封贡的廷议。”赵昊颔首道:“听闻昨日廷推结果,没有如高阁老的愿。”
“是。不过没什么,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张居正冷笑一声道:“不让他们先投一投票,怎么知道是哪些人在唱反调,怎么知道该对付谁?”
“恕小侄直言。”赵昊淡淡道:“大事廷议、大员廷推、大狱廷鞠,在我朝早已深入人心。高阁老轻易破坏廷议的规矩,必会遭到反噬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父爱如山
张居正的书房不大,但并非出于简朴。事实上,这位张江陵相公喜好华服美食,住宅用度都十分讲究。
大明文人的书斋就是讲究一个明朗清净、不要太宽敞。明净则可以使人心情舒畅,神气清爽,太宽敞则会损伤目力,不宜集中注意力。而且从风水角度说,房间越大越吸人气、不宜养元气,是以再有钱的人家,书房都不宜太大。
张居正盘膝坐在罗汉榻上,听了赵昊的话沉默良久,方淡淡道:“你是用什么身份在跟我说话?”
“半儿。”赵公子毫不犹豫道:“请伯父把我当成敬修他们一样看待,孩儿定会像对待家父一样,至诚至孝不渝。”
他这是纯粹想桃子,敢像对赵二爷一样对偶像无礼,不谷大耳刮子早就抽上了……
张居正却不了解他父子的相处模式,闻言还深感震撼,暗道这小子还真是蛮拼的。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犯不着对自己持如此谦卑的态度,看来是真心实意喜欢上我闺女了啊。
一念至此,他终于神色稍霁道:“你这厮,忒贪心,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都不懂吗?”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赵公子讪讪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岳父大人是男人中的男人,英俊才华远在孩儿之上,也要像岳母大人一样责难我吗?”
“你要不打我闺女的主意,不谷管你娶几个?”张居正哼一声,终究没再纠正他的称呼,似乎这马屁还是拍对了地方。
而且他没有像顾氏那般,纠结于县主和闺女谁大谁小的问题,似乎这在他眼里,并不难解决。
赵昊又无心仕途,这问题确实很容易解决。
“之前高阁老想要提前廷议,不谷没有拦他。”张居正这才回答赵昊之前‘破坏廷议规矩,必遭反噬’的话。
“这样啊……”赵昊目光倏然瞥向墙上那副‘节欲戒怒、随便自然’的挂轴,心说看来在高阁老的阴影下,偶像也很不舒服啊。
那几乎是必然的,张居正这种天生主角,何其骄傲,何其张扬?跟高拱搭班子这一年,他只能伏低做小,肯定受了不少内伤。
不过好像贴在墙上的话,都是人做不到的。人要是能做到,谁还往墙上贴?要是往墙上贴了就能做到,那不贴也一样能做到,何必多此一举呢?
由此可知,偶像是既不能节欲,也不能戒怒,更不可随便,还很想勉强人的状态。
看来高张未来撕破脸,是在所难免了。
“不让他碰上一头包,怎么知道你的重要性?”张居正呷一口茶水,缓缓说道。这话对他自己也一样。再说不持续挖坑,日后怎么能把老高坑进去。
“敢问岳父,高阁老对孩儿,恶感很重吗?”赵公子轻声问道。虽然已经早有推测,他还是想亲耳印证一下。
“很重。”张居正毫不犹豫的点点头道:“他把江南集团看成洪水猛兽,把你视作……妖孽。”
“妖孽?”赵公子一阵后脊发凉道:“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儿。”
“废话。”张居正有些幸灾乐祸的瞥他一眼道:“谁让你发展的那么快?转眼之间,整个江南已成你的囊中之物,换了谁当国,都不能装没看见的!”
“唉,孩儿自己也没想到,江南集团会一日千里,势如破竹。”赵昊谦虚道:“我已经严令所有公司,业务不出江南十府,宁绍台、徽池广等地想要加入,都被我狠心拒绝了,为的就是不要太引人注目呀。”
“你这是在炫耀。”张居正冷哼一声道:“知道收敛就好,等时日一长,大伙儿也就习惯你们的存在了。”
顿一顿,他换个语气道:“说来也是你气数未衰,高阁老本以为手拿把攥的事情,结果事到临头起了变数……赵阁老铁了心要跟他对着干,元辅大人也在这个节骨眼上疏请辞,风向对他很不利啊。”
“为了不影响封贡这一头等大事,高阁老方听我的劝告,叫你火速进京。”张居正看一眼赵昊道:“要不然他下一步就打算收拾你们,现在有求于你,只能坐下来谈了。”
“父爱如山,孩儿真不知如何报答父亲大人了。”赵昊感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说过了,不要急着改口。”张居正一阵恶寒,这厮就是属猴子的,太会顺杆爬了。
“是,伯父……”赵公子委屈的低下头。
“这次你准备开什么条件?”张居正又问道。
“当然都听岳……伯父大人的了。”赵昊面露喜色,十分懂事儿道。
“嗯。”张居正心说这还差不多,脸色愈加缓和道:“依不谷之见,高新郑是头顺毛驴,而且翻脸不认人。所以你不能狮子大开口,不然招他记恨,事后定然要收拾你的。”
赵昊心说,那你俩还真挺像。便毫不迟疑的点头道:“那我就什么条件都不提了。”
说着他一脸悔不当初道:“可惜早没听到伯父大人的金玉良言,去年在高家庄逼他签了城下之盟,估计是让高阁老不痛快了。”
“怎么,后悔放虎归山了?”张居正似笑非笑道的看着他道。
“不,绝不后悔。再来一次,孩儿还会请他出山。”赵昊却毫不迟疑道。
“为什么?”张居正一愣。
“因为这是伯父大人所愿啊!”赵公子便一脸赤诚道:“当年小子年幼无知,妄言于灵济宫中,若非伯父大人庇护,早已惨遭小阁老毒手。又蒙不弃,不以小子卑鄙,猥自枉屈,咨孩儿以当世之事,相期以救万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孩儿铭感五内,早已暗中发誓,甘以驱驰,助伯父中兴大明!”
这番话发自肺腑,让张居正都感到热热乎乎,他仔细端详着赵昊,想从这小子脸上看出点儿破绽来。
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张相公却只看到了崇拜、真诚和狂热……
取信于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也信了自己的鬼话。赵公子多年如一日的反复自我暗示,终于在这一刻经受住了审视!
“唉,不枉……为父对你多加维护。”张居正觉得自己不能伤了这孩子的心。所谓恩威并施,立威差不多,就该施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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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么说,孩儿可以称呼岳父大人了?”赵公子登时满脸惊喜。
“爱叫就叫吧。”张居正别过头去,被这小子搞得臊得慌。“我是说私底下。”
“是,岳父大人!”赵公子忙喜滋滋的叫一声。
“哎……”张相公尴尬的应一声,赶紧转移话题道:“其实什么条件都不提,也不失妙棋一招。刚说过,高新郑属顺毛驴的,你顺着他的性子,他就干得特别欢,恨不得把你当亲人。若拧着他来,那就是杀父仇人一般了。”
“你这次无条件帮他一把,短时间内,他是不好意思再对你下手了。”张居正给赵昊吃定心丸道:“若是他不讲规矩脸都不要了,为父也有话顶他,总不能让自家孩子吃了亏。”
“嗯,岳父大人真好。”赵公子心花怒放,恨不得抱着不谷亲两口。
“不要肉麻。”张居正一阵恶寒,瞪他一眼道:“还没问,你有几成把握把票数翻过来?”
“昨天是……”赵公子问道。
“十六票支持,二十票反对,九票中立。”张居正道:“其中勋贵们十票反对,四票中立。”
因为议的是重大军事问题,所以勋贵们在投票中的权重不低。
“那应该问题不大。”赵昊故作寻思少顷,方信心满满道:“孩儿和南京勋贵交过手,这帮人满脑子就是捞钱,根本没有别的念头。想来北京勋贵区别也不会太大……”
潜台词就是,能用钱解决的,对本公子都不是问题。
“唔。”张居正彻底安心了,避免思索片刻,方缓缓道:“不过也不要翻太多。”
“明白。”赵昊点点头,了然道:“那样会暴露我们的实力。”
“嗯。但不止于此,”张居正淡淡道:“最好能打平,然后恭请上裁。”
张相公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既然闺女都被这小子拐去了,岂能轻易放过他?
“这是何意?”赵公子一脸不解问道。
“陛下已毫无保留的,将朝政尽数托付高新郑,所以皮球还是会踢回内阁。”张居正眼中的寒芒一闪而过道:“由高阁老最终拍板,才能荣耀尽归高阁老。”
赵昊脑海中蓦然闪过‘誉满天下、谤亦随之’八个字,隐约明白了偶像的用意。
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跟这种大阴谋家做对手,睡觉都会不踏实的……
想到这儿,他的孝道愈发真诚了。“那就依岳父之言,尽力而为。”
“嗯。”张居正满意的点点头,哪个领导不喜欢使命必达、不讲条件的手下?
这时,书房中的座钟响了,九点了。
“你就专心把这件事办好,其余的事为父自会安排。”张居正便端茶准备送客,茶杯端起来才想到,这小子已经不是外人了,便站起身来,亲自送他到门口,语气和善道:
“记住,我女儿日后若受半点委屈,打断你的狗腿!”
“岳父大人放心,孩儿爱她还来不及呢。”赵公子赶忙不知第多少次表态道。
“住口,我不听,滚蛋!”张居正嘭得关上了书房的门。
第一百八十九章 通关奖励
赵公子从张相公的书房出来,远处已经传来二更鼓响。
和偶像在一起的时间,果然过得飞快啊。
赵昊紧紧身上的毛领斗篷,呵出长长一口白气。但见院中璀璨的灯火与满天寒星辉映,这夜色,真是美丽又动人。
过三关斩五将的赵公子,此时是一身轻松,心情更是灿烂到极点。仿佛取得了什么了不得的胜利一般。自然看什么都顺眼无比。
但他没有着急离开,只是立在张府的庭院中,静静欣赏这醉人的夜景。
通关后,通常会有奖赏的,领不到他今晚就住这儿了。
好在偶像和他同频,也没让他等多久,赵昊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循声望去,便见一道倩影带着那熟悉的幽香,朝着自己飞奔而来。
赵昊忙张开双手,那女孩就不顾一切的扑到了他怀里。
好在有双重缓冲,一点都不疼,还很舒服呢……我说的是两人身上的大厚衣服。
小竹子也不管这是在什么地方了,使劲搂住他的腰,紧紧的,紧紧的,恨不得让两人的距离变成负数一般。
就是天王老子下令,她都不会再松开了。
赵昊使劲深吸口气,贪婪的嗅着那让他迷恋的美人香。
但还不够,他低下头,张筱菁也心有所感的仰起头,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灼热的爱恋。
此时语言已经是多余的东西,四片唇边慢慢贴在了一起。紧紧的紧紧的,如马德堡半球一样,仿佛再不能分开……
嗣修、懋修几个躲在不远处的假山后,看到这一切,哥儿几个全都目瞪口呆。
“姐姐真不要脸……”除了还没断奶的小弟弟外,年纪最小的允修愤愤道:“我等到现在还没跟先生说上话呢,她又插队。”
“你闭嘴。”懋修简修同时瞪他一眼,怕他再乱出声,惊动了院中人,简修还捂住了小弟弟的嘴。
“你们干什么呢?”身后突然响起大哥的呵斥声。
“我们在看亲嘴……哦不,我们怕姐姐吃亏。”懋修和简修讪讪道。
“还不滚回去睡觉,小小年纪学这些乌七八糟!”敬修踢两人屁股,喝道:“学学你们二哥,人家看都不看一眼!”
却见张嗣修只呆呆举头望明月,确实没地头看亲嘴。
“到底是先有的鸡,还是先有的蛋?”只听张家老二喃喃自语道,原来还没走出逻辑的迷谷。
“笨蛋,肯定是先有的鸡啊!”张敬修郁闷的也踹了他一脚,这一个个的,没一个像话的。
“为什么先有鸡呢?”张家老二迷惑的看着大哥。
“因为那是最古老的的职业。”张敬修翻翻白眼道:“闲得蛋疼……”
“哈哈哈……”懋修不愧是未来的状元郎,居然听懂了。
“嘘……”张敬修赶紧捂住他的嘴,把几个弟弟连踢带扯哄走了。
因为他清点礼物时,发现妹夫所谓日用的笔墨纸砚,根本就不是让他写字用的,而是给他赏玩的宋朝的古董——笔是詹成笔、墨是承晏墨、砚是唐询砚,纸是易安纸。
宋朝和国朝一样,都是文人狂欢的年代。而且宋代的文人墨客富贵优雅,甚为本朝士人向往……就像四百年后的知识分子,向往民国一样。并疯狂模仿他们的爱好,追捧他们留下的文物。
不过跟日常撕逼、睡女学生,加入低调俱乐部的民国大师不同,宋朝文人确实能玩出真正的风雅。
比如赵昊送大舅子的这套笔,一共有八支,笔杆分别以鸡毛竹、斑竹、棕竹、雕漆、绿沉漆、螺细、象牙、犀角八种不同材质,由宋高宗时著名的制笔大师詹成制成。在小小的笔管上,根据其颜色纹路不同,镌刻着人物、山水、花木、禽鸟。雕刻精妙无比,支支纤悉具备,其细若缕,且玲珑活动。
其余墨、纸、砚也都是宋朝大师手笔,存世稀少。其中的唐询砚上,还有黄庭坚的款……把个大舅子简直欢喜爆了。
收礼不办事儿那还叫人吗?大舅子当然要给妹夫,把碍眼的家伙都清场,让他大胆的亲,放开了亲,亲到海枯石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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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庭院中,赵昊用大氅把小竹子紧紧裹在怀里,两人一边温存一边说着情话,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冷。
“筱菁,你瘦了好多……”赵公子以手作尺,得出让人心痛的结论。
“这一年过的什么日子?我能不瘦吗?”张筱菁伏在他怀里喃喃道:“还绝食了好几次呢。”
“唉,你怎么这么傻?我不是说过,年内进京,必能马到成功吗?”赵公子现在说起这话,自然底气十足了。
“嗯嗯,人家应该对你多写信心的。原来你这人原来不是在吹牛,竟然真办到了……”小竹子一颗芳心简直欢喜炸了。
“也许这就叫作,爱吧……”赵公子深沉的一叹,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重金开路、声泪俱下、撒娇卖萌、认贼作父……哦不,认偶像作父的那些事儿,实在也没甚光彩,还是不要解释的好。
“这就叫作,爱吗?真好……”张筱菁便也不再细问,她已经幸福的失去思考能力了。
这一年来,小竹子一直在担心,赵昊是不是信口开河,低估了说服自己父亲的难度。
哪怕今天赵昊上门,她都一点信心也没有。
在她看来,父亲是根本不可战胜的,哪怕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他都不为所动,赵昊又怎么能让父亲点头呢?
她都想好了,实在不行就私奔,然后生米煮成锅巴……
没想到包袱都打好了,给她打听消息的贴身丫鬟浅意,传来的消息却不断释放着积极的信号:
过午时,浅意告诉她,来自昆山的怪物出现在大纱帽胡同,为此绣楼前后都加了双岗,务必不许她迈出半步。
盏茶功夫后,浅意又从墙头上看到,不可明说的吃人魔王,在大少爷的带领下,向后堂逼近。
然后经过漫长的等待,到了天擦黑,卑鄙无耻的偷心大盗进入暖阁与老爷夫人共进晚餐。
饭后,赵昊跟着老爷去了书房。
紧接着,又从侍奉用餐的丫鬟那里,打听到赵公子已经管夫人叫娘了……
又过了一阵,夫人传话过来说,小姐的禁足令已经解除了,她随时可以去见姑爷了。
最后,浅意激动万分的禀报说,老爷又派大少爷过来,说请小姐去见你财貌双全,举世无双的如意郎君了!
张筱菁如坠梦里,她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坚如磐石不可战胜的父亲,就这么被赵公子战胜了?
我肚子没有小宝宝啊……
还是在已经进入通房丫头角色的浅意催促下,她才急忙忙穿戴整齐,冲出来大大方方的见情郎。
因为实在太高兴了,她都没追究赵昊胡乱赠诗的事情,也没缠着他要给自己作诗。
今天,小竹子不想当文青。
只想当个被爱包围的小女人,全心感受幸福的滋味。
拥抱、亲吻,说一些不着边的傻话,给每一颗星每一盏灯都起一个温暖的名字……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都能像我一样,感受什么叫作,
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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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宅主卧中,张居正在那里坐立不安,不停的问外面:
“小姐回来了吗?”
“没有……”每次的回答都大同小异。
“哎,怎么还不回来?”张相公急的团团转:“不像话,不像话。以后别想再出去了!”
“老爷,你安静坐会儿不行吗?”顾氏正在那里继续欣赏《汉宫春晓图》,因为不能在灯下赏画,所以她将画卷搁在另一张长案上,正好被张居正晃来晃去挡住了光。“让你这一打岔,我又没数清楚,这画上一共多少个宫女。”
“这都几点了?啊!”张居正指着指向十一点的座钟,气急败坏道:“你还能坐得住?是亲妈吗?”
“亲妈可没让闺女今晚出去。”顾氏抢白他一句,便继续沉迷于这长卷中的汉宫佳丽百态。只见每个人都衣着鲜丽,姿态各异,既无所事事又忙忙碌碌。只欣赏画里的故事,都能看好久好久。
“你……”张居正被她噎住了,他是当领导习惯了,下意识要赏罚分明。既然赵昊今天表现出色,当然要重重奖赏一下了。直到闺女迟迟不回来,他才意识到拿闺女当奖品,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那简直是在剜老父亲的心头肉啊!
忽然,顾氏激动的叫了一声:“快来看,还有毛延寿为王昭君画像的场景呢!”
笔趣阁
“哦,是吗?”张居正暗叹一声,算了,反正早回来晚回来,白菜都逃不了让猪拱,不管了不管了。
便跟顾氏一起欣赏这副仇十洲的重彩美人群像图。
一看到那些妖娆多姿、青春艳丽的女郎们,不谷心情果然好多了。
嗯。赶明儿,让游七再买几个大同的丫鬟回来……
有戚将军帮忙,谁还不是个少年?
第一百九十章 亲亲好岳父
待到赵公子把小竹子送回绣楼,在游七的恭送下离开张府时,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见赵公子一路平趟,搞掂了老爷全家,抱得美人,归,游七深深为自己的眼力劲儿感到骄傲。他没有因为主人的态度对赵公子横眉冷对,哪怕当时完全看不到此人有成为张家姑爷的可能,他也毕恭毕敬。
才不是因为赵公子给太多呢。
游七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还在依依不舍的挥手道:“公子常来玩啊……”
赵昊脚一滑,差点没噗嗤一声,从台阶上溜下去。尼玛,这是大纱帽胡同,不是八大胡同!
高武赶紧扶住他。
马车静静等在张府门口,两匹骏马鼻孔喷着白烟,漆黑的车身上,已经罩上了一层寒霜。
高武为他掀开车帘打开车门,扶着脚软的公子上去马车。
车厢里的暖笼早就灭了,冷得像个冰窟窿。
马姐姐静静坐在车厢里,忽闪着一双灿若晨星的大眼睛看着他。
“咦?你怎么来了?”赵昊不禁奇怪,今天是用不着秘书的,尤其是女秘书。所以他没让马姐姐跟着。
见马湘兰穿着很单薄的衣服,鼻头都冻得发红。赵公子赶紧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心疼道:“冻坏了怎么办?”
“就是想来等着你。”马姐姐终于感到丝丝温暖。“怕万一你被赶出来,好第一时间抱抱你。”
她嗅着他怀中那属于好朋友的少女馨香,又接着幽幽道:“要是你成功了,就第一时间恭喜你,再求你抱抱我……”
勾人技术哪家强,还是得看马湘兰!
饶是赵昊也算同道中人,还是个中高手,也一下被击中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紧紧搂住马湘兰,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
马车缓缓行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被他紧拥了好一阵,马姐姐才一点点暖和过来。
她如小猫似的蜷在赵昊怀里,不好意思的喃喃道:“我也知道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比起那些同进教坊司的小姐妹,我已经是最最幸运的那个了。可看到巧巧有父母疼,小县主有母亲哥哥疼,就连江小姐也有叶奶奶,更别说张小姐了……我就觉得自己在世上孤零零的,还是忍不住羡慕她们。”
她觉得自己好像给巧巧漏了个亲人,但实在想不起来她家里还有谁……无所谓是谁了,意思到了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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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轻拍着马姐姐的后背,柔声安慰道:“你可不是孤零零的,因为你有我啊。”
“嗯。”马姐姐幸福的点点头,又有些幽怨的嘟囔道:“可是她们也有……”
“那不一样的,你看,我到哪里都带着你,她们加起来都不如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长。”赵公子无限温柔道:“再说,等往后咱们生了孩子,你不就又多了几个小亲人吗?”
“生孩子?”马姐姐闻言心头一热,她也早想要了,只是在等公子准备好。
“还是算了吧。”马姐姐成功的被带偏了思路,认真思考片刻,缓缓摇头道:“我不想要孩子。”
“为什么呢?”赵公子惊讶问道。
“连生带养少说三五年走不开,我可不能让人抢了小秘的位子去。”她紧紧搂住赵昊,一副生怕被人抢走的。
“这辈子还长着呢,你七老八十了再后悔,想生也生不出来了。”赵昊笑道。
“能遇上你就已经用尽我一辈子的福分了。哪还能活那么大年纪?”马姐姐摇摇头,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年代人的寿限短,女子的寿限更短,她没法想象自己能活那么久。
“当然可以了。”赵昊笑着勾一下她挺巧的鼻梁道:“没听说‘撒娇女人命最好’吗?你这么会撒娇,一定能福寿双全的。”
“讨厌,人家这些话都是真心的,不是在撒娇。”马姐姐不依的扭动着娇躯,水润润的问道:“那我要是好几年不能跟着你,你要怎么办?”
“大不了我到时候,找个男秘书就是了……”赵昊马上表态道。
“那更不行,我宁愿你再找个美女!”马姐姐像是被蝎子蛰到一般,倏然坐了起来。
赵公子这才醒悟到,这年代的士大夫都是水旱两栖的,而且自己这样说,确实也容易引起误会。
“好好好,到时候找个大美女……”他便从善如流道。
“你还真找啊?”马姐姐熟练的把手伸进他的衣襟里,拧了一把。
“那就找个丑的!”赵公子一个哆嗦,多冷啊。
“这还差不多……”马姐姐的声音能腻出水来。
车外,警惕注视着四周的高武,看到马车开始微微摇晃,便做了个慢点走,绕远路的手势。
所以,高大哥才是毫无私心对公子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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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翌日一早,张居正的抬舆刚在文渊阁前落下,就见中书舍人沈应奎早就等在那里了。
“张相,玄翁有请。”沈应奎生得仪表堂堂,英气勃勃,礼数也十分周全。
但张居正就是不喜欢他,因为此人乃是那黑白通吃的邵大侠的女婿。据说他当初在岳父和高拱间奔走联系,为高阁老起复出力不少。又因为他有秀才的头衔,高阁老回京后筹功,便将他安排进内阁,担任制敕房舍人。
这虽然只是个从七品的芝麻官,但掌机密文书,位置很是紧要。而且高拱对他十分信任,让他日常随侍左右,有事便负责跑腿传话,可见高拱和邵芳的关系有多紧密。
对高拱将一个江湖人物带入内阁,张居正自然有说不出的腻味。
他还听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东厂冯公公说,那邵芳与陈洪的关系也十分亲密。如今就没有那邵大侠办不成的事,一品大员、公爵藩王都要求到他头上。
邵芳此人还貌似谨慎,实则十分张狂。听说就是尚书侍郎,他召唤一声,也必须马上赶到,不然就翻脸不认人,以后休想再找他办事不说,他还会借高拱之手,给对方小鞋穿。是以京中大员无不诚惶诚恐,小心应付这位樗朽先生。
这让邵大侠不可遏制的膨胀起来,真把自己当成了手握日月、口含天宪的大人物。据东厂侦知,他在自己的书房内,另设了一个小屋专门与人密谈,并在门口贴着一张字条,榜曰:‘此议机密处,来者不得擅入。’其嚣张程度可见一斑。
张居正十分后悔,他当初也通过邵大侠和高家庄联系过几次,摊上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百五,不知什么时候就把自己卖了。
但高拱信任一个人就毫无保留,他拿邵大侠也没办法。只能暂且收起厌恶,点点头,跟着沈应奎进了内阁,上去二楼尽头,来到高拱的房间。
沈应奎上茶后,便识趣的掩门出去。
张居正屁股还没坐热,高拱就迫不及待问道:“叔大,和赵小子谈得怎么样?”
“惭愧啊肃卿兄。”张居正露出一丝羞赧道:“昨晚见了那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盘问了他一顿,又骂了他良久,到最后也没说几句正事儿。”
“哦?”高拱闻言一阵目光闪烁,不禁大笑道:“怎么,他和令爱的事……果然是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唉,家门不幸啊……”张居正露出一脸有气没处撒的郁卒道:“这次真让肃卿兄见笑了。”
高拱和张居正处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不谷这副有气无力的表情呢。他只有一个闺女,能体会到那种浪的正欢被偷水晶的感受,自然不会再往他伤口上撒盐,安慰张居正道:“叔大,想开点,那赵小子除了种不好之外,怎么说也要啥有啥,算个良配……”
“呸!他配个屁!”张居正却忽然涨红了脸,失态低吼道:“那杀材脚踩两条船,我恨不得阉了他!”
张居正越是这样发火,高拱就越是深信不疑,越开解他道:“哦,是吗?男人嘛,互相理解一下吧,你不也刚纳了两个美妾?”
“怎么扯到我身上了?”张居正老脸一红,咬牙切齿道:“我吃饱了撑得,管他纳几个妾了?问题是,他另一条船上是长公主的闺女!”
“哎呀,原来传闻是真啊……”高拱心里有些幸灾乐祸,没想到张居正半生骄傲,在闺女身上栽了这么个跟头。“怎么,他还想要你闺女做妾不成?果然是那老骟驴的孙子,整天就知道想屁吃!”
“那怎么可能?!”张居正登时勃然作色。当初徐阶把孙女嫁给严世蕃做妾,就让人家在背后笑话了好多年,他何其自爱,怎么可能重蹈老师的覆辙?“那种事,仆是绝对不回答的!”
“那让他跟长公主的女儿断掉?”高拱又出主意道。
“要是能断掉,我还至于向肃卿兄诉苦吗?”张居正叹口气道:“实话跟你说吧,那孽畜是个风流情种,此外还有几个女人不清不楚,他是一个也不想舍弃。”
“是么?”高拱也听邵芳说过赵昊和江雪迎的事情,现在听张居正说,那小子居然都想娶,还哪个也不想亏待。这让他不由露出了轻蔑的神情:“看来是老夫高估了他,胸怀大志之人,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的羽毛?”
第一百九十一章 老实人发威
大明官场是个唯道德论的地方,官员工作中可以犯错误,大不了从头再来,但在家宅私事上是不可以留下把柄的。
因为儒家讲‘修齐治平’,四件事层层递进,不修身何以齐家,不齐家何以治国平天下?
但如今心学大盛,自我主义、享乐主义已经把名教的樊笼,冲得七零八落。皇帝都带头浪起来了,年轻一代的官员哪还有屁股底下干净的?
不过高拱这种老派的官员,依然坚持着传统的价值观。所以在他看来,赵昊连自己的下半身都管不住,还能有什么大出息?不过是兴亡勃忽的暴发户罢了,这种人他见多了,没一个能成事儿的!
“看来,是老夫太高估他了……也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又能成什么事儿呢?”高拱捋着胡子,自嘲的笑笑道。
不知不觉中,他心里将赵昊威胁程度大大调低,不再像之前那样,觉得赵昊是祸国的妖孽了。
成大事者,怎么能如此儿女情长呢?他不配。
不过这是好事儿,既然那小子自绝于仕途,高阁老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而且,他更喜欢这么狼狈的叔大。那个阴沉沉、总是一切尽在掌握的张相公,不好。
“不过叔大也不必过于忧虑,他又不打算走仕途这条路,那娶几个老婆又有什么要紧?就是想要两头大,也不过是求皇上一道旨意罢了。”是以高拱便主动为他排忧解难道:
“其实很简单的,也不用特意论谁大谁小。让皇上直接赐婚就成,长公主的闺女有县主爵位,就是封她一品夫人也是降等。那正好,就把夫人诰命赏给你家闺女,不就两全其美了?”
“那岂不太便宜那畜生!”张居正怒哼一声,但显然认可了这个方案。“他不过才有个七品虚衔,有什么资格得诰命,充其量也就挣个敕命宜人罢了。”
“哎,前番喜峰口大捷,那小子不是立过功吗?”高拱脑袋转的多快啊,一眨眼就是一个点子。“他爹才从六品,再给他加品级也不合适,就赏一副诰命吧,让你闺女在他之上,给他点儿难看,也给你出口恶气。”
为了能让日后赵昊和小竹子夫妻关系不和谐,继而让他和岳家彻底交恶,高阁老也是蛮拼的,这就开始埋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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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人物就是这样,哪怕是高拱这样的直筒子,做事的动机都从来不会纯粹。
不谷不更是如此?
“唉……”张居正认命似的长长一叹,又有些为难道:“只是这种家丑,怎好意思向皇上启齿?”
“这种事本人怎好开口?老夫替你求这道旨意就是!”高拱大包大揽的一摆手道:“只要那小子真能把事儿办成了,我就给他当这个月老又如何!”
“杀材净走狗屎运!”张居正不爽的哼一下,闷声道:“让肃卿兄费心了。”
“哎,你我情同手足,说那些就见外了。”高拱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道:“我也不是硬劝你大度,只是人活一世,还能老让你一帆风顺?像老夫前二年栽那个跟头,比你这个如何,还不是一样挺过来了?”
“唉,可能是仆之前太顺了,日后还是要多向肃卿兄学习啊。”张居正点头叹气。
“哈哈哈,这就对了,你要跟老夫学的地方还多着呢!”高拱感觉十分畅快,大笑一阵才问道:“对了,那小子提什么条件?”
“他还敢提条件?他有那个脸吗?!”张居正咬牙切齿道:“把我闺女拐去还不够吗?”
“你还是问清楚的好。”高拱劝道:“毕竟票不在他手里,人家还是分锅吃饭的。”
“那是他的事,不用我们操心。”张居正冷着脸道:“他清楚做不到是什么后果!”
“唔……”见他一副吃定赵昊的架势,高拱也不好再多说,便道:“离下次朝会还有七天,你给我盯紧点儿,有没有戏都让那小子早知会一声,咱们也好再想别的办法。”
“肃卿兄放心。”张居正点点头道:“我会盯着的。”
“下次朝会一定得搞掂此事!”高拱急的满嘴起燎泡道:“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俺答的大军已经在大同外驻扎一个月了。再没结果他会铤而走险的!就算顾忌孙子退回去,议和的事也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
“明白。”张居正再次点头道:“我会每日催促的,一有消息马上禀报。”
“有劳了。”高拱挤出一抹强笑,便戴上了老花镜,继续忙碌起来。
高肃卿一年能干出别人十年都干不出的成绩。除了他能力就是强,猛之外,还因为他真的拼命。
都快六十的人了,就住在文渊阁后直庐中,没白没黑的干,一个月也回不了一趟家。
张居正是那种工作生活两不误的人,他明明能在正常上班时间,把自己的政务都处理完。可他的肃卿兄不回家,他也只能干陪着。又不能把新纳的小妾弄进宫里来,搞得不谷火大得很,下巴上都起了火疖子。
还好胡子密看不出来……
临走前,他便忍不住劝道:“肃卿兄保重身体啊,你还要辅佐圣天子二十年呢。”
“能干十年就够了。”高拱却不以为意道:“陛下以朝政相托,我能怎么办?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等我累倒了,你再接上就是……”
“唉,肃卿兄不要开玩笑,保重啊。”张居正叹了口气,为高拱也为自己,这当杰士邦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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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元辅已经上表请辞,虽然皇上下旨慰留,但李春芳已经不来内阁了。
这下高拱干脆连面子事儿都懒得敷衍了,每日只在自己的值房中办公,送来的奏章劄子都直接让中书送上二楼,从不进一楼的议事厅。
张居正觉得只自己和赵贞吉对着也怪尴尬的,从文渊阁二楼下来,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值房。
谁知他躲着人家,人家却自动找上门了。
张居正刚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润润嗓子,梳理下心情,检讨下此次表演的得失,赵贞吉便敲门走了进来。
“太岳,这个你看一下。”赵贞吉大步走进来,将一份弹章搁在张居正面前。
“大洲兄稍等。”张居正让人将茶盘移到茶几上,拿起桌上洁白的棉巾擦净手,才拿起那份弹章翻开起来。却是户科给事中曹大埜,劾张四维勾结边臣,泄露朝廷头等军政机密的弹章。
而且弹章之外,还附了两封信的抄件,都是张四维写给他舅舅,宣大总督王崇古的。
张居正对山西帮了解很深,自然知道他这个本家富二代,是老西儿们在杨博退后,新的领头羊。跟鞑靼议和是山西帮的头等诉求,张四维只有把这件事漂亮的办成,才能彻底服众,坐稳山西帮老大的地位,也赢得高拱的信任。
所以小维这阵子上蹿下跳,忙的不亦乐乎,他又是和俺答对峙的王崇古的外甥,此时跟舅舅书信往来频繁,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张居正面上不动声色的看那两封信,一封信是向王崇古通报,廷议没有通过的事情。并详细的描述了廷议时各方的争端。
另一封则是回复本月三日,王崇古的来信。张居正阅信得知,俺答在大同外久待、已经有不耐意了……显然,这就是高拱火烧火燎催促他的原因。
但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张四维居然在信里,将内阁尚未外传的票拟,原原本本透露给了王崇古!
这可要了亲命了!张居正额头沁出汗水。
一者,张四维在私信中,与宣大总督互相传递机密。居然还被人原原本本抄下来,送到对头手中了,这是什么情况?
二者,内阁的票拟是昨日才出,还在司礼监批红呢,尚未送去六科。张四维区区一个翰林学士,是如何得知的?
三者,此时一旦公开,朝野不难把怀疑的矛头指向高拱,要问问他到底和王崇古、张四维这帮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了。
当年夏言和曾铣是怎么死的?不就是‘近臣勾结边将’的罪名?
而大狱的起因,不过是两人讨论复套的几封书信,落在了陆炳手中……
如今隆庆皇帝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老师,也不可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屠戮边臣。但为了平息汹汹物议,怕是不得不喊停封贡之议了。
‘一群搅屎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张居正暗自咬牙,沉吟不语。
见他不说话,赵贞吉便又抛出个猛料道:“还有言官拿到了张四维行贿高阁老的证据!六月时,他行贿高拱八百金,才被选为了东宫侍班官!”
张居正眉头微不可查的一跳,赵阁老这就越线了——八百两银子够干什么的?常例的炭敬而已!
高拱纵有百般不好,但他是真的清廉。不然以张四维的豪富,岂会只用八百两来磕碜高胡子?那就不是孝敬,而是羞辱了……
这样说,山西帮每年以冰敬炭敬的名义,对自己馈赠不绝,十倍于高拱。岂不更要揪出来批斗一番?
赵贞吉拿这个说事儿,就是不讲规矩,为了打击对手破坏潜规则了。
心念电转间,张居正压下胸中的惊骇,低声问道:“大洲兄意欲何为啊?”
“太岳,弃暗投明,跟姓高的划清界限吧!”赵贞吉这才道出来意,满怀期待道:“高胡子飞扬跋扈,素不容人。你也不是久居人下之辈,你们早晚要翻脸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危机
“啊,哦……”张居正定定神,示意长随出去把门关好。
借着这点时间,他心思飞快转动,飘过无数的念头。其中自然也包括,要不要改弦更张了。
但转眼就打消了这想法。他这种人,是不可以做墙头草的……
待值房门无声关闭后,张居正便沉声反问道:“大洲兄,这两封信是哪来的?”
“我说不知道,你信吗?”赵贞吉苦笑一声,他是个坦荡君子,不会撒谎的。“老夫也盘问过那曹大埜(yè),他说是昨天有人塞到他家门缝里的,他看过之后义愤填膺,连夜就写了弹章。”
“塞到门缝里的?”张居正嘴角抽动一下,没法相信这荒谬的说法。
他知道曹大埜是赵贞吉的四川小同乡,而且赵贞吉还跟泰州学派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泰州学派自王心斋之后,弟子多是赤手搏龙蛇之辈,信徒更是遍布三教九流。
他猜想,八成就是急递铺的铺兵中有颜山农的徒子徒孙,私拆了张四维和王崇古的信件……他从这两封信的内容上得知,短短一个月内,小维已经写了八封信寄给舅舅了。如此高的频率,想不引人注目也难。
‘嗯,一定是这样的……’张居正暗自笃定,他深深看一眼赵贞吉,心说果然人不可貌相,这川伢子居然还藏了这么致命的杀招。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但那曹大埜出身世代官宦人家,没必要为了出人头地,编造瞎话诬告当朝的。”赵贞吉两手一摊道。
“不错。”张居正点点头,心说我也没说这信是假的,是问你怎么来的!
见问不出个丁卯,他便转移话题道:“大洲兄打算怎么做?”
“人家把弹章递到内阁,老夫当然公事公办了。”赵贞吉也盯着他道:“我也是看你和高阁老走的太近,怕到时殃及池鱼,过来先跟你通个气而已。”
“多谢大洲兄美意。”张居正抱拳道谢道:“兹事体大,容弟三思。”
“还思什么思?”赵贞吉一甩袖子道:“别以为老夫看不出来,你在高阁老手下一样憋屈的很。那高胡子飞扬跋扈,目无余子,虽说对你还算器重,也只是把你当成工具而已……工具人有什么好当的?吃苦受气不说,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会把你弃之如敝履!”
“唉……”张居正被说得面红耳赤,果然旁观者清,没想到自己在别人眼中,居然这么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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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的不说,就说上次的喜峰口大捷,是他高胡子的功劳吗?不是,是你张太岳力排众议用了谭纶和戚继光,又一直不遗余力的支持他们厉兵秣马,三年不鸣,才能一鸣惊人的!”赵贞吉便趁热打铁的继续离间道:“可是临了临了,功劳全都被他抢走。结果从上到下都在称颂高阁老无比英明,你张阁老呢?连个‘比较英明’都没混上。”
说着他瞥一眼张居正,哂笑一声道:“我不是要挑事儿,可高胡子摘了桃子,也没替你说句公道话,换了我肯定不能忍。”
“唉,只要能驱逐鞑虏,保卫京师,谁的功劳又有什么关系呢?”张居正讪讪一笑,可看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似乎真被赵贞吉触动了心头的刺。
“好,就算你张太岳高风亮节,但这次俺答封贡之事,跟喜峰口那次还不一样,这次是姑息养奸、祸国殃民!你也要跟着掺合,沾染这千秋骂名吗?”赵贞吉提高声调问道。
“大洲兄言重了吧。”张居正眉头微微皱起。
“俺答犯边几十载,双手沾满我大明子民的鲜血。从玉门关到山海关,他的恶行无人不晓!今日若与此大敌媾和,就如同汉朝和亲、宋朝称臣,丧权辱国!”赵贞吉义愤填膺道:“而且此例一开,等于向天下宣布造反不要紧,只要最后称臣,罪名就可一笔勾销,还能高官得做,厚禄得享!试问日后何人不敢反?我大明亡国也指日可待了!”
“大洲兄过虑了。”张居正却缓缓摇头道:“和亲也好进贡也罢,是因为敌强我弱,打不过而求和的,主动权在于对方。如今我大明挟新胜之威,并非打不过蒙古人。是蒙古人要向我们称臣,主动权在我们这边,根本不是一码事。”
“怎么不是一码事?”赵贞吉哼一声道:“俺答今天进贡,明天又背叛怎么办?你能保证封他个王爷,就可以保证边境久安吗?”
“不能。”张居正摇头道。
“那你还支持……”赵贞吉一脸‘你好糊涂’的表情。
“边防军事,本就是一天也不能懈怠的。怎能把大明的国防,寄托于蒙古人是否遵守合约上?就算是兄弟手足,也不能保证不生背叛之心,又怎能要我保证蒙古人会一直守约呢?”却听张居正正色道:
“再者,双方两百年来交战不休,和封贡与否、背叛与否又有什么关系?眼下倘若能通过封贡,减少个几年的战乱就是赚到。就算日后鞑子又背叛了,难道危害还能比一直打下去更大?至少我们获得了休养生息、厉兵秣马的机会不是?”
张居正的话堂堂正正,条理清晰,让赵贞吉无可辩驳。再说下去,仿佛他就是因私怨而非废公器的偏狭小人了。
赵贞吉压下乱糟糟的心情,黑着脸问道:““这么说,你是要跟他一条道走到黑了?”
“不谷是大明的臣子,不是谁的家臣,凡是对国家有利的我就支持,对国家有害的我就反对!”张居正大义凛然道。
“好好,看来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了!”赵贞吉一摆手,示意对方不要再说下去了。他来找张居正,是因为对方也是隆庆皇帝的老师,有些话让他说,比自己说效果强之百倍。
另一方面,要是把张居正也拉过来,这样内阁四人,三比一。再加上之前陈阁老也被高拱逼走,隆庆皇帝就是再爱他的高师傅,也知道该怎么取舍了。
可惜没想到自己都已经亮出杀手锏了,张居正居然还是执迷不悟。
这下倒成自己提前泄露底牌了……
一念至此,赵贞吉心情恶劣的拿起桌上的弹章和信纸,径直走出他的值房。
“大洲兄。”只听张居正在身后唤一声。
“……”赵贞吉站住脚,又生出一丝侥幸。
“还是算了吧,好不好哇?包括张子维在内,大家都是为了大明好呀。”却听张居正劝道:“没必要搞得鱼死网破的吧?”
赵贞吉略一沉默,回头正色道:“我也说过,议和是亡国之举,这话并不是针对他高阁老,就是换了谁主张此事,我也一样死磕到底!”
说完,便蓬得一声,毅然决然关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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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呆立片刻,使劲拧了自己一把,逼自己镇定下来,便在值房里踱步寻思起对策了。
此事无疑是个大危机,弄不好封贡要黄,连高拱都要翻车。那该如何化解这场危机,更重要的是,自己会在此中失去什么,得到什么呢?
盏茶功夫,张居正猛然站住,两眼精光一闪,他发现至少对己方来说,这并非一件坏事!
主意已定,不谷的长须重新飘柔起来,他沉声吩咐长随道:“晚上请冯公公到老地方见面。”
说完张居正便出门上楼,重新去见高拱。
“咦,叔大你怎么又来了?”见他去而复返,高拱摘下叆叇,打趣问道:“怎么,还没想通透?”
“肃卿兄,出事儿了!”张居正阴沉着脸,让沈应奎出去关上门,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高拱。
高拱听完呆了半晌,良久拿起桌上的白玉笔筒,重重摔了个粉碎。
“咦——嫩娘馁个蛋!”他气急败坏的爆出了河南话,咆哮道:“爹里个驴吊,张四维这个熊渣子孩子,拍着胸脯跟老子说,他晋商的通信渠道安全滴很,结果让人家看了个光溜溜!”
“那票拟的内容,真是从阁老这里看去的?”张居正沉声问道。
“这两天他又没来,老子还会派人送给他看不成?”高拱十分郁闷道:“但樗朽有没有透露给他,就不好说了。”
“唉,仆早就劝过肃卿兄,不要让这些不知轻重的江湖人士与闻机密,他们太轻浮了!”张居正怎么会放过,这个挑拨离间的机会。
“唉,老夫也只是猜测,先别妄下结论。”高拱虽然还是嘴硬,但观其神色,已是明显受挫。他揉揉太阳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道:“还是先想想怎么过去这一关吧。”
“是。”张居正点下头。
“叔大,你怎么看?”高拱问道。
“事情到了这一步,盖是盖不住了。”张居正便沉声道:“就算我们把这份弹章留中,他们也一样可以到处散播,到时候我们就更被动了!”
说着他加重语气道:“尤其是那两封信的内容,如果牵扯到内阁,非但封贡之议要黄,咱们也有口莫辩!”
“是啊……”高拱何其聪明?让张居正这一点拨,登时就想清楚了利害,也听清了他的弦外之音——此时唯有甩锅自保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公子报仇,一年不晚
自保的前提是甩锅,不要让脏水沾到自己身上。其实以高拱今时今日的权势,和皇帝对他无条件的信任,只要能置身事外,他就可以轻易平息此事的恶劣影响。
“但总要有人担责任啊……”高拱沉默良久,声音仿佛是从头顶的藻井传来的一般,疲惫又遥远。
“很简单,谁犯错谁担责。”张居正斩钉截铁道:“肃卿兄明鉴,壮士断腕尚有转机,当断不断就全都完蛋!”
“可是……”高拱想说,山西帮和自己有菊花交易,杨博把天官之位让给自己,自己怎能不保住他的后辈?
这话说不出口,但他相信张居正能理解。
“肃卿兄,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当事人肯定无法脱身了。现在让他主动把这口锅背起来,是为了他好,至少怎么处理他,主动权还在肃卿兄手中。等事情闹大了,就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他了……”
张居正苦口婆心的劝道:“他主动一点还能保住王鉴川,要是宣大总督都栽了,还议个什么和?”
“嗯……”高拱吐出长长一口浊气,他早已经想清楚了利害,只是无法启齿,要借张居正的嘴说出来罢了。
“确实得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不然一步被动,步步被动!”他仿佛激烈斗争了一番,缓缓点了点头。“都不是小孩子了,做错了事就得认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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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卿兄英明。”张居正忙奉上今日份马屁。
“但他一个人,怕是扛不起这口锅呀。”高拱却已经愁眉不展道:“他不过一个翰林学士,如何与闻中枢机密?总要说清楚,是谁告诉他的吧?”
“这就得让他自己去想了。”张居正断然道:“总之绝对不能是从内阁出去的。”
“那当然。”高拱眉头紧锁道:“旨意今日才交送六科廊,要说不是内阁泄露的,那就只有司礼监了……”
大明皇帝一般不亲自批阅奏章,而是将这项工作交给内阁和司礼监共同完成。内阁先看完奏章,替皇帝将旨意拟出来,写在小纸片上贴在奏章旁,这叫‘票拟’;司礼监再将票拟内容,由秉笔太监替皇帝用朱笔抄写在奏章上,最后掌印太监用上玉玺,就完成了一道完整的旨意。
所以司礼监完全具备泄密的条件,而且文官对太监有严重的歧视,简直是最佳甩锅对象了。
“但陈公公虽然能力平平,却也深得帝心,不可能不喊冤的。”高拱唯一所虑的是,万一甩锅不成,陈洪再把当初帮自己起复的事情抖出来,那可就难了看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张居正叹口气,似乎也没什么好法子。
“嗯……”高拱焦躁的背着手,在值房中兜了好一阵子圈子,方闷声道:“在这儿坐着也解决不了问题,你也去想想办法,我也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陈洪闭嘴!”
“是。”张居正应一声,提醒高拱道:“一定要快,越晚越被动!”
“我晓得。”高拱点点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见他赶苍蝇一样,张居正嘴角抽动一下,拱手无声无息的退下。
待张相公出去,沈应奎拿着笤帚簸箕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玉片。
“交给下面人打扫,你赶紧回去一趟,我有话要带给你岳父和张太史……”高拱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吩咐起来。
“是。”沈应奎闻言面色大变,赶紧搁下笤帚,匆匆而去。
“唉……”高拱背着手,看着满地的玉碎,感到一阵阵切肤之痛。
这样就算能解决问题,他付出的代价也太高昂了——会失去了两个重要盟友。
壮士断腕,真疼!
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解决方案可寻……
或者说,能壮士断腕,不影响大局,就已经烧高香了。
“这他妈都什么事儿啊!怎么这么不顺当呢?”高拱骂骂咧咧一脚将簸箕踢飞出去。
“哎呦!”就听楼下砰的一声,继而响起赵贞吉的怒吼声:“这他妈是谁干的?差点我开了瓢!”
“活该,害人精!”高拱狠狠啐一口,嘭得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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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邵大侠正在家中,设宴招待登门拜访的赵公子。
虽然如今邵大侠攀上高枝,眼高于顶,就是尚书侍郎也不放在眼里了。但对这位当初他还身处微末时的同道小迷弟,邵芳还是另眼相看的。
何况赵公子还备了一份厚得不像话的见面礼……
“老弟,按说呢,哥哥如今这门不好进了。你知道吗?就是六部尚书,国公侯爵都得先送帖子求见,见不见全看老哥我的心情。”他喝得醉醺醺的,说话也大了舌头,揽着赵昊的肩膀炫耀道:
“也就是咱们这种意气相投的江南旧雨,你多会儿来我多会儿见!”
“是么?”赵昊也满面通红,一脸的吃惊。“那么大的人物,还得拜谒老哥?”
“那当然了,见不见全看老哥我的心情。我若心情不好,晾他们个十天八天,也是常有的事。”看到堂堂赵公子面现震撼的表情,邵芳简直爽呆了。“不信,我现在就叫个侍郎过来给咱们倒酒!不如咱们打个赌,一炷香之内人不到,我这顿酒就拿着大顶吃!”
“不用不用,我怎么会不信老哥呢。再说都是些老头子,给我倒酒我还嫌倒胃口。”赵昊笑道。
“哈哈哈也是。”邵芳笑着点头道:“那就改日吧,改日咱们约几位老大人,一去八大胡同喝花酒去!”
“好说好说。”赵公子含糊应下。
他确实吃惊不小,倒不是吃惊如今邵芳的地位——就是早知道他会成为高拱最器重的左膀右臂,当初赵公子才会热情万分的烧冷灶。
赵昊吃惊的是,邵芳居然这么狂妄。以他赵公子如今在江南的地位,尚不敢怠慢任何父母官,更别说海瑞蔡国熙这些方面大员了。
就连早就穿一条裤子的上元知县张东官,他尚且三节两寿,孝敬不断,每次回南京必登门拜会呢。赵公子也不是天生贱骨头,也不愿意去逢迎拍马,可当官的就是好这口。尤其是当惯了州县正堂的,整天被人捧着供着,一个个都膨胀的很。必须先把礼数做全了,才能好好的谈事情……
这邵芳居然把堂堂公卿大臣当猴耍,这不是把人往死里得罪吗?
赵昊有些明白,为什么日后高拱会以首辅兼天官,且同样是托孤大臣之尊,却败得那么脆了。
毛爷爷说过,要把朋友搞得多多,把敌人搞得少少。像老高和邵大侠这样,把朋友搞得少少,把敌人搞得多多,那还有个不败的道理?
不过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毕恭毕敬。“那小弟我真是受宠若惊了。”
“唉,我邵芳岂是那种‘富易妻、贵易友’之人?当年对我好的,我会加倍对他好的!”邵芳却豪爽大笑道:“何况,咱们还是一起军训过,也算系出同门了。”
“那小弟就高攀叫一声师兄了。”赵昊笑眯眯的顺杆爬,给邵芳斟上酒。
“哈哈哈,好说好说。”邵芳满意的与他碰一杯,又问道:“说起来,老爷子现在怎么样了?”
他口中的老爷子,当然不是赵立本,而是高拱的哥哥高捷了。
“情况好多了,差不多年底就可以痊愈,来北京和相爷团聚了。”赵昊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小弟也算不辱使命了,相爷那里,师兄可要多美言几句啊。”
“好说好说。”邵芳满口答应道:“兄弟你放心,哥哥我也时常劝相爷,放下往日的恩怨,把你招致麾下,咱们兄弟俩共同为相爷驱驰,岂不快哉?”
“可惜,相爷一看到我,就会想起我爷爷……”赵昊哭笑不得道:“这根大腿是抱不上了,我还是紧紧抱着哥哥的大腿吧。”
“哈哈哈,不急不急,慢慢开解,会开通的。”邵芳又是一阵大笑。
两人正打得火热,客厅的门开了,沈应奎戴着满身的寒气走进来。
“咦,你不再内阁当差,跑回来作甚?”邵芳奇怪问道。
“有要事。”沈应奎向赵昊草草一拱手,给邵芳递了个眼色。
邵芳知道是高拱有大事吩咐自己,赶紧站起身,对赵昊歉意道:“贤弟稍坐,哥哥去去就来。”
“大哥忙你的,不然我先回了吧。”赵昊识趣道。
“稍坐稍坐。”邵芳挽留他一句,便带着女婿进了书房,入了那间外人不得入内的密室中。
赵昊独自端坐在八仙桌旁,静静的吃着茶。
虽然听不到密室中的声音,他却能猜到这对翁婿谈话的内容。
因为张四维那两封信,就是他让那个谁偷偷塞到曹大埜家门缝里去的。
其实晋商的通信系统没有被渗透,张四维和王崇古之间的通行,更是以最高安保级别传送,根本不存在泄密的可能。
可架不住赵公子上辈子看过的书,都逐字逐句刻在了这辈子的脑海中。在《皇明经世文编》,就收录了张四维的《与王鉴川论封贡书第五书》,以及第八第九第十书。而且素来是研究俺答封贡的重要史料,只要研究过这个课题的,就都绕不开。
至于赵公子为何要使这个坏,难道忘了去年海运之议时,这孙子撺掇山西帮联合偶像投反对票,逼得他不得不逼着爷爷一起去高家庄,低三下四请高拱出山了?
赵公子当时为全大局吃了闷亏,整整等了一年半,才终于等到这个报一箭之仇的机会!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小维受惊
赵昊很清楚,也许会有蝴蝶效应,让张四维给他舅的信的内容发生变化。
但些许的出入并不会有什么影响,甚至只要挨着点儿边儿就成。因为小维和他舅舅有口莫辩,既不能说,我的信不是这么写的,更不能将信拿出来给人看。
相反,必须第一时间烧掉。
可烧掉也没用。自古以来,流言杀人从来只靠三个字‘莫须有’,真相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相信’,只要朝野相信他们干了就足够了。至于真相是什么,从来没人关心。你拿出证据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至于会不会因此搅黄了封贡之议,赵公子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以岳父大人和高阁老的判断力,不可能看不到自己留给他们的解决之路,只是这条路,要牺牲掉小维和宫里的某位公公罢了。
这是好事儿,张四维这种典型的阴阳人、保守派,是逼死岳父全家,消灭隆万改革的罪魁祸首。如果不在封贡事成之前将他斩落马下,事成之后,高拱筹功,提拔他为吏部侍郎,就彻底尾大不掉,难以消灭了。
至于宫里的某位公公,赵公子本身倒没什么恶感,毕竟乾坤一掷是范围攻击,司礼监诸大珰人人不落,滕公公还因为是掌印太监,多拿了不少润笔费呢。
但问题是另有一位不愿透漏姓名的冯公公,可是恨不得滕祥去死的。为此求到赵公子头上,让他帮忙想想办法。鉴于自己眼下全靠他搞掂大明的厂卫特务,更别说冯公公日后的造化了,于是赵昊不得不帮他这个忙。
要是没有这位司礼监首席秉笔通风报信,赵昊焉能分寸拿捏的如此恰到好处?
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算无遗策的完美计谋,如果不想全凭运气成事,就要靠情报。掌握的情报越多越深,计谋也就越容易成功。
所以赵公子的大预言术,实在是天下无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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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茶功夫,邵芳翁婿从密室中出来。邵大侠抱拳致歉道:“对不住了老弟,高阁老有要事吩咐,必须老哥亲自立即去办,咱们改日再聚。”
“好的,改日。”赵昊笑着起身道:“今日也兴尽了,小弟告辞,老哥也请自便吧。”
“改日改日。”邵芳将他送到院中,不待赵昊的马车出门,他便也坐上八抬蓝呢大轿,匆匆出门去了。
赵昊让高武将马车赶到道边,不要挡了邵大侠的路。
透过车窗,看着在十六名一水红色号衣的护卫簇拥下,耀武扬威而去的八抬大轿,马姐姐忍不住笑道:“这位邵大侠一定很会下围棋。”
“怎么看出来的?”赵昊奇怪问道。
“不然怎么这么会摆谱呢?”马姐姐笑着奉上早就备好的醒酒药。晚上赵公子还要在味极鲜宴请西山集团董事会成员呢,不上点儿手段怎么顶得住?
这是江南医院开发的一款醒酒产品,其实就是将新鲜的牡蛎肉掺上姜醋打浆,然后用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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罐头保存。
宝藏老男孩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记载,‘牡蛎肉,甘温无毒,煮食治虚损,调中,解丹毒。以姜醋生食,治酒后烦热,止渴。’
这款产品就是根据他提供的配方生产的。而且众所周知,牡蛎除了醒酒之外,还可以助长雄风。这个年代的有钱人,哪个不是酒色过度?所以只要宣传跟得上,肯定再高的价格也供不应求。
不过为了慎重起见,目前此产品还处于小范围试用阶段。证明确实有效无副作用,一年后才会上市推广,以免砸了江南医院这块金字招牌。
赵公子还为其想了个霸气的名字,叫‘海王金樽’!
“嘶,这味儿真够冲的……”赵昊仰头吞下一大口灰白色粘稠物,赶紧又喝了几口蜂蜜水,才把那腥酸冲鼻的味道压下。
“得让他们再调整下配方,这么大的味道,会影响销量……”
“好,我会反映给他们的。”马姐姐尝了尝,却觉得这味道还可以接受,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喜欢吃鱼脍的缘故?
“对了公子,赵阁老送来请柬,想要请您过府一叙。”
“哦?”赵昊心说这位本家相公,为了倒拱还真是蛮拼的。可惜自己非但帮不了他什么忙,还要拆他的台,见面也是无益,图增怨恨而已。
“算了,找个借口帮我回了吧……”赵公子便吩咐道。
“那什么借口合适呢?”马秘书追问道,这种事她可不敢擅作主张。
“就说我岳父不许我去。”赵昊口嗨道:“好吧,这么说有点太不要脸了。那就说我偶感风寒,等廷议……哦不,痊愈之后定当登门拜访。”
“可是你今晚还要去味极鲜宴请董事呢。”马秘书提醒道,京城没有不透风的墙,赵阁老保不齐就会知道的。
“哦,那就是今晚半夜才病的。”赵公子轻车熟路的笑道:“三更天再去请个太医,做戏做全套嘛。对了,原先住老哥哥家隔壁老王太医还在吧?在就找他,这种事儿他熟得很,不用多费口舌。”
“呃,好吧……”马秘书嘴角抽动两下,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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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邵大侠坐着八抬大轿来到了三晋会馆。
看着高阁老的代言人,如今京中红得发紫的樗朽先生前来,杨四和不敢怠慢,赶紧命开中门,自己亲自将大轿迎入院中。
轿夫挑起轿帘,邵大侠弯腰下来。
“哎呀呀,什么风把樗朽先生吹来了?真令寒舍蓬荜生辉啊!”杨四和满脸堆笑的躬身施礼。“外头冷,快快里面请。”
“杨会长甭客套,张太史在吗?本人有急事找他!”邵芳却板着脸,冷声问道。
“这话说的,子维兄掌着翰林院,哪能没事儿呆在这儿?”杨四和赔笑道。
“那就让他赶紧回来!”邵大侠下令道。
“很急吗?”杨四和追问道。
“十万火急,晚了他的命可能都保不住!”邵芳一甩袖子,大步进屋。
“啊?”杨四和吓坏了,赶紧让人去喊张四维。
其实张四维根本不在翰林院。这阵子,他一直在不遗余力的到处拉票,想为下次廷议做出更大的贡献。
在他看来,初次廷议没过也好,这让高拱只能更加依赖他们山西帮。只要在自己的努力下,
二次廷议通过的话,就更能凸显出自己的功劳了。
到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实现从翰林学士,到朝廷高级官员的跨越了。
张四维生在山西首富之家,七岁就名声远扬,二十三岁中乡试第二名亚元。三年后又高中进士,并因其文章、书法兼优,以馆选第一名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长辈中又有杨博、王崇古这种部堂高官,这种大明独一无二的优越成长条件,造就了他眼高于顶、目空一切的性情。
在小维看来,自己天生就是干大事的人,四品以下的官职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当上三品的侍郎自己的事业才算刚起步。
高阁老已经向他亲口保证过了,俺答封贡通过之后,就会顺势将他扶上吏部右侍郎的职位。鉴于王本固能力平平,不得高阁老欢心,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能再当上吏部左侍郎!
这个阶段是他事业上升的关键时期,张四维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拿出忘我的热情,没白没黑的四处大撒币。晚上还兴奋的睡不着觉,几乎见天给舅舅写信……
杨四和派人找到他时,他正在勾栏胡同的一处高档会所中,招待在上次廷推中,投了反对票的惠安伯张元善。
为了能瓦解反对阵营,张四维只能投其所好、逐个击破。这位张伯爷有龙阳之好,他便请了京师菊榜中名列前茅的几位小官儿,陪着张元善吃酒耍乐。张元善在眉清目秀的几个男妓环伺下打情骂俏,简直如入极乐净土。
小维也在个英气勃勃的相公服侍下,和张元善聊得极入巷。见火候差不多了,张四维便提出,希望他看在大家都是同道中人的份上,能支持自己一下……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张元善不好一口回绝,正在那里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杨四和的儿子急匆匆进来,叫他立即回家,说出大事儿了!
张四维问明究竟,也是神色大变,没法再跟张元善蘑菇了,只好也约改日。
不过张元善可没赵昊那么自觉,怎么可能放过这白嫖的机会?便让小维先走,自己慢慢玩儿,当然,账是要挂在张四维名下的……
小维自己都还没享受到呢,这波亏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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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张四维急匆匆赶回三晋会馆,天已经擦黑了。
邵大侠的早就等得不耐烦,也不跟他客气,劈头就骂道:“你他娘的想死跳井去,别把大伙儿都害死!”
“我怎么就想死了?”小维登时沉下脸,这辈子还没人敢当面骂过他呢。
“那天你问我内阁票拟的时候,不是发誓不会外传吗?怎么转头就写信告诉王崇古了!”邵芳的唾沫喷了他一脸。正如高拱猜测的那样,张四维确实会花重金,向邵芳购买有价值的内阁票拟。
当然这钱花的绝对值,因为他能赚到十倍二十倍的好处。小维可是山西商人的后代,怎么会做亏本的买卖呢。
“我,我舅舅怎能算外人?”张四维先下意识分辩一句,旋即手脚冰凉,见鬼似的看着邵大侠,声音都变了调。
“可是你,你怎么知道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再见了,小维
Ps.对不起,现在司礼太监是陈洪,不是滕祥了。上一章写错了,已更正。
“我怎么知道的?”邵大侠冷笑一声,提高声调道:“人家都把弹章递到相爷那去了,还附上了你写给王崇古的两封信!”
“啊,怎么可能?”这下非但张四维,杨四和也跟着惊叫起来。
“为了保险起见,最近子维贤弟给王世叔的信,我都不用信鸽飞的,而是安排忠仆快马递送,还有十几名护卫同行,且朝发夕至。途中并不住宿过夜。”杨四和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泄密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邵芳没好气的啐一口,便让女婿将张相公凭记忆写下的两封信,复述给对方听。
“昨晨得三日书,并俺把二酋来文,知老酋久待,有不耐意。幸昨旨意早饭时即下矣……此事重大、疏内语多不能详览……”沈应奎便缓缓念道。
杨四和一边听一边看着张四维,只见他一张白脸变得铁青,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水,就知道这肯定是真的了。
“怎么可能……”杨四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仰面看天。不知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竟然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张四维却以为杨四和是想到了,哪里出了篓子,才会如泄了气的皮球,便也变成又一只漏气皮球。
何况,这时候重要的不是找漏洞,而是擦屁股!
“樗朽先生,请坐下说话。”张四维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鑫隆银行的会票。
所谓鑫隆银行,就是原先四大钱庄之一的鑫隆钱庄。
眼见着两年多一点的时间,四大钱庄都被江南银行远远甩在身后,鑫隆的存款只剩下原先区区三成,还都是靠着晋商们的支持,鑫隆的幕后老板——张四维的叔父张遐龄着急啊。
他也是有大魄力的,能穷则思变。便咬牙砸烂了原来的坛坛罐罐,照搬起江南银行那一套。也有样学样的搞起了‘存款付息’、‘降低汇兑费用’,‘发行白银票’……当然,他们不叫白银票,而是叫‘鑫隆白银券’。
但问题是,江南银行成立到现在,还处于严重亏损状态呢。老西儿们照猫画虎的鑫隆银行,能不赔钱就怪了。改制这大半年来,简直赔的尿血……
不过老西儿们的商业眼光是很毒辣的,他们经过仔细研究,也发现了在江南集团的体系中,江南银行是给各公司供血的。
也就是说,江南银行以自身的亏损,将源源不断的资金,注入集团旗下各公司中,使他们快速成长。待各公司发展壮大后,就可以陆续反哺江南银行,让江南银行也扭亏为盈了。
这套借鸡生蛋的生意经,实在太厉害了。老西儿们很清楚,他们要是不跟,就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张遐龄一面模仿赵昊的公司制,不断吸取股东入伙,增加银行资本。一面也学着发行债券,来维持鑫隆银行的竞争力。
同时寄期望于封贡之后,宣大一带可以商业繁荣、民生恢复,这样鑫隆就有机会大量放贷,也完成自己的商业闭环了。
无论如何,张遐龄重金砸下去,终于止住了颓势,迅速将存款恢复到从前的水平,成为仅次于江南银行的大明第二银行。
虽然大明目前只有两家银行……
不过张遐龄和张四维都很清楚,眼下大伙儿愿意买鑫隆的债券,除了看在山西帮的面子上,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相信他们能促成与俺答议和,让已经穷困到极点的山西,重新恢复生机。
可以想见,如果这次议和失败,尤其是因为张四维的原因失败,失望和愤怒到极点的金主们,肯定会疯狂挤兑鑫隆银行,并让他们提前还债的。
那样,等待张家的只有万劫不复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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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存亡之际,张四维也是豁出去了,还什么都没问呢,他就给邵大侠一张白银一万两的会票。
看在小维如此懂礼数的份儿上,邵大侠终于神色稍霁,坐下来将高拱的意思转达给他。
“相爷那边,会以不合流程为由,将那曹大埜的弹章打回,命他重新往通政司投递。”邵芳沉声道:“这样一来二去,少说能为你争取到两三天时间。”
“然后呢?”张四维非但不傻,反而绝顶聪明,哪能听不出对方的意思。只是不亲耳听到,总是不死心。
“还能怎样?”邵芳把脸一板道:“你还想让相爷保你不成?就是要保你,也不是现在!”
“不敢奢望。”张四维满嘴苦涩道:“谁让在下捅了这么大篓子呢?”
“相爷没看错,你果然明事理。”邵芳竖起大拇指,假假夸了他一句道:“眼下只能想办法保住最要紧的事情,把损失降到最低了。”说着他定定看着张四维,沉声问道:“什么最要紧?”
“俺答封贡和相爷不能被牵连。”张四维自嘲笑笑道:“为了保证这两件事,我舅舅也不能被牵连,所以只有我这个无足轻重的翰林学士,把所有责任都抗下了。”
“对。”邵芳点下头,笑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横竖你也不指着这点俸禄吃饭。且痛快在家玩几年,吃喝玩乐时间过的还不快吗?等这阵风头过去了,相爷自然会起复你,而且给你找个肥缺。”
“多谢了,可我扛得动吗我?”小维心里再清楚,依然委屈的要死。
“不要紧,有人和你一起扛。”邵大侠叹了口气,比起通情达理的小维,自己缺一管子的好朋友,才是个大难题呢。
“哦,哪位公公要主动背锅啊?”张四维都这样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高胡子真有那本事,能让司礼监的大太监替他顶罪?
“那天在司礼监当值的是陈公公。”邵芳淡淡道。
“好家伙,掌印太监啊。”张四维不禁吹了声口哨,尽显世家子弟进退从容的潇洒。“不过他虽然对高阁老言听计从,但应该不会让他去死也愿意吧?”
“没那么严重,是他下面的徒子徒孙,无意泄露给你家的仆人,然后告诉你的。”邵芳淡淡道:“你不知真假,便写信告诉了王总督。至于当事人,自然都畏罪自杀了,则于陈公公是‘御下不严’,于张太史则是‘道听途说,妄议朝政’了,如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算善哉了。”
“哪有这么简单?”张四维哂笑一声道:“这么说根本没法平事儿,反倒是在撩火。”
“那再加上你两位主动请辞呢?”邵芳悠悠说一句。
“这……”张四维不由面色一白,这样再有高拱一党帮着掩饰的话,差不多就能到位了。
“怎么,老弟还恋栈这区区翰林学士之位不成?”邵芳不无揶揄的说一句,不过是个正五品,不知哪来这么大官瘾?
可翰林学士分谁干,以他张四维的背景,在这个位子上,说不得几年就能位列公卿,入阁拜相。
这是他人生辉煌的起点啊!难道未曾绽放就要枯萎吗?
一串眼泪从小维眼角滑落,配上那玩世不恭表情,分外让人心疼呢……
“没有,只是眼里进了沙。”张四维掏出帕子捂住右眼道:“别人当官是享福,以我的家庭,当官却是受苦。正好早就不想当了,可以当我的富家翁……”
说着说着,小维的左眼又淌下泪来。他只好有掏出一块帕子,再捂住。
可小维能挡住自己的泪,却挡不住情绪的崩溃,他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行吧。”反正该说的话都带到了,看这样子张四维也会乖乖合作,邵芳也就没必要给他自己的大棒尝尝了。便起身对小维道:“最晚明天下午,按我说的将自请处分的本子,递到通政司去,不可耽搁!”
“嗯……”小维含糊应了一声,肩膀都开始抽了。
那小受般的样子,看的邵芳都不忍心再说下去了,吩咐杨四和提醒张四维,自己也会等消息,便带着女婿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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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张四维如何肝肠寸断,单说邵芳回到府上,已是深更半夜。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明早再去找陈洪时,仆人却禀报说,隔壁陈公公派人来催问好几次了,请他一回来就赶紧过去说话,多晚都等他。
“看来陈公公也听到信了。”邵芳对女婿道:“估计是找我想辙吧。”
“差不多。”沈应奎深以为然道:“岳父觉得,陈公公能接受相爷的方案吗?”
“难啊,他既不关心议和,又没犯错,干嘛要替人背锅啊?”邵芳摇头道:“我看不光没法说服他,还要得罪他。”
“那咱们还说吗?”沈应奎不禁头大,高拱是靠山不假,陈公公也是真大腿啊。抱紧了足够他们全家发达。
“见机行事吧。”邵芳也没什么好主意,这时隔壁又来催,他只好收拾心情,跟着从便门来到陈洪府上。
一见面,邵芳吓一跳。只见陈洪面色蜡黄、六神无主,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兄弟,你可得帮帮我啊!”邵芳还没开口,陈洪抢先抓住他的肩膀,哭诉道:“冯保要害我,要把我置于死地,眼下只有高相公能救我了!”
“啊?”邵芳下巴差点没掉地上,心说高相公还想让你主动背锅呢,怎么会就你?
“到底怎么回事儿?”
第一百九十六章 秋石还元丹
冯保除了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外,还是东厂提督太监兼御马监太监。自从陆家倒台后,锦衣卫就被东厂牢牢掌握在手中,所以他是如今大明最大的特务头子。
不过如今文官势大,隆庆皇帝又是个立不住的。皇帝和太监就是主人和奴才,主人硬不起来,奴才自然不敢膨胀。加之冯公公文化素质高,又与士林相善,所以东厂的存在感相对薄弱。
但那只是对掌握话语权的读书人而言,对其余人,尤其对自己的敌人,冯公公可从没放松过全方位的监控。
而陈洪就是冯保的头号大敌。
就像大学士们做梦都想当首辅,谁不想站在权力的顶点?成为最大的那个太监,也是网文作者……哦不,太监们最大的追求了。作为一个通经史擅丹青,懂音律喜收藏的,连翰林们都对其才华称赞不已的四有太监,冯保一直觉得自己当上掌印太监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因为刨掉一切说,他早已是司礼监的二号人物了,当初滕祥去后,按例就该他补上了。可高胡子要筹功,硬是把排在他后面的陈洪,扶上了掌印太监的宝座。
冯公公简直气炸了肺,他进司礼监的时候,陈洪还在御用监呢,之前也没有在潜邸当差的资历,全靠着给皇帝进献奇技淫巧,才得以上位的。被这么个废物骑在头上,冯公公一百万个不服!
而且陈洪这种只知道逢迎上意,胡作非为之徒,身上的屎不要太多,东厂掌握他的黑材料,能装满一间屋子。只是因为他与高拱相得甚欢,而高胡子又是尚父般的存在,冯保不敢打他小报告罢了。
今日张相公秘密约见冯保,告诉他自己和高阁老已经决定了,要让陈洪背锅滚蛋。冯保一听就知道赵公子的谋划起效了。他回头便跑到翊坤宫,向李贵妃结结实实告了陈洪一状。
李贵妃在去年诞下瑞安公主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隆庆皇帝的龙根了,她恨透了那帮总是用女色引诱皇帝的死太监,之前的滕祥就是被她寻到机会撵出宫去的。没想到新换上的这个,居然变本加厉,害得皇帝不理朝政、龙体憔悴,简直是罪该万死!
因此当她看到冯保收集到的罪证,气得浑身都发抖,一拍炕几,就要去乾清宫找皇帝告状。
“娘娘,使不得啊!”这下可把冯保吓坏了,要是李娘娘在皇帝面前一时嘴快,把自己给供出来,他还想取代陈洪?能不能保住命都两说。
“怎么使不得?”李贵妃冷哼一声道:“你在教本宫做事吗?”
“老奴不敢,”冯保赶紧解释道:“老奴只是担心,皇上肯定会矢口否认,到时候娘娘还能对质不成?那时咱们有理成了没理,还会给对方时间毁灭罪证!”
“你是说?”李贵妃有些明白了。“先斩后奏?”
“娘娘英明,真是一点就通。”冯保忙赔笑道:“娘娘掌管六宫,搜宫临检本就是您的权力,只要我们将罪证拿到手,然后奴才去逼他主动求去。要是他识相,娘娘也高抬贵手,让他平安出宫养老。要是他不识相……”
冯保一咬牙,阴声道:“说不得,老奴就是豁上一身剐,也要为主除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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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就这么办!”李贵妃闻言颔首不已,能不惹恼皇帝把事儿办了,当然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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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宅中。
“他们到底拿到你什么把柄了?把你吓成这样?”邵芳奇怪问道。
“他们搜查宫后苑,把我藏在里面的二十名童男子给抓去了。”陈公公哭丧着脸道。
“你藏童男子在宫里干啥?”邵芳吃惊道:“吃童子尿煮鸡蛋啊?也不要这么多呀。”
“不是,是给皇上炼制秋石还元丹的。”陈公公小声嘟囔道:“我哪有那么重口?”
“原来是秋石啊……”邵芳恍然,他是江湖人士,奇技淫巧无所不通,自然对此不陌生。
秋石分咸秋石和淡秋石二种,前者是从食盐中提取,后者则是取漂净晒干的人中白,研成粉末炮制而成。
所谓‘人中白’,就是尿里的固体沉淀物。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的尿,得是童子尿,还得是立秋以后尿的才行,据说这时候的童子尿火气小。
从童子尿中提取人中白,又有阴阳二炼法,都相当繁复。阴炼法大概是以四五石童子尿盛一大缸,像晒盐一样反复搅晒;阳炼法则大概如煮盐一般用炉火提取。然后混在一起,阴阳调和方成秋石。
两百多斤童子尿,才能出几钱的秋石,可见这都是尿中精华啊。然后再配以男儿乳等奇奇怪怪的珍稀材料,炼制成一枚枚药丸子,就是‘秋石还元丹’了。据说此丸大补,尤其可治纵欲过度引起的腰酸早泄,能让男人更持久。
这方子不是陈洪独创的。嘉靖朝时,一个叫顾可学的落马官员,为了东山再起,取童男童女小便炼制秋石,进献给嘉靖皇帝。嘉靖服用后认为效果很好,竟提拔他为工部尚书,后转任礼部尚书。
当时有民谚曰‘千场万场尿,换得一尚书’,顾可学亦被人称为‘炼尿尚书’,与‘青词宰相’齐名。
陈洪发现隆庆皇帝因为采花太过辛勤,导致蜂针疲软后,便想方设法,从顾可学的后人顾德白那里,弄来了方子,如法炮制出‘秋石归元丹’,进献给隆庆皇帝。让嗡嗡终于也跟爹爹一样,尝到了尿中精华的滋味……
别说,还真灵!嗡嗡终于恢复了雄风,又变成了辛勤快乐的小蜜蜂。对于进献秋石的陈洪,当然要大大奖励了,便让他接替滕祥成了司礼太监。
所以打败宝宝的不是高胡子,而是童子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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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邵大侠还是有些不明白。
“你炼制秋石的事情,陛下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小男孩最多算是给皇上挤奶的羊群,再说屁大的孩子能干啥?养在宫里也不碍事吧。”
“问题是……”陈洪无比郁闷道:“不只有孩子,还有小官儿。”
“啥?你在宫里偷藏相公?!”邵芳声调登时高了八度,这下可就大条了。
祸乱宫闱是其一。再者,让隆庆皇帝知道他吃的秋石还元丹里,还掺了相公尿,不扒了他的皮才怪!
“不是我,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喜欢的是女人。”陈洪一脸倒霉相道:“可架不住下头那帮杀千刀的,有那谷道热肠的腚眼儿发痒,背着我把相好的偷偷带进宫来,混在秋石童子中养着。”
“这么大的事儿,你没有亲自去检查过?”邵芳难以置信的问道。
“那地儿多骚气啊,我绕着道走还来不及呢……”陈洪郁闷的长叹一声道:“唉,没想到让冯保那王八羔子带人一锅端了,现在人都被扣在内东厂,贵妃娘娘天亮就要去乾清宫告状了。兄弟,你可得去求求高阁老救命啊……”
“你想让高阁老怎么保你?”邵芳不动声色问道。
“咱家也不知道……”陈洪带着哭腔道:“反正高阁老要是也没办法,咱家就彻底没救了。”
“唉……”邵大侠这才长叹一声道:“救你不难,但是你这司礼太监怕是当到头了。”
“啊?”陈洪不争气的眼泪顺着嘴角淌下来。“那跟杀了咱家有啥区别?”
“那外臣不问内廷事,高阁老也爱莫能助了。”邵大侠两手一摊道。
“别……”陈洪看着桌上的自鸣钟,已是凌晨四点了,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这下哪还顾得上那么多,哭道:“不当就不当吧,能平安过关就成。”
“这才对啊,兄弟,识时务者为俊杰。”邵大侠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正好阁老有件事想让你办……”
便将请他替内阁背锅的事情,讲给陈洪听道:“只要你把这件事扛下来,我替高阁老答应你,保证把冯保和贵妃那边按下去。想必他们也不是真心要你死,只要你能让出位子来,一切都好说。”
“这,这……”陈洪牙齿打颤道:“泄露旨意,也是大罪啊。”
“怕什么,你还找不到个替罪羊?到你这儿,最多也就是个‘御下不严’罢了。这不中都留守太监正好出缺吗?你去凤阳当一方诸侯,不强过在宫里低三下四伺候人?”邵芳拿出他游说的功底,循循善诱劝道。
陈洪心说,问题我伺候的不是人,是小蜜蜂……哦不,真龙天子啊。全天下太监的梦想,不就是能天天伺候他吗?
不过这会儿,说什么都白搭了。他颓然点点头,放弃了挣扎。
邵芳便手把手教他,该如何写自首的本子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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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陈洪宅中出来时,天空已露鱼肚白了。
没想到意料中的难关,居然这么容易就搞掂了,陈洪庆幸之余,又难免犯起嘀咕,怎么会这么巧呢?这边张四维的信泄露,那边冯保正好撺掇贵妃娘娘搜宫,说是巧合鬼才信。
“嗯,一定是冯保搞的鬼!”最后,邵大侠得出如此结论,对女婿道:“快去禀报相爷吧,幸不辱命!估计他这一宿也没合眼,等着你回话呢。”
“是。”沈应奎应一声,便匆匆去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二次廷议
天一日冷过一日,天井里的水缸已经开始结冰。
但对‘卧病在床’的赵公子来说,天冷是好事儿,西山煤业可以多卖煤藕。寒冬越长,股价越涨嘛。
此时日上三竿,他穿着一身藏蓝湖绸的睡袍,仰面躺在暖烘烘的火炕上。一旁打开的红木盒中,红丝绒的底衬上整齐摆着剃刀、梳子和篦子,还有小剪刀,挖耳勺之类,林林总总十几样精致的修剪工具。
马姐姐正在给他剪头发。
后人想当然以为,由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毁’,所以清朝以前的人都不理发的,就那么把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盘起。可你问问身边的女孩子就知道,一头又厚又密的头发得多难受啊?
而且你知道一头长发有多难干吗?这年代医疗条件太差,人感冒就可能挂掉,所以在吹风机发明前,穷人家是很少洗头的。要是再不理发,那脑袋还不得成了虱子窝?人怎么可能受得了?
所以不要把古人想的太死板,人家从来都是理发的,不过人家有个遮掩的说法,叫‘净发’。讲究的人家几个月就要修剪一次,看好日子后,请净发师父过来修剪须发。最普遍的发型是将鬓角后颈修好,把头发打薄,剪短到正好可以挽住发髻的程度。
因为成年男子都是统一将所有头发挽成发髻,一丝一缕也不能披散下来,发量多了还真没法挽得那么利索。其实束发也是一种发型,必须要不断修剪才能保持整齐。
当然作为变通,剪完的头发是要收集起来,不能乱扔的。还有修剪的指甲也会保存起来,等死后一并带入棺材中,便算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了。
大明还有专门的净发社,为百姓提供理发净面的服务外,还可以掏耳朵、剪鼻毛、清眼目、头颈肩部的按摩,甚至可以染发……而且跟日后一样,染发的收入最丰厚,因为妇女和官员都是这项服务的忠实用户。
身为全天候能暖床的无敌秘书娘,马姐姐这些年一直包办赵公子的净发事宜。心灵手巧的她早已是驾轻就熟,让理发变成一种享受了。
此时,赵昊的头发已经修剪完毕。他总是让马姐姐把头发剪到最短,只要能挽住发髻就行了。他甚至考虑过戴假发髻,但那玩意儿顶在头顶都能捂出痱子来,还不如自己的头发,赵公子也就无奈留起了中长发。
马姐姐搁下刮刀,将剪下的头发一点点小心的收入专门的玉匣中。
这会儿,巧巧姐便用铜盆端上温水,搁在炕沿下的矮脚杌子上,开始给赵昊洗头按摩。别说,巧巧这双揉面的手,按起来就是比马姐姐有劲儿,力透脑仁,爽疼爽疼的!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赵公子的头洗完了,便进入到下一步,也是最麻烦的干发阶段了。当年刚搬进蔡家巷那会儿,赵昊就是甩一甩,直接用布擦的,但这样太慢,而且也很难擦干。
现在姐姐们会先用手,把他头发中的水分尽量拧干,再用棉布吸水,然后将他的头发散开,用特制的麂皮一缕缕擦干。加上屋里的暖气烘着,保证他的头发干干的,不会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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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梳头还得花好长时间,全套下来少说得一个时辰,确实是有钱人才能讲究得起。
哪怕不用他动手,赵昊都嫌麻烦,他也就夏天一日一洗。入了冬,便改三日洗一次头了。
赵公子坐在镜在,巧巧立在身后为他梳头,马秘书则开始向他禀报京中昨日的动向。
“曹大埜的弹章被内阁以程序非法为由打回。趁着这功夫,张四维请罪的奏章先到了内阁,说信上提及票拟的内容,是自己从仆人那里听来的传言,并不知道真假。自个是当做告诉舅舅,请他自行甄辨的。”
“呵呵。”赵昊不禁失笑道:“还真是公子哥脾气,死活不是自己的错。”
“越是大人物,就越不愿意认错,当然公子例外。”马秘书笑笑道。
“那说明,我还不够大。”赵昊邪邪一笑道:“还得继续长长啊。”
马秘书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接着禀报道:“另外,司礼监陈公公也在早先时候,向皇帝请罪,承认是自己御下不严,让小太监提前泄露了旨意。”
“陛下如何反应?”赵昊又问道。
“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不过他还是坚决要离开司礼监,希望去中都留守司。”马湘兰答道:“陛下深受感动,便答应了他,还给了重赏。”
“咱们这位陛下,真是宽仁到家了。”赵公子轻叹一声,问道:“决定下任司礼太监了吗?”
“尚未决定,不过宫中传闻,非冯公公莫属了。”马姐姐道。
“我看悬。”赵昊摇摇头道:“冯保太心急了,他不该马上搜宫的。这样虽然快刀斩乱麻,把陈洪撵出宫去。可问题是,陈洪走了就一定是他上吗?我看未必。”
“公子的意思是……”马秘书捧哏技术自然也是一流。身为一个优秀的秘书娘,不管是不是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只要老板感兴趣,都会表现的很感兴趣,很有求知欲,以满足老板的表现欲。
“他的动作太快了,会让高阁老起疑的——就算他早就等着这一天,可用不到半天时间,就完成从岳……张阁老那里得到消息,到说服娘娘搜宫,乃至把人全都抓起来的全过程,节奏实在太快了。”赵昊轻叹一声道:
“甚至会牵连到张阁老,让高阁老疑心,这会不会是他们串通好做的陷阱?”
“很有可能。”马秘书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毕竟主意是张居正出的,事情是冯保办的,最后当替罪羊的却是高拱内外的两大助力,高拱不怀疑才怪呢。
“为什么公子不提醒冯公公,缓一缓再动手呢?”她柔声问道。
“我不知道宫里的情况,不能替人家做判断,也许机会转瞬即逝,过了这村没这店也说不定。有时候两权相害取其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赵昊淡淡道:“再说,显得太聪明了,一点好处都没有。尤其是,我又不是真聪明。”
“公子说笑了,哪还有比你更聪明的人?”马姐姐适时献上崇拜道:“你可是只手就能搅得内阁,司礼监翻天的人啊。”
“开挂而已,算不得本事。”赵昊实话实说道。
可这话落在两位姐姐耳中,就是公子实在太谦虚了……反而更觉得他真厉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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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事情的走向,没有偏离赵昊的意料。
在高拱、张居正强大的控盘之下,这起性质严重的泄密事件,以张四维和陈洪主动自劾,前者辞官回乡,后者改任中都留守太监,而高高举起,轻轻的放下了。
虽然赵贞吉和一众御史质疑,两人主动自爆,是在为更高层的人物打掩护,但已经掀不起什么浪花了。
因为一位前途无量的晋党领袖,一位司礼太监的下台,足以满足朝野对朝廷惩处‘过失’的心理预期了——这也是为什么要先抢先自首的原因,如果被都察院正式奉旨查办,最后怕就不是‘过失’那么简单了。
没有人跟着一起闹,赵贞吉们的声音,也就变成了无关大局的杂音。
最终这番风波,只是让二次廷议推迟到了冬月初一而已。
这也让赵昊的‘病情’,不得不又绵延了半个月。不过这样的好处是,他能有更充足的时间来完成岳父大人的任务——帮高阁老拉到四张支持票。
其实一次廷议时,投弃权票的江南官员就有四个,赵昊是可以说服他们改变立场的。但考虑到这样一来,就显得江南过于铁板一块,会加重高阁老的疑心病的。
所以赵昊决定,还是大张旗鼓的说服北京勋贵的好。因为谁都知道,勋贵们的老板是皇帝,他们是绝对不会忠于第二个人的。所以赵公子拉他们的票,只能说明他是个好说客,而不会被认为连勋贵都成了他的人……
唉,在这北京城里,高胡子眼皮底下,真是得步步小心,不爽,不爽啊!
最终,赵昊通过西山集团两位董事徐文璧和朱时懋,拉到了定国公和成国公的两票。
至于西山集团监事会主席,英国公张溶,其实也很愿意跳反的,毕竟公子给的实在太多。无奈他之前挑头反对封贡,上蹿下跳用力过猛,这时候再反水,会被人骂死的。
虽然英国公不在乎,但西山集团要顾忌形象啊,最后便由驸马都尉许从成和新建伯王正亿得了这个便宜……
在得知赵昊花费巨大成本,终于拿到了至关重要的四票后,张居正终于放心的通知高拱,不用再拖了,可以二次廷议了。
最终,在冬月初一的二次廷议中,四十五位投票大臣最终投出了二十票支持,二十票反对,五票弃权的结果。
按照规矩,双方相持不下,自当恭请上裁,由皇上决定听谁的,或者再议。嗡嗡当然选择听高师傅的,于是按照高拱的意思,批准了王崇古的议和奏请,下旨册封俺答为顺义王,允许与其部通贡互市,自此大明与右翼蒙古再无战事,基本解除了来自蒙古的长久威胁!
史称‘俺答封贡’。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双赢,但汉奸输了
高拱张居正知道,大同前线那边,俺答早已经不耐烦了。万一等不及打起来,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是以旨意一下,不待礼部做好册封准备,内阁便以廷寄的形式,八百里加急通知了大同方面。
王崇古和方逢时早都等得满嘴起大泡了。正如两位相公所料,俺答十几万人马被晾了一个多月,已是粮草告罄、饥寒交迫,不得不杀马来果腹了。各部自然沸反盈天。要不是王总督大胆包天,派晋商偷偷绕过云冈,运送了一批粮草稳住他们,这仗早就打起来了。
两人接到廷寄,如蒙大赦,马上派绿光侠带一名参议出城,到蒙古大营向俺答报喜。
俺答闻讯后,也是大喜过望。他这次力主招安,兄弟儿子们中反对声甚嚣,要是招安不成,老汗的脸往哪搁还在其次,还会严重影响他的威信。
他马上召集各部头领到自己的汗帐中,听天使宣读大明皇帝陛下的旨意。
当听到明朝皇帝要册封老汗为顺义王,授汗弟老把都,长子黄太吉为都督同知,授宾兔台吉等61名头目为指挥、千百户等官时……总之,大大小小的头目,全都沐猴而冠,有了大明官员的身份……可把这帮家伙给活活美死了。
俺答的弟弟老把都,一个劲的说,没想到没想到,还是大哥英明啊。
“哦哈哈,那当然啦,要不怎么我是大哥哥,你是小弟弟呢?”俺答得意的捧腹大笑,自己从今往后,就跟那帮山西藩王平起平坐啦!
他想起这厮急赤白赖骂自己想当大明的狗,便揶揄道:“怎么,不嫌当大明的狗丢祖宗的脸了?”
“唉,当狗能一动不动,就吃得油光水滑,谁愿去当雪地里觅食的饿狼啊?”老把都却丝毫不以为耻,一张枣树皮似的老脸笑开了花道:“能有机会当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幸运啊!”
“哈哈哈,长生天保佑啊……”俺答的儿子们也大笑起来,显然也是认同的。
唯独俺答的长子黄太吉有些不爽,他觉得自己父亲这个顺义王,将来朝廷多半是要让把汉那吉继承的,轮不着自己过把当王爷的瘾。
既然封了父亲大王,那怎么也该封自己个小王吧?
他便让恰台吉萨尔玛尼问天使,这都督同知是个多大的官儿?有没有宣大总督大?
在黄台吉看来,宣大总督就是皇帝之下最大的官儿了。朝廷定然不会封一个更大的给自己,这样就有借口闹一闹了。
可惜台吉们中出了个叛徒,恰台吉早就被王崇古收买了,他便用汉话将黄太吉的想法,告诉了绿光侠。
吕光便笑着告诉黄太吉,都督同知是从一品。而宣大总督王崇古只是正二品,以品级论,你还比他高半级呢。
“哦,是吗?那太好了!”黄太吉登时乐不可支,便绝口不提当小王吧的茬了。
见众头领再无异议,俺答彻底放下心来,便下令杀牛宰羊,招待天使,庆贺封贡告成。
酒过三巡,吕光告诉俺答,正式的册封大典,需要时间准备,年前肯定是来不及了。“王爷何不启程返回草原,待来年春暖花开时,再回来受封?”
“这天寒地冻的,本王也巴不得早日拔营回去。”俺答也迫不及待以顺义王自居起来,打着酒嗝道:“但问题是,空手而归的话,各部几十万男女女老少,不知要饿死多少啊。”
“原来王爷担心这个?”吕光闻言大笑道:“这事儿王总督早已经考虑到了,既然王爷已经归顺,你的部众就是我大明的子民,朝廷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王总督已经命山西商人,准备好了足够你们越冬的粮食,还有茶砖、铁锅、布匹、药材之类的,都是你部急需的。”吕光说着看一眼萨尔玛尼道:
“请王爷遣恰台吉随我回大同洽谈交易事宜,一切顺利的话,三天内就能把货物运来营中了。”
“哦,是吗?那太好了!”俺答等人又是一阵狂喜,多年来他们求互市而不得,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便纷纷盘算起自己带来的那些牛羊马匹,能匀出多少来用于贸易了。
“本王这就下令,先把大部人马撤回,只留一部分人在这里交易。”
“王总督还说,从明年开始,朝廷会在草原上设立若干的榷场,往后诸位就不用跑这么远,来大同交易了。”吕光又笑道:“往后想买多少大明的商品,互市上都应有尽有,你们也会过上跟大明王公贵族一样幸福生活的!”
“嗷嗷嗷,长生天啊,做大明的狗太幸福啦……”一众台吉便兴奋的嚎叫起来,幻想着自己穿着绸缎袍子,住进金帐篷,用铁锅煮茶吃的美好未来,简直想想就要醉了。
俺答也高兴的不得了,兴奋之余,他决定将准备好的大礼提前送出。便吩咐一个儿子几句,不一会儿,就有一队蒙古武士,押着九个五花大绑塞着嘴的汉人进了大帐。
吕光这个蒙古通,一眼就认出,为首的那个是大汉奸赵全,还有张文彦、刘天祺、李自馨、赵四、刘龙等一干恶贯满盈的白莲妖人。
这帮家伙原先跟随山西白莲教头目吕镇明,借妖术蛊惑人心,图谋不轨。后来吕事败伏诛,赵全等人便带着亲信逃窜丰州滩,招揽流民,筑城自守,号为板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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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犯事的百户张文彦、游击家丁刘天祺等人,率众前来投奔。十来年间,板升聚集的逃民,人数已达十余万,竟成为了塞上第一城……
吕光去过板升,知道那里城池稀松破烂,百姓穷得叮当响。倒是赵全等人的府邸,修的阔气无比,还沐猴而冠的开府设衙,号称‘开化府’。
要说他们在塞外折腾也就罢了,可恶的是这帮家伙还当带路党。他们认俺答为主,撺掇他自立称帝,这样他们也好得个王公当当。而且他们还利用自己汉人的身份,潜伏回宣大山西等地,为俺答刺探军情,寻找直接下手的目标。
俺答犯边劫掠时,这帮板升的二鬼子,还会组织人马跟随出征,以求能分到战利品。
是以鞑子每次入寇,都能瞅准明军防线的漏洞钻进去,与这群带路党有莫大的关系。而且二鬼子对付起自己同胞来,比真鬼子狠多了。每次下手最狠的,都是这帮‘皇协军’!
这次议和,王崇古让俺答交出赵全等通缉犯,好给朝廷个交代。
俺答巴不得有人给他当替罪羊,而且他早就垂涎板升城许久了,把赵全这帮头头脑脑一网打尽,他正好把自己的王廷搬进去。
于是他与恰台吉定下诱捕一众板升降人的计策。计策很简单,简单到都侮辱‘计策’这个词的地步——就是假称要攻打大同,召集赵全等人来当智囊团,然后抓起来。
不过因为俺答直来直去一辈子,连看上孙媳妇都明抢的名声,赵全等人丝毫不疑有诈。一接到命令,他们便兴冲冲赶来助战,结果一进大营就被绑了个结实……
然后俺答又不断编造理由,将板升城的头头脑脑陆陆续续引到大营,不费吹灰之力,全都抓了起来。
“石州那次,就是赵全这帮人煽动的。”俺答一脸气愤的指着口不能言的赵全道:“我们蒙人淳厚,都是让这帮明奸煽动作乱的!把他们交给天朝,日后我等世代称臣、永不复叛!”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随便说说,他还折箭为誓道:“我及子孙,若有食言,当如此箭!”
吕光忙也折箭发誓道:“彼此一致,各不失言!”
酒席罢了,吕光等人便要押送赵全等一干人犯,准备与恰台吉一起返回大同了。
俺答亲自将他送出营外,临别拉着吕光的手,小声道:“大侠可一定要劝我孙儿回来,不然老夫没法跟老妻交代啊。”
“只怕他心有顾虑。”吕光当然要为日后蒙古人中的铁杆亲明派,争取更好的处境了。
“这样啊。玛尼,你转告我孙儿。”俺答便高声道:“就说爷爷对不起他,绝对不会再伤害他了。只要他肯随我回去,我就把他父亲的部众还给他。等我死后,他就是下一任顺义王!”
顿一下,俺答又压低声音道:“告诉他,爷爷还准备了一个西域第一大美女赔给他,原封没动的!”
“是,义父。”恰台吉应不禁咽了下口水,也不知是羡慕把汉那吉,还是馋那西域第一美女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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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王崇古得报,说俺答将赵全等人解送来了。也是大喜过望,马上派马芳率领两千精骑出城迎接!
“这可是一份大礼啊!”待马芳出去,王总督对巡抚方逢时拢须大笑道:“不然咱们连年都过不好。”
“那就先把他们在大同、宣府游街示众过后,再解送京城献俘?”方逢时深以为然的提议道。
“嗯,要派重兵保护,一是防患于未然,二是把声势造起来,让老百姓他们当成首恶。”王崇古颔首道。
这阵子,他肩上的压力太大了。朝议两次才勉强通过封贡。换言之,还有一半人哪怕得罪高拱,也要激烈反对的。
哪怕在宣大,骂他王崇古是卖国贼、软骨头的声音也甚嚣尘上。尤其是石州之难死者的家属,见天在总督府外打横幅、写血书抗议,弄得他十分被动。
希望能通过轰轰烈烈的游街仪式,来宣泄下民愤,让百姓相信这次是大明赢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花花奴儿
“唉,明明成就了不世之功,却还要如此憋屈。”方逢时不由深为愤懑道。
他是高拱的同年,张居正的同乡。如果说王崇古主要代表山西帮的利益,他就是两位相公在宣大的代言人。本以为可以凭此俺答封贡之功入京当个兵部侍郎之类,但遥观京中的风向,这时回去只能被喷个体无完肤,心里自然憋屈。
“当今这世道,不就是这样?袖手高坐,夸夸其谈便可誉满天下。但凡做事情就要挨骂,做得越多,骂声越大,习惯就好了。”王崇古深有同感道:“你看我外甥,为了此次封贡暗中做了多少事情?可谓居功至伟!却被他们寻到个罪名就罢了官。”
“唉,只能说是‘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留待青史评说了。”方逢时萧索一叹,笑道:“至少我们往后能睡上安稳觉了,眼下就足够了。”
“好,这心态不错。”王崇古笑着点点头道:“让人把那个‘什么垃圾’送回去,好让俺答赶紧撤兵。”
“是把汉那吉。”方逢时也笑着提醒一句。
几十万百姓在大同城内避难,官府的压力实在太大,赶紧把瘟神打发走,各回各家才是正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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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第二天吕光来报说,把汉那吉竟然不想回去。
“为什么?”王总督正在写信安慰自己心爱的外甥小维,闻言搁下笔。
“他说大同城的空气都是香甜的,才不要回那充斥着马粪味的草原呢。”绿光侠无可奈何道。
“这不瞎说吗?”王崇古笑骂道:“他比什么我都不说他了,可比空气?大同城内几十万难民,大街上都臭气熏天。能比得了草原的空气清新?”
“这几个月,他一直住在兵宪赐给他的大宅里,就没出过门儿。”吕光苦笑道:“可能是宅子里的脂粉味,比较香甜吧。”
“那他就是贪图女人呗。”王崇古很懂行道:“送他十个八个的大同婆姨,随他一起回草原就是了。”
“这个小人当然想到了。”吕光摇头道:“可他说,女人只是一方面,还有大明的豪宅美食,戏曲文化,都已经烙印在他的灵魂中了。所以他现在是个精神大明人,离不开自己的祖国了。”
“呸,他也配!”王崇古没好气的啐一口道:“你告诉他,我会请他爷爷,把板升城赐给他居住,那里住的都是汉人,可以当做他的精神家园了吧?他想要什么享受都赐给他,只要给我赶紧滚蛋!”
“这下应该差不多了……吧?”吕光有些吃不准道:“不过那孩子轴得很,就是认准了想当大明人。他还给自己起了个汉名叫‘钟大明’,谁知道能不能说服他?”
“算了,你还是带他来一趟吧,本宪设宴给他送行。”王崇古无奈,只好亲自上阵。
~~
夜色深沉,丝竹悠悠。
宣大总督府的后堂中灯火通明,王崇古在宴请钟大明,还有丰乳肥臀的舞姬在翩翩起舞。
这几个月,钟大明,也就是把汉那吉足不出户,皮肤白了不少,也没那么粗糙了。只是热情似火的大同婆姨似乎没把他伺候好,整个人消瘦了几圈,腮帮子都陷下去了。从一个孔武有力的射雕少年,变成了文弱书生般的小瘦子。
再穿一身裁剪得体的暗花紫红圆领,头发也高高束起,罩着网巾,举手投足也无不附和大明的礼节。活脱脱就是个大明公子,已经看不出丝毫鞑子的痕迹了。
见他这样子,王崇古很满意,觉得这厮自称‘精明’,也不是吹牛,确实同化度已经很高了。
不过越是这样,就越得把他送回俺答身边去,留在这儿有什么用?大同最不缺的就是大明人,而且是原装的。
想到这,王崇古愈发和颜悦色的劝这惨绿少年道:“大明,你把自己当成大明人,这很好嘛。愿意留在大明,不愿意回去,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大明最重的是孝道。所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推而广之,自然也就无不是的祖父母。你若与自己的祖父断绝关系,岂不是有违孝道?那可不是大明人,至少不是真正的大明人。”
“是……”把汉那吉心中一紧,没想到自己距离真正的大明人,差得还这么远。赶紧虚心受教道:“我错了。那老王八还是我爷爷……”
“呃……”王崇古差点没呛到,咳嗽一声道:“不说你爷爷,单说你祖母一刻哈屯,对你日思夜念,哭泣不止,你在大同能安心吗?”
“额么格……”想到从小拉扯自己长大的祖母,钟大明终于掉下泪,哽咽道:“不能,小生明天就回去。”
“这就对了。”王崇古很满意,亲自把盏,给这个孝心可嘉的孩子倒杯酒。
“然后把额么格接到大同来享福。”却听把汉那吉话锋一转道:“反正大人赐的宅子大得很,足够我们两个住了。”
“……”王崇古石化当场,酒满溢出来都没注意。
“大明,你这不是让爷爷奶奶分开吗?这不是孝啊。”吕光忙帮腔劝道。
“我那老王八爷爷巴不得和奶奶分开住呢。”把汉那吉一阵咬牙道:“他早就嫌她碍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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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账!”王崇古猛的一拍案,怒道:“有这样说自己爷爷的吗?他是老王八,你是什么?小王八吗?”
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们不敢动弹,首当其冲把汉那吉更是吓得小脸发白。
“如果你祖父没做错事,你孝敬他有何难?他做错了事情,你这时候还能保持孝道,这才是真正的大明人。”王崇古震住这个被惯坏的孩子,继续用纲常给他洗脑道:“但也不是说一味的顺从,而是要‘几谏’。孟子曰,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愈疏,不孝也。”
说完他递个眼神给吕光,后者便解释道:“兵宪大人的意思是,你可以心中有怨,但是要想办法委婉的劝谏,帮他改正错误,而不是一味的怨恨逃避。”
“嗯嗯。”钟大明连连点头,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吓得。
“现在你祖父既然诚心招你回去,你只管放心回去就是。而且你已经是朝廷的官员了,倘若你祖父再敢对你不好,本宪便发兵十万,替你问罪!再说,现在已经封贡成功,日后两边往来不绝,那宅子本宪给你留着,你随时都可以回来住,有什么舍不得的?”
王崇古又恢复和气道:“而且你祖父既然已经称臣,那草原也是大明的土地,你的同胞也是大明人了。可他们还没有你这种自觉,你身为先行者,有义务引导他们也把自己当成大明人啊。”
“是!”钟大明眼中燃起火光,似乎找到了人生的目标,旋即却又有些泄气道:“可我不知道该咋办啊?”
“放心,有我呢。”吕光给他个你放心的眼神,笑道:“我会帮你把板升城建设好,让蒙古百姓过上大明式的生活。”
“那我就放心了。”把汉那吉松了口气,终于也松口道:“好吧,我回去……”
“愣着干什么?”王崇古也松了口气,对乐工舞姬笑道:“接着奏乐,接着舞!本宪要和大明不醉不休!”
丝竹再起,妖娆的婆姨舞之蹈之……
~~
第二天,钟大明就被王崇古礼送出了大同……
俺答闻讯,亲自到大同城下来接,看到衣冠楚楚、光彩照人的孙子,顿觉自惭形秽,羞愧难当。
他一把抱住把汉那吉,唯恐再跑了一般道:“乖孙,爷爷错了,日后再也不抢你的女人了。咱们这就回家,好不好哇?”
“……”听素来狂妄的爷爷,居然跟自己认错,把汉那吉感觉那口恶气出了不少。但他却不觉的是爷爷变了,只把这变化当成自己的精神祖国在背后撑腰。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他愈发严格的以大明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道:“另外,今后请叫我钟大明,不要再叫那土得掉渣的把汉那吉了……”
“唉,好好。”俺答哪敢再把他惹跑?当然他说啥是啥。忙拉着他的往大营去道:“爷爷命人遍寻西域,终于为你寻到了一位比钟金还白还漂亮的波斯美女。快回去看看吧,这回爷爷绝对没动过的,赔偿给你,咱们就彻底和好如何?”
谁知把汉那吉心说我是高贵的大明人,哪能上低贱的外国女人?便义正言辞的拒绝道:“放心,我已经不记得钟金是谁了。我现在只喜欢琴棋书画、诗酒茶花!对什么波斯女人没兴趣!”
“大侄子,那些酸文人的玩意儿有啥意思?”他大爷黄太吉忍不住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快乐。”
“这里头的快乐,你想象不到。”把汉那吉一副看乡巴佬的表情,也不多做解释,淡淡一笑,便回到了王崇古送给自己的大马车里。
车厢里,莺莺燕燕,坐着八位紫色艳丽的大同婆姨,司琴、司棋、司书、司画,诗诗、酒酒、茶茶、花花……
把汉那吉一上车,便淹没在脂粉阵中。真是快乐似神仙啊!
~~
“这孩子脑袋坏掉了。”黄太吉扶着老父上了马,朝那遮盖严实的大马车撇撇嘴道:“花花奴儿那迷死人的小妖精都不要。”
说着,便腆着脸对俺答笑道:“阿布,要不赏给我吧?”
“做梦,老子又没抢你媳妇。”俺答直接浇灭了他的幻想。那花花奴儿是他付出极大代价,才通过瓦剌部搞来的,怎么可能白白浪费掉。
“那你还是想自己留着?”黄太吉心说那也行,反正早晚都是我的。
“不。”俺答却摇头道:“马上就过年了,咱们第一次朝贡不能随便。老子正发愁呢,不知道该进贡点什么……听闻大明皇帝别无所好,只爱女人,素有‘小蜜蜂’的外号。那就把花花奴儿进献给他,小蜜蜂采花花,正是绝配。倘若日后花花能得宠,京城也有人替我们说话不是。”
“唉。”黄太吉郁闷了,这下自己连汤都喝不到了。
【本卷终】
抱歉,身体出了点状况,今天写不了了。
前天耳朵后面起了个疖肿,昨天肿成个小馒头(不是旺仔小馒头,是小号的馒头),牵带着头疼的两晚上睡不好觉了。又是吃消炎片,又是上药,今天基本消肿了,也没那么疼了,但头昏昏沉沉的,集中不起注意力,写不了更新,白天就做了新一卷的大纲。晚上还这鸟样,写到现在还没写完一千字……
算了,早点睡,希望明天会满血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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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贺岁片
隆庆五年,正月初一。
京城上下一片喜气洋洋,万民欢庆新春佳节。
就连紫禁城里也难得散漫了规矩,允许太监宫女随意玩乐说笑,笑声越大越好,据说这样可以带来更多的喜气。
当然谁也不敢真放肆,不然过完年,管事牌子、尚宫嬷嬷肯定会算总账的。
这会儿,三宫六院的妃子们,正在翊坤宫西次间,陪着贵妃娘娘打麻将。这项由长公主引入的娱乐活动,很快风靡了后宫。嫔妃嬷嬷,宫女太监们都痴迷于这稀里哗啦的洗牌声,打发着深宫中的寂寞无聊。
不过跟李贵妃打牌太遭罪了,谁敢胡她她就拉下脸,点炮太明显还被她笑话打得臭。变着法子给她送钱,还得吃埋汰,真有够受的。
“哦吼吼,本宫又自摸了!”不管她们开不开心,反正李娘娘是极开心的,她一推手上的麻将牌,笑眯眯的接过三家奉上的白银票道:“承让承让,本宫的牌技实在太高了,想让你们赢两把都难。”
“不打紧不打紧。”嫔妃们忙赔笑道:“本来都是娘娘赏的。”
“托娘娘的福,今年这年过得富裕,原也该多孝敬娘娘的……”
李贵妃脸上的笑容高贵矜持,深深陶醉在这阵阵马屁声中。她不会提醒她们,宫里还有位孤零零的皇后娘娘;更不会对她们说,要先感谢赵公子……
不过她心里确实感谢赵昊。年底,李贵妃收到了西山集团八万两银子的红利,在去年的基础上整整翻了一番!在她不成器的父兄把皇家的产业,经营成亏损巨大的无底洞后,这笔钱就是她维持贵妃体面的最大保证了。
当然,以李娘娘改不了的小家子气,是不会用自己的钱收买人心的。发给宫里的赏钱来自于皇家在西山集团和皇家海运中的分红。
前者有二十万两之多,后者更是高达八十万两之巨!
这整整一百万两的分红收入,终于让宫里摆脱了一到年底就揭不开锅,每年过年抠抠索索的局面。
当然,凡事有利必有弊。陛下有了钱,玩的儿越发出格……听说还想在后果园复原一个劳什子清河县城,等建成后就住进西门府里,不回紫禁城了。
李娘娘问过冯保,说那西门府出自一本黄书,里头住着大色鬼西门庆和他的妻妾,整天过着没羞没臊的荒淫生活。这像话吗,像话吗?李娘娘简直要恨死那写这本书的作者了,她让冯保去把那厮抓起来。可这年代小说都是匿名发表的,就是东厂都找不到《金瓶梅》的作者,到底是哪位……
“娘娘,该摸牌了……”见她坐在那脸一阵青一阵白,半晌不动弹,秦淑妃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哦。”李娘娘这才回过神来,伸手摸了张幺鸡。
哎,多久没见这玩意儿了……
算了,专心打牌。大过年的,不想这些糟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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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正殿面阔五间,明间正中设地平宝座、屏风、香几、宫扇,上悬隆庆皇帝御笔‘有容乃大’匾。东西两侧有花梨木的地罩,将正间与东、西次间隔开。
与明亮热闹的西次间截然相反,东次间中一片漆黑,只有一道明亮的光束,投影在雪白的墙上,映出一团三尺见方的明亮动画。
动画上,是个头顶俩包,身穿金甲的小孩,正跟个盘膝坐在莲台上的美女演着对手戏。
此乃由‘徐氏兄弟影业’倾情推出的羊年贺岁大片《葫芦小金刚》。
而且还有专门的配乐配音,比起原先只能把眼凑到盒子上看,还没声的‘活动视镜影戏’来,绝对是视听享受大升级。
至于那葫芦小金刚为什么没穿裤衩和漏点小坎肩,当然是因为太子殿下的意见了。十分重视用户体验的赵公子,便让人在这一版的动画中,给金刚葫芦娃穿上了金甲。
别说,金刚穿金甲,还一点不违和。
只见那葫芦小金刚朝美丽的女妖怪喷火,女妖怪却毫发无损,还咯咯笑起来。
躲在幕后的声优便腻声道:“我不怕火,也不怕水,我是一个女人,什么也不稀罕,就喜欢你这楞头小子。”
“妖精,你这样黏黏糊糊,想耍什么阴谋诡计?”接着响起一个清脆的童声道:“有什么本事就快亮出来吧!”
“我的本事虽然很小很小,不过你就是天神下凡金刚转世的英雄好汉,想要过我这关可不容易。喏,这手绢的味道可香了……”
女妖精娇滴滴笑着,抛出一方粉帕,落在小金刚的脸上,小金刚便被催眠睡在地上,女妖精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抚摸……
“啊,我的好乖乖,我永远陪你在一起。睡吧,快把一切烦恼都抛开,睡吧,做个美丽的梦,睡吧,做个甜蜜的梦,长眠就是极乐,睡吧睡吧……”
小胖子朱翊钧也躺在个宫女怀里,看得目不转瞬,口水直流。旁边还有两个宫女,一个喂他吃爆米花,一喂他喝充满气泡的橘子汽水。
没有爆米花和汽水的电影是不完整的,赵公子既然要把小胖子往死肥宅的路上引……大雾,划掉改为,赵公子既然决心要成立院线,怎么能不把这两样法宝捣鼓出来呢?
爆米花十分简单,自不消提。至于汽水可一点不简单,因为大明并没有天然的气泡水,必须靠实验室制备二氧化碳,然后打入水中。
但这样一来不利于保存运输,而且通过高温煅烧石灰石,或者石灰石与稀盐酸反应得到的二氧化碳气体,总是带有气味刺鼻的杂质,制出的汽水味道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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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去年七月,04所成功在实验室中制备出了纯碱,继而将纯碱溶液与二氧化碳气体反应,再提纯干燥后,得到了小苏打,赵公子终于可以随时随地自制汽水喝了!
为此他专门让人仿照化学实验室中的启普发生器,制造了几套制汽水器。
使用起来十分简单,只需要将适量小苏打和白醋加入发生器中,就可以剧烈放出二氧化碳气体。再将导管另一头深深插入水瓶中,塞紧瓶口,打开气阀,气体便源源不断注入水中。
待到反应完成,拔掉导管,用木塞塞进瓶口,使劲摇晃,即可得到充满气泡的苏打水了!
还可以预先在清水中加入各种果汁、蜂蜜和糖,轻松调制不同口味的汽水哦。
虽然目前还没法大规模生产汽水饮料,但小规模制造,让少数人先喝上汽水,还是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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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简直爱死这汽水了,现在已经到了没气泡的水不喝的地步。
冯公公也喜欢的紧,不过他喝的是起泡酒。趁着太子殿下看电影的空儿,他拉着来放电影的赵昊在梢间里小酌。
他一边喝还一边抹泪,哽咽哭诉道:“高胡子太他妈欺负人了,你说他让陈洪插队,咱家也就忍了。可好容易把陈洪捣鼓下去了,他又让个厨子骑在咱家脖子上了!”
“唉,这事儿,高阁老确实做的过分了。”赵昊轻轻摇晃着手中细长的玻璃杯,看着串串气泡浮上杯面,同仇敌忾的安慰着可怜的冯公公。“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让这么个人替陈洪。”
去年冬天,冯保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借着李贵妃和高拱之手,把陈洪撵出了紫禁城。本以为这下这个掌印太监,轮也该轮到自己了吧?
谁知道隆庆皇帝跟高拱一商量,腊月里时居然让尚膳监管事牌子出身,在司礼监排末位的孟冲,接任了掌印太监一职,还是没有冯保的份儿。
冯公公这个憋屈劲儿啊,也就可想而知了。不然也不至于大年初一就搁这儿掉眼泪。
其实对这个结果,赵昊并不意外,当初冯保动手太急,难免会让高拱警觉。再说高拱就算不警觉,也知道冯公公对自己有意见,怎么可能让他上位呢?
虽然孟冲和高公公也不熟,但胜在根基浅薄,头脑简单好控制,只能对高阁老言听计从。还是那句话,成熟的政治家是不会反复横跳的……
让赵昊感到震撼的,是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居然历史还是按照固有的轨迹在运转——没有改变陈洪之后是孟冲的顺序。看来蝴蝶的翅膀还是太弱,没法让历史的车轮轻易变轨。
用石头门的话说,就是这小小的改变,还不足以影响世界线的收束。
不过林润死里逃生,还当上了广东巡抚,这个世界却又实实在在的改变了。
看来想要让世界线走向完全不同的结果,还是得大力的去改变这个世界。想要靠四两拨千斤,投机取巧是够呛的……
想到这儿,赵昊暂时压下了让那个谁去辽东刺杀野猪皮的想法。因为只杀掉野猪皮,不改变产生野猪皮的环境,很可能还会再产生野狗皮,野牛皮之类。那样还不如先留着那个十二岁的少年,至少自己知道他的一切。
好在时间有的是,不急不急,还是先以解决辽东问题为目标吧,实在不行再进行斩首行动就是……
赵昊深以为,若沦落到必须斩首的那一步,就是自己的大失败。那说明他没有让世界线发生大的改变,女直还是成为了大明的头号威胁啊……
第二章 给岳父拜年
两人正说话,隔壁忽然传来太子殿下的哭喊声。
“不,我不要这样,你还我的青蛇阿姨!”
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摔打声。
二人赶紧搁下酒杯,出来查看。
只见太子摔碎了汽水瓶,满身的爆米花,哭得稀里哗啦。
“哎呦呦,小祖宗,这是怎么了?”冯公公赶紧上前,吃力的抱起已经八岁的太子。
“贺岁片看的好好的,咋就哭上了呢?”
“呜呜,白蛇精死了,我太难过了。”太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直往宝宝崭新的袍子上抹。
“呜呜唔,我也不想活了……”
“呸呸,今儿什么日子啊,可不能瞎说!”冯保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捂住太子的嘴,不禁埋怨赵昊道:“公子,咱家也不是说你,这大过年的,放这么悲情的片子干啥?”
“这……”赵昊苦笑道:“娘娘特意吩咐过,坏女人必须死的。不然我就按照太子爷的想法,让葫芦娃和俩蛇精一起愉快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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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我不管,你弄死我蛇精妈妈,又弄死了我的青蛇阿姨,我恨死你了!”太子却捂着耳朵哭闹起来。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冯保让赵昊赶紧想办法,不然惊扰到西次间的娘娘,又是个麻烦。
“殿下别急着哭,你看完彩蛋了吗?”赵昊却不慌不忙的笑问道。
“青蛇阿姨都给压到山底下了,我还看个蛋啊?”朱翊钧抽着鼻涕道。
“唉,殿下太心急了,妖精可不是人,压到山底下就死了?”却听赵昊笑道:“有只猴子被压了五百年,挖出来还活蹦乱跳呢……哦不,要是能压死她俩的话,葫芦娃也不用一直变成山了不是。”
“哦?”朱翊钧登时止住哭,使劲把鼻涕抽回去问道:“青蛇阿姨真没死?”
“不光青蛇没死,她姐姐也没死呢。”赵昊笑着拍拍手,示意放映员接着放下去。
太子睁大眼睛,便见片尾彩蛋中,两个蛇精变成了一青一白两条小蛇,得以钻出了葫芦山。可惜功力全失,已经无法变成人形了。
一日,小白蛇被捕蛇老人捕获,险遭杀身之祸,幸亏被一位胖胖的小牧童所救。小白蛇便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报恩。后来经历了千年修炼,终于蜕尽蛇身,得以化做人形,与青蛇变成两个大美女,来到杭州西湖寻找前世救命恩人小胖子……
“好哎,这个好,蛇精妈妈和青蛇阿姨都有大长腿了!”太子果然破涕为笑,使劲拍巴掌。“我要看,我要看!”
“殿下,彩蛋只是预告,这种大制作的动画片,没有一年可做不完。”赵昊笑道:“不过不要紧,二月还会有旁的新番,包你看个过瘾。”
“那,好吧……”朱翊钧这才勉强点头,让人把贺岁片重放一遍,再开瓶汽水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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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抚下太子殿下,赵公子便告辞闪人了。今天中午还得去大纱帽胡同,陪岳父大人用餐呢。
冯保把他送出了翊坤宫,用帕子擦擦肩上的鼻涕,苦笑道:“还是赵公子有本事,只有你能哄住太子殿下。”
“没啥,小孩子图新鲜,我小名就叫新鲜。”赵昊笑道:“不过太子爷这脾气,大人你真不容易啊。”
“唉,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冯保捶着腰道:“就是上了年纪了,太子也越来越大了,愈发抱不动了。”
“能给太子当大伴儿,是咱家八辈子修来的服气啊。”说着他压低声音道:“皇上咱家是指望不上了,日后就指着太子了。”
赵昊心说,那你可真指望上了。就是把太子给惯瞎了……
其实也不怨冯保。宫里这环境,就养不出正常的孩子,自然日后也没几个正常皇帝……朱翊钧早早被立为太子,又摊上个慈父和没见识的娘,自然更加骄纵。
不过小胖子的好日子也没几天了,明年就有人收拾他了。
赵昊想到这儿,忽然抬头,便见自己跟着冯保进了隆福门。
从翊坤宫到东华门,赵昊走的话,是绕过乾清宫的。但有冯公公领着,就可以直接穿过乾清宫,从日精门出去,可以省不少路。
看着眼前丹墀威严的乾清宫,赵公子忽然心头一沉,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
“公子死心吧,皇上顾不上见你的。”冯保却会错了意,用只有他俩能听到声音道:“自从得了那花花奴儿,就‘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呵呵……”听到花花奴儿的名字,赵昊心情更加沉重,装作不敢接话的样子,默默走过了乾清宫。
按例,每年年底,各番邦都要入京朝贡的。俺答虽然人没来,却送来他的供品——牛羊之外,还有十名西域美女。
正赶上隆庆皇帝这些年流连花丛,虽然不断补充后宫,但老采摘千依百顺、放不太开的汉家女子,也着实有些乏味了。
新任的掌印太监孟冲,自然深谙皇帝的心理。他从奏章上看到有异域美女送到,顿觉这是个长脸的机会。马上让人照单全收,送进宫中给皇帝享用。
就像吃腻了细粮的人,偶尔吃点小米红米之类的粗粮,会胃口大开一般。皇帝果然龙颜大悦,夹道欢迎起来。
其中最出色的,自然就是那个波斯美女奴儿花花了。
此女生得棕发碧眼,肤如凝脂,从身材到脸蛋,没有一处不叫人疼爱,没有一处不让人销魂,真是立如一树花,卧似一缎雪。嗡嗡一见她,登时就全身酥软,立正敬礼了。
偏偏这波斯女子还未受名教毒害,轻佻放达,搔首弄姿,颦笑嗔怒,随心所欲,让隆庆皇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鲜,被迷得神魂颠倒,那真是日日夜夜都不分开啊。
据说今日元旦大朝会上,皇帝便两眼发直,哈欠连连,明显操劳过度。这会儿,肯定正在补觉……
赵公子不禁暗自兴叹,世界线果然是有收束力的,那花花奴儿还是如期到了隆庆皇帝的怀中。
那正常来说,她将一年后死在漱玉井中。然后隆庆皇帝伤心欲绝,一病不起,于隆庆六年夏天驾鹤西去。满打满算还有十八个月了……
想到这儿,赵昊鼻头竟有些发酸。毕竟嗡嗡虽然好色懦弱,懒惰迟钝,却是个难得的好心肠皇帝。
其实以大明如今的体制,皇帝勤政反而会添乱,圣天子垂拱而治,其实更利于国家政治机器的运转。要是按这个标准,他无疑就是最合适当今大明的皇帝了。
而且,隆庆皇帝对自己还挺不错,虽然起先是爱屋及乌,后来是给太多的缘故……
总之,预见到这样一个好人,‘好’皇帝的死期,总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
但赵公子无能为力,因为他不知道嗡嗡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并不奇怪,因为所有皇帝在官方说法中,都死的很得体。哪怕是红丸案中泰昌帝,在官方说法中也是病死的。
至于各种稗官野史中的传说,纷纷纭纭,莫衷一是,谁有知道哪一种才最贴近真相呢?
所以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赵昊只能先静观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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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华门出了紫禁城,赵昊便乘车赶往大纱帽胡同。
距离很近,转眼即至。
待下车时,赵昊已经调整好心情,喜气洋洋的与在门口迎候的游七,互致恭贺新禧,然后递上一个沉甸甸的红包。
“又让姑爷破费了,多谢多谢。”游七便喜滋滋的给赵昊磕头,赵公子出手,那肯定大大的有啊。
因为皇帝业已赐婚,所以可以大大方方的叫‘姑爷’了,虽然还只是准姑爷……
高胡子人虽操蛋,但雷厉风行,说到做到,他果然替赵昊请皇帝赐婚,求娶兰陵县主和张学士的女儿……
都是同道中人,嗡嗡自然无比理解赵昊,何况赵昊又不出仕,风言风语于他何干?于是在问过外甥女没意见后,皇帝同意等宁安长公主回京后,择一吉日赐婚。
死妹控的胆子最小了,生怕妹妹还有别的想法,当然要按照妹妹的心意来……
赵昊又趁着给皇帝送红利的机会,腆着脸求他,届时再多赐一副诰命,两副敕命。
为此,他愿意再赞助隆庆二十万两银子作为私房钱。
在一百二十万两银子面前,嗡嗡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还直问赵昊够不够,不够自己可以多给他几副。哪怕现在用不着,也可以预备着日后用嘛。
赵昊十分感动,但想到那劳什子连理公司,最终还是谢绝了皇帝的好意……再说,这玩意儿哪有预备下的。
隆庆皇帝甚至还感叹说,自己真想也嫁个闺女给他,日后岂不是可以心安理得的吃女婿了。
可惜,他最大的女儿寿阳公主才六岁。
但隆庆还不死心,又说让赵昊赶紧成婚,将来的长子就是驸马……自己吃女婿也一样。
他是宁肯给赵昊升一辈,也一定要吃上这个大户。
从这点上看,日后万历不财迷简直就没天理了。不管遗传爹还是遗传妈,这都是小胖子逃不了的属性啊!
第三章 五等分的花嫁
两人互相说着拜年的话,游七迎着赵昊往里走。
刚进了前院,修修们便迎了出来,大小舅子笑嘻嘻的给他拜年,然后讨要红包。
赵昊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六个沉甸甸的大红包。每个红包里都是一沓簇新的红色白银票,都是一百张,也就是一千两银子。
张敬修跟赵昊同岁,没想到自己也有,顿时十分开心,直说爹妈闺女生太少了……
“哥,你瞎说什么!”一声娇嗔从月亮门内响起。
赵昊循声望去,便见小竹子穿一身浅金桃红二色的撒花褙子,外罩大红的海龙斗篷。就连露出的中衣都是朱砂色的。映衬着她羊脂白玉般的肌肤,愈加如明珠、似美玉,明艳不可逼视,自有暗香袭人……
“哈哈,姐夫看傻了。”懋修允修几个便起哄开了。“姐姐打扮的像新娘子!”
“都皮痒了是吧?”张筱菁羞红了脸,呵斥起几个小弟弟来
她就知道自己这时候迎出来,会被兄弟们笑话。可她就是想在这新年的第一天,见到自己的……未婚夫啊。
赵昊眼前一亮,小竹子出落的愈发娇艳欲滴了,让他终于有些期待今年的婚礼了呢。
张筱菁心里美滋滋,面上娇滴滴的上前,也向赵昊道个万福,然后忍着羞意,按照此时的风俗,将一个绣着翠竹的荷包,悬在他腰间的蓝丝绦上。
然后向他伸出柔荑般的小手。
“发什么呆啊,快点啊?”大小舅子们便起哄道。
“这,合适吗?”赵公子不禁有些臊得慌。
“那有什么不合适的!”大舅子笑道。
赵昊便弯下腰,伸出右手,握住筱菁的手,然后轻轻吻在了她的手背上。
“啊……”小竹子登时面似火烧,耳根都变成了粉色,想要抽手却又舍不得。
哎呦,羞死了人……
修修们也亢奋的起哄开了,嗣修还捂住了允修的眼。
“别看,会长针眼的!”
“妹夫,你会错意了,我妹妹是要红包啊!”张敬修叹了口气道:“你还真是不害臊,怪不得……”
后面半句‘怪不得能一下娶那么多老婆’,他没敢说出口。这大过年的,谁也不敢得罪财神爷啊。
“哦,是红包啊。”赵昊讪讪一笑,赶紧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包奉上。
张家兄弟只见这红包又轻又薄,筱菁还得了宝贝似的贴身收起来,小允修不禁替姐姐鸣不平。待到大哥领着姐夫进去后堂,他小声嘟囔道:“追到手就抠门起来了。”
“你懂什么,那是姐夫写给姐姐的情诗。”懋修弹了他脑壳一下道:“姐夫的诗,可是一字千金,京中的名妓还苦求不得呢。”
“瞎说什么!”嗣修又弹了懋修的脑壳一下道:“怎么能把姐姐那些人并列!”
“哦……”懋修委屈的捂着脑袋。
“姐姐哪有她们的才貌和名气……”却听嗣修一脸神往道。
可见这年代社会对名妓的追捧,真真到了畸形的程度啊……
“真想知道人间惆怅客,又有什么新作啊?”懋修也一脸神往。
“省省吧,情诗嘛,肯定是怎么肉麻怎么来,姐姐怎么能给你看?”嗣修打击他道。
“唉……”懋修失望的点点头道:“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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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府正堂中,设着格调高雅的岁朝清供。所谓‘岁朝清供’,是文人过年的一种意趣。
何谓‘岁朝’,就是一年的开头。古人将新年第一天称作‘三朝’,即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
何谓‘清供’,就是一种以插花为主体的环境艺术,供奉的自然是冬末春初的花卉,除了梅花外,还有菊花、文竹、水仙、山茶之类,所用器皿无不考究非常。所配物件更是繁多,有瓜果,有文玩,有古董,有书画,参差列于案头,营造出一种格调高雅的节日气氛。
张居正与顾氏端坐在清供前的紫檀方桌左右,那威严富贵的样子,真让赵昊想给他们喀嚓照张相。
赵公子便跪在堂下结结实实的磕了头,小嘴抹了蜜似的,给岳父岳母拜了年。顾氏便笑着给他两个红包,叫他快起来用饭。
赵昊偷眼去瞧岳父,只见张居正一身居家的湖绸道袍,头发用碧玉簪子挽起,打扮的十分闲适,却板着个脸就跟自己拐跑他闺女似的。
张家是书香门第,讲究寝不言食不语,一大桌子十口人吃饭,居然一点说话声都没有。
吃完饭,张居正拿起帕子擦擦嘴,看赵昊一眼,便往书房走去。
赵昊心叫不好,却也只能乖乖跟着去了。
“大过年的,少说姑爷两句吧。”顾氏不落忍的劝道。
“哼。”张相公却只冷哼一声,不让夫人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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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间挂着‘节欲戒怒、随便自然’的书房中,还是坐在老位置。
张居正重重一拍几案,怒吼问道:“说,你到底有几个相好的!”
他也是刚刚才知道,赵昊又跟隆庆皇帝讨要了一副诰命,还有两副敕命。这都能凑个五美图了!
“真的就这五个,绝对没有第六个了……”赵昊忙小心翼翼答道:“也不会再有了。”
说到这儿,心里还真有点儿小酸涩呢。
“五个还少啊?!”张居正气得年都没过好,指着他的脸开喷道:“五等分的新郎,还没听说过呢!”
“也不是等分啊,敕命和诰命怎么能一样呢……”赵公子忙小声道。
“少来这套,你就是在算计不谷!”张居正火冒三丈道:“先藏着那三个不说,只说还有个县主。骗不谷请皇上赐婚,覆水难收之后,才又亮出三个来!这是赤裸裸的欺诈你知不知道?!”
“岳父大人消消气,今儿过年,可不能发脾气,不然管着一年都发火……”赵昊忙腆着脸凑上前,又是作揖又是给他捶腿,极尽谄媚之能。
“老子正月初一还杀过人呢!”张居正顺嘴骂一句,忽然感觉这不是自己的台词,便闷哼一声道:“说,你是怎么给我闺女洗脑的,让她愿意把你五等分?”
“唉,岳父大人,你以为小婿想一下娶五个?我也是被逼无奈,我难啊……”赵昊说着眼圈就红了,把五个女人成立连理公司,来共同持有自己,对付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说完他可怜巴巴的看着偶像道:
“您看小婿好像是享尽齐人之福,其实我就是人家的共有财产。所以您根本不用担心,筱菁日后会被欺负什么的。在这个家里,被欺负的只有小婿一人而已……”
说到伤心处,赵昊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看来是真被连理公司给打败了。
其实此事如今上达天听,木已成舟,张居正也没法棒打鸳鸯了。只是要敲打敲打他,让他别蹬鼻子上脸而已,并没有要怎样。
现在得知了真相的张相公,顿觉这厮没那么可恨了,甚至还有些可怜他。
张居正便板着脸孔训斥他一番,让他日后对自己女儿好一点,不能骗她、骂她,要宠她,关心她;答应她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对她讲的每一句话都要是真心。别人欺负她时,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她;她开心时,要陪她开心;她不开心时,要哄她开心;永远都要觉得她最漂亮……
听着不谷絮絮叨叨的嘱咐,赵公子才发现,原来岳父大人是个女儿奴,只是被他那威严的外表所深深掩盖住罢了。
不过这也很合理,不谷若非女儿奴,又怎么可能答应她做五等分新娘这种荒唐事呢?
~~
好半晌,张居正才让赵昊重新坐定,又拉绳唤入书童,换掉已经凉了的茶。
张相公方进入正题,问他道:“你对眼下的朝局怎么看?”
“岂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在岳父面前留须子?”赵公子忙赔笑道:“当然是您老怎么看,小婿就怎么看。”
“少在这儿油嘴滑舌!”张居正瞪他一眼道:“不谷正是因为看不清,才要听听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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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赵昊赶紧敛住笑,正色道:“以小婿愚见,朝廷的乱象,只怕还得再持续一段时间……”
年前俺答封贡低空通过,非但没有结束朝堂的争端,反而让高拱和赵贞吉彻底撕破了脸。言官们叫嚣着要为国除贼,高拱也憋足了劲儿,要收拾下狗改不了吃屎的汪汪队。只是正好赶上过年,双方才暂时偃旗息鼓。
毕竟天大地大,过年最大嘛
“唉,不谷也是这么看。”张居正喟叹一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道:“为父也没必要瞒你,其实陛下早就准备接受元辅的辞呈了,只是不想首辅换的太频,日后实录上不好看。所以去年才迟迟不准的。”
“原来真相是这样啊……”赵昊不禁失笑道:“京中还流传说,是因为皇帝怕元辅走了,高阁老一家独大,才不准的。”
“那只是倒拱派的痴心妄想罢了。言官们就是这样幼稚,总是一厢情愿的看问题。”张居正不屑的冷哼一声道:“永远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赵昊不禁暗暗咋舌,看来岳父大人对言官的意见之大,甚至比高拱还有过之。不过这也不意外,毕竟岳父的执政纲领‘陈六事疏’中,第一条就是‘省议论’。
第四章 爸爸去哪儿
书房中檀香袅袅。
张居正呷一口沁人心脾的茶汤,轻叹一声道:“还有一个原因,是高阁老马上就会发动对科道的考察,所以还得多留元辅几个月。到时候,难免又是一番腥风血雨啊……”
因为只有吏部尚书才有权力考察科道,要是李春芳这时候走人,高拱要继任首辅,自然担心到时让出吏部尚书之位,再想动手就没那么方便了……
“是啊,距离上次京察才四年,按说还得过两年再说。”赵昊点点头道:“高阁老非例考察,而且针对言官,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的,赵阁老第一个就不答应。”
考察科道时,都察院也要参加的,两人会打成什么样,简直无法想象。
“唉,赵阁老性情刚烈,宁折不弯,这次多半是要折了。”张居正忧愁难耐的看着墙上的字幅,心说要不要在‘节欲戒怒、随便自然’再加上一句‘唾面自干、躺平任撸’。
“元辅开春再一走,内阁中就只剩我和高阁老了,这日子可就难熬了……”
李春芳和赵贞吉在时,高拱为免被孤立,自然要拉他一伙。待这两位一走,只怕他的肃卿兄,也就没必要再顾及叔大弟的感受了。
一想到往后没人给高胡子当出气筒,什么口水脏话狗日的,都要朝自己来了,素来体面的张相公就感觉要窒息了。
看着岳父大人忧愁的样子,赵公子忍住没告诉他,其实高拱当上首辅后,依然会兼任吏部尚书,彻底的只手遮天。到时候岳父的日子,会比他想象的还不好过……这大过年的,就别给岳父大人再添堵了。
“唉,罢了。无非就是步老师的后尘嘛。”张居正也只是跟他吐吐苦水,毕竟这些话,没法跟任何人说,只有跟自己半个儿子不用藏着掖着。“当年存斋公是怎么忍严分宜的,我也有样学样就是。好歹高胡子没有儿子,不用被个小阁老整天呼来喝去……”
“……”赵昊无言以对。他又不能说,没什么大不了,忍上一年半载,岳父就可以大翻身了。非但成为大明摄政,还能坐龙床呢……
“对了,今年亲家……你父亲就要任满三年了。”张居正也不是会被沮丧情绪压垮的人,很快调整好情绪,对赵昊道:“不谷看过考功司的考评,在全国一千四百名知县中,他已经连续三年拿到第一了。”
“是么?”赵公子不禁吃了一惊道:“还以为今年的第一,会是高阁老的人呢。”
“一来,高阁老的学生早已经过了知县的层级。二来,不管他为人如何,但处事公正、赏罚分明,是毋庸置疑的。”张居正拿起雪茄盒的雪茄,在鼻端轻嗅起来。这玩意儿自然是赵昊孝敬他的,不过张相公吸不来,觉得太呛。但雪茄本身的味道他却很喜欢,感觉颇为提神醒脑。
“三来,令尊的功劳也着实惊人,谁敢凌驾于他之上?”
“岳父过誉了。”赵昊忙谦虚笑道:“家父也只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工作罢了。”
“在任三年修堤抗洪、大兴水利,还根治了血吸虫病,把个民不聊生的叫花昆山变成了百姓安居乐业的鱼米之乡,人口翻了一番,赋税全国第一!古之贤臣能臣也莫过如是了吧?”张居正笑着指了指他道:“你不要因为他是自己的父亲,就不能正确看待他的功绩。”
“可能是父亲太慈祥的缘故吧……”赵昊不禁讪讪道:“总觉他好像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要是没什么了不起的,那全国一千四百位知县,都该统统卷铺盖回家了。”张居正哈哈大笑道:“高阁老对你父亲赞不绝口,想要等他朝觐时好好跟他聊聊,然后委以重任,不过……”
按照祖制,外官当三年一朝,向皇帝或者吏部述职,然后决定接下来三年是留任转迁升官还是罢黜……当然,两百年过去,已经没有多少祖制能坚持下来了。如今许多地方官干满三年又三年,也捞不着朝见述职的情况,也是屡见不鲜的。
顿一顿,张居正搁下雪茄,神情有些怪异道:“陛下的意思是,不准令尊朝觐,而且就算要提拔,也不能做京官,要安排的越远越好,最好丢去琼州当官……”
“啊?”赵昊吃惊的失声道:“那里不能去,有髡……”说着意识到自己串台了,赶紧打住。
“放心,为父和高阁老劝住陛下了,琼州是贬黜官员的去处,令尊堂堂状元郎,连续三年考绩第一,若发配琼州的话,等于把他公开处刑。”张居正苦笑一声道:“好说歹说,陛下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唉,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若说讨厌令尊吧,那是他钦点的新朝首位状元啊。再说对你也很是爱护。”
“天威难测啊,我父子一点都不怨。”赵公子诚心实意道。心说何止是不怨啊,简直是感激皇帝陛下不阉之恩啊,嗡嗡实在太仁慈了……
“真的?”张居正瞥一眼赵昊,发现他不似作伪。
“真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赵公子忙笑道:“陛下若真下旨要家父去琼州,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的。”
至于他相好的有没有怨言,赵公子就不敢保证了……
“好,赵状元是个仁厚长者啊。这几年不回京也好,省得早早卷进漩涡里去,还是多历练历练,积攒些功绩再说吧。”张居正对亲家的评价又高了一层。心说真不知那样一位君子,怎么生了这么个奸猾的东西出来?
哦,对,随爷爷……
“高阁老对不谷说,年后就给令尊挪挪地方。以令尊的出身和功绩,进京做官也要升一级到员外郎。落在地方升三级,由从六品到正五品,谁也无话可说。”
“官升三级,会不会太快了点?”赵昊轻声问道。
“快吗?不谷还连升七级过呢。”张居正淡淡一笑道:“再说,亲家年纪也不小了,按部就班的升迁,熬白了头也赶不上年轻人的。”
面对可谓凡尔赛之王的老丈人,赵昊咂咂嘴,唯有苦笑了。
其实大明中进士的平均年龄是三十二岁,赵二爷三十八岁中状元,并不能算太晚。只是岳父大人身边尽是些二十出头就高中的禽兽,才会让他觉得赵二爷年纪太大吧……
“当初存斋公超擢为父时,其实也有很多人不服气。但不谷实在太优秀了,很快用出众的表现,让所有人都闭嘴了。”张居正继续云淡风轻道:“何况令尊只是升到小小的一个正五品,不会有多少非议的。就算有,相信以令尊超强的能力,也很快就能拿出足以服众的成绩。”
“唉,是……”赵昊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尼玛,跟一览众山小的天才聊天,还真需要钢铁般坚韧的神经呢。不然非搞得怀疑人生不可。
“高阁老提供了三个选择,你写信问问令尊,看他中意哪一个。”张居正便竖起三根手指道:“一个是南京通政司右参议,一个是广西按察使司佥事,还有一个是广东潮州府同知……不过为父告诉你,若令尊选了第一个,高阁老会很失望。他那种狗脾气,还是不要惹的好。”
“那就是两广二选一喽。”赵公子苦笑一声道。
“一定要告诉令尊,这倒不是高阁老在打压他,而是他素来讲究好钢用在刀刃上。他最倚重的几员干将,不都在两广和九边吗?”张居正苦口婆心道:
“俺答议和之后,九边应该少说消停几年。如今大明最乱的就是两广,自然也是最容易建立功业的地方。令尊已经在民政上证明了自己,若能再顺利抚乱,下一步仕途就好走多了。”
“是。”赵昊点点头,反正又不是他去干。“不知岳父觉得,家父该如何选择呢?”
“不好说。”张居正缓缓摇头道:“广西那边是殷正茂担纲,他是你父同乡。广东的林润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去哪边都不必太担心。如果硬要说的话,为父建议去广西,那边韦银豹虽然降而复叛,但殷中丞能抓他一次,就能再抓第二次,所以只要跟他搞好关系,不愁没有立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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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的含蓄,因为朝野皆知殷正茂爱财,而赵二爷素有财神之名,所以不谷觉得他们肯定合得来。
“至于广东那边,情况就复杂多了。”张居正又道:“海上的海盗多如牛毛,山里还有造反的乱民。什么曾一本、林道乾、林凤、蓝一清、赖元爵、黄民泰、朱良宝……简直数不胜数,剿不胜剿,而且有一定危险。”
“这样啊。”赵公子闻言露出担忧的神情道:“那以家父的满腔热肠,恐怕不会坐享其成,反而想去最危险的地方为国效力……”
“赵状元真是忠肝义胆啊!日后令尊得以入京,为父定要与他把酒言欢,好好结交一番!”张居正拊掌激赞,愈加敬重起赵状元来。“不过你先写信问问令尊吧,决定终究是他来做,轮不着你这个当儿子的置喙。”
“是是。”赵昊忙虚心应下,自己又犯了封建家长的毛病,总想替老爹做决定。
不过那可是潮州府啊,约等于后世的潮汕地区!赵公子下一步南下,就没有比这更好的立足点了!
所以应该调整思路,做民主式的家长,让赵二爷自己选择潮州府……
第五章 外察
大明外官三年朝觐一次,接受外察。
所谓外察,是与京察相对的。京察考察的是两京官员,外察自然是针对地方官了。
此例乃太祖皇帝所定。洪武初年,地方官每年都要朝觐一次,但许多州县因为路途遥远,官员要好几个月才能到京城。结果一年时间全在路上了。
是以后来改为三年一朝。
平时,州县每月考察,上报于府。府上下其考,每年上报于布政使司。到了第三年,巡抚、按察使司对本省官员进行通核,开写评语,造册具报,作为朝觐考察的依据。
凡属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不谨八类者,皆由吏部会同都察院,分别给予致仕、降调、闲住、为民等处分。
今年正是外察之年,所有地方官都要接受考察。但只有一部分表现出众,获得褒奖的官员,可以获准朝觐,当面向朝廷述职。大部分地方官只能在自己的衙门里,惴惴不安的枯等着结果降临……
去岁年底,各省获准朝觐的官员们便云集京城了。就算限制了入京的人数,也超过了千人。
关键是述职之后,就要决定升降去留了。
是以,刚过了上元节,还在正月里,吏部衙门外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前来朝觐的各省布政使、按察使、参议、佥事,还有府州县正堂官们,都迫不及待向考功司述职,好先到先得好职位。
往年述职就是走个过场,因为考功司是不会轻易驳回,各省按察司开写的评语的。
尤其是那亲自些来述职的二三品大员,考功司郎中更要给他们面子的。不然弄不好哪天就落在人家手下,有他好果子吃。
可今年的情况不一样了。
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高拱,竟亲自坐镇考功司,挨个听取官员的述职。
这可就要了亲命了。高胡子神目如电,对各省的情况都了然于胸。一眼就能看穿他们精心粉饰过的述职报告,几句话就能让他们露馅,还无可辩驳。
结果几乎每天,都有大量的朝觐官员得到不谨、不及、浮躁、老、病、罢之类的差评,然后很快就会以皇帝的名义,宣布对他们的严厉处分。轻则降调,重则削职为民,腥风血雨不断。
赵昊知道,高阁老是在用这种手段搞清洗。清洗哪些人呢?一是年纪大、能力差、不称职的官员,二是得罪过他、跟他对着干的官员,三是不跟他一伙的官员。
江南的官员自然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不过处置大体还算合理,只是罢免了些不称职的废物点心,留下的都是精明能干之辈。赵昊知道,这已经是高阁老手下留情了,不然高胡子怎么会放过这个给江南十府掺沙子的大好机会?
是以赵昊很懂事的压下了江南帮的噪音,不让他们跟着赵贞吉还有那帮言官起哄。
正月初一时,岳父大人就已经预告过了。高阁老要收拾科道,拿下赵贞吉了,这时候还跟着瞎掺合,是嫌杀疯了的高阁老,没把刀砍到他们头上吗?
~~
当然,有人黜落,就有人得到褒奖升迁。
赵二爷就是第一位得到褒奖的官员,连升三级,由南直隶苏州府昆山知县,右迁广东潮州府同知。
不过他并非唯一得到超擢的官员。事实上,这次得到卓异评价者,都至少升了两级……
这是因为,正月底,吏科都给事中韩楫等建言,‘诸臣以卓异举得赐宴者,宜遂加超擢,以示风劝。其迁叙未久者,量加服俸及首充行取之选。今大察之后,州县有缺,乞毋论远近,毋拘科贡,尽行铨补,以渐图久任。’
作为高阁老的头号马仔,韩楫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这次得到卓异评价的地方官,应该加以超擢,而不是按部就班的升迁,以才尽其用,鼓励后来。
二是外察后所有空出来的位置,都应补尽补,而且要不拘出身,以让官员们长期安心在地方任官为要。
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与热衷外放的辫子朝官员相反,大明官员爱当京官,却视外放为畏途。认为哪怕在南京莳花遛鸟,也好过到地方上去与奸猾胥吏为伍。
究其主因在于,大明开国两个世纪,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地方利益集团,胥吏与乡绅牢牢把持州县,根本不是三年一任的流官,带着几个师爷家丁就能对付的了的。
地方官斗不过地方利益集团,那能做的事情就很有限,甚至大都政令不出县城,这样如何干出成绩?自然升迁就慢,弄不好就是三年又三年,在一地干九年还挪不了窝。再看人家在京里当官的同年,已经升为六部郎官了,自己还在那里当知县,换谁都受不了啊……
其实升迁难还不是最要紧的。最大的问题是,地方官权力小责任大,虽然你明明能做的事极有限,但地方上出了什么事儿,追究责任的时候准没跑。税收不齐要吃挂落,催收紧了酿成民变还要丢乌纱。河道决堤了要罢官,得罪了上头有人的乡绅,还是要罢官,总之就是一个大写的‘衰’字。
好比这次朝觐时,户部忽然横插一杠,上本请核天下来朝官员,其省府州县有无欠赋。
这不废话吗,大明朝哪个县没欠一屁股税?
结果一番核查下来,九成的州县都有积欠。于是轻者停俸,重者降级,毫不留情!而且都写了今年一定补清的保证书。那些大老爷们,都是哭着过的年啊……
所以还是京官好啊,事儿少责轻升迁快,一直是官员们的上上之选。因此外官平级入京被视为高升,哪怕降个一级半品的,也依然可喜可贺。而京官外放若不升个一品两级,则被视为贬斥。
甚至有很多两京官员,哪怕升迁外放也依然不愿上任。通常他们会称病乞休……
高情商的说法是,回家悠游林下,侍奉老母。
低情商的说法是,回乡作为地方利益集团一份子,开心的侵吞民田、欺男霸女。然后等待机会起复。若是得不到心仪的官职,他们宁肯一辈子不再出仕,也不愿意去外乡遭罪。
所以说,这帮士大夫之所以能‘不为五斗米折腰’,根本不是因为道德高尚。狗日的剥削阶级,哪怕满嘴仁义道德,也改不了一肚子男盗女娼。
只是因为他们都是剥削阶级,所以广有家业,根本不指着做官那点俸禄罢了……张四维的例子虽然极端,但赵昊这么多年来,还没见过一个出身贫寒的进士呢。
这并不奇怪,在阶级业已固化的当下,大明早已是寒门无贵子了。说考中进士的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固然绝对了点,可十之八九确实如此。
就算是天赋异禀的贫寒士子,考中了进士后,也会很快如那‘范进中举’一般,带领整个家庭实现阶级跃迁——会有数不清的田产投献到他名下,仅此一项收入就远超那点儿俸禄了。
说白了,明朝士大夫稀罕的只是进士头衔带来的特权,清贵的官职带来的地位,所以才会表现的那么强项,那么视自己的一官半职如浮云。
至于辫子朝为什么会翻过来呢?是因为老四搞了‘摊丁入亩’、‘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和‘火耗归公’……废除了官员和士绅的特权,又让地方官贪污合法化,以至于‘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此消彼长间,官员们自然热衷于外放,好大捞特捞,捞不够本决计不肯轻易辞官了……
所以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古至今,概莫如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实乃颠破不灭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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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官员称病逃避外放。高拱于正月廿八日奏陈,‘今后两京官陛迁外任以疾乞休者,俱予致仕,不许病愈起用。有规避者即降级改用,敢违抗不赴者除名闲住。外官称病乞休者,必其事情迫切,始为代请。其奏荐起用病愈官员,须由抚按官考核裁酌,不得徇私滥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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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皇帝自然无所不从,当即应允。
这下逃都没地儿逃了,彻底要了亲命了……官员们只好委委屈屈的收拾好行装,在同僚们同情的目光中,不情不愿的离京上任去了。
其中得到最大同情的,居然是远在昆山的赵二爷。
这很好理解,以赵二爷堂堂状元,从六品的翰林修撰,正常是根本不该外放的。更别说外放知县了,那是很严重的贬斥。他于人生得意时直坠谷底,却没有气馁,也没有躺平任撸,反而励精图治,在昆山县干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成绩来。
这充分展现出了士大夫‘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宠辱不惊,为赵二爷赢得了极高的声誉。
何况他还是东厂太监认证过的‘铁尻状元’。皇帝也不待见他,居然不许他这个连续三年卓异第一的官员朝觐,而且还把他发配到潮州那种险恶之地当佐贰官!
种种不公叠加在一起,士林能不同情他吗?简直要沉痛哀悼了好不好。甚至有人去赵家巷当街一哭,搞得赵昊兄弟大为光火。我们爷爷还没死呢,急着哭什么丧啊?
不过无论如何,经此一番,赵二爷如今在士林中的声誉,可谓如日中天,说一声名满天下也不为过了。
第六章 大家都有光明的前途
昆山县衙后堂,啪啪啪之声响个不停。
那是赵二爷在与三位佐贰官,在围成一圈搓麻将。
这阵子,他们约摸着新的任命该下来了,都有些心绪不宁,很是烦闷,便在赵二爷的号召下,打几圈麻将放松一下……
谁知搓了半天下来,赵守正却秀才搬家净是输,结果心情更糟糕了。
这一把,四人面前都已经碰了四副刻子,只剩手中一张单吊了。
一连好几圈下来,一个胡的都没有。赵二爷便按捺不住,留下了刚摸到的二筒,打出了自己的幺鸡。
“小鸟。”
“和了。”何文尉马上一摊牌,亮出了自己那张牌,竟也是一只小鸡。
“巧了,下官也有一只。”白守礼也笑眯眯的搓着手,也亮出自己的小鸟。
“这么巧,那下官也不客气了,我也是。”熊典史推倒自己的牌,竟也是幺鸡。
“尼玛,本官的小鸟这么厉害?”一炮三响的赵二爷脸都绿了,一边把赌筹丢给三人,一面气闷道:“今日怎么牌运如此之差,到现在还没胡一把?”
“说得就跟县尊,以前和过几把似的。”心直口快的何文尉,得意洋洋的将筹码摞好。
“老何,我看今年的厕委会主任,就换你来当吧。”赵二爷瞥他一眼,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好哎好哎,下官这个掌厕县丞也该功成身退了,何大人肯定能比下官干得好!”白守礼高兴的腮帮子直颤,幸灾乐祸的笑道:“这可是早有公论的。”
所谓早有公论,自然是指何文尉那‘闻味县丞’的绰号了。
“大人误会了,下官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您之前忙于政务,没有闲暇娱乐啊。咱们去年过年到现在,一共打了不到三次牌吧?当然没和几次了。”何县丞见识不好,赶忙补救道:“对对对,是这个意思,绝非质疑您大人的牌技!”
他也是举人出身,哪受得了整天挨个厕所转悠,检查便池清洁否,粪汤外流耶?那他这‘闻味县丞’的外号,是一辈子也甩不脱了。
“那你说,本官是什么原因老不和啊?”赵二爷端起手边的紫砂文旦壶,滋溜吸一口。“要是说对了,那就不换人。”
“那是因为……”要紧关头何文尉两眼滴溜乱转,忽然看见县尊大人手中的茶壶,急中生智道:“我知道了!是因为大人手里拿着茶壶!”
“我拿着茶壶怎么了?”赵守正不解问道。
“大人您想啊,茶壶听起来就是‘差和’啊,所以才每盘都会差点儿才能胡。”为了不当厕委会主任,何县丞也是蛮拼的。
“有道理有道理。”赵二爷恍然拍了拍脑袋,将茶壶递给长随道:“给老爷我换个酒壶。”
“酒壶也不吉利啊,久久才和。”白守礼马上道:“在床上久了是好事儿,在牌桌上还是要快和的。”
“那换个尿壶?料定能和?”赵守正白他一眼。
“哈哈哈!”四人放声大笑起来,驱散了屋里略显烦闷的空气。
“其实三位大可不必如此忐忑,”赵二爷一边摸牌一边开解三位佐贰道:“本官和府尊给你们的评价都是卓异,按院大人那边也都打点好了,这次肯定都有光明的前景。”
“能跟大人三年,是下官几个的福分……”三人诚心实意道。
“这次下官就盼着,也能当个正印官,哪怕去云贵我也认了!”何文尉苦笑道:“说实话,下官在昆山九年,之前就从没指望过高升,就算是转迁,也不过是换个衙门当那背黑锅、受闲气,被正堂官当奴婢使唤的佐贰罢了……”
“哦,这三年,本官给你这么大委屈?”赵守正挤兑他道。
“绝对没有,大人对下官是很爱护的。没有大人,下官怎么可能连得三年‘卓异’呢?”何县丞赶紧摆手道:“下官只是说出天下佐贰官的难,是大人这种肯定一路正堂的状元公,想象不到的……”
“呵呵。”赵守正似笑非笑的点点头,又问白守礼道:“老白你呢,又愁个什么劲儿呢?”
“因为下官哪儿都不想去,我舍不得昆山父老啊。”白主簿眼圈一红道:“这里就像我的第二故乡一般。”
“我看你是舍不得在昆开司的位子吧!”何文尉却毫不留情拆穿了他。
白守礼在昆开司的副董事长,可不是白干的。昆开司每年发给他一千两银子的年薪,还有年终奖。
这二年昆开司的业务蒸蒸日上,年终奖才是大头啊。前年他得了一万两,去年翻一番,到了两万两!
这可都是干干净净的收入,跟贪污受贿来的钱,能一样吗?
换了谁,也不舍走啊……
“嘿嘿,看破不说破,朋友继续做嘛。”白守礼讪讪道:“下官也没啥志向,就是想多守护昆山几年,不能让人破坏了大人辛辛苦苦创造的大好局面。”
“哈哈,这小嘴,抹了蜜似的。”赵二爷笑着点点头,又看向熊典史道:“老熊,你呢?”
“下官就是想继续跟着大人干,大人去哪我我去哪儿,绝对不含糊。”熊典史马上表态道。
其实赵昊进京前,曾专门找他聊过,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父亲走。熊典史孑然一身,早就认准了赵昊前途远大,便毫不犹豫答应下来。是以此时才会回答的那么干脆……
“老熊,大人不是让你表忠心。”何文尉笑骂道:“你这一说,搞得我们好像恨不得离开大人一样。”
“是啊,那不是朝廷决定的事情,咱们没法左右吗?”白守礼也附和道:“不然咱们都跟着大人混。大人当知府,咱们给他当知县,还不是美滋滋?”
“倒也是。”熊夏生微微颔首,不复多言。
~~
四人正说话间,忽然外头响起脚步声,紧接着是门房俞大爷的声音。
“老爷,公子来信了!”
屋里四人登时紧张的连呼吸都不会了。
“哦,快拿进来。”赵二爷的声音都变了调。
俞闷便推门进来,将一封京城来信,奉到赵守正面前。
何文尉三个提心吊胆,看赵二爷哆哆嗦嗦裁开信封,拆信刀险些把手腕划伤。
待赵守正抽出信纸展读,三位更是屏住呼吸,等待最终的审判。
谁知赵二爷居然呆在那里,三人好险差点没憋死。
“大人,到底什么情况啊?”何县丞终于忍不住,大口喘气的问道。
“任命都下来了。”赵守正看他一眼,平复下心情,笑道:“恭喜你,得偿所愿了,何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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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何知县?”何文尉如坠梦里,老大的年纪眼中噙着泪,哆嗦着嘴唇问道:“敢问大人,是哪个县?”
“本县。”赵守正笑道。
“啊,哈哈哈……”何文尉登时欢喜炸了。
昆山县是什么地方?如今全国发展最快的县。赵知县父子已经打好了坚实的基础,他只要萧规曹随,就能稳稳的出政绩!
而且他在昆山已经九年,方方面面早就熟的不能再熟,也不用担心水土不服,乡绅不配合之类。
这可比去云南贵州当个知县,强之百倍了!何县丞只想高呼万岁,自己何其幸运啊!
但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当大老爷的人了,必须要矜持。他只好强忍着手舞足蹈的冲动,十分辛苦……
“那大人我呢?”白守礼忙迫不及待问道,说着给自己一耳光道:“瞧我这张嘴,应该先问大人,高升何处了?”
“呵呵,无所谓的。”赵守正宽厚的微笑道:“也恭喜你了老白,你接替老何,升任本县县丞。”
主簿正九品,县丞正八品,也是官升两级。但不用离开昆山,意味着他还可以继续在昆开司任职。得偿所愿的白守礼登时就乐疯了,咧着大嘴傻笑个不停,激动的同样说不出话来。
“至于老熊你。”赵守正的目光转向熊夏生,一字一顿道:“升任潮州府海阳知县。”
“啊?”熊夏生再面瘫,闻言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典史可是未入流品的文职外官,居然一下子连升六级,被提拔为七品正印知县!
就算他料到赵公子会设法额外提拔自己一下,也没想到居然把自己拔得这么高……
“哎呀,老熊恭喜恭喜,哦不,熊大人。”见下级超过自己,白守礼难免有些酸溜溜,笑道:“朝廷可谓人尽其用,潮州那种兵荒马乱的地方,正适合你你大展身手!”
“呵呵,在哪里不是为朝廷效劳?”熊夏生也不介意,一起处了多少年,还不知道他这点儿小心眼。白胖子除了贪财好色胆小嫉妒早泄外,人还是不坏的。
“不知大人将高升何处?”何文尉终于回过神来,忙问赵守正道。
“呵呵,本官和老熊同路,都去潮州。”赵守正面露苦笑道。
“呃……”白守礼重重给了自己一耳光,都不知该怎么往回圆了。
“哦?是去任潮州知府吗?”何文尉先是一惊,旋即欢喜道:“恭喜大人,成为国朝由州县绯袍加身第一人!”
白熊二人也赶紧恭喜起来。
“错了,不是知府,”赵二爷满嘴苦涩道:“是背黑锅、受闲气,被正堂官当奴婢使唤的佐贰……”
“啊?”何文尉只好也给自己一耳光。“瞧我这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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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香山书院
赵公子说了不会替父亲做决定,自然会事先告知他,岳父大人给出的两个选项。
但他没有专门给父亲写信,而是在给干娘的问安信中提及了此事。
长公主让人把地图拿来一看,好家伙,都够远的。
不过潮州是沿海的,依旧可以坐船直达,无非就是多在海上漂几天,问题还不算太大。
广西按察司的驻地可在桂林,去一趟那是要跨越山河大海了。赵郎要是到那里做官,真就几年见不着面了。
赵守正倒是挺想去桂林的,桂林山水甲天下,人稀事儿少风景好,正好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好好休养下自己的老腰。
可面对表妹的眼泪汪汪,他只好无奈选择了去潮州……
不过等正式任命一层层传达下来,少说得一两个月时间。赵二爷嘱咐众人,暂时不要声张,以免早早陷入迎来送往的人情应酬中,影响了开春后的诸多工作。
何文尉等人自然恭声领命。
这下再打牌也不合适了,三位佐贰便告辞出去,要抓紧给手头工作收尾。
离开了后衙,白守礼忽然小声道:“两位,这一切是都安排好的吧?不然怎么这么巧,每个人都得偿所愿?”
“你这家伙,少异想天开了。”何县丞却一脸淡然道:“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决定吏部的任命?真有这么大本事的人,也不会在意我们这些小角色的。”
“是吗?”白守礼想说,是不是赵公子在京里活动的?但他只是胖,又不是傻,这种猜测怎么会贸然说出口。不过他想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答案,这样既能印证他的猜测,又能显得他更高明一点儿。
于是白守礼看向熊夏生道:“老兄,你怎么看?”
“这都是福报啊。”却见熊夏生一脸的虔诚道:“还记得南山寺的佛祖显灵吗?”
“哦,是啊。”白守礼一个激灵,赶忙双手合十道:“赶明儿得好好去谢谢佛了。”
“同去同去。”何文尉哈哈一笑道,好像也很认可这个说法呢。
~~
此时,做好事不留名的赵公子正在香山书院中,为记名弟子们进行考前特训……
香山位于京郊,是西山山脉的发端,地势险峻、苍翠连绵。自金元时便被纳为皇家园林。当初赵昊想把书院建在玉渊潭,那里却被武清伯李伟父子圈占起来。长公主便帮他将香山南麓闲置的法海寺买下改建。
那法海寺就在长公主送给他的七里庄庄园西侧,两地间有一条十里马道相连。赵公子每日上午乘车自庄园出发,到书院督促弟子学习,黄昏时离开书院返回庄园休息。风雨无阻,一日不辍。
经验证明,这种考前特训是很有必要的。参加会试的举子们,尤其是新科举人,自打秋闱放榜后,就一直处于中大奖之后极端浮躁的状态。
这种浮躁状态会一直伴随着他们,从省里到京里之后,也依然高烧不退。举子们整日价到处拜会同乡前辈,接受同乡富商的宴请。同乡举子之间更是要轮流做东,相互宴请……当然,都是以办文会的名义,只是地点总会选在八大胡同之类的烟花之地。
有道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写文章也是一样的道理。比如作家,偷懒几日就愈发不想写更新,勉强坐在桌前写出的文章也是面目可憎,让人作呕。
举子们几个月荒废下来,等临近考试时想静下心来,临阵磨枪,才发现已经彻底没了状态。结果硬着头皮进去贡院,十成的功力发挥不出五成,自然纷纷落榜。
这也就是为何新科举子总是在会试时折戟沉沙,每次两榜联捷者,不过区区百十人。
作为一个诞生于内卷国度的做题家,赵昊虽然对科举考试的内容很抓瞎,可他对如何应考却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规定弟子们在腊月初一前进京,并集体入住香山书院,进行为期两个月的考前培训。同吃同住,严格作息,就连过年都没放假。用紧张规律的学习任务,帮助弟子们摆脱浮躁,进入考前自信镇定的心理状态。
除了由王武阳、于慎行、陈于陛几个入室弟子每日代师传艺外,他还把申时行、余有丁等之前三科的三鼎甲请到书院来,给弟子们进行定期专题讲座。全方位的对他们进行针对性辅导,让他们能意识到会试与乡试的不同,提高八股文审题的能力,传授他们破题的技巧等等。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帮他们分析考官的偏好,有针对性的调整作文调性,以增加高中的可能。
虽然考官人选要在考前几天才公布,但大明官场是一个按照惯例运行的地方,打破惯例是很不受欢迎的,所以大致都能猜出,这届的主考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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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新科进士拜会试主考为座主,结成官场师生关系的潜规则,所以按照惯例,内阁大学士都会轮到一次建立派系,哦不,担任大主考的机会。
如今内阁四位大学士,首辅李春芳乃上届主考,次辅高拱更是上上届的主考,是以这两位就排除在外了。
那就只剩张居正和赵贞吉两位人选了,而张的排名高于赵,又是帝师,还是高阁老的亲密战友,横看竖看隆庆皇帝也不会弃他选赵贞吉当主考的。
至于副主考,人选可就多了去了,但像余有丁,申时行这些已经开坊的老翰林,对詹翰词臣这个小圈子已经入掌上观纹,都猜这次的副主考,极可能是詹事府詹事、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吕调阳。
他们告诉赵昊,当年高阁老当国子监祭酒的时候,吕调阳是国子监司业,给他当副手。两人共事多年,十分愉快。高阁老对吕宫端评价十分高,按照他举贤不避亲的作风,肯定要抬吕入阁的。那先当一届副主考,下届再当主考,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甚至连十八房同考官的人选,都有规律可寻。基本上,考评优秀的翰林们,都要轮一次同考官的。
比如王锡爵上届因为王鼎爵会试的缘故,申请了回避,这届他肯定逃不了。
而王鼎爵和于慎行也因为是上届三鼎甲的缘故,会比同年的翰林,早一科充任同考官。但于慎思要参加此次会试,所以于慎行也会申请回避,不会担任本届同考官,依然可以正常来书院代师传艺。
所以为了避嫌,这次集中培训王家兄弟都没露面,老老实实在家等着朝廷召唤。
不过按例,同考官不应皆由翰林充任,也要从六部和地方抽调部分,所以他们也只能猜个七七八八,但就这已经足够了。
根据这些信息,他们可以大体猜出主考官出题的范围,并指点考生们各房考官偏爱的文风调性。
其实不止香山书院,大家都会猜考官猜题,但想猜得准猜得中却全凭实力了。尤其在这个资讯极不发达的年代,没有顶级的人脉,得到局内人的指点,靠自己瞎蒙,或者参加几场文会,得几个同乡前辈的指点,根本就是盲人摸象,离题太远。
而且每届的考官都不一样,所以上次会试的经验,完全无法为此次会试作参考。可又有多少人能得到这种即时的情报和准确的分析呢?
这也是为什么海瑞,李贽,何心隐,罗汝芳等一大票才华出众的读书人,都止步于举人,死活考不中进士的原因。
以他们的智慧自然能看透,国家的抡才大典,早已经沦为了少数人的盛宴。他们这些没什么背景的乡巴佬,能中个举人就是幸运了,还要啥自行车?
当然要想高中也不是没办法,多多钻营,好好跪舔,早日抱上大腿,自有大佬帮你搞掂这些。然而海李何罗这些耿介之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是以看透之后就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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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还会进行定期模拟会试,并由翰林们模仿本届考官的偏好,进行阅卷评判,一对一辅导。
再辅以科学饮食、科学作息,让应试的举子们,从各种意义上,调整到最佳的应试状态。
以有备攻其无备,焉能不克?
是以举子们考出好成绩,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二月乙亥,圣旨下来,命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为会试主考官;掌詹事府事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吕调阳为副主考,会试天下士!
王家兄弟也毫无意外的名列同考官之列……
二月初八考官进贡院。初九,隆庆五年会试正式开始。
十二日第二场。
十五日第三场。
然后就是糊名、誊录、校对,由同考官分房阅卷并进行预选,送主考官审阅并拟定名次,写成‘草榜’……那一系列阅卷流程,前番尽详,无须赘述。
到了二月廿七,两位主考张居正、吕调阳,会同礼部知贡举官殷士儋,共同正式确定录取名单。
翌日发榜,共录取于慎思等中式举人四百名。
其中,八十一人出自玉峰书院和香山书院……
ps.惭愧,才刚写完一更。但说了话得算不是,还是会写出第二更的,但肯定很晚,别等,明早起来一定有。
第八章 科学顶个球
去年秋闱,玉峰书院共考中八十六名新科举人,香山书院考中二十人。
再加上之前就是举人的三十六人,共有142名科学门弟子获得了此次会试的资格。
但有焦竑等五人,因家中父母祖父母忽然去世,不得不丁忧弃考,居丧没有进京……这么高的丁忧率并非科学门风水有问题,而是一种正常现象。
这年代人的寿限本来就不长,捱到子孙高中,都年纪大把了。子孙中举后欣喜若狂、连日宴饮、饮酒过度、自然容易乐极生悲了。
是以最终137名弟子参加了此次会试,占总应试人数的7.2%。
此次隆庆五年会试的录取率,是21%,也就是五名举子中出一个进士。
但科学门弟子却拿到了59.1%的录取率,接近五名举子中出三个进士……
如此恐怖的录取率,彻底证明了科学就是科举之学,就算不是专为科举而生,但也绝对可以大幅提高科举成绩。这下赵公子再怎么解释,他们科学跟科举没关系,也没人信了……
当然,这年代信息流动迟缓,不像后世那样,放榜当天就会有高人,把科学门三代扒得干干净净。
在赵昊刻意低调的处理下,科学门弟子恐怖的录取率,在半年后才被人察觉。然后香山书院和玉峰书院才被求学的士子踏破了门槛……
是以此时的香山书院,还保持着既往的宁静。
书院中,八十一名中式举人来不及庆祝,便迎来了他们期待已久的究极特训,为下月十五日的殿试,做最后的准备!
而且赵老师会按照承诺,亲自担任究极特训的主讲人!
不少中式举子,只要一想到,终于有资格听老师亲自授课了,就忍不住激动的热泪盈眶。
不是说师兄们教得不好,但身为弟子,却一直没有资格聆听师父的教诲,让他们始终清晰痛苦的意识着,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记名弟子……挂名的,不是真正的弟子。至少不会被老师放在心上的弟子!
如今,他们终于考中进士,可以成为正式弟子,亲耳聆听老师的教诲了。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没有了!
赵公子绝不承认自己是在搞痞幼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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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香山,虽然没有深秋的满山红遍,但繁花遍野,姹紫嫣红,同样绚烂夺目。
因为香山是皇家产业,禁止采伐林木,得以保持着森林般的优美环境。在通往香山书院的山路两侧,参天大树遮阳蔽日。斑驳的日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落道旁不知名的野花上。清风徐徐,拂动嫩绿的树叶发出沙沙轻响,还有若隐若现的潺潺溪流声,让行人倍感愉悦。
赵公子便在山下下车,与前来迎接的余有丁、王武阳等人,一边沿着石阶路缓缓走向书院山门,一边心情愉快的聊着天。
大家都是老熟人,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那余有丁。他号同麓,是申时行一科的探花,又同在翰林院多年,与申王二人私交甚笃。而且他是浙江宁波人,宁波一直想加入江南一体化,不想被边缘化。
当时赵公子虽然弄出个江南经济互助会,把宁绍台、徽池广等几个州府加进了那里面。但这种外围组织,明摆着就差事儿。一年下来,果不其然,江南十府百业兴旺,市面眼见蒸蒸日上,士农工商都得到了不小的好处。整个一体化区域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着周边地区的人与钱,飞速的向江南十府流动。
而那些外围的州府,也就能跟着喝口汤,抵消人口和财富的外流,但想要跟上江南十府的变化,却是万万不能的。
绍兴、台州、徽州这些地方的人,觉得这样也不差。但宁波就痛苦了。
因为宁波原本有市舶司,是大明对外贸易的中心,最繁华的商贸城市之一。但当年争贡事件后,朝廷就关闭了市舶司。后来又把汪直在双屿建起来的国际贸易中心捣毁。
经这两次沉重打击,宁波元气大伤,又是倭寇重点洗劫的目标……结果在宁波的富人北上省城、苏州甚至金陵避祸。商人则南下闽粤继续搞走私。宁波便彻底一蹶不振,终于退出了大明一线城市的行列。哪怕平定倭患这么多年,也没有丝毫起色。
眼见着江南十府一日千里,把宁波越拉越远,宁波的大户们急在心里,是最踊跃想要上江南这条船的。
以余有丁的年纪,正好经历了宁波由盛转衰的四十年。他也想帮家乡出把力,便想趁机游说赵昊高抬贵手,让宁波入伙。是以他对赵公子的要求有求必应,对他的弟子也是倾囊相授。
像这样主动帮忙、尽心竭力且前途远大的好朋友,自然会得到赵公子的尊敬和友谊。
“今次又要麻烦同麓兄了,真是过意不去啊。”赵昊笑着对身边四十多岁的余有丁道。
“哎,公子哪里话,能被聘为终身教授,为书院出一份力,在下荣幸之至啊。”余有丁哪怕有求于人,依然可以保持从容不迫的优雅道:“再说我一个穷翰林,也很需要这份丰厚的束脩啊。”
“说笑了说笑了。”赵公子哈哈大笑起来,余有丁生平性阔,尤喜宾客,不设城府。这样的人说自己穷,你可千万别当真。
因为有一种穷,不是赚得太少,而是花的太多……
笑一阵,余有丁不由感慨道:“公子对每一个弟子都尽心竭力,炊金馔玉,却毫无所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真让人感佩莫名啊。”
“是啊,比咱们的老师强多了。”一旁王锡爵便大大咧咧道。
“那肯定没法比。”余有丁跟他脾气差不多,马上深以为然的点头。
“唉,老师都去世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申时行虽然言语谨慎,但话里也是认同的。
那位让三人一致差评的老师,是他们那一科的座主,靠写青词入阁的‘青词宰相’袁炜。
当时袁炜已经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也写不出好文章了。于是每有应酬文字,或给嘉靖皇帝写青词,甚至是内阁中的公文,袁炜都要叫这三位一甲门生到他的私宅,代他起草。稍有不如意,先是厉声呵叱,继而恶语相向。尤其他和余有丁是同乡,骂起人来就更不讲究了。
有一次袁炜嫌他青词写的不好,竟大骂道:‘你怎么得名‘有丁’呢?当呼为‘余白丁’!’然后便一直这样称呼他,弄得到现在还有人在背后叫他‘余白丁’。
袁炜此人还小气至极,有时入直西苑,他竟将房门反锁而去,而且屋内连饭食酒菜也不备,三个人从早至晚都饿着肚子,每每以菜色而归……
不过他们的革命友谊也是那时候结下的。日后能空前绝后的同入内阁,也不排除有袁阁老‘地狱特训’的功劳,虽然那并非他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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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间,众人来到了参天古木掩映中的书院门前。
在香山书院周围,广种着无数高大的玉兰,树龄都有几十上百年,为这个年轻的学校,平添了几分底蕴。学校的大门样式简朴古拙,以两根圆柱体的灰色花岗岩石柱为底座,以一个同样材质,带有刻花的等腰三角形为门顶。
阳刻在门上的‘香山书院’四个字法度严谨,毫不张扬,却是当今圣上御笔亲题。
走进几何图形组成大门,眼前一片开阔,乃是书院操场。操场中央,有一座白墙黑砖,由正方形和圆形图案组成的高高塔楼,那是原先寺庙的钟楼……
按照赵公子的方案,负责监工的王武阳,将钟楼加高了一倍。钟楼顶部安装了钟机房,南北两面各安装了直径两米的向外圆钟面,为书院昼夜报时。
虽然西洋钟已经成为大明顶级富豪家中的标配,但就是照着人家的结构仿制,也依然用了弟子们大半年时间——目前钟机房里的零件,九成都是硬木所制,不过每天误差不超过五分钟,先凑合用几年应该不成问题。
在吃透了钟表原理后,天才的弟子们还用黄铜制造了一个偌大的地球仪,安装在塔尖上。地球仪可以随时间转动,一天转一圈。
于是王锡爵这个文科男,将这座塔楼称之为‘科学顶个球’。
因为赵昊斥巨资建这座钟楼,并不只是为了报时,他还在钟楼内部,安装了一个巨大的傅科摆。
为每个书院安装一个傅科摆,作为科学的象征,是赵公子一直以来的夙愿。
此物就是一个单摆而已,用途是证明地球自转。但为了达到观测效果,所以要建的足够大。
长长的钟摆有二十丈长,摆锤重五十六斤。悬挂塔楼内部顶端的横梁上,横梁和钟摆连接处,是经过特殊设计的,以使摩擦减少到最低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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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摆惯性和动量大,因而基本不受地球自转影响而自行摆动,并且摆动时间很长。
钟摆底端铸有一支铁笔,每次摆动会在下面平摊的白沙盘上留下一道划痕。
按照人们的经验,钟摆应该始终在一个平面上往复摆动,所以在沙盘上只留下一道划痕。
但观测它实际的摆动轨迹,人们就会发现钟摆每次摆动,都会稍稍偏离原轨迹,并发生旋转。
而且在不同的纬度上,转动周期是不一样的。比如在北京,钟摆的轨迹是顺时针方向,30小时一个周期。
越往南转动幅度越小,周期越长,在南京和广州就能观测出明显区别。如果在赤道上建一个傅科摆,它将不会发生转动。要是将来在南半球上建一个,转动还将变成逆时针,从而用事实简单清楚的证明了,地球是在围绕地轴旋转的。
不过目前只有玉峰书院建有另一个傅科摆。当昆山来的弟子们发现一模一样大小的傅科摆,在北京的转动周期,居然缩短了十八个小时后,完全符合用书上公式计算的结果。就已经让弟子们对地球是一个围绕轴心转动的圆球,深信不疑了。
因为还不信的都被开除了……
第九章 究极特训
之前便说过,殿试只考一篇策论,而且只排名次不淘汰。不过,殿试的名次对中式举人日后入仕和升迁具有重要的影响,因此依然至关重要。
三鼎甲可以得到特殊的荣誉称号,前几十名的进士有更大的机会成为庶吉士,走上人生巅峰。
而不幸落到三甲的,则只会得到‘赐同进士出身’的头衔。虽然也是正牌子进士,足以告慰祖宗了,可在二甲进士出身的同僚面前,就像‘如夫人’一样,总是抬不起头来。而且二甲进士一般留京,三甲同进士则大都外放,日后仕途自然天差地别。
但策论是中式举子们平日训练最少一个项目,倒不是文体上有什么难度。能写好八股的读书人,写什么的文章都信手拈来。关键问题是要言之有物啊,这可正击中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们的软肋。他们懂什么国家大政,边防水利?
之前乡试会试中虽然也有策论,但文章好坏并不影响成绩。这一方面是因为八股文的评判标准相对客观,另一方面也是他们的策论言之无物,毫无价值的缘故。
现在到了必须要用策论决胜负的殿试了,中式举子们才慌了神。这时候若谁能押中了题目,再请京中的高官指点一番,那自然势必会名列前茅啊。
至于押题这种事,也不是赵公子谦虚,大明朝没人比他更会了。因为他可是精研过《明实录》的人……事实上,赵公子的大预言术也大都来源于《实录》,只可惜实录上只有殿试题目,没有会试题更没有乡试题,不然以赵公子毫无节操的尿性,说不得也要亲自下场,混个进士耍耍。
毕竟人生四大喜,缺了‘金榜题名时’,总是一种遗憾。就是考中进士不当官,做个乡居进士也是好的嘛。
可惜他今生是没指望了。也只能把老子和弟子都培养成进士,权解下遗憾而已了……只是他这个弟子有点多啊,光隆庆五年这一科,就出了九九八十一个进士。
现在赵昊就要对这八十一个阶级弟兄……哦不,入室弟子,进行传说中的究极特训了。
只是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再如之前给老爹进行的特训那样,直接以祖宗梦中授题为借口,直接拿出考题,显然就不合适了。那样他煞费苦心通过傅科摆,为弟子们重塑的三观,顷刻间又要打回原形了。
一代宗师做事情,必须要高端大气上档次。
他让担任常务副院长的王武阳,提前将书院位置最好的半山亭,改建为一个可容纳两百人的室内会场,命名为‘争鸣阁’。
然后邀请京中官员……除了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这些翰林官外,还会邀请各部的郎官之类的事务官,举行一场为期十天的香山论坛。
十天论坛中,他每天会给出一个议题,并邀请相关方面的官员前来做客,就此议题畅所欲言。会议由他亲自主持,以掌控研讨的方向,不要偏题。待嘉宾离开后,他还会再做总结发言,告诉弟子们谁是在狗放屁,谁是在放狗屁,哪些话可以听,哪些话不能信,最后再给出自己的观点……好啦,其实是高阁老的观点啦。
当天会议结束后,弟子们赶紧趁着热乎,就当日议题写一篇策论。晚上,师兄和余有丁他们,会模拟总裁官,批阅他们的文章,一对一指出他们存在的问题,让他们修改到满意为止。
翌日又是新的一场研讨,就新的议题重新来一遍……
看上去行的是堂堂正正的王道,哪怕余有丁等帮他阅卷的自己人,也挑不出半分瑕疵。
但实际上,赵昊已经将隆庆五年的殿试题,巧妙的揉进这十个议题中了。
因为策试是以皇帝的口吻,向中式举子们询问治国之策。所以一定会有具体的问题。
就像上一科的殿试,皇帝问了‘强兵破虏’、‘理财纾困’、‘流民问题’三问。这一科的策论题,也是由三个问题组成的。
一是‘消民尊崇富侈之心,可否就可以化行俗美,天下和平?’这是问,是否可以通过降低百姓的欲望,来让百姓崇尚节俭,实现社会安定?
二是‘徒法不足以兴治,如何可以致太平?’这是问,单靠制定法律不足以让国家兴盛,那又该如何做呢?
三是让中式举人们提建议,解决‘政之文徒具,而礼之实未至’的问题,以‘兴教化、厚风俗’。
实话实说,这次的问题都太大太虚,远不如上次的问题具体,这样固然可以让举子们都能有话可说,不至于像上次那样惨不忍睹。但也很难写得深入,写得出彩,也就很难拉开差距。
不过这样更能考察出举子们的水平……问一帮狗屁不懂书呆子,具体的国家事务,那才是问道于盲纯扯淡呢。
也更能体现赵公子组织这种高端研讨会的价值所在。赵昊通过引导从政多年的官员们,和专门研究这些问题的翰林们轮番思想碰撞,一轮轮头脑风暴下来,自然能帮学生们打开思路,深入理解这些问题背后的体眼——改革!
在经过近两年的军事行动后,高阁老基本解决了蒙古人的威胁,广西的叛乱也差不多平定了。这也让他彻底建立起了个人权威,从各种意义上讲,改革的时机已经成熟。素来只争朝夕的高阁老,便要用这次殿试,来为自己的内政改革做铺陈了。
如果说,隆庆二年的殿试,是保皇党大胜利的话。那么这次殿试,就势必是改革党的天下了。中式举子们要是学上一届,大肆鼓吹什么‘乾纲独断、君宰其权’的话,肯定妥妥的掉进同进士。
高阁老虽然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但屁股决定脑袋,他所处的位置让他更希望‘圣天子垂拱而治’,‘委权柄于内阁’。这跟他和皇帝的感情无关,换成谁坐在他的位子上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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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其十天的论坛结束后,弟子们稍事休息,又接受了前辈三鼎甲们,悉心传授策论写作的诸多要点心得,以及殿试当天应注意的诸多事项。
三月十三日弟子们便一起拜别师父和诸位师兄,下山应考去了。按例三月十四日,中式举人要到礼部报名,并听取殿试相关须知。十五日当天,就是殿试的日子了。
看着意气风发的弟子们,成群结队走下山门,消失在林荫道中,赵公子大有一种天下英才自我门出的自豪感。
“能给师父当徒儿,真是太幸福了。”一旁已经开始蓄须的王武阳,奉上了今日份的马屁。“有师父的科学思想和英明领导,我科学必成大明显学啊!”
“是啊,大比之后,从辽东到广东,从山西到广西,我科学的大名将无人不晓。”要强的王鼎爵岂能落后?一定要比大师兄拍得更肉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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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你们想得太简单了……”赵昊却摇摇头。
“师父是担心树大招风,引来高胡子打压?”陈于陛轻声问道,他爹陈阁老是倒在高拱手下的第一名阁员,而且是用极端羞辱的方式,将他爹挤出的内阁,他自然毫不掩饰对高拱的憎恨。
赵昊又摇摇头,没说话。他总不能说,高拱蹦跶不了几天了,我担心的是我岳父。他老人几年后就会毁天下书院,禁止私人讲学了……到时候这一关怎么过?是个大麻烦啊。
这不是说大家成了翁婿,就可以高抬贵手的。
因为‘张居正最憎讲学,言之切齿。’虽然他当年参加灵济宫讲学最积极,总是搬小板凳坐在第一排,但那是为了得到徐阁老的爱。实际上,他对书院讲学特别厌恶,说书院讲学有三大害。
一是‘相互勾结、把持郡邑。’二是‘徒侣众盛,异趋为事’,三是‘摇撼朝廷,爽乱名实’!
在他看来,书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影响稳定的大毒草——思想上,书院大都推崇心学,抨击理学,冲击名教,动摇了国家的思想根基;政治上,一群读书人聚在一起,考取功名,不断扩大影响,再与地方豪绅勾结,形成一个个利益集团,削弱了国家的统治权威。
身为首辅,国家机器的操纵者与维护者,张居正必须要以维持稳定为己任。要是他连女婿的书院都不关,全国上百家书院,一家他也关不了。
所以到时候这一刀,八成是躲不过去的……
赵公子心头升起一丝明悟,却没有任何要收手的意思,反而抖擞精神,沉声对众弟子道:“为师明年要在济南、宁波、潮州,再建三所书院,你们自己商量一下,看看想去哪边坐镇!”
既然改变不了岳父的决心,那就在禁毁之前,多开几家书院,多收一些学生吧!
又不是焚书坑儒,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到时候上网课……哦不,函授。
王武阳王鼎爵等人闻言神情一振,终于可以离开北京,展翅高飞了。
“太好了,我们都在京城快憋出病来了……”大师兄眼泪汪汪道:“师父你对我们真好。”
“你得留下,照看香山书院。”赵昊却微笑道。
“是,师父……”王武阳只好委屈的点点头,旋即又振奋精神道:“师父让弟子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
“好好,这才有个大弟子的样嘛。”赵昊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王武阳半边身子都酥了。
第十章 新状元郎
三月十五,殿试日。
丑时不到,赵家胡同西跨院中便亮起了灯,下人们开始轻手轻脚的烧水做饭,为即将入宫应试的于慎思准备早饭。
三点钟一过,于慎行敲响兄长的房门,想要叫他起床。
却见门吱呀一声开了,五师弟已经穿戴整齐,神情严肃的走了出来。
“还以为哥你没起呢。”于慎行笑道。
“笑话,三年前的今天,还是我叫你起床呢。”于慎思沉稳笑道,他在崇明岛历练了三年,竟比在翰林院修书三载的四师兄更有当官的气度。
看着兄长穿上了新作的黑花缎圆领袍,束着丝质腰带,踏着粉底黛面的官靴,于慎行不由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三哥,你能走出来,实在太好了。”
“呵呵,是啊,我也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足科场了呢。”于慎思也无限感慨的笑道:“是师父给了我再来一次的勇气。”
别看他现在说得轻松,其实去年秋天入济南贡院前,想到自己又要被粗暴的对待,他紧张的都快抽过去了。但来都来了,只能告诉自己,眼一闭就过去了。要是这么回去,非得被师父嫌弃死不可。
谁知这次,搜身的官军,根本就没碰他后面,这让烈阳十分诧异,指着自己的屁股问道:“这儿不搜吗?”
“相公有那爱好,小的还嫌脏呢。”官军忍不住笑答道:“您要实在想,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得加钱。”
“我不想!”于慎思羞死,赶紧夹紧菊花、提起裤子,待进去号间坐下来,他才渐渐回过味来。
尼玛,根本就没有必须搜谷道的规定,自己当年是被个变态给搞了……
果不其然,后面两场搜身,依然点到即止,都没触碰他的敏感部位,竟让有些受虐体质的烈阳子,感到小小遗憾。
唉,再没有被粗鲁对待的机会了……哦不,是想报仇都不知道找谁去了!
~~
见三哥出神,于慎行以为他担心,殿试前又会被检查后门,便给他宽心道:“放心,今次主要检查是否身怀凶器,不查小抄。”
殿试是全额录取,又在皇帝大臣的眼皮子底下,中式举子得多想不开,才会打小抄啊?
“哦,那太可惜……”于慎思信口说一句,又赶紧开口道:“太好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于慎行奇怪的看一眼五师弟,听说他跟六师弟在崇明,寝同席、食同桌,莫非开发了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当然今天不是八卦的时候,他压下心头的疑问,温声道:“咱们快点过去吧,师父也起来为你送行了。”
“哦,他老人家起这么早?你不早说!”于慎思心头一暖,赶紧甩开两条大长腿,朝着堂屋而去。
堂屋里,赵公子欣慰的看着给自己行礼的烈阳。虽然如今弟子越来越多了,但葫芦娃们他心里还是有特殊地位的。
“快起来用饭吧。”赵昊笑道:“巧巧特意给你做了状元糕、及第粥,还有竹升面。”
“多谢师父五师娘。”于慎思感激的眼圈又红了。
把一餐讨采头的早饭,吃得一点不剩后,于慎思又跟着师兄跪拜了孔子、太祖和师父,便准备出发了。
出发前,师父按例为他戴上了簇新的儒巾,笑道:“连中三元哦。”
“是,师父!”于慎思重重点头,在师父殷切的目光中,由几位师兄送去了东江米巷。
~~
东江米巷中,已经有数不清‘奉旨殿试’的灯笼,中式举子们心情愉快的聊着天,稍稍疏解下即将进宫的紧张。
唯有科学门的弟子们,对周遭的嘈杂充耳不闻,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以积蓄临战的锐意。
前辈们教导他们,殿试前要保持缄默,据说开口就泄气……其实鼻孔也一样泄气。
中式举子到齐不久,便听城门楼上一声钟响,大明门缓缓敞开,衣甲鲜明的禁军鱼贯而出。
四百名中式举子哪见过这阵仗?全都噤若寒蝉,赶紧按照会试的名次排成两行。
这时昨日留宿宫中,值守考场的礼部左侍郎掌翰林院事秦鸣雷,缓缓走出了大明门,带领他们无声通过千步廊,来到承天门下,接受金吾卫搜身。
果然只是隔着衣服摸,有没有硬的地方,不用脱衣服。
待到搜身完毕,卯时天亮,隆隆鼓声中,承天门也缓缓敞开了。
这次走出来列队的,是两队身穿金甲的大汉将军,他们身上的金色山文甲,在朝阳下碧灵碧灵,闪得举子们不敢逼视。一个个低着头,屏住气,跟着秦鸣雷进去紫禁城。
当他们沿着笔直的御道穿过端门,来到午门前时,天光已经大亮了。所有举子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那巍峨庄严的五凤楼,无不感到深深震撼。
但与被皇权的威严镇住的普通举子不用,科学门的八十一名弟子,却只是被建筑的雄伟所震撼,并没有对天子一尊京师而威服天下的权柄产生跪感。
因为他们心中,早已经树立起一座高高的塔楼,那比午门还高的巨大单摆不断摆动,缓慢而有力的驱逐着一切的迷信。他们连天帝都不信,怎么会相信自称天的儿子的人呢?
不过此时还无人意识到,这群叛逆者的存在,他们秉持着科学家低调做人的一贯作风,和光同尘的穿午门,过外金水桥,来到了皇极门前,列队恭候隆庆的皇帝圣驾。
过了好一会儿,几位穿着一品朝服的大佬,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从左翼门方向走过来。
因是国家的抡才大典,朝廷重臣无一缺席,就连自上疏请辞后,已经许久不曾露面的李阁老都来了。
倒是连续多年担任监试官的成国公他老人家,上月在与第七十一房小妾深入交流,体悟人生大和谐时,不幸中了马下风。
幸好不是马上风,不然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他。
不过虽然抢救及时,但也留下了脸歪眼斜,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已是不能见人了。他替皇帝祭天和纳妾的记录,怕是没法再继续延续了……
于是英国公张溶接替了他的位置,担任本届殿试的监试官。
待到众官员在队伍前头列队完毕,隆庆皇帝专属背景音乐响起,操劳过度的嗡嗡,顶着一对黑眼圈,在孟冲的搀扶下,在金台帷幄升座。
所有人跪拜于地,山呼万岁,行五拜三叩大礼后。新任司礼监掌印孟冲,宣读了殿试的圣旨。
隆庆五年的殿试便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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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担任殿试提调官的礼部尚书潘晟,指挥着中式举子们谢恩后,在两侧左廊庑坐定,掌卷官便开始发放策题和答案纸了。
除了出题的高拱,其余大臣也不知道考题,都好奇的立在考生身后,看看高阁老这回出了什么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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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便见上头写着:
‘制曰:朕昭承天命,缵御丕基五年,于兹夙夜皇皇,图维治理……’
看到这儿,大臣们难免腹诽,你个小蜜蜂,还真好意思说……
‘每思与天下共享和平之福,而未臻厥效,朕甚惑之……使民勤事而不暇习于上下等仪之中,消其尊崇富侈之心,是以化行俗美、天下和平,然欤,否欤?’
‘汉治号为近古,当其时献议之臣,犹有欲定经制者,欲建万世之业者,欲不严而成化者之三臣者,皆病徒法不足以兴治,然则如何而可以致太平欤?’
‘……洪武礼制礼仪定式大明集礼所载制度,精详达于上下,可万世行之,而寡过矣。乃令治绩罔效……岂政之文徒具而礼之实未至欤?’
看到策论中的三问,都没出香山论坛的议题范畴,而且老师还详细剖陈过。科学弟子们全都心花怒放,暗叫道:
‘师父真乃神人也,把高胡子的心思都猜透了!’
一个个自然士气大振,精神百倍,下笔如神,写出一篇篇洋洋洒洒的大文章。
然后检查,誊抄,再检查,潇洒的交卷,离场,八大胡同我来了……
是还欠同乡们的酒,才不是去寻花问柳呢。
科学家怎么会去嫖呢,都是自己解决好吧?
因为从科学角度来讲,后者效果一样,成本低还卫生。
才不是因为科学家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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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受卷官将策论卷子糊好名,由掌卷官送去东阁读卷官处,决定三甲名次。
读卷官本当以内阁首辅为首,但李春芳嚷嚷退休许久的人了,哪好意思跟高拱争,便推说自己眼晕,从旁偷个懒,请高拱座了正位。
高阁老自然当仁不让了,不过皇帝已经决定,或者说他已经决定,殿试后就准李春芳致仕,对他自然要和气一点了。
可对赵贞吉,高拱是一点好声气也没有,老赵也知道自己呆不久了,哪会忍气吞声?阅卷过程中,两人吵了不知多少回。
幸亏殿试阅卷就一天,要是跟会试一样,把主考官锁在一起一个月,两位大学士非得搞出人命不可。
待到第二天中午时,四百份考卷,按照高阁老的意志,排出了名次。然后高拱和英国公一道,捧着初定的十分考卷,到文华殿读卷,由皇帝钦定前几名。
但隆庆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头,他最近迷上了真人扮演游戏,急着回去当他的西门大官人,与花花奴儿扮的潘金莲演对手戏呢。哪有心思在这儿听鬼扯?
耐着性子听完三份,他便迫不及待下旨免读,又对高拱说,名次很公允,就这么着吧。
说完刚要闪人,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状元是哪位。
便重新搁下屁股问道:“打开看看,今年状元郎姓甚名谁啊?”
“是。”孟冲便将第一份考卷撕去糊名,奉给皇帝。
隆庆接过来一看,笑道:“于…慎…思……名字不错,慎思笃行,朕看能行。那今科的状元就是他了!”
第十一章 首辅致仕
读卷之后,接下来便是按部就班的礼仪行流程了。
三月十八日传胪,之后几日状元游街,谢恩,释褐,国子监立碑题名,赐琼林宴。真叫个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一系列高大上的仪式,为科举取士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外衣,可以激发新科进士们效忠朝廷的热情,也能吸引天下的读书人趋之若鹜。
待喧嚣庆祝之后,内阁和翰林院会共同举行馆选,选拔三十六名庶吉士坐馆读书。没有选中庶吉士的新科进士们,便等待吏部铨选,或是六部观政,或是行人司听用,或是到各省排班等待州县出缺。
不管去向何方,总之都是打杂……
六部各省对这些观政进士、候补知县都是很欢迎的。究其原因,高情商的说法是新鲜血液带来新活力。
低情商的说法是,这种不用自己掏腰包养活,而且为了早日补缺,还得卖力表现的免费劳力,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基本上,没有特别硬的门路,谁也逃不脱给人白干的命。
当然,也有像金学曾那样,能直接当上州县正堂的,或者象征性实习一下,马上就上任的,只能说,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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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比之后,朝廷的运转便恢复了正轨。
因为抡才大典而搁置的各项事宜,也抓紧办起来了。
三月廿五,隆庆皇帝终于接受了内阁首辅李春芳以疾乞休的辞呈。
“上曰:卿辅弼元臣,忠勤素著,朕所倚任,岂可以微疾辄求休致?宜慎加调护,痊可即出供职。仍遣太医院官诊视,赐猪羊酒馔。”
当亲自来李府传旨的孟冲,宣读了隆庆皇帝的旨意后,李春芳也就正式变成了前首辅。
“国老快起来,快起来。”胖胖的孟冲慈眉善目,将旨意交给李春芳,又亲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道:“明日陛下还有赏赐送到,另外圣上体谅您老身体不好,说前几日殿试让国老带病操劳,已经很对不住了。横竖病好后还要回来,就不用再进宫谢恩了。”
李春芳闻言神情一滞,虽然三辞三留已经足够体面了。但皇帝不见自己最后一面,显然是他执意辞职,惹恼了隆庆。他知道在隆庆皇帝的设计中,让高拱担任次辅兼天官执掌大权,自己这个人畜无害的首辅略作制衡,应该是比较让皇帝放心的组合。
现在自己执意撂挑子,皇帝自然不爽。但这种不爽也是好事儿,说明皇帝是真心希望自己还能回来。毕竟像自己这种老实懂事的首辅,打着灯笼都没处找。
谢恩之后,他在儿子的搀扶下,送走了孟冲。然后吩咐李茂才,去内阁将自己的物品都收拾回来,再请三位大学士今晚来家坐坐。
高张赵三人自然满口答应,大家共事一场,总要做个告别。
于是李春芳吩咐厨子去购置新鲜的食材,准备张罗一桌地道的淮扬菜,来款待三位大学士。
当天黄昏时分,赵贞吉先到了。
自己的靠山走了,赵阁老的脸色自然不好看,但他看到李春芳穿着酱色的道袍,头发只用木簪扎着,脚上踏了一双软底的布鞋,已经是一副退休老干部打扮了,又能说什么呢?
“元翁,您这是……”赵贞吉紧紧握着他手,眼圈发红,把头偏向一边道:“唉!”
“大洲公,不必如此,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嘛。”李春芳笑着请他入内落座道:“这些年多少人骂我尸位素餐?现在给他们让出位子来,也能少挨几句骂。”
“都是高胡子那帮党羽,韩楫宋之问之流在鼓捣的!”赵贞吉咬牙切齿道:“他们就是恨不得把咱们都撵走,好让他座主一统江湖、千秋万代!”
“消消气消消气。”李春芳笑着安慰道,也知道自己这一走,彻底没赵贞吉替他遮风挡雨了,高党就可以集中力量收拾他了。“先帝曾在西苑挂过一副字,写的是老子之言,‘吾有三宝,曰慈曰简曰不敢为天下先’,这是先帝的为君之道。先帝圣明啊,我等臣子望尘莫及,不过老朽也有自己的为官之道。”
“何者?”赵贞吉问道。
“思危思退思变。”李春芳便淡淡道。
“思危思退思变?”赵贞吉轻声重复一遍,旋即叹息道:“元翁是在提醒我处境危险,应该也主动求退吗?”
“还有一个思变。”李春芳淡淡笑道:“退下来清净了,才好想清楚往后怎么改,东山再起时就能变得更强大。”
“那元翁,可还存有谢安石之念?”赵贞吉定定看着他问道。
“我连明日是阴是晴都不知道。”李春芳含糊笑道:“又哪能预知将来的事?”
“老夫就知道,明天肯定下雨。”赵贞吉却断然道。
“哦?”李春芳一愣。
“因为老夫这里疼得厉害。”赵贞吉拍了拍自己的腰,叹息道:“庚戌之变落下的老毛病,一阴天下雨就酸胀难耐。”
李春芳知道,他指着的是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寇,直逼京师,谩书求贡之事。
当时嘉靖令百官廷议退敌之策,谁知临近日中都没人说话,只有赵贞吉撸起袖子激昂道:‘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既许贡则必入城,倘要索无已,奈何?’
徐阶便问他:‘君必有良策?’
结果这二愣子说:‘为今之计,请至尊速御正殿,下诏引咎……’
嘉靖皇帝听完很感动,说真是好臣子啊。便暗示背锅侠严嵩找个借口弹劾他,然后廷杖四十,谪广西庆远荔波典史。
赵贞吉远谪途中又中瘴,止存皮骨,与妻子相向而泣,以为必死。幸得泰州学派同门援救,得以死里逃生,但也落下了浑身的毛病。
这也是他去年极力反对俺答封贡的原因……
“老夫今年六十有四,已经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许是想到自己当年的经历,赵贞吉脸上的沮丧不见了。他淡然道:“我是挨过廷杖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侥幸位列宰辅,岂能让后辈说,他赵孟静年纪越老胆子越小,已经不复年轻时的勇气了?”
说着赵贞吉眉头一挑,昂然道:“当年严嵩我都不怕,还怕他个高胡子?老夫不能由着他们胡搞,只要我在一天就要和姓高的斗到底。哪怕落个身败名裂,我也心甘情愿!”
“夸张了,不至于。”李春芳脸上一阵火辣,他说一千道一万,其实还是‘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路子……
厅堂中陷入一片安静,这时门子进来禀报说,高阁老和张阁老联袂而至了。
李春芳便站起来,对赵贞吉道:“走,去迎一迎,老夫也最后尽力劝一劝吧。”
说完又有些无奈道:“但能不能听?我看悬。”
“不了,我从后门走。”赵贞吉却哼一声道:“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
说着他歉意的对李春芳道:“只怕三句话就吵起来,元翁这筵席也要不欢而散。”
“唉,好吧……”李春芳还能说什么,只好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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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翁,我等来迟,久等久等啊。”已然自动晋级内阁首辅,高拱自然心情不错,满脸笑容的拱手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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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谷也跟着拱手行礼,好一副夫唱妇随……哦不,狼狈为奸……哦不,珠联玉映。
“无妨无妨,你们是大忙人,为我个草民耽误时间,已是大大不该了。”李春芳笑道。
“元翁哪里话,您只是回乡将养个一年半载,等身子骨好了,还是要回来的。”高拱哈哈大笑道:“我不就是个例子吗?所以咱们日久天长,江湖再见!”
这话也只有高拱能说,换一个人,哪怕是从李春芳嘴里出来,高胡子保准变颜变色,所以张居正只是笑着点头,并不捧哏。
“唉,老朽可没有玄翁的好身体,这病就是养好了,也没有精力胜任国务了。”李春芳笑着伸手道:“请屋里说话。”
堂屋里灯火通明,一张檀木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刀工精细,菜品清新的淮扬菜,就连摆盘和餐具都无不尽善尽美,尽显格调高雅。
“请,咱们开席了。”李春芳请高拱上座,自己座了主人位。
“咦,赵大洲不来吗?”高拱一边接过侍女奉上的湿帕擦手,一边问道。
“哦,他临时不太舒服,说来不了了。”李春芳解释道。
“是吗?下午跟老夫吵架时,他还生龙活虎的。”高拱揶揄笑道。
“唉,两位都是一样的火爆脾气。”李春芳无奈苦笑道:“就不能都心平气和的说话?”
“哈哈,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高拱打个哈哈,端起酒杯道:“来,叔大,我们借花献佛,先敬元辅一杯。”
“好好。”李春芳忙笑着与两位大学士碰杯。
酒过三巡,依依惜别完了,他便进入正题道:“按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朽这个致仕的阁臣,不该再就朝政多嘴。只是有些话,一直想对玄翁说,今天再不说日后就没机会开口了。”
“元翁请讲,在下洗耳恭听。”高拱忙搁下筷子,擦擦嘴,做聆听状。
李春芳却缓缓问道:“请问玄翁,首辅的职责是什么?”
ps.孩子今天考完试,明天开始放寒假了。我得调整生物钟,跟他一起作息了。所以没法再夜里写作了,今天就一更了,明天开始上午写。
第十二章 春芳的心
“首辅的职责?”高拱和张居正对视一眼,拢了拢钢针似的胡须道:“无非就是辅弼君王,典领百官;治理国政,调理阴阳嘛。”
“玄翁说的是宰辅的职责,不是首辅的。”李春芳轻轻摇头笑道:“我们内阁大学士不是宰相,也不是丞相,大明朝自太祖罢中书、废宰相,就没有宰辅了。”
“大道理是这样没错,可事实上怎么回事,谁都心知肚明。”高拱眉毛一挑,露出不耐之色道:“内阁就是宰辅,只是唤了个称呼罢了。那些借此否认自己是宰相的大学士,不过是想要推卸责任罢了。”
“呃,呵呵……”李春芳闻言一阵尴尬,苦笑摇头道:“玄翁还真是说话不留情。不过老夫绝非为了自辩,只是想提醒玄翁,我们并非名正言顺的宰相。不过是替皇上起草诏令,批条奏章,商承政务罢了。说白了,我们的权力来自于皇上,而并非官职本身。这一点,就决定了我们能做的事情,比真正的丞相少得多。”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谁的权力还不是来自皇上?”这话高拱更不爱听,可他更没法反驳。“你管它黑猫黄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还是不一样的。”李春芳却依旧摇头,他知道说服高拱这头犟牛很难很难,但这些话今天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哪怕是为了给自己减轻历史责任,他也要自顾自道:
“比如宰相可以中书省、政事堂,甚至以丞相府的名义发布政令。‘权责自负’,那才谈得上‘锐意进取,不避斧钺’。而内阁的职责是为皇帝草拟旨意,一切都是以皇上的名义行事,功成在上自不消说。可要是搞砸了事情,惹起了民怨,纵使我等主动引咎,可最终责任,还是归于皇上。”
说着他长长一叹道:“每念至此,我辈焉能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唯恐令之尊平白得咎啊,”
“元翁这大道理,老夫记下了。”虽然觉得他是在自我撇清,但高拱还是有些被触动了。因为隆庆皇帝无以复加的信任,这方面他确实不大讲究。“以后会多加注意,不能给皇上抹黑。”
“玄翁真是从善如流。”李春芳亲手给他斟一杯酒道:“其实只要把言路控制好,就差不多了。下面人说几句不打紧,只要这帮人不诈唬,上上下下就能交代过去。”
“老夫也是这么想的。”高拱又看一眼张居正,心说戏肉来了。便冷声道:“所以这次要好好考察科道,彻底剔除害群之马,狠狠杀一杀言官的歪风邪气。”
说着他呲牙一笑道:“这事儿是老夫以吏部尚书的身份来办,总不算诿过于上了吧?”
“不算是不算。可也要注意分寸啊。杀鸡儆猴是必要的,赶尽杀绝只会招来更大的怨恨啊。”李春芳只好苦笑道:“考察是都察院和吏部共同进行,你办得人太多,赵阁老也不答应呀。”
“他不答应?”高拱嘴角一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道:“那就跟他们一起滚蛋!”
啪的一声,灯花炸开,李春芳和张居正的眼皮都突地一跳。
虽然都知道高拱要对赵贞吉动手了,但如此肆无忌惮讲出来,就连不谷都觉得真尼玛太嚣张了……那可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太子太保、掌都察院事的文渊阁大学士啊!
尽管谁也不怀疑高拱有这能力,可也不能丝毫都不加掩饰啊。这是把自己当皇帝了吗?
张居正夹了一筷子煮干丝,低头慢慢咀嚼起来。心说不过也是,高胡子圣眷无双,无欲则刚,换成自己也一样没什么好忌惮的。只是不会像他这样咋咋呼呼、上头上脸罢了。
看到李春芳脸上难掩震惊,高拱也自知失言,便干笑一声道:“老夫和他不对付不是出于私怨,是因为他阻挠我革旧布新。”
“那玄翁有没有想过,他阻挠你改革,会不会也不是出于私怨呢?”李春芳抓住要害,反问一句。
“这……”高拱神色一沉道:“大明国事已经到了蜩螗沸羹,不改不行的地步,我不管他是谁,出于什么原因,反对改革就不行!螳臂当车就要被无情碾碎!”
“改革这种事,是把内阁乃至六部的反对者都清除掉,换上一帮自己人,就可以顺利推行吗?”见他几近走火入魔,李春芳也沉下脸来,吓得侍奉的侍女都悄悄退下,以免看到不该看的场面。
“哪怕你把两京公卿都摆平,还有十三省一千四百多个州县的官员士绅呢,你怎么让这些人都同意?总不能把他们也换光杀光吧?”
“杀一批换一批,想办法拉拢一批,总能让他们听话的。”高拱闷声道:“海刚峰在江南推行一条鞭法,不也蛮顺利嘛。”
“这话说给外人听听也就罢了,他那儿到底怎么回事儿,咱们都清楚。”李春芳呵呵一笑,要是没有赵昊和江南集团力挺,江南的乡绅早就造海瑞的反了。
“不管你搞什么花头,改革无非就是想损有余而补不足。放眼天下,有余的就是这些乡绅,你要改革就是动他们的利益。有道是,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你要杀人家老母了,他们恨都恨死你了,怎么可能会支持你?”
临别之际,李春芳终于将憋了很久的话,毫无顾忌讲出来。
“话到这份上,我也就不怕说的露骨了。都说我朝与乡绅共天下,城里归朝廷管,农村归乡绅管。可我朝城市里才多少人?九成以上的人口都在农村,在乡绅与宗族手中维系着。损害这些人的利益,得不到这些人的拥护,管你是管仲卫鞅再世,也难免落个二王的下场!”
“……”一番话说得高拱难以反驳,他对大明的民情弊病了若指掌,焉能不知李春芳说的是实情。
在这个积弊百年的帝国改革,那是要抱着粉身碎骨的觉悟,而且成功的希望还很渺茫。
“有些事,总要有人做的。”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张居正轻声道:“不做就一点希望没有,做了总会改变一些东西,至少我辈问心无愧。”
“要是变得更糟了呢?”李春芳反问他道:“王文公变法时,也是为了大宋好的,可结果只给百姓带来了苛政,给朝廷带来了党争。宋朝非但没有变强,反而更弱了,这才有了靖康之耻!”
“要以史为鉴啊,二位!”说着他语气愈发激昂道:“未来大明的前途就在你们手中,一定要为皇上,为国祚负责啊!”
李春芳这些话,为什么之前不说?因为那时他还在位,大家有利益冲突,对方肯定是不会听的。现在他已经退了,大家没了竞争关系,对方才有可能心平气和的,听进这些逆耳忠言去。
“元翁所谓的负责,就是什么都不做?”高拱心情沉重的哂笑一声道。
“燮理阴阳怎么能叫什么都不做呢?”李春芳见他有所触动,倍感欣慰的笑道:“把大明比作一个大家庭,皇上就是家长,我们则是管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我们操心,哪里屋子漏雨了要赶紧修补,这个月的用度紧了要想办法腾挪,老爷夫人吵架了要想法子调和,少爷在外头惹了事儿,要掏银子卖平安……一切的目的都是把日子凑合过下去,能撑上几年,交给下一位管家,就功成身退,便可俯仰无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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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便听高拱揶揄笑道:“老夫终于明白该怎么当首辅了,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呗。”
李春芳老脸一红,强自分辩道:“那不可耻,和尚的职责不就是撞钟吗?最可怜的是,钟都破了,你欲撞而不得,到时候连和尚都当不成!”
“好,那老夫请问元翁,我们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钟就不会破了吗?”高拱把脸一沉,道:“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何况那么大的钟杵,那么破的钟。”
“这……小心敲,多修补,总能多敲它几年。”李春芳憋了一会儿,方勉强答道:“将来等钟实在破得实在没法敲,香客们就愿意捐钱重铸一口新钟了。”
“更可能金瓯破,庙关张,和尚死光光。”高拱冷哼一声道:“至于香客们,换一家庙烧香就是,没必要陪着庙一起死。”
李春芳心说,和尚也可以换个庙撞钟的,但那就太不像话了,实在不是他的身份该说出口的。沉默片刻,便幽幽一叹道:“一代人管一代人的事儿,钟还能敲下去,我们敲着就是。”
大家不是一路人,再费口舌也没意义了,高拱便点点头,换个话题道:“元翁此去,不知何时能再相见,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请一并示下吧。”
这就像后世干部退二线谈话,你这时候提要求,领导会尽量满足,过了这村,那就没这店儿了。
换言之,就是别扯些没用了,给你自己整点事儿实惠得了。
知道自己这份苦口婆心,没有起到预想的作用,李春芳略略失望的叹气道:“多谢高阁老关心,不过先考犬子都已经得了荫赠,我个人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顿一顿,他话锋一转道:“只是想替家乡父老,向阁老求个情。”
“请讲。”高拱点点头。
“前日听大司徒言,阁老有意今年将全部的漕粮海运,还请高抬贵手,给百万漕工和沿岸百姓留条活路啊。”李春芳离席,向高拱躬身拱手道。
第十三章 有人眼红了
高拱一听又有些不耐烦了,这李春芳还真是净给人添堵。
这回他不想再费口舌了,便朝张居正递个眼色,叔大便替他回答道:“元翁误会了。‘河海并举,漕运为本’的大原则始终不会变,我们从来没打算放弃过漕运。只是准备再加大一下海运的力度,从现在的两百万石,提高到四百万石。”
“漕运一年一共才四百万石!”李春芳有种被当二傻子耍的感觉,不由提高了声调。
“那是因为漕运一年只能运四百万石,如果河海并举,在不增加百姓负担的情况下,一年可运六百万石!”高拱针锋相对道:“多运两百万石过来,北方就将好过很多,朝廷能做的事也多了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今年桃花汛,黄河又决堤。洪水再次冲决王家口一带,自双沟而下,南北决口十余处,淤河八百余里,漕船漂覆百余艘,损失漕粮四万余石。”不谷接着叹口气道:
“去年秋才恢复的漕运,这下又断绝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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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这条狂暴的巨龙,显然不是那么容易驯服的,哪怕潘季驯多了水泥这样法宝,依然无法一战功成——其实最险要的高家堰一带,因为用了混凝土大堤,反而经受住了洪水的考验。
但水泥的产量有限,依然有漫长的土堤需要长达数年来进行置换。决堤的地方,正是还没来得及重修的土堤……
可朝野对黄河屡修屡决已经彻底失去了耐性,官员们把积蓄多年的怒火,全都倾斜到河道总理潘季驯身上。
高阁老也强硬的指责了潘季驯保运工作失误,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言辞激烈的要求他立即放弃目前的治黄方案,先不管黄河,全力开泇河保漕运。
之前说过,为解决京杭大运河经常因黄泛而断行的痼疾,朝中有三种方案——开胶莱河,开泇河,复黄河故道。
胶莱河方案已经在前年经过实地勘察,被毙掉了,所以眼下只剩两个。高拱就是开泇河的支持者,潘季驯则是后一种方案的坚定支持者。
高拱认为,现在黄河再度决堤,证明潘季驯的方法就是不行,所以还是得开泇河——就是由夏镇经台儿庄到邳州,修一段全长两百六十里的运河,这样可以使京杭大运河‘尽避黄河之险’,实现畅通。
所以他兴致勃勃的写信给潘季驯,希望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开始筹划开泇河工程,为自己的辉煌政绩,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潘季驯接到信,却拒不配合,直言河堤修的没问题,决堤是因为修的还不够而已。应当加大力度,继续抢修河堤,岂能半途而废?而且泇河所费巨大不说,一旦修成会导致朝廷彻底放弃黄河,任由其泛滥下去,那黄河沿岸的千万百姓怎么办?终会酿成巨祸的!
见他犯下大错还死不悔改,高阁老不禁大怒,便拟旨命潘季驯冠带闲住,由工部尚书朱衡全权负责泇河开凿事宜。
朱衡告诉高拱,他也赞同开掘泇河。但他几年前就测算过,此项工程少说要花费百万两白银,二十万民夫,耗时三年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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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完工之前,漕运就要彻底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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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便找来户部尚书葛守礼询问。
隆庆初年阁潮时,满朝倾拱,独户部尚书葛守礼不为所动。当时,户部的下属要仿效各部,联名弹劾高拱,但任凭两名侍郎徐养正和马自强怎么劝,葛守礼都依然不肯在奏疏上署名。
最后两人只好他的名字空着,递上了一道让人笑掉大牙的白头疏。高拱黯然下野后,知道自己必遭徐党打击的葛守礼,便也以奉养老母乞归。高拱复出后,马上踢走了户部尚书马森,把他又原官起复。
有这层关系在,高拱自然将其引为心腹。葛守礼说话也就没什么好忌讳的了,他告诉高拱,首先户部没钱,要开泇河得想办法自筹。再者,漕运衙门停摆了一年,上上下下已经叫苦连天了,再让他们停运三年,非造反不可。
高拱当然知道事情难办。因为好办的事情,都已经让徐阶李春芳办完了,剩下的自然都是难啃的硬骨头。
他问葛守礼有没有什么办法,葛守礼却答非所问的告诉他,去年冬天,皇上没问太仓要钱。
高拱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宫里开销极大,原先靠皇庄皇店撑着,尚需每年从太仓拨付几十万两供上用。
他知道这几年李贵妃娘家,从长公主手里夺去了皇庄皇店的经营权。可惜武清伯李伟父子是一对就知道捞钱的草包,哪还能像从前那样,支撑宫中大部分用度?
“宫里是从哪里来的钱?”那日值房中,他低声问葛守礼。
“皇家海运。”葛守礼告诉他,年前皇家海运分红,宫里得了整整八十万两,是往年太仓拨给内帑的两倍。
“这么多?”高拱倒吸口冷气。
“而宫里,只占了皇家海运一成的股份。”葛守礼也是难以置信,但皇家海运监事会中,有一名户部员外郎担任监事,代表朝廷监督漕粮海运。
说着他将一份皇家海运的年报,奉给高拱浏览。
年报简单易懂,只是列出了皇家海运的主要财务数据,股东情况,以及一些应向股东报告的重要事项,并不会像后世那样林林总总、事无巨细。
但哪怕管中窥豹,也让高拱不禁惊呆了。他没想到人家皇家海运每石粮食只收四斗运费,其中还有一半是替漕运衙门代收的。居然能一年盈利八百万两之巨!
“这也太恐怖了吧?”高阁老惊呆了。全国一年解来的太仓银,也不过才四百万两……
当然,这不是说大明一年只有四百万两税收。而是因为太祖皇帝缺乏经济常识,用朴素的老农思维,为大明制定了愚蠢透顶、祸国殃民的财税制度——由于当时主要是以实物税收为主,老朱觉得把收上来的粮食布匹之类,从地方解送京师,然后再从京师向边关和各省卫所转运,实在是浪费。
不如由各地州县直接解往就近的卫所、王府、上级衙门等吃财政饭的单位,这样就可以大大节省运费,减轻百姓负担了。哇,朕真是天才啊!就这么定了,永为祖制,万世不易!
是以户部掌握的,只是供给京师和九边的税收,不到全国财政收入的12%。地方上不用‘跑部钱进’,自然就不鸟朝廷。朝廷穷的叮当响,自然放屁也不响……
高拱虽然不懂什么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他十分清楚,朝廷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他心里猫抓猫挠似的问道:“他们是怎么赚到这么多钱?”
“这上面写的很清楚。”葛守礼指着那份年报道:“一是自营的海运贸易,这一块占了七成。二是为商人们运货的运费收入,这一块占了三成。”
“嘶,真赚钱啊……”高拱倒吸口冷气,又不解问道:“之前漕运为什么不赚钱?”
“谁说漕运不赚钱?只是都落在漕运集团的囊中了。”葛守礼冷笑道:“他们每年运四百万石漕粮,要另收一千多万石的耗羡运费。这里头能贪多少?再者,朝廷体恤漕丁艰难,规定他们返程时可以携带货物,不必课税,作为补贴。按规制,一艘漕船四百料,但漕丁们私加改扩,每艘船都能装载千料。这多出来的六百料,都是用来自己运货的,这又是多少收入?”
“不过,漕运绝对赚不过海运是一定的。”葛守礼话锋一转,又道:“漕船始终行在内河上,一路关卡太多,层层剥皮太多。拉纤操船的漕丁也太多,这块开销确实巨大。再者,漕运太慢,时间太长,能运的东西始终有限,腐烂损耗也巨大。三者,海运还能销往海外,这块利润才是大头啊!”
“你的意思是?”高拱拢着胡须,皱眉问道。
“把漕运全都改成海运。”便听葛守礼沉声道:“皇家海运已经搞了两年,各方面套路都很成熟了。我们照方抓药就是了——先以运漕粮的名义,把船队搞起来。然后兼营货运,最后也贩向海外!咱们要求也不多,一年四百万两总可以赚的到吧?”
“唔,我看可以搞!”高拱缓缓点头,喉头微微抖动,似乎咽了口水。大明如今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没钱!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贫穷限制了高阁老手脚,让他很多事情都想做做不成。
要是能把太仓岁入翻一番,那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唯一的问题是,这钱,要入太仓。”葛守礼最后强调道:“要是忙活半天,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我是绝对不会得罪海运集团那些人的。”
说着他打了个寒噤道:“真要干,你还得让锦衣卫日夜保护我,不然我怕死于非命。”
高拱没听他后一句,之前的话就让他犯了难。钱要入太仓,那船队就必须由户部来经营,漕运衙门上上下下几十万人喝西北风去?
怎么可能答应呢?
但葛守礼说的也没错,要是还交给漕运衙门办理的话,太仓的收入势必锐减,那就成了给漕运衙门做嫁衣。别说葛守礼,高拱也不愿意为那帮南京勋贵,去捅皇家海运的马蜂窝。
ps.惯性强大啊,还是这个点才写完。明天争取24点前完工……
第十四章 无为教
李府宴会厅中,李茂才悄然给父亲和两位贵客换了茶。
烛光摇曳,灯火暧昧,气氛难称融洽。
张居正的解释,并不能让李春芳满意。他又不是三岁孩子,怎会不知一旦海运成了主力,运河的地位就会全面弱化,继而整个漕运集团都会被边缘化的。那距离运河淤塞、沿岸城市衰落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李春芳老家兴化县虽隶属扬州府,在地理上却距离淮安更近,经济上的联系也更密切。虽然他兄弟已经成为扬州八大总盐商之一,还有江南集团的原始股,可谓捧上了金饭碗。但谁也不愿意自己当国时,看着家乡衰落,这样回去怎么跟父老乡亲交代?
而且,他也不是单纯出于私心……
李春芳整理下思绪,沉声道:“老夫也不是危言耸听,之前漕粮海运,漕丁们就已经沸反盈天了,据说南京勋贵们还动了劫持赵公子的念头,只是被他将计就计,狠狠栽赃了他们一把。逼着他们让子弟到苏州投案,然后发配西山岛服劳役。他手里有了这帮人质,漕运集团才投鼠忌器,不敢再造次。”
甘草国老的消息也是很灵通的。这些事儿,连高拱张居正都不知道。
“是吗?”高拱微微皱眉,心说就知道那小子不是善类。
张居正面上的怒气一闪而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恼火的事。
“但一个皇家海运,已经是他们的忍耐极限了。现在又要再来个户部海运,还让他们活吗?”说着他看一眼两人,压低声音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他们还是几十万精壮的汉子!”
“元翁的担心有道理,不过老夫已经跟葛老商量过了。”高拱知道,李春芳此刻代表的是漕运集团,必须要谨慎答复,以免横生后患。
“未来的海运,可以由户部和漕运衙门联办。由清江造船厂来造海船,然后漕丁转水手,这样问题不就都解决了吗?”高拱看看张居正,笑道:“回头你再出面,让你那贤婿给我们指导一下,再分我们点生意做做。皇家海运虽然挂着皇家的名头,但说白了,还是民间的商团。海运这种事,怎么能让民间垄断呢?官民相济才是正途嘛。他们应该多帮助帮助我们,我们代表的是朝廷嘛。”
“呵呵……”张居正笑着点点头,含糊的应一声。
“到时候,咱们的起运点,还放在淮安,这下元翁对父老乡亲,也算有交代了吧?”高拱压住满心的不耐烦,又对李春芳道。
“玄翁考虑的很周全了,老夫铭感五内啊。”李春芳感动点点头,却又低声问道:“不过还想多嘴问一句,这海运船队准备多大的规模?”
“船得慢慢造,日后怎么也得有个千料海船四百条吧?”高拱答道。
“听闻海船不用拉纤,甚至桨橹,全靠风帆,所以需要的水手很少。四百条千料船,最多也就需要八千到一万人吧?”李春芳面现忧虑之色道:“几十万漕丁只用一万人可不行,会出大乱子的。”
“又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高拱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道:“朝廷早该放下这么个大包袱了。不过不会贸然裁撤他们的,养着他们吃几年闲饭,再慢慢给他们寻出路就是了。”
“玄翁把问题想简单了。”李春芳却断然摇头,神神秘秘的问道:“两位阁老可知道罗教?”
“听说过,又叫无为教嘛。”高拱点点头道:“听说是个叫罗清的山东人,在嘉靖初年所创,这几十年发展很迅速,以运河水手为基础,结社信徒众多。”
大明民间教门可谓层出不穷,蔚为壮观,什么白莲、闻香、无为、大乘、弥勒之类……成气候的就有几十家,是底层百姓对抗官府和士绅剥削的主要依托。
“那二位知道罗教为何发展的那么快吗?”李春芳又问道。
“听说运河漕丁和沿岸百姓基本上都信无为教,他们以漕运水手宿脚之地为堂口,组织严密,教义十分简单——据说他们不立文字、不拜偶像,只要虚净无为,虔诚信仰,死后就可以回归‘真空家乡’的‘无生父母’。”张居正便答道:
“而且据说拉人信教还有功德,所以漕船开到哪里,水手们就自发的宣传到哪里,因此短短几十年,无为教已经成为信众百万的大教门了,据说不少士大夫也成了他们的‘老官’。”
‘老官’是罗教信徒之间的尊称,张居正连这个都知道,显然博闻强记更胜于高拱。
“二位真是无所不知啊。”李春芳不禁感慨一句,与这两人同在内阁,实在太悲哀了。若是放在几十年前,自己这个首辅其实也不算差。但碰上这夺目耀眼的两位,就显得自己平庸了。
“罗教发展的那么快,还有一个根本原因,就是漕丁太苦了。”李春芳又话锋一转道:“漕船几乎是他们一路拉纤到北京的,劳动强度大不说,还要被漕运衙门和总兵府层层盘剥,沿途水关闸坝也要雁过拔毛,辛辛苦苦一年仅能果腹。要是不慎翻了船,还得自己赔,赔不上,就要打板子坐牢,十分苦闷,看不到希望。”
“而罗教的出现,不仅给了他们心灵的寄托,还让他们有了和官府对抗的组织,这才能稍稍喘口气。所以漕丁们也愈加虔诚,罗教也就愈加强大。就连漕运总兵府,也不敢跟他们硬来的。”李春芳轻叹一声道:
“罗教的根基在运河与漕丁,不论从哪个角度出发,他们都会激烈反对漕运衙门改海运的。”说着他斩钉截铁道:“老夫敢把话放在这儿,漕运衙门改海运之时,就是运河沿岸大乱之日,玄翁不可不慎啊!”
高拱当然能听懂李春芳的意思,对罗教来说,运河维持现状完全没问题,甚至漕丁们的状况越差,他们就越壮大。所以无论从维系自己的权威出发,还是出于消灭漕丁内部矛盾的目的,他们都会激烈反对漕丁出海的。
“运河里翻不起大风浪的,把篱笆扎牢了,还怕邪教造反不成?那些南京勋贵要是连自己的手下都摆不平,老夫正好另起炉灶,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高拱虽然心中警觉,嘴上却满不在乎道:“要都武大郎打猎——前怕狼后怕虎,那什么也不用做了。”
“唉,好吧。反正该说不该说的,老夫都说了,玄翁。”李春芳点点头,不复多言。
~~
尔后,三位宰相便默契的不再说正事儿。开始追忆起当年在翰林院时,诗酒唱和,指点天下,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九点的钟声敲响,高拱便和张居正最后敬李春芳一杯酒,祝元翁一路顺风,晚年快乐,然后便告辞而去了。
李春芳在李茂才的搀扶下,将两位大学士送出门去,是时残月如勾,醉东风。
不管怎么样,他把自己要表达的意思都说完就够了。至于高拱听不听,就不关他的事了。
看着两人的轿子离去后良久,李春芳才怅然若失的叹息一声,万人之上的首辅生涯,这就彻底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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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观高拱和张居正今日的表现,就知道自己绝无再起复的希望了……大明朝肯定要让这两位搅得天翻地覆了,就是皇上真要请自己出山,李春芳也决计不敢再趟这浑水了。
断了念想也好,回家可以安心的享受人生了。
想到这儿,他问一旁的李茂才道:“你是跟我回去,还是留下来?”
“儿子回书院,师父吩咐的《古代经济史》,我还没整理完呢。”李茂才理所当然。
其实要不是父亲致仕,他是决计不会回这个‘腐朽恶臭’的家的。
“哦,《古代经济史》是什么?”李春芳倒是很开明,没非让他跟自己回去读书。再说哪还有比香山书院更好的读书的地方?
“就是从浩若烟海的史料中,整理出历朝历代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化;赋税和徭役的轻重;百姓的负担和收入,以及生活状况。还要对各朝的工商业动态加以深入考察,以窥各朝社会经济发展之全貌。”
李茂才不由骄傲道:“师父说日后书院要开一门经济学的必修课,到时候就由我来代师授课。”
“这个有点儿意思啊。”李春芳虽然似懂非懂,还是眼前一亮道:“越是处理国事久了,就越清楚道德文章于经国济民无用,确有必要好好学学这方面的知识。”
说着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跟着你师父好好学,好好干,将来未必会比为父差。”
“那当然了。”李茂才骄傲的昂起头。旋即才想到,自己爹已经当到内阁首辅了……想不比他差,还是挺难的。
“你今晚就回去吧。”李春芳硬下心肠道。
“啊?儿子明日还要送父亲呢。”李茂才不解道。
“你明早再回来就是了。”李春芳压低声音道:“把今晚你听来的,原原本本告诉你师父,算是为父给他赔不是了。”
“是,父亲。”李茂才这才明白,原来父亲是让自己去报信的。
第十五章 三十六计
赵昊是被李茂才从睡梦中叫醒的。
“如果不是天要塌下来了,你就死定了。”赵公子穿着趿鞋、披着锦袍出来,面上犹带怒气。
“呃……是,师父。”李茂才畏惧的点点头,赶紧把今晚在家里的所见所闻,原原本讲给赵昊,末了还不忘强调一句道:“是我爹让徒儿赶紧来禀报师父的。”
“唔。”赵昊听完已是睡意全无,背着手在书房中踱起步来。
李春芳要通过他儿子传达给自己三个信息,一是高拱要大刀阔斧推行改革了。二是他要抢皇家海运的饭碗了。三是他对漕运改海运,持悲观态度。
第一个消息自不消提,高拱改革是张居正改革的前奏,自己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第二个消息就他喵的离谱了。因为它偏离了历史的轨迹——在原本的历史中,因为黄河决堤,漕运不通,隆庆五年确实有山东巡抚王宗沐,奏请试行漕粮海运。
此言一出举朝哗然,但高拱却知道海运可行。他展示了高超的政治手腕,先将王宗沐调去担任漕运总督,压制漕运衙门的反对声。然后将王宗沐的副手,山东左布政使梁梦龙,提升为山东巡抚,由其试行漕粮海运。
后来海运试运成功,梁梦龙开始踌躇满志的制定计划,准备大干一场,谁知高拱突然倒台。张居正上来后,漕运集团趁机攻击海运,到了万历二年就彻底罢停了此事。
如果说,在原本的历史中,梁梦龙办海运只是掀起一躲浪花,转眼就消失无踪的话。那现在高拱和葛守礼亲自出手,无异于会掀起惊涛骇浪。
但这也怨不得别人,因为始作俑者就是他赵昊。
皇家海运就像闯进屋子里的大象,别人能视而不见吗?穷疯了的朝廷能不眼红吗?高胡子变身黑胡子也是很合理的吧?
唉,世界线终究彻底改变了,这道没了参考答案的难题,他还能云淡风轻的解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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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栅栏西山集团总部。
那座三层楼高的青铜花纹罩棚上,御笔亲题的鎏金大字,已经由‘皇家西山煤业’,改成了‘皇家西山集团’。其实赵公子只需请隆庆皇帝题最后两个字,把原先的抠下来一换就够了。
但为了能有理由多给皇帝送点银子,他还是大气的请嗡嗡全部重题了。
身穿黑色衣裤牛皮靴,头戴大沿帽,配着荆棘铁棍的门卫,目不斜视的立在黑色大理石台阶上,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与原先门庭若市的情形不同,那七彩玻璃门内外冷清了很多。
因为这里已经不进行股票交易了。
孙大午按照公子的指示,在街对面又盘下一处店面,开设了一家专门的‘北京证券交易所’。除了进行西山集团和卢沟桥公司股票债券交易之外,北交所还为其它优质商铺发行股票和债券,提供一条龙服务。
这三年多,西山集团的股价翻了几十上百倍。谁家不眼红,谁不想也发个股票圈一波钱?可买家也不傻,你随便印几张纸就说我这也是股票,谁信啊?
屡次碰壁之后,京城的大商人们终于明白过来,只有借助西山集团的名气,从‘北交所’发行的股票,有钱人才会买账。
但一只股票要经过层层的关卡,才能准许在北交所交易。
首先,为了保护投资者利益,北交所只接受优质股票上市融资——只有连续三年盈利的商号,以扩大再生产为目的融资,并愿意改制成公司,才有资格提请发行股票。
提出申请后,北交所会派出合规团队,来审查该公司的组织设置、规章制度是否正规合理,提供的账目是否真实,是否真的具有投资前景。甚至连主要股东和经理人都要进行背景调查,以防有隐藏风险,不能如实提供给公众。
合规团队发现问题,该公司必须立即做出整改,直到过关为止,拒绝整改则团队撤出,申请作废。仅这一步,就把绝大多数的商号挡在门外。因为这个年代,大部分人都无法理解公众公司的概念。
但哪个时代都有眼光超群、愿意遵守规则的人,是以也有那么几家公司坚持了下来。
待到通过审核后,待上市公司还要以发行价的七折,向北交所出售一成股份作为报酬。当然这也是北交所取信于股民,并在日后持续监督该公司的保证。
是以在买家看来,能被北交所写在水牌上,挂牌出售的股票,都是经过他们严格筛选,并以西山集团信用担保的,自然值得投资了。
目前北交所成立一年有余,已经又有三支股票挂牌交易——
一只是老西儿们的山西公司,他们对标西山煤业,已经在山西省内经营了四年,盈利持续攀升。而且最近还有封贡互市的超级利好,上市一年,股价已经翻了十倍。
一只是专营关外货物的‘辽东贸易’,随着海运开通,江南对辽东货物的需求一下子释放出来,让这家原名‘吉祥’的商号,利润一下暴涨了十倍。股价也跟着翻了五番。
还有一只股票,是京城老字号‘六必居酱园’。这家成立于嘉靖九年,制售‘开门七件事’中的六件。除了茶叶不卖外,柴、米、油、盐、酱、醋六样生活必需品都卖,所以叫‘六必居’。
嘉靖末年,大学士严嵩曾为六必居题写了匾额,自此六必居名声大振,严重的供不应求。老板赵家兄弟雄心勃勃,想要把六必居的酱菜、酱油,卖到全国各地去,便也来上市融资了。
他们虽然规模不大,但胜在经营稳健,分红稳定,上市不久,股价就也翻了一番。
这三家公司成功发行股票,极大的刺激了京城的商业活力,让商人们好像一下有了追求一般,都开始琢磨着,如何能通过北交所的审核,也上市圈个钱……哦不,融个资。
如今排队等待审核的公司,已经超过五十家之多。假以时日,交易所的股票,肯定会超过十只、二十只股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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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集团三楼董事会议厅中,赵公子隔着落地玻璃窗,看着熙熙攘攘的北交所定定出神。
他身后,西山集团那群董事们,已经因为李茂芳传来的消息怒火冲天了!
“日他娘的,姓高的太不地道了!”英国公愤怒的拍着桌子吼道:“要不是咱们他能复出吗?要不是咱们,年前他过得了廷议吗?真是狗脸不长毛——翻脸不认人啊!”
“他妈的,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帮他出山!”朱时懋也向左歪着脖子气愤道。
“瞎说什么?他不出山,咱们的海运也搞不成啊。”定国公不敢看他,唯恐自己也跟着歪了脖子。
“这才搞了一年多不到两年,他就坐不住了?”鸡公公也气得直打鸣!
“弄死姓高的,一了百了!”冯公公阴测测说道:“这事儿咱家来办,保准神不知鬼不觉。”
“拉倒吧你。”定国公徐文璧白他一眼道:“他马上就是首辅了,在皇上心里更是比所有人都重要。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肯定会彻查到底的。到时候别说你不用活了,西山集团也得陪葬。”
“咱家跟他同归于尽!”冯保咬牙切齿,脸色铁青铁青。他倒不是为了这点事儿,实在是被高拱欺负的太惨了。
“好了好了。”赵公子无奈回头,安抚住暴走边缘的一众董事监事道:“把这事儿告诉你们,只是让你们心里有个数,不是让你们喊打喊杀的。”
“公子可有何良策?”众董事巴望着无所不能的赵公子。
“我昨晚想了一宿。”赵昊指着自己的黑眼圈道:“最后就是一句话,让子弹飞一会儿。”
“怎么讲?”众人哪能听懂这等黑话。
“不要急着出手,耐心等待机会。”赵昊解释道:“我们搞海运,前前后后还准备了一年多。官府办事的效率,诸位比我清楚,他们现在一没海船二没水手,说搞就能搞起来吗?而且朝廷办事,要先定机构,选主官,组班子,然后经费从哪来?水手挂靠哪里?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分赃。我看年底前,能把这些事都理清楚,就算高阁老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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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是。”一众董事监事闻言心下大定道:“那可是个跟六部平级的大衙门,哪能说定就定下来?”
“这一年里,对百万漕工和运河沿岸的百姓来说,可难熬的紧啊。保不齐再出点儿什么乱子,事情又要耽搁下去了。”赵昊状若随意的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时间还有的是,可不是让你们去煽风点火搞乱子啊。”
“明白明白。”众人忙嬉笑着点头,纷纷道:“我们都是什么身份?奉公守法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干那种事儿。不能,不能。”
“总之,先静观其变吧。”赵昊笑笑,跳过这个话题道:“等高阁老先把这些问题都搞定,咱们再说斗法不迟。”
说着他剑眉一挑,冷声道:“诸位放心,海运这碗饭,我们不给吃,谁也吃不着!”
“好!公子说得好!”董事们纷纷起立鼓掌,感觉彻底有了主心骨。“我们都听你的,让我们怎么干就怎么干!”
“只是公子,”鸡公公却有些担心问道:“万一高胡子让咱们帮忙组建船队,训练水手怎么办?”
“对,我看他那不要脸的劲儿,能干出这种事儿来!”众人纷纷点头道:“他不是说了吗,他代表朝廷,我们有义务帮助他。要是一口回绝,他肯定会发飙的!”
“你们往我和干娘身上推就是了。”赵昊淡淡道:“我们两个不开口,你们不敢答应啊。就不信高胡子敢找我干娘晦气。”
“那公子呢?”众人心说,但他敢找你晦气啊。
“我明天就走,出海远航,你们谁也找不到我!”赵公子微微一笑道:“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ps.比昨天早了半个小时(还多了300字呢),明天继续加油,争取更早!
第十六章 高阁老痞幼诶
之前说过很多遍。大航海时代的海洋上,是不存在自由贸易的。
因为竞争对手的存在,会严重降低贸易利润,从而让用巨舰大炮来保护的航线,变得无利可图,甚至亏损严重。
荷兰东印度公司是怎么来的?就是因为海上马车夫之间的竞争太过激烈,他们在遥远的亚洲国家陆续建立了14家贸易公司。这些公司各自单独派遣舰队前往印度洋收购胡椒和香料,导致这些货物在亚洲的收购价格不断被抬高,在欧洲的售价反而严重下滑,结果所有公司都面临破产危机,荷兰千辛万苦建立起的东印度贸易航线,也即将要崩溃了。
14家贸易公司才在政治强人约翰·范·奥尔登巴内费尔特的撮合下组成了一家公司,来垄断与东方的贸易。
后来荷兰和英国为什么要死战一百五十年?就是因为英国又冒出一家东印度公司,也经营从远东到欧洲的远洋贸易。两家公司的竞争让远东贸易变得无利可图,协商合并不成,只能拼个你死我活了。
以史为鉴,赵公子坚定不移的认定,东方的海上贸易必须由自己一家公司垄断!不你是佛郎机人,日本人,还是闽粤海商……抑或是大明朝廷,谁想分一杯羹,只有先击败他不计成本打造的海警舰队再说。
在陆上唯唯诺诺,海上重拳出击,这就是赵公子为自己制定的大方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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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百官在积水潭依依不舍送别了李阁老。
看到插着‘阁老致仕’、‘元辅荣休’旗帜的官船,缓缓驶出了德胜门旁的水门,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高拱忽然心有所感的叹息一声道:“这未尝不是个好结局,也许将来,我们还不如他。”
“呵呵,不会的,以肃卿兄的圣眷,将来荣休时保准风光百倍……”张居正笑笑道。心里却也一阵毛骨悚然,因为近几十年来,内阁首辅罕有善终者。老师为了不重蹈前任覆辙,特意早几年致仕,没想到依然晚节不保。
也许正是意识到了这一行的高危,李春芳才会执意急流勇退?
这是这样一来,费尽心机当上首辅的意义何在?
他忽然自嘲的一笑,操这个心是不是太早了?接任首辅的是高拱,自己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呢……
“叔大,我们回去吧!”阳光和煦,春风吹拂,高拱心情大好。
他非但当上了首辅,而且昨日按惯例向皇帝请辞吏部尚书一职,并提议原官起复杨博回来重掌吏部。
隆庆的意思却是,吏部暂时还是由他管着,这样做事掣肘少一些。至于杨博嘛,病好了就回来,让他以吏部尚书衔管兵部就是。
这意味着高拱将破天荒的以内阁首辅兼任吏部尚书,权势甚至远超前朝的宰相,朝中再无任何人可以与他抗衡。没有人再有资格,当他平起平坐的盟友,唯有顺昌逆亡而已。
高拱虽然知道这样不妥——一是违反先例,肯定会引来非议;二是以杨博无敌的资历和能力,他去管兵部的话,张居正就没法再过问军事,只能管没那么重要的工部了……这无疑会削弱叔大弟的权柄,哪怕升任内阁次辅也无法弥补。
但高拱还是扭扭捏捏的答应了。非常人行非常事,非能以常理度之。自己要披荆斩棘、力行改革,权力当然越大越好。机会摆在面前,却瞻前顾后,不敢接受,与李春芳又有什么区别?
而且他现在只相信自己,此外谁都不相信,包括他的叔大弟……
之前冯保对陈洪出手又快又准,一击致命,让高拱就怀疑到叔大弟头上了。觉得他不老实,跟阉竖勾结,拆自己的台,打狗欺主!
这人啊就怕瞎联想,高拱又想到张四维的两封信爆出来时,自己好像一时懵在那儿,完全是被叔大弟……哦不,张居正那厮牵着鼻子走!难道一切都是那荆人借刀杀人,以剪除威胁他地位的竞争对手?
再联想到当初,张居正都敢朝自己老师背后捅刀子,高拱觉得他没理由会对自己手软。于是觉得很有必要,警告一下这个不老实的荆人!
其实张相公属实委屈,冯保搞陈洪,那是姓赵的小子在后头捣鬼,他是完全蒙在鼓里的。不过女婿是岳父半个儿,高拱的板子打在他腚上,也不算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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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尚不知自己已经被夺了权的张居正,也面带微笑的在百官恭送下,与高拱上了八抬大轿……当然是分乘两轿了。
盏茶功夫,轿子回宫,在文渊阁前落下。
张居正抢先下轿,走到高拱轿旁恭候。
高拱在沈应奎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轿子,伸个懒腰随口道:“对了叔大,老夫仔细想了想,上次说的事,还是先摊开了跟贵婿聊聊的好。他若是肯配合,自然善莫大焉了。”
说着他笑问张居正道:“你看约在哪里见面好,你家还是我家?”
“呃,还没来得及禀报肃卿兄……”张居正面现一抹苦涩的笑容道:“那杀材今早派人到我府上,说海上有事,着急离京,这会儿应该已经过通州了。”
“啊?”高拱吃惊的张大嘴道:“那他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没准儿,决计不会耽误婚期就是。”张居正硬着头皮道。
“他妈的,这是摆明了听到风声,躲出去不见我啊!”高拱狠狠一跺脚,发狠道:“赶紧把那小子追回来!”
“这,不合适吧?”张居正不禁皱眉道,赵昊为什么躲出去?摆明了就是对海运衙门的事儿,非暴力不合作啊。把他追回来又能做什么呢,逼着他同意分享海上贸易?这是人干的事儿么?再说那小子是任他揉捏的软柿子吗?
要真是软柿子,高胡子早就把他捏出水来了,哪还用请他吃饭商量事儿?
“那既然太岳这么觉着,那就算了吧。”高拱的笑容渐渐转冷道:“只是这小子消息够灵通的,老夫前晚在李府吃酒时,才头一次提出朝廷也办海运,他今天一早就火烧屁股似的逃之夭夭,也不知道是哪位给他通风报信的。”
“这……”张居正听出他话里的火药味,赶忙猜测道:“那天李阁老的公子也在,他好像也是那小子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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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李公子不是你?”高拱斜睥着张居正,皮笑肉不笑道:“其实张阁老心疼女婿呢,提前跟他说一声,也无可厚非嘛。”
“下官分得清公事私事。”张居正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搞不清楚高拱今天这是吃炸药了还是春药。至于为这点儿小事儿,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吗?
“哈哈哈,开个玩笑而已,叔大,别那么认真嘛。”见他拉下脸来,高拱却大笑起来道:“那小子走了就走了吧,反正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年前他总得回来娶你姑娘吧,到时候再说就是。”
“下官还以为阁老真生气了呢。”张居正也勉强挤出一抹笑道。
“老夫哪能跟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一般见识?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可是叔大的金龟婿呀,老夫还不得另眼相待?”高拱笑着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道:“真羡慕你啊,叔大,有这么好女婿,还有一大帮儿子。”
说着他一阵长吁短叹道:“唉,老夫却一个儿子都没有,只有一个闺女还守了望门寡,真是悲剧啊……”
张居正闻言心下一软,不由有些同情的看着高拱,这六十多岁的老头了再大权在握又怎样,在这个时代没有儿子确实很悲惨。
他便安慰高拱道:“儿子多了也不好,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点儿俸禄都不够开销。”
谁知高拱忽然幽幽说道:“有那么有钱的女婿,你还怕养不活几个儿子?”
张居正登时像吃了苍蝇一样,彻底意识到,高拱根本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对自己和赵昊成见已深了。
八成觉得自己是那小子的保护伞吧!
一念至此,他忽然后背阵阵发凉——要是高拱把筱菁与那小子的婚事,看成是自己相中了赵昊,用闺女把他收为己用的话,问题可就大条了!
那样自己之前替赵昊说话,就会变成他跟西山集团,甚至江南集团穿一条裤子了。甚至张四维那笔烂账都会算到自己头上!
这下自己也就从人畜无害的叔大弟,就变成必须严加防范的野心家了,那往后的日子可就太难熬了。
这真是千古奇冤啊!不谷根本没想过要取而代之,只想跟和肃卿兄好好干一番事业啊!
他忙指天发誓,赌咒说自己是万般无奈才同意这门婚事的,对那小子绝无半分好感,也绝对不会要那小子一文钱!日后更不会对他假以辞色……
见张居正吓成这样,高拱开怀大笑道:“瞧你,又当真了吧?再这样,老夫日后都不敢开玩笑了。”
“是吗,我又会错意了吗?看来今天状态真不对头啊。”张居正讪讪一笑,掏出帕子擦擦汗道:“让肃卿兄见笑了。”
“快回去好好歇息吧。”高拱笑着点点头,在他看来,敲打张居正一番,让他逆来顺受也就够了。毕竟关公还得有赤兔骑……划掉改为,有周仓扛大刀嘛。
第十七章 老父母别走
昆山县城,如今跟苏州城一样,也是千家万户机杼声。
在赵二爷的大力支持下,江南银行和江南纺织的大力扶植下,这几年县里新开了两百多家纺织业工场……除了织造丝绸,还有结综掏泛、捶丝掉经、牵经接头、挑花上花等众多上下游行业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昆山西邻苏州城,东倚嘉定府,北靠太仓常熟,南接松江府,正位于苏松一带的心脏部位。而有吴淞江和娄江贯穿全境,河网纵横交错与各州县相连,交通运输极为便利。当赵二爷修起了赵公堤,解决了困扰昆山的百年水患,又控制住血吸虫病后,摆脱痼疾的昆山县,终于可以兑现它雄厚的潜力了。
为了鼓励本县工商业发展,赵二爷严禁胥吏地痞骚扰商户,并立碑保证除了朝廷的工商税收外,县里绝不多收一文一钱!还严禁本地人欺负外地人,更不许胥吏骚扰流民,以吸引外来人口前来做工。
江南银行还积极给织户发放低息贷款,除了为购买生丝提供周转外,更加鼓励织户购买更多的织机、扩大生产规模。
江南纺织则非但与织户签订包销合同,还为他们提供经营指导——主要是按照赵公子在高管班传授的科学管理方法,来进行生产标准化、计件工资制、职能工长制等全方位的管理改革。
这种改革对丝织业这种生产高度技术化、专业化的行业,效果尤其突出。它可以把织工们多年积累的经验知识,和传统的技巧归纳整理并结合起来,进行分析比较,从中找出具有共性和规律性的东西。
简单说,就是用科学代替经验,将工具标准化、操作标准化、劳动动作标准化、劳动环境标准化。因为只有实施标准化,才能使织工采用更有效的工作方法,从而提高劳动生产率,并可以对其工作成绩进行公正合理的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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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对这种繁琐的条条框框,没什么文化的织户们自然是满心拒绝的。只是江南纺织将科学管理作为包产包销的硬性条件,江南银行也表示,一年内不完成科学管理改革的织户,将停止发放贷款。他们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在辅导员的指导下,学习如何把传统生产经验收集记录、编成表格,然后将它们概括为规律和守则,然后在全厂实行。
结果几个月后,那些管理改革彻底的工场中,面貌便焕然一新了。不仅每个工人的产量大大增加,生产质量也大为提高。非但织工得到了更高的收入,生产和改进技术的积极性也大大提高。
当然,得到最大好处的是拥有生产资料的织户……哦对,现在叫工厂主们,他们发现每台织机带来的收入直接翻倍。尽管让织工们每八天歇一天,工钱还要多开一倍,但他们却也多赚了一倍的利润!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何况是赚钱的榜样。见识了科学管理的威力后,今年全县的纺纱厂、织布厂、丝织厂、印染厂、提花厂……全都一股脑效仿开了。虽然没有专业的指导,大都照猫画虎,但多多少少都有些效果,至少劳资关系没那么紧张了,工人们也有心情说说笑笑了。
原先老板看到工人们说笑上厕所,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会大声呵斥甚至拳打脚踢。现在工厂主们才不管这些呢,反正每天做完标准的任务量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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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县城南,酒坊桥西的一家拥有二十具织机的小丝绸厂中。
每架织机都有足足一丈长、七尺高,构造也十分复杂。在熟练织工的操纵下,无数根经线在机器间有节律的穿梭着,织出不同颜色的丝帛。
平日里,远远就能在外头听见,车间中咔咔的织机声。
但今日,车间内却一片安静,二十具织机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织工们放下手头的活计,愁云惨淡的聚在一起,议论着那件让他们人心惶惶的事情。
“东家,老父母真要走了吗?”织工们巴望着带来这个坏消息的工厂主。
“八成是真的了,街上都传开了。我连襟不是在昆开司干吗?听他们经理说上头已经开过会了,商量着怎么欢送老父母呢。”工厂主红着眼圈叹了口气道:“唉,我听了这事儿,是一宿没睡着啊。按说老父母高升是好事儿,可就是舍不得他走啊……”
“这不废话吗?老父母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怎么能让他走呢!”织工们登时就如丧考妣,沮丧万分。
尽管赵二爷命人瞒下了自己的任命,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老父母即将离任的消息,依然不胫而走。
乡绅们闻讯,赶紧千方百计打听,结果确有其事,差不多下月吏部的文移一到,老父母便要启程南下了。
乡绅们知道,马上全县就知道了。
这下昆山百姓彻底坐不住了,纷纷惶恐的丢下手头的活计,从各家纺纱厂、织布厂、丝织厂、印染厂、提花厂中涌上街头,聚拢到衙前街上。
看着栅门外乌压压的人群,随时要冲进衙门的架势。吓得小门子俞戌差点尿了裤子,赶紧要敲锣召唤衙役出来弹压。
“你眼瞎啊!”还是门房俞大爷沉着,一把夺过堂弟手中的棒槌,瞪他一眼道:“这不是来闹事儿的。没听见老百姓都喊着要见老父母吗?”
“那跟眼瞎有什么关系?”俞戌小声嘟囔道。
“就是瞎,没看到他们激动归激动,却没扔垃圾吗?”俞闷一副过来人的架势道:“也是,这二年垃圾不落地,街上已经见不着那些玩意儿。遥想当年,那苏松巡按林平芝,差点被昆山父老的菜帮子臭鸡蛋给活埋了。”
“还有这一段啊……”俞戌不禁惊叹,他来昆山太晚,见到的已经是屋舍俨然、道路整洁的样子了。
“俞大爷,老父母真要弃我们而去了吗?”这时,有街坊看到了俞戌,忙高声叫起来……大爷的‘爷’发二声,不是去声。
“啊,有吗?”俞闷哪敢胡说八道,打个哈哈道:“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门卫,哪知道大老爷的事情。”
“那还烦请老父母出来,跟我们说个清楚!”有年轻人高声道:“要是朝廷真要他走,我们就去苏州,去南京请愿,一定要把老父母留下!”
“对,我们不能没有老父母,日子这才好了几天啊,换个狗官上来,又要变回叫花昆山了!”百姓捶胸顿足,叫声直入云霄,也传到了衙门内。
“就是,我们只认老父母,谁敢来抢他的位子,就打断他的狗腿,把他撵出昆山去!”
赵守正跟何文尉几个,就在照壁后听着。
“下官也没那么差吧?”老何深受打击,眼泪都要下来了。
“人家说的是狗官,你急着往上凑干啥?”赵二爷笑骂一声。
“可是下官接大老爷的位子啊。”何文尉委屈巴巴道。
“矫情,人家未必知道是你。”赵守正白他一眼,正正衣冠,就要走出照壁。
“大人去哪儿啊?”三人赶紧拉住他。
“没听百姓在呼唤本官吗?我这就出去跟他们说个清楚。”赵守正理所当然道。
“万万不可啊。”熊夏生忙低声劝道:“百姓情绪太过激动,这时大老爷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除非大老爷表态说留下。”
“那怎么可能?!”何文尉着急道:“呃,我是说,大人来昆山本就是被贬,还能一直把他困在这儿不成?”
“嗯嗯。”白守礼眨眨眼,迟疑一下也跟着点头。其实他想说,大人留下也挺好的。大家还可以一起打麻将。反正对他来说,主簿县丞都没啥区别。
可对何文尉区别就大了去了,为了不得罪未来的大老爷,老白还是要象征性附和一下的。却也不能过于热情,以免给现在的大老爷留下不好的印象。
“嗯,那怎么办?”毫不意外,赵二爷没了章程。
“不如先由下官稳住他们,把他们劝回去。然后再召集保长甲长们,先做通那些人的工作,然后让那些人帮着安抚住市民。”熊夏生十分精明强干,不然赵昊也不会选他陪着老爹一同上任。
“说句实话大人别不高兴,市民之所以如此激动,其实主要是担心,这几年不太真实的好日子,会一朝化为泡影。只要对症下药,消除他们的恐惧,他们自然不会阻挡大人的前程。”
“说得好,下官也帮着一起去劝!”何文尉抖擞精神,也要为自己的尊严而战。“我跟他们保证,昆山绝不会偏离大老爷的规划,这下总没问题了吧?”
“去吧,不过你嘴太臭,还是少说两句的好。”赵二爷点点头,又不放心的嘱咐何文尉一句。
“呃,唉……”老何无奈的点点头,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可就是改不了,奈若何?
两人便转过影壁,来到县衙门口。熊夏生这个县公安局长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他一露面,人声马上就低了三分。
ps.抱歉,周末,俩魔星都在家,一会儿哭,一会儿吵,到这会儿才写完……
第十八章 皇权不下县,赵二爷能下
熊夏生处理紧急状况,还是很有一套的。他告诉衙门外聚集的百姓,关于大老爷的去向,他们目前还没接到任何公文。大老爷眼下也不在衙门,他上苏州去见知府大人。过几天回来应该就有消息了,到时候一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
然后熊典史话锋一转,黑着脸训斥市民太冲动。这样盲目聚集,万一让坏人一煽动,闹出乱子来。到时候巡按御史参一本,大老爷免不了被革职查办,大家哭都没地儿哭去。
何文尉也从旁拍着胸脯保证,昆山的大好局面绝对不会受影响,要是真来个狗官,他带着大家把他轰走!
这番话起了决定性作用,百姓们轰然叫好,说冲着二老爷这份担当,他们也不能给县里添乱,还是回去等信儿吧,这才陆续散了。
影壁后,见风波终于平息下来,白守礼擦擦汗,不禁赞叹道:“何大人够狠的,这番话说出口,日后相当狗……官都不行了。”
“当狗官有什么好?”赵二爷瞥他一眼道:“是本官给的还不够多吗?”
“大老爷说的是。”白守礼讪讪道:“在咱们昆山县,当好官比贪官赚得还多,谁愿意当狗官啊?”
“你都能这么想,那本官就放心了。”赵二爷欣慰的笑了。
“谢大老爷夸奖……”白守礼差点没噎死,心说在赵大人心里,自己有那么不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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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何文尉三人便积极召集县里的里甲老人们连夜开会,向他们道出了实情。
赵公子……哦不,赵二爷治昆三年,最关键的一招就是借修堤治虫,让名存实亡的里甲老人制,重新焕发了生机。
所谓里甲老人制,是太祖皇帝在前朝基础上建立的基层组织体系,简单说来就是将每110户编为一里,由丁粮最多的10户担任里长,以十年为一周期,轮流应役。其余100户则称甲首,也就是甲长。
每年一名里长,率领10名甲首应当官府下派的差役,并负责管摄一里之事。
此外,各里还设有里老人之职。每里推举一到十名德高望重、年过五十的老人,负责教化、劝农、监督,以及对民间轻微案件的审理。
里长、甲长、老人,就是大明治理基层的抓手了。
不过二百年下来,随着土地兼并、自耕农沦为佃户,甚至完全脱离土地谋生,这套制度早已形同虚设……早就里长找不到甲长,甲长找不到乡民,里老人更不存在了。
赵昊借着发放赈灾物资、组织修堤工作的大好机会,重建了这一基层组织体系。并将其改进为十户一甲,十甲一里,十里一保。而且不再强制指定里长甲长,改由愿意担任者毛遂自荐,乡民们投票做出选择。选中者三年一届,三年后再行改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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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当时,这些里长甲长掌握着赈灾物资的发放,修堤任务的分配,权力着实不小,是以有的是好事者踊跃报名参选。
而且从前年开始,县里开始给里长甲长发放一两一月的薪水,年终根据考评结果还有奖金。据说去岁年底,考评前几名的里长甲长,都拿到了上百两银子的赏金呢。没办法,谁让县里实在是太有钱了呢,赵二爷变着法子都花不光怎么办?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里长甲长们一个个自然干劲十足,不想让自己负责的里甲排名落后。
至于保长,则由县衙直接任命吏员兼任。保长们按照县里的统一部署,领导协调各里甲的工作,以避免乡绅势力过于膨胀。
此外,他还命每甲推举一名德高望重的老人,每保组成一个百人团,负责监督保长里长甲长,并对里甲中日常的民事诉讼进行裁定。
这并非什么创新,而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凡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不许辄便告官,务要经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若不经由者,先将告人杖断六十,仍发回里甲老人理断’。
赵公子只是将这一条扩大并细化,他规定里甲诉讼应由保长主持,从百人团中选择无利害关系的里甲老人二十名以上,听取诉讼双方控辩后,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合议裁判。但诉讼双方都可以向县衙对百人团的控辩结果提出异议。
里甲老人虽然没有固定的薪水,但三节两寿县里都有丰厚的贺礼。还佩戴着专门的胸章,走到哪里都十分受人尊敬,极大的满足了老人家们的虚荣心,因此也都无比认真负责。
赵公子在徐渭和吴承恩的帮助下,通过对旧有‘里甲老人制’的改造,建立起一套充满活力的基层政权,完美的填补了‘皇权不下县’的空白。以赵二爷名义下达的各项政令,这才得以不折不扣贯彻执行到每村每户,而不会流于一纸空文。
昆山县能‘半年一小变,三年大变样’,绝对离不开这蝎子拉屎独一份的强大基层控制力。
但这绝不能说,赵公子由此解决了‘皇权不下县’这一千古难题。因为昆山县的基层改革是很难复制的。
首先,苏松一带的宗族势力相对薄弱,不像是闽粤浙南徽州一带那么顽固。在江南乡绅与农民之间,主要是地主和佃户的关系,没有宗族关系那样强的凝聚力,所以比较容易打散重组。
其次,要有赵二爷这样对昆山县有再造之恩的知县来推动此事,那些吴中‘刁民’才会乖乖听从摆布。其实赵二爷也是借着抗洪修堤的客观需要,才能完成的里甲组织重构这一艰巨任务的。
再者,县里得超级有钱才行。这世上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也许抗洪抢险、防治血吸虫时,那些里长甲长还能凭着造福桑梓的热情义务劳动。但天长日久,哪有那么多生死攸关的事情?一直白嫖的话,谁也没法坚持下去的。
不过有了昆山县这个范例,今年太仓州、常熟县、上海县、华亭县几个相邻周县也要照方抓药,重构里甲老人制了。赵公子对此持审慎乐观、绝不干涉的态度。他只是昆山知县的儿子,又不是邻县知县们的儿子,怎么好对人家县的权力结构指手画脚?
越界是很讨人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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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那些里长甲长还有里甲老人们,听说传闻是真的,老父母已经确定要调任了,登时也炸了锅。
他们才是与赵二爷有直接利益关系的一群人啊!这才刚干出滋味,盘算着如何再连任一届呢,怎么赵二爷这就要走了?
“那百人团还作数吗?”
“保长甲长还发工资吗?”
“年底的奖金不会泡汤了吧?!”
会堂中登时炸了锅一般,人心惶惶,疑问四起。
直到白守礼宣布,将由何县丞接任本县知县;何文尉又指天发誓,保证绝对不改先帝……哦不,是不改赵二爷之成法。无论是百人团还是里甲老人的选举和待遇,统统都不会变。就算要变,也只会变得更好!众人这才渐渐平复下来。
‘果然这世上的忠诚,都源于自身利益啊……’躲在幕后的赵二爷,观之不禁想到儿子说过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呀。透彻,优秀!
然后,何文尉三人又苦口婆心的劝说众人一番,让里长甲长们勉强接受了‘何氏代赵’的惨淡事实。又命令他们回去后,分头安抚自己里甲中人,让老百姓千万不要有过激的举动。
总之绝对不能出乱了,谁的里甲出了乱子就撤掉谁,绝不留情!
打完巴掌,何文尉又给个甜枣说,保持班子交接时的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只要平平稳稳渡过,今年的年终奖就翻倍!
‘这个老抠,一看就没经验……’送二爷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一码归一码,特事要特办,送钱要及时,出手要大方,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要是换了他,绝对不会让这些人空手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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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无论如何,昆山县强大的基层控制力这次还是发挥了作用,在里长甲长和老人们软硬兼施的开解下,县里百姓终于稳定住情绪,不情不愿的接受了老父母即将离去的事实。
所以愁云惨淡是免不了的。浓浓的离愁别绪在县城中挥之不去,市民们一提起老父母就忍不住泪如泉涌,甚至有那多愁善感的,连‘走’字都看不得,睹字思人啊!
转眼到了四月初一,衙门放告的日子,也是赵二爷最后一次在昆山县坐台……哦不,坐堂了。
这天他穿戴整齐,早早就来到大堂上坐定,看着眼前熟悉的一砖一瓦,心中感慨万千。
时间过的真快啊,转眼三年了,自己从一个什么都不懂,被当铺老板当猴耍的书呆子,变成了万民敬仰、公正无私的一县正堂,这人生的际遇,真是让人难以预料啊。
他光顾着感慨,连什么时候第一对原告被告被带上堂都不知道。
“咳咳。”立在他身后的吴先生只好提醒他。
“哦,问案问案。”赵二爷这才回过神来,对跪在堂下的原告熟练道:“堂下所跪何人,有何冤情上告?”
第十九章 悄悄的我走了
“回老父母,小人没有冤情,也不告任何人。”谁知那原告却大声道。
“那他是……”赵守正奇怪的指着被告道:“来看耍猴儿的吗?”
“我俩不是为了告状,就是想见老父母一面,给老父母磕个头,道声谢!”两人说完,趴在地上给赵二爷使劲磕起头来。“老父母辛苦了!”
“胡闹,告假状是要打板子的!”吴承恩呵斥道。
“打就打吧,能当面跟老父母道个别,打几板子也值!”两人说着,各从怀里掏出一个包着油纸的纸盒道:“哦对,还有点自己做的袜底酥,别给打碎了,先请老父母收下吧。”
“这玩意儿能放好久,老父母可以路上吃。”
赵二爷眼圈一下就红了,哪还舍得打板子?让人收下两人的礼物,亲自抱拳道声谢,便让他们下去了。
待那两人一步三回头的下去,衙役便又带上一对原告被告。
看到两人目光热切的望着自己,赵二爷先问道:“你们打官司也是借口吗?”
“不是,我们来看老父母是真,有官司要打也是真。”两人便异口同声答道:
“不过老父母都要走了,我们还能不让您老省心?您怎么判我们就怎么着,绝对没二话。”
“不判也行,我们回头再来……”
“那可不行,影响县里的结案率。”赵二爷心中一阵暖意涌动,低头飞快看了原告呈上的状子。他这一年多来,一直被迫坚持亲自问案断案,如今已是个中老手了,很快就权衡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判决来。
两人果然没二话,痛快在判决书上按了手印,又给赵二爷磕了三个响头,奉上临别赠礼,这才洒泪而去了……
结果一整天,县衙大堂就像开送别会似的。几乎所有原告被告都暂时放下恩怨,含泪向赵二爷问安道别,给他磕头送礼。
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官司什么时候打都成,可这么近距离拜老父母的机会,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两者孰轻孰重?至少昆山百姓心里的天平,都是倾向后者的。
结果等回到签押房时,多愁善感的赵二爷两眼都哭成了桃子。
“这是咋了,让谁打了?”徐渭从一份花名册上抬起头来。
“别瞎说,东翁这是感动的流泪。”吴承恩感慨万千,显然想起自己当年道:“老百姓真是太可爱了,不过东翁也值得他们这样对待。”
“别说了,不然我又忍不住想哭了……”赵守正拿起帕子擦擦泪道:“这辈子还没这么多人喜欢过本官呢。”
“这才哪到哪?”徐渭不无揶揄的笑道:“你要是喜欢,赶明儿离开的时候,让他们组织个全县送别,几十万人一起哭,那才叫个大场面!”
“千万不要,那太扰民,太刻意,太俗套了!本官不稀罕什么万民伞,什么功德碑,也不想让人家拦我的轿子、脱我的靴子。”赵二爷忙摆手道:“我看,咱们后天还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后门出衙门,悄悄离开县城,不惊动任何人吧。”
“遵命。”吴承恩应一声。
“好!这次本官要向臭小子证明,他爸爸已经可以独立了。没有他帮忙,我也一样能当个好官!”赵二爷振奋精神,捶胸给自己打气道。
吴承恩却置若罔闻,转头问徐渭道:“随东翁南下的名单出来了?”
“喏,都在这儿了。”徐渭便见那花名册丢到两人面前,啧啧有声的笑道:
“共计有玉峰书院师生五十人,其中进士四人,举人十人,生员三十六人;另有谙熟衙门政务的管事五十名,都是这些年培养出的,忠诚可靠之人。以及江南医院医护人员三十名;农学院师生五十人;保卫处护卫两百名;再加上管家仆役丫鬟,哦对,还有我们两个可怜的老人,正好凑了五百人,分两批出发。”
“好家伙。”吴承恩也倒吸口冷气道:“这阵仗,就是去当知府,也过头了吧?”
“何止,当年胡梅林上任浙直总督兼兼浙江巡抚时,也不过才带了四百人上任,那就已经煊赫一时,朝野侧目了。”徐渭嘿嘿笑道。
“确实太夸张了,我是去当同知的,哪需要那么多人?让知府大人怎么看我?”赵二爷也不禁有些惶恐道。
“嘿嘿,你当那边的同知也跟江南这么窝囊?告诉你吧,人家的同知专管海防,颁有关防,建有衙署,分有信地。管理钱粮、造船制械、调度指挥、监督将吏、纪功勘过、规划善后、弹压地方、征收洋税。知府算个弔,鸟都不鸟他!”徐渭怪笑一声道:“能有你这样的下属,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老老实实等着沾光就够了。”
“这厮话糙理不糙,大体就是这么回事儿。自嘉靖以来,闽粤海盗十分猖獗,朝廷不得已,在沿海各府设立海防厅,由同知出掌海防,所属府州沿海全境均属其信地范围。所以闽粤那边素有‘陆上大尹,海上二尹’的说法。”吴承恩也解释。
身为一名合格的幕僚,又摊上个甩手掌柜的东家,作家只能逼着自己无所不知了。
“这样啊,那是得多带点儿人。”赵二爷一听,还挺危险呢,顿时不嫌人多了。“不过,也不用让进士当幕僚的?”
“哦,那些举人进士是去潮州办学的,医护人员也是去建医院的,顺便帮帮忙而已。”吴承恩笑答道:“至于农学院的人去干啥,那就不好说了。”
“潮州府那破地方人多土地少,想跟昆山一样搞农场?门儿都没有。”画家一阵抓耳挠腮道:“那小子居然敢跟我卖关子,真是可恶!”
“我儿自有神机妙算,咱们等着瞧就是。”赵二爷却信心十足道:“既然他已经安排好了,那我们大可不必担心,轻轻松松南下就是了。”
“呃……”
作家忍不住暗暗摇头,画家却直接笑道:“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那不是以为臭小子不管我了吗?”赵守正摸了摸后脑勺,幸福的笑道:
“原来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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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二,第一批南下队伍,先行出发了。
初三一早,第二批南下队伍,从衙门正门出发,浩浩荡荡出朝阳门,在官船码头上船。
俞闷和他堂弟也在这一批人中。虽然俞戌很想留下来,看看能不能当个门政大爷,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家何知县看门要用自家人。
俞戌给堂哥背着包袱,恋恋不舍的看着自己战斗过的门房,俞闷却一点不留恋,直催促他赶紧跟上。
“哥,你就不留恋这?”俞戌无奈跟上,不解问道:“谁见了你都得叫大爷送红包,你这辈子还没这么威风过呢。”
“瞧你这点儿出息!”俞闷哼一声道:“哥哥我就这点儿格局?”
说着他远望南方,满怀憧憬道:“因为我知道在那里,有个更大的衙门在等着我去看门……”
“那有什么区别?”俞戌嘟囔道。
“怎么没区别?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俞闷说着一攥拳道:“哥哥我的志向,就是当天下第一门政!等老爷当上宰相,我也尝尝这七品官是什么滋味!”
俞戌心说,天下第一门政,那不应该是看宫门的太监么?据说阉人的‘阉’字,就是看宫门的太监的意思,老哥这志向真不吉利啊……
不过这话,他是万不敢说出口的。
与此同时,吴承恩果然如赵二爷吩咐的那样,安排他坐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后门出了县衙。
跟人声鼎沸、夹道相送的前门相比,后门就冷清多了。
赵二爷掀开轿帘,看着外头门可罗雀的街巷,不禁暗暗埋怨道,这老吴什么都好,就是太实在。我说要走后门你就真让我走后门啊?
我还说想纳几房美貌的小妾,也没见你照办啊!
“落轿!”赵二爷越想越不得劲儿,忍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敲了敲轿厢。
“落轿落轿。”随行的范大同赶紧吩咐一声,又掀开轿帘问道:“兄长有何吩咐?”
“我要……”赵二爷半晌憋出一句:“上茅房!”
觉得太不体面,便又补充道:“去视察一下!”
“哎哎,应该的应该的。”范大同赶紧打起轿帘,扶着赵二爷下轿道:“昆山百姓托兄长的福,终于都可以在茅房里屙金溺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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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贤弟随我同去参观。”赵守正举目一看,对面不远处,就有一座方头方脑的青砖茅房,左边用白灰写着男,右边写着女。
“呃,我没便意。”范大同道。
“我也没有。”赵二爷白他一眼。
“唉,好吧。”范大同只好跟他一起到了茅房门口。
“大便小便?”坐在门口的老粪工,递给他俩两张草纸,上头还各夹了张粪票。
“参观参观。”赵二爷道。
“啊?女厕不许进!”老粪工瞪他一眼。
“我们不要这玩意儿,”范大同忙指指男厕解释道:“上完茅房就走。”
老粪工当然乐意,这两张粪票就算自己的了。
两人便进去男厕,里头干净是干净,也没啥好味道。
几个蹲坑的男子,在吭哧吭哧用力,赵二爷从他们眼前走过,却没一个激动起身叫老父母,问他怎么亲自来上茅房了的。更别说依依不舍的送别了……
很快,两人便捏着鼻子出来了。
赵二爷闷闷不乐坐上轿子,直到在一处小码头上了船,也依然没人认出他来。
他看着水中的倒影,忽然发现自己穿的是一件普通的直裰。
这才意识到,穿上那身官袍人家才认识自己,换身普通衣服,就没人认出自己了。
“这人啊,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他自嘲的一笑,旋即释然道:“人家敬的是昆山知县,跟我赵守正有什么关系?”
“嘿嘿,反正你永远是我的饭……兄长!”范大同笑呵呵道。
“走了贤弟,咱们去潮州!”赵二爷终于放下了官架子,多日来萦绕心头的复杂情绪,也终于消失不见了。
他三年来头一次跟范大同勾肩搭背,轻松的站在船尾,笑看昆山县城远去。
第二十章 蔡一林同学
四月春和景明。
鱼鳞般的片片白云,随着春风缓缓流动,遮住了明媚的日光。耽罗海面上便出现了流动的斑驳光影,与层层浪花相映成趣。
草木丰茂的耽罗岛,如一枚翠绿的宝石一般,镶嵌在这碧波万里之上。岛的最东端,那由九十九块尖石围绕的日出峰上,开满了黄灿灿的油菜花,从空中俯瞰下去,真如一顶巨大的皇冠!
一阵嘹亮整齐的歌声,伴着轻微的喘息声,回荡在这日出峰上。
“今日天晴碧波高,领舰桅上战旗飘。号令夷船闻风遁,大爷管撞不管捞!”
唱歌的是一队清一色身穿白色短打,脚踏硬底芒鞋、挽着短小发髻的精壮汉子,他们在一个同样打扮,但左胸前绣着一条红色粗杠的男子带领下,正沿着环日出峰的砖石山道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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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是为给炮台运送物资而修筑的。在城山日出峰面向大海的一面,一共设有五处圆形的混凝土炮台,每个炮台都安装有五门又粗又长的岸防炮。黑洞洞的炮口指向海面,与对面牛岛峰上的水警局炮台形成交叉火力,彻底封锁住通往城山港的海面。
不过周长四里的日出峰,都赶上一个小县城那么大了,单单用作炮台实在可惜。原先李朝军人把这里当成牧场,种满了苜蓿和油菜。
耽罗警备区占据这里后,本打算将司令兵设在这居高临下之处,但实地勘察发现,那样上上下下太不方便,不利于军令畅通,而且连吃水都成问题,还是建在山下军港旁的好。
赵公子便决定,在日出峰上兴建耽罗岛海警学校。反正警校生就是来挨折腾的,建在山上正合适。
这所大明乃至全世界最早的海军专门学校,下设警官、警士、警员三个学院,负责海警部队军官、士官和水兵的培养。
除了建校前入伍的海警官兵,直接进入相应的院校进修一年,补上相关课程,通过考试就算合格外。建校后新招募的兵员,都要先在警员学校进行为期一年的学习。
这一年的学习中,所有学员从最基础的着装、敬礼、内务开始学习。到初步的队列训练、条例学习,令行禁止。然后熟悉海警部队的基本情况,了解海警和自身的责任,被注入精神……哦不,是反复灌输荣誉、忠诚、勇气、决心等信条。还要进行基本的格斗射击训练。
同时,所有不识字的学员……好吧,绝大部分都不识字,还要在晚上进行扫盲,待其识字和算数能通过考试后,学院便按照需要和学员自身的特点,将他们分配到不同的班上去。
比如炮手班,要学习基本的计算、几何知识,学习利用工具熟练测量距离,计算弹道。
导航班,自然学习看图作图,以及星板、六分仪等航海仪器的使用。
此外还有信号班、船艺班、气象班、损管班等等,针对战舰上各个部门的需求,进行不同方向的培养。
待到学年结束,通过结业考核者,便可成为一名正式海警,挂三级警员衔。
其中表现优异的前十名警员,可授二级警员衔。
此外,综合排名位列上段,也就是前百分二十的警员,才有资格报考警官学院。通过考试的警员,在警官学院中继续进行为期两年的学习,毕业后就能成为一名见习警司,步入警官的行列。
没有被录取的警员也不必气馁,他们进入海警部队之后,每年都有一次用积分兑换报考警官学院资格的机会。可以与新学员一同参加新一期的警官学院入学考试。
不过毕业后,同样挂见习警司衔。这对从警多年的老警员来说,显然是不划算的。因为他们的饷银远比初级警官高。
赵昊这样设计,就是为了限制老警员考警官。基层军官必须要年轻有朝气,弄一帮老兵油子可不行。
不过老警员们也不必沮丧,赵公子还为他们贴心设计了另一条晋升渠道——一级警士服务期满,或者攒够积分后,可以申请进入警士学院进修。一年期满后,考试通过便可授予三级警士,获得终身服务的资格。
~~
这队跑操的男子,正是警员学院的二期生,也是第一批接受完整科目训练的学员。
他们是去年四月报名加入海警部队的。与之前的警员要么出身流民,要么出身沙船帮不同,这一期的学员中,有半数是出身江南各府的民户,甚至军户子弟。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改变,是因为前年年底,大批警员返乡休假造成的。经过长期的军旅锻炼,营养充足的伙食,警员们从体格到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配上那身设计得体,用料考究的警服,一个个格外耀眼,成为了整条街上最靓的崽。
而且他们回来后就买房置地娶媳妇,自然更是引人注目,都知道他们在外头发了财。
当然也有褚六响那样的倒霉蛋,因为遇人不淑被诬告通倭的。但经过赵公子妥善处理,坏事变好事,开动机器大肆宣传了一波,把褚六响为代表的海警官兵们,塑造成了为江南百姓保护海上贸易安全的英雄。并重点强调了海警的待遇高,而且还在招人。
除了常规宣传外,赵昊还请徐渭将褚六响的故事写成戏曲,在江南各府巡回演出。
在各县开发公司的积极配合下,海警官兵在江南百姓心中的地位,一下子就被提高了一大截。谁家有儿子在外当海警的,立时成了邻里羡慕的对象,说亲的媒人更是踏破门槛。
江南各府自然而然便掀起了一股参警的热潮,去年三月底,集团委托各县开发公司,代为招募三千名海警时,一下子竟有足足两万人报名!
那时徐渭的戏还没写出来,宣传还不到位呢。听说今年三月再次招募海警时,报名人数居然超过了五万!
好在是由江南十府六十一个县里分开招募的。每个县只有平均七八百人报名,还不算太出格……各县的开发公司,每年都是成千上万的招人。招个七八百人只是毛毛雨,完全不会引起人注意。
再说警备区也不是来者不拒,海警的招募标准还是很高的。基本上是参照戚家军的‘四要四不要’:
首先城里人不要……因为城里人滑头不吃苦。
其次,在官府当过差的不要……这些人不好糊弄,而且会带来歪风邪气。
再者,四十岁以上和长得白的不要……年纪太大自不消提,警备区不是养老院。考虑到海军不是消耗品,而是长期服役的技术兵种,赵昊直接提高到了二十岁以上不要。
至于长得白的,户外劳动少,身体底子肯定不达标。有人要说长得白的营养好,潜力大。但实际情况是,哪怕在营养不良的情况下,长期从事艰苦劳作,会极大提升人的耐力和对痛苦的忍受力。这一优点对远航的海员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营养很快就可以补充上去,但耐受力却非得经年累月的锤炼不可,所以赵公子对这条未作改动。
最后就是,胆子特别小和胆子特别大的不要……前者自不用说,而胆子特别大的人,往往也不守规矩,容易冒进,这对讲究绝对服从的海军来说,甚至比前者还有害。
那么要什么人呢?
戚继光说,一要纯粹的劳动人民;二要黑大粗壮、皮肉结实的……这都很好理解。
关键是后两条,三要目光有神的人……浑浑噩噩的榆木脑袋可没法教。
四要见了官府就有点害怕的人……这种人老实,容易服从权威。
所以说戚大帅真是古来第一军事理论家啊,活该人家战无不胜,而且每战都是大胜。
后来曾国藩招兵时,就是原封不动照方抓药。既然曾剃头能抄,赵公子自然也可以放心大胆的抄作业了。
只是他针对海陆军的不同,稍做了一些补充而已。比如要求会游泳、不晕船,视力好、听力好、嗓门大之类……为什么嗓门大?在这个舰上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那么小声还想开军舰?
好在报名的人数充足,去年是六选一。今年更是二十个人里才留一个,足以为海警部队精挑细选最合适的苗子了。
除了这种社招之外,赵昊还在江南教育集团下辖的学校内部,对毕业生进行校招。社招主要是为了招募未来的警员;校招则是为警官做储备。
而且校招没有上述四要四不要那么多限制,只要是江南教育各学校的毕业生,就有资格报名到海警学校深造。
蔡一林就是这样被招进来的。他是南京蔡家巷小学速成一期优秀毕业生蔡一木的弟弟。也在蔡家巷小学读书,而且是跟哥哥同一天入的学。但他因为当时年纪小,上的是学制三年的普通班。
所以一木同学都毕业两年了他才毕业。其实蔡一林还想继续读书,但那时他已经十七岁了,家里不可能再让他去苏州念中学了,不花钱也不行。
然而毕业前,学校宣布,所有顺利毕业的学生,都可以报名到海警学校继续深造。而且从入学起就发饷。
一月二两的饷银,对一个小学毕业生来说虽然不多,他哥哥一木已经拿到每月五两银子了。但足以让家里不再反对了,于是他怀着对知识的憧憬,毅然报名加入了海警学校,坐船来到了耽罗岛。
结果差点没把肠子悔青了……
ps.抱歉抱歉,这种章节太不好写了,到现在才写完一章。没法再写第二章了,明天再说吧……
第二十一章 啊,海警
当许多年以后的血月事变中,面对保皇党的行刑队时,蔡一林海军少将准会回想起,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位曾经的海警炮王,正是那个遥远的春天,将自己带到耽罗岛海警学校的人。
当时的城山港还简陋的很,港湾中甚至没有一艘战列舰,甚至连巡洋舰都看不到,只有一些以后来的眼光看来,粗陋不堪的老式战船停泊在那里。
但那时这里给他带来的冲击却是无与伦比的,当接新兵的……哦对,当时还叫接警校生的海船,缓缓驶入城山港时,映入他眼前的是一个无比整洁有序的环境。
那些按照某种顺序停泊在码头旁的大小战船上,有许多穿着海蓝色麻布短打的海警士兵,他们拿着拖把擦着甲板,用抹布将黄铜的炮管擦得锃亮。
看到又一艘大福船载着新一批菜鸟到来,那些警员们停下手中的活计,涌到船舷边向他们打着呼哨,笑嘻嘻说着什么‘童主任’、‘精神注入棒’、‘小心菊花’之类,他们还听不懂的黑话……几天后他明白了,他们是在幸灾乐祸的。
不过在当时,蔡一林没注意到这点,因为他的目光被那些巨大的刷着黑色油漆、有着无数大炮战舰所吸引了。在十七八岁的少年看来,那就是强大的象征,属于男子汉的浪漫。
他一下就喜欢上了这里,决心要早日当上舰长,开着军舰纵横四海。等上岸后,看到干净如洗的水泥地面,修建整齐的行道绿树,以及掩映在绿树丛中的那一排排漂亮的红砖黑瓦小楼。还有那些穿着统一蓝色警袍,身姿挺拔、步履矫健的警官穿行其间。一林同学就更是喜欢的不得了了。
当他们在那个叫褚六响的小队长带领下,沿着灰黑色火山石砌成的山道,走过绿草如茵的山坡,登上日出峰顶,看到那块镌刻着赵公子题字的巨石后,耽罗岛海警学校的校园,便映入他们眼帘。
蔡一林看到这里比蔡家巷小学大了百倍,也威风百倍。三座气派的红砖大楼呈品字形分布,超大的操场上,安装有各种各样的锻炼器械。操场旁甚至还有两艘大船,也不知道是怎么运上山的。
穿着白色短打的学长们,在热火朝天的操练着。每个人都是那样的强壮精干,活力满满,而且十分有秩序。
是的,一林同学登岛以后,感受最深的就是强烈的秩序感,与内地散漫纷乱的市井生活形成鲜明对比。这里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对喜好新奇热血青年而言,充满了吸引力。
那一刻,蔡一林简直爱死这里了。
但他没想到,几乎是转眼间,自己对这里的爱便急转直下了。
因为在进入校舍之前,他们先被带入了卫生队,然后被勒令脱光衣服、进行全身消毒不说,还有人拿着剃刀要给他们剃光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然引得无数人抗议,尤其是蔡一林这样读过几年书的小学生。你看我光腚也就罢了,想让我剃光头当和尚,门儿都没有!
卫生队的医官告诉他们,这是因为他们几乎所有人,头上都有虱子跳蚤等各种寄生虫,还有不同程度的头皮炎症,必须要剃成光头,涂上药膏,彻底治疗后才能重新蓄发。
当然他们可以拒绝,但那样直接遣返。
当时就有不少人表示要回去,医官却又幽幽道:“不过呢,我要提醒诸位,你们的档案已经记录在册。如果毁约回家的话,日后都甭想再进江南集团及所有下属公司了,当临时工也不行!”
这下学员们全都傻眼了,江南集团工钱高、福利好、给看病、包养老,发老婆……最后一个划掉。总之是穷人们想合法改善生活状况的唯一途径了。他们都还年轻,这要是被封死了进江南集团这条路,那这辈子就只有落草为寇,才能过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幸福生活了。
于是众人只能安慰自己,头发又不是那啥,剪了还会再长出来的。然后便一个个屈辱的低下头,含泪变成了圆溜溜的小鸡蛋。
别说,还挺凉快呢……
后来一段时间内,蔡一林常常想,自己当时应该咬牙拒绝的,那样就不用再受接下来的罪了。
因为理发只是第一关。或者说,万恶的院方就是通过此事来建立权威,制造沉没成本。日后再遇到什么难以接受的命令,学员们想要放弃时,就会想到那头发不是白理了?继而想到自己连理发都能忍受,还有什么忍不了的?咬咬牙不就过去了?
当然,只有他这样读过几年书,增长了奇怪的知识的人,才会从这种古怪的角度看问题。
大部分学员都浑浑噩噩,每天被安排的满满的,根本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只要吃得饱穿得暖,让干啥就干啥,反正再累也比给东家扛活轻快多了。
但对蔡一林这样的读过书的人来说,日子就过得太痛苦了。
首先他感到了被欺骗,来前明明说好的是当做储备警官培养的。虽然不太明白警官是什么,但只要带个‘官’字,那肯定就有一官半职,跟普通的警员不一样才对。
可到了耽罗岛,哪有什么区别对待?他跟那些目不识丁的黑老粗,一起被扔进了警员学院,接受为期一年的严苛训练。
蔡一林被编入第二训练大队二中队二小队,简称‘222’队。一个小队20人住一个宿舍,每天晚上听着十九个汉子打鼾放屁入睡。白天也是一样的训练科目,一样的考核标准,做不到就要被注入精神,完全没有任何优待。
而且因为他从十四岁就入学读书,没干过一天重活,远不如那些扛过几年活的预备警员吃苦耐劳,一上来几乎所有训练科目都吊车尾,被精神注入的次数也是最多。还因为拖了222小队的后腿,被那帮大老粗又变着法子的收拾,还给他起外号叫‘少爷’。
最初的几个月,他几乎每天都鼻青脸肿、遍体鳞伤,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躲在被窝里偷偷掉泪想回家。
终于有一天,他终于受不了了,找到小队长表示希望退学。但褚六响告诉他,最好别这样。并拿出一份他当初签过的制式合同给他看。上头写的清清楚楚,正式入学后必须完成学业,主动退学或者被学校开除者,必须转去新港市劳改大队,无偿劳动三年以抵偿学校在他身上的开支。
时隔多年,蔡一林依然清楚记得,在他看合同的时候,褚队长用火折子点了一根新港市为警备区特供的‘胜利牌’卷烟……在那个年代,卷烟还很稀罕的嗜好品,用钱都买不到,据说要拿积分才能兑换。
学员们没有积分,自然买不到卷烟。但学校会将其当做奖品,发给表现优异的学员一包。但那年代,大部分人还都不会吸烟,便当做硬通货交换糖酒茶或者春宫画之类的好东西。也有那头脑灵活者偷偷孝敬了队长,以求考评中高抬贵手。
‘肯定是又接受贿赂了,这里哪还有公平可言?’看到褚六响一脸享受的吞云吐雾,蔡一林愤愤想道。
褚六响一边神情陶醉的抽着烟,一边语重心长的告诉他,新港市劳改大队,是犯人服劳役的地方,基本上没人能活着出来。你这么聪明的人,肯定知道该怎么选吧?
蔡一林听得嘴角直抽抽,他听哥哥一木讲过西山岛上那些开石头、烧石灰的苦役的悲惨状况,知道褚队长所言不虚。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耽罗岛上,肯定更无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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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恨自己当初没看清合同就签了字,只好认命的放弃了退学的打算。
褚六响又朝他吐了个烟圈,告诉他不光是不退学的问题。他要是再吊车尾,就要被学校开除了,到时候一样要去劳改大队……
蔡一林终于在入学一个月后,明白了自己是彻底入了贼窝子,除了撅着腚往前跑,没有别的出路。
那天之后,一林同学就彻底死了心。为了避免被送去劳改大队,他也是拼了命。训练科目吊车尾,就利用休息时间加练,经常半夜里到操场去练习跑跳投掷。耐力不如人,他天不亮就起床,先出去绕着日出峰跑一圈,回来后营地里才吹起床号,再跟着队伍正常出操……
另一方面,褚六响也不是只知道恫吓的。他在开队务会时,反复灌输赵公子‘不抛弃、不放弃’的团队精神;‘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战友情同手足;‘凌下取胜者侵’不恃强凌弱之类的训诫,让那些头脑简单的警员们深感自责,觉得自己那样欺负小老弟太不应该了……蔡一林当时只有十七岁,是全小队最小的一个。
于是一林同学的处境渐渐好过起来,再没人欺负他,反而老大哥们还主动的帮助他,鼓励他,让他终于感到了丝丝温暖。
后来文化课开始后,目不识丁的警员们一下子就吃力了,这下蔡一林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全小队的功课都由他来辅导,他成了老大哥们的半个老师,自然得到了他们尊敬和拥护。
于是在第一学期结束时,他被评为中队标兵,并被学员们选为222小队的小队副。期末时,更是以全大队第一名的优异成绩,免试获得警官学院的录取资格。
尽管所有的储备警官,只要综合排名位列上段,都可以免试被警官学院录取,但获得第一名可以得授二级警员衔……这意味着他们在警官学院深造的两年里,每月都能比别人多领二两银子。
而且还会在今日举行的毕业典礼上,得到赵公子亲自颁发的荣誉短剑和优异勋章!
何等的荣光?!
第二十二章 校长赵昊
跑操结束后,222小队的队员们,回到食堂吃饭。
虽然学院的训练很累,规矩很多,但伙食好到让人流泪。
因为每天上午的训练量最大,所以早餐十分丰盛,主食有馒头、米饭、大饼、面条敞开供应,配以荤素小菜六道。
而且耽罗岛发达的畜牧业,还让学员们基本能保证每天两个鸡蛋一杯奶!
当然不全是牛奶,因为这时候没有高产的奶牛。所以也有很大比例的羊奶,马奶,甚至是猪奶……
学员们一来都惊呆了,这吃的可比他们扛活的东家好多了。也许只有县里的老爷们,才能吃上这么丰盛的饭菜吧?
而且还是一日三餐!
就冲这口吃的,打死也不能走啊!
于是这成了许多学员坚持下来的动力,包括蔡一林,也觉得自己能挺过难关,这口吃的居功甚伟。
风卷残云的用过早餐后,学员们便在褚六响的带领下回到营房。先在院子里冲了凉,然后擦洗干净。体毛浓密的学员还特意跟队长要刮刀刮了脸。
然后众人打开衣柜,取出了刚刚领到的簇新警服,迫不及地的穿戴整齐。
当他们踏上擦的光可鉴人的皮靴,穿上深蓝色大翻领修身短款蓝色曳撒,系上黄铜扣的牛皮腰带,戴上春夏款的白色帽儿盔后,一个个简直活活美死!
这一年来他们都羡慕死前辈们那身威风的警袍了,这下终于、终于自己也可以穿上身了。
受这一年的苦,值了!
众人臭美了没多会儿,与他们同样装束的褚队长走到门口。唯一不同的是,褚队长警袍的左胸前,挂着两排花花绿绿的勋略,帽儿盔正中央,还镶着一道红色的金属粗杠。
是的,褚六响已经在不久前通过了警士资格考试,被提升为三级警士,成为一名可以终身服务的士官。
非但是他,所有早期加入海警部队的将士,都得到了超常规的晋升,因为那时候规矩还没定下来呢。从蔡一林这一期开始,后来的海警就没这好运了,必须要按照条例按部就班的升迁了。
这就是命啊,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从来都不是纯由个人奋斗决定,还要看历史的机遇。不过后来者也没什么好嫉妒褚六响他们的,毕竟人家胸前那满满两排勋略,就已经再清楚不过的,表明了他们功绩和资历了!
“整队吧。”褚六响看看屋里众人,便对自己的副队长笑道。
“是!”蔡一林马上条件反射的两脚一并,笔挺而立,吼声道:“列队集合!”
队员们马上冲出营房,面向门口整队。
整队报数完毕后,蔡一林转身向褚六响敬礼,高声道:“报告小队长,本队应到20人,实到20人,报告完毕!”
“稍息。”褚六响欣慰的看着眼前二十名精神抖擞、如标枪般挺立的小伙子。比起自己把他们接来时,说脱胎换骨也绝不夸张。
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嘴拙,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他深吸下发酸的鼻头,最后欣慰的笑道:“好,一个都没掉队!”
“不抛弃,不放弃!”蔡一林便马上带领队员们齐声高吼道。
“好,好。”褚六响重重点头,然后向右转身,跑步走向中队长,敬礼汇报。
“报告中队长,222小队全员到齐,请指示!”
待到第二训练大队二中队的十个小队,全都整队完毕,中级警司衔的中队长高声下令:
“目标典礼会场,出发!”
两百名着装统一的海警学员,便迈着整齐的步伐,齐步走出小院。与其余海警学员汇成一条长龙,浩浩荡荡赶往操场列队。
操场点兵台上,早已经扎起了彩楼,挂好了横幅。
赵昊在金科、王如龙、朱珏、童梓功等高级警官的陪同下,在台上看着四千名海警学员在台前井井有条列队。所有学员都目不斜视、站得笔挺,每一行每一列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那样的整齐划一。
待到列队完毕,海警学校教务长兼警员学院院长童梓功,宣布毕业典礼正式开始,第一项,唱海警歌,升海警旗。
庄严的进行曲中,日月红旗缓缓升起,四千余名官兵齐声合唱正式的海警歌:
“红旗飘扬迎朝阳,我们的歌声多嘹亮。大明海警向前进,保卫我们的海洋斗志高昂!
上下团结,要严阵以待准备好,把海洋筑成铁壁铜墙!我们有赵公子英明领导,谁敢来侵犯就让他灭亡!”
然后由歌词中的赵公子,也就是海警学校校长赵昊,发表了简短有力的毕业致辞。
接着,由副校长金科宣读毕业命令:
“耽罗岛海警学校第二期学员,已完成教育计划,经校委会审查考核,训练一大队马卡龙、训练二大队蔡一林等四千名学员,准予毕业。此令。”
金科停顿一下,又毕恭毕敬道:“签发人:校长赵昊!”
接着是为十名优秀毕业生授予荣誉短剑和优异勋章,以及二级警员衔。
激动人心的军乐声中,无数双眼睛羡慕的注视中,一大队马卡龙等五名学员,二大队蔡一林等五名学员出列,列队登台。在台上排成一列横队,向佩带总警监衔的赵公子激动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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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郑重还礼,然后接过一柄装饰云纹的银色短剑,为一大队第一名马卡龙配上,然后和蔼笑道:
“我记得你,你是马克龙、马应龙的弟弟吧。”
“是!”马卡龙激动的眼含泪水,高声道:“当年在西山岛保安大队时,属下曾跟随大哥保卫过校长!”
赵昊笑着点点头道:“好,没有给你两个哥哥丢脸。”
“是!”马卡龙的泪水终于止不住了,赶紧不好意思的用袖子擦擦,还不忘瞥一眼立在赵昊身侧的二哥,耽罗警备区机关长兼海警总队警务委员马应龙。
马应龙却目不斜视,看都不看他。
马卡龙退后一步,蔡一林又上前。赵昊也将一柄银剑佩在他的腰带上。
蔡一林也忍不住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不是头一次见到赵公子了,当年在蔡家巷小学第一次毕业典礼上,他就远远见过赵昊一眼。可惜那次登台领取毕业证书的是大哥。更可惜的是,等他毕业时,江南教育集团的学校已经太多了,赵公子分身乏术,去出席别处的毕业典礼了。
这次终于补上了多年的遗憾,蔡一林此刻感觉自己别无所求了。
“你是蔡家巷的孩子?你哥哥是蔡一木?”赵公子竟然也知道他,并闻声勉励道:“好好干,要给咱们蔡家巷增光添彩!”
“是!”蔡一林涨红了脸,重重点头。
然后赵昊又为其余八人佩带短剑,并准确的叫出了所有人的名字,对他们赠予殷切的勉励。
其实赵昊今早才听马秘书介绍过优秀毕业生的简单资料,但不妨碍他们感动的涕泪横流,坚信自己愿意为赵公子去死了!
包括蔡一林这种总是想太多的人,也坚定不移的认定,自己随时可以为这位蔡家巷出来的传奇,献出自己的心脏……
待到副校长金科为他们颁发奖章后,王如龙等一干高级警官又为十人佩戴了警衔和勋略。
等荣升二级警员的十人经历下台后,海警学员们便列队登台,挨个向赵公子敬礼,然后授三等警员衔,并佩带生涯第一枚勋略——纯红色的警员训练合格章。表现优异者还会与之前十人一样,获得特别的警员训练优异章——纯红色的章面上,多了一道金色的竖杠。
从今天起,他们便成为一名正式的海警警员了。除了被警官学院录取的四百名警员,要继续留在校园中进修外。其余三千六百名警员,早已经分配到基地、舰队、陆战队、各水警局中了,马上便要各奔东西了。
不过那是明天的事情,今天还有一场盛大的酒宴在等着他们。那是警员学院为他们准备的毕业宴会!
至少今日,不醉不休!
~~
典礼结束,赵公子先与金科等人离开。
“金大哥下了苦功夫了。”走下点兵台后,赵昊对一旁的金科满意笑道。能在大明朝训练这样的军容来,其实就已经赢了。
“平时就很注重队列训练,临近毕业又狠抓过一阵,才会看上去比较像样。”金科保持了一贯的谦虚谨慎。
其实戚家军就十分注重列队。当年他们三千南兵随戚继光北上,抵达后‘陈郊外。天大雨,自朝至日昃,植立不动。边军大骇,自是始知军令。’
当时正赶上大雨,他们从早上一直站到午后,纹丝不动,让边军大为震撼,这才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
这年代,能把队列站好的军队,就已经可以跻身最强陆军之一了。
不过这里训练的是海军,仅这样远远不够,还需要积累丰富的技术和经验。
“他们只是在第二学期,轮流到巡逻舰队、护航舰队和各水警局属舰队,实习过三个月而已。”金科对赵昊诚实道:“最多只能说是熟悉了海上生活,了解了舰上的组织和军令,知道了自己的任务和职责罢了。距离成为一名合格的海警,还早得很。”
“不经过战场的洗礼,就永远没法淬火。”王如龙也沉声道:“可惜这快两年了,都没再正经打过一仗。”
“不是抓了不少海盗、捣了不少贼巢吗?”赵昊笑道。
“小打小闹,没用。”王如龙撇撇嘴,一脸欲求不满。
“哈哈,放心,很快就有的是仗打了。”赵昊大笑着拍了拍王如龙的肩膀道:“走,先去看看咱们的三位小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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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三姐妹
城山港码头上,静静的停泊着三艘造型新奇的战船。
与传统的方头方脑的高舷宽体的大福船截然不同,这三艘船的艏楼和艉楼都被明显降低,尤其是艏楼,几乎要全部缩进上窄下宽的船身中了。
这正是江南造船厂仿照盖伦船制造的新式战船。
前年冬天,在警备区特遣舰队发起的‘狩猎行动’中,成功俘获了佛郎机人的两艘西洋大帆船——卡拉克船‘果阿公爵号’,与盖伦船‘东方美人号’。赵公子如获至宝,马上将代表未来趋势的东方美人号带回崇明岛,命造船厂动用一切力量,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拆解仿制。
在杨帆等人的不懈努力下,在近乎无穷的人、财、物支援下,终于在去年春天时,逆向制造出了等比例船模。然后用大半年的时间,同时建造了这三艘半尺寸的新式战船。
说是半尺寸,却已经比停在不远处的千料大福船,个头明显大了一圈,也就比那艘万斛乌尾船的尺寸稍小些罢了。
哦对,现在海警部队已经改用新式度量单位,以船在水中所排开水的吨数,来表示船的尺寸大小。比如千料大福船排水量为333吨。万斛乌尾船的排水量为500吨。
而这三艘新式战船都是400吨的,与数年前福田湾海战中,葡萄牙人出动的那艘轻型盖伦船尺寸相仿。
而且这三艘船虽然吨位相同,船体一模一样,但帆具却又各有不同。
一艘船是完全仿制的西洋横帆;一艘船采用的是中式蓬帆,还有一艘船则结合两种帆具——以中式硬帆为主,但在每根桅杆的顶部,又安装了西式横帆。
这自然是杨帆为了测试中西帆具孰优孰劣,而搞出来的三种帆具组合。
三艘船是去年冬天竣工的,又在船坞里静置了整整一百天,开春后才下水。不过现在仍然属于江南船厂。因为按照赵公子制定的规章,还要进行近海试航,远洋试航,并对武器帆缆等系统进行不同海况下的测试,都没有问题后,才能交付海警,正式服役。
这次三艘船来耽罗岛,就是进行远洋试航和装备测试的,集团对此极其重视,就连赵昊都特意从京城赶来参加测试。杨帆和赵士祯自然更不敢怠慢,都跟船一起来到了城山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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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是昨晚到的,他连夜上山住在日出峰的警校中。去年又早早去了京城,没赶上下水仪式,这还是头一次亲眼看到,自己千辛万苦带来这世上的三姐妹呢。
但说实话,可能是期望太高的缘故,看到真船后,他感到有些失望。
这三条船造型很美,做工也很精良,但船上的炮窗去哪了?怎么只有单层火炮甲板呢?
双层火炮才是王道啊!难道有什么无法攻克的技术难关,造不出来吗?
“这一条船能安多少门炮?”他不动声色的问杨帆道。
“二十四门,船艏两门,船尾四门,侧舷各九门。”杨帆忙答道。
“也不多啊。”王如龙撇撇嘴道:“比镇倭号还少两门呢。”
镇倭号就是那艘舷号101 的万斛乌尾船,前年‘对日惩戒作战’中,各舰都多多少少立下了战功,其中大半都喜获命名权。
101舰作为旗舰,虽然起先一直没怎么参战,但最后的关门海峡之战中,它却担任先锋,冲入毛利水军之中,为最终的胜利立下头功。该舰也凭此一役,获得了命名权,全舰官兵便定其名曰——‘镇倭’!
“王将军不要急嘛,这是试验用的半尺寸船。”杨帆知道赵公子心心念念的是什么,便耐心解释道:“其实这三条船都是双层的甲板,但400吨战船的船舷比800吨的要矮不少,在船舱中加一层火炮没问题,可是炮窗的位置就太低了,很容易灌进海水来。”
“这样啊……”王如龙这才不吭声了。
赵昊也释然了。心说是啊,倘若按照后世英国军舰的分类标准,这个尺寸连最低等的六级舰都够不上。而六级舰就是单层火炮甲板战舰,这三条船没得双层火炮也是理所当然的。
“原先的东方美人号排水量有800吨,自然没这个问题。我们测算过,最少也得600吨的船,才能安装双层甲板,把火炮增加到40门以上。”杨帆见公子的兴奋变淡了不少,唯恐影响到自己和船厂在赵昊心中的分量,赶忙画饼道:“我们船厂已经开始为666吨的船备料了,要是这次试航没问题。明年这时候,就可以见到我们的双层火炮战舰了。”
“唉,年复一年,老子等得胡子都白了。”王如龙郁闷的叹口气,替赵昊说出了心里话。
赵公子自然不能寒了杨帆他们的心,很快调整好心态,欣慰大笑道:“这是好事儿啊,饭得一口一口的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再说三年就能造出双层火炮战舰,比我预想的快多了。”
“主要是一来,我们没有造大船的经验,更别说这种西洋船了。并不是说只要等比放大就完了,里面的区别大着呢,只能一点点摸索,步子大了会扯到蛋的。”杨帆轻咳一声道:“再者,下官……也不建议在崇明岛,建造超过的700吨的船。”
“为啥?”王如龙等人不解问道。
“封舟才多大……”杨帆一句话,让他们都乖乖闭嘴。
如今已经不是两三千料大船多如狗的郑和年代了。朝廷为了出海册封琉球王,宣示天威建造的封舟,也不过两千五百料,也就是大概750吨。这已经是目前大明最大的船了。
江南造船厂就在崇明岛,虽然与大陆有一江之隔,保密性相对较好。可也绝对不算天高皇帝远而且现在长江口已经成了黄金水道,每天来来往往的船只如过江之鲫,让人家看到在造的船竟比封舟还大。哪怕只是差不多大,都会引来无数口舌的……
这种事可大可小,没人要搞事情无所谓,一旦有人看赵昊不顺眼,想要整他,这就是最好的借口。
杨帆还是朝廷的官员,这点政治敏感还是有的。
好吧,其实他来到警备区之后,看到这里的上万名精锐海警,上百艘战舰后,就已经快吓尿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多造几艘嘛。”见众将一脸遗憾,赵昊不在意的挥挥手道:“短时间内,我们都是在家门口作战,没有后勤的压力,可以靠数量取胜。再说现在欧洲玩盖伦船也才刚起步,600多吨的船,可堪与他们一战了。”
其实他还有句话没说,就是将来条件成熟了,在耽罗警备区再建一个造船厂就是了。在这里造一千吨、甚至两千吨的船也没人管得着。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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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因为工期很赶,备料不及,这三艘船仅龙骨和肋材等关键结构,用的是硬木。其余部位都是普通的松木和杉木,所以强度肯定比不上全橡木的盖伦船,服役寿命也只有20年左右。
虽然有种种不尽人意的地方,但当赵公子登船参观后,还是欣喜的发现,这三艘战船其实已经有质的飞跃了。
比如,因为船体内部采用的是直通甲板,没有隔仓的隔板来支撑结构,所以大量使用了肋材,几乎是一根连着一根。这些肋材可都是硬木所制,能为战舰提供很好的防御。
而且船体结构的增强,也有助于在船上装备大量的火炮,而不必担心火炮齐射的后坐力,会把船体震散了架。所以只要尺寸合适,就可以安装双层火炮。
此外下层甲板下,其实还设置了水密舱,更是大大提高了战船的生存能力,这是西洋船所没有的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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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风雨甲板上的火炮时,从不让人失望的赵士祯,还给赵昊带来了很大的惊喜。
当他掀开裹在炮身上的防雨布后,众人顿时发现这门火炮不一般。
首先,炮膛尾部的火门位置,居然还罩着个木壳的罩子,显得神秘兮兮。
其次,炮身下的炮架上,还多了个铁制的螺杆结构。
赵昊一看就知道,这是用来调整火炮仰角的。他兴致勃勃的上前,握住螺杆旁的铁制把手,想要转转看调整的效果。
谁知一用力,尼玛纹丝不动……
赵公子强忍住再加只手的冲动,松开手道:“该打油了。”
“炮身太沉了,这个得两个人一起才能转得动。”赵士祯也是伺候过赵昊的,焉能不知他叔死要面子的毛病?
一旁的王如龙便也好奇的握住了把手,单手发力一转,就转动了……
赵士祯马上补锅道:“当然,王将军这种天生神力除外。”
“是挺紧的,我用了猛劲儿。”王如龙也面不改色补救道,他是貌似粗豪,能做到他这位子的哪有真正的大老粗?
于是马应龙也上前,两人一起稳稳的转动螺杆,便见那炮尾果然缓缓上翘,炮口自然随之下降。
一阵欢呼声中,两人又反向旋转,炮口果然上升。
虽然对普通炮手来说,操作起来确实有些吃力,但瑕不掩瑜,因为能调整仰角实在太重要了。尤其是在对岸进攻时,可以大大提高射程的命中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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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大侄子还得等一等
赵昊此次来耽罗岛,主要有三个目的,参加海警学校的毕业典礼,参观新式战舰的试航,再顺便视察一下新占据的几处岛屿。
是以毕业典礼第二天,江南船厂命名为‘般若’、‘曼陀’、‘伽罗’的三艘新式战舰,便于薄雾中悄然解缆,扬帆出航了。
警备区三巨头,除了留下朱珏值班,其余两位都跟着一起出海了。虽说是船厂试航,但从操船的水手到指挥的船长,都是警备区成建制选拔的艇员队。
事实上,这三艘战舰从解第一块木材开始,警备区就已经派海警官兵深度参与了。这样可以更好的了解战舰每个部位的结构和制造工艺,在这个会开船还必须要会修船的年代,这一点非常重要。
为试航船队和赵公子护航的,是镇倭号领衔的二十艘大小战舰。江南集团挡了太多势力的财路,貌似平静的海面上暗流涌动,丝毫大意不得。
试航舰队离开城山港后,先航行到牛岛北面的警备区靶场。赵公子迫不及待要见识一下,大侄子倾情研发的新式火炮!
担任试炮手的褚六响,已经提前熟悉过这门炮的使用方法了。他掏出钥匙,打开锁头,掀开了罩在火门上的木盒。
赵昊便见那炮声上插引信的小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类似于燧发枪机的装置。
当初赵士祯给赵昊看的燧发**纸,经过18个月的研发,终于变成了现实。
其实枪小炮大,枪机都能造出来了,同样原理的燧发炮机自然更不在话下。但如何将其与炮身完美融合,如何提高燧发成功率,炮手如何击发等等每一项课题,都需要时间来摸索。也就是赵士祯有天才般的直觉,要是换了旁人来研发,只怕几年都搞不掂。
这时,装弹手完成弹药装填,同时副炮手将一根拉绳,快速套在扳机上。
炮机后,还有一个山字形带刻度的瞄准具。褚六响便借助瞄准具,双手转动‘仰角螺’进行初瞄。
初瞄后,副炮手将发射药装入药室,罩上风盖,然后退后到一步之外,拽紧绳索,进入击发预备状态。
褚六响也后退一步,立在火炮正后方的安全位置,俯身通过瞄准具做最后的瞄准。
瞄准具中,那画在二里外山壁上的大白圈,随着海浪一上一下。待其位于准心下方两格时,褚六响断然喝道:“开炮!”
副炮手猛地一拽拉绳,击锤便砸在了击砧上,发出一簇火星引燃发射药。几乎同时,轰的一声巨响,炮弹呼啸而出,正中靶心!
赵公子带头鼓掌。
褚六响炮组却顾不上理会领导添乱,快速清理炮膛,重新装填、复位、瞄准、击发。接连发射了十枚炮弹,全都中靶,其中七发击中了靶心!
“好,设计的很成功!炮王的技术也出神入化!”赵昊两耳嗡嗡,不忘喝彩道。
“怎么样,叔,可还成?”赵士祯喜滋滋的凑上前。
“我看成。”赵昊笑着点点头道:“不过我说好没用,还得看用户体验如何?”
“那你说说,快说说。”赵士祯又催促一旁待命的褚六响。
“这炮很好,比原先能准一倍。”褚六响想一想,便答道:“燧发装置很棒,不过瞄准具和仰角螺的作用也很大。还有打炮课上学的‘几何基础’、‘平面三角’也很有用……”
“好家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一根筋的褚六响,现在真全面啊。”王如龙不禁对一旁的金科小声笑道:“生怕抹杀了你的功劳。”
金科自然当没听见的。
“总之,绝对比原先好太多。”褚六响总结道。
“就没什么缺点?”赵昊笑问道。
“就是射速要比原先慢了2秒,但问题不大,所有炮组都能很轻松的在30秒以内射一发。”褚六响想一想答道。
因为枪械是单人操作,所以燧发枪比火绳枪射速快不少。
但火炮是多人炮组操作,燧发炮反而不如火绳炮射速快了……主要是后者省略了装发射药的缘故。
不过针对之前的对日作战中,青铜炮击发太快,导致炮管过热变形报废的问题,枪械研究所建议警备区修改操典,规定‘除非紧急状况,否则应保持半分钟一发的发射速度’。所以这个问题不算问题。
“看来炮王的评价蛮高的。”赵昊笑着对赵士祯道:“给你小子记一功,试验完了没问题,回头就开始量产吧。”
“那太好了。叔,这次就可以把织田市赏给侄儿了吧?”赵士祯欢欣雀跃的问道。
“别急,时机还不到,咱们这次不上日本三岛掺合,只在试航时,顺道巡视下咱们的几个小岛就回去。”赵公子这个汗啊。
现在是隆庆五年,西元1571,日本元龟二年。织田市的老公浅井长政去年才背叛了与织田信长的盟约,还有两年才能被讨伐呢。
人家阿市老公还活着,这时候就想把人家弄到手,虽然很刺激,确实不太合适啊……而且也做不到呀。
赵昊只好继续给大侄子画饼道:“再等等,最多两三年,这事儿准成。”
“唉,好吧……”赵士祯失望的叹口气。
其实他跟赵昊同岁,也才十八而已。赵公子也不知道他急个屁?
这就是当叔叔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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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褚六响打炮,赵公子便准备回舱室去了。
褚六响带领炮组成员向赵公子敬礼。
“呦,已经是警士了,不错不错。”赵昊看他的作训服上,绣着一道粗红杠,欣慰笑道:“进步很快啊。”
褚六响这才憨厚的咧嘴笑了,然后犹豫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鸡蛋双手递给赵昊。
“这是?”赵昊接过来一看,鸡蛋上还贴了小小的喜字。“喜蛋?你丫生了?”
“嗯,今天正好百岁,请公子吃喜蛋。”褚六响幸福的笑道:“这是今早晨现煮的。”
“你们吃了吗?”赵昊笑问一旁的金科等人。
“满月就吃了。”王如龙等人笑道:“这小子不愧是炮王啊,首发命中,十个月当爹!而且是一对双胞胎儿子。”
“好家伙啊,真有你的。”赵昊欣喜笑道:“起名儿了吗?”
“一个叫褚忠赵,一个叫褚奉赵。”褚六响赶紧满脸感激道:“让他们永远不忘记,褚家的一切,包括他们的生命都是公子所赐的!”
“唉,别这么说,主要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赵公子忙谦虚的摆手笑道:“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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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舱室后,赵公子召开装备会议,宣布将燧发炮归为最高机密等级。
这意味着,所有的燧发炮、炮机都要编号造册,保密管理,任何人不得泄密。炮机损坏后要运回基地,方可以旧换新,丢弃遗失或者故意损毁,都要从重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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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燧发炮只在主力舰上安装,不使用时要锁闭保存。若发生海难弃船时应拆毁燧发机构。总之要尽可能的仿制竞争对手仿制,将这一优势长久保持下去。
此外,赵昊还征询了主要将领的意见,同意了赵士祯关于为新型战舰,装备更大口径火炮的报告。
这一年半里,赵士祯还针对永乐大炮很难在300米外,射穿西洋战舰厚厚船板的问题。完成了148毫米和163毫米两种大口径火炮的试验,使火炮的威力显著提升。这两种火炮的炮弹,分别达到8.3公斤和11.6公斤,都能在300米距离对盖伦船破防。尤其是后者,射入船体内后,还会造成很大的破坏。
之前因为传统中式帆船结构强度有限,哪怕是最强的万斛乌尾船,也只能安装117口径的永乐大炮,而且不能超过20门。不然齐射次数一多,就有解体之虞。
现在有了更强的船体结构,这一限制解除了,火炮口径自然越大好了。
当然,两种大口径火炮的耗材十分惊人,一门163口径大炮所需的铜材,可以铸两门永乐大炮了。
好在如今江南集团家底雄厚,花得起这个钱!
赵昊将148毫米炮,命名为超级永乐大炮。至于163毫米的重炮,则命名为洪武大炮。
至于各安装多少门最佳,就要在实战中慢慢摸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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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试炮并不是重点,此次试航的重中之重是测试三种帆装的实际效果。
接下来几天,三艘船一起进行了帆具测试。
结果不出杨帆所料,在顺风时,安装了横帆的曼陀号一马当先。逆风时,采用篷帆的波若号遥遥领先。而结合了两种帆具的伽罗号,则取得了两个第二名。
在接下来转向测试中,波若号操作十分简单,转向是最灵活的。
在强风测试中,波若号缩帆最简单,而且船员只需待在安全的后舱,无需在大风浪中冒着湿滑的危险去前甲板工作。
损坏与维修测试,篷帆的优越性更是无可比拟。更别说,蓬帆只需要西洋帆十分之一的操帆手了……
最后,担任评审的众人,给篷帆打出了极高的分数。
但两位佛郎机评审,前葡萄牙海军平托上校,和前东方公主号首席船匠布兰科,却有不同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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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地图开疆赵日天
去年老爷子在澳门与佛郎机人缔约后,赵昊磨磨蹭蹭拖到年底,终究还是归还了两艘西洋大帆船。
他拖延时间主要是为了让江南船厂,把拆散架的东方美人号重新组装起来。杨帆也确实牛伯夷,居然还真给他们重新拼凑起来了。为了能让可怜的东方美人平安驶到澳门,据说光锔钉和铁箍就加了足足五千斤,就像从大航海风变成了多铆蒸刚。
结果东方美人号摇摇晃晃从崇明岛开到了香山澳,好歹没有中途散架。至于日后会怎样,会不会一开炮就散架,那就与江南集团无关了。
与两艘西洋船一起返回澳门的,还有包括阿方索少校在内的,大部分葡萄牙船员。不过也有平托和布兰科这样选择留下来不回去的。
平托是因为怕回去当替罪羊。布兰科等人则因为赵公子给太多,有奶就是娘。虽然因为大明规定,不许外国人非贡进入国境,所以他们只能工作在船厂内,生活在新港市,但也比风波险恶只有羊的船上生活强之百倍。
如今平托是耽罗岛海警学校的专职教授,布兰科是江南船厂的特聘工程师,为了兼听则明,赵昊此次试航也把他们带上了。
两人都对西式的帆装,尤其是全帆帆装引以为傲。他们认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测试结果,是因为三艘船都太小的缘故。如果换成东方美人号,西洋帆无与伦比的速度优势就体现出来了。因为更大的船可以安装更大更多的全帆装,所以船体越大速度越快。
比如东方美人号顺风时的速度,就比不过船型落后的果阿公爵号。而中式帆再好,但受限于篷帆本身重量,不能随着船的增大而无限增大。要建造1000吨以上的大型战舰的话,就会出现小马拉大车的情况。
所以,船越大西洋帆的优势就越明显!所以,大型战舰还是要采用西洋全帆帆装!
杨帆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蓬帆的缺点都是可以克服的。太重可以设法减重,而且也可以安装索具来减轻水手负担。
至于红毛鬼引以为傲的全帆装。他就呵呵了。因为通过跟佛郎机船匠的交流,他知道这种帆装是宣德年间,忽然毫无征兆出现在欧洲的。
而根据宝船厂的记载,当年郑和船宝船的前桅和主桅是篷帆,主桅上还加有横软帆,后桅挂横软帆和三角软帆。而且船头有一个斜向上的首柱,首柱上挂横软帆。前桅前也有三角软帆。
除了篷帆全都换成了横帆外,与西洋船的全帆装几乎一模一样。
而且这种所谓的全帆装,在唐朝就已经很完善了……
这要是巧合那就真是太巧了。
听出杨帆含沙射影说他们是抄大明的帆装,这下布兰科不干了。说没有,我们最多只是借鉴了下阿拉伯人的。
阿拉伯人也是抄大明的。杨帆道。
于是双方陷入了激烈的争吵,很快便进入到互相问候对方女性长辈亲属,以及种族歧视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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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个年代,被歧视的是红毛鬼……
听到布兰科委屈巴巴的说,不就是生的好吗,有什么了不起?赵公子终于忍不住喊了停。然后训斥杨帆道,种族歧视不能挂在嘴上,也不能写在脸上,那样跟被歧视的对象又有什么区别?
最后他给出的结论是,商用船和1000吨以下的战船,应以中式船帆为主,但应吸收西式帆缆的优点。
至于1000吨以上的大型战舰,你得现造出那么大的船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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帆具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大航海时代行船的主要动力来源就是风。
此外在大明东海海域,洋流也很有利用价值。
经过两年间持续不断的巡航,警备区已经基本摸清了东海海域的洋流和季风。
“警备区辖区内,主要受黑潮影响,黑潮是整个大明东海环流的主干。”数日后,般若号上,金科向赵公子汇报他们的观测结果道:“这股洋流较其它正常海水颜色较深,故而得名‘黑潮’。黑潮由南自北,四季不变,流速很快,故而北上时应当尽可能顺流行船,可大大缩短航时。”
“黑潮还会带来丰富的渔业资源呢。”赵公子凭栏而立,看着明显颜色偏深的海面上,有无数海鸥在盘旋,不禁失笑道:“可惜没有冷库,发展不了远洋捕鱼……”
“冷库,冰窖吗?”金科一愣。
“当我没说,你继续。”赵昊摇摇头,喝一口充满气泡的橘子汽水。
吹着海风喝汽水,是他几年前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至于东海的风,也呈明显的季节性,冬季以偏北风为主,但盛行风向不尽相同。华北、日本等大致为西北风,华中华南地区为东北风。夏季则盛行偏南风……”金科便继续汇报道:“所以我们根据洋流和季风,重新编订了东亚航行的船期,交给皇家海运和耽罗商会试行,以期能帮他们进一步提高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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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科所说的东海,大大超过了另一个时空中东海的范围。
在江南集团铁笛书社刊发的世界地图——《坤舆万国全图》中,由赵公子悍然定义了大明四海。
其中,大明东海北起阿依努岛、南至钓鱼岛的大明沿海海域,日本朝鲜完全囊括其间,也是耽罗警备区的辖区。
大明南海是指,钓鱼岛以南、绝岛以北、马六甲以东、吕宋岛以西的整片海域。
所谓绝岛,就是中国水手对澳洲的称呼。
根据元代民间航海家汪大渊的《岛夷志略》,他曾经到过罗娑斯的麻那里,也就是澳大利亚的达尔文港。并详细描述了当地风土人情。常年航行于东西两洋间的泉州商人和水手,也知道那个地方,他们认为那是地球最末之岛,便称之为‘绝岛’。
在另一个时空中,西元1606年,也就是45年后,欧洲人才会发现绝岛。再过将近两百年,英国的库克船长才会在绝岛东海岸登陆,并无耻宣称为英国领土。
赵公子自然不能再让英国鬼子捡这个大便宜,这么好的地方,怎么能让英国人当劳改营用呢?那样太暴殄天物了!
拿下来给大明流放犯人它不香吗?
赵公子便按照此时的国际惯例,悍然宣布这片土地属于大明。
但其实,此时的国际惯例是,你至少得踏足这片土地,才可以悍然宣称。但赵昊哪有功夫派科考队?好在中国人最晚元朝时就到过那里,他当然可以据此悍然宣称,‘自古以来’绝岛便是天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至于大明西海,则是指马六甲海峡以西、西洋国以东,包括暹罗、缅甸、锡兰等所有大明藩属国海域。也就是另一个时空中的安达曼海和孟加拉湾。
这些国家都是大明传统朝贡国,而且绝大多数属于《皇明祖训》规定的核心藩属——‘不征之国’之列,它们的领海当然就是大明的领海,大明有义务保护他们的安全不受侵略者的威胁。
还有大明北海,是指虾夷岛以北,努尔干都司沿海海域。但要注意的是,大明对努尔干都司管辖区域,并没有明确界定。于是赵公子悍然认定,辽东都司以北,直到大海,都属于努尔干都司所辖。
用另一个时空的概念来解释,就是大明北海包括鄂霍茨克海、白令海,以及完整的东西伯利亚海……
这四海,便构成了大明朝的万里海疆。其中东海、南海、西海是内海,属于要重点经营的海域。
至于北海,几百年内都不会成为热点,所以相对于前三海,重要性暂时没那么高。但提前替子孙占下总没错的,这样将来他们才能得到‘自古以来’的宣称。
席卷天下者,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也!
赵公子此生的梦想,正是让天下为日月所照,四海永归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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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如龙和金科笔挺立在赵昊身后,看着波若号劈波斩浪,听他描述着他大的不着边际的四海之梦……
“怎么,你们觉得我在痴人说梦吗?”见两人都满脸震撼,赵昊笑问道。
“怎么会呢?”金科摇头正色道:“东海已经尽在公子掌握,北海可以先不管它,那不就只剩下南海和西海了吗?”
“是啊,以我们如今的实力,将红毛鬼赶出南海,不是什么难事。”王如龙也沉声道:“按照计划,最多十年之内,公子就能独霸南海。然后再过十年,西海归于公子,那时您还不到四十岁呢。”
“哈哈哈,我也觉得时间蛮宽裕的。”赵昊大笑一阵,也正色道:“二十年内囊括四海,这是很严肃的任务,因为历史给我们的窗口期,就只剩不到三十年了。三十年以后再想一统四海,难度会成倍增加的。”
“是!末将誓死完成任务!”两人虽然不知道公子有何依据,但他们深信这位东海之主的判断。
“好好,多亏了有你们啊,不然我可不敢做这种梦。”赵昊动情的笑道。
“公子说笑了,以公子之能,没有金科王如龙,也会有银科王如虎来为公子效力的。”金科谦虚道:“大明人才济济,不缺像我们这样的将军,但从没有过公子这样天纵奇才,却将海洋看的比陆地还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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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公子的道路
波若号上,听了金科的话,王如龙也感佩莫名道:“是啊,末将虽不才,却也见过戚大帅、胡总督、谭公、俞总兵等数不清的天下英豪,他们虽然都很重视海防,但这种重视是戒备海洋、疏远海洋、甚至畏惧海洋的。只有公子一人是真正亲近海洋,希望征服海洋的豪杰。”
之前他们几个私下里,都认为赵昊是阴蓄于大军海外,实则图谋宇内。但这些年跟赵昊推心置腹下来,他们却越来越清晰的感觉,自己效忠的主公,对大明的江山是真的没兴趣,一心只想独霸大明的海疆……
这让他们大大松口气之余,心底隐秘幽暗处也难免生出丝丝遗憾来。
“你们都是学过《海权论》的,如今又掌管一方海域,思考过大明与海洋的关系吗?”只听赵昊状若闲聊,轻声问道。
两人却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公子在考校他们了。对他们这个档次的将领来说,这就是决定他们未来的谈话。
唯恐王如龙说出什么妄语来,金科便率先道:“最初拜读公子所授《海权论》,甚是震撼。
但愈思愈信服于公子的高瞻远瞩——在这个贸易依赖海洋的时代,赢得海洋要比赢得陆地更为有利!”
“按照公子的海权理论,上天何其眷顾中国?我们有漫长的海岸线,广袤无边的领土,占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且无强国相邻。这给大明安排了海陆大国的天然地理,将治理天下的使命交给了中国啊!”
“然而正如方才所说,上起三皇五帝,中有秦皇汉武,下至唐宗宋祖,乃至本朝太祖,这些以天地为棋盘的大格局、大手笔的君王,他们眼中的天下,从来只局限于神州大地。所以他们的丰功伟绩,也只跟神州大地有关,从来都与海洋无关。”
“也只有成祖皇帝曾将目光投之于海上,为大明建起万里海疆,可惜当时只有三宝太监这样的海军统帅,没有公子这样的商业天才。下西洋空耗国力难以维系,最终海图付之一炬,宝船枯朽成灰。国人的目光又回到了陆地,愈发固步自封,形同井底之蛙。”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拥有如此漫长的海岸线,上千万以海谋生的百姓。完全不该只是个陆上强国,还应该是个海上强国,两不偏废方能称得上天朝上国啊!”金科的话,让赵昊倍感欣慰,因为他确实已经开眼看世界,把目光放在全球,而不只是大明的两京十三省了。
“不错,成祖时可称天朝上国。”赵昊点点头道:“不过也不必苛责先圣,毕竟地理大发现之前,大航海时代尚未到来,世界确实是割裂不相连的。所以他们只着眼神州,并不损害他们的伟大。”
顿一顿,他沉声道:“但现在,西班牙和葡萄牙已经乘着战舰,把战火烧遍了全球,还狗胆包天的瓜分了全球,攫取了无穷的利润。他们的举动必将继续刺激列强奋起,未来将会有更强大更难缠的帝国崛起,彻底碾碎之前两国无力讨伐的大国——所以在这个年代,没有任何一个大国,可以独善其身!固步自封只会坐困危城,丧权辱国,甚至亡国灭种。成为国家和民族的罪人!”
说着,他瞥一眼王如龙,笑问道:“你觉得呢?”
便见王如龙的红胡子,像是一团在风中跳跃的火,他的眼里也有火焰在燃烧道:“成祖之前的不论,自成祖以后,任何忽视海洋的朝廷,都是反动的朝廷。任何施行海禁,断送我中华复兴于海洋的皇帝,都是昏君!”
金科不由微微变色,在大明朝骂皇帝是昏君,是政治正确,没什么大问题。但敢骂‘众正盈朝’的朝廷,是反动朝廷,可就胆大包天了。
但这话他听着解气。
“说得好!”赵昊却击节叫好道:“王大哥总是这样一针见血。说的太对了!正如李卓吾所言,如今举世颠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措之戚,直驱之使为盗也!天下是谁在治理,朝廷!治得举世颠倒,不是反动朝廷又是什么?!”
在这遥远的海洋深处,大明皇帝的光环彻底消失,似乎变得隔壁老王一般普通。那些平素里无法轻易出口的话题,也就没那么多忌讳了。
“……”金科和王如龙顿时胸中热血沸腾,公子这话说在他们心坎上了!
两人还有朱珏,他们仨本是前途无量的朝廷命官,转眼被文官以莫须有的罪名扒掉了官衣,还险些下了诏狱!要不是公子收留,他们落草为寇都有可能。
这不正是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措之戚,直驱之使为盗吗?!
“公子不如干他娘,拨乱反正清君侧!”思及旧怨,王如龙依然恨得咬牙切齿道:“还天下个清明!”
金科紧张的看向赵昊,虽然他已经决心,无论如何都跟公子到底,但能不造反还是不要造反的好啊……
“那我们日后就只能过清明了。”赵昊却哈哈大笑道:“我开玩笑的。”
他知道,到了必须要让自己的统兵大将,清晰明白自己想法的时候。不然任由他们胡乱猜测,会乱了人心,变生肘腋的。
“其实两位都很清楚,兵不在多而在精,以我们警备区的体制、训练、装备,十年生聚十年蓄锐,未尝不可直捣黄龙,将妖氛涤荡一空。”说着他敛住笑容道:“但问题是,那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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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两人被问蒙了,哪怕是大胆如王如龙,也不过才想到陈桥兵变那一节,根本没想过‘山河再赵’后的问题。
“当然是,公子来治国平天下了……”王如龙声如蚊蚋道。
“问题就在这儿,这个天下,病的太重,我治不了。”赵昊断然摇头道:“王莽大权在握时,西汉开国两百年。大明开国也是两百年,积弊重重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能耐却远不如王巨君。王莽都担不动的担子,我更担不动,硬来话只能比他败得更快,最终平白便宜了宵小!”
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是赵公子能活到现在的主要原因了。
“公子太过谦了,您这短短数年创立的奇迹,岂是王莽那种二世祖可比?”王如龙却不以为然道。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给我牢牢记住,一辈子不要沾政治。”赵昊却定定看着他,神情严肃道:“不然你死不足惜,牵累了九族罪过就大了。”
“是,末将一定引以为戒。”王如龙低下头,不由汗流浃背,再不敢说一句话。
“你不用担心,政治能力从来不是评价军人的加分项,而是减分项。”赵昊笑着安慰他一句。
“哎。”王如龙松口气,变成了服服帖帖的王如猫。
这下连金科都不敢言语了,公子这样说,其实就是告诉他们,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服从命令听指挥就行了。
“这些话只跟你们说一遍,牢牢记在心里。”见敲打的过重了,赵公子不禁有些担心。要是二位以后真束手束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就麻烦了。
他只好轻叹一声,又压低声音,对两人交底道:“如今大明的状况,求诸于就是个死局。其实连我们,连江南集团本身,都是大明政治失败的产物——正是朝廷的政令出不了京畿,才给了我们闪电般崛起的空间。”
“嗯。”两人忙点头受教。
“为今之计,只有求诸于外一途——不惜一切代价向外扩张,用海外贸易的超额利润,将富人们眼光从本国土地上移开。用海外殖民开拓,让穷人们看到希望。给极度内卷全无解的大明朝泄压。你们想,如果再给大明一片,跟大明一样大的土地,大家的日子是不是都会好过起来?”
“那当然了。”两人点头道:“但是能有吗?”
“能,只要我们成为海洋强权,就一定能为大明百姓再造一个,甚至两个大明出来。”说到这儿,赵昊不由满怀憧憬道:“到那时,印度平原就是我们的粮仓,绝岛有我们的牧场,南美高原和北美西部大草原,有我们的牛群。日本、秘鲁、吕宋、绝岛的黄金源源不断流向大明。印度人为我们种棉花,西伯利亚为我们提供无穷的木材。我们的甘蔗、香料和橡胶种植园遍布南海群岛。到那时的大明,怎么可能还会是现在的大明?”
两人已经完全心驰神往了,感觉公子描绘的场景,简直就像是天国一样。
“真能那样吗?”王如龙失声问道。
“这完全不是痴人说梦,因为我们的敌人比起我们来体量太小了。只要我们开始重视海洋,拥抱海洋,征服海洋,就一定可以让大明日月永照全球!”
顿一下,他长长一叹道:
“所以我们最大的敌人,就是朝廷和国人的观念!一定要用尽一切办法,破除这一百五十多年闭关锁国,带来的全方位禁锢!而我们就是率先打碎枷锁的先行者,让我们用成群结队的商船,气势汹汹的舰队,浩浩荡荡的海外开疆大军,对外开拓广阔富饶的海外土地,对内涤荡腐朽的空气,让我华夏海国一体、人海一体,最终化作滔天巨浪席卷整个世界——唯独此事,绝不会错!”
最后的话,赵昊几乎是吼出来的。
金科两人情不自禁的单膝跪地,齐声起誓道:“甘为公子的千年大计,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ps.第三更奉上,睡觉去了。
第二十七章 三不禁洋令
四月初十,试航舰队在西九州巡逻舰队的迎接下,抵达九州水警局的驻地宇久岛。
去年年中,耽罗警备区根据运行一年来的实际情况,请示赵公子后,对下辖水警局进行了一轮大调整。
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撤销了城山水警局,新建了九州水警局。
这是因为经过实践发现,警备区保卫处完全可以肩负起警备区基地和母港的保卫工作。按照赵公子传授的管理知识,权责重叠意味着推诿扯皮、效率低下,所以有必要统一一下。
当然城山水警局还有另一个任务——巡逻耽罗到九州岛的航线,防备东来倭寇。但现在整个九州岛的水军都在‘惩戒行动’和后来的‘扫穴行动’中,被彻底肃清。
但如今九州岛已经完全在警备区的控制下。很显然,把警备区东迁到位于主航道上的宇久岛,可以大大增强对航线的保护,并更好的监视九州海域,确保‘三不禁洋令’贯彻执行。
所谓‘三不禁洋令’,是指除插有警备区特许旗号的耽罗商会商船外,九州岛任何势力不许打造桅杆超过两根,长度超过两丈,橹数超过十根的船只。
任何超限船只,都不许出现在海面上,一经发现船货立即没收,船员终身劳教,主家列入失信黑名单,禁止到横濑浦、大分、博多、种子岛贸易,并彻底片板不下海。
就连各藩水军中最小的小早船,都有四丈长,三到四十橹。如今九州海面的‘三不小船’,只能从事近海捕鱼和运输,完全无法用于作战。所以,整个九州岛已经没有任何水军存在了。
九州水警局下设两个派出所。
一个是种子岛派出所,除了保卫硫黄岛生产外,还负责监视南九州尤其是岛津家的动向,以及防备南方的海主忽然北上。
又在濑户内海通往臼杵城的丰后水道最窄处,设立了高岛派出所,除了为往返臼杵城的耽罗商会货船提供护航外,还负责保护大友家不受濑户内诸水军的侵袭,同时监视不老实的老王。
这一局两所分居九州东西南三面,为九州岛提供全方位、无死角的保护,彻底断绝了他们与本州四国的联系。从此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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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久岛是五岛列岛最北端的菱形小岛,面积在25平方公里,拥有日本罕见的漂亮银色沙滩,岸边的海水也很浅,非常适合……比基尼!
可惜受小冰河影响,四月份的日本海还是凉凉的,赵公子只好将目光从巧巧身上,转移到了那座建筑在炮台上的白色灯塔。
灯塔上,有信号警打出了欢迎入港的旗语。
很快,便有一艘舷号为666的引水船,引导着舰队缓缓驶过防波堤,进入了宇久港。
海港中建有两条混凝土栈桥,静静停泊着5艘舷号2开头的中型战舰,10艘3开头的轻型战舰,20艘4打头的巡逻艇,以及若干运输舰等特种船只。
这只是西九州巡逻舰队一半的实力,还有一半舰队在海上巡逻,并为试航舰队提供护航引导。
此外,硫黄岛派出所还下辖一支南九州巡逻分舰队。高岛派出所,还下辖一支西九州巡逻分舰队。一局两所加起来,有20艘中型战舰,40艘轻型战舰,80艘快艇,光火炮就有上千门了,这还不算岸防炮。
就凭日本那些臭鱼烂虾,怎么跟他们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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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上,千余名海警排着整齐的长队,奏乐欢迎赵公子莅临检查。
仔细看那些海警会发现,前面几排警员穿的警服是正常的深蓝色,后面几排的警服,却是褐色的。
“那些穿褐色警服的,就是按公子的指示,从李朝官奴婢中招募的辅警。”见赵公子看向那些褐色警服的家伙,前来迎接的九州水警局局长荣晟解释道:“为了增强他们的自豪感和归属感,也让他们一起列队了。”
在大航海时代,欧洲人尤其是葡萄牙人,之所以能靠那么点儿人口,支撑起遍布全球的舰队和殖民地。关键就在于招募大量的土著,在殖民地担任仆从军维持统治,在船上负责主要的体力劳动,比如搬炮弹,升放帆之类。
哪怕是大嘤的海军,也大量的使用黑奴和印度人,来降低对本国水兵的需求。
这样做的好处与坏处都很明显。好处是可以用同样的本国水兵,驾驭更多的船只。并把本国水兵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专心提高作战技术;坏处是仆从兵的忠诚和士气没法保证,为了维持军纪只能采用严刑峻法,加剧船上的对立气氛。而且还会孳生本国士兵的特权思想。
赵公子觉得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所以起先对仆从兵是拒绝的。
但后来,就真香了……随着诸多涉密等级不高的水警局、派出所的建立,需要的人手也与日俱增。
如果只用大明警员的话,今年海警学校新培养的警员,全都不用干别的了。赵公子可不希望自己花大价钱,培养的海警官兵,陷入日常的治安巡逻和后勤服务中,日复一日,把锐气全都消磨掉。
而且,仆从兵便宜啊!从李朝官奴婢中招募的辅警每月只开一两银子,五个赶不上一个正式海警。所以很难抵御这种诱惑呀……
于是赵公子同意从新港市的李朝工人中,招募部分辅警,补充到各水警局中。
为了保证水警局的战斗力,目前还是规定‘辅警不上舰不扛枪不打炮’,这意味他们只能在陆勤部队、巡逻艇、运输船、拖船等船上当劳动力使用。不过也已经大大缓解了各水警局人手短缺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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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是为了壮门面吧。”赵昊哈哈一笑,问荣晟道:“这些辅警表现怎么样?”
“怎么说呢?”荣晟挠挠腮帮子道:“好的过分了。这些家伙训练刻苦,任劳任怨,从不偷奸耍滑,简直认真的过头。”
这很正常,官奴婢在李朝都是奴隶,现在有了当人的机会,吃得饱穿得暖,就像做梦一样。最怕被打回原形了,哪个敢懈怠?有阶级跌落的恐惧,群体自然会内卷。
而且表现好还有可能摆脱奴籍,成为江南集团的海外员工,然后再表现好,成为正式员工,就可以入籍大明,成为比李朝人还高贵的存在!有阶级跃迁的希望,自然会内卷到极致……这比单纯的发钱可好使多了。
“就是对日本人太狠了。”他又话锋一转道:“现在每次抓人,稍有反抗就拔刀砍人,弄得现在日本人不怕我们,反而怕他们。”
“这就对了。尽量不要让我们的人直接动手,日本人要恨就很他们吧。”赵昊笑着摸了摸下巴,棒子们果然天生是当二鬼子的料。
官奴婢们心理扭曲,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是,现在抓人时都是他们跳帮,我们的人压阵。”荣晟笑着点点头,扶着赵公子下了舷梯。
“敬礼!”海警局警务委员钟原高喝一声,海警将士们齐刷刷行持枪礼。
激昂奋进的海警进行曲中,赵公子在荣晟的陪伴下,检阅了海警部队,并对他们进行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海警将士们神情激动的望着他们的赵公子,一阵阵掌声如雷。那些辅警们更是止不住的眼泪滚滚,那激动的样子就像见了佛祖似的。
皈依者狂热果然不是盖的,而且还是大明头号皈依者……
讲话完毕,官兵回营,赵公子又亲切的与警官们一一握手座谈,对他们温言勉励。
然后便是传统节目,与普通警员们共进午餐。
食堂中窗明几净,摆着鲜花,一看就他么是特意收拾过的。
不过赵公子也不点破,在一个注重规矩、讲究纪律的群体中,形式主义是不可避免的。
这顿午餐自然也十分丰盛,除了各种鱼虾海鲜外,居然还有丰富的蔬菜和猪牛羊肉……吃的简直比警备区还好。
“食堂为这顿饭费老心了啊。”赵公子一边对付着面前的盐烤香鱼,一边对坐在旁边的一名三级警员笑道:“平时能吃这一半好?”
那小警员便憨厚笑道:“没有。”
“都吃什么呢?”
“主要是吃海鲜,隔三差五能吃一回蛋,逢年过节才能有肉。”那小警员便道:“不过米饭馒头管饱,就是整天吃海鲜都快吃吐了。”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嘛,这五岛一带有渔场,巡逻时带上拖网,回来就能收货满满。”荣晟忙讪讪笑道:“再加上补给的干肉、果脯、肉酱,是符合警备局规定的每日营养标准的……当然我们还是有很多要改进的地方。”
“主要是水警局人越来越多,眼下岛上警员加辅警超过两千人,又全把岛民都迁走了,只能自己种菜养猪牛羊,一时还供不应求。”钟原也赶紧补充道:“我们已经在扩大副食生产能力了,还准备向临近岛民购买蔬菜水果,和部分活禽家畜。可惜日本人不吃肉,养的也少。”
“那就鼓励他们养嘛。”赵昊便笑道:“他们不愿意干,就让领主下令。”
“五岛的领主宇久家已经除名了。”马秘书轻声提醒他道。
“哦,忘了这茬了,那就更简单了。”赵昊笑着对那个甘陪末座的光头道:“你回头下一道命令,把五岛居民归属于水警局就是了。没难度吧?”
那光头正是前来拜见赵昊的日本老王……哦不,应该是九州探题大友宗麟。他闻命赶紧把口中吃了一半的烧鳗鱼吐在帕子了,忙不迭点头道:
“小事一桩。能成为天朝的领民,是他们的福分啊!”
ps.抱歉,孩子在家难消停,今天才写完一更。这个点儿了,就不熬夜发了,还是明天三更吧。
第二十八章 请老王吃最贵的冰淇淋
饭后,赵公子在水警局的阳台上,接见了专程从西九州前来的大友宗麟。
白色芦苇编制的阳伞下,赵公子惬意的坐在竹制躺椅上,巧巧端上来餐后的冰淇淋。乳白色的奶油冰淇淋,装在阔口的玻璃杯中,冒着腾腾的白汽,还撒了一层花生碎,看上去就让人心情大好。
自从巧巧学会了南方传统的火硝制冰的方法后,赵公子就可以随时随地吃到他最爱的冷饮了。
方法很简单,准备一大一小两个盆,大盆不讲究,小盆最好用铁盆导热快。能讲究点儿的就用铜盆。
至于巧巧用的,是银盆,这样除了导热更快,还有消毒的作用。不过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接着两个盆中都盛上清水,在大盆里加入大量火硝……作为黑火药的三种基础材料之一,赵公子除了钱之外,最不缺的就是这玩意儿。
火硝溶于水时会大量吸热,使大盆里的水结冰,继而让小盆中的水也结成冰,就可以取用了。而且完事儿后,还可以将火硝蒸发结晶重复利用。当然这个活就不用巧巧操心了……
只要不去想这些火硝是怎么来的,吃起来还是美滋滋的。
其实赵公子多虑了,巧巧姐多疼他呀,怎么可能用小便堆硝给他制冰,都是用海边洞穴中生出的土硝,再提纯结晶后得到的纯火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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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啊,老王。”赵公子看着蓝色的大海,惬意的舀一勺冰淇淋,对局促立在一旁的大友宗麟道。
“唉,谢公子。”大友宗麟不知道公子为何叫自己老王,但想来是给自己起的昵称,荣幸的应着就是了。
他便搁了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的状态比两年前差了好多。
当年他虽然也很恭谨,但多有枭雄之隐忍。而现在,则更多的是深受打击后的落寞了。
“你吃啊,老王。”赵公子又催了他一声。
“哎哎,谢公子。”大友宗麟赶紧捧起那珍贵的玻璃盏,学着赵昊的样子,用银匙舀了一勺冰淇淋送到口中。只觉冰凉软糯,润滑舒爽,那夹杂着花生味道的甜甜奶香,连心底的阴霾都能驱散!让老王幸福的想要穿上浴衣转圈圈!
赵昊便笑眯眯问道:“两年过去了,已经统一北九州了吧?”
“唉,惭愧。”老王低下头,嘴里的冰淇淋登时就不甜了。“这两年很不如人意。”
“怎么会呢?难道毛利公又攻来了?”赵昊一脸奇怪的问道。
“那倒没有,有水警局在,关门海峡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堑。”大友宗麟叹了口气道:“至于毛利公已经病入膏肓,大去之期不远了。再说毛利家这些年,一直忙于讨伐大内家和尼子家,哪有精力他顾?”
“那你是……”赵昊状若不解的问道。
“唉,去年本想借助大胜毛利家的气势,趁势讨取那该死的肥前之熊,可没想到我那不争气的欧豆豆,居然将一场十倍兵力的必胜局,搞成了惨败……”大友宗麟不胜唏嘘答道。
之前说过,隆庆三年,大友宗麟就讨伐过那肥前之熊。可惜眼看要大功告成,毛利家横插一杠,结果老王只能先放过龙造寺隆信,全军紧急掉头,迎击毛利家。
最终,大友宗麟在赵公子的帮助下击败了毛利家,虽然放走了吉川元春和小早川景隆,但将毛利方的水军消灭殆尽,迫使其彻底放弃了北九州攻略。一时间,大友家的声望达到了最顶点,版图和兵力也到达顶峰。
在当时九州人看来,毛利家消灭龙造寺和岛津家统一九州,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老王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他稍事休整,在去年春天,便命弟弟大友亲贞为总大将,率领六万大军继续攻打龙造寺家。
彼时龙造军只有五千余人,在大友军的绝对兵力优势面前只有龟缩城中,坚守不出。见肥前之熊已成瓮中之鳖,周围各路乡长县长们忙纷纷出兵支援大友家,比如有马家派了骑兵,无马的则是步兵,妄图分一杯羹。
但狗熊的特点就是皮糙血厚,结果大友军围了5个月久攻不下,反而被龙造寺趁他们疲惫懈怠之时,出城偷营成功。大友军毫无防备,睡梦中被杀得落花流水,逃窜时被追杀践踏,死伤大半。
大友军遭此大败,军心顿挫,无力再战,老王无奈,只得与龙造寺隆信议和,将大军全数撤回。此战被誉为九州版的桶狭间之战,龙造寺隆信从此名声大振,挟大胜之势,扫平周遭各路豪强,实力大大增加。自此奠定了九州岛上龙造寺家,大友家,岛津家,三家鼎立的格局。
眼看必胜局浪成了相持局,老王气得要吐血,可他势头已颓了,怎么也打不过那头熊了,只能看着对方不断蚕食自己的地盘。幸亏那位雷神道雪坚守立花山城,他才没把东九州全丢光。不过今年开春后,龙造寺再度进攻立花山城,立花道雪频频告急,大友宗麟的兵力捉襟见肘,便想求赵昊,放他滞留在四国的部队返回九州。
之前雄心万丈时,老王一直与女婿一条家联盟,在菜鸡遍地的四国岛上搞风搞雨。现在老巢危矣,他当然顾不上女婿,要把兵力撤回来自救了。
然而四国与九州间隔了个丰后水道,必须要坐船往来。可按《大分条约》之规定,大友家当于前年年底撤销全部水军,然后每年要支付一百万两银子的保护费,由警备区负责他的海上安全。
但老王一贯不老实,他老实也就当不了老王了。其实大友宗麟并没有把战船付之一炬,而是偷偷转移到四国岛去。本来是打算,等明朝人撤走了,他再把水军悄悄召回。到时候九州岛只有他一家有水军,还不是美滋滋?
谁知明朝人居然不走了,还在他家门口建了个派出所,驻泊了一支强大的分舰队,道理也很站得住——老王一年一百万两银子花出来,要让他感到物有所值!所以专门用这笔钱,养一只舰队保护他。
而且是让他每天一睁眼,都能看到的那种!
这是要闹哪样啊?老王郁闷的简直要吐血,他知道自己的水军是甭想再见天日了。直接开回来是万万不敢,扣船抓人还好说,最要命的是会被耽罗商会拉黑!
海贸就是老王的生命线,他将自己领地内产出的金银、木材、硫磺、药材卖给耽罗商会,源源不断换取药品、皮甲、生丝、刀剑、火药等必需的战争物资。要是被禁止贸易,别说打仗了,他欠赵公子那一屁股债都没法还。
所以只能乖乖求公子,像当初那样派船帮他运人了。
“我当什么事儿呢。没问题没问题,竭诚为客户服务,是本集团一贯的宗旨嘛。”赵公子满口答应,搁下玻璃盏,拿起张手帕擦下嘴道:“上次运费是多少来着?”
“二十万两。”老王气短道。
“要运多少人呢?”赵昊又问道。
“一万五千名足轻,还有跟着撤回的家属,差不多两万人的样子。”老王答道。
“上次运了两千人,这次人数是十倍。”赵昊便掐指头算道:“那就是二百万两的运费喽?这样吧,看在咱们关系的份上,我给你打个对折,出一百万两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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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不能这么算啊公子。”大友宗麟哭丧着脸道:“上次是两军交战,风险极大。这次又没打仗,单纯运个人,应该花不了那么多钱吧?”
“你是要跟我讨价还价吗?”赵公子忽然脸色一寒。
“不,不敢。”老王吓得一哆嗦,这才想起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赶紧离开椅子,双膝跪地。
“我看你敢的很啊!”赵昊冷笑一声道:“你个贪得无厌的蠢货,为了伊予的半国飞地,让自己两万人马孤立无援,我就不信西园寺家和土居家能放着这块肥肉不吃!一百万两,救回你两万军队,让你去解立花山城之围,你觉得这个钱花得不值吗?”
“是,是老衲愚蠢。”大友宗麟闻言大骇,原来赵公子什么都知道!
赵昊说的一点没错,他要把人撤回九州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不撤回来的话,一定会被敌人吃个干净的!
当然,之所以搞得这么囧,还不是因为赵昊封锁了丰后水道?不然伊予背靠九州,进退自如!
可老王这时哪敢废话,只能点头不迭。
“记住,本公子最讨厌跟我耍小聪明的人。”赵昊冷冷看着他道:“你的水军去了哪里?自己心里清楚,需要再跟你算算这笔账吗?”
“不用了,不用了。”大友宗麟赶忙磕头如捣蒜,没口子道:“一百万两我出就是。”
顿一下,又小心翼翼道:“只是刚支付了今年的分期付款,实在是捉襟见肘,只能先欠着了。”
“你丫欠多少钱了?”赵昊翻翻白眼。
马秘书便从文件夹中取了张账单递给他,作为一名合格的秘书娘,当然要提前为会见准备好相应的资料。
赵昊接过来一看,根据《大分条约》,老王要支付一百五十万两给江南集团,但他当时仅仅支付了二十万两。余下一百三十万两,以两分年息,五年内还清。到现在连一半都没还上呢。
而且去年底,又多欠一笔今年的保护费,结果还来还去,将近二百万两了……
要是再加上这笔运费,就上三百万两去了。
第二十九章 油菜花经济体
“一年光利息就是60万两,你能还的上吗?”赵公子瞥一眼老王,问道:“还不上利息,这钱可没法借给你。”
“这……”老王擦擦汗道:“要是不打仗的话,应该、大概勉强可以吧。”
“你能不打仗?”赵昊反问道。
“这乱世,不是贫僧能决定的。”大友宗麟只能苦着脸道:“公子指条明路吧,小人都听你的就是了……”
他终于认清了现实,知道躺平任撸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这就对了嘛,我还能害你不成?只要乖乖听话照着做,你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赵公子笑眯眯的从马姐姐手中,接过一份计划书递给他。
“瞧,这是参照本公司在江南推广的增收计划,为你们量身定做的‘九州增收企划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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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让公子费心了!”老王赶紧双手接过,然后全神贯注拜读起来。
说实话,一开始他心里是拒绝的,被赵公子牵着鼻子当猴儿耍太久了,哪只猴儿都会警惕的。
可看着看着他就看进去了,因为这份企划案,实在是太诱人了。
所谓‘增收计划’,就是设法改变农民的种植选择,让他们改种高价值作物,而且江南集团,哦不,耽罗商会保价收购,这样领主的收入自然大幅提高。
好比企划书上举的种植油菜的例子吧。
精耕细作的话,每亩油菜田可收油菜籽三百斤。油菜籽的出油率是40%,也就是120斤。江南集团给出的保底收购价是二两银子一百斤油,所以每亩地的收成是2.4两白银。
而同样在精耕细作下,日本哪怕土地肥沃的关东地区,单季稻的亩产最高不过一石……不过日本一石是130公斤,快赶上中国两石了。
日本平均粮价在一石一贯铜钱,不过日本银贱铜贵,一贯铜钱能抵1.2两白银。
所以种油菜的收入,是种稻子的整整两倍!
此外,赵公子还根据九州山多地少的弊端,贴心的提供了柑橘、油茶树、核桃树等数种山地经济作物,来帮一衣带水的日本人民,进一步提高收入。
想一想未来美好的前景,老王感动的口水……哦不,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思来想去,这个增收方案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啊。
“呜呜,原来公子真是为我们好啊……”大友宗麟红着眼圈看着赵昊,哽咽的扇自己一耳光道:“我不是人,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真是个老王八!”
“唉,不要这么说嘛,我也是为了赚钱嘛。大明的百姓肚里缺油水啊,这个买卖肯定大赚。”赵公子笑眯眯的扶起他道:“只是本公子一路走来,靠的是双赢。双赢懂吗?就是大家都有钱赚。不让合作伙伴吃亏,自然愿意跟我继续做生意,这才能越做越大啊。”
“是是,双赢双赢,贫僧受教了。”老王激动的点点头,牢牢记住赵公子的话。
“我给你算过,按照这份企划案,你只要三年内,把油菜田增加到一百万亩,柑橘田增加到五十万亩,再加上什么核桃、油茶之类杂七杂八的山地五十万亩。有这两百万亩地,五年之内就能把债还清。”赵公子唾沫横飞的为老王描绘着美好的前景道:
“再往后,就是扣除每年一百万两的水警矢钱,你少说还能净赚个一百万两。”
“哎呀呀,那么多?”大友宗麟激动的都打摆子了。之前他一直窃以为,大友军之所以在多多良滨合战后,就开始发挥失常,就是因为自己背上了沉重债务,对手下没法像以前那样慷慨了。
钱不到位,浑身没劲,战斗力下降也很合理。
这要是甩掉了债务,一年还能净赚一百万两——
呃,这样好像会少点儿什么?哦对,这样肯定会影响粮食产量。
因为九州的气候与大明华北地区相近,都是秋冬季节气温偏低。所以不能像江南那样,种植冬油菜,然后春天收获后,还可以再种一茬庄稼。
在九州,种粮食就不能种油菜,种油菜就不能种粮食,只能二选一。
不过不要紧啊。老王还有金山银山和商税收入,加起来又有个将近一百万两的进项,有的是钱买粮食!所以在老王看来,这根本不是问题。
大友宗麟的自信不是没来由的,因为日本战国时期,是个很神奇的年代,非但没有因为战乱,影响了粮食产量。反而因为大名土豪们都极端注重农业,使粮食产量持续攀升,所以粮食反而降价了。
近来丰年时一贯钱甚至可以买到两石粮!所以从日本买大米,卖回江南去,也是很赚的。但这与赵公子的战略不符,所以耽罗商会一直没有把粮食加到进口清单上。
所以对老王来说,眼下的粮食就是个买方市场,只要有钱就不愁买不到粮。而且凭他与堺市商人良好的关系,就更不用担心了。
等过上几年,自己缓过这口气来,会变得空前强大的!到那时,什么狗屁肥前之熊,就是一统九州、登陆西国都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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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约大友宗麟见面,主要就是为了‘增收计划’,现在两人的事情都谈完了,便端茶送客了。
至于具体细节,无论是‘伊予大撤退’还是‘增收计划’,自然会有耽罗商会的人去跟老王谈。
大友宗麟抱着挨宰的觉悟而来,却意外得到满满的收获,去时当然千恩万谢,还献上了一只老鹰。
在阳台上目送大友宗麟消失在码头后,赵公子便回头去看那只骄傲立在笼子里的老鹰。
“这日本不光人个子小,连这鹰也不大。”马姐姐对这只袖珍小鹰颇为喜爱道。
“那当然,品种就不一样。”赵昊笑道:“我们的苍鹰比它一倍,展开翅膀有一米多长呢。”
“那这个品种叫什么?”马湘兰好奇问道。
“叫……”赵公子哪懂什么鸟?见它脚趾呈黄金色,便信口胡扯道:“加藤鹰吧。”
“加藤鹰,果然一听就是日本鸟。”马姐姐却信以为真,又道:“那给它起个名吧?”
“当然叫金手指了。”赵公子神情古怪道。
“金手指,为什么不是金脚趾?”可惜马秘书端详着鸟笼子,根本没看见。
“点石成金嘛,肯定要用手指头,用脚趾头像话吗?”赵公子怪笑起来。自己好像来一次日本就浪一次,老师们的国度果然容易感化人啊。
“哦,这样啊……”马姐姐自然感觉到他不怀好意,忙跳过这个话题问道:“听说日本武士献鹰,就是表示臣服?”
“有这么个说法。”赵公子笑着点点头道。
武士献鹰,是战国大名表示臣服的礼节。看来这位与毛利元就齐名的枭雄,终于在现实的威胁和利益的诱惑下,彻底放下了九州探题的自尊,拜在了赵公子的脚下……
“也正常,公子对他那么好,他表示下忠诚也是应该的。”马湘兰将桌上的文件收回夹子里。
“哦,怎么,你觉得我对他好?”赵昊笑问道。
“帮他增加收入还不好啊?”因为倭寇闹得,大明人很讨厌日本人,马姐姐自然也不例外。
虽然她知道一斤油在江南的售价是八十文,运回去就是四倍的利润。但是小头也不想让日本人赚去。
“哈哈哈,你可别搞错了。”赵昊在躺椅上坐下,顺手把马湘兰拉到了自己怀里,一边毛手毛脚一边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对小日本尤其如此。”
“那你,是打算,到时候狠狠杀价?”马姐姐俏面微红,赶紧按住他作怪的手。“有暗哨在看着呢。”
“放心,他们会转过头去的。”赵公子却不肯收手道:“本公子最值钱的就是这块金字招牌,怎么能砸在日本老王身上?我会让他们严格按合同收购,不准店大欺客。这样才能让人家彻底放心啊。”
“那他们的日子岂不会越来越好?”马湘兰把螓首贴在他腮上,轻咬下唇道。
“跟本公子混,当然红活活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了。”赵昊笑道。
“我不问了,你自己说吧……”马湘兰使劲握住他的手,娇躯像是要化掉一样。
“放心,等过些年你自己就看出来了。现在,我还是先教教你,什么叫金手指吧……”赵昊的贼手终于得逞。
开什么玩笑,赵公子这会儿哪还有心情,科普什么香蕉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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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因为赵公子的出现,‘香蕉共和国’这个政治词汇,被‘油菜花经济体’给代替了。
不过意思还是那个意思。都是指长期遭受经济殖民,经济模式单一,靠出口一两种初级原材料,换取粮食等各种日用品的经济体。
这样的经济体,经济上严重依赖宗主国,往往沦为宗主国的商品倾销地,国民财富被通过剪刀差严重掠夺,而且景气萧条都由宗主国决定。
最麻烦的是经济命脉被别人握在手里,政治上自然也沦为别人的提线木偶,根本没有独立的国家主权。所以就算明知道这样不对,想要调整经济结构,却一次次陷入失败,最终在泥潭中越陷越深,彻底失去希望……
ps.再写一章去……
第三十章 温泉津
聪明如老王为什么慎重考虑也没察觉到不妥?
因为单单老王一家种油菜花,他确实可以用钱从别家的领地中,大量购买到所需的粮食物资,所以并不会触发‘油菜花经济体’诅咒。
但问题是,在这个极度内卷的九州岛,看着他靠种油菜花富强起来,龙造寺家和岛津家不想被淘汰,只有迅速跟进一条路,才能维持均势。
九州岛的耕地本来就不多,随着粮田被油菜田大面积取代,整个岛上的粮食势必缺口,开始依赖进口。
而无论是堺商株式会社,还是耽罗商会,都控制在赵公子手肘,所以九州岛无论从本国购买粮食,还是从海外进口,都逃不出赵公子的手掌。九州岛的经济殖民地化便实现了。
至于本州岛,因为人口和经济规模十倍于九州岛,可没那么容易入彀。得先制造几次萧条,使本州岛上本就很原始的产业结构彻底崩溃,才好将其慢慢炮制。
而且赵公子也早就在动手了,他接受堺市商人的请求,对他们提供保护,就是在培养买办集团。然后通过这个买办集团,向日本大量输入输入廉价瓷器和布匹,对日本的手工业两大支柱——制陶和麻纺业,进行降维打击。
目前日本还停留在陶器阶段,瓷器只能从中国进口。他们也一直想要仿制,但因为技术不过关,目前只有尾张濑户一地能生产施釉陶器,一旦廉价的瓷器涌入,谁会用粗糙的陶器?对日本制陶业的打击自然是毁灭性的。
麻纺业也是类似情况,因为日本不产棉花,也没有掌握棉纺技术,所以富人穿绢,穷人穿麻。当然,九成九的都是穿麻的……廉价的棉布自然也能摧毁其麻纺业。
而且妙的是,这两种产品的倾销,并不会影响到其它商品的暴利,因为那些都是卖给富人的。
可一旦这两个产业被摧毁,日本手工业的半壁江山也就塌了。一旦失去手工业体系的保护,不能自给自足,就很容易被捏住卵蛋,彻底受制于人了。
小书亭
不急,慢慢来。日本且得再乱个十几年呢,有的是落子的机会……
~~
试航舰队在宇久岛休整一晚,补充了淡水和食物,就沿着日本的海岸线继续北上了。
在西南风和黑潮的共同作用下,舰队顺风顺水,当天中午便通过了对马海峡。
这也是王如龙带领主力舰队,日常巡逻的航线了,便由他担任接下来的解说工作……或者说,诉苦。
他告诉赵昊,这一带走私最频繁。尤其是对马岛的宗家,和壹岐岛的松浦党,完全屡禁不止,狗改不了吃屎,划着‘三不小船’就敢出海带货。
“这很正常啊,”赵昊笑道:“海峡的那边就是朝鲜的釜山,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而且这两个岛上土地贫瘠的很,除了打渔就是靠走私过活了。”
说着他叹口气道:“我们应该帮助他们一下,摆脱这么恶劣的生存环境。”
“是,一个不留,全都迁走!”王如龙一下就明白了。对马岛虽大,其实只有两万人,壹岐岛人更少,回头让松浦镇信把这些人全都迁回平户去种油菜!
“这是好事儿啊。要让那小子做好宣传,是让他们回去过好日子的,实在劝不动再动粗。”赵公子淡淡道。他这种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对自己的民族有多热爱,对外民族就有多冷酷。
博爱?不存在的。
“光迁光他们怕还不行。”王如龙又道:
“其实大多是李朝的船。那些家伙被抓住了,就哭着喊着说不知道规矩,判了无期劳教才老实,承认是釜山的几个大家族在搞走私。”王如龙啐一口道:
“这行当是暴利,抓两次漏一次,他们还是赚,反正贱民的命不是命。。而且我们也没法像收拾九州岛一样,让李朝人也片板不下海,咱们的警力也有限,所以漏网之鱼远比抓到的多。”
“唔,是个问题。”赵昊一脸肉疼的摸着下巴,走私会严重影响到垄断利润的,绝对不能放任不管。
“今年不能惹事儿,这事儿我记下了,先让耽罗商会的那帮李朝海商去解决,他们解决不了,我们明年再找借口办他。”
“是,就怕那帮家伙也在里头有一腿。”王如龙闷声道。
“嗯,人没个知足的,李朝人尤其如此。”赵昊点点头,肯定有李朝人,对只在三国贸易中占一成份额感到不爽。
“实在不行,扮成倭寇去干他们一票,就能老实几年!”王如龙愤愤道。
“哈哈,那是下策,下策。”赵昊打个哈哈笑道:“我们是正义之师,文明之师,怎么能干那种跌份儿的事儿?”
说完,却又叹口气道:“似乎是真缺一帮干脏活的人呢。”
凡事素来有利必有弊,赵公子欲藉重塑天朝上国之辉煌,来获得对四海的强宣称。这样势必可以大大减低殖民的难度,不必像西方列强那样,一路杀杀杀。
他们不杀无法立足,杀少了只会拉仇恨,没法真正建立统治。可杀光光的话……又只能搞黑奴贸易了。那真就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了。
但天朝上国模式也不是完美的,牌坊立起来,就会束手束脚,跟百无禁忌的人渣们较量,肯定会吃亏的。
所谓阳光之下,必有阴影。阳光下的人能一直伟光正,那是因为阴影中的人,已经包办了所有肮脏的活计。
“要不,组织一下那些日本唐人?”王如龙轻声建议道。
“不着急,先让我想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选择。”赵昊却微微摇头,他不喜欢假扮,要干就来真的。
~~
第二天中午,船到温泉津。
“真快啊。”赵昊没想到这么快,从对马海峡到温泉津得有六百多里,居然一昼夜就到了。
看来还是低估了暖流和季风的合力。
“这是好事儿啊。”王如龙笑道:“接到警报,两天就能赶到,温泉关水警局的安全就有保障了。”
按照最初的计划,在‘石见银山攻略’时机成熟后,警备区会在距离石见银山100公里的隐歧岛西岛,专门设立一个水警局,来保护银山和白银运输,并为过境舰队提供补给保障外。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关门海峡之战后,集团便通过《马关条约》,逼迫毛利家割让了石见银山。
毛利家之所以这么痛快答应,是因为尼子家的遗臣鹿之介等人,在大友宗麟的资助下,以隐歧岛为基地,扯起了尼子再兴的大旗,很快夺取了出云国。石见银山就位于出云,所以当时根本不在手毛利家手中,自然不会肉痛了。
不过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还是为了毛利家换回了远征九州的大军,以及更重要的吉川元春和小早川景隆。
这两人一回到西国,马上就开始马不停蹄的平叛,他们先集中兵力对付好收拾的大内军,立威镇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两家旧臣。同时他们也没让鹿之介好过,寝返了隐歧氏的当主隐歧为清,让尼子军的后方不稳。
鹿之介无奈,只好放弃了扩张的良机,转头讨伐反叛的隐歧氏。
金科和王如龙按照赵公子的命令,一直密切关注着鹿之介的处境,并率舰队恰巧出现在了尼子军与隐歧水军激战的战场,帮助鹿之介彻底消灭了隐歧水军。
鹿之介自然感激不尽,只身乘小舟,登上镇倭号拜见了王如龙。
当得知对方乃大友家的‘保护人’,在关门海峡击败毛利军的大明水师,目的是来取石见银山后。鹿之介只犹豫了三个呼吸,就决定将刚夺回的银山奉上,并表示尼子家愿意做大明的臣属。
也不管对方到底什么来路,有没有资格接受他们称臣……
其实他是病急乱投医,尼子氏已经灭亡五年了。鹿之介深知,这次复兴若是失败,人心就要彻底消散了。所以才不管对方什么来路呢,只要能帮他完成‘尼子再兴’的夙愿,他愿受七难八苦,遑论和魔鬼做交易了。
这个决定的英明之处,很快就体现出来。去年正月,在讨取了大内辉弘的首级,消灭大内军后。毛利军以毛利辉元为主将,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为辅,率两万精锐,马不停蹄直指石见、出云!
鹿之介虽然智勇双全,无奈只有七拼八凑的七千士兵,而且面对的是两个比他还要优秀的对手。结果在元春和隆景的夹击之下,尼子军败北,死伤惨重。鹿之介率残兵败将节节败退。
毛利军乘胜追击,大军很快突入出云。尼子家逃入了温泉津,眼看就要被赶下海了。
这时毛利家的追兵却停了下来,因为根据《马关条约》第四条,他们的军队是不可以进入温泉津周围四十里的。
毛利辉元是个乖宝宝,他两个叔叔也不敢擅作主张,撕毁墨迹未干的条约。便赶紧快马请示元就公。
毛利元就斟酌良久,方回复了两个字:守约。
于是毛利军,只好放过只剩一口气尼子军,恨恨的撤走了。
经此一役,那些反对鹿之介投靠大明的人,也全都扭转了态度,紧紧抱住了警备区的大腿。
金科好人做到底,又请示了赵公子,将隐歧岛借给他们,作为休养生息之地。
之所以说‘借’,是因为按照《马关条约》第三条,毛利家已经将所辖隐歧岛及其西岛,永远割让与耽罗警备区了。
而计划中的水警局,就直接建在温泉津的离岛上了,所以命名为温泉津水警局。
第三十一章 银山
津者渡口也,顾名思义,温泉津就是一个有温泉的港口。
这里是石见银山的外港。因为石见银山位于深山之中,陆上运输不便,于是当年管理银山的地方官便开凿了一条十余里的山路,联通了矿山与这处天然的港湾,作为白银的输出港,及矿山经营所需物资的卸货码头。
整个温泉津实是个狭长的峡湾,两岸就是长长的码头,周围有群山怀抱,峡湾入口处还有个大大的离岛,多大的风浪都影响不到码头里的船只,地理上确实得天独厚。
作为日本第一大银山,石见银山年产白银高达百万两,自然遭到四周大名的反复争夺。大名们修筑了一系列城堡,来保卫这座银山。在温泉津入口的离岛上,就建有一座栉山城,防御海上来袭的水贼们。
温泉津水警局的总部,就是利用这座栉山城改建而成的。
‘利用’的意思是,把原先温泉氏用石头堆砌的城堡全部拆掉,然后用那些石头加上水泥,建一座全新的棱堡。
这个棱堡几乎占据了整个岛屿。好吧,主要是因为这个岛本身不大,只有25000平多一点。
棱堡有三层,像一个不规则多层蛋糕。一层最高,足有将近五米,主要是为了防浪的。
因为毛石混凝土浇筑出来的高高石壁,笔直的矗立在礁石上。被潮湿的海水拍打了才一年,石壁上就已经挂满了厚厚的青苔。苔面滑不留手,已经彻底杜绝了从外侧攀爬的可能。
一层堡垒上,四面都设有炮位,以及保护火枪手的女墙。一层与二层之间,只有四具随时可以拆除的木梯相连。二层同样设有炮位和女墙,内部仓库中,还储存了两个月份量的水和军需。
而且正方形的城楼将一层分割成四个互不联通的区域,严重限制了攻城方投入兵力的规模。
这样万一一层不幸失守,海警官兵们还可以退到二层坚守两个月以上。
三层的情况也类似,有随时可以拆除的木梯,有炮位和女墙,储存了一月份量的水和军需。正方形的城楼将二层也分割成四个角,好让退到三层的海警官兵,还能再坚持一个月。
棱堡中还有严格的门禁纪律,比如外人进入城堡必须解除武装,提前预约、非请勿入,且人数不能超过三人。太阳落山前关闭堡门,天不亮绝对不许打开。入夜后,所有的楼梯都要安排守卫。在任何情况下,不可以留宿任何外人等等……
在棱堡西侧的防波堤兼码头上,专门建有宾馆和监狱,来容纳访客和抓到的犯人。
如此过分慎重,是很有必要的。这可是在虎狼环伺的日本战国,而且还是日本第一银山的门户所在。离岛距离岸边又太近,落潮时甚至可以泅渡过来。只要露出一丝破绽,就难免会被那些凶残成性的大名、豪强、山贼、水贼给偷袭了。
甚至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民,随时可能拿起锄头、粪叉,摇身一变成‘武者狩’,忽然亮出獠牙,狠狠一口咬上来。
所以,驻守在这凶险之地的官兵们,最重要的三件事,就是安全、安全、还是安全!
警备区甚至允许他们,必要时可以舍弃城堡外的一切设施,包括战船,撤回到城中固守待援。
~~
因此赵公子此次前来,考察的重中之重,也是安全。
站在高高的棱堡之上,遥望着远处石见银山上的山吹城天守。王如龙告诉赵昊,哪怕遇到最恶劣的情况,比如城堡被围困、信鸽被猎杀、持续狂风巨浪无法出海,警备区的增援舰队也会在断绝联系的第十天出发,半个月内抵达这里的。
“所以只要他们能坚守一个月,就一定不会有事的!”王如龙沉声道。
“怎么样,有没有信心?”赵昊笑问笔挺立在一旁的温泉津水警局局长华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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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放心,我们已经发过誓,誓死坚守至最后一人!”华丰忙高声答道:“只要还有一个能动弹的,倭奴就休想拿下我们的城堡!”
“放松点儿,”赵昊笑道:“别搞得那么悲壮嘛。”
“嘿嘿,是。”华丰便露出轻蔑的笑容道:“小日本连个炮都没有,还想攻我的温泉山城?做梦去吧!老子耗也能把他们耗死!”
“让你好好说话,不是吹牛伯夷!”金科瞪他一眼,但其实,这已经是他手下最谨慎的将领了。没办法,让这些戚家军出身的家伙,把日本人放在眼里,实在太难太难了。
“是。”华丰缩缩脖子,小声道:“这就是好好说话了……”
“哎,对了,”跟在赵昊身边的赵士祯问道:“给你们装备的霹雳火球,试用过没有?”
“用过,太好使了!”华丰赞不绝口道:“绝对的守城利器!”
“哦,什么霹雳火球?”赵昊闻言一愣,显然之前没听说过。
“这是侄儿根据《武经总要》改造的小玩意儿,因为是老古董了,就没惊动叔父。”赵士祯便解释道。
“搞一个来瞧瞧。”赵公子饶有兴趣,他直觉能被大侄子看上的武器,绝对没那么简单。
“是。”华丰便赶紧吩咐手下,去弹药库取几枚霹雳火球来。
赵昊接过枚一看,确实其貌不扬……主体是完整的一节毛竹,一端留有一段竹片,作为手持把柄。看上去就像个打酒的竹舀子。
大侄子告诉赵昊,这里头装了四斤颗粒黑火药,以及三十余片尖锐的碎瓷片,其实就是个加了料的大爆竹。
他便让赵昊远远躲到安全距离,然后用火折子点燃引信,在手里拿了两秒,方从城头丢下那枚霹雳火球。
轰的一声,如晴天霹雳,那竹筒还没掉到礁石上,就在空中爆炸了。
赵昊只见,强大的冲击力,将那些碎瓷片和竹筒的碎片,炸的四散飞溅,打在礁石和墙壁上砰砰作响!
“好家伙,预制破片手雷啊!”见杀伤范围能有一丈左右,赵公子不禁喝了一声彩。
“手雷,好名字!”赵士祯闻言眼前一亮道:“不过只有正好在头顶爆炸,才能有这么大的杀伤范围。”
“这玩意儿守城一流。”说着他有些不满意道:“但问题是扔不了多远,守城时当然没问题,但野战和海战时就没什么用处了。”
“嗯,投掷是个正确的方向,慢慢改进嘛。就算船上一时用不到,还可以装备给陆战队嘛。”赵公子给予积极肯定,并为四等人预定装备一件。
“是!”得到叔父的肯定,就是赵士祯最大的动力,马上干劲十足的应下了。
~~
接着,赵公子又参观了军需库房。
海岛潮湿,食物很难长期保存,因此库房都设在二层以上,而且米面豆类都是密封在大瓮中保存的。副食也主要以不怕发霉的香肠、腊肉、腊鱼、风干鸡鸭、霉干菜、干海带、鸡鸭蛋之类为主。
军械库中,火药是用油纸包好装在瓷罐中,然后塞上木材,再以黄泥封口的。备用枪械也都是用油脂内外涂抹,一支支包在油纸里的……
总之无论任何物品,保存难度都远远高于内陆。如果不会妥善保管之法,不出一两个月,就会弹尽粮绝、武器报废的……
这都是通过不断的发现问题,改进问题,一点点积累下来的经验啊。也只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军队,才会如此注重细节。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当世恐怕只有赵昊的海警部队了。哪怕是戚家军,受限于官兵的文化素质,也不可能做到。
而且就算科学管理、严格管理,这里的损耗也大得离谱。整个水警局一千来人三十条船,每年的军费就高达十万两银子!
这要不是家里有矿还真养不起的。
呃,不过,人家家里真有矿……
在参观棱堡三楼的银库时,赵公子看到了满满一仓库的银锭!
这些银锭都是矿工们从石见银山上挖掘炼铸出来,然后运到温泉津的。水警局官兵在城堡下验收后,用安装在三层的大力水手起重机吊上来入库封存。
每隔三个月,会有运银船跟随主力舰队来温泉津清一次库存。如此周而复始,已经来过五次了。
“这是多少银子?”赵公子让人把木箱的封条都撕开,享受着满眼白花花的视觉冲击力。
“一箱一百个银锭,一个银锭五十两,这一共是一百箱。”负责银库的警务委员贾有财忙答道。
“那就是五十万两啊。”赵昊看着满屋的银子,不禁暗道,没想到五十万两就这么多,本公子敲了老王几百万两,也确实狠了点儿哈……
“这么说,一个季度能有五十万两银子入库?”
“去年差不多。今年提升明显,这个月银山上还能再送来两次,差不多还有十万两的样子。”贾有财道。
“那今年不得到两百四十万两?”赵昊闻言大喜过望,他预计采用了大明的炼银技术后,产量差不多能翻番,也就是年产两百万两,没想到还要多。
ps.抱歉,周末稍微歇了歇,本打算晚上码一章早点儿发的,结果写到现在。那第二更,就还是明天补了……
第三十二章 挖矿吧,小鹿
“这都是公子的功劳啊!”贾有财一脸发自肺腑道:
“之所以能有这么高的产量,一是因为采用了更先进的生产方法;二是引入了粗浅的科学管理方法;三嘛,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公子任命那鹿之介为矿监,在他的激励下,矿工们一直保持着旺盛的斗志。
“从石见家温泉家这些当地豪族,到银山里矿工,已经臣服尼子家几代人了。”他对金科、王如龙等人解释道:“所以鹿之介打出了‘尼子再兴’的旗号,登陆石见后,他们第一时间就倒戈相迎,赶跑了毛利家的矿监,占领了山吹城,迎接尼子军。”
“哦,忠诚度还挺高的嘛。”王如龙笑道:“这样按说不该被毛利家灭啊。”
“尼子家是毁于内乱的。且据标下观察,那些人不是出于对尼子家的忠诚,而是出于对那山中鹿之介的崇拜。”贾有财摇摇头道:
“我发现日本人很容易健忘上头,据说尼子家内乱后,已经已经很不得人心了,所以才会被毛利元就下克上。但自从那鹿之介发誓受‘七难八苦’,也要再兴尼子家之后,就有好多人疯狂的崇拜他。他一举起旗帜,马上就应者云集,就连那些被毛利家厚待的土豪也不例外,争先恐后的加入尼子军。”
“这是什么鬼?”王如龙等人大惑不解。
“哈哈哈,这很正常,”赵公子却见怪不怪道:“日本人是集体动物,要是表现的和别人不一样心里就很忐忑的,而且集体动物是最容易被气氛感染的。”
“原来是这样啊,公子真是什么都懂。”贾有财等人露出恍然的神情,心说怪不得我们要大讲集体主义呢。
“因为矿山情况复杂,我们暂时没有能力接管。”他便接着道:“就按照公子的指示,委任他为矿监,并许诺了一系列激励。”
“什么激励?”众人问道。
“没啥,就是完成任务,解锁奖励。”赵昊笑道:“我承诺,只要银山产出累计到五百万两,就可以解锁军事物资交易;一千万两,可以派海警支援他作战,当然是要收费的;两千万两可以直接帮他恢复石见,四千万两恢复出云,六千万两伯耆,八千万两因幡……以此类推,只要挖矿挖的好,帮尼子家恢复全境不是梦!”
众将领听得目瞪口呆,原来挖挖矿就可以实现财务自由……哦不,人生理想,怪不得那鹿之介跟打了鸡血似的。
不过公子反复重申,要在海上交战,不要登陆作战。这番承诺岂不违反公子的原则了?
他们知道,公子言出必践,绝对不会干自毁招牌的事情。
“对了公子,那鹿之介就在宾馆等候接见,什么时候见见他?”吴有财问道。
“午休后吧。”赵公子想一下道。还是要给劳动模范点儿信心的,他的干劲儿才能持久啊。
“公子,咱们真的要帮尼子家恢复领土?”待到下面人都离开,金科和王如龙不得不问个明白。真要干的话,司令部得提前做好统筹,参谋处要提前给出作战预案,机关处也要立即着手开展情报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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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了。”赵昊淡淡道:“人无信不立,国无信不兴嘛。”
“我们真要出兵日本?”王如龙登时就兴奋了,他虽然已经成功转型海军将领,但灵魂依然是属于陆军的。
“不,司令部不要分神,还是要聚焦南下行动,至于答应他的事情,时间会帮我们解决的。”赵公子高深莫测的一笑,停止了这次对话。
“时间是哪路大名,他有几个师?”从公子的居所告退后,王如龙小声问金科道。
“废话,时间就是时间,它没有几个师,但可以改变世间的一切。”金科也高深莫测的一笑,其实他也糊涂着呢。
“我擦。”王如龙却挠挠头,感到十分震撼。老金这姿势水平显然必自己高多了,怪不得军中二号人物是他,不是自己呢。
~~
接下来还是老套路,与官兵座谈,推心置腹;到基层食堂进餐,嘘寒问暖。
午饭后,赵公子小憩片刻,便在棱堡三楼的阳台上,接见了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鹿之介,以及他的主公尼子胜久。
他本来还有些昏昏欲睡,见到这两人,却一下清醒过来。这是怎样的一对璧人啊!
尤其跟那些奇形怪状的日本大名和武士比起来,就更加鹤立鸡群了。
那鹿之介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生得剑眉星目、高大俊朗,英气勃勃,魅力十足。简直是天生的偶像派,怪不得人气会那么高。
他的主公尼子胜久就更年轻了,只有十七八岁,生得唇红齿白、瘦小白皙,貌若处子,招人怜爱。
这个少年一直是在被人追杀中长到这么大的。他一岁的时候,祖父和父亲在尼子家内乱中被诛杀,乳母抱着他逃出,之后便一直被尼子家当主追杀了十二年。
五年前,月山富田城陷落,毛利家开始到处追杀尼子家的后代,他又逃到京都的东福寺。并在那里出家为僧。
可还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三年前,时年十六岁的尼子胜久,被鹿之介等人找到,力劝其还俗,把他拥立为尼子家家督,开始兴复尼子家的计划。
结果刚刚复兴没几天,又被毛利军一路追杀躲进温泉津,至今不敢踏出温泉津外四十里一步。
过往的经历造成了少年羞涩胆怯的性格,他除了向赵昊俯身行礼问安外,便以不懂汉语为由,安静的坐在一旁,专注看着自己亲爱的欧尼桑,与那位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天朝公子交谈。
赵昊也将注意力,集中在鹿之介这位日本战国第一忠君之士身上。
可惜他忠诚的对象不是自己,不然倒是可以好好栽培一番。赵公子略略遗憾的暗叹一下,便微笑称赞了鹿之介的忠诚与能干,当然主要是能干。
哪怕忠诚的对象不是自己,能干也行啊……咦,这话怎么怪怪的。
鹿之介操一口塑料汉语,感谢了赵公子对他们的庇护,并借给尼子家壹岐岛栖身。
“不必客气,你采矿很用心,这是对我最好的回报。”赵昊笑着请两人喝橙子汽水。
按照《操典》,为了防止败血病,船员出海时,每日当食用柑橘两个,或者饮用橙汁两百毫升。赵公子这个颁布者,当然要严格遵守了,不过他是做成汽水喝的……
尼子胜久忍不住含住吸管吸了一口,被冲得眉头都皱起来了。
吓得鹿之介还以为有毒呢,还好他旋即露出惊喜的神情道:“哦依稀得死乃,欧尼酱。”
鹿之介这才放下心,转头继续对赵昊道:“不知公子有没有了解,元就公马上就归西了?”
赵公子点点头道:“听老王……宗麟法师说过。”
“我们在吉田郡山城的眼线传来确切消息,他从去年冬天就没有露面,已经彻底不行了。”覆灭尼子家的大仇人终于要死了,鹿之介难掩兴奋道:“也许这一刻,就已经死啦死啦滴了。”
“那又怎样?”赵公子不动声色的问道。
“宗麟法师没有打算趁机报仇吗?”鹿之介忙问道。
“这你就要要去问他。”赵昊淡淡道:“不过估计他在解决肥前之熊之前,无暇分身吧。”
鹿之介这才发现,赵公子似乎对那位西国第一智将的生死,丝毫不感兴趣。
但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依然头铁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小人已经联络好山阴山阳两道的旧臣,请公子允许我们起兵报仇!”
“我记得,两年前,毛利公的身体就很不好了吧?”赵昊却反问道:“入侵九州时,也是他两个儿子领兵作战。而征讨大内军与尼子军时,也是他孙子挂帅了。”
“是的,他已经病了好几年了。”鹿之介点头道:“永禄六年,也就是八年前,他就已经把家督之位传给辉元了。”
“也就是说,八年前,毛利公就在为身后事做准备了。你怎么会觉得他的死是个机会呢?”赵昊一脸失望的打击着鹿之介的信心道:“你能看到毛利家的危机,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看不到吗?他们就是有争斗之心,也不会在这时候内斗的——反而会因为内外的威胁,更加的团结。你真想用那些忠臣的人头,来为毛利辉元建立平叛之功,来助他彻底坐稳毛利家督的位子吗?”
“这……鹿之介觉得赵公子说得好有道理,一时竟没法反驳。
“甚次郎,想实现复国的梦想,不只需要勇气,更要有智慧支撑啊!”赵公子又当头棒喝道。
甚次郎是鹿之介的乳名;孙四郎是尼子胜久的乳名。听到一个明国人喊出他们俩的小名来,对鹿之介的震撼自然难以言喻。
“是。”他不由自主的俯身受教。
“生命只有一次,要学会等待。你和孙四郎还这么年轻,有什么等不起的?难道没听过越王勾践的故事吗?”赵公子愈发语重心长道。
“是,小人谨记公子教诲。”鹿之介忙恭声道:“不轻举妄动,等待机会。”
“不错,你应该多将心思放在银山上,争取早日挖到两千万两,不用你出一兵一卒,石见国就是孙四郎的了,这多安全啊。”赵公子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狐狸尾巴。
还是安心挖矿吧,甚次郎!
ps.这章算昨天的
第三十三章 众道之爱
听赵公子将自己的平生志向,与挖矿联系起来。鹿之介有些失落道:
“可是八年时间,它太长了……”
“那就努力缩短它,甚次郎。”赵公子为他鼓劲儿道:“要相信科学管理能激发出人的潜能。要相信人的潜力是无穷。如果感觉到了极限,那就再多招点儿矿工嘛。相信我,一定可以继续大幅提高产量的……哦,我的意思是,缩短达到两千万两的时间的。”
“是,小人会鼓足干劲儿的!”鹿之介重重点头,看来继续挖矿,多挖快挖才是王道啊!
“对了,”赵公子又状若不经意的问道:“为祸西日本海面的丹后水军,现在归属尼子家吧?”
“是,他们是尼子军最后的倚仗。”鹿之介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赵公子,老老实实答道:“但水警局建立后,他们除了配合过一次天朝的行动外,便再未出过海,一直停泊在隐歧岛不敢乱来。”
“这样啊。”赵公子点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让丹后水军袭击釜山这种事,怎么能从英明伟大光荣的赵公子嘴里说出来呢?就是暗示也得让下面人去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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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赵公子的居所告退出来,鹿之介便和尼子胜久准备离开棱堡。
下楼时,因为楼梯陡峭,鹿之介便抬起手臂,让尼子胜久扶着自己的胳膊,
尼子的脸微微发红,但还是乖乖的扶着鹿之介的胳膊,缓缓下了楼梯。
“你不问我们谈了什么?”离开棱堡后,鹿之介用日语问道。
尼子胜久轻轻摇头,嫣然一笑道:“反正一切由欧尼酱做主,我就不费心了。”
“唉,你啊。马上就元服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鹿之介无奈的笑了,目光中尽是宠溺。
“我才不要元服,月代头难看死了。”尼子胜久一脸惶恐的捂住自己的额发道:“那样欧尼酱就不喜欢我了。”
“傻瓜,元服之后就可以正式承担起家督的责任了。”鹿之介闻言大怒道:“如果你忘了尼子再兴的使命,我宁肯自尽!”
“哦……”尼子吓坏了,忙含泪点头道:“那我听话就是。”
“唉……”鹿之介伸手帮他擦擦泪,看到他额前的刘海确实更衬这张清秀的瓜子小脸。还是不忍道:“罢了,晚几年元服也行,反正这几年也是挖矿,出不去温泉津。”
“嗯!”尼子如蒙大赦,幸福的点点头,紧紧挽住鹿之介的手臂道:“欧尼酱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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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堡三楼,马姐姐看的一阵恶寒,小声道:“日本人真不知羞耻,也不知遮掩遮掩。”
“哈哈哈,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这叫‘众道’,是比‘武士道’更深入的信念,比‘夫妻情’更牢固的爱情!”赵昊揽着她的纤腰,笑道:“它讲的是一旦两情相悦,便必须如烈女一样誓死不更二‘兄’。是战国大名们为了加强武士集团内部团结一心,构筑牢不可破的礼义关系而做出的伟大牺牲!”
比如日本战国的两位女装大佬织田信长和上杉谦信,都有凄美的众道之情故事。
马姐姐闻言心生警惕,担心他是不是打算绕开连理公司,另寻他途?
还是说在用这种方法威胁,让连理公司放开口子?
不行,这么大的事情,我可不能自己做主。等下次公司开会,专题讨论一下再说?
可现在股东们天南海北的,什么时候能凑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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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了正事儿,傍晚时,赵公子又兴致勃勃的与姐姐们一起泡了温泉。
这是他们第二次在日本泡汤了,比起第一次时的羞涩紧张,巧巧姐这次终于感到享受了,泡得手指头不想动了呢。
马姐姐更是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当晚予取予求,尺度大开,最后也都手指都不想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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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赵公子离开温泉津继续北上巡视。
三天后,试航舰队抵达了千里之外的闪电岛水警局。
所谓闪电岛就是佐渡岛,面积比昆山县小一点。南北各有两道平行山脉,北部是主峰超过一千米的大佐渡山脉,南部是矮一些的小佐渡山脉。连接这两条山脉,位于中央位置的是一片被称为国仲平原的肥沃土地,面积超过150平方公里,而且河流众多,可以种植稻米。
因为这座岛已经为江南集团彻底控制,为了彻底抹掉岛上的日本痕迹,赵公子决定将其全面更名。又因为两道山脉和中央平原,恰好组成了一道闪电状,赵公子便将其更名为闪电岛。赵昊还将岛上的国仲平原更名为江南平原,大佐渡山脉更名为大状元山脉,小佐渡山脉更名为小状元山脉。
金科等人觉得大状元肯定是指赵二爷,小状元则是新科状元于慎思。
但赵公子说不是,哪有师父纪念弟子的?而且小状元才指老爹。至于大状元,则是以某位发现该岛的陈状元命名……
金科等人回去后,让人好一个查,就是想知道知道这位陈状元到底是何方神圣,好在岛上立个雕像啥的。可惜手下进过学的参谋,翻遍了故纸堆,把唐朝以来的十几位陈姓状元都查遍了,也没查到一个出过海的……
听了参谋的报告,王如龙怒道,懒种,不会再往前查?唐朝以前还有汉朝呢!
参谋小声告诉他,可是唐朝以前还没开科举呢……
哦……王如龙这才不吭声了。
于是他们仍未知道这座岛用来纪念的那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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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岛的两条山脉和平原,各夹出一个大大的海湾,南边的叫真野湾,北边的叫两津湾,都可以当做海港选址。
但北面两津湾不用直面洋流的冲击,水文条件要比真野湾强很多。而且还有个超大的潟(xì)湖,形成一个完美的避风港,条件要比真野湾强太多。所以虽然要绕过小状元山脉,多走一百多里水程,集团还是将港口设在了这里,并将两津湾改名为江南湾。
当舰队绕过东海岸的海岬灯塔后,偌大的峡湾便出现在众人眼中。
峡湾的最深处有个不超过两公里的出海口,当船队缓缓驶入那两山余脉夹出的水道后,便进入了那个神奇的大潟湖。
各条船上,却紧张的忙碌起来,所有船员包括陆战队员,全都集合到船艉,还将准备卸货的补给物资也一起转移到船艉去。
“这是个淡水湖啊?”赵公子见状不禁欣喜道。
“是,公子英明,这都是教训啊。”金科点点头道:“这个潟湖的入口处砂石堆积,船底富裕水深不足。第一次入港时,明明引水船测量后,得到的结果是正好可以入港,但我们的202舰却还是发生了艏倾,船底擦到了海床,在湖里蹲了半年才修好。之后便在操典加了这一条规章。”
这就是大福船的缺陷,尖尖的船底太容易受伤,在近海远不如沙船那么耐操,直接坐滩都不怕。
“也怨我,忘记把这条写进操典了。”赵公子一拍脑袋,其实他在物理教材上就讲过浮力和浮心,可惜理论联系实际,也是需要慢慢摸索的。
“为什么船点头就是淡水湖?”巧巧听见了,小声问马秘书道。
“因为根据浮力定理,船只由密度高的海水,进入密度低的淡水时,浮力会变小,所以船头会下沉。”马姐姐便云淡风轻的解释道:“而且因为船体首尖尾肥,浮心后移,会加剧艏倾,所以需要采取相应措施,来让船头翘起。”
“哇,姐姐你真厉害。”巧巧崇拜的满眼小星星。
“都是很简单的知识。你都已经识字了,读一读公子写的科普读物《物理小识》就能了解一些。”马姐姐轻推一下金边眼镜,我有知识我骄傲。
“可惜我还是一看书就想睡觉……”巧巧两手食指相对,自惭形秽。“咱们整个公司的智商都让我一个拉低了。”
“那有什么,你还把整个公司的海拔都拉高了呢。”马姐姐笑着瞥了她胸部一眼,对她耳语道:“这佐渡岛……哦不,闪电岛上的温泉,也是很有名的。”
“啊?还有?”巧巧登时满脸通红,捂住胸口道:“这次说什么我也不泡了,你们俩玩得太没羞了,我可绝对不会再奉陪!”
“那可不行,你要是不在,还有什么意思?”马姐姐却挽住她的胳膊,生怕她跑了一般。上次巧巧不方便,被她躲过去了。这次可不能再让她逃掉了,这坏事儿啊,得大家都干过才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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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队已经进进出出这潟湖许多次了,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而且因为有三艘船底更尖的西洋大船,为了保险起见,又特意选在中午水位最高时入港,结果最后全都平安驶过了潟湖口,船体只稍稍前倾,并未发生艏倾,更没有擦底。
但测量员报告,最危险时,富裕水位只有一米了,也是够惊险的。
“这可不行,这次三条船还只是半载呢。”赵昊闻报皱眉道:“而且这还是半尺寸船,将来全尺寸,甚至两千吨的战舰,肯定空载也进不来。那这个海港不就半废了吗?”
“我们也想要挖深航道过,但水太深了,根本做不到。”前来迎接的水警局局长燕舞一脸苦恼道:“当时觉得这里千好万好,没想到会有这么个没法弥补的缺陷。”
ps.现在我儿是我同桌,白天我在左边码字,他在右边写作业。结果到这会儿才写完两章,下一章只能明儿发了……可怜可怜一边写书一边看儿子写作业的老父亲吧,别骂我了哈。
第三十四章 佐渡岛攻略
“哎,思维不要被局限住嘛。”赵公子立在船头,神采飞扬的指点江山道:“这海湾本身条件就很好,干脆在天然的离岸坝基础上,修一道人工坝,把潟湖变成封闭的内湖得了。然后在人工坝外侧修筑防波堤作为码头,这样船只在潟湖外停靠,不用再担心什么艏倾、艉倾了。”
“这样做还有个极大的好处,就是潟湖与海水隔绝后,可免受咸潮倒灌,变成一个真正的淡水湖,两岸平原就能彻底利用起来了。”顿一顿,赵昊又笑道:“不是什么大工程,也没什么难度,你们自己应该就能搞掂,建成后绝对一本万利。”
“哎呀,真是一举两得,公子神了!”燕武忙满脸钦佩道:“那孙市长肯定高兴坏了,他都快让咸潮倒灌愁死了。”
“咦,孙大午怎么没来?”赵昊这才想起,自己派来当市长的家奴孙大午。
“嗨,别提了,他晕船晕的厉害。”燕武笑着替他解释道。
“这样啊。”赵公子心说那他怎么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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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队缓缓驶入潟湖,赵公子立在船头,只见湖面大概有上万亩,很是广阔。湖光山色十分秀丽,三条大河从南北两大山脉流下,源源不断注入潟湖,这才使潟湖抵抗住海水的侵袭,让湖水保持淡水状态。
但燕武告诉他,等到冬季枯水期,淡水注入不足时,就会在涨潮时发生海水倒灌。特别是天文大潮时,这种所谓的咸潮尤为严重,对沿岸的人畜用水和农业渔业都会造成极大的危害。
赵公子点点头表示了解,他对自己的方法很有信心,因为日本人就是这么干的……
下午一点,舰队停靠在潟湖南岸的水警局码头旁。
码头上彩旗招展、锣鼓喧天,怕是有近万人来迎接赵公子的到来。
赵公子着实有些兴奋,离开警备区后,他还没见过这么多人呢。
但这很正常,因为石见银山攻略不必执行了,所以警备区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佐渡岛攻略’上。
在那之前,警备区已经陆续占据了四个日本岛屿,但采取的模式都是在打服了当地的大名之后,命其下令岛民迁走的,这样不用脏了自己的手,也不沾因果,自然轻松愉快。
但佐渡岛的情况不一样,这里近似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虽然名义上从属于对岸的上杉谦信,可因为种种历史原因,并不受任何势力约束。
因为占据岛上的本间家,曾经收留过上杉谦信的父亲、战败的越后守护代长尾为景,并出兵越后国为长尾为景助战。
最终长尾为景击败了关东大军,成功下克上。因为本间家助战有功,长尾为景还赏赐给他们越后的领地。也因为这层关系,长尾景虎之子,如今的关东管领,越后之龙上杉谦信,一直对他们保持礼遇,并不征召他们作战,双方只保持名义上的主从关系。
显然,不可能借上杉谦信之手,来迁走岛上的本间氏了。而且那位号称‘军神’的越后之龙可不是九州岛那些杂鱼可比,甚至连毛利家也远远不及。赵公子想逼他低头,除非也把他儿子扣作人质才行。
可上杉大姐姐她没有小孩啊……赵公子想霸王硬上弓,还得再练个十年内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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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人类这种劣等动物啊,没有外部的威胁就会陷入内斗。佐渡岛上男女老幼加起来不到两万人,却分成了三派混战不休。
先是两个分家攻击本家,待把本家打残后,两个分家也爆发了内战,这下直接三国演义了……当然,搞成这个局面,对岸的上杉姐姐也功不可没。她每每在某一家要被干掉,或者某一家要彻底胜利时,派人渡海过来调停,目的就是维持三家互砍的均势,好让这些居功自傲的家伙不断失血,最终走向消亡。
为此,她还授意迁居能登半岛的本间族人,不断诱惑岛上的同族上岸定居,就这样双管齐下,终于成功的让岛上人口,从60年前的六万人减少到了不到两万人。
所以,‘佐渡岛攻略’能顺利达成,真得好好谢谢上杉谦信啊。
攻略计划其实很简单,就是让尼子家的丹后水军撤退到了佐渡岛,然后特遣舰队扮作追兵追击至真野湾,先焚毁了停在码头的所有船只,继而开始炮轰和田原城。
日本人总是喜欢把城池建在海边,而且大部分的‘石垣’,也就是石头城墙,采取的都是‘乱石积’结构。这名儿起的倒是一贯高水准,但其实就是用碎石烂瓦贴着山体胡堆乱建起来的乱石堆。
这种‘乱石积’烂到什么程度?不管是投石车,还是普通杂兵,都能将这堆碎石头从山体中拔出。甚至就是放着不管,时间一长它自己也会塌陷。
当然有钱的大名会用切削好的石块堆积墙面,比‘乱石积’当然好很多,至少能抵挡弓箭和弹丸的攻击,也没法被轻易拆除,但在大炮面前依旧不堪一击。
不过日本又没有火炮,以他们鸡贼的性格,自然会想方设法的偷工减料,把城池建的刚好不被眼下的武器破防就足够了,怎么会设计冗余呢?浪费!
但话又说回来,人家一来没有大明的筑城技术,二来穷,穷的只剩钱那种穷。也只能用这种廉价的筑城法,尽量的构筑复杂如迷宫般的立体防御工事。使进攻方哪怕攻入城中,依然要面对曲折的道路和无尽的交叉火力,最终累死在巷战中。
所以不能说这种设计思路有错,错的是大明的舰队不讲武德,居然不肉体攻城,只用火炮远程攻击。
这些以大大小小火山石‘乱石积’成的简陋城堡,哪能禁得起永乐大炮的轰击,几轮齐射下来就上坍下塌,轰然崩溃,城头戒备的足轻自然全都摔死,还不知砸死了城内多少人……
改进版的织田市火箭又拖着美丽的尾焰,在城中四处纵火,把个河原田城烧成了人间地狱。
和田原氏一共大几千人,彻底被这恐怖的攻势吓尿了,哪有反击的念头?被砸破头的当主赶紧派人劳军,解释说你们打错人了,那伙不明来路的水军,去的南边的杂太城。
于是,特遣舰队转到南边,又炮轰了本间本家的杂太城,连带船只悉数焚毁……
本间本家本来就在两个分家的夹攻下苟延残喘,更没胆子跟遮天蔽日的天朝舰队算账,只能也派人劳军说,他们已经撤走了,去羽茂城的小木湾了……
结果本间羽茂家也遭了毒手。而且因为他们提前接到消息,组织了二十来条小早、渔船之类的出海抵抗,所以损失最惨。非但所有船只被击沉,出战的上千名男子也要么喂了王八,要么做了俘虏。
再加上炮击羽茂城时的损伤,羽茂家的男丁几乎折了大半,当时又是天寒地冻,逃进山里只有死路一条,当主只好开城投降,献鹰臣服。
特遣舰队便以此处岛屿容易为倭寇利用理由,下令将他们尽数归化,并迁往耽罗岛安置。
羽茂家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在两千全副武装的陆战队员的监视下,登上了南下的运输船。
然后舰队便撤走了……
但机关处的耳目却一直没离开佐渡岛。
果然不出参谋处所料,失去了羽茂家制衡,剩下的两家很快就爆发了激烈的战争——被两个分家联手欺负惨了的本家,马上对城堡损毁严重的和田原家发动了闪击。
而此时,距离特遣舰队撤走,只有区区十天而已。
没办法,双方的城池相距仅十五里,站在高处就能看到对方的惨状,很难忍住不动手啊。
于是,双方在和田原展开了激烈的厮杀,结果人多势众的本家取得惨胜,夺取了和田原城,将和田原氏驱逐到能登半岛,重新统一了佐渡。
谁知没过多久,特遣舰队竟打着替和田原家报仇的旗号去而复返了……其实他们只是去了趟镇远岛,在那里完成了全岛肃清,并迅速修建了简易码头,为即将成立的镇远岛水警局做一些前期准备。
本间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早已元气大伤,见恐怖的魔王返回,哪还有一点战意?家督只能开城投降,表示臣服。
当警备区同样对他们下达‘废土移民令’时,本间家彻底傻眼了。他们这才明白,三家一步步都落在人家的算计中。可明白了也晚了,现在一个帮手也没有,自家还成了半残,哪能扛得住武装到牙齿的大明精锐?
而且和田原家还成为了明朝舰队的仆从军。要是抵抗的话,和田原家一定会鼓动着天朝人把他们全都杀光的。
家老们只好自我安慰,据说那新港是大明的领土,这下我们也成人上人了,总比在这岛上当野人强。所以说,大明招降天朝势力圈的势力,是自带超级霸服的……
于是本间一族乖乖在陆战队的监视下,扶老携幼的登上了警备区的运输船,挥泪离别了刚刚统一的佐渡岛。
当然也有好些故土难离的逃进了深山中,只能祝他们可以撑过小冰河的寒冬了……
第三十五章 天不酬勤我来酬!
整个‘佐渡岛攻略’,看似简单轻巧,但没有个一年半载的侦查谋划,还真没法做到这般举重若轻。
事实上,机关处利用唐人细作,和唐人细作发展出的细作,早已经把岛上三家摸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还在三家安插了眼线,这才能对他们的风吹草动洞若观火。
参谋处也制定了好几套完整方案,甚至对越后水军可能的增援,都设计了阻击、打援、先下手为强三套方案。
所以警备区早就具备了作战条件,只是为了等待天时、斩草除根,才特意入冬后方动手的。
待到将三家全都逐出佐渡岛,陆战队又带着上千名李朝辅警,把整个岛拉网式的过了一遍,又找出几千名漏网之鱼来,然后统统装船运走。
于此同时,施工队也冒着严寒,在两津湾内建造码头、棱堡,修整贯通平原的道路,为大部队正式入住做好准备。
开春后,早已经招募好的各路人员,分批乘船抵达,并将其改名为闪电岛。
这其中,有从大明招募来的农民三千户,矿工两千户,加上早就抵达的水警局两千人马,以及三千民夫,两千日本苦役,人数已经超过了两万。比当初日本人在时还热闹。
当然水警局中,有大半是李朝辅警。赵公子虽然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常年挂在嘴上,但用起二鬼子来,却比谁都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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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阅完海警部队,又对迎接的众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赵公子这才得以进市政厅稍事休整。
一没了外人,早就惴惴不安的孙大午,赶紧跪地请罪。说之所以有失远迎,是因为自己晕船太厉害了,倒不是怕难受,而是担心吐啊吐的,恶心到公子。
身为公子家奴,他知道赵昊有洁癖,哪敢熏了公子的鼻子,污了公子的眼?
“无妨无妨。”赵昊看着这大白胖子,已经明显瘦了两圈,不无感动道:“你要是早说,我就让郭大来了。”
“小人不出海也不知道自己晕船厉害啊。”孙大午苦笑道:“在运河里还好,从大沽口一上船,我就开始吐。他们还安慰我说,吐啊吐就习惯了。可谁承想,我竟一路吐到新港,下了船还又吐了老唐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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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赵昊笑道:“那就打报告别来了呗。”
“那哪能行?”孙大午一拍胸脯道:“公子下的命令,小人就是豁出命去也得完成啊。再说又吐不死人,这不也捱到状元岛了吗?”
“好样的。”赵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孙大午登时酥了半边身子。其实赵公子早就想,给这批干娘送的能干奴仆自由身,但他们全都宁死不肯。似乎身为公子的奴才,能高人一头一般,赵昊也只好先由着他们了。
“怎么样,老唐的市长做得有声有色吧?”赵昊一边在孙大午的服侍下擦脸擦手,一边笑问道:“你学到了多少啊?”
“唐市长绝对是能人啊。”孙大午忙笑道:“在新港考察的那一个月,我是大开眼界,学了太多的东西。也幸亏他拨给我的那二十名市政人员,等到状元岛上后,才没不知所措啊。”
“谁都是从不会到会,相信你一定能干好的。”赵昊擦完脸,神清气爽,又换了一身方便活动的短打,穿上胶底的登山鞋。笑道:“走,咱们边逛边聊。”
“哎,好嘞。”孙大午赶紧颠颠儿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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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厅所在的棱堡,就建筑在大状元山脉脚下。吸取日本人建堡垒的教训,这座棱堡建在距离潟湖两公里外的山坡上。
这样至少一两百年内,没有舰炮能威胁到它的安全。
是以出了市政厅,就是连绵葱郁的山脉。赵公子坐船久了,终于脚踏实地,可得好好过了把爬山的瘾。他一口气爬过几个山头,才立在一处视野极佳的山石上,一边擦汗一边俯瞰广阔的江南平原。
只见山下的移民们男女老幼齐上阵,正忙着春播呢。
其实他们才来了不到两个月,就已经沿着河岸开出了数千块大大小小的田地,让人看了是那样的愉悦,那样的感动。
“咱们大明的老百姓,真是太勤快了。”赵昊感慨万分道:“我以为他们应该还在适应环境呢,没想到居然开出这么多地来了。”
“不着急不成啊,地都是现开的荒,得抓紧时间抢种一季稻子,不然今年就没收成了。”孙大午笑道:“再说他们现在种的是自家的地,当然干劲十足了!”
“是啊,国内百姓不知多少代,没有自己的地了。”一旁陪同的王如龙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当初俺们为啥去当矿工?就是因为家里没地,不给地主扛活,就得下井挖矿。后来为啥去当兵?还不是因为戚大帅给的多?当时就想要是侥幸不死,还能多杀几个倭寇,等退伍回家就可以买几亩地种种了。”
“嗯。”就连金科也点头道:“我们都是这么想的,可家里的地都让大户占光了,不出几倍的价钱,你是一亩也买不到。”
“没办法,国内赚钱的路子太少了,再说做买卖还有赚有赔呢,还是田产最稳当啊。”燕武也跟上一句。
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热火朝天聊开了,赵公子不禁暗暗感慨。
果然,中国人的土地情结之浓厚,简直是跨越时空,深深烙印在基因里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会难以抑制强力者的兼并冲动。所以往往开国几十年,开始出现贫富差距,然后富有者开始兼并。百年之后,兼并就已经十分严重了,贫富差距越来越悬殊。
待到开国两百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国无征税之源,一有天灾人祸,则立马天崩地裂,改朝换代,重新洗牌。
这就是秦汉以来,再伟大王朝都逃不过的两百年魔咒啊,运气好的,能再多延续个几十年。但无一例外,在两百年时都已经病入膏肓了。
如今大明开国,正好二百年了……
赵公子不认为自己能解决这个历史周期律,但他能给予大明百姓极度渴求的土地。这也是他引领这个农耕民族走向海洋的最强武器了!
这闪电岛就是他的一块试验场。之前耽罗岛土地虽然广袤,但太他么贫瘠了,他根本不敢拿出来分。
要是最先吃螃蟹的人说螃蟹是臭的,那螃蟹就永远没人吃了。
佐渡岛的国仲平原,后世号称越后的粮仓,无台风冰雹,无水旱蝗灾,简直就是天赐良田,绝对算一只肥美的螃蟹了,而且大小正合适。
赵公子便拿出来,由江南集团和西山集团招募百姓前来垦殖。但凡举家前来者,每丁赠地十亩。并免费提供住房,耕牛。以及第一年的种子、农具、农药和农技指导。
而且在第一季收成前,无息借给全家口粮。
收获后,除了要向市政厅纳税一成外,所有收成全都归农民所有,绝无其它苛捐杂税。并且江南集团会以保护价收购粮食,绝不会米贱伤农。
江南集团唯一的限制是,土地不能自由买卖。因为他们在契约里写的明明白白,他们只赠出了土地的永久使用权,而不是所有权。
江南集团等于是永久放弃了土地的利益,所以这所有权在不在手,与集团本身无甚差别。这样主要是为了保护小农,以免那些积蓄了巨额财富无处释放的狗大户们,会像闻到血的鲨鱼一样,迅速冲上来,张开血盆大口,再把小农的土地兼并了去。
当然,土地也不是绝对不能交易……百姓总有各种情况,比如落叶归根、要转行、急用钱之类。所以允许在耕种十年后,将土地出售给市政厅,然后再由市政厅进行公开拍卖。
市政厅当然不会给太高的价钱,但集团有事前规章、事中监督、事后审计,轻易是不敢乱来的。因为一旦被发现乱来,付出代价就太惨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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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一批的三千户很快就招募到了。
其实大明失地的农民何止上亿?有江南集团和西山集团的金字招牌做担保,赵昊就是想招募三万,三十万,乃至三百万户,都不在话下,无非就是扩大招募的地区范围嘛。
只是高胡子在位,赵公子不敢做的太过。再者遵循科学精神,当然要先进行小范围实验,再根据结果不断修正,才好进行推广嘛。
是以赵昊此次出海,最重要的目地就是亲眼看看自己的实验结果。
看到眼前这田连阡陌、欣欣向荣的一幕,他就彻底放心了。他现在绝对相信,这江南平原一定可以成为警备区和矿区的粮仓的。保证哪怕在国内的供给被切断时,警备区和矿区也能自给自足,不会断粮!
这一点很重要!有钱有粮有船有枪,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了!
‘伟大的中华民族万岁,伟大的劳动人民万岁!’赵公子一阵心潮澎湃,暗暗攥紧了双拳道:
‘都说天道酬勤,我华夏百姓理当得到最好的。若天不酬,我来酬!’
于是,他回头对众人朗声道:“我决定了,这个市就命名为人民市了。所有合法市民称为人民!”
ps.再写一更去。
第三十六章 你是谁,为了谁?
在岛上休息了一晚,美美的泡过温泉后,翌日赵公子精神抖擞的出现在众人眼前。
数百人的随从队伍,早已经整装待发。队伍中间,是几辆一模一样的黑色马车。
赵公子和马秘书随机上了一辆车,队伍便簇拥着马车,沿着贯穿平原的道路,缓缓向南而去。
今日要去的地方,是佐渡金山啊。
他煞费苦心的谋取佐渡岛,除了种田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因为这里有号称支撑江户幕府300年的日本第一金银矿。在另一个时空中,尽管明治维新后,采用了最先进的机械设备大肆采掘,此处的金银矿资源,依然到1989年才逐渐枯竭。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跟已经成熟采掘几十载的石见银山不同,佐渡金山到现在还没发现呢,所以还得先从莽莽群山中找到它。
不然要等几十年后,到万历二十九年,也就是关原合战后的次年,德川幕府建立的前两年才被发现的。结果贪财如命的越后之龙,没有摸到一块佐渡金,倒是白白便宜了家康老乌龟。
这样想来,这是大好事儿啊,要是现在就发现了,上杉大姐姐还不早就派重兵驻守佐渡岛了,哪还有自己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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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线索还是有一些的。
首先,在这个年代,佐渡岛上已经发现了西三川砂金山和鹤子银山两座金银矿了。前者在小木湾一带,原先归羽茂家所有。后者则在泽根的深山里,属于和田原家的领地。
而本间本家则毛都没有……这就是原本和睦的三家人,闹成生死仇敌的根本原因。
至于上杉谦信为什么没眼红,无它,这两个矿太小,入不了大姐姐的法眼。人家越后的鸣海金山可是此时出了名的大富矿,采金又是个劳动密集型产业,当然要选择最富的矿来采了。
要是让上杉谦信知道佐渡金山的存在,你看他眼红不眼红?
其次,佐渡金山是鹤子银山寻矿的‘山师’,在距离鹤子银山不远的相川发现的,所以也叫相川金银山。而相川这个名字,此时已经有了,乃是大状元山脉西南端的一片靠海的地区。
最后,佐渡金山的选矿场,名为北泽浮游选矿场。赵公子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它是天空之城拉普达的原型。
当然,那些工业革命时代的厂房,现在还未出现。可仅仅北泽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区域进一步缩小了。
眼下和田原家已经归化,鹤子银山的山师和矿工们,都被江南集团以优厚的条件招录。矿工们在试用期后,即可取得集团海外员工职位。而山师们则直接成为正式员工,可以入籍大明!
没想到自己此生居然变成了天朝人,山师们自然感激涕零,恨不得把心都掏给赵公子。谁还会把自己当成日本人?
他们告诉负责寻矿的海外矿业公司总经理赵平,公子所说的北泽,应该就是相川地区的‘北沢町’了。
町是日语中最小区划单位,相当于大明的村了。
选矿场需要使用大量的水,所以必须要设在海边,‘北沢町’恰好依山傍海,符合要求。
因此可以确定选矿场的位置了。
虽然金矿不可能凑巧就在海边,但完全可以从选矿场的位置倒推勘察——在发现金矿之后,一定会在附近最方便的位置设立选矿场。所以北沢町对哪片区域来说最方便,哪里就是金矿的位置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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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本以为,自己给出了这么精确的范围,找到佐渡金矿还不手到擒来?
谁知道六名日本山师,加上从国内雇来的十位寻矿师父,带着一百多名徒弟和矿工,足足找了将近半年,才在距离选矿场1.2公里外的山里,发现了金银矿脉!
赵昊当然要看一看,这个年代仅次于南美波托西银矿的超级大银矿了——是的,佐渡金山虽然叫金山,但还是以产银为主,黄金的产量只有白银的零头。
其实这个第二水分很大,因为佐渡金山的白银年产量,还不到波托西银矿的五分之一。
不过还好,赵公子还有石见银山嘛,都努力开采一下,产量总能达到波西托银矿的六七成吧?
这件事极其重要,因为自从欧洲人建立起全球海上贸易后,大明作为一个国家的命运,就已经和其他国家交织在一起了。
万历四十六年,欧洲爆发了‘三十年战争’,明欧贸易骤然萎缩,白银停止输入大明,引起的恶性通货紧缩,导致银贵米贱,使原本惠民的一条鞭法成了恶法。
结果纯靠种地卖粮,换银子完税的西北农民纷纷破产,陕西关中王二起义掀开了明末农民起义的大幕。然后王嘉胤、高迎祥等人纷纷响应造反。不高兴为了节省经费平叛而精简驿站,害一个叫李自成的小公务员下岗,后面的事情,就都耳熟能详了……
总之,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欧洲爆发的战争,影响传导到亚洲,最终成为大明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所以赵公子才会如此猴急的谋取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就是为了提前做好白银储备。一旦欧洲的白银断了粮,江南集团好给续上啊。
当然最好的办法其实是组织远征舰队去南美,抢下墨西哥和秘鲁的银矿就牛逼了。
但也就是想想也就罢了,且不说能不能有一半士兵活着抵达墨西哥。南美可是西班牙的命根子啊。
他要是敢摸那位不可一世的腓力二世的蛋蛋,那头疼无敌舰队的就不是大嘤的伊丽莎白女王,而是自己了。
所以还是先老老实实的挖矿,在主场欺负下红毛鬼来的现实。
‘等本公子出来铁甲舰,再去南美摸蛋蛋不迟!’赵公子正在意淫中,忽然身子一歪,险些一头撞在车壁上。还好有安全气囊……马姐姐挡住了他。
“我们进山了,路不好走,当心脚下。”外面响起大声的提醒。
按照保卫章程,在无法确保绝对安全时出行,应当采用多辆马车同行,保护对象随机乘车。途中严禁有任何暴露主车的行为出现。
“上山了啊。”赵公子靠在马姐姐身上摇摇晃晃,哪怕马车加了悬挂,车震的都十分剧烈。
不知颠了多久,就在他肠子都要颠出来时,马车终于缓缓停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高武亲手打开厚实的包铁车门。
这意味着绝对安全了。
“哎呦,我的妈,可颠死我了。”赵昊在高大哥的搀扶下下了车,感觉腰都要断了。昨晚都没这么累……
“二少爷海涵。”前来迎接的赵平,微露歉意道:“上个月才发现这里,还没来得及平整山道。”
“不打紧,我练过拔断筋。”赵公子一边抻着筋,一边打量着这个其貌不扬的青年。心说知道领导要来视察,难道不该什么都不敢,先把门口的路修好吗?
别看这厮好像缺心眼,却是老爷子培养出来的精英家仆之一。赵立本准备在自己百年后,让他们打理赵家产业,养活一帮不肖儿孙。
没想到,儿孙居然不用自己养活了。老爷子也没必要再箍着这些个忠心与能力都不错的家仆,把他们丢给赵昊安排了。
赵公子把赵平扔在华伯贞手下,当西山岛采石场场长,三年不闻不问。后来说是考验他的定力,但其实就是忘了还有这号人。
这赵平便老老实实在采石场,敲了三年石头,从没流露过任何不耐烦的情绪。
在检监委和那个谁给出的报告中,对他的评价都很高。前者鉴定他‘严守规章,清廉自守,耐得住寂寞,受得了冷落’。后者则评价他说‘终于发现一个同类人,我想和他交朋友,可惜……连他没发现我……’
要不是那个谁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向赵昊举荐了此人,赵平估计这会儿还在西山敲石头呢。
可惜,他都不知道谁推荐的他……
于是赵公子本着人尽其才的原则,把赵平提升为新成立的海外矿业公司总经理。海外矿业跟警备区一样,都是由集团直辖,属于江南集团的核心产业了。
~~
待赵公子整理好筋骨,赵平便带着他走向前方的若干矿坑。这才刚刚开挖,自然是露天开采了,只在坑顶搭了芦棚挡雨而已。
“怎么样,还习惯吗?”赵公子一边走,一边习惯性的问道。
“习惯,原先是敲石头,现在还是敲石头。”赵平面无表情道。
“那可不一样,原先那是真石头,现在可是金银矿石!”赵公子笑道。
“哦。”赵平点点头,便手起刀落,杀死了聊天。
赵公子心说,不是我把他丢在采石场太久,人都失语了吧?
总之不忍责备赵平,便也默默跟他到了矿坑旁。
好在赵平只是不会说废话,说正事儿上语言还是很顺畅的。他告诉赵昊,之前中日的寻矿师父们,是先找到了银矿苗……一些微褐色的小石头。因为银矿埋藏的很深,而且像树枝那样有主干、枝干,所以要跟踪矿苗,分成几路横挖找矿脉。
当发现矿砂后,就说明找到矿脉了。
按照经验,矿脉都隐藏很深,在地下十几二十丈都有可能。但没想到在这里,很快就挖出了矿砂。而且是大面积的发现,这说明这里确实是一个大银矿!
说到这儿,他脸上终于露出钦佩的神情道:“说实话,当初公子派小人来这里找矿,我觉得纯属胡闹,哪能仅凭着别处的银矿位置,就推断出未知的银矿位置,那还做什么买卖啊?天天找矿得了!”
赵昊面皮发烫,有种被冒犯到的感觉。
可惜赵平却毫无所觉,表情有些激动道:“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而且日本的山师说,这里肯定是一个比石见银山还大的银矿,还伴生着数量不少的黄金!公子的科学真是太伟大了,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ps.真不容易,终于把周日那章换上了,累死了……
第三十七章 最后一站
赵公子站在个丈许深的露天矿坑旁,看着身材矮小的日本矿工们,用柳条筐将开凿出来的矿石扛上来。
赵平让人抬过一筐,从满是浮土的碎石柳条筐中,翻找出礁砂展示给赵公子看。
所谓‘礁’就是成块的银矿石,细碎的则是‘砂’。赵昊接过一块拳头大的银礁,仔细端详起来,只见其表面分布着树枝状的银色纹路。
赵平告诉他这叫‘铆’,就是矿石中含的银子了。他又从胸前口袋掏出铜壳放大镜,给赵昊放大矿石表面道:“上面那些金色的斑点,就是金子了。”
“这么少?”赵公子不禁低呼一声。
“一吨矿石中的金含量平均在五克左右。”赵平淡淡道:“这品质已经极高了,大明的矿石每吨在2克左右,而且还不含银。”
说着他叹了口气道:“都说‘坤元精气,出金之所三百里无银,出银之所三百里无金’,然而这闪电岛上非但有金矿有银矿,还有金银伴生矿,可见造物之安排,不是凡人能妄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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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科学可以解释的。结论不对,只能说总结的方法不科学。”赵公子淡淡道:“矿石出银多少呢?”
“一吨四五百克的样子。”赵平答道:“纯度很高了。”
“那还真不错。”赵昊惊喜道:“比石见银山还高一些呢。”
“石见那里小人也去看过,矿石品相其实差不多,但开采条件比这里恶劣多了。”赵平挥挥手,让挑夫两人一担,将沉重的柳条筐挑到山下选矿场去洗选。
那是当然了,石见银山都开采多少年了?早就把山都要挖穿了,哪能跟这种刨个坑就有矿石的新矿比?
“等把矿脉都探得差不多了,就可以规划矿场结构,安装吊运设备,铺设一条通往水车选矿场的铁轨路了。”赵平这才有些兴奋道:“这样效率可以大大提高,人手不用增加太多,产能就可以大幅攀升。”
江南集团矿业总公司目前已经在运营煤矿、铁矿、硫磺矿、黄铜矿、石灰矿、明矾矿等近十个大小矿场。研究中心更是不断推出和改进各种机械,来提高生产效率,生产水平目前应该稳居世界前列了。
“嗯,放开手脚搞。”赵昊也被他的激情感染道:“需要什么设备直接打报告,我已经知会江总裁,优先供给你这边。”说着使劲拍了拍赵平的肩膀道:“走,去看看金银是怎么炼成的?”
~~
从矿山运下来的矿石,先在选矿场中进行手选、淘洗,去除杂质、捣碎成矿砂后,便可以进炉冶炼了。
目前草创阶段,炼银的炉子依然是土筑成的。土炉高约五尺左右,每炉能容纳银矿石两石。然后加入栗木炭二百斤,在矿石周围叠架起来……其实用煤效率更高,可惜还没开通从江南往佐渡岛运煤的航线,所以只能先凑合了。
光着上身的工人们,三人一组来回拉动风箱,提高炉中的温度。还有炉长指挥着另外的工人,不时用长铁锨往里加炭,直到炉里的矿石熔化成团才熄火。
这一步叫‘烧结’,目的是剔除矿石中的非金属杂质。两石矿石大约能烧出一百斤的‘礁石团’……其实就是个金银铅锡的合金,而且九成以上是铅。需要待冷却后,转移到另外的‘分金炉’中继续高温煅烧,来分离它们。
对分金炉中的反应,各种古文记载的玄之又玄,但赵平学了《初等物理》后知道,这其实就是利用金属的熔点不同,分离‘合金’中的各种成分罢了。
首先,熔点最低的锡会率先熔化,然后从炉底的小孔中流出。因为锡是贱金属,得到的数量又少,所以不作处理,直接丢掉。
接着是大量的铅,不过流出的是氧化铅,还得拿到别的炉子重新熔炼,才可以得到做弹丸用的扁担铅。
其实如果温度控制的好,还可以顺便将金银也分离开。但两者熔点都在一千度上下,相差才一百度,以眼下的技术条件,显然没法把温度精确控制在一千度以下,所以还做不到直接分离。
这就要用到《初等化学》的知识了——往炉中加入硫磺,使硫与银反应化合为硫化银。硫化银的熔点只有825度,与黄金的熔点拉开距离。就可以率先流出,炉中便只剩黄金了。
再将硫化银放到另外的炉中,加木炭还原,就可以得到数量可观的纯银了……
当然,还要根据实际情况,再反复炼烧提纯几次,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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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赵公子在重兵把守的库房中,看到了冶炼出来的雪花纹银和黄金条。
“真美啊。”他一手拿金一手持银,左看看右看看,是越看越着迷。
“公子恐怕是天下最富有的人了吧,还跟普通人一样稀罕黄金白银?”赵平奇怪问道。
赵昊瞥他一眼,怪不得被丢在采石场三年,也没人替他说话呢。面上却不动声色,高深莫测道:
“那当然,这东西不只是财富,还是稳定大明社会的调节器,是改变这个世界的无上利器!”
“是。”赵平忙虚心点头道:“我果然肤浅了。”
“公子,为这个金银矿起个名儿吧?”还是孙大午这个狗奴才会说话。他连自己所辖的市,都是等着公子来命名的。之前一直以‘本市’代指。
“鹤子银山。”赵公子不假思索道。
“啊……”众人闻言一愣。
“公子,鹤子银山是原先和田原家那个,虽然离得确实不远。”赵平果断提醒道。
“我知道,就叫这个名儿,我们就是在开采鹤子银山,哪有别的发现?”赵昊却不在意道:“发现新矿这事儿,切记要严格保密,无论对国内还是日本。”
“是。”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公子是为了保密而混淆视听,怪不得要把佐渡岛的名字也改掉。
“确实很有必要。”马应龙深以为然道:“国内知道我们在开采银矿,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日本这边,那些大名也会眼红的。尤其是对岸的上杉谦信,素以‘贪财的龙’闻名,必须要尽可能瞒住他。”
“只怕没有不透风的墙。”金科沉声道:“还是要做好应战准备。”
“先下手为强,干脆先把他的越后水军端掉!”马应龙咬牙切齿道。
“不错,我有种预感,我们之间终有一战。”赵昊点点头道:“不过时间在我们这边,开战越晚,我们胜算越大。而且那上杉谦信正忙着跟什么甲斐之虎在龙虎斗,一时也无暇抽身。”
“主动作战的任务交给警备区。”说着他看看燕武和孙大午道:“你们有两个任务,一是要大造棱堡,至少南北两湾都要造好。那上杉谦信虽然号称军神,但其实攻城苦手,知道岛上有坚城他就尿,登陆作战的勇气至少减去七成。二是要利用农闲训练民兵,既能帮助守城,也可以培养强悍的民风。”
“总之还是那句话,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赵昊最后沉声道:“尽可能拖延开战时间,一旦要战,就要争取在我们选定的战场上,集中优势兵力全歼敌军,让他们几年内不敢再进犯!”
“是!”所有人一起并腿高声应道。
~~
离开闪电岛后,赵公子一行又继续北上七百里,探访了此行的最后一站,也是警备区主力舰队巡航的终点——镇远岛。
镇远岛是个位于津轻海峡西出口的小岛,原名就叫‘小岛’,面积不到两平方公里,其实就是一座海上凸起的山峰,所以没有适合耕种的土地,也没有任何人居住。
但这个岛的位置十分重要,将水警局设在这里,就可以轻松扼守津轻海峡,从而切断日本本州与阿依努岛间的联系。
而且岛上有淡水,具备长期生存的条件,还可以种菜,所以赵昊便将其改名为镇远岛,将警备区下辖的第五个水警局设立在这里。
当然,跟最少一千人的另外四个水警局相比,这里的警力也少得可怜。
因为目前江南集团在这里,还没有太大的利益需要守护。只有耽罗商会做木材生意的船队,会往来于津轻海峡而已。但他们运来的货物太廉价了,都是最普通的粮食粗布棉花铁器而已,根本不值得海贼们冒着得罪堺市商人的风险抢劫。
而他们返程时拉的大木头,就是白送海贼们都不要。
所以眼下实在没必要布置重兵于此,而且警备区的人手也太紧张了。
于是在为他们建设完棱堡和码头之后,工程队撤回闪电岛继续施工,只剩下一百水警局官兵,孤零零驻守于这个距离大明四千里的极边之岛。
是以在舰队驶入镇远岛码头时,所有海警官兵全都换上警袍,在船舷整齐列队,站坡行礼,向这些可敬的天涯哨兵致敬!
镇远岛水警局的所有官兵,也早就穿着警服,踏着擦得锃亮的皮鞋,在码头上翘首以待了。
没有奏乐,没有鞭炮,甚至连个横幅都没有,比起之前的欢迎仪式寒碜的不是一点半点,但这安静的场面却让人感到无比的庄重,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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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阿依努人永不为奴
这对每一位在场的官兵都是一种洗礼,让他们彻底明白了警校操场上,那八个鲜红的大字‘纪律、责任、牺牲、奉献’,到底是什么含义。
赵昊也换上了警袍,郑重向镇远岛水警局的将士们行礼。下船后,他更是与一百名官兵,包括李朝辅警一一握手,这是之前所有水警局官兵,都没有的待遇。
然后,他站在波若号前,向一百名将士发表了感染力极强的讲话。
“我是来干什么的呢?是来向大家汇报的。我们的试航舰队自本月初三由城山港启航,历时二十天,全程三千里,顺利完成了所有测试科目,现在,我在这距离江南造船厂四千里的镇远岛上自豪的宣布,三艘新式战舰验收合格,准许入役!”
镇远岛的海警官兵们眼含泪花,拼命鼓掌。
津轻海峡潮湿的海风,吹得棱堡顶端那‘日月同辉照东海’的警备区旗帜猎猎舞动。
赵公子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将士们耳边回响。
“这意味着,明年这时候,我们的船场就可以用阿依努岛产的橡木,来建造我们的主力战舰了!我们终于可以拥有,与欧洲列强抗衡的战舰了!这,就是你们驻守于此的意义!正是有了你们的守护,我们才有条件建造称雄七海的舰队!”
热烈的掌声再度响起,不少官兵偷偷抹泪。这是释放的泪水,尽管他们是自愿报名来镇远岛的。为了鼓励他们,警备区还规定,在这儿服务一年算两年警龄,所获积分翻倍,且守岛期最长不超过两年便必须轮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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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谁也没想到,这里日子实在太难熬了。站在孤零零的小岛上放眼望去,四周除了海水就是海水,一个外人也见不到。
然而官兵的精神却高度紧张,日夜巡逻警戒不敢放松,唯恐稍一懈怠,就被津轻海峡出没的海贼摸上岛来……就凭他们这点儿人,就算有棱堡据守,能撑到援兵到来?悬!
在艰苦的岁月里,找到做事情的意义是最有意义的一件事。这可以让他们忍耐的阈值大幅提高,甚至将痛苦化作力量。
“在这里,我郑重向你们许诺,未来第一艘主力舰服役那天,你们将全员上舰,在警备区最强大的战舰上,书写名垂青史的辉煌!”赵公子继续满怀深情道:“当你们回首这段艰苦的岁月,一定会感谢它对你们的馈赠,因为它让你们变成了更强大的战士!”
警员们骄傲的挺起了胸,都有被深深的激励到……
“我还可以提前向你们透露,阿依努岛可不只拥有木材。还有丰富的银矿、煤炭等资源;广袤无垠的肥沃土地;优良的马场;以及可以为整个警备区乃至江南百姓,提供充足肉食牛奶皮革的畜牧业基地!总之一句话,这片沃土就是我们江南集团腾飞的动力源!我们一定要把它牢牢掌握在手中!”
赵昊使劲挥舞着右手,铿锵有力的声音,让所有海警将士斗志昂扬,齐声高喊道:
“誓死捍卫海峡,保卫阿依努岛!”
就连那些李朝的辅警也跟着大喊起来,而且声音比明朝警员还大。
车珠子便是其中一员,他的褐色帽儿盔上,镶着一根红色粗杠,说明他辅警士的身份。
虽然辅警和正式警员的警衔不能同日而语,但所有李朝辅警日常都要归他管束,也算权力不小了。正是在他日复一日的灌输下,这些李朝辅警才会如此狂热。
当然车珠子是有私心的。他原先是新港市劳改队的一名监工,后来警备区来市里招收辅警,而且专招李朝贱民。像他这样已经为市里服务两年,且表现良好,有管理经验者,更是可以直接成为集团海外员工,彻底摆脱贱民的身份。他便毫不犹豫报名加入了。
从警备区训练队结业分配时,他听说来最偏远的镇远岛上服务,满三年之后,就可以直接转为正式员工。
成为江南集团正式员工,可是车珠子此生最大的梦想。因为正式员工可以入籍大明,并让子女到天朝享受最好的教育!
车珠子明知道这三年肯定很难熬,但为了两个儿子车战和车震,他还是毅然报名来了镇远岛。
来岛上流放一般日子久了,他也难免胡思乱想,心说难道是被骗了,被遗忘了?会不会这辈子就要死在这小岛上了?
但今天,亲眼看到赵公子来慰问,亲耳听了赵公子的讲话,车珠子彻底不再怀疑,自己的大明梦,一定可以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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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话完毕,警员们开始往岸上搬运慰问品,赵公子则参观了棱堡和警员宿舍,又把规定动作来了一遍……
午休后,照例是接见时间。
这次来见他的是个身材矮壮、乱发稠密,络腮胡子、直鼻深目的家伙。赵昊只见此人上身穿着白桦树皮泡制而成的坎肩,上头居然还雕刻染色。下身围着一条熊皮,赤着脚,搂着毛茸茸的腿。
总之全身是毛,也看不出年纪来。但他颈上挂着束串宝石项链,头上戴着一顶神气的草冠,说明他不凡的身份。
担任通译的耽罗商会副会长金熙善,先跟那人说了几句,那人便向赵昊哇啦啦一阵,然后双手捧在额前,躬身行礼。
赵公子听着不是日语,所以他听不懂。要是日语的话,他倒是略懂一些,比如‘雅蠛蝶’、‘一库一库’之类……
金熙善便满脸赔笑的介绍道:“启禀公子,这位便是东部阿依努人的酋长哈希塔,他在向公子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你还会说阿依努话?”赵昊笑道:“也问他好。对了,他们不是不喜欢别人叫他们‘阿依努’吗,我们还是称呼他们为‘乌塔利’吧。”
“小人也是为了更方便为公子收木头,才努力学习的啊。”金熙善谄媚一笑,然后才对哈希塔翻译起来。
听说对方称呼自己为‘乌塔利’,哈希塔那张须发浓密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频频向赵昊鞠躬致意,显然十分高兴。
其实‘阿依努’在阿依努语中,是‘人’的意思,而‘乌塔利’是‘伙伴’的意思,谁也不希望别人管自己叫人,还是叫伙伴顺耳的多。
“他说想不到公子对他们的文化这么了解。”金熙善翻译道。
“哪里哪里,一点皮毛而已。”赵公子谦虚道。其实他也不是谦虚,因为他只知道两个阿依努人,娜可露露和莉姆露露……
护卫上茶后,双方便在金熙善的翻译下,鸡同鸭讲起来。
通过金熙善的讲解,赵公子大体了解到,岛上的阿依努人分东西北三部。北部躲在深山老林里,基本与世隔绝,可以忽略不计。至于原先南部的阿依努人,因为日本人的入侵,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也成了日本武士的奴役的贱民。
所以与外界保持接触,稍微开化些的阿依努人,就是东西两部了。这两部对日本人的态度有很大不同,西部的阿依努人是鸽派,在日本人的怀柔手腕下,享受着贸易带来的好处,已经快要忘掉昔日的仇恨了。
而东部的鹰派,也就是哈希塔的族人们,还保持着对日本人的敌视态度,袭击离开城池的日本人,甚至进攻他们的居馆。自然成为日本人的重点打击对象,还被贸易禁运,生计愈发艰难。很多族人都受不了无休止的战争、贫穷和饥饿,纷纷投奔西部。
所以哈希塔的日子很不好过,眼见着部落的规模越来越小,几乎要陷入绝望了。
就在这时候,耽罗商会的木材商人们出现了。他们有神通广大的堺市商人打掩护,得以穿越津轻海峡,在阿依努岛东南角,一个叫新冠的地方登陆。
赵昊心说这地方还真不吉利……
木材商人们带来了哈希塔急需的物资,而阿依努岛此时遍布原始森林,最不值钱的就是木材,双方自然一拍即合。于是接下来这一年多光景,便有耽罗商会的船只,源源不断的往返于津轻海峡,用粮食、棉布、铁器、盐巴等各种生活物资,换取一船船百年橡木运回了耽罗。
经略阿依努岛的日本人首领蛎崎氏,早就看这些耽罗商船不顺眼。但他们还臣服于津轻海峡南岸,本州出羽国的安东氏。
而安东氏在战火四起的出羽国处境十分艰难,很依赖与堺市商人贸易,来补给急需的战略物资。所以在安东氏的弹压下,蛎崎氏也只能捏着鼻子先忍了。
时间一久,哈希塔也意识到这些木材商人的能量,开始尝试着向他们购买武器、甲胄,尤其是日本人用的那种‘铁炮’。耽罗商人十分为难,说这属于管制物资,要经过我们公子同意才能卖给你们。
从那天起,哈希塔就着了魔似的,整天问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们公子,于是赵公子便借这次难得的机会,赏光见了他一面。
因此还没说上几句,哈希塔便又老调重弹,希望能购买武器盔甲,尤其是火器,多高的代价他都愿意付出。
“武器嘛,自然是有的。”赵公子呷一口茶水道:“但我们不得不弄清楚,你要这么多武器,是准备对付谁呢?”
“为父母和外祖父报仇,将倭人赶出岛去!”哈希塔双目血红的喝道:“阿依努人永不为奴!”
ps.第二更奉上,明天赵公子就返程了。今晚没有了哈。
第三十九章 返程
“阿伊努人永不为奴!”
哈希塔忽然扯着嗓子吆喝一声,吓得暗处的狙击手险些开枪……
赵公子也吓了一跳,茶水差点撒到了袍子上。
金熙善赶紧解释道,这哈希塔的外祖父和父母,也是东部阿依努人的上两任酋长,都是被蛎崎氏用鸿门宴的方法杀害了。所以哈希塔和东部阿依努人,才会锲而不舍的向日本人寻仇。
“不过蛎崎氏现在的家主季广,也是个厉害角色,他一改父辈一味功伐的路数,采取拉一派打一派的手段,分化了阿依努人。”金熙善翻译完,又掺了几句私货:“以小人之见,就是卖给他们火枪,这哈希塔也不是日本人的对手,除非他能联合西部的阿依努人,一起对付日本人。”
“嗯。就这么翻给他。”赵昊点点头。其实他才不在意,到底谁胜谁负呢。但商会的船队总要穿过津轻海峡,到岛东面交易,不仅要多走好几天的水程,被袭击的风险还会大大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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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还是在西边贸易好,这样水警局可以大大减轻压力,而且还能提高效率,降低运费。
但哈希塔听完之后,却沮丧道:“那帮见利忘义的家伙,早就忘记了千年的仇恨,不知道一旦我们被消灭,人家也不会留他们。”
赵昊闻言神情一动,这哈希塔还挺有脑子呢。居然还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嗯,可以栽培一下。
“这个简单,那就让他们无利可图就是。”赵公子便云淡风轻道:“你不是说,西部的阿依努人,是靠跟日本人贸易,才过上好日子的吗?要是断掉他们的贸易呢?”
“那他们的苦日子就要来了。”哈希塔恨声道:“他们已经不大种地了,全靠猎取水獭、貂、狐狸的皮毛,采摘山珍,挖掘药材卖给和人来换取所需。”
顿一下,他又道:“岛上的和人也是如此,他们靠垄断贸易发了大财。要是贸易断绝的话,肯定很难受。”
“那好,等过阵子水警局补充了兵员,我们就找个借口,封锁津轻海峡,帮帮我们的阿依努朋友。”赵公子便长身而起,对陪同接见的镇远岛水警局局长夏普道:“不要让人家等太久,你看上半年能办成吗?”
“保证完成任务!”夏普忙两脚一并。其实他手底下就那么一百人,拿什么封锁人家?不过,态度先摆好,困难事后提,这样的干部才能有前途啊。
哈希塔来前,已经看到码头上那几十艘高耸如楼的战舰了。他虽然不懂海军,却也能看出就凭蛎崎家那些小舢板,根本不可能是天朝水师的对手。
殊不知,这支强大的舰队在津轻海峡耀武扬威一番,就会转回的……
但这已经足以激起哈希塔的斗志了。他情绪亢奋的表示,自己回去后就全力劝说西部的阿伊努人,不要再出卖自己的灵魂,一起反抗日本人!
“好,有志气。你这个朋友本公子交定了!”赵公子拊掌激赏,又吩咐金熙善道:“这次的盔甲武器,以成本价卖给我的好乌塔里!另外,再送他一百条火绳枪,算本公子的见面礼了!”
哈希塔听了,感动的呜路哇啦,表示自己会永远珍视这份宝贵的友谊。阿伊努人永不背叛自己的朋友。
赵公子闻言一高兴,又送给他两百柄厚背朴刀,作为临别礼……
哈希塔之前见过的外族,要么是凶残成性的日本人,要么是奸诈吝啬的李朝商人,何曾见过这般慷慨的天朝大人?心中终于建立起了大明朝的光辉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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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哈希塔千恩万谢而去,赵昊方对金熙善和夏普交底道:
“我之所以要见这厮,是因为阿依努岛的局势发展并不乐观。”
“公子指的是?”两人神情一肃。
“蛎崎季广。”赵昊沉声道:“这是个有能力结束阿依努岛战乱的厉害角色。”
“他能消灭阿伊努人?”两人吃惊道。
“那倒不至于。”赵公子摇摇头道:“他不过是个大名的家臣,无论能力还是名分,都不具备武力统一阿依努岛的条件。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审慎的使用武力,用灵活的手腕来与阿依努人实现和解。”
不要以为两族和解不可能,因为在这个民族意识尚未觉醒的年代,只需要有足够手腕的强人出现,就是可以做到。根据赵公子少得可怜的阿依努岛历史记忆,如今蛎崎氏的当主蛎崎季广,就恰好是这样的人物。
此人改变了父祖辈的策略,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最终降服了阿依努人,与他们‘大度’的签订了《夷狄商舶往还法度》。法度规定,蛎崎氏收取来往津轻海峡商人的税金,并分与东西酋长一部分,称‘夷役’。
蛎崎季广只是分出些蝇头小利,便让阿依努人把仇恨抛到脑后,非但再也不采取敌对状态,甚至还派弓手跟随他回出羽参战……虽然这段蜜月期不长,到德川幕府便又恢复了对阿伊努人的迫害。但赵公子还是要极力防止这种状态出现,不然至关重要的木材生意就会陡增变数。
在没有能力直接控制阿依努岛的情况下,也只能学一学大嘤的搅屎棍法了。
“我也不瞒你们说,警备区下一步的大战略是南下。短时间内,是没法给水警局补充兵力的。也不可能在这么远的地方养一支舰队,那成本实在太高了,却不会增加多少收益。”
“是,津轻海峡两岸,包括日本的出羽、陆奥,都是地广人稀、战力彪悍的硬骨头,没什么油水还难啃,投入过多的成本确实不划算。”夏普深明大义道。
“不过我们说到的事情,还是要做到。不然本公子的信用何存?”赵昊又眉头一挑道:“试航舰队返程前,会穿越一次津轻海峡,向日本人和阿伊努人展示一下肌肉。我再命令主力舰队日后巡航到镇远岛时,再配合你进行武力恫吓,必要时可以炮轰城池,消灭他们的水军!”
“是!”夏普闻言把心放回肚子,欣喜道:“平时我给他们记着账,等主力舰队来时算总账,就足以控制住这津轻海峡的局面了!”
“很好,你的大局观很好啊。”赵公子赞许笑道:“我们要的就是控制局面,保证我们木材生意的稳定。至于这木头是东阿依努人卖给我们的,还是西阿伊努人卖的,抑或是日本人卖的,没区别的。”
“明白了。”金熙善闻言一脸恍然道:“公子让日本人和西阿依努人也加入木材贸易,不仅可以扩大岛上的伐木规模、增加货源,防止因为一家出了问题,导致木材断供。而且还能防止他们坐地起价,高,实在是高!”
“哈哈哈,你少在这儿装傻拍马屁,我就不信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会不明白。”赵公子笑骂一声道:“总之一个原则,要保持岛上势力均衡,防止一家独大,这样我们才能和他们自由贸易。等将来腾出手来,也有借口介入岛上的纷争!”
说白了,让日本人占领阿依努岛,不符合江南集团的利益。
但同样,让阿伊努人把日本人撵走,独占阿依努岛,同样不符合赵公子和江南集团的利益。
就连日本人和阿伊努人和解,也不符合赵公子的利益……他们要是不打仗,怎会不计成本的求购战争物资?拼了命的卖木材?三家要是坐在一起,形成价格联盟,哄抬木价赵公子也不高兴啊。
所以,既要坚定不移的支持阿伊努人的民族抗争,又要防止他们的抗争过于成功。这十分考验金熙善和夏普们的头脑和手腕,想当一根搅屎棍,也没那么容易的。
也许会有真心实意帮外民族解放的圣人,但绝对不会有真心实意帮外民族解放的利益集团。任何国家和组织,考虑问题时,都只会从自身利益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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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航舰队次日在津轻海峡展开武装巡游,又在蛎崎季广的松前城外,进行了一番大规模实弹演习。
蛎崎季广早听说过这帮‘笼罩九州的恶魔’,以他的地位和实力,给大友宗麟、毛利元就这些九州、西国的豪强提鞋都不配,哪敢招惹恐怖的天朝舰队?
吓得他赶紧派儿子和家老出海‘犒赏’……其实就是交保护费。然后在赵公子的主持下,与耽罗商会签订了友好通商条约,允许对方的船只到蛎崎氏的领地内进行贸易,并给予免税、治外法权、安全保护等一系列优待。
果然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内,用强大的舰队做背书,谈判起来就是容易。
然后赵公子便心满意足的率领舰队,踏上了归途。
返航时,却不能再走日本沿岸航线了,不然强大的黑潮会让赵公子好好体会下,逆水行舟的痛苦的。
所以舰队要改向西南方向行驶。一连数日缓慢行船后,才终于在靠近朝鲜半岛的海域,感受到了顺流行船的轻松。
半岛沿岸因为北上黑潮而形成的南下补偿流,会将船队一直送回耽罗去。
ps.祝大家小年快乐!
第四十章 赵公子坑爹
返程途中,试航舰队还特意到釜山转悠了一圈,开了几炮恫吓了一下可耻的‘走私猪猡’们。
结果返回城山港时,已经是五月初十了。
航海日志显示,自四月廿五日,从津轻海峡返航,全部水程共计1767公里。加上之前的去程,赵公子已经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只是到几处水警局访问时上岸住过几晚。
这么长时间的航行,让赵公子和两位姐姐都感到很倦怠,他本打算在这儿好好休整几天再说其它。然而船一靠岸,留在新港接受消息的保卫处总务科长常凯澈,便带来了一系列的紧急讯息。
之前因为舰队出海,联系十分不畅,尤其是返程时,全程未曾靠岸,所以有十五天时间彻底失联,将近一个月基本失联……
看来,无线电报的研制工作,有必要提上日程了。哪怕一时造不出来,先进行一系列前置性工作,也对科学的发展大有好处啊。
唔,有线电报似乎更简单点儿。不如一起搞起吧。反正弟子们都学过电磁学了,让他们兵分两路慢慢研究去吧,说不定哪条路先通了,都能管大用呢!
~~
耽罗警备区司令部后面有一排江南风格的小别墅,是高级警官们的宿舍。金科、王如龙、马应龙、童梓功等人都住在这里。
其中众星捧月的一座最大的,自然是赵公子的总司令小院。
粉墙黛瓦围合出疏朗的院落,院中雕栏映翠竹,石桌满落英。置身其中,让人仿佛回到故乡一般,身心都会得到极大的放松。
赵公子脱下早穿腻了的警袍,换上身居家的便袍,坐在只剩残红的樱花树下,一边吃着茶,一边听那常凯澈禀报道:
“十天前,收到老爷的来信,潮州的情况十分糟糕,老爷说他可能搞不掂了,请公子赶紧去助拳。”
“哦,我爹不是说这回不用我帮忙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赵公子有些幸灾乐祸道。家长对于孩子的成长,总是心情复杂的,既高兴,私心里又大不愿意接受。赵公子亦然。
“再说,有吴先生和徐先生,还有一大帮子帮手跟着他,有什么搞不掂的啊?”赵公子拖着长腔,奇怪问道。
“老爷遇到的问题确实很棘手,单靠智慧怕是解决不了。”常凯澈咽口唾沫道:“他的知府大人被抓走了……”
“噗……”赵昊一口茶水喷了他一身。“你,你说什么?侯知府被抓走了?”
说着从桌上银盒中,拿一方棉帕递给常凯澈,示意他擦擦身上的水。
“不是,侯知府已经高升江西按察副使,任赣州兵备道了。”常凯澈双手帕子,却不肯擦。这是公子喷的水,怎么能擦掉呢?要好好保存这最美的图案,作为传家宝。
“接任的叫李祚国,是两广总督殷正茂,原先幕中的一名参议……哦对了,上月初,殷正茂已经因为平定韦银豹的功劳,由广西巡抚升任两广总督了。那李参议便也跟着升了潮州知府。”
“高胡子不讲武德啊!”赵公子感觉有些不对劲。
其实他给赵二爷选潮州府,原因之一就是知府侯必登一心为民、官声极好。这是海瑞曾经亲自验证过的,应该不会有假。
而且听岳父说,高拱曾向返京交差的广东巡按杨标,询问粤省的官风。杨标说广东官场风气败坏,官员无不勾结奸商、贪婪渎职,惟‘知府侯必登有守有为,任劳任怨,民赖以安。但不肯屈事上司。所以问之百姓,人人爱戴;问之上司,人人不喜。’
高拱一听,我擦,同道中人啊。因此去年六月便请旨表彰廉洁有能的好知府侯必登,并诏加从三品服色俸级,仍旧管潮州府事。
今年外察,侯必登奉旨入京,吏部又以‘卓异’推荐。正月,赐蟒衣一袭、钞百锭并宴于礼部。
这时候瞎子也能看出来,侯必登要高升了。这下在京城任职的潮州籍官员,全都坐不住了……以广东官场的污浊,他们潮州府能得个侯知府,已属邀天之幸。继任者九成九是祸害!
他们唯恐侯必登调往他处,屡屡向高拱进言,曰;潮州不可一日无侯公也。’
又有进京赶考的潮州举人,联合潮州籍监生数十人,在吏部门口拦路大号曰:‘侯知府年久该升,若遂升去,百姓无主,必皆随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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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见状,为安民心,只好暂时让他潮州继续当知府。
所以张居正私下建议赵昊,让他爹去给侯必登当副手,好好学习一下如何摆平可怕的潮汕地区。而且侯必登肯定也在潮州呆不久了。
那些潮州籍官员和士子在京里一闹,看似给侯必登扬了名,实则害了他。
要是闹一闹就能让朝廷改弦更张,朝廷的权威何在?难道日后官员去留都要先乡绅点头不成?
以高胡子独断专行的脾气,是绝对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发生的。所以朝廷放侯回潮只是缓兵之计。百姓越是挽留,朝廷就越不能让他在潮州干下去,最晚明年,就会把他调往别处了。
到时候赵二爷也已经是当朝次辅的儿女亲家,又熟悉潮州情形,继任潮州知府十拿九稳!
呃,出仕四年就穿绯袍,哪怕是状元好像也快了点儿。不要紧,可以先署理知府事嘛,平平稳稳干一年,代字一摘,转正齐活!
‘朝中有人好做官、朝中无人莫做官’,真是至理名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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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安排的妥妥当当,赵昊才放心的没跟着老爹上任。怎么出海前还好好的,自己一回来,潮州知府就换人了呢?
坐在摇椅上略一思索,赵昊忽然一拍额头,只怕是自己坑爹了。
根子八成还是出在漕运衙门改海运一事上!
高胡子要约见自己,自己却跑路出海,玩起了失踪,他能不窝火?
高拱如今可是空前绝后的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权柄之大本朝未有,说是摄政也不为过了。再配上他那顺昌逆亡的脾气,肯定不能容有人对他阳奉阴违!
虽然碍于帮着通过‘俺答封贡’的人情,高拱不好直接收拾赵昊。但给他爹使个绊子,堵住他爹坐火箭上天的机会,小出口恶气还是无可厚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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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李知府的遭遇,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他可是总督的班底啊,那更没人敢惹了。到底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他抓走呢?”赵昊奇怪问道。
“这个还没头绪。”常凯澈便答道:“综合老爷、六科,以及澎湖商站传来的消息,当时大概是这样一回事儿……潮州百姓听说侯必登留任,都高兴坏了。谁知他还没回到潮州,在福建就接到一纸调令去了江西。潮州百姓这下觉得自己被耍了,全都火冒三丈,就把火气撒到新知府身上。”
“嗯。”赵昊点点头,心说这么看我爹也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他们怎么给他好看呢?”
“他们在他上任的必经之路,埋伏了他一手,准备把他做掉。”常凯澈一脸无奈的放话道:“他们还放话说,朝廷派一个他们就杀一个,来两个他们就杀一双,直到把侯必登还给他们为止。”
“我勒个去,那李祚国还敢去?”赵昊难以置信道。
“当时还不知道,这是事后放的话。”常凯澈便讲述道:
“据说那殷总督也知道潮州民风彪悍,怨气很重,所以特意派了五百亲兵护送李知府上任。谁知队伍刚进了揭阳县,就在个叫猫塘坳的地方遇到了埋伏。”
“埋伏了多少人?”
“有的是两万,有的说两千,总之是很多很多,而且都拿着火枪弓箭,据说还有不少佛郎机,火力远超官军,居高临下,一阵猛轰,就把官军打散了。”常凯澈接着道:“他们护着侯知府拼命往回撤,又被堵了后路,只好往山里逃。”
“那不是作死吗?”赵昊捂住脸。这时候最明智的选择是投降,然后表示自己愿意做他们换回侯必登的人质。或者头铁往来路突围,运气好说不定也能逃出生天。
总之不能往山里逃啊……
他虽然没去过明朝的潮汕,却也知道那边山里百姓都是住围屋的。那就是超大号的碉堡啊!
因为那边的山贼太凶了,山民不这样聚居起来,结寨自保!
但吊轨的是,当山民们以宗族为单位,进行军事训练,住进这种防御性极强的围屋土楼后。又往往会因为建造围屋导致一贫如洗,而从事起山贼这个很有前途的副业。
因为做了案子往围屋里一躲,官府也无可奈何!
于是围屋越多,山贼越多;山贼越多,围屋越多。最后内卷到所有山民都住进围屋,所有的山民都可能瞬间成为山贼的地步……
李祚国还敢往山里跑?那不跟光着屁股的美女,跑进色狼窝里一样?
“可不是嘛。”常凯澈附和道:“据说有大户下了悬赏令要捉拿他,结果各处山民纷纷出动,打着火把,拿着武器,到处搜山寻找肥羊。”
“然后呢?”赵昊问道。
“然后就众说纷纭了。”李祚国两手一摊道:“有人说他被山民抓住杀头,拿首级秘密领了赏。有人说他往广州相反的方向逃跑,去潮阳找林道乾,想求他派船送自己回广州,结果被林道乾给杀了。但林道乾矢口否认见过他。还有人说他自己逃到海边,雇船想回广州去,结果遇到了海贼,被抓住卖去南洋做苦工了……唉,总之是至今音讯全无啊!”
赵公子听完之后就一个感觉,这尼玛是人呆的地方吗?
第四十一章 惊变
“那我爹呢,现在什么情况?”赵昊又问道。
“老爷上任途中,顺道归乡祭祖,因而稍稍耽搁了一些,发信时才到了福建漳州。”李祚国答道。
赵昊略一盘算,老爹是四月初三卸任离开昆山的,到这会儿一个多月还没赶到广州,倒也不算离谱。
“那他现在在哪?”
“老爷这会儿,应该已经赶到潮州了吧?目前还没收到进一步消息,不过属下已经根据临时授权,致信各部门密切关注潮州府,及时汇报最新情况了。”常凯澈忙道。
“嗯,几百号人跟着呢,还有两位先生,应该不会有事……吧。”赵公子压下心头的担忧,又问道:“还有什么事?”
“还有一个很坏的消息,江南贸易公司来报,他们在琉球的商站遭到海盗袭击,安保队员奋勇战斗保住了库房。但停在码头上的十条货船,被尽数抢走,其中有五条船装满货物,损失高达十万两。”常凯澈顿了顿,语调低落道:
“还死了三十几个水手……”
“什么?”赵昊闻言血往上涌、双眉突突直跳,陡然提高声调道:“为什么不早说?!”
“属下以为老爷的事情比较重要。”常凯澈赶紧跪下。
“起来吧。”赵昊暗骂一声,倒也是,他要是先说这事儿,后说老爹的事儿,自己一样会这么问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压下火气问道。
“刚刚收到的消息,事情就发生在两天前。”常凯澈忙道。
能这么快接到消息,自然离不开江南集团的信鸽系统了。虽然信鸽在海上一般只能飞行600里,就必须落地休息觅食。但江南集团通过在硫黄岛、横濑浦、宇久岛、城山港、李朝海州、成山头设置的若干鸽舍,实现了与国内的接力通信。
所以警备区反而会比国内,更早接到琉球传来的消息。
“立即请金、王、朱、马四位过来。”赵昊沉声吩咐一句,护卫赶紧出去叫人。
“琉球的情况,等他们来了再说。还有什么糟心事,一并倒出来吧。”赵公子黑着脸对常凯澈道。
“是……”常凯澈咽口唾沫,硬着头皮道:“还有件事,也是小唐总报上来的——咱们在宿务和马尼拉的商站反映,在雾宿的西班牙人,开年以来便开始频繁窥探马尼拉,大肆向濠镜澳、马六甲、占城等地购买军资,上月更是有一支三艘大帆船组成的舰队,自大洋深处而来,停靠在雾宿。卸货后却没有再装货,也没有返航的迹象,反而开始在吕宋沿岸航行。”
顿一顿,他沉声道:“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即将发动一场针对马尼拉的入侵。”
“嗯。”赵昊神色稍霁。在琉球、澳门、澎湖、马尼拉、宿务、占城等地设立商站,是他给予江南贸易公司的重要任务。但这些商站大都没有海上贸易的职能,因为没有控制该片海域前,从事海上贸易是很危险……
琉球商站的遭遇已经证明,哪怕是武装商船组成的船队,没有海域和海港控制权在手,都依然会遭到重创。
所以这些海外商站基本只经营一些本地生意,或者与当地海商进行贸易。赵昊非但不要求他们做大做强,反而命令他们控制经营规模,尽量与人为善,以免树大招风。
因为这些商站的主要任务,是用来收集当地各种各样的情报,同时广交朋友,建立关系网的。
从当地的政治生态、经济结构、人口比例,军事力量、教育水平、宗教派系,到气候水文、地形海况、耕地水利……赵昊指导总务科列出了400多项条目,让各处商站的情报人员去搜集,整理,分析,以备将来。
他们居然已经能正确分析出西班牙人的动向了,看来也不是完全吃白饭的。
只是,他们得出结论的时间还是太晚了。
大预言术告诉赵公子,这会儿西班牙人应该已经占领了马尼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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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按照所谓所谓《萨拉戈萨条约》,亚洲应该属于葡萄牙人拓殖的范围,但西班牙人始终对葡萄牙人垄断东方贸易耿耿于怀。
于是六年前,在经过周密的准备之后,西班牙人就怀着让太平洋变成哈布斯堡王朝内湖的野望,沿着麦哲伦发现的航线,组成远征舰队从遥远的墨西哥出发,漂洋过海抵达了吕宋北方的宿务。
此时的吕宋诸岛,除了宿务、马尼拉等华人和南洋商人抵达的城市外,还处在半开化的状态。由于各部落分布在不同岛屿上,彼此联系也非常浅薄,根本没有形成统一国家的趋势。哪怕是面积最大的吕宋岛,也如处女地般的对所有强势介入者开放。
所以拥有巨大代差优势的西班牙人,很快站稳了脚跟,并软硬兼施建立了统治。
然后,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以自己的名字,将该地区命名为菲律宾,任命黎牙实比为首任菲律宾总督,归在墨西哥的新西班牙副王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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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1571年,也就是今年四月份,在抵达雾宿群岛六年,并进行充分准备后,黎牙实比与墨西哥前来的援军汇合,组成一支两千余人,大小船只二十三艘组成的舰队,杀向了宿务南部最繁华的马尼拉。
此时的马尼拉已经相对繁华,有大量的华人在此定居经商,并带来了商业和文明。然而统治该地区的小吕宋苏丹国却十分拉胯,这也是南洋诸苏丹国的通病。似乎水土不服一般,在阿拉伯地区十分生猛的回回教,到了南亚东南亚就费拉不堪,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就连葡萄牙人都能从印度一路痛揍到南洋,打趴了不知多少个苏丹国。更别说更加武德充沛,充满浓郁宗教好战情节的西班牙人了……呃,从某种意义上,我们也要感谢他们,挡住了一些不可言说之物往东亚蔓延。
总之,发现两千西班牙人忽然‘大举’入侵,马尼拉的统治者分成了主战主和两派,互相争执不休。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主战的拉贾苏莱曼主张退往北方,聚集力量,并向天朝和其它苏丹国求援。
主和派的拉贾马坦达则撤除防御工事,让西班牙人毫发无损地进入马尼拉。
赵昊还知道,就在下个月,那位苏莱曼国王将会联合宿务的部落,集中全部力量,向西班牙人发动反扑。虽然兵力占据优势,苏莱曼还身先士卒,但无奈巨大的代差,不是决心和数量可以抹平的。最终反抗者全军覆没,就连苏莱曼也中炮阵亡,国祚短暂的吕宋苏丹国便就此亡国。
然后,黎牙实比将总督府迁到了吕宋,并强令所有吕宋人改信天主教,接着马不停蹄的继续向南面的棉兰老岛进行攻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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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中,金科、王如龙、马应龙三人正襟危坐,听那常凯澈做了情报简介。
然后赵公子便讲出自己的打算道:
“先说吕宋方面,我的意思是,先不用管它。让西班牙人折腾去好了,在如何清除阻碍,建立殖民地方面,他们有充分的经验。等他们打扫完屋子,咱们再入住,这样既省力又省得脏了手,还有大义的名分。”
小吕宋可是大明的属国哦,帮藩属恢复国家可是强宣称,虽然会去的晚一点。但大国嘛,行动迟缓一点,也是十分合理的……
顿一顿,他又有些幸灾乐祸的道:“再说现在最该着急的不是我们,而是葡萄牙人。”
“是,澳门的那帮家伙,要担心被人抢生意了。”王如龙咧嘴一笑道:“让他们狗咬狗也好。”
“不只是抢生意那么简单,而是西班牙人践踏了所谓的‘教皇子午线’……弱势一方,总是更在乎规则的保护,他们会十分担心自己的势力会被整个挤出南洋,被抢走与东方的贸易。”赵昊说着打住话头道:“这些都是后话,先说琉球的事情吧。”
“是!”三人应一声,小院中的气氛登时肃杀起来。
“你们先说说,自己有什么看法。”赵昊素来在战略上不容置疑,在战术上充分民主。
“这是蓄谋已久,有针对性的袭击。”机关长马应龙率先发言道:“据属下所知,江南贸易的船队,每个月才会停靠琉球一次,与佛郎机人和闽粤海商贸易,前后不超过五天,便会离开琉球返航。贼人瞅准他们入港卸货时从岸上和海上同时发动夜袭,显然是蓄谋已久了。”
“嗯。”赵昊点点头,想到从去年起就不断有南方来的快船,窥视江南造船厂和新港的事情。
可惜那些人船技高超,帆橹并用,又十分警惕,竟从来就没有被抓到过……
如果是他们感觉这些地方防卫森严,所以选在江南集团力量投射不到的琉球国动手,倒也说得过去。
“都怪那该死的尚元,不肯如李朝这般,给我们划出专用的港口,他甚至限制我们派驻足够的警卫,说什么琉球国自有战舰近百,健卒二万,自可护卫天朝商船周全。”王如龙愤然吆喝道:“结果呢?海上陆上让人家渗透了个干净,这才酿成了这场惨案,他必须要负全责!”
第四十二章 明知山有虎
琉球国跟李朝,都属于大明的忠犬一级。
但比起以事大主义为立国之本,且与大明陆上接壤的李朝来,建国在大明之前,有海洋相隔的琉球中山国,显然在内政外交上,拥有更强的独立性。
他们甚至可以在被萨摩藩强上后,依然瞒着大明,上演一妻侍二夫而不露馅的好戏。
再者李朝之所以能那么痛快答应借济州岛给江南海运,是因为一来有漕粮海运的大局在,李朝不敢不从。二来赵公子抓住那朴成性和一干李朝海商的把柄,靠这些人一起帮着瞒住了汉城。
事实上,李朝国王和两班大臣,到现在还以为大明只是借了个小小的港口,用来中途补给修船而已。根本不知道,济州岛已经有一半不属于他们了。
而赵昊对琉球这边一没借口二没把柄,对他们逼的太紧,他们又要到北京告爸爸。赵昊可不想给高拱寻着把柄,所以租借港口的要求一直没有得到满足,就连派驻琉球的警卫也被限制在百人以内。
结果就出了这档子事儿……
“管它是谁干的了,这次必须要先好好教训下那该死的尚元王,让他赔偿我们所有的损失,乖乖满足我们所有的要求。再慢慢调查不迟!”王如龙愤然请战道:“公子,派我们主力舰队南下吧!”
金科和马应龙两人也都看向公子,赵昊却不动声色的问道:“金大哥,你怎么看?”
“回公子,末将以为,这确实是让那琉球王乖乖听话的机会,但派主力舰队恫吓,似乎有些不妥。”金科缓缓道:“琉球乃太祖皇帝钦定的不征之国,我们只要不真开炮,他们未必会怕啊。”
“不征个屁,”王如龙却满不在乎道:“安南和日本还是不征之国呢,不该揍还是揍了?”
“这就是你不懂了。太祖祖训原文是,‘……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金科苦笑道:“所以‘不征’的前提是‘彼不为中国患’,若为患,留着他过年不成?”
“我其实也对所谓‘不征之国’不以为然,觉得无异于自缚手脚。”他又唯恐公子误会,赶紧解释一句道:“只是说,琉球王有这道挡箭牌在,并不会害怕天朝的舰队,何况我们虽然挂着‘皇家’的头衔,还不是真正的王师。”
“难道还奈何不了他了?”王如龙闷声道。
“当然不是了,而且根本不用动刀兵。已经养熟了的家犬,不该上来就棍棒伺候,疾言厉色足以令其乖乖就范。只要公子设法请朝廷降旨责备,命他们对我们做出赔偿就可以了。”金科淡淡一笑道:“到时候就可以好好敲他们一笔,把想要的全都要到手。”
说着他眉头一挑道:“要是他们胆敢拒绝,那就是抗旨了。到时候战舰压境,炮轰王城,他们也只能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了。”
“不错。”赵昊露出赞许的笑容道:“金大哥果然老成持重,对待藩属国,确实应该更讲究手段。一切手段无效了,再掀桌子不迟。”
“唉,明白了。”听公子这么说了。王如龙点点头,不再坚持己见。
“不过你的舰队,还是要尽快做好开拔准备。”赵昊神情一沉道:“待我查清罪魁祸首之后,第一时间就会命你南下,杀他个片板不留!让那些无法无天的大海主看明白,和我们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是!这次护航损耗不大,强度不高。最多六月初,就可以再次开拔了!”王如龙忙昂然应一声,又狞笑道:“其实根本没必要查,把这些血债累累的渣滓都清扫干净,绝对不会冤枉一个!”
“不错。”这次金科也支持王如龙道:“公子既然决定要将南海收入囊中,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正好利用这个借口,把那些垃圾一概都扫清!”
“呵呵,看来金大哥也反感那些大海主啊。”赵昊闻弦歌而知雅意道。
“末将不敢。”金科神情一凛,他就知道公子很欣赏那些称雄南洋的海商海盗。这从公子对汪直的推崇,对大海的热爱能可见一斑。
但金科十分担心,公子会招安那些海盗,倒不是怕他们威胁自己的地位。要是能被那些海盗比下去,金科也没脸在公子身边混了。
他担心的是会影响公子和自己倾尽心血培养出来的这支军队啊!
金科秉承戚继光的思想,十分在意军队的纯洁性,连招兵都只招老实本分的乡下人。他根本不相信那些当过海盗下过海,烧杀抢掠都干过的贼人,能改造成作风优良、纪律严明、英勇善战,忠诚不二的战士。
他坚信,这些人哪怕表面上改造好了,但骨子里依然是肮脏的。而且这种人的感染力还极强,他们的数量一多,一定会把海警部队拉回旧军队的水准的……
“放心,我向你保证,那种人海警部队一个都不会要。”赵昊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拍了拍金科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但你要记住,我们所处的大航海时代,本身就是个弱肉强食、血腥肮脏的海盗时代。想保持军队的荣誉感,就意味着有很多的事情不能做,包括那些必须去做的事,所以……”
赵昊没有再说下去,但在场众人都能听懂他的意思。
公子,还需要干脏活的人啊……
“属下记住了。”金科惭愧的低下头道:“以后会收起对那些人的歧视,更客观的看到他们。”
“哈哈,我当然相信你们。”赵公子笑着点点头,话锋一转道:“刻不容缓,我决定明日便南下!”
“公子,是不是稍等两天?”马应龙忙道:“眼下能满状态出动的战舰不多,我们在闽粤一带又没有基地,警备区需要一点时间来增加舰队的自持能力。”
这可是要开拔去两千里外的南海一带,而且海面鱼龙混杂、极其危险,哪能说走就走?
“我又不是去打仗的,不用那么大阵仗。把那些家伙都吓跑了,我们玩什么去?”赵昊摆摆手道:“派几条不显眼的中型乌尾船,能保证安全,执行一些简单的任务就行了。而且到时候船队就停在海防同知厅的码头上,多了赵大人也养活不起啊。”
“这样啊。”金科听出来了,公子思父心切,是急着去给他爹撑腰的。便改口道:“那十条船况良好的轻型战舰,今晚就可以完成补给,明天就可以出发。小规模船队走沿岸流南下,补给应该也不成问题。”
顿一下,他又道:“不过公子还是要尽快拿下合适的港口做基地,我们的主力舰队才好开拔过去。”
“嗯,我已经有几个目标了,不过还得过去看看再说。”赵昊点点头,轻叹一声道:“唉,主要是没想到,会发生这些事,不然我该早点南下的。”
“谁也没有前后眼啊。”三人忙安慰公子道。
赵昊心说,但问题是,我就有啊……不过好像越来越不准了,比如这次潮州知府失踪事件,就是他无法预见的。
‘看来以后要摆脱对大预言术的依赖,不然早晚会害了自己。’赵公子暗自警醒道。
~~
就在赵公子心急火燎的张罗着南下帮爹时,潮州府的情况,进一步恶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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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诏安县官道旁树荫下,有大队的人马在避暑。
五月的岭南已是骄阳似火,这里距离海边不远,潮气极重,又闷又热如蒸笼一般,中午头根本没法赶路。
那队人马中有儒生、有商人、有武士、有平民。其中最显眼的,当属一顶四抬官轿,还有官衔牌、回避牌,显然还有官员混在其间,简直士农工商,无所不包。
这自然是赵二爷上任的队伍了,之前为了不扎眼,他们还分批上路。但进了福建之后,五百人就合在一处了。闽粤地方不靖,官府根本管不了县城以外,当然人越多越安全了。
不夸张的说,凭他身边这个强大的辅佐阵容,把广东交给他治理都没差。
此时,赵二爷没穿那身又厚又重的官袍,只穿了件白绢中单,打着赤脚敞着怀,坐在块大石头上,让小厮一边给他打扇子,一边跟徐渭和吴承恩说着话。
“再往前十几里,就进潮州地界了。你们说,等着本官的是什么场面?”他咕嘟嘟灌一口败火的绿豆汤,一抹嘴巴问道:“不会步了府尊的后尘吧?”
“不好说。”徐渭嘿嘿笑道:“潮汕佬已经疯了,一个蛤蟆也是抓,两个蛤蟆也是拿。知府都干掉了,还留个同知作甚?”
“哎呀你别吓我啊。”赵二爷一哆嗦,绿豆汤都灌倒脖子里了。
“东翁别听他瞎说,咱们不进府城,直接去庵埠的海防厅待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吴承恩忙安慰他道:“一切都发生在你上任之前,这么做不会有问题的。到时候你手下有兵有船,还怕啥?”
“嗯,倒也是。那就悄悄的进府,不要声张。”赵二爷心下大定。
刚想说要不咱们到海边坐船吧,那样最安全了。却见官道南边有快马疾驰而来。
周遭的护卫马上警惕起来,来人却远远大喊起来:“前面可是赵状元的队伍?”
“不错,正是本人。你哪位?”赵守正站起身来问道。
“小人是澎湖商站的伙计,奉命特来报信!”那人亮出了自己的身份牌,竟是保卫处特别行动科的人。
护卫又将他的武器搜走,这才把他带到了赵守正面前。
“什么事?”
“那巨寇曾一本率领大军来攻潮州府城了,请老爷速速转回,以免殃及池鱼!”只听那情报员急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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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偏向虎山行
透蓝的天空中,白炽的日光让人不敢逼视。云彩也似乎都被烤化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地上却丝丝冒着暑气,闷热的像个蒸笼一样。
赵守正站在阴凉下,旁边的小童还呼啦啦打着扇子,他却依然满脸是汗,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热的。
“曾一本,就是那个喜欢屠城的曾人屠?!”
“是。”情报员点头道:“听说潮州境内大乱,他们在澎湖集结了数股海寇,人数号称五万,这会儿已经攻陷了南澳岛,准备沿着韩江而上,直取潮州城了!”
“南澳岛的官军如此不堪一击?”赵守正先是惊呼一声,旋即一摆手道:“当我没说。”
然后他赶紧问道:“城里现在什么情况?”
“群龙无首,乱成一团。”情报员道:“听说就连最基本的是守是逃,都没法统一意见。小人路过时,看到逃难的富户和百姓,已经排成了长龙。”
“这样啊……”赵守正默然不语,只一个劲儿的用手巾擦汗。。其实是他不知道该问啥了,太平繁华地里长成的读书人,哪见过这等阵仗?
还好有徐、吴两位老先生保驾护航,两人都是抗过倭的,前者还是抗倭的总军师,比这还危急十倍的场面都见过。这才哪到哪?
两人仔细询问了敌军的装备、来路、训练情况,携带粮食,以及那林道乾的动向等等。
待到都问清楚了,便让那情报员先下去。
只见赵二爷依然大汗淋漓,脸色苍白的立在那里。
徐渭摇着蒲扇笑道:“东家,你这是吓傻了吗?”
“哎呀,看来府城凶多吉少了。”赵守正这才回过神来,接过一条干手巾继续擦汗。
“那咱们怎么办?撤回诏安县城去?”徐渭不无揶揄的笑道:“倒也是个好主意,那曾一本就是招安人氏,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撤……这合适吗?”赵守正神情恍惚的问道。
“怎么不合适?你不也知道,曾人屠最喜欢屠城吗?现在去潮州,不是茅坑里点灯笼——找死吗?”徐渭笑道。
“吴先生怎么看?”赵守正又问吴承恩。
“要退就得这时候退,咱们再往前就进潮州府境了,再退就叫临阵脱逃、擅离职守了。”吴承恩道。
“现在退呢?”赵守正反问道。
“现在最多只能算畏缩不前,被骂几句而已,少不了几块肉的。”吴承恩这个幕僚就合格多了,替赵二爷着想道:“潮州现在乱成这样,东翁确实不该趟这浑水,太危险了。那些海寇可不管你是不是状元,几品官儿呢。闽粤一带被干掉的知府,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顿一顿,他又道:“而且大明这官场东翁还不知道吗?做多错多、不做不错。一旦粘上潮州失陷的污点,将来洗都洗不掉,仕途也就到头了。”
“嗯……”赵守正点点头,用帕子蒙住脸,仰头虚弱道:“让我想想,我想想。”
“可是要好好想想。”徐渭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的喝着冰镇葡萄酒,拖着昆曲唱腔道:“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哇!”
“你说的我想尿尿……”赵守正无奈的看他一眼,走进林子深处小便去了。
“你少说两句吧。”作家瞪了老伴儿一眼道:“赵公子花大价钱养着你,不是为你让你把他爹当猴儿耍的。”
“哎,我这是为他好。”徐渭却没心没肺的笑道:“他儿子能给他配上几百个帮手,我们也能帮他出谋划策,但主意总得他来拿。”
说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真要是进了潮州,难以抉择的地方多了。这才哪到哪?他要是没那个觉悟,趁早转回县城,利人利己。咱们这把年纪,也不用大热的天累成狗。”
“唉……”这话话糙理不糙,作家也无言以对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才见赵二爷面色苍白的从树林里出来。
“怎么,这是拉虚了?”孤蛋画家笑道。
吴承恩瞪他一眼,忙迎上去道:“东翁,老朽这就下令回转?”
“不回转。”赵守正却摇摇头,有气无力道:“咱们去潮州。”
“啊?”吴承恩大吃一惊道:“去潮州?”
“不然嘞?”赵守正惨然一笑道:“我要是回去了,这辈子都硬不起来了。”
“啥?”吴承恩一愣,心说这哪跟哪啊?
“把大家都叫过来,我有话要说。”赵二爷强打精神道。
“呃……”吴承恩还想再劝。
“快去啊!”画家却催促起来。
“唉,好。”作家只好照做。
~~
不一会儿,除了担任警卫工作的,随行的五百人悉数到齐。
再看赵二爷,已经洗过脸,重新穿戴整齐,身着五品的蓝色官袍,头戴双翅乌纱帽,十分稳重的立在块大石上。
他先让吴承恩,将潮州府的惊变介绍一遍,然后沉声道:
“说实话,刚听到这个消息,我是想掉头就跑的。但转念一想,本官可是潮州府的同知,眼下知府失踪,按例当代理知府,率领百姓抗击海寇。如果临阵逃脱的话,就算侥幸朝廷不追究,我自己这一生都难以安枕。”
“所谓千古艰难惟一死,本官做了艰难的决定,我要履行自己的责任,到潮州去!”他顿一下,深吸口气对众人道:“但你们不一样,你们都不是朝廷命官,更跟潮州没有一丝关系,犯不着去冒这个险。尤其是你们中的书生、医者、农家、商家,都是珍贵的人才,牺牲哪一个都是极大的损失,所以还是都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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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说什么呢,我们是少爷的家奴,哪能弃主而逃啊?”一帮管理人员嚷嚷起来。
“师公,要是抛下您转回,我们有何颜面再见老师?”读书人们也跟着叫起来。
“大人既然要守城,那正需要我们贡献力量呢!”江南医院的医护人员们更是理直气壮道:“救死扶伤乃是我等医者天职,岂能见死不救?”
“我们,我们……”江南农学院的一帮人,实在不知找什么理由了,索性便耍赖道:“他们不走,我们也不走。不然就是歧视我们!”
“你们一帮教人种地的,守城有什么用啊?”赵二爷无语了。
“我们会制硝造炸药!”谁知人家还一套一套的。“而且还会煮粪……”
赵二爷想起昆山农学院那浓浓的气味,不禁一阵恶心,心说那玩意儿确实是守城利器。
结果他劝了半天,一个也没劝回去,只好向众人郑重拱手道:“我赵守正多谢诸位仗义相助,若此次侥幸过关,他日定当厚报!”
众人闻言,不禁心驰神往,送二爷的厚报,那得多厚啊?
徐渭和吴承恩立在远处,看着赵守正将众人情绪都调动起来,后者不禁欣慰的拢须点头。
比勇敢更可贵的是,明明很害怕却还会坚持去做……
“潮州这局棋,活了。”徐渭也露出一抹罕见的微笑,对作家道:“我就不跟你们进城了。”
“你去哪?”作家忙问道。
“潮阳县。”徐文长淡淡道。
“你要去找林道乾?”吴承恩吃惊的看着他。
“那不然嘞?等官军来救?官军也得过得来才成?”徐文长翻翻白眼道。
且不说素来调动迟缓的官军,猴年马月能赶到潮州城。就算他们能火速完成集结,开到潮州府边界,能不能过得了揭阳县还两说。
出于历史原因,整个潮州府上下,都对官府和官军持极不信任的态度。这其实不怨百姓,都是官府和官军自己作出来的。
此时广东军队大举开入潮州,肯定会引起他们极大的恐慌,认定官军是为了给李知府报仇来的。要是让矛盾进一步激化,甚至再酿成十年之乱的!谁也担不起这责任!
“还可以等赵昊嘛。”作家不想让老伴儿冒险。
“笑话,不说他现在在几千里外,就算他近在眼前,他敢带着大军杀进潮州府吗?”徐渭山羊胡子一翘,傲然道:“这回我还就要不费一兵一卒,解了潮州之围,省得让那小子看扁了我们。”
“唉,你说你,都一个蛋儿了,怎么还这么弄性尚气?”吴承恩郁闷道。
“独瓣蒜,更辣!”徐渭翻翻白眼道:“行了你别劝了,再劝我要催更了!”
“少哪壶不开提哪壶。”作家被刺中了软肋,不敢再做声。
~~
这时,赵二爷讲完话,过来两人这边问计。
“二位先生,到了潮州之后,咱们该怎么个章程啊?”赵守正十分客气的问道。
“原来你没主意啊,刚才听着好像智珠在握了呢。”徐渭哂笑道。
“嘿嘿,这不是有二位先生在吗?”赵守正挠头笑笑道:“实不相瞒,当初我儿北上时说过,父亲你遇上难事儿别瞎搞,记住诸事不决问老吴,老吴不决问老徐。”
“哦,哈哈哈。”徐渭闻言十分畅快,大笑道:“得亏那小子还知道,不要拿小事烦我。”
“是啊,不容易啊。这下终于有大事问计先生了。”赵守正忙陪笑道:“不知先生计将安出?”
“你就听老吴的吧。他虽然资质平平,却也是带着乡勇抗倭多年的,经验还是有些的。”便听徐渭淡淡道:“然后就等着老夫来拯救你们吧!”
吴承恩看着徐渭说这话时,整个人好像都在发光。不禁暗暗苦笑,这应该就是赵昊所说的‘表演型人格’了,就是喜欢出风头,舞台越大就越亢奋……
ps.抱歉诸位,马上过年了,一下多了很多事要忙活。今天到家都快八点了,紧赶慢赶写完一章。争取明天早点写。
第四十四章 澎湖湾
计议已定,徐渭便在十名保卫处内卫的保护下,往海边诏安县的澳头村,寻船去澎湖了。
澎湖因港外海涛澎湃,港内水静如湖而得名,是天然的优良海港。原先朝廷在此设有巡检司,负责管理台澎地区事务。
五年前,海主们联手攻陷了澎湖寨,赶走了驻守的官军。但狼多肉少,哪家海主也没法独占此处,便商定将澎湖变为了三不管地带。
所谓‘三不管’,既官府不管,海主不管,地方豪绅亦不管。没有人在这片无法无天的地方说了算,也没有人收税,更没有人惩戒不法,只要你够硬,杀人都不用偿命。
海主们的初衷是,将澎湖弄成双屿那样的国际贸易中心,成为他们经营海上贸易的依托。可惜这班海主实在拉胯,连绝对的自由导致绝对的混乱都不知道。或者说,他们就是知道也没用,因为汪直死后,再没有一个能力与声望足以服众的海主,来为这片混乱的海域建立秩序了。
结果这里成了一片混乱之地。在澎湖湾的马公港,停泊着各方海主、还有红毛人、日本人、琉球人、南洋诸国土豪的船只。码头上林立的店铺,是他们在岛上的据点。店铺里兜售着火枪、大炮、船只、甚至是各种皮肤的奴隶。
澎湖是繁荣了,可惜是畸形的繁荣。一切见不得光的禁品,在这里都能买得到,却唯独没有正常的商品和商人……
可以说,澎湖的混乱只是闽粤海域混乱的缩影。或者说,闽粤海域的混乱在澎湖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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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在船靠岸,到走进江南商站这段路上,便遭遇了三次扒窃,两次敲诈,以及一次流血事件……一个身上刺青的汉子,被个日本浪人当街砍掉了胳膊。
好在护卫们身手了得,训练有素,才护着他有惊无险进了商站。
看着他们走进商站,那个刀上还沾着血的浪人狠狠虚砍了一刀,似乎很后悔刚才没连他们一起砍了。
“那家伙跟你们有仇吗?”徐渭奇怪问带他来的情报员。
“是跟咱们集团有仇,警备区封锁了北上的航线,害得他们有家不能回。这帮浪人也不知从哪里听说,我们也是江南集团的,就想要拿我们出气。”情报员苦笑道:“得亏公司派在澎湖站都是高手,他们挑衅了几次都吃了大亏,现在也只能在外头呲牙咧嘴了。”
“啊,青藤先生,您老怎么来这儿了?”商站二楼走下来的居然是唐保禄,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徐渭,显然没想到,整日混吃等死的孤蛋画家,居然会跑到这海岛上来。
“是你小子呀。”徐渭却毫不意外,一屁股在正位上坐下,接过唐保禄奉上的茶盏道:
“这地方有点意思,我刚才看到个女的,嘿,那裙子穿的,都露大腿根了。”
说着他呷一口茶,咂咂嘴道:“我的意思是,太有伤风化了!”
“那晚上安排先生,好好批判一下?”唐保禄又给他点上水烟。
徐渭五毒俱全,早就学会了‘淡巴菰’的五种抽法。当然,那对艺术家来说叫寻找灵感,
他咕噜噜抽一口烟,笑道:“算了,等正事儿办完了再说吧,赵昊他爹还等着老夫救命呢。”
“有什么晚辈能做的,您尽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唐保禄来澎湖,就是因为听闻潮州大乱,知道公子肯定着急,这才急忙忙从吕宋赶回,两人也就是前后脚到的这儿。
“送我去见林道乾。”徐渭吐一口浓烟道。
“去见他不难,咱们对面那家红头赌场,就是林道乾的手下在经营。”唐保禄指一指对面道:“可晚辈不能送先生去那个狼窝,因为林道乾一定会杀了你的。”
“他杀我干什么?”徐渭撇撇嘴,咕噜噜问道:“老夫这么可爱,还人畜无害。”
“因为闽粤一带盛传,当初是先生为胡宗宪出谋划策,诱杀了汪直。”唐保禄叹口气道。
“胡说,杀汪直的是王本固,跟我徐文长有什么关系?”徐渭不小心呛得直咳嗽。
“胡总督已经死了,谁知道王本固是个什么东西?只有先生既活着名气又最大。”唐保禄苦笑道:“传闻自然往先生身上靠。”
“我冤枉啊。”徐渭郁闷的直瞪眼道:“没看见江小姐都不怪我吗?”
“可惜跟大海主们没法讲道理,他们耳中听得、嘴里说的全都是谎言,你就是说破天,人家也不信的。”唐保禄两手一摊。
“真他娘的可恶,不来这趟还不知道,老夫的名声都要让他们给毁掉了!”徐渭居然出奇的很在意自己的名誉,气得他把水烟袋吹得噗噗作响。
“是啊,所以先生不能去。”唐保禄重重点头,然后下定决心道:“还是晚辈去吧,按您的主意办不就成了?”
“不行,你去算啥?老夫这下更要去澄清,要让姓林的帮我恢复名誉!”徐渭把那白铜的水烟袋往桌上一派,气急败坏道:“赶紧传话去吧你!”
“哎,唉……”唐保禄只好无奈应下,安排人赶紧去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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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赵二爷也在一众跟班的扈从下,进了潮州府饶平县地界。
饶平县是府城所在海阳县的邻县,又与被曾一本一党攻取的南澳岛隔海相望,自然早已是风声鹤唳,城门紧闭。
赵二爷本来的如意算盘是,先到饶平县城去,找知县刘如皋借个千把民壮,壮壮胆再去海阳。
刘如皋是隆庆二年进士,当年大家虽然没什么交情,但看在同年之谊上,当不至于见死不救。
谁知通名报姓之后,在城外等了半个多时辰,城门依旧紧闭不开。
那刘如皋居然坐着吊篮缒下城外,跟赵二爷见面来了……
“德卿贤弟,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赵二爷扶起给自己行礼的刘如皋,左右看看道:“并无贼人迫近,为何不开城门呐?”
“唉,丢人啊兄长。”刘如皋拍了拍官袍上的浮土,羞愧难当道:“我这个知县居然没法叫他们把城门大开,只能用这种法子来见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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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难道下面人都不听你的了吗?”赵守正难以置信道:“一县父母之权威何在?”
“县老爷的权威?五岭以南有这种玩意儿存在吗?”刘如皋闻言苦笑道:“平日里还好,老父母、大老爷的叫着。可那都是表面功夫,真到了事儿上,你连屁都不是,全都是那些个缙绅说了算。”
“嘿,还真是江浙不一样啊。”赵二爷闻言一阵唏嘘。
“那当然了,这可是两广地带啊。”刘如皋失声笑道:“本朝以前,两广名义上归中原王朝统治,但城市以外,依然还是当地豪族说了算。洪武元年,东莞伯何真献出广州后,太祖把他调去山东,派德庆侯进入广东试图掌控局面,结果十年都搞不掂广州一府,只能几次把何真调回广州收拾残局。”
“这还是省城,更别说咱们潮州这种边缘州府了。正统末年黄萧养之乱后,朝廷才开始尝试实际控制省城外的土地和人口,但效果并不理想,反而激起叛乱频频。”刘如皋叹息连连道:
“据我观之,这些叛乱实际上就是官府和地方势力在争夺地方控制权的角力。什么是叛民,什么是顺民?区别就在于他们是否愿意服王法,是否愿意纳税当差!我们这些流官,势单力孤,任期又短,怎么能跟那些地方势力斗?只有依靠顺民,减少叛民,才能把局面勉强维持下去这样子。”
“哦……”赵守正耐着性子听他啰里巴嗦,这下终于听明白了。“你就是说,你不敢拧着那些缙绅来,你这个知县得听他们的?”
“也不是说听他们的,只是不好跟他们撕破面皮,我还得靠他们守城呢……”刘如皋讪讪道:“兄长,你是知道我的,但有一丝可能,小弟岂能如此不做人?”
“成,我明白了。”赵守正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回去吧,守好县城就是大功一件。”
借兵的话自然也就无从出口了。
“兄长,不如一起进城吧?”刘如皋似乎也觉着自己做得太不地道,忙挽留道:“眼下我这小县城,总比府城安全的多。”
“不必了,我虽然只是同知,但也是一府二堂,府城才是我该去的地方。”赵守正朝他一挥手,转身欲走。
忽又转回身来,对刘如皋道:“贤弟,拜托你件事。”
“兄长请讲,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到。”刘如皋咬牙道。
“不是什么大事。”赵守正指了指自己的官轿和官衔牌道:“这些玩意儿带在路上太惹眼,请贤弟先代为保管可否?”
“这算什么事儿,没问题没问题。”刘如皋松口气,他都打算好了,只要不借兵,怎么都好说。没想到只是让自己帮忙保管东西。
“兄长若执意要去府城的话,小弟有矫健护卫二十名,可以跟随保护兄长。”他便一咬牙道。
“不必了。”赵守正感激的笑笑道:“我有三百多家丁护卫,安全应该不成问题。”
“啊……”刘如皋吓了一跳,他一直以为跟在赵二爷后面那些身姿矫健,骑着骏马的劲装汉子,是奉命护送他的官兵呢。
没想到居然是人家自己养的护卫,有钱人真是夸张啊。
第四十五章 下马立威
待刘如皋被缒上城头,只见县里的缙绅都上了城头,向外眺望。
他回首望去,便见赵二爷已经在数百余骑的簇拥下,沿着官道扬长而去了。
看着夕阳下,烟尘卷天的景象,刘如皋忽然想到那首《陌上桑》,暗道罗敷的夫婿若不是虚构的,那定然就是赵年兄这样的人物了。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
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
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刹那间,刘知县心头涌起无尽的后悔,感觉自己的决定可能是错了的。赵年兄未必不能过去这关,自己日后还有何颜面再见他?
“可算是把这瘟神送走了。”缙绅中也有那不开眼的,得意洋洋道:“塞林木,一个狗屁同知,也想让哦们派子弟去虎城送屎,怎么阔能?”
“你头壳坏,甲饭配狗塞!”刘如皋恨恨骂一句,愤愤下楼而去。都怪这些自扫门前雪的土豪,让自己没法做人。绝对不是因为自己,怕惹到那曾一本才不帮忙的!
“他干嘛骂我啊?”那人还在那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千百年来了,广东人都是结寨自保,有什么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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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赵二爷,同年的见死不救,反而愈发激起他的脾气。不停催促众人连夜赶路,终于在第二天拂晓时分,抵达了潮州城外的韩江畔。
头前探路的护卫科副科长黄小虎返回禀报,说那曾一本的队伍,还在沿着韩江北上,距离府城仍有三十里远。
“来的这么慢?”赵二爷不禁神情一振,从韩江口到府城,全部水程也只有八十里,从那曾一本攻陷南澳岛,开始沿江而上已经是第三天了,居然还没兵临城下。
“因为沿途有好些村寨据点,他们要一一讲数,谈好了才敢进兵。不然万一过去之后,被从身后咬一口就麻烦了。”黄小虎解释道。
“这么说,他们还没开荤?”吴承恩插嘴问道。
“没有,因为林道乾招安后就安置在潮阳县,各族各村都日夜难安,高筑围墙,加强防范,曾一本也不愿意啃这些没什么肉的硬骨头。”黄小虎其实是戚家军的斥候出身,原本是要到警备区机关处工作的,赵公子担心赵二爷在潮州的安全,便把他先借调来保卫处。
赵公子真是开天辟地的大孝子啊!
“那还等什么,赶紧入城吧!”赵二爷猛地一夹马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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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城并非中规中矩的方城,而是依韩江而建,状若卧蚕。
联通潮州城与江东岸的,便是大名鼎鼎的广济桥了。
这座与赵州桥、卢沟桥齐名的古桥,采用的是独特的浮梁结合结构。东西两段是一个个五边或六边形的桥墩组成的石梁桥,桥墩上还有126间飞檐斗拱的楼阁,可为行人防晒挡雨之用。
在两段石桥的中间,则是用十八条硬木船连接而成的浮桥。浮桥用三根铁索固定,每根重达4000斤。之所以采取这种结构,是因为韩江汛期时水量十分恐怖,江面宽度超过一里。如果全用石桥的话,又大又密的桥墩将严重影响排洪能力。
用浮梁结合的结构可以减少中间部分的桥墩,极大减轻对径流的阻力,遇到洪迅,打开浮桥还能迅速排洪,也保护了大桥的安全。
总之,这既是我国桥梁工程的高峰,又是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
赵二爷一行自东而来,远远看到这座江上楼阁般的大桥,无不深感震惊。这桥可这么大真美,看来这潮州可真是不穷啊!
但赵二爷旋即就顾不上欣赏这座桥了,因为桥上挤满了出城逃难的百姓。
看着那支赶着牲口推着车,背着包袱挑着娃,扶老携幼的逃难大军,再美的风景也登时无法赏心悦目了。
“你们这是往哪儿逃啊?”他忍不住大声问道:“海贼来了,城外不更危险吗?”
没人回答,人们只是茫然的看他一眼,甚至很多人连看都不看他,只顾着低头赶路。
“大人,他们听不懂官话。”黄小虎忙低声道。
“嘞去边度啊?”赵二爷便祭出他路上学的粤语。
还是没人理会……
“潮州人不说广东话,他们讲的潮汕话跟福建话更像。”黄小虎又道。
“……”赵二爷无语的看一眼自己的粤语教师李良柱,一个玉峰书院出身的广东籍举子。
“抱歉,师祖,我错了。”李良柱是广州番禺人士不假,可他自幼随游宦的父亲在江西长大,所以只是会说粤语,却不知道不是所有广东人都说广东话的。
“吔屎啦你。”赵守正郁闷的指了指这不成器的徒孙,只好放弃了劝百姓返城的打算。
虽然黄小虎会说潮汕话,但通过翻译来表达根本没有说服力啊。
他便改变主意,正待让人头前开路,先过桥进城再说。
却听桥对面的广济门忽然一阵骚动,赵二爷举目眺望,也看不真切,只能听到传来的哭喊声、叫骂声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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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桥的人流倒是稀疏起来,护卫们赶紧趁机护着赵二爷穿过人群到了江西岸,这才看见原来是守军要关城门,百姓却要出城,双方便在广济门内外叫骂厮打起来。
为了驱散阻挡关闭城门的百姓,那些穿着土黄号服的官兵,双手握着枪杆,毫不留情的朝着人群乱刺,不少人被直接刺倒在地……
“住手!”赵守正见状目眦欲裂,不由气沉丹田,暴喝一声。
这句话都能听懂,所有人动作不由一滞,纷纷循声望去,便见个穿着五品官袍的中年帅哥,在一众精悍武士的护卫下,出现在城门外。
没想到赵二爷喊这一嗓子,紧张的气氛竟神奇的缓和了下来。因为那些官兵之所以急着关门,就是因为他们在城头发现,有大队骑士欲过广济桥,军官担心是曾一本的先头骑兵,这才赶紧下令把城门关上。
现在看到来的是朝廷官员,警报自然也就解除了。
当赵二爷听黄小虎问明原委后,却脸都白了。这执行力也忒弱鸡了吧?自己都到了城下了,他们还城门大开呢。要来的真是贼人,这下直接就破城了!
“真是够呛啊。”他长叹一声,在众护卫的簇拥下进了城。
护卫们便按预先制定的计划,护着几位举人老爷,去府衙、县衙传城中官员前来觐见。
赵二爷也不去衙门,便径直登上了广济门城楼。城楼上,一名千户带着几名手下迎上来。
看到赵守正身上的五品官袍,那千户倒不敢怠慢,忙客气询问上官来路。
待赵二爷出示了潮州府海防同知的委任状后,那千户赶紧单膝跪地行礼。
“卑职东陇水寨守御千户谭勇,拜见司马大人!”
赵二爷这个海防同知分管军事,四大沿海水寨都归他节制,故而被尊称为‘司马’,而这谭千户正是他的直属下级。
“谭千户官话说的不错嘛。”赵二爷很是欣喜,终于可以正常交流了。
其实文武官员都要经过部里铨选,怎么可能不会说官话呢。
“多谢司马夸奖。”谭勇咧嘴一笑道。
“不过你的东陇水寨不是应该扼守凤凰洲吗?”谁知赵守正话锋一转,问道:“怎么曾一本还没来,你就先撤到城里来了?”
“这个……”谭勇不禁尴尬道:“曾寇船坚炮利,水寨防御简陋,不足以为凭,末将便按照太尊制定的预案,若南澳岛失守,带弟兄们撤回城中,防守广济门了。”
“哪个太尊?”赵守正淡淡问道。
“侯太尊。”谭勇缩缩脖子道。
“一派胡言!”却听赵守正厉声道:“本官与侯知府数度通信往来,详细问过潮州府四大水寨的情况!其中就包括你的东陇水寨,怎么得到的信息却完全相反呢?他说你们要御敌于凤凰洲前,决不许海寇越过凤凰洲半步!”
“这……”谭勇没想到自己撒谎被当场揭穿,慌忙跪在地上道:“司马明鉴啊,如今太尊下落不明,营中军心惶惶,如何御敌于凤凰洲啊?再者,我个小小千户,说话还不如个屁响,只能城里的大人怎么说,咱就怎么办啊。”
说着他使劲磕头道:“现在好了,司马到了,卑职就有主心骨了,往后全听司马的!”
赵二爷不由看一眼吴先生,心说这小子还挺上道。
他这番发作,都是吴承恩教他的,目的自然是吓唬住这厮,让他乖乖听话了。
吴承恩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他的表演。
“哼,算你运气好。”赵守正哼一声,淡淡道:“如今用人之际,你临阵脱逃之罪先权且记下,此战若将功折罪则罢,否则跟你一并算账,听清了没有?!”
“是是,卑职一定争取将功折罪!”谭勇赶紧磕头如捣蒜。
“先起来吧。”赵守正的目光转向城下,便见几名七八品的官员,已经赶到了城门楼下,正气喘吁吁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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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实在人不懂客套
来的是潮州通判舒付、推官安易,和海阳知县秦舜翰,以及佐杂官员若干。
其中海阳知县秦舜翰,同样是隆庆二年进士。这很正常,天下七品官八成是知县,赵二爷的同年们又年资合适,自然大都正在这个官职上。
结果就是现在天下两到三成的知县,都是隆庆二年进士出身,所以赵二爷到哪都会遇上同年当知县,可以说十分的合理。
这位秦知县十分年轻,也就三十不到的样子,身材矮小白皙,面部线条柔和,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一看到赵守正,他就像见到救星一样,小跑着迎上来。
“兄长,真的是你吗?你真的来了吗?”奔到跟前,他一把拉住赵守正的手,激动的眼含泪花。
“那还有假?”赵二爷脸上挂着职业笑容,脑海中拼命回忆临时恶补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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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舜翰字国宗,27岁,三甲139名同进士出身,福建泉州府晋江县官籍……
没办法,赵二爷记性本就不好,同年又多,三百多人哪能一一记住?必须要幕僚们提前准备好资料才行。
不过赵守正最大的优点,就是能时时刻刻让人如沐春风。可别小瞧这点微不足道的人格魅力,却是赵二爷广交朋友、少树敌人的两大法宝之一。而且在赵二爷看来,还是最主要的一个法宝。
嗯,别人跟他交朋友,才不是因为他钱多呢。
“国宗贤弟,快帮为兄引见一下诸位大人。”赵二爷与秦知县挽着手,笑眯眯看向另外几人。
秦舜翰便将舒付和安易介绍给赵守正。通判和推官与同知皆属知府下僚,互相并无隶属关系,但两人对赵守正很是客气,毕竟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铁尻状元啊!
而且正值黑云压城之际,能有个个儿高的来顶着,他们当然求之不得了。
赵二爷也没有让他们失望,简单寒暄两句,便直入正题道:“诸位,可有府尊的消息?”
几人一阵面面相觑,地位最高的舒通判道:“太尊刚进揭阳县就遭遇了伏击,我们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事发后我等也曾千方百计的查访营救,然而潮汕一带民情极为复杂,土豪丝毫不把官府放在眼里,胆大妄为者甚至敢趁机敲诈我们,可付钱之后,得到的却是假消息。”
“那叫诈骗。”秦知县愤愤道。因为这帮家伙以府尊不在,无权动用府库款项为由,让县里掏的钱。
要不人怎么说‘三生不幸,知县附郭’呢?
“唉,甭管叫什么了,总之找来找去没找到,结果又来了个曾一本,只能先停止搜救,回城布防了。”安推官说着朝秦知县递个眼色,让他别跑题。
“那好。”好在赵二爷也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而是要明确自己的权力。“按照大明条律,知府因故不能履职,当由同知代理府事。当然,按说应当由省里来授权,但眼下贼人就在几十里外了,请示省城已然来不及,事有从权,本官只能先斩后奏,带着大家保卫府城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听着赵二爷斩钉截铁的声音,看着他当仁不让的气魄,秦舜翰不禁一阵目眩神迷,激动道:“原来兄长非但有一对铁尻,还有一双铁肩。真是太有担当了,我支持兄长!”
“我们也没意见,理当如此。”舒付和安易也忙不迭点头,现在非比平时,他们推卸责任还来不及呢,又有谁会跟他争权夺利?
他们还担心集体负责,集体倒霉呢,现在赵二爷来一力担纲,一个人背黑锅,自然再好不过。
一个个心说,这可是你主动要求的,不是我们逼你的啊。
“那在退敌之前,尔等可能做到令行禁止?”又赵二爷沉声问道。
“没问题,我们可以立军令状!”众人便按套路嚷嚷道。
“那好,请立军令状吧。”谁知赵二爷居然还当了真。
“啊?”看着赵二爷的幕僚捧上来已经写好内容,只剩签名的军令状,舒付和安易等人傻眼了。
“大,大人,来真的呀?”安易擦擦汗,小声问道。
“曾人屠是来真的吗?”赵守正淡淡反问道。
“这……”安易不禁语塞,曾一本纠集五万之众,当然不是来假的。
而且那厮最大的爱好就是屠城,不然也不会得到‘人屠’的恐怖外号。
“那你们这副文恬武嬉的样子,是来真的吗?”一直和蔼可亲如老太太的赵守正,忽然变了脸色,厉声道:“之前谭千户看到本官率众而来,便下令关闭城门。可等我带人穿过拥挤的广济桥,来到广济门下时,城门依然没有关闭!”
说着他狠狠瞪一眼谭勇道:“若来的真是贼人,此时已然城破,你这杀才吃罪得起吗?!”
“吃罪不起。”谭勇方才就得了赵二爷吩咐,要他当好一只鸡,杀鸡儆猴的鸡。他已经被捏住了把柄,只能乖乖配合顶头上司的即兴演出。
然后他便率先上前,乖乖在军令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满脸惭愧道:“这军令状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临阵脱逃者死’,末将知道,这主要是为了防止末将所部逃离府城的——司马您放心,我既然签了军令状,就保证令行禁止,绝不做逃兵,否则拿我人头是问!”
“说得好,我也签!我辈读书人,还能不如个赳赳武夫?”见赵二爷不动声色间,已经降服了桀骜不驯的武夫,秦知县彻底化身迷弟。现在别说是军令状了,就是卖身契他也照签不误。
说完,他便提笔在军令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让这两人一唱一和,其余人被挤兑的没了办法,是不欠也得欠了。不然不就成了连丘八都不如,还想要临阵脱逃?
虽然他们之前就是想要临阵脱逃。之所以还没走,是因为这样罪过太大,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要等等看,会不会有援军抵达,或者曾一本忽然掉头撤走之类的奇迹发生呢?
人总要心怀希望的,不然跟咸鱼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他们只好硬着头皮,陆续在军令状上签了字……
待最后一名官员也搁下笔,赵二爷便让人吹干墨迹,好生保存。在此战结束之前,谁敢懈怠抗命、玩忽职守,凭着这些文书,就能合法的砍掉他们的狗头。
当然,他们还是可以逃跑。但赵二爷又贴心的为每位大人,各安排了四名贴身护卫,以保护他们的安全,如今潮州城内兵荒马乱,为官员们加强警卫是十分必要的。但问题是,这些警卫只听赵司马一个人的。换言之,他们也就彻底没了逃跑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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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建立起领导核心的权威后,赵二爷才顾得上询问城中的兵力状况。
众人告诉他,如今城内可用之兵,只有谭千户手里的一千上岸水军了……
赵守正不禁吃了一惊,看向一旁的吴承恩。
吴先生也黑了脸,连声问道:“潮州府的弓手营呢?海阳县的枪手营呢?不是说贵府训练民壮很有一套吗?”
潮州贼患频仍,几乎年年都被贼寇侵袭,是以上任知府侯必登十分重视提高自身战斗力。后世潮州一景凤凰台,就是他建在凤凰洲上,扼守府城门户的炮台……可惜被谭千户果断放弃了。
此外,侯必登训练民壮也十分出名,曾经数度击退海寇和山贼的袭扰。还曾得到朝廷的嘉奖。这些吴承恩在塘报上都是见过的,也是他御敌的信心来源。
见众人都看向这插话的老头儿,赵二爷便介绍道:“这位是与青藤先生齐名的吴前辈,有他老人家帮我们谋划,定可退此强敌。”
“久仰久仰。”舒付和安易等人赶紧抱拳客套,虽然他们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个姓吴的,可与大名鼎鼎的徐文长齐名,吴彦祖吗?
但问题还是要回答的,他们便吞吞吐吐道:“原本是有虎威和鹰击两营的,确实训练有素,也打过不少胜仗。可那都是各家冲着侯知府的面子,才选送来的精壮子弟。侯知府转任江西的消息一传回来,各家都把子弟叫回去了。”
“据说……只是据说哈,袭击新知府的人里,好些就是民壮出身,不然也不会把总督的标兵击溃。”谭千户小声道出个惊人的传闻。
“没有证据别瞎说。”舒通判狠狠瞪他一眼道:“你要害死侯大人吗?”
“我说了……是据说……”谭千户只好再度郁闷闭嘴。妈的,这帮狗屁文官,靠老子打仗还不让老子说话!
“最多再加上府衙县衙的壮班、差役,加上司马带来的人,满打满算就是两千人,守这么大的府城远远不够啊。”安易愁容满面道:“而且城中百分百还有曾一本的奸民。他们要是看着咱们人数太少,说不定就会直接从背后偷袭,里应外合,夺取城门的!”
“所以必须要发动百姓!”便听赵二爷不容置疑道:“既然百姓都听大户的,那就只能先发动大户了!”
说着他沉声下令道:“你们分头去,一个时辰内,把留在城内的大户,集中到这里来!不得有误!”
“是!”众人忙轰然答道,虽然他们大都是被迫的,但至少可以听命行事了。
ps.开了半天车,到家里又太吵,只好去宾馆码一章。过年啊,实在没办法,抱歉抱歉……
第四十七章 强龙要压地头蛇
借着这会儿功夫,赵二爷派去各处点检物资的管事们,向他回禀说,府库中空空如也。粮食、军械、火药一无所有,就连常平仓都被搬光了。
“所有的库全都空了?”赵二爷难以置信的问道。
“是。”管事们倍感无语道:“府城六库都是一片狼藉,就像遭了抢劫一样。”
“可不就是被抢劫了嘛。”被带回来复命的几个库大使哭丧着脸禀报道:“城里那些大户说,反正城破了也要被曾一本抢光光,还不如他们先来。有了钱粮才好替官府守城……小人几个哪里拦得住啊?只能眼看着他们砸烂库门,把能搬的都搬走。”
“府里县里的三班衙役呢?不是还有谭千户的兵吗?就没向他们求助?”赵守正气急败坏道。皇帝还不差饿兵呢,自己没了钱粮如何带人守城?
呃,好像自己连人也没有……
“府里衙役都在保卫府衙,自顾不暇;县里不敢趟这浑水;至于谭总爷带来的兵,属他们……”几个大使畏惧的看一眼旁边的谭勇,不约而同咽下了话头。
“……”赵守正却已经懂了,肯定是没有比他们抢得更凶的……
“卑、卑职也没有办法……”见赵二爷目光不善的打量着自己,谭勇忙惶恐解释道:“我们退进府城时太仓促,带的粮秣不足。又是水军上岸,好多物资需要补充,大战在即、只能从权征用了……”
“要不是大战在即,我早就剁了你的狗头了!”赵守正冷哼一声,打断他道:“夺去多少物资,我也不让你们退回来,但必须开具明细,造册呈上,不能就这么搞成糊涂账!”
“唉,是。”谭勇苦着脸点点头,退到远处让手下百户们统计手中的物资。
“头儿,你干嘛这么怕他呀?”几个百户有些不服,小声问道:“原先苟司马在的时候,也没见你装孙子啊?”
“你们懂个屁。”谭千户狠狠啐一口道:“官儿是一样的官儿,不一样的人当,差别可大了去了!原先苟仲闻一个穷举人出身,那好比寡妇睡觉——上头没人。又好比鳏夫睡觉——下头也没人。没人撑腰、没人使唤,权力再大他也用不起来。这种货怕他个球?”
“那这位赵司马,”众百户瞪大眼问道:“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你们瞎吗?没看到人家来上任的那阵仗?整整五百人啊,人均两匹马!”谭千户呲牙咧嘴道:“虽然知府上任,也会大造声势,但都是拿官军充场面。可这位司马爷呢?那都是他自己的人马!而且那些护卫一个个精悍强干,人人腰上别着两支西洋短铳。这装备总督的卫队也比不了,咱们要是敢炸毛,当场就能把咱们灭了信不信?”
“我的天……”众百户纷纷倒吸冷气。“这么猛?”
“这还不是最猛的。”谭千户压低声音,满脸不可思议道:“刚才诸位大人见礼时,我听说跟着司马大人来的幕友里,居然有两位进士,十几个举人,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进士老爷不当官,给他当幕僚?”百户们倍感荒谬道:“举人老爷什么时候改批发了?听说总督府幕中也就只有两位举人老爷。”
至于进士大老爷,更是一个都没有!
“我也觉着不可思议,但舒付安易秦舜翰他们都认可,说明这事儿没掺假。”谭千户叹息道:“更说明他的来头可能比总督还大。”
“那怎么可能呢?”百户们目瞪狗呆。
“我说的是可能,但甭管大还是小,我就问你们一句,这样的司马咱们敢惹吗?”谭勇白了他们一眼。
“不敢惹。”这下百户们全都乖乖认怂了。“还是头儿看的比我们远啊!”
“那当然,不然怎么我是老大呢。”谭勇得意的哼一声,又压低声音吩咐道:“总之一句话,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小心伺候着,出了差池别怪我不给你们求情!”
“是。”众百户忙悚然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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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对话也发生在城中各处。谭勇一个武夫都能看出赵二爷的种种不凡,舒付、安易、秦舜翰三人又岂能视若无睹?
事实上,他们身在官场,得到的消息更多。知道这位赵二府可不是一般的司马,他父亲乃是嘉靖朝的南户部侍郎赵立本,在官场的北京极其深厚。他本身也能力极强,连年考核全国第一,只是因为恶了天子、受过廷杖,才不得不来潮州这鬼地方当同知。
但谁都相信他总有一天会被召回京城的。因为传说,他还是当朝张大学士的儿女亲家。哪天皇帝心情好,张大学士趁机进言,这点儿事就搞掂了。
甚至还有更离谱的传闻说,赵状元还跟长公主有一腿。哈哈,怎么可能呢……
为了说服那些府城豪绅前去参会,舒通判他们也是拼了,把最不靠谱的花边传闻都搬出来,好给赵二爷增加分量。
不过效果还是立竿见影的,那些狗大户被他们勾起了好奇心。不为别的,单为见见这位神奇的铁尻状元也要来一趟。
毕竟大明开国二百年,统共才出了六十多个状元,比大学士还稀罕呢!不去看看怎么行?
再说,人心惶惶之际,他们也得听听风向,看看到底该是走是留,是战是和?
于是,一个时辰后,一百多位府城的头面人物,便齐集于广济门的城门楼上,拜见新来的赵司马。
“司马,您把我们唤来有何吩咐啊?”见礼之后,一位花甲之年,气度不凡的老者问道。
身后的吴承恩赶紧提醒赵二爷,这人叫刘子兴,字宾之、号见湖,嘉靖二十年进士,历任浙江临海知县、兵部主事、车驾郎中、福建参议、四川建川兵备道、广西参政、福建按察使、广西左布政使等职,后托病退居乡里。
因为大明分南北榜取士,广东与浙直、湖广、江西、福建分享南榜的录取名额。这些省不是科举大省就是人口大省,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广东省拿什么跟人家争?所以除了广西云贵三个欠发达省份外,每科会试广东的录取人数都是全国最少的,而且基本集中在珠三角一带。
像潮州这种远离省城的州府,每科全府能中一个进士就是可喜可贺。上一位进士还是嘉靖四十四年中式,到了隆庆朝已经连续两科剃了光头。所谓物以稀为贵,潮州府的乡居进士,份量可比苏州府重多了。这刘子兴又是官位最高的一个,自然就成了说一不二的缙绅领袖,在潮州的影响力比知府还大。
这要是换作平常,这位刘老爷子是万万不会召之即来的。别说是同知了,就是知府上任,也得先到他府上拜会,得到他的认可才能坐稳了一府之尊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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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刘子兴降尊纡贵前来,表面上自然是因为巨寇曾一本兵临城下,必须要放下架子、精诚团结,共御外敌了。至于他实际上怎么想的,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见这位代表地方势力的前辈发问,赵守正不敢托大,忙深深施礼道:“本当登门造访见湖公的,真是失礼失礼。”
“非常时期,不必客套。”刘子兴深明大义道:“曾寇随时可能杀到城下,赵司马还是闲言少叙,咱们日后有的是时间亲近。”
“是,那下官就直说了。”赵二爷感激的点点头,便沉声对一众神情各异的狗大户道:“大体情况相信各位大人已经对诸位讲过了,无需本官再赘言。本官请诸位前来的目地也很简单——向你们借人借粮借钱借兵器,好带领大家守卫潮州城!”
赵守正说完后,城头却陷入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
豪绅们有的望天有的数蚂蚁,有的站着闭目养神,有的甚至满眼揶揄的与他对视。
就连那不动声色的刘子兴,也轻轻叹了口气。虽然所有官老爷召集士绅开会,不管缘由如何,说得多天花乱坠,目的永远只有一个,就是让他们出血。但这位状元公也太直白了吧,都丝毫不加掩饰,懒得把目的包装一下了。
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人家都是要么让他们出钱要么让他们出力,怎么到了这位铁尻状元这儿,就他喵的全都要了?
合着大家都不过了?放血不够,还得为他截肢?真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儿!
要不是这帮人在府城家大业大,没法一走了之,早就下楼不伺候了。
“怎么都不说话呀?”见他们久久不语,赵守正又问一遍:“诸位是听不懂官话吗?”
“听是听得懂。”这次终于有人答话了,一个四十多岁,穿着圆领的男子冷冷道:“但我们小家小户,没人没钱也没粮食,更没有兵器,怕要让赵司马失望了。”
“是吗?”赵守正也不着恼,只微微一笑道:“那府库中的十万两银子,十几万石粮食,还有三千副盔甲、两千副弓箭,还有火铳一千支,都去了哪里?”
见赵司马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算烂账,城门楼上的气氛顿时愈加凝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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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以德服人赵二爷
“赵司马,话不可以乱说,是要讲证据的。”片刻凝滞后,场中复又虚火上升。
一众豪绅都摆出一副死妈脸,哪能让他坐实了抢劫府库的罪名?而且他们中多数人确实没参与过抢劫,只是家里人口多,谁也不敢把话说得太绝。
“瞧瞧,我说是去你们那儿吗?怎么一个个都急眼了。”赵守正撇撇嘴,众人还没松口气,却又听他话锋一转道:“那各路土豪联手围攻知府的惊天大案呢?李府尊堂堂四品大员,代表朝廷守牧一方。总督府派大军护送他来上任,尔等却敢于半路设伏,害得他至今生死不明!还说什么再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这是要谋反吗?试问今日之潮州,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见指控升级到了谋反的程度,大户们彻底炸了锅。
“赵司马,不要含血喷人!”
“我们可都是有朝廷冠带的,怎么会对知府图谋不轨?”
“对,不是我们干的!我们没干过!”缙绅们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恨不得要吃了他一样。
“那你们说是谁干的?”赵二爷有护卫挡在身前,有恃无恐的追问道。
“是……不是,我们凭什么告诉你?”狗大户差点上了他的当,赶紧急刹车,结果险些追尾。
“就算不是你们干的,你们也逃不了个知情不报!”赵守正冷哼一声,悄然给他们的罪名降了一格。他又不是钦差,查案子不是目的,提那李知府的案子,只是降服这些土豪劣绅的手段而已。
“……”这下没人反驳了。这年代的乡绅普遍有种大尾巴狼心理,好像对本乡本土的一切都必须尽在掌握,要是有什么大事是他们不知道不掌握的,那就非但很丢人,还说明他们丧失了掌控力。
所以他们宁肯担下这个不痛不痒的罪名,也不能推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别以为知情不报无关紧要。你们明知他们要谋反,事先没有提前预警,害得知府遇袭失踪。事后官府苦寻府尊,你们依然不肯提供线索。无论按照《大明律》还是常识判断,都可以同谋论处了!”赵守正目光严厉的扫过众人,忽然回头问曾经担任刑部郎中的潘仲骖道:
“天泉公,下官没有胡乱编排罪名吧?”
这次跟着赵二爷南下的两位进士老爷,正是潘仲骖和潘季驯老哥俩。
前者是因为舍不得铁窗老男孩组合,便替李贽接下了组建凤凰书院的任务,带领十几个举人弟子南下办学来了。
至于潘季驯则是跟着来散心的。他年初因为修河方针之争,跟高拱发生冲突,结果被以‘漕船漂没’为由而罢官。高胡子都没给他进京申辩的机会,就在徐州把他给解职了。
受此奇耻大辱,潘季驯气的死去活来,回家后火气冲天,动不动就要喊打喊杀。潘仲骖一看这不成啊,长此以往三弟非要跟高拱他哥成病友了不可。
便好说歹说,拉着三弟一起南下散心。
其实人家老哥俩根本不是赵二爷的幕僚,赵守正不过来当个副厅级干部,哪用得着这么高规格的班底辅佐?
不过给东家的爹充充场面,还是题中应有之意啊。
于是潘仲骖配合的点点头,按计划苍声道:“不错,以老夫当年在刑部的经验看,这种案子肯定要通天的。如果李知府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定要掀起大狱,狠狠杀一批人的,不然朝廷权威何在?”
“你老倌少在这儿危言耸听……”有人不爱听了,不敢直接怼赵守正,还不敢怼个糟老头子吗?
“哎呀,这不是天泉兄吗?”那一直老神在在的刘子兴却忽然激动起来,揉一揉昏花的老眼,跌跌撞撞上前道:“方才听赵司马叫天泉公,我就觉得耳熟,没想到真的是你!”
“哈哈,见湖老弟,别来无恙啊。”潘仲骖也发出快乐的笑声。
两人都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虽然潘仲骖是二甲第五,选了庶吉士的翰林官,刘子兴只是三甲同进士。但同在京中任官多年,当年交情自然不一般。如今又都致仕多年,料想今生无缘再会,没想到这下却见着了,那份儿高兴劲儿也就可想而知。
一对老同年紧紧拉着手,都忍不住老泪纵横,旁人也跟着好一阵唏嘘。倒让方才紧张的气氛,变得融洽了不少。
“天泉兄,不是听说你在大名鼎鼎的玉峰书院执教吗?怎么有暇跑来我们这小地方了?”刘子兴又忍不住问道。这问题很重要,关系到他对赵守正的态度。
“嗨,我倒想安安静静的教书,可架不住老父母软磨硬泡啊。”潘仲骖便一脸无奈的看向赵二爷道:“他说潮州文教弱了些,才会民心不定,叫我无论如何都要在潮州帮他建一所书院,开一地文风。老父母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让我怎么拒绝?只好带着玉峰书院的一班骨干,与他结伴南下了。”
“哎呀!”狗大户们登时就眼前一亮,玉峰书院的大名,早已经响彻大江南北。谁不想让自家子弟去入学深造?可惜书院名额有限,江南的士子都挤破头,轮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广东蛮子。
现在,玉峰书院居然要在潮州开分校了。这对苦科举久已的潮州缙绅们来说,简直就是十年久旱逢甘霖,多年的寡妇遇流氓啊!
他们看向赵二爷这位‘带校’而来的司马老爷时,眼神登时就柔和了许多。
不用说,要是恶了这位‘带校司马’,玉峰书院潮州分院这茬肯定是要黄的。
那刘子兴身为缙绅之首,更是深知一所超级书院对地方的提升有多大。归乡后,他也张罗过办学的事,可惜潮州这么乱,根本招徕不了名师。单凭他这种勉强及第的三甲同进士,哪好意思来担纲办学?此事遂寝。
现在见超级书院主动送上门来,他哪能让机会从眼前溜走?刘子兴紧紧抓着潘仲骖的手,满脸惭愧的对赵二爷道:“我们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赵司马就当刚才这群家伙在放屁吧,千万别往心里去!”
“哈哈哈,你们何止是不识好人心?还不识金镶玉呢!”潘仲骖便继续给赵二爷脸上贴金道:“我们这位老父母啊,那绝对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当年他上任之前,‘叫花昆山’可是整个苏州乃至江南最差的一个县。结果他上任之后,短短三年时间,修起了几百里的长堤,让昆山非但永诀水患,还变成了鱼米之乡。他又劝农劝桑,鼓励工商,叫百姓的生活一年一个台阶,三年全都实现了温饱。昆山也一跃成为全国首县!”
“他还十分重视教育,除了玉峰书院外,昆山县还建了小学、中学,非但培养出许多举人进士,还教化了百姓,使民风为之大变,非但诉讼绝少,而且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真是一方乐土啊……”
赵二爷听得一阵阵老脸发烫,这明明大都是儿子的功劳。不过还好,儿子是自己的……
那刘子兴也听得目瞪口呆,其实赵守正连续三年考绩全国第一,他当然也是知道的。但那种排名太抽象,也不太让人信服,远远没有听自己尊重的人,亲口讲出赵二爷的种种事迹,带来的冲击大啊。
吹捧完赵二爷之后,潘仲骖又抛出一枚重磅炸弹道:“这次老父母南下,也同样怀着造福潮州之心而来。除了建学校之外,还把舍弟也搬来了,请他为潮州兴修水利,解决这里旱涝不均,海水倒灌的痼疾!”
潘季驯黑着脸一言不发,但还是摘下竹斗笠,勉强点了下头。
“哎呀,潘部堂!”刘子兴自然是认识潘季驯的,看见他那张黑脸,激动的简直要晕厥过去了。
这位赵司马简直是神仙下凡啊,居然有这么多大佬为他保驾护航!
看来他跟张大学士结了儿女亲家的传闻,说不定真不只是传闻。
当然,他跟长公主有一腿的绯闻,肯定只是谣言……
潘仲骖又介绍了赵二爷准备办的医院和农学院,把个刘子兴和他身后那群士绅,听得是口水直流。这样的超级能吏,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跟他一比,就连侯知府也要逊色不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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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侯知府带来的是稳定和希望,而赵二爷带来的却是立竿见影的跃迁,天翻地覆的改变!
这就好比无氪抽卡,先抽到一张四星卡,结果不小心没了。正难过呢,转手又抽到一张五星卡,不紧紧握在手里,全力升级,难道还拆解了不成?
于是他们纷纷向赵二爷诚恳认错,表示只要他大人不计小人过,他们保证全力出钱出人出粮出枪,就是叫他们上城头御敌都没问题!
“哈哈哈,无妨无妨,不知者不为罪嘛。”赵二爷跟他儿子截然相反,从来就不知道记仇是啥意思,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们了。
他还慷慨表态道:“而且本官说得很清楚,是跟你们借,不是让你们白给。事后本官会连本带利偿还的。”
说着他笑问刘子兴道:“见湖公,你们这边利息是多少啊?九出十三归可以吗?”
“哎呦,司马您可千万别再打我们脸了。”刘子兴老脸通红道:“您是为我们守城,我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是本分,哪能还要您还。再提这个字,老朽只能从这上头跳下去了,没脸再见司马和潮州父老了。”
“是啊是啊,这是我们的本分,司马就不要再见外了,不然我们要被父老乡亲戳脊梁的!”大户们忽然一起变得要脸开了。
“我先表个态,派子弟两百名,捐银五千两!”刘子兴又带头道。
“我们家出族人一百,捐粮两千石。”其余人便也跟着报数开了。
“我们也出一百人,两百条鸟枪!”
“我们家有炮……”
赵二爷赶紧让人记下,省得他们回头不认账。
还不忘对吴承恩小声笑道:“让他们出人出钱也没多难嘛。”
吴承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祝大家新年快乐,初六再见。
鞭炮声中除夕到来,过去的一年终于走到了最后一天。相信我们所有人都会铭记这非同寻常的一年的。
在这即将过去的一年里,我们从未如此真切的认识到,宏大叙事与个人命运的息息相关。也从未如此认真的重新审视这个世界,我们的国家,和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
过去的一年,相信大家都遇到过这样那样的困难,得到了这样那样的感悟和成长。好在站在这年尾,我们可以如释重负的说一句一切都过去了……
不管过去一年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都祝福我最亲爱的读者们,新的一年一定会否极泰来,好运常在的!
让我们好好享受这个春节,好好犒赏一下辛苦的自己吧,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吧。尤其是还没结婚的书友们,尽情按照自己的想法找乐子吧。不然到了像和尚这样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就只剩规定动作了……
最后的最后是过年请假,刚盘算了一下,初一到初四安排的满满当当,初五让自己休息一天,初六就恢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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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新的一年,一定元气满满,把故事好好讲完的!
第四十九章 接战
有道是‘人多力量大’,其实并不准确,至少还得再加个‘心齐’,这句话才能成立。
不仅要人多,还要心齐,才能发挥出很大的力量。
如果换个科学的说法,‘心齐’就是‘高动员力’,动员力是一个团体战斗力强弱的关键。动员力强的团体可以以弱胜强,以少胜多。这就是海盗、山贼们可以轻易战胜人数和装备都远胜他们的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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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赵二爷将潮州府的官员和大户动员起来,情况立马就不一样了。
潮州城内的动员力大大提升,大户们纷纷捐钱捐物,阻止百姓出逃,带领子弟到司马驾前听候调遣。
看到各家的丁壮们,喊着号子、连推带拉,将一门门又黑又粗的火炮弄上城头,赵守正眼珠子差点没瞪下来。
“这像话吗,啊?他们把《大明律》当成什么了?”他小声对一旁的吴承恩抱怨道。朝廷可是禁止百姓持有火铳火筒的,更别说火炮了。
“原来以为江南的豪绅就够过分了,到了岭南一看,顾大栋他们简直就是小白兔好不好?”
“南直隶能跟岭南比吗?这里天高皇帝远,火器得来的又方便。”吴承恩却见怪不怪道:“不管是火枪还是火炮,粤造的都比官造的品质高。想当初胡梅林抗倭时,还专程从佛山请了民间工匠,去南京传授造铳技艺呢。”
“嘿嘿,他们把家伙事儿都亮出来,除了竭力守城之外,恐怕还有要给司马个下马威的意思。”一旁的潘季驯幸灾乐祸的插嘴道:“你家小子常说一句话,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往后你要是想动他们,就得当心会不会被一炮轰上天了。”
“吓?”赵二爷难以置信道:“他们敢朝同知衙门开炮不成?”
话到一半,他猛然想起自己的上司李知府,嘴角抽动一下,说不下去了。
“东翁别想那么远了,有这些大炮在,至少眼下守城的把握就大多了。”吴承恩忙安慰赵二爷道:“先过去眼前这关再说吧。”
“倒也是。”赵二爷瞬间调整好心态,对身边一众随员高声道:“守城所需的人、财、粮、火器全都有了,下面就请诸位一展身手了!”
“喏!”众人齐声应喏,马上按计划分头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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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潮州保卫战的作战方针十分简单,就是八个字‘坚壁清野、固守待援’!
在未入潮州前的作战会议上,徐渭一针见血的指出,曾一本作为闽粤两省联手围剿多年的巨寇,实力早已大不如前,此番之所以能纠集起五万之众,完全是因为潮州内乱。让各路海主看到了浑水摸鱼的机会。曾一本才会一呼百应的。
所以海主们才会来的这么急,就是想看看有没有趁机捞一把的机会。是以能轻易料到,他们的粮草和各方面准备肯定都不充分,更不可能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
因此只要坚壁清野,守住敌人的三板斧,这群乌合之众的攻势马上就会低落下来,防守的难度自会随之降低。
然后援兵一到,贼寇自会如沸汤泼雪般退却的。
徐渭把总体方针确定下来,就撒手不管了。吴承恩便与两位老潘组成指挥部,共同制定出详细的作战计划,将五百随员分成若干个小组按计划分头行事了。
后勤组负责接管并分配物资,军械组负责维修武器、赶制火药,内联组负责掌握城内风向、与官员士绅对接;宣传组则负责向老百姓做宣传动员……
在实际作战方面,由护卫中的抗倭老兵组成军事组,负责指挥官兵和乡勇作战。还有个侦查组在城外,监视曾一本部和潮州城左近的风吹草动……
他们甚至还组成了一个土木组,由几名农学院的技术员带领两千民夫,将城墙外私搭乱建的店铺民居,风卷残云般拆个干净,不让曾一本的人利用这些房屋做掩护。又把所有能用的物资统统搬回城中,将砖石木梁运上城头当滚石檑木用。以免海贼们就地取材,打造攻城器械。
这下轮到潮州的官绅们瞠目结舌了,他们大都当过官,就算没当官的,也是家中主事,自然知道分工越精细,配合协调的难度就越大。
像赵二爷这样初来乍到,就将守城事宜纵切成十几段,分给不同小组负责。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是瞎胡闹,很快就会变成一场灾难的。
谁知让他们大跌眼镜的是,人家居然上传下达顺畅无比,各小组在指挥部的领导下权责明确,毫无推诿,配合十分默契,转眼就把城上城下这点事儿,理顺的头头是道了。
司马大人居然有如此恐怖的组织能力,赵二爷简直赛神仙啊!
刘子兴等狗大户都一阵阵头皮发麻,自己这帮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给人家赵司马下马威?
要不是大战在即,洗干净了等着挨收拾吧……
舒通判等官员也是五味杂陈,赵二爷鹤立鸡群、出尽风头啊,但问题是他们是鸡啊,当鸡的感觉能享受吗?
‘幸好赵二爷不是知府,打完仗就去庵埠了。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舒通判等人暗自庆幸公道。
唯有那秦知府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有这么位很好很强大的贵同年罩着,自己往后的日子肯定好过多了!
~~
两日后,曾一本的联合舰队终于抵达了潮州城下,在广济门外的江面上足足绵延二里,真叫个樯橹连峰、桅帆如林,浩大的声势远朝数年前那次入寇。
那一次因为有侯必登在,曾一本没有讨到便宜,在潮州军民万众一心、严防死守之下,攻打数日未果。唯恐遭官军包围,曾一本只好在城外劫掠了几个穷哈哈的寨子,就抱憾而归了。
但这次情况不一样了,侯必登已经滚蛋,接任的知府还没上任,就被潮州的土豪做掉了,这下可犯了大忌讳了!曾一本跟官府打了半辈子交道,反复降叛了不知多少次,太知道此中的利害了。
朝廷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他,逮着机会就想除他而后快,就是因为认定他不服王化,一定会再叛乱的。
潮州土豪这次的举动,同样会被打上不服王化的标签的,朝廷正愁着短时间内无法彻查此案呢,能让这帮桀骜不驯的潮汕佬吃点苦头,肯定是求之不得的。
因此他判定,自己这次只要快进快出,一定不会像上次一样,有官军火速前来给潮州城解围的。
那么能不能快进快出呢?肯定可以。因为潮州城此刻群龙无首,官绅离心,肯定乱成一团了。只要他兵临城下,自然会不战而胜的。
这一回,真叫个天时地利人和啊,不狠狠捞一票,把过去几年的损失补回来,怎么对得起一次次给自己机会的老天?
但当曾一本乘着自己的旗舰,一艘五千斛的乌尾船,踌躇满志来到潮州城下时,却惊奇的发现城门紧闭,城上军民已经摆好阵势,黑洞洞的炮口指向江面,严阵以待侵略者的到来,准备给他们迎头痛击了。
曾一本刀头舔血几十年,可是有着丰富军事经验的,他一眼就能看出城上的那些军民已经凝聚起来,准备跟自己拼命了。
与他同乘一船的几个大海主,也感到有些蹊跷了。
一个匪号‘胡椒老’的海盗闷声问道:“大龙头,这跟你说的好像不大一样啊。”
“这……”曾一本一时语塞,他这些年走背字,已经没有那种不容置疑的霸道了。
“这有啥,官军嘛,就会摆样子而已,冲一冲就原形毕露。”他手下二当家大金牙满不在乎道。
“嗯……”曾一本这才缓缓点头道:“来都来了,说多了都是废话,先打一打再看吧。”
“诸位谁愿意打前锋啊?”然后他目光扫过诸位大海主,沉声问道。
胡椒老等人抬头望天低头看甲板,没一个敢接茬的。
“咳咳,大金牙,你带本部先攻一波吧。”曾一本对此并不意外,这帮人是跟着来捡便宜的,不是来啃硬骨头的。
“唉,得令,当家的。”大金牙心说我多嘴干啥?但曾一本已经开口了,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
顿饭功夫后,大金牙率领所部,乘坐二十几条小船,缓缓驶出了江心的本阵,朝着西岸驶去。
潮州城墙当初修建时,距离江岸只有几丈近远,但经过这些年的泥沙沉积,最宽处已经淤出了百十米的距离。便有百姓在城外建起了住房,广济门外一带,更是发展成了繁华的集市。
大金牙的打算是,乘坐小船登岸后,借助那些民房的掩护,摸到城墙附近,打一下探探虚实再说。干他们这行的,一个个都油光水滑,没有敢硬刚的。敢于刚正面的真汉子,全都被官军给干掉了……
船队还没靠岸,城头就响起隆隆的炮声,十几门火炮一起开火,打得江面立一根根水柱,声势煞是惊人。
虽然没造成什么杀伤,却把海寇们吓了一跳。
“快快,上岸,找个房子挡一挡!”大金牙忙高呼下令,命手下拼命划船。
众海寇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船划到江边,然后弃船登岸,抱着头朝最近的那排民房奔去。
他们刚刚冲到墙根下,还没喘口气,却感觉脚下忽然一颤,继而便在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中,被炸上了天……
ps.初六开工啦,今天整理了一下思路,主要是收了收心,就先一更哈。明天三更补上。
第五十章 总督与巡抚
有明一朝,督抚大员始终是名义上的钦差大臣,代表朝廷驻节地方,抚境安民,监督三司。但自正统后,由于社会矛盾激化,权柄分立、推诿扯皮的三司显然已经不能胜任,必须要通过集权来提高官府的动员力,应对层出不穷的民变和叛乱。
于是督抚渐渐成为实际上的封疆大吏,一般各省都设有巡抚,统管一省之民政、司法、军事。在一些数省交界的要紧处,还设有特别巡抚,比如赣南巡抚、郧阳巡抚、辽东巡抚等。
相较而言,朝廷对总督的设置就慎重多了,因为此官权柄太重,手掌数省钱粮军事,设置太多会让朝廷不安的。除去当初为抗倭临时设立的浙直总督,为漕运专设的漕运总督外,全国只常设有四大总督——其中蓟辽总督、宣大总督、三边总督,都是专为防御蒙古而设。唯有两广总督在南边,为朝廷镇守纷乱的南疆。
为兼顾广东广西之防务,两广总督衙门并未设在广州城。景泰三年初设后,两广总督衙门便一直设在两省交界处的广西梧州。是嘉靖年间,广东倭患严重,海寇成灾,两广总督的重点转向备倭,这才于嘉靖四十三年,将总督衙门迁到了广东肇庆。
而原先在肇庆的巡抚衙门,则迁到了广东城,负责镇守屡次被海寇洗劫的省城。
前两年广西又不安生,韦银豹率领瑶人作乱,攻陷了省城桂林,两广的维稳重点又移回了广西。当时广东巡抚林润还常驻肇庆行辕,为广西的平叛大军源源不断输送物资。
在两省合力之下,历时数载终于扑灭了几乎要分裂广西的韦银豹叛乱,广西总督殷正茂也因此大功,一跃晋升为南京兵部尚书,总督两广等地,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粤桂两省权力一把抓,成了说一不二的两广王。
这下林中丞的处境,却有些尴尬了。他劳心劳力甘当幕后英雄,没有得到应有的嘉奖也就罢了,到头来还多了个飞扬跋扈的祖宗。
要只是工作作风问题也就罢了,问题是那殷正茂还是出了名的贪污成性。当初,任命他为广西巡抚时,朝中就一片反对声。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厮的贪名啊。原先担任地方官,他就贪污朝廷税赋,让他去管军事,就贪污军费,简直是贪污成瘾,一天不贪都难受。用这样的人去平叛,只怕军饷都不够他贪的,还得再把广西的地皮刮掉三尺。
但高拱力排众议,坚持用殷正茂,因为此人拥有极高的军事才能。高胡子知道要想迅速平定为祸数载的广西之乱,除了殷正茂,谁也办不到。
高拱一手遮天,加上广西的局面也确实糜烂,平均一年折进去一个巡抚,却依然不见起色,谁也不敢趟这浑水。于是众大臣只好捏着鼻子过了廷推,但他们提出,用归用,该有的预防措施可不能少。
于是有官员向高拱建议,应该另派钦差随行,专门看护军饷钱粮,以防殷正茂贪污。但高拱拒绝了这一看似合理,实则瞎胡闹的建议。因为这是预设殷正茂有罪,这样一来谁还服他?他自己也束手束脚,难以展布,如何果断平叛?
结果殷正茂毫无掣肘的光荣上任,为了报答高阁老的知遇之恩,他在广西使出了浑身解数,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平叛成功,将韦银豹父子解拿京城凌迟处死,为高拱推行新政一举打响了头炮。
当然他自己也捞了不少。反正都觉得他是贪官了,不贪污人家也不信,还不如放开了手脚大捞特捞呢。但绵延数年的叛乱迅速平定,节省了大笔军费,让广西重归治下,说到底朝廷才是最大赢家。
高拱又将殷正茂提拔为两广总督,鼓励他再接再厉,将广东的海贼倭寇一扫而光,彻底平定东南海疆。于是殷正茂又意气风发转战广东,谁知粤省的风水不似桂省那般旺他,殷总督甫一上任就碰了个大钉子。
他的手下爱将,新任潮州知府李祚国,在赴任的路上居然被土豪伏击,至今下落不明。
殷正茂遭此奇耻大辱,被气得七窍生烟。但他身为当世排名第一的儒帅,岂是冲动之人?
他深知潮州是平定闽粤海患的关键所在,九成以上的海寇都出自闽粤交界的潮州漳州二府。漳州府隶属福建,不归他管,殷正茂便将破局的重点放在了潮州。是以他才密请高拱,换掉与潮州土豪过从甚密的侯必登,让自己的人去调查一番,看看如何拿下这个海寇的老巢。
所以李祚国出事他才会格外气愤,却又格外警觉,担心是潮州海商与海寇们联手对自己进行的一次反击。因此在弄清状况,把握胜算之前,殷总督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
殷正茂能沉得住气,林润那边可按捺不住了。
数日前他便接到了曾一本纠集数万之众,攻陷南澳岛,入寇潮州府的消息,林润急忙派快马赶赴肇庆,请殷总督火速发兵平叛。
谁知左等右等,总督府只下令各部做好战备,丝毫没有透露何时进兵,甚至连派哪几路兵马,选哪几位将军都没布置。
笔趣阁
在得知曾一本已经兵临潮州城下时,林润终于坐不住了,轻骑快马赶来肇庆,亲自到总督府投贴拜见殷正茂。
但他心思缜密,利用见殷正茂之前的空当,先让人把也在肇庆听命的广东总兵张元勋找来。大明朝以文御武,张元勋虽然是正二品武官,却是他的下属。
“眼下什么情况,有开拔的迹象吗?”暌违数载,林润风采依旧,只是眉宇间的犹豫之色更甚,让人不胜心疼。
“没有。”张元勋是浙江台州府人士,他与胡守仁一样,都是世袭军户出身,但成长于戚家军的将领。像他们这种体制内的军人,显然更受朝廷信任,基本都得到了重用。
而金科、王如龙、朱珏这些戚继光从矿工中招募来的将士,遭际就判若云泥了,已经基本被排挤出大明军队了。
不过张元勋能在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被提拔为镇守一省的总兵官,也跟他本身老成持重,治军有方,还是一名难得的儒将有关。
他自幼读书,所作诗文,众人称奇,十五岁就考中了秀才。但十六岁那年,倭寇侵犯台州,他父亲张恺散巨资编练乡勇保卫家乡,无奈敌强我弱,壮烈牺牲。张元勋为报父仇,投笔从戎,承袭父职,担任海门卫新河所百户。他勇武有谋略,为当时的台州知府谭纶器重,之后又被谭纶派给了戚继光,随着戚家军南征北战多年,立下功劳无数。
隆庆元年戚继光北上练兵,张元勋就留在了福建,又在与海寇的作战中连连取胜。又他的老上司谭纶照拂,官位也节节攀升。今年春,广东总兵郭成卒于任上,他便由福建副总兵被提拔了上来。
当然,他现在只是‘代行总兵官’,得干一段时间不出问题才能扶正。
谁知道怕什么来什么,前番在闽粤两省联合进剿下侥幸逃脱的曾一本,居然率数万之众攻打潮州府。这要是府城失陷,朝廷肯定要追究责任的。
按照大明文官出风头,武将背黑锅的传统,他这个代行总兵官,头一个就跑不了。
是以张元勋急的满嘴起大包,听林中丞问起,他郁闷的摇头道:“除了总督直属的两营兵,已经做好开拔准备外,末将手下的部队,未曾接到任军令……到现在,也没让去领火药炮弹,更不见开拔的粮饷。”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中丞,我看部堂是铁了心要观望观望再说了。”
“嗯。”林润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以潮州现在的乱象,两营兵不过六千,就是全开去也无济于事。殷正茂真要解决潮州问题,起码要动员粤省一半的兵马才能勉强够用,至少绝对不能绕过张元勋这个总兵官。
“中丞,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潮州城一旦失陷,部堂刚刚上任,可以不用负责,咱们麻烦就大了。”张元勋一脸焦急道:“回头您可千万劝劝部堂,不能坐视不管啊。末将什么都不要,只要一纸军令,马上就集结大军火速援救潮州城!”
“我自然会劝的。”林润点点头,依旧愁眉不展,显然很不乐观。
“中丞,倘若部堂按兵不动,我们要不要……”张元勋忽然压低声音问道:“先联络下潮阳那边救救急?”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饮鸩止渴啊。”林润眉头紧皱道:“就是要找林道乾帮忙,也不能由我们出面,不然他一定会趁机做大的。”
“那倒是。”张元勋点点头,林道乾自从接受招安后,就把半个潮阳县营建成了独立王国,倘若省里再有求于他,那厮肯定会狮子大开口的。到时候答应不答应,都会遗患无穷的……
“唉。”林润轻叹一声,望着潮州方向,喃喃道:“要是赵状元到了就好了。”
“啊?”张元勋一愣,不知中丞这是从何说起。
“没什么,我随便一说的。”林润笑笑,打住话头,便起身离开行辕道:“你先回吧,一切等拜见了总督大人再说。”
第五十一章 会商
两广总督府位于肇庆城中央,门前空旷的大坪足有四亩见方,取‘朝廷统御四方’之意。大坪正中竖一根三丈高的带斗旗杆,上悬一面宝蓝色的金字大旗,写的是‘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饷带管盐法钦差大臣殷’,长长一串威风凛凛的官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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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旗杆正对的,是大门前那对耀武扬威的红砂岩石雕双狮,石狮前的石阶上精神抖擞的立着两排衣甲鲜明的总督亲兵,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总督衙门一步。
总督府内,厅堂房门、亭台楼阁、牌坊花园一应俱全,完全按照封疆的规制建造,堪比王府。
此时,后衙那座气派的签押房内,两广总督殷正茂正在接见广东巡抚林润。
殷正茂与张居正同科,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但年龄比张神童大了整整一轮,倒与高拱同年。
而且他戎马生涯多年,气质上也与高胡子相仿,方面膛、浓眉须,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深刻的法令纹,配上他渊渟岳峙的气质,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不怒自威。
相较而言,林润就愈发显得温文尔雅,书生气质了。
但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林中丞那漂亮的皮囊下,可是藏着一个无比强悍的灵魂。他在总督签押房中已经坐了盏茶功夫,殷正茂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正面回应,林润便有些急了。
“部堂时间宝贵,您就给句准话吧。到底什么时候发兵?!”
“这个么……”殷正茂拢一拢花白的胡须,索性也不再兜圈子了。“中丞也是元辅的人,本座就实话告诉你,这个兵,短时间内我是不打算发的。”
“那就坐视潮州城破,整个潮州府生灵涂炭?!”林润剑眉一挑。
“不要说的那么严重。”殷正茂摆摆手:“潮州那片跟你老家福建一样,都大建土楼围屋,外头兵荒马乱,围子里自成春秋,别说几个月了,就是乱个几年都不打紧。”
“话不能这么说。”林润愈发皱眉道:“保境安民是官府的天职,若对匪乱听之任之,只会让潮汕百姓愈加对大明离心离德的。”
“我们救了他们,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吗?”殷正茂却哂笑一声道:“我看未必吧。那帮潮汕佬无法无天,居然连堂堂四品大员,朝廷委任的知府都敢截杀,他们眼中哪里还有朝廷?!”
“你说是海寇攻打潮州城,我看却是狗咬狗!那些大海主哪里来的?不是潮州就是漳州!再加上蓝一清、赖元爵、马祖昌、黄民太、曾廷凤、黄鸣时、曾万璋、李仲山、卓子望、叶景清、曾仕龙那帮山贼,在潮州惠州两府山地据险结砦,连地八百余里,众至数万人!你看看,海寇有他们,山贼还有他们,要我说,这个潮州府早就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烂透了!”
殷总督越说越气愤,拍着几案,勃然作色道:“醒醒吧,我的林中丞。潮汕根本不是王化之地,而是匪区!对于匪区不能存妇人之仁,要有犁庭扫穴、大破大立的决心,才能让潮州如永宁州那样重归王化!”
永宁州就是韦银豹作乱的古田地区,当时韦银豹、黄朝猛等纠集瑶僮土人十余万,占领八九个县,进逼省城桂林。单论声势而言,确实比潮州更胜数筹。
殷正茂去岁征诸路汉土官兵十四万,分兵七道进,连破数十巢,杀黄朝猛、擒韦银豹,然后上奏朝廷,新设永宁州,对降服区域实施军管,彻底平定了瑶僮叛乱。
此乃殷正茂平生功业所在,也助长了他对自己路线的极度自信,准备在潮州复制一下‘永宁模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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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润却有不同看法,待清秀的小厮添茶退下后,他便沉声劝道:
“部堂对永宁州的经略堪称完美。但潮州的情况还是不一样的,那可是唐朝就设立郡县的海滨邹鲁之地啊!尤其是沿海平原一带,商贸昌盛、文教繁荣,并不逊色于省城广州,怎么能说不是王化之地呢?”
“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眼下的潮州,嘿嘿……”殷正茂呷一口茶,不以为然。
“眼下潮州的问题确实很多,但层出不穷的叛乱有其复杂的原因,诸如土客矛盾,加剧了山民的冲突;地少人多,导致下海谋生者众等等等等,但下官以为,都不是不能治理的。至少侯必登在时,就大有缓和的驱使嘛。”
“你这是在指责本座吗?”殷正茂忽然幽幽问道,眯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目光不善的打量着对方。
“下官没有那个意思,下官只是就事论事。”林润可是干过严党和徐党的战斗大师,自然不惧殷正茂的威胁,便也用那双降妖除魔的眼睛,毫不避让的与其对视。
两人对视片刻,险些迸出火花。还是殷正茂先哈哈大笑道:“若雨贤弟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下官也改不了这副讨人嫌的狗脾气,还请部堂担待。”见对方鸣金,林润也见好就收。
“哪里哪里,彼此彼此,咱们互相担待。”殷正茂很好的藏住了自己眼中的怒火。没办法,两人的官位虽然有上下之分,但都是钦差封疆大吏,他也没法处置对方,只有上本参其目无上级,不听号令而已。
但闹到朝廷的话,可就不是单看官职那么简单了。两人过往的官声,将是朝中判断曲直的重要依据。
殷正茂虽然有大功劳,但‘留一半’的恶名太过响亮。官声如何能与清廉自守、刚直不阿的林润相比?
所以他只能先压住火气,日后寻机报复了。
“既然林中丞坚持替潮州说话,本座也不能不给你这么面子。”殷正茂略一沉吟,便笑道:“这样吧,我给你一年时间,如果一年内潮州的局面能大为好转,那我就承认他们是服王化,潮州今后就归你抚民,我不动兵。”
说着他目光一凛,声音转冷道:“要是一年内不能好转,那就请巡抚大人靠边站,本座将亲提大军,犁庭扫穴,还大明一个干干净净的潮州!”
“多谢部堂厚意。”林润先道声谢,然后拱手道:“只是眼下这一关该怎么过呀?曾一本已经兵临城下,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眼下,这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可惜殷正茂心如钢铁,一旦决定,断无更改之理。
“就算他们是王化之地,但地方豪强作大,总不是假的吧?让他们先乱一阵子,削弱一下土豪的势力,等他们被曾一本打疼了,知道怕了,自会来求天兵下凡的。”说着他皮笑肉不笑的看一眼林润道:“眼下,他们不还没来肇庆求援吗?潮州的土豪都不急了,你个巡抚大人急个啥子嘛?”
林润的俊脸一阵涨红,这是他烧伤留下的后遗症,只要稍一动怒,一张白脸就会通红,情绪藏都藏不住。
他算是听明白了,总督大人还等着潮州的富户们来行贿呢。没收到足够的好处前,怎么可能发兵替他们平叛?
哦对了,还有李知府那茬,潮汕佬们也得大出血摆平。
总之,钱不到位,说什么都是白搭。
自己当人家财路,怪不得人家骂自己皇帝不急太监急呢……
林润不禁一阵灰心,高阁老怎么用这样无耻的官员?就算他能力再强,可贪渎,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因为那败坏的是朝廷的信誉,损害的是国家体制。哪怕这种人能立一时之功,但长久来看,却是遗患无穷的。
不知多少官员会以他为榜样,当然不是学他打仗的本事。那玩意儿他们也学不来,但他们学他贪渎却是易如反掌,定能青出于蓝的!
看到林润一副吃了苍蝇似的表情,殷正茂嘿然一笑,知道清流官员的精神洁癖又犯了。他便淡淡辩解道:“若雨你虽然不领兵,却也定然听过‘皇帝不差饿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当兵当兵,拿钱买命’这些俗话。”
“当然也听过本座‘留一半’的恶名,可我要是不留一半,朝廷拨下的军费粮秣,就全都要用去养那些屁用没有的卫所兵了。那些军户能打仗吗?指望他们,俞龙戚虎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所以打仗要靠募兵,戚家军、俞家军都是他们亲自招募的,用双倍的军饷,高额的赏赐堆起来的。但这个钱从哪来?军费中吗?当初俞大猷那夯货,提出要裁撤卫所军,用养三个兵的军费,招募一个精兵。这话有错么?一点错没有。可结果呢?他得罪了上上下下的军中同僚,只能落个解甲还乡。”
“所以这钱没法正大光明从军费中出,只能想方设法的截留挪用。要不怎么说,领兵的都是戴罪之人呢?打了败仗要治罪,想打胜仗就不能不伸手捞钱。就说总督府两个营,虽然两广也给钱,但只能维持而已,真要让他们卖命,需要赏赐,大量的赏赐。这钱粤省给不了,桂省更给不了。本座只能自己解决。我要不过手留一半,能行吗?”
殷正茂说完长长一叹,端茶送客,不给林润反驳的机会。
第五十二章 夜袭
就在两广总督与广东巡抚为是否救援潮州争执不休时,潮州城的攻防战已经以官军初战告捷结束了。
其实城头的官军根本没开一枪,他们开的炮也荒腔走板、差之太远,几乎没造成多大杀伤。可见打炮是一门大学问啊,不通过科学的学习,是打不好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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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要好好学习姿势啊,同志们!
守军给海寇大金牙部造成的杀伤,基本都来自那场爆炸……那是土木组在拆除民房时,故意留下的一些土坯房,然后埋下了数千斤火药——等那些海寇上岸躲避炮火时,自然会跑到这些仅剩的房屋后。躲在地洞里的别动队员就可以点燃引信,给他们个当头棒喝!
计划的很巧妙,效果也相当不错,当场炸死了十几个海贼,炸伤了上百个,让那大金牙登时就吃不消,两脚还没站稳,就带着残兵败将又败退回了船上。
城头的军民见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就像打了多大的胜仗一般。虽然他们只是当了把看客,但至少把对海贼的恐惧之情一扫而光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样太耗火药了,要是换成在江南那些城市,这一下就能把全城的库存都耗光。
但说出来北面的人可能都不信,潮州城那些狗大户,一共竟捐出了整整八万斤火药,足够朝廷发动一场中等规模的战争了。
考虑到他们家里肯定还有藏私,说潮州城是个军火库一点都不夸张。所以这几千斤不过是洒洒水,损耗的起。
而且军械组还在全城搜集火硝和硫磺,并发动妇女老人和孩子,捐出家中茅厕、猪圈、马棚中的表层土,以现场熬制土硝,配置更多的火药。
守城领导中心很清楚,以城上军民低劣的训练水平,只有尽可能多用火药和火器,居高临下攻击,才能对敌军造成足够的杀伤,令他们萌生退意。
军械组甚至制造了一些山寨加大版的霹雳火球,他们用木桶装满火药和铁钉、碎瓷片,准备等海贼攻城时,就点着了丢下去……
总之一句话,让爆炸和炮火来的更猛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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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城头上喜气洋洋,欢庆初战告捷,这边江心的曾一本舰队气氛就苦闷多了。
安慰了两句哭丧着脸的大金牙,曾一本又对众人道:“大金牙已经探清了官军的虚实,今天目的就算达到了。时候不早,各自回船上休息吧,咱们明日再战。”
一众大海主点头称是,纷纷告辞而去。
看这他们如蒙大赦的背影,大金牙愤愤道:“这帮胆小鬼,一点亏都不想吃。”
“人之常情,不必在意。”曾一本却很看得开,淡淡道:“咱们跟官军打了这么多年仗,你没看到过吗?每次来攻都号称几万大军,但其实大部分军队都是摇旗呐喊,壮个声势罢了。实际上,那些总督总兵们只能靠自己的亲兵亲信,那几千人马拼命。不然咱们怎么能每每以少胜多?”
“哈哈,倒也是。”大金牙感觉十分受用,损兵折将的颓丧也不知不觉消散了不少。“那不如不带那些累赘,还能省些靡费呢。”
“这就是你见识短了,精锐固然重要,但同样少不了摇旗呐喊的。”曾一本摇摇头,把手下安抚住就够了,还真把自己这些年悟出的宝典都传授给他不成?
他便打住话头,压低声音道:“今夜我会再派敢死队,摸黑潜到城下,四更时偷城的。”
“真的?”大金牙神情一振,忙捂住嘴,瓮声问道:“当家的,有把握吗?”
“当然。”曾一本傲然一笑,也不会这会儿就告诉他,自己有内应的事情。
当家的必须要时刻保持神秘感,当你在下属面前彻底没有秘密时,距离遭到背叛也就不远了。
“那让小弟带队吧!”大金牙又被鼓舞精神道:“我非把白天的场子找回来!”
“不,你另有要事,我派夜猫子带人去。”曾一本道:“他惯于夜里作案,比你经验丰富。”
“哦。”大金牙只好点头应下,又问道:“那当家的要我去干啥?”
“你去趟潮阳。”曾一本接过手下人装好的旱烟。闽粤一带的海商,接触烟草已经有好些年了,就没有不好这口的。
跟大部分同行喜欢抽水烟不同,曾一本就喜欢抽旱烟。将多种晒烟经回潮压片切丝,装入烟袋锅中,点着了吧嗒抽一口,劲儿大过瘾!
而且长长的烟杆也是他身份的象征,在曾一本的船队里,任何人的烟杆,都不能比他长。
“去潮阳干啥?”大金牙赶紧摸出火折子,吹着了给大当家点上。
曾一本便吧嗒吧嗒抽起来,好一会儿才咳嗽两声道:“老末那边到现在还没回话,我心里不踏实。”
他口中的‘老末’就是林道乾,当年曾林二人都在大海主吴平的团伙中称兄道弟,林道乾那时年纪最小,因此被曾一本叫做‘老末’。
如今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吴平早已伏诛,他当初的团伙也分崩离析。继承他最大一股势力的曾一本,一度声势浩大,威震四海,但在闽粤两省官军的联合进剿下,他已成丧家之犬,江河日下,越混越差了。倒是当初的小兄弟混的风生水起,还顺利接受了招安,在潮阳县拥兵自重,让人眼红……
曾一本虽然不愿承认,但心里也知道,如今自己的势力怕是没法跟林道乾相比,所以才要纠集这么多海主一起来,以免那心狠手辣的小子生出歹念,断自己的后路——潮阳距离潮州城不远,只要林道乾很快就可以派舰队北上,封锁韩江出海口,把他困在江中,让他无法鱼归大海。
是以这次进兵,曾一本特意备了厚礼,派人送去潮阳,邀请林道乾一起到潮州城发财。
但林道乾如今有官身,顾虑很多,迟迟不肯答复,显然不想趟这浑水。
曾一本对此并不意外,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想过林道乾会应邀前来,也不愿那小子来抢自己风头。但对方的地位和所处地理位置摆在那,该做的姿态还是不能省的。
“不过他也没把礼物退回来,我看还有门。”大金牙道。
海主们与山贼们的区别在于,一个说话要算数,收礼得办事儿,另一个则彻底不要脸,怎么下作怎么来。
这倒不是海主们觉悟高,而是这年代的大海,已经不是从前那般隔绝各国的天堑了。相反,海洋以不可比拟的交通运输优势,成了各国间贸易的纽带。而海上贸易必须以信用为前提,没有信用的一方,只能被排除在海贸之外,除了当海盗别无选择。
海主们虽然都是海盗,但搞海贸才是长久之计,是以他们都很重视在同行间的信誉,轻易不会出尔反尔的。
“不过他不回话,我心里总是不踏实。”曾一本吐出口浓烟道:“索性这儿离着他那也不远,你就跑一趟吧,当面问个清楚,到底来还是不来。”
“他要是说不来呢?”大金牙问答。
“不来也没关系,只要他帮我们看好后路,这回得的甭管黄货白货,统统分他两成。”曾一本咬牙道:“不过他要是肯来相助,我愿跟他五五分账,甚至他六我四也成啊。”
“这么多?”大金牙不乐意了,虽然东西还没抢到手,但可以提前心疼啊。
“这回情况有些棘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一本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把这场大戏唱砸了。不然咱们就彻底在海上混不下来了。”
“而且老末这二年也太老实了,官军才会集中火力对付老子。”曾一本啐一口,又道:“甭管他怎么想的,得把屎盆子给他扣头上,到那时我们的日子才能轻松点儿。”
“明白了。”大金牙终于被说服了,退下去准备出发。
曾一本独自站在船艏楼上,恶狠狠的抽着旱烟,那浓臭的烟味,能把船艉的人都熏到。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恨林道乾,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之前几次之所以会败得那么惨,很大程度上都赖那姓林通风报信。
曾一本很清楚,林道乾这是在玩借刀杀人的伎俩,想借官军之手来消灭自己。这一笔笔旧帐,他早晚要让那小子加倍奉还的。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所以还得继续维持着表面兄弟,只求他别背后捅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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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大金牙带着礼物离开了舰队,乘小船向潮阳进发。
待到三更天时,曾一本养精蓄锐的敢死队出发了,他们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划小船到了韩江西岸,然后弃舟登陆,悄无声息朝着南边城墙下摸去。
按照约定,内应将会设法支开守卫那段城墙的官军,并在那里放下绳索,帮敢死队爬上城去。
待敢死队摸到约定的地点时,果然听到城墙上静悄悄没有人声,与临近城墙上的动静,形成鲜明对比。
待对过暗号后,城上便缓缓垂下了数根长长的绳索。
敢死队员们大喜过望,顺着打了结的绳梯向上攀爬起来!
ps.第三章送到,说到做到,就是困死了。希望快点开学……
第五十三章 赵大器时刻
夜猫子身先士卒,带领手下敢死队抓着绳子向城头攀爬,眼看着就要上去了,忽然听到城墙上响起阵阵怪笑声。
然后夜猫子等人便觉手中一松,那紧绷的绳索居然齐齐断掉,敢死队下饺子似的跌落城下。
惨叫声中,城头举火照天,守城官兵一边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一边将滚石檑木丢下城头痛打落水狗。
事实上,曾一本寄予厚望的内应,在内联组第一轮摸排中,就被打上了‘嫌疑通匪分子’的标签。所有嫌疑分子,情报组都会安排专人暗中盯梢,结果刚刚出手就被抓了个正着。
还是那句话,一力降十会。在超越时代的组织能力面前,一切鬼蜮伎俩都无所遁形。
然后便是将计就计,将偷城的海寇一波送走了……
黑暗中,敢死队死伤惨重,他们也不管夜猫子死活,便抱头鼠窜,逃回了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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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曾一本清点人数,连带夜猫子在内,又折了三十多个。损失虽然不大,但接二连三的挫败,让他脸上很挂不住了。
不去看胡椒老等人那幸灾乐祸的表情,他重重一磕烟袋锅,恨声下令道:
“明日举大军从四面攻城!老子的人从东面,你们也各选一面进攻吧!”
胡椒老等人都没出言反对,他们毕竟不是来看热闹的。除了摇旗呐喊,还得下场牵制官军的兵力。
这帮大海主各个精明透顶,知道什么时候该划水什么时候该拼命。在用计无果之后,‘四面开花’是最有效的一种攻城方式了。
因为潮州是个周长超过十里的大城,而且三面环水。海寇们人多势众,可以充分发挥兵力优势,多点开花,摊薄本就薄弱的防守兵力。他们还能依托舰队快速机动,让守城一方左支右绌、顾此失彼。一旦打开一个缺口,就能很快集中兵力,杀进城去了。
事已至此,他们也不能一点血都不出,于是各自选了个方向,便回自己的船上与手下商量起明日该如何攻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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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战局,果然不一样了。
战斗还是率先在广济门打响,曾一本有恃无恐,命令他的战船冒着搁浅的危险抵近江岸,用船上的火炮集中轰击城头。
他手下海寇大炮的本事明显强于城头的官军,在这么近的距离,哪怕是在漂浮不定的船上,依然能保持很高的命中率。
轰鸣的大炮声中,炮弹呼啸砸在潮州城的城墙上。得亏大明的城墙厚实,要是日本那种豆腐渣工程,这一排炮下来,就非得被砸垮了不成。
饶是如此,守城的官民还是被压制在箭垛后抬不起头来。他们架在城头的那些火炮,被射术精湛的海寇炮手重点关照,摧毁了不少。
其实不摧毁也没什么用,打炮是一门含金量很高的技术,根本不是短时间内能速成的。在赵昊的海警部队中,除了天赋异禀的褚六响,大部分炮手都要经过长时间学习理论,反复训练,才能将命中率提上来。
虽然狗大户们家里都藏有大炮,但公然练习打炮终究不便,一来没场地,二来也太扎眼。所以他们的火炮主要用途还是辟邪镇宅,真指着这玩意儿杀敌?纯属想瞎了心。
那厢间,用炮火压制住城头的守军,曾一本的主力开始大规模上岸。一卸下准备好的云梯等简易的攻城器械,海贼们便嗷嗷叫着朝城头冲去。
而此时船上的火炮居然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虽然说实心炮弹对人员杀伤有限,但海贼们冒着被误伤的危险,也要一口气拿下城头的气势,还是着实惊人的。
“今天的压力很大啊……”城门楼上,透过望孔看着潮水般扑来的海贼,吴承恩一阵阵头皮发麻。他抗倭多年,光守城就守了几十次,还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呢。
再看看被炮火压制在垛墙后不敢抬头的守城军民,他不禁愈加忧虑道:“这些人比普通百姓强点儿有限,要是在气势上被压倒了,就真成一群乌合之众了!”
赵守正穿着一身不知从哪搞来的帅气山文甲,闻言扶了扶被震歪的虎头兜鍪,便大步走向门口。
“老爷危险啊!”护卫们赶紧冲上去,要把赵守正拉回来。
“不要碰我。”却听赵二爷沉声道:“这是属于赵大器的时刻!”
“这……”护卫们闻命动作一滞,竟眼睁睁看着他推门走了出去。
“他去干啥?”吴承恩呆呆看着忽然中邪般的冲出去的赵二爷。
‘赵大器是谁?’护卫们却满心都是问号。
众人只见赵守正冒着纷飞的炮弹稳步走下了城门楼。
然后他抽出腰间宝剑,对趴在箭垛下的官兵和民壮高声道:
“都勇敢点儿!起来迎敌,无非一死,城破却是全家皆死。孰轻孰重,谁都清楚!所以唯有同我一途,与敌死战,保卫我们的家园!”
为他担任翻译的一名潮州府的举子,高声将赵二爷铿锵有力的动员用潮州话喊出来,虽然语调听起来蛮搞笑,但效果还是不错的。
很快有那容易上头的年轻人站了起来,然后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站起来,准备迎敌。
赵二爷又趁热打铁,喊出了这个时代的最强音。
“此战退敌之后,所有参战者赏银百两,战死抚恤千两,伤残者养老送终!”
城上军民登时就加满了霸服,民壮们嗷嗷叫着搬起石头檑木,朝城下准备架起云梯的海贼砸去。
官军和各家的枪手弓手,也纷纷架起火枪、张弓搭箭,朝着城下射去。
拜层出不穷的大规模宗族械斗所赐,潮州民壮开枪射箭的本事,可比打炮的功夫强多了。加之城下的海贼密密匝匝,不用怎么瞄准就能例无虚发!
海贼们终于出现了大量的伤亡,但富裕的潮州城就在眼前,他们怎么能轻易放弃?便在头目的指挥下,举起盾牌、扶住云梯,也嗷嗷叫着开始蚁附城墙。
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勺勺烧滚的菜油,云梯上的海贼被烫的满头大包,惨叫着跌落城下。
这时,城上又都丢下了加大号的霹雳火球。那水桶大小的火药桶,在人群头顶炸响,数不清的铁片和碎瓷片飞溅,丈许范围内的海贼都被炸成了血人。
一枚接一枚的霹雳火球,不要钱似的扔下来,彻底把贼兵炸的魂飞胆破,丢下数百具尸体再度撤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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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总算打退了东城墙的攻势,赵二爷还没松口气,传令兵便疾奔而来,禀报另外三面城墙也遭到了贼军的攻击。
而且西面城墙的攻势尤为猛烈,似乎那才是贼兵真正的主攻方向。
“什么?”赵二爷没想到这边居然是佯攻,急的他就要带人过去支援。
“东翁稍安勿躁。”吴承恩忙劝住他道:“敌人声东击西,难保不是调动我们的疲兵之计。要是咱们把人调过去,他们再重新狂攻这边怎么办?再狂奔回来吗?人累都要累瘫了。”
“那要是西城墙失守怎么办?”赵守正急的屁股冒烟道。
“那边有潘部堂呢。”吴承恩却淡淡道:“他向我们求援了吗?”
“那倒没有。”赵守正一愣。
“相信一位部堂的判断吧,等他求援再说不迟。”吴承恩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城中连官兵带民壮不过一万人,要分守四面长长的城墙,兵力实在捉襟见肘。在勉强完成布防后,吴承恩的手里就只剩一千预备队了。这一千人是在最紧急的时候救急用的,怎么能一开战就把这唯一的底牌打出去?
所以他根本没有余力支援另外三面城墙,只能祈求潘季驯和负责守卫南城墙的潘仲骖,守卫北城墙的刘子兴三位老大人老当益壮,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了。
好在三位经验丰富、威望过人的老大人也没有让人失望,他们运用手中不多的兵力,顽强抵抗住了敌军的进攻。
尤其是潘季驯那一边,他负责守卫的西城墙长度不亚于东面,承受的进攻甚至强于后者。但他却发挥出主持大型河工的过人能力,将仅有东面一半的兵力精打细算投入到每一寸城墙上,根据敌人进攻的烈度从容调配兵力,甚至可以通过轮换来保持城墙上守军的战斗力。始终保持一种张弛有度的状态,让城外进攻的大海主诸良宝和胡椒老,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却始终无法攻上城头。
双方鏖战到黄昏十分,曾一本终于鸣金收兵。
各路头领到他的船上一碰头,发现都损失了好几百人。
惨重的损失却没有让他们心生退意,反而激起了这帮亡命徒的赌性,满脑子就剩一个念头——攻下潮州城,洗劫一空,把损失连本带利都捞回来!
城墙上,赵守正倒是很高兴,觉得打了个大胜仗,下令杀猪宰羊,犒赏将士。
吴承恩却没赵二爷这么乐观,海寇的顽强凶残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怪不得闽粤两省大军联手进剿,却依然让他们愈发猖獗呢。
接下来的进攻只怕会更加凶猛……
现在就看老伴儿能不能说动那林道乾了。
能,曾一本很快就会清醒过来,乖乖退兵的。
不能,那只能继续恶战连场了,就真应了那句闽南话‘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了。
唉,吉凶难卜啊……
第五十四章 林道乾
就在赵守正与曾一本接战的同时,徐渭终于通过澎湖方面与林道乾接上头,在唐保禄的陪伴下,乘坐插着林字大旗的红头船,来到了潮阳县的下尾城。
看着那座营垒森严、壕堑俱全的下尾城,唐保禄不禁感慨万分道:“谁能想到,几年前这里只是个小村庄,转眼就成了比县城还大还繁华的所在。”
他这话不是虚言,只见一趟趟车队在进出城门,数不清的船只停泊在城外的码头上,海湾中还有帆帆点点、星罗棋布,看上去真比潮阳县城热闹不少。
“早知这里还可以随意进出,咱们何苦绕这个圈子呢,直接上门多省事儿?”他心焦潮州的情形,对徐渭按部就班的做事节奏,难免有些看法。
“呵呵,小子,你是在教老夫做事吗?”徐渭戴着蛤蟆墨镜,享受的抽着水烟,有些含混的说道。
“那可万万不敢。老先生别生气,晚辈一时心急,口不择言了。”唐保禄忙解释道。
“无所谓,没点儿脾气叫年轻人吗?”徐渭宽厚的一笑。
“还是您老理解我们年轻人……”唐保禄道谢不迭,却听徐文长话锋一转道:
“只要别把脾气发到老夫身上就成,不然我打断你的三条腿。”
“呃……”唐保禄登时语塞,这怪老头是真难琢磨啊。
“要是换成传奇小说,在这段情节中,徐文长当只身入林营,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那林道乾纳头便拜,从此对朝廷忠心不二……”便听徐渭淡淡道:
“可惜在现实中,他要是真那么做,恐怕见不着林道乾就会死于非命。”
“是……”唐保禄擦擦汗,不敢再多说。
“小子,看在你爹的份上,老夫提点几句,你可记住了。”徐文长咕噜咕噜抽两口,吐出一串烟圈道。
“晚辈感激不尽,洗耳恭听。”唐保禄忙俯首帖耳。
“做事情最要紧的是谋定后动,越是紧急的事情就越得冷静。你时时刻刻要想的是,如何做成这件事,而不是只想着赶紧去做。”徐渭瞥他一眼道:“而且你人在海外,以身犯险就更要不得了。要‘知其不可为而不为’,不想你爹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记住我送你的这八个字。”
“知其不可为而不为?”唐保禄有些不以为然,心说那不就是当缩头乌龟吗?不过表面上还是乖巧的应下了。
徐渭知道他没听进去,但人各有命,说多了也无益。便不再理他,一面抽烟一面把思绪转到了那下尾城主林道乾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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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林道乾,昔日那可是与曾一本齐名的大海主。在大明两京十三省的知名度,绝对比赵昊大多了。名字在朝廷的公文中出现的次数,也绝对是排前几位的。
此人发迹的经过,与那《水浒中》的及时雨宋江,颇有几分相像。林道乾原本是潮州府澄海县的一名书吏,是有正式编制的地方公务员。
之前就说过,书吏听起来不咋地,但其实相当于后世县里要害部门的实权处长科长。在县里捞钱方便,人脉广阔,过得其实很滋润。
林道乾也像宋公明那样,还很爱交朋友,三教九流都有结交。
澄海县又临海,百姓下海讨生活者如过江之鲫,县里大户几乎是半公开的大搞走私。林道乾便自然而然结交了大票道上的朋友,为他们通风报信,躲避官府的打击。
一边当着朝廷的差,一边利用手中权力,参与到全民走私中谋利,这其实是闽粤一带沿海官吏们的惯例了。
但有道是夜路走多了终究遇上鬼。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何况林道乾还是在海边走,裤子都得打湿。
嘉靖四十一年,朝廷抗倭的重点转到了闽粤沿海,谭纶、戚继光、俞大猷、张元勋等抗倭名将纷纷南下,官府也重新厉行海禁,打击走私。
林道乾年轻不知深浅,依然顶风作案,替大海主吴平通风报信,结果被人告发,省里直接下文捉拿。他仓皇逃往海上,投奔了吴平的队伍,从此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海盗生涯。
他先跟着吴平干了几年,混出了不小的名声。后来吴平本着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让他出去开分基地。
林道乾先在老家澄海县南湾聚众,刚开张时不过几十个人、十几条枪。但他凭着为人义气、聪明果决、出手狠辣,加之官军全力对付吴平等大海主,无暇顾及他这种小角色的机会,很快便发展壮大起来。
不过他真正扬名立万,是在九年前的嘉靖四十二年。那年三月,他突然率战船五十余艘,自吴平的老巢南澳岛出发,攻打福建诏安,并洗劫了县城,然后迅速退回潮州,让闻讯来救援的福建总兵俞大猷望而兴叹。
之后他利用福建官兵没法跨省作战的空子,在两省间反复横跳,不断发展壮大。直到朝廷痛下决心,决定铲除以吴平为首的南澳岛海寇,派出俞大猷和戚继光联合进剿,起数万大军攻陷了南澳岛。
值得一提是,那次空前激烈的南澳之战中,骁勇善战的俞龙戚虎遇到了劲敌。吴平的部下皆死战不降,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哪怕跳崖投海自杀,也决不投降。
他们展现出的战斗意志十分令人震撼,只可惜他们遇到的是百战百胜、正处在巅峰状态的戚家军和俞家军,最终依然惨败,被斩杀超过一万五千余人。吴平仅在曾一本、林道乾等七百余人的保护下逃脱。
那一战之后,闽粤沿海一带就就有了‘俞龙戚虎,杀人如土’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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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知道,海寇们之所以会宁死不降,其实就是拜当年朝廷背信弃义,诱杀汪直所赐!
从那以后,朝廷的信用就在海盗那里破产了,他们宁愿死战,也不愿意重蹈汪直的覆辙。
不过无论如何,那一战之后,闽粤海盗的确实力大损。官军还仿效当初在双屿的举动,不惜工本的用石块和沉船封塞了南澳岛,彻底断绝了他们重回南澳的希望。
林道乾只好带着残兵败将退去台湾,休养生息。
但朝廷军事上的打击,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根本没有改变孳生走私和海盗的土壤,是以林道乾很快重新发展壮大起来,并与曾一本瓜分了吴平空出的势力范围。
隆庆元年,林道乾率两百多条战船,浩浩荡荡杀回了老家,很快攻占了澄海县,立寨设港,与入寇广州城的曾一本遥相呼应。
一时间,广东官场大哗。一个曾一本就数度攻入白鹅潭,打得省城警报频频了。现在林道乾又卷土重来,两头夹攻,这谁能吃得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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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之下,前任广东巡抚决定尝试招安相对劣迹较轻的林道乾,拆掉一个顶在肚皮上的犄角。再命其对付为祸更甚的曾一本。
林道乾同意接受招安,但要求保留部队,听调不听宣,并把澄海县划一部分给自己作为地盘。
尤其是成建制保留部队这一条,他是绝对不容商量的。在目睹了朝廷一次次背信弃义之后,林道乾深知,只有时刻紧握着枪杆子,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省里也是病急乱投医,明知道这样不啻养虎遗患,但还是基本同意了他的条件。于是林道乾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他的部队也成建制的保留下来,从海盗洗白成了官军。
不过澄海县是府城门户,太过重要,不能给他。朝廷便让他移师潮阳县下尾去。
因为下尾贲临众多海岛,海贼时常出没,百姓也十分凶悍,大都在渔民、海盗、水手三种职业来回切换。
反正朝廷也管不了,不如丢给林道乾,让他们狗咬狗去。
谁知林道乾到了下尾,三下五除二,就摆平了当地的刁民,还把他们练成兵卒,登时实力大涨。
然后他打着官军旗号,讨伐了临近的诸股海寇,给省里着实挣了脸面。但其实他不过是借机剪除异己,稳固自己的地盘罢了。
林道乾的头脑十分清醒,他深知朝廷招安自己,纯粹是因为要腾出手来,全力对付曾一本。一旦曾一本完蛋,回过头来就会收拾自己,根本不会管他现在是什么身份。
一日为海盗,终身洗不净,这是他早就刻骨铭心的教训。所以林道乾从来不对朝廷抱幻想,他一面与曾一本暗通款曲,与其互为掩护,一面又充分利用这段难得的合法和平时期,拼命发展壮大。
唐保禄告诉徐渭,各路海主中,就数林道乾拉人最凶。他甚至采取公子所说的‘传销’方式,来快速招募人手。
“下尾百姓本就容易为盗,现在都被他裹挟进去不说。林道乾为了调动他手下的积极性,还采取了有奖招募的方式。他宣布手下每招一人,就赏二两银子,招十人赏赐三两黄金,而且所招之人都归招募者统领。这种大招谁能顶得住啊?据说投奔他的壮丁日以百数,如今他手下兵马还不得超过五万了?”
“有点意思。”此时红头船靠上码头,徐渭推了推墨镜,在唐保禄搀扶下迈步下船道:“走,会会这位虎踞一隅的豪杰去。”
第五十六章 游说
当红头船停靠在下尾码头,徐渭和唐保禄便见那特意清出来的栈桥上,两队衣甲鲜明的士兵整齐列队,一队手持崭新的鸟嘴铳,另一队则打着‘潮州海防游击将军’、‘潮州卫海门千户所千户’、‘镇海营统领’、等常常一串花花绿绿的旗号,显然是迎接他们的仪仗。
在那蓝底红字的‘林’字大旗前,一名穿着蓝色武将官袍,胸前补着熊罴的白面小个子,在一群穿着介于军民之间,有些不伦不类的男子簇拥下,正含笑向大名鼎鼎的徐文长拱手致意。
“哈哈哈,足下可是青藤先生?久仰久仰啊!”
“正是老朽,林将军这厢有礼了。彼此彼此啊。”
徐渭知道,他一定就是那林道乾。此人十年前就出道,想来至少也得三十出头,但许是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的缘故,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比他的东家赵昊也大不了几岁。
“从小听闻先生的传说,真是如雷贯耳啊,今日得见,足慰平生了。”林道乾抢上前,扶着徐渭走下船来,一副很是崇拜的样子。
“哪里哪里,林将军英雄少年,名震南北。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啊。”徐渭笑眯眯的跟他说着拜年的话,一派宾主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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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唐保禄一愣一愣,心说原来青藤先生会好好说话啊,还以为他是不怼人不舒服斯基呢。
引见双方随员后,林润一挥手,十六名轿夫抬上一顶大的过分的大轿。
他热情邀请徐渭同乘,徐渭也来者不拒,上轿坐定。卫队长高喊一声‘起轿’,十六名轿夫便稳稳抬起那顶大轿,穿过热闹的街道,向着位于城中央的游击将军府行去。
“怎么样,我这小地方还入得了先生法眼?”林润颇为自得的眯眼问道。
“很是了不起啊。”徐渭看着街上店铺林立,商旅往来的太平景象,跟潮州府别处兵荒马乱的画面形成鲜明对比,让人搞不清哪里是王化之地,哪边又是大海主管辖的地面。
“早就听闻四方百姓纷纷投奔将军,看来传言不虚,将军真有过人之处啊。”
“谬赞了,不过是因为我收的保护费,远远低于朝廷的苛捐杂税。还能约束手下人,不盘剥欺压来投奔的百姓罢了。”林道乾淡淡道:“与其说本将有过人之处,不如说是因为官府太过黑暗,让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才会纷纷投奔我庇护罢了。”
徐渭含笑点头,一副好好先生模样。心中却暗道,这姓林的看得通透,真不是一般人物。
但对他来说可不是好事儿,这样的主难对付啊。
一旁的林道乾也暗暗嘀咕,都听说徐渭恃才傲物、眼高于顶,怎么跟个慈祥的老太太似的?莫非他爆蛋之后,性情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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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大轿在游击将军府门前落下。
林道乾大开中门,请青藤先生入正堂上座,设下丰盛的酒宴款待贵宾。
席间两人互相吹捧,气氛很是融洽,一直喝到过午,这才宾主尽欢而散。
徐渭小憩醒酒之后,傍晚时分被请到了书房中,两人这才谈起了正事儿。
“实不相瞒,老夫是帮新任潮州海防同知赵守正,来给将军送信的。”徐渭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林道乾。
林道乾这个海防游击,至少名义上是归海防同知节制的。当然他连省里都不鸟,鸟不鸟赵二爷这个名义上的上司,就全看心情和需要了。
他双手接过信封,当着徐渭的面打开,抽出信纸展阅起来。内容无非就是曾贼入寇府城,府尊下落不明,我等佐贰文武守土责无旁贷,请林将军务必出兵协助,具体行动可与青藤先生商议云云。
信写得很客气,让人如沐春风,就像赵二爷一贯给人的感觉。但林道乾品了品,味道还是淡了些,没有他预想的那样。求爷爷告奶奶求他出兵,或者疾言厉色威吓他,不出兵就怎样怎样。
一句话,没让林将军爽到。
甭管是威逼利诱还是哀求,你得凸显出如今潮州局面,都在他一念之间的感觉来,才能让林道乾满意。
他便不动声色将信纸装回信封,笑道:“此事容我三思。晚宴已经备好,先生,咱们喝酒去。”
“哎,你我意气相投,堪称忘年之交。有什么不痛快就直说,别藏着掖着。”徐渭却摇头笑道:“公事就是别人的事,犯不着坏了咱们的交情。”
“呃……”林道乾脑袋差点宕机,险些没搞清楚孤蛋画家是哪边的师爷。
“哈哈,先生说的是。”他勉强笑笑,重新坐定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把先生当外人了。”
“好好。”徐渭欣慰的含笑拢须。
“我不想趟这浑水。”林道乾也知道,跟徐渭这种人兜圈子打哑谜,纯属班门弄斧,索性开门见山道:“青藤先生当年在胡公幕中,力主招安过净海王。但后来汪直前辈是什么下场?我不是指责先生,但这件事,官府干得太不地道!”
“汪直的事情是老夫毕生遗憾,我恨不得捏死王本固那死捏子!”徐渭也是一阵咬牙切齿道:“朝廷的信誉让那厮毁于一旦,为大明埋下无穷的祸患。”
“恐怕不只是一个王本固那么简单吧?”林道乾冷笑道:“相信没人比先生更清楚,朝廷对我们这些海寇是个什么态度。所以先生若设身处地为在下想一想,我该不该替朝廷去对付曾老倌呢?”
“不该。”徐渭呷一口与绿茶风味迥异的北苑乌龙,毫不犹豫道:“唇亡齿寒的道理硬的很。”
“先生真是名士风范啊!”林道乾不禁心折道:“往常聊起净海王的遭际,下面人都说先生其实也有责任。但我每次都会说,以您的智慧,断不会干那种糊涂事,更不会算糊涂账……”
“别急着给老夫戴高帽,我话还没说完……”徐渭却笑眯眯的摆摆手,慢悠悠道:“我只是说你不该替朝廷去对付曾一本,但没说你不该对付曾一本。”
“这……”林道乾不禁面色一沉,旋即重新微笑道:“这有什么区别么?”
“区别大了去了。”徐渭正色道:“为自己可以豁出命去,为别人就得斤斤计较利害了。”
“为自己?”黄昏的日光照在林道乾那张英俊的脸上,让他的脸色有些阴沉。“为自己的话,就更不该去干那种同类相残,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非也非也。”徐渭断然摇头道:“林将军你如今拥兵自重、富甲一方,四方豪杰慕名投奔,真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跟那到处乱咬人的丧家之犬曾一本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将军可想过是什么让你们的处境如此不同?是个人奋斗吗?”
“当然离不开个人奋斗了,但主要是还是招安后,我有了个合法的身份。”林道乾皱眉道:“说起来,我能有今天,主要还是得感谢曾老倌。要不是他数度进逼白鹅潭,闹得太大了,朝廷担心腹背受敌,又怎么会招安我?而且还允许我保留部队,听调不听宣?”
顿一顿,他再次强调道:“因此还是那句话,曾老倌得好好的,我才能有好日子过。所以我去打他,就是自毁长城。先生怎么能说我为了自己,该去打他呢?”
“第一,老夫没说让你去打他。”徐渭却依然云淡风轻的竖起一根中指,然后又竖起一根。“第二,成千上万的弟兄性命悬于你一身,你不能只看眼前,还得多想几步啊——是,曾一本对你很重要。但他跟你不一样,你是喜欢求稳定,图安宁。他却是那种到处攻城略地、打家劫舍的极恶匪徒。这些年,他把能得罪、不能得罪的人都得罪遍了,连老巢都丢了,到处流窜。这样的货能长久吗?是你不想让他完蛋,他就能继续下去的吗?”
“……”林道乾被徐渭这话,击中了心底最大的隐忧——曾一本完蛋后,朝廷腾出手来就会收拾自己,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闽粤两省联合进剿,还加上佛郎机人,依然没能奈何曾老倌,我看要他完蛋也没那么容易。”他给自己增添信心道:“再说他这次只要打下潮州城,自会恢复实力,声势大振,让官军绝望的。”
“哈哈哈,将军不会以为那帮乌合之众能攻下潮州城吧?”徐渭却不以为然的大笑道:“他这次攻打潮州,不过是想趁乱偷鸡,眼下我们赵司马已经入城组织防守。有他在,潮州军民必然众志成城,坚守几个月不成问题!曾一本这次是注定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的!”
“那赵司马又何苦多此一举,偏劳先生绕道来下尾呢?”林道乾忍不住揶揄道:“独立退敌多风光,又何必向我这种人求援呢?”
“我方才就说过,看问题眼光要放长远。我请赵司马写这封信,不是为了解眼前之围,而是为了潮州和闽粤的将来,当然也包括将军的将来。”徐渭忽然意味深长的笑道:
“哦对了,瞧我这烂记性,忘了告诉林将军,老夫的东家不是赵司马。”
说着他掏出一张烫金的名帖,递给林道乾。
林道乾接过来一看,只见上头用漂亮的行书写道:
‘江南集团战略与决策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徐’!
第五十七章 林将军的艰难决定
“江南集团……”林道乾的目光被前四个字所吸引,根本没理会什么劳什子‘战略与决策委员会’,更不知道副主任委员相当于集团高级副总裁级别……
他虽然人在岭南,却也对这个光速崛起于江浙的江南集团早有耳闻。不过相较于对方在江南的耕耘,他了解更多的是自己关心的方面——江南集团在海上的发展。
林道乾听闻江南集团脱胎于九大家,甚至有传言说,它根本就是九大家换了个皮而已。还有个更离谱的说法,说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征服了九大家,组建的江南集团。
这最后一个谣传,充分说明了以讹传讹,三人成虎的道理。所以林道乾对江南集团那些邪乎传说,都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来听得。
不过江南集团通过漕粮海运发展壮大,垄断了包括日本朝鲜在内,整个东海贸易一事,倒是千真万确。听说为了争夺对日贸易的垄断权,他们还跟佛郎机人干过一仗,结果仗着出其不意和兵力优势,俘虏了佛郎机人的旗舰果阿公爵号,和另一艘西洋大帆船东方美人号,充分证明了他们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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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幸亏这两条船缺席了去年对曾一本的围剿战,才让他得以逃出生天。不然以两条西洋大帆船完全碾压式的火力、速度、装甲优势,曾一本根本就没可能杀出一条生路。
后来佛郎机人为了要回那两条重要的战舰,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了江南集团对日贸易的独占权。但素来不肯吃亏的西洋人岂能咽下这口气?林道乾从小道消息听说,上个月江南集团在琉球的商站被拔掉,损失十分惨重,就是拜佛郎机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所赐……
良久的沉默后,林道乾缓缓说道:“说一千道一万,江南集团再强也是在北边,有道是‘猛龙不过江’,想来修罗场般的闽粤沿海搞风搞雨,怕是还鞭长莫及吧……”
“错了。”却听徐渭断然道:“我们江南集团的原则是十倍奉还。别人帮助了我们,我们报以十倍好处,别人伤害了我们,我们则要予以十倍的报复!”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琉球的事情成功激怒了集团,我们强大的舰队即将南下,在闽粤海域掀起血雨腥风,彻底改变南海混乱的局面!”
“要怎么改变?”林道乾一脸阴沉问道。
“就像在东海做的那样,结束混乱,建立秩序,但凡海面舟楫,皆要听从我之号令!”徐渭沉声道。
“贵集团,真是好大的口气啊……”林道乾忍不住哂笑一声。
“信心来源于实力。”徐渭却理所当然的笑道:“这件事也没必要争辩,因为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亲眼看到江南集团的日月同辉旗,飘扬在闽粤沿海的所有航线上了。”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林道乾涵养很好的点点头,又话锋一转问道:“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难道将军就没想过,趁此良机彻底摆脱身份上的巨大隐患,永远正大光明的立于天地之间,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业吗?”徐渭用充满蛊惑力的声音煽动道。
“江南集团能帮我做到?”林道乾瞳孔微缩,显然被搔到了痒处。
“对一家可以从漕运利益团伙嘴里抢肉,突破限制的办海贸的集团来说,你这点事儿,还叫事儿吗?”徐渭自信满满道:“只要集团为你背书,大明官场就再没人敢动你分毫!”
“就算我要帮江南集团做一些事,又跟给潮州城解围有什么关系呢?”林道乾不置可否的接着问道。
“当然有关系了。”徐渭用一种‘你怎么这么无知’的眼神,看着林道乾道:“你不会不知道,赵司马的儿子是谁吧?”
“是谁啊?”林道乾不禁瞪大了眼睛,忽然一阵结巴道:“不不,不会传言是真的,江南集团是个十五岁孩子建的吧?”
“那小子建立江南公司时,确实十五岁。”徐渭用香炉里的焚香,点着了水烟袋,美美吸一口道:“考虑他十四岁就建立了西山公司,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自然……个屁……”林道乾一阵嘴巴发干,忍不住吐槽道:“哪有一点自然了!这传闻要是真的,那我们这些人都活到狗肚子里不成?”
“你该反思的是自己消息闭塞,明明身处死生之地,危在旦夕,却只盯着闽粤沿海这一亩三分地,不把眼睛看得更远些,不去寻找有没有人能帮到你,老夫都替你着急!”徐渭敲着桌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道:
“我和赵小子原本以为,你会主动派人北上和江南集团联络呢。谁知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还得我们南下来找你!”
“这……”林道乾被训得有些蒙,愈发张嘴结舌道:“我……”
“我什么我?”徐渭吐个烟圈道:“闽粤一带海面的情况,我们确实不了解,所以需要拉一个地头蛇入伙。赵小子也不知怎么就看中你了,这是你和你手下的机缘,要好好珍惜啊。”
“我谢谢啊……”林道乾啼笑皆非,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么跟自己拉人入伙的话术差不多呢?
其实这就是赵昊传销集团和林氏传销集团的惺惺相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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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道乾也点着了水烟,抽一袋整理下被徐渭带跑的思绪,方清清嗓子道:
“青藤先生的好意我收到了,本将也确实有兴趣和那位赵公子谈一谈。”
然后他话头一转道:“但那曾一本是我斩鸡头、烧黄纸的亲亲兄弟,实在没法仅凭您老一番说辞,就从背后插兄弟两刀啊。”
徐渭眯着眼点点头,林道乾的心思哪能逃得过他的把握?
不就是得加钱吗?
“方才就说过了,也不是让你去跟曾一本刀兵相见,只是让他清醒一下,不要再做攻进潮州城的美梦。”他便慢悠悠道:
“这对林将军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费刀兵即可做到,但收益却是大大——现任广东巡抚,你那位本家林中丞的命,是赵小子救回来的,两广总督殷部堂则与他有乡谊。赵小子从小没娘,和他爹相依为命,爷俩的感情就不用说了。”
说着徐渭笑眯眯看看林道乾道:“你说你卖他这么大个人情,他能不保你太平吗?”
“这些事,晚辈都是头一次听到,需要些时间查证……”林道乾听得暗暗咋舌,没想到那姓赵小子的背景如此深厚。但干他这行的,有一条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遂咬牙道:“或者,先生要是让殷总督和林中丞公开保证,官军永不踏足下尾。为了弟兄们,我也可以不讲义气一次。”
“这简单,只要你帮忙解了潮州之围,我保证会请两位封疆大吏给你这个保证!”徐渭便笑道。
“我怎么知道,解围之后,官府会不会变卦呢?”林道乾歉意的笑笑道:“抱歉先生,不是针对你,是官府在我们眼里,已经毫无信用可言了。”
“这也很简单,老夫留在这儿,咱们爷俩臭气相投,正好多亲近亲近。”徐渭却神态轻松道:“什么时候朝廷给你这个保证,你什么时候放我走。要是等得久了,不耐烦了,你一刀砍了老夫就是。”
“晚辈怎么舍得加害先生?”林道乾忙赔笑道,不过他的笑容里,明显多了几分兴奋。“能有机会多跟先生近亲近亲,晚辈求之不得啊。”
“那就这么定了吧?”徐渭点点头,收起水烟袋道:“你这边早点动手,等到赵小子带着舰队来了,用不着你了,这机会可就没有了……”
“哎。”林道乾点点头,有些含混的应下。
“还真有点儿饿了。”徐渭知道,这么大的事情,他肯定需要深思熟虑。就是当场答应,回头也可能变卦,便伸个懒腰站起身道:“不是备好酒席了吗?走,吃饭去。”
“先生请……”林道乾只好收起纷乱的心思,陪着徐渭喝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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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道乾有了心事,就没跟徐渭喝太多,西洋钟才指到八点就散席了。
将醉醺醺的徐文长送回上方,又吩咐丫鬟好生侍奉贵客,他这才转身回去。
进去书房,重新冲了醒酒茶,林道乾便一杯接一杯的喝起来。
“当家的,你不会真让那老头说动心了吧?”林道乾手下的二当家权师古,有些担心的提醒道:“人家曾老倌又派大金牙备了厚礼登门,还开了那么优厚的条件,咱们可不能算不过账来啊。”
“曾老倌那是花钱买平安,当他真是有福同享啊?”林道乾没好气道。
“甭管怎么着,真金白银到手才是正办。”权师古满不在乎道。
“我要是收了这钱,不就成了攻打潮州城的共犯了?!”林道乾一脸无语道:“之前李知府失踪,他们就想往咱们身上赖。这要是再成了曾老倌的共犯。好嘛,新债旧账全都算老子头上了!那才叫真算不过账来呢。”
“哦,是吗?”权师古听出大当家的意思,不敢吭声了。
“赶明儿把大金牙送走,礼物也全给他退回去。就说我们现在是官军了,哪怕坐视他们攻打潮州城都有罪。让他赶紧撤兵,以免伤了和气……”林道乾终于下了决心,觉得威慑力度还有些欠缺,便闭目又道:
“再加上一句,我们的船队已经准备好了,他们要是还不退兵,大家只能刀兵相见了……”
“是。”权师古神情一凛,忙沉声应道。
第五十八章 炼狱
潮州城,艰苦的守城战已经来到了第六天。
攻守双方都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如在血火炼狱中煎熬。
攻城一方自不必说,守城一方的损失,主要来自海贼们从战船上发射的炮弹。
虽然实心炮弹杀伤力有限,但身经百战的炮手在这么近的距离,毫无压力的瞄准射击,基本可以十发九中。在他们从早到晚,持续不断的打击下,潮州城墙已经变得千疮百孔,城门楼更是被轰塌了一角,险些将正在里头指挥的赵二爷一波送走。
哔嘀阁
被炮弹击中的官兵和民壮胸口凹陷进去,脑袋被砸掉半边,立马丧命当场,手折脚断的更是不计其数。
后来指挥中心及时改进了战法,改为平时只留观察哨在箭垛后监视敌情,大部分将士躲在城墙下的藏兵洞中。等到敌人开始攻城后,才从藏兵洞出来回城头御敌,这才把损失降了下来。
但海寇的兵力数倍于守军,从四面同时猛攻,任凭守城一方使出浑身解数,依然还是让他们数度杀上城头。将士们殊死抵抗死,危急时刻,连赵二爷的卫队都拉上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才把敌人重新赶下城墙去。
昨天晚上徐渭一统计,差不多已经伤亡了近千人!其中阵亡将近三百,失去战斗力的伤员达七百。
也幸亏守城一方退无可退,要保护自己的妻儿老小,不然蒙受这么高的损失,这支临时拼凑起的部队,一早就崩溃了。
当然,这样一支由**和民壮组成的军队,能一直坚持到今天,也绝对与赵二爷团队坚强有力的领导,从容高效的指挥组织有直接关系。
尤其是赵二爷自始至终甘冒矢石坚守第一线,以身作则鼓舞着将士们。他在第三天的作战中,还被一颗炮弹炸飞……的砖石砸折了胳膊,手臂上了夹板吊在胸前,却始终轻伤不下火线,更为他光辉的形象,平添了许多感染力。
交战间歇,赵守正也不闲着,他对疲惫的将士们解衣推食、嘘寒问暖,真正做到了‘视卒如婴’。
赵二爷对受伤的将士他更是深情慰问,要求由江南医院医护人员组成的医疗组,尽全力抢救每一个伤员,并向伤残者保证,自己一定会对他们负责到底的。
至于阵亡的将士,赵二爷则当场向其遗属足额发放抚恤金,绝不食言。‘银弹开路、感情攻势’,这都是当初在昆山修堤就驾轻就熟的,可潮州百姓哪经受过这个?全都感动的稀里哗啦,不管是**还是民壮,都表示愿意为赵二爷去死。
是以虽然伤亡很大,但士气依然未受影响,城中百姓也纷纷踊跃报名上城墙,所以损失的兵力也很快就得到了补充……这不是各大家派遣的,而是老百姓自己主动报名守城!
总之,潮州城上下众志成城,一心一意坚守城池,绝不让海寇侵犯他们的家园!
但海寇们也在巨大的损失面前红了眼,攻城五天来,除了第一天,他们每天都要损失上千人。海寇们可没有医术高超的医疗组,受伤基本上就等于丢了命……
眼见着各家都损失惨重,这要是无功而返,损失可就大了。曾一本知道那样一来,自己就彻底把同行得罪惨了,手下也会鸟兽四散的,往后闽粤海面上再无自己的立锥之地了。
他下令今日除了炮手和必要的水手外,全体出动攻城,自己也会亲自下船督战,临阵退缩者杀无赦!畏敌不前者杀无赦!动摇军心者杀无赦!
“诸位,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来,破城之后,屠城九日!”曾一本声嘶力竭的吼叫道。
“什么?要把船沉了?”胡椒老一听急了。“那可不行,我们怎么回家啊!”
“我就是个比喻……”曾一本差点没噎死,满腔杀气泄了一半,黑着脸喝道:“但破城之前,谁也甭想再回船上了!”
“好!跟他们拼了!”一众海主也都豁出去了,纷纷高声吆喝着。他们就像群输红了眼的赌徒,要在今天压上自己全部的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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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炮火再次袭上城头,且比平常更密集。惊起鸟雀无数!
守城将士们却已经习惯了这可怕的景象,他们躲在藏兵洞在,吃着妇女们送上来的芋粿,等待上城的哨声。
负责瞭望的军士躲在箭垛后头,看着海贼们一趟趟的用小艇登陆,乌压压的在江边集结,然后在头目的号令下,扛着云梯、举着盾牌,从四面八方缓缓涌向潮州城。
他们的速度虽慢,压迫感却极大,杀气腾腾直扑城下。
城头响起尖利的哨声,官兵和民夫们狼吞虎咽下手的馃子,顾不上喝口水,便鱼贯冲出藏兵洞,上了城头。
他们刚刚做好守城的准备,海寇便已经杀到了城下,激烈的攻城战再度打响了!
跟前些天战事时疾时徐不同,今日的攻城大战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箭矢雨点般的纷飞,呼啸的炮弹不断射上城头,一排排檑木顺着云梯迅速滚下,海贼们死伤惨重,却依然悍不畏死的继续向上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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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一本今日绕到了西城墙打主攻,他把自己手下所有神射手集中起来,让他们依托用沙袋和砖石堆成的高高射楼,持精制的鸟铳不断向城头守军射击。
城头守军登时就感到了压力,不断有人惨叫着坠下城头。城上的射手们拼命反击,却依然有被压制住的趋势。
但诡异的是,疯狂攻城的海贼们却忽然潮水般退下了。
这让潘季驯感到十分奇怪,心知必有蹊跷,他赶忙冒着随时被击中的危险,在盾牌的保护下探头下望。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只见城墙根儿下,隆起了一个高高的土堆。
他清晰记得在前几日的攻击中,那里被海寇凿出个深深的大口子。夜里潘季驯还想派人下去修补过,无奈海寇竟在城外设有伏兵。见有人下城马上杀出来,让他们根本没法如愿。
海寇居然把那大口子填上了,还给堆上这么厚的土。
他们显然没这么好心,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他们往城墙里埋了火药!
“快,快,让西三、西四……西五的部队撤到两边,清出这片区域来!”潘季驯声嘶力竭的大吼起来。
传令兵马上传令下去,早就熟悉了军令的官兵与民夫,虽然不明就里,却还是赶紧潮水般向两侧涌去,清出了那个土堆附近老大一段城头。
紧接着便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将士们只觉一股猛烈的推力袭来,纷纷被掀翻在地。
厚厚城墙猛地颤动起来,巨量的碎砖石和泥土喷薄上天,烟尘登时笼罩了整段城墙!
潘季驯离得老远,也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护卫们忙七手八脚将老部堂扶起来。潘季驯只觉天旋地转、满眼金星,两耳更是嗡嗡巨响。
潘季驯使劲咬破舌尖,让自己清醒下来,极力睁大眼往那爆炸的位置望去,只见城墙上霍然出现了一段将近一丈的断口。
忽然,在嗡嗡声之外,仿佛从天边传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喊杀声。
“杀呀!”
“城破了,冲进去抢光杀光啊!”
潘季驯一面告诉自己这不是幻觉,一面吃力的抬起头,果然看到刚刚退去的贼军,再度卷土重来了!
“快,快把决口堵上!”恍惚间,潘部堂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在黄河边上,还是在潮州城头而来。
不过也没差了,反正都是抢险。在这件事上,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官兵们也知道,最危险的时候到了,顾不上被震得两耳流血,头晕眼花,纷纷挣扎着起来。
他们用早就准备好的竹篓抬到缺口旁丢下去,竹篓里装满了大石块,那是潘季驯见城墙出现口子,防患于未然准备。
果然是有备无患。
最前面的海贼已经冲到了城墙前,跳上只有一米多高缺口中,嗷嗷叫着准备杀进城去。
便见一个装着七八块大石头,加起来足有四五百斤的竹篓从天而降。海贼们赶忙惊慌躲闪,躲闪不及的都被拍黄瓜似的,直接拍在了城墙里……
一篓接一篓的大石块丢下去,眼见着缺口又被一点点的堵上了。曾一本气得险些吐血,跳脚咆哮道:“给我想办法,把那些竹篓卸下来!”
海贼们面面相觑,有人很快想到了办法,用铁钩勾住筐子,然后一起用绳子往下拉。
但城头的守军好容易才堵上缺口,哪能再容他们破坏?豁出命去也要阻止再次出现缺口。
他们用弓箭火枪朝城下射击。将滚石檑木热油,不要钱似的泼洒下城头,甚至将碍事的火炮也推下城去,砸死了一片敌军。
可临时修补的缺口,终究是脆弱了些,在贼军拼命的重点攻击下,竹篓还是不断的被扯下,落在城墙根。成了一个可供攀爬的乱石坡!
而守军装石头的竹篓已经用光了,填补难度越来越大,到最后只能用人命去填了。
双方在这段丈许宽的缺口处反复争夺,真出现了所谓尸积如山的场面。
第五十九章 胜利突如其来
眼看着城防摇摇欲坠,却就是死咬着攻不破,曾一本急的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恨不得亲自冲上去拼杀一番!
就在此时,护卫禀报说,大金牙回来了。
“让他过来。”曾一本死死盯着战局,头也不回的说道。
“当家的。”脸色苍白的大金牙很快被带到他身边。
“老末怎么说?”曾一本劈头问道。
“他,他说……”大金牙咽口唾沫道:“他说得很难听。”
“什么?”曾一本回过来,冷冷看着大金牙道:“把话说清楚!”
“林道乾说,如今他们是官军了,不能见死不救,让当家的赶紧撤兵,以免伤了和气。”大金牙满脸气愤道:
“他还说,他的船队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要是还不退兵,大家只能刀兵相见了……”
其实人家林道乾还把礼物退回来了,但大金牙决定不提这茬。
“……”曾一本闻言久久不语,一张黑脸却渐渐变红,然后转紫,最后成了一张白纸。
“他真是这么说的?”良久,一本道。
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一般。
“这么大的事情,小的敢编造不成?”大金牙苦笑道。
“为什么?”曾一本的两眼再不看鏖战的城头,只没有焦点的望着天,幽幽问道: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连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懂了?”
“听说是一个叫什么徐文长的说客,也代表官府去找他……”大金牙道出打听到的消息。
“徐渭……”曾一本显然不像手下那么没见识,而且他这几天也已经知道了,潮州城内的抵抗之所以如此坚决,是因为新任潮州知州赵守正,将一盘散沙的潮州军民凝聚起来了。
没想到那姓赵的初来乍到,就对潮州的局势如此了然,而且还有能力说服精明过人的林道乾。
本以为狠角色侯必登走了,新来的知府又中道失踪,潮州城定然成为毫无抵抗的肥羊。谁承想又冒出个劳什子赵司马,居然比侯必登还厉害!
莫非这就是气数?自己真的时乖命蹇,气数将尽了?
面对着那总是攻不破的城墙,曾一本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听父亲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这都是命啊……’
自己出生在一个穷苦渔民家庭是命。
自己一家被村里狗大户欺压,妹妹也被祸害致死是命。
自己十六岁那年杀了狗大户全家,从此流亡海上也是命。
自己跟官府拼命厮杀,却便宜了林道乾那厮。人家成功上岸洗白,自己却成了丧家之犬,依然还是命。
在这潮州城下,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无情……
“贼老天,我不服!”曾一本的神情忽然变得无比狰狞,抽出刀来朝着城头方向狠狠一劈道:
“他就是说说罢了,不管他,继续攻城。攻下潮州城,老子分文不取,全都分给你们!”
“嗷!”将士们再度鼓舞精神,朝着城头攻去。
“你也别闲着,给我带队攻城去!今天拿不下城墙,你也不用回来了!”曾一本又狠狠瞪一眼大金牙。
“哎。”大金牙暗叫倒霉,早知这样就不急着回来了。
他转头刚要去找自己的部下,却见又有一人从船上跳下,跌跌撞撞跑过来。
“那是老姬吧?”大金牙不禁奇怪道:“他不是南澳岛给我们看着后路,跑来凑什么热闹?”
“嗯?”曾一本循声望去,果然看到自己留在南澳岛的三当家姬三,正慌慌张张朝自己跑来。
“老三,你怎么来了?”曾一本眉头紧皱,直觉不妙。
“大大,大当家,大事不好了!”姬三仓皇道:“南澳岛失守了。”
“什么?”曾一本不由身体一晃,方才大金牙带来的消息,都没这么沉重的打击到他。
原因就是南澳岛还在他手里,只要南澳岛在,就没有船队敢进韩江!
但南澳岛丢了,他那在内河中笨重无比的海船舰队,就有被瓮中捉鳖的危险了……
“噗……”想到这可怕的后果,曾一本一阵急火攻心,居然吐了血。
“大当家!”周围人赶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大当家。
曾一本却只揪住姬三的衣襟,恨声问道:“是什么人干的?”
“不知道……”姬三茫然摇头道:“他们发动的是夜袭,用一种可怕的火箭将我们的战船悉数烧毁。我只看到他们有大量的乌尾船。”
“乌尾船?”大金牙闻言大声嚷嚷道:“那肯定是林道乾没错了!他们的乌尾船最多,而且也有夜袭的能力!”
“那小白脸子好狠啊!”气得他嗷嗷直叫道:“说要翻脸就把咱们往死里干!”
曾一本缓缓摇头,他直觉应该不是林道乾干的。这么多大海主都在韩江里呢,林道乾真要把他们一网打尽,献给朝廷邀功?
那样他会成为闽粤海面上的公敌的,他的船队甭想再出海贸易了!
但这时候也没必要反驳,因为不管是谁干的都一样,都会严重威胁到他们的退路!
“鸣……金吧……”曾一本艰难的从嗓子眼挤出这三个字。
“鸣金?”众人都难以接受道:“当家的,我们已经死了那么多弟兄,怎么能说撤就撤?”
“是啊当家的。”大金牙也焦急劝道:“南澳岛被占了也不要紧,我们吃下潮州城自然实力大增,然后齐心协力干掉姓林的,不就龙归大海了吗?”
“二当家说的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有个屁道理!”曾一本虚弱道:“各家在南澳岛都留了人,这消息是瞒不住的。你当他们听到这消息,还有心恋战吗?”
“……”众人无言。确实,大家都是来投机的,手下人的命不值钱,多损失点儿人无所谓。但不能连自己的命也赔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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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贼兵们丢下满地的尸首撤退,城头的守军几乎同时瘫在了地上。
这一仗实在太苦太难太险了,他们的精气神都已经被严重透支了,真不知下次进攻时,还能不能再有勇气和力气站起来了。
潘季驯也一屁股坐在箭垛上,可旋即又触电般站起来,疼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方才打仗时太紧张没感到,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尾椎骨好像摔断了,一坐就疼!
“部堂,要不要把弟兄们叫起来,修补城墙啊?”给他担任副手的,是玉峰书院的一期生张国辅,他是南京金吾后卫军籍,但在昆山县长大。去年中了举人后,张国辅自觉火候欠缺,尚需磨砺,便没有进京赶考,而是跟着师祖下了岭南,准备协助潘老太史组建新的书院。
因为他家世代当兵,张国辅耳濡目染,也算粗通兵法,此次守城战便被派给老潘使唤。
“让他们先歇一会儿吧。”潘季驯却摇摇头,缓缓道:“这个节骨眼上撤退,海寇锐气尽丧,应该不会再进攻了。”
顿一顿,潘部堂又道:“再说,他们不专业,待会儿让土木组来修吧。”
“是。”张国辅点点头。这时他也看到海贼们退到江边并未作停留,直接分批乘小艇返回大船。显然至少今天,是不会再有攻势了。
守城的官兵们也和他一样,都只是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担心明日一早,海贼又会卷土重来。
就这样半是担心半是期冀的煎熬了一夜,窝在藏兵洞休息的将士们,忽听城头传来阵阵喜出望外的欢呼声。
迷迷糊糊中,众人听到好像是‘退了’,‘退兵了’之类!
那些睡得轻的登时一个激灵爬起来,冲出藏兵洞,跑上城头观望。
便见此时天刚微明,只能勉强看到江面。但这已经足以让他们看到,那清晨薄暮中的韩江上,已经空空如也。再不见那樯橹如林、帆桅连天的景象了……
曾一本的大军,竟然一夜之间,撤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胜利了!”不知谁发出第一声胜利的欢呼,继而城墙上所有人齐齐欢呼起来。
藏兵洞中的将士们听到动静,全都睡意全无,也冲出藏兵洞,加入了欢庆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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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城中百姓也听到动静,纷纷走出家门,查看情况,当他们得知贼兵已退后,整个潮州城也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忘情庆祝了半晌,众人才忽然发现当之无愧的主角赵二爷不在。
于是他们四处寻找起来,最终在缺了一角的城门楼中找到了他。
只见他们敬爱的赵司马,依然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外头欢呼声震天响,也没把他吵醒……
这睡眠质量,可真让人羡慕啊。
“司马大人太累了。”已经不自觉加上厚厚偶像滤镜的众军民,却只感到心疼。
于是他们蹑手蹑脚退出了城门楼,不打扰赵司马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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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旧明史?列传第一百一三》记载:
‘……隆庆五年,守正迁潮州同知。始至,有巨寇曾一本纠集战船百艘,海盗十万,张帜乘潮阑入罕见,将薄城,而会知府遇难,通判推官怯懦怖急,城中男女奔窜。’
‘值此时,守正单骑如潮,跃马广济桥,大呼曰:‘好男子,从我杀贼护家室!’一时从者千人,百姓安心。是时城中兵不满千,又馕无所出。守正以同知暂摄府事,料尺籍,治楼橹,令户出一男子乘城,余丁传餐。已,又劝输巨室。前布政使刘子兴首捐两千金,捐者麕集。
‘又命造火药火器贮堞楼,乃令分城而守,指挥若定,身先士卒,激战数日,毙敌万余。一本道:有司马在,潮州若金汤’,遂怏怏扬帆去。’
ps.昨天的事情今天又牵扯了好大精力,不过说了三更肯定要做到的。大家睡吧,明早一定会看到的!
第六十章 爸爸我来了
曾一本没猜错,攻打南澳岛的并非林道乾。正如他所料,对以义气著称的林道乾来说,口头威胁他一下,就已经是极限了。
攻打南澳岛的也不属于闽粤海域任何一股力量,而自遥远的北方耽罗岛,南下三千里而来的海警舰队!
赵昊是五月初十,结束了新式战舰的试航之旅,返回耽罗岛的。
一到耽罗岛,他便得知了两个坏消息。江南商贸在琉球的商站被人端了,他爹的上司还没上任也被人端了。
当时赵昊还不知道曾一本攻打潮州城这一茬,就已经坐不住了。
赵公子等不及大部队做好出海准备,第二天便带着十条轻型战船组成的特遣中队南下了。
他走的是如此仓促,甚至连补给都是在崇明完成的。
在崇明岛休整一天,舰队便继续南下。从崇明到潮州两千里的水路,要是北风劲吹,最多十天就能走完。
然而此时已是五月中旬了,海洋上南风劲吹,哪怕有南下的沿岸洋流相助,战船依然不得不以之字形航迹来抵御逆风,航速之慢令人发指——紧赶慢赶也得走上二十天。
起先赵昊还不太着急,只是下令保卫处将对潮州和闽粤的情报工作,调整为‘最优先级’。这样他每次靠岸时,都会第一时间得到关于琉球和老爹的最新情况。
当时赵昊是不担心的。刘盈得商山四皓,羽翼已就,连刘邦都不敢动他。赵二爷也有徐渭、潘季驯、潘中丞、吴承恩四老辅佐,还有巡抚罩着,想来只要不作死,就一定不会有事吧?
他甚至打算先去琉球,向中山王尚义兴师问罪一番,至少也得让那厮,把那霸港割让给江南集团赔罪才行。
可船队刚到温州,他就接到了曾一本率大军入寇,赵二爷进潮州主持城防的急报!
听到这个消息后,赵昊呆了整整一刻钟。
他感到了上苍浓浓的恶意!
因为如果没有他搅合的话,曾一本在隆庆三年,也就是前年,便被朝廷剿灭了。
在那段历史上,因为曾一本侵入白鹅潭,炮轰广州城,惹得朝廷震动,粤省蒙羞。于是闽粤两省痛下决心,决定派遣广东总兵俞大猷和福建总兵李锡,组成联合舰队,彻底剿灭曾一本,挽回朝廷颜面。
两省深知官府水军薄弱,不是船坚炮利的曾一本的对手,便将之前帮助官军,把曾一本赶出珠江口的葡萄牙人,纳入了番兵体系。征调他们强大的战舰协助官府作战。
葡萄牙人窃居澳门后,就像个不受待见的房客,总是担心会被房东扫地出门。能到这个为大明效劳,趁机结好粤省的机会,他们当然求之不得。于是尽遣主力,协助官军作战。
最终在中外联合绞杀下,曾一本终于兵败被捕,不久瘐死,死后被枭首示众。
所以正常来讲,曾一本这时候脑袋都成标本了。
可问题是,因为赵昊的搅合,这段历史已经发生了变化——隆庆三年,他发起对日惩戒作战,切支丹大名堂·罗密欧·大村纯忠,唯恐被殃及池鱼,便央求耶稣会士向南蛮求援,保护他的安全。
耶稣会士考虑到大村纯忠是唯一皈依的大名,要树立欧日合作的典型,便同意了他的请求,说服前来贸易的澳门船队,多停留一段时间,给堂·罗密欧撑撑场子。
谁知道反而引来了赵昊的觊觎,一场突如其来的‘狩猎行动’后,三艘澳门船悉数被俘。那艘鸭屁股的老闸船倒无所谓,果阿公爵号和东方美人号,可是兵力有限的葡萄牙澳门舰队的三大主力之二啊!
是的,堂堂佛郎机澳门舰队只有三艘大帆船,而且剩下的一艘还是桨帆船。倒是还有不少中西合璧的老闸船,但武装度极低,也缺乏足够的本国船员为骨干,根本没有战斗力。
是以佛郎机人就靠这三艘大帆船在大明海域撑场面。只有三艘大帆船搞不掂时,马六甲方面才会派遣舰队过来支援。
只派这么点儿兵力在澳门,倒不全是怕惹大明不快。因为葡萄牙本身实力就有限,没法像西班牙那样,在地中海跟奥斯曼打出脑浆的同时,还能维持恐怖的无敌舰队。葡萄牙的战舰要守卫漫长的海上交通线,还要在阿拉伯海和印度洋与大食教和印度教的联盟对峙,兵力已经严重捉襟见肘了。能硬挤出这三艘大帆船放在澳门,就已经是他们十分重视东方贸易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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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赵昊的原因,葡萄牙舰队的主力三去其二,没法参加对曾一本的围剿。结果就让曾一本突围成功,又硬生生延续了两年的海寇生涯。
恰好朝廷的重点转向了平定韦银豹之乱,俞大猷等名将也都纷纷调去广西,自然给了曾一本喘息的空间。这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大海主,又重新纠集起强大舰队,兴风作浪开了。
当时赵昊也没在意,因为他眼里只有葡萄牙和西班牙人的舰队,根本没就没把那些大海主放在眼里。
赵公子也理当如此,经过多年的努力,他拥有此时世界上最好的造船厂、兵工厂,海军学校,这一切又共同造就了一支强大的海军。如果连面对海盗都没有自信,那就彻底不要混了。
可谁成想,因为自己而续命的曾一本,居然绕来绕去,最后对上了赵昊他爹?
而且赵二爷还脑袋一热,主动钻进了包围圈!
这种重重巧合的变化,让赵昊不得不疑神疑鬼,是不是改变历史之人,会遭到历史的惩罚?
不过第十六分钟,赵昊便回过神来,管它是怎么回事儿了,先救爹要紧啊!
于是他下令舰队全速南下,中途不做任何停靠,争分夺秒赶赴潮州!
还好天公作美,海上风不大,更没有台风捣乱,六月初,赵公子的舰队抵达了诏安县的东山港。
唐保禄就等在那里,向赵公子汇报最新的情况,并转达青藤先生的建议。徐渭在下尾自为人质,当然不能前来了……
赵昊虽然心急如焚,但还是选择相信徐渭,耐着性子先拿下了南澳岛。
这其中,唐保禄和澎湖站是要记头功的。他们除了负担情报、引水等分内职责外,还向在南澳岛海寇出售了大量的烈酒。
唯恐他们没钱买喝的太少,商站甚至同意姬三他们赊购。为了效果更瓷实,他们还在酒里下了少量蒙汗药,这还有个灌不醉吗?
是以当特遣中队十艘通体漆黑的乌尾船,在引水员的带领下,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摸进南澳码头时,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的酒气……
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借着风向有利,他们先释放了系在乌尾船后的十条引火船。
引火船上堆满了木柴、菜油、硫磺等易燃品,从当年赤壁之战,到现在都是大明乃至全世界,杀伤力最大的一种水战战法。
对了,引火船也是澎湖站给准备的。
而且海警舰队有纵火神器——织田市火箭,是以不需要提前点燃引火船,那样会惊动敌军做出防范,让突袭效果大打折扣。
当引火船撞上那些海贼战船时,陆战队员们才齐刷刷点燃了火箭引信。被固定在发射筒中的织田市火箭,拥有更稳定的飞行轨迹,也终于可以谈得上瞄准发射,而不是布朗运动,落点随缘了。
起码一半的火箭落在了船上,有的忽得引着了引火船,有的直接把海贼战船的蓬帆点燃。三百枚火箭发射出去,整个码头都变成一片火海。
船上的水手大都酩酊大醉,好些人直接在醉梦中被烧死了。哪怕是支撑着逃出去的人,仓皇逃命时不知多少人失足落水。还有浑身着火的海贼,跳进海里灭火……场面一片混乱,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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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战十分顺利,舰队毫发无损完成了任务。
但赵昊的脸上丝毫不见喜色,因为他终于悟到了徐渭的用心。
徐文长是担心自己救父心切,会不顾一切的率舰队冲入韩江,攻击曾一本的舰队。所以才会让自己先攻击南澳岛,美其名曰断其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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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打了南澳岛,势必惊动在潮州的曾一本。自己再想去偷袭他一把就不可能了。
己方仅有十艘小型战舰,曾一本那边仅千料战船就超过百艘,几乎囊括了闽粤一带半数海主。
而且韩江水势浩荡,自己的舰队逆流而上,如何是顺流迎敌的对手?
所以任海警们再训练有素,乌尾船再坚固,船上的火炮再先进,都改变不了己方以卵击石的命运。
叫徐渭这一搅合,赵昊也终于冷静下来了。既然孤蛋画家都甘做人质来为潮州解围了,自己不能再辜负他的苦心,让跟随自己南下的数百名海警将士以身犯险。
是以拿下南澳岛之后,他便继续遵循徐渭的计策,让舰队藏进了韩江口的接天连日芦苇荡中,静静等待曾一本舰队的到来。
焦急的等待了整整五天,就在赵昊快要抓狂的时候,情报员终于飞马来报,潮州围解,曾一本舰队撤离,即将抵达韩江口!
在确定赵二爷的安全之后,赵昊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摩拳擦掌等待曾一本的到来。
他要胖揍那姓曾的一顿,奶奶的,本公子帮你延年益寿,你竟然敢打我爹!
去死吧!
第六十一章 痛打落水狗
特遣中队在芦苇荡中静候了一天一夜,翌日拂晓时分,在岸上望风的情报员飞马来报,曾一本的船队已经撤退到了望海王爷宫一带,距离韩江口不到二十里了。
测量员早就测定了韩江的流速,又结合当下的风向和风速,迅速计算出曾一本船队到达伏击地点的时间。
训练有素的警员们,马上扯掉炮衣、搬出炮弹,有条不紊的进行临战准备。
赵昊在王如龙的陪伴下,立在一血号的甲板上,看着薄雾缭绕的江面。
在持续将近一个月的阴霾之后,赵公子的脸上终于重现笑容。
曾一本舰队撤退,自然意味着潮州围解,他悬着的心也基本放下了。
“王大哥,这一仗不求结果,称一称他们的斤两就行,等日后再跟他们算总账。”赵公子心情一好,杀气也没那么重了。
“明白。”王如龙先应一声,这下他也敢扯闲篇了。“属下当年随戚大帅两度来广东,第一次是扫除潮汕倭寇;第二次是荡平南澳岛巨寇吴平。没想到还有第三次来,跟这潮汕真有不解之缘啊。”
“呵呵,那应该会对上不少‘老朋友’吧?”赵昊笑问道。
“那是自然。”王如龙点头狞笑道:“曾一本和那帮大海主,当年都是吴平的马仔,南澳岛一战,被咱们弟兄揍得卵黄都出来了。”
“他阎王的名号,就是那时候得来的。”海尔哥笑着插嘴道:“据说当年,‘王如龙’这三个字,都能止小儿夜啼了。”
“那就让他们回忆起,被戚家军支配的恐怖,还有那被吓得四散逃亡的耻辱吧。”赵昊剑眉一挑,看着远处薄雾中,缓缓现出的桅杆顶端。
~~
一直由大大小小数百艘船只组成的庞大船队,正顺流航行于韩江上。
这自然是在潮州城下碰了一鼻子灰的海寇们了。比起来时的嚣张风光,此时偌大的船队却沉浸在沮丧至极的气氛中,喝骂和哭号声传得老远。
因为海贼们都是父子兄弟,同宗同族一同下海的,是以几乎所有人都有亲人死在了潮州城下。
方才路过望山王爷宫时,水手们纷纷涌到甲板上,远远给三山国王磕头祷告……三山国王又叫潮汕三山神,是潮汕地区最古老而有影响力的守护神,百姓称之为‘地头爷’,每当新生儿女或亲人病故,他们都要进庙向三位地头爷禀报,算是登记或注销户口。
是以不知何人先禀报起,自己的兄弟刚刚死了。继而海寇们纷纷向三山国王报丧,于是各条船上悲声大作。海寇们一边哭一边骂,骂曾一本那王八蛋不自量力、痴心妄想,还把大家的亲人都害死了。
要不是在不同船上,他们能借着这股劲儿,火并了那杀千刀的大龙头!
曾一本的旗舰,那艘五千斛乌尾船上,都是与他休戚与共的亲族和铁杆,听到各条船上的詈骂声越来越重,他们一个个吓得心惊胆战,赶紧全副武装起来,严防有船靠上来乱来。
外头这么大的动静,曾一本也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把所有人都撵出去,独自关在舱室中,喝得烂醉如泥。
潮州之败对他的打击超乎寻常,让他深深感觉自己真的气数已尽,树倒猢狲散已成定局了。
浓浓的挫败感让他生出深深的厌世情绪,是以他明知道眼下还未逃出生天,随时可能遭到敌人的伏击,却还是一点都不想管了。
该毁灭就毁灭吧,反正一出韩江口,就要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了。
当家的撂了挑子,大金牙和姬三等人只好先把担子挑起来,在让人心烦意乱的哭骂声中,尽力指挥着船队放缓速度,有序通过前方看似广阔平静,实则十分凶险的水域。
与黄浦江类似,严重缺乏治理的韩江下游也存在严重的淤塞状况。韩江平原人烟稠密,潮州一半的人口居于此地,江面上桥梁众多,各村各宗引水灌溉,围堤造田,导致江水流速缓慢。尤其是秋冬枯水季时,巨量的泥沙在入海口沉积下来,使河床不断抬高,泄洪能力不断降低。
到了如今的丰水季,径流陡然增加,江水自然溢出河床,淹没了两岸大片的土地。是以看上去无比宽阔的江面,大部分区域水深也就两三米,只有原先的河道才能通行大船。尤其他们那一百艘千料大海船,必须要排成一列长队,小心翼翼通过不到一里宽的深水区。稍有不慎便会搁浅,那样就只能弃船了。
徐渭之所以让赵昊他们埋伏在江畔的芦苇荡中,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要来个水军版的半渡击之,方能以少胜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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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海贼的船队如过江之鲫,驶向韩江口时,忽听北面响起一声炮响。
此时,水手们正猬集在甲板上,一边哭一边声讨曾一本呢。
那枚炮弹像长了眼睛一样,呼啸着落在一艘大广船的甲板。人群中登时开了花,脑袋、胳膊横飞,场面惨不忍睹,炮弹去势未绝,又把甲板砸了个大洞。
“有埋伏!”各条船上的哭骂,变成了惊慌的尖叫声。
伴着海贼们的惊叫声,几十门大炮相继怒吼起来,而且射出的炮弹准的邪乎。双方相距将近二里,居然能命中七成炮弹!
换做海贼们,这个距离头领根本不许开炮,因为纯属浪费炮弹。除了少数几门澳门卜加劳铸炮厂出品的黄铜长鹰炮之外,他们大部分火炮射程都不到二里,更别说射中了。
其实哪怕训练有素的海警炮手,平时也打不出这么好的成绩。但这是在水面平缓的江面上,又是伏击战,可以准确好计算射击诸元,调整好仰角和装药量,如果这样还不能保证绝大部分炮弹都落在江心航道上,那海警学校的炮兵课,还是直接取消得了。
兵法有云。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同逸,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
特遣中队虽然只有十艘小型舰,三十门舰首炮,却以极高的命中率,对几十倍数量的海寇造成持续的杀伤!让他们陷入了极大的混乱。
更大原因是曾一本烂醉如泥,海寇们眼下群龙无首。当然就算他醒着,也不大可能再指挥来源如此庞杂的舰队了。
其余海主虽然没喝醉,但只能命令自己的船队,管不了别人的船怎么行动。
这下可就乱成一锅粥了!
有的船队想要升帆摇橹,加紧冲出韩江口。
有的船队想要调头杀向那该死十艘乌尾船。
还有的船队眼见炮弹集中落在前方,想要停下来调头回去,躲避攻击。
于是有的船想前进,有的船想后退,有的船想拐弯,乱局就这么形成了。船只密集的江心水道上,到处船碰船撞成了一团,不少水手站立不稳,失足落水。
无情的炮弹不断落下,非但砸死了不少海寇,还炸沉了好几条船——海寇们的船只,大都是用松木杉木粗制滥造而成,哪禁得住炮弹攻击?制作精良的永乐大炮,一炮就能把甲板砸出个脸盆大的大洞,然后还能洞穿船底。
可见澳门的葡萄牙人,能仅靠三艘西洋大帆船就横行闽粤沿海,不是没有道理的……
船老大们拼命掌着船舵,想要从死亡混乱中脱身而出,好些大船却不慎因此搁浅,结果又加剧了混乱。
对海寇们来说,大广船搁浅了就完蛋了,谁还能等到暴雨后水位上涨,让船脱困不成?
所以船只一旦搁浅,船上的人只好弃了大船,乘小艇逃之夭夭了。
可以在浅水区航行的小船小艇,处境就好多了。无数小船丢下大船,出韩江口入海逃出生天。
那大金牙还竭力组织了一波攻势,他派出十几条快船,去迎击那十条乌尾船。不求战胜敌人,只要能阻止他们继续打炮,为大部队赢得撤退时间,就是大成功了。
只能搭乘十几二十个人的快船,自然不可能安装大炮,当他们逼近那十条乌尾船时,等待他们的是陆战队员操纵大佛郎机的连续饱和射击。这么点儿兵力,这么小的船,根本就突破不了特遣中队的近防火力网。
结果只能丢下上百具尸体,灰溜溜的退走了。
其实要是海寇人心齐,或者战场换在海上,几百条船一拥而上,就能把十条敌船淹没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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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扩弩,节如发机!王如龙硬是利用这点兵力,借助地利,让海寇们炸了锅……
最终,一百艘大广船,有一半留在了韩江口。其实搁浅的船并不多,但几条就能阻塞本就狭窄的航道,让后头的大船无法寸进。往回逃也是死路一条,船上的人只能弃了大船,改乘小艇向韩江口逃命。
其实这一仗,海寇死伤并不太重,最多被炸死淹死了几百人,还不如一天攻城的损失大呢。
但小船小艇的容量有限,只能搭载半数海贼出逃海上。
好在江水不深,流速不快,海贼们水性又好。没捞着坐船的纷纷跳水,游向江南岸,也都逃得了性命。
逃就逃了吧,赵昊并不在乎。
在这潮汕地区,海贼不值钱,就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有一茬。
可那丢下的那几十条大广船,在殷正茂严厉打击广东民间船场,让海主们越来越难获取战舰的背景下,却足以让海寇们元气大伤了。
第六十二章 拔刀相助
这场‘韩江口海战’自旭日初升打响,日上三竿时便结束了。真应了那句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了。
其实说海战都有些不准确,因为自始至终海寇们没顾得上开一枪一炮,只忙着逃命而已。所以说是送行更恰当。
看到眼前无心恋战的海寇战船,乱糟糟的争渡韩江口,赵昊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动物世界》,耳边自然而然响起了赵老师那磁性浑厚的声音:
‘春天到了,又到了交配的季节……’
不对,应该是‘在一望无际的非洲大草原上,成千上万的角马在不停的奔跑,它们要在旱季到来之前完成一年一度的迁徙……’
那时候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成千上万、有着强壮四蹄和尖锐双角的角马,会被寥寥几只鳄鱼追得张皇失措,只知夺路而逃呢?难道就不会群起反抗,一起把那些短腿长嘴的丑家伙顶翻,然后把他们柔软的肚皮踩成肉泥呢?
直到长大后才知道,那是因为基因的基本特性是自私的。比起集体防御、每个个体都勇敢的与肉食动物作战,显然跑快一点的性价比更高啊。因为不需要比捕食者更快,只要比同伴快就可以了。
在基因层面,人和动物是没有区别的,所以生命的本质也是自私的。哪怕有利他行为,其实也是受利己的心理驱动。
赵昊清晰记得,当初看完那本《自私的基因》后,自己善良的内心世界遭到一次毁灭性的轰炸。他好长时间感觉人生空虚渺茫,而对与人交往失去了兴趣。
直到他终于意识到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不对别人抱太高的期望,自然就不会在人际交往中受伤害。
所以说,宅男宅女才是人类进化的高级形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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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头,让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顺着江风吹走。赵昊再看远处江面已经恢复了平静,所有小船小艇都逃离了韩江口,那些被炸死,和炸伤落水后溺死的水手,尸体也随着江水,与桅杆、碎木片一道漂远了。
只有几十艘被遗弃的大广船,在江面上挤成一团,彻底堵塞了航道。就像被群体遗弃的胖角马,沦为了鳄鱼群的猎物。
“你去通知林道乾,让他把这些船弄回下尾港去,就说本公子送他的。”赵昊吩咐身后的唐保禄道。
“是。”唐保禄忙恭声应下,未免心疼坏了,这些大广船要是给他多好。江南商贸一直想组建自己的船队,总是依赖皇家海运,实在太不方便,而且还很受局限。
但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公子提倡创业阶段,集团各公司应该尽力合作,而不是贪大求全,发展自己的山头。那样会导致严重内耗的……
“把这些船送给姓林的,他应该不好意思再留青藤先生了。”唐保禄压下心头的遗憾,笑道。
“哦对,老徐还在他那当人质呢。”赵昊拍拍额头,险些把这茬给忘了。“你告诉林道乾,我已经修书给林中丞,请他来潮州视察了。到时会顺道去一趟下尾的。”
“呀,这么抬举他?”唐保禄忍不住羡慕道。
“那是,谁让他是本公子选中的男人呢。”赵昊哈哈一笑道:“往后我还会加倍疼他的。”
看到公子脸上的坏笑,唐保禄忽然一阵毛骨悚然,一点都不羡慕那小林子了。
其实包括那些大广船在内,海贼们的那些破枪烂炮,没有一样能入得了海警舰队的法眼。你见美军什么时候打扫战场了,赵公子的海警舰队,至少在装备和待遇上,已经跟后世的美军一等人看齐了。自然也难免沾上他们不过日子的坏习气。
当然,真把那堆破烂弄回来也是个麻烦,用又没法用,要回炉重铸还得拉回苏州去,成本可比直接造新的高多了。
所以统计完战果之后,特遣舰队也没打扫战场,便直接逆流而上,航向了潮州城。
幸好刮得是南风,升起蓬帆可以借到不小的风力,再加上每只船四条橹不停的摇,船速勉强能达到四节,夜半就能抵达潮州城。
这个‘节’是赵公子定下的中国结,一节是时速一公里,而不是一海里。
在赵公子制定的度量单位里,没有长吨短吨,盎司品脱,也没有海里这种反人类的单位。统一采用公制,全名叫‘科学度量单位’,也叫明制。
反正今天是没法进城了,赵昊也不催促警员们加快速度了。他让人支起阳伞,坐在摇椅上,一边喝着汽水,一边眺望韩江两岸的景象。
这条因大文豪韩文公而得名的大江,水流十分平缓,两岸川原盈绿,河渠纵横,稻花飘香。有掩映于浓阴的白墙黑瓦的寨楼,有横跨河渠的精美石桥,端得是一副岭南鱼米之乡的大好风光。也怪不得曾一本会对此地垂涎三尺。
可在赵公子看来,这里的问题却太严重了。密集的河网将整个小平原分割的支离破碎。从而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小村庄。山贼海寇、土客矛盾、宗族斗争等一系列生存压力下,让人们不得不聚族而居,一致对外,这就让每个村寨,都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小王国。
这样互相敌视、矛盾重重的关系下,还有什么效率可言?如此强大的宗族势力,天然就是发展工商业的绊脚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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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正神情凝重的寻思着破局之法,忽听桅杆上响起刺耳的警笛声。那是瞭望员发现敌情的信号。
正在收拾弹药,保养火炮,擦洗甲板的海警们,马上条件反射的各就各位,重新打开炮弹箱,迅速装填待发……
赵昊也在护卫的要求下,离开了自己心爱的摇椅,穿着裤头背心,踩着木屐就进了指挥室。
“什么情况?”他劈头问道。
“有不明船只在前头封锁了见面。”王如龙用望远镜远眺,咧嘴狞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应该不是冲着咱们来的。我看八成是那些沿江的村寨,想要收过路商客的买路财!”
“车匪路霸啊,这么猖獗?”赵昊不禁笑道。
“他们连朝廷水师的买路费都敢收,还有什么不敢的?”海尔哥哂笑一声道:“当初俞大帅派舰队护送剿匪给养,因为不交过路费,被用沉船阻塞了航道,在韩江上堵了整整六天,结果生生延误了总攻时间。所以南澳岛大捷,他却被罢了官。”
赵公子闻言不禁莞尔,果然不愧是‘倒霉俞’啊。
俞大猷是赵昊来到明朝最想见的三个人中的最后一个,另外两位分别是张居正和戚继光……
比起腹黑的张偶像,和委曲求全的戚大帅,耿直老男孩俞大猷显然要更可爱。
但俞大猷的一生,就是四个字‘花式倒霉’。明明战无不胜,可每次打完仗,不是被人冒领他的军功,就是被人陷害背黑锅,轻则降职罚俸,重则丢官下狱,仅世袭的官职就被剥夺了三次,也是千古一奇。
比如前番广西平叛,身为广西总兵官的俞大猷战必胜、攻必克,可谓居功至伟,然而功劳却全都归了他的上司殷正茂不说,还给殷正茂贪污军饷的烂账背了黑锅。幸好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儿,最后落了个功过相抵,回原籍听候差遣。
听说殷正茂升任两广总督后,想把他召回担任广东总兵,继续给自己卖命。俞大猷吓坏了,写信给他说,我知道部堂看重末将,可您老也不能总在我一只羊上薅毛啊。还是放我一马吧。
殷正茂被这个耿直的老汉闹了个面红耳赤,只好请张居正把张元勋调来广东,没有再用俞大猷。
不过说起来,这会儿那老宝贝很快就会当上福建总兵官了,到时候应该有机会见面,赵公子十分期待一睹他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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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被围的那条船上,好像是军中之人。”王如龙忽然搁下望远镜道:“他们那条船应该是水师战船中最小的那种苍山铁。船上人虽然穿着便装,但从装备到战法,也都是行伍中的。”
赵昊从他手中接过望远镜,好一会儿才对准了目标一看,只见那艘最小号海沧船苍山铁,被十余条潮汕常见的红头船包围着。尽管红头船上的人数是苍山铁上的十倍,却始终在对方弓箭和火枪的压制下抬不起头来。就是偶有冒险逼近登船者,也被对方的长矛捅下船去。
在王如龙的提醒下,赵昊注意到那长矛手出击时,还有盾牌手替他抵挡弓矢。显然训练有素,非一日之功。
“这路数八成与戚家军有些渊源。”一旁的海尔哥也道:“但更刚猛,我看怎么像是俞大帅的手下呢?”
“不是像,肯定是。”王如龙点点头道:“余大帅历任闽粤总兵官,部下在这两省多了去了,不奇怪。”
“那就帮他们一把。”赵昊心中一动,下令道:“怎么说也是我爹的治下,咱们得管管啊。”
“好嘞!”海尔哥应一声,马上下令桨手全速划船,逼近战团!
第六十三章 请俞大猷喝汽水
那些红头船久攻未果,还损失惨重,早就萌生退意了,只是憋着一口恶气,才迟迟不肯退去。
被特遣舰队从后头撞沉了几艘之后,他们便彻底心气尽丧,一哄而散了,
海尔哥一面下令打捞落水的水匪,把他们先关押起来,待到潮州城后再送官。一面又派人与那艘苍山铁接触,不要再产生误会。
谁知不一会儿,前去联络的警官回禀说,那艘船上竟是俞大猷!
“什么?”赵昊闻言一蹦三尺高,没想到运气这么好,想见谁谁就蹦到自己眼前了。
“走走,去拜会一下。”他对俞大猷实在太感兴趣了。
“公子,还是让属下先去验验货,没问题了您再去吧。”王如龙忙道。
“哎,谁敢冒充俞大侠?同去同去。”赵昊却不肯被俞大猷看遍了,兴冲冲的拉着王如龙,走出船舱去。
虽然公子不在乎,高大哥还是先行登上了那艘苍山船,确认是如假包换的俞大帅,这才隐蔽的打个手势,让护卫请公子上船。
“哈哈哈!”便见个白发苍苍,方脸阔口、虎躯雄壮的魁伟老者,立在船头朝着赵昊大笑道:“久仰大名赵公子。这次来潮州没见到令尊,却见到了赵公子,也算不虚此行了!”
“是俞大帅没错。”王如龙小声对赵昊道。
“哪里哪里,今日晚辈能亲眼见俞大帅一面,才真是三生有幸啊!”赵昊两步抢上前去,诚心实意,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
“哎,老朽现在一介布衣,当不得这个称呼了。”俞大猷一把扶住赵昊,赵昊感觉自己就像个婴儿一样,不由自主便直起了身子。
说着他又看向王如龙,高兴笑道:“小龙啊,咱也没几年没见面了?”
“回师傅,从隆庆元年,戚大帅北上,就再没见过您老人家了。”整日里天王老子第一、赵公子第二我第三的王如龙,在俞大猷面前却乖的像小猫一样。
也不知是赵昊听错了,老王的声音里还带着丝丝哭腔。没想到他和俞大猷的感情这么好。
“怎么样,我传授你的功夫有落下吗?”俞大猷使劲拍了拍王如龙的肩膀道。
“每天都练。”王如龙忙挺直了腰杆。
“好好,回头咱们练练,看看你有没有偷懒。”俞大猷又笑呵呵的回头对赵昊道:“当初戚老弟请老夫为他军中将士传授武艺,数这小子学的最快。我俩脾气也一模一样,都是那好得罪人的蠢货。所以人家管老夫叫俞龙,老夫就叫他小龙。”
“怪不得王大哥武功超群,杀贼像杀鸡一样,原来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弟子。”赵昊不禁赞道。
这话这可不是章口就来,而是事实。俞大猷师从剑法大师李良钦,他天赋极高,勤学苦练,剑法大成后便从师父手中,接过了天下第一剑的名头。
据说当时的武学圣地嵩山少林寺中,有神传击剑之技,俞大猷便登山门‘求教’。
和尚们比几百年后实在多了,很骄傲的告诉俞大猷,他们这精于此技者有千余人。然后派了一票高手,拉出来跟他练了练,结果都服了。
俞大猷告诉他们,你们的剑法已经失去古人真诀了。僧人们都表示愿受指教。
俞大侠便很装逼的告诉他们‘此必积之岁月而后得也’。
说人话就是,‘这得练,而且得练很久还行……’
至于怎么才能练成呢?他还告诉他们,得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如今倭寇肆虐沿海,他们各个武艺高强,正是尔等最好的练习对手。少林寺素有爱国之心,当年十八棍僧救唐王,芳名传千古。我大明的和尚岂能让唐朝前辈专美于前?
淳朴的和尚们让他一激,便组成了僧兵团随他南下抗倭,汤四丫的男人吴玉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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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大猷的船上被打得一片狼藉、到处血迹,双方寒暄之后,还是回到赵昊的船上说话。
巧巧重新张开阳伞,捧上岭南佳果做成的精美果盘,还有荔枝味的汽水。
俞大猷瞪大眼,好奇的看着那漂亮的绿色玻璃瓶中,不断丝丝冒着气泡的饮料。拿起来,学着赵昊的样子,用麦秸管一吸,登时被冲得呲牙咧嘴,脸都皱到了一起。
“这啥玩意儿啊!”他大声问道。
“怎么,大帅喝不惯吗?”赵昊忙问道,准备让巧巧换不加汽的饮料。
“真他娘带劲!”谁知俞大猷却舒展开五官,脸上现出享受之色。“白活了白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竟然没喝过这种玩意!”
然后他便抽一口,五官紧皱,闭眼享受,然后舒展开。再抽一口,再五官紧皱,闭眼享受……如是反复几次,玩的不亦乐乎。
直到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嗝,他才忽然停了下来,仿佛被吓到了。旋即又爽朗的大笑起来。“有意思意思!”
那爽朗的大笑,十分富有感染力,让赵昊也忍不住心情大好。
谁能想到流芳百世、功在千秋的俞大猷,是这样一位开朗达观的老顽童?谁能想到他在经历过那么多坎坷磨难后,还能保持这样的笑容?
反正赵昊上辈子每当在职场受挫,人生不如意后,都会想一想俞大猷的遭遇……
跟戚继光祖上一样,俞大猷的祖先也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将士,后代端上了铁饭碗。虽然他的起点比戚继光低了不少……戚继光是世袭明威将军,所以起步就是正四品的登州卫指挥佥事。
俞大猷则只是世袭泉州卫百户,而且跟自幼立志从军的戚继光不同,俞大猷生在文化气息浓厚的晋江……是福建晋江啦。家里不愿他继续从军,希望他能靠写文章,当然不是耽美文,而是八股文出头,改变家族的命运。
于是俞大猷五岁就开始入私塾读书,十五岁即中秀才,被时人称为晋江十才子之一。然而之前就反复说过,除了偶像张白圭那种凤毛麟角的天才外,普通人考中秀才就是极限了。再想中举人,乃至进士,需要更高的家庭背景和财富来支撑。
俞家不过是个低级军官家庭,能供他读书已经很吃力了,哪有余力为他提供打破阶级壁垒的能量?结果俞大猷五进贡院都名落孙山。
‘臣十有五着青襟,十年稽古志何深。’
正是他最痛苦的自述。每次落第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他承受了足足五次。
嘉靖十年,他父亲病逝,家境贫寒,俞大猷不得不放弃了读书这条看似很有前途,实则绝望透顶的道路,承袭父职,当上了百户。
好在俞大猷那些年虽然苦读不辍,但武功一直没落下,而且对古今兵法也钻研很深……人在孔门心在关庙,可能也是他落第原因吧。
俞大猷本以为这种秀才出身、武艺高强、兵法娴熟的复合型人才来参军,那就是降维打击,很快就会出人头地的。谁知因为远在福建,无人问津,空有一身本领却没法出头,几年过去了,他还是个百户。
他不想虚度此生,在三十三岁考中了武举。虽然在文官视角中,武举的含金量没法与科举相提并论,但中举者至少证明自己不是靠祖宗荫庇的废柴,所以还是会得到提拔的。
于是俞大猷被提升为金门千户所千户,在金门岛上担起独当一面的守御之责。金门岛民风剽悍,向来难治。俞大猷却能教化民众,抚境安民,治理得比文官还出色。
这让俞大猷重新恢复了信心。那时倭患便日趋严重起来,作为海防最前线的将领,俞大猷自然春江水暖鸭先知。他上书向福建按察司预警,并提出了抗倭的真知灼见。谁知却让按察使恼羞成怒,羞辱他说:‘小小军校怎配上书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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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狠狠杖责了俞大猷,还剥夺了他的千户之职。这是俞大猷行伍生涯,遭遇的第一个严重挫折。
但俞大猷并不气馁,向兵部尚书毛伯温毛遂自荐。此时倭患果然如此所说的在东南泛滥,于是毛伯温重新起用了他。之后俞大猷屡立战功,逐步升为备倭都指挥,成为了高级将领。但他的霉运却才刚开始。
嘉靖二十八年,明属安南都统使司的大臣范子仪叛乱,俞大猷领命前往讨伐,结果大获全胜,斩首一千二百级,并联合安南都统杀死范子仪。可是俞大猷平定叛乱的战功,但因为他的恩主倒台,被严党压下来不上报。
不过说完全没赏赐也不客观,因为朝廷最后赏了俞大猷五十两银子……
这哪是什么赏赐啊?这是赤裸裸的侮辱!俞大猷气得险些吐血,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这是他行伍生涯的第二次挫折。
可这时琼州发生叛乱,严党分子兵部尚书欧阳必进又腆着脸调俞大猷去平叛。
俞大猷知道这时自己要是不干了,朝廷重新选将、到任,里外里又是几个月。到头来苦的还是琼州的百姓。
于是他以大局为重,还是收拾心情去平了叛。
这老头,就是这样好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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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都是大猷的错
琼山平叛后,俞大猷又单人匹马进入黎区,与黎民定约、建立市镇,对汉黎人一视同仁,于是琼州府的民族矛盾大大缓和,海南岛终于得到了安定。
后来嘉靖三十一年,倭寇进犯浙东,朝廷又想起这位救火队员,任命他为宁绍台参将,把他调到浙江抗倭。俞大猷冷静分析敌我长短,决意以水师为主,在海上阻截倭寇,斩获颇多。谁知朝廷竟以怯战失守罪名,对他罚俸降职。
三年以后,他又在总督张经麾下,在王江泾大败倭寇,取得了抗倭以来的首次大胜。然而这次功劳却被严嵩的干儿子和胡宗宪冒领了,俞大猷非但没受赏,反而被降职。不过比起被砍头的总督张经、巡抚李天宠,他觉得自己已经挺幸运了。
其实不过是因为胡宗宪知道他能征善战,抗倭离不开他,才保住了他的性命,不然赵文华也不会让他活的。
但俞大猷的背锅生涯依然在继续。
第二年,俞大猷出海追击倭寇,又是一场大胜。但倒霉的是另一股倭寇又来侵袭。浙江巡抚不明就里,弹劾他放纵倭寇。结果嘉靖帝雷霆大怒,再次剥夺了他的世袭官职,并御口给他定了个死罪,让他立功赎罪!
好在俞大猷虽然在官场霉星高照,可打仗却是强无敌。随后几年他屡立战功,不但赎清了莫须有的罪名,还升为代行总兵官。可惜屁股还没坐热,他转眼又被胡宗宪坑了。
因为舟山、岑港之战中,胡宗宪出于全局考虑,私自放走了被围困的倭寇,却被王本固之流揪住不放,弹劾他勾结倭寇。胡总督环视左右,看到俞大猷的虎背熊腰,实在太合适背锅了。便又习惯性把责任推倒他身上。
于是俞大猷祸从天降,被逮捕入狱,第二次被剥夺世袭特权,险些就要砍头。
好在同为武林高手的锦衣卫都督陆炳,对他十分赏识。替俞大猷贿赂了小阁老严世蕃,他这才得以释放出狱,转到大同重新练级。
绝世天才的天才是全天候全地形的。在大同他又建议大同巡抚发展兵车营,并大获成功。后来戚继光设立车营就是跟俞大猷取的经。
之后多年,俞大猷南征北战,不知取得多少场胜利,不知被那些无耻的文官冒领了多少次功劳。但他已经看开了,或者说麻木了。只要能继续领兵打仗就行了,还要啥自行车?
不过那帮狗日的文官,可不光抢他的功劳,还学他的老上司胡宗宪,不断的往他背上甩锅。
嘉靖四十四年,南澳岛之战中。文官们看到此役之后,闽粤将再无大战了,便动了抢功的念头,勒令戚继光留守后方,率领俞大猷的部队去攻打南澳,结果遭遇惨败。
而彼时,俞大猷正如方才海尔哥所说,押运粮草被堵在韩江上,还没赶到南澳岛呢。文官们一看,得,就是你了,便又把责任推到他身上。俞大猷第无数次遭到巡按弹劾,丢了总兵官职。
所以南澳岛大捷后论功行赏,又没他什么事儿。
因此赵昊每次遇到挫折,俞大猷都会给他无穷的力量。像他那么大本事的人,都会遭到这么多不公,自己又有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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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到了隆庆年间,俞大猷也没少背黑锅。那年曾一本攻打广州城,文官们把责任推到他身上,说他防御不利。
实际上在曾一本的战舰开入白鹅潭之前,文官们想尽一切办法,将广东的水军控制在自己手中,不让俞大猷这位总兵官染指,以免被他坏了大家的财路。
但这并不影响他背锅啊。
至于广西那档子事儿,就更是顺理成章了。殷正茂这种臭不要脸的贪污犯,怎么可能例外呢?被抢功、背黑锅,撤职查办这三连套餐,肯定也得给他安排上。
俞大猷那么雄健宽阔的后背,天生就是用来背锅的。不背锅多可惜啊!
完事儿殷正茂还想继续用他,毕竟像这么好用的工具人,可能除了先祖尤弥尔之外,就只有‘俞佛’俞大猷了。
但殷总督没想到,这次俞大猷不干了。
因为俞大猷是一位十分廉洁的将领,在贪污成风的军中,简直就是一朵奇葩。之前那些作战不力之类黑锅,他背了也就背了,可唯独贪渎这个罪名,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于是俞大猷坚决拒绝了广东总兵官的任命,为此写信还不够。他又专程赶赴肇庆,向殷正茂解释,自己不是对他有意见,只是家中九十老母年事已高,不愿他再离开眼前了……
“不过肇庆回泉州,应该走海路吧?”赵昊闻言奇怪问道:“大帅怎么跑韩江上来了?”
笔趣阁
“嗨,这不是在肇庆时,听说曾一本那厮又率众进犯潮州吗?”俞大猷已经连喝了两杯汽水,捧着鼓胀的肚子道:“那姓曾的是我一块心病。老夫行伍几十载,没让贼人把我羞辱成那样。可惜前番剿匪因为水师不济,还是让他跑了。这次听说他又来了,我还不得来凑凑热闹?”
“那您的兵呢?”王如龙等人环视左右,除了那艘苍山铁上的二十名亲兵外,就没再看到一个人影。
“老夫现在是一介草民,哪有什么兵啊?”俞大猷自嘲的笑道:“就这二十个死活跟着我的老伙计。连这条苍山铁,带这些火铳盔甲盾牌,都是张总兵送我的。”
“人家是为了让你安全回家吧,没让你跑到潮州城当炮灰。”王如龙不客气道。
“放屁,我先暗中看个究竟,然后趁夜色摸入城中不行吗?会像你那么蠢吗?”俞大猷回怼道。
大龙小龙果然像。
“结果却在半道被乱民包围了,要是没我们解围,你们麻烦就大了。”王如龙气愤道:“师傅,你能让人省点心吗?”
“要你瞎操心?”俞大猷白他一眼道:“你被扒了官袍那档子事儿,不也没跟老夫说过吗?”
“我那是不想让你操心……”王如龙瞪眼道。
“没一个省心的料……”海尔哥小声嘀咕道。
“好了好了。”赵昊让两人打住,岔开话题问道:“大帅这是去过潮州城了,还是还没到?”
“去过了,可惜晚了一步,姓曾的撤了个干净。”俞大猷遗憾满满道:“那我还添什么乱?没打招呼就调头准备回家了,谁知半道又碰上了另一帮老冤家。”
就是那些沿江的水匪,害得俞大猷没捞着参加南澳岛决战,还又背了黑锅……
“多谢赵公子啊。”说着他感激的向赵昊抱拳道:“方才要不是你们仗义相助,我那些老弟兄肯定会折几个的。”
“大帅哪里话?该道谢的是晚辈啊。”赵昊忙侧身让过,也行礼道:“家父潮州之围,您是唯一来救的。”
“别这么说,老夫也没帮上什么忙。”俞大猷不好意思的扶起他道:“那咱们就算扯平吧,千万别再这么客气了,不然没发处了。”
“好。”赵昊痛快应声,盛情邀请道:“大帅不如随我折回潮州城,让我父子好好款待大帅一番,也好多亲近亲近。”
“还是改日吧。”俞大猷推辞道:“离开肇庆时,部堂大人透露说,朝廷新的旨意不日即到。我这个回原籍听候差遣的罪官,要是旨意到了人不在家,又是大罪一桩。”
“这样啊……”赵昊只好不再强求。好在大家日后还有的是打交道的机会。
“对了,你们来时,没碰上曾一本的舰队吗?”俞大猷又好奇问道:“按说很难避开的。”
“王大哥利用他们的海船笨重,出入江口困难,在韩江口痛揍了他们一顿。”赵昊笑道。
“嗨,咱们这点儿船用啥用?其实是他们自乱阵脚而已。”王如龙嘴虽然臭,但嘴上还是有把门的。知道要在朝廷大将面前保持低调。
不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率领的舰队,在大明完全没有存在感最好了。
“别这么说,我看你们这船队过硬的紧啊。”可惜怎么能瞒得过俞大猷这双眼,他随意的扫过船上,笑道:“我看你把手下训练的不亚于戚家军了……”
“师傅你可长点心吧,害死我不要紧,别把我们公子也害死了。”王如龙背后出汗,他要是想到苍山铁上有俞大猷,说什么也会让警员们先整点儿白的再亮相。
“这个确实得跟大帅解释清楚。我们皇家海运负责为朝廷漕粮海运,兵部特许我们拥有一定数量的火枪火炮,训练船员来自卫。”陪坐的海尔哥也笑道:
“这次是听说闽粤一带海面很乱,我们才坚持护送公子南下的。谁知到了就听说公子的父亲在潮州被围,这才愤然出手的。这很合理吧?”
“唔,很合理。”俞大猷点点头,朗声大笑道:“你俩紧张个屁,老夫在浙闽粤桂四省都当过总兵,不知道海上讨生活靠的是什么?只要不学那些大海主烧杀抢掠,我管那些闲事?”
“那是不可能的,我们的目的是造福百姓,不是祸害百姓的。”赵昊淡淡一笑道,他就知道以俞大猷的通达,直接挑明是最好的。
这下妥了,不用担心即将上任的福建总兵官,日后总盯着自己找麻烦了。
至于广东这边,更不用担心了,有林中丞呢。
第六十五章 信
俞大猷喝了一肚子汽水,与赵昊三人畅快聊了一番,待他的亲兵将苍山铁收拾出来,便起身告辞了。
赵昊挽留不下,便让巧巧把一套备用的启普发生器送给俞大猷,又传授他制造汽水的方法。
俞大猷十分高兴,没口子道谢,显然这礼物送到他心坎上了。
“老夫正发愁日后喝不到汽水怎么办呢。”他高兴的让人收下,想回点礼物,无奈除了腰间那物,身无长物……我说的是大宝剑啊。
但那宝剑乃御赐之物,他也不能送人。俞大猷无奈搓搓手,尴尬道:“等回去给你弄点武夷山茶尝尝。”
“好说好说。”赵昊笑着点点头道:“常来常往,多多亲近。”
“对对。”俞大猷如释重负的笑着点头,这个刚交的朋友确是值得深交。才不是因为他太有钱呢。
一脚已经踏上船板时,他忽然一拍脑袋道:“哎呀,瞧我这记性,还有个事儿给忘记了。”
说着俞大猷吩咐亲兵道:“快,把老夫信匣子里,最上头那封信拿来!”
苍山铁上的亲兵赶紧去舱室中,不一会儿取来一封信件,双手奉给大帅。
俞大猷接过来,转手递给赵昊道:“这是林中丞让我转交给令尊的,之前给忘死了,幸好又碰见你了。”
“多谢劳神。”赵公子双手接过来,立在船头目送着俞大猷回去苍山铁。
两人挥手作别后,苍山铁便顺流而下,很快远去了。
赵昊也坐回他心爱的摇椅上,就着落日的余晖,打量起那封信来。
只见信皮上空空如也,信封也未封口。
赵昊不禁奇怪,以林中丞的严谨,怎么会如此粗心呢?就算信里没什么机密,让旁人看到两人信上的内容总是不好。
难道这是林中丞有意示之以事无不可对人言?
扯淡……
赵昊好奇的抽出信纸,一边喝着汽水,一边展读起来。至于这信是写给父亲的……反正又不是干娘的情书,看看就看看。
谁知打开一看,实在是比看到干娘的情书更劲爆。害得他差点一口汽水喷在上头。
当然更不是林中丞写给赵二爷的情书了!
其实这封信压根不是林中丞写给赵二爷的,而是俞大猷写给谭纶的。
显然是亲兵搞错了,俞大猷又粗枝大叶,把自己的信当成林润的信了。
按说这时候,赵昊应该赶紧把信收回信封里。无奈这年代,人们写信都短小精悍,言简意赅,基本扫一眼就能看完。
而且这信的内容过于劲爆,让他一看就拔不下眼来。
这封信奇到什么程度,奇到赵昊暮年时,已经忘记了自己远比所有人,都漫长的人生中的大部分人和事,却依然能将其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
然后笑得前仰后合,继而老泪纵横……
这封信应该是俞大猷听闻他的老上司谭纶,要升任兵部尚书了。便动了北上的念头,因为他的平生志向就是击破北虏!
戚继光俞大猷这样不世出的名将,虽然都是因抗倭而天下闻名。但他们心底里,始终只是把抗倭当成剿匪,真正向往的,还是像徐达常遇春那样驱逐鞑虏、追亡逐北,立下卫青霍去病那样在草原大漠立下不世之功。
隆庆元年谭纶北上蓟辽时,也确实向朝廷推荐了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一起随他北上练兵。然而朝廷经过权衡,不出意外的选择了戚继光,拒绝了倒霉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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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听闻谭纶要入主兵部,估计俞大猷觉得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因此才会拒绝出任广东总兵,并心急如焚的向自己的老上司毛遂自荐。不过他今年已是六九高龄,担心谭纶觉得自己老,所以他才会写了这样一副着重强调自己还不老的信。全文如下:
‘禀恩台大司马谭,以猷为老乎?猷儿咨荣之母今又得孕两月。猷去冬在广西,因家眷已尽回家,乃买得湖广一女,得孕,此八月是产期。又房中尚有一二可望者。算命先生谓猷运今方亨通,故其气尚强健如此。恩台如不信,待猷至台下,试选三十好汉,各提枪棍,以猷一人独当。不令其披靡辟易,请就斧钺。猷日暮道穷,势诚急也。平虏壮志,报国雄心,竟不一试,恨遗千古,当有怜之者。愿恩台之图之也。’
为了证明自己依然龙精虎猛、雄风不老,可爱的俞大帅不惜自曝隐私,他先告诉谭纶,自己的原配夫人,同样快七十的孩子他妈,又怀孕两个月了。又说自己去年冬天买个了小妾,也让她怀上了,今年八月自己又能喜当爹了。
如果恩台还不相信,就选三十名精壮的好汉,各提枪棍围攻自己自己,不把他们尽数击倒,自己甘愿受死。
此外俞大猷还提到了算命先生说他如今运道亨通,所以自己依然精气十足、身强体健。赵昊知道俞大猷根本就不信这些神鬼之说。但为了能实现平生抱负,他也是豁出去了。
不过这绝非单纯胡扯,要知道他写信的对象是即将上任的兵部尚书谭纶,军中无戏言,谭纶更是严厉谨慎之人,俞大猷敢说自己可以一敌三十,肯定是真的能做到。不然谭纶会真让他练练的……
俞大猷为何如此急迫,是因为‘日暮道穷,势诚急也。平虏壮志,报国雄心,竟不一试,恨遗千古’啊!
赵昊笑着笑着,却忽然长叹一声,一阵心酸至极。
这些年来,他已经见识了太多大明的能臣良将,从高拱、张居正、海瑞、林润,到谭纶、戚继光、俞大猷……无不怀经天纬地之才,满腔报国之心。放在历朝历代比都毫不逊色。
然而,他们拼尽全力也未能挽救这大明。这大明,依然如扶不上墙的烂泥,还是不可遏制的滑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大明,配不上它的贤臣良将啊!
赵昊心情不由一阵沉重,正要将一切归咎于体制问题时,却听警员禀报说,俞总戎的船又折回了。
赵公子微微点头,小心将那封信原样折好,收回了信封。然后递给马秘书道:“拿进去。”
马姐姐了然的点点头,拿着信走进舱去。
不一时,苍山铁靠了上来,俞大猷立在船头,神情颇为局促。
“大帅可是改主意,要随我去潮州城了?”赵昊站在船尾,笑着装糊涂道:“欢迎欢迎啊。”
“哎呀,不是不是。”俞大猷揪着胡子,羞赧道:“我这老糊涂,真是糊涂透了。公子没发现,信给错了吗?”
“哦,是吗?”赵昊装作不知道:“晚辈可不敢私拆给家父的信。”
便又吩咐马秘书道:“取来看看。”
马湘兰又点点头,再度进去船舱,将刚放进去的那封信,重新拿出来。
“没看就好……”俞大猷一不小心,把真心话都说出来了。“哦不,老夫是说,公子真有教养啊。”
“哪里哪里。”赵昊便把信递给王如龙道:“快送给大帅去。”
“哎。”王如龙拿着信,一个跨步越出两三米,稳稳落在了苍山铁上,递给俞大猷道:“师傅,你老糊涂了,以后多长点儿心吧。”
“要你教我做事?!”俞大猷一把夺过信封,瞪王如龙一眼道:“多大人了,还一点不稳重,不小心掉到江里,你还怎么服众?”
王如龙嘿嘿笑着没答话,他平时不这样的。但见到俞大猷,就有一种回到年少轻狂时的感觉。
现在,四个字只剩下个‘狂’了。
俞大猷又从袖里摸出个一模一样的信封,还仔细看了看封皮,上头写着‘状元公敬启’,这才递给王如龙。
王如龙收好之后,又一个纵身,回了自己的船上。
待到双方再度作别,苍山铁远离了赵昊船队后,俞大猷才长舒口气,满脸庆幸道:“还好没让人看到,不然老夫这脸就丢到姥姥家喽……”
~~
让俞大猷一耽搁,船队是肯定没法在天黑前到了。
特遣中队又对韩江的水文情况不明,海尔哥在请示赵昊后,下令在江心下锚停船,休息一晚,天亮再继续赶路。
因为两岸的水匪成灾,海尔哥还下令全船禁止火蜡,以免招来夜游神。虽然不怕,却很麻烦啊。
难得夜里不能点灯,也不能吃了饭就上床睡觉啊。虽然赵昊挺想的,但这种小型舰可不是万斛乌尾船那种宽敞的大舰。舱室小且少,还不隔音。让隔壁的手下听到什么动静,岂不丢人?
他便和巧巧马湘兰在船艉甲板上支起了躺椅,看着天上的银河乘凉说话。
之前心情紧张没注意,眼下才意识到,不知不觉,这就已经六月了。
赵昊想的是,让春闱和出海闹得,自己好像还什么都没干,这一年转眼就过了一半。下半年得抓紧了,不然这一年就要虚度了。
马姐姐和巧巧姐想的是,再过半年,就要举行婚礼了呢。
也不知婚礼在什么地方举行,是北京还是苏州,亦或是潮州?
两位姐姐期待又忐忑,难免还有些小幽怨。反正不管在哪里举行,主角都不是她们……
第六十六章 英歌舞
翌日上午,船队抵达广济门。
为免不必要的麻烦,赵昊让人先知会了潮州城,别把自己当成海寇。
而后一行人把船远远停在城外,静待自己人出来迎接。
顿饭功夫,便见一队人马出城疾驰而至,正是以张国辅为首的一干玉峰书院弟子。
见师父正立在码头,含笑望着他们,张国辅等人忙下马大礼参拜。
“好好,我都听说了,你们表现的很好,没有给为师、给书院丢脸。”赵公子欣慰笑道:“都起来吧,你们都是为师的好弟子。”
“谢师父。”众弟子登时觉得一番拼死拼活值了,这一科没中进士,他们一直满心惴惴,现在得到严师的表扬,他们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请师父上马回城。”
“我父亲呢?”赵昊一边在弟子们的搀扶下上马,一边问道。
对于赵二爷没有亲自来迎接,赵昊感到颇为讶异,还有点小失落。难道翅膀硬了,儿子就不重要了吗?
“城里正在办庆典,师祖实在走不开,只能让我们来迎接师父了。”张国辅忙解释道。
“哦,什么庆典?庆祝胜利吗?”赵昊登时来了兴致。
“对。”
“那有英歌舞吗?”赵昊兴奋问道。
“有。”张国辅满脸钦佩道:“师父真是博学,昨儿个彩排时,我们看了都吓一跳,还以为又要打仗,后来才知道是大型集体舞蹈。”
“我可是久闻大名了,听说新官上任,当地都要兴师动众,跳一套英歌舞的。”赵昊哈哈大笑道:“说是庆贺大老爷上任,其实是向父母官示威,让他们识相点儿。没想到我爹这个同知,也混上这待遇了。”
“应该不是给师祖下马威吧?师父有所不知,经过这次潮州保卫战,师祖在潮州城的威信极高啊!谁敢给他下马威,老百姓头一个就不答应。”张国辅忙道。
“哦,我爹这么牛气?”赵昊有些难以置信,家长对自己的孩子,总是要么高估要么低估,很难有客观的评价。
显然赵二爷在他儿子心中,是后一类……
“走,去瞧瞧去。”他便一夹马腹,迫不及待朝着潮州城奔去。
“师父,等等我们。”弟子们忙纷纷上马,紧跟上去。
张国辅几个却上了船,他们要引导着特遣中队的船只进城,到城内的官船码头停靠。
大炮已经蒙上炮衣,警员们也换上了便衣,但瞎子也能看出他们不是善类。要是没人领着,肯定会引起不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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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城号称‘三山一水护城郭、腰缠玉带戴乌纱’,意思是潮州城池被韩江和北面的金山、葫芦山、笔架山三座山拱卫。
韩江一水似带,金山、葫芦山、笔架山则组成了一副乌纱帽的形状,据说是风水绝佳的去处。
赵昊从潮州城唯一的西门安定门入城,顺着牌坊林立的西门街向东。别看城池的形状不方不圆,但城内街道却按传统的方形根基,贯串成棋盘式的格局,严整有序,经纬分明。让第一次来的人都不会迷路。
除了牌坊多,给赵昊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潮汕建筑之精美华丽,远超江南民居和北方的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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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那些沿街的楼宇,几乎无不雕梁画栋,极尽华丽之能事。那些飞檐画栋上绘制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和历史人物故事,无不栩栩如生,美轮美奂。
江南的富人家宅,屋檐上下也会有各种雕刻点缀,但都是木质的。哪怕当时上了色,如果不定期保养,很快就会褪色严重,甚至爆皮。所以赵昊所见的园林豪宅,这些雕绘基本都是保持原木色,最多刷一层清漆保护一下而已。
潮汕这边的廊檐就绚丽多了。因为他们的绘画和造型,都是用瓷片贴出来的。尤其是那数不清的祠堂家庙上,用七彩瓷片镶嵌而成的大型龙凤造型,在日光下碧灵碧灵,无比夺人眼目。
如此夸张华丽的造型,很难不让赵昊联想到皇宫,尤其是九龙壁……
潮州厝,皇宫起,这句俗语果然一点都不夸张。
可在一干北方来的弟子……不错,在岭南,江南人也被叫做北方人,他们自己才是南方人……却有些难以接受。
“按规制,民居是不允许像皇宫一样采用‘硬山顶’形式的,屋顶也不允许连抹灰压脊,更不能公然在屋脊上出现龙凤形象,还搞得这么夸张!”一个弟子小声吐槽道:“这五岭之南,真是无法无天啊!”
“这年代,谁还在乎这个。按规制,商人还不能穿绸裹缎,骑马坐轿呢,现在谁管啊!”却也有不以为然的。“这没啥,就是大俗大艳了点儿。”
赵昊其实还蛮喜欢这种风格的,在江南生活久了,他对此时士大夫带起来的典雅素淡的审美很是厌倦,格外渴望大俗大艳的鲜颜浓色。
他刚要品评几句,忽然听前头传来喧天的锣鼓声,只见那条南北向的大街上已是人潮汹涌,欢声如雷了。
怪不得这边西街上百姓这么少,原来是万人空巷,都去大街上看热闹了。
“走,咱们也瞧瞧去。”他便兴致勃勃的下马上前,在弟子和护卫们簇拥下,挤进了人群。
便见那宽阔的大街上,一百零八名舞者装束各异,但手中都各持一根端木棒,配合着锣鼓点、海螺号和吆喝声,两棒整齐的相击翻转,边走边舞,节奏感极其强烈,感染力自然超强。
英歌舞气势磅礴,威武豪迈,比劳什子毛利战舞可起劲儿多了!观众们自然也如痴如醉,跟着那领舞的队伍一起呐喊舞动,场面极其震撼!
赵昊也被那刚劲雄浑、粗犷奔放的舞姿深深吸引了,很快就跟着跳起来喊起来。
“你们也一起啊!”赵昊一边舞动呐喊,还不忘鼓动子弟们也加入进来。
起先这帮家伙还有些放不开,毕竟能管赵公子叫师父的,至不济也是个举人。举人老爷就是再没架子,也不能这样疯疯癫癫吧?
可师父都这样疯疯癫癫了,当弟子要是不跟上,岂不会让他老人家尴尬?于是他们只好勉为其难跟着舞动起来,只是动作僵硬的就像骨质增生,声音更是卡在嗓子眼,就是出不来。
“你们跳不好这英歌舞,以后就不要管我叫师父了。”谁知赵昊却撂了狠话。
弟子们闻言大怖,他们千辛万苦,苦学三载才得以位列门墙之下,哪能因为这点儿小事儿就被开了呢?
这肯定是主人的任务……哦不,是师父的考验啊!
只能豁出去了!反正这里是岭南,不是江南,谁他妈认识谁啊?
于是举人老爷们终于放下架子,甩开膀子跳起来,还比着赛着的大叫!
他们忘情的跳着吼着,不知不觉,心头积郁多年的压抑郁闷等负面情绪,竟好像随着这英歌舞,全都被赶出体外了呢。
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赵昊一直跳得满身大汉,喉咙嘶哑,才在一处牌坊下停了下来。
弟子们也喘着粗气停下来,赶紧奉上备好的凉茶。此凉茶非凉了的茶水,而是王老吉那种粤式凉茶。虽然叫凉茶,但并没有茶叶,而是用中草药熬出来的消暑饮料。
“痛快痛快!”他一边大口灌着弟子奉上的凉茶,一边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师父为什么这么喜欢英歌舞,他老人家不是音乐白目吗?
“你们回去想一想,我寻找的是什么?”赵昊也不急着答疑解惑,而是循序善诱道:“可以反过来想一想,江南最缺少什么东西?”
“是,师父。”弟子们忙肃然领命,师父果然是有大道理要传授啊。
师父这是要亲身授课啊!醒悟到这一点,弟子们激动的快要晕厥过去了。
也不怪他们这么激动,毕竟拜师这么久了,他们还没捞着听师父亲自讲过一节课呢。都要羡慕死那些会试及第的同门了,不是羡慕他们中进士,而是羡慕他们可以得到师父的亲自教导!
这趟潮州来对了!我爱潮州,我爱英歌舞!
~~
不理靠脑补纷纷达到颅内高潮的弟子们,赵昊又对身旁的王如龙笑道:“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这哪是跳舞,这是要打架吧?”王如龙咧嘴一笑,刚才他也跟着跳了一通。身为一名优秀的将领,他自然从中品出了些别样的滋味。
“这个舞蹈是组织力、动员力的体现,配上他们表现出的好勇斗狠的样子,属下要是官府大老爷,看完英歌舞晚上肯定睡不好。”
“哈哈哈,王大哥这才叫有见识!”赵昊赞许笑道:“潮汕这边的宗族,就是通过大规模的游神和酬神活动,向官府展示自己的组织力、动员力。”
说着他又笑问道:“知道这英歌舞取材于什么内容吗?”
“看着好像是水泊梁山。”王如龙当年在军队时喜欢《三国》,现在转而喜欢《水浒》。仔细辨认道:“那个领头舞槌的像李逵。三锤像鲁智深和吴淞,而且正好合一百单八之数。”
“没错,这演的就是梁山好汉。说的是为救卢俊义而攻打大名府,化装成卖艺队大闹元宵的故事。”赵昊笑着点头道。
“那应该还没有一百单八将啊,呃,这不是重点……”王如龙赶紧闭嘴,笑问道:“公子以前看过这种舞?”
“没,我头回来,听说过。”赵昊心中却暗叹,上辈子来过也看过。便岔开话题道:“听说英歌舞最后一段是打布马。就是找个人扮成当官儿的,给他腰间挂上布马,然后把朝廷命官打得狼狈而逃而收场。”
说着他摸摸下巴,有些不爽道:“不过我爹又不是知府,犯不着他们这么挑衅吧?”
ps.今晚没了哈。
第六十七章 一本盗的男主演
但此番潮州英歌舞演到打布马一幕时,场面却让赵公子大跌眼镜。
只见那腰间挂着布马的朝廷命官,居然变成了腰间悬着旱船的黑脸大胡子。他身边簇拥的官差,也变成了打着‘曾’字旗号的虾兵蟹将。
双方你来我往激战起来,居然将梁山好汉攻打大名府,硬生生改编成了潮州群雄大战曾一本。
最后当然以曾一本被打得兴高采烈而告终了。
看得赵公子直呼好家伙,这潮州百姓还真是与时俱进,不拘成法啊。
“怎么样,老朽改编的这出‘一本盗’,可入得了公子发言?”吴承恩不知何时出现在赵公子身边。
“戏说不是胡说,改变不是乱编啊。”赵公子语重心长的对老吴道。
“怎么又是这句?”吴承恩奇怪问道。
“没想到先生还会写英歌舞,真是文体两开花啊。”赵昊的打个哈哈问道:“我爹呢?”
“在那跳英歌舞呢,公子没看见吗?”吴承恩指了指前头正在欢庆胜利的一百单八将道。
“都一脸油彩,穿着戏服,我哪能看出来?”赵昊撇撇嘴,但还是吃力的分辨起来。
终究是他亲爹,赵公子好费一番眼力,还是从中把他认出来了。“不会是那孝义黑三郎吧?”
“不错,令尊饰演的正是及时雨宋江。”吴承恩笑着点头道。
“他还真能放得下架子……”赵公子不禁服气道。
“东翁说,宋江字公明,合该他这个赵公明来演。”吴承恩拢须笑道:“再说既然演的是‘一本盗’,那率领群雄打海盗的头领,舍他其谁?”
“唔。”赵昊苦笑着点点头道:“倒也真像……”各种意义上的。
“公子别小瞧这次出演,这可是一步妙棋。”吴承恩压低声音笑道:“英歌舞在潮汕佬心中的地位极高,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演宋江的,非得得到百姓认可,被他们当成自己人才行。”
“还得拉的下脸来。”潘仲骖也闻讯过来,服气的插话道:“原本在昆山时,还没感觉赵状元怎么样。没想到疾风知劲草啊。到了潮州之后,非但能与民同袍,还能与民同乐。能这么快就获得潮州城百姓的拥戴,真是太厉害了!”
“是么……”赵昊听得鼻头微酸,他想起当初在金陵时,那个被当铺老板骗得团团转的书呆子。怎么也没法跟眼前老潘老吴口中的赵二爷联系起来了。
看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话一点不假。父亲终于长大了……
赵昊深吸口气,欣慰的摸了下眼角,却又有些怅然若失。
“儿子儿子,你可算来了!”这时大型群体舞结束,面如锅底的赵二爷闻讯跑过来,一把将赵昊搂在怀里,高兴的跟什么似的。
“可想死爹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呢。”说着他吧嗒吧嗒掉下泪来道:“你是不知道海寇攻城那几天,呜呜,吓死个人了……”
赵公子下意识想要挣脱,旋即却听赵二爷龇牙咧嘴道:“疼疼疼!”
这才发现他的戏服下,还吊着个胳膊,赵公子一阵无语,尼玛单臂跳英歌舞,跳个寂寞啊?
好吧,还是内味儿,一点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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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还有庆功酒宴,但赵公子按例是不会跟他爹一起参加的。平白矮一辈这种事,除非对象是张偶像,否则赵公子还是很抗拒的。
他把弟子们也撵去参加庆功宴,自己则来到位于府衙不远处的宋厝巷,未来的东南医院就设在这里。
当然医疗条件上,是远远没法跟发展了好几年的江南医院比的。非但各种医疗器械和医疗物资奇缺,就连制造医用酒精的大型蒸馏器都没有,更别说碘酒了。
但这难不倒这年代的医生们,他们就地取材,泼洒石灰水、雄黄酒来给病房消毒,还定期将艾叶和其它药材混合起来点着,给病房作熏蒸。
赵昊进来时,便闻到那股浓浓的石灰、雄黄混合熏艾的味道,乍一闻还真够呛。
“公子担待点儿吧。”见他直咳嗽,此次南下医护团团长,未来东南医院院长庞宪,带着几位主任迎出来。“医院草创,消杀手段有限,只能有什么法子用什么法子了。”
赵昊从马秘书手中,接过个大口罩戴上,这才渐渐缓过劲儿来,问道:“效果怎么样?”
“至少能驱蚊虫湿气。”庞宪很谦虚道。
“还是要早点把江南医院那套搬过来啊。”赵昊感慨道:“要是江南医院在这里,这次潮州保卫战,肯定能多救不少人。”
“庞院长已经做得很出色了。”和他同来潘仲骖却钦佩无比道:“当年抗倭时,老夫亲眼所见,将士们受了刀伤枪伤,能活下来都是命大的。只要伤口稍微大一点,大部分都会一命呜呼啊。”
“但送进这宋厝巷的伤号,除了伤到要害、失血过多的那些,经过医院的救治基本上都能活下来。”潘仲骖一脸震撼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几位高足的医术,已经尽得三位神医真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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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身医术确实是恩师所授,但我们师父都承认,是科学让我大明医学焕发了新生,获得了远超前代的成就。”庞宪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医院之长,那肯定是有原因的。只见他满脸崇拜的望着赵昊道:“是公子发明了显微镜,让我们可以一窥微生物的世界,了解了细菌致病的原理,这才能有效预防感染。”
“预防感染?”潘仲骖好奇问道:“病菌又是什么?”
说来惭愧,他虽然是江南书院的总教习,但始终的重点始终在科举,对科学并无太大兴趣。
老人家嘛,对新生事物总是本能的排斥,可能是因为新事物会有损他们的经验优势吧……
潘仲骖这还算不错,至少在亲眼见识了科学的威力后,他能感到服气,并虚心求教。
“打个比方说,两人同样都是骨折,一个是开放伤……也就是露出骨头茬子那种,那这个病人原先就很难痊愈,伤口会化脓溃烂,只能截肢。因为若是截肢不及时的话,毒性还会蔓延到全身。”说话的是李沦溟的得意弟子陈实功。
别看他还不到二十岁,但自幼跟随李沦溟学医已有十年,如今已是很优秀的外科大夫了。不然李沦溟也不会放心让他跟着南下,担任东南医院的外科主任。
有赵昊这个年轻的东家在,江南集团体系内也没法歧视年轻人。再说陈实功医术高明,在医学科学方面,造诣甚至比他师父还深,所以赵公子欣然同意了庞宪对他的任命建议。
“而如果骨头没有戳破皮肉,也就是没有伤口的话,我们只要复位重接,病人的情况很快就会好转,基本都能痊愈。”穿着白大褂,带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侃侃而谈,让赵昊生出一种穿越回四百年后医院的感觉。
“究其原因,就是前者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引起了细菌感染。而后者没有伤口,自然就无从感染了。”陈实功淡淡道:“那么反过来想,我们只要有办法杀灭细菌,那不就可以防止感染了?”
“这样啊……”潘仲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问道:“那怎么才能防止感染呢?”
“我们用开水煮沸手术仪器,用消毒剂给病人的伤口消毒,基本就可以杀灭绝大部分病菌了。”庞宪接过小陈的话头,含糊答道。心说回头还得提醒他,这可是医院机密,不可为外人道哉的。
“你们用什么消毒?”赵昊却没有配合庞宪的意思。他始终认为医学不是别的学科,不应该敝帚自珍的,那样会少救很多人的。当然,这个人指的是大明子民,不包括外国人……
“还是酒精。”庞宪只好老老实实答道。
“不是说没有制取设备吗?”赵昊不解问道。
“公子不是教导我们要因地制宜、自力更生嘛。”庞宪颇为自得的笑道:“我们就改造一下城内的烧酒铺子,通过蒸馏烧酒得到一些酒精,将就用于医疗器械和手术消毒。”
“但医用酒精的酒精度必须在75度左右,不管高了低了都会很影响效果吧?”赵昊追问道:“你们这边没有酒精计吧?”
其实酒精计的原理很简单。就是根据酒精浓度不同,比重不同,所以浮体沉入酒液中排开酒液的体积不同的原理而制造的。
因此酒的浓度越高,酒精计下沉也越多,比重也越小;反之,酒的浓度越低,酒精计下沉也越少,比重也越大。
但与温度计的问题一样,就是造出来虽然不难,但要保证精确度,就必须往大里造。所以到现在,江南精密仪器厂依然造不出人体温度计,还在苦苦提升制造工艺。
连人体温度计这么重要的仪器都造不出来,酒精计这种冷僻仪器的小型化就更别想了。在江南医院酒精制造车间里,是用一台半人高的酒精仪,吨吨吨注入酒精二十斤,来得到一个度数的。
这么大的玻璃设备自然很难走陆运,而且潮州也没这么多酒精可供测量啊。所以医护团南下时压根就没带酒精计。
“这个么,”庞宪略有些尴尬的瞥一眼潘仲骖,小声道:“不是有潘部堂吗?”
“哦对。”赵昊一排额头,怎么把这茬忘了。那可是连矿石品位都能测出来的人肉精密仪器啊!
ps.周一开学,大人们暗自窃喜,孩子却压力大到情绪崩溃,一边补作业一边哭,希望自己不做人了,做小猫小狗,哪怕小蜜蜂也好。那样就不用上学了……所以诸位稍稍担待,只能先陪孩子放松减压,等他睡下了才能安心写。
第二章会有的,但很晚,明早看一样。
第六十八章 乙醚、苯酚与片仔癀
之前潘季驯在江南医院住过院,庞宪自然知道潘部堂有过人长处——他的味觉系统异常的敏锐。
潘季驯只要尝一次从江南带来的医用酒精,之后便能准确判断出,他们蒸馏出的酒精,度数高了还是低了。
“为了验证准确度,我们还征得部堂同意,做了双盲实验。”庞宪钦佩无比道:“将两份带来的医用酒精,与十八份不同度数的酒精打乱顺序放在一起,潘部堂每次都能准确找出来。”
“我说他怎么天天醉醺醺的,还以为三弟在借酒浇愁呢!”潘仲骖恍然大悟,可算破了案。
“我们只是请部堂尝尝,没想让他一口干啊。”庞宪叫屈道:“后来怕他老人家喝醉,我们都换成最小的一钱杯了!他还嫌我们小气,让人到街上打酒喝呢。”
“行了,行了,以后这种事儿少干。”赵昊翻翻白眼道:“拿个二品的部堂当酒精计,你们也真奢侈。”
“那不是为了救将士的命嘛。”庞宪忙赔小心道:“事有从权……”
“啊啊啊!”话音未落,便听病房里响起杀猪般的惨叫声。
“这是在动手术吗?”赵昊不禁奇怪道:“没有麻醉吗?”
这次伤员治愈率如此之高,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麻醉手术的引入。
医用酒精与浓硫酸加热反应,便可制取很优秀的麻醉剂——乙醚。这玩意儿可比麻沸散、蒙汗药之类的靠谱多了。
手术麻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非但可以减轻病人的痛苦,还让大型手术成为可能。这么重要的救命法宝,贪生怕死还怕疼的赵公子,怎么可能不提前研制出来?
在江南医院的酒精生产车间中,三年前就已经可以顺便制取乙醚了,又经过将近两年的反复摸索,一年前就已经进入临床试验。至今成功进行了几百例手术……当然大部分是拔牙、接骨之类的小手术,可靠性和安全性都已经得到了验证。
这简直就是伤兵们的福音啊!
东南医院既然制备了酒精,不可能不顺道把乙醚出来。对医生们来说,有了可靠的麻醉,拔个箭头、取个弹丸什么的也就简单多了。不用每次弄得都跟杀猪一样。
所以赵公子听到杀猪一样的嚎声,感到十分奇怪。
“手术都是麻醉的。”庞宪有些尴尬道:“可能是麻醉的劲儿过了。也可能是护士在给伤患换药。”
“哦?”赵昊便轻轻推开病房的门,只见长长的大通铺上,躺着十来个包着脑袋吊着腿的伤患。
那惨叫声正好是离他最近的一个伤兵发出的,只见江南医院护士长王铁蛋的弟弟——东南医院护士长王钢蛋,正在用酒精药棉给他受伤的蛋蛋消毒。
每擦一下,那伤兵就没人声的惨叫,把一旁的伤员都吓得面无人色。甚至还有人大夏天的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就像待在的羔羊一般。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病房是蚕室呢。
“你信不信我打死你!”那伤兵也是疼极了,对王钢蛋口不择言。
“你打呀。”王钢蛋身高一米八五,全身都是肌肉,护心毛一大把,根本不怕恫吓。
“你解开我啊!”伤兵叫唤道。原来为了防止伤员拼命挣扎,换药前都要先用布带,把他们手脚牢牢绑缚在床上,受伤的部位还要有身强力壮的护士死死按住,才能完成一次换药。
“……”赵昊看了不禁暗叹,看来最初的护士,还真必然得是男的。至少得等到更先进的消毒液出现后,赵公子才有可能实现他把护士都换成少女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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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得是粉色的,还要配白丝袜。
嗨,想什么!
定定神,他叹口气道:“用酒精消毒可真够疼的。”
“但效果好啊,在有无痛消毒液之前,也只能忍忍了。”庞宪说完,与陈实功一同期冀的看着赵昊,这种事儿,只能指望赵公子突破了。
赵公子一阵头疼,碘酒制备倒简单,但一样有强烈的刺激性。四百年后的医院都是用碘伏的,因为碘伏是以水为溶媒的,所以不会有刺激性。可碘本身是不溶于水的,要经过特殊工艺加工才行。赵公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至于其它几种外科消毒液,红药水紫药水效果一般,而且同样不具备制取条件。双氧水在实验室制备倒是没问题,电解60%的硫酸再经水解就可以制备出来。但如何工业生产目前还毫无头绪。
好像眼下能期待的,只有石碳酸了。石碳酸就是苯酚,顾名思义,是可以从干馏煤炭得到的煤焦油中提取的。因为其制备简单,所以是最早应用于近代医学的外科消毒剂。
但赵公子的化学知识仅限于中学课本,他记得高中化学书上说,在煤焦油中加入烧碱溶液,苯酚和氢氧化钠反应生成溶于水的苯酚钠。但煤焦油不溶于水,故而可用分液法得到苯酚钠。分液后再加入盐酸,就可以生成苯酚。苯酚微溶于水,所以依然可用分液法将其分离出来。
不过这样的效率极低,仅限于实验室从煤焦油中少量提取苯酚。至于如何大批量制取,赵公子对前世知识空有复印般的天赋技能,他看都没看过徒呼奈何?
但赵昊对这些医生太慷慨了,能给什么技术就给什么,从来不藏私。导致这帮家伙对他的依赖性,也比别的部门强多了。遇到什么难题都指望他来解决,真以为赵公子是蓝胖子啊?
“我想想办法吧。”但最后他叹了口气,还是替04所接下了这个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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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普通病房退出之后,赵昊来到后院为潘季驯专设的高干病房中。
一推门进去,就见潘季驯趴在一团卷起的褥子上,正一边写写画画,一边撅着屁股做热敷呢。
“好家伙,看不出来,真白啊!”赵公子不禁倒吸口冷气。“这么黑的脸……”
“没你白,不信比比。”潘部堂果然非常人,以臀对人面不改色,还有心情跟赵昊斗嘴。“你小子终于舍得露面了?”
“这不是听说部堂受伤了,赶紧来探望嘛。”赵昊笑眯眯的在他一旁坐下,笑问道:“这咋伤得这么独特?不是听说只有逃兵才会臀部受伤吗?”
“你放屁!”潘季驯白他一眼道:“老子死都不会当逃兵的!”
“是当时曾一本在西城墙下,埋了好些火药,把城墙炸塌了。”庞宪忙替他解释道:“部堂怡然不惧,直面爆炸,结果不慎被掀翻在地,一下坐在城墙上。”
“妈的,正好一屁股坐在碎砖头上,今年真是倒霉透了!”潘季驯骂骂咧咧,心情恶劣道。
“伤的重吗?”赵昊问他的主治医师陈实功道。
“挺重的,当时就不能动了,送来一检查,是荐骨与尾骨之间的关节扭伤,还伴随尾骨骨折。”小陈一边说着,一边指着潘部堂的屁股讲解道:“现在已经给他复位了,但尾骨局部发炎,还是有一定疼痛的。”
“屁!什么叫一定疼痛?老子满腚都疼!”潘季驯愤愤吆喝道:“而且每天还得这个姿势做热敷,太羞耻了!”
“哦。”赵昊点点头,原来潘部堂还是有羞耻心的。
“部堂可得好好配合我们治疗,等过一段时间消了炎就好了。”陈实功警告他道:“要是你不配合治疗,愈合不良,就会一直疼下去的。到时候,除了把你尾椎骨摘了,别无他法!”
“那可不行,老夫怎么能少块骨头呢!”潘季驯吓得捂住腚,不小心碰到伤处,又疼的他一阵呲牙咧嘴。
见老潘跟自己一样挺怕疼的,赵昊不禁笑道:“部堂就偷着乐吧,没留下什么伤口,不然见天一遍酒精消毒,能让你怀疑人生。”
“老夫听到了……”潘季驯一阵心有戚戚道:“每次换药,前头病房里都会叫得震天响!”
赵昊这才想到,潘季驯这是第二次为他父亲的事情住院了。他感到有些歉疚,沉声吩咐道:“要全力给部堂治疗,不要在乎成本,用最好的药!”
“是。”庞宪忙沉声应道,说着他想起一物道:“对了公子,潮汕人常用一味药叫‘漳州八宝丹’,据说有生肌敛疮、清凉退癀的作用。”
“退黄?”赵公子一时没明白过来。
“哦,闽南潮州一带方言,把一切炎症统称‘癀’。当地人说那八宝丹很神奇,切开来吃上一片就可以消炎退癀,故而又叫……”
“片仔癀!”赵昊脱口说道。
“正是这名字,公子真是无所不知啊。”庞宪忙由衷赞叹一声道:“伤号们一直喊着要吃片仔癀,片仔癀,我们以前没接触过,没敢贸然同意他们用药。”
“让他们吃吧,效果应该是不错的。”赵昊笑道:“也给部堂来几片,对他这种轻症最合适不过了。”
“不过吃这药就不要喝酒了。”他又嘱咐道。
“怎么,会影响药效还是药性相克?”潘季驯问道。
“不是,据说这玩意儿能解酒,你不白喝了吗?”赵公子哈哈大笑道。
众人也一阵想笑,却只能忍俊。虽然潘季驯这位前河漕总理,应该是最水的二品大员了。但那也是正经部堂啊!这样的身份,也就只有公子才能与他谈笑无忌吧。
其余人要是也跟着笑,就太没规矩了。
第六十九章 内阁激斗篇,高拱对贞吉
午饭是在病房里吃的,庞宪等医院人员识趣告辞,只有赵公子和两位老潘大人,围坐一张小方桌边吃边聊。
当然潘部堂是趴着吃的。
因为有伤号,午餐以败火清淡为主,好在潮汕菜本就偏清淡,风味也与苏州菜大相径庭,至少赵昊更喜欢前者。
他舀一碗清冽橄榄肺,先递给潘仲骖,又盛一碗给潘季驯。
“急着盛汤干嘛?先给老夫倒酒。”潘季驯还不领情。
“部堂原先没这么大酒瘾啊。”赵昊给他斟一杯当地的名酒珍珠红。“借酒浇愁?”
“愁个屁,我没那么大官瘾!”潘季驯闷哼一声,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愤然道:“我就是不忿,明明我是对的,而且已经证明了束水冲沙之法可行。为什么朝中那帮人就是视而不见,非要劳师动众,花费十倍去开什么泇河?!”
“你就是蠢,开国两百年,什么时候治好过黄河?不都是年年泛滥年年修!”他二哥毫不留情的批判道。
“我就是不信邪!”潘季驯挺着脖子道。
“把你能的,还不信邪!”潘仲骖哂笑一声道:“当年我在京时,便听说小阁老严世蕃为什么要管工部?大半就是冲着黄河去。朝廷每年治黄要花多少银子?你比谁都清楚。而且这些钱全都丢到黄河里打水漂,事后想查账都没处查去!真让你治好了,那帮蛀虫吃什么啊?”
“……”潘季驯闻言憋了半晌,方缓缓摇头道:“不能够,至少高胡子不是这样的人。他不爱财,图的是名垂青史。”
“哼哼,我与高肃卿同年,不比你了解他?”潘仲骖哂笑一声道:“他只是自己不爱财,对下面人却缺乏约束,贪渎也好,私德有亏也罢,只要能给他做事就成——那殷正茂就是最好的例子!高肃卿没有儿子可以清高,下面人却要捞钱,你要断人家财路,人家当然要断你的后路,把你送回老家了!”
“算了算了,现在理清楚也没用了,部堂就安心在野几年,这潮州府也大有可为嘛。”赵公子笑眯眯的又给潘季驯斟满道:“眼下胳膊拗不过大腿,何苦较这个劲?”
“嘿嘿,那倒是。”潘季驯颔首道:“现在李阁老致仕了,赵阁老也被他撵走了,新进的殷阁老也是个直筒子脾气,只怕同样难逃被他撵走的命。”
是的,继李春芳致仕之后,赵贞吉也在春末夏初的阁潮中出局了。
但与李甘草自知不敌、主动让贤,体面谢幕不同,素来暴烈如火的赵阁老,却明知不敌也敢于亮剑,与高拱上演了一出轰轰烈烈的死斗!
原本没了李春芳的庇护,赵贞吉独木难支,高拱也就彻底不把他放在眼里了。结束开年外察之后,高拱马上以皇帝的名义下旨,考察科道言官!而且连带考核任期内升官离开科道的官员,统统都要接受严厉的考察!
其实隆庆五年并非京察之年,本不该考察言官的,而且按例只要离开科道系统,就不能再以言官考察了。但高拱本来就对言官满腹怨恨——当年阁潮时,言官们在徐阶的指挥下,一起攻击他的仇,他可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他起复后,只是为了安定人心,稳定地位,才捏着鼻子向言官们许诺既往不咎的。谁知这帮汪汪队非但不思报效,反而忘恩负义、故态复萌,在俺答封贡一事上,又在赵贞吉的撺掇下,对自己群起攻之!
高拱为了大局,又忍到了今年。一直隐忍到李春芳滚蛋,自己当上首辅兼天官,地位彻底无可动摇时,他终于要新仇旧账一起算了!
赵贞吉还兼着左都御史,被科道领袖视为领袖,因此高胡子的屠刀砍来时,他明知不敌也得站出来保护言官。于是赵老父子领衔上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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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因为御史叶梦熊议事不当,触犯了陛下。陛下就严厉地指示考核言官,并且连考核任期内升了官的大臣也不放过。这下接受非例考察者将近二百人,一时浮言四起,人心惶惶。祖宗设置言官,职在谏诤封驳,以匡人君,因此遴选出来的绝大多数都是忠心报国、敢于仗义直言之人。’
‘现在朝廷却要把他们全部视为放肆、奸邪之人来审查,臣等实在担心有司会公器私用,大肆打击忠臣。这样会阻塞言路的,实在不是国家之福啊!’
赵贞吉和手下言官们不愧是专业选手,将前番高拱门生叶梦熊,弹劾自己座主的事情又翻出来,非但打了高拱的脸,强调此人的嚣张跋扈,让他自己的学生都看不下去了。
被弟子弹劾这份待遇,可是连大奸臣严嵩也没享受过的啊!
而且赵贞吉还指出高拱其实是在打击忠良,希望皇帝能阻止他公器私用,公报私仇。并十分险恶的暗示,高拱以内阁首辅兼天官,已经是一手遮天,动摇社稷了!
这要是换了嘉靖皇帝,估计得吓出一身冷汗,然后直接就把高胡子喀嚓喽。可惜如今在位是隆庆皇帝,这位陛下对这份指控一笑了之,根本不怀疑自己高师傅的动机。
结果考察如期开始,高拱如秋风扫落叶般,将过去现在得罪过自己的言官统统罢黜,一个不留。
赵贞吉见阻止不了高拱,索性也大开杀戒。考察官员是吏部和都察院共同的职责,赵阁老自然也可以对投靠高拱的言官动手。结果好家伙,剩下的言官又被割了一茬。
原来双输就是科道言官输两次的意思……
高拱还好,对他来说,言官越少越好,全都滚蛋才好。但他的心腹门生、头号马仔、吏科科长韩楫不干了。因为赵贞吉砍掉的,全都是他韩科长辛辛苦苦拉拢培植的手下,自己成了光杆司令还怎么作威作福……哦不,怎么更好的为老师服务?
于是韩楫亲自上阵,弹劾赵老夫子平庸且专横,考察时公报私仇。
见高党贼喊捉贼,赵贞吉勃然大怒,按例请辞的同时,上疏辩解说:
‘韩楫弹劾臣庸横,但这是自相矛盾的。因为人臣平庸则无法专横,专横非人臣所能也!比如高拱,那才是真的横!而且他有韩楫这样的爪牙羽翼,他日将不可制!’
然后他请皇帝‘臣放归之后,幸仍还拱内阁,毋令久专大权,广树众党!使后来奸臣欲盗威权以行己私者,不得援此为例。’
让高拱继续当首辅也行,但不能让他再兼掌吏部了,不然这个坏头一开,日后奸臣定然纷纷效仿的!
赵老夫子的反击不可谓不强劲,句句点在君权的逆鳞上。而且他还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的分量,远远赶不上高拱,想拉高胡子同归于尽不太现实,便有些卑微的欲以自爆兑掉高拱的吏部尚书,砍掉他一条胳膊就可以了。
一位阁老自爆的威力着实恐怖,高拱自然也不得不上疏请辞……
~~
病房中,潘仲骖拿着最新的邸报,念起了高阁老的那份自白书:
“臣自入朝,每见缙绅谈及贞吉,率多畏苦之辞,至侧目而视,臣每为解曰,贞吉刚直慷慨,又上所简用,不宜率尔弹击。以故人言少止,而贞吉亦自以臣为己知。”
群臣苦赵贞吉久矣了,是俺老高替他说好话,这才压下了非议之声。当时赵贞吉也把我当成知己不是?
“乃今以韩楫之奏,遂及诋臣。夫使楫之奏果为臣,则前岁给事张卤、御史王友贤等,皆曾有言,又何为乎?其理自明,臣亦无庸辩也。’
结果现在因为韩楫弹劾他,他就怀疑是我指使的。那之前我不在的时候,就有好些人弹劾他,难道也是我指使的不成?韩楫是六科之长,职责就是监察纠劾百官,不受任何人的指使也会弹劾该弹劾的人。这道理十分简单,不用为臣分辩。
念到这时,赵昊和潘季驯还神色正常,该吃饭饭,该喝汤喝汤。
但接下来的内容,就把两人惊得直接喷了饭。
“独念臣与贞吉同官翰林三十余年,顷又同在内阁,同受简任,分掌院部事,朝夕相与,乃诚意不能感孚贞吉之心,一旦愤激若此,则臣之薄德,不亦甚乎!内阁翊赞皇猷,吏部统领众职,即有德者犹恕不胜,况可以薄德甚者居乎?’
但想我高拱与赵贞吉同在翰林三十年,又一同入阁,共掌国事,朝夕相对,却依然不能感化他的心,可见我做人实在太失败了。内阁和吏部这么重要的职务,仅有德尚不能胜任,何况我还无德,怎么有脸继续待下去呢?
所以我也要辞职,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直娘贼,这味儿怎么这么冲?”潘季驯笑得手脚直拍病床,好似老鳖划水道:“确定不是徐阁老替他写的?!”
“徐阁老和赵阁老可是心学同门,不至于,不至于。”赵昊也笑得抹泪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想到高阁老这浓眉大眼的耿直老男孩,也终于活成了他最讨厌的样子,变成了徐阁老那样的白莲花!”
第七十章 潮州人南洋魂,潮州都是干饭人
“呃……”两位老潘大人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也拍案大笑道:“好一个一尘不染的白莲花,可不正是咱们首辅大人此时的状态吗?”
心说用这么尖刻的词语来形容高胡子,显然这小子心里对高拱已经积蓄了很多不满。
“可惜啊,赵阁老豁出一身剐,也没把高胡子拉下马。他不惜自爆换来的,却是皇帝准许致仕,‘仍赐驰驿归’的手诏。”潘季驯自然是同情与他有相似遭遇的赵贞吉的,他叹息一声道:
“赵阁老见自己倾注所有,也比不过高拱的一根手指头,一时万念俱灰,只能黯然谢恩,坐上皇上安排的公车,回老家抱孙子去了。”
“而对高拱,皇上却温言慰留,坚决不同意他请辞,非但要他继续当首辅,还让他接着管吏部!”看着这份《恳乞天恩特赐罢免以全臣节疏》后头,隆庆皇帝的朱批曰:‘卿辅政忠勤,掌铨公正,朕所眷倚,岂可引嫌求退?宜即出,安心供职,不允辞。’
潘季驯忍不住不忿道:“我真搞不懂,高拱给皇上下了什么迷魂药,竟然圣眷独宠到这种地步!”
“这有什么搞不懂的。”赵昊却淡淡道:“如今四海平定乎?天下晏然否?百姓得食么?国库充盈哉?”
听了赵公子这灵魂四问,两位老大人一下就懂了。
且不说当年潜邸时的患难之情,单说高阁老起复后一年多,做成的事情比前任十年都多。换了谁当皇帝,都舍不得这样忠心又无敌的臣子吧?
何况现在远没到兔死狗烹的时候。
而且大明的顶层设计完美规避了伊尹、霍光那样能行废立之事的权臣出现——其诀窍就在于不给任何势力独立于皇权的机会。藩王、武将、勋贵乃至内监和文臣概莫如是。
内阁首辅权力再大,也是以皇帝的名义在行使权柄。皇帝可以多年不管事,但一道手诏就能令其致仕,严嵩、徐阶都是这样被终结的。是以隆庆根本不担心高拱会尾大不掉,而且高拱这般飞扬跋扈、树敌无数的做派,反而更让皇帝放心。
甚至过于阴谋论的说一句,谁又知道高拱是不是在总结了严嵩和徐阶市恩结党,为皇帝忌惮的教训后,故意在用这种方式自保呢?
赵昊原先认为那不像高拱的作风,但听了他这份自辩状,却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是把高拱想简单了。粗豪直率也好,圣母白莲花也罢,都只是高拱根据需要摆出来的面孔之一罢了。
说不定日后,还能见识到他更多的面孔呢。
看来玩战术的人心里都脏,能当上首辅的,心更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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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这位贵同年,以首辅兼天官,权势之滔天,可谓国朝二百年第一人啊!”潘仲骖也颇有些酸溜溜道,大家同年中进士,一起进翰林院,自己的名次还高于老高,可如今的际遇可谓天差地远,怎叫人不唏嘘。
“是啊,能不惹他咱们就先不惹他。”赵昊怂的一匹道,反正他是不敢惹高胡子的。
“这样破坏规矩的状况,应该也不会太久吧。”潘季驯喝下一口闷酒道:“听说杨博准备出山了。”
李春芳致仕之后,高拱接任的首辅,按照首辅不能兼任天官的规矩,几次请旨让杨博重管吏部。尤其是受到赵贞吉自爆攻击后,他更是坚决表态,一定要让出吏部来。
隆庆皇帝也如他所愿,下旨起复杨博。不过杨老头才刚致仕一年多,哪好意思一招就应?那样太不体面了。自然要把三辞三让的戏码做足,才能‘万般无奈’领旨回京。
算起来,全套流程走完,差不多也就是六七月份了。
在所有人看来,杨博回到京师之日,就是重掌吏部之时。所以包括张居正在内,百官才暂且对高拱现在超常规的权力配置保持忍耐。
然而赵昊却知道,杨博回京后,将出人意料的坚决表示自己愿意去兵部,吏部应该也必须还由高阁老掌管,否则将影响隆庆新政的大好局面。
至于首辅不能兼任吏部尚书的规矩,也很简单,杨博这个老滑头表示,自己可以吏部尚书——不是张居正那样的吏部尚书衔,而是实打实的吏部尚书,去暂管兵部事。
而吏部则由首辅大人暂摄部务。这下就既不破坏不能兼任的规矩,又可以让高阁老继续管吏部了。
隆庆欣然同意,于是终隆庆一朝,高拱都内阁、吏部一肩挑,处于开无双的状态。
可惜无双最大的毛病是时间短,还是像张偶像那样叠霸服来的长久……
当然这是后话了。
哦对,还有一句后话,正因为杨博的这个决定,让谭纶没有当上兵部尚书,俞大猷不惜大曝隐私的自荐自然也就黄了。只能无奈重任福建总兵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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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一句话,我们先干好自己的事情吧。”赵昊吃饱喝足,振奋精神道:“潮州是我们重建海上丝绸之路计划的重要一环。这次来潮州,我又感受到了这里未受江南文弱之气荼毒的活力和彪悍。愈加相信这大明需要还保持着唐风汉骨的岭南人,来唤醒沉睡的血性!”
“哦?”两位老潘大人不禁吃惊赵昊将岭南人拔得如此之高。但转念一想,却又理当如此。
这次潮州保卫战就是最佳证明。纵使赵二爷再身先士卒,他手下人再指挥得当、统筹得力,要是没有潮州百姓本身的勇猛善战,悍不畏死,也是万万没法阻挡曾一本的大军的。
究其原因,一是朝廷鞭长莫及,对岭南百姓驯化‘不力’;二是岭南人多地少,百姓生存条件恶劣,为了保护本族的生存空间,战斗成了家常便饭。这就让他们养成了悍不畏死的性格。
然而汉唐之风可不只一味好勇斗狠,还要有敢于万里觅封侯的开拓精神!
偏偏岭南人最不缺的就是这份冒险精神,只要看看那些大海主、大海盗、大海商的籍贯是哪里,就知道所言非虚。
更让人震撼的是,除了那些亡命之徒,就是普通百姓也普遍有勇气,面对比大漠更凶险的大洋。
他们从唐宋年间起,就开始小规模的下南洋经商定居。本朝七下西洋虽然对岭南以北的影响有限,却成为了闽粤百姓大规模下南洋的开端!
那些早年间就在吕宋、婆罗洲、苏门答腊、占城、马六甲乃至印度东海岸经商定居的华人,利用郑和舰队施加的天威,迅速与当地统治者交好,获得了极高的地位,以及种种特权。
甚至有人直接借助天朝之位,直接上位成当地的统治者。比如永乐年间的吕宋总督府和旧港宣慰司,都是下南洋的福建人和广东人建立的。
当这些人在当地位高权重,乃至统治一方后,便开始不约而同的招揽同宗同乡,一起来共富贵……或者说共同守住这富贵。于是大明百姓了开始大规模的下南洋、甚至下西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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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宣德五年郑和去世,庞大的舰队就地解散,朝廷永罢下西洋后,汉人在南洋的政权失去了依托,才最终在土著政权的反扑下,一个个土崩瓦解,大明在南洋的领土扩张也戛然而止。
然而闽粤百姓下南洋的步伐却没有受到影响,他们在物产丰饶、土地肥沃、广袤无主,土人智商普遍不高的南洋尝到了甜头,又怎会放弃这一方热土?
于是二百年间,民间自发的下南洋从未停止过。
“天顶一只鹅,
阿弟娶亩阿兄无。
阿弟饲仔叫大伯,
大伯听着无奈何,
收拾包古过暹罗……”
潮州人几乎都是听着这首下南洋的摇篮曲,从婴儿长大成人的,然后其中相当一部分,便如歌中所唱的那样,收拾包裹下了南洋。
而且经过两百年,一代代人的不懈耕耘,如今闽粤百姓下南洋,早已不是生活所迫那么简单。而是一种男儿上进,出人头地的奋斗方式了。
就像徽州人长大后,会去全国各地经商一样,潮州人长大后,就会去南洋发财。然后将赚到的财富反哺国内,在家乡大兴土木,购置产业,以待年迈后落叶归根。
所以潮州这个穷地方,才会有那么多如皇宫般金碧辉煌的豪宅大院。单靠当地规模有限的自然经济,羸弱的商品经济,可是远远支持不起来的。
“听说潮州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子弟下南洋。”潘仲骖身为集团高层,自然明白赵公子的目光所及何处。他一脸不可思议道:“那舒通判告诉我,别看潮州府共有户口不到百万,可在海外的潮州人却已经超过了百万。据说漳州那边也差不多,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赵昊却一摆手道:“一千年前的唐朝,我们就建起了很成熟的广东通海夷道!那就是我所谓‘海上丝绸之路’之滥觞,我们的祖先早已证明,驾船直抵西洋不是难事,从南洋西洋获得财富也绝非痴人说梦。太史公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以闽粤百姓下南洋的行为再正常不过,倒是我们大惊小怪才不正常!”
说着他满脸痛心的加重语气道:“可笑、可耻、可悲!”
ps.为庆祝三月一号开学这一特大喜讯,兹决定连续三天三更作为庆贺。非如此不足以表达我此刻的轻松欢乐解脱之情!
第七十一章 吕宋沦陷
病房窗外,岭南独有的水蒲桃树,生着茂密的浓绿叶片,树冠又大又宽,就像一柄打伞,为病房中的遮住了午后的骄阳。
饭桌已经撤下,赵昊和两位老潘大人一边喝茶一边探讨着重开海上丝绸之路的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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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想要将这百万南洋潮人收为己用,也是很难的。”潘仲骖端起小小茶盅,呷一口化食的北苑茶道:“这些人在情感上天然与那些海商海盗更亲近,对官府极不信任。而且大部分都扎根在南洋各国几代人了,单靠舰队恫吓,作用也不大。”
“不错,你船坚炮利又如何?人家几年不下海,在当地一样过得很好。”潘季驯也点头道,他是大河派,对海洋派有点儿本能的偏见。
“不不,南洋已经不太平了。”赵昊却摇摇头,淡淡笑道:“根据吕宋站传来的最新消息,西班牙人已经攻陷了马尼拉,当地苏丹苏莱曼战死。西班牙人占领马尼拉后,又采取了高压统治,当地汉人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
前番赵昊结束试航,返回耽罗时,便接到江南商贸在宿务和马尼拉的商站禀报,说西班牙人开始频繁窥探马尼拉,在澳门、安南、马六甲等地,大肆购买军事物资,招募土著士兵。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即将对马尼拉的小吕宋苏丹国,发动一场入侵。
当赵昊抵达潮州时,又接到了最新的奏报——西班牙所谓‘菲律宾总督’黎牙实比,在墨西哥援军的支援下,组成一支包括四百西班牙人,五艘大帆船在内的,兵力达两千余人,大小船只二十三艘的舰队,对马尼拉发动了入侵。
在大明人看来,用仅仅两千多人,而且其中大半是战斗力低下的土著雇佣兵,就想攻灭一个国家,简直痴心妄想。
但那是大明闭关锁国久了产生的错觉。对付还未形成强大国家组织的南洋诸国,这只两千人的军队已经绰绰有余了。
事实上,黎牙实比只打算投入一半的兵力,来对付吕宋国的那些土人士兵。另一半兵力则用于防备葡萄牙和明朝大海主背后偷袭。尤其是澳门的葡萄牙人,对他们公然违反条约占领宿务,本来就怀恨在心了,现在见西班牙人得寸进尺,要彻底吃下吕宋岛,难保不会跳出来,搅黄他们的好事。
至于更强大的明帝国?黎牙实比反而并不担心,因为西班牙也同样是个大帝国,所以他深知这样的国家,做起决策有多迟缓。恐怕等明国研究决定,派出舰队时,那吕宋苏丹苏莱曼的坟头草,都要两尺高了吧?
西班牙舰队出海后不久,又遭遇了风浪,两条船漏水返航,最终在马尼拉湾的登陆不过880人。但那些小山般的巨舰,成排轰鸣的火炮,却已经吓得主和派的酋长拉贾马坦达,撤除防御工事,举白旗投降,让西班牙人毫发无损地进入马尼拉。
不过战斗并未结束。因为吕宋苏丹苏莱曼,已经先一步主动撤往北方,争取时间联合全部力量,向周边国家和宗主国求援。
但计划执行的并不顺利,南洋各国都不愿轻易得罪恐怖的佛郎机人……他们无法区分西班牙和葡萄牙人,所以将其混为一谈。
这样也没什么错,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只不过前者强一点所以更凶残直接,后者弱一点,才会更多的采用些手段迂回罢了。
大明倒是不怕西班牙,可怕麻烦啊。而且北京的朝廷素来对吸引闽粤百姓弃家游海、逃离王化的吕宋国很有意见。甚至将西班牙的入侵,视为一种对叛逃者和窝藏者的惩罚,怎么可能会派兵援助呢?
外援断绝,苏莱曼只能靠自己人,然而吕宋岛上各部土著一盘散沙,动员力低下的令人发指。最终苏莱曼使出浑身解数,也只不过招募了两千人罢了。
比起兵力的不足,武器装备上差距就更让人绝望了。吕宋土著所谓的战船,最大也就是25米,而且船身细长,能搭载两百多人。但其中百分之八十是桨手,只有三四十个作战的士兵。
这些士兵站在船中间的高台上,手持标枪、弓箭、飞镖与敌人作战,极为原始落后。跟他们一比,日本的水军众都是强大的无敌舰队。
是以这是一场还没开始,结局便已注定的绝望战争。苏莱曼带着他的全部兵力,刚刚驶入马尼拉湾,就遭到了西班牙舰队的猛烈炮击,损失十分惨重。
苏莱曼却依然下令舰队继续冲锋,指望能逼近侵略者,利用兵力优势展开白刃战。
然而他并不知道,对手的海军乃世界最强,根本不会给他任何机会。面对这些不自量力的脆弱小船,西班牙的大帆船都不用开炮,直接抢上风张满帆撞过来,就把这些土著轻松撞沉。
最终,苏莱曼中炮而死,他的舰队也全军覆没。为了震慑当地土著,黎牙实比下令将俘虏全部斩杀,头颅挂在马尼拉城中,以儆效尤。果然把当地人吓得瑟瑟发抖,没人敢再反抗侵略者。
然后,黎牙实比将总督府从宿务迁到了吕宋,并强令所有吕宋人改信天主教。这对当地土著来说也没什么,因为大食教在当地传播时间还短,只有上层贵族信了安拉,广大下层平民还很不清真。所以黎牙实比杀光了胆敢反抗的上层,逼迫不敢反抗的上层改信,这事儿就搞掂了。
西班牙人最不放心的,是人数高达两万多的华人群体。这个群体以十分之一的人口,掌握着当地八成的财富。而且有强大的明帝国作后盾……这一点当然是黎牙实比的误判,事实上大明将这帮海外汉人视为贼寇,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才对。
当然,华人是不会告知西班牙人这一点的,西班牙人侵占大明藩属国自知理亏,也不会主动跟其宗主国对线,因此一直蒙在鼓里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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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这个国家是很有意思的。”赵公子品着潮汕功夫茶,慢条斯理对两位老潘大人道:
“他们虽然是最早开始大航海的国家,却始终十分保守。不愿金银外流,不愿被外国人赚取财富,怀着‘总有刁民想害朕’的心理,对一切外国人尤其是异教徒,极端的敌视和防备。所以当地华人的处境可想而知。”
“这什么‘洗板鸭’不就是一坏事做绝的土豪劣绅吗?”潘季驯哂笑一声,不可思议道:“这种货色都能建立日……日不落帝国?”
“一是占了个动手早。”赵昊笑道:“而且他们的军队是真的强,非但海军强,陆军也强。要想重开海上丝绸之路,他们就是我们必须要战胜的敌人!”
“那就早点动手啊,趁着他们还立足未稳,把他们撵出吕宋去!”潘仲骖来到广东后,才真切感受红毛鬼已经距离大明有多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素来以德服人的老教授,自然也喊打喊杀起来。
“我也想啊,可哪有那么容易?”赵昊两手一摊道:“且不是咱们这支才组建两年多的舰队,是不是西班牙人的对手。就算我们能与之一战,可根本不具备与之交战的条件啊!”
“为什么?”
面对两位老潘大人疑惑的目光,赵昊指面前茶盘中最左边的一个茶盏道:“我们的海警舰队在耽罗岛。”
又指着最右边的一个茶盏道:“西班牙的舰队在吕宋岛,两地相距超过四千里的航程。”
然后他又指了指这两个茶盏中间的茶壶、公道杯之类的器皿道:“中间有琉球、台湾……哦不,大员,还有在其间兴风作浪的闽粤大海主们。不把这些势力都摆平了,我们的舰队如何南下?”
“呃……”两位老潘大人咂咂嘴,不吭声了。他们曾是大明官员,自然也会习惯性轻视海上的势力。但这次曾一本遮天蔽日的舰队,给他们的印象还不够深刻的吗?
得亏这次曾一本是扬短避长的攻城,要是跟如此庞大的舰队在海上相遇,又会是什么情形?光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吧?
“此外,对内对外,还都得师出有名。”赵昊又叹口气,有些头大道:“对外,吕宋不是敌对状态的日本,与闽粤一带人员和消息的流动十分频繁。所以不可能像在日本那样,把天捅破了国内也无人知晓。”
两位老潘大人都是政治觉悟极高的老干部了,自然明白赵昊的意思。没有一个正大光明的名分作掩护,贸然派舰队前去吕宋开战,最终一定会招来朝廷的忌惮。到时候,麻烦可就大了!
“那对外呢?”潘季驯又问道。
“对外?南洋诸国十有八九是我大明的藩属,虽然这一百多年来久旷天威,却没少承受天朝的恩泽。”赵昊不无揶揄笑道:“毕竟,像我大明一样奉行‘薄来厚往’二百年不动摇的宗主国,可是千年难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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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韩江示范区
“嘿……”赵昊这话听着是好话不假,可总让人感觉阴阳怪气,两个老潘大人不禁有些尴尬。“赔本赚吆喝的买卖,实在太伤身了。要不当年刘大夏也不能把郑和航海图给烧了。”
“不过薄来厚往也不全是坏处,至少‘天朝上国’这面金字招牌,在南洋已是深入人心。”赵昊笑道:“这是大明在海外最宝贵的资产,价值超过百万雄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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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重重一挥手,斩钉截铁道:“既然朝廷不珍惜,那我们就去接收它!让集团作为各国的保护神降临南洋!”
若南洋诸国可喜迎王师登陆,当然要比用船坚炮利敲开国门,付出的成本低太多了。而且有天朝上国的幌子,日后在南洋维系统治也简单太多。简直就是殖民南洋的金手指,哦不,金大腿啊!
只是王师嘛,就不能像侵略者那么简单粗暴了,虽然目的都差不多……
这下潘仲骖和潘季驯明白了,原来赵公子驱赶西班牙人不是目地,他真正的目地是取而代之,而且是堂而皇之,让人家求着他那种。
“这……这不就是既想当那啥,又要立牌坊吗?”潘仲骖这种端方老者,自然对这种行为有些不耻。
“正常,上至朝廷下至地方,乃至那些大儒、缙绅,哪个不是表面上道貌岸然,吮起人的骨髓却一个比一个凶?”潘季驯却见怪不怪道:“既然你已深谋远虑,那就撸起袖子干呗!快给我们下任务吧。”
“哎,怎么也得等部堂把屁股修养好再说。”赵公子忙赔笑道。
“是尾椎,不是屁股!”潘季驯郁闷的强调一声,将床头的一份图纸丢给他道:“再说老夫趴着还耽误干活了吗?”
赵公子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潮州府境内的水利图。
“哎呀,真是生我者我爹,知我者部堂啊!”赵公子看着上头做满密密麻麻标注的工程规划,不禁如获至宝道:“我正愁着怎么跟您老人家开口呢!”
“我就知道,你把老夫诓来,肯定又要修水利,就提前调了府里的图纸,先期规划一下。”潘季驯道:“当然真要干的话,肯定还得实地勘察。”
“嗯嗯。”赵昊满面笑容的使劲点头,听潘总侃侃而谈道:
“从这张图上能清晰看出,潮州府十一个县,被连绵的山地划分成三个呈品字形排列的平原——韩江平原,榕江平原和练江平原。根据潮州府的黄册统计,生活在这三个小平原的人口,占整个潮州府的九成。”
顿一下,潘季驯接着道:“这样说虽然有点残酷,但显然将治理重点放在面积占潮州府一半的平原上,收益要远高于胡子眉毛一把抓。”
“唉。”潘仲骖叹口气,没说话。他自己太过理想化,总是很难接受这种不公,这也是他仕途半道而废的原因。
“这三个小平原中,潮州府能有效控制的,自然是府城所在的韩江平原了。其民众久经王化,性情相对温顺……哦不,温和,不暴力。”
“相对……”赵公子不禁咂咂嘴,想起那些韩江边村寨的刁民,胆敢拦路抢劫俞大猷,而且还是两次。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为‘温和不暴力’吧?
“那当然,偏远的榕江平原,以及南边的练江平原,因为远离潮州府的管辖,土匪、水匪横行霸道,当地的情况才叫一个复杂。”潘季驯很有范儿的重重一挥手道:“所以你也好,你爹也罢,只有先在韩江平原发力一途!这就像参加秋闱,这一场考好了,后两场迎刃而解。这一场考不好,另外两场连考都不用考。”
“是啊。”潘仲骖也点头道:“而且你也看到了,通过此番潮州保卫战,你爹也在府城建立起了很高的威望,趁着这股热乎劲儿,抓紧在这里做一些事情是正办。谁知道这股劲儿过了,人家还会不会买账。”
“不错,是要抓紧办起来了。”赵昊将那份水利图小心收好道:“这个我拿回去让那帮家伙瞧瞧,先给他们过过眼瘾,勾勾他们的魂儿。”
“来前计划好的事儿,咱们先一样样办起来。”说着他又问潘仲骖道:“您老说,咱们用哪一件开头好啊?”
“当然是书院了。”潘仲骖不客气道:“那会儿你不在,没看到潮州府那帮士绅,对咱们书院的渴望。本来他们还对出人又出资,协助守城很抵触,可一听说令尊是带着玉峰书院来办学的,态度直接大转弯!”
“缺啥稀罕啥呗。”潘季驯哂笑道:“当然他们稀罕的不是文化,更不是你的科学。”
“我知道……”赵昊翻翻白眼,转头对潘仲骖笑道:“那行,赶明儿你约上那帮子缙绅,咱们一道给书院选个址去。”
“好。”潘仲骖高兴的点点头,他自己也急啊。赶紧把地址选好,手下那帮子人才好忙活起来。
“不过。”但厚道的潘副院长却又有些矛盾的替集团着想道:“要是真按照你的规划,把潮州建设好了,吸引得海外的潮人都返乡了。岂不又跟重建海上丝绸之路的规划冲突了?”
“哈哈哈。”赵昊却朗声笑道:“二伯多虑了。知道什么人对家乡的变化感受最明显吗?不是朝夕不离本土的那些人,而是离家数载才回乡一次的游子啊。他们会清晰的感受到,今时与昔日区别所在。所以我们把潮州建设的越出色,他们对我们就越信服。那时再跟他们谈合作,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也是,连潮州都建设不好,还说去海外帮他们建设美好家园,谁信啊?”潘仲骖点头称是,不复多言。
~~
一直聊到日头西斜,赵昊才起身告辞。
潘仲骖要去张罗来日选址的事情,便也跟着一起离开了。
潘季驯怅然若失的看着赵昊离去的背影,这小子难道没意识到,他忘了点儿什么?
正惆怅间,病房中忽然闪现出一人,把老潘吓了一跳,牵动腚上的伤口,疼得叫唤起来。
“哎呦喂……”
“嘘!”却被那人一把捂住嘴,低声道:“公子有礼物,让小人交给部堂。”
说着一个将包装精美的木盒子往他怀里一塞,那人便消失不见了。
潘季驯自始至终,都没看清那人长啥样。准确的说,是完全没印象,看见等于没看见那种……
更别说,问问他的名字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为了谁……’
潘季驯默默说一句,双手微微颤抖的去拆红木盒上的丝绦,他等这一口已经等了足足半年。实在太久了!
因为他二哥早知道他有异食癖。为了他的健康,潘仲骖严禁任何人再给他吃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所以他已经好久没打打牙祭过过瘾了,现在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赵昊身上了。
老潘将那木盒打开,便见里头分出九宫格,每个格子都装了一种颜色质地各不相同的矿石或矿砂。
“好小子,这才像话嘛!”潘季驯登时口水直流,手指在九宫格上转来转去,纠结于该先吃哪一块?最终捏起一块黄色的矿石送入口中,满脸享受的细细咀嚼起来。
‘唔,舌尖这柔顺的触感,就像日光照在大河上;入喉的清冽,又似月下的清泉幽咽;还有这划过食道的粗粝,却为胃里带来一片温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有金有银有铜,而且含量还这么高。这小子发财了啊!”潘季驯沉迷于如此丰富的滋味中,忽然吃惊的睁大了眼睛:“不对啊,矿石里怎么会同时含有金银铜呢?这不科学啊?”
在他丰富的老饕经验中,这几种顶级食材太过稀少,大自然这位吝啬的大厨素来都将其分开使用的啊。
看来自己还是少吃多怪了。大自然这位鬼斧神工的厨神,永远都会有惊喜在等着自己!
无比的感动和满足,让潘季驯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咦,部堂,你怎么哭了?”前来查房的陈实功,看到潘季驯泪流满面的趴在床上,不禁奇怪问道:“这么疼吗?”
“没,没。”老潘赶紧把盒子压在肚子底下,用被角胡乱擦泪道:“我这是让太阳晃得,对,晃得!”
陈实功狐疑的打量着潘季驯,这房间朝东,这会儿早就没阳光照来了。
好在他只当堂堂部堂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偶然也有感情脆弱的时候,便没再追问。
殊不知,老潘只是馋哭了而已……
~~
那厢间,赵公子回到了同知衙中。弟子们本来在城中为他安排好了宅子,但怎么也得先陪赵二爷几宿才能搬出去吧?
所以他让大部分随从先去了那什么‘许驸马府’安顿,自己则在两位姊姊的陪伴下,跟老爹住在了一起。
跟县丞衙类似,同知衙也在知府衙门内,只占了一个前后三进的小小偏院。本来就挤了好多护卫和随员,
赵昊这一大帮子住进来,顿时显得十分拥挤。
不过赵昊还顾不上这些,因为赵二爷不出所料,又被灌得烂醉。长公主留在他身边的四个健壮的侍女,小青小白小红和小黑,手脚麻利的帮他收拾好,赵二爷却哭着喊着要儿子。
赵公子无奈,只好让这四个平均身高一米八,体重也有一百八的侍女先行退下,自己陪着老爹耍酒疯。
谁知赵守正拉着他的手,就安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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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蛋民
好容易等赵二爷睡踏实了,赵昊给他盖盖被子,便轻手轻脚出了主卧。
见少爷出去,今晚当值的小青和小红便悄无声走进去,今晚她们会通宵轮班照料赵二爷。
别看青红黑白粗腿大棒,比爷们儿却爷们儿,却是严格训练出来的宫女。照顾人方面,其实比老爷子中看不中用的四个俏丫鬟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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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自然也没啥好担心的,只是这四位大姐总让他不由想到四大天王。不是张学友、刘德华那四位,而是是魔礼青、魔礼红那四位。
他听俞闷说,这娘版四大天王,乃是长公主去岁到昆山过冬时带来的。当时大伙儿也没多想,只以为是殿下找的女保镖。谁知今春干娘回京前,竟然将这四大天王留了下来。说是表哥身边不能没人照顾,有她们照顾赵守正,自己才能放心啊……各种意义上的。
赵二爷简直欲哭无泪,他跟下属搓麻时,白守礼刚说等他表妹走了,就找几个可心又可爱的小可人儿,伺候大老爷起居。绝不是性贿赂哈,而是替昆山百姓,更好的照顾好老父母的生活!
赵守正嘴上虽然说别别别,可心里早就骚动起来。好容易盼着长公主回京了,她却忽然留下了四大金刚,彻底断了赵二爷的念想。
害得他不由疑神疑鬼,是不是长公主在自己身边安插了密探,已经侦知手下人要送自己小可人了?
那岂不是说,这四个货,就是长公主留下来监视自己的?
这下赵守正也不敢把她们打发去劈柴喂马了,只好老老实实留在身边。
夭寿啊,每晚起夜时,一睁眼就看到这四张长得很抽象的脸,吓得他老是尿到鞋上。
于是赵二爷天黑之后便不再喝水,这下终于不起夜了。
可是还会做噩梦啊!
所以赵守正才紧紧拉着儿子的手,想要让他替四大天王守夜,自己好睡个安稳觉。
谁知赵昊根本没有孝子的觉悟,见他彻底睡着了,就让四大天王替自己守着老爹……
结果今晚,赵二爷又做噩梦了。
~~
赵昊走到天井里,外头已是繁星满天,暑热却依然不退,只能说比白日里稍强点儿。
广东就这一点不好,太他娘的热了!赵昊在江南都受不了,更别说岭南的盛夏了,简直要活活热死个人。
他便索性脱掉衣裳,只穿着一条犊鼻裈,让护卫打井水来冲凉。
两桶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赵昊终于感受到了一阵透心凉。
待他冲完凉,用棉巾擦去脸上的水时,便见常凯澈来到自己面前。
“什么事?”
“公子,抓到的那些人,嘴巴撬开了。”常凯澈轻声禀报道。
“什么人?”赵昊一愣。
“袭击俞大帅的那些人啊。”常凯澈只好无奈提醒道:“您不是说,得到口供第一时间禀报吗?”
“哦,说说吧。”赵昊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一点儿看不出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们不是韩江沿岸的村民,而是疍民。”常凯澈忙禀报道。
“蛋民?”赵昊先怔了一下,旋即才明白道:“你说的是疍户吧?”
“是。”常凯澈道:“疍户又叫疍民,也称为连家船民。福建人称他们为游艇子、广东人称他们为白水郎,还有‘蜒’等蔑称。他们位列贱籍,以船为家,终生漂泊于水上。据说普通人上船时会晕船,他们登岸时却会遭受‘陆晕反应’。因为在船上久了,所以生理上对陆地环境的不适应。”
“但真正阻碍他们上岸的,是老百姓对疍民的歧视。据说疍民上岸不能穿鞋子,因为会被人抢走。他们就是买了衣服,也得打上其它颜色的补丁才敢穿上岸,以示这是旧衣服,不要再抢了。”常凯澈不愧是总务科长,情报搜集的十分到位,而且知道公子想听什么。所以才会渐渐受到赵公子的器重,出镜率越来越高。
当然,也不是所有受器重的人,出镜率都会高,比如那个谁……
“疍民普遍生得臂粗臀大、腰板宽、腰杆硬,且两足内曲,这些特点均与他们终日在船上活动有关。也更加有利于他们在船上的活动。这是一帮天生的水手,活跃于闽粤一带的江河湖海之上,靠打渔水运为生,有那心术不正也干些打劫的营生。”
“唔。”赵昊满意的点点头道:“说起疍民来,他们做的艇仔粥挺好喝的。赶明儿到码头买一锅回来当早饭。”
~~
翌日一早,赵昊正在同知衙的后厅用早饭,便见老爹揉着太阳穴,哈欠连连的走进来。
“怎么不多睡会了?”赵昊亲手给成了神雕大侠的赵二爷,盛一碗新鲜鱼虾蟹熬出来的艇仔粥。
这是护卫按他的吩咐一早去码头,找到那种尾部插有写着大大‘粥’字的黄旗的花艇。那就是卖艇仔粥的疍家船。
“睡不着啊。庆功会再热闹,也改不了这潮州府一地鸡毛的状况。到现在,府尊大人还下落不明呢!”赵守正忧心忡忡道:“昨天士绅们都问我,往下的路该怎么走。为父该怎么走,儿子?”
说着说着,就很自然的,习惯性的,把难题抛给了赵昊。
赵公子闻言抬起头,定定看着父亲。把个赵二爷看得心底发毛,讪讪道:“爹知道你忙,你要是不想帮忙就算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赵昊却正色道:“儿子向想父亲道歉,我之前太小看你了,你真的很了不起。”
“哈哈哈,那当然啦,不然为父怎么生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来?”赵二爷摸着后脑勺,高兴到忘乎所以。“咱老赵家的人,能力就是强,猛!为父当然也不例外。”
赵昊这次也不作呕了,只微微摇头道:“其实儿子最佩服的,是父亲当时明明怕得要死,却一点都没表现出来,努力演好了自己的角色,完成了率众守城的任务。”
“呃,我怕了吗?”赵二爷不由一愣,挠头道:“好像没有吧?”
“父亲跟我还要装吗?”赵昊笑道:“昨晚我都听见了,你在梦里不停喊,‘吓死个人,谁能救救我啊!’‘别再来啦,我受不了。’‘没完没了了,这谁遭得住啊?’‘救命啊,我不想死在这儿啊……’”
‘噗……’赵二爷闻言,一口粥险些吐在他脸上,面红耳赤的咳嗽起来。
“父亲的脸皮却比从前薄了。”赵昊赶紧给他拍拍背。
“哈哈,可不是嘛……”赵守正忙打个哈哈,他可不敢告诉儿子,自己根本没梦见守城战,而是梦见了另一种形式的战斗。
更可怕的是,这种梦里居然四大天王为他和宁安助兴……
‘呕……’想到这儿,赵二爷差点吐了。
“父亲不喜欢喝就算了。”赵昊也没多想,又让人给赵二爷盛了一碗醒酒的酸笋汤,再来半片片仔癀。
双管齐下之下,赵二爷终于舒服多了,也心疼儿子开了。“儿啊,这地方太小了,要不你今晚还是搬去许驸马府住吧?”
“不必,当年咱们在蔡家巷时,住的不比现在小十倍?不也过来了么?”赵昊摇摇头道。
“那倒是。”赵二爷回忆往昔,露出缅怀的笑容。过一会儿方笑道:“那就先跟爹挤挤,将就将就,好在咱们在这儿也是暂时的。等这边都着了序,咱们就去庵埠。听说那里的海防同知厅是新修的,又大又气派……”
“父亲还是先好好准备准备,迎接巡抚大人莅临吧。”赵昊慢条斯理的对付着面前的叉烧肠粉,慢悠悠提醒赵二爷。
“什么?林中丞要来视察?”赵二爷吓一跳,他虽然在林润手下时间不长的,却已经对这位年青的巡抚充满了敬畏。眼下潮州这个烂摊子,又满眼都是毛病。
要命的是知府还失踪了,他这个同知就不幸成了顶雷的那个。
“你害什么怕啊?英雄。”赵昊半开玩笑的说道:“你们立下了大功,林中丞是来慰问你们的,有什么好怕的。”
“那就好那就好。”赵守正擦擦汗,却又断然摇头道:“林中丞可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他此番来潮州,肯定还有别的事情!”
“……”赵昊又看一眼赵二爷,心说果然是开窍了,这都瞒不住他。
好吧,赵公子也没想过要隐瞒。“父亲也不要麻痹大意,还是要认真准备这次视察的。”
说着他朝赵守正挤挤眼笑道:“说不定林中丞一高兴,会让父亲署理潮州府时,这样就不用什么劳什子海防同知厅了,安安心心在潮州城住下就行了。”
“那感情好……”赵二爷擦擦口水,他就是再钝感,也知道署理知府事意味着什么。
“不过为父刚当上同知才几天?还是不要太心急了吧。”但下一刻,他却尊从自己内心道:“你不是常说嘛,步子太大会扯到蛋的。”
“夸父还追日呢,也没见人家扯到蛋!”赵昊翻翻白眼道:“当千载难逢的机遇摆在面前时,就是得不过一切的抓住。父亲年纪比同年大那么多,不抓抓紧,跳两步怎么能行?”
说着他沉声吩咐道:“总之父亲最近这段时间,赶紧补补课。学会用知府的视角看问题,你就能赢了!”
赵昊虽然与林润相交莫逆,但对方可不是徇私之人。赵二爷非等拿出真本事来,才有可能完成这一步看似平常,却至关重要的提拔。
第七十四章 凤凰书院
早餐后,潘仲骖便风风火火过来,拉着赵昊会合了刘子兴等一干本地缙绅,满潮州城转悠着选址去了。
好在这天阴天,还难得有风,倒也不至于把赵公子给晒化了。
按照潮人的意趣,书院这种高雅的学府,当然要建在山明水秀之处了,这样除了利于学习,风水也好,学业才能旺啊。
但因为潮州的治安问题,也不敢远离府城,还得选在近处,才能保证师生的安全。
由此,刘子兴向赵昊推荐了三处风水上乘,安静优美的地点备选。
一个是位于府城北隅的金山。山虽不高,但景色十分优美,还有很多文人墨客留痕。而且山如府城后靠,东望韩山,西瞻葫芦山,北眺凤凰山,南瞰城郭街衢,风水也是最好的。
另一个则位于府城西北城墙外的西湖,这里原本是韩江支流,绵亘十余里。到了唐代筑了北堤,才把它与韩江切断,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大湖。本朝修筑潮州城,便将其变为了城壕。
西湖畔还有座葫芦山,山倚湖苍翠,湖傍山青黛,景色自然绝佳的。潮州八景之一的‘西湖渔筏’就指的这里。
哦对了,金山也是潮州八景,美其名曰‘金山古松’。
赵公子饱览了湖光山色,又来到第三处备选。还是潮州八景之一,位于府城东南方向,韩江上的凤凰洲。号称‘凤台时雨’。
他在众人陪伴下,登上十多丈高的凤凰台,在望江亭中远眺,但见碧空万里,白云悠悠,远望群峰绵亘不断;近眺三山环倚古城;低看穿桥而来的江水至凤凰洲头分作二流,正是‘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景象。
此时清风习习,江风吹拂,暑气尽消,赵公子心情大好,大赞这真是个好地方。
“此处沙洲原名老鸦洲。前任府尊侯公曾多次上洲游览,爱其景色优美,便说这里当是凤凰栖息之所,绝非老鸦投林之处,遂将其名改为‘凤凰洲’,并筑了这座凤凰台。”担任导游的刘子兴,颇为自豪道:“当然,这凤凰台主要是用来瞭望敌情的。”
“嗯。”赵昊点头笑道:“就是没有敌情,登高望远也可以激发壮志嘛。”
见赵公子喜欢这里,刘子兴便建议午宴就设在凤凰台上。赵昊欣然同意,于是随行的奴仆提着食盒,抬着桌椅鱼贯上台,在望江亭中布置好了桌椅酒具,然后将食盒中精致的菜肴一样样摆出。
潮州穷,狗大户们却一点都不穷,他们有专门的烹饪船,船上有顶级的厨师、完善的炊具,最新鲜名贵的食材。可以保证缙绅们出游时,依然可以随时随地大张筵席。
单纯比享受的话,这帮潮汕佬可一点不比江南那帮狗大户差。
不过比比权势就拉胯了。
阖府几年不出一个进士,简直就是渣到家了好吗?这在朝中只有被活活欺负死的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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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酒过三巡,刘子兴便迫不及待的问道:“不知这三处地址,可入得了公子法眼?”
“唔,不错,都不错。”赵昊笑着点点头,赞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啊。”
“那到底选哪一出呢,公子有章程了吗?”一众缙绅忙问道。这阵子他们多方打听,已经知道江南集团真正的主人,就是这位未及弱冠的司马衙内。
“唉,本公子最头疼的就是做选择题了。”赵昊呷一口杯中的糯米酒,笑道:“所以我想全都要,吼不吼哇?”
“吼系吼哇。”刘子兴惊得合不拢嘴道:“只是公子要这么多地方,除了办学还有别的安排吗?”
“本公子怎么会干那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呢?”赵昊摇摇头,搁下酒盅正色道:“这三处地方,当然都是用来办学的。”
“一家书院用的过来吗?”一个缙绅脱口道:“光这凤凰洲就有府城那么大。”
“谁说只开一家书院了?”赵昊却摇头笑道:“为了快速扭转本地文教事业落后的现状,我们江南教育集团为潮州府量身打造出了一揽子教育振兴计划。”
“一揽子……教育振兴计划?”刘子兴等人饶有兴趣的问道:“那是什么意思呢?”
“目地是全面提高当地读书人的文化水平,和劳动力的基本素质。计划分为五部分……”赵昊说着举起右手,然后一攥拳道:“五根指头攥成拳头,一起打人才有力量!”
“愿闻其详。”众人忙洗耳恭听。
“第一个,也就是大家最关心的玉峰书院潮州院区。既然侯公都说了,这里是凤凰栖息之所,那这家书院我看就设在这凤凰洲上吧,名字就叫凤凰传奇……哦不,凤凰书院如何?”赵昊便开始如数家珍道。
“好名字,好彩头!”一众缙绅兴奋的拊掌道:“潮州飞出金凤凰,就叫凤凰书院了!”
“而且学生上了凤凰洲,就与府城的浮华一水相隔,可以更安心的学习。”一个老举人附和道,听这意思,家里定有不肯专心读书的浪荡子。
“当然,为了保证教学质量,凤凰书院的门槛还是蛮高。不过诸位不必担心,我们书院还设有附属中学和附属小学,是一条龙的教育模式。”赵昊又介绍道:
“也就是说,诸位的子弟从开蒙起,就能接受最科学的教育熏陶,这样只要能顺利毕业,大半都可以进凤凰书院读书的。”赵昊顿一顿道:“考虑到孩子们还小,所以学习采取走读制,我看这两所学校建在金山就好。”
“吼哇吼哇。”一众潮州缙绅感激不尽,纷纷踊跃表示要捐资助学,好保证自家娃娃们的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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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有西湖呢?公子又要建什么学校呢?”刘子兴好奇问道。
“我们江南教育素来秉承精英教育、基础教育和职业教育,三箭并发的理念。”便听赵公子侃侃而谈道:“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只有让潮州百姓也都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掌握更高的劳动技能,潮州才会真正的大变样。”
“这样啊……”缙绅们表现出的热情大不如前,显然对百花齐放没什么兴趣。
“这些面向普通百姓的免费学校,不是以培养读书人为目的的。”赵昊压住心中的怒气,缓慢而坚定的说道:
“诸位千万不要短视,我们在江南的实践已经证明,兴办基础教育扫盲教育,是改变一个地方穷困混乱面貌最快的办法。”
“你们其实不比江南的有钱人穷,但为什么还都羡慕江南呢?因为那里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吗?我看更多的是因为那里的衣食住行,无不精雅。胭脂水粉、书画文玩、百样玩意儿,应有尽有吧?”
“呵呵……”众人不好意思笑了,显然被说中了心坎。西湖、凤凰台这些地名,足以说明他们对江南的仰慕了……
“江南那一切的美好,仅靠士大夫是造不出来,也养不起的。还得靠有文化修养的能工巧匠,需要广大有一定文化水平,有娱乐需求,也有一定闲钱的市民阶层啊。你们难道不想让潮州,在十年以后,也像江南一样繁华?”赵昊语调中充满诱惑道:
“而这个过程中谁得利最大?当然还是诸位了。以你们的眼界,肯定明白水涨船高的道理的。”
“嗯嗯。”一众狗大户终于有些心动,心说总不能扫赵公子的面子,就当做善事了呗。
“所以公子办免费学校的目的,是培养未来的熟练工匠和市民阶层?”刘子兴抓住重点问道。
“不错,我们江南集团很快会在潮州开许多的工厂,这些工厂采用更先进的生产技术,更科学的管理方法,生产效率是传统作坊的许多倍。但需要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工人,还得花大力气培养技术工人,所以这既是为了潮州,也是为了我们自己。”赵昊淡淡道:
“所以西湖畔的葫芦山下,将建立一所潮州职业技术学校,专门培养我们自己的能工巧匠。”
“这样啊。”缙绅们纷纷眼前一亮,潮汕佬对金钱的嗅觉可谓与生俱来的。他们从赵公子的话语中,听出了千载难逢的商机。
前番说过潮人下南洋的故事,可谓‘潮州无人不通蕃’,这些缙绅大户哪能不知道海外贸易能带来财富?
其实他们家族的财富,相当大一部分,就是来自族人在海外做生意的‘侨汇’啊!
所以他们做梦都想参与进海外贸易去。但海外贸易的三环节,生产,运输和销售。前两个,也是利润最高的生产和运输环节,一个被江南的工商业垄断,一个被大海主们和佛郎机人垄断,他们都插不上手。
族人们只有背井离乡下南洋,在海外销售中分一杯羹,返程时还有可能遭遇海盗,把血汗钱洗劫一空。
听赵公子这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要把潮州也变成外销商品的生产基地呢?
那简直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啊!
第七十五章 高岭之花
这岭南的天,说变就变。
众人说话间,望江亭外便下起了雨。亿万颗水珠自阴云而降,洒落在亭顶瓦当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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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再看江上轻烟淡淡,片片帆影笼罩在雨幕之中。雄伟的广济桥处也烟雨蒙蒙,宛若海市蜃楼一般。
一众潮州缙绅却无暇欣赏这写意山水般的美景,他们只关心,赵公子的工厂生产什么?
“当然是什么赚钱生产什么了。”赵昊含笑反问道:“这还得向诸位行家请教呢。”
“当然是外销品了。”要是说起这个,潮州的缙绅们可就不困了,你一言我一语的为赵公子献计献策开了。
“潮州人少,有钱人更少,所以在本地除了卖生活必需品,什么都赚不到钱。”便听潮州首富,城西岳家的当家人岳云朋道:“因此一要看广州城里什么销路好,二要看距离潮州最近的漳州月港什么销路好。而这两处地方,最急缺的,永远是丝绸瓷器之类的外销品。”
“潮州太热,种桑养蚕不太合适。”赵昊便笑道:“那咱们就先生产瓷器吧。”
“生产瓷器啊……”岳云朋闻言,不禁感慨的如数家珍道:“我们潮州的瓷器,可是有上千年历史了。我们从唐代就大规模生产青白釉瓷器。到了宋代,瓷窑遍布州城四郊,方圆达十五里。仅笔架山一带,就有瓷窑九十九座,号称‘百窑村’!”
“是啊,是时韩江两岸,烟囱林立,号称‘沿江十里,烟火相望’,蔚为壮观。”刘子兴也一脸缅怀道:“据说当时,从广州外销的瓷器,有三分之一都来自我们潮州。可惜这些场面只能在府志中看到了,想要一睹昔日的繁华,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
“这正是我想问的。为什么现在潮州的瓷器销声匿迹了?”赵昊反问道:“听说连你们在屋顶上嵌瓷用的碎瓷片,都得从景德镇订购。”
“唉,一个是鞑子进中原后,强行把潮州的瓷工都迁走了。二来那时候,府城和韩江两岸的瓷土也没了。”缙绅们一声叹息道:“巧妇难为无米炊啊,剩下的工匠们迫于生计,要么改行,要么搬去佛山之类能用得上手艺的地方。久而久之,潮州已经没有大规模的烧窑了。手艺人也失了传承,弄得现在老百姓都不知道,我们曾是跟景德镇齐名的瓷都呢。”
“这样啊……”赵昊点点头,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大名鼎鼎的潮州瓷器,在唐宋和明清中间,有一个明显的断档。
他起先还以为,是元朝为了垄断瓷器外销的利润,强迁天下各地方窑口的工匠,到景德镇集中制瓷的缘故呢。
明朝的皇帝也因袭了元朝的做法,将景德镇的瓷工全都列入匠户,让他们世世代代在景德镇烧窑。这样非但便于管理,而且皇帝想要龙泉窑汝窑钧窑瓷厌胜瓷什么的,只消命内廷下令景德镇烧造即可,方便至极。
至于这样是否会毁掉全国各地的制瓷业,影响当地就业和经济,从来不是皇帝们考虑的问题。当然,他们也不懂这个……
没想到,烧窑的资源也枯竭了。怪不得潮州制瓷业,会在明朝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呢。
不过赵公子有大预言术,他可是知道的,到了万历年间,潮州的制瓷业又会再度兴盛,且一直从明朝延续到清朝民国和新中国。潮州瓷器再度全国闻名。
所以很显然,潮州的瓷土矿还有的是,只是府城附近,或者说韩江平原上暂时挖不到了罢了。
但随着隆庆开关后,占外贸品一半以上的瓷器,从月港源源不断输往海外,换回海量的白银。肯定会驱动着酷爱发财的潮州人,重新寻找新的矿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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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紧。”赵公子给潮州缙绅鼓劲道:“我们江南集团有丰富的瓷土矿,还有强大的运输船队。实在不行,往潮州每月运个十船八船,不就够你们烧的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缙绅们感激不尽的纷纷向赵公子道谢:“公子和江南集团,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都是为了发财,只是想带大家一起发财罢了。”赵公子谦虚笑道。在潮州是可以大大方方说‘发财’的,不用像在江南那样,还得打上为国为民的幌子。
“哈哈哈,我们肯定要积极响应啊。”果然,潮州佬们对发财是真爱啊,纷纷摩拳擦掌起来。
“不过呢,远途运输一来成本太高,二来海上云波诡谲,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在本地有矿源的。”赵昊看过答案,说话自然有底气。
“据我说知,烧瓷的高岭土矿,应该在山区居多吧?潮州群山环绕,不知以前有人勘探过山里了吗?”
“有,而且储量肯定不少。”岳云朋给他个肯定的答案道:“几十年前,我爷爷那一辈上,就在飞天燕发现一个很大的矿,据说开采出来,够用好多年的。”
“飞天燕啊……”赵公子眼前一亮,心说那里四百年后,还是著名的瓷土矿呢。“那为什么没开采呢?运输不便吗?”
“运输上倒还好,从飞天燕下山步行四里地,就有一条可以行船的凤凰溪,直接汇入韩江。”岳云朋摇摇头。
“那是什么原因呢?”赵昊追问道。
“因为那里是客家仔的地盘。”岳云朋有些郁闷道:“我们父辈组织过几次攻势,想要抢下飞天燕。可惜被他们仗着天险打退了,还死了好几百人,这事儿渐渐也就没人再提了。”
“这样啊……”赵公子了然颔首,原来还夹杂了土客冲突啊。
怪不得就连灵活变通的潮州人,都明知金山在那里几十年,却只能干看着呢。
毕竟事情一旦上升到土客矛盾层面,理智就见鬼去了,人均脑子里只剩下‘不服就干’四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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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客矛盾广泛存在于中国历史中。什么叫土,什么叫客?就是先住民和后住民的意思。
因为按照旧时的户籍制度,移民入籍者皆编入客籍,于是后来移民的族群,便被成为客家人。
每逢乱世,百姓为了躲避战乱,都会大规模从兵家必争的中原一带,向尚未开化的南方迁徙。其中又以永嘉和建炎两次南渡,汉人大规模南迁为最。
这些以宗族为单位迁徙到南方的北方人,自然会挤占当地人的生存空间。但乱世时,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客家人人口都少,而且客家人还带来了北方先进的文化和技术,对当地经济是个很大提升。所以双方尚能和平相处。
但随着乱世过去,进入太平岁月,逐渐生齿稠密,双方势必为了争水争地争资源发生冲突。这就是所谓的‘土客冲突’。
与想当然的印象不同,其实土客矛盾并非民族矛盾,而是大汉族内不同民系之间,为了争夺生存空间的冲突。
在广东福建一带,这种冲突尤为激烈。比如潮州的客家人,原本是住在梅州、揭阳等地的山区中的。本地人住在平原上,双方泾渭分明,基本太平。
可国朝承平二百年,客家人口激增。土地贫瘠的山区丘陵,已经无法养活他们,促使他们开始从内陆向东扩张。于是土客双方在平原边缘的山区相遇了。
他们互称对方为贼寇,血与火的冲突不断上演。再加上山贼、倭寇的袭扰,以及汉族与当地畲民的冲突,所以潮州才会乱成一团。
因此潮州本地发展不起工商业是很正常的事情,潮人下南洋去谋生,也是很正常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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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赵昊来说,这却是个机会。他最怕的是当地铁板一块,有派系才好操弄啊!
不过这个话题,显然不是今天该探讨的了。
于是他退回到方才的决定——那就先用船队运高岭土过来建厂烧窑!
这也是潮州缙绅们希望的事情,于是纷纷表示愿意出一份力。
当然也想分一杯羹了。
“好说好说,肯定是大家一起发财的。不过这个话题容后再议,不然天黑也回不到今日正题上了。”赵昊笑着对众人道。
“是是,我们财迷心窍了。”狗大户们讪讪道。
虽然眼下这场合不合适问,一个个却都记在心里,准备回去就向赵公子或者他身边的人探个口风。
“公子方才说,那一揽子教育振兴计划,是五指成拳。”还是刘子兴把话题拉了回来。“玉峰书院是一根,附属中小学是一根;免费中小学是一根;潮州技院是一根……这就是四根指头了。那还有最后一根呢?”
“这最后一根指头可了不得。”赵昊便笑答道:“凤凰洲这么大的地方,光开一家书院可用不了。所以我还打算将潮州农学院设在这里!”
“好,这样可以提醒那帮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时刻不忘以农为本。”刘子兴先不问青红皂白大赞一声,然后才讪讪问道:“不过这农学院都是教什么的呢?”
ps.说连续三天三更,就一定会做到的。还有一更……估计不会比昨天早太多,明早看吧。
第七十六章 赵公子在暗示我们
“农学院可厉害了。”潘仲骖吃饱喝足,接过话头,将马一龙和他的昆山农学院好好夸奖了一番。
这可不是虚假宣传,农学院确实值得大书特书——在它的帮助下,到今年年底,整个江南的粮食就能实现自给自足了!
这简直是了不得的奇迹,比玉峰书院考中几十个进士,上百个举人,还要伟大十倍百倍!
最近一百年来,在经济作物的种植和农民不断弃农务工的双重打击下,苏州的粮食种植不断萎靡,每年都要花大价钱从湖广购买天量的粮食——除了吃之外,还要完税!
所谓‘湖广熟、天下足’确实言过其实,或者在某些人眼里的天下,可能不包括两京和江浙以外的地区吧。但至少‘湖广歉收,江南闹饥’这条,却已经过反复验证了。
如今江南集团将在成立第四年的时候,就一举解决了江南百姓的饭碗问题。让江南人再不用受粮价波动、饥馑之苦。仅此一条,就足以奠定他们在江南牢不可破的根基了。
这其中,马一龙和他的学生们,居功至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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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潮州缙绅们听到,这农学院居然可以让土地的亩产翻倍时,全都惊呼起来。
“这不就是说,一亩地可以当两亩地种了?”狗大户们直擦口水,谁家没个几千几万亩地,这要是翻一番,那还了得?
“那是在鱼米之乡江南。”只听赵公子语调平淡道。
“唉……”众人不禁失望叹气,就知道没这种好事儿。
“在潮州这种粮产量低下的地方,亩产翻个四五倍也不成问题。”却听赵昊话锋一转道。
“嚯……”狗大户们差点把腰闪断,这牛吹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虽然比起珠三角来,潮州府一带的稻米亩产确实不高,更别说跟江南比了。但平均亩产也在一石上下。
赵公子说亩产能到四五倍,那岂不是说,将来一亩地可以打四五石稻米?
“这一点不夸张。”潘仲骖见状,忙给赵昊作证道:“江南集团在昆山的农场,去年种了两季稻,亩产加起来达到了八石。后来跟进的崇明、上海等农场,因为时间尚短,各方面条件还不太成熟,亩产也普遍在六石左右,总之没有低于五石的。”
说着他看看众人道:“潮州的气候比江南热多了,种植水稻天然有优势的。公子说亩产四五石,实在是太保守了。”
“嘶……”就算赵公子嘴上没毛爱吹牛,但年高望重的潘老大人可是不会撒谎的。
而且这种事,只消派人去江南打听一番便知道真假,赵公子应该不会吹这种容易被戳破的谎言吧?
“这,这都是昆山农学院的功劳吗?”刘子兴震撼问道。
“当然不全是了,江南集团的开发公司,家庭农场制度,还有场长和农技员负责制,都是不可或缺的原因。不过在这里头,农学院的贡献确实最大。”潘仲骖便有些炫耀的意味道:
“农学院的山长,是与老夫昔日同在翰林院的马孟河,他辞官回乡后便一心扑在农事上。可以说,大明朝没有人比他更懂种地了。是他教会苏松二府种植两季稻的方法,这才让吴中的粮食产量翻了番。”
顿一顿,他又给赵昊戴一顶高帽道:“遇到开创科学的赵公子后,孟河老兄又将科学引入了农业中。开始研究科学种植。去年,他在农学院中的试验田,单季亩产竟高达七石,据说今年还会破八石。正是在他的带领下,各县农场的亩产,才会年年创新高啊。”
“这是当代神农啊……”刘子兴不禁钦佩万状,又十分惭愧道:“同样是居乡,比起二位我却是虚度了。”
说着他一咬牙,痛下决心道:“等这边事情告一段落,老夫一定去昆山向孟河先生讨教!”
“不用跑那么远。这次跟着赵司马南下的,有几十个都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他们是来组建潮州农学院的……”潘仲骖叹了口气道:“老夫不是在拍东家马屁,但潮州能得赵司马,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是是是。”众人忙心悦诚服的点头。这话老潘已是第二次说了。但这次他们才真正明白,此言一点不虚。
“这个农学院,我们全额捐资了!”潮州的狗大户们,惯于用钱表示感激。
“好说好说。”可赵公子依然不置可否,而是继续给他们画饼道:“农田水利不分家。想发展农业,甚至达到江南的水平,光有农学院可不够,还得有完善的水利工程。”
“那倒是……”众人只好又被他牵着鼻子换了频道,有些麻木的点点头。
今天接收的信息实在太多,他们大脑都要宕机了。
好在刘子兴还没糊涂,马上福至心灵道:“说起水利来,潘部堂可是当代水神啊。回头向他请教请教!”
“对啊!”狗大户们登时来了精神,还有和他们共患难的潘部堂呢!他老人家可是河道总理啊……虽然是被罢了官的那种。但丝毫不影响他老人家的权威性好吧?
“用不着,潘部堂在养伤期间,依然心系潮州。已经把草图画好了。”赵昊一挥手,马秘书马上将一摞连夜印好的水利图分发给众人。
“潘部堂现在不良于行,没法去实地勘察,他担心自己闭门造车,会闹出笑话。所以想请诸位先帮着参详参详。”赵昊倒也没当场要他们表态。
“你们拿回去看看,好好琢磨琢磨,过阵子咱们再专门开个研讨会,帮部堂集思广益一下。”
“是是。”众缙绅顿时觉得手中的图纸,变得沉甸甸了。
殊不知,这份图纸也好,赵公子的那些宏伟蓝图也罢,通通都是钩子。让他们没法松口,没法摆脱的工具!
当然,赵公子和骗子的区别在于,虽然大家同样动机不纯,但骗子是信口雌黄,一句靠谱的没有。赵公子却是说话算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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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雨不知不觉停了。天边云彩被夕阳照成了黄金色,一弯美丽的彩虹横跨韩江之上。
“原来太阳快落山了。”赵公子伸个懒腰站起来,结束了让人口干舌燥的会谈。“咱们快回去吧,关了城门就不好了。”
要是平时,这帮无法无天的狗大户,一定会说‘叫开就是’,但这不刚打完潮州保卫战吗?众人也不好当着赵公子的面破坏规矩,便纷纷称是,跟着起身。在下人的搀扶下,走下湿滑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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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往凤凰台下走,赵昊一边看着雨后分外妖娆的潮州美景,状若随口感叹道:“真美啊!不知那庵埠的景致,有没有这边一半漂亮。”
“庵埠?”听到这两个字,一众狗大户齐齐叫出了声。
“你们这是什么反应?”赵昊一脸不解的问道:“我发音有问题吗?今早我爹就是这么念的啊?”
说着,他还求证的看一眼马秘书。
马秘书点点头,表示没错。
“这这……”赵公子还有心情调戏秘书,狗大户们却都心乱如麻。
刘子兴还好点儿,岳云朋等人直接就庙里长草——慌了神。
“令尊跟公子说,要去庵埠了?”岳云朋颤声问道。
“他是海防同知,来府城不过是为了退海寇。现在海寇走了,不去庵埠作甚?”赵昊理所当然道:“我爹本打算在潮州多待两天,待局面彻底安定后再走的。但今早又看了巡抚大人的亲笔信,才知道林中丞已经在赶来府城的路上了,所以必须要赶紧回庵埠去迎候了。”
潮州距离省城,走陆路得八百余里,而且必须要路过那李知府失踪处——揭阳山区。带兵少了是送人头,带兵多了又会引起惊慌,继而可能引发骚动。
所以林润权衡利弊后,决定还是跟俞大猷一样,走海路到潮州。虽然海路也不太平,但应该不会有大海主脑残到,去攻击广东巡抚的船队吧?
不然那些跟他们睁一眼闭一眼的官军水师,会六亲不认杀无赦的。
算起日子来,巡抚的座船这几天就该到潮州了。因此于情于理,赵二爷这个海防同知,都必须赶紧去迎接了。
可这平平无奇的决定,居然把天不怕、地不怕的潮州大佬们,吓得差点齐刷刷坐了滑梯。
你说搞笑不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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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听到这个消息后,原本脑袋就要宕机的潮州缙绅们,这下彻底掉了魂儿。一直到上了船,回城后和赵昊分开,他们都没从这个噩耗中缓过劲儿来。
道别时,赵公子还关切问刘子兴道:“老人家怎么脸色不太好看?”
“劳公子挂念了,老朽老了,可能是有点儿累了。”刘子兴忙感激的笑道。
“那快请回去休息吧。”赵昊笑眯眯的站在岸上,向缙绅们挥手作别。
一离开赵公子的视线,岳云朋便迫不及待问刘子兴道:“世叔,赵公子最后说这事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刘子兴苦笑道:“咱们必须要想法子将赵司马留在府城,不然赵公子今天描绘的蓝图,统统都不会兑现。”
“合着他是要利用我们啊。”有人不忿道。
“这是什么话?”刘子兴目光严厉的看那人一眼,将他从下次出席这种场合的名单中划掉。不然大家非被他活活害死不可。
“侯知府如同我等老父,赵司马保护我们,对我们恩同再造,如同老母。咱们已经失去了父亲,怎么也不能再让母亲走了啊!那不彻底成孤儿了吗!”
第七十七章 仰望星空
回到同知衙先冲凉再吃晚饭。饭后,赵昊又跟巧巧和马姐姐三人,一起运动了一番。
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嘛。
这破天一动就出汗。完事儿又是一身大汗,必须又得冲凉了。
昨晚上让公子用水桶冲凉,护卫们已经深感自责了。今天一早他们便去停在官船码头的‘一血号’上,将公子的淋浴设备拆了下来,在天井里重新组装起来。
至于为什么不安进屋子里,那是因为公子指示说,要摆出一副时刻准备离开,不打算安顿下来的架势。惟命是从的护卫们一合计,就把莲蓬头给绑在天井西北角那棵大木瓜树下了。
好歹他们还给围了一圈芦苇席子,不至于让公子泄露天鸡。赵昊对此十分满意,还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仰望星空淋浴间。
不过这种可以抬头看星星,并享受八面来风的淋浴间,巧巧和马姐姐是敬谢不敏的。香汗淋漓的二位姐姐,俏面红扑扑的,还是回屋擦身子去了。
赵昊却兴致勃勃的让人把水箱的水温兑好,然后脱个精光,立在莲蓬头下,却找不到开关了。
“小虎,什么情况?”赵公子问道。
“回公子,弟兄们把开关拆坏了,还没修好。”护卫科副科长黄小虎在外头讪讪道:“不过不影响用的,您想开还是关,让水大点儿还是小点儿,只管下令就行。”
“呦,声控喷头?高科技啊。”赵昊没必要为这种事责备他们,便依然笑道:“开。”
很快,便见连着空心竹管的莲蓬头一阵抽搐,然后喷出水来。
“不错不错。”赵昊不禁来了兴致,又道:“停。”
水流很快便戛然而止,只剩串串水珠滴滴答答。
“让水大一点。”
果然,下一刻喷出的水花密了不少也急了不少。
“这还真不错,我看就甭修了。”赵公子正玩得不亦乐乎,却听黄小虎恭敬的喊了声:“老爷。”
“少爷自己在里面呢?”继而响起了赵守正的声音。
“是。”
“爹,做咩啊?”赵昊正用猪苓皂角粉洗头呢,闻言一边搓着脑袋一边问。
顿觉一阵凉风袭来,却是淋浴间的门被打开了。
待赵昊扯块帕子擦干净脸,只见赵二爷脱得光溜溜进来了。
“我靠,你干啥?”赵昊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幺鸡。
“这孩子,爹从小给你洗澡,多长两根毛就不好意思了?”赵守正瞥他一样,满不在乎道:“还成。”
“什么叫还成?”赵公子臊得满脸通红,好些护卫在外头呢,让他们听见了像话吗。
憋了半天,他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道:“我还会长的……”
“来来,一起洗。”赵守正说着就把他挤到一边。
“接力不行啊?”赵昊无奈捧着黏糊糊的头发道。
“互相帮助,互相帮助。”赵守正却自顾自的开始单手洗头。“尽尽孝心,给爹搓搓背嘛,一只手不方便。”
“……”带孝子赵昊这下没话说了,果然是撒娇老头命最好。
赵公子只好先把头冲干净,然后用一片浴巾围住自己的要害,这才拿起个胰子给他爹涂满后背,再用丝瓜瓤搓起来。
“哦,舒服……”赵二爷一手悬在胸前,一手撑着木瓜树,享受的闭上眼。“大半年没搓过背了,谁也不如儿子搓的舒服啊。”
“不是有小青小红她们吗?让她们给你搓啊?”赵昊吭哧吭哧道。
“上边儿一点儿,对对……我害怕……她们把我皮搓掉……”赵守正颤歪歪答道。
“那不能够啊,人家是专业的。”赵公子想尽量推卸差事。
“嗯,杀人也专业。”赵守正却心有余悸道:“比如说那小青,她能单手捏碎核桃。”
“那有何难,我也能。”赵昊不以为意道:“关键是用一个核桃的沟,去挤另一个的肚。”
“人家手里是一个哦。”却听赵守正道。
“呃,那还蛮弔的……”赵昊咂咂嘴,感觉胯下一凉。
原来是浴巾被水冲掉了。
“那小红更厉害,可以胸口碎大石。”赵二爷又道:“往下点儿。”
“净瞎说。”赵昊不信道:“人家就是会,能表演给你看?服务人员兼职创收吗?”
“也不是特意表演给我看。”却听赵守正幽幽道:“是那天守城时,她到城头给我送饭。结果正好城门楼塌了一角,一块门楣石掉下来,把她直接拍在地上。当时大伙儿都觉着,这下成肉饼了。可谁想到,人家缓了一会儿,把断成两截的条石掀开,砰砰拍了拍胸口,完好无损站起来说,俺给老爷重新做饭去……”
“扑哧……”赵昊终于被赵二爷绘声绘色的讲述逗笑了。“父亲愈发能扯淡了。”
“真的,不信你问小虎。小虎……”赵守正提高声调。
“行了行了,怎么说也是个大姑娘,给人留点面子吧。”赵昊使劲搓了他爹一把,疼得赵二爷硬生生把声音咽了回去。
“哎呦,好……”
“对了,那事儿准备怎么样了?”赵昊又给赵守正搓胳肢窝道。
“你说今早那事儿啊?好痒……”赵守正不由自主的扭起了身子,赶紧转移注意力道:“我琢磨了一天,也没琢磨出,这个知府视角是什么视角?跟知县的有什么不同?”
“其实说起来,知县、知府、巡抚,乃至首辅,甚至,甚至……就说到首辅吧,都是主政一方,没有本质区别的。虽然这一方有大有小,但都不管船大船小,都需要人掌舵。父亲说应该具备什么条件,才能当这掌舵人啊?”赵公子循循善诱道。
“那你首先得会水吧,这样船沉了才不能被淹死,还能救两个人……”赵二爷认真思考后答道。
“居安思危是对的。”赵昊嘴角直抽抽道:“不过咱能想点儿吉利的吗?”
“好吧……”赵守正只好更认真的思索道:“应该了解船的构造,知道自己的船吃水多深,满载后吃水多深,以防搁浅……”
“好吧……”赵昊无奈的点点头,谨慎点儿没什么不好。
“然后还要了解自己的水手,知道怎么让他们听命。”赵二爷终于渐渐着调道:“还有天气和风向,在江河湖海行船的不同,乃至过关卡时如何打点……总之当个船老大可没那么容易,要知要会的地方多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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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赵公子倍感欣慰,使劲点头。什么叫成长?这就叫成长!
“这样说来当船老大,可比当个知县难多了……”却听赵二爷一本正经的感叹道。
“呃……”赵昊恨不得把手中香胰子,塞到赵二爷嘴里。
“为父百般不会,只会做官。”赵二爷又叹气道。
‘啪嗒……’香胰子掉在地上。按照某处的规矩,是不可以弯腰去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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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冲完凉,穿着轻薄的白绸睡袍,坐在天井中的竹椅上,继续纳凉说话。
“知府和知县当然也是有区别的,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知县务实,知府务虚。”赵昊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长者,不厌其烦的谆谆教诲道:“知县是亲民官,除了坐衙断事,还要巡历乡村。抚民、催科、听讼、劝农等项,事无巨细,亦均需亲躬。此外,朝廷以及各上司之谕旨、札饬,最终也均要落实到州县遵办。”
“这么复杂啊……”赵二爷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啧啧有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没当过知县呢。
“父亲以后这种话少说,你可是连续三年考绩第一的知县出身。”赵公子批评他道:“会让人以为你在炫耀,很招恨的。”
“哦,是吗,那以后我不说了。”赵二爷赶紧捂住嘴,盘腿坐在竹椅上问道:“那你说说,知府这个务虚,又是怎么回事儿?”
“方才说的那些,除了坐衙断事,知府统统不用。就连升堂问案,也不过是一年碰不上一回的重大案件才会举行。大部分时间,知府就是给知县下任务的那个人啊。”赵昊便沉声道:
“知府说是管的是全府,但全府十一个县他管得过来吗?其实管的就是十一个知县,还有自己衙门那点儿人。而且我大明有知府非必要不下县,只能通过文移来了解各县的情况,下达任务,监督完成的情况,询问结果和影响。说白了,知府就是通过公文,来间接控制手下知县,让他们来完成自己的规划。”
“听着像是玩提线木偶的傀儡师呢。”赵守正摸着修剪整齐的短须道。
“差不多,但是难多了,”赵昊缓缓转头,定定看着赵二爷,用瘆人的语气道:“但你的木偶……可都是活人呐……”
“啊!”赵二爷吓得丢了扇子,差点连人带椅子一并仰头栽倒。
定定神,他哭笑不得道:“你这孩子好好说话,吓死个人了!”
“哼哼。”报复回来的赵公子心情大好道:“所以父亲得学会换位思考,既要小鞭子抽陀螺,让他们一下慢不得。又得照顾他们的感受,让人家吃苦受累讨不到好,那肯定没人跟你干的。但你也不能仗着自己能力强,有团队,就大包大揽,事必亲躬。那样就是做好了,也会被下面人埋怨你揽权,被上面人视为格局太小的。”
说着他语重心长叹口气道:“所以父亲要迅速转换思维,完成从管事到管人的转变。”
第七十八章 葵花朵朵向太阳,民心向着赵二爷
“嗯嗯。”听儿子说的头头是道,赵二爷赶紧让人拿来小本本记下来,完事儿问道:“我到时就跟林中丞扯这个?”
赵昊心里清楚,其实扯什么,结果都一样。
但他不想让林润看轻了父亲,不想让人家以为赵二爷只是个靠儿子的二世祖……呃,这个词好像不太恰当。不过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哪怕只是走走过场,也得拿出好的表现来!
见自己扯了这么多,老爹还没明白重点,他只好无奈划重点道:
“我的意思是,此番面见林中丞,重点在于说明你如何认识潮州存在的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思路。而出彩的地方在于阐述你将如何管人上。如何调动府衙官员和十一个知县为你所用,就是重中之重。但凡能对此有个清晰的思路,你这个知府就当得。”
赵守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所以父亲就这两方面谈谈吧。”赵昊怀着殷殷希望道。
“呃……”赵二爷嘴唇翕动了好一会儿,却没说出个丁卯来。
“这两个问题,为父还没来得及思考啊,之前满脑子都是如何打好潮州保卫战。”赵二爷讪讪道,然后他满怀期冀的看着赵昊道:“要不咱们聊聊为父是如何守城的吧?这个我有一肚子话可说。”
“这不是重点!人家是想要看看你是否胜任潮州知府,不要文不对题。”赵昊断然摇头道:“父亲在来潮州的路上,就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没。”赵守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声道:“一路上诸位同僚迎来送往,夜夜欢颜、日日宿醉,脑壳痛,想不透啊。”
“两位先生没跟你讲过?你没向两位老潘大人求教过?”赵昊难以置信的问道:“难道光浪去了?”
“他们没讲,我也没问。”赵守正怯声道:“大家都以为我是来当海防同知的,说那就是个大号的巡检,扯多了浪费。”
“算了,你还是背答案吧……”赵昊无语道:“明天开始补课!”
“哎。”赵守正脸成了苦瓜,看着气鼓鼓起身的儿子。
“对了,上课之前,先跟同僚们辞行。”赵昊站住脚,嘱咐道。
“辞行,我要去哪儿?”赵守正一愣。
“天竺。”赵昊没好气的丢下两个字,回屋找两位姐姐寻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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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二爷别的不说,听话是第一名。
翌日一早,他便按照儿子的吩咐,将舒通判、安推官几位府衙同僚请来同知厅,向他们道别。
“哎呀,司马急什么啊?”安推官不禁有些慌神,有赵二爷在的日子才安心。“眼下潮州百姓惊魂未定,更需要你坐镇啊。”
“唉,本官也想过阵子,等知府大人到了再走的。”赵守正摆摆手,从袖中掏出那封林中丞的亲笔信道:“但才知道原来巡抚大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这个海防同知要是不在位置上,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那倒是。”舒通判深明大义的点点头,兴奋道:“巡抚大人莅临指导,是本府的头等大事。我们虽然正印虚悬,却绝对不能失了礼数!”
“司马哪天走?”安推官不舍问道,他是不想让赵守正走的。
“明天就走,林中丞两三天就到了,耽搁不得。”赵守正说着对两位同僚拱拱手道:“潮州这边的事宜,就全靠二位了。”
“好说好说。”舒通判满心欢喜道:“下官等竭力让潮州城焕然一新,黄土垫道,以迎中丞大驾。”
“辛苦辛苦。”赵守正满口道谢,又跟两人聊了一通接待事宜,便端茶送客了。
他还急着回后头上课呢。
~~
赵公子为赵二爷量身安排的特训课程,分为务虚课和管理课两门。
务虚课是对潮州局势的分析研判,通过找病灶、开药方,来帮助赵二爷高屋建瓴的宏观把握潮州的现在与未来。并帮他推演解决方案的可行性,然后细化到具体操作环节,并为各种突发状况设立预案。
而管理课,就是教他如何通过文移、考核等间接方式,来又快又好的实现务虚课上学到的东西。
赵公子除了亲自上阵,还请潘仲骖、吴承恩,以及讲授科学管理的技院讲师,来一起为赵二爷授课。
“人家都是望子成龙,赵公子却是望父成龙,真是太要强了。”授课之余,潘仲骖不禁对老吴感叹。
“是啊。”吴承恩点点头,同情的看着书房中,小学生般认真听讲的赵状元。“我算是知道,东家这状元是怎么考出来的了,都是让他儿子逼出来的。”
“哈哈……”潘仲骖刚要说话,却见门子俞闷在外头探头探脑。
同知衙也是有门房的,只是在知府衙门内部,没那么风光罢了。
“怎么了?”两人小声问道。
“刘老爷求见大老爷。”俞闷蹑手蹑脚上前,拿出一份名刺。
“来的还挺快。”潘仲骖看到刘子兴的名字,不禁暗笑。看来赵公子画的大饼,吸引力还是蛮大的。
“我先去陪一下,待会儿让东翁课间到前头见见吧。”吴承恩却不敢托大,刘子兴的身份摆在那里,怠慢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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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赵守正课间出来,刚打算放个水,抽袋烟松口气。却又被潘仲骖撵去三堂见客。
刘子兴此来,自然是为了挽留赵二爷了,希望他在府城等着巡抚大人,不然非要出乱子不可。
赵守正不解,说海寇都打跑了,还能出什么乱子?便婉言谢绝了刘子兴的请求。
好容易把刘子兴打发走了,回去上一节课,下课后又得知那岳云朋来了。
赵守正无奈,只好再牺牲宝贵的课间时间,出来见岳云朋。岳云朋就直接多了,干脆了当问赵守正,愿不愿意当知府?愿意的话,他们抬也把他抬上去。
把赵守正吓得差点蹦起来,急忙警告道:“可千万别乱来,你们这种事干了几回了?害了侯公也害了李大人,又要把本官架在火上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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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放心,再一再二不再三,朝廷这次不敢不让我们如愿!”岳云朋却信心满满的起身道:“您就瞧好吧。”
说完转身就走。
“回来,回来!”赵守正在他身后大叫都没用。“再一再二不再三,是这么解释吗?”
于是这一天,赵守正就在书房与客堂间来回穿梭,上了不知多少课,见了不知多少客。弄得他到半夜里,还一个劲儿说梦话。
“府城当好领头雁,办好韩江示范区!”
“以点带面,经济挂帅!”
“你们千万别乱来,送客……”这又从课堂跳台到客堂了。
“我要当知府!”
一直到了快天亮,他才好容易睡踏实了。
谁知刚梦见纳妾,还没来得及洞房,就又被俞闷那杀千刀的给吵起来了。
“大老爷,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门开了,赵二爷顶着一对黑眼圈,怒视着他。
“潮州百姓把府衙给围了!”俞闷颤声道。
“什么?!”赵守正吓一跳,登时睡意全无,穿着趿鞋就朝衙门口奔去。
透过二指宽的门缝,果然看到栅门外站满了群情激愤的市民。
“这是做咩啊?”看着那些不断高举拳头,喊着潮州话口号的百姓,赵二爷不解问道:“有什么冤情吗?这么多人来告状。”
“大人,他们不是来告状的。”守着大门的快班张班头,指着那些百姓打出的横幅道:“他们是来请愿的,您看。”
顺着他所指,赵守正果然看到那横幅上写着四个斗大的红字道:
‘司马不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血书,反正挺触目惊心的。
‘我去,这么大阵仗?’看着外头起码几百人,而且越聚越多……当然好多都是看热闹的。赵二爷不由一阵心惊肉跳,小声问道:“怎么看着他们这么愤怒呢?”
“他们说,朝廷夺走了侯公,潮州人等了没了老父。现在又要夺走司马,就是丢了老母了。谁害他们父母双亡,他们就杀他全家!”张班头小声道:
“朝廷的信用,在潮州早就破产了。所以有什么风吹草动,老百姓都是自行解读,而且往最坏的情况想。能不气炸了肺吗?”
“这……”赵守正本打算让人开门,跟外头说个清楚,这下不敢贸然吭声。
“我的天,又来了!”闻讯赶来的舒通判和安推官,吓得脸都白了。他们以为经过前番保卫战,这群刁民能消停个一年半载呢。
“怎么办,怎么办?”两人都爸巴巴望向赵二爷。
“待本官回去穿戴整齐,再作计较。”却见赵二爷无比镇定的转身,步履沉稳的走回了同知衙。
“唉,状元就是状元,比不了啊……”舒通判见状自惭形秽。
“临危不乱,大将风范!”安推官心悦诚服道。
~~
赵守正强打精神,端着架子走进了同知衙。
一进去他便登时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溜烟就朝后院奔去。
就见赵昊正在天井里练拔断筋,赵守正冲过去一把抱住他。
“快想办法啊,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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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父亲莫慌。”赵昊勉强保持着金鸡独立、举火观天的架势,吃力道:“热心市民是挽留你,又不是造反,你怕什么?”
“呃……”赵守正一愣,我还没说啥事儿啊。
旋即,他吃惊的对儿子耳语道:“我明白了,是你们去凤凰洲那天,串通好的。对吧?”
“父亲想多了。”赵昊却正色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更没跟人串通过。”
嗯,只是利诱……
“先不说这些,外头那些老百姓怎么办吧?人可越聚越多了,弄不好又得闹事儿。”赵守正头大如斗,来潮州时间不长,民变、造反、械斗之类的破事儿,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所以父亲赶紧换好官服,出去见他们啊。”赵昊终于失去平衡,两脚着地道:“你就是那点豆腐的卤水啊。”
“我这么厉害?”赵守正惊喜道。
“那是当然了。”赵公子笑眯眯竖起大拇指。
“可我说什么呀?”赵守正却旋即没了信心,忙追问道。
“遵从这里。”赵昊伸手按在他胸口上,气定神闲道:“想怎么说怎么说,不管走还是留,都由父亲自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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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好……”赵守正让他说得有些蒙,被小红和小青领孩子似的带进去换衣服了。
“公子。”马姐姐递棉巾给赵昊擦汗,她有心担心未来公公,小声问道:“有必要这样吗?不是说侯知府就是被这种事害了吗?”
“不一样的。”赵昊摇摇头道:“侯必登那是任满了,朝廷也已经决定要调走他了。他们再闹,那叫对抗中央。我爹这事儿,朝廷还没章程吧?省里也没想法吧?所以这叫众望所归。闹一闹非但无伤大雅,而且大有好处。等朝廷有了决定再闹,那才会犯忌讳。”
“现在只是造势罢了。”说着他轻声笑道:“放心,有两位潘大人把关,这点分寸还是能掌握住的。”
“林中丞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吧。”马湘兰为他递上芭乐汽水,轻声道。
“是给广东官场看的,这里不是南直隶。”赵昊淡淡道:“而是有完整地方官僚机构的广东承宣布政使司。三司长官的品级都比广东巡抚要高,上头还有个总督。不把事情办得扎实点儿,不是给林中丞添麻烦吗?”
“是。”马姐姐发现政治才是真正复杂的事情,自己在生活中游刃有余的智慧,总是不够使。
所以自己只是个秘书……
~~
六月里的潮州,太阳刚出来,就变得毒辣无比了。
猛烈的日光很快把地面烤热,蒸腾的热气让府衙栅门外乌压压的人群愈发躁动。
“扑掉雷妈。开门开门!”
“弔累老母啊,死父崽!”
潮州百姓本来就是群暴躁老哥,见衙门迟迟不开门,便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偏这时,那谭千户又闻讯带兵来护驾了……平时他没这么主动的,但赵二爷实在太慷慨了。这才打完仗几天?之前许诺的赏金,就已经一个子儿不少,统统付清了!
这样的财神爷怎么能有闪失呢?
所以官兵们也格外强硬,不惜跟老乡亲大打出手,也要保护赵二爷。
双方很快对骂推搡起来,火药味越来越浓,眼看局面就要收拾不住。这时,吱呀一声,府衙大门缓缓敞开了。
就像被按下静音键一般,场中忽然鸦雀无声,双方齐刷刷望向栅门内。
只见赵守正身穿蓝色纻丝圆领官袍,胸前补着白鹇,头上戴着双翅乌纱帽,腰间系着银花带,脚下踏着皂面粉底的官靴。
这形象这气质,简直就是戏台上的青天大老爷啊,天生的正面角色啊!
好多大姑娘小媳妇登时心都化了……
不服不行,偶像派官员就是有优势。所以吏部在大挑时,才会那么注重相貌啊……
赵守正一出来,便质问那谭千户道:“你们在干什么?!”
“回司马,末将是来保护府衙,听候司马差遣的。”谭千户赶忙道。
“胡闹?我下命令调兵了吗?”赵守正狠狠瞪他一眼道:“还不把你的人回去!”
“可是这儿……”谭千户一脸担心道:“这些刁民怎么办?”
“住口,说的什么话?!”赵二爷呵斥道:“这些是与本官同生共死的父老乡亲,怎么会伤害我?”
说着他把手一挥,下令道:“打开栅门!”
“啊?”张班头吓一跳,没这道栅门隔着怎么行?”
“让你开门没听见吗?!”俞闷也呵斥一声,他对衙门口这一套熟,跟着赵二爷出来掌掌眼。
“哎……”张班头赶紧让人把栅门打开,心头升起一丝明悟,这一方肥美宝地,再不归自己做主了。
~~
见赵二爷把官兵撤走,栅门大开,潮州市民爆发出忘情的欢呼声。
这说明赵二爷真是跟百姓一心的呀!
他越是这样,他们就越不肯越雷池半步,都规规矩矩站在栅门外,也没人丢老母了。
“诸位这是要干什么啊?”见他们终于消停,赵二爷便问道:“不去上工,跑到府衙晒太阳来了?”
听了翻译的话,老百姓不好意思的笑了,有人开口问道:“听说朝廷要把大人调走?”
“胡说八道,谁传的谣言啊?”赵守正朗声笑道:“我才来潮州刚十天啊!就要把我调走,朝廷没事儿干了吗?”
“哈哈哈……”百姓一阵哄笑,紧张的气氛消散不少。
“本官只是要回自己在庵埠的驻地,迎接省里来的大员罢了。”赵守正又笑道:“所以我还是潮州的同知,大家把心放回肚子里就是了。”
“不行,我们不让你回庵埠!”谁知百姓听了这话,再度骚动起来。“我们不要别的知府,就让大人当吧!”
“休得胡闹,本官才被超擢为同知几天?”赵守正吹胡子瞪眼道。
“我们不管!大人还是状元哩,状元公当知府都是屈才!反正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不走了。”潮州百姓耍赖开了。
赵守正无奈,苦口婆心劝说起来,可他们就是认准了死理,怎么说也不听。
眼见着日近中午,不少百姓有中暑的迹象,赵二爷心疼的赶紧让人将煮好的绿豆汤,分给百姓喝。
为了百姓的健康,他让步道:“好好好,我先不离开潮州,你们也先回去,不要在这里聚集,真会热死人的。”
“大人答应给我们当知府了?”百姓们期冀的望着他。
“此事休要再提!”一直慈祥老母般的赵守正,忽然板起脸来,严厉道:“这里是大明的疆土,我是大明的官员,这种事情只能由朝廷决定。谁敢擅作主张就是造反!听明白了吗?!”
“是……”见赵二爷真发火了,百姓们也不敢得寸进尺了。他们打定主意,反正不能让赵司马离开潮州城。
于是留下几个人盯着衙门的动静,大部分的散去了。
看着人潮退去,赵守正长长松了口气,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他后背都湿透了。
他身后府衙的院墙上,赵昊和吴承恩踩着梯子目睹了这一幕。
“跟上回守城时一样,”见赵守正自露面起,赢得信任、安抚情绪、稳定事态、顺带敲打,一气呵成。吴承恩一脸不可思议道:“表现的十分完美。”
“我爹的本能很可怕,总是会下意识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赵昊也是啧啧称奇道:“‘百般不会,只会作官’这话,还真不是吹牛。”
“所以说,东翁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彻底赢得潮州百姓的心。除了我们做了些工作之外,也离不开他个人的魅力啊。”吴承恩终于承认赵二爷的作用了。
不像当年在昆山时,觉着有他儿子加持,拴条狗都能当个好知县了……
“那是当然了。”赵昊却很高兴,他虽然好瞧不起老爹,却特别希望别人都觉得老爹了不起。
~~
赵二爷取消了行程,可巡抚大人莅临,不能不到府境迎接啊。
于是舒通判接过了这个光荣的任务,登上了已经整装待发的府衙官船。
与他同行的,还有赵衙内……
这让舒通判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赵司马会让他儿子,去迎接巡抚大人?
这是什么套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了吗吗?
在舒通判看来,这就是赤裸裸的轻视啊!
也难怪舒通判会这么想,因为他对赵公子根本一无所知。
就像在昆山县时,顾大栋等乡绅早就知道赵公子的底细了,何县丞等佐贰却还蒙在鼓里一样。选址那天他不在场,刘子兴那帮人也不会跟他多嘴。
没办法,谁让佐贰官放屁也不响呢?
不过舒通判倒也没什么坏心,相反他觉得赵二爷前途无量,还想跟赵昊好好亲近亲近呢。
可惜他把赵昊当成了普通的晚辈,一路上居然还想摆长辈的架子。
赵昊也配合他,世叔长世叔短的叫着,还给他添茶倒酒,耐着性子听他吹牛皮,觉得蛮好玩的。
官船一路顺流而下,当天就到了南澳岛。
舒通判赶忙指挥着带来的五百官兵和一百工匠,将被烧毁的码头清理出来,重新铺设栈桥。
紧锣密鼓的刚刚完工,巡抚大人的船队便抵达了南澳岛。
看着已经挺像样子的码头,舒通判不由一阵心潮澎湃,只等着林中丞好好夸奖自己一番了。
舒付能干!
见那艘大广船上,穿着红色官袍的林巡抚,朝着自己这边望来,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还露出惊喜的神色。
舒通判简直激动晕了,他忙整整自己的衣冠,准备向林中丞行礼。
却听林润先朗声笑道:“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我这面子不小啊,你居然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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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南澳岛码头上,见中丞大人竟主动跟自己亲切的寒暄,舒通判幸福的快要晕过去了。
他一把抓住赵昊的手臂,激动的语无伦次道:“贤侄你看,世叔没骗你吧,我这面子够大吧?林中丞都跟我以老友相交。”
还没待赵昊开口,他又松开手,兔子似的向前一蹿,手足无措的行礼道:“中丞折杀下官了,理当出迎,理当出迎……”
“呃……”林润不由一愣,外头看他一会儿,微笑问道:“请问足下是哪位?”
“呃……”舒付登时脸红脖子粗,吭哧半天道:“下官,下官潮州府通判舒付,字爽之。代表全府上下,恭迎中丞大人。”
说完一个头磕到地上,恨不得把脑袋扎到地里去,再不拔出来。
丢死人了,中丞竟然不认识自己……不过话说回来,堂堂巡抚认识他个小小通判,才真叫奇怪好吧?
“免礼吧,有劳别驾了。”林润风度良好的先请他起来。
此时官场的臭规矩,直接以对方的官职相称,被视为不礼貌的举动。所以都要用尊称、别称。比如同知是‘司马’,通判就是‘别驾’。
舒付谢恩起身后,赵昊便上前抱拳笑道:“拜见中丞。”
“哎呀,没规矩。”舒通判见赵昊如此托大,恨不得按着他脑袋跪下去。“中丞面前,还不赶紧大礼参拜?”
说完又赶紧向林润赔笑解释道:“这是我们赵司马独子,年纪还小,不懂规矩,中丞千万别计较。”
见此人脑壳已经错乱了,居然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在跟赵昊打招呼?
林润不禁微微皱眉道:“这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用别驾介绍。”
“救,救命……”舒付这下彻底瓦特了。
救命啊,扑街啦……
林润便不再理呆若木鸡的舒通判,快步上前扶住作势要拜的赵昊,哈哈大笑道:“你少来这套,演给谁看呢?”
“中丞是长辈,当得晚辈一拜。”赵昊却没恃宠而骄,反而愈加恭谨道:“再说家父没来,我还得替我爹拜一拜。”
“行了,心领了。”林润摆摆手,关切问道:“令尊怎么了?莫非受伤了?”
“确实受伤了,让炮弹崩到胳膊了。”赵昊蜷起右臂比划一下道:“吃饭还得让人喂。”
其实是让炮弹溅起的石子崩到了胳膊,赵公子贪污了几个字,严重性大增。
“这么严重?”林润吃了一惊,见赵昊朝自己递个眼色,这才没细问。
~~
来都来了,林中丞便让赵昊陪着,顺道视察一下南澳岛。
其实岛上的港口都被阻塞了,根本没什么好看的,两人只不过想找机会单独聊聊罢了。
于是随行官员,统统在码头上等候了。至于舒通判,当然也被留在了码头上。
他看着谈笑风生而去的林中丞和赵公子,只觉一阵阵头晕目眩,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赵昊和林润哪会在乎舒通判想什么,两人沿着新月似的海湾,走在金黄色的沙滩上。只见蔚蓝色的大海卷起千层雪,有海鸥觅食于海空之间。
赵公子便将前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林中丞。当然没提自己给潮州缙绅画大饼那茬。
可林润岂是那般好糊弄,他狐疑问道:“你爹才来了潮州几天,老百姓就这么难舍难分了?”
“可能这便是患难见真情吧。”赵公子叹息一声。
林润盯着他打量半晌道:“不是你捣鬼?”
“中丞怎能这样看我?”赵公子叫起撞天屈道:“我是潮州围解之后才进城的,比你早到没几天。潮州的大街有几条都还没搞清的,就能搞鬼,那我还是人吗?”
“你是人吗?你是个妖精。”林润哼一声。不过想来也是,这小子再能,也没有作案时间啊。
“再说我管我爹当什么官了?”赵昊转头望向海天一色、无垠无限的壮阔景象。抖擞精神道:“子曰,仁者乐(yào)山,智者乐(yào)水,我却只想要大海!”
“这大海,真如你所说的那么神奇?能成为我华夏再度辉煌的动力?”林润负手与他并肩而立,目光却落在不远处乱石穿空的礁石上,幽幽说道:
“据说当年,陆秀夫和张世杰曾将小朝廷设于南澳岛很长时间,后来才退守崖山的。崖山就在珠江口,我已经去凭吊过了。虽然几百年过去了,我还是能看到陆秀夫背着小皇帝纵身跃入大海,十万军民相随的场面,听到那缭绕千古的哭声……”
“我常常想起煤山上那棵老歪脖子树,还有开城投降的两京勋贵官员。”林润深深吸口气,语气灰败道:“没想到我朝居然连弱宋都不如,居然只有殉国之君,没有殉国之臣。”
赵公子闻言先是一愣怔,旋即才想起,这些事儿是自己讲给林润听的。当时林中丞处于植物人清醒前的微意识状态,居然把这些信息,当成了他预见到的未来,并对此深信不疑了。
“真是没想到,那些满嘴忠君爱国的读书人,那些世受皇恩的勋贵们,居然会表现的那么差劲,真是太让人失望了。”赵昊知道,这是自己将林润彻底转化为同谋的机会,便缓缓附和道。
“是啊,所以说,要想救大明,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林润以未来印证现实,自然一阵灰暗道:“可武将更靠不住,那又能靠谁呢?”
“所以我们要培养新的力量,进步的力量,来取代旧的力量,落后的力量。”赵昊便饱含热情道:“大海,就是这股新生力量的摇篮啊!”
“那这里为什么却成了宋朝的亡国之地呢?”林润质问道。
“因为他们其实畏惧海,不敢离开陆地太远啊!”赵昊指着大海的深处,高声道:“海的那边,是……无限的希望啊!”
“……”林润又死死盯着赵昊,半晌忽然幽幽问道:“你为什么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呃……”赵昊心说,那不废话吗,我能不信自己吗?
面上却坦诚无比道:“因为你是忠肝义胆的林中丞,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瞎说八道。”林润却反而不信道:“你要是个孩子,说这话我就信了。可我梦见的这些事情太过匪夷所思,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是否真实……你的科学不是讲质疑精神吗?”
“……”赵昊沉默半晌,方抬起头,直视着林润的眼睛,说了一句话。说完这句话之后,林中丞便彻底相信了。
“因为我验证过……”只听赵公子缓缓答道。
“是么?”林润虎躯一颤。
“我特意去煤山看过,那上头真有一棵歪脖子树,只是还没那么高。可要再长个几十年,就正好给个成年人上吊了……”赵公子用沧桑的语气讲述道:“女直那边我也派人去打听了,真有个叫野猪皮的少年。”
“真的?”林润这下彻底如遭雷击,一把抓住赵昊,用变了调的声音问道:“辽东真有个野猪皮?!”
“是。”赵昊神情平静的点点头,缓缓道:“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生人,乃建州左卫一个小酋长觉昌安的儿子,外祖父是建州右卫指挥使王杲。”
“这个身份,这个年纪……”林润一阵毛骨悚然,不由自主放开赵昊,捧着脑袋,着了魔似的在沙滩上兜起了圈子。连乌纱帽坠地都不知道。
“原来不是我妄想出来的,竟是真有此事!”林润大口喘着粗气,喃喃自语了好一阵子。忽然死死望着赵昊,双目血红道:“那你还等什么?快把他杀了啊!”
“中丞知道草原上的狼群吗?”赵昊却不为所动道:“如果你把狼王杀了会怎样?”
“会再出现新的狼王……”林润悟性奇高,一点就透道:“你的意思是,先留着他?”
“不错。”赵昊颔首道:“杀他易如反掌。可他才多大?十二岁啊,杀了他真的管用吗?我看未必——只要这世道不改变,朝廷还是那么腐败,士绅还是那么无耻,军队还是那么无能,百姓还是那么麻木。就算没了野猪皮,也一定会有野狗皮,野熊皮,野驴皮出现的。”
林润愣住了,这是他没想过的,但在理。
“到那时,我们反而不知道,灾星是谁了,那样反而麻烦了。”赵昊轻叹一声道:“所以我的意思是,先留着他,保持监控,以及随时除掉他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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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润默然不语,听他接着道:
“这就像给咱们头顶悬上了一柄利剑,而且那系剑柄的丝线上,还绑了根点着的线香。只要咱们一抬头,就能看到线香烧到哪里了,不比整日疑神疑鬼瞎恐慌强得多?还能化为督促我们拼命向前的动力!”
赵昊说着剑眉一挑,昂然道:“就不信咱们拼尽全力,还能再给野猪皮兴风作浪的机会!”
林润闻听此言,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默默寻思半晌,他抬起头来,目光终于重新变得坚定道:
“好小子,有志气!我不如你。我承认,我被那噩梦吓颓了,就像你说的,整日陷在沮丧情绪里不可自拔,白白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多谢你这当头棒喝,我这才算彻底醒了!”
ps.今天老二打预防针,一天没去幼儿园。所以到现在才写出一更来,再写一更哈。
第八十一章 信者,国之大宝也!
林润说着重重一拍赵昊的肩膀,满满都是激赏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破除二百年积下的暮气,还是要仰赖少年的锐气啊!”
“中丞也还很年轻,要保持锐气哦。”赵昊笑眯眯道,心里也长长松了口气。这下算是彻底把林润拉上战车了。
“行了,别给我戴高帽了。”卸下了巨大的心理负担,林润眉宇间的沉重之色终于消失不见。“尽情的笑话我吧,遇上事还不如你个少年,真是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因为我只是听中丞转述而已,隔了一层,感受不到那种彻骨之痛的。”赵昊却丝毫都没有笑话他的意思。
因为他太知道,一个人背负着国家沦丧、衣冠灭绝的秘密,那是何等恐怖的压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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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当初他也不会将昏迷的林中丞,当成树洞来发泄……
现在有人来分担,赵昊自然也感觉轻松多了。
“好了,浪费的时间够多了。快说说,这次你想让我怎么配合你吧。”心魔尽去的林中丞,又恢复了雷厉风行的本色。
“那我就不客气了。”赵昊笑嘻嘻的弯下腰,捡起林润的乌纱帽,轻轻掸了掸道:“先请中丞去一趟潮阳县。”
“潮阳县?”林润一顿道:“下尾城吗?”
“不错,去林道乾的地盘视察一番。”赵昊狡黠一笑道:“当初青藤先生为了给潮州解围,可是把中丞搬出来说事儿,才勉强说动那林将军出兵的。还请中丞不要怪罪,去帮老徐把谎圆上。别让人家等得不耐烦,把他喀嚓喽。”
“我看徐文长还把殷部堂也搬出来了吧?”林润接过自己的官帽,仔细擦拭起来。他有严重的洁癖,掉在地上的东西,只要不太重要从来不捡的。
一边揶揄道:“吹牛嘛,当然要捡最大的吹了。吹我这个老二,有什么意思?”
“还是挺有意思的。”赵昊讪讪一笑,含混过去。“总之这里离下尾也不远,中丞要是愿意去,我就赶紧传信让林道乾来迎驾。”
“你抓我的差,不只是为了捞青藤先生那么简单吧?”林润却没立马答应,这件事太重大了。因为整个广东官场对那林道乾的态度,就是明摆着先用缓兵之计把他稳住,等腾出手来再杀的。他这个巡抚也轻易不能犯众怒,不然还怎么开展工作。
“嗯,我还想借此机会,给官府挽回点信用。”赵昊正色道:“《资治通鉴》上说,‘信者,君之大宝也。国保于民,民保于信;非信无以使民,非民无以守国!’所以成就王道者不欺骗天下,建立霸业者不欺骗四方邻国,善于治国者不欺骗人民,长于治家者不欺骗亲人。因为靠欺骗所占的一点儿便宜,根本补救不了带来的损害。所得到的远远少于失去的!所以只有无可救药的蠢货才反其道而行之,结果上不信下,下不信上,上下离心,以至一败涂地!所以我说,失信乃亡国之始。欲救其国,必先重立其信!”
“好!”林润不禁击节叫好道:“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当初朝廷出尔反尔,捕杀汪直,我是坚决反对的——其实我对倭寇深恶痛绝,但既然胡部堂以朝廷的名义招抚他了,就绝对不能出尔反尔,让朝廷的信誉破产!拿一百个汪直换,也不值得!”
说着他郁闷的一叹。“可惜那时候我一个新科进士,根本没人理睬。”
“正是因为王本固杀了汪直,所以才会导致抗倭局面急剧败坏。自此倭寇也好海贼也罢,统统都死战不降。就是投降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依然要拥兵自重才行。”
赵昊指着远处一处山崖上的废墟道:“那里原先就是吴平的本寨所在,听王如龙他们讲述,当年南澳岛之战打得极为艰苦。吴平的部下进行了殊死抵抗,或是战斗到最后一刻,或是跳崖投海自杀。最后近两万海寇,只剩七百余人逃脱。他们为什么会死战不降?都是因为他们不再相信朝廷,会真的放过他们了!”
“你是想拿林道乾,千金买马骨?”林润点点头问道。
“是,但林道乾不是马骨,而是一匹千里马,也算识大体。”赵昊笑道:“他能听从老徐的劝说,出兵抄曾一本的后路,就说明他已经完成了最艰难的身份认知转换。我们这时候拉他一把,他就是平定海寇的急先锋。这时候寒了他的心,说不得他又会跟那些旧相好眉来眼去了。”
“嗯。”林润又重重颔首,竖起一根手指道:“最后一个问题,他要是在这个过程中,做大了怎么办?”
“放心,有我呢。”赵昊淡淡一笑,自信满满道:“我会给他安排好去向的,保准五年之内,就让他离开广东。”
“去哪?”林润眼前一亮,这下彻底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呵呵,这个还不好说。”赵昊却卖个关子道:“总之我办事你放心就是。中丞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以立军令状,要是将来收拾不了他,愿军法从事!”
“那倒不必。”林润失笑道:“你的命比他值钱一万倍,我信你就是。”
说完,他将干净如初的官帽,缓缓戴回头上,目光坚定道:“既然要去,诚意就足一点,让那林道乾在下尾候着就行,不必远迎。省得他胡思乱想。”
“中丞真乃浑身是胆,这下保准把姓林的……呃,”赵昊忽然想起林润也姓林,赶紧改口道:“把林道乾彻底感化了。”
“哈哈哈。”林润发出爽朗的大笑声。
~~
下尾城,游击将军府。
“什么?林中丞要亲自来视察?!”听了唐保禄的知会,林道乾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是的。”奉命前来传讯的唐保禄,带着矜持的笑容点头道:“昨天中丞到了南澳岛,听我家公子禀明了将军的事迹后,欣然决定将视察的第一站,放在下尾城。这意义有多重大,将军肯定清楚吧?”
“清楚清楚。”林道乾只觉全身燥热,直接坐不住了。搓着手来回打转。
“怎么样,儿子,干爹没骗你吧?”徐渭也在场,得意洋洋的鼻子都翘天上去了。
唐保禄听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自己这才离开几天,这俩人就以父子相称了?
再看徐渭,比起来时明显白胖了不少。林道乾可没有慢待他,除了天天请他喝酒吃大餐,还派了四个娇俏可人的美女服侍他。让个孤蛋画家都要乐不思蜀了。
“那是,儿子就从没怀疑过干爹!”林道乾叫爹叫的也痛快。跟后世不同,这年代最爱认干爹的是太监和绿林。他就是后者出身,年纪差不多的拉关系就拜把子,年纪大的就认干爹,没什么丢人的。
再说,能给天下闻名的徐文长当干儿子,是往他脸上贴金好吧?要不是机缘巧合,一个臭海贼想给徐渭当儿子?门儿都没有。
“老二,快备船,我要亲自去迎接中丞大驾!”林道乾兴奋的高声吆喝道。
他的二当家,也是他的堂弟林辉荫,闻命却迟疑道:“大哥,当心有诈啊。”
“巡抚大人亲自发话了,还能有什么诈?”林道乾一脸不在乎。
“当年净海王还是总督亲自写信请去的呢。”林辉荫对徐渭这个老坑货意见不小,瞥他一眼道:“对吧,干老爷?”
“你懂个屁。”徐渭冷笑一声道:“胡梅林是真心实意的招降汪直,只是有人不愿意开海禁,才怂恿王本固那个死捏子出手的。”
他顿一下,接着道:“眼下海禁也开了。潮州海防同知,乃至总督巡抚都愿意给你大哥背书,还有谁会找你大哥麻烦?让他做个人吧!”
“少废话,快去吧!”林道乾心下大定,把二弟撵出去。
“哦对了,中丞有命,林将军在下尾候着就行,不必远迎。省得胡思乱想。”唐保禄这才一拍脑袋,刚想起来似的。
“那怎么使得?中丞如此大度,我要是再窝着不出迎,我就不做人了!”可把林道乾感动坏了。
绿林好汉讲的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这下他是非去不可了!
~~
于是,当巡抚大人的舰队从南澳岛折回下尾时,瞭望手便看见几十条披红挂彩的战船,正列队迎面驶来。
看到那些悬挂‘林’字大旗的大广船,每艘都超过千料,担任护卫任务的广惠潮海防参将李诚立一阵紧张。这要是姓林的图谋不轨,自己可打不过啊。
他赶忙请示林润,是不是立即下令林道乾停船。这样如果对方不肯停,说明他们就是图谋不轨,也有掩护中丞撤退的时间。
林润却浑不在意道:“林游击刚刚立下大功,岂能轻易反复?不要停船,传令他来拜见即可。”
不来就是怂了,摆多少战舰都白搭。
很快,林道乾便在唐保禄和两个划船亲随的陪伴下,乘坐一条小艇来到了林润的座船旁,只身拜见中丞大人!
“不错,是个人物。”躲在不起眼角落验货的赵公子,满意的点点头,轻声笑道:“不愧是我选中的男人。”
马姐姐一阵恶寒。
第八十二章 下尾行
潮阳县,马耳角海岬外,两只船队在距离二里近远停下来。
北面的船队中,若干艘大大小小的海沧船、苍山铁,环绕着一艘铁力木制的千料大广船。大广船的主桅上,悬着带斗的赤色大旗,上书一行醒目的黑色大字:
‘钦差巡抚广东等处地方提督军务兼理粮饷’!
正是广东巡抚林润的座船。
甲板、船楼、和舷梯上,衣甲鲜明的亲兵全副武装列队,军容十分严整。
林道乾接受完搜身后,便在唐保禄的带领下,快步登上了船艏甲板。
在那里,一位身穿绯红官袍,胸前补着孔雀图案的俊美男子,正微笑看着他。
“那便是林中丞了。”唐保禄赶紧小声提醒道。
林道乾没想到位巡抚居然跟自己年纪相仿,而且比自己还要英俊。他赶紧压住惊讶之情,快步上前,一头拜倒在楼梯之下。
“末将林道乾,拜见中丞,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哈哈哈,林将军,快起身。”林润走下楼梯,弯腰扶起林道乾,仔细打量他一番。大赞道:“好好,今日终于见到大名鼎鼎的林将军,果然一表非凡,卓尔不群,真英雄相也!”
被林润这一夸,林道乾激动的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结结巴巴道:“中丞谬赞,末、末将也没那么好……”
“哈哈哈!林将军能称雄闽粤十余年,胆色才干自然超人十倍,但没想到你还能深明大义,当机立断,为朝廷力挽狂澜,真让本院刮目相看啊!”林润赞许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这次你为潮州、为广东立下了头功,也证明了对你的那些无端猜忌,是毫无道理的!”
“多谢……中丞夸奖……”林道乾眼圈一红,这是他接受招安以来,头一次听到朝廷官员的认可。而且还是来自广东巡抚的认可!
对他们这种一辈子没离开过岭南的潮州仔来说,广东巡抚的分量,比北京的皇帝还足。
想到过往遭受的那些白眼和诋毁,招安后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林道乾便再也压不住情绪,忍不住眼泪直流。
自从下海那天起,吴平就教给他一个保命的法子——每晚睡觉的时候,都要把一根点燃的线香绑在手指或脚趾上。当线香烧到尾端,就会烫到手脚,将他从睡梦中惊醒。这样可以防止他睡得太死,外头起了什么变化都不知道。
然后无论醒来的情况如何,他都会立即换一个地方睡觉,这样就没人能掌握到他到底睡在哪里了,自然也就没法刺杀他……跟皇帝晚上睡二十七张床,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海盗时也就罢了,亡命徒就该有亡命徒的自觉。可接受招安之后,他还是保持着这个习惯,唯恐哪天半夜里官府的刺客就摸上门来。
压力和恐惧日积月累,会到什么程度,也就可想而知?
林中丞的话,让他终于看到了睡个安稳觉的希望,情绪一旦释放就收不住了。
“想哭就痛快哭吧,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林润理解的笑道:“哭完这一场,过去的事情便掀篇了,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是。”林道乾重重点头,然后低头掩面,涕泪横流。
~~
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赵昊笑问专业级的马姐姐道:“你看这林道乾演技,能在秦淮河畔讨碗饭吃吗?”
“奴家看他哭的挺伤心啊,怎么就一定是演的了?”马姐姐摘下金丝眼镜,擦了擦上面的雾气,好像被感动坏了。
“他一个杀人如麻的海盗头子,还会有眼泪?有也是鳄鱼的眼泪。”赵昊却不信道:“不过这戏码就得这么演,林中丞也心知肚明,只是得配合他演出罢了。不信你看,按照既定套路,下面就该他说,‘末将定当誓死报效了……’”
外头,林道乾已经重新抬起头,抖擞精神,五体投地跪在林润面前,撅着屁股高声道:“末将定当誓死报效中丞这份信任!如有反悔,叫天雷了殛了我!”
舱内,马姐姐捂嘴吃吃直笑,末了方娇俏的瞥他一眼道:“公子可真行。不过你既然知道这人全是套路,干嘛还要选中他呢?”
“因为你只会开车,不会开船啊。”赵昊捻起她纤细白腻的小手,亲了一口道:“不然我让你替我当这个海贼王。”
“不是还有怀秀姐呢。”马姐姐的手指顺势轻轻一挑他的下巴,便倏然收走了。论起撩来,连理公司另外四位绑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人家是正经企业家。”赵昊果然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那公子的意思是,奴家就不正经了?”马姐姐幽怨的轻咬下唇,让赵昊心头就像长了草。要不是巡抚大人还在外头接见下属,赵公子就……就害羞的跑出去了。
“晚上要你好看。”他赶紧放开这个勾人的小腰精,深吸口气平复下气血,把目光转移到林道乾身上道:“玩套路不可怕,只要你知道他的套路,就可以反套路他。”
说着便推开舱门出去了。
马姐姐掩口直笑。其实她刚才,也是在反套路呢……
~~
甲板上,林润正在勉励林道乾,见赵昊出来,便招呼他笑道:“还不来谢谢令尊的救命恩人?”
赵昊笑着朝林道乾深深一揖,满脸感激道:“真是太感谢林大哥了。小弟自幼与家父相依为命,父亲就是我的一切。真不知该如何表达感激之情了。一定会好好报答林大哥的。”
“您就是……赵公子?”林道乾闻言,难以置信的看着赵昊,万万没想到干爹口中那妖孽般无所不能,几乎是大明朝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的赵公子,居然如此嫩鸡……
“他姓赵,也确实当得起公子二字。”林润笑道:“那就应该是他了。”
“哎呀,末将拜见公子,失礼了失礼了。”林道乾压住内心的惊讶,赶紧向赵昊作揖连连。
他比谁都清楚,巡抚大人此番下尾之行,就是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一手促成的啊。
林道乾本以为,对方所谓的背书,就是请巡抚给自己表个功、讨个赏。没想到赵公子居然将巡抚本尊给他搬来了。
是以赵昊这样的年龄,只会让他感觉恐怖,而不会生出丝毫的轻视。
“林大哥太客气了。”赵公子笑容灿烂如人畜无害的邻家男孩。“可惜来晚了一步,没捞着一睹林大哥在韩江口大败一本盗的英姿。”
“一本盗?”林道乾一愣。
“哦,这是潮州新编的一出英歌舞,讲的是潮州军民与林大哥,携手大战曾一本海盗集团的光辉事迹。”赵昊一脸崇拜道:“现在潮州百姓无不对林大哥感恩戴德呢。”
“这个么,保境安民是末将的本分。”林道乾赶紧答道,心底却倍感荒谬,没想到自己也有说这种台词一天。
不过这个感觉,还蛮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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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中午,巡抚舰队在林道乾的迎接下,进入了下尾港。
刚到码头,赵昊一眼就看见,自己让唐保禄给送来的战利品。他便指着停靠在最远的一道栈桥旁的,那三十多条大广船,兴奋的嚷嚷道:“那就是韩江口一战,林大哥缴获一本盗的战舰吧?”
“呃,是……”林道乾这个汗啊,心说明明是你丫送来的好吗?可此情此景哪容他否认?那不成给赵公子拆台了吗?
林润见状也倍感震撼,原先以为赵昊所谓韩江口大捷,只是吹嘘出来的呢。现在看到这一战缴获的大战舰,就快赶上广东水师的规模了。
这要不是大捷,那东南沿海就没有大捷了……
“上岸后立即做好统计,本院要为林将军请功!”林润沉声吩咐手下吴佥事。那胖胖的,气质有些猥琐的吴佥事赶紧笑呵呵的应下。
见他们自顾自的就把这事儿定了,林道乾有心分辩几句,但嘴角翕动几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虽然赵公子把功劳让给自己,但如果有选择,林道乾宁肯不要这名利双收的大礼包——因为大礼包里还包着毒丸啊!
当初他虽然被徐渭成功说服,却也只打算打打嘴炮,最多做做样子,吓唬吓唬曾老倌也就够了。直接对昔日弟兄开战这种事,一来太不地道,二来也不符合他的利益,所以他是断不会干的。
可谁承想,自己的舰队还没出港,那边曾一本和一众海主,却让赵昊在韩江口打得落花流水。居然被俘虏了三十多条大广船!
听到这个消息时,林道乾简直惊呆了,要不是亲眼看着那三十多条大广船,被拖进下尾港中,打死他都不相信,赵昊能靠十条小船虐了曾一本。
后来林道乾仔细询问了前去拖船的手下,才大致猜测出,对方是利用韩江航道狭窄的缺陷,精心选在落潮时半渡击之,趁海寇们慌乱间引发了大范围搁浅,才会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
原本他以为赵昊只是把战利品暂存在自己这里,没想到居然直接送给自己了。这烫手的山芋可不好吃啊!这不摆明了要让天下人以为,韩江口一战是他林道乾干的吗?
事实上,这阵子已经已经有海主派人来跟他绝交了,大骂他甘当朝廷鹰犬,背后捅兄弟刀子。林道乾还极力分辩。
这下好了,彻底坐实了是他动手的传闻。而且还经过巡抚认证,铁的不能再铁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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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叫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第八十三章 狡兔三窟林道乾
在林道乾的游击将军府用过午宴后,林润谢绝了午休一会儿的建议,冒着午后的炎炎夏日,要到城内去转一转。
赵昊对此没什么兴趣,他早就已经看过唐保禄写的《下尾城情况汇报》了,没必要再亲眼看看。军事用途工具人,内政点数不重要。
但林润非要拉着他一起,赵公子也只好无奈放弃了午休的打算,拉着更不情愿的白胖子徐渭,给林中丞作陪去了。
“哎呀,你这就没意思了。”徐渭戴着草帽摇着蒲扇,还是热得全身衣服都粘在身上。“我在这屁大的地方,都住了半个月了,还有什么好看的?中暑了怎么办?”
“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赵昊也热的够呛,好在马秘书给他打着伞,他自己再摇着折扇,倒还稍微过得去。“你看你这才几天,胖的都有双下巴了,就当减肥吧。”
他看林润兴致勃勃的走进一个集市,用闽南话向开店的商人询问着什么。便好奇问徐渭道:“这是下尾最大的市场了吗?”
“我怎么知道。”徐渭翻翻白眼,只顾着四下寻找阴凉地。
“你不是都逛遍了吗?”赵昊跟过去,无语道。
“我随便说说的,这么热的天,傻子才出门呢。”徐渭发现有片树荫,便赶紧躲了过去。那惫懒的样子让赵昊想起了加菲猫。“在高高的堂屋里吹着穿堂风,有小妞打扇子,有小妞捏脚,有小妞喂吃喂喝,还有小妞给那个啥。还乱跑你说是不是傻?”
“呦,小林子这是把你当祖宗供啊。”赵昊跟过去,护卫在阴凉地支起两个高背马扎,两人坐下来。赵公子笑问道:“怎么,此间乐,不思蜀了?”
“嘿嘿,有点儿,不过还不至于。”徐渭取下汗巾擦擦脖子道:“毕竟蜀之乐,此间难寻啊。”
“这话我爱听。”赵昊笑着朝马秘书伸出两根手指。
马姐姐便打开个护卫背后的木箱,从厚厚棉被包裹的冰桶中,取出两根奶油冰棍,递给了公子。
赵昊分给老徐一根,两人便坐在马扎上,美美的舔起冰棒来。
“论起会享受来,我那个干儿子跟你一比,就是个土包子。”感受着肺腑的凉意,徐渭舒坦的眯起眼。他已经彻底被赵昊的小布尔乔亚享受给俘虏了。
“老子做梦都想我的空调屋啊!”
之前说过,赵昊安装的暖气,夏天是可以靠人力制冷的。甚至不用加冰,只需要用排水王将清凉的井水抽出来,输送进暖气铜管中不断循环。再配合上手拉大风扇,就能达到不错的降温效果。
苏州的江南大厦都已经安装了这种设备,徐渭自然也早就享受到了……
空调这种东西,有的时候你不一定珍惜,但没有了一定会相思成疾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那你还是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吧。”赵昊轻轻咬下一块奶香浓郁的冰棒,任其在舌尖上融化道:“来的太急了,咱们在昆山那套享受的家伙事儿一样没带来。我和我爹在府城,想要降温基本靠冲……凉。”
却是被冰棒凉了下,打了个寒噤。
“那我就先不回去了,不然老吴肯定整天唠叨,你爹也会眼红的。”徐渭说着,想到赵二爷那四个大丫鬟,不禁乐得合不拢嘴道:“那四大天王,真不是盖的。那位肖夫人是个狠角儿啊。”
“肖夫人?”赵昊一愣,才想起来那是干娘的新姓。怎么选了这么姓?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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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你小子怕没那么好心吧。”徐渭吃完了冰棒,舔一舔棍儿道:“让我搁这儿常驻,帮你盯着我那干儿子?”
“嗯。你别真让小林子的迷魂汤灌晕了就成,咱们早说好了,我给你养老送终的,谁也不许抢。”赵昊笑道。
“呵呵,你当我看不出来,他是想借我那点名声,抬高自己的身价吗?大家各取所需,搭伙过日子吧。”徐渭笑笑,压低声音道:“小白脸阴得很,我跟你讲,这家伙肯定还藏了一手,你千万别偷鸡不成蚀把米,让他反坑了。”
“哦,怎么讲?”赵昊来了兴趣。
“小唐应该跟你报告过吧,这家伙拉人入伙的本事是一绝……当然跟你还没法比。”徐渭便掏出水烟袋,让赵昊帮他点着了,一边吧嗒吧嗒吸烟,一边小声道:
“他把手下都派回老家拉人,不论男女,只要是整劳力就行。拉回一个赏二两银子。招回十个赏三两黄金,而且谁招的人归在谁手下。所以他手下要想升官发财,就得拼命的拉人。”
“这不是搞传销吗?真是太无耻了。”赵昊忍不住批评一句,忽然想到自己比人家还过分,便乖乖闭上嘴。
“甭管用什么法子吧,反正每天都最少有上百人来入伙,多的时候能有五六百呢。”徐渭悠悠道:“他这么干起码一年半了吧?加上原先的手下,十万人总是有了吧?”
“那肯定有。”赵昊点点头。
“可你看看这下尾城,加起来有五万人吗?”徐渭用水烟袋指着四周道:“大部分还都是来做生意,打短工的老百姓。”
“报告上说也就三四万人。”赵昊点点头道。
“所以,人呢?”徐渭朝他吐出个烟圈。
“是啊,人呢?”赵昊第一反应是,这厮不会学几百年后的黑心买办,在卖猪猡吧?
但转念一想,应该不至于。因为在此时的佛郎机人的选项中,有价廉物美的南洋土著,和取之不竭的非洲黑奴,怎么会冒着得罪大明的风险,使用又贵又不驯服的大明劳动力呢?
“我猜,八成是转运到别处去了。”徐渭幽幽道:“看来他也知道,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啊。”
“不不。”赵昊却摇头道:“他根本就没把这下尾城当成一篮子,而是个漏斗罢了!”
“那倒是。”徐渭点点头,明白赵昊的意思。
因为在此之前,林道乾一直处于朝不保夕的状态,没法将下尾城视为久居之地。非不愿,实不能也。
那他拼命招兵买马图什么?准备以一城之地抗衡全省吗?
这下尾城地处平坦,背靠大海,若被水陆夹攻别提多销魂了。而且原先就是个村子,根本没有腾挪的空间。林道乾这种积年老寇,绝对没那么幼稚。
显然他真正的老巢在别处!
“那么会是在哪儿呢?”赵昊轻声问道。
“不知道,但肯定在海上。”徐渭看着林润林道乾一行从市集出来,便打住话头,慢悠悠道:“慢慢查呗,他这么大动作,真查起来,瞒不住的。”
“嗯。”赵昊点点头,笑着起身迎上去,又让护卫分冰棒给中丞一行降暑。
“看的怎么样?”赵公子亲自递给林润一根。
“搞得很不错啊。”林润身上的毛孔被烧坏了大半,其实这种天更难受,但他却浑不在意,称赞林道乾道:“没想到林将军虎臣武将,却有郡守令尹之才,把市面治理的井井有条,怪不得四方百姓都来做生意呢。”
“中丞谬赞了,其实末将也没做什么。”林道乾忙谦虚道:“只是除了门摊税外,不征苛捐杂税,也不许地痞流氓骚扰市集,然后稀里糊涂就热闹起来了。”
“老百姓要的可不就这么简单吗?”林润瞥一眼身后一众官员道:“只是往往我们要的太多罢了。”
吴佥事等人闻言面色通红,但估计多半是热的。
好在林润点到即止,吃完一根冰棍,笑道:“走,去城头眺望一下。”
“是,那里能凉快点儿。”林道乾浑身使劲儿,头前带路。
赵昊和徐渭只好继续跟在后头。
却见那吴佥事也故意慢下脚步,显然有话要说。
“大人有何吩咐啊?”赵公子摆出一贯的恭谦,笑问道。
“没吩咐。谢谢公子的冰棍,终于没热食。”那吴佥事捧着肚皮,面带憨笑,人畜无害。又小声道:“令祖赵太公,是我的挚友。”
“哦?”赵昊心说那我该叫你爷爷吗?面上却微笑道:“还未请教老前辈台甫?”
“小姓吴,名养性,字孟达,你叫我吴伯伯就行了。”吴佥事呵呵笑道:“去年令祖到广州修养,我们一见如故,一起花天……哦不,是一起在花田里举办文会。总之十分的投缘,成了忘年之交。”
“这样啊,当初有吴伯伯陪着爷爷,实在太好了。我们做儿孙的,就怕他老人家寂寞。”赵昊面上挂着礼貌的笑容,心说看来去年爷爷在广东玩得很开啊。怪不得和林中丞见面后,他绝口不提老爷子。
“哎,怎么会寂寞呢?整个广州的官绅,都和他交上了朋友,大家一起愉快的玩耍,不知多开心呢。”吴佥事露出怀念之色道:“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何时再回羊城?”
“我也不知道。”赵昊笑道:“他老人家这二年随性的很,到处云游四海,上个月听说他去游庐山了。”
不过赵昊一点不担心,因为老爷子的旅游,是徐霞客那种全程不需要脚着地的旅游,游遍全国都不会累的!
Ps.用这种方式缅怀下重案组之虎·真软饭硬吃鼻祖·达叔,就想让他在书里继续软饭硬吃下去。
ps2.今天没了哈。
第八十四章 我看好你哦
林润上了下尾城头,远眺城外农田。
此时正是收获时节,稻田就像巨大的金色地毯,以城为起点,满铺向远方。
农田里星星点点的,尽是挥着镰刀抢收的农夫,还有牛车将收获的稻穗运往城下的打谷场,好一派丰收景象。
这也是林道乾之前不愿出动的原因,收获季节到了,得看家啊!
林润深深吸口稻香,问道:“这里原先就这么多田吗?”
“原先下尾村全村不到一百户人家一千亩地。”林道乾自豪道:“末将被安置到这里后,竭力招募百姓前来垦种,终于拓展到如今一万亩规模。”
笔趣阁
林润看一眼赵昊,心说这家伙简直就是个低配版的小赵嘛。也难怪那小子会看上他。
“好,农为民本,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很好,我果然没看错人。”林润赞许一声,又敲打两下道:“但要注意个度,不要侵占有主的民田,更不要强抓壮丁,给人家借口来攻击你。”
“是。”林道乾点下头,终于露出一丝悍匪的不驯道:“不过他们要攻击我,总能找到借口的。”
“你放心,有我呢。”林润摆下手道:“这次亲自来下尾走一趟,这里什么情况就有数了。往后别人诬告你,我会替你说话的。但你也要争气,别让本院丢脸。”
“是,末将一定不给中丞抹黑!”这下林道乾是真感动了,他真切感受到了林润的真诚。
“放下心理压力好好干。”林润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温言勉励道:“从前你提防旁人会对你不利。但现在省里有本院,府里有赵司马——那是位仁厚可信的长者,你完全可以信赖他。”
又指着跟在一旁的广惠潮海防参将李诚立道:“还有你的顶头上司,来,表个态。”
李诚立哪能管得了林道乾这种拥兵自重的挂名游击?林中丞让他表态是给他面子。是以李诚立也很上道,表示绝对信任林游击,希望日后大家精诚团结,共御贼寇云云。
“是。”林道乾除了点头称是,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趁着这么好的机会,这几年要放开手脚,争取多立功劳,扭转人们的成见!”林润语重心长道:“等你立下的功劳多了,就会发现自己的名声彻底好转。将来换了谁主政广东和潮州,都不用担心会对你不利了。”
“是。”听着林中丞的金玉良言,林道乾感动的热泪盈眶,单膝跪地起誓道:“末将一定干出个样子,绝不让中丞失望!”
“好好,我相信你。”林润再度将他扶起,轻声吩咐道:“那往后,你就先归赵司马节制了,可以吗?”
“遵命!”林道乾毫不迟疑的应声。有上级节制,是身在体系的体现。完全没人管的了,就意味着不在体系之内,也是很难受的。
当然,换成其他人当他上司,哪怕是林润发话,他也不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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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墙下来,天已经不早了。只是夏季天长,依然天光大亮罢了。
林润晚上还有大量的公务要处理,便谢绝了林道乾安排的晚宴,让他煮一碗素面,配几个清淡爽口的小凉菜,送到书房中,自己边干边吃。
赵昊也被热的没食欲,便叫护卫在天井里铺上竹席,支上矮脚方桌,点上蚊香。
又让巧巧整几个冷碟,再搞点新鲜的瓜果蘸酱,冰镇的美酒。他和徐渭、林道乾加上唐保禄,四人便坐下来开喝了。
这时最自在的要属徐渭了,他脱掉外袍,只穿个绸子的大裤衩不说,而且还把假发套摘了下来……
并非老徐狂傲不羁,剃了光头。而是他秃了。但又不是全秃,还剩那么稀稀疏疏千百根的样子。
就火云邪神那种……实在太难看了。所以他寻了一个假发髻,除了洗澡睡觉,平时都带着。
当初赵昊第一次去天牢见他,徐文长全身一丝不挂,但头上还戴着这玩意儿。
到了广东实在太热了,他也彻底顾不上了,宁肯承认自己秃了,也要摘了凉快。
把个赵公子羡慕坏了,真想也打个赤膊剃光头啊。这广东,确实不是个适合头发和衣服存在的地方。
可惜赵公子还得在林道乾面前注意形象,只换了身最清透凉爽的葛纱衣,盘膝坐在上位与他说话。
明明屁股上都是汗水,他脸上却依然云淡风轻,笑问道:“怎么样,这下放心了吧?”
“放心了,一百个放心。”林道乾心悦诚服道。
“青藤先生答应你的,本公子就一定会做到。非但巡抚会给你背书,过阵子总督也会来的。”赵昊笑道,现在他说什么,都没人会认为他吹牛了。至少林道乾不会了。
“不用不用,这就够了。”林道乾吓一跳,他最怕的就是号称‘留一半’的殷正茂。到时不管来文的还是武的,自己都得扒层皮。
而且多半,会连骨头都不剩的。
他连忙摆手道赔笑道:“公子真没必要做到这一步的,其实请林中丞下个文就够了。要是再劳动总督大人亲临,末将罪过就大了。”
“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本公子的作风。”赵昊却淡淡一笑,霸气侧漏道:“我素来说到就做到,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食言的。”
正在啃酱鸡爪的唐保禄,闻言差点把鸡骨头捅到嗓子眼里去。公子什么时候有这规矩了?这也太中二了吧?
徐渭却知道赵昊在纯扯淡。殷正茂能跟林润一样吗?且不说赵昊根本就不认识殷正茂,单说殷总督那‘留一半’的恶名,谁敢主动招呼他啊?不怕让他把潮州府的地皮都刮下三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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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看气氛有些尴尬,赵昊忽然笑道:“看来我把气氛搞坏了。好吧,我是开玩笑的,我没请殷部堂来。”
“啊……”唐保禄长舒口气,吐出了鸡骨头。
“呵呵,公子真是太风趣去了。”林道乾一边肚里骂娘,一边干笑着掏出帕子擦汗,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呢。
却听赵昊话锋一转,大喘气道:“但不幸的是,他不请自来了。”
“什么?”林道乾脸登时就绿了。“真的吗?”
“真的,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赵昊点点头,面现苦笑道:“昨日,林中丞告诉我,总督大人准备剿灭盘踞在潮州惠州山区的蓝一清、赖元爵所部山贼。”
“这是好事儿啊。”林道乾声音都有些发颤道:“但这跟下尾有什么关系了?”
“届时殷总督会亲自到揭阳县坐镇,所以东路大军也将走海路入榕江,与张元勋所率东路大军,两面夹攻贼人联寨。”便听赵昊语调沉重道:
“林中丞推测,殷总督之所以舍近取远,不在惠州坐镇,却要来指挥东路大军,很可能是为了找回场子——他的心腹爱将李祚国李知府,就是消失在揭阳的。对了林大哥,你有李知府的消息吗?”
“没有,府尊大人但凡来下尾,我当然会第一时间亲自护送回府城的。”林道乾赶紧撇清道。
“别紧张,我就是随便问问。”赵昊笑笑道:“刚才说到哪了?哦对,以殷总督顺昌逆亡的脾气,还不知怎么炮制揭阳县呢!”
“唉……”林道乾面容愁苦的叹息低头。
他倒不是替揭阳担心,而是下尾城就建在榕江入海口旁,从水路去揭阳,必然要经过下尾。参考曾一本对他的担忧,同样道理,殷正茂怎么可能把后路交给个拥兵自重的降将呢?
殷总督正好又带着重兵,所以极大概率就是,顺手把他给灭了。
或者讲究一点,征发他和他的手下,跟着进山剿匪,当成炮灰消耗在广东内陆的群山峻岭之中……
一念至此,林道乾彻底慌了神。他紧攥着双手说不出话,额头滴下豆大的汗珠。
没想到刚刚看到希望,转眼就又要破灭了。而且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一瞬间,他甚至想马上率军出海远遁了。
气氛有些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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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小子,你愁个屁。来,给爹把烟点上。”林道乾正发愣,却听徐渭从旁没好气道。
“哦……”林道乾下意识的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吹了几下才吹着。
看着火绒上那一点橘色的光,他忽然福至心灵。要是自己很快就完蛋,林中丞还跟自己说那些拜年的话做什么?那不是自找麻烦吗?
这样想来,林中丞分明句句话里有话!
林道乾耳边响了起早先林润的话:
“放下心理压力好好干。从前你提防旁人会对你不利。但现在省里有本院,府里有赵司马——那是位仁厚可信的长者,你完全可以信赖他。”
“趁着这么好的机会,这几年要放开手脚,争取多立功劳,扭转人们的成见!”
“那往后,你就先归赵司马节制了,可以吗?”
所以问题肯定有解!而且关键就在赵司马身上!
林道乾猛然抬起头,望向赵昊。赵司马不在,赵司马的儿子也一样!
解铃还须系铃人!
“还请公子教我……不,还请公子救我!”林道乾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俯身叩首。
第八十五章 最远的路,是赵公子的套路
“林大哥快起来,真是抱歉啊,让你受惊了。不过听到这消息后,我也很懵的。”赵昊苦笑道:“殷总督虽然与我有乡谊,但你也知道的,他这人素来帮礼不帮亲。我要想求他办点儿什么事儿,也非得大出血不行。”
“末将,不,标下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听林中丞的意思,只有公子和令尊能救我了!”生死关头,林道乾彻底好好说话不玩花了。
“末将愿为公子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唉,同舟共济吧。”赵昊叹了口气,强笑着安慰他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人无信不立,我赵昊绝对说到做到。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一定会保你安然无恙的。”
顿一下,他又道:“再说,巡抚大人都这样公开表态了,殷部堂也不能损害他的权威,不然这督抚之间势成水火,殷部堂还怎么平叛?”
“那标下就放心多了。”林道乾神思不属的点点头,却浑看不出一点信心。没想到自己竟还卷进了督抚之争,这官场真是太可怕了。比较起来,海主们之间的明争暗斗,简直就像是小孩过家家一样。
“那还愁眉苦脸的,笑一笑嘛。”赵昊看着他道。
“呵呵……”林道乾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唉,算了,不为难你了。”赵昊摆摆手,叹口气道:“我知道你愁什么,因为也有一大帮子人跟着我吃饭,我也不敢拿大家伙的身家性命冒险啊。”
“公子说的太对了。”林道乾重重点头道:“可不就是这么个原因吗?殷部堂不愿意后路有隐患,标下又何尝敢冒险?”
“嗯,总督府那边,我再想想办法。不是还没跟部堂聊过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赵昊颔首道:“咱们这边也不能消极等待,得做好惹不起躲得起的准备。”
“公子的意思是,先离开下尾,暂避风头?”林道乾一阵肉痛,却又觉得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哦,总督大军还没到,你就无缘无故先撤了。这叫什么?这叫做贼心虚,临阵脱逃!”赵昊冷笑道:“我要是殷总督,正好拿你祭旗!”
“公子说的是……”林道乾两眼有些发直。
“不过你要是有正大光明的理由,率军先行暂离了下尾城,那就另当别论了。”却听赵昊话锋一转道:“昨晚我一宿没睡,好歹想了个借口,你参详一下。”
“公子请讲。”林道乾忙作洗耳恭听状。
“很简单,接着‘一本盗’的戏码往下演。”只听赵公子沉声道。
“接着‘一本盗’往下演?”林道乾一听就明白,声音却发紧道:“公子的意思是,继续在曾一本身上做文章?”
“对了。”赵昊点点头,拿起酒瓶一边给他斟酒一边道:“这出戏原本只演到打跑了曾一本。但曾一本可没死,而且还有好多部下呢,实力未损呀,随时都能卷土重来的。你说潮州军民和林将军是不是应该乘胜追击,誓将穷寇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啊?”
“我父亲和潮州居民守守城还行,但要出海作战,消灭敌人于大洋之上,就力有未逮,只能靠林大哥了。”赵昊的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却听得林道乾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三伏天里一阵彻骨寒。
这是要让自己亲手杀掉曾一本,他们才放心吗?
那自己就彻底没有回头路了。只能跟着他们一条道走到黑了……
“怎么,林大哥有顾虑?”赵昊含笑问道。
“没,没有。”林道乾忙摇摇头。
“哎,咱们只是自己人闲聊而已,有什么不能说的?”赵昊笑眯眯的给他宽心道:“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不知道又怎么帮你呢?”
“唉,好吧。”林道乾乃枭雄之姿,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
若没有白日里那一遭,他或许还有首鼠两端的可能。
但现在,韩江口一战已经彻底算在了他头上,所以其实林道乾此刻,已经没退路了。
想到这,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往地上一掷,恶狠狠道:“他又不是我爹,干就干,有什么好废话的!”
“哈哈哈,就是这个意思。”赵昊拊掌笑道:“曾一本是你的心魔,不杀他你永远无法安心为朝廷效力。这次正好借着出海追剿的机会,你先带着弟兄们离开下尾城。这下殷总督总可以放心了吧?”
“嗯。”林道乾点点头,他已经想清爽了。殷正茂一来,自己是一定要离开的,不然太危险了!
“且你是奉潮州海防同知之命出兵,当然算不得临阵脱逃了。这样我父子还能替你保住下尾城——总督大人要借用也行,我爹可以名正言顺拿更好的地方,比如澄海溪东寨跟你换。总之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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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标下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了?”林道乾咬牙切齿的问道:“公子要我什么时候出兵?”
“不急。目前总督府只是决定要出兵,但数万大军开拔可不是那么简单,打一场仗的粮秣军械也需要时间筹措。我看怎么也得过几个月。”赵昊说着看向徐渭,这位给总督当过首席幕僚,最有发言权了。
“不错。广东军队虽然多,但要啃硬骨头还得用自己人。”徐渭抿一口小酒,接过话头道:“殷正茂是年初才上任的,他趁手的手下和军队——俞大猷、刘显、邓子龙那帮人,现在还一个都不在广东。眼下广东能打的就一个张元勋,之前还没跟过他。哪怕兵部是他家开的,入秋前能把将领都调过来,年底前军队到位,那就很了不起了。”
“可大过年的,谁还有心思打仗啊?放爆竹还差不多。”徐渭又接着道:“所以明智点儿的主帅,会把集结时间定在过完年。好在殷正茂还是广西的总督,可以下令军队在驻地提前操练备战。这样最早二月就能集结到位,三月就可以向叛军进攻。这时候天还不算太热,正好开战,我看行。”
“这样还好……”林道乾松了口气,他在下尾也铺开了老大的家业,仓促间搬家都来不及。还有半年的时间的话,总还可以安排的过来。
“标下的意思是,曾老倌的巢穴在哪里,是个什么地形,还有多少兵力,这些都得需要时间去摸盘子……哦,就是去打听,去踩点的意思。”他赶紧解释道:“曾老倌的实力不在我之下,咱们也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才好开战。”
“嗯,不打无准备之仗嘛,谨慎点儿是对的。”赵公子笑眯眯的点头道:“对了,摸盘子的时候,顺道再帮我打听个事儿。”
“公子请吩咐。”林道乾忙恭声道。
“你应该也听说过吧,江南集团在琉球的商站被人家端了,损失着实不小。”赵昊一脸气愤道:“你说这口气,能咽的下去吗?”
“不能够啊。”
“所以,不管是谁干得,本公子非得让他血债血偿不可!”赵昊轻轻一捶桌面,叹了口气道:“可是呢,我们对闽粤这一带两眼一摸黑,想查查是谁干的,都没地方查去。所以只能麻烦林大哥了。”
“公子放心,包在我身上。”林道乾忙把胸膛拍得山响道:“回头我就吩咐下去,查遍闽粤三十六岛,七十二洞,也帮公子把狗胆包天的元凶揪出来!”
“好,那就先多谢林大哥了。”赵昊笑着又给他换个杯子,重新斟上酒道:“到时候,说不得还得一并劳烦林大哥,定有重酬,先行谢过。”
“好说好说。”林道乾满口答应下来,跟赵昊碰杯后一饮而尽道:“有了贼人的消息,末将第一时间派人禀报公子。”
“不用那么麻烦,你直接告诉青藤先生就行。”赵昊笑眯眯道:“他跟我说了,想留在下尾教教你怎么和官府打交道,正好顺便也帮咱们传个信。”
“那太好了,干爹能留下,我这心里就彻底有底了!”可把林道乾高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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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酒席散去。
林道乾带着醉意,深一脚浅一脚走了。
赵昊把他送到院门口,回来跟徐渭喝茶解酒。
“瞧你把我儿吓得。”徐渭捧着肚皮躺在竹席上,支着二郎腿,脚趾头还翘着兰花指。“又玩痞幼诶?”
这么大的事儿,赵昊下午没跟他通气,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林润跟本没说过……
“呵呵,林中丞虽然没说,但我也知道,殷总督真要打蓝一清、赖元爵的,明年肯定动手。”赵昊也惬意的靠在玉石枕上,感受着沁骨的冰凉,笑道:“不信咱打个赌?”
“做梦去吧,我钱多烧的?”徐渭撇撇嘴,论起对未来的预见性,他未见有任何人能与赵昊比肩。甚至他都瞎猜想,这小子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然怎么能言出必中,从无脱靶呢?
“不过……”顿一下,他歪头看向赵昊道:“殷正茂真的会分兵吗?他有这么蠢么?”
ps.今晚没了,周末陪陪家里人。不过明天也不会休息,还会两更的……
第八十六章 定风波
蓝一清、赖元爵等匪首,在惠潮两府山地,聚众数万人,据险结寨、联营八百里。
八百里大山啊!十万大军撒进去,都看不见多少人影。何况广西的兵还要弹压当地土著,除了几支精锐大都调不来。
而广东的兵力各方面牵扯也很重,算来算去,殷正茂能调动的兵力,最多超不过五万。
以徐渭徐军师的水准自然能一眼能看,这么点人数,除了集中优势兵力,直捣叛军核心地带,根本没有别的法子。
殷正茂贪归贪,军事才能在文臣里首屈一指,怎么可能分兵摊薄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呢?
“你觉得他蠢吗?”赵昊呷一口茶水,笑眯眯反问道。
“哦……”徐渭恍然,指着赵昊笑骂道:“我就说他不能这么蠢,从惠州一路往东推到潮州它不香吗?堂堂两广总督要教训个小小的揭阳县,哪还用得着亲自提兵压境这么二?原来都是你小子造的谣!”
“原来是这样啊!”一旁端茶倒水的唐保禄恍然大悟。
原来公子七分真、三分假,拿子虚乌有的事情吓唬林道乾。林道乾信以为真,为了保命,自然只有乖乖为赵昊卖命了。
他不禁有些担心道:“那林道乾精明过人,回头能识破吗?”
“他不过是个招安的海盗,再精明也只是小精明。眼光始终拘泥于潮州府内,对省城的官场就两眼一抹黑。更别说远在肇庆的总督府了。”徐渭摇头笑道:“再说,我儿何其谨慎,据说晚上睡一觉都得换仨地方。听到这种消息,他定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何况他现在还这么大家业,绝对不会拿身家性命赌一把的。”
“明白了。”唐保禄恍然。
“还有一点,官军匪夷所思的蠢事干得还少吗?”赵昊揶揄笑道:“林道乾和官军打了十年交道,不知道他们素来该干的不干,专干不该干的事儿吗?”
“哈哈,那倒是。”唐保禄附和笑道:“听说当年土木堡,都是因为王振忽然想要衣锦还乡,非拉着八十万大军绕道他老家,才完蛋大吉吧?”
“嘿嘿,这大明迟早要完。”徐渭哂笑一声,又问赵昊道:“到时候总督的大军没来怎么办?你准备一句计划有变就掀篇吗?”
“我会跟他说,本公子花了大价钱,才从总督大人的幕僚处,探听到原来分兵是假,是为了迷惑贼兵的。只要我们出一笔厚厚的劳军费用,总督大人就会把旧账一笔勾销……”赵昊云淡风轻道。
“好,够无耻。我儿真要被你卖了,还要帮你数钱。”徐渭伸个懒腰爬起来,结束了夜谈道:“找小美人睡觉去了。”
“你别忘了搞清楚,人到底都让他送哪了。”赵昊嘱咐他一声,也冲下凉,回屋找姐姐们睡觉去了。
至于孤身一人在此的唐保禄,只好冲下凉,再冲下睡觉了……
~~
翌日一早,巡抚大人的舰队离开了下尾,赵昊自然随行。
临别时,看着林道乾白净的脸上,多了一对黑眼圈,赵公子不禁暗笑,看来小林子昨晚一些未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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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对了,往后想不透的地方多了去了。非得逼得他彻底放弃思考,躺平任捶才能算完。
第二天,舰队回到了澄海县,入韩江而上,数日后抵达府城。
得知巡抚驾到,刘子兴、岳云朋等人知道再闹就过火了,这才露面把围着府衙的老百姓劝走。
重获自由的赵二爷,赶紧和潮州府的官绅快马出迎,结果刚过了凤凰洲,就遇到上了林中丞的船队。
当他来到林润面前时,便听林中丞朗声大笑道:“哈哈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状元公,咱们又见面了。”
赵守正不禁满面惭愧,连称罪过。
“无妨,潮州近来乱象迭生,没人坐镇怎么成?你不离开是对的。”林润当然不会跟他计较,关切的看着他吊在胸前的胳膊道:“恢复的怎样了?”
“没什么大事,只是举箸提笔颇为不易,不打紧。”赵守正其实根本不用吊胳膊了,但他做贼心虚,得多拉点同情分。
“你做的很好,咱们回头再聊,我先跟大伙儿说几句话。”林润说完,将目光转向跪了一地的潮州官员和士绅们。
“诸位都请起吧。”众人便听他缓慢而清晰的说道:
“之前仓促换掉侯知府,就是忽略了民意的结果,才酿出一系列的乱子,所以主要责任不在你们……”林润当着省里的官员,和府里的官绅的面,给过去两个月的乱象定了性。
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安定人心,尽快让潮州城、乃至潮州府回到正轨上去。
至于这么说,会不会得罪总督大人,林润根本不在乎。自己没参他一本,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果然此言一出,潮州方面的官员和缙绅,紧张的神情明显放松了不少。说他们不怕省里追责那都是假的,真见了代天巡狩的巡抚大人,一个个其实都怕的要死。
好在林中丞一来就把责任揽了过去,官绅们松口气之余,也赶紧纷纷请罪,说自己没有提前察觉到乱子,没有保护好府尊大人,请中丞责罚云云。
林润自然大度的表示,不管怎样,能取得潮州保卫战的胜利,就是大功一件。就算之前有过错,也能将功折罪了。大家还是放下包袱向前看吧。
潮州官绅纷纷躬身受教,好几个还感激涕零,哇的一声哭出来……
于是在以大局为重的主旋律下,李知府带来的麻烦被搁置下来。等潮州府、按察司会同锦衣卫的人,什么时候查到线索再说吧。
在那之前,大家该吃吃,该喝喝,日子总要过下去嘛。
所以这样看来,李知府还是永远都找不到的好。
~~
隆重的欢迎仪式后,潮州官绅恭迎中丞大人入城。
接风宴会后,林润直接回到自己的行台。潮州城自然有巡抚行辕的,而且规模还不小。
林润稍事盥洗,换上身轻薄的夏袍,便在浓荫匝地,蝉鸣阵阵的签押房会见了赵守正。
“怎么样,来前没想到,潮汕佬这么难搞吧?”林润一边打趣,一边绕过书案,来到靠墙的那一溜官帽椅旁,陪他就坐。
“是真没想到。”赵守正苦笑道:“您是不知道啊,日夜都有人在衙门外盯着,唯恐我偷偷跑路一样。”
“不过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得到潮州百姓的爱戴,也不能不说又是个奇迹。”林润说完不由失笑道:“咦,我怎么说‘又’呢?”
两人不禁相视而笑,同时想起了几年前在南京应天巡抚衙门,初次会面时的情形。
当时天下着雨,吴中汛情十分严重,林润自然忧心如焚。加之他素来厌恶眼高手低的书呆子,对朝廷忽然派个没有经验的新科状元,到抗洪任务最艰巨的昆山县担任知县,当然会十分抵触。
因此初次见面的气氛,绝对称不上融洽。
说实话,考校之后,林润对赵守正的评价并不高。赵守正对他提出的问题,虽然明显做了功课,但回答只能算是中规中矩,而且听起来就像背书一样。
那略显滞涩的思路,书生气的应对,都让林润感到不妙。他甚至做好了自己亲自去昆山,给赵守正补锅的准备……
然而,结果却是他大错特错了。赵状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以极短的时间凝聚起了昆山百姓,带他们挡住了洪水,然后创造了‘一月成堤’的奇迹,最终建起了三百里长堤,把年年内涝严重的叫花昆山,重新变成了鱼米之乡。
虽然这里头,赵状元有个好儿子才是最重要的原因,但也绝对不能因此抹杀了赵守正的功绩和能力。
而且赵守正在潮州‘又’创造了一起奇迹,这次可没有他儿子帮忙吧?
因此林中丞心悦诚服的赞许道:“不愧是状元公,不同凡响啊!果然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
赵二爷老脸一红,忙谦虚道:“下官只是尽了本分罢了。”
“如今记得为官本分的可不多了。”林润不禁叹口气道:“也难怪潮州百姓会舍不得你。”
“下官只是……恰逢其会罢了,我看他们也是病急乱投医,也不管这稻草能不能救命,先死死抓住再说。等过去这段时间,就会冷静下来的。”赵守正忙无奈苦笑道:“殊不知,他们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哦?”林润一愣怔,旋即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摆手道:“你不要有顾虑,侯知府是侯知府,你是你,你们的情况完全不同。”
“唉,无论如何,下官也算深深体会到,侯知府的无奈了。真是‘嗟予有口莫能辩,叹息但以两手扪’呐。不过中丞放心,我已经跟那些人过说了,他们若是跟你提什么非分要求,我就只有跳江明志了。”
“不至于不至于,潮汕人想留你是他们精明过人的体现。真要是你来当这个知府,他们可占天大的便宜了。”林润哈哈大笑一阵,然后敛住笑容,目光深邃的看着他,问道:“不过,你是怎么想的?有兴趣挑这副担子吗?”
第八十七章 悄悄问赵公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赵守正没想到,林中丞问的如此直截了当,吓得他脑袋摇成拨浪鼓道:“下官这个同知才上任不到一个月,哪能得陇望蜀?”
“不是让你当知府,我也没正式任命官员的权力。”林润摆摆手,笑道:“因为李知府至今生死未卜,在查到他的下落前,我只能暂命你署理府事而已。”
“这是下官分内的职责。”赵守正松口气,同知本来就是知府的备胎。
“但如果他回不来,”却听林润淡淡道:“你也要做好长期署理的打算。”
说着他往椅背上一靠,目光变得有些涣散,用物伤其类的语气道:“唉,他多半是回不来了。当初他上任时,还来拜见过本院,踌躇满志的要大干一场。实在没想到,居然连潮州城都没到,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戛然退场了……”
林润这会儿穿着单薄宽松的葛袍,从赵守正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白皙的脖子上,露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斑,那是上海县那场火灾带来的烧伤……
这年头做官,还真危险呢。
“中丞先不要太难过,府尊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归来的。”赵守正忙苍白的安慰道。
“就算他万幸回来了,也不可能再胜任潮州知府一职了。”林润叹口气道:“就像本院,不能再当应天巡抚一样的道理。”
说着他收起感伤,对赵守正道:“而且潮州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再一再二不再三,绝对不能再乱了。再乱一次,朝廷就要痛下决心,犁地三尺,重新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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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赵守正不由打个寒噤,没想到潮州已经到了这么危险的边缘。
“所以我考虑上本奏请,暂缓任命新的潮州知府,由你这位深得民心的同知,来暂时挑起这副担子。并写信给高阁老陈明原因。”林润神情坦然道:“这决定不是因为私谊,而是出于公心。相信换成谁当巡抚,只要不昧良心,都会这样安排的。”
说完他深深看着赵守正道:“而且我很清楚,眼下潮州这个烂摊子,只有你能收拾。所以这副担子非你莫属,既然你记得为官的本分,就不要再推辞了!”
“这……”谈话节奏完全被林润把握,赵守正还能说什么?
“当然,你也可以考虑考虑,要是觉得这烂摊子太棘手不想接,我再想别的办法就是。”林润当了这么多年巡抚,领导艺术早已炉火纯青。他知道赵守正立即答应的话,显得官迷心窍,所以很难点这个头。
便用个类似激将法的套路,让赵守正更容易接受。
“下官不是那个意思……”赵守正面红耳赤,被林润吃得死死的。
“哎,不要着急答复我,我在潮州还要再待几天。你好好考虑考虑,在我走之前答复即可。”林润笑着摆摆手道:“这会儿,咱们先聊聊你对潮州的看法吧。就算你不想长期署理府务,但在位一天,也得有个清醒的认识不是?”
“是。”赵守正心说来了。谈到这会儿,他反而不慌了。
因为这题,他学过啊。
于是赵二爷便从广东的历史讲起,用高屋建瓴的视角,把潮州的基本情况分析一遍,然后一一点出潮州的五大痼疾、六大问题,每一条都分析的头头是道。
这就叫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赵二爷虽然没有十年功,但十天针对性的恶补,还是很能糊弄事儿的。
“国朝以前,两广类似如今的云贵,虽然名义上已经归于王化,但依然是地方豪绅说了算。其实哪怕到了国朝,在开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广除了城市以外的大部分地区,依然是受以何真为代表的地方势力的控制的。”
“直到正统末年,以黄萧养之乱为契机,朝廷才开始尝试实际控制广东的人口。但实际效果并不理想,广州之外频频出现的叛乱,其实质就是官府试图控制更多人口和土地的过程中,与地方势力产生的摩擦……”
“自开国以来,潮州几乎每年都有叛乱,说明官府对潮州的控制力很弱。按照地理环境来划分,叛乱主要有两种,山贼和海寇。潮州大片都是山区,官府的势力自然很那渗透进去,原先这里也不是重要的交通线,所以管不到也无所谓。但天下承平已久,生齿剧繁,居住在山区的客家人和畲人越来越多,官府自然要加强山区的控制,以控制这部分人口和财富了。于是矛盾就出来了……”
林润一直很安静的倾听,听到这儿,忍不住笑道:“这话咱们私下说说就成。让你这样一分析,官府的保境安民之举,就成了骚扰百姓了。”
“差不多就这么回事儿吧。”赵守正对儿子灌输给自己的知识,那是深信不疑的。便正色道:“原本人家山里人几百年不当差不纳粮,日子过得好好的。忽然就有一群官差跑来跟他们收税,拉他们去服役。不服就是叛贼都得死!换了谁能服?那就开打呗,一打不就成了山贼了吗?”
“……”林润默默点头,不再言语。
其实蓝一清、赖元爵那帮人为什么能搞那么大阵仗?就是因为加入他们的结寨互保后,官府不敢来骚扰,所以才会呼呼啦啦就扩大到方圆八百里。
这里头当然有十恶不赦的贼人了,可大部分都是不想交税的山民而已……
所以对这些人,他的态度不像殷正茂那么激烈。但对方已经举起反旗,不打是不可能了。可杀鸡儆猴还是犁庭扫穴,区别又大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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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便对赵守正歉意笑道:“你继续。”
“是,海寇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赵守正便继续汇报起来。仅就潮州的基本情况和问题,就谈了将近一个小时。
林润听得很投入。明明大部分都是他知道的事情,他却依然感觉受益匪浅。通过赵守正的讲述,他明显觉得自己对潮州,甚至对整个广东的问题,都有了更清晰深入的认识。
最可贵的是,赵守正带着他跳出了一名明朝官员的局限性,站在历史和世界尺度来看问题。极大的拓宽了
他的视野和思路。
人最难正确评价的就是自己身处的时代,最难看清的就是自己身处时代的问题,最难做出正确判断的就是自己当下的决策。
因为你本身就是这个时代的一份子,置身这个时代滚滚洪流中,很难跳出自己的阶级出身、教育背景和个人情感,客观全面的看问题……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所以这些在后人眼里很简单的结论,却足以让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大脑,感到醍醐灌顶了。
沉思良久,林润站身起来,朝赵守正深深一揖,正色道:“今日终于明白,令公子的超凡之处是从何处而来了。以公之明见千里,足以为百官之师,请受学生一拜。”
林润终究还是跟赵昊聊得少了,他重伤之前两人几乎谈不上私交。等他伤好之后,两人关系升温,赵昊也不能逮着个复健病人谈天说地,所以林润才会感到如此震撼。
要是换了连《毛选》上的内容都了解过的海瑞,肯定不会如此大惊小怪。反而会嫌赵二爷讲得太含蓄……
“不敢不敢。”赵守正吓一跳,赶紧侧身避开,摆手连连道:“我这都是道听途说的野狐禅,当不得真。”
“赵公太谦虚了,还请上座。”林润却摇摇头,将自己的位子让给赵守正。
赵守正哪敢坐啊?忙称不敢。
可林润多轴啊?见他不答应,就径自换到赵守正下首的椅子坐下,弄得老赵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最后在林润的执意坚持下,赵守正才惴惴的坐回去,那叫个如坐针毡啊。
“赵公方才分析了潮州的五大痼疾——山贼、海寇、土客矛盾、宗族势力、贫富悬殊,以及它们引起的人口外流。请问赵公,这六大问题该如何解决,先后顺序如何?”
“有人说过,‘笨蛋,问题是经济啊。’”赵守正便沉声道:“下官也窃以为,潮州这五大痼疾也好,六大问题也罢,归根结底仍是经济问题。或者说,就是各方对土地人口水源等生产资源和劳动成果的争夺,所有的问题,都是由此引起的。”
“唔。”林润仔细记下赵守正说得每一个字。要不是他博闻强记,过耳不忘,肯定要掏小本本的了。
恐怖的是,记忆之外,他还有能力思考道:“看来破局之道,就在经济上。”
“不错,经济是最好的粘合剂,能迅速让散装的潮州成为一体。贸易能让成见很深的双方,不得不保持克制……随着经济发展,各方对贸易的依赖越来越大,翻脸的成本也越拉越高,最后只能耐着性子交流,最终就有可能实现和解。”赵守正接着道:
“当然,这只是描述最理想的状态,事情不可能这么一帆风顺,肯定会有波折、有倒退,但只要我们把各方引上道,他们就一定会沿着正确的道路走下去。因为所有潮人的梦想,就是致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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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捂裆长春功(三连更求月票)
钦差行辕,后院签押房外的大榕树上,知了在声嘶力竭的叫。
两个长随手持长长的粘杆,在树下粘知了,以免影响到中丞大人交谈。
终于,树上的蝉鸣戛然而止,也不知是知了粘光了,还是都吓的飞走了。
两个长随这才松口气,扛着粘杆悄悄退下。
其实他们多虑了,屋里的林润完全沉浸在赵守正带来的震撼中,外头就是打炮他也听不见。
在赵守正之前,无数人为解决社会问题开过药方。但万变不离其宗,一言蔽之,乃‘道德教化’也。如果有什么问题,是道德教化解决不了,那就双倍的教化……才不是呢。读书人才没这个耐心呢。
道德解决不了,那就毁灭吧!要是毁灭不了,那就当它不存在吧……
总之千百年来,无数读书人的无穷精力,都耗费了那四个字上头。对,是‘功名利禄’。
尤其是本朝,秉承程朱理学,把道德伦理看的比天还大。却依然没有阻止社会道德的大滑坡,而且最讽刺的是,带头堕落,滑坡最欢的正是负责道德教化的读书人……
这让林润、海瑞这些真正的道德之士万分痛苦。痛彻骨髓之余,自然也要反省,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圣人的教诲行不通了呢?
现在赵守正当头棒喝,告诉他,笨蛋,问题是经济啊!顿时让林润生出一种拨云见日的酣畅之感。
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苦苦求索而不得,到底怎么救大明?
这不就是路吗?一条未曾设想过的道路摆在眼前,而且听起来还那样有道理,不试试怎么行?!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呐!
于是他取消了今天所有的安排,拉着赵守正一直聊到了下半夜。
听他从经济如何作用于社会和个人,一直讲到如何发展经济。
从集中力量发展重点产业、重点区域,以点带面引领各县跟进。到扩建棉城运河,沟通韩江榕江和练江,让潮州各县人口和物资可以迅速流动,直达省城福建甚至江浙……最后把赵二爷榨得一滴都不剩,才放他回去。
他要不是身上的烧伤太吓人,说不得今晚都不会放赵二爷回去。非得跟他同榻而眠,聊个通宵不可。
总之,赵二爷是扶着墙回的同知衙门。
那边,赵昊和吴承恩还在一边讨论小说情节,一边等他回来。学生上考场,当家长的和当老师的能睡踏实了才怪。
听前头响起开门声,两人便赶紧穿上趿鞋,出来迎接。想问问考得怎么样,有没有糊掉?
去见正在小青伺候下脱官袍的赵二爷,栽到在小红怀里呼呼睡着了……
那绝对不是吃豆腐,老赵家的人没那么好的牙口,只能吃软饭,吃不了铁豆腐。
“我去,怎么累成这样?”赵公子登时就不乐意了。这老林,走个过场而已,意思意思得了,怎么还把我爹往死里弄啊?
“也不只是林中丞造成的。”吴承恩看着被丫鬟公主抱着送进寝室的赵二爷,轻声解释道:“你爹怕给你丢脸,你不在这几天,没白没黑的补课。天天晚上背讲义到鸡叫。这会儿应该是放松下了,乏劲儿可不就一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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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啊……”赵昊愣怔当场,心里头百味杂陈。即为父亲上进而高兴,又觉得自己逼太紧了,简直不当人子。
吴承恩也觉得他该反省一下了,这老赵家都纲常倒错了。说出去人都不信,堂堂状元公让儿子管的跟孙子似的……
可惜赵公子行走江湖,全靠过人的自洽能力。
很快,赵昊便理顺了逻辑——父亲就是当同知,这些知识也都是他必须了解的。不然当官不是造福一方,是为祸一方吧!
之所以搞得这么累,是因为他来路上两个月全都浪去了!
要是早下手预习,这会儿考前稍微画个重点,不用点灯熬油、闻鸡起舞,就能从容应考了。
所以朕……划掉,改为真没有错,全是父亲的错!
“就让他当成个教训吧!”赵公子重新自洽,又变成了狠心的家长,背着手回屋睡觉去了。
“唉……”看着这爷俩消失的方向,吴承恩不禁一阵苦笑。他庆幸自己没这么弔的儿子。却又有些遗憾。要是也有这么个严加管教的儿子,自己也不至于一辈子连个举人都没考中。
一想到那货居然中了状元,他就彻底同情不起赵守正来了。便也郁闷的回去独守空房了。
今天是离开老伴的第三十个夜晚,一点都不想他!
只是没人催更,小说都没动力写而已,所以才想让他回来。
但是催更也好烦,烦的不想写,所以他还是别回来了吧……
唉,今晚又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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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赵昊早早就热起来了。
天太热了,根本没法睡懒觉!
“安空调的人,什么时候能到啊?”赵公子一边接过棉巾擦掉脸上的汗,一边没好气的问马姐姐。
“因为集团下了禁止南下令,所以只能等主力舰队南下,跟着一起来了。”马湘兰好笑道:“真有那么热吗?晚上也不见你消停。”
“咱睡前都出出汗,以防睡着了中暑啊。”赵昊嘿嘿一笑,刚要跟马姐姐再温存一下,却听外头老爹中气十足的吆喝起来了。
“儿啊,起了吗?太阳晒到屁股蛋了。”
“靠……”赵昊郁闷的抽回手,一边穿鞋下地,一边小声嘟囔道:“人家身体还在长呢。”
听他又玩双关,马姐姐一阵无语,这样下去人家的思想都要不纯洁了。瞥一眼他宽松的袍子,不会露馅,这才帮他先简单的扎起头发来。
却说赵昊为了图凉快,让她把头发给打薄剪到最短了,现在也就勉强能束到头顶,发髻全靠特制的玉冠来营造……就像带钢圈的文胸那样。
“爹,这么早就练功啊?”赵昊伸着懒腰走出来,便见他爹已经精神抖擞在武当长春功了。
这是万密斋传授给赵二爷的健身气功,据说是长春真人丘处机所创,此功动作直接牵动并刺激内关、外关、环跳、天突等众多穴位,对防治半身不遂、肩周炎、以及因肾亏引起的腰背疼痛,均有显著疗效。
按照万密斋的说法是,练此功时用两腿根部挤压肾囊,可以给骨盆以按摩和刺激,让生命能源不断注入到皋丸里,让人雄风强劲。
赵二爷自去年冬天因为腰疼得直不起来去看大夫后,就开始练习这长春功。别说,坚持练一段时间,效果还真不错。腰不疼了、腿不软了,宁安也满意了。她好他也好,于是便风雨无阻的练了下去。
只见赵守正左一个海底捞月,右一个神龙摆尾,练的十分认真。还不忘一边招呼赵昊:
“儿子,快一起练你的拔断筋啊……”
“也好。”赵昊点点头,便也拉开架势,与父亲一起练习。于是父子俩一个像内急找不到茅房,一个似得了羊癫疯一样,在天井里挥汗如雨的锻炼起来。
“昨晚看你那么累,还以为你能多睡会儿呢。”赵公子一边举火燎天,一边跟爹聊天。
“今天上午林中丞要视察潮州城,我得陪着啊。”赵守正双脚不断抬起踮地,全身筛糠不已。
“呦,干劲儿十足啊,看来昨天聊得不错。”赵昊摇头摆尾。
“那必须的。”赵守正两个膝盖不断并起张开,双手在膝盖间交错,得意洋洋道:“林中丞对为父是大加赞赏,后来都管我叫赵公了。”
“嗯,父亲也别太装大尾巴狼了。”赵昊松了口气。其实他不过是关心则乱。就他给赵二爷整得这套,结合了超越时代的知识,和江南集团的科学实践,对苦求救国之道的林润来说,简直就是灵丹妙药啊!
“不然让林中丞期待太高,到时候完不成就坐蜡了。”
“嗯嗯,我还没答应他,要不要接这一摊呢。”赵守正点点头道:“你爷爷常说,遇事抻一抻,指不定就能多抻出半碗面来。”
“好啊,父亲现在越来越上道了,我也可以少操点心了。”赵昊欣慰道:“今天当心别中暑。”
“怎么,你不去?”赵守正问道,其实他是希望儿子跟着,好随时帮自己掌舵的。
“什么刘子兴、岳云朋,按说我还不认识呢,穿帮了多尴尬。”赵昊点头道:“等过两天去山里视察时,我会一起的。”
“唉,成吧,那你在家好好歇着。”赵守正自然听他的。说便开始收功。正所谓练功不收功,到头一场空。
“歇不了,我今天有更重要的任务。”赵公子一抹脸上的汗水道:“天热的问题,到了不解决不行的地步了。”
“嗯嗯,这个太重要了。快点解决吧,我感觉自己都能孵小鸡了……”赵守正点头如捣蒜,然后渐渐放空,全身便如松软的棉花,大脑也渐渐放空,就像虚脱了一样。
这样,他全身便逐渐出于松弛状态,大脑放空,不思不想,不喜不悲。
全身唯有一处坚硬如铁!
想什么呐,当然是头盖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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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酷乐,吹着空调吃火锅
赵昊要捣鼓的空调替代品,名曰‘酷乐’,乃是与种姓、神油并称的印度三大发明之一。
早饭后,他说干就干,在书房里忙活了一上午,终于拿出了设计草图。没有张鉴、赵士祯那些掌握了三视图的弟子帮他把设想变成图纸,赵公子和只会画画的马秘书两个,干这个活确实外行。
幸好不是什么流水线产品,只求凑合能用就行。
简单说来,这玩意儿就是一个大百叶箱,三面百叶内加装稻草,正面安装风扇,底部有一个蓄水槽,蓄水槽里安放一个小水泵,通过水泵送水到三面百叶上,将百叶上的稻草打湿。这样是利用水帘降温原理,将热空气瞬间变成凉爽的空气,最后由风扇吹出。
作为十亿印度人民的选择,降温效果自然很不错。而且结构简陋,用料简单,唯一的问题是水泵和风扇需要动力,但这难不倒赵公子,他这一上午主要精力就是在解决这个问题了。
赵昊的方法是在百叶箱顶部加装了个大水箱,水箱底部有三根细细的小管子。这样只要往水箱加水,水就会顺着小管子流到稻草上,便可以代替水泵了。这样续航全看水箱大小,无非就是多加几次水嘛……反正不用赵公子加。
至于风扇就更简单了,这年代早就有了各种各样的人力风扇,有立轴的横轴的,有脚踏的手拉的,有木叶的铜叶的,就看木匠手里有哪一种了。公子不挑,能用就成。
负责制造的是一血号上的船匠老木,他会同几个本地的木匠,捣鼓了一下午,又反复调试改进,终于在天黑时,大明第一台酷乐正式宣告诞生。
这台酷乐采取横轴式曲柄风扇,交替拉动留在外头的两根绳索,便可以不断送风了。这样的好处是,绳索可以长一点,丫鬟在屋外头就可以拉绳,不用站在跟前。这很重要,不然赵公子跟两个姐姐困觉时,床头还得站个人,什么性致都没了。
同样道理,工匠们还给水箱加了进水管,水槽加了出水管,这样全都能在外间操作,不用老是打扰公子。
晚上赵二爷下班回家时,站在这方头方脑的木制百叶箱前,感受着风扇徐徐送来凉爽的风,满身臭汗很快消散。久违的舒爽让他乐不可支,忙叮嘱赵昊明天再打造几台,给几位老先生都安上。
“还是先送一台给林中丞吧。”赵昊提醒他道:“他是病人,特别怕热。”
“对对对,林中丞把各家准备的厚礼都退回去了,我正发愁不知该怎么办呢,这个他肯定会收的。”赵守正高兴的手舞足蹈,显然心情好极了。
赵昊也终于不再随时随地满身大汉,头发和腋下都能保持干爽了。这下他也有心情开玩笑了。
“看来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啊。”
“那是,刘老大人他们今天当着林中丞的面儿,把为父好一个夸,夸得我都臊了。”赵二爷手舞足蹈的一屁股坐下,可看不出一点害臊的样儿来。他让人把老潘和老吴请来,晚上一起喝点儿。
不一会儿,潘仲骖和吴承恩前后脚到了。两人都对赵昊发明的酷乐赞不绝口,听说明后天自己也能用上,更是高兴坏了。
“只是这名字怎么怪怪的。酷乐何解?”潘仲骖奇怪问。
“酷暑时的快乐嘛。”吴承恩不愧是作家,牵强附会的能力一流。
赵公子竖起大拇指,省得他费脑细胞解释了。
“哦,这样啊。”潘仲骖点点头,心说那该叫‘暑乐’才准确吧?
爷四个便围坐在酷乐前,吃起赵公子早就心心念念的打边炉来。
什么叫生活?生活就是吹着空调吃火锅。试过之后你就会真切感受到,什么叫烧包……哦不,幸福的滋味。
而且在潮州,你甚至可以在市场上正大光明买到新鲜的牛肉,不用让牛摔死、淹死、病死才有牛肉吃。什么狗屁朝廷规矩,不存在的。
夹一片红白相间的吊龙,在滚汤中过上七八秒便赶紧夹起,再在当地风味的沙茶酱中过一下,送入口中,那鲜嫩香软的口感,直接唤醒了四人沉睡月余的食欲。
“我的天哪,怎么这么好吃?”赵二爷吃的眼珠子都要瞪下来了,他这一个多月来,感觉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
“主要是吹着冷风,终于有胃口了吧?”吴承恩年纪大了,更是如此。
潘仲骖直接顾不上说话了,一筷子接一筷子的涮下去,不一会儿就吃的满头大汗。
然后汗又被酷乐吹走,爽!
一直吃了个七分饱,他喝两口冰镇梅酒,方打个大大的饱嗝道:“今天下午林中丞探望我三弟时,跟我说起,他回去后准备下令各府州县官学生员,都要学习科学,请我借给他几个教员。这事儿,他跟你说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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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赵昊用长长的木筷,夹一片鱿鱼片在瓦罉涮着,一边摇头道:“可能是怕我回绝了,不好再开口。先找你探探口风吧。”
“嗯。林中丞心细如发,应该是这样想的。”潘仲骖点点头。“那你答不答应?”
“这是好事儿啊,为什么不答应?”赵昊吹着热气笑道:“不是我瞧不起他们,拿几本《物理小识》、《几何初窥》、《基础代数》之类,就足够打发那帮钝秀才了。随便派几个人过去就行了,也能扩大下科学的影响嘛。”
“但生员们功利心重,不好说有多少人愿意分神吧?”吴承恩在县学府学国子监都读过书,没有人比他更懂秀才的心态了。
“尤其是那些屡考不中的老秀才了,特别喜欢怨天尤人,为自己落第找原因。当心成为他们的靶子。”吴承恩说这话时神情悒悒,就像回到了当初屡考不中的年月一样。
“别以为我说的不可能。你们这种中了状元、点了翰林的优才生,是体会不到白头学渣的痛苦的。所以也理解不了,我们……哦不,是他们这种人的心理有多扭曲……”
“唉……”见吴先生陷入自艾自怨,赵守正和潘季驯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喝酒喝酒。”赵昊便笑着打个圆场道:“吴先生放心,别看我爹和天泉先生现在好像名气很大。但我敢打赌,真正能流芳千古的是你和青藤先生。而且你比青藤先生的影响力还大,几百年后还有一大帮子人靠你养活呢。甚至还会中美合拍哩……”
如果到时候有美国的话。
“你说我写的那小说啊?唉,都不知到能不能出版,出版了能不能署名,署名了能不能拿到钱……”吴承恩愈发难过的快要哭起来。“我怎么感觉这么亏的慌呢?”
赵昊同情的拍着老吴的背,男人哭吧不是罪,尝尝阔别已久眼泪的滋味。
其实老吴还不知道,他将成为有史以来被薅羊毛最厉害的作家,没有之一。那帮货白嫖了他多少年多少回呢?中国传统四大名著十大小说,那帮人就专逮着一只猴子薅毛啊!却甚至不肯去他老家给他烧点纸钱!
薅猴子的毛也就罢了,谁让猴子的毫毛能化成千万只猴子呢?可居然有人连老吴的毛都薅,而且从他二十八岁一直薅到八十二岁去世。弄的赵昊见了老吴就想两开花,还以为西游记是章口就来的呢。
赵昊同情的拍了拍老吴的肩膀道:“我保证,你会活着看到它出版改编,正大光明的署名,拿到版权费的。”
“嗯。”吴承恩点点头,哽咽道:“署名就算了吧,钱不少给就成。”
“呃,到时候再说。”赵昊一阵无语。转头问潘仲骖道:“天泉先生怎么看?”
“我看也最好别署名……”潘仲骖深以为然道:“不然怕是要惹大麻烦的。虽然眼下讽刺讽刺不打紧,可谁知道过几年风向会不会变呢?到时候让锦衣卫找上门来就不划算了。”
“你不要臆度。老夫没有影射先帝!”吴承恩抗议道。
“不打自招了吧?我说你影射先帝了吗?”潘仲骖怪笑道:“做贼心虚啊老吴。”
“你奸诈!”
“停停停,我没问《西游记》,我问的是林中丞的事,你怎么看?”见两人要打起来了,赵昊赶紧叫停道。
“哦,你说的是那事儿啊。”潘仲骖讪讪一笑,咳嗽一声道:“我觉的问题不大,自你灵济宫开宗至今,科学问世也有四五年了。尤其经过两届大比,至少在读书人中的名气是很大的。许多人甚至将科学视为理学、心学之外的第三股力量,所以应该会有不少人感兴趣的。”
“而且我们凤凰书院年内就开始招生了,没有一定的数理化知识积累,是很难通过入学考试的。”顿一下,他又骄傲道:“广东文运不旺,那些府州县学的生员们,哪个不想进咱们书院深造一番?因此生员们应该很欢迎开科学课才是吧。”
“我看未必。”吴承恩却依然唱反调道:“广东一省上万名生员,能进凤凰书院的终究是极少数,很多人自认无望,会认为不公平的。别忘了国人有病,不患贫患不均!”
“也有道理。”潘仲骖也有些吃不准了,他毕竟在读书人中,也精英中的精锐,对学渣心态的把握,肯定比不了老吴。
“这样吧。”赵公子最后和稀泥道:“还是老规矩,先写调查报告,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然后试点。我看试点就放在潮州吧,试点没有问题了,各学校师生七成同意,再派教员去开设科学课。”
说着他对潘仲骖道:“就这么跟林中丞说吧。”
“好。”潘仲骖点点头,自然听命。
第九十章 外销瓷与安南青花瓷(求月票!)
当晚,赵公子以一起吹冷气为名,终于又得到了和姐姐们双宿双飞的机会。
可惜外头护卫哗啦哗啦拉着风扇的绳,两个姐姐都坚决不肯他乱来。
赵公子一度想要让护卫停下扇风,但开始用上冷气之后,人就愈发无法耐受酷热。犹豫了好一会儿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酷乐……
虽然最后还是乱来了,但跟做贼一样,实在……太刺激了。
唉,总之日后,还是得安空调啊。
赵二爷却开心坏了,因为他终于可以不用一睁眼就看到四大天王的脸了。美美睡了个好觉。
这样早晨起来一柱擎天时,也终于没有被吓软掉……
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又叮嘱赵昊再制造一些酷乐,给家里主要活动区域都安上,再送几台给重要人物。
然后便让人将自己昨晚用的那台,小心的捆扎好,亲自送到巡抚行辕献宝去了。
还非拉着赵昊上门安装。
赵公子这个郁闷啊,这么热的天,不让我在家吹空调,让我出门给人安空调。这爹是亲的吗?
难道父子间的主旋律,永远都是互相伤害吗?
~~
无奈赵二爷生拉硬拽,赵公子只好不情不愿的戴上草帽墨镜,穿着短裤木屐,跟着一起去了巡抚行辕。
就他这造型,要不是有赵司马领着,门子都不放他进去。
那边林润早早起来,已经忙碌了好一阵子,听说赵守正来了,他赶紧出来相迎。
话说自从那日对谈后,林中丞对赵二爷便执礼甚恭,完全抛开了上下级关系,以师友待之。
今天按计划是去现场勘查韩江水利规划的,因为林润有公务要处理,府里也积压了很多公事,于是两人便约定,先处理完了公务再出门。
“不是说今日晚些再出发吗?赵公这么早就来了?”林润快步走到垂花门口,却看见赵昊父子让人抬了个大木箱子进来。
他脸上的笑容不由一滞,强笑道:“这是干什么?”
“中丞别急,这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是我儿的一个小发明。”赵守正忙解释道。他知道林润是少见的清官,清廉指数也就比海瑞低一点儿。
海瑞是穷却不贪,林润是不屑于贪……因为他家里是莆田县首富。不过不开医院,也不卖鞋。
“哦?”林润闻言,顿时来了兴趣,指着那大箱子问赵昊道:“又有新的科学发明?”
“让这鬼天气热得实在受不了,逼着没办法搞了这么个小玩意儿,上不得台面。”赵昊摘下斗笠,一边扇风一边笑道:“不过降温效果还不错。安上试试?”
“试试就试试。”林润饶有兴趣。他对科学兴趣浓厚,不然也不会想在广东官学中推广科学教育。
赵昊在签押房转了转,选定了位置,老木便带着几个木匠,叮叮当当忙活起来。
这下林润也没法干活了,便让长随在门外树荫下的石桌上摆好茶水,和他父子乘凉说话。
见林润腰杆笔直的坐在石凳上,双臂却不断做扩胸运动。赵昊知道,这还是烧伤的后遗症,非得活动着,才能减轻皮肤收缩带来的痛苦。
可就是这样,林润却保持着夜以继日,高强度的工作,一刻都没停过。
“中丞要注意休息啊,你这身子不能熬夜的。”赵昊有些心疼道。
“唉,没办法。广东官场的风气太坏了,从上到下只想着享乐捞钱,我这个巡抚一点操心不到,就要出篓子给我看。”林润苦笑一声,又对他爷俩笑道:
“幸好现在潮州有了你父子,我就可以放一百个心了。这就减轻好大一块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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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其实并不单纯是恭维。虽然广东一省有十府一州,77个县8个散州,其实大部分府存在感都极低。大半事务都是围绕着广州、雷州、惠州、潮州几个沿海的州县打转。
潮州因为北接福建,西临江西,又是最能作妖,破事儿最多的一个府。比广州还不省心。
只要一想到往后不用再操心潮州了,林中丞的心情就十分灿烂。
他就是这么有信心。尤其是前日和赵公谈话之后,他都想把巡抚让给对方来当了……
赵守正赶紧客套一番,说什么离不开省里的支持,更离不开中丞的指挥云云。
林润却摆摆手,对赵守正歉意道:“不瞒赵公说,省里没钱。前年去年,为了支援广西平叛,掏空了广东藩库。结果回头,蓝一清、赖元爵又反了。这下咱们自己平叛军费从哪出,都还没辙呢。所以你修韩江水利、棉城运河这些都得你自筹资金。我只能像在应天那样,给你便宜行事的权力。”
“明白了。”赵守正点点头,丝毫不露失望之色。
林润不禁暗赞,赵公这份沉稳,真是成大事者。
其实赵二爷根本就没忘心里去。钱算个屁,操心的是儿子。
呃,好像有点歧义。那就改成,儿子才操心呢……嗯,这样就好多了。
但他越这样大度,林润就越觉得不好意思。给赵守正斟一杯武夷茶,正色道:“看看除了钱,还有什么困难,我都尽量帮你解决。”
“中丞不用担心,我们自己……”赵守正刚要说‘我们自己都能解决’,忽然感到一股杀气。
他用余光一瞥,原来是赵昊瞪了自己一眼。赵二爷忙改口道:“我们自己……解决不了的,一定跟你不会客气。”
“这就对了。”这爷俩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林润的眼睛,他便对赵昊笑道:“看来你有话要说。”
“呵呵,既然中丞这样说了,那晚辈就不客气了。”赵昊笑着一抱拳,然后叹气道:“确实有件棘手的事情,要向中丞求助。”
“讲。”林润点头道。
“前番家父规划,要以点带面,靠全力发展重点产业,重点区域,来盘活潮州的局面。”赵昊便假假笑道:“别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办产业这种事,咱还是勉强在行的。”
“你要是勉强在行,那全天下都是外行了。”林润笑骂一声道:“少拿乔,说重点。”
“哎,遵命。”赵昊笑笑,轻咳一声,换了正经的语气道:“我便让人调研了一下,发现潮州这里早年是天下闻名的瓷都,笔架山下当年号称百窑村,占了广东外销瓷的一半呢。”
“嗯,有所耳闻。”林润点点头道:“我家里还有些潮州早年产的青白釉瓷器,可惜潮州瓷业在国朝衰落了,不然这些年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那些瓷器都是唐朝的,现在价格都老贵了。但他并没有要炫富的意思,所以不能算凡尔赛。
“所以我们决定重振潮州瓷业,以外销瓷迅速打开国际市场,用最短的时间为潮州建起制瓷产业链!”赵昊便沉声道:“中丞可能知道,每年海外贸易额有多大!但你肯定不知道,海外的需求量,很快又会翻倍的!我们不满足它,别人就会满足它。谁都满足不了它,这块需求也就会消失了!”
赵昊所指的,是大名鼎鼎的‘大帆船贸易’——西班牙人今年就会开通墨西哥到马尼拉的定期航线,用大帆船运来一船船的南美白银,疯狂采购亚洲各国的各种商品。
这也是赵公子暂时不打马尼拉的原因之一,大航海时代的战争是为了贸易,损害贸易的战争是有害的。
虽然大帆船贸易中,最抢手的必然是大明货,但绝不意味着大明是唯一的卖家。比如南洋的香料对欧洲的重要程度甚至超过了丝绸和瓷器。
而且就是丝绸和瓷器,也并非大明独有。安南、暹罗都出产丝绸。安南甚至还能生产青花瓷……那是为了逃离元朝统治的南宋遗民,把这项宝贵技术带去越南的。
在宋元时期,中国瓷器便大量销售海外,广泛供应亚欧各国。到了国朝,严厉的海禁政策虽然漏洞百出,但外销瓷器的数量依然锐减,以致市场出现了巨大的空缺。
这时,安南青花瓷遂乘势而起,迅速填补了部分市场需求。整个十五十六世纪,都是越南海外贸易的黄金期,这也是当初交趾布政使司闹独立的重要原因——成了大明一省后,官府便严厉执行海禁,这让在海外贸易中,赚得盆满钵满的越南狗大户们如何接受?
当然要反他娘的了。
重获独立后,安南政权后黎朝一直能在大明的不断挤压下做大做强,甚至开始向南开疆拓土,基本要把曾经强大的占婆国吃个干净了。靠的就是这两百年来,源源不断的瓷器和丝绸贸易收入啊。
其中瓷器又占了贸易额的七成以上……
不过话说回来了,隆庆开关以后,中晚明的海外贸易额剧增,中国青花瓷再度大量走出国门。尤其是万历年间,广东福建沿海城市,不满足于仅仅当二道贩子,开始纷纷从景德镇重金挖人,直接建立窑厂,生产外销瓷。
而且广东人头脑灵活,能为客户提供莞式服务……哦不,定制服务。客户想要什么图案,何种样式,尽管提就是,做不出来算我输!
竞争对手这下哪能遭得住?
景德镇瓷器还可以凭借最顶级的品质,始终不受影响。可安南人就尿了。很快,越南青花瓷就失去了竞争力,订单大量流失,渐渐销声匿迹了。
赵公子如今要做的,不过是让广东人提前个十几二十年生产出外销瓷。天时地利人和都已经具备,他不过是加速一下罢了。
怎么可能不成功?
ps.第三更,今天没了哈,以后都不会半夜发了,影响大家休息。再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九十一章 天下林姓出福建
林润是胡建人,又一直在沿海做官,对海外贸易自然不会像别的官员那么无知。而且到广东上任后,他还专门了解过这方面的情况,甚至微服去过澳门,在肮脏的酒馆中,与水手商人们攀谈过。
所以他知道广东一年的海外贸易额,能达到几千万两之巨!
这是多么的惊人啊,要是都能课税的话,仅仅这笔银子就足够省里开销了。
可惜其中九成都是走私。只有每年澳门的商船获准驶入广东贸易时,官府才能收到关税。不然省里也不会那么穷。
但这个问题没法解决。至少目前,不是他这个广东巡抚能解决的了的。
林润毫不怀疑,要是自己敢严厉打击走私,广东沿海立即就会大乱。他也很可能再被广东佬烧一遍……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自然不会怕死。但他亲眼目睹过,汪直死后,江浙沿海一夜之间乱成了什么样子。为了百姓的安全着想,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因此明知道广东走私猖獗,林润也只能装聋作哑,等待机会。
所以听了赵昊的计划,林润还是很兴奋的。因为江南集团也好,西山集团也好,至少都是依法向官府纳税的,从不偷税漏税。
他当然愿意让赵昊赶紧做大做强,最好把广东的贸易额全都抢到手,这样省里的收入有保障了,那些大海商大海主,还有跟他们勾结的土豪劣绅,也就没了作恶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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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林润重重一拍石桌道:“好,我全力支持你,排除万难,重建潮州瓷业!”
“有中丞这话,我顿时信心超级加倍啊。”赵昊一脸振奋道。
“少来这套,说吧,现在遇到什么问题了!”林润笑骂一声。
“主要是调研发现,府城附近平原地带的瓷土,已经全都被挖完了。”赵昊两手一摊。
“感情你说这么热闹,全都白瞎了?”林润翻翻白眼。
“但好消息是距离府城三十里外的飞天燕,有一个超大的优质瓷土矿。”却听赵昊话锋一转。
“但是呢?”林润却不再上当。
“但是那里是客家人的地盘。”赵昊讪讪道:“几十年前,城里的土著抢了几回也没抢下来,还死了不少人。”
“土客械斗……”林润微微皱眉,说出了这四个字,然后淡淡笑道:“所以你就想让我来调解一番?”
“以中丞的地位声望,自然最合适不过了。”赵昊笑眯眯点头道:“再说也不用强求什么化干戈为玉帛。只要能让那些客家人答应,把瓷土矿卖给我就行了。至于我怎么用,他们装不知道的就好。”
“这样难度倒是低不少。”林润缓缓颔首道。
“我还会开出让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赵昊又道:“绝对不会让中丞丢脸的。”
“这个我相信。”林润笑着又点下头。
“而且中丞还有个格外的优势。”赵昊忽然又小声道。
“什么优势?”林润好奇问道。
“根据我们的情报,那族客家人,也姓林。”赵昊笑道。
“哦?”林润先是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潮安这边的客家人,基本都是从福建南迁的。而众所周知,‘天下林姓出福建,福建最多是姓林’。
基本上看到姓林的,先猜是不是福建人,准靠谱。比如林则徐、林徽因、林平之……
千年以来,林都是福建第一大姓,而且遥遥领先第二名。所以飞天燕那支从福建迁来的客家人姓林一点不奇怪。
下一刻,林润才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的指着赵昊道:“你小子不会想让我去跟人家攀亲戚吧?”
“我的人还了解到,那一族林家人,乃是晋安郡王之后。”赵昊一本正经的问道:“林中丞,您应该也是吧?”
“这不废话吗?晋安郡王禄公,是福建林氏的共祖。”林润哭笑不得道:“你说我是不是?”
所谓晋安郡王叫林禄,系出名门、世辅皇室。永嘉南渡后,开始崭露头角,为晋室政权在江东立足立下了大功。后来奉命出镇福建,当时叫晋安郡,是开发福建的第一人。他死后被追封为晋安郡王,子孙后代便在福建开枝散叶,生生不息,硬是生成了福建第一大姓。
但林鹿都是1300多年前的人物了,从他身上攀亲,还不如直接攀天下林姓始祖比干呢。
“那看来就是了。”赵昊一脸激动道:“莫非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上天没别的事儿可安排了吗?”林润感到一阵阵的无力。
“但怎么说也是真同族吧,不能算攀亲戚。”赵昊却依旧不要脸道。
一旁陪坐的的赵二爷忽然想起当年,儿子就是这么跟老侄子赵锦硬攀上的关系。谁能想到当时的贼配军,如今已是大九卿。
不过自己也不赖,当时的穷监生,如今不也是状元公代理知府了?
儿子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咱老赵家就是有底蕴,能力就是强啊!
想到这,赵二爷不禁露出了慈祥的姨母笑。
那笑容在林润看来,却觉得赵公是在笑自己干大事而惜身,放不下巡抚的架子。
他还真是有些放不下架子。虽然大家都姓林,可他是名门望族之后,堂堂一省巡抚,对方却是客居异乡的山民,让他折节下交、攀亲论故,实在是强人所难。
但想到自己不是发过誓,为了救大明甘愿粉身碎骨吗?怎么才这么点儿牺牲就不愿意了?
如此虚伪自大,那跟袁公路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儿,他把心一横道:“好,只要你保证日后依法纳税,我去认这么亲!”
“中丞放一百个心,日后我们会在广东成立一家独立核算的南洋集团,一切行事都参照江南集团,那边怎么做,这边怎么做。该纳的税一文不少,该承担的责任也绝不含糊!”赵昊给他吃个定心丸道。
“你早说啊!”林润闻言大喜道:“我要是早知道你还要搞个南洋集团,至于让广东的事情愁这样吗?”
说着他兴奋的站起来,使劲扩几下胸,抑制不住的激动道:“这下广东这句死棋,我知道该怎么下了!”
南洋集团必将迅速凝聚起一股进步的力量,彻底搅乱广东蛇鼠一窝、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死局。对林润这种高手来说,一旦对方乱了阵脚,就有的是施展的空间了!
“没时间优哉游哉了,今天去韩江,明天就去飞天燕,尽快帮你把事情了解,我得赶紧回广州去了。”一旦看到希望,他是一刻都不想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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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丞不急,先试试酷乐的效果如何。”赵昊看到老木从签押房出来朝他点头,便起身笑道:“这玩意儿方便移动,要是效果满意,你可以随船携带嘛。”
“就是就是。”赵守正点头不已,也起身笑道:“中丞,咱们去试试吧?”
“好吧。”架不住这爷俩这么热情,林润只好跟着走向签押房。
签押房内外都有亲兵把守,所以平时都是开着门的。不通风真会闷死人的。
但这会儿,屋门却是紧闭的。
见中丞过来,亲兵忙打开门,然后长随掀开了竹制的门帘,林润只觉一阵清凉扑面而来。
“有点东西。”他好奇的走进去,发现屋里真的比外头凉爽一大截。
那‘酷乐’已经运转了好一会儿,签押房又不大,通风后关门闭户,自然能把温度降下来。
赵昊父子跟着进来,微笑看着微闭双目立在百叶箱前,享受着凉爽清风的林中丞。
不知是不是错觉,赵昊看到林润的眼角竟有些湿润。
如果林中丞真是红了眼圈,显然不是因为终于吹上空调高兴的。而是感受到了赵昊的情谊……
这少年,始终挂急着他的伤病啊。
“多谢。”林润深吸口气。待转过头时,已经神态如常,他使劲攥一下赵昊的肩膀,便对赵守正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出发吧。”
“哎,好嘞。”赵守正刚想吹吹凉风,只好重新戴上了乌纱帽。
“你也去。”林润又叫住了准备偷偷开溜的赵昊道:“潘部堂昨天说了,工程上的事情,不懂的就问你。”
“靠,这老潘。”赵公子无奈认命。
~~
赵昊父子陪着林润来到码头时,获准陪同视察的官绅,早就一个不落,全都恭候多时了。
看到今日赵公子也来了,刘子兴、岳云朋等人不禁暗暗松口气。看来林中丞确实跟赵公子关系匪浅,而不只是跟他爹有旧。这么说来,赵公子画的那些大饼,应该能兑现了吧?
不过他们也不敢跟赵昊打招呼,不然就要被巡抚大人怀疑,是不是他们串通起来给赵二爷造势的了。
于是大家都装着不熟。当然,很快就熟了。
等傍晚视察结束时,大家的关系已经迅速升温到合适的状态了。
只要没人深究,这就算把之前的勾当盖过去了……
至少林润没有要深究他们的关系的想法,在出发时的码头下船后,他向众位陪同的官绅拱拱手道:“今天有劳诸位了。”
众人自然忙不迭道,不辛苦,这是我们的荣幸。
便听林润沉声道:“那诸位就再辛苦辛苦,明天陪本院去一趟飞天燕如何?”
“啊!”刘子兴、岳云朋等人全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想到,赵公子居然有这么大能量,可以说动巡抚大人出马,帮他们解决困难!
第九十二章 溪上行
自府城沿江逆流而上近三十里,在归湖镇进入韩江支流凤凰溪。
自此地势渐高,便由平原进入了丘陵。众人在归湖镇下船,换上早就准备好的竹筏,由船夫撑着篙,往凤凰溪上游而去。
其实水势还挺平缓的,竹筏的速度并不慢。赵昊和林润坐在由二十根毛竹组成,上头还搭着雨棚的大竹筏上。乘着扑面的徐徐清风,只见两岸竹影婆娑,倒映在潺潺流水中,顿觉暑热尽消,让人心旷神怡。
更神奇的是两岸裸露的山石和河床,有白色、古铜色、浅褐色、灰色、麻青色,许多种颜色混杂在一起,色彩斑斓,十分好看。尤其是水底的岩层,在日光和水波的映衬下,光影变幻、色彩灵动,让人如临仙境。
“想不到潮州还有这般洞天福地。”林润此行收获满满,踯躅满志,只待回省城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此时自然心情极好。
“那是,我神州处处皆美景。”赵昊用帕子擦着溅到墨镜上的溪水,不禁有些遗憾道:“可惜潮州还不具备南京那样,搞文旅产业的条件。”
不然来一套溪水漂流、竹林徒步、山谷探幽……完事儿来顿农家宴,捎点土特产,山区人民基本就脱贫致富奔小康了。
“会的会的,过几年大家日子过好了,就会有这方面需求的。”赵守正倒是信心满满,自从得到林中丞的嘉许后,他便一直处于自信爆棚的状态。
刘子兴与岳云朋作为缙绅代表,也被邀请同船,他们自然负责捧哏了。
五人便坐在竹椅上,一边欣赏着两岸美不胜收的景色,一边惬意的吃茶闲聊。
只是两岸全副武装、紧随船队的马步护卫,还有上下游数里处阻挡民船靠近的官兵,时刻提醒着他们,这里已经进入了土客畲杂居地区,俗称不服王化的地带。
“距离府城这么近,也会这么危险吗?”赵二爷不解的问身旁的刘子兴。
“其实还好,府城附近的畲人也都是熟畲。除了穿着习俗外,跟汉人已经很相近了。”刘子兴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道:“但咱们不是跟那些潮客有仇吗?虽然我们不怕他们,但今天不是有中丞在吗,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啊。”
“这几年让侯公压着没收拾他们。那帮潮客着实有些炸毛了。”那岳云朋岳员外闷声道:“他们就是屋里太乱——欠收拾。”
“侯公是对的,你们不对。”赵二爷摇头不已道:“潮州唯一的瓷土矿在人家手里,你们有求于人还这个样子,就让人很不理解了。就是小孩子都知道,嘴甜才有糖吃。”
“司马教训的是,”岳云朋忙低下头,讪讪道:“多少年的积习了,一时改不了。”
“唉,几代人的恩怨啊。”刘子兴却叹口气道:“就是我们放得下,那些潮客能放得下吗?”
说实话,他觉得赵公子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想靠林润走一趟,就把土客矛盾解决?也太不现实了吧?
也许当场大家碍于巡抚大人的面子,能勉强言和。但等林中丞一走呢?还不是外甥点灯笼——照旧?
所以昨晚这帮缙绅一合计,大半的人便托故没来,就是为了将来方便跟客家人翻脸。
而且今天也不能无原则的一味迁就,不然日后处处被动。不过一般人是没这个胆子的,也只有从二品大员致仕的刘子兴,还能跟林润顶一顶,才不担心会怎样。
“本院自然会让他们放下。”林润眉头微不可查的一跳,淡淡说了一句。他早就发现今天这帮不知好歹的家伙,带着抵触情绪了。
“是……”刘子兴忙低下头,却以沉默的姿态表明自己坚定的立场。
“不管人家怎样,咱们得先放下,不然这事儿根本没成的希望。”见气氛有些生硬,赵昊忙笑眯眯的插话道:“刘老大人和岳员外都是要写进府志乃至省志中的,格局一定要大一点。倘若能重振潮州制瓷业,让这座千年瓷都在你们手里重新焕发光彩,那将是何等的功德,何等的荣耀啊?不比你们修一百座塔,建一千个庙还强?”
说着他拍了拍岳云朋圆滚滚的肚皮道:“二位的大名,定然千年以后也在桑梓流传不绝的。”
“哎呀呀,那感情好……哦不是,那怎么好抢中丞和司马父子的功劳?”被赵公子描绘的美好前景一勾引,岳云朋登时笑得花枝乱颤,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糊涂,中丞乃一省之长,怎么会跟你们抢功?至于我,不过是跟着来玩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赵昊摇头笑道:“至于我爹,过几年就得调任了,最多得个首倡之功,真能将这件事做下去,成为潮州瓷业守护神的,非二位莫属啊。”
说着他拍了拍刘子兴枯瘦的手背,语重心长道:“潮州百姓永远不会忘记,您二位今日是为了他们才顾全大局、委曲求全的啊!”
“这个么……”刘子兴其实也很心动,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整天为府里的事情热心奔走,图的是啥?不就是图个名吗?他不禁苦笑道:“老朽一把年纪,说话不中听,给中丞赔不是了。为了重振潮州瓷业,我们愿意受点委屈,只是那些潮客是出了名的得寸进尺,就怕被他们蹬鼻子上脸啊。”
“放心,你们只要把该做的做好,客家人那边本院来搞掂。做不成责任在我,与你们无关。”林润神色稍霁道:“老大人,成败在此一举了,错过这次机会,再想让潮州百姓过上和平富足的日子,就不知等到什么时候了。”
“明白了。”赵昊和林润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苦口婆心,终于让这个固执的老头子低下了头。
赵昊和林润见状都松了口气,知道这件事成了大半了。
有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反之亦然。要想和解,也得双方面都愿意才行。别看刘子兴、岳云朋这些人表现的多无辜多被动,但赵昊很清楚,比起相对弱势的客家人来,他们这些坐地虎才是真正强势霸道的一方。
一个‘客’字,就说明了一切。现在把土著说服了,剩下的事情自然就好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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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刘子兴等人捏着鼻子登门和解,这其中,林中丞固然是个重要原因,但其实在他们心里分量更重的,还是赵昊和江南集团。
除了赵公子之前画的那些大饼,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林润此番飞天燕之行,让他们切身感受到了赵公子巨大的能量。
之前,林中丞来潮州视察也好,力挺赵昊父子也罢,虽然都能看出他和赵家父子有旧。但潮州出了这么大乱子,巡抚本来就该过来视察的。为了迅速稳定潮州的局面,超规格的吹捧下赵二爷,也是题中之意。至少大家可以这么理解。
刘子兴私底下就这么想。他这种当过布政使的老人家,自然迷信高高在上的权力。绝不相信堂堂巡抚会真心和一个少年……哪怕是多有神异之处的少年平等相交的。
所以他就认定了这是赵昊在狐假虎威、利用信息不对称,造成种种假象,借势压住他们而已。
但今天这件事,就无论如何也不能用林中丞恰逢其会,赵公子狐假虎威来解释了。
因为前几天赵公子才提出要重振潮州瓷业,结果遇到了原料难题。今天林中丞就不辞劳苦,专程到深山老林里的客家人地盘,去解决这个难题。
要知道,这件事并不关系到府城的稳定,至少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巡抚大人还是百忙中专门抽出一天时间,来为潮州瓷业牌友解拿。这对赵公子言听计从到了什么程度?
最起码双方也得是盟友关系,而且是很平等那种。甚至很有可能,赵公子才是强势一方。联想到赵公子的岳父和干娘,一个牛逼讪讪的京城顶级官二代的形象,就这么跃然出现在众人脑海之中了。
这样想来,赵公子能在短时间内,整出江南集团和西山集团两个庞然大物来。甚至连为什么他的弟子可以纷纷中进士……这些种种神奇之处,也就可以合理解释了。
因为他根本就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啊!
终于实现了自洽的刘老大人,看向赵公子的目光,不由满满都是敬畏。
当年他干到布政使,却始终无法再进一步,当上封疆大吏,不就是因为不在严党的核心小圈子里吗?
现在,大明新一代的核心小圈子,向自己伸出了橄榄枝,哪有不接着的道理?
自己还不老嘛!贵同年高新郑还在当国,谁敢说自己老?
再说就算自己不再出仕,还有儿孙嘛。他的三儿子六年前就中了举,大孙子也刚刚进府学读书……
正如柏拉图的洞穴之喻,一辈子不能转动脑袋,只见过面前墙上影子的人,自然会认为影子是唯一真实的事物,还会煞有介事的根据影子的变化,来总结世界的规律。他们根本不相信,这世界其实是三维的,还会把告诉他们真相的人,当成发癔症的傻子。
刘子兴这类老人家,就永远无法理解,什么叫同志。
是‘有志一同’的那种同志。
ps.今天就两更哈。没啦。
第九十三章 客家围屋
竹筏过了陈吊王寨,继续前行五里左右,过了一处叫溪美顶的急拐弯不久,便在一片平坦的河滩停了下来。
依稀能看到荒草野树从中,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往深山之中。
担任向导的是个多年来,往返于府城和凤凰山一带的行脚商人老古。
老古告诉他们,这就是通往客家山角寮的路。过去山角寮不远,就是瓷土矿所在的飞天燕了。
“那山角寮就是客家人的老巢?”赵昊一边在马秘书的帮助下,往身上涂抹防虫避瘴的药膏,一边问道。
“不是,他们的老营叫大寮,还得过了飞天燕,有一片山间平地,那是林氏的宗祠所在。”老古用蹩脚的官话答道:“是后来大寮住不开了,他们才又建了山角寮,还有个北寮。三个围屋正好把飞天燕围在中间。”
“好么,看的够严实的。”赵昊不禁苦笑一声,怪不得福佬们一直拿不下来。
“走吧,去看看。”林润拒绝了准备好的滑竿,步行往山林里走去。
赵昊倒是能坐就不想走,但高大哥小声提醒他,在这种地方最好不要被高高抬起,不然一箭射过来就哦豁了。
赵公子马上从善如流,拒绝轿夫道:“像话吗?林中丞不坐,我们当然也步行了。”
说着便甩开步子跟了上去。
最后所有人都步行进山,就连年事已高的刘子兴都只由两个仆人搀扶着没坐滑竿,显然他也怕死。
其实沿着蜿蜒的山路,顺着清澈的溪流,走在清幽的山林中。浓荫蔽日、树影斑驳,鸟鸣啾啾、凉风习习,还是很惬意的。
不知不觉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听到隆隆的水声。寻声走出山林,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道五六米高的瀑布自北面山上直落而下,碎玉溅雪之后,化作一道湍急的白色河流横亘在众人眼前。
河上有座吊桥,此时高高升起,只有两个上穿粗蓝布大襟衫,下着粗蓝布大裆裤,穿着草鞋的客家后生,正坐在桥下的绞盘上吹牛伯夷。
背对着河面的那个白脸的小个子正吹嘘,自己前日打猎时英雄救美,从野猪的獠牙下,救了井美村孙大夫的女儿小美的事迹。
听说他把脚踝受伤的小美背回井美村,还被孙大夫留下吃饭,把面向他的那个黑脸小个子听得一脸羡慕,恨不能取而代之。
那小黑正流口水呢,忽然目瞪口呆的一下站了起来,指着对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怎么,见鬼了?”吹牛的小白顺着他的目光一回头,也吓了一跳。
只见对岸少说几百号人,绝大多数是全副武装的官兵!
“见鬼了!快报警!”小白尖叫一声。
“哦哦。”小黑赶紧跑到树后头,拼命敲起拴在树杈上的一段铜管。
铛铛铛的敲击声登时响彻山谷。
见他们警惕性还挺强。为免引起误会,林润赶紧让老古上前通报,来的是广东巡抚,让他们族长快点出迎。
两个看桥的年轻人自然认识老古,闻言都蒙了。在他们眼里,知县老爷都是天大的官儿了。
“巡抚,比知县高几级啊?”小黑小声问道。
“这你都不知道?”小白刚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渊博,想想却又泄气道:“好吧,我也不知道……”
“巡抚是整个广东最大的官!”老古显然明白两人的心思,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力气压过水声。“快去禀报你家族长去,迎接迟了吃罪不起!”
“哦……”小白想一想,觉得这是个露脸的机会,便让小黑守在这里,转头撒丫子跑进了山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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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中,一座用泥土和沙石夯筑而成的椭圆形黄色楼寨,便坐落在向阳的山坡上。
这座围屋足有三丈多高,墙厚将近一米,两丈以下不开窗户。两丈以上才开了些尺许见方的小窗子,四周围着花岗岩的石条,这是用来往外射击用的枪眼子。
在围屋最高处的东南两端,还有一个碉楼。上头安着土炮,还可以作瞭望楼,居高临下的控制围屋四周。
听到吊桥处的警报声,此处山角寮的寮主,林氏族长的大儿子林一夫,便赶紧让人敲响碉楼上的大警钟,通知在外头山坡梯田上耕作的女人和老人们,赶紧回围屋避险。
客家先民在迁移过程中,为了对付沿途的强盗、落脚山区的土匪及不欢迎他们的土著,不得不演化为半军事化的组织——客家女人都是大脚婆,是干家务活和农活的主力。至于男人,只在农忙时帮着下地搭把手,其余时间则用来操练打猎,养精蓄锐。负责保护整个家族,不受外敌侵害。
而且客家人的不同家族间,也存在着极端残忍的乡族械斗。频繁的战斗把这些客家人都变成了训练有素的战士。
听到警钟声,正在围屋内的场院操练的男人们,赶紧背上自己的土枪和弓箭,跑到各处的武器房,将各种自造的守城器械,搬到自己负责的区域,完全不需要指挥。
林一夫的三弟林一辰,扛着他心爱的鸟嘴铳,小跑上了碉楼。
林一夫正在聚精会神的看着外头的情形,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回的问道:“派人告知老爹了吗?”
“已经点了狼烟,等大哥这边弄情状况就赶紧派人报信去。”因为缺乏营养的缘故,客家人普遍个子很矮,林一辰也不例外。但他长得很结实,两只眼睛大而有神,透着股机灵劲儿。
“嗯。”林一夫才刚三十出头,但山里的艰苦生活,让他看上去像四十多的样子。客家人合族住在围屋里,同吃同住,财产公有,族长的儿子和普通族人的生活条件区别不大,而且还要更操心。
“四五百人,看样子都是精锐官兵。”他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山坳外的瀑布,以及河对岸的那些不速之客。“不像是来攻打我们的。”
四五百没有任何攻城器械,也没有火炮的官军,就想攻打防备森严、全民皆兵的客家围屋?那真是想瞎了心。
“啊?”林一辰闻言一愣道:“那他们来干什么?”
“等等看,元方回来了。”林一夫沉稳的目光落在通向山坳的山道上。在那里,看桥二人组中的小白正发足狂奔。
不一会儿,林元方气喘吁吁被带上了碉楼,将对方的话禀报给叔父。
林一夫闻言也吓了一跳。“什么,巡抚?不在广州待着,来这里作甚?”
“说是来视察……”元方擦一把汗,伶牙俐齿道:“隔着河看去,好像不少大人物。那些当兵的散在周围,都像是护卫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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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府城前段时间乱套了。”林一辰转动眼珠猜测道:“估计是来平乱的吧?”
“有可能。”林一夫点点头,依然皱着眉道:“但来我们这荒山野岭干什么?”
“找知府!”林一辰一拍大腿道:“听说乱子就是因为知府丢了引起的,巡抚来找知府,肯定是这样的!”
“找就找去,怎么找到我们这儿来了?”林一夫思来想去,感觉这个最靠谱。“能跑到凤凰山,能逃不回府城吗?”
“两位叔叔别猜了,人家巡抚老爷还等着回话呢。”林元方有些着急道。
“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得请我爹过来。”林一夫对林一辰道:“你去一趟大寮。”
“好。”林一辰点点头,却不挪步道:“不过我这一来一回,少说一个时辰,大哥就让人家在外头干等着?这太失礼了,巡抚大人不可能等这么久的。”
“那也不能这么把他们放进来啊。”林一夫也觉得有些不妥,却又担心道:“万一他们要是图谋不轨怎么办?”
“这样吧,让他们少带点人,我直接领他们去大寮。”林一辰想了个办法道:“你这边叫人赶在前头禀报老爹,让老爹做好准备就是。”
“唔。”林一夫听这主意不错,大寮比这山角寮大一倍,官军本来就人少,要是只带一两百人,根本构不成威胁。而且这样也不失礼。
唯一的问题是,弟弟可能会有危险。“他们要是对付你怎么办?”
“哈哈哈,怎么可能?”林一辰闻言大笑道:“堂堂巡抚劳师动众前来,就为寻我一个山里小子的晦气?放心啦,我会见机行事的。”
说完不待他大哥同意,便快步下楼去了。
“唉,这老三,总是自作主张。”林一夫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对林元方道:“你去大寮报信去。”
“好。”林元方应一声,赶紧去了。
林一夫又让族人们守好围屋,再派出十个武艺高强的青壮,远远的跟着林一辰,以防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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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赵昊等人刚等了盏茶功夫,就见对岸来了个年轻人,自我介绍说是林氏族长的三儿子,叫林一辰。
林一辰先向巡抚表示热烈欢迎,然后大声道:“小人已经命人禀报父亲,但此去大寮一来一回少说一个时辰。唯恐怠慢了巡抚大人。为了节省时间,请贵客直接随我去大寮如何?”
林润见对方说完依然不放下吊桥,就知道他们还有条件。
果然,又听林一辰说,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客家人的规矩,同时进寨子不能超过百人,还请贵客遵守。
“狗屁,我怎么没听说过这规矩?”岳云朋小声嘟囔道,但被瀑布声掩盖住了。
林润却欣然同意。
第九十四章 飞天燕子
“中丞三思啊。”刘子兴忙苦劝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怎能带这么点儿人以身犯险呢?”
林润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问道:“老大人,难道这里不是大明的子民吗?”
“这……”刘子兴不禁语塞,客家人是针对他们这些土著而言的。但对官府来说,土客都是治下的百姓,根本没啥区别。而且大明对客家人还是比较体恤的,只要在一地居住足够的年限,就准许在当地入籍。
像林氏这种迁到潮州一两百年的大族,早就在官府落了籍,当然不能说他们不是大明的子民了。
“我这个巡抚又不是来鱼肉他们的,他们为何要加害于我?”林润便淡淡一笑道:“还能连个小年轻的胆色都不如?”
他说的是对岸的林一辰,没有足够的胆色,是不会这么果断的。
当然,本着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的原则,赵守正和岳云朋带着留下的人守在河边,赵昊和刘子兴跟着林润进入飞天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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轧轧声中,竹制的吊桥放了下来。
林一辰快步迎了过来,向林润纳头便拜,礼数十分周到。
林润见他虽然衣着简朴,但言谈举止却透着良好的素质,甚至还会说官话。不禁笑道:“本官是来做客的,客随主便,何罪之有?”
林一辰从未见过如此有风度的大人物,顿时醒悟自己兄弟过分谨慎了。忙口称万死,说规矩是给普通人定的,不是给巡抚大人定的,你劳多带点护卫也没问题。
“哈哈哈,无妨,我正嫌他们碍事。”林润却哈哈大笑道:“就按你们的规矩来吧。”
说完,便率先迈步上桥。想要折服尚武的客家人,没点胆色怎么成?
赵昊等人也跟在后头,鱼贯过了桥。果然加上林润,只过来九十九人,未满百。
其余人便在河边候着。
待林润一行转过山坳,一直很安静的赵守正,便紧张的坐立不安起来。儿子跟着去了客家人的地盘,可把他担心坏了。
“司马要是担心,为何不拦着公子?”岳云朋奇怪问道。
“呃……”赵守正刚想说‘我不敢多嘴’,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唉,年轻人要历练才能成长,怎么能老在父母的羽翼下待着?”
“司马真是铁汉柔情啊。”岳云朋不禁感佩道:“真是一等一的好父亲。”
“那是。”赵守正也不谦虚,他觉得自己可以说是爹中之王了。
然后他便继续求神拜佛,祈求儿子千万平平安安的。
为此他发下宏愿,宁肯今年都不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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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赵昊和林润随那林一辰沿着山坳朝大山深处走去。
所有人都默契的没有看山角寮,就像那座十米高的围屋不存在一般。
围屋碉楼上,林一夫见状也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对方既然听从安排,说明没有恶意。
但他依然不敢解除警报,唯恐还有什么变化。
赵昊一行沿着山路又走出一里地,就见左手边的三座山峰中间高两边低,齐齐向东倾斜。中间山峰又延绵不绝,形成一道山梁,山梁尾部还有分叉。
“真像一只飞天的燕子。”他不禁感慨道。
“这位小哥好眼力,这片山就叫飞天燕。”林一辰闻言不禁得意笑道:“可是一等一的风水宝地。”
“哦,是吗?”林润饶有兴趣问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懂风水?”
“我哪懂那个,听说是老早年间,族里请风水先生来为祖坟看坟地,说选在这飞天燕子形的地方,将来后代能出将入相,一飞冲天!”林一辰讲古道。
“真灵吗?”赵昊一脸问好奇道。
“唉,公子觉得呢?”林一辰苦笑着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打着补丁的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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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看来还没到时候。”赵昊多会说话啊。
“老人们也都这么说,”林一辰脸上的苦笑却更盛了。“可祖坟都在这儿立了一百年了,我们不还是老样子?”
“快了,快了。”赵公子如是安慰道。
然后他和林润一唱一和,就把这位林氏一族最机灵的少年,盘了个干干净净。就连他爹年轻的时候喜欢凤凰镇上的黄姑娘,结果因为太穷被人家嫌弃才娶了他娘,这种陈谷子烂芝麻,都给打听出来了……
正说话间,忽然前头大寮方向,急匆匆跑来一伙人。依稀能看到是一群小伙子架着个老人家。
“哎呀,那就是我爹。”林一辰指着那老头道:“旁边是我二哥林一仑。”
“你兄弟几个啊?”赵昊不禁笑问道。
“五个,大哥林一夫,二哥林一仑,我叫林一辰,老四叫林一联,老幺林一可。”林一辰自豪道。
“你爹真厉害。”赵公子真心实意赞了一声道:“那敢问他老人家的名讳?”
“家父讳正英。”林一辰脆生生答道。
话音未落,那林氏一族的族长便在子弟的搀扶下,气喘吁吁的来到林润面前。二话不说直接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道:“山民林……正英,拜见……巡抚大人……有失远迎……罪,罪该万死。”
林正英的见识比儿子们强多了。他一听那林元方禀报,就知道千载难逢的机会降临了。林氏一族穷的叮当乱响,是不怕被骗子骗的,所以这次其实只有机会没有风险。反正情况不会更坏了,当然要先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再说。
“老人家,快起来。”林润弯下腰,双手扶起那林正英,温声笑道:“是本院连招呼都没打,便不请自来,该说抱歉的是本院。”
“巡抚哪里话,你老能来我们这种山野之地,就是我们祖坟冒青烟了。”林正英好容易喘匀了气,朝着飞天燕拱拱手道:“祖宗保佑啊,您是我们林家搬到这飞天燕一百二十年来,最尊贵的客人了。”
“哈哈,太客气了。巧了,本院也姓林,就叫你一声老哥吧。”林润瞥一眼赵昊,奉命开始攀亲。
赵公子略尴尬的转过头去,怎么有种逼良为娼的感觉?
“使不得使不得。”林正英慌忙摆手道:“就是县太爷来了,我们也不敢造次的,何况是你老。”
“哎,不一样的。”林润摆一下手,指着林一辰道:“听你家三小子说,你们是从闽中搬过来的。本院便是莆田人士,不知你们是哪一堂的?”
“是吗?”林正英一时激动,紧紧抓住林润的手道:“本支祖上在兴化军,是九龙堂。”
兴化军就是莆田县在宋朝时的称呼。
“哦,我们也是九龙堂。”这下林润好像是真来了兴趣道:“你们哪一房的?”
“是吗?”林正英忙道:“我们是六房的。”
“巧了,我们也是六房的。”林润反握住林正英的手道:“那你是第几世啊?”
“到我是蕴公再传的第十八代,禄公第四十四世孙。”林正英说完望着林润问道:“不知巡抚大人是?”
“我乃蕴公再传第十六代孙,水字辈。”林润便正色道:“本院单名一个‘润’字。”
“山远水长正,一元复始开。”林正英念出辈分诗,便一口磕在地上,毕恭毕敬道:“侄孙给叔公请安。”
吓得林一仑和林一辰也赶紧跟着跪下,口称太叔公。
“好好好,快快起来。”林润满脸笑容的再次扶起林正英,看向赵昊道:“还真让你小子说着了,这凤凰山居然有我林氏近宗。”
说着他对林正英解释道:“这位是你们老公祖的公子,本院的忘年交,你叫他赵公子就可以了。是他跟我说起你们,本院才动了来看一看的心思的。”
“那得好好谢谢赵公子。”林正英忙朝赵昊作揖不迭。
“好说好说。”赵昊笑呵呵的还礼。“往后咱们可得多亲近。”
“求之不得。”林正英忙客套回去。
林一辰赶紧在老爹耳边小声禀报之前发生的事情。
“混账!”林正英闻言大怒,一巴掌扇儿子脸上。“怎么能这样慢待贵客,要是今天气走了你太叔公,你就死去吧!”
“哎,不要动粗,一辰这孩子处理的很得体。”林润笑着拦住他道:“我很喜欢他,回头让他跟我去广州如何?帮我跑跑腿,历练历练。”
“这是他造化!”林正英闻言大喜,一脚踢在儿子屁股上,大声道:“还不快给你太叔公磕头,往后要是让你太叔公失望,你就别回来了,自己找根绳吊死得了!”
“哎哎。”林一辰做梦都想走出这山沟沟,而且还能去省城,激动他赶紧向两人磕头如捣蒜。唯恐太叔祖反悔一般。
林正英又赶紧让他兄弟带着几个护卫,折回去请赵二爷一行也进来飞天燕。
又让人赶紧回去准备锣鼓炮仗、舞龙舞狮,杀猪宰牛,置办酒席。
然后自己陪着叔公林润一行绕过那飞天燕子般的山峰,喜气洋洋往大寮而去。
岳云朋坠在后头,小声对赵昊道:“中丞够拼的啊?这是豁出去了。”
跟乐傻了林正英不同,他旁观者清,知道这种要上溯到唐朝时血缘关系,其实就约等于没有关系了。
谁要是凭着这层身份,就想去广州的巡抚衙门跟林润认亲,十成十会被门子直接撵出去的。
但攀亲戚这种事嘛,当然是就高不就低了。身份高的认可这门亲,身份低的当然求之不得了。所以林中丞一点头,大家便成了血浓于水的一家人。
“才知道啊?”赵昊捏了捏他肥嘟嘟的腮帮子,笑道:“待会儿不好好表现,对得起林中丞吗?”
“那绝对的!”岳云朋忙点头不迭道。
ps.两更奉上,今天没了。
第九十五章 凤凰水仙
转过飞天燕便是一大片山间盆地,盆地中有河流沟渠,有成片的水田。
山里的节气要比平原上晚一些,外头都已经割稻子了,这里的稻田才刚刚泛黄,还得过些天才能成熟。
水田中央是一个不小的村落,村里屋舍俨然,中间高处矗立着一个偌大的土楼,是之前那个的一倍大。看上去跟潮州城墙也差不多高了。
“这里真不错。”林润见状不禁赞道:“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吧?”
“可惜桃花源是假的。那么小的地方,怎能容纳的了,几百年的生齿增长呢?”林正英摇头叹气道:“我们一族搬到这里才一百二十年,如今分出去两个寨子,拼命开垦土地,也只勉强糊口而已。遇上天灾还得闹饥荒。”
说话间,众人来到大寮村口,便见一座样式精美、雕花镂刻的石牌坊上,书写‘九牧传芳’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见赵昊盯着那牌坊,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林润便自豪的介绍道:“从我林氏太始祖比干公,传至四十六世便为入闽始祖晋安郡王禄公。由禄公传至十六世为披公。唐天宝十一年,披公明经擢第,官至检校太子兼苏州别驾,赐紫金鱼袋、上柱国,卒后赠睦州刺史。披公有九子,皆官至州刺史,故曰‘九龙公’,又称九牧世家,前九龙。我祖先便以‘九龙堂’为本支的堂号了。”
“这样啊,那厉害了。”赵公子满脸艳羡的赞叹道:“那既然叫前九龙,想必还有后九龙了?”
“不错。”林润点点头道:“禄公传至二十五世是杞公,亦生九子,竟同样都做到了州牧,故曰‘九牧公’,后九龙,宋九牧公。”
赵昊恍然大悟,终于知道‘每七秒卖出一条男裤’的那家,为什么叫九牧王了。估计那老板也姓林吧。
鞭炮声声、锣鼓阵阵,打断了赵公子的瞎想,他定睛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土楼前。
得到吩咐的族人们,搬出过年祭祖时候的家伙什儿,卖力的吹打起舞,以迎贵宾。
赵昊本以为这乡野之地,就算舞龙舞狮也就是舞两下意思意思拉倒了。谁知他却大开了眼界。
只见土楼前的晒谷场上,百余名客家汉子组成两条红色长龙。另有二十名汉子组成十头青狮子,在手擎绣球领队指挥下,踏着鼓点敏捷起舞。这么多龙狮混在一起,却配合默契多变,动作丝毫不乱。惟妙惟肖的模仿雄狮的各种姿态,又隐含武术和阵法于表演,体现出力与美的结合,粗野又充满生机。
这客家的舞龙舞狮,跟潮州的英歌舞,大有各擅胜场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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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采青之后,表演告一段落。林正英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用方言对他们大声说起来。
赵公子听得两眼发直,问一旁的岳云朋道:“他们说的啥?”
“我也听不懂。我们潮州人能听懂闽南话,可他们说的是莆仙话,完全不一样啊。”岳云朋一脸无奈。
赵公子点点头,对此表示理解。毕竟鲁迅先生曾说过,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同样是江浙人,但是你在说什么我却听不懂。
这话套在闽语区、粤语区也完全适用。
关于这些方言难以破解的神秘程度,坊间还有一个段子是,当年抗美援越时,为使通讯信号不被美军破获,中方志愿军就曾让许多潮州籍士兵,使用潮州话作为通讯用语,效果奇佳。
类似的段子赵昊还见过温州话、莆仙话版本,反正就是为了突出自己的方言最难懂。也不知这有啥好骄傲的。
还是那担任向导的老方,为赵公子翻译说,这是林正英在向族人们吹嘘,他们多了门阔亲戚呢。往后扬眉吐气的日子就要来了。
‘做梦去吧。’岳云朋撇撇嘴有些不爽,但这里对他来说算敌区了,这话可不敢说出口。
待到林氏族人们欢天喜地的拜见了太叔祖之后,林润又被引着进去围屋院中的祠堂,给林氏的列祖列宗上香。
赵昊和岳云朋这些外人,则留在祠堂外头吃茶。赵公子不着急坐下,在天井里抬头转悠,饶有兴致的参观起这座客家围屋的内部来。
只见整个围屋呈圆形,外围建筑有四层高,上千个房间,是各家族人的住房和仓库。
围屋内部则是传统的汉族堂屋,分上中下三堂。下堂与大门相连,是围屋的出入口。中堂居于中心,最大最宽敞,是家族聚会,迎宾待客的地方。上堂则居于最里面,是供奉祖先的祠堂,也是族学所在。
赵昊他们所在的地方,便是中堂,抬头可见圆形的蓝天,所以又叫‘天穹’。看着周围高高的楼墙,很难不让人生出压抑的感觉。但这已经是围屋内部视野最好的地方了。为了便于防守,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是朝内开的。围屋的外墙上只开了不多的射孔,为楼内通风足够,但采光就一言难尽了。
此时,围屋一层层的走马廊上,站满了好奇的客家人。之前的警报还未解除,他们仍不能出去上工。男人们将弓箭火铳收好,出来趴在栏杆上指指点点,议论着今天的事情。用蓝布包着头的妇女,抱着孩子聚在一起,享受这难得的闲暇。
赵昊所见老人不多,这是因为客家人的平均寿命不到四十岁,所以除了老族长林正英外,几乎见不到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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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林一辰端上茶来。
赵公子也确实渴了,接过来不管好不好喝,先喝了再说。
谁知喝了两口,却露出惊喜之色,对一旁的岳云朋道:“尝尝,滋味还真不错。”
“哦,是吗?”岳云朋有些不以为然,客家人能有什么好东西。但碍着赵公子的面子,他还是端起茶盏尝了口。
一品之下,他不由也赞不绝口道:“香气浓郁,润喉回甘,有一股花果香。嗯,真是很独特的山韵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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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吧,这茶叫什么名字?”赵公子却觉得这茶好像在哪喝过。
“凤凰山上的野茶,哪有什么名字?”林一辰笑答道:“公子喜欢,往后咱每年都给你采。”
“喜欢,喜欢的紧。”赵昊又品了两口,再看那汤色橙黄,清澈明亮,茶碗内壁仿佛有个金圈一般,不禁感觉愈加熟悉,让林一辰拿点干茶叶来。
林一辰赶紧捧来茶叶罐,赵昊掏出几片放在手中细观,只见这茶叶条索粗壮,挺直肥大,叶腹亮黄,带有红包边缘。最大的特点是,茶叶前端多突尖,叶尖下垂似鸟嘴。
赵昊恍然一拍大腿道:“这不是就凤凰水仙吗?”
“凤凰水仙,好名字啊。”这时林润在林正英的陪伴下从祠堂出来,听到赵昊的话,便笑道:“有道是酒香也怕巷子深。茶香更怕山林深呐。这山茶得赵公子命名,肯定要名满天下、身价倍增了。”
见林正英还没反应过来,林润对他笑道:“你不是发愁族人们生计艰难吗?还不赶快抱紧财神爷的大腿?”
“赵公子吗?”林正义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赵昊,实在太年轻了,让人很难相信啊。
“不错,往后连省里都得靠他养活。”林润笑着在赵昊身边坐定。“要是你们能跟他合伙卖茶叶的话,可比种地赚得多多了。”
林正英其实还有些懵,但叔祖这么说了,那就照办便是。便赶紧请赵公子不吝援手。
“你这凤凰山里,有多少株茶树啊?”赵昊只好笑眯眯的询问起来。
其实茶叶是万历年间才打入欧洲市场的,目前只在大明周边的亚洲地区有市场,比起丝绸和瓷器来,利润不算太高。
不过既然天降伟人赵公子,自然要提前把茶叶推向全世界的。他计划用二十年的时间,在暴利外贸品的清单上,再加上茶叶的名字。
目前别说凤凰水仙之类的青茶,就连日后在欧洲大红大紫的正山小种红茶,也还很不成熟。要想形成像瓷器、丝绸那样完善的产业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早点下手把产业基地整起来,总是没有错的。
当他得知凤凰山上竟有一两万棵这样的野茶树时,终于彻底动心了。
嗯,有必要让潮州农学院在凤凰山上设个点儿,开始进行品种选育,让野茶早日实现人工种植。并选育出优异单株并加以单独培植,以得到凤凰水仙中的上品——凤凰单枞……
还得再编造一套茶文化来增加底蕴,比如南宋皇帝逃难过来,差点中暑死了,吃了凤凰茶,您瞧怎么着,好了!
还得把凤凰单枞的价格炒作起来,嗯,最好的茶得用处女来采,还得放在采茶女的胸部,利用少女体温进行‘初烘’,这样那帮老色批……划掉,改为士大夫、上流人才会心甘情愿的慷慨解囊。
同时光自己喝还不够,还得让王盟主喝,徐渭喝、李贽喝,岳父大人喝,皇帝也喝,最好能成为贡茶,再请他们写诗吹捧一下。这样应该用不了多少年,就能把这茶炒得天下闻名了……
第九十六章 祖坟的青烟向哪飘
刹那间,赵昊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堆茶业相关的事情。
他不禁咽了下口水,才不是为了什么处女采茶,胸部初烘呢,是为了美好的钱景!嗯,认真脸。
好一会儿,赵昊才从遐想中挣脱出来,记起自己这回来,不是为了茶业,而是为了瓷业啊。
于是他话锋一转,对林正英歉意笑道:“不过老族长也别着急,一种新茶要稳定生产、打开市场,站稳脚跟才谈得上盈利。这其中,没个十年八年的孕育,是办不到的。”
“啊,这么久?”林正英刚刚燃起的热情被兜头浇灭。他只好苦笑道:“不急不急,公子看着慢慢搞就成。”
“不过我这有个立竿见影,马上就能让你的族人们脱贫致富的法子,老族长要不要听一听哇?”赵昊又一转话头。
“好啊好啊,公子请讲。”林正英又燃起希望,他就喜欢这种来钱快的,这样不容易被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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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般人的想像不同,围屋里居然不仅不闷热,反而还挺凉快。坐在天穹中更觉两腋生风,让人一点汗都没有。
用科学来解释是因为高墙的合围加上巨大出檐和走马廊的遮挡,让围屋内日照时间减少,大部分处于阴影之中。再加上厚土墙阻隔了热的传导,让内院和房间中都十分阴凉。而且狭窄的大门会形成巷子风,让正对着大门的中堂成为全楼最凉快的地方。
赵公子便趁着徐徐清风,道出了自己的意图。
“我准备开几个窑子……烧瓷的那种。听说飞天燕有优质的瓷土矿,我可以敞开收购,你们有多少我要多少。”赵昊说着竖起一根手指道:“一石土十文钱,如何?”
“哇……”但凡能听懂官话的族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一石等于两斛,斛就是官府用来收税粮的量器。林家这边因为多年不交皇粮,自然没那玩意儿。但一斛大约等于一个他们平时挑的藤箩筐,大伙儿还是知道的。
也就是说他们挑上一担子、两箩筐的土,就能赚十文钱?
那可是十文钱啊!能给家里买四斤米或者买半个月吃的盐了!
农闲时,到凤凰镇上累死累活扛一天活,东家就给十文!他们还知足的不得了。
现在挑一趟土就能赚到这么多钱?
“敢问公子,是从哪里挑到哪里啊?”还是林一辰精明,他担心要是从山里运到府城去,那可就太不划算了。
“只需要运到凤凰溪边就成。”赵昊笑道:“听老古说你们北寮就在凤凰溪边,还建了个码头。就送到那里即可。”
“哇,发财了发财了……”山民们再度压抑不住的欢呼起来,从飞天燕到北寮码头只有五里路。他们一天往返个十趟八趟也不成问题。
那一天岂不要赚一百文?还种什么地啊?这辈子都不种地了!
有那头脑灵活的又想到,这要是把路修一修,用独轮车运土的话,那岂不要大发特发?一天赚个五六百文都不成问题?
就连林润也觉得赵昊太过慷慨,小声对他说,不用这么给自己面子。
赵公子笑笑没说话,一副慷慨大方的模样。其实他本想开价,一石土十文钱,运到码头再加五文钱的运费的。
之前他让人做过市场调研,知道这个价码足以让劳动力价格低廉的山民们疯狂了。
没想到才开到十文钱,他们就已经疯狂了,赵公子便默默的没提五文钱运费的事情。
一次给到十五文,只能让山民们高兴一回。先给十文,日后再提高到十五文,能让他们高兴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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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更有意义吗?嗯,更认真的脸。
但赵昊的余光注意到,尽管天穹里所有客家人都陷入发财的美梦中,只有林正英没动容。
准确说是,他在动容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脸色反而变得有些难看。
“怎么?”林润也注意到了林正英好像有异议,便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回叔祖,我们当然做梦都想过上衣食不愁的好日子了。可那飞天燕……是我们的祖坟所在啊。”林正英愁眉苦脸道:“老话说‘切莫迁祖坟,十迁九次败’,当年高祖千辛万苦才为后人选了这么块风水宝地,可不能随便乱动。”
“而且飞天燕长眠着我们一族五代人,怎么忍心去挖坟掘墓,惊扰祖先?”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个钱要是能赚,当年我们就赚了,也不至于一直受穷到今天。”
此言一出,天穹里一片安静,刚才躁动的族人们,被兜头泼了盆冷水,全都蔫了。
赵昊看看林润,中丞,靠你了。这么长的铺垫,不就为了啃下这块硬骨头吗?
“原来是这样啊。”林润了解的点点头,又话锋一转道:“不过你想过没有?既然是祖先选定的风水宝地,怎么会让你们五代人穷到今天?”
“这……”林正英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方道:“可能是时候还不到。”
“不,时候到了,就在今天!”林润却断然一挥手,然后定定看着林正英道:“你好糊涂啊,正英!我问你,瓷土矿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概五六十年前吧。”林正英有些发蒙道。
“也就是说,当年你高祖我叔爷选祖坟时,根本不知道飞天燕有瓷土矿,对吧?”林润逼问道。
“那当然。”林正英点点头。
“所以啊,当初堪舆先生所谓的风水宝地之说,就应在这个矿上!”林润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高声道:“挖出土来就能赚大钱!这飞天燕就是个聚宝盆啊!”
说着,他微微动情的看着众人,用乡音道:“咱们客家人一路迁徙吃了那么多苦,到了潮州依然只能住在‘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山沟沟里,年复一年,起早贪黑,干的比谁都勤劳,却连个温饱都混不上。能在你们的地盘上发现瓷土矿,正是祖宗垂怜,真正的祖坟上冒青烟啊!”
“对!说的太对了!”一众客家人马上高声应和这位位高权重的太叔祖。顿觉太叔祖就是比族长有水平,一眼就堪破了关窍所在。怪不得太叔祖能当上巡抚,族长只能在山沟里给他们当族长呢!
“族长,就听太叔祖他老人家的吧!”众人纷纷央求林正英。“让我们靠瓷土过上好日子,这才是祖宗的意思啊!”
“祖宗不会想让我们受穷的!当初选这块地方,不就是为让后世子孙都享受恩泽嘛!”
“我们挖矿赚了钱,另找风水宝地,给祖宗修大大的坟,带石人石马那种,让祖宗们也跟着享福!”七嘴八舌的声音越来越大,这嘈杂的场面让素来规矩极严、说一不二的老族长倍感陌生。
“都安静,吵什么吵!”老族长用拐杖重重的杵地,声音十分严厉。他下意识的想拒绝这件事,仿佛只要自己点头,那么属于自己的时代,就将彻底过去一般。
几十年来的积威,登时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天穹里重新变得鸦雀无声。
然后林正英黑着脸,指着围屋外的牌坊方向道:“你们不要一听到发财就忘乎所以,别忘了,我们是九牧流芳的林家!当年祖宗们靠的是读书做官才光耀门楣!不是靠经商致富!做买卖的再有钱,也没法得到人的尊敬,更没法流芳百世!”
见自己一番话又说的族人低下了头,林正英暗暗松口气,然后换个语气,客气的对林润道:“叔祖有所不知,当初为高祖选地的风水先生说的很清楚,那飞天燕的形胜,主子孙出将入相,与发财之说南辕北辙啊!”
“你这个糊涂蛋!给我站着回话!”林润也压不住火气了,重重一拍桌子。堂堂巡抚跟你这儿演认亲的戏,还不痛快撂那儿。真是不识抬举!
见叔祖发火,林正英吓得赶紧站起来,这才想起对方还是广东巡抚。
“我问你,这一百多年来,族里出了几个举人,几个进士啊?!”林润黑着脸问道。
“唉……”林正英颓然摇头道:“一个都没有。出的上一个秀才还是六十年前。”
“那这‘飞天燕子’的风水怎么不灵了?”林润冷笑道。
“症结还是在那个该死的瓷土矿上。”林正英叹气道:“当初发现这个矿后,府城的那些狗大户就想买下飞天燕,被我爷爷拒绝后就改为强抢。结果打了几场,都大败而归,死了不少人。然后他们为了泄恨,就串通府城的狗官,把在县学府学读书的林家生员,全都借故革除了功名,撵出了府城。”
“打那之后六十年,府学县学根本不许我们林氏一族应童子试。”说着他恨得咬牙切齿道:“这才把族中一代代的才俊耽误了。”
“潮州府要是放开了让我们考,也不至于连续两科都挂零!”林一辰也气愤道:“他们就是因为我们客家人读书太厉害,抢了他们的学额,才借故把我们排挤出去的!”
不过这话,很难引起族人的共情了。被隔绝在科举大门外六十年,对这林氏一族的文教事业打击是巨大的。虽然因为耕读传家的传统,还一直保留着族学,但没有科举这条出路,族人们也就学到能识字算账就完事儿了。
到这年月,大寮已经没有任何正经读书人了……
ps.估计断在这儿会被骂,所以今天三更啦。
第九十七章 福佬仔与客家仔
“你说实话,如果不做出改变,你的族人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出将入相?”林润见状却恢复了平静,淡淡问那林正英道:“哦,咱们还是现实点儿,问你何时才能出个秀才吧?”
“……”林正英无言以对。
“对吧,你很清楚,如果不做出改变,永远都没有可能了!”林润堂堂巡抚,半生斩妖除魔,岂能连个小小的族长都收拾不了?
在他凌厉的出招面前,是没有人能招架得住的。
“你的族人将永远困在这山林之中,过着半饥半饱,毫无尊严的蚂蚁一样的生活!直到某一次天灾中,贫穷和饥荒将你的子孙后代全部消灭!”林润戟指着老族长,厉声道:
“而这,都是因为你今日的愚昧保守!你真打算背负这个罪名吗?你背得动吗?!”
林润乃堂堂一省巡抚,而且还是刚刚进祠堂上过香的长辈。在他面前,林正英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只有垂头丧气挨训的份儿。
把他狗血喷头骂了一顿,林中丞才放缓语气道:“不夸张的说,今天本院能鬼使神差来到这里,也是你因为高祖选的坟好。要不是有人还惦记着飞天燕的瓷石矿,本院哪知道府城几十里外的大山里,还有一支同宗同族?”
“叔祖说的是。”林正英含泪点点头。“您能来,真是我们祖坟冒青烟。”
“那你还不珍惜?!”林润瞪他一眼道:“本院明天就要回省城了,你有什么难题今天帮你一并解决掉,过了这村,就再没这店了!”
“哎……”林正英忙擦擦眼角,小声道:“当然是……举业最大。”
“这个简单。”林润说着抬头看向下堂口,赵二爷终于和刘子兴一行赶来了。
林中丞便指着赵守正道:“他便是潮州最大的官了,今天我当着你们的面,让他表个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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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听从中丞安排!”赵二爷还没搞清状况呢,就先把态度摆那儿了。果然是百般不会,只会做官啊。
“好。”林润欣慰的点点头,把林氏一族子弟被阻拦着不能进学的事情,跟赵守正一讲。然后拱拱手道:“赵状元,林某觍颜为族人向你求个情了,还请通融则个!”
“中丞哪里话?不管是土还是客,都是大明的子民,只要符合条件,怎么会不能参加童子试呢?”赵二爷忙摆摆手,询问的看向一旁的刘子兴道:“老大人,果有此事?”
“这个么……”刘子兴当然不愿意承认了,但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啊,便讪讪道:“这个没听说过,不过学中好像确实没有这边的人。”
“不管有没有,必须立即整改!”赵守正断然道:“科举是为朝廷求贤计,不能让学校沦为某些人垄断进身之阶的自留地!”
顿一下,他语带讽刺道:“何况这些年,地里也没长出好苗来……”
刘子兴愈发没脸了。
然后赵守正拱手向林润表态道:“请中丞放心,明年二月的县试、四月的府试、还有七月的院试,下官都会亲自坐镇盯着的,绝不容许有人捣鬼!”
刘子兴和岳云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之色。
赵二爷这个决定,仿佛在割他们的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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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与后人的偏见不同,其实秀才或者说生员,虽然只是个在官学读书的资格,但含金量是很高的。决定这个资格的童生试,分为县试、府试和院试三关。县试是全县的学子一同参加,由县太爷主持,并选出优秀的学子,准予两月后到府城参加府试。府试自然由知府主持,知府不在,同知代理。
县试和府试都是一年一度的。通过了府试的学子,方可称为童生。老童生虽然是个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的称呼,但其实绝大部分读书人,连童生这个头衔都得不到。
童生再参加由本省督学主持的院试。院试三年举行两次,明年正好有一次。通过后才能获得官学的入学资格,成为一名俗称的秀才。
千万别小瞧这生员资格,成了秀才就算是有了‘功名’,进入士大夫阶层。虽然只是底层,却已经可以享有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特权。成绩最好的‘廪生’,官府还按月发给钱粮,算是带薪上学了。
不夸张的说,老百姓想拥有的特权,秀才全都有。不然潮州土著也不会借故把这帮客家人排挤出童子试,不就是为了少点竞争者,好让自己人多考中几个秀才吗?
潮州府每科都出不了几个举人,缙绅们不就指望着这点儿自留地,给儿孙们好歹弄副功名。要是成了白头百姓,如何守住偌大的家业?
所以潮州缙绅才会对学额如此斤斤计较,不希望童子试卷的太厉害。
但来前林中丞已经打了预防针,他们这会儿不敢不装孙子。
何况林氏一族荒废了几代了,想重新拾起举业谈何容易?没个十年二十年,休想有什么竞争力。至少他们这代人,是不会见到童子试内卷了。
再说赵公子不是还要给他们子孙安排一条龙精英教育吗?那才是他们家里的鸡娃,突破乡试乃至会试的倚仗啊。
因为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得罪公子他爹和一省巡抚,那才叫因小失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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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就更没必要再惹赵二爷不快了。刘子兴和岳云朋当即表态,坚决拥护赵二爷的英明决策,绝不让林中丞失望。
“这二位是?”林正英感动的稀里哗啦,这才想起还没请问这两位是何方神圣,实在太失礼了。
当林润为他介绍,这两位一个是当过布政使的刘老大人,一个是父辈当过侍郎的岳员外时,天穹中再度一片哗然。
“原来是福佬仔!”
“福佬仔也敢来客家围屋?活腻了吗?!”
“福佬仔滚出去!”
客家人管潮汕人叫‘福佬’,‘福佬仔’,因为俗话说‘地有闽广之分,俗无漳潮之异’。意思是,福建的漳州和广东的潮州虽然分属两省,但是风俗人情方面却没什么区别。所以客家人并不把潮汕人视为广府人,而是归为闽南人,蔑称‘福佬仔’。
当然潮汕人也蔑称他们为‘客家仔’,谁也不比谁文明。
一团和气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警惕、仇视、愤怒的目光!
因为在族里的刻意宣传下,族人们将潮州土著当成了造就他们苦难生活的元凶。这两个货,自然就是敌人的首领了!
跟着进来的护卫们,不由紧张起来,都望向各自的主人,似乎事态有失控的迹象。
林润却不慌不忙的对一众客家人道:“这是我要为你们解决的第二件事——土客矛盾。”
“我知道你们祖上结了大仇,也死了很多人。但那一辈人早都死绝了,甚至他们的儿子也几乎都不在人世了。但祖先留下来的仇恨,却一直把你们死死困在山里,只让你们单方面承受苦难。这不公平!”顿一顿,他提高声调道: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本院也不强求你们大度。我只希望你们,能为自己为本族考虑。好好思考一下,是先把仇恨放到一边,自己开矿赚钱,让子孙读书进学好处大呢,还是一切照旧的好处大?”
林润说着,指了指刘子兴和岳云朋道:“而且本院说句公道话,这两位一个乃二品大员出身,一个乃世家子弟,论身份比你们不知高了多少。如今为了能让潮州百姓过上平安幸福的好日子,人家两位都甘愿放下架子,拉下面子,跟着我来大寮主动求和。”
这话让刘子兴和岳云朋感觉舒服多了,还生出一种舍己为人的高尚感来,便都配合着林润开口表态,希望大家能先放下恩怨,重新来过。
有时候,人和人就是别着一口气,就势成水火。
见高高在上的土著老爷都服了软,族人们就像吃了槟榔顺气丸,那口气顿时释然了不少。
林润目光扫过客家众人,便知道这件事成了,僵尸道长也拦不住了。最后落在林正英身上,竟从这老者的脸上,看到了黄昏的颜色。
林润抬头看向天空,原来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要消失在围屋西侧的房檐下了。
林正英颓然低下头,他的那口气,仿佛也随着即将落山的太阳,快要泄掉了。
“到底是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还是把人家轰出去,老族长,你们可要想好啊。”林润却停下攻势让他喘口气,以免逼太紧,绷断了弦就麻烦了。
“看来今晚回不去了,只好叨扰老族长一晚。你们今晚好好商量商量。不管怎样,明天一早本院离开前,给我个答复。”说着他拍了拍林正英的肩头,笑问道:“准备饭了吗?你叔爷都快饿死了。”
“快快,快开席!”林正英这才猛然想起,巡抚大人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于是女人们流水价捧上早就准备好的客家盆菜,款待巡抚大人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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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神一样的公子
如果有一样东西,能同时深受广府人和客家人的喜爱,那就是盆菜了。
一张八仙桌上搁一个大木盆,周遭摆四条长凳,八人一桌围坐吃盆菜。这非但是客家,也是广州土著百姓举行宴会的主要形式。
‘盆菜’,顾名思义就是用木盆盛菜。有些类似于赵昊‘届不到の故乡’徽州的一品锅。但更有乡土气息,食材也更自由多变。靠海的自然多放海鲜,山里的则以山珍野味为主。
萝卜、腐竹、猪皮、冬菇、野鸡、糟鱼和炆猪肉等十几种原料,经过煎炸烧煮之后,再层层装盆,就可以组成一盆丰盛的盆菜。
为了款待贵宾,客家人还特意杀了牛,将新鲜的牛肉、牛肚和牛百叶加进去,味道就更加令人叫绝了。光那四溢的香气,就馋哭了走马廊上数不清的小孩。
而且一桌人只吃一盆菜,也符合中国人注重宗族亲情的传统。大家手持筷子,在盆中不停地翻找,感情随着口水在彼时体内深入交流,自然格外亲近。而且越是在盆深处的菜,味道越浓郁,于是大家便不由自主,更加卖力的翻找起来……
加上众人也都饿坏了,一阵风卷残云后,每一桌都吃得干干净净。
当晚,赵昊父子等贵宾,就睡在林氏一族特意腾出来围屋房间里。
这山里围屋的夜,居然还凉飕飕的。结果赵昊来潮州后,头一回晚上得盖毯子。
这种环境天气,正适合领悟人与自然的大和谐。
而且这厚厚的墙,隔音还很好……
赵公子的身体终究还是年轻,于是又把睡在外间的马秘书叫进来打蚊子。
两人正在啪啪啪的打蚊子,忽然听到不知何处有女声唱起童谣:
“月光光,照池塘。
骑竹马,过洪塘。
洪塘水深不得过,
娘子撑船来接郎。
问郎短,问郎长,
问郎此去何时返?”
好像隔音也没那么好啊……
赵公子羞得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马姐姐哭笑不得,该害羞的是人家好吧?
~~
赵公子长长短短一晚上,把屋里的蚊子打光才睡下。
睡得正香甜,他被马秘书叫醒了。
赵公子揉着惺忪的睡眼,看一眼马姐姐。“咦,你怎么穿着衣服?”
“瞎说什么!”马姐姐害羞的拧他一把,小声道:“这都日上三竿了,我可没你那么厚脸皮。”
说着给他用温手巾擦脸提神道:“快起来吧,都等你吃早饭了。”
“让他们吃去呗,我再睡会。”赵昊翻个身,趴在马姐姐柔软的大腿上。
“林中丞叫你快点过去的,好像他们给答复了。”马湘兰按住他作怪的贼手。
“是吗?”赵公子闻言神情一振,登时从床上蹦起来道:“看来有好消息!”
坏消息的话,就该打道回府了。要是那僵尸道长不识抬举,林润不可能再劝了,巡抚的面子就那么不值钱啊?
他迅速下床洗漱,穿戴整齐,便急忙忙下楼来到中堂。便见林润、父亲、刘、岳二位都已经到了,正在林正英父子的陪同下,一边吃早饭一边说话,气氛看起很是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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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于起来了,快坐下。”难得没有公务,好生休息了一夜的林润神采飞扬道:“听听老族长怎么说。”
“洗耳恭听。”赵昊笑嘻嘻的挨着父亲坐下。
“尝尝这个发粄,蛮好吃的。”赵守正将个小陶钵推到他面前。赵昊见钵中是蒸出来的红色点心,跟纸杯蛋糕似的,但表面裂开几道好大的缝。
“这个缝可不是蒸砸了,我们叫‘笑’,是喜事降临的征兆,所以发粄要越笑越好。”林一辰笑着解释道。他脸上的笑容也像碗里裂开的发粄一样,但眼圈黑黑的显然昨晚没睡好。
“那是什么喜事呢?”赵公子一边笑问一声,一边撕一块发粄一尝。嗯,挺甜挺软挺香的,就跟那个什么似的。
“经过一晚上的激烈讨论,我们林氏一族终于决定迈出那一步。”林正英拢着花白的胡须,神情颇为复杂的缓缓道:“开发飞天燕,以瓷石矿来换取族人的未来!”
话音一落,堂内堂外的年轻人便忘情欢呼起来。也许正是感受到了人心所向,老族长才不得不让步的吧?
赵昊也对着那红彤彤的、开口笑的发粄,咧嘴笑了。
他振兴潮州的计划,终于扫除了最后一个障碍。现在可以大声说一句‘潮州起飞’了!
~~
当然,事情没那么简单。吃过早餐之后,林正英又提了一堆的顾虑和条件。
最主要有三条,一个是日后经济上有来往,土客间接触的机会增多,肯定会发生很多冲突。官府怎么保护客家人?会不会一味偏袒土著?
一个是他们希望府里能明确飞天燕产权归属于林氏一族,以此杜绝土著对瓷土矿的巧取豪夺。
再一个是,他们希望能单独给予林氏一族一定的童生名额,也不用太多,每次保底两个就成。
第一条很简单,赵昊告诉他们,首先土客不是直接贸易,而是通过第三方公司来中转。所以瓷土矿是卖给第三方公司的,将来烧瓷的也是第三方公司。总之土客双方可以先避免过度接触。待双方经济联系逐渐紧密,让时间消除了敌意后,再慢慢往来就是。
此外,赵守正表示,会命各县成立‘土客事务裁决庭’,来处理土客间的争端纠纷、及治安案件。以免全是土著出身的小吏,会徇私偏袒。为了保证裁决公正,所有裁决庭都由他派人担任庭长。
至于重大案件,如果客家人担心县里会不公正,可以绕过县里,直接向府衙提告。
林正英对此十分满意,其实他就是担心‘县官不如现管’。巡抚也好知府也罢,都不是亲民官,绝大部分纠纷还是得县里解决。能直接跟知府连上线,他就安心多了。
第二条,飞天燕的产权问题也得到了妥善解决。
虽然林氏一族一百多年来并未到官府去登记土地产权,但按照‘垦田即为永业’原则,他们在飞天燕垦荒的土地,产权上就属于他们。就算飞天燕地有原主,或者如他们担心的,‘府城大户勾结胥吏,编造文书,窃取土地’,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因为按照《大明律》,对于弃置的田土吗,耕种者可以享有事实上的占有。如果原主十年内不来复业,则承认占有者对土地的所有权。如今潮州是赵守正说了算,凭这一条就可以把所有鬼蜮伎俩都扫除。
反倒是看似最简单的三条——保证每次院试,林氏一族享有两个生员资格这件事,遭到了断然拒绝。
“那最起码得保证一个吧,真的不能再少了……”林正英涨红了蛋,坚持道:“我们林氏一族被排挤在科场外六十年了。这对我们的影响太大了!昨晚咱让人去族学翻了下,居然连本《四书章句》都找不到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单靠自己考,没个十几二十年,根本考不中秀才的。”
“是,你的顾虑我完全理解。但科举乃是国家的根本,学额的变化看似影响不大,却也必须要奏请朝廷。”赵守正很严肃的告诉林正英道:“而且录取生员是督学的权力,就算我在府试放水,到院试依然会被刷下来。”
“督学是朝廷专门派下来管理全省官学和考试的。”林润也沉声接话:“就连本院也无权干涉他的决定。”
顿一下,林润严厉道:“而且就算本院能做到,也绝对不会同意的。我们九牧林家千古流芳,世世代代都是靠自己考出来的。走后门,求照顾,会让祖宗蒙羞的!”
“是,叔祖教训的是……”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林正英靠祖宗礼法统治全族,林润辈分摆在那里,一拿祖宗说事儿他就没咒念。
但脸上还是难掩失望之色,在客家人眼里,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可比赚钱发财重要多了。不信你看后世广东的公务员,七成都是客家人……
“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赵昊很理解这种心态,便笑着插话道:“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这样吧,我们集团在大寮,专门为客家的孩子们建一所学校,教他们读书如何?我们的教学水平你可能不了解。但不要紧,随便找个读书人,打听打听就了解了。”
林正英闻言,半信半疑的看着赵昊。心说你不是个商人吗?而且还这么年轻,怎么还掺合读书人的事?
不过人家是状元公之子,估计也该有点东西吧。兹事体大,实在不敢草率同意啊。
“呵呵,有眼不识泰山了吧?赵公子非但是状元的公子,还是状元的老师……当然不是他爹的老师,而是他的弟子也考中了状元。”岳云朋巴不得不给客家人固定的学额,便杂七杂八解释起来。
一次两个学额虽然不多,可三年四个,六年八个,二三十年下来,就是三四十个同宗同族的秀才,本府好大的一股政治势力了。
他自然要卖力替赵公子的方案鼓与呼了。“这一科,他办的玉峰书院,更是一举考中了五十名进士!你说吓不吓人?”
‘其实香山书院还考中了三十一个呢……’赵公子默默道。不过他巴不得别人分开来算呢,还能稍微不那么扎眼点儿。
但这便足以把林家人惊得炸了锅。
进士老爷,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啊!哪一个都要汇聚八乡文气的,一个县里多少年都出不来一个。
大明一千四百多个县,三年一次大比,每次考中三百五十人左右。平均算起来,一个县里十年轮不到一个进士呢。
赵公子的学校却能一科考中五十人!这是什么样的神仙学校?
第九十九章 总督的方针
在得到林中丞的证实后。赵公子的形象顿时从官二代、高(相对于客家人)富帅,变成了孔夫子转世,活着的文昌帝君了。
于是此事遂定,林氏一族心满意足。
其实他们有些过于乐观了,赵昊怎么可能专门派本就很珍贵的书院教师,来这种山沟沟里支教呢?
他打算让农学院在凤凰山建个茶叶研究所,让研究员们兼职任教。
不过也别瞧不起农学院的研究员,人家也都是正经读书人出身,当然大都是连童生都没考上的那种……在文教昌盛的江南,少说有十万这样人生失败的读书人。
他们毫无特权可言,而且在江南连当教书先生都不配,只能靠给人抄抄写写、当账房之类勉强讨口饭吃。自然也有很多放下笔头,拿起锄头回家种地的。这些人就是昆山农学院招生的对象。
农学院非但不要学费,而且管吃管住、发衣服被褥,还有每月一两银子的津贴。加上天天喊着‘农本农本’,读书不成进农学院,也更容易自我安慰,总要比经商打工面子上过得去。是以从第一期开始,读书人便趋之若鹜,很快报满了名额。
两年期满毕业,大部分学员分配进了各县的开发公司,到农场去当技术员。少部分好苗子被马一龙留下来任教兼职当研究员,以传农学香火。
所以农学院的教师们可不差,都是品学过硬、心性扎实的读书人,给这些山里娃当老师绰绰有余了。要是真有可造之材,大不了等将来教几年,送到凤凰书院去深造就是了。总之不会误人子弟……吧?
研究员们应该也愿意在课堂中传道受业……吧?被学生们称作先生,可是他们在江南得不到的尊重啊。
最关键的是,可以领双份工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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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在林润的见证下,土客双方在他们共同的守护神——三山国王庙中歃血为盟。双方立下毒誓,无论发生何事,都禁止大规模械斗。谁先开启战端,谁就要负全部责任,天诛之,地灭之!
立约之后,林氏一族又举行了盛大的午宴,欢庆崭新的开始,迎接美好的未来!
林润一行只简单喝了一杯庆功酒,快速填饱肚子,便带上老族长的三儿子林一辰,离开大寮返回府城。
林正英的二儿子林一仑也跟着一起上路,他要在府城待一段时间,负责对接各项约定的落实。
返程一路顺流,自然比来时快太多。
黄昏时分,众人便抵达了府城。林润谢绝了刘子兴等人张罗的送行宴,连行台都没回,就直接在官船码头换乘自己的座船,准备返回广州。
他已经浪费了一年多时间,转眼任期只剩下一半,要想做成点事情,时间异常紧迫。自然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回省城去。
临行前,林润屏退左右,问赵守正考虑的怎么样了。
人家林中丞为了他儿子的事儿,都专程跑去大山里,还跟一群山民认亲,赵守正哪好意思再拿乔?他这次也不抻了,直接说了我愿意。
林润便高兴的拿出了戒指……才不是呢。林中丞高兴的将送行的官员和缙绅们叫到船头,向他们宣布自即日起由赵司马暂掌知府印,代理府事的决定。并明确告诉他们,以潮州这种情况,短时间不会再有知府任命了。
这个期限也许是两年也许是三年,但绝对不会少于一年。所以他们要精诚团结在赵二爷身边,大搞特搞经济建设,快速带领潮州百姓脱贫致富。绝对不能再出乱子了,否则谁也保不住他们!
众人唯唯诺诺应下,对这个结果他们并不意外。能在此处有一席之地的都是明眼人,自然知道潮州保卫战之后,只要赵司马在一天,旁人谁也当不了这潮州知府了。
缙绅们之前更是煞费苦心煽动百姓,挽留赵司马。此时得偿所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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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唯一不太满意的就是舒通判了,他本来还奢望着赵二爷去了庵埠,府城这摊就是自己来署理了。但看到巡抚大人和赵家父子的关系,他就知道自己是想桃子了。
于是舒通判又退一步,心说赵司马署理府事咱抢不过。那权力巨大、油水丰厚的海防同知厅,总该轮到自己了吧?
可林润临走前却明确表示,希望赵守正能者多劳,兼顾好府城和庵埠两头。合着赵司马这代理知府的权力,比正式知府还大。自己却两头没捞着一头,他能不憋屈吗?
然而赵二爷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还有五百亲友团,以及一个堪称作弊器的儿子。舒付知道自己要是想跟他对着干,结果只能让自己更不舒服。所以还是调整自己才是正办。
‘一开始可能会被他的粗鲁刺痛,但等磨合润滑了,就会舒服起来了。这么多年了,每次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已经侍奉过五任上官,一直在当佐贰的舒通判,如是安慰自己。
~~
赵守正本打算亲自送中丞大人离境的,却被林润拒绝了。潮州城百废待兴,他这个代理知府应该争分夺秒才是,不要在这些虚务上浪费时间了。
于是还是由赵昊和舒通判,代表赵守正和府里送中丞出海。
当天夜航船,林润又跟赵昊就接下来两方的大动作,进行了一番密谈,约定互相配合,相互支援。两边都争取尽快打开局面。
“希望等我卸任时,广东已经被我们改造完成了。”林润畅想着宏图大志,难抑心潮澎湃。
“没那么快的,打好基础就行,功成不必在我嘛。”赵昊却没那么着急。
当然,他对改造的要求比高多了。按照他的要求,已经深耕细作四五年的江南,也才刚刚开始改造罢了。没个十几二十年,是不可能产生质变的。
而林润要求的,只是涤荡官场的歪风邪气,改善广东的国计民生。减轻百姓的负担,还全省一个太平。这些的话,一两年时间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对了,殷部堂酝酿了个《言海防诸事疏》,抄送了一份给我,想让我跟他联署。”林润打开桌上一个红色的小匣子,那是他用来存放机密文件的……状若随意的找出其中一份递给赵昊道:“你先看看。”
“不是要打山贼吗?还惦记着海寇呢?准备双管齐下?”赵昊不禁失笑。
“发生了曾一本攻潮州这么大的事情,他能不拿个态度出来吗?”林润淡淡笑道:“先剿山贼是一定的,不过虚虚实实嘛。让下面人摸不清意图,也是一种御下之道。”
“明白了。”赵昊点点头,接过那奏本打开一看。只见殷正茂将此次曾一本入寇潮州,和前年他攻打广州那次联系起来,借以强调两广海寇之猖獗,已经到了不痛下决心清剿不行的地步。
其实殷正茂是在用这种方式,说明这次曾一本入寇是历史的旧账,而不是自己的责任。以免有些人借题发挥,将此次潮州乱局的责任,归咎于他任命知府失误上。
至于请林润联署,一是为了借他的名声压制杂音,二是为了让林润也闭嘴……不错,他就是担心林润借题发挥。
倒不一定是殷正茂把账算得这么细。但总督府养着一班师爷幕僚,专门帮他琢磨这些门门道道,写出的奏章自然汤水不漏,面面俱到了。
而后,殷正茂提出了他的海防纲领,除了‘分信地、立墩堠、增参将、造战舰、议招募……’等老调重弹的建议,其中三条引起了赵昊的注意。
一是在南澳岛设立南澳副总兵,统管漳州潮州沿海的海防事宜。彻底解决这片海域闽粤分守、互相推诿,总让给海寇有机可乘的的窘境。
二是建议命守巡官划地分守,将濒海谪戍的民众迁徙到湖广、云南、四川等内地,预防这些对朝廷素有不满之心的人成为海寇的向导。
三者,是大胆借用番兵,招募海商加入官军水师,并敢于使用招安的海主。总之团结一切可利用的力量,来共同打击海寇……这一条后面,殷正茂还以林道乾为例,说因为自己和林中丞的信任,此人在曾一本入寇潮州期间,非但没有帮贼人作乱,反而奉命出兵断曾一本后路,最终逼退了贼兵,为潮州化险为夷立下头功。
为此,殷正茂奏请朝廷嘉奖,以鼓励来者。
“林道乾知道他是扁的还是圆的?一个字都没提我爹,直接就把他的功劳抢去了。”赵昊搁下奏本,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有句妈妈批,不知当讲不当讲。真他么不要脸,怪不得能当上总督呢。
“幸好他还提了中丞的名字。”
“那是因为这次需要我联署。不信你看平韦银豹那次,就没我什么事儿。”林润一边喝着带回来的凤凰水仙,一边笑着安慰赵昊道:“咱们总督大人就是这么个货,习惯就好了。”
“也是,俞总兵非但被他抢了功,还给他背了黑锅呢。”赵昊无可奈何的点点头。“比起老俞来,我们算幸福的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到哪儿都难免会碰上这种烂人。赵公子之所以大惊小怪,是因为他已经跻身于大明最顶尖的一小撮人之列。绝大多数人都宁肯委屈自己,也要把他们每一个毛孔,都得到无微不至的照料。
比如舒通判都委屈死了,却还得赔着笑,跟个毛小子称兄道弟……上一次走同一段水路时,明明还是叔侄相称的两代人来着。
你看,这人越往上走,就越会被温柔的对待,自然就越少看到这样的嘴脸了。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ps.今天就两更,大家周末愉快。
第一百章 五羊通商行
老木已经将酷乐安装到了林润的座船上。舱室里凉爽宜人,让两人可以关上窗户安心说话。
“行了,别光顾着生气了。”林润给赵昊斟一杯茶道:“说说你的看法吧?”
“抛去人品论,殷部堂还是很有水平的,尤其个是第一第三条,一个切中要害,一个奠定胜局。”赵昊便正色道:“仅这两条,就比他那些前任不知高出多少去。”
“这么说,你对第二条有点看法了?”林润微微一笑道。
“那当然了!说什么‘迁濒海谪戍的民众于内地’?”赵昊提高声调道:“这是要疯吗?国朝两百年了,广东的沿海卫所,历来就是内地犯人戍边的主要目的地。这些人繁衍生息,遍布沿海州县,有的整个村都是这些人的后代。还有沿江连海无处不在的疍民,是不是也要一并迁走呢?这些都人可不是善类,岂会任由官府摆布?真要照这条严格执行下去,广东沿海非得即刻大乱不可!”
“嗯,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林润双手交叉在胸前,点点头道:“只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英明如殷部堂,会不懂吗?”
“懂是肯定懂,要么就是自信爆棚,根本没放在心上;要么就是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或者兼而有之吧。”赵昊皱眉寻思道。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林润似笑非笑道:“听说,我只是听说哈,殷部堂跟一个叫林弘仲的大海商,往来十分密切。”
“又姓林……”赵公子不禁一阵哀鸣,这样读者……哦不,本公子会搞混的。
“姓林怎么了?不是刚跟你介绍过,我们林姓是福建第一大姓,广东自然也多了去了。”林润白他一眼道。
“呃,好吧。”赵昊干笑一声道:“我的意思是,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他是当年下南洋发家的,原先一直定居澳门,前番殷部堂在广西平叛,他捐了大笔军资,自此成了殷部堂的座上宾”林润淡淡道:“前番殷部堂还把他列入叙功名单中,为他讨了个奉训大夫的散职呢。”
“哦,我想起了。”赵昊一拍脑袋道:“当初我爷爷去濠镜澳跟佛郎机人谈判,好像他就是中间人。”
“准确的说,他是红毛人的代表。”林润缓缓道:“前番曾一本攻入白鹅潭,是他带来佛郎机人愿意协助守城的消息。后来佛郎机战舰加入番兵体系,听从官府调遣剿灭海盗,也是在他的运作下完成的。不过佛郎机人这么热情,当然是有所图的。在此人的游说下,成功让府城官员同意,将每年一次的夷船贸易变成了两次,收的税却不增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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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直呼好家伙,这不就是他喵的第一代买办吗?
“你现在再看这道奏章,会不会更清楚一点了呢?”林中丞循循善诱道。
“确实清楚点了。”赵昊不禁苦笑,最讨厌这帮当官的,就不能有话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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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也确实说来话长。
葡萄牙人对大明的垂涎,从来没有停止过。毕竟这是红毛鬼万里迢迢大航海的初心所在啊。
正德十六年的屯门海战和嘉靖元年的西草湾之败后,葡萄牙人放弃了正面硬刚,武力攻打大明的妄想。
他们先是组成使团,到北京朝贡,希望能建立贸易关系。被拒绝后,便开始在广东沿海进行走私贸易和海盗活动。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遇到了同样在沿海搞走私的大明和日本海商海盗集团。因为葡萄牙人拥有东南亚、印度乃至非洲和欧洲的贸易资源,特别是火枪、火炮等先进武器。很快就与以汪直为代表中日武装走私集团合流。
并跟随汪直北上福建,在江浙沿海建立了国际贸易中心——双屿港。甚至又抵达了种子岛,发现了很多老师的种子……哦不,是发现了老师们的祖国日本。从而建立起了联系大明东南、日本和东南亚的黄金三角贸易通道——佛郎机人从东南亚购得胡椒和香料,由满剌加运往闽浙沿海口岸,与中国商人交换生丝、丝绸和瓷器,再运往日本的博多和堺市,换得白银,用来进行下一轮贸易。
葡萄牙人投入的十万两本金,在这黄金三角贸易转一圈下来,就会变成一百万两。世界上简直没有比这更赚钱的买卖了!
玩过大海航时代的都知道,李华梅就是靠这条贸易线发家的。等她冲出东亚后,贸易的热情就会直线下降。因为别的贸易航线实在太穷了,在东亚赚惯了大钱的华梅姐,对在蛮荒之地贸易根本提不起兴趣来。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明日葡武装走私团伙做大做强大,大明东南沿海百姓纷纷为他们供货、补给,通风报信,甚至直接送子弟入伙。最嚣张的时候,海商海盗们可以正大光明在杭州武林门大街上炫富,再包上西湖船娘学苏东坡狎妓大游行,地方官也装没看见。
不夸张的说,那时候明政府在东南的统治,都要到了土崩瓦解的边缘。因此不管赵文华、严世蕃等海上利益集团的保护人如何卖力阻拦,都无法改变统治阶层将东南沿海的走私集团,当做比蒙古人还要命的头号威胁来铲除。
嘉靖二十六年,朝廷派朱纨为闽浙总督兼浙江巡抚,到东南辣手清剿倭患。朱纨上任后,大力整顿地方官员和军队,严肃朝廷禁令,严格保甲制度,对武装走私进行大规模清剿。上任不到一年就摧毁了,海商们经营多年的东亚国际贸易中心双屿港。
然后朱纨一路南下追杀,将闽浙沿海的走私据点尽数拔除,捕杀了大量的明日葡三国海商和海盗,几乎摧毁了整个东亚海上贸易网络。
在这次明政府的大规模军事打击中,佛郎机人的损失十分惨重。几乎半数在东亚的葡萄牙人被杀死或者被捕,并直接导致了马六甲总督被解职问罪。
与大明的第二次交战又以失败告终,让新上任的马六甲总督彻底意识到,在东亚海域中,明朝的军事实力远高于他们,更高于其他势力。特别是在陆地上,失去大帆船的庇护,葡萄牙人就像拔了爪牙的老虎,可怜弱小又无助,根本不是明军的对手。
于是他们开始转变思路,采取更切实际的态度,用更柔和的手段来渗透这个东方帝国。
他们先是借口贡船触礁,死皮赖脸的窃居了濠镜澳。又通过贿赂摇尾乞怜等方式,来一点点卸下广东官员的防备,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合法贸易权,然后一点点扩大份额。同时,东南沿海的走私也一刻没停过——因为他们惊喜的发现,只要银子给的足,明朝官员就会对他们披着合法贸易外衣的走私行为,睁一眼闭一眼。甚至再多给点,还会充当保护伞,帮他们打击竞争对手。
这整个过程中,都离不开林弘仲这样的买办商人的指点。待帮鬼佬取得合法留居权后,他便索性直接在澳门开设了一家五羊通商馆,以通商馆总办的身份,全权替语言不通,长相吓人的葡萄牙人,操持起一应贸易、留居事务。
这位林总办也着实手段高超,他深谙大明官员好面子的毛病,积极引导葡萄牙人向大明各种示好,甚至直接帮大明对付昔日同伙——闽粤间的大海主们。自然不断刷高官员们对佛郎机夷的好感度。认为这群红毛鬼虽然丑了点,却像广西的土狼兵那样,都是可以为朝廷所用的熟番。最终在大海主的压迫下,咬牙把他们纳入了番兵体系,来充实薄弱的海上力量。
而后,林鸿州又用银弹开路,拉了好多的官员下水,让他们在五羊通商馆吃干股、拿花红,充当葡萄牙人和自己的靠山。
葡萄牙人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安全的殖民点和贸易站,终于可以恢复他们心心念念的三角贸易,大捞特捞了。五羊通商馆垄断了葡萄牙人在广东所有的进出口贸易,自然跟着大赚特赚!
见林弘仲发了大财,广府商人都纷纷加入他的商行,让五羊通商馆在广东尤其是珠三角一带,堪称一霸了!
不过广府人素来瞧不起‘省尾国角’的潮汕人,所以五羊通商馆在潮州府倒几乎没什么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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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如勾,高挂中天,照得韩江一片惨白,就像舒通判的心……
他天黑后一直等在林中丞的舱门外,本打算等赵昊出来,就借故进去汇报工作,跟中丞大人熟络熟络,看看有没有机会能咸鱼翻身的。
谁知一直到这时候,赵公子居然还没出来。
这时,舱外响起脚步声,林中丞的长随林三提着茶壶准备进去添水,看见他蹲在阴影里,于心不忍道:“别驾,您要是实在有事儿,小的就进去通禀一声吧?”
“哎,多谢多谢……”舒付忙连声道谢,可转念一想,这都半夜了,进去说啥啊?问中丞明早吃啥?还不得事与愿违,让林中丞当白痴啊?
于是他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不过下官也没啥事儿,就是怕中丞万一有吩咐,在门外应着而已。”
“放心,不会再有吩咐了。”林三打着哈欠道:“中丞最体谅人了,不会半夜鸡叫的。快回去歇着吧。”
说着他挥下手,轻轻敲门进去了。
“好嘞,您也早点儿歇着。”舒通判想借开门机会,引起林中丞的主意,好让他问自己一句,知道自己的愚忠也是好的嘛。
可惜林润的注意力,全放在和赵昊的谈话上,连头都没抬。更不会发现门外那位卑微的别驾了……
第一百零一章 真正的对手
船舱中,赵公子终于从林润拿出的奏章上,品出了个中三味。
“中丞是说,这背后有五羊通商馆的影子?”他不禁微微皱眉,看来这家纠集了葡萄牙人和广东海商利益的大商行,胃口比情报显示的还要大。
“我只是猜测而已。”林润捏一捏发涩的眼角道:“你也许不知道,他们这二年一直十分积极的游说,说什么濠镜澳地处偏僻,希望能让佛郎机夷移驻屯门岛,这样更好的保护广州湾。”
“他妈的想屁吃呢!”赵昊突然罕见的爆了句粗口,倒把林润吓了一跳。
“你干嘛这么大反应?”林润笑道:“他们图谋屯门岛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佛郎机人第一次来大明,不就是攻占了屯门岛吗?只是转头输了屯门海战,又被我们撵走了。”
赵昊心想也是,任谁在香港和澳门间选个港口作基地,也都会选前者而不是后者的。无它,先天条件差太远。
所以葡萄牙一上来就图谋香港岛,结果在屯门海战中输了个彻底,这才退而求其次,转而到官府控制相对薄弱澳门去的。
现在他们在澳门站稳了脚跟,又自以为成功的俘虏了广东的官员,当然会得陇望蜀,重新打起香港岛的主意来。
但在另一段历史中,赵昊并未从史料上,看到过葡萄牙人和林弘仲,再度染指香港岛的举动。难道又是因为自己带来的改变?
还真是这样。
两年前的狩猎行动中,海警舰队一举俘虏了葡萄牙人的走私舰队,其中包括他们的旗舰‘果阿公爵号’和最新式的盖伦船‘东方美人号’。并扣留了整整一年时间。
虽然后来双方签订条约,葡萄牙人以认可江南集团对日贸易的垄断权,并保证不越过琉球以北为代价,赎回了自己的两条宝贝大帆船。
但双方都很清楚,条约只是暂时的,待三年期满之后,势必还有一战!
所以葡萄牙人一直在紧锣密鼓的备战。于是换一个易守难攻的合格军港,自然就成了他们的头等大事。
因为濠镜澳顾名思义,形状像生蚝,海岸线光滑如镜,根本没有能做军港的地方。这从曾一本的海盗舰队,轻易就能攻入濠镜澳码头便可见一斑。
所以他们才会重新打起屯门岛的主意!
谁知却遇到了没法腐蚀的林中丞,而且是被赵公子注入满脑子救亡图存思想的林润,他们的如意算盘自然落空。
见巡抚衙门态度鲜明,拒绝租借屯门岛给他们,佛郎机人没了咒念。但买办却有办法,林弘仲便把主意打到了当时还是广西巡抚的殷正茂头上。殷正茂爱财之名家喻户晓,林总办大把赞助奉上,自然就成了他的座上宾。
林弘仲本是想通过殷正茂影响北京,看看能不能让朝廷直接下旨,把屯门岛租借给积极捐资的五羊通商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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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歪打正着,殷正茂借大获全胜之功,荣升两广总督。这下不用惊动北京,就能办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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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年后,那林弘仲一直在省城和肇庆间奔走,就是在忙活这事儿。”林润活动下酸痛的后背道:“我虽然极力反对,但总督管军务,巡抚管民政,殷部堂真要租借的话,我也拦不住。这道奏章一上,这事儿基本上就成了。”
赵昊点点头,屯门岛上住的都是贼配军和贼配军的后代,所以依据‘将濒海谪戍的民众迁徙内地’一条,就可以把他们统统迁走,把屯门岛给红毛鬼空出来。
守巡官划地分守,则是为了防止巡抚衙门干涉。
再看第三条,‘大胆借用番兵,招募海商加入官军水师’,简直就是为葡萄牙和林弘仲量身定做的。他们依靠这一条,立即就可以获得官方身份。
到时候葡萄牙人就可以得到仿效朵颜卫、建州卫,得个屯门千户所之类编制,名正言顺的驻守屯门岛。再让林弘仲担任千户,便可以最小的动静过朝廷这一关。
他们一旦有了官方的身份,赵昊的海警部队还怎么攻打屯门岛?红毛鬼直接立于不败之地了!
至于为什么要特意点出林道乾,又要设立南澳副总兵,八成也有针对江南集团的意思。如果把潮阳的林道乾彻底收编,再在南澳岛设置重兵,就能控制台湾海峡,就以彻底阻断海警舰队南下了。
什么,敢攻打南澳总兵府?想造反不成?那样不用佛郎机人出手,朝廷也会灭了他们的!
虽然堂堂总督上这道海防纲领,肯定是有全盘考虑,并不会刻意针对赵昊。那得多大仇多大恨?才能让殷正茂对自己的小老乡下这种狠手?
但这套方案又的确针对性太强,处处都在帮红毛鬼实现战略意图,锁死海警舰队南下的通道。让人很难不怀疑,帮殷正茂起草这份方案的人,到底往里搀了多少私货?
当然也有可能是,殷正茂生气赵二爷搅了他的布局,便拿出这个方案来恶心恶心他。让赵昊父子知道谁才是两广的主宰,狠狠敲敲赵公子的竹杠。
可这样未免有些受迫害妄想兼自我感觉良好了。殷正茂如今是堂堂总督,要敲竹杠有的是机会,犯不着拿这种呈给朝廷的海防方略,来搞他父子。
犯不着,实在犯不着。
思来想去,还是有人暗中捣鬼掺沙子,狐假虎威的可能性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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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定定神,停止了臆测。因为不管哪种情况,葡萄牙人和五羊通商馆在总督府施加了影响,并成功的将他们的意图,融入进了总督的海防大战略中,都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料敌从宽即可,不用去寻思那么多了。
“有手腕,有意思,有这样的对手才好玩嘛。”想通这节,他嘴角却挂起灿烂的笑容道:“中丞可知,无敌是多么的寂寞啊。”
“我信你才有鬼,谁不盼着对手越弱越好,除非脑子进水。”林润笑骂一声道:“既然知道人家是冲你来的,你打算怎么办?”
“我这刚刚才知道不到一分钟,哪有什么章程?”赵昊苦笑着拱拱手道:“中丞就别卖关子了,还请教我。”
“那好。”林润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墙上那副海防图前,找到了濠镜澳和屯门岛。
两个半岛像两个牛犄角,隔着广州湾遥遥相对。
“有兴趣吃下屯门岛吗?”良久,只听林润幽幽问道。
“呃……”赵昊起身立在他身后,也看着屯门岛,暗暗流口水。那可是香港,珠三角的门户啊。
“能不想吗?做梦都馋好吗?”跟林中丞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他先咽了咽口水,然后苦笑一声道:“但饭总得一口一口的吃,步子太大会扯到蛋的。不拿下琉球、扫清闽粤海域的海主,我的船队如何南下?没有船队保护,中丞就是划给我,我也占不住。”
“那倒是。”林润点点头道:“我还想让你派人从陆上先占下呢,看来是我想简单了。”
“中丞不是想简单了,是把我想的太厉害了。”赵昊笑道:“其实我也就是个一般人,没法违背基本规律。”
“哈哈,是啊,我把你当妖精了。”林润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沉声道:“最快要多久?”
“一切顺利的话,最快也得年底了。”林润没头没尾的问话,赵昊却回答的很干脆。“闽粤这边的海主都地头蛇,击败他们不难,可他们随便找个旮旯一钻,我们就找不到了。等我们一过去,他们又冒出来,冷不丁给我们来一下子,就很难受了。”
“嗯。”林润点点头,左手擎着右臂,右手托着下巴,定定看着闽粤一带漫长而细碎的海岸线,半晌方道:“那也挺快的了。”
“可不是嘛。”赵昊附和一句,又给林润打预防针道:“不过我那是乐观估计,但这种事儿谁能说得准?说不定一个不顺利,明年一年也搞不掂。”
“你明年开春前,必须给我搞定!”林润一拍地图,断然道:“殷部堂今年的重心,肯定还在平定蓝一清、赖元爵叛乱上。我想办法帮你拖到年底,应该不成问题!”
“明白了。”赵昊缓缓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绝对不能让佛郎机人得到屯门岛。”只听林润坚定说道:“大明的土地虽然多,但一点也不能少!更绝对不能在我任上让出去!”
“是!”赵昊肃容应声,这次的声音干脆多了。“保证完成任务!”
“好!”林润转过头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屯门岛我帮你看着,但林道乾和南澳岛只能靠你自己守住了。”
“中丞放心,林道乾那边我已经打过预防针了。”赵昊想起什么似的,忍不住笑道:“殷总督的人越拉拢他他就越害怕,越要紧紧抱住我的大腿。”
“哦,是吗?”林润闻言放心不少,忽然也笑道:“要是他真能死心塌地跟着你混,你大可帮他立上点儿战功,再跟你岳父求助一下,扶他当上这个南澳副总兵,不就两难自解了吗?”
“真是英明无过于中丞!”赵昊顿时满脸钦佩的鼓掌道:“这么妙的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过?”
“少来!”林润白他一眼,两人相视到笑起来。
那笑声豪情万丈,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战胜他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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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一个椰子泄露的情报
翌日清晨,船队抵达南澳岛码头。
赵公子与林中丞作别后下船,哈欠连连的目送巡抚船队驶离码头南下。
立在他一旁的舒通判同样精神萎靡,顶着对黑眼圈,双目红得跟兔子似的。
“怎么,你也一宿没睡?”赵昊奇怪问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当门神啊?”
“没没,我早睡下了,就是上了年纪,认床。”舒通判被说中,讪讪一笑。又凑近了问道:“老弟,你没跟林中丞美言愚兄几句?”
“呃……”赵昊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茬。不过这厮多贼啊?旋即点头道:“有说有说,当然有说。”
“哎呀,多谢多谢。”舒通判立时来了精神,一宿的疲劳沮丧不翼而飞,忙喜不自胜的拱手道谢,接着问道:“你咋说的?”
“说你好啊,人好心也好,总之哪都好……”赵公子只好信口开河起来,他撒谎惯了……划掉,改为素来诚实可靠,所以谁也听不出真假。
“我哪有那么好啊……”舒通判不胜娇羞的捂着脸,扭捏问道:“那中丞咋说的呢?”
“中丞说啊。”赵昊拍了拍他的肩膀,模仿着林润的语气道:“转告舒通判,让他好好跟着赵司马干,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是!卑职一定不负中丞厚望!”舒付忙激动的重重点头。顿时全身都充满了力量,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府城去,跟着赵二爷大干特干。
“走吧,贤弟,咱们赶紧回去,别让你爹等着急了!”舒通判声音都高了八度。
“哦,我还有事儿,就不回了。”赵昊笑笑道。
他此番南下,第一站本是琉球的,只是担心那不省心的爹,才匆匆南下潮州。现在赵二爷的危险也解除了,脚跟也站稳了,局面也打开了,剩下的只需要把这段时间取得的成果一一落实即可。这些事儿,交给老爹……的管理团队就能搞掂了,用不着他再操心。
赵昊前日又接到警备区禀报,说南下特遣舰队已经完成补给,拔锚起航,算日子还有十天就能到琉球了。所以赵公子也该回头,去寻那中山王尚义的晦气了。
目送着终于舒服了的舒通判乘船返回韩江口,赵昊也抬脚上了一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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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血号上,王如龙和唐保禄早已等候多时了。
“呼,累死我了……”赵公子把自己丢进阳伞下的躺椅上。唐保禄激励奉上了新鲜的椰子。
“呦,稀罕玩意儿啊!”赵公子眼前一亮,迫不及待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椰子水,顿觉连日的劳累都消散了不少。“舒坦……哪来的啊,澎湖?”
“不是,从下尾来时弄的。”唐保禄笑道。“澎湖是有几棵椰子树,但不结果。”
“那就是从琼州府进的?”
“应该没那么远吧,这壳还是绿的呢。”唐保禄挠头道:“从琼州过来两千多里路呢,不能这么新鲜吧。”
“哦?”赵公子忽然来了兴趣,坐直身子道:“还有吗?没剥壳那种。”
“知道公子肯定喜欢,弄了好些呢。”唐保禄笑着点点头,转身颠颠儿去了。
不一会儿,他从舱里捧出两个绿油油的大青椰子。
“下尾怎么会有卖这个的呢?”赵昊让王如龙抽出刀来,劈开个椰青看看。果不其然,青色外皮下的纤维层还很新鲜白嫩,摘下来绝对不会超过十天。
从琼州到潮州,顺风顺水也得半个月,所以可以排除掉了。
“你把买椰子的经过,给我仔细说清楚。”赵昊刨根究底的问道。
“是。”唐保禄不知道公子,为什么会对这种琐事如此上心,难道椰子是有毒的?这念头把他吓一跳,赶紧原原本本交代道:
“就是昨天下午,小侄离开下尾港时,看到一条刚进港的船上,堆了好多的椰青。这东西小侄在吕宋和琼州都吃过,知道这种椰青的汁儿多且鲜,是消暑圣品。想到敬爱的叔父居然还没尝过椰子,我就心如刀割,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孝了……”
“第一不要煽情,第二,我连榴莲都吃过,别说椰子了。”赵公子笑骂道:“臭小子瞧不起谁呢?”
“公子真是见多识广啊,居然连榴莲都吃过?哦不,都敢吃?”唐保禄目瞪狗呆,心说那跟吃屎有什么区别?
当然话他是万万不敢出口的。
“说正事儿,别跑题。”赵昊瞪他一眼,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榴莲又香又臭,不是单纯的臭!”
“唉唉。”唐保禄忙接着道:“小侄就让人去问问,想把那船椰子都包了。”
赵昊盘腿坐在竹椅上,一边吸着椰汁一边问道:“是什么船,怎么存放的,露天还是窖藏?”
“就是潮汕常见的红头船,跟码头别的船没区别。椰子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当然是露天堆着的,连挡雨的席子都没盖,不然我也瞧不见不是?”唐保禄笑答道。
“嗯,他们怎么回你的?”赵昊问的还真细。“还有,他们多少人,能看出什么来路不?”
“就是正常,十几个水手。至于路数嘛……一看就是常年出海,刀口舔血的。”唐保禄挠挠头道:“不过这年头好人谁下海?下海的有好人吗?”
“瞎说什么。”一旁劈椰子的王如龙,挥了挥手中的砍刀。“咱们不是好人啊?”
“哈哈,算是吧。”唐保禄敷衍笑笑,心说你血手阎王要算好人,那这世界就是美好的人间了。
他又接着说道:“我们有林道乾手下相送,他们还算客气,回答说当家的下船了,他们做不了主。再说也不是卖的,是送人情的。不过我们都开口了,人家也不好让我们空着手回去,就送了我们十来个。”
“这么大方?”赵昊皱眉道:“这么大一个,送你们三四个就很可以了吧?”
“林道乾的手下和水手认识,说是将军的贵客,人家才多送了一些。”唐保禄笑道:“我也说太多了太多了,结果一个水手说,没事儿,这本来就是给将军待客的……”
“嗯。”赵昊点点头,又询问了林道乾一些细节,手指便一下下叩着椰青,陷入了沉思。
唐保禄和王如龙都不敢出声,唯恐打搅了公子的思绪。
好一会儿,赵昊忽然重重一拍那椰青,大声道:“我知道了!”
“叔父知道什么了?”唐保禄忙凑趣问道。
“我知道林道乾大肆招募的那些人,到底去哪了!”赵昊兴奋的大笑道:“就去这椰青的产地了!”
“是吗?”唐保禄惊喜的瞪大眼。他的商站是赵昊在广东的主要情报来源,自然能知道林道乾采用传销手段,从潮州漳州,乃至更远的州府大肆挖人多年。但奇怪的是下尾城的人口却不多,而且林道乾也没损失过什么人口,显然是另有巢穴。
赵公子怎能容许自己选中的男人,还有秘密可言呢?必须对他每一寸肌肤、每一道沟壑,都一览无余才行!
于是查找真相的重任,就落在了唐保禄肩上。谁知他这边还没顾上着手呢,赵公子居然通过一个椰子,就先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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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这么神啊?’唐保禄难以置信,面上却惊讶道:“叔父见微知著,真是烛照万里啊!小侄怎么就一头雾水呢?”
“你一头雾水很正常,因为这除了聪明睿智外,还需要一点科学知识。”赵公子臭屁道。
“还请叔父赐教。”唐保禄忙凑趣道。
“你首先要知道,最近的椰子产地在哪里。”赵昊一招手,都不用开口,马秘书便心有灵犀的递上一份行军地图。
马如龙忙帮和唐保禄一起,将地图展开在公子面前。
便听赵昊侃侃而谈道:“椰子为热带喜光作物,在高温、多雨、阳光充足和海风吹拂的条件下,才能生长发育良好。具体要求年平均温度在24度以上,四季温差小,全年无霜,椰子才能正常开花结果。一年中若有一个月的平均温度过低,产量就会明显下降。再低的话,就不会结果了。”
“所以别说潮州,哪怕广州,冬季气温也不达标。所以还要往南,比如雷州、琼州才会有椰子。但距离都太远,运不来。”赵昊先指了指雷州半岛,又把手指缓缓往东移动道:
“此外,我大明就只有一个地方长椰子了,那就是这里!”
两人顺着他所指,目光落在了台湾岛的南端。
“鸡笼?”王如龙道。这是大明对台湾的称呼。
“打狗?”唐保禄道。这是台湾最南端的称呼。
“不错,就是这里。”赵昊放声大笑道:“怪不得林道乾要拼命招人,原来是要开发台湾去了!”
两人端详着下尾和打狗两地的直线距离,在350公里左右,最多三五天航程。
“不过看上去,打狗也不比潮州往南多少吧?”唐保禄挠头问道。
“但两地气候不同啊。”赵昊笑着解释道:“潮州是亚热带季风气候,而屏东……哦不,打狗,是热带季风气候。北面的连绵山脉,又挡住了冬季南下的冷空气,所以全年高温,温差很小,而且还靠海,所以可以长椰子。”
赵公子默默感谢宪哥当年的节目‘食字路口’,让自己知道了台湾除了有槟榔西施,还有椰子西施。
大雾,划掉改为,知道屏东在台湾最南端,而且是产椰子的——虽然南边还有垦丁,但屏东往南都是山区了,不具备大规模开垦的条件。
这么说来,宪哥是我大明提前统一台湾的功臣啊!
宪哥永保安康!
第一百零三章 打狗台湾
一旦确定椰子是屏东产的,余下的推论就十分简单了——
那些水手自打狗港出发时,会采摘一船只能存放不到十天的椰青,说明他们已经掌握了安全快速的航道,并藉此频繁往来于下尾和打狗之间。
这确实是赵昊之前没想到,他一直以为,眼下大明和台湾岛没联系呢。
虽然从地图上看,台湾岛距离福建最近处只有一百五十公里。
且自古以来,台湾就是我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三国时孙权便派一万官兵登陆并宣布台湾是吴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后来隋炀帝又三次派人到台湾,‘访察异俗’,‘慰抚’居民,并宣称台湾是大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此后由唐至宋,大陆沿海居民为了躲避战乱,开始迁徙入台,垦殖定居。
到南宋时,澎湖划归福建泉州晋江县管辖。元代设立澎湖巡检司,管辖澎湖、台湾的民政,中央王朝开始正式在台湾地区设立机构,进行统治。
按常识说,台湾应该早就被中国开发成编户齐民的王化之地了。
就像同为偏远海岛的琼州,从西汉时就纳入郡县,一直到本朝都在广府治下,如今已是耕地数百万亩,编户齐民近百万的正经王化之地了。
但事实与常识正相反,目前的台湾岛依然是部落民的天下,没有任何朝廷机构,也没有大规模的汉人移民……后一条是赵昊今天之前的认知,现在已经被一个椰子砸碎了。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大踏步的倒退,当然跟国朝太祖皇帝愚蠢到突破天际线的海禁政策,有天大的关系。洪武十七年,因为厉行海禁,明廷废除了澎湖巡检司,尽迁澎湖台湾居民返回大陆。于是汉家自唐宋时对台湾的开发毁于一旦,台湾岛重新成了土著的乐园。
这种土著,不是土客矛盾中所指的本地人,而是正儿八经的纯天然原生态那种……所以台湾在国朝,又倒退回了原始社会。
直到八年前,朝廷为了备倭才重设了澎湖巡检司。不过五年前又被海主们联手夺了回去……
大预言术告诉赵昊,等俞大猷上任后,很快又会再度夺取澎湖,重设巡检司。然而吊诡的是,明廷也好,海主们也罢,还有沿海的居民们,却对距离澎湖咫尺之遥的宝岛台湾视若无睹。
是因为闽粤土地宽满,百姓提不起兴趣吗?显然不是,土客械斗的根本原因,不就是两省地少人稀,本地人和客家人,为了争夺土地水源大打出手吗?
为了生存,不计其数的闽粤百姓,携家带口漂洋过海,下南洋去谋生。却对近在家门口的台湾岛视若不见。
结果一直等到几十年后,荷兰人殖民台湾时,和他们打交道的依然是原住民。荷兰人为了将台湾建成巴达维亚那样可以自给自足的殖民地,才开始吸引汉人到大员垦殖。后来由郑芝龙父子,开启了汉人大规模移民的时代。然后在清朝时,台湾方彻底完成了州县化……
为什么会这样呢?
其实原因一点不复杂,就是因为台湾虽然近,但从闽粤一带渡海去台湾,比去琉球或吕宋要危险得多。
首先,台湾海峡朝东北和西南两个方向开口,而且东侧有主峰高近4000米的台湾山脉,西侧是海拔近千米的福建山地。在两山夹峙下,海峡成了一个狭窄的管道,海面空气的流动被约束在这个管道里,于是产生了‘狭管效应’——不是刮东北风,便是刮西南风,而且流速加大,经常形成大风。通俗讲,就是弄堂风,只会以相反的两个方向吹,不会有别的风向。
比如冬春季节,北方冷空气一次次地南下,不管它原先是来自西北地区,吹西北风;还是来自华北地区,吹北风,当它们到了台湾海峡时,就一律遵守海峡的规矩——转为东北风,并且风力还会直接加大一到两级。
就算冷空气减弱,别处下了风,但因为狭管效应台海依然风高浪险,让帆船如何横渡?
夏季亦然,只是风改为了东南风,浪还是一样的浪。而且台风还多,简直浪到天上去了。
但风还不是最主要的困难,毕竟中式蓬帆是可以借直角来风行进的,还难不倒经验丰富的船员。
最主要的困难来自于澎湖海沟和所谓的‘云章隆起’。前者是一条位于台湾岛和澎湖群岛之间,又深又长的海沟,最深处超过两百米。后者则是一条又高又长的海棚,距离海面仅三四十米。
澎湖海沟自南往北逐渐升高。在其末端与云章隆起相遇,云章隆起末端又再次陷入凹陷,结果把洋流硬生生逼成了‘S’形。是以在靠近台湾这一侧的一百余里宽的海面上,海象极其恶劣。湍急莫测的海流,加上肆虐不停的狂风,不知吞噬了多少过境的船只。
哪怕后来大规模移民时,都‘十去六死,三留一回头’、‘过番剩一半,过台湾冇得看’的俗谚,可见在风帆时代横渡澎湖水道,是多么的危险。与其冒这么大的险,为何不南下去路途稍远,但安全许多的吕宋讨生活呢?
是西班牙殖民者自万历三十一年起,短短六十年内,三次排华大屠杀,让去吕宋的风险暴增。荷兰人又找到了通往台湾的安全航道,台湾这才成为闽粤土客百姓迁徙的首选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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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之前关于椰子的推论上,如果那些水手像别人一样,视澎湖水道为天堑的话,是绝对不会如此托大的——在海上一旦遇到风浪,满船的椰子会滚得到处都是,甚至伤到船员,十分的危险。倘若以生命为赌注的航程,怎么会带一船椰子呢?
就算不带满补给品和修船物资,也要多带些值钱的玩意儿,才能对得起这次冒险啊!而不是带一船椰子送人!
这说明,在船员们看来,此番航程就跟去邻村走亲戚一样啊!安全,且往来频繁,完全没必要考虑那些有的没的……
而椰子船的船员们明显和林道乾的手下十分熟悉,且会因为是唐保禄是林道乾的贵宾,就一气送他十几个椰子。
加上那句‘本来就是给将军待客的’,显然他们不是林道乾的手下,也是与他关系极深的人的手下,总之是自己人!
继而便可推断出,林道乾绝对知道这条航线的存在。那么他那些人的去向,也就有着落了。
最终赵昊便由一颗椰子,推测出林道乾居然已经在开发台湾了!
这一推断让赵公子十分兴奋。
他虽然也有开发台湾的计划,但显然是吕宋的优先级更高。反正台湾岛就在碗里头,荷兰人还有好几十年才来呢,急什么?
所以他打算待吕宋的殖民事业上了正轨,再回过头来开发台湾。有道是万事开头难,殖民垦荒更是如此,现在知道有人已经把最难的事情做了,赵公子当然要顺势为之,把拿下台湾的日程提前了。
他本来计划用一两年的时间,派遣最有经验的船员,摸索出去台湾的安全水道。
没想到的是,林道乾居然已经悄没声儿把这事儿办了。而且看这架势,打狗的汉人,已经已经很成规模了。
这太珍贵了!这至少能把开垦台湾的时间表,节省五到十年啊!
“真不愧是我选中的男人啊!”这下可把赵公子高兴坏了。自己反复推算过,环环相扣、卡得很紧的时间表,居然还能多出一块余量。这意味着自己能做更多的事情,抑或有更大的容错空间了!
“爽!”他美滋滋的吸光最后一口椰汁,然后丢铅球似的把椰子丢入海中。
可惜没扔多远,就噗通一声,落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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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赵昊之前就猜测过,林道乾招募的那些人的去向,会不会是台湾?
但他又很快否定了。横渡台海太凶险还在其次,关键是他记忆中荷兰人到台湾时,并没有遇到汉人群落,一直是跟当地原住民在打交道。便想当然的倒推,认为林道乾没开发过台湾。
很显然,自己又被大预言术给骗了——呃,也不能说是骗,因为对他的知识盲区,大预言术也没法无中生有啊。
‘以后要尽量少做先入为主的判断。’赵昊暗暗告诫自己道:‘依靠大预言术大胆假设不要紧,但设完了一定要小心求证。不然会一失足成千古恨的!”
想到这,他压抑住兴奋的心情,沉声吩咐唐保禄道:“炮儿,你尽快安排人手,盯紧了所有从下尾出航的船只……”
说着他却一摆手,自我否定道:“不对,他们的大部队,不是从下尾出发的!”
“叔父说的是,咱们人已经盯了下尾城一段时间,码头更是重中之重,并未见过大规模的开拔。”唐保禄忙点头道。
“嗯……”赵昊点点头,紧盯着地图开动脑筋。忽然灵光一闪,指着已经变成了个小点的南澳岛道:“重点盯南澳岛!”
“对啊!”唐保禄一拍额头,恍然道:“让那么多人从四面八方集中,再悄没声的出发,没有比那更合适的地方了!”
“不错。”赵昊点点头,南澳岛可是郑成功收复台湾的基地啊。当年隋朝时巡视台湾,也是从那里出发的。
全岛有一个县那么大,有淡水,有码头,还有密林可供躲藏避暑,借着天黑一次上岛个千把人,旁人根本发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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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自己接送林润时,岛上就藏着人呢。
不过自己当时在岛西边,他们应该在东边的青澳湾一带,相距四十里呢,没察觉也正常。
ps.两更完,再祝周末愉快。
第一百零三章 林凤
下尾城,游击将军府。
偌大的芭蕉树下,林道乾正坐在石桌旁,与一个英俊的一塌糊涂的后生,神态亲热的说话。
“阿凤,你这么快就来了,还道你得过两天呢?”林道乾满脸都是宠溺的笑容道:“海上还太平吗,没遇上什么风浪吧?”
“又没有起台风,能有什么风浪?也就是大哥整天把我当小孩子。”那后生身材瘦削高挑,额头系着海蓝色的抹额,身穿一袭裁剪得体的同色锦袍,摇着折扇的手肤色如象牙一般,纤细修长,十分好看。
更好看的是他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五官是那样的精致,搭配在一起又平添无穷韵味,居然比林润还要貌美如花。当然林中丞已经三张靠不惑了,他看上去还不到双十年华,这样比较太不公平。
若非留着和眉毛一样漂亮的小胡子,这简直就是个女孩子,而且是林青霞那种人间绝色。
总之看到他,你就会想到杜甫的诗句: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然而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都不会对他胡思乱想的。因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林阿凤。
与曾一本、林道乾齐名,可在闽粤止小儿夜啼的大海主林凤!
呃,夭寿,又一个姓林的。而且又是美男子。林润、林道乾、林凤,都一个赛一个的俊美,果然从来女色出在扬州,男色出在福建,这是天下闻名的名头,是不会骗人的。
~~
不过比起凶名赫赫的曾一本,善于经营的林道乾,林凤行事要低调太多,成名也晚很多——他的来历一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继承了泰老翁的舰队,有人说他是吴平的手下,也有人说他就是林道乾的分身,总之他就像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但谁也不敢轻视他,因为他用一场场干脆利索的大胜,迅速夺取了东南海战最强者的头衔。
而且每战之后,他和他强大的舰队便会迅速的销声匿迹,不论朝廷水师和海主们,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的老巢在哪。这自然又为他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不过时间久了,有心人还是能琢磨出一些规律来。比如林凤和林道乾同在一片海域活动,却从没发生过冲突;而且两人在行动上还相互配合,比如三年前,林道乾与盘踞金门的大海主陈思根交战时,林凤的舰队就突袭了陈思根的盟友、盘踞妈祖的诸李良所部,让前者失去援兵,只能乖乖投降。
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此外两人都姓林,还是同乡……所以海主们大都认为二林很可能是沾亲带故的盟友。不过当事人从未承认过,众人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传统上还是将两人分开来看,而不是视为一伙。
显然,流言就是未经证实的真相。这句话一点错没有,林道乾和林凤的关系,果然非同一般。
“哈哈,咱爹妈死的早,我这个当大哥的不操心你,还有谁能操心你?”林道乾熟练的剥开个椰青,打开孔倒扣在个瓷碗里。
“咱们到底谁操心谁啊?”林凤摇着折扇,一脸无奈道:“大哥,你还是少喝点吧。虽然我给你摘了一船来,可你要是喝太多,又要像上次一样拉肚子了。”
“这玩意儿放不住,不多喝点儿,过几天又没得喝了。”林道乾端起满满一碗椰汁,咕嘟嘟喝两口,满足的一抹下巴道:“就是这滋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嘉靖四十五年,南澳岛被攻破,我们护着大龙头逃出青澳湾,后来被朝廷水师追得四散逃跑,我和另外几条船,慌不择路进了黑水沟,当时缺粮断水,风高浪急,被风浪一个劲儿的往北送,真以为自己要死定了。”
林道乾口中的黑水沟,就是澎湖海沟,因为这片海域水很深,又有强劲的湍流,故而水色深暗,所以被当地人叫作黑水沟。只见他满脸缅怀道:
“这人在海上啊,都不是饿死的,而是被晒死渴死的。那时候正是初春旱季,老天根本不下雨,我们一个个干得皮肤开裂,嘴唇流血,眼看就要不行了,这时候……”
“这时海上却漂来了几个椰子。”林凤显然不知听他絮叨过多少次这段经历了,都可以模仿着他的语气道:“椰子虽然不多,但捞上来之后每人喝几口,还是很救命的。而且这些椰子还挺新鲜的,说明是从不远的地方漂来的,不是从琼州那边过来的。我们这下来了精神,顺着椰子漂来的轨迹拼命划船,还真就摆脱了洋流的束缚,成功驶出了黑水沟,到达了打狗!”
“不错。”林道乾却不在意对方的揶揄,自顾自的怀念道:“其实‘打狗’是‘竹林’的意思。因为当地的土著在港口遍植刺竹当围篱,用来挡风兼御敌,所以取了这么名儿。结果被人听成了‘打狗’,就这么一直叫到现在。”
“是真不好听。”林凤意态闲适的摇着折扇,扇面上是青藤先生画的大写意凤凰花,火红一片冲天而起,十分霸气。这自然是林道乾替他跟干爹求的。林凤爱不释手,当场就摇上了。
“每次别人问我,你是从哪来的?我就很憋屈,总不能说自己是打狗的吧?于是只好保持沉默。谁知他们就传说,林凤是故意保持神秘,不透露来龙去脉的。”
“哈哈哈,我听说过。”林道乾开怀大笑道。
“其实我就是告诉他们在哪儿,他们也得能渡得过黑水沟才去的了啊。”林凤自得眉头一挑,颇有几分顽皮之色,旋即又笑道:“不过大哥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唠嗑吗?”
“什么叫老科?”林道乾一愣。
“我跟北方佬新学的词儿,就是没事儿瞎扯淡。”
“哦,这样啊。”林道乾这下懂了。因为他知道,扯淡在江浙一带是胡说八道、闲扯的意思。
他干爹就整天把扯淡挂在嘴上。喝醉了酒,还爱唱个朗朗上口的小调《寒山问拾得》:
‘我看世上人,都是精扯淡。劝君即回头,单把修行干。做个大丈夫,一刀截两断。跳出红火坑,做个清凉汉,悟得长生理,日月为邻伴……”
他这才明白,干爹为什么还留了个蛋,原来是怕没得扯了啊……
~~
兄弟俩一个在下尾,一个在打狗,其实也好久不见一面,自然要先闲扯一番,然后才进入正题。
“这次叫你回来,是有大事商量。”林道乾便将前番曾一本攻打潮州城后的是是非非,包括徐渭和大金牙相继来游说;赵昊将韩江口一战的成果,栽赃在自己头上;林润亲临下尾视察安抚;以及赵昊告诉自己,两广总督将率大军走水路赴揭阳剿匪,肯定会路过下尾云云……原原本本讲给林凤。
林凤一边摇着折扇,一边安静的听着,待他讲完才失笑道:“没想到,大哥竟成了谁都想抢的香饽饽。”
“哈哈,是谁都想吃掉的肥肉吧。”林道乾没好气笑道:“如今曾老倌已经马瘦毛长,你又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自然成了他们眼里最大的肥羊。”
“那大哥的意思是?”林凤微微点头道。
“叫你回来,就是合计个章程出来。唉,咱们往后,该何去何从啊?”林道乾愁眉苦脸的又灌了一口椰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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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这有什么好愁的?你不早就知道下尾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所以才会让我去经营打狗吗?”林凤就乐观多了,依然没心没肺的笑道:“再说,日子就是再差,能差过当年在海上让椰子救命时?”
“呵呵,那倒是。”林道乾不禁稍感开心道:“这人是不能忘本啊,得时时提醒自己是打哪来的,要往哪去?幸亏这几年一直把家底往打狗运,倒也不至于成了丧家之犬。”
说完却又难抑郁闷道:“可这回要是一走,天远地荒,我们就彻底是有家不能回的贼人了。”
“我们不是贼吗?”林凤的声音也像女孩子一样好听,却透着一般男人也无法比拟的野性与自由。“从十五岁跟你下海那天起,我就当自己是海贼了。”
“唉,阿凤,是我害了你……”林润愧疚的叹了口气。他是体制内出身,虽然只是不入流的书吏,却一直有严重的身份偏见。就像宋江老想着招安一样,他也难以摆脱小公务员的劣根性,总觉得洗白了身份穿上圆领官袍,九泉之下才有脸见祖宗。
“少来,是我自己不想在家里待的。对我这种人来说,能当一辈子海贼,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林凤却不领情道:“当然,大哥要是舍不得这身官衣,就跟那个什么赵公子干呗,他既然那么能,还保不住你个小小的游击将军?”
说完他漂亮的眉毛一挑道:“不过我可不是挑事儿的人,可要是换了我,让人家这么玩……呸呸,是这么坑,我可不能忍!”
“你这还不是挑事儿?”林道乾哭笑不得道:“我知道,他把我牵着鼻子走,是想让我跟海主们彻底决裂,只能一心一意抱他的大腿。不过他想凭这点伎俩,就把我死死吃定,也是白日做梦。”
第一百零五章 这是主人的任务
林道乾的信心来自于他的底牌,一个人底牌越多,底气自然就越足。
当年他被椰子救了一命,而且靠着追寻椰子的行迹,发现了过黑水沟的通道,抵达了有土著居住的打狗。方能和一众手下活下来,又修好船重整旗鼓返回了老家,才得以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但昔日老大吴平却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他在走投无路之后,在绝望中跳水自尽了。
他惨痛的结局让林道乾深深的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狡兔三窟,绝对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于是林道乾几年之前,事业正兴旺发达之时,便开始谋划后路。
他很自然就想到了打狗,那里距离潮州近在咫尺,却又有波涛险恶鬼见愁的黑水沟保护。而且土地广袤,水源充沛,适合农耕。靠海还有鱼盐之利。山野到处都是大树茂竹,各种动植物应有尽有,完全可以为几十万人提供生活所需。
更重要的是,那里只有一些刀耕火种的原始土著,很容易就能搞掂。林道乾是有这个自信的,因为他上次带着一帮残兵败将,尚且能把那些土著杀得落花流水,逃进深山。他有理由相信,在准备充足的情况下,凭自己的能力,是可以把打狗营建成一方独立王国的。
当国王不比当官还拉风?
于是他沿着当初找到的航线,带着一班手下重临打狗,准备大干一场。
然而去了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打狗土地是宽满,却荒草丛生,蚊虫瘴气肆虐。而且那里物产虽然丰饶,但除了将木材、竹子和藤条粗加工一下用来盖房子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法拿来就用。
他需要工匠,各种各样的工匠,来提供柴米油盐酱醋茶,锅碗瓢盆衣裤袜;需要农民,大量的农民来开拓垦殖,才能将只产毒蚊子的荒地,变成产粮食的耕地;需要许许多多的渔夫去海里抓鱼;需要成群结队的猎户进山打猎……
还需要足够的士兵来保护营地和百姓,以抵御那些酷爱出草的土著,不分白天黑夜的侵袭。
以及大夫、稳婆、仙姑、庙祝、货郎……等等等等,简直就是三百六十行,行行不能缺。缺哪一行都会出问题,缺几行就彻底玩不转。
林道乾这才明白,这种到蛮荒地从零开始的开拓殖民,是需要依赖本土巨量的物资和人力不断输血的。在能靠自身造血实现自给自足之前,断掉和本土的联系,殖民地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林道乾是个很坚韧的人,在意识到自己的事业有多艰巨后,他没有轻言放弃,而是将林凤留在了打狗继续建设,自己带人转回了潮州,开始到处攻打城镇,掠夺人口物资,来给打狗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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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因为他闹得太凶,一不小心成了朝廷最头疼的两大海寇之一。后来的事情已经说过,就不用再赘述了。总之朝廷拉一打一,他成了受招安的那个,并和自己的军队被安置在下尾,暂时成为合法的存在。
他能在下尾迅速建立城池,并很快发展的比潮阳县城还繁华,靠的就是在打狗积累的经验和人才啊。
用后世的说法就是,地狱难度都玩过了,再在普通难度开局,那还不跟玩儿似的。
林道乾下大力气建设下尾城,也是为了更好的配合传销宣传拉人头,且方便自己又多又便宜的购进物资。
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打狗,打狗才是他能八风不动、稳坐钓鱼台的最大倚仗啊。
只是他还不知道,自己最大的底牌,已经被一个椰子已经彻底出卖了,不知会不会想到那句‘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不过他大概是没读过《左传》的,所以更有可能会说‘成也椰子,败也椰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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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击将军府,芭蕉树下。
“哥哥我吃得过盐,比他吃过的米都多,岂会被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牵着鼻子走?做梦去吧!”也不知是为了维护兄长的形象,还是真有信心,林道乾对林凤吹胡子瞪眼道:
“他想玩弄我,我还想玩弄他呢!大不了就跟他演戏呗。他让我打曾一本,我去海上转一圈,回来说曾老倌不在巢穴,扑了个空。或者遇到了台风,船只损坏严重,必须大修一段时间再说。总之有的是法子敷衍他!等到打狗那边的人力物资都够了,就去他娘的!”
“那大哥且有的演了。”林凤却苦笑一声。
“啊,打狗出什么事儿了?”林道乾神情一滞。
“早先被咱们撵进山里的马卡道人,联络了好些个部落的生番,大规模下山骚扰。这次他们学聪明了,也不攻我们的打狗城寨了,专门放火烧毁我们的庄稼。”林凤说着眼圈微微一红,心如刀绞道:“今年风调雨顺,稻子长势良好,眼看就要下镰丰收了,让那些食人生番这一把火,就烧了一半去呀!”
“啊!”林道乾惊得说不出话来,上次联络时,还说丰收在即呢。没想到转眼又遭到这种打击。
“这都是常有的事。”他强效一声,安慰林凤道:“好在打狗的稻子一年三熟,让大家再种就是了。”
“不把那些生番都杀光,还怎么种地?”林凤秀目通红,杀气四溢道:“我这次回来,就是跟大哥商量的,你得尽快想法子雇一批客家人,他们住在山里,对付瘴气和毒虫应该比我们有经验!”
林凤没敢跟大哥说,他已经组织了一次进山清剿,但还没见着生番的面,就被深山老林里的瘴气和毒虫搞得病了大半,直接丧失了战斗力。
那帮生番这才从密林中蹦出来,用弓箭、飞镖和陷阱,大肆猎杀他们。最后只逃回去三成人,其余的全都被原住民出了草,把脑袋挂在家里当装饰品。
“嗯……”林道乾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却也彻底明白了,距离打狗能自给自足还早呢,且得继续跟那赵公子虚与委蛇一段时间哩。
两人商议许久,林道乾最终还是决定,先捏着鼻子应付那赵公子几年再说。
当然也不是来真的,虚与委蛇即可,犯不着把海上的朋友们往死里得罪。不然成了众矢之的,往后可就步履维艰了。
林凤自然无不应允,反正他主要在海上和打狗活动,不跟官面打交道,自然也就没林道乾那么多顾忌。
不过他好像对那姓赵的公子很感兴趣,老是问大哥,那赵公子真的还不到二十岁?
“当然了。”林道乾没好气道:“他爹赵司马是隆庆二年的状元,登科录上写的清楚,现在还不到四十岁呢。”
“他这么年轻,真有那么厉害?”林凤有些难以置信道:“我以为二十岁以下,我是最厉害的了。”
“哈哈哈,阿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林道乾大笑道:“你在咱们这儿当然是最棒的。但是呢,人家什么成长环境?跟江南九大家谈笑风生,向内阁大学士献计献策,跟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没必要非跟他比较的。”
当大哥的这话其实一点都没错,人在不同成长环境中是完全不一样的。赵昊上辈子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单位小领导,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在北京买个带学区的老破小。这辈子换挡起步,直接笑看风云、胸怀天下,已经完全变成两个人了。
所以在林道乾看来,完全没必要不服气。
但他这种小吏出身、几经起落,完全磨平了棱角的家伙,却忘了林凤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经打遍东南无敌手了,当是何等的心高气傲?怎么会自认为不如那姓赵的小子呢?
林道乾越是这样说,林凤偏偏还越想会会他呢!
“有什么不能比的?他不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不比我多点什么。”林凤冷笑一声,傲然道:“我回头定要请他到打狗做客,好好跟他比划比划不可!”
“你可别胡来!他当然比你多一点!”林道乾警惕的看着林凤道:“呃,我是说他的海警舰队不是吃素的,我观察过给他担任护卫的那些中型乌尾船,绝对不比戚家军差!”
“那正好跟他好好请教一番。”林润脸上的笑容更胜,真叫个迷死人不偿命。
林道乾一阵阵头大如斗,却没有再阻拦。心说让阿凤称一称那赵公子的斤两也是好的。赢了能让那赵公子收敛下气焰,输了能让阿凤知道天高地厚。
所以说,这波啊,是林将军双赢。
“我走了。”林凤站起身来。
“你去哪?”林道乾一愣。“这都下午了,住一宿,明天再回吧。”
“我先不回打狗,回去也憋气。我要去潮州找那赵公子去。”林凤刷的一声合上折扇,右手攥着左拳,兴致勃勃道:“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三头六臂。”
“那你直接别去了。”
“怎么哩?”
“他这会儿应该去琉球了。”林道乾道。
“为商站被端的事儿?”林凤的消息竟很灵通。
“嗯。你知不知道谁干的?”林道乾问道。
“有所耳闻。”林凤笑道:“好像是驻扎在鸡笼的那帮真倭吧,不过跟咱们没关系,我也没查证。”
“你赶紧查证一下。”林道乾眼前一亮道:“有结果第一时间跟我说。”
说着他苦笑一声道:“这是主人的任务……”
“唉。”林凤无语了。他才发现大哥有点受虐狂的意思。
他就相反了,他是抖爱丝。
ps.为了故事连贯性,还是明天三更吧,安。
第一百零六章 人生赢家俞大爷
七月初一,潮州府衙。
鸡刚头遍叫,俞闷便起床了。
门政大爷的职业习惯,让他睡得比鸡晚,起得比鸡早。
何况今天还是自己的大日子,哪能睡得着啊?
是的,在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后,赵二爷终于吩咐下来,命他自今日起执掌府衙门政!
可千万别拿豆包不当干粮,门政大爷可是大老爷长随中的双王之一!
至于另一个,则是稿签大爷。但赵二爷的长随又跟别人不一样,他有一个强大而专业的管理团队,都是正经的举人秀才帮他处理签押房的文移稿签,所以签押房里没用长随。
因此知府衙门现在有且只有一位大爷,那就是门政俞大爷。
他的地位约等同于大内总管,是所有长随仆役唯一的领袖!
虽然下面人都在背后亲切的尊称他为‘炖吊子’,意为大长随(大肠碎)!但人前头他依然是受人敬仰和爱戴的老大哥!
老大哥的一应衣食起居,都有人专门伺候。给他跑腿的三小子们,就是长随中的‘练习生’,长随的长随。都是些心灵机巧,嘴甜卖乖屁股尖的清秀小子,这些小子专门从伺候大爷二爷干起,学着里头的门道机巧,有机会大爷们便会把表现好会舔的慢慢提拔起来。
知道今天是秦大爷的大日子,三小子们怎么能不拼命奉承着他呢?他们四更天就起来忙活上了,将他的制服熨烫熏香,为他准备好崭新柔软的棉巾和搀了钟乳粉的香胰子……还有用小母猪后颈鬃制的牙刷、用青盐和珍珠粉混合而成的牙粉、各种型号的梳子篦子,以及剪鼻毛的小剪刀,修指甲的指甲刀、小矬子。全都一样样准备好,整齐摆放待用。
最后将洗脸漱口水兑到最适宜的温度。
有人问,要是凉了怎么办?自然不断是往洗脸盆中兑热水了。
又要问,那要是满了怎么办?
当然是用牙缸往外舀了。
这样刷牙水也可以保持同样温度,一举两得。
反正只要都不说,俞大爷也不知道,自己一直是用洗脸水刷牙啦。
俞闷先把睡成死猪的堂弟从床上踹起来,然后走到外间,在三小子们的侍奉下洗脸刷牙梳头,津津有味的吃起了厨房大师傅,专门为他准备的家乡早点——烩肠、豆汁和炖吊子!
豆汁就不用提了,是长公主除了赵二爷之的最爱,那味道跟馊了没啥区别。被赵公子深恶痛绝的称为‘恶魔的胆汁’。
烩肠则是用猪大肠做的,加酱油调成黑漆漆的样子,再用淀粉勾芡,弄得非常粘稠。说白了就是一碗黏糊糊的猪大肠浓汤,被赵公子称为‘巫婆的早餐’。其实味道还是挺赞的,但那是加了蒜泥解腻的。俞大爷身为门政大爷,代表衙门形象,怎么能在大清早吃大蒜呢?
于是特意吩咐,烩肠不加大蒜,就那么油腻腻的端上来,嗷呜嗷呜直接吃。
至于炖吊子,就是把猪大肠、猪肺、猪心混在一起炖上。这一大锅大杂烩就只用酱油调味,所以端上来的时候非常腥,一般人是吃不下去的。被赵公子称为‘三头犬的饲料’……
反正赵公子是一样也吃不下,尤其是早晨。
周遭伺候俞闷用早餐的三小子们,也都是江南人氏,哪受得了这味道?却又不敢流露出一点半点,还得强颜欢笑,装出咽口水,好像很馋这口的样子……
“搀了啊?馋就对了,这三样可是本朝皇上和长公主殿下的最爱,地道老北京的最爱。”俞闷一边呼啦呼啦的喝着豆汁,一边大口嚼着炖吊子,享受的简直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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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子们却是不信的,哦,皇上喜欢吃装便便的大肠?长公主喜欢喝变了质的豆浆?怎么可能呢?不要命了吗?摊上这样的天家,大臣们还不全吓得告老还乡了?
“怎么,不信?”
“怎么不信,您老说的肯定比真金还真,皇上也是人,就不兴喜欢吃个猪大肠了吗?”小三子忙赔笑道。
“皇上不吃猪大肠。”俞大爷摇了摇头。
众人心说,这还像话。
却听他又认真道:“皇上喜欢吃驴大肠。”
“哈哈哈,大爷真会开玩笑!”众人大笑起来,自然谁也不信。
“唉。”俞闷摇摇头,不信拉倒,专心就着豆汁儿吃他的大肠去了。
~~
美餐一顿后,俞大爷再次漱口洗脸,修剪了鼻毛刮了脸,穿戴整齐走到挂在墙上的全身玻璃镜前。
这是府上奴仆们一起凑钱,送给俞大爷的贺礼。
潮州毕竟紧挨着漳州月港,西洋货比江南多的多,还便宜不少。这么一面一米二高的全身镜,放在江南一千两买不下来……这还是江南玻璃厂开始销售国产镜子之后才降下来的。
在这里,却只消五百两就能买到,这差价真让人瞠目结舌。当然也有可能,是卖家知道这面镜子是要送给俞大爷用的原因吧……
门政大爷,就是这么有面子!
看着镜子里那位头戴飘飘巾,身穿青绢加白绸护领直裰,脚踏凉鞋净袜的精神小伙。俞闷陶醉不已,自己真是太成功了!怎么能这么优秀呢?
这倒不是他自恋,而是能年纪轻轻,就当上府衙的门政大爷,确实是个很了不得的成就。
正常来讲,长随们必须‘两榜出身’,才有资格当这个‘富贵双全’的门政大爷的。
在长随们的语境中,给老爷当上跟班,叫‘举人出身’……因为老爷出门时,跟班是给老爷举伞的人啊,所以简称‘举人’。
等进了签押房当上二爷,就是两榜出身了。因签押房是机要之地,最起码要知晓文件律例,明白笔墨款式,学问小了还真干不了,所以是‘进士出身’。
按说长随只有既当过跟班又干过签押房的,才有资格担任门政大爷。因为门政要知道公事的轻重利害,老爷的喜恶亲疏,想要做得长久光鲜、上下欢心,非得在这两个位置上历练过才行。
所以到哪个衙门去看看,门政大爷最少也得三十靠四十的年纪。
自己才这么年轻,就已经当了三年门政了,而且这么快就升为府衙门政,实在是太幸运,太优秀了。
往后,就连各县的知县老爷都得跟自己称兄道弟,看自己脸色行事了。
‘真是好样的!’俞大爷无声的夸了自己一句,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完全一派大人物风范。
听府衙中敲响了头遍七下云板声,他便果断停下了胡思乱想,整一下腰间的丝绦,顺了下悬在左腰的那枚木牌!
那是府衙的司阍牌,凭此牌开关府门,之前一直掌握在快班的张班头手里,昨天关门后才给他送来。至于那些个领工食银的门丁,摸都摸不到。
因为掌管一天此牌,就可以收一天的门包啊!每天多少人来府衙办事啊?一天下来,收个几十两叫少的,一百两往上才算正常。
虽然这些钱,是要大伙儿一起分润的,但大头肯定还是他的,而且所有人还得承他的情。所以谁也不敢得罪门政大爷。外人得罪了,甭想进门;衙门的官吏得罪了,找他们的人甭想进门;长随下人们得罪了更惨,就直接没钱分了……
唉,真是权势滔天啊。必须要反躬自省,不能太膨胀了。
公子不是常说吗?‘欲使其灭亡,先使其膨胀。欲使其很快灭亡,便使其双倍膨胀’。
想到这,俞闷彻底恢复了沉稳的心态,迈着四方步走出了衙门的倒座房。
他堂弟俞戌这才打着哈欠出来,跟他问了声早,便摇摇晃晃跟在他身后,大煞风景。
‘唉,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还打算过了年推荐他去坐省呢。坐蜡还差不多……’俞闷暗骂一声,深恨小弟弟不争气。然后不动声色的在众人的簇拥下,绕过照壁,走到了府衙门洞内。
俞闷肃然而立,严肃的看着紧闭的府衙大门。
所有小三子和门丁十几号人,也都大气不敢喘。唯恐破坏了俞大爷的感觉,遭他记恨。
不知等了多久,忽然衙门内又想起五声悠长的云板,俞闷便扯着嗓子,字正腔圆的高声道:“清廉勤政、承流宣化!开——府——门!”
等候多时的门丁们,赶紧一齐抽下三道小腿粗的门闩,然后一起缓缓向内敞开府衙大门。
此时正好金乌初跃,第一缕晨光照亮了府衙门洞,也将知府衙门上那对偌大的锡环,照得熠熠生辉。
按规制,六至九品官府门用黑门铁环。三至五品官府门用黑门锡环。一二品官府衙门,用绿门兽环锡门环。
因此府衙大门是黑门锡环,比起当初昆山县衙的黑门铁环,等级和地位都高了很多。
俞闷摸着那经过一夜变得冰凉的锡环,终于确定自己朝着成为天下第一门房的人生目标,又大大进了一步。
他只觉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也目光变得坚定无比,野心也更大了,暗暗道:‘下一步——堂官!’
按规矩,凡督抚、提镇、司道等高级地方官的家人,都称为‘堂官’。而知府及以下的地方官,家人只能唤‘长随’了,门政大爷也一样。
所以还是要再进一步的!
‘公子,老爷,要再接再厉哦……’俞闷心中给需要努力的人打气。
至于他俞大爷,当然是坐享其成了。
这时,十位前来拜见代理府尊知县,相继从住处赶来。下轿之后,无一例外,先上前跟俞大爷寒暄问好,自我介绍。并递上名帖和丰厚的红包,祝贺他头一天上任。
什么叫人生赢家,这就叫人生赢家!
第一百零七章 赵状元打坐潮州府
今天自然也是赵二爷正式署理府务的日子。
其实林中丞一走,他带来的管理团队,就已经全面接手了府衙的各项工作。这会儿已经有条不紊的运行十多天了。
之所以如此驾轻就熟,是因为府衙和县衙的运转没什么太大区别,还是胡子眉毛一把抓的那些政事,还是由签押房、六房和承发房、铺长房,这九房来分头操办。
只不过日常工作从具体而微,抓执行为主;转变成了上传下达,督促汇总为主。团队成员都是至少在昆山县衙的相关部门干过一年以上的,自然专业对口,只要提升下视角,就可在吴先生的带领下各司其职。
而且赵昊为赵二爷配的这套班子,可以一直陪他干到总督都不用换,现在只是管知府衙门,自然还是洒洒水啦。
~~
所以赵二爷这觉睡得十分踏实。
显然这境界比门房俞大爷高多了。
直到卯时,府衙月亮门前的大云板敲了七下,然后内宅门、穿堂门、仪门、大门上的衙门,又依次敲了通梆子,才把依然睡在同知廨中的赵二爷给唤醒。
其实舒通判、安推官等人力劝他搬到知府官廨居住,那里宽敞,而且是正堂官住的地方。赵二爷十动然拒,他拎得清楚,如果自己只是代理知府,那么住一下知府官廨自然没问题。可他本官还是潮州同知呢,这时候去住知府官廨,就纯属授人以柄,让人家笑话他急着上位了。
赵二爷虽然别的不行,但自幼耳濡目染,当官这套门儿清。
而且他的同知官廨还按了酷乐,睡着多舒服啊。傻子才挪窝呢。
起床梳洗后,赵二爷先在天井里,打了一套武当长春功。但没有儿子陪着一起练,感觉很提不起劲。
然后又在花厅吃了早饭,没有儿子陪着吃,早饭也淡而无味……他要是也吃炖吊子,喝豆汁儿,绝对不会有这种感觉。
草草用罢早餐,赵二爷在四大天王的伺候下穿戴整齐。官服自然还是原先那身蓝绸的,林润没资格给他发一身绯袍,当然他也没资格穿。
然后他在吴承恩等人陪同下,走出府衙东侧的同知官廨,往府衙大堂而去。
府衙当然也要每日排衙的。因为权威很多时候,就是来自仪式感啊。
众所周知,仪式感其实就是装伯夷。所以权威就是靠装伯夷……
想到这里,赵二爷默默的挺起了胸膛,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伯夷。
因为要排衙,所以不得不用到府衙正堂。放在同知衙门就太影响装伯夷的效果了,是以赵二爷在这件事上,倒没咋坚持。
事实上,谁要是敢不硬劝他到正堂排衙,肯定要被赵二爷计小账的。
待他将身来到大堂前时,府里佐贰并十位各县知县,早已恭候多时了。
见他出来,众官员忙上前行礼,口称恭迎‘府尊’。
这也是争执后方定下的称呼,按赵二爷的意思,是要他们还喊‘司马’的。但众官员坚持认为‘府尊’是‘一府之尊’的意思,并非只有正式知府才能用。
你既然是眼下府衙的老大,那就是一府之尊,自然要称为‘府尊’。有道理吧?就这么定了,不接受反驳。
赵府尊与属下们拱手行礼后,便开始拜阙拜印了。因为赵二爷是署理,所以既没有前任官交印,也没有接印仪式。于是这轱辘按照赵二爷的意思,彻底从简了。就连衙神也因为一个月前刚拜过,也没必要再去惊扰神仙了。
这是因为潮州官员们费尽周折打听到,赵府尊确实不喜欢繁文缛节。他老人家在昆山干的那么好,都没给父老乡亲个送万民伞的机会。就那么悄悄的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真他么高风亮节。
于是大家也没太争竞。
殊不知,他们只要再争一争,赵二爷就从善如流了……
到现在,他还遗憾自己没有把一只靴子,留在梦开始的地方呢。
不过也有点庆幸,因为他是大汗脚。
~~
拜印之后,潮州府一府的大印,便归赵二爷所有了。
于是他在江海水牙屏风前面南升座,接受属下众官员的参拜。
隆隆的堂鼓声中,大堂下早已等候多时的官员们,便一齐正式行礼,参贺新府尊。
然后府尊赐座,官员们谢过后,按照官职顺序,在大案下的两排圈椅正襟坐定。
接下是府尊的属员,府里的书吏、差役们,一起进来给府尊磕头,府尊命人看赏,再温言勉励一番。无非是新起点、新局面,希望大家好好做事,对得起天地良心之类的车轱辘话。
但大家特别爱听,听得还特别仔细。原因无它,赵二爷给的开业红包特别厚。哪怕没编制的临时工‘白役’,也拿到了二十两银子的利是。他们原先一年的进项,白的灰的加起来,大概也就是这个数目了。
而且这不是赵二爷头回发钱了。潮州保卫战刚开打,便一人发了一笔动员银子。虽然不多,但那证明他不是口说白话的……后来才知道,那是赵二爷来的仓促,没带多少现银。潮州这边又不认白银票,钱庄也办不了江南的汇兑,所以只能拿出个几千两来意思意思。
潮州保卫战胜利后,赵二爷当然更要大发赏银了。这时候他儿子带着钱来了,赵二爷出手就阔绰多了。
总之赵二爷才来不到俩月,大家已经得了往常好几年的收入了。而且都是合法的。
还有比大老爷赏的,更干净的钱吗?
所以赵二爷说什么大伙都爱听,还听得特别仔细,唯恐漏了哪个字,影响了日后的收入。
~~
赵守正倒也不纯是钱多烧的。这可都是他鞠躬尽瘁,殚精竭虑赚来的钱啊,每一两银子都浸透着他的骨血啊。
之所以如此慷慨,那是因为他已经总结出来,‘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真他妈太有道理了。衙门里这帮小鬼,根本就是冥顽不灵,你跟他们讲什么修齐治平、奉献吃苦,那都是纯扯淡。钱给不足,你就说破天他们也是属癞蛤蟆的。
一戳一蹦跶,不戳不蹦跶。
但钱给足了,就是另一番景象了。他们干劲也有了,责任心也强了,也能提高效率了,甚至还会主动加班。
虽然赵二爷有强大的管理团队,完全可以架空他们,也能维持衙门运转,就像他一开始在昆山做的那样。
好吧,别的县太爷都是被下头的胥吏联手架空,到了赵二爷这里,他却能把下头的官吏给全都架空了。怪不得巡按、司道的报告中,都明确指出赵状元在昆方面的先进管理经验,是不可复制的。
不过赵二爷团队在实践中也发现,这样一刀切不团结地头蛇,很多时候工作干起来很生涩很吃力的。所以地头蛇这一润滑剂还是不该排除在外的。
是以在昆的后半段,赵二爷便将他们重新补充进自己的治理团队中,并逐渐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方式。
说白了,就是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干得好,有又粗又大的胡萝卜吃,干不好,有又大又粗的大棒子伺候。
但这套法子要想奏效,其中很关键的一点,就是评判干好干不好的标准是否客观,结论是否让人信服。这就牵扯到了如何制定任务并进行考核。
通过赵公子的循循善诱,吴先生、老潘大人的严格指导,及自身在昆山的摸索,赵二爷最终得到了一套传统与科学相结合的方法。
前者是指对官吏传统的考课和考察。
自秦以降,历朝历代都采取外儒内法的执政思想,就是按儒家的说辞说,嘴上喊修齐治平,为万世开太平。身体却很忠诚的用法家的套路去做——
法家是不相信官员会无私地忠于朝廷,更不相信他们会全心全意为天下苍生服务的。因此必须以采取‘循名责实’的考核手段,以刑赏两手并举,来使官员不得不做个人。至少得把该做的事情做了,不然朝廷就会让你连人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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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跟赵公子推行的科学管理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说古今中外真正优秀的管理思想,骨子里都是法家,区别无非在于偏重于‘法、势、术’的哪一点罢了。完全脱离法家的不管是张家还是李家,基本都是过家家。
国朝又是历朝历代中最重考核的一挂,处女座、控制狂、完美癖、细节控的太祖皇帝制定了京察、外察等各种全方位,无死角的考课,并事无巨细的制定了各种考察细则。
不然国朝也不能大体安稳的维持下来两百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但到了隆庆朝,这套考课制度已经百弊丛生,连维持政府的正常运行几乎都做不到了。
要想重振大明,就必须先重振执政团队,才能将各项改革政策推行下去。所以必须要先找出症结来,然后想办法解决它。
这是道天下没几个人会做的大题,好在偶像岳父已经给了标准答案。
隆庆二年张居正上的《陈六事疏》中,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并且他将于后年把自己的纲领变成国策,推行下去!
就是大名鼎鼎的考成法。
赵公子照着抄答案还不会吗?
虽然这样有些对不住岳父大人,但连岳父的女儿都是自己的了,抄岳父个答案还叫事儿吗?
第一百零八章 稽绩法(三更求月票)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赵公子综合岳父的答案,以及后世史学家总结的历代政治得失,‘一针见血’的指出,原因就是这看似层层考核、条框清晰、分别等第的考课制度,其实存在两个重大的漏洞。
一个是考核的主体出了问题。再好的制度也需要人来执行,一旦人出了问题,越是完善的制度,就越会助长恶的孳生。
二是考核内容看似严厉,但实则主观空洞,缺乏操作性。比如‘察其行能、验其勤惰、从公考核明白’。一个官员到底能不能,怎么算勤快怎么算懒惰?根本没有客观的标准,如何能考核明白啊?
倒是很方便负责考课的官员翻云覆雨,徇私枉法、党同伐异了了!
在国朝,考核官员最主要主体是上级主官。上过班的都知道,直属领导评定下级,跟亲疏派系有关,跟维系平衡有关,跟办公室斗争有关,唯独跟实际成绩无关。这是亘古都改不了的痼疾。大家在一个系统里混,千丝万缕的联系束缚着,让评价根本不可能公正。
其实朱元璋很注意这个问题了,为了避免堂上官借考课打压收买属下官员,他在本衙正官外,又在各省安排了巡按、分巡道、按察司、以及后来的巡抚,监督考核地方官;在中央设置了六科给事中,来监督考核六部。以此避免直属上司考核下级时的不客观。
在很一段历史时期内,这法子的效果确实不错。但随着科举这一上升通道为少数人垄断,阶级严重固化。考取进士为官者,一茬一茬都出自一个很小的圈子了。所有新科进士一进官场,自动就被师长前辈带入圈中。
而圈子外的人,除了海瑞这种百年难遇的神仙,绝大多数都难逃被边缘化的命运。
这样最大的恶果,就是整个官场都沾亲带故,黏黏糊糊!哪怕专门挑选出来,维护纲纪法度、考核官员工作的巡按司道、六科给事中,都难逃这个窠臼!
再加上考课标准主观,评价随意,就更助长了这种徇私舞弊的气焰。
在这种大环境下,官员干的好不好,不重要。贪渎不贪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的人?是一伙的还是对家的,是需要拉拢的中立派,还是可以趁机踩一脚的倒台派?
所以,靠人主观给出‘称职、平常、不称职’,根本就是滋生腐败温床,党同伐异的武器!
~~
那么怎么解决呢?
张居正给出天才的答案,就是尽量采用可量化的客观标准,避免人为判断!
就好比考试出题时,加大客观题,减少主观题。这样就可以把影响考试公正的人为因素降到最低。
这跟赵公子的科学管理方法,完全不谋而合!
赵昊又结合了衙门的实际情况,将KPI大法传授给了赵二爷。
虽然赵二爷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儿子要给‘关键绩效指标’,起个‘看屁眼’这种粗鄙的简称。但不妨碍他认真的学习‘看屁眼’……
具体说来,就是将衙门的日常工作任务和发展目标展开,层层分解到具体的部门和下级衙门。然后根据‘司马特’原则,为各部门确定关键绩效指标。
所谓‘司马特’原则,就是指绩效考核要有明确特定的指标,不能笼统;指标要量化可测;可实现;与整体目标关联;且有完成时限。
后来赵守正升任潮州同知后,有一天忽然醒悟到,所谓‘司马特’,就是‘赵司马特别版’的意思吧。宝贝儿子真是用心良苦啊!
至于赵昊传授他‘看屁眼大法’的时间,远在他当上同知之前……赵二爷是不会在意这种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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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赵守正经过在昆山的摸索,已经学会了如何建立评价指标体系,设定评价标准,以及如何审核关键绩效指标。也算是个‘看屁眼’的高手了……虽然是眼高手低的那种高手。
但不是有专业的全天候管理团队帮他落实吗?
在潮州保卫战时,以吴承恩为首的管理团队,就已经在这么做了。正是靠着这套管理方法,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让那帮无头苍蝇似的潮州官吏士绅,明白自己该干什么,怎么干,怎么算干得好坏,以及好会怎样,坏会怎样。
这才能短时间内掌握住潮州的局面,将庞杂的军需后勤人力组织等千头万绪,处理的井井有条,为潮州保卫战的胜利,立下了最大功劳。
所以赵守正今日对手下训话的重点,就是日后潮州府及县衙,都要采取关键绩效管理……
他嫌‘看屁眼’太难听,于是改成了‘稽绩法’——稽查绩效之法!
嗯,稽绩比屁眼可就好多了……
“‘稽绩法’的具体细则,会专门下发给你们,也会组织培训学习,诸位务必用心学习,狠抓重点。不然稽查的时候没有绩效,大家可不只是面上无光那么简单。”
大堂上,素来一团和气的赵二爷,今日却难得严肃起来,撂下重话道:
“简单说来,按照‘稽绩法’,府里会将尔等所有应办事项、定立期限和量化标准,分立‘稽绩二簿’。‘稽绩簿’一式两份,府里留一份‘稽册’备查,尔等自持一份‘绩册’,按照上面的要求办差。每完成一件登记一件,每旬自查一次进度,每月接受一次稽绩,每季根据稽绩的结果,进行一次考评!”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沉声道:“在册子后面有具体的评分标准和权重,绩点高者为绩优。绩点低者为绩劣。优者赏,劣者罚,能者上,庸者下!这就是本官对你们要求,诸位都听清了吗?!”
“遵命……”众官吏忙应声道。
但谁都能感觉出,大堂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了。
吏员衙役们捧着手里沉甸甸的红包,顿时觉得这钱,也没那么容易拿了。
舒通判、安推官并十位知县更是神情肃穆,都知道苦日子要来了。
赵守正要的就是这效果。老爷子早就告诉过他,为上者不能一味市恩,恩威并施才是王道!
赵二爷笨是笨了点儿,但就是听话,听儿子父亲的话……呃,儿子父亲是两个人,分别指他儿和他爹,不是单指某个像爹的儿子。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唯有这两人绝对不会害自己。也许还有宁安和大哥?但听那两位的,自己不是****,就是自寻死路。所以他只听儿子和爹的……
~~
待到书吏、衙役,和除了舒通判、安推官两位之外的佐杂官们都告退后。
方才还拥挤不堪的府衙大堂,登时就显得轩敞起来。
剩下的这十三位官员,又泾渭分明的分成两部分。
赵二爷左舒付、右安易,三位府中官员面南而坐。当然舒通判和安推官是侧坐的,准确的说是一个面向西南,一个面向东南。
知县老爷们则全都侧着椅子,面北而坐。
接下来就是潮州府高层第一次工作会议了。
潮州一共十个县,海阳、潮阳、饶平、澄海、揭阳、程乡、惠来、大埔、普宁、平远。十位县太爷一个不落全都在场,但神色各异,显然心情各不相同。
坐知县头把交椅的,自然是海阳知县秦舜翰。按说他这个府城附郭的首县知县,应该是最愁眉苦脸才是。但他却喜滋滋的坐在那里,一脸春风得意。
他当然高兴了。因为自赵二爷到潮州那一刻起,他便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献出了自己的一切。赵二爷能迅速站稳脚跟,他这个府城县令可是出了大力的。
潮州保卫战中,他更是认认真真完成自己的任务,还每日对兄长嘘寒问暖,帮他排解压力,给他鼓舞斗志。双方感情自然迅速升温,从普通同年变成了一起上过战场的亲密战友。
眼下贵同年居然转眼又署理知府,而且早已明言,将把发展重点放在省城,他这个铁杆心腹只要不掉链子,就等着兄长带他一起飞吧!简直做梦也会笑好么?
之前说过,天下两到三成的知县,都是赵二爷的同年。所以除了秦舜翰外,还有饶平知县刘如皋,潮阳知县黄一龙,也是隆庆二年的进士。
黄一龙当然也很开心了,不过高兴中亦有隐忧。
因为看省里的塘报说,他的心腹大患,盘踞在潮阳下尾的林道乾,这次也应赵二爷之命,主动攻击曾一本,解了潮州之围。这下那厮仗着这个大功劳,恐怕要更加膨胀了。
而且听坐省的家人传回消息,说总督大人准备为林道乾论功请赏,这日子还有法过吗?所以他此番,一定得请贵同年拿个章程出来,明示他往后该怎么对付林道乾。
至于那饶平知县刘如皋,就只剩下惶惑不安了。这才短短一个月时间,他就清减了十斤,气色也差了很多。在那里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啊。
跟立下大功的秦舜翰截然相反,他可是狠狠得罪了这位贵同年啊………
当初赵二爷刚从福建进了潮州府,第一站就是他所辖的饶平县。他却紧闭城门,缒城而出与赵守正相见。
赵二爷管他借兵,他也碍于乡绅的反对,一个人都没借。就这么眼看着赵二爷去了府城。
本以为赵二爷这下惨了,没想到人家竟然漂亮的打跑了曾一本,赢下了府城保卫战,被巡抚大人提拔为代知府。
而且听说中丞还言明,只要不出岔子,就让赵守正一直署理下去,不会再派知府来了。
听到这消息时,刘如皋眼前一黑,直接晕了。
第一百零九章 潮州十县,一地鸡毛
府衙和县衙不止门环不同,更明显的区别在大堂上。
比如昆山县大堂是三间,潮州府衙大堂则有七间。屋脊用瓦兽,梁、栋、檐角用青绿色绘饰。
府衙大堂还坐落在高四尺的青石基上,并设有三级踏步,然后堂前月台前,再设三级踏步,尽显一府正堂规的规格和威严。
大堂内,公案两侧,还分列有‘肃静’、‘回避’等仪仗,以及赵二爷的官衔牌。
虽然赵二爷同知的仪仗要比知府少一些,但那块‘戊辰状元’的牌子,就胜过不知多少旗扇伞槊了。
说起来,这牌子还是刘如皋前日给捎来的。之前赵二爷来潮州守城,便见官轿仪仗全都寄存在了他那儿。
刘如皋本想借送还仪仗的机会,先私下里跟赵二爷好好认个错的。但也不知道赵守正是真有事儿,还不想见他,总之直到今天,他才见到了自己的贵同年。
看着赵二爷端坐在那面满绘海水江崖云雁图的屏风前,全身都透着闪闪发光的主角光环,刘如皋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怎么就这么没眼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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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舜翰、黄一龙、刘如皋这三位,也是十位知县中,仅有的三个进士了。
其余的六位知县,则大都是举人出身,甚至惠来知县叶朝镇还是岁贡监生出身……
比起苏松两府的知县,皆清一色两榜进士出身的阵容来,确实寒酸的不是一点半点。
吏部文选司安排官员时,可不是瞎搞的。基本从官员配置上,就能看出这一地区的重要程度,当官的难易程度了。
前番说过,整个潮州府条件最好的,是府城所在的韩江小平原。这里土地肥沃,百姓温顺服王化,税收高麻烦少。所以位于此处的海阳、饶平两县,素来都是由进士出身的官员来当知县。
但后来沿海倭患肆虐,海寇频频侵袭,让这两县都不得安宁,前去历练的进士官员频频栽跟头。一时间被新科进士们视为畏途。
吏部解决这个问题的思路,与后世国企改革颇为类似。解决不了问题,可以和问题做切割嘛。既然是两县的沿海部分,带来了各种麻烦,那就剥离负资产嘛。
于是,在嘉靖四十二年,析两县沿海部分,以及揭阳县一部分,合并成立了澄海县。寓意‘澄清海氛’,让澄海县担负起海防重任,保护身后的韩江平原。
轻装上阵的海阳和饶平,又成了受新科进士们青睐的香饽饽。而负责承受海寇攻击的澄海县,自然由那些低人一等……划掉,改为老成持重的举人监生来负责了。所以自澄海设县以来,四任知县都是举人,眼下的蔡知县也不例外。
至于程乡、大埔、平远三个县,都在潮州北部的山区里,与毗邻的赣南福建,组成了后世大名鼎鼎的中央苏区。
我党当初选这块,当然是因为这里特别适合闹革命了。这年代那是土客械斗天天有,一言不合就开片,县城都被攻陷过好几次。
在座的平远知县滕表章,还有上任程乡知县颜若愚,都曾被乱民劫持到山里过。后者被拘押了整整半年才被府里赎回。
获释后,那位劫后余生的颜知县连县城都没进,写了份辞呈便连夜跑回老家了。给多少钱都不干了……
腾表章运气好一些,被劫持了不到十天,跟乱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对方把他放了回去。朝廷一看,好家伙,人缘不错啊,于是让他扎根平远县的山沟沟,一待就是八年了。
可想而知,进士出身的官员,是没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到这四个县钻山沟的,所以这三位县太爷,素来都是为举人监生专供的。
剩下的四个县,潮阳、揭阳、惠来和普宁,自然环境要好一些。
尤其是潮阳县,位于练江小平原,耕地面积也很客观,只是远离潮州府的管辖,而且靠海。这年代靠海就是混乱的代名词。其实原先也还好,不然也不会派个进士来当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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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娘的天有不测风云,去年朝廷招安了盘踞在澄海县溪东寨的林道乾。为了避免他对韩江出海口的威胁,府城那帮杀千刀的缙绅,居然在省里活动一番,把林道乾安置在了潮阳县!
潮阳的士绅自然激烈反弹,但胳膊拗不过大腿,省里还是把林道乾安置在了下尾,并划给他膏腴田千余亩,让他供养部队。
这下把黄一龙坑惨了。他好端端的当他的知县,忽然省里就硬塞了个带着完整军队的大海主进来,说往后你们就是一家人了,要相亲相爱哦。他不崩溃才怪呢。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潮阳县的百姓已经流失了近半——其中一部分搬到府城或揭阳去,躲得远远的。
黄知县不愿承认的是,大部分百姓是被林道乾勾引过去的。不论是良家子,还是亡命泼皮,都携家带口,趋之若鹜,让他深感羞耻。
更糟糕的是,县里的士绅百姓,觉得自己是被府里出卖了,因此充满愤怒的情绪,继而迁怒于他这个无能的知县。眼下在县里,基本上他就是个小透明了,是什么也做不了,只想熬满一任,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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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阳的情况是,县城位于榕江平原,耕地面积也挺可观。可惜练江也流经县境,还有个龙江,三条水量充沛的大江,几乎是年年泛滥,让老百姓的年年逃难。倒跟昆山当初有些像。
可揭阳比昆山的情况糟糕多了,因为县里还有一半是山地。揭西的大片山区让知县大人时刻战战兢兢,不知何时就会爆雷。
比如今年,敬爱的李知府就是在揭阳山区里失踪的,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有,
去年蓝一清、赖元爵起事,揭西也是加入叛军联营的核心区。是以揭阳知县史闻定已经万念俱灰了,只等朝廷撤职查办的旨意了。
至于普宁县,是跟澄海县同时成立的。朝廷将潮阳县分出一部分,成立了该县。定名普宁,是为了祈求‘普遍安宁’。
之前就说过,缺啥才会把啥挂在嘴上,此县的作用和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普宁县治安极其复杂,土匪、水匪横行霸道,在全县存在感极弱。
因为太过混乱贫穷,所以到现在连个县城都没有。这都立县八年了,人家同时设立澄海县早已建成了县城,
普宁知县戴九畴还寄居在县中大户家里,过的十分凄惨。
但普宁县还不能称为最惨,因为还有惠来县存在。
该县位于和惠州交界的沿海地区,其西北是延绵无尽的群山,距离最近的潮阳县城也有一百一十余里,十分偏远,是朝廷发配戍边首选之地。是以当地民众凶顽无比,素来是下海的主力,整村整乡的去当海盗,因此被称为海寇之乡。
且时不时有山贼下来劫掠一番。有时候县太爷还得靠海寇来保卫家乡,才能保住小命。
在这种地方当知县,危险系数可想而知了……
基本上历任惠来知县不是壮烈牺牲,就是被海寇拉下水,跟他们成了同党,最后被朝廷砍头……总之官场人人视来此地为鬼途,所以连举人都不愿意来,只能搞个监生来顶缸了。
所以朝廷对老知县叶朝镇的要求很简单,好好活着,不要投敌给朝廷丢脸就成。
什么钱粮赋税,朝廷政令,看着办就好了,绝对不强求。
这就是赵二爷治下十个县的概况。想想也真是心酸,人家在别处当官,叫戴罪官场,意思是随时可能因为某个原因丢官。
在这潮州当官,那都是提着脑袋当官啊,说是‘待死官场’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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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下,户口田赋方面,自然惨不忍睹了。
潮州全府合计九万一千零三余户,六十二万余口人。当然这个看看就罢了,江南疯狂隐瞒户籍的情况潮州一样存在,不过因为大量人口下南洋,出入不会像江南那么大罢了。
其中海阳县占三分之一人口,在册人口十五万。但从感官讲,三十万也是有的。
潮阳县次之,在册十万人左右。
其余几个县都是五六万人上下。只有平远、普宁最少,只有两万人的样子……
如此少的人口,赋税自然少得可怜。
全府拢共三万六千顷在册耕地,应缴纳秋粮米十五万七千石。全府加起来,也才是叫花昆山一个县税额的一半。
昆山县以一千六千顷的在册耕地,每年缴纳秋粮二十九万三千石!也不知是该骄傲还是该哭……
“可见我们潮州这些县的状况有多差……”几位知县纷纷叹息道。
“这是好事儿啊。”赵二爷学着他儿子的口头禅,安慰众人道:“起点低说明进步空间大,农民负担轻嘛。”
顿一下他又笑道:“咱们这些人的担子也轻啊。你们是不知道,在昆山那会儿,本官和同僚们,最发愁的就是怎么把皇粮收到最低线……”
他这纯属是为了安慰人在瞎扯淡。每年昆山县的皇粮,昆开司一家就包了七成,剩下三成随便收收就齐了。后两年时,县库里的钱实在太多了,他还搞了个交税返现活动……百姓只要在期限前,主动将税粮交到县里的,就可以得到等于粮食价值一半的消费券。
都烧包到变相给百姓减税一半的地步了,是收不起税的样子吗?
第一百一十章 府尊家的便饭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发钱,而是发消费券。因为钱是可以存起来的,老百姓把钱存起来,不等于白发了?至少对赵公子来说是这样。
消费券却有期限,还有消费范围,要比真金白银更能刺激消费,更利于定向扶植重点工商行业。赵公子当然会选择后者了。
而且他很清楚,对老百姓来说,交皇粮是理所当然的。能返券就是白捡便宜了,是绝对不会挑三拣四的。
果然,昆山县一到了收税的时间,老百姓马上就扛着麻袋冲到几个官仓门口排队完税,唯恐税交晚了领不到券。哪用得着催收啊?
跟真金白银或者白银票的区别在于,一是消费券有期限,必须过年前用完,过期作废。二是要在指定商家购买商品。县里为了让那些商家放心接受消费券,已经提前付给他们一半的白银票。
至于另一半金额,就要等年后用消费券到江南银行去兑换了。这样商家为了多赚消费券,就会积极促销,又会促进县里商业氛围的火爆,带动全县各行业的景气程度。
保守估计,县里砸出去一两银子,最终至少带起了五两银子的‘鸡的屁’!
好吧,这一看就是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赵公子,以父之名搞出的名堂。
要按照赵二爷的意思,是想直接给老百姓发钱的。却被赵昊给坚决阻止了,直接发钱太扎眼,会被人说成邀买人心的。
哪怕发粮食也不成,皇粮是你说退就退的吗?问过皇帝了吗?
虽然问的话,嗡嗡看在那几套厌胜瓷的份上……哦不,是陛下素来爱民如子,应该也会同意的。但汪汪队是不会放过这个撕咬他父子的机会。那不就好心办坏事了?
于是赵昊设计了这个套路。让县里以鼓励百姓早交税、多交税的名义发优惠券。他深知以汪汪队的经济学水平,就等于没水平。兜这个圈子就能把他们绕进去。
事实也确实如此,苏松巡按和兵备道都质询过昆山县,为什么收税要发券?
答曰:是为了让大家多交税,解决困扰衙门的欠税痼疾啊!
这些券是哪来的?当然从商家手里买来的啊。
为什么要花钱买券?这是为了提高工商税收,给重点扶持的本县企业奖励啊。而且是以半价买到的,商家连回本都不够,只是帮他们度过艰难的创业期而已。
什么?转过年来又另一半的钱补给他们了?那是两码事。那是新一年的企业奖励啊!
基本上到了这一步,汪汪队的注意力,便会转移到为什么对工商业这么好上了。
答曰没办法,我们昆山人口稠密、土地太少。不想让百姓饿死要饭,就只能像苏州那样发展工商业,才能人人有活干,有饭吃啊。
这样老百姓踊跃缴税,朝廷的税收变多了。百姓自己也得到大实惠;县里要扶植的商家也得以迅速壮大;昆山县的景气程度也迅速提高了……大家都过上了美好的生活,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前来视察的苏松巡按和兵备道,就是这样一头雾水被打发回去的。只能在奏章上高呼昆山经验不可复制了。
当然赵二爷说,‘最发愁的是怎么把皇粮收到最低线’,倒也不是胡扯。
因为按照海瑞的应天新政规定,苏松二府依然要交粮食完税,不能像别处一样全都折银。所以昆山县还在收粮食啊。
老百姓交税的热情太高了,弄不好就交多了。交够了皇粮剩下的存在库里,就昆山那鬼天气,会发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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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辣的日头笼罩潮州府衙,大堂里轩敞通风、屋顶又高,却还算凉快。
一上午时间,赵守正与两位属官和十位知县,就潮州府的现状进行了一番深入的交流。
然后他宣布了自己振兴潮州的规划——以府城为龙头,以经济建设为桥梁,凝聚四分五散的各县,带领全府百姓脱离贫困!
基本上就是他跟林润说过的,五大痼疾、六大问题,以及那一套应对之策。
等他发表完了长篇大论,也临近中午了。
这时范大同进来询问什么时候开席。
赵守正这才打住话头,起身对众人道:“请大家用顿便饭,吃完饭之后,咱们再一个一个的聊。”
于是他带着众官员到了府衙的食堂,请他们吃了一餐简单的便饭——每桌仅有四菜一汤,另有四个冷拼。
显然赵二爷不是为了省钱,而是不想让午饭变成冗长的宴会,浪费宝贵的时间。
虽然菜肴样数少,却是在潮州很难吃到的金陵菜。
四菜一汤是松鼠鱼、凤尾虾、金陵丸子、八宝黄焖鸭、清汤炖鸡孚。
四个冷品是盐水鸭、浸卤椒香凤爪、金陵素什锦和金丝蟹柳豆腐舟。
都是家常的菜肴,没有什么山珍海味,无非看上去光鲜了一些,餐具精致了一点,摆盘讲究了一点。
也许在这炎炎夏日,这样更能提起人的食欲吧。
诸位大人口中说着拜年的话,抱着很随意的心态入席。因为下午还要谈正事,也没有酒,只有一些冷饮佐餐,于是众人以茶代酒,敬过府尊之后,便举箸开始吃饭。
谁知这一吃,乖乖了不得不,一个个全都瞠目结舌,举着筷子石化当场。
那位老监生出身的惠来知县,眼角还溢出一滴浑浊的泪。
“怎么,饭菜有什么问题吗?”赵二爷赶紧各个碟子里都夹一筷子尝了尝,奇怪道:“没变味啊。那就是不合诸位口味了?大同,重做一桌潮汕菜!”
范大同得了吩咐,要让人端走桌上的菜肴。一直不吭声的官员们,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护住桌上的菜!
“统统不许动!”
“你们要做咩啊!人家还没吃呢……”
“下去下去!”县太爷们大呼小叫,就像守护他们的子民一样。
“你们这唱的哪出啊?”赵二爷被搞糊涂了。
“下官是没见过世面,没想到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极鲜绝味啊?”普宁知县戴九畴不好意思道:“是以一时愣住了。”
“是啊,吃了府尊家的饭菜,此后余生,吃什么都会索然无味的……”澄海知县蔡楠忙解释道:“下官方才在提前怅然若失。”
“下官这个年纪,味觉退化的严重,已经很多年没品尝过如此鲜美的滋味了。”方才掉泪的老知县叶朝镇,用帕子擦擦眼角道:“这让我想起了自己逝去的青春,那时候我还能在夕阳下奔跑……”
“下官被那块柔滑的豆腐感动到了,这销魂的滋味,让我想起了自己的表妹,那是俺的初恋……”
“我是不忍心多吃一口,生怕暴殄天物啊……”其余几位大人也争相表态。
“好了好了,好吃你们就多吃点。少说两句吧,菜都凉了。”赵二爷听得一阵无语,心中不以为然,心说有这么好吃吗,只能算一般吧?
但看他们一个个细嚼慢咽,满脸享受的样子,仿佛不是在用餐,而是在秦淮河的画舫上,跟花魁娘子相会一样。
显然也不是作伪……
今天的厨子是金陵味极鲜的大厨,方掌柜特意安排他跟着赵二爷南下,掌勺伺候吃喝。
赵二爷已经习惯了味极鲜的味道,才会觉得平常而已。
但其实味极鲜的菜肴,水平又比当年提升了不少,光提鲜的粉料就已经开发了多至上百种了。在这些各有所长的提鲜粉加持下,味极鲜不断推陈出新的菜品,经久不衰,已经成为了江南乃至京城餐饮的神话。
当年在蔡家巷的小破酒楼里,味极鲜的大厨凭着几道并不出彩的菜肴,就能征服金陵老饕的味蕾。如今又提升了好几个段位,怎么可能惊艳不到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偏远地区官僚?
这下赵二爷也不好意思催促他们,简单吃了一碗饭,便漱漱口起身了。
“诸位慢用,谁吃完了先去书房,我请喝茶。”
时刻注意兄长动向的秦知县刚准备开口,坐他左手边的刘如皋却运筷如飞,夹了个肉丸子往他口中一送。
秦知县结结实实含了个正着,登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就这一耽误,刘如皋站起来了。“下官先吧。”
“也好。”赵二爷点点头,先出了门。
见兄长没等自己,刘如皋神色一黯,旋即深吸口气,快步跟着出去。
“多谢多谢。”众位知县纷纷向他道谢,这下他们有时间细品每一口菜肴了。
秦知县这才咽下那颗丸子,也不知是不是噎得,眼圈有些发红。心中黯然道:
‘卑鄙,明明是我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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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知官廨花厅中,已经安装好了酷乐,相当的凉爽。
赵守正也学会了泡潮州功夫茶,让人备了全套的茶具,坐在酷乐前拉开架势,像模像样的捯饬起来。倒还真挺唬人。
刘如皋坐在茶桌对面,额头却不断沁出汗珠。
从进来之后,兄长就一直不说话,这让他承受了莫大的心理压力。
终于,刘知县绷不住了,把心一横,把袍子一撩,直挺挺跪在了茶桌旁。
“兄长,我给你赔罪了!”说着就要磕头。
“行了,这是干甚呢?”赵守正这才呵斥一声,吓得他愣怔在哪里。
“那时我就说了不怪你,你觉得我是出尔反尔的人吗?”赵守正看着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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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如皋赶忙狠掐了自己的蛋蛋一把,登时泪如雨下道:“兄长不怪小弟弟,小弟弟才愈加自责啊。”
“自责就对了。你看,没用你的兵,我不也守住了潮州城?”赵二爷终于说出了,他一早就想对刘如皋装的伯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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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各自的任务
潮州保卫战一胜利,赵守正就恨不得把这家伙拎到面前来,大声说出这句了。
爽!
赵二爷终究不是他儿子那种记仇记恨,笑里藏刀的家伙。装完伯夷之后,对刘如皋的怨恨便烟消云散,哈哈大笑着给他递杯茶道:
“我其实不怨你不派兵,是气你说得那番话。什么叫——‘到了事儿上,其实你连个屁都不是?’”
“小弟那可不是说兄长,是我自己,我自己屁都不是啊!”刘如皋慌忙辩解道。
“我知道。”赵二爷白他一眼道:“瞧你这个熊样,怪不得被县里那帮缙绅吃得死死的,这饶平县到底谁做主啊?是不是日后有事儿,我直接找他们更合适?”
“不是不是,往后有兄长撑腰,小弟我一定当家作主……”刘如皋臊红了脸道:“这些年我也不是没跟他们争过,可是县里的胥吏和他们沆瀣一气,每次到最后都是我难看。”
“我跟你说,这帮家伙就是不能惯着……”赵守正吹胡子瞪眼,传授先进经验道:“你得把他们当成儿子。儿子是什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咳咳咳。’陪坐的吴承恩咳嗽起来,提醒他别满嘴跑火车。赵二爷无论在昆还是来潮,都既没收拾过谨慎,更没打过儿子……他是怎么回事儿自己还不清楚吗?把人家刘知县带沟里罪过可就大了。
赵守正这才想起,边上还有个知情者,便老脸不红的咳嗽一声,扯回正题道:“所以你接下来的任务是树立权威。”
然后从吴先生手中,接过一份写着‘饶平县绩册’的账簿递给他道:“该怎么做,上面写的清清楚楚。下个月我会派人去县里稽查,三个月后,你来府城我亲自按稽册进行考评。”
说着他一拍桌子道:“就不信了!知县手操生杀大权,真要狠下了心能立不住!”
“是,兄长!”刘如皋双手接过那本绩册,赶忙重重点头。
“贤弟,我丑话说在前头。规矩定下来,就不能讲私情了,否则就是没有规矩。”赵守正却没急着松手,捏住账册一角道:“按照‘稽绩法’,要是两次考评不合格,我就要派员去帮你达标了。到时候你可别怨我夺你的权!”
“兄长放心,我发誓不会再让你失望了!”刘如皋登时红了眼睛,全身充满了干劲儿,他可丢不起那人。
“好,我相信你这回。”赵守正满意的点点头,又露出了慈祥的笑容道:“快尝尝,这是俞总兵家里送来的武夷岩茶,味道很不错呢。”
赵二爷也是老凡尔赛了……就在前几天,塘报上已经登出,俞大猷被任命为福建总兵官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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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刘如皋可就是吃这一套。饶平与福建相邻,时有闽兵借口追击贼寇,越境到饶平杀掠,百姓苦不堪言,乡绅求告无门,一直是本县的心腹大患。
要是他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在县里肯定加分不少。
当他兴奋的跟赵二爷提出自己的想法,并试探询问,是否可以找找俞大帅帮忙时。赵二爷笑而不语,只示意他翻开手中的绩册。
刘如皋茫然翻看起来,刚掀到第二页,便赫然看到一条待办事项——平省界兵祸!
“啊,兄长真是神了,原来兄长早想到了!”刘如皋彻底服气了。不是对饶平熟悉到一定程度,是决计不会知道此事的。
这下他对按照这份绩册去办,就能重树权威,充满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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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刘如皋千恩万谢告退后,下一个进来的是潮阳知县黄一龙。
黄知县又没得罪过贵同年,当然不用哭天抹泪,磕头捣蒜了。
两人亲热的喝茶叙旧后,黄知县便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下尾的林道乾,尾大不掉了怎么办?
赵二爷压根没想过这问题,但不要紧,他端起茶盏来呷一口,云淡风轻道:“吴先生,这个问题你替我跟黄贤弟解释一下。吴先生与我亦师亦友,他的话,就能代表我的话了。”
听起来,就像是怕冷落了吴承恩,让他表现表现似的。
“遵命。”吴承恩配合的抱一下拳,一副谨小慎微的幕僚模样,仿佛赵二爷那都是过誉。然后才缓缓道:“黄令君不必担忧,府尊大人非常重视下尾的林道乾,甫一得知将赴任潮州海防同知,便着手做了很多工作。”
“这么早?”黄一龙吃了惊。
“嗯。”赵守正点点头,一脸从容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果然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了。”黄知县不禁叹服。赵二爷学历比他高,还比他努力,活该人家飞黄腾达啊。
“虽然有些细节,不方便跟令君透露。”吴承恩便接着道:“但可以负责的告诉你,林道乾很快就会离开下尾的。”
“真的?!有多快?”黄知县惊喜的声音,登时提高了八度。他本来只盼着府里能约束一下那林道乾就好了,没想到兄长竟然要让那厮滚蛋!
这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老尼姑遇流氓啊!
“很快,最多半年。”吴承恩是个实在人,向来有一说一。跟他老伴正好是两个极端。
“我的天呢!”黄知县都要欢喜炸了,他激动的握着老吴的手,使劲摇晃道:“太感谢先生了!”
“不要谢我。”吴承恩抽出手,并不领情道:“我可什么都没做。”
黄知县只好转头向兄长道谢,赵二爷心说,‘我也什么都没做’,但他没吴承恩那么坦诚,便故作高深的笑而不语。好像这点事情微不足道,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然后他趁着这股高兴劲儿,将‘潮阳县绩册’递给黄一龙,叮嘱道:“除了日常事务要完成,你得开始着手准备几个大工程了——其中重中之重是棉城运河工程。不过先按照潘部堂的规划,在那之前要先修建一道城北堤防再说。”
说着他起身带黄一龙,来到挂在墙上的那副潮州水利图前,指着潮阳县境内那条堤防道:“此乃一方之巨障啊。非但可以抵御台风咸潮,斥卤之区还能化为腴田近十万亩。”
“这……”看着那道长达二十公里的堤防,黄一龙倒吸冷气,有些为难道:“兄长,潮州不比江南,潮阳更是穷困。虽然在册人口不少,但前番招安曾一本,朝廷就将其安置于潮阳,待其复叛逃窜时,把本县洗劫一空。还没恢复元气,朝廷又把林道乾这个吸血鬼弄到了下尾,县里的人力物力都被他吸去了大半,已是虚弱不堪,恐怕很难支撑这么大的工程啊。”
顿一下,他赶紧又表态道:“当然,兄长要干,小弟咬牙也会硬上的,可就怕难以为继、半途而废,给兄长惹大麻烦啊……”
“哈哈哈!”赵守正闻言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自信。别的事儿他可能不懂,但修堤可是赵二爷扬名立万的事业!
“四十里长堤算得了什么啊?为兄在昆山一个月就修了六七十里!”
“啊……”黄一龙自然听过这传闻,但因为太过匪夷所思,他只当做以讹传讹。“真的吗?”
“当然了,而且还是石堤。”赵二爷傲然道。
“啊!”黄一龙险些惊掉了下巴。
“还没花县里一文钱。”赵守正又接着道。
“我的天呢!”黄一龙的下巴彻底掉地上,摔了个粉碎道:“兄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土地财政,花未来的钱,办现在的事儿。”赵二爷便吐出一串,他听都听不懂的词儿来。
见他脸上写满问号,嘴巴却像个句号,赵守正便笑道:“你去找刘子兴刘老大人打听打听,他正在参与筹建潮州开发总公司,对这些事儿已经很清楚了。你要是感兴趣,就回去跟狗大户们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愿意入股的。”
“他们不想参与也不要紧。”他又给出第二个选择道:“我可以联络江南银行,贷款给你们修堤,就以那十万亩盐碱地做抵押,肯定没问题的。”
“多谢兄长。”黄一龙重重点头,至少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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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一龙出去后,紧接着进来是揭阳知县史闻定。
这让赵二爷有些意外,因为按照官场森严的规矩,进士出身的官员还没谈完话,举人出身的是不能插队的。
史知县显然明白府尊的不解,忙苦笑解释道:“秦知县说抢不到第一,他就要压轴,所以让下官先来。”
“胡闹台,谁先谁后不一样吗?”赵守正笑骂一声,给他宽心道:“不过史老兄你放心,本官对同僚,从来不看出身,反正谁的出身也不会比我高。”
“噗……”吴承恩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当初当知县的时候,赵二爷还收着些个性。现在成了一府之尊,就开始放飞自我了。
“是,府尊说的是。”史知县却没被逗笑,依然愁眉苦脸的从袖中摸索出一个题本,双手奉给赵守正。
“这是什么?”赵守正接过来。
“下官的辞呈。”史闻定惨然一笑道:“其实早就该递了,只是府里一直无主,所以才拖到今日。”
他歉疚一叹道:“唉,今天是府尊的大日子,按说应该改日再递的。可没想到府尊今日就要与我等谈大计,为免府尊白费精力,下官只好给府尊添堵了。”
说完一揖到底。
“拿回去,我不接。”却听赵守正断然道:“知道今天是我的大日子,还给我添堵。”
“是,下官改日再来。”史闻定忙道。
“你哪天来我都不接,除非哪个月有卅一日。”赵守正耍赖道。
吴承恩闻言欲言又止,他想起好像公子帮贝培嘉弄的新历法,一个月就有三十一天。
不过好在他还没彻底一根筋,及时意识到赵二爷就是那么一比,自己没必要那么认真。
第一百一十二章 起飞吧,潮州!
书房中。
见赵守正不接他的辞呈,史知县都快要哭出来了。
“府尊,难道朝廷决定要查办下官?故而连辞职都不许?是不是锦衣卫已经在路上了……”
他自己吓自己,吓得不争气的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流下来。
“别胡说。”赵守正看他这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禁笑道:“朝廷真要办你,本官早让你回家去了,还跟你这儿废话什么?”
“啊?”史闻定一个机灵道:“难道还有寰转的余地?”
“算你运气好。”赵守正笑道:“省里本来是有人想拿你当替罪羊的,正赶上前番林中丞来府里视察,告诉我殷部堂年底要进剿蓝一清、赖元爵部,我便趁机进言说,这时要以大局为重。你揭西的两百里山区,要是从现在动手,还可以稳一稳,说不定能不跟着乱。这要是临阵换将,新的知县几个月以后才能来上任,那就什么都耽误了。对吧?”
“嗯……”史闻定重重点头。
“林中丞觉得我说的也有一定道理。最后答应,再给你一年时间。这一年里,你要全力安抚揭西的寨民,让超过半数的村子退出连寨自保。”赵守正也给他倒杯茶道:“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府尊真是下官的再生父母啊。”史闻定流下了感动的眼泪,带着哭腔道:“我回去后就扎进山里,一个寨子一个寨子的去谈,谈不过半我就不回来了!”
“不错不错,态度可嘉。”赵二爷笑着递给他那本‘揭阳县绩册’道:“不过呢,也要注意方法。”
史闻定赶紧双手接过来,翻开一眼,见本年考核的大头是两项,揭西就是百姓的安定率,揭东则是枫江水利工程
“枫江?”史闻定对自己境内的河流自然了若指掌,他沉吟一下道:“府尊是要重修三利溪?”
三利溪是宋朝元祐年间开掘的水利工程,联通了韩江与榕江,上起府城,下经揭阳,至潮阳界入海,使三县受益而得名。但早已经湮塞多年了,弘治五年曾疏浚过一次,但没几年又堰塞了。到现在只剩一道小河沟,能雨季时泄洪而已。早无灌溉运输之利了。
人们都已经忘记‘三利溪’这个惠泽三县百姓数百年的名字,只把连接韩江与练江的那段小河沟叫做枫江。
“不错。”赵守正点点头道:“这次要总结弘治年间的教训,全部推到重来。将河道裁弯取直、束水冲沙,至少保证二十年不用重新疏浚!”
“那这工程可大了去了……”史闻定不禁头大道:“本县只有五六万人口,其中一半还在揭西山区里不肯服役……”
“人家在山沟沟里,又享受不到水利的好处,当然不愿意白干活还得自带干粮了。”赵守正笑道:“放心,这次咱不白用老百姓,管吃管住,见月还给工钱。你说他们愿不愿意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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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愿意啦,那些山民穷得叮当响,就是不给工钱,只要能管顿饱饭,肯定就抢着干啊。”史闻定眼前一亮道:“那样谁还跟着蓝一清、赖元爵他们闹腾啊?”
说完却又叹了口气,颓然道:“可县里太穷,光管饭也管不起啊。”
“不用县里出钱。”赵守正把手一挥,又拿出刚才跟黄一龙说的那一套来,把江南一带开发公司的模式讲了一遍,完事儿笑眯眯道:“你觉得吼不吼哇?”
“吼哇吼哇!”史闻定是举人官,不像黄一龙那种进士出身的那么多顾虑。再说他都死马当活马医的时候了,哪管你是不是鸩酒,只要能止渴就行。
此事遂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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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是普宁知县戴九畴,赵守正给他的头号任务是榕江南河与龙江的联通工程。
然后是澄海知县蔡楠,被赋予的头号任务是韩江下游拓宽工程。
至于程乡知县洪敷言、大埔知县曾广汉和平远知县滕表章,这三位革命老区知县,在除了维稳重任外,也领到了韩江上游干流——梅江的综合治理任务。
就连惠来知县叶朝镇,也被赋予疏通龙江,全面整治神泉港流域的重任。
虽然真正的工作,要靠未来的潮州开发总公司来担当,但没有诸位知县的全力配合,也是万万不行的。
“在接下来一年里,各县都要将兴修水利工程放在重中之重。只要各县都能顺利完工,那么我们潮州十府就再不是一盘散沙,而是互联互通的整体了!”赵二爷站在那副潘季驯制作的潮州水利工程图前,一次次向他的知县们,宣达着他的宏图大志。
在那张有半面墙大的图纸上,最醒目的是韩江、韩江的上游干流梅江、练江、榕江、榕江南河、以及黄冈河,这六条宽阔的大河。潮州十县的县城,皆在这六条河畔的大小平原上。就是这六条大河哺育了潮州十县的百姓。
但这六条河大半互不相连,让各县无法像水网密布的江南那样,各府州县,乡镇村,都紧密联系在一起。
天生河工潘季驯初一来潮,就意识到了潮州的症结所在,为他们量身打造出这个互联互通的水利规划。通过一系列拓宽自然河道、挖掘人工河道工程,誓要将这六条大河互相联通在一起!
广东河流水量极为发达,一旦这一系列工程完工,便可保证四百料的沙船满载畅行于十县之间。这份得天独厚的优势,不发挥出来就太对不起老天爷了!
也正因为有了这套宏伟的计划,林润才直接宣布由他来长期署理潮州知府。而不是回省城先跟布政司衙门通通气再说。
无它,谁耽误了这件事,谁就是潮州的罪人,广东的罪人!
而放眼大明,除了赵守正之外,谁也做不成这件事!
这种情况下还要瞻前顾后,才会让省城那帮官员瞧不起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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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进来的,是海阳知县的秦舜翰。
这时赵二爷已经连干九把,筋疲力尽的瘫在了罗汉床上,看到他进来,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哎呀,兄长真是太拼命了,让他们晚回去两天,慢慢聊就是了。”秦知县心疼坏了,赶紧从袖中的小银盒中,捻出一片老参片给他含上。
“我是故意的,这样他们才会有紧迫感。我这边一松,他们就不当回事儿了。”赵二爷靠在大迎枕上,嘶哑着嗓子道:“前段时间定了那么多事情,得一一落实下去,心里才踏实。”
“不行我这边就改天吧,反正兄长是知道我的,小弟已经够紧了,对吧?”秦舜翰忙笑道。
“嗯,你是跟他们感觉不一样,不过还是得更紧点儿才好哇。”赵守正笑笑道:“他们除了日常事务,就是一两个大活。你这儿可不一样啊,府城是全府各县的领头雁,要做的大活比他们多得多,而且还得干的比他们都漂亮才行。”
“兄长放心,我既然留在府城,就是准备好好跟你大搞特搞的。”秦舜翰忙把胸脯拍得山响。
“是我耽误了你啊。”赵守正拍拍他的手,歉意道:“要不你这会儿,就该在省城享福了。”
“一切为了兄长嘛。”秦舜翰身子酥了半边,忙涨红了表态道:“你在潮州多久,小弟我就待多久。”
其实他本已该离任了。朝廷之前就下了旨意,命他调任广东布政司经历。布政司经历是从六品,也算升了半格,然而没什么卵用。
因为真正有前途的路数,是知县任满一届后调进京中担任监察御史。次一点的是去六部当主事。虽然御史和主事也都是正七品,但磨刀不误砍柴工,用不了几年就能放知府了。
像他这种在地方上打转的,根本没啥前景,且熬着吧。
但李知府的失踪改变了一切,为了维持府城的局面,省里紧急行文,秦知县暂缓交印,留任至事态平息后再说。
为避免给他添乱,新上任的知县——前昆山典史熊夏生则被省里一纸调令,暂借到按察司衙门听差去了。省里的候补知县没有几十个,也有十几个。熊夏生个小吏出身的知县,为大局牺牲一下算得了什么?
本来这也只是暂时的,然而事态的发展让秦舜翰渐渐不想走了。尤其是赵守正署理知府,定下了那些宏大的计划后,更是撵也撵不走他了。
人这一辈子,能建功立业的机会可能只有几次,不抓住了搏个名垂青史,简直对不起老天爷啊!
所以他向中丞大人坚决表态,愿意留下来辅佐赵府尊,继续为潮州建设添砖加瓦。
林润十分感动,而且赵守正初来乍到,也确实需要个知根知底的知县打辅助,便同意他以布政司经历兼任海阳知县。
至于可怜熊典史则被林润要到了巡抚衙门,作为跟赵昊联络的纽带。不过话说回来,能在省里历练一番,对熊典史的将来大有好处,只是不能在赵二爷新事业草创期效犬马之劳,让他感到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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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两人聊完了笔架山潮州制瓷园区的规划,秦知县告辞离去时,已是深夜了。
赵守正把他送到垂花门口,转回后在院子里冲了个凉,这才在四大金刚的陪伴下,伴着今日最后一通九下云板声,疲惫的入睡了。
此时,护卫们也将同知衙门的大门、二门落锁。
府衙西侧院中,牢头指挥着郁卒将监狱锁门加封。
前院,俞大爷拖长腔道:“国泰民安,天下无事,关门!”
然后目光沉稳的注视着门丁们,将府门关闭,一道道上闩。
整个潮州府衙便彻底与外界隔绝。唯有大街上有板有眼的更鼓报时传进来,将这个仲夏夜衬托得更加寂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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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轻舟已过八重山
赵二爷正式上任的当天,赵昊和特遣中队通过了台湾海峡。
强大的黑潮自吕宋方向而来,被台湾岛一分为二,主流从岛东侧北上琉球日本方向。所以一旦台湾海峡遭到官军封锁,集团是完全有条件探索一条,绕开海峡的航路的。
当然那只是非常时期的权宜之计,一旦海警舰队无法通过台湾海峡,将严重影响到江南集团在福建广东施加影响力。继而对整个南下大计造成破坏,这是赵公子绝对不容许的。
而且赵昊这会儿,还顾不上开辟新航路的事情,他着急去琉球收拾那位中山王尚元。
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他接到琉球站的急报,出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有可能一举吃下琉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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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台湾海峡夏季恒定的西南季风和凶猛的黑潮,舰队的航速,与来时的龟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从南澳岛到澎湖,航程五百公里,只用了两天。
在澎湖接收了新的报告之后,舰队便循着黑潮继续北上……只要不试图靠近台湾岛,黑水沟就非但不是阻力,反而是送君北上的好助力。
不到两天时间,舰队便抵达了台岛北端。
王如龙指着岛上那座醒目的锥状火山,告诉赵昊那就是有名的大屯山。
赵昊点点头,他也算是饱览海图针经的人了,知道大屯山是极好的航途指针,几千年来都被航海者们视为重要的岸上参照物——看到大屯山,就知道北上海路的中途站、距离大陆最近的良港——淡水到了。
赵昊还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再过几十年,西方海权强国,就要正式开始逐鹿亚洲了。淡水优越的地理位置,很快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先是西班牙人在这里筑圣多明各城,作为远赴中日贸易及宣教的跳板。不过12年后,更强大的荷兰人击败驱逐了他们,在此重新筑城殖民。
荷兰人除了镇抚土著,也招聚汉人来此拓垦,鼓励汉人种蔗制糖。台湾大规模种植甘蔗的历史,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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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甘蔗,赵公子的心就痒痒开了。蔗糖可是大航海时代最经久不衰的暴利商品啊。而且也正是有了白糖,茶叶才会在欧洲流行……
说起种甘蔗来,台湾可是有‘东方糖岛’的美誉,完全可以实现赵公子,让天下有钱人都得糖尿病的理想。
见赵公子望着那大屯山嘿嘿直笑,口水都要下来了的猪哥样。王如龙就知道,公子又瞧上淡水了。
‘看来要提前为夺岛做准备了。’已经彻底进入参谋长角色的王将军,默默在小本上记了一笔。
不过此行,也就是远眺一下罢了。
下次再来,就不一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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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队很快驶过大屯山,也就意味着驶离了台湾海峡。
由此继续顺洋流向东北行驶,一天后便抵达了下一个助航目标——钓鱼岛。
当那个卧蚕状的小岛出现在望远镜时,所有人都很高兴,因为当钓鱼岛出现,便意味着他们进入了由大明驶往琉球的航线。洋流会直接把他们送到目的地的。
果然又过了两天,就抵达了航线上的另一个中继点——久米岛。由此处再行一天便可抵达琉球中山国的王都首里城了。
不过赵公子此行的目的地并非首里,至少第一站不是。舰队在久米岛继续顺洋流,到八重山后便沿着琉球群岛北上,又过了两天,抵达德之岛海域,在那里成功与南下的主力舰队汇合。
全程将近三千里,只用了九天时间!简直就是飞一样的速度!
一路顺风顺水,而且沿途是台湾和琉球群岛组成的,一串珍珠般的海岛,航标指向无比清晰,让航海者省心又省力。这应该是整个亚洲海域,最舒适快捷的一条航线了吧。
也难怪琉球佬会富得流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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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还有让赵公子更高兴的事儿。
他心情愉悦的站在一血号甲板上,用望远镜看着远处偌大的海岛西北海域,那支由将近一百艘大小战舰组成的庞大舰队,心中充满了自豪。
他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海警部队实力的提升!
别小看这次海上汇合,它充分说明经过在海警学校的深造,警员们已经具备了利用各种航海仪器,操纵舰队准时准确到达指定海域汇合的能力。
这可是海军由黄水走向绿水的标志。虽然还欠缺成为蓝水海军的海上远征能力,但已经是十分可喜的进步了。
这次南下的主力舰队,由四艘主力舰、20艘中型舰、30艘小型舰、30艘快艇,10艘补给船组成。
规模比前年的赴日惩戒舰队,大了将近一倍!
就算耽罗警备区经过扩编,兵力已经提升了一倍,这次也称得上倾巢而出了!
尤其是102、103、104这三艘新式战舰,几乎是一返回江南造船厂,完成最后的检修,便举行了正式交付仪式。披红挂彩的就驶离了崇明岛,赶往种子岛水警局,在那里与南下舰队汇合,加入了此次远征的行列。
至于北方海域的防务,则由警备区副警务委员朱珏,率领五大水警局来维持了。好在五大水警局加起来,依然是明日韩三国最强水师。加上日趋壮大的辅警队伍,断不会有被偷家之虞的。
双方以旗语交流后,主力舰队便放下数艘小艇,快速迎着特遣中队划来。
那是率领舰队南下的金科,前来迎接他了。
待到小艇靠上一血号,金科和荣晟几个中高级警官,便不顾形象的顺着船舷放下的攀爬网,有些狼狈的爬上了一血号。
赵昊和王如龙笑着到船边等待他们。金科等人赶紧喘匀了气,接过亲兵递上的帽儿盔,站直身子向赵昊行了个标准的警礼。
赵公子也换上了他的警袍,帽儿盔上的金色锚标熠熠生辉。他满面春风的向金科等人回了个礼,打趣笑道:“金大哥这身手可不如从前了。”
“惭愧,这几年天天督促别人训练,倒把自己的训练耽搁了。”金科不好意思的笑道:“回头得去童主任那回回炉了。”
“好好,看看他会不会用大木棒子,也给你注入精神。”王如龙唯恐天下不乱的大笑道。
“我看他多半是不敢的。”跟在金科后头的荣晟笑道:“不然副司令送他去镇远岛水警局当局长去。”
“哈哈哈……”众人一起捧腹大笑起来,在这无边无垠的茫茫大海上重逢,总让人分外喜悦。
寒暄之后,金科请总司令检阅舰队,赵昊欣然同意。在枯燥至极的航海时,任何提振士气的举动都十分有益。
于是一血号行驶到舰队西北侧的检阅位下锚停住。
从镇倭号开始,大大小小的战舰排成长长的战列线,缓缓自一血号面前驶过。
海警将士们都换上了笔挺的警袍,站坡齐刷刷向他行礼,赵公子也郑重还礼,并用扬声器向他们致以问候。
当将士们听到海面上传来敬爱的总司令的声音,再也不顾军纪,发出了忘情的欢呼声!
~~
简单的阅兵式后,赵昊一行转移到了镇倭号上。
一血号只是一艘小型舰,实在太小了,完全起不到旗舰的作用。而且住着很不舒服,隔音还那么差……
不过赵昊也没有去三艘新式主力舰上。因为他很清楚,一旦自己在船上,指挥官便会缩手缩脚,安全第一。空有强大的战斗力都发挥不出来。
所以火力机动性都远远优于镇倭号的三艘新式战舰,还是留着让他们痛快作战吧。
再说三艘新式战舰的用料也很凑合。因为要赶时间,杨帆等不及使用橡木,只能有什么用什么。除了重要的龙骨、肋材用了铁力木、榉木、高丽木等贵重的硬木外,基本都用了生产大福船的普通木料。
所以在激烈海战中,或者遇到风暴时,这三艘战船的生存能力肯定是要打折扣的。至少不如通体铁力木,且有水密舱结构的镇倭号安全是一定的。
才不是因为镇倭号上有宽敞的司令套房,奢华的装修,舒服的大床,以及全套的享受设施呢。赵公子怎么会是那么肤浅的人?认真脸!
“舒服啊!”一回到自己的司令套房,赵昊把自己往那张精工打造、富有弹性的棕绷床上一丢,感受着身体的数次轻微起落,开心的躺成了太字型。“我都想死这张床了!”
马秘书和巧巧抱着床品进来。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单纯的巧巧一下就脸红了。
马湘兰只好也配合着红了下脸,其实她也早就盼着上这张床……哦不,是上这条船了。
“快点起来啦。”巧巧搁下怀里的褥子,双手拉赵昊起床。“床褥都没换呢。”
“怎么会呢?金大哥心多细啊。都是换好的床品。”赵昊却不起来,还顺手把她拉倒了。
“那也不行,得用自己的才安心……”巧巧被他灼热的眼神看得一慌,声音渐至微不可闻。
“那倒是,你们女孩子肯定不喜欢睡在别的男人铺好的床品上。”赵昊恍然颔首道。
“对啊……”巧巧闻言下意识点头,旋即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面红耳赤的分辩道:“谁说我要睡这儿,我睡外间……”
她赶紧支撑着想逃离这坏家伙,却被赵昊紧紧抱住,手还不老实……
“湘兰姐,你就看着啊!”巧巧的声音能凝出水来,似泣似怨的向马湘兰求助。
“怎么,还得我弹个曲给你们助兴啊?”马湘兰好整以暇的看戏道:“琴还没拿出来呢。”
“求求你了,我还急着要做饭呢……”巧巧小兔子一样央求着。
“公子,指挥官们还等你开会呢。”马姐姐只好轻咳一声道:“这茫茫大海上她又跑不了,还是先干正事儿吧。”
“那你得答应晚上一起!”赵公子这才瓮声瓮气道。
“唉,你就会欺负我们两个……”马姐姐一副为好姐妹牺牲的模样,大义凛然的羞羞颔首。
第一百一十四章 琉球琉球,敬酒不吃吃罚酒
镇倭号艉楼顶层,那间熟悉的大会议室中。
南下舰队的总部指挥官们,各舰长、艇长、船长们坐了个满满当当。
随着海警部队建设的日趋正规化,《海警条例》规定,舰艇在母港之外的所有海域时,无论何时都必须保持一名主官当值。
比如金科离开舰队迎接赵昊时,担任舰队政委的马应龙便不得不留守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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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作战会议也只能分两次开了。先给舰长、艇长、船长开完,等他们回去后,再给和他们搭班子的警务委员、警务教导、警务指导们开。
虽然会议还未开始,警官们却正襟危坐,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直到门口值日官高声喝道:“总司令驾到!”
所有人瞬间整齐划一起立,向大步走进来的赵总司令恭敬行礼。
金科、王如龙、马应龙三个跟在赵昊后头进来。
赵公子十分满意,转头对王如龙笑道:“比‘惩戒作战’那会儿强多了。”
“要是还没长进,警校不白上了?”王如龙狞笑一声,众警官见状不禁打了个寒噤。
天知道他们被多少次注入精神,才变成这幅样子的。
“稍息吧,诸位。”赵昊这才转回头来,对众警官摆摆手。
哗的一声,警官们整齐稍息。
便听赵公子朗声道:“在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咱们终于又有大动作了!”
警官们登时面现兴奋之色,大有闻战则喜之意。
也确实,对日作战到现在快两年了,两年里一直就是训练再训练,偶然出动也是小打小闹。枯燥无聊不说,没有战功晋升缓慢,奖金发的也少啊!
终于等到公子宣布大动作的时刻了,这意味着晋升、勋章、积分、奖金……这些诱人的小宝贝,终于离他们不远了!
“看来都等不及了啊。”赵昊见状不禁笑道:“那我就不浪费你们时间,正式开会吧。”
说完他便在一旁靠窗的椅子上坐定,安静的听他们开会。
金科也陪着他一起坐下旁听。王如龙一到,他便把舰队指挥权下放了。身为海警部队二号人物,这点姿态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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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会议由舰队指挥官王如龙主持,首先还是由警备区机关长兼舰队警务委员马应龙作军情综述。
马应龙的作训服上,也绣上了一颗金星,代表警务委员与指挥官平起平坐。
他先向赵昊和金科行礼,然后便开始宣讲道:
“经过将近两年的筹划,执行公子制定的南下战略的时机已经成熟。南下战略,是一系列宏伟的计划,需要集团上下通力合作。其中我们海警部队的任务是,夺取自种子岛以南,由琉球群岛、台湾岛、东沙群岛、至琼州岛,这条全长五千里的长长岛链内!”
“嘶……”警官们忍不住倒吸冷气,这是何等恢弘的计划呀。
他们原本还为自己这一百多条船,九千多号人而深感骄傲……在特遣中队官兵的强烈要求下,一血号等十条中型乌尾船,也加入了主力舰队。是以现在舰队总船数达到了104条。
其中主力舰定员两百人,中型舰定员一百人,轻型舰定员五十人,快艇定员十五人,补给舰定员三十人。再加上额外搭载的2000名陆战队员,2000名协警,舰队共计9550人!至少在东亚海域,绝对可以号称最强了!
可跟五千里的长长岛链一比,这点船和人,又变成沧海一粟了……
“放心,不是要占领所有的岛,只是要实现对岛链内海域的控制。”马应龙淡淡一笑道:“或者我换个说法,——我们任务是肃清大明沿海海域,顺便控制几处重要节点作为巡航中继,大家会不会感觉轻松一些呢?”
“哈哈,这样就轻松多了。”海尔哥等人便笑道,警官们也跟着笑起来。
“但眼下的琉球是个例外!”马应龙这时却话锋一转,冷声道:“相信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今年五月初八,江南集团在琉球中山南国那霸港,遭到了不明来历的武装团伙袭击。我安保队员奋勇作战,保住了库房。但码头上的十条货船惨遭洗劫,船上水手遇害三十三人,受伤一百余人,损失高达十万两!”
大会议室中的气氛,登时降到了冰点。虽然琉球国并不在警备区的防区内,但这次‘那霸惨案’依然被心高气傲的警官们视为赤裸裸的挑衅!
“事情过去已经两个多月了,集团和江南贸易,以及警备区机关处,都对此次惨案进行了调查,已经可以基本得出结论——这是一次蓄谋已久,针对我们江南集团的袭击!”便听马应龙接着道:
“因为江南贸易的船队,每个月才会停靠琉球一次,将运来的货物卸下,再将商站购入的货物装船,前后不超过五天,便会离开那霸港返航。综合各方面情报看,贼人已经暗中盯了很久,才摸清我们的行动规律和虚实。”
顿一下,他又拿起细木棒,指着身后墙上那张那霸港地图道:“而那霸其实本身是一座离岛,以一道长堤与首里城相连,乃琉球王城通往外洋的咽喉之地,位置十分险要。”
赵昊坐在窗口,看着那副熟悉又陌生的那张那霸地图,难免生出沧海桑田之感。在四百年后,泥沙淤积将这座浮岛北部,与首里王城所在的本岛彻底连在一起,逐渐变成一个半岛。所以后人很少知道,那霸原先是个离岛了,就像他们不知道,那霸岛曾是大明的租界一样。
一阵潮湿的海风吹来,让赵昊回过神来。他不禁轻轻一叹,自从来到琉球之后,就一直在隐隐心痛,明明是我们先来的。
琉球明明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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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的马应龙自然无法体会公子的怅然若失,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道:
“故而,那霸港入口处建有两座城堡——南炮台和北炮台,用以扼守琉球王都的出海口。现在大家,看出问题来了吧?”
警官们纷纷点头,辛飞开口道:“这么优越的地形,只要稍加戒备,贼人根本没有可乘之机。”
“不错。”马应龙颔首道:“琉球因为地处南北航线要冲,时常遭受海盗和倭寇的侵袭,故而戒备十分严密。他们在岛上驻军一千人,还执行严格的宵禁——入夜之后,长堤上的慕唐门便关闭,不许任何人进出。南北炮台上也每晚灯火通明,有军队日夜值守,严防来历不明的船只进入安治川河口。”
“也正因为如此,当初琉球国才有底气拒绝了我们设立派出所,保护商站的要求。”马应龙接着道:“但令人费解的是,在两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琉球人的所有防备统统失灵,被贼人从水陆两路,同时攻进了那霸港,得手后又安全撤退!而姗姗来迟的琉球军队,竟连一个俘虏都没抓到!”
“他妈的!”便有警官破口大骂道:“肯定有内鬼!而且级别很高的那种!”
“我们也这样怀疑。”马应龙抬抬手,示意众人不要激动,接着道:“江南集团和江南商贸数次派高管到首里城交涉,提出四点要求——命他们查清真相、做出赔偿、彻底整改、同意我们设立派出所,保护自己的商站!”
警官们纷纷点头,觉得这很合理。
“但是他们一味敷衍塞责,推卸责任。对我们的诉求一拖再拖,至今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表示!”这时,王如龙陡然插话,断喝道:“这是对我们江南集团,对海警部队赤裸裸的蔑视!更是对公子的大不敬!大家答不答应?!”
“不答应!”一众警官嗷嗷叫起来。
“不答应怎么办?!”王如龙又问道。
“揍他丫挺的!”警官们撸起袖子,恨不得这就冲上那霸港,把那中山王从王宫中揪出来痛打一顿。问问是谁给他的勇气,竟然敢敬酒不吃吃罚酒?!
“好,所以我们第一阶段的作战任务,便是降服琉球,得到那霸港,控制当地所有贸易航线,作为对他们的惩罚!”王如龙狞笑着宣布了作战目地,便又把话头交还给马应龙道:“你继续吧。”
“那就先介绍一下琉球国的情报。”马应龙在戚家军时就跟王如龙搭档,别人受不了这飞扬跋扈、随便抢话的家伙,他却丝毫不受影响,可以很顺滑的跟着对方的节奏走。
“要让大家更清楚的明白今日琉球的局面,就得赘述一下琉球的历史。因为正是历史原因造就了今日琉球复杂的局势。”
“琉球该国是一串大大小小的岛屿,其地名来自隋朝时,羽骑尉朱宽出海晓谕诸国,见这一串岛屿‘若虬龙浮在水面’,遂为其取名‘流虬’。至本朝将其地美名以‘琉球’。当时朱宽到访时,该地土著还保持着吃死人肉的原始传统。直到100年后,该地方才开始出现由多个酋长割据的武装小国……”
“经过长时间的兼并混战后,到元朝末年,琉球岛上形成三个较大的王国,山北国、山南国和中山国。因为中山国最早向我太祖皇帝朝贡,因此被国朝承认为琉球正统。”
“后来到成祖时,山南国的一个酋长……他们叫按司的推翻了中山国,向大明请封中山王,并得到了赐姓‘尚。从此正式成为大明的藩属国。有大明做靠山,尚氏王朝消灭了山南、山北国,统一了琉球。当然,远离本岛的那些岛屿,依然不太受管制,叛降反复,一直是琉球中山国最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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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放开那个琉球让我来
“该国自尚氏王朝立国起,便一直严格按照国朝的典章制度谨守臣节,按期纳贡。与朝鲜、安南并成为大明三大亲藩。大明也对琉球十分不薄,非但一直在频繁的朝贡贸易中薄来厚往,让他们发了大财。而且因为该国造船水平太差,贡舟时有倾覆,太祖皇帝还特派福建船工三十六户,到琉球帮他们提高造船水平。”
“琉球王十分重视这些天朝来人,将他们安置在那霸岛上建立了唐营,又把他们纳入士族,给他们优厚的待遇和特权。这些闽人便世代定居下来,非但帮琉球掌握了高超的造船技术,还传授给他们各方面的技能和文化。在闽人三十六姓的帮助下,琉球国才摆脱了原始状态,进入文明时代。”
“自然,闽人三十六姓也得到了上至王室下到民间的极大尊重,在琉球世代享有高官厚禄,甚至官拜相国——并得到琉球第五大岛久米岛作为采邑,故而琉球人称他们为‘久米士族’,称那霸唐营为‘久米城’。”
一旁的赵公子听得又有些走神,不过这次他是想起了,你们的老婆新垣结衣,就是闽人三十六姓之后啊。新垣这个姓,来自于‘林’姓,是后来日据之后,才被迫演变为‘新垣’的。
怪不得四百年后的宅男们对这个大饼子脸美女如此痴迷,原来她本该叫‘林结衣’啊……
‘这一世,绝对不能再让儿孙的老婆被人抢走了。’赵公子暗暗立下了守护的誓言。
~~
“一百多年来,久米士族一直牢牢把持着琉球的外交与贸易,赚取了无穷的财富。继而掌控了部分朝政和首里的城防。而且因为他们是外族,威胁不到王室的地位,所以尚氏一族对他们也很信任,双方相处一直比较融洽。”
趁着马应龙喝水的功夫,荣晟插话问道:“为什么外族就威胁不到王室的地位?不是只要得到朝廷册封就可以吗?”
“因为国朝册封只能保证王位一半的合法性,另外一半则来自于他们的传统。”马应龙搁下水杯,沉声道:“方才说过,其国还保留着大量的原始传统。其国史书中便记载,琉球人的祖先是阿摩美久神女。神女生三子二女,分别为王室、诸侯、神女、巫女和百姓的始祖。这当然是瞎扯淡了,但他们的国民深信不疑,并以此作为接受国王统治的缘由。”
“所以在琉球的王氏传承中,神女的代言人巫女,扮演了及其重要的角色。高级巫女称为祝女,祝女的首领号称‘马天祝女’,新君要想继位,必须得到她的认可和祝福才行,当然是以神的名义。”
“故而马天祝女的权力十分之大,之前就曾发生过,其假借神谕,让国王退位,另立新君的事件。不过失算的是,继位的尚真王乃最杰出的一代中山王。他通过平定叛乱,内修政治,结好久米士族,彻底巩固了权势。最终在将祝女的任命权收归国王,并把马天祝女册封为闻得大君,规定只有王室女性才能获此封号,这才既压制了祝女的势力,又保证了王位传承不会旁落外系。”
“如今的中山王尚元,正是那尚真的孙子。而现任闻得大君是尚真王的孙女,兄妹俩通过祭政一体的方式,彻底绝了外人的不臣之心。”马应龙说着忽然笑了一声道:
“正是因为对自己的老巢如此放心,尚元才会御驾亲征最北面的奄美大岛,去讨伐那里不听话酋长。”说着他点了点琉球地图上,最北面的一串大型岛屿道:“那里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尚元正在奄美大岛?”警官们齐齐惊呼一声。
“不错。”马应龙颔首道:“因为奄美大岛的酋长与湾大亲亡后,其同僚等谋反,绝贡不朝……注意,大岛酋长朝贡的对象不是大明,而是中山国。事实上,中山国是琉球海域的一霸,周遭四五个岛屿和部落,都要定期到首里朝贡,一如琉球到大明朝贡。”
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赵公子忽然想到这一句。不爽啊……
“于是在经过数月谋划后,尚元王亲率大军三千,驾船五十余艘,往征大岛。”马应龙又转到一张奄美大岛海域图上,指着岛北部标着几条黑色小船的大型海湾道:
“他们就是在这个叫奄美湾的的地方登陆的。最新情报显示,琉球军队已经与叛军交战数次,连战连捷后深入其境内,贼兵溃不成军,四散奔逃,贼酋业已投降后伏诛了!”
然后,他一字一顿道:“根据机关处在尚元王身边的细作报告,尚元王已经别立酋长、安抚百姓,完成平叛。并选定吉日,于两日后班师还朝了!”
“好了军情汇总到这里。”说完,他喝了口水,对众警官道:“下面是提问时间。”
“那首里城现在还有多少军队?”海尔弟马上举手问道。
“差不多五百人吧。”马应龙道。
“啊?”众警官不禁大吃一惊。“这么少?”
“琉球全境也不到二十万人,住在本岛上不到十万人,国王能凑起三千直属军队,又养五百人守卫那霸和王城,已经很了不起了。那三千军队号称‘三府三十六岛、三千中山王府军’,是琉球群岛最强的武装力量,中山王权的保证。”马应龙想一下,又补充道:
“这三千王府军的战斗力还算可以,因为琉球国际贸易中心的便利,装备了不少火器和盔甲,至少欺负一下那些不老实的土著没问题。”
‘也只能欺负一下土著了……’赵昊暗暗一哂。要是没有自己干预,再过几十年,九州岛的萨摩藩就要派兵三千,乘船一百余只入侵琉球了。
他记得很清楚,岛津家的军队四月一号在琉球本岛登陆,四月五号就占领了首里城,把琉球王尚宁和他的王子官员一锅端了。自此拉开了琉球一女侍二夫的屈辱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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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他们的水军呢?”警官们纷纷问道,这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
“琉球水军的主力,就他们乘坐的五十艘战船,形制类似大明的福船,但最大的只有千料左右,结构要差很多。所以船上火力很有限,很少有大发贡,只有为数不多的佛郎机,主要是用来运兵,海战能力有限。”马应龙答道。
前年在惩戒作战中,海警舰队已经全歼了岛津家的水军,那水平跟别家的水军也没啥差别,都是一样的菜。
可就是这么菜,连门炮都没有的岛津家水军,却能成功干掉琉球水军,把岛津家的陆军送上岛去。
这样看来,琉球军队不仅陆军拿不出手,海军也稀松的很。
这就像手无寸铁的小孩子,捧着珍宝过闹市,不让人搞才叫怪了呢。
当然,对琉球国王来说,好消息是,岛津家一日无法突破种子岛水警局的封锁,一日就不会威胁到琉球国。
但坏消息是,搞他的人换成了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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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马应龙军情汇总完毕,警官们对要面对的国家和敌人,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
接着便轮到王如龙了,他目光扫过手下警官,缓缓道:
“琉球国的实力远逊于九州的大名,根本就是一群在大明羽翼下的小鸡仔,这次杀鸡用牛刀,胜利自然不在话下。”
警官们纷纷点头,他们当然有这自信。
“但问题是,琉球不是日本那种敌国。敌国我们打了就打了,他们也没地儿说理去。”王如龙苦笑一声道:“可琉球中山国不一样,他们是大明的模范藩国,朝廷素来待他们与别国不同,说是最疼他们也不为过。”
虽然朝鲜总以大明长子,头号忠犬自居,但自从‘成化犁庭’以后,他们跟相邻的女直人结下了死仇,双方整天互相掐,打不过了就进京找爸爸告状。大明要维持东北边境的太平,不得不一次次调停双方。但难免会生出一个巴掌拍不响,这高丽棒子也不是好东西……居然整天跟野狗似的女直人没完没了,是不是想图谋我的努尔干都司之类的念头。所以难免对李朝多有提防。
比如大明至今仍告诉李朝,火药中的火硝,是从海水中炼制的。弄得李朝一帮方士整天在海边煮盐。
不过李朝这波也不亏,虽然一直没提取出火硝来,却误打误撞让高丽盐的品质大大提升,成为北京达官贵人餐桌上的新宠,赚了不少的银子。
所谓距离产生美,比起整天暗戳戳想在东北搞事情的李朝来,远居海外、除了朝贡太勤外,从来不给大明添麻烦,还早请示、晚汇报,完全把自己当成大明臣属的琉球国,自然成了朝廷的宠儿。朝廷也有意厚待琉球,使其成为众多藩属的表率。
所以你今天打了他,他明天一定会进京告状。鉴于琉球国在朝中过于良好的形象,以及他们持续多年对京城大臣的孝敬,到时候朝廷会向着谁,还真不好说。
赵公子估计,就算他再给嗡嗡烧几套厌胜瓷,整出全套金瓶梅彩色无修动画片来,隆庆皇帝最多也就是下令双方罢兵,绝对不会偏袒自己,寒了天下藩属的心的。
赵公子是为了报仇?他是那么记仇的人吗?他根本就是贪图人家身子,想把琉球一口吃到肚里去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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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黄雀行动
虽说吞并大明属国这种事,实在有些异想天开。
但问题是,在另一个时空中,萨摩藩给他打过样了啊!
万历三十四年,在经过数年谋划后,萨摩藩主岛津家久决定攻取琉球这一海上明珠,来垄断日本对大明贸易的唯一途径,巩固岛津家在新成立的德川幕府中的地位。
萨摩藩声称入侵琉球的理由是,因为琉球没有负担丰臣秀吉入侵朝鲜时的兵费,而是由岛津家代为垫付,如今琉球依然‘拖欠不予偿还’,他们是来讨债的……简直没有比这更荒谬的借口了。
起先萨摩藩只打算攻下奄美大岛的,但因为攻取的太过容易,让他们找回了在朝鲜战场上失去的自信,就这么顺着琉球诸岛,一路打到了那霸。五天攻占了首里王城,俘虏了尚宁王和王子官员一百余人撤兵回国。
打个弱鸡似的琉球,当然没什么好夸奖的,但他们后面的操作,堪称东方殖民术的典范。
首先,他们残酷的杀害了死硬抵抗的三司官、久米士族首领郑迵,并血洗了久米村,将亲明派势力涤荡一空。
然后他们将以翁寄松为代表的亲日派官员,扶上了高位。同时派遣萨摩藩的官员,到琉球来测量分配田地、划清国界、制定赋税,在诸岛建立官所,监督琉球各岛的来往贸易和税收。
同时,岛津家久将尚宁王带到江户朝见德川将军,在获得了全权处理琉球事宜的授权后,又带他返回了鹿儿岛。在那里,尚宁王被迫与萨摩藩签订了《掟十五条》,承认琉球是萨摩的藩属国,君臣发誓永远忠于岛津氏,这才得以获释。
随后,岛津家久派武士团将尚宁王放回琉球,却将他的儿子和王公大臣的子嗣留在鹿儿岛,一方面作为人质,另一方面用日本文化洗脑,使其成长为亲日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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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宁王返回首里后,依然没有摆脱日本武士的监视,被迫困居深宫,并任命一个在琉球的日本僧人为摄政。自此琉球彻底沦为了萨摩藩的傀儡政权。
琉球身为东亚贸易中心,王城被攻占的消息,自然瞒不住。很快,有过同样遭遇的朝鲜国王便写信来慰问。琉球也赶紧派人将遭遇禀报自己的宗主国。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无论是回复朝鲜国,还是禀报大明,他们都只将这番遭遇,描述成了一场国王被掳的倭乱。并谎称在缴纳巨额赎金之后,倭寇便放还了国王。绝口不提萨摩藩战后对琉球国的改造和控制,琉球王室和朝廷已经彻底沦为傀儡的事实。
他们甚至连萨摩藩和岛津家的名字都不敢提!
起先主要原因当然是畏惧遭到日本人报复了。岛津家早已申明,一旦消息泄露,大明水师来攻,一定会先屠光首里城,再撤回鹿儿岛的。
而在经过最初的紧张敌视阶段后,琉球王公也就渐渐习惯了这种状态。虽然是傀儡,但也有百姓可以鱼肉啊!
那些亲日派利益集团,甚至会帮着日本人圆谎,来打消大明对琉球被人控制的怀疑,以免朝贡被取消。
结果终明之世,乃至清季,琉球都扮演者这种一女侍二夫的角色,且一直相安无事……
赵昊通过仔细研判,断定自己完全有可能将中山王政权傀儡化,彻底掌握琉球。而且只要方法得当,引起的反弹和后遗症,会远远小于萨摩藩。
虽然侵略者、霸凌者都是可耻的,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大航海时代,只顾自己的名声,却不为子孙后代谋利益,才是彻头彻尾的虚伪,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
赵昊早已下定决心,哪怕自己日后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被后人唾骂为野心家、刽子手和人类公敌,也要让子孙后代吃上这一波红利,让他们靠祖宗阔上五百年!
如此,方不负自己来这世上走一遭……
这个恶人,当就当吧。
~~
镇倭号,大会议室中。
“所以我们要讲究策略,让琉球人投鼠忌器,不敢向大明告状!”王如龙大声公布参谋部拟定的作战计划道:“本来这是很难的,但琉球王尚元率军亲征大岛,给了我们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此参谋处制定了这个趁机捕获琉球王,俘虏他的三千王府军的计划,命名为‘黄雀行动’!”
“‘黄雀行动’的关键在于,要俘虏尚元和他的主力部队。这也是我们为什么不攻击防守空虚的首里城的原因。”王如龙沉声道:“因为只要我们先俘虏了尚元和他的主力部队。首里城的王公大臣自然会投降。不然不用我们动手,各岛酋长闻讯就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
“但如果我们先攻击首里城,在外的尚元王和他的军队,将成为巨大的不确定因素。他们要是杀回首里还好,可一旦逃往大明或者李朝,都会酿成巨大的事端。就算他们逃往日本,也会成为一个不小的隐患。所以参谋处推演后决定,要以战术上的困难,换取战略上的主动!”
然后他挺直身子,陡然提高声调道:“现在我以耽罗警备区特遣南下舰队指挥官的名义下令!”
所有警官马上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喘,等待指挥官发号施令。
“102、103、104,201、202、203……”
随着王如龙铿锵有力的声音,被点到舰号的指挥官,立即弹簧般起来,昂首听候调遣。
“你们担任一线阻拦集群,于明晚跟随引水船潜入奄美湾旁的金久浜待命!”王如龙说着,用细木棒点一点最后一幅‘黄雀行动’作战地图。
只见这副图上,甚至将奄美湾一带的水深和山高都用等高线标注出来,显然不可能是临时绘制出来的。
但参谋部也不可能提前猜到琉球王会亲征大岛吧?
那就只能是机关处和参谋处的同袍们,平日里功课做得太扎实了,居然不声不响的完成了庞大的战区测绘工作……真是太努力了,太让人汗颜了。
从地图上看,奄美湾就像一个人字形。其中一撇又粗又长,就是琉球战船停泊的海港。一捺又细又短,就是一线集群准备隐藏的金久浜。
因为人字形中间,是高度超过三百米的山地,所以在奄美湾是看不到金久浜的情况的。
“抵达之后,你们要连夜放下小艇,载陆战一大队登陆!”王如龙接着沉声下令道:“武达!”
“在!”陆战一大队的大队长武达马上立正,他身高超过一米九,比高大哥还高半头。加上一身的腱子肉,光靠体格就足以傲视三军了。
可惜在海警部队里,只能当个下等人……
“你们登陆后,要迅速抢占101高地,肃清可能存在的琉球斥候,防止一线集群的行踪提前泄露!”马如龙便向他下令道:“待琉球王和他的军队登船启航后,你们发出信号的同时,还要迅速下山,抢占奄美湾,防止琉球王撤回岛上!这奄美大岛大得离谱,且山多林密,一旦让他逃进山就麻烦了。”
“明白!”武达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应一声。
“武达,这次你们的戏份很重啊,任务也是最艰巨的,有没有信心完成?”马如龙高声问道。
“有!有!有!”武达用比他高一倍的声音连应三声,震得众警官耳朵嗡嗡直响。
这是下等人对上等人的怒吼!
待武达坐下后,马如龙便对起立的舰长们下令道:“一旦收到信号,立即全速向西,封锁内湾口,逼降琉球战舰!”
“那他们要是不投降呢?”102舰长兼一线阻拦集群指挥官的海尔弟沉声问道。
“什么屁问题?这是战争!”王如龙白他一眼,粗暴道:“对所有进入射程的战舰开炮射击,格杀勿论!”
“明白!”海尔弟高声道。
“这段海湾的宽度是1100米。”王如龙张开虎口,用大拇指和食指抵住湾口两侧,沉声道:“我给了你三十三艘战舰,最多只允许有五艘漏网之鱼。能不能做到!”
“放心,最多露三条!”海尔弟信心十足道。
“好,那就定三条,多一条我打报告摘你一颗星!”王如龙用小木棒指着海尔弟胸前的三个银星道。
“那还是按你说的,五条吧。”海尔弟马上怂了,小声道:“我还盼着早日挂金星呢,一颗都不能少……”
“哈哈哈哈!”会议室中哄堂大笑。
“笑什么,立军令状当然料敌从宽了。”海尔弟忙对一众起哄的同袍振振有词。
~~
“301、302、303……”待第一批坐下后,又一批被点到名的警官站起来。
“你们担任二线封锁任务,于奄美湾口组成二线阻拦集群,一旦有船只逃脱一线集群的阻拦,就是你们的任务了!”王如龙沉声下令道:“要是一线集群能完成任务,那你们就不能放任何一艘出去。”
这一批战舰清一水都是中型乌尾船,转向灵活,船壳坚硬,说不得到时候就得直接撞了。
“他们要是不能呢?”担任二线集群指挥官的辛飞问道。
“那种可能不存在。”海尔弟道。
“就算他们不能,你们的任务还是一样,不许放任何一艘琉球船出去!”却听王如龙断然下令道。
“是!”舰长们齐声领命。
虽然下了死命令,但王如龙还是安排了三线封锁集群,命他们担任封锁外海的任务。自明日起便阻止任何船只靠近奄美湾。
如果到时有琉球船能突破二线阻拦的话,他们就得上了……
总之一句话,务必一锅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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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尚元王的伟业
清晨,尚元王自华丽的王帐中醒来,却没有立即发出声响,而是看着那用精美苏绣制成的帐顶,定定的发呆。
尽管琉球不养蚕也不会织丝绸,但他们有大明天子的宠爱,每次朝贡都会获得无数的湖绸、苏绣、蜀锦、缂丝作为赏赐,甚至还可以向江南的官营织造局定制刺绣的图样。
比如他行军帐顶这副大型苏绣‘尚真王武功图’,就是他数年前出具图样,委托苏州织造局绣制的。图案的内容是他祖父尚真王的八大伟业。
尚真王在位的五十年,是琉球历史上最强盛的时期。他平定了八重山群岛的远弥计赤蜂之乱;征服了久米岛按司势力和具志川按司势力;镇压‘鬼虎之乱’,征服与那国岛……赫赫武功,光耀千古,基本奠定了中山国的版图。
而且他还确立了琉球的官员品秩、朝仪制度、神官制度、赋税制度、行政划分,扩建了首里城,废除了殉葬习俗,并召各地按司赴首里居住,禁止私人拥有兵器,加强了中央集权,让琉球终于摆脱了蒙昧状态,进入开化和平的阶段。他是琉球人公认的最伟大的中山王。
尚元王虽然从没见过祖父,却听着祖父的事迹长起来的。因为他诞生于祖父去世的次年,是以大臣们常说,他是君手摩神赐给琉球人,继承尚真王伟业的明主。
说的人多了,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了……其实这样也有好处,至少他自我要求比较高,而且做得还算不赖。
即位之初,他便在久米士族的协助下,挫败了和为美、葛可昌反动集团,妄图违背先王命,另立新君的阴谋。并以此为契机,逐步削弱了尾大不掉的几大门阀世家。
适逢倭乱大起,琉球地处海贸中心,自然屡遭倭患。他带领臣民在那霸港修筑了两座堡垒——即南炮台和北炮台。又购置火枪火炮,盔甲火药,率三千王府军连年抵抗倭寇,还数次俘虏敌船,并将被掳的大明百姓送还天朝。得到了大明爸爸的数度嘉奖……
随着天朝抗倭胜利,这几年,琉球的倭患也基本消失。身边的大臣们都吹嘘这是堪比尚真王的武功。
他却觉得自己还差得远,祖父那八次武功可都是御驾亲征,而自己只是龟缩在首里城,依据炮台被动防守了十几年。这完全不够看好吗?
至少也要亲征一次,哪怕只一次也行啊。
可大臣们却百般阻拦,甚至拿出天朝英宗皇帝北狩,和武宗皇帝南巡的例子吓唬他。说一国之君不该轻易置身于险地,您还是在首里城好好待着吧。
这种老生常谈听多了,尚元自然嗤之以鼻,英宗皇帝那是身边出了奸臣,至于武宗皇帝那更是意外,游湖落水的皇帝,不可能再出第二个了吧?
所以不能因为这两次,就说君王离开王都就会死翘翘吧?
成祖皇帝、宣宗皇帝还都御驾亲征过呢,不都好好的凯旋了?所以王者的命在天,而不在臣子的口中!已经执政多年的尚元王就是这样自信!
尤其是这些年,他明显感觉身体大不如前,感觉要是再不亲征,这辈子就再没机会像先祖一样,建立威服四海的伟业了。
所以这次奄美大岛的叛乱,尚元王力排众议,一意孤行也要亲征一回!证明自己就是那个将尚真王伟业发扬光大的琉球之王!
结果也十分的完美。此番他亲统大军,来征大岛。贼徒不自量力,引兵来战,战未数次,大败而走。王师深入其境,金鼓震天,势如雷霆。贼徒大惊,降者无数。贼酋无力可战,被缚受诛。自己下令别立酋长,抚安百姓,班师凯旋!
自己真是太优秀了,果然是神明眷顾的东海之主啊……
想到自己出征时,那些按司公卿如丧考妣的嘴脸,他就开心的要死。
这次回朝,一定要在迎驾仪式上,好好奚落他们一番。
怎么说呢?
对,就说,‘看,孤好端端回来了吧?也没有北狩,更没有落水嘛……现在相信王之命在天了吧?’
想到这儿,尚元王一颗心燥得火热,再也躺不住了。
他翻身坐起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首里城,立马把这个伯夷装了!
~~
听到动静,侍奉他的宦官自来喜赶紧进来查看。
“大王,不多睡会儿了么?”自来喜说的竟是一口还算标准的大明官话。
“睡不着了。”尚元在他的搀扶下坐起身道:“这上了年纪,觉就少了。”
“大王真是说笑了,您还春秋正盛呢。”自来喜跪下给他穿鞋,赔笑道。
“四十有二了,还春秋正盛?”尚元扶着他肩膀缓缓站起身道:“孤这身子大不如前了,这次亲征才一个月,就感觉全身要散架了一样。”
“大王还不是说笑吗?打一个月仗下来,就是小伙子也会累坏了的。”自来喜招呼一声,候在外头的宫人便端着水盆、洁具鱼贯进来,侍奉尚元王梳洗。
“赶紧回去歇一歇,大王就又龙精虎猛了。”自来喜一边熟练的帮他将头发一股股盘上头顶,一边笑着安慰他。其实老太监心里清楚,尚元王这身体确实大不如前,这次不听劝阻,非要亲征,更是有积劳成疾的迹象。
‘好在,这就班师回朝了。’想到这儿,自来喜暗暗松口气。
“让你这么一说,孤还真有些归心似箭呢。”尚元王神情一振道:“来一杯泡盛提提神!”
“呃,就一杯?”尚元王有严重的酒胀之症,临来前,王妃反复嘱咐不可以让他喝酒了。但自来喜算个什么?敢拦着王上不让他喝酒?能让他少喝点就是阿弥陀佛了。
“成,听你的。”不过今天尚元心情好,也就从善如流了。
很快,宫人抬来一个高丽木的镶金方桌,桌上摆着精致的早膳。
除了十八样现烤的点心外,还有用松仁、乌心豆、鸡蛋、火腿烹制的毛蟹燕窝;有用小虾、菌菇烹制的鱼翅;还有用松茸清蒸的鹌鹑,用鸡皮、火腿、笋干做辅料的海参;以及用红贝和灵芝炖的汤。
这所有的食物,都装在花纹精美的金质餐具中,摆盘十分考究。
而自来喜奉上的那副犀角箸,更是比象牙筷、黄金筷还贵重,据说还可以验毒。
琉球在转口贸易中赚了大钱,又从大明讨到无穷的赏赐,王室的吃穿用度自然十分讲究。哪怕是出征时,从食材到料理到餐具,也都要严格按照规制来,丝毫马虎不得。
这还是早点,若是午膳或者晚膳,光热菜就要十八道……
但尚宁王的目光,全在自来喜捧出的那个‘嘉瓶’上。其实就是个大玻璃瓶,琉球自然早早就接触到这种舶来品,不过价格依然昂贵,被当做皇室专用酒器,盛放百年以上的泡盛酒。
“倒满点儿。”眼看着自来喜往瓷杯中斟了一杯,他便迫不及待端起来喝上了。又吃了点鱼翅下酒,待那杯酒喝完,他也就用完早膳了。
而那一桌耗资不菲的菜肴,几乎没人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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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后,诸王子,按司、士大夫来到帐外列队恭候。
尚元便披挂整齐,在自来喜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了营帐。
据说上位者有一种特异功能,就是别管他在人后多么疲惫憔悴,一到了人前,立马就精神百倍了。
尚元王便有这样的本事。
当他头戴凤翅盔,身穿长身甲,腰悬定海剑,出现在臣子们面前时,已是稳如泰山,渊渟岳峙,尽显王者风范了。
“大王千岁千千岁!”臣子们赶紧跪地向大王请安。
“平身吧。”尚元微微颔首,问负责统兵的法司官马德顺道:“将士们集结好了吗?”
“回大王,大军已经集结完毕,所有船只也都做好了准备。只待聆听大王圣训后,便可登船启程了。”马德顺忙答道。
“好,不错。”尚元满意的点点头,手扶着剑柄对众公卿笑道:“诸位也都归心似箭了吧?”
“有大王在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乡……”公卿们忙奉上娴熟的马屁。
“哈哈哈,少来这套。”尚元王一边迈步走出中军营,一边朗声笑道:“走吧,你们不急,将士们也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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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公卿们簇拥着尚元王出来,三千头戴红布方帽、身穿蓝布号衣,脚踩木屐的琉球兵早已恭候多时了。
其实经过这场大战消耗,尚元王带来的琉球兵已经不足三千人了。但他又从投降的当地土著中,强征了几百青壮补充进三千王府兵中。这样一来可以营造己方没什么损失的假象,以壮声势。再者也能削弱当地的土著势力。
一举两得,英明至极啊!
尚元王暗暗夸了自己一句,才命令跪地恭迎的士兵起身,然后对他们长篇大论了一通凯旋感言……主要是自吹自擂。直到说得口干舌燥,难以为继,他才意犹未尽的下令班师还朝!
士兵们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也不知是高兴终于可以回家了,还是高兴终于可以不用听他叨逼叨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尚元王的哀羞
奄美湾,被标记为101高地的山丘上。
已经被提升为侦查中队长的西门青,和几个陆战队员一动不动伏在茂密的草丛中,他们身穿挂着黄绿色布片、麻绳的外套,连头上也戴着同样的帽子,周遭还缀满了树叶和青草。这是在海警学校陆战课上学到的伪装术,可以有效地分割人体轮廓,模拟自然植物,融入以杂草灌木为主的背景中。
他带领的这个侦查小组,是专门监视山下琉球军营的。另外还有十多个侦查小组分散在高地四周,以确保一旦有琉球兵上山警戒,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他计划,如果来的琉球兵人数少,就直接用短弩无声无息解决掉。如果人数太多,就要提醒大部队尽可能不要暴露……西门青一板一眼按照操典勘察地形、配置兵力,又制定了预案。
可谁知都到这会儿了,竟然一个琉球兵都没上山!
对潜伏在高地的陆战队员们的威胁,居然来自山上的蚊虫和毒蛇……
‘这尼玛什么事儿啊?’西门青拍死脖子上的蚊子,暗暗骂娘。就算是海盗,也知道派人放哨啊!怎么这帮琉球人如此托大?让他的一番谋划全都表错了情。
殊不知,人家尚元王已经把岛上的贼酋杀了,又把青壮年征入王府军中。剩下的老弱病残妇孺,根本构不成威胁了。爱兵如子的尚元王自然也就没强求士兵,跑到四五里外的山丘上站岗了。
马上就要开船回家了,要是跑远了给落在大岛上,被土著吃了怎么办?所以琉球兵们也很自觉的只在营地附近巡逻。
活,要干在领导眼前啊!
只是谁能想到,山的那边,有敌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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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他们怎么还不出发啊……”一旁的侦察兵也等待不耐烦。“腿都蹲麻了。”
“估计他们大王跟刘指导一样,都是话痨。”西门青信口黑了跟他搭班子的警务指导一句,便继续举着望远镜监视。忽然他低声喝道:“讲完了,开始登船了!快,发信号!”
侦察兵赶紧悄悄退到山坡后,掏出一面小镜子,将太平洋上刺目的日光,反射向峡湾中无声等待的战舰。
各艘战舰上都有瞭望员在盯着高地上,看到信号马上开始拔锚解缆,准备出发。
待到侦察员第二次发出信号时,意味着琉球军已经登船完毕,船队拔锚扬帆,准备启航了。
“升帆!”海尔弟一声令下,102舰上的警员们,率先转动绞索,将一面面船帆缓缓升起。
102舰是完全仿照东方美人号打造的西式战舰。很快,十几面纵帆便在风中鼓荡起来,强劲的推动着战舰缓缓向湾口驶去。
其余战舰见状也纷纷升帆,借着风势紧随102舰而去!
在海警学校的地理课程告诉他们,琉球受太平洋亚热带高压的控制,夏季盛行东南季风!所以王如龙将一线阻拦集群布置在金久浜中,就是为了占据上风口,以便舰队快速启动,迅速到位!
埋伏在101高地北坡的陆战一大队,也开始有条不紊的从高低南侧下山后,向着奄美湾对岸的天然港湾急行军而去。
太平洋上的烈日毫无遮拦,大喇喇的射向大地。
这么热的天,陆战队员们每人还背着将近三十斤的枪支弹药火箭水壶干粮袋等装备,却依然能疾驰如飞。全靠平日里严格的训练,尤其在海警学校时,一天一个五公里武装越野打下的底子。
“快,快跟上!”陆战大队长武达也跟部下们一同行军,他甩开两条大长腿,轻松的头前带路,还高声吆喝道:“弟兄们,我们陆战队露个脸不容易,谁也不许给我拖后腿!加快速度,占领阵地!”
“是!”陆战队员哄然应声,再度加快了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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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上,琉球船队正桨帆并用,拱卫着尚元王的座船向湾口方向驶去。
强劲的洋流和季风来时是强劲的助力,返程就成了偌大的阻力,所以琉球的船只配有八到十二支橹和桨,来保证可以驶回那霸去。
琉球王的座船‘三山一统’舰,更是配有二十支橹和桨,每支巨橹都由四名橹手协力划动,每支大桨也由两名桨手协力,非如此不足以驱动这么大的战舰。
尚元王一身戎装,罗伞罩顶,意气风发立在三山一统舰的甲板上,只觉整个世界都在自己脚下。
“除了天朝的封舟,就没有比三山一统舰更大的船了吧?”他自豪的对左右道。
马德顺等人忙奉承道:“那当然,我王可是东海之王啊!”
“朝鲜和日本那些小船,还不够给大王提鞋呢……”
“毕竟我中山国是天朝最宠爱的一个啊!”
众人正马屁如潮,忽见王上面色一变,两眼直直的望着前方,就像见了鬼一样。
“怎么……”马德顺等人忙转头望去,只见前方奄美湾口处,出现了一条巨大的帆船,至少比三山一统舰大一倍!
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又是两艘一样大的战舰!
还没完!三艘巨无霸后面,竟还跟着两队比三山一统舰大一半的两千料大福船!
四艘,五艘,六艘……八艘,九艘,十艘……十九,二十艘……
琉球王和他王公们默数着那些艨艟巨舰,还没数完,琉球水军统领谢立亭把他们从震惊中拉回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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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大王速速进舱,我们要准备战斗了!”
王公们纷纷望着大王,却见尚元依然纹丝不动。不禁都暗暗赞叹,王上真是临危不乱啊。
好一会儿,才听他如释重负道:“原来是三十三艘啊……”
众人差点摔在地上,好家伙,还在数呢……
“你刚才说什么?”尚元这才回过神,问谢立亭道。
“末将已经下令船队停止前进,做好迎敌准备,是进是退还王上定夺!”谢立亭只好又说一遍。
“喔。”尚元寻思少顷道:“先接触一下,问问他们意欲何为?”
“是。”谢立亭马上命人放下小艇,打着白旗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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湾口处,阻拦集群正在缓慢的编队。
说实话,海尔弟最担心琉球战船发现自己后,第一时间就加速冲出——他们是桨帆船,有瞬间加速的能力。
那样虽然依旧是送菜,但集群尚未扎牢篱笆,难免会有大量漏网之鱼。要是逃它个十艘八艘,自己莫非要被撸成警员?
还好,估计是因为王在船上,对方第一时间停了下来,这让集群可以从容完成双战列线编队,扎好篱笆的同时,还能发挥最大火力。
待战列线基本完成,对面驶出一艘打着白旗的小艇,船上一个戴着黄色方帽,穿青袍的自称是琉球王的信使。
海尔弟便让人把他带上船来。
待对方战战兢兢来到面前,先自我介绍说是中山国正三品宣询大夫,谒者耳目官梅士芒,特奉大王命来询问贵方是何来历,拦住我们的去路有何贵干?
虽然就是来搞侵略的,但海警舰队堂堂正正之师的风范不能丢。海尔弟便沉声告诉他:
“我乃大明皇家耽罗警备区南下特遣舰队分舰队指挥官,奉命在此拦截尔等,兴师问罪!为避免无意义损伤,命尔等立即投降,不得拖延,否则后果自负!”
梅士芒见这帮军容严整、装备精良的不速之客,穿着迥异于明军的蓝色装束,本来吓得够呛,不知他们是何方神圣。闻言却心下大定,忙笑道:“原来是天朝我皇的属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哪里都没有错。”海尔弟板着脸道:“我方两个半月前,便以正式文书知会过你方,必须认真执行我方四点要求,为‘那霸港惨案’作出交代,否则我方将贵国上下视为贼寇同谋,采取严厉行动!”
“当初我方给出的最后时限是五月底,现在已是七月中,你方依然无动于衷。”海尔弟说着厉声道:“我方自然如约而至,替死难的兄弟讨还公道了!”
“这,这里面有天大的误会……”那梅士芒是琉球的耳目官,自然耳聪目明,人也机灵,赶紧解释道:“上差也看到了,我王一直出征在外,今日才要班师还朝。还请通融则个,放开条去路,待我王返回首里,一定马上彻查此案,给天朝上差和江南集团个交代!”
“晚了。我方最后通牒已过,不能言而无信。”海尔弟沉声道:“命你方于未时前立即投降,否则我方将发起进攻!”
“你们可不能这样啊,我王乃天朝藩王,那就好比天孙,怎能对我王妄动刀兵?!”梅士芒抗议道。
“真把自己当成天朝藩王,就不会如此漠视我方通牒。”海尔弟冷哼一声,不无善意的提醒道:“我只是奉命行事,没有权力擅作主张。劝你不要在这儿浪费时间,还是赶紧回去通报你们的大王吧。”
说着他指了指天上的太阳。
“这,唉……”梅士芒只好无奈的去了。
待他返回三山一统舰,向尚元王禀明情况后,马德顺等人忙劝道:“当下先请王上撤回岛上,留水军和他们对峙吧。拖得时间一久,对方也就自去了。”
尚元王想想也是,在海上太危险了。对方的船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炮口,这要是误伤了自己就坏菜了。
他刚要再假假推让两句,说自己要与将士们共存亡之类保全一下面子。
却听那水军统领谢立亭又是一阵惊呼。“大王,快看岸上!”
尚元王循声望去,只见一支穿着绿色服装的军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出发的海港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瓮中之鳖’四个字,兀然浮现在尚元王的脑海中,让他感到一阵惶恐,还夹杂着莫名的哀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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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细细的蓝线
“大王,大王!”众王公的呼唤惊醒了尚元。“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是啊,该如何是好啊……尚元嘴角尝到一丝苦涩。对方的战舰比己方大这么多,最要命的是炮太多。
而己方的船虽然多,炮却少的出奇。
琉球不产铁,所有铁器都靠进口,所以铁器价格十倍于大明。那些无良的佛郎机商人,更是将劣质的大铁炮卖到了天价。
琉球国咬牙买上几门,也只安在炮台、城楼上做防御之用,船上根本没安几门。贵倒还在其次,主要是因为一来限于桨帆船的结构,只能在船艏设置炮位;二来,因为缺铁的原因,琉球主要用木钉、榫卯结构造船,很少使用铁钉铁锔加固,所以船身很难承受大炮带来的反震力。
是以五十条船上只有十几门大发贡,加上几十门佛郎机,就是琉球水军全部的火力了。
方才尚元数了数,对方光那三条最大的帆船,一侧的炮位就超过这个数了……
火力悬殊太大了,他得头多铁,才会一头撞上去?
“大王,末将愿意亲率一半战舰,前去驱散他们,为三山一统舰开路!”那谢立亭身为水师统领,不得不硬着头皮表态道:“五十对三十三,优势在我……”
仿佛为了让他打消侥幸一般,这时对面的舰队忽然展开了一轮齐射。
这轮齐射其实是用来修正射击的,但那惊天动地的隆隆炮声中,海面上琼玉林丛般的水柱冲天而起,然后化作一阵急雨哗哗落下。
也把琉球水军官兵的那点斗志,浇了个无影无踪。
“……”谢立亭也变得面色惨白,再不敢说逞能的话了。
“大王,还是先撤上岸吧,在海上太危险了!”马德顺忽然出声道:“我看岸上最多不过千人,我们有三千王府兵,还有鸟铳,足以击退他们了。”
“嗯……”尚元王皱眉寻思片刻,方艰难的点了点头。马卿家说的没错,在海上太危险了,对方猛烈的炮火之下,真要生死在天了。
马德顺马上让谢立亭将搭载左府兵和右府兵的战船,分头驶向码头南北两端,好让岸上的敌人顾此失彼。
“向岸划船!”号令声此起彼伏,在各条船上传递着。
别说,划桨的船就是比风帆战船转向灵活,且不易受风浪的影响。很快,一艘艘琉球战船便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道白色的轨迹,纷纷调转船头向岸边驶去。
“舰长,他们要往岸上逃!”102舰上,副舰长肖亚搁下望远镜,着急向海尔弟喊道。
“不用那么大声,我看见了。”海尔弟面无表情的看着正在转向的琉球舰队,却没有发号施令。
“我们不追吗?”肖亚急道。
“岸上有陆战队,着什么急?”海尔弟淡淡道。
“所以我才着急。”肖亚小声道:“好容易等到一场仗,风头要被他们抢走了。”
“哈哈哈,放心,这次有的是仗打,非把你打吐了不可。”海尔弟这才浅浅一笑道:“这次就把风头,留给陆战队出吧。”
他心里有数,这样排成战列线,还能号令统一。可一旦下令进军,各舰就只能各自为战了。舰长们一个个都像肖亚一样,如久旷之妇一般。乱战起来哪个能收的住手?要是一个不小心把中山王一炮轰死了,那乐子可就大了……
所以还是让陆战队员,用他们的隆庆式教训一下不听话的琉球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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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武达单脚踩在大石上,满脸喜色的盯着掉头转回的琉球战船。
“老潘,他们要从码头两头包抄。”然后他喜滋滋回头对搭班子的警务委员道:“咱们先把他们放上岸,以防他们从船上开炮。”
“嗯,排队枪毙嘛,当然是等他们排好队再枪毙了。”陆战一大队警务委员潘进连,是个白白净净的警官,据说原先还考过童生。虽然有爱掉书袋的小毛病,但两人配合的还算不错。
“方才侦察时确认过,大船最近只能靠近岸边一百米。”西门青凑上来道:“船上最大的火器是大发贡,射程在五百米。”
“嗯,那就在岸边四百米列队。”武达点点头,对潘进连道:“我们各带两个中队,我去南边,你去北边。”
然后回头对西门青道:“你们中队留在这儿,做预备队。”
“别介,我们喂了一宿的蚊子……”西门青急了。
“谁没喂一宿蚊子?”武达瞪他一眼道:“这是战场,不是你讨价还价的菜市场!”
“是!”西门青只好委屈的领命。
“别这样嘛。”潘进连拍了拍西门青的肩膀道:“你们侦查辛苦,论功行赏少不了侦查中队的。”
说完便高声道:“三四中队,跑步走!”
三四中队的陆战队员,便扛着枪,列队跟着警务委员跑起来。
两个中队的鼓手,整齐的敲响了悬在腰间小鼓。
节奏分明,催人奋进的鼓声,指挥着陆战队员们排成线列,踩着鼓点向前。
“我们是谁说说看?”鼓点声中,潘进连与第一线的警员并肩而行,高声鼓舞着士气。
“陆战队的英雄汉!”陆战队员一边踏步向前,一边齐声应合。
“陆战队员啥脾气?”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陆战队员们大声高喊。
“怎么干?!”
“勇猛作战,以千敌万!”雄壮整齐的吼声,快赶上刚才开炮的动静了。
“踏步走,立定!”一直走到距离海滩四百米处,潘进连选定了一段敌军登岸的必经之路,才下令面向来敌列队。
四百名陆战队员分两列,组成两条两百人的线列,像择人而噬的狼群,恶狠狠注视着那一艘艘向海滩驶来的小舢板。
这种天然海港的条件再优越,也不可能让大船靠岸。所以最后两百米,还是得改搭舢板。
舢板后的大船上,卸下士兵之后,大发贡和佛郎机便开始射击了。
炮弹呼啸着划过琉球士兵的头顶,落在两军面前的沙滩上,溅起高高的沙尘。
陆战队员们却依然笔挺而立,无动于衷。排队枪毙靠的就是无上的勇气,一旦线列排成,只有死亡能让他们后退。任何后退甚至闪躲的举动,都会被视为胆怯的逃兵,遭到严厉的惩罚!
在稀稀落落的炮火掩护,或者说壮胆下,琉球兵纷纷跳下舢板,涉水登上海岸,然后开始整队。
这让在大船上督阵的马德顺松了口气,他最担心对方会趁己方登陆时,玩个半渡击之,那样损伤可就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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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敌军为免遭炮击,选在火炮射程之外列队,白白浪费了这个稍纵即逝的黄金机会。
“如此贪生畏死,绝非什么精锐。”马德顺手搭凉棚,望着在岸边一字排开的那条蓝色的细线,愈加不屑道:“这摆的是一字长蛇阵么?不伦不类!”
一旁的将领忙捧哏道:“大人此话怎讲?”
“天朝兵书上说,一字长蛇阵的关键,在于两翼的骑兵。没有骑兵机动,光靠步兵的两条腿,就只不过是一条死蛇。”马德顺一副很懂的样子道:“对付死蛇还有什么好费心的?传令下去,分段击之,使其首尾不能相呼应!然后利用优势兵力,围而歼之!”
“是!”将领应声就要去传令。
“等等。”马德顺又叫住那人道:“若是他们投降,就停下进攻、怎么说也是天朝来人,杀伤多了,日后影响朝贡。”
“是!”将领满脸钦佩,心说马大人真是老成谋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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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陆稍事休整后,一千琉球军便分成三队,在将领的驱赶下挥舞着兵器,张牙舞爪的朝着那道细细的蓝线扑了上去。
潘进连站在最前排,沉声下令道:“射击准备!”
两个中队长便吹响了短促的哨声。
警员们熟练的举枪、打开隆庆式的药锅、从胸前防水子弹带中,抽出一枚纸壳子弹、咬开后壳、将火药倒入药锅、合上药池盖、然后用通条将子弹送入枪膛压实、抽出通条待命。
全部过程仅用了六到八秒钟,八秒钟之后所有的隆庆式都已经完成了射击准备。这是日复一日刻苦训练的结果,哪怕是新陆战队员,也经过至少五千次反复的装填练习了。
练习的目的是将每一个步骤都刻在队员的肌肉里,变成完全下意识的动作。这样才能在战场上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情况,都保持动作不变形,装填不出错不减慢。这是排队枪毙火力输出的保证。
但潘进连没有马上下令射击,而是定定看着数倍于己的琉球兵逼近到三百米、二百米……
对面的琉球人甚至已经开始用手中的鸟铳射击了,虽然绝大部分子弹都不知飞去哪里,却也几枚弹丸射中了前排的陆战队员,队员闷哼着倒下,马上被医务员拉走。
潘进连却依然无动于衷,海警队员们也依然纹丝不动。
直到双方距离来到一百米,他才沉声下令道:“瞄准!”
陆战队员们举起了手中的隆庆式,前排呈跪姿,后排呈立姿,枪口如林,齐刷刷指向近在咫尺的敌兵,这才将击锤扳开。
眼看着敌军近到了九十米、八十米、七十米时,下令射击的哨声终于响起。
登时,枪声如爆竹般响起,如割草一般,冲在前头的琉球兵应声倒下了大片。
第一百二十章 明智的王
枪响的同时,浓浓白烟也笼罩了那道细细的蓝线。这也是为什么潘进连要等这么近才下令开枪——虽然隆庆式的有效射程超过了一百米,但要想打的准,七十米是极限了!
而一次齐射之后,黑火药的浓烟将严重遮挡警员们的视线,再想瞄准就成了奢望,就约摸着开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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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雾弥漫中,尖锐的哨声再度响起,士兵们一边咳嗽着,一边飞快的重新装填。那刻在肌肉里的记忆,让他们可以不用眼看,就能精确完成所有步骤。不至于一看不见就彻底抓瞎。
然后他们在哨声的指挥下,再度举枪齐射。
这次的命中率果然不如上次,距离虽然更近了,但只造成了一半的杀伤……
当然,这是在上风口的观察员看到的结果,海风正好将烟雾吹向敌阵,士兵们根本看不清对面的情况。
按说两轮射击之后,就该上次刺刀冲锋了,但哨声传来的命令是再次装填。
士兵们也顾不上那么多,完全条件反射的重新装填,八秒钟后,进行了第三轮射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待烟雾被海风吹散,红着眼的士兵们才看到,面前海滩上已经躺下了两三百死伤的琉球兵,剩下的琉球兵已经吓得掉头跑回了海边,想要上舢板回船上,逃离这些恐怖的蓝色恶魔。
其实这是琉球兵是中山国最精锐的武装了。他们出身本岛良家子,大都跟倭寇交过战,在此次平叛中更是冲锋在前,靠勇猛的气势就把反贼震慑住了。
可是在这条细细的蓝线面前,他们还是迅速崩溃了。
他们是崩溃在排队枪毙面前的,因为他们是被枪毙的一方……
此前他们完全无法想象,这种根本打不准也打不远,还容易炸膛的火枪,居然有如此恐怖的威力。
要知道,在中山王府军中,最优秀的士兵是用弓箭的。只有那些射不好箭的家伙,才不得不战战兢兢拿起火枪。他们在扣动扳机的那一刻,根本不知道下一枪是射向敌人,还是炸断自己的手指。
所以三点一线的瞄准射击是不存在的。他们会尽可能将鸟铳远离自己的身体,摆出类似于黑叔叔用ak的射击姿势,这样炸膛时至少还能保住别的部位。当然命中率也就可想而知了……
于是,当他们发现对面那些蓝色的敌人,竟能弹无虚发的命中时,把他们全都震得呆若木鸡。看着眼前成片倒下的同袍,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更难以置信的是,第二枪来的是那么快,感觉只是一恍惚,就又放倒了一片。
夭寿啊,鸟铳还有打第二枪的么?不都是一枪打完就成烧火棍了吗?
这下彻底琉球兵斗志全无,见了鬼似的逃回海边去了。
潘进连没有下令追击,因为这样会给琉球人造成巨大损失,哪怕一枪不开,撵鸭子似的把他们撵到海里,也能淹死个七七八八……
这有悖于警务工作会议会上,公子提出的‘立威为主,少杀慎杀’原则。所以他认为,要让这些人把陆战队的恐怖传播回去,而不是把他们全灭在海滩上。
另一边,大队长武达就没潘委员这么高的觉悟了。两轮射击之后,他便亲自带队追杀起溃兵来。一口气追杀到海边,最后俘虏了大半,当然也淹死了不少……
~~
尚元王在他的三山一统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视若生命的三千王府军,顷刻间就毁掉了一半。当时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悠悠转醒时,就见马德顺已经回到了自己身边。
尚元两眼直勾勾看着他,马德顺扑通跪地哭道:“大王,臣有罪,愿一死以谢大王!”
“你先等会儿死。”尚元无力的摆下手,问道:“回来多少人?”
“八百……”马德顺声若蚊蚋。
“多少?”
“八百。”他只好提高声调。
“八百,这才多会儿功夫,就这么没了……”尚元王心如刀割道。
“是回来八百,没了一千二……”马德顺也是个认真的人,到这会儿还不忘纠正大王道。
“噗……”尚元王一口老血喷出,险些又晕过去。
“哎呀,马大人就少说两句吧。”自来喜赶紧扶住尚元王,埋怨马德顺道:“真要把大王气死吗?”
不过吐了这口血,尚元王的精神反倒好了一些,只听他幽幽问道:“什么时辰了?”
众王公一愣,忙看看天道:“快未时了。”
“还围在这儿干什么?”尚元王摆下手,有气无力道:“赶紧投降吧,难道还要等他们从海上再来一波?”
众王公闻言,露出如丧考妣的神情道:“我等怎能做降臣,那还有何颜面去见祖宗啊?”
“是本王投降,与你们无关……”尚元王对下面人的小心思门儿清。
这时,湾口的阻拦舰队,又响起一阵密集的炮声,显然是最后的催促了。
眼见要演砸了,这下众王公不敢再演了,便哭哭啼啼的表示,日后国史上定会说明,是仁慈的大王不忍臣子罹难,这才一个人背负了投降的耻辱……
“瞎说什么,孤投降的是天朝,孤不丢人!”谁知尚元却还不领情。
群臣讪讪住口,事不宜迟,赶紧命各条战舰升起了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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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舰上,看到琉球战船上升起了白旗,副舰长肖亚狠狠朝海里啐一口道:“他妈的,这就完了?老子还没开始呢!”
“你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海尔弟却一副理当如此的神情道:“俗话说贵人惜命,这些二世祖没一个不是软蛋的。”
“再说弄得太难看了,公子也会感到棘手的。”说着他拍了拍肖亚肩膀道:“不用担心炮弹用不完,咱们还有的是仗打。”
“那就好。”肖亚这才不再炸毛。
“赶紧按照预案受降,命他们自三山一统舰开始,一艘一艘开出来投降。”海尔弟吩咐道:“公子要与尚元王共进晚餐,让他们不要耽误公子的时间。”
“明白!”肖亚这下来了精神,俘虏一国国王的机会可不常有。比起打一场一边倒的海战,这才是够吹一辈子的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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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让大王先投降?!”听了梅士芒带回的消息,琉球王公们又炸了毛。“这怎么可能?士可杀不可辱!”
“哦,也不是投降,是那位赵公子要请大王用晚膳,所以请大王先第一个过去。”梅士芒忙解释道。
“这还像句人话……”感觉能交代过去了,琉球王公们便不‘惊诧’了。
“呵,呵呵……”尚义这会儿早已被抬进舱,侧歪在那张昂贵的金丝楠罗汉床上,脑袋枕着迎枕,面现自嘲的笑道:“这面子不能不给,孤赴宴就是。”
“大王的安全怎么办?”一个王子急道。‘王子’是中山国仅次于国王的一级勋位,并非只有国王的儿子才能叫王子,还包括国王的兄弟叔伯,以及立了功的按司也可能被升为‘王子’。
“放心,到了那边就安全了。”却听尚义淡淡道:“我中山国是大明三大亲藩之一,孤是天朝皇帝亲封的藩王,他们既然挂着皇家二字,就一定不会伤孤性命。不然如何跟朝廷交代?”
“真是英明无过大王啊!”王公们马上奉上马屁道:“臣等这下安心多了。”
“……”看着这帮表面臣子,尚义不由一阵窝火。自始至终,就没人说句主辱臣死,我等宁死不让大王受辱之类的话来。哪怕假的不能再假呢,自己心里也好过些。
再想到自己这场无妄之灾,就是这其中某些人带来的。他就更气不打一处来,忽然冷笑道:“孤是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只是诸位卿家中的几位,孤这次怕是保不住了。”
在场王公中的几个,闻言登时脸色大变,有人直接汗都下来了。
“翁卿家,你怎么了?”尚义看向一个叫翁寿祥的三司官。
顾名思义,‘三司官’自然有三个,是琉球士族中最高的官阶,相当于大明的三孤。虽然其上还有‘摄政’,但这个位置一般虚悬,或者象征性授予王亲,并不参与国事。因此三司官实质上就是中山国最高级别官员了。
这个被尚义点名的翁寿祥,出自中山国五大名门,是三司官中的‘所带方’,即管理税收和国库的大臣,还是尚元王的王舅。
可谓大王和闻得大君之下,中山国第三人了。
“没,没什么,就是太热了。”这位第三人眼下却慌了神。其实自天朝舰队一出现,他就吓坏了。只是抱着侥幸,觉得那些事大王不一定知道,或者天朝人不一定知道,希望能就此蒙混过关。
“这样啊,那你好好凉快凉快吧。”尚元不满的哼一声,让自来喜把自己扶起来。“走,咱们自去赴宴。”
说着还不忘吩咐老太监道:“对了,挑几瓶最好的泡盛带上,空着手去太失礼了。”
“哎。”自来喜便扶着尚元缓缓向舱外走去。
“大王,我翁家罪该万死啊!”那翁寿祥终于绷不住了,扑通跪在他身后,嚎啕大哭起来道:“都怪你那表弟一时糊涂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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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向公子谢罪
奄美湾外海,外线封锁集群的几十艘快艇,如夜空中的星辰一般,点点洒落在蓝黑色的海面上。
众星捧月般的镇倭号,愈发显得如巨无霸一般。
这艘舷号101的主力舰,因为成为了赵公子的座船,而不得不远离了战船,只能在峡湾外听人家打炮。
艉楼楼台上支着偌大的阳伞,赵昊坐在凉椅上,一边用望远镜眺望着峡湾口,一边对一旁正襟危坐的金科道:“其实这一仗,本可以避免的。”
“是。”金科神情一如既往的严肃道:“可惜他们太不把我们的警告当回事儿了。”
“岛民思维就是这样。”赵昊放下望远镜,端起汽水吸一口道:“坐井观天,自我封闭。见小利忘大义、畏威而不怀德,赌徒心理太严重。”
“跟日本人有点像。”金科轻笑道。
“都一样,住在岛上地方狭小,四面都是海洋,见识有限,发展空间也有限。要是再加上灾害频仍,很容易感到窒息的。所以往往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当然更不会把别人的命当回事儿。”赵昊淡淡道:“还有就是,容易产生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总想着通过击败强者证明自己的强大。被教训后又很容易转化为自卑感,只能通过顺从强者来获得安全感。”
“可不是嘛,琉球人就是通过向大明臣服,获得了强大的安全感。”金科点头称是道。
“话是不错。可朝廷对他们太好了,播撒雨露太久了,忘了下雨还要夹杂着打雷。”赵昊沉声道:“这些年来,琉球早就把大明当成凯子,大揩特揩了!”
“凯子是何意?”金科不解问道。
“就是冤大头。”赵昊愤愤道:“当然,也不能全怨人家。谁让咱们太祖皇帝虚荣心太重,定下了‘厚往薄来’的狗屁朝贡规矩呢。人家发现空子还不可劲儿钻?朝廷规定琉球两年一贡,他们却年年来贡,有时还一年两贡,真是那么想爸爸了吗?是想爸爸的钱吧!”
“怪不得朝廷多年前就下旨,让他们不要朝贡的太勤,使团成员不要超过百人,但他们就是不听,依然来的特起劲儿呢。”金科露出恍然的神情。
“他们当然起劲了。他们带来的贡物,能换回朝廷五到十倍的赏赐。换了我,我也能进贡到朝廷破产。”赵昊哂笑一声道:“也难怪刘大夏那帮家伙,会视下西洋为洪水猛兽。每次带回来那帮朝贡的小国,就能把国库掏空了。”
“这个现象一定要改,不让朝廷从朝贡中得到好处,朝廷永远不会改变对海外的态度。”金科点点头道。
“这话说到点子上去了。”赵昊笑道:“不过这种事呢?让朝廷主动提,面子上肯定过不去。我打算让琉球王带个头……所以从各种角度说,都得好好收拾他们才行。”
正说话,楼梯响起脚步声,马应龙上来禀报道,尚元王投降了,正在搭乘103舰驶来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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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好,说曹操,曹操到了。”赵昊拊掌笑道:“看来这顿晚饭,我是不请也得请了。可惜这大洋之上,没什么好招待的。”
这可不是客气,这七月流火的天气,什么新鲜食材都保存不住。南下舰队和特遣中队出海都十来天了,除了下网捕的鲜鱼,在船舱里发的豆芽,甲板空闲处种的小青菜外,主要靠吃罐头、腌肉、用方便调料下面条,就着各种腌咸菜度日了。
“估计再好的食物,他也吃不出味儿来吧。”金科笑着安慰他。
“那倒是。希望他的注意力,不要放在食物上吧。”赵公子笑道:“不然我只好谈几个,让他食不下咽的话题喽。”
~~
黄昏时分,103舰抵达了镇倭号附近。舰长荣晟亲自乘小艇将那尚元王送上了公子的旗舰。
尚元王这边只带了两个随员,一个是宦官自来喜,另一个则是三司官翁寿祥。其余王公护卫,统统不许跟着……
当三人被警员们下顶上拉,顺着攀爬网狼狈不堪的上了高如楼阁的镇倭号时,便见一个年轻的过分的锦袍少年,在一众高级警官的簇拥下,立在艉楼上含笑看着他们。
“您就是中山大王吧?”赵昊双手扶着栏杆,大声问道。
“正是区区,小王有明中山国王尚元,拜见公子,这厢有礼了。”被教训过之后,尚元态度果然很端正,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就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时候该收了。
“拜见公子和这厢有礼,没必要同时说。”赵昊笑道:“不过大王的汉话讲得很好啊。”
“哦,小王年轻时曾两度担任朝贡使,到京师朝拜过先帝。”尚元便颇为自豪道。
他这话是提醒赵昊,大明的皇帝我熟得很,千万别整得太过火。
“是吧,那咱们有的聊了。”赵昊笑着招呼他上楼道:“上来坐啊。”
自来喜面现怒意,这厮也太不把大王当回事儿了吧?
他刚要说话,却被尚元用眼神制止,对方就是想要营造一种,我不把你当回事儿的感觉。自己要是还看不清状况,只会自取其辱的。
尚元便在自来喜的搀扶下,缓缓上了艉楼。那翁寿祥想要扶着他,却被尚元一把甩开了。
这当然也是做样子给赵昊看的。
赵昊佯做没看到,笑眯眯的俯视着上来的尚元王。
尚元王缓缓上到艉楼,稍一喘息,便朝赵昊欠身拱手道:“小王是来给公子赔罪的。”
“哦,罪在哪里,说说看?”赵昊背着手,笑问道。
“小王罪在事先未察觉有人预谋对江南集团的商站不利;事中疏于防范,给了贼人可乘之机;事后也没有及时调查清楚,及早给贵集团个交代。”尚元满脸羞愧道:“虽然是因为对大岛的战事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生怕变生肘腋,让大事泡汤。但如此忽视天朝贵宾的遭遇,受此惩戒也是活该。”
“我去,态度这么端正……”王如龙小声对一旁的金科道。
“怕死而已。”金科淡淡一笑。
“可不就这么个事儿。”赵昊在老太监和翁寿祥震惊的目光中,笑着拍了拍尚元王的肩膀。“你说本公子尊重你的身份做足了规矩。可你呢,甚至不愿意给我回一封信解释一下。难道你以为本公子是那种不通情理之人吗?真有难处我会不通融吗?”
“是是,是小王一时糊涂了。”尚元轻轻给自己一耳光,满脸羞愧。“不该是非不分,被人蒙蔽啊!”
“你要是早这么拎得清,本公子又何苦劳师动众啊?还让你损兵折将,担惊受怕的。”
估计尚元王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拍过肩膀呢。身子登时一僵,却又强自软了下来。
“小王活该,小王活该。”
就这一下,让赵昊对他刮目相看,这确实是个人物啊……
可惜,弱国无强主,大航海时代,菜就是原罪。
赵昊便又拍了两下他的肩,好让他习惯习惯。这才指了指圆桌旁的竹椅道:“来,坐下说,你是被谁蒙蔽的?”
尚元王道谢之后,战战兢兢坐下。
赵昊让人给他倒杯茶压压惊。
“还是来杯酒吧。”却听尚元王小声道:“能有葡萄酒最好……”
“好吧。”赵昊不禁失笑道,被俘的一国之君果然都是妙人。
他强忍住让尚元王跳个舞的冲动,叫人给他倒了杯葡萄酒。
至于尚元王带来的那几瓶泡盛,当然被保卫处扣下了。怎么可能让来历不明的酒水,来到公子身边呢?
尚元王道谢之后,端起酒杯呷一口,由衷赞一声好酒,这才对那翁寿祥冷声道:“还不跪下把你儿子做的好事,一五一十讲给公子!”
翁寿祥年已六十来岁,但保养的很不错,一看就是那种养尊处优操心少的主。他听到大王命,赶紧颤巍巍跪下,俯身磕头自我介绍一番,然后哭泣道:
“都是小老儿教子无方啊。我那孽子寄松与郑迵素来不睦,时有龃龉。小老儿本以为只是年轻人弄性尚气,本也没放在心上,谁知两人却越闹越大,最终惹出了这场弥天大祸啊!”
这时,唐保禄凑到赵昊耳边,小声禀报道:“郑迵是久米士族首领、三司官郑肇祚之子,从前担任负责那霸港事务的那霸官,我们当初在琉球设立商站,就是跟他接洽的,得到他的大力支持,合作的也比较愉快,直到前番事发。”
“郑迵啊。”赵昊对这个名字自不陌生,因为万历三十七年,萨摩藩侵略琉球时,此人就是坚持抵抗的亲明派。被俘后,岛津家百般劝降都被他严词拒绝、厉声斥骂,最后愤怒的岛津家久下令将他活活烹死。
毫无疑问,这是一条硬汉,而且是值得争取的硬汉。
赵昊面上却不动声色,对那翁寿祥道:“你继续说。”
“是。”翁寿祥便颤声说道:“犬子听说,郑迵借助身份的便利与江南商站的人交好,并请他们代为在京里活动,准备下次作为朝贡使进京时,能让朝廷将他指定为总通事,从此垄断与天朝往来事宜。犬子担心这事儿真让他办成了,就要永远被他压在身下了。结果一时糊涂,就找了外人帮忙,想让他们给那霸港捣捣乱,破坏下郑迵和江南商站的关系,要是能让他丢官就更好了。”
“是日本人吧?”赵公子冷声问道。
“是。”翁寿祥一个激灵,原来这位公子已经调查清楚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神女应无恙
暴雨如注,笼罩着樯桅如林的那霸港。往日里金碧辉煌的首里城,也在这场太平洋上常见的暴风雨中黯然失色,似乎要消失在这天地之威中一般。
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却有一队落汤鸡似的护卫,簇拥着几顶被吹得东倒西歪的轿子,顶风冒雨沿着御道,艰难的向首里城东北方向跋涉。
好在目的地并不遥远,他们艰难行出一里地后,来到一座由高高石壁围成的圆形宫苑外。
轿子在宫门外一处朱红色的牌坊前停下。这道牌坊类似于日本神道的鸟居,是用以区分神栖息的神居,和人类居住的俗世的标志。它提醒着来访者,踏入这道牌坊后即进入神域,之后所有的行为举止都应特别注意。
是以轿子里的贵人们,也都纷纷下轿,冒雨步行通过红牌坊。
仆人们赶紧给他们披上雨披,搀扶着几位老者,沿着参道跌跌撞撞来到那朱红大门前,奋力叩响了门环。
良久,大门内响起女声:“何人冒雨扣门?”
“臣尚宗贤、尚洪德、郑肇祚等有万分火急要务,求见大君啊!”一个老迈的声音竭力喊道,能清晰听出这喊声中的惶恐来。
尚宗贤和尚洪德两位王子,是中山王尚元的亲弟弟,两人还兼任摄政。郑肇祚是三司官,三人正是尚元王亲征期间,负责坐镇都城的辅政王公。
三巨头冒雨联袂而至,门内的女侍也不敢怠慢。须臾,宫门缓缓敞开。披着蓑衣的女侍将众人迎进去。
宽敞的院中铺满了象征纯洁的白色石子,高高石台之上是一座华丽的宫殿。一道闪电划过殿顶,将那面‘闻得大君御殿’的匾额,照得清晰可见。
中山国的国教是神道教。因为琉球的创始神是女神,所以在琉球神道中,只有圣洁的女子方能担任祝女,沟通天神。
各地神殿祝女的最高领袖,就是居住在此的闻得大君。她作为守护国王的‘妹神’,以君手摩神人间化身的名义发号施令,是中山国的精神领袖,****体制中的两极之一。
此任闻得大君乃尚元王的堂妹,平日里深居简出、十分低调,大臣们也从不踏足此处神圣之地。今日冒雨联袂来访,必有天大的事情发生,是以闻得大君得讯后,便径直到偏殿见客。
尚宗贤、尚洪德和郑肇祚等人,正坐在殿中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
忽见殿门敞开,四名祝女护送着一位长发如瀑,身穿白色祝女长裙的清丽女子从风雨中走进来。她超凡出尘的样子不沾半点人间烟火,似乎真是女神下凡一般。
“拜见大君。”众人一齐俯身参拜。虽然其中两个论起血缘是她的堂兄,但自从就任闻得大君那日起,她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就连国王都要参拜。
“众位老大人请起吧。”闻得大君径直走到自己的御座,面南跪坐下来。祝女们将她长长的裙摆顺好放平,然后在她身畔分左右肃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你们急成这样?”其实这闻得大君年纪也不大,最多二十出头,但神圣光环加持下,让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抚慰人心的神性。
“大君,大事不好了!”她在俗世的堂兄尚宗贤直起身便惶急道:“大王被掳走了!”
“什么?”闻得大君这下淡定不起来了,两道浓黑的秀眉一跳道:“是败给大岛的叛贼了吗?”
“不是,是凯旋时被江南集团的舰队给包围了。”尚宗贤颤声道:“大王不忍与天朝刀兵相见,主动到对方的船上为质,换得臣子将士们的平安。”
“王兄……”闻得大君闻言又是感动又是难过,红着眼问道:“为何天朝忽然要对二百年来恭顺之属国动手啊?我们到底哪里惹到天朝了吗?”
显然,她宅在这御殿中,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
“这……”尚宗贤瞥一眼郑肇祚道:“还是请郑亲方来说吧。”
‘亲方’是琉球仅次于王族的位阶。那郑亲方郑肇祚便愤然将前番事端,添油加醋讲给大君。
自然从他嘴里说出来,跟那翁寿祥描述的又是另一番模样了。他说是因为自己儿子郑迵执掌那霸港时秉公执法,发现了那翁寿祥之子翁寄松勾结海盗走私的迹象。正在寻找证据,谁知被那翁寄松察觉,竟丧心病狂引倭寇入那霸港,烧了大明江南集团的船队,抢了大批的货物,还杀了人家几十个人。
“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信大君请问两位王子!”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造谣,郑肇祚还拉上两位王族作证。
“哦,大王把那翁寄松抓起来了么?”闻得大君只是不干政,却不是笨蛋,一下就问到了点子上。
“呃,没有。”郑肇祚为之一滞,忙解释道:“那是因为大王考虑到翁寿祥掌管军需粮秣,当时亲征在即,不愿变生肘腋,才将此事暂时压下,说等凯旋之后再做定夺。”
“陛下确实说过这种话。”一直沉默的尚洪德这才郁郁道:“本以为凭本国与天朝的紧密关系,拖上一阵子答复也不要紧,没想到那江南集团如此霸道!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就重创了我们的三千王府军,还扣押了大王和一众王公,只让个梅士芒回来报信!”
跪在最末位的,正是那负责与大明人联络的耳目官梅士芒。他赶紧将奄美湾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闻得大君听了终于明白,这些王公为何会怕成这样了。比起大王被俘,王府军遭重创来,更让他们恐惧的,是那江南集团表现出的碾压式的实力。
中山国的全部精锐战力三千王府兵,居然毫无抵抗的惨遭屠杀,那琉球还有什么能抵御这些可怕的侵略者?
闻得大君强自镇定下来,问道:“那……大王现在可安好?”
“那赵公子倒没有为难大王,还让大夫给他看病。”梅士芒答道:“但诸位王公和王府兵,都被他们运到北面去了,听说要让他们去挖硫磺,不过暂时应该也没事。”
顿一下,他又颤声道:“但是那翁寿祥,直接被丢到了海里喂鲨鱼……”
一道闪电将殿外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闻得大君打了个寒噤,也不知是被雷声吓得,还是被梅士芒描述的一幕吓到了。
“堂堂三司官,那赵公子就那么丢到海里了?”翁寄松是中山国五大世家之首的翁家家主,闻得大君对他自然不陌生。
“他们说他是畏罪自尽。”梅士芒愤然道:“骗鬼呢!翁亲方那种胆小鬼,是没有胆量自杀的!”
“嗯。”众人纷纷点头,认为他说的很有道理。
“魔鬼……”闻得大君攥紧粉拳,如是评价赵公子。“那魔鬼放你回来,提了什么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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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让小人回来报信,并未提什么要求。”梅士芒道:“不过临行时,赵公子说大君和郑亲方英明过人,肯定知道该怎么办。”
“那赵公子,还知道本座?”闻得大君指了指自己,不知是喜是忧。
“他手下有琉球商站的人,自然一清二楚。”梅士芒说着,强忍住没看向郑肇祚。
两位王子却没那么谨慎,他们不由向郑亲方投去了质疑的目光。就算王上北狩了,还有他们两位摄政在,明朝人却跳过他们,直接找郑亲方,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郑家可是闽人后裔,素来以大明代言人自居,郑迵还跟那江南商贸的唐大掌柜拜了把子。很难讲这次的事情,是不是他们串通的。
郑肇祚面无表情坐在那儿,对众人质疑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身后的郑迵想要开口分辩,却被父亲用眼神制止。
片刻的窒息后,闻得大君打破了沉默道:“既然如此,那郑亲方就说说看吧。”
“是。”郑肇祚便心无旁骛道:“为今之计,首先要议定是战是和。”
“郑亲方能做土木堡后的于少保吗?”年轻些的尚洪德,不无揶揄的问道。
“我自然不配给于少保提鞋。但王都抗倭多年,有南北炮台,有坚城可守,不敢轻易言败!”郑肇祚硬邦邦的顶回去。
“那大王怎么办?”闻得大君皱眉问道。
大殿中又是一阵沉默,没人敢说话了。土木堡之变后,大明太后可是另立皇弟郕王为帝,换了皇帝之后才开打的。
不然自家君主在人家手里,还打个屁啊?
众人又偷偷望向闻得大君,琉球能另立新王的不是王太后,而是这位年轻的女神官。
只听她断然道:“一定要迎回大王来,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遵命!”众王公都暗暗松口气,真怕闻得大君也另立新王,拼死抵抗。
如今首里城精锐尽丧,他们哪扛得住啊?
明英宗常有,但于谦不常有啊!
闻得大君将众人如释重负的表情看在眼里,面无表情的问道:“那议和呢?”
“对方早就开出过条件了。”便听郑肇祚沉声答道:“查清真相、做出赔偿、彻底整改、同意他们在琉球驻军。”
顿一下他又道:“不过现在大王和诸位大人落在对方手里,他们的胃口肯定会更大,但沿着这四条思路下去总没错,无非就是走的更远点么。”
ps.今天家里有事,忙了一天,晚上才开工,刚写完一章哈。再写一章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赵带善人
众王公都承认郑肇祚说的没错,可究竟退让到什么程度,他们却争执不休。
结果一直议到深夜,也没论出个丁卯来。最后只能勉强决定让尚洪德和郑肇祚做代表去劳军,探探明朝人的口风再说。
闻得大君也早就倦了,便准了。
从御殿出来时,外头依然风雨如磐,两位王子去首里城,郑家父子则返回久米村,便在那鸟居外分道扬镳了。
这时郑家人已经把马车赶来了,这种狂风暴雨的天气,坐轿子肯定不如马车舒服。
父子俩便上了马车,车里还准备了热汤和点心。
吃了点心喝了汤,又冷又饿的父子俩终于恢复了些元气。
“方才父亲为什么拦着我,不让孩儿解释?”郑迵终于忍不住问道:“那赵公子分明就是在挑拨离间!”
“你身上流的是大明人的血,解释了就能洗清嫌疑?”郑肇祚捧着茶盏,感受掌心传来的温暖,幽幽道:“就算你能洗清,真的要在这疾风骤雨之时,和给我们遮风挡雨的大明,撇清干系吗?”
“江南集团也代表不了大明。”郑迵还有些不忿,他是个生于斯长于斯的热血青年,自然对侵略者没好感了。
“他们就能代表大明!”郑肇祚忽然神情严厉道:“你昏了头了吗?官军水军几时到过琉球,江南集团的舰队却已经兵临城下了,你说谁更能代表大明?!”
“这……”郑迵震惊的看着父亲,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角度。
“你还没从这次的事情中得到教训吗?”郑肇祚沉声道:“我们明明已经查出罪魁祸首就是翁寄松了。但大王却依然以大局为由,公然偏袒翁家。这说明什么?外人终究是外人,别看平时演的再好,真遇到事情,被牺牲的一定是我们!”
“……”郑迵默默点头。事发之后,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非但江南商站的人责难他,大王也第一时间撤了他的那霸官,到现在还没给他复职。
“所以不要背叛你的血脉,要永远和大明站在一起。”郑肇祚说着冷笑一声道:“首里城那帮自私自利,目光短浅的家伙,合该得到惩罚!”
“万一将来大王向皇上告御状怎么办?琉球可是不征之国啊,朝廷说不定会惩罚江南集团的……”郑迵还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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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机会了。”郑肇祚淡淡道:“这就是我们对赵公子的价值!”
车外又是一声炸雷响,白色的电光把郑肇祚的老脸映得分外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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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海面上风浪平息,郑家父子和尚洪德便带着劳军的船队北上了。
顺风相送,很快到了奄美湾。
南下舰队依然在奄美湾。本来赵公子是打算南下那霸港的,但突如其来的台风打乱了他的计划,只能先避风要紧。
幸好奄美湾是个优良的避风港,舰队毫发无损。
警员们又临时在岸上背风处搭建了营寨,总算人也没事。不过连续数日防台,所有人都紧张坏了,因此放晴之后也没有马上出发,而是先原地休整两天再说。
在大航海时代,无论是作战还是航海,都是要有足够耐心的。
劳军船队在湾口就被警戒的快船拦住,警员们按条例不许他们进港,只用一条快船将郑家父子和尚洪德送到营中。至于劳军的物资,自然有船来接收……
临时码头上,唐保禄接到消息,笑呵呵的出来迎接三人。
他和郑迵拜过把兄弟,热情的请他们到自己那里吃茶。
尚洪德不想跟个商人多费口舌,便谢绝说自己急着见大王,实在无心吃茶。
“好吧,你们带他去见尚元王。”唐保禄便让人把他先带走。
“走啊。”见郑家父子还在跟唐保禄谈笑风生,尚洪德催促道。
“你自己去就行了。”唐保禄不耐烦的挥下手。
郑肇祚便向尚洪德报以歉意的笑。
尚洪德心说好么,这一来了就要把我支开,那我还偏不去了!他来就是为了监视郑家父子,防止他们卖国的。
便也站住脚笑道:“那我也不着急去了,口渴得很。”
唐保禄歪头看了郑肇祚一会儿,吩咐左右道:“带这位王子喝水去,一定要让他喝饱才行。”
“请吧。”两个警员便架着尚洪德离开了。
郑迵看到,尚洪德的两脚一直是腾空的……不禁对这位一团和气的义弟有了新的认识。
“大哥,世伯,请吧。”唐保禄转回头时,又笑得人畜无害了。显然是在模仿赵公子……
“好好,贤侄请。”郑肇祚亲热的和唐保禄挽着手,笑道:“这下可算有撑腰的了,我是真高兴啊。”
“怎么,还有人敢欺负世伯不成?”唐保禄笑问道。
“何止是欺负啊?简直是要置我父子于死地呀!”郑肇祚长吁短叹道。
“是吗,咱们可得细聊聊。”唐保禄说话间,带他们来到自己的营帐外。
因为营帐里太逼仄,唐保禄便让人将圆桌和马扎摆在帐外,支起阳伞就在外头喝茶。
“条件简陋,见谅见谅。”他学着赵昊的样子,一边熟练泡着功夫茶,一边跟郑家父子说话。这不只是装伯夷,他还发现这样能更容易掌控谈话的节奏,继而取得心理上的优势。
父子俩忙说无妨,这样别有意趣。
“咱们聊哪了?哦对,有人要置你们父子于死地。”唐保禄笑道:“世伯好好唠唠吧。”
郑肇祚便将那日在闻得大君御殿中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不同的是,这次更加露骨。
“其实犬子和那翁寄松的冲突,根本不是什么意气之争。说白了,就是我们和江南商贸的合作,抢了他们的生意了。”郑肇祚双手接过唐保禄奉上的茶盏,愤愤道:“我们久米村的人,奉太祖之命到琉球定居,自然不能做违背皇上旨意的事情,所以从来不跟倭寇打交道。翁家,毛家还有几家就钻了这个空子,一直偷偷跟种子岛贸易,还跟岛津家不清不楚,企图借日本人的势,来压住我们久米士族。”
“但前年开始,一切都变了。所有船只都不能前往日本了,种子岛也没有船过来了。”郑迵接话道:“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江南集团控制了北面海域的航路,就连耀武扬威的红毛鬼,都只能乖乖在琉球贸易,不敢继续北上了。”
“这对琉球,对我们郑家来说,自然求之不得了。那霸港越来越兴盛,我们也有了江南集团做靠山嘛。”郑迵一咬牙道:“但翁家就不舒服了,他们不甘心跟日本的走私完全停滞,便勾结了在鸡笼的那帮真倭,袭击了江南商站,想要把贵集团赶出琉球去,顺便再坑我们郑家一把!”
“不是坑,他是要置我们郑家于死地!”郑肇祚用拐杖重重杵着地道:“没了大明做靠山,我们久米村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只有死路一条!”
虽然知道这老倌儿在灌迷魂汤,唐保禄还是一脸受用,将两个茶盏推到父子俩面前道:“放心,我江南集团的口号就是百倍奉还。别人杀我们一个,我们就要杀一百个,别人对我们好一分,我们就要还他一百分。”
“我郑家和久米村,永远是大明的子民!”郑肇祚拍着胸脯道:“唐大掌柜需要我们做什么,只管表态吧!”
“痛快!”唐保禄拊掌笑道:“那我也不绕弯了。我们公子还是那四大诉求,但经此一番大动干戈,要求肯定要升级了。”
“理所应当,唐大掌柜请讲。”郑家父子忙洗耳恭听。
“一,这次不止要严惩所有和‘那霸惨案’有关的罪犯,还要把岛上的亲日派连根拔起,一个不留。”唐保禄竖起一根大拇指道:“当然,你们不需要大开杀戒,那样后遗症太多。”
“那我们怎么办?”父子俩忙问道。
“把你们认定的通日分子全都抓起来!我们会逐一审判后,送去别处劳教的……哦,劳教就是通过劳动进行教育,让他们改造思想。”唐保禄笑眯眯的呷一口碧螺春道:“我们江南集团素来把人看做最宝贵的财富,轻易不开杀戒的。”
“好好好。”郑肇祚忙连声答应。他来前已经想好了,就是赵公子让他回去杀个血流成河,也得硬着头皮照办。当然那样,日后和琉球人的关系就紧张了。
劳教多好啊,只要各家有人质在江南集团手中一天,他们就都得乖乖奉承郑家一日。
“第二,作为赔偿,那霸港及方圆十里土地,永久出让给江南集团。我们将在此成立一个大明市,中山国人可自由出入,但大明市由江南集团下属的市政厅全权管理,不受中山国法律约束。”唐保禄竖起第二根手指,又话锋一转道:
“当然,如果郑兄感兴趣的话,这个大明市可仍由郑兄担任市长,而且税收上,也可以适当跟中山国分润一些。正如公子常说的,有钱一起赚嘛。”
“那太好了……”郑迵又松了口气,这样反弹就会小很多。忙又改口道:“哦不,我是说我考虑考虑。”
“应该的。”唐保禄又竖起第三根手指道:“第三,中山国推行改革,去除所有受日本影响的痕迹,彻彻底底的进行汉化。当然,琉球本土的传统可以保留,但究竟哪些是属于日本的,哪些是属于本土的,就得劳烦世伯和久米村的诸位同胞来甄别了。”
“好好,老夫完全赞成!”郑肇祚激动道:“我早就对不伦不类的国体民俗深恶痛绝了,正本清源,利在千秋啊!”
“第四,为了提高中山国的综合素质。所有未到出仕年龄的士族,都要到大明市内,江南集团办的学校读书。”唐保禄最后竖起第四根手指,咧嘴笑道:“怎么样,我们公子人很好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赵明灯
“好,真是太好了!”听了唐保禄的话,郑家父子异口同声答道。
从前郑迵还纠结于自己的身份,到底算琉球人还是大明人。听了这四条之后,他就彻底不纠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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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死人,谁也改变不了!
原因无它,唐保禄提出的这四大诉求,与久米士族的利益高度契合!
虽然闽人三十六姓东渡琉球近二百年,在中山国一直备受尊崇,还被整体提升为久米士族,成为统治阶级的一部分。但那些土著王公和士族,心里始终把他们当成外人。比如,给他们的封地在海外的久米岛,也从不让他们掌握军权,以及让他们集中居住在久米村,而不是王城中等等……
当然,这也跟他们自身天朝骄民意识浓重,不愿把自己当成琉球人有关。他们在久米村里,修了祠堂宗庙、文庙族学,用大明的语言、教大明的文化,穿大明的衣冠,持大明的习俗。保持宗族聚居,基本不跟琉球人通婚……自身完全就没有任何要融入的意思,又凭什么要求人家,把他们当成真正的自己人呢?
事实上,双方能一直和平相处,全靠了中山国对大明的依赖。久米士族垄断了琉球的朝贡,自然就立于不败之地。但不败不代表胜利,和他们不对付,让他们不舒服的人和事比比皆是。
此番‘那霸惨案’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虽然中山王一直将负责那霸港事务的那霸官,交给久米士族世袭,却从不许他们染指那霸港的门户南北炮台。
而且琉球士族中,还有相当一批亲日派存在。这是最让郑家父子深恶痛绝的。那帮人协助日本人,潜移默化的对琉球进行文化、宗教和经济的渗透,非但会影响大明在琉球的正统性,还有可能招来恶狼的觊觎。
现在赵公子要将那霸港及周围势力范围,全部交给久米士族。还要祛除在琉球的日本流毒。全面推行汉化教育,彻底巩固大明的正统地位,开始主动对琉球进行全面的同化。这完全就是久米士族一直以来的梦想好吗?
反正郑迵已经决定要为‘赵四条’奋斗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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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悦的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日进午时,一名穿着黑色警袍的男子进来,凑在唐友德耳边说了几句。
唐友德微微点头,便笑着向郑家父子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公子身边的黄副长,奉命来请二位前去与公子共进午餐。”
父子俩闻言受宠若惊,又赶紧向黄小虎见礼。黄小虎是走严肃风的,点头向两人致意后,伸手相请道:“二位贵客请吧,公子在等着二位了。”
“好好,赶紧赶紧。”有了‘赵四条’,郑家父子格外能摆正自己的位置,赶紧跟着两人出了营地,上了后山一片探出海面的海岬。
赵昊将宴请地点放在海岬最高处,那里景色极佳,放眼海天辽阔,人的心胸也会变大。
而且台风刚过,气温不高,还有海风拂面,一点都不会热。
于是在那海岬高处的阳伞下,他们见到了和蔼可亲的赵公子。
一见到赵昊,郑家父子马上跪地请罪,说自家没有照顾好公子的部下,让那么多大明的儿郎罹难,实在罪该万死。
“好了起来吧。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责任不在你们。你们一不管防务,二没有军队,不能强求你们。”赵昊大度的扶起郑肇祚,叹口气道:“也怪我,把他们想得太好了。还以为琉球怎么说也是一海上强藩,抗倭多年也未曾拉胯,保护天朝商人和船队的安全自不在话下。没想到他们居然如此不堪,能让倭寇在王都城下烧杀抢掠,来去自如,真是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是是。”郑肇祚忙重重点头,他也是老狐狸了,自然知道赵公子这样定性的目的,是准备给中山国重新洗牌。“小老儿也对中山国如今的状况深恶痛绝,可惜我闽人三十六姓终究是外人,忠言说了也没人听,反而会遭人嫉恨,觉得我们想反客为主云云。”
“这是什么话?”赵昊请父子俩在铺了海蓝色桌布的长桌旁就坐,指着海湾中那雪白的沙滩,清澈的海水和美丽的珊瑚礁道:“难道这里原本就属于他们吗?那尚元王带他的三千王府兵来干什么,视察吗?”
“他是来平乱的。公子说的是,奄美群岛还有先岛群岛,原先都是有自己主人的。直到尚元王的祖父那一辈,中山国才通过不断的征伐,奠定了今日的版图。”郑肇祚忙接话道:“其实说起来,就连他们的王,都是冒牌货!
然后他压低声音道:“之前的王室因为无道被士族抛弃。如今尚元王的曾祖叫金丸,其实是当时的权臣。当上新王之后,他怕国朝不同意,自己这个跟王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继位,所以改名尚泰久,谎称自己是王弟请封,才得到了中山王的封号。此事在琉球不是秘密,只是上下一直瞒着国朝罢了。”
说完郑肇祚惭愧的低头道:“当时金丸担心久米村的人会告发他,便许以重利。比如将闽人三十六姓提升为士族,将那霸港永远交给我们管理,不再限制我们的官生名额等等……换取了我们保持沉默。现在想来,真是见利忘义,惭愧至极啊!”
“唉,这不能算见利忘义。你们又没损害大明的利益,抓住机会大幅改善自身状况,无可厚非!”赵昊一摆手道:“这件事恰好说明,所谓正统并不能一直保证统治的合法性。事实上,统治合法性来自于哪里呢?来自于能带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谁能带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谁就是合法统治者,别的都是扯淡!”
赵公子这番出格言论,听得父子俩胆战心惊,不过想来他应该是在说琉球王吧……
赵昊说着指向不远处几颗苏铁树,戏谑笑道:“我在国内就听说,琉球国王白天就寻思找什么理由,向大明骗钱……哦不,朝贡。晚上就做梦站在三座大山上征服世界。”
郑氏父子闻言忍俊不禁,没想到琉球王夜郎自大、利欲熏心的行径,居然都传到大明去了。可笑他们还以为远隔重样,自己在岛上干什么,大明都没人知道呢。
“至于琉球的老百姓,则白天在收集苏铁的果实,磨成粉末充饥。晚上就做梦跟船出海谋生,脱离这个‘苏铁地狱’。”却听赵昊又道。
父子俩顿时有些脸上无光,郑肇祚叹息道:“想不到公子如此了解琉球,居然连‘苏铁地狱’都知道。”
所谓苏铁又叫蕉叶棕榈,花籽中含有许多淀粉,磨成粉之后可以替代面粉充饥。但花籽中含有毒素,处理不当,很容易引起食物中毒,时有误食苏铁死亡的惨剧发生。而且一般百姓也很难去除其中的木纤维,是以此物吃多了容易腹胀,把人活活撑破肠子。
琉球环境恶劣,农业落后,贫富悬殊,只有士族和有钱人才能常年吃大米,老百姓一遇到灾荒就要靠苏铁充饥。有穷人甚至一年四季都靠苏铁粉度日,所以大街上经常有人走着走着就倒毙了。因此被称为‘苏铁地狱’。
当然,眼下最多只能算是第一层地狱。等日本人来了,每年疯狂从琉球吸血时,琉球人才会体会到,什么叫十八层地狱。
“这说明,琉球土著治理国家很不称职啊。”赵昊敲着桌子,加重语气道:“你们身为大明在琉球的代表,有义务将琉球百姓从苦难中拯救出来,带领他们过上好日子!我相信,等将来百姓再不用靠苏铁充饥时,所有人都会认可你们的治理。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你们的合法性!”
父子俩听得血脉贲张,只觉前路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光明起来!
我们不是琉球的卖国贼,我们是为了带领琉球百姓过上好日子,让琉球变成大明的海外仙境!
郑肇祚便重重点头,起身向赵昊重新施礼道:“老朽和闽人三十六姓,誓死追随公子,为公子的马首是瞻!”
郑迵也跟着父亲,痛快的给赵昊磕头。
“好好,那咱们就彻底是自己人了。”赵昊高兴的再次扶起郑肇祚,给他们吃定心丸道:“欢迎你们加入江南集团这个大家庭啊,往后只管放心做事,我们江南集团做事光明正大,讲的是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集团走到哪里,就造福哪里,绝不会干杀鸡取卵的事情。我们希望大家共享繁荣,创造一个美好的盛世!这盛世绝非‘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权贵狂欢,而是老有所终、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那种天下大同!”
千锤百炼之后,赵公子的煽动能力已是传销大师级别了。一番大义凛然的言论说出来,让郑肇祚彻底放心。更是把个郑迵激动的眼圈都红了。他觉得自己人生都有了目标——那就是追随赵公子,为实现天下大同而奋斗终生!死也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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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死库水
午宴是巧巧精心烹制的海陆大餐。
受黑潮影响,琉球一带渔业资源十分丰富,几条昨晚巡逻的快船,都用拖网带回了各式各样的海鲜。警员们挑出最好的献给赵公子。然后在巧巧的巧手烹饪下,变成了酱爆海螺、车虾刺身、清蒸石斑鱼、海盐焗蟹、黄花鱼丸汤等一道道诱人的海鲜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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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警员们去山林中打到的黑兔和山羊做成的烤兔和烤全羊,便凑成了一顿丰盛的大餐。
郑家父子吃过见过,却没想到赵公子的大厨能将常见的海产和野味,烹饪出鲜美到让人叫绝的味道。不禁连连夸赞,大明的厨师就是不同凡响啊。
当赵公子告诉他们,烹制这一桌佳肴的是自己的一位未婚妻时,父子俩更是受宠若惊,更加清晰感受到赵公子对他们的重视。
而且同来劳军的尚洪德并未受邀赴宴,赵公子的亲疏之意就更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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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除了拉拢这父子俩,给他们吃定心丸外,赵昊也跟他们讲了些个中缘由,好让这父子俩能以更高站位来看待琉球,以及琉球与大明,与日本的关系。
赵昊告诉他们,琉球是黄金航道的重要节点,本身却无险可守,所以一旦日本统一,就会成为他们的必取之地。
当然有江南集团在一天,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可若把眼光放远到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更长的尺度上呢?江南集团还存不存在?谁也不好说。
所以让琉球自身强大起来,拥有对日本流毒的免疫力,让他们永远无法征服琉球才是王道。因此他们和久米士族日后的职责便是替大明守护好这里。用几十年的时间,让琉球从各种意义上天翻地覆,与大明真正融为一体。
“琉球只有与大明建立起真正骨肉相连的关系,将来一旦有事,朝廷岂可限一衣带水不拯之乎?像现在这样,只是变着法子的一味索取,光想占大明的便宜,将来真出了事需要救援时,朝中肯定会有很多杂音的。”赵公子一边仔细对付着面前的盐焗螃蟹,一边笑道:“也许当年太祖皇帝派你们的祖先东渡,就是为了能有这样的一天吧。”
加持了祖先光环的使命,顿时神圣起来。
其实说朱元璋对海外领土感兴趣才叫见鬼了,但历史不就是因需赋形的吗?赵公子现在需要老朱对海外领土感兴趣,他就会越来越感兴趣的……至少海外的大明人都会这么认为的。
“至于朝廷的反应你们更不用担心,本公子自会搞掂。”赵公子再给他们吃颗定心丸道:“不过为了万无一失,朝贡得停一年。一年以后,也就是明年这时候,那帮琉球土著就真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公子放心,朝贡使团本来就是我们负责。”郑肇祚忙表态道:“不会让一粒沙子混进去的。”
“好,我相信你们父子。”赵昊端起酒杯,敬了爷俩一杯道:“我们很快就要南下了,只能留一点点人手帮你们镇镇场子。日后诸事,还需要尊父子及久米村的诸位同胞同心协力啊!”
“敢不效死力!”郑肇祚和郑迵激动的仰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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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赵公子注入了鸡血……哦不,理想的父子俩干劲满满,当天下午便离开了大岛,回去落实‘赵四条’。
至于那位尚洪德,郑肇祚揭发他就是亲日派的总后台,便被赵公子留下来陪伴他王兄了。
郑家父子站在返程的琉球桨帆船上,看着夕阳下金光粼粼的奄美湾,皆是壮志满怀。
郑迵更是十分亢奋,对父亲说自己活了三十岁,终于找到了人生的目标!
郑肇祚哈哈大笑道:“来前你对为父有腹诽吧?”
“那是儿子见识浅薄,才会误解父亲是想卖国求荣。”郑迵讪讪道:“谁承想,赵公子居然是真心实意为了琉球好,而不是要剥削琉球,奴役琉球!”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郑肇祚目光殷切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道:“赵公子气吞万里,琉球在我们这些人眼里虽然重要,但在他看来却不过是沧海一粟。所以儿啊,有机会还是要走出去,不能做一辈子井底之蛙,那样太浪费老天赐给郑家的这份际遇了!”
“是父亲!”郑迵激动的点点头。
“当然,我们得先把公子交代的事情办漂亮了,可不能丢了脸,不然什么都是白搭!”郑肇祚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神情渐渐严肃起来道:“但你也别高兴太早,公子提出这四条,我们固然欢欣鼓舞。可肯定有很多人不会这么想,你——做好准备了吗?”
“父亲放心,我已经下定决心了!”郑迵刷得抽出刀来,砍断了一根旗杆,目光坚定道:“逆者死!”
“好!”见儿子彻底扭转过心态,郑肇祚这下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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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依然在海岬上,和两位姐姐悠闲的吹着海风。
轮休的警员们在雪白的沙滩上踢球,在清澈的海水中游泳,海风不时送来他们的欢笑声,让赵公子十分心痒,问马姐姐道:“我给你们设计的泳衣,带来了吗?”
“带是带来了。”马姐姐一边弹着琴,一边揶揄笑道:“你真准备让我们穿着那种……姑且叫衣服的玩意儿,不怕给你的部下看到?”
“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巧巧在精心保养自己的双手,闻言红着脸道:“你真缺德,就知道变着法子糟践我们俩!”
“那只是很普通的死库水!”赵公子叫起撞天屈道:“哪天给你们搞个比基尼出来,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露和透!”
“反正不行,穿成那样是没法见人的!”马姐姐断然打消他这个念头,又小声开个口子道:“你实在想看,大不了屋里穿给你看。”反正她已经穿过秘书装、女仆装等各种‘奇装异服’了,也不差再来个什么死库水。
“我可不要!”巧巧捂着脸,也不知道想到什么画面,身子都软成面条了。
赵公子还待劝,却见唐保禄兴冲冲的走来。
他只好收起妇女解放……至少是穿衣解放的念头,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
“咳咳,马秘书,去鸡笼的侦察中队回信了吗?也不知他们躲过这场台风了么?”
“回公子,暂时还没收到消息。”马秘书自然更会装。
“叔你放心,琉球站一收到他们放出的信鸽,第一时间就派快船来禀报的。”唐保禄不知道自己扰了某人的骚情,还在那积极表现道。
“哼……”赵昊冷哼一声,不爽的瞥他一眼道:“送走了?”
“哎,送走了。”唐保禄点点头,一脸羡慕道:“这爷俩可真是洪福天降,咱们忙活半天,最大的便宜让他们得了。”
“要不你当这个大明市长?父子双市长,也是一段佳话。”赵公子似笑非笑道。
“小侄还年轻,更愿意为叔鞍前马后。”唐保禄缩缩脖子,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赶紧嘴上抹蜜道:“再说跟在叔身边,才能长见识、学本事,成为大写的人啊!”
“哈哈哈哈,不愧是你爹的儿子,这个嘴能把死人说活了!”赵昊被他逗得消了气,朝他屁股踹一脚道:“早就给你们上过课,在这个大航海时代,最重要的是保持最佳投入产出比!”
“我们的征途太长,要征服的地方太多,偏偏对手给我们的时间又太少。”赵公子感觉血液回流上头,这才站起来张开双臂,拥抱着面前无垠的大洋道:
“好在大明两百年薄来厚往的朝贡体系,为我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让我们可以用最低成本控制住琉球这种附属国。”
说着他回过头来,显然看透唐保禄的小心思道:“我知道,集团很多人梦想着在海外称王称霸,做一方土皇帝。但现在还是我们开疆拓土的时候,在这种地方投入过多的精力和人力,都是愚蠢的。我们要始终吝惜我们的力量,把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样才能一直披荆斩棘,直取红毛头!到那时……”
唐保禄正听到要紧处,赵公子却打住了话头。
“到那时,你们自然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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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郑家父子拼命催促,累死了好几个桨帆船,终于在三天内赶回了那霸港。
船靠岸时天已经黑了,父子俩便先回了久米村。
一回村子,郑肇祚马上让人将各姓当家都召集到了至圣庙中,向他们通报了此次劳军的收获。
三十六姓都激动坏了。能不激动吗?这事儿成了,他们就是琉球的实际统治者了。
当然也有人担心,那些王公士族会不会狗急跳墙?别到时候被反杀了就傻伯夷了。
“放心,回来路上老夫已经想好了。”郑肇祚沉声道:“首先我们要武装起来,保护好自己。然后我明日一早会求见闻得大君,只要她同意了这四条,我们以她的名义来干,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顿一下他又道:“再者,公子很快就会率舰队抵达那霸港,并将此地作为永久军港。虽然他已经明言,不会出手干涉琉球的内政。但上百条战舰云集城下,就是我们最大的倚仗!”
说完他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道:“可是有一条,决不能让公子看扁了!所以我们还是要靠自己,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谁要是给我拖后腿,我保证你家日后连残羹冷炙都吃不到!听明白了吗?!”
“明白!”一众当家的抖擞精神,齐声应道。
这时郑家的后辈用托盘端上来三十六个酒碗,三十六姓当家每人端起一个。
“为了大明,为了琉球,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郑肇祚端着酒碗,对众人高声道:“干了这一碗,咱们就豁出去了!”
“干!”众人一饮而尽,学郑肇祚将酒碗猛往地上一摔,面红耳赤的吼道:
“豁出去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额滴个神啊
翌日,闻得大君御殿。
郑肇祚向御座上的闻得大君,及尚宗贤等人,讲述了此次劳军的情况,以及最重要的‘赵四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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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条,就是天朝赵公子提出善后诉求。”郑肇祚最后缓缓说道:“赵公子承诺,只要我们同意并认真落实这四条,便可既往不咎,双方亲善如初。而且日后琉球有事,江南集团还会鼎力相助,不只是军事上的,还有民生,商贸,全方位的扶助……大体就是这些,敬请大君定夺。”
闻得大君不置可否,问尚宗贤道:“摄政以为如何?”
“回大君,臣以为这四条万难接受!”尚宗贤愤然道:“比如第一条,惩办凶手是理所应当的,可清洗岛上的亲日派是何意?是不是家里有片倭缎也要抓起来?这要掀起大狱吗?”
“王子不要危言耸听,方才老朽已经说过,赵公子许诺不会大开杀戒的。那些亲日分子中,只要没有参与那霸惨案的一律不杀,等接受完改造洗心革面便可放回。”郑肇祚皱眉严厉道:“大明与日本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中山国身为天朝亲藩,本就应该主动清洗心怀异志的亲日分子!所以江南集团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反而是觉得过分的人,才真的有问题吧?!”
“你……”一顶亲日分子的大帽子扣上来,尚宗贤登时就没了气焰。
其实他不是亲日派,而是本土派,琉球士族中大部分都是本土派的。尚宗贤只是单纯不希望亲明派喧宾夺主而已。可万万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对方定性为亲日分子。
郑肇祚便趁热打铁道:“王子,江南集团现在还是让我们来自查自纠,主动权仍然在我们。若这样还推三阻四,等过几天海警舰队抵达了那霸港,恐怕就不是我们说了算了!”
“那……谁来负责甄别?”尚宗贤艰难问道。
“这当然由大君定夺了。”郑肇祚淡淡道:“不过赵公子有言在先,必须由在下担保名单的真实完整。”
“你……”尚宗贤简直要气歪了鼻子,这郑肇祚去了一趟大岛回来,直接狐假虎威、蹬鼻子上脸了!
不就是新媳妇睡觉——上头有人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好了,王兄别说了。”高高在上的闻得大君这时摆摆手,神情平静道:“大王和众王公将士还在人家手里,我们有的选吗?”
“没得选……”尚宗贤终于泄了气,根本没得选啊。
“那就由王兄和郑亲方一起负责此事吧。”闻得大君恹恹的挥下手,结束了议事。
待众王公告退后,闻得大君便到后殿换穿华丽的褕翟,命人备了大轿,前往琉球神道的最高圣地‘斋场御岳’。
一路上她的心情十分沉重,虽然在那些王公面前一直平静如水,但那只是一位祝女的自我修养。其实闻得大君的心里乱极了。
王兄北狩,国家危在旦夕,千钧重担都压倒了她的肩上,这几天她一直失眠,好容易迷糊一下就做噩梦。总梦见中山国就这样被那姓赵的恶魔毁于一旦,人民血流成河,妇女惨遭侮辱……
她思考过,也询问过很多人,眼下该怎么办?但最后的结论是凉拌——中山国的王被俘、兵尽丧,任何反抗都是以卵击石,只会带来更大的牺牲,更残酷的报复!
没见那些王公大臣,都绝口不提‘抵抗’二字?他们连拼死一搏的勇气都没有……
这种绝境下,闻得大君一个女流之辈又能做的了什么?
当然是求神了……
所谓‘御岳’,是琉球神话中神存在的地方,是一方的守护圣地。斋场御岳在首里城外二十余里,位于琉球本岛最东端的知念半岛上,在此可遥拜琉球创始神阿摩美久降临的最高圣地久高岛。因此斋场御岳由闻得大君亲自管理,是她拜祭神女,与神灵沟通的神圣场所。
因为侍奉神的人只能是女性,所以御岳完全禁止男性进入的。护卫和轿夫便在御岳外远远停下,由二十位穿着雪白长袍,手提祭祀用品的祝女,陪同闻得大君入内拜祭。
祝女们先用圣水清洗了三库里,摆好了祭坛香烛和贡品。然后退到三库里外一旁列队,吹起了手中的大海螺,敲起了手中的小鼓,还摇响了铃铛,奏出的神乐声穿过‘三库里’后,传到不远处的海面上,变得苍凉而悠远……
闻得大君便手持法器,缓缓走进那由两个巨大的岩盘合在一起,形成一条三角形隧道‘三库里’中,这里就是她与神沟通的地方,哪怕祝女们也不得入内。
祭坛便设于幽暗的通道中。闻得大君脱掉元宝鞋,赤着一双白嫩的脚丫,毕恭毕敬的跪下来,献香叩拜后开始虔诚的祷告。
她说的自然是琉球话,大意是向女神禀报,琉球的大王被俘,国家到了劫难的边缘,乞求女神降下法能,帮琉球度过此劫,为此自己甘愿牺牲一切云云。
然后便长久的跪在那里,试图触发天人感应,得到女神的启示。
其实她也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她自十三岁时接任闻得大君以来,已经快满十年了。十年里按期祷告,风雨无阻,却一次都没像前辈们那样得到过神谕。这让她感觉很是挫败,感觉自己太不称职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却依然毫无感应。
‘我果然不称职……’陷入自责的闻得大君,怅然抬头望向尖尖的穹顶,却忽然愣住了。
只见那漆黑一片的石壁上,竟然出现了幽幽的绿荧光。
闻得大君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没错,果然是有荧光。而且那荧光还组成了歪歪扭扭的六个汉字:
‘久高岛,凤栖林。’
看清那六个字后,闻得大君眼泪汩汩而下,伏地痛哭失声。
“额滴神呀,你可来信儿了……”
今天,她终于了收到了神谕!
至于这神谕为何是汉字。那是因为跟朝鲜、越南一样,琉球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自己的文字,书写时用的都是汉字啊。
估计女神也只能入乡随俗了……
~~
长长的三角形回廊将闻得大君的哭声放大传出,让候在三库里外的祝女们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了?被蛇咬了还是让人欺负了?
但仪式是不可以被打扰的,祝女们只好忍着惊慌,翘首以待。
忽然,她们看到大君跌跌撞撞从三库里出来,赶紧上前扶住她。
“大君,你没事吧?”
“快,快备船去久高岛,有神谕!”闻得大君险些从石阶下滚下来,瘦弱的身子摔在祝女怀里,她却顾不上那么多,满脸激动的高声下令。
尤其最后三个字,她声调高的,仿佛整个大岛都能听到!
听起来,好得意啊……
~~
久高岛位于知念半岛以东十里外,是一个的细长小岛。地势平坦,有美丽的珊瑚礁,茂密的红树林,还有澄澈的潟湖。
正常来讲,这个岛上是绝对不会有人的。
但今天明显不正常,竟有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持着根鱼竿,在这个岛西侧,一个有树荫的潟湖边钓鱼。
几个戴着笠披,穿着短打,露着大半截小麦色大腿的女子,带着兵刃在四周警戒。
喀嚓一声,一个女子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树枝,把那男子吓了一跳。
“哎呀,我说你们能不能别乱动?!”男子郁闷的抬起头,露出一张俊美绝伦的脸来,竟是那林道乾的兄弟林凤。“我的鱼都被你们惊跑了!”
“当家的,长点心吧。”一个皮肤黝黑、眼睛大大的小个子少女翻翻白眼道:“我们不是去那姓赵的晦气吗?怎么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岛上钓鱼来了?!”
“不是跟你说了吗?”林凤得意的一抹自己漂亮的小胡子道:“这是本大爷的计划——我这叫吕洞宾钓鱼——愿者上钩!”
“你的计划就没灵光过几次。”少女小声嘟囔道:“而且也不是吕洞宾钓鱼,是李太白……”
“你皮痒了是吧?”林凤吹胡子瞪眼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次肯定计划通!”
“可要是那劳什子闻得大君,没看到咱们用萤石粉写的字怎么办?”另一个年长些,高挑白皙的女子也担心道:“咱不就在这岛上白等了?”
“白等,不会的。”林凤丢下鱼竿,双手枕着后脑勺,靠在树下道:“你们想啊,那姓赵的小子俘虏了尚元王,还抓了那么多王公,现在岛上什么状态?”
“肯定慌了神。”几个女子道。
“那作为琉球的神婆头子,闻得大君怎么可能不去求神呢?”林凤信心满满道:“放心吧,本大爷已经打听过了,这久高岛是琉球神女降临之地,因此被他们当做最高圣地。那劳什子斋场御岳的作用,就是遥拜这久高岛,闻得大君要拜神,一定去那里的。”
“可她要是不抬头呢?”一个女子忽然问道。
“呃……”林凤登时语塞,为了不轻易让阿猫阿狗看到,他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字写得那么高的。
却忘了,这样闻得大君也有可能看不到。
“应该会仔细到处看看,有没有什么神异吧……”话虽如此,他的语气中却透着吃不准。说完却笑着挥下手道:“没事,就算她没看到,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就是。”
“啊,还不算完啊?”女子们全都哀嚎起来,她们已经跟着林凤出来一个月了。要是办正事儿也就算了,可他实在不着调,在这小岛上一呆就是六天了!正常人谁受得了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林大忽悠
数艘紧急从那霸港调来的桨帆船,自知念岬接上闻得大君,驶向了东面的久高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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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所有人都神情严肃,就连低贱的桨手也满脸激动,仿佛即将朝圣一般。
根据琉球神道的说法,天帝命女神阿摩美久降临于久高岛,并在此创造了琉球群岛。因此久高岛便成了琉球人的最高圣地。每当新王继位之前,必须由闻得大君陪伴,来至岛上进行参拜,得到神的认可才能正式即位。
闻得大君自己也只在九年前,接任闻得大君时上岛过一次,之后便一直在斋场御岳遥拜,以免惊扰女神。
是以桨帆船将她送到岸上之后,就赶紧远远划走了,等大君召唤再来接人。
闻得大君在两名高级祝女的搀扶下,走在松软的沙滩上,她的步履放得极轻极轻,唯恐惊动了神灵一般。
白色的沙滩上,兀立着一座朱红色的鸟居。闻得大君虔诚跪拜之后,通过了鸟居,一边环视小道,一边念念有词:
“久高岛,凤栖林;久高岛,凤栖林……”
她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了那片红树林。
“去那里!”闻得大君指着红树林,就要快步过去。
“大君,逢林莫入啊……”一个年长的高级祝女紧张道:“哦不,我是说,要小心啊。”
“休得胡言,这里是神之岛,怎么会有危险呢?”闻得大君严厉道。
“是。”那祝女无奈低下头,暗暗一叹。上任闻得大君是得急病死的,还没来的及培养继承人。结果很多真相都没有传授给下一任。她虽然知道一些东西,但是万万不敢多嘴的,不然回头就会被大君灭口的……
所以大君继任九年了,竟然还对神灵之说深信不疑,也真是历代的异数了。
‘唉,我琉球神道不会就此中落吧?’老祝女忧心忡忡。
~~
“当家的,来人了!”望风的女子飞奔进了红树林,压低声音禀报林凤。
“是闻得大君吗?”林凤一下来了精神,沉声问道。
“应该是吧,穿得好华丽啊,跟戏台上的皇后似的。”女子有些艳羡道:“而且还很年轻很漂亮,还以为是个老妖婆呢……”
“哈哈,我就说吧,计划通!”林凤激动的摩拳擦掌,对众女子们道:“你们赶紧躲起来,我要继续按计划行事了!”
“我们还得保护你!”大眼小黑妹急道。
“笑话。”林凤傲然一笑道:“我林阿凤还需要人保护?能伤到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说着他竖起耳朵,快速一摆手道:“快走,来了!”
几个女子这才拉着三步一回头的小黑妹,躲进了红树林。
林凤看看四下,满地凌乱的脚印,在这儿非得穿帮不可。便赶紧换了个地方,找到一棵五六米高的银叶树,手脚并用三两下爬上去,调整个闲适的姿势,从怀中掏出个海螺吹了起来。
久高岛很小,海螺声很快传遍全岛。
躲在红树林深处的众女子,不由小声议论道:“当家的吹得是什么曲子?”
“放屁似的真难听……”大眼睛小黑妹撇撇嘴。
“扑哧……”让她这一说,还真是越听越像,众女子忍俊不禁,还得拼命忍住,噗嗤噗嗤的不敢笑出声。
“你们笑得也像。”小黑妹对当家的不带她很有意见,看啥都不顺眼,听啥都不顺耳。
然而那厢间,闻得大君闻声却娇躯一颤,激动的抓着左右道:“听,海螺声!”
两位祝女也露出震惊的神情,三人一起用古老的琉球语吟出一段颂词:
“海螺中回荡的海洋之歌,轻声吟唱的祝女,唤醒了沉睡的众神与神使……”
“神,真的显灵了!”闻得大君再也顾不得其它,甩开了左右,寻声狂奔而去。
她一边跑一边抬头四处寻找,便看到了那棵鹤立鸡群的银叶树上,那位白衣胜雪的如玉公子。
闻得大君一下就满眼泪水,嗫喏着嘴说不出话来。
“大君,当心脚下!”两位祝女赶紧提着裙摆追上来,小声提醒她。
她收势不住,还是被裸露在地面的红树根,重重绊了一下,朝前摔了出去。
眼前是一棵满是荆棘的刺果苏木树,这要撞上去,非得毁容不可,戳瞎眼都有可能。
正惊慌间,只见那道翩若惊鸿的白影从天而降,拦腰抱住她轻盈的身子,原地转了两圈,将她前冲的力道尽数卸掉。
闻得大君晕头转向,在那白衣公子的怀里手脚发软,想起来却一点力气都没有,感觉自己轻飘飘,在腾云驾雾一般。
“大胆,快放下我们大君!”一个祝女看到圣洁的闻得大君,居然被个男子公主抱,下意识大喝一声。
“休得无礼,这是神啊!”闻得大君却呵斥开了。“还不快跪下恭迎!”
两名祝女只好跪在地上。
“我不是什么神。”男人用那好听的声音对闻得大君道:“另外,女人,你打算让我抱到什么时候?”
“哦,失礼了。”闻得大君慌忙两脚着地退后,心中却怅然若失。旋即又激动的跪地道:“神啊,您终于响应您的仆人了!”
“我说了,我不是什么神。”男人笑道:“我叫林凤,是大明潮州府人士。”
“看吧,大君,他不是神呢……”起先吆喝的祝女抬起头来。
“你住口!”谁知闻得大君丝毫不见失望,反而愈加兴奋道:“久高岛、凤栖林!凤栖林不就是林中凤,林凤嘛!”
说着她大声宣布道:“他就是应神谕之人!”
“大君,先问问他是怎么上岛的。难道不知道凡人登神岛就是死罪吗?!”另一个祝女谨慎道。
“神岛?可不是我主动来的,我是被一位女神送来的。”林凤一脸委屈道:“我还想问问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什么,你是让女神送来的?”祝女们吃惊道。
“对啊,不是说过吗,我是潮州府人士,几天前台风来袭,我正好坐船出海,结果被大风卷到了天上。还以为自己这下死定了呢。”林凤挠挠头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竟被一位美丽的女神救了。等我定下神,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金碧辉煌的天宫中了。”
“天宫中的女神?阿摩美久!”闻得大君激动的快要晕厥过去了。“女神怎么说?”
“我赶紧向女神磕头谢恩。她说你若想报答我,就为我做一件事。她告诉我,她呈在遥远的海中创造过一个叫琉球的小岛,如今岛上的子民有难了,让我替她到那里引导他们转危为安。”林凤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袖中道:“女神还给了我三个锦囊,让我在遇事不决时打开,就可以帮助他们化险为夷了。然后我就被送到了这里。”
“对了,你们还没告诉我这是哪儿呢?”他又问痴痴看着自己的闻得大君。
“这里是久高岛,琉球的母神阿摩美久的降临之处,上达天宫的阶梯……”闻得大君说完,虔诚跪地道:“神仆梅南恭迎神使驾临,请神使务必救神的子民于水火!”
“哦,这样啊,原来已经到琉球了。”林凤一脸震撼道:“真是神力无边啊。”
“那当然了,母神可是奉天帝之命,从天宫搬来土、石、草、木,创造了琉球的无数岛屿。母神又诞下五子,播种五谷,才有了我们的一切!”闻得大君梅南先是满脸虔诚,又十分羞愧道:“数万年过去了,子民还要让母神操心,真是天大的罪过。”
“不要紧,母亲永远不会怪罪自己的孩子。”林凤微笑着伸手,神气十足的摸了摸她的头顶。
虔诚就好啊,就怕不虔诚。
梅南还从没被人摸过头顶,却丝毫不觉无礼,反而流下了幸福的眼泪。
“圣地不易久留,请神使随我回御殿去吧?”再度向母神拜谢后,她恭敬的发出邀请。
“也好,反正我也没处去。”林凤颔首笑道:“再说也得完成女神的任务不是?”
“太好了,这边请!”梅南忙恭敬相请。
“大君,我们不能带他回去!”两个祝女简直要抓狂了,这他妈哪跟哪啊?
但在圣地中,她们也不敢说什么哪有神谕,哪有女神之类?那不是自己砸自己的饭碗吗?
“侍奉神的从来只有女子,咱们带回去个男性神使,如何向子民交代?”两人只好从侧面提醒昏了头的闻得大君,怎么会有男人成为神使呢?这违反本教基本法啊!
“这……”梅南终于有点发愁,不知该怎么跟下面人解释。
“哦,这个简单。”却听林凤笑道:“全知的女神已经想到这个问题了,所以来前给了我一道符……”
说着他一指跳的最欢的那个祝女道:“你,把衣服脱给我。”
“你要干吗?”那祝女登时红了脸,别看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个副处呢。
“这是命令。”林凤淡淡道。
“脱掉。”梅南马上下令,严厉道:“你要在这神之地,违背将身心都献给神的诺言吗?”
闻得大君手握祝女的生杀大权,那祝女纵使百般不愿,也只能照办了……
好在林凤还算君子,转到那银叶树后面,没有看光光。
待梅南将折叠整齐的祝女祭袍送到树后面时,林凤让她出去等待。
一阵悉悉索索之后,三人便见树后转出个长发披肩,容色绝丽中透着英气的大美女,让人不可逼视。
第一百一十八章不装了,我摊牌了
仅仅三天时间,首里城内外便彻底乱了套。
一朝大权在握的久米士族,毫不客气的开始了对琉球王公士族的清算。
管你什么王子、按司、亲方、亲云,扣上一顶亲日分子的帽子,就直接带走集中软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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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有不从者则以‘那霸惨案’嫌疑分子论处,直接暴力拿下。
胆敢反抗者视同谋反,格杀勿论!
好一番鸡飞狗跳,家家嚎哭的悲惨场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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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得大君御殿中,也响彻那些命妇夫人们的哭诉声。
“呜呜,大君,你得为我们做主啊!”
“是啊大君,只有你能制止那帮人的暴行了!”
“我们家被抓走了八口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不活啦!”
闻得大君被这群女人吵得头晕脑胀,真后悔自己心一软让她们进来了。
“不是还有摄政吗?郑亲方乱来的话,他会答应吗?”梅南终于逮到机会问道。
“他已经被姓郑的拉过去了!”一个叫黄帛的贵妇恨声道:“也不知道姓郑的许了什么好处,他抓起人来比姓郑的还欢!”
“是,起先我家老爷还有几位按司去他府上求情,他满口答应,让我家老爷列个自己人的名单出来。”另一个贵妇也哭天抹泪道:“结果那个杀千刀的,当晚就把名单给了姓郑的。第二天就照着名单抓人!”
“啊……”梅南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七哥那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也叛变了。
她终于答应,出面管一管这件事,便让她们先回去,再命人把尚宗贤请来问个究竟。
尚宗贤很快就到了,面对闻得大君的质问,他倒是很坦诚。
“不装了,我摊牌了,臣其实是铁杆亲明派。”只听尚宗贤义正辞严道:“臣早就看不惯那些一面歌颂大明,一面与日本人偷偷往来的两面派、阴阳人了,正好趁此机会涤荡妖氛,还中山国一个清明!”
梅南闻言大为不齿,暗道我还还你个端午呢。只好耐着性子道:“上次王兄还说,不能掀起大狱来着。”
“后来想了一下,我错了。”尚宗贤老脸不红道:“这不是请客吃饭,这是攸关中山国未来命运的转折,为了让我国有个更美好的将来,矫枉必须过正!”
说完他又小声补充道:“大君不也说过,我们没得选吗?”
“可我没想到你这么认真啊!”梅南气得简直要吐血。
“唉,妹子……”尚宗贤忽然改了称呼,苍凉长叹一声道:“难道连你也不明白,我这都是为了我们中山王室和琉球神道啊!”
“什么意思?”梅南不解问道。
“大王被俘,王室自身难保,这时候不积极表现出顺从,还要负隅顽抗的话。等待我们尚氏一族的,怕是灭顶之灾了!”尚宗贤满脸凝重道。
“不会吧,我们是天朝册封的不征亲藩,那姓赵的恶魔也不敢真动我们吧?”梅南吓一跳。
“当初我们曾祖的王位是怎么来的?”尚宗贤摇头叹气道:“人家有样学样,李代桃僵即可,根本不会惊动天朝的!”
梅南当然知道曾祖冒充王弟获得封号,成立第二尚氏王朝的事情。倘若再来个第三尚氏王朝,她有何颜面去见祖先?
“那我琉球神道又怎么了?”她不自觉的跳到下个问题。
“有好多久米村的人说,我琉球神道受日本神道教影响太大,就算不禁止也该大清洗一番,把鸟居之类的全都拆掉……”尚宗贤危言耸听道。
“他们敢!”梅南闻言大怒道:“我琉球神道是神的仆人,神已经派下使者……”
话说一半,她忽然想起神使大人嘱咐过,千万不可透露她……哦不,是他的来历,吓得大君赶紧硬生生打住话头。
“妹子别上火,还不到那一步,哥哥我会尽全力避免这些事情发生的。”尚宗贤也没听懂她啥意思,便自顾自大义凛然道:“他们要是敢触及这两条底线,为兄就豁出去跟他们拼了!”
“唉,王兄还是保全自己的。”梅南轻叹一声道。
“不要紧,为了中山国,我死不足惜。只是妹子你要理解我,相信我,支持我啊!”尚宗贤说着重重磕了个头。
“嗯……”闻得大君缓缓点头。
“那臣告退了。”尚宗贤暗暗松口气,还好这代大君不谙世事,要是上一代那位在时,自己肯定不能过关。
“好。”梅南又点了下头。
尚宗贤便朝门口退去,待他直起身子时,忽然看到闻得大君身边的高级祝女换人了。不再是那种满脸阴沉的欧巴桑,换成了年轻美貌,又英气勃勃的女子,只是面生的很。
直到退出殿门,他也没想起那是谁来。
~~
殿中,看着尚宗贤离去,闻得大君转过头来,恭敬的问侍立身后的女子道:“神使,您怎么看?”
说这话时她偷眼去瞧林凤,这些天她一直有意无意的这样干。因为他或者说她太美了,那种高贵中带着勃勃英气的美,美得雌雄莫辨,美的让人心折。
“大君还是叫我阿凤吧。”他甚至连声音都变成了女人。
更神奇的是,那雪白的白纱祝女袍的交领内,居然还露出雪白的隆起和深深的沟壑。让梅南深感自惭形秽之余,不得不感叹阿摩美久女神不愧是创造了琉球人的母神,居然可以让个男人变成真正的女人。
林凤被看的有些无奈,她当然是真正的女人了。
不然那些个老祝女能让她住在御殿?那些老娘们借着侍奉她沐浴的名义,早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个通透。确定她是如假包换的女孩子,这才相信神迹真的存在,不再阻拦闻得大君将林凤留在身边。
其实这是林凤耍的小花招。废话,哪有什么男变女?她原本就是个女孩子好吧?
只是她在海盗家庭中长大,从小就跟着大哥请的教师舞枪弄棒,一直做男儿装束。后来林道乾兵败台湾,家里遭到官军围捕,她挺身而出,领着全族杀出条血路,逃到了海上。然后居然还发展壮大起来。
等林道乾从台湾回来,她已经拉起了数千人的队伍,老林捡了个现成,这才那么快就东山再起。
那时候,林凤的名声便已经很响亮了,而且都传说她是个男的。她索性就一直顶着男人的名头,跟大哥一明一暗,配合着发展到了今天。
之前在下尾城,林凤见自己一直视作偶像的大哥,居然被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收拾的服服帖帖,还说出‘这是主人的任务’之类让人听了就脸红的话来。这激起了她强烈的好胜心,决定跟那姓赵的小子好好较量一番,破除大哥的心魔。
但林凤能战无不胜,可从来不是靠硬刚,她靠的是知己知彼,诡计多端,从来不会打无准备、无胜算的仗。所以她打算先去潮州暗中观察一番。
林道乾却告诉她,赵昊去琉球寻晦气了。这可是近距离观察对手,看看有什么弱点可利用,有什么长处可学习的好机会。
林凤便带上亲兵,乘船赶到了琉球。
其实奄美湾之战没开打,她就到了大岛附近。然而海警舰队十分警觉,在湾外游弋的快艇,组成一道严密的防护网,驱赶一切靠近的船只。而且他们炮打得极准,在击沉了几艘企图凑热闹、捡便宜的海盗船后,那些不明来路的船只就一哄而散了。
林凤只好放弃了观战的打算,但她心里有计较。知道就凭这些快船表现出的战斗力,菜鸡般的琉球军队肯定秀才搬家——全是输。而姓赵的小子干掉了琉球军,势必要兵临那霸港,攫取战利品。
她便让姑娘们划船南下,先一步赶到首里,在那霸港潜伏下来,等着看好戏。然而海警舰队没有立即南下,只是让人把琉球王被俘的消息传回了首里城。这时,林凤通过多方打听,已经了解了琉球的权力结构,于是心生一计,偷偷潜入斋场御岳,在三库里留书,约闻得大君上岛见面,看看能不能利用她病急乱投医,从琉球捞到什么好处。就算订不成攻守联盟,为日后布一颗暗子也是好的。
其实林凤也没指望闻得大君能相信她神使的身份,只是抖爱丝不作弄人不舒服而已,可没想到这位最高神官居然对侍奉的神深信不疑,连着对自己的鬼话都毫不怀疑。
于是林凤当机立断,改变计划,利用自己的本来身份,玩了手漂亮的‘男变女’,彻底坐实了自己神使的身份,跟闻得大君回了御殿。
在她看来,没有了王的中山国,闻得大君就是女王,自己肯定可以通过对她施加影响,得到超乎寻常的好处。
谁知这小妞着实拉胯,居然上任快十年了,都没下过一道正经的法旨,简直就是个摆设嘛。
~~
见林凤默然不语,梅南吓得赶紧俯身请罪道:“梅南给母神丢脸了,请神使重重责罚,还是另请高明吧。”
“起来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上头决定就是你了,我哪有权力换啊。”林凤定定神,故作高深的摇头道。
“那神使的意思是……”梅南皱眉苦思片刻,忽然眼前一亮道:“让我保持沉默,见机行事是吧?”
“呃……算是吧……”林凤点点头,摸了摸她的脑袋,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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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精明狂喜
又过了三天,随着抓捕行动到了尾声,骚乱渐渐平息下来,街面上又恢复了太平。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何况这场清洗也只局限于中上层,并未波及到普通官员,更与琉球百姓没什么关系。
直到这时,赵公子的南下舰队才姗姗来迟。
赵昊身穿便袍,头戴阳帽和墨镜,像个游客一样,神态悠闲的立在镇倭号的舰艏甲板上。看着朝阳中那座巨大的离岛,与首里城所在的本岛,以一道蛎石筑成的长堤相连。离岛与长堤将宽阔的那霸江入海口,围成一个偌大的港湾,就是那霸港了。
金科、王如龙都穿戴整齐,身上笔挺的高级警袍纤尘不染,脚下的黑皮鞋光可鉴人,手上还戴着白手套。
两人要和唐保禄一起,代表集团和警备区到岸上参加一些仪式,签订若干条约。而赵公子则一如既往地的深藏功与名,并不打算抛头露面。
“想不到,这那霸港如此险要。”金科放下挂在脖子上的黄铜望远镜,指着那霸江入海口道:“左右有南北炮台并峙,炮台前还有巨石拒马,对倭寇来说,算得上固若金汤啊。”
“也只是对倭寇而言。”王如龙却信心满满的拍着一旁那门大口径的洪武大炮道:“老子已经想出七套方案,可以很用很小的代价,攻下这两座炮台!”
“哈哈哈,那当然了。你们的目标可是挑战世界霸主啊,怎么能让这小小的那霸港难住!”赵公子放声大笑道:“去尽情表现你的王霸之气吧,镇住那帮琉球王公!”
“嘿嘿,这个俺老王最在行了。”王如龙咧嘴狞笑道。
“金大哥可得把握好尺度。”赵昊又对金科笑道:“不仅要展现出威武之师的威风,还要展现出文明之师的风范来。”
“公子放心,已经一级级开过警务会,传达到位了。”金科忙正色道:“所有警员上岸时,都要严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会安排足够的便衣督查员。”
“嗯。”赵昊点点头,语重心长道:“记住,我们不是侵略者,是散播天朝光辉的文明之师,正义之师!”
“是!”两名高级警官齐齐并脚应声,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从大岛南下途中,公子亲自主持召开的那场中高级警务工作会议上,他的另一番说辞:
“记住,这些只是我们扩张的手段。相较于等待我们去占领的广袤世界,我们的兵力永远都嫌太少。而且还要对付层出不穷的西方挑战者,所以我们必须始终谨记,要保持最佳的投入产出比!这是我们的生命线!只有这样,我们的扩张才是可持续的,才是有益的,才是可以扎根的!”
“那么如何达到最佳投入产出比呢?很显然,就是要尽可能的少投入力量,尽可能的多获得产出。我们一切的行为,都是为了这两件事!”赵昊必须要对自己的中高级警官们掰开揉碎了讲,不然在解除了一个国家或城市的武装后,城市和人民就像被绑在床上的女人,在侵入者面前毫无抵抗。这时,他们很难抑制住冲上去,将其生吞活剥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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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然,严厉的纪律可以让他们暂时抑制住本能,但如果不让他们明白,这样做的危害是什么,不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早晚会有控制不住的那一天。那时再不教而诛的话,反而会打击士气,让官兵们离心离德。
“那么如何少投入力量呢?首先除了两军交战时,不要滥杀无辜。烧杀抢掠是最招恨的!干一次老百姓恨十年。必须要杀人时,也要尽量通过二鬼子来做,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大家得明白一件事,现在各国的朝廷和官府,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恶贯满盈的垃圾!让本国百姓恨得牙根痒痒!”
“只要我们严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再辅以小恩小惠,老百姓很快就会倒向我们的。有人要造反,他们会主动向我们告密,主动帮我们镇压,把我们当成他们的守护神。到那时,我们只需要极少的兵力,就可以对很大的领土,实施有效统治了。”
当然统治术没这么简单,但海警们只用了解他们需要了解的部分即可。
“如何获得最大产出呢?这个与你们关系不大,是集团的事情。但给我记住,绝不是烧杀抢掠,那是竭泽而渔,还会陡然提高统治成本,让我们永无宁日!在集团打算长久经营的地域内,我是绝对不允许发生这种事情的。一旦发生,所有参与者立即枪毙,各级上司统统免职!听见了没有?!”赵昊陡然提高声调,罕见的厉声喝道。
“有!”中高级警官们忙齐声应道。
赵公子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基本照搬了我党我军团结群众的法宝。只是把最后一条‘不虐待俘虏’,改为了‘不设赌参赌’。
这小改版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作为军队的纪律条文,朗朗上口接地气,朴实易懂作用大。通过日复一日的思想教育,让将士们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的话,军队必将无敌于天下!
至于赵昊那套统治术,则是师承大嘤的。毕竟那是最成功的殖民者,殖民了那么多国家几百年,末了那些国家还像得了斯德哥尔摩……哦不,徐琨症候群一样,还一点都不恨它,反而还引以为荣,独立了也依然奉老太太为共主……
赵公子东西合璧,结合敌我长处为己所用,充分体现了他是个滑头的实用主义者。
哦对了,其实还有一条近来反复申明的纪律,只是不方便写进明文中罢了。
那就是逛窑子时要做好安全措施,谁不用套套染上花柳病,一律开除军籍!
~~
那霸岛和长堤上,还有那霸江对岸,此时已是人山人海。首里城中和那霸岛上万人空巷,士绅百姓,还有来琉球做生意的各国商人。都跑到岸边来看热闹。
在场所有人,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看到那些通体涂着防腐防虫的黑色柏油树脂的巨大战船,列队缓缓驶入那霸江口时的场景。
那些前所未见的高大船身,遮天蔽日的桅杆船帆,数不清的黄铜大炮在朝阳下闪烁着耀目的金光,让这支庞大的舰队,看上去仿佛是从天上来的一样。
然而给人们留下更深刻印象的,是在船舷边整齐站坡的那些威风凛凛的海警官兵。他们身上深蓝色的战袍、头上的帽儿盔、腰间的黄铜扣皮带是那样的威武,他们纹丝不动的笔挺站姿是那样的帅气!他们那种超越这个时代的精气神,让麻木的百姓从心底感受到无比的震撼。
看到这一幕后,就连那些家里有人被抓走的士族子弟,也不由自主打消了心中的怨恨和不忿。因为在他们的视角看来,这根本就是不可战胜的天兵天将啊!
那霸港南码头已经被清空,码头上扎起了彩楼高台。被筛洗过一遍、只剩亲明派的琉球王公们,手里摇着江南集团的日月同辉旗在高台下满脸激动的高声吆喝着。
见天朝王师如此威猛,精明狂喜啊!
那些福建来的久米士族更是眼泪哗哗的,这是他们同胞的舰队啊!是他们的靠山和骄傲呀!
“怎么样,王子?”高台上,头戴紫地五色浮织冠的郑肇祚,笑问一旁头戴赤金五色浮织冠的尚宗贤道:“老朽没有骗你吧?”
“没有没有。”尚宗贤满脸庆幸的擦汗道:“幸亏老兄仗义,我才没行差踏错。”
“相信我承诺的事情了?”郑肇祚又问道。
“绝对相信。”尚宗贤忙点点头,说着有些局促的朝身后一努嘴,意思是闻得大君还在呢。
“哈哈哈……”郑肇祚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岂是不知轻重之辈,只是今天太开心,太扬眉吐气了。实在忍不住调侃下这位还想再进一步的王子。
“公子的旗舰进港了,走,咱们去栈桥上迎接吧。”他招呼一声尚宗贤,又转身向坐在更高处的闻得大君拱手道:“大君,臣等先去迎贵客了。”
“去吧。”梅南点点头,看着两人肩挨着肩下去高台,愈加清晰的意识到,这两人绝对有见不得光的交易。
扮成祝女侍立在她身后的林凤,却呆呆望着那一眼望不到尾的庞大船队出神。
我尼玛,这么多巨舰这么多炮啊!还有这么精锐的虎狼之师,造反都够了吧……
可笑自己居然还想跟姓赵的小子……哦不,赵公子掰掰手腕。真是螳臂当车,太不自量力了啊……
“神使,哦不,阿凤,你怎么了?”连梅南都注意到她的异样了。
“我牙还没刷,脸还没洗,我想回家……”林凤满脸挫败,垂头丧气道。
她能战无不胜,最关键的就是从不打没把握的仗。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最关键是需要时刻保持理智的。
现在理智就告诉她,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没有意义。不自量力的挑战只会以卵击石……
那还搞个屁啊,西门庆睡潘金莲,活腻了是吧?
ps.今晚没了哈,大家周末愉快。
第一百三十章检阅,不战而屈人之兵
“啊?”见神使大人也打起了退堂鼓,梅南闻言大急,忙紧紧拉着她的手,低声道:“你可不能走啊,没有你帮忙,这么可怕的军队还不把我们生吞活剥了?”
林凤暗暗苦笑道,说得好像我不走,人家就不能把你们生吞活剥了一般。
“你也别太担心。”她抽出手来,低声说道:“看他们的样子,八成是没恶意的。”
林凤毕竟是海盗出身,虽然不懂站坡是表示友好的意思,但能从对方的行动中,很清楚的感受到他们没有敌意。
“真的?”梅南着紧问道。
“真的。”林凤点了点头。
梅南登时长舒了口气。
林凤也松了口气,旋即心思又活泛起来。既然这赵公子没敌意,那不妨趁机好好探探他的底细。
眼下跟他斗太不自量力,但能从他身上学到几招,回去就可以大杀特杀了!
再过十年,我一定要变得像他一样强,然后把他打得叫爸爸!
林凤登时又斗志满满起来。
“那我们下面该怎么做?”梅南小声问道:“还静观其变吗?”
“嗯。”林凤点点头道:“先看看他们要干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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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霸南码头。
隆重的欢迎仪式后,海警和陆战队列队下船,在节奏感分明的鼓点声中,迅速整齐列队。
金科、王如龙和唐保禄三人,也被郑肇祚和尚宗贤请上了高台,与闻得大君见礼。
双方隔着珠帘引见致意后,让闻得大君意外的是,那位赵魔鬼居然不在三人之中,便轻启朱唇道:“敢问三位大人,赵公子何在?”
“抱歉大君,我们公子从来不参加这种场合。”金科沉声回答道:“并不是针对琉球国,公子在国内也是如此。”
顿一下又道:“如果大君想要与我们公子会晤,在下会代为转达。”
“好。”梅南不置可否的微微颔首,这种意料之外的状况,当然等得神使拿主意了。
而且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道:“那就先请问金大人吧,不知我们大王现在何处?”
“哦,尚元王的病有些重,我们已经把他送去江南医院就诊了。”金科淡淡道:“还有那位叫尚洪德的王子,叫马德顺的三司官,及若干王公大臣,也都自愿去服侍尚元王了。”
一旁的唐保禄不由感叹一声道:“贵藩真是君臣情深啊!”
“是吗,这太好了……”尚宗贤不禁狂喜,说到一半才紧急刹车道:“我的意思是,王兄能得到天朝神医的诊治,肯定可以痊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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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对,有诸位王子亲方照顾,我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郑肇祚忙抱拳实心实意道谢道:“真是太感谢天朝了!”
“不客气,明琉一家亲嘛。”金科一摆手,笑道:“为了表示敬意,海警部队还准备了个分列式,请大君和诸位王公阅兵!”
“拭目以待!”众王公对此并不意外。江南集团做事多有章法啊,自然会先跟他们确认过今日的流程。本来还安排了打炮表演,但考虑今天围观的百姓太多,开枪放炮的吓出乱子来就不美了。
所以就不打炮了,还是改日吧,今天只举行分列式。
这时激昂的军号声响起,把高台上琉球王公和远处围观百姓的目光,全都吸引过来。
在军号与军鼓演奏的《海警进行曲》声中,各舰派出的阅兵方阵,踏着整齐的步伐依次向高台而来。
八名护旗手护送着日月同辉旗为前导。后面跟着手持大红色102舰旗的海尔弟。
海尔弟的左右,也有两名魁梧的警官,挎着海警制式的指挥刀护舰旗。
后面组成方阵的,是从102舰上挑选出来的八十一名海警官兵。本来大明人个子就比矮小的琉球人高得多,这些官兵又是从200人中挑出的高个子,就更是真正意义上的高人一头了。
这相当于四百年后,由八十一名两米以上的彪形壮汉组成的方阵,那绝对压迫感和冲击力可想而知。
观众们惊奇的发现,他们走的竟然一样齐!八十一双脚踩着同一个鼓点起落,看上去是那样的整齐划一,充满了节奏感。
当方阵走到高台前时,海尔弟忽然高喝一声:“敬礼!”
左右护旗手刷得抽出雪亮的长刀,持于胸前。方阵中的官兵们,也一齐举起了插着雪亮刺刀的隆庆式,行以标准的持枪礼。
同时,他们的步伐也变成了正步走,每一步都把腿踢得笔直,皮靴重重砸在地上,发出恐怖的隆隆声。也重重砸进了每个琉球人的心里。
紧接着是103舰,104舰,每条舰都由舰长举旗为引导,后面跟着八十一名魁梧海警组成的方阵。
再往后是中型舰,由两舰组成一个方阵;轻型舰四舰一个方阵,快艇十舰一个,补给舰五舰一个,再加上10个陆战队方阵,十个辅警方阵,总共43个方阵依次通过了检阅台。
除了辅警方阵外,全都是一样的魁梧齐整,不可一世!
琉球人此生都无法忘记,这魔鬼般震慑人心的恐怖步伐。还有那黑色的长筒皮靴、雪亮的刺刀,黄铜头的腰带,深蓝色的帽儿盔、以及官兵们胸前那闪闪夺目的勋表了。
此后的岁月里,每当他们心生妄念,眼前就会不由自主浮现这一幕。然后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便自动冰消雪化了……
那郑迵在心向往之之余,忽然想到怪不得对方要求提前洒水呢,不然这么踏步扬起的黄土,就能把人给淹没了。
林凤更是瞪大了眼睛,震惊到了极点,完全无以言表。
这些兵肯定都是船上的水手。她认为没人比自己更懂这一行了。水手嘛,都是有今朝没明天的人,整天醉醺醺的散散漫漫、邋邋遢遢不丢人。林凤平时也够邋遢的,这是给祝女们硬生生洗白了……
不是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吗?可这些人怎么会这么干净利索,威武雄壮,号令一致,气势迫人呢?
这也太不合理了吧?莫非自己的部下是免费给的,赵公子的部下是氪金氪出来的?
还真有可能!因为林凤发现这些兵太富了!每个兵穿的都是皮靴!
那可是昂贵的皮靴啊,得千户才能穿得起吧?百户都得穿布鞋。
还有他们身上那行头,一看就价值不菲。而且人手一柄做工精良的鸟铳!就是将军的亲兵也没这么阔吧!
对了,还有铳口的短刀……虽然从没见过,但除了刺入敌人的肚皮,林凤想不到第二个作用。
妙啊!这样射击之后,火铳就不会变成烧火棍了!士兵也能少带一件长兵器!
她赶紧掏出小本本,用眉笔画下来,唯恐回头忘记了。
哦,还有他们胸前斜挎的皮带,上头嵌的那一枚枚槟榔似的玩意儿,是啥子啊?
他们的水壶也好特别……
咦,怎么找不到火绳?这可怎么开枪?
目光敏锐的林阿凤,很快就找到了十几处值得仔细研究的地方。让她愈加坚定了,必须要跟赵昊好好学学的决心。
闻得大君心情却无比沉重,她回头想从神使那里寻些安慰,却见林凤整个人都着魔一样。
梅南无奈的回头过来,暗暗难过道,难道王兄永远回不来了吗?
反正她看了这次阅兵后,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了……
非但梅南,那些王公大臣,乃至寻常百姓,也全都被这恐怖的舰队,还有这次阅兵,打上了深深的思想钢印。
我大明,真是天下无敌啊!
“好帅啊,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男人啊!”倒是那些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纷纷捧着脸发起了花痴。
再看看身边的琉球人,哪怕是公子哥儿也都跟小矮人似的。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
唯一一艘没有参与阅兵的镇倭舰上,赵昊和舰长项学海在艏楼上远观。
他问后者道:“没捞着露露脸,弟兄们是不是很遗憾?”
“是有点遗憾,”项学海性情沉稳,不像其余舰长那么跳,所以被派来当旗舰舰长。他笑笑道:“但只要一想到我们是总司令的座舰,除了总司令,谁也没资格检阅我们!就一点都没情绪了。”
“哈哈哈,太会说话了。”赵公子不禁大笑道:“等下次阅兵时,我一定亲自检阅你们!”
“是!”项学海兴奋的一并脚,又好奇问道:“这种风光的场面,公子好像从来不愿参加。”
“呵呵。”赵昊笑笑道:“其实我也挺想参加的,穿着笔挺的警袍,戴着白手套,向台下受阅军队挥手致意,那感觉真是太迷人了,那是权力的滋味啊。”
说到这儿,他突然失笑道:“别说阅兵了,当年在卢沟桥煤场,我站在煤堆上,送运煤藕的车队一辆辆出发时,都激动坏了。头一回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那公子为何……”项学海不解问道。
“因为我得时刻提醒自己,我并不是什么人物。”赵昊微微一笑,自嘲道:“不能忘记我今日的一切,主要是靠运气和投机取巧得来的。当我膨胀,就离着败亡不远了……”
赵公子难得因为这种特殊场合的刺激,说了几句真话。可在项学海听来,公子简直就他喵的是圣人!
公子这样已经创造无数奇迹的神人,都如此谦虚自省。自己还有什么好骄傲的?向公子学习吧!
“公子实在太谦虚了,所以公子肯定可以永远胜利!”项学海诚心实意道。
“哈哈哈,不能那么说,会有赢不了的时候。”赵昊打住了话头,让马秘书拿来地图,跟项学海研究起,未来的那霸军港该如何设置来。
ps.还有一更,才写了一半,因为带孩子去公园看羊驼来着……
第一百三十一章以身饲虎
赵昊着急拿下琉球的主要目的,就是设立军事基地。
大航海时代各国实力强弱,一是看谁船坚炮利;二就是看谁的海外军事基地多,谁的基地更完善。
无论是现在的葡萄牙、西班牙,还是即将取代他们的英国、荷兰,都高度重视海军基地和医疗、饮食等后勤设施的建设。
尤其是后来的大嘤,他们每征服一个地区,必会精心选址,不惜血本的建设海军基地。基地中必有干船坞,以保证木质战舰能定期在海外进坞修理。还要有军需仓库和弹药库,好及时补充损耗的物资弹药。医院也必不可少,好让伤病号得到救治。
在核心基地还会建有为本区域生产和修理枪炮的军械厂。让疲惫的水手得到休整的疗养院。
此外,他们还会建设食品加工厂。把大批动物和粮食加工成咸肉、硬面包和啤酒,送到各处大型仓库中,随时为舰队提供补给。
这并非大嘤帝国有人道精神,爱兵如子。海盗奴隶主能有什么人道可言?他们其实是把水手看作消耗品的。但就算是消耗品,若整天吃不饱饭、休息不好、压力无处释放的话,战斗力也会大打折扣的。
其它国家就没有大嘤想的这么细,可能这也是大嘤最终赢得大航海时代的重要原因吧。
赵公子摸着大嘤过河,自然也把海军基地的建设,当做头等大事来办。
琉球是最适合作军事基地的地方。四百年后,美帝把整个琉球群岛都变成了不沉的航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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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此时,以琉球的顺从度,繁华度和地理位置,都是海警舰队南下作战时,作为后方基地的不二之选。
再往南,很难有这种安全、繁华,且不引人注目的港口,来为庞大的舰队提供后勤保障了。
台湾不引人注目,但要啥没啥,充其量只能做个前进基地。
至于潮州当然有更好的条件,可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停泊这么庞大的舰队,是想死呢想死的,还是想死呢?
所以琉球是最合适的。
~~
从地图上看,首里城以西共有三条平行的江河入海。
最南边一条是那霸江,也叫安志川,江面最大最宽,通常人们口中的那霸港就是指这里。
但在中山国,其实人们将其称为那霸埠头。
中间一条江叫安里川,入海口处也有码头,叫泊埠头。
最北面一条江叫安谢川,同样在入海口有码头,称为安谢埠头。
这三个埠头加起来,才是广义上的那霸港。
那霸江和安里川相距不到四里,安里川和安谢川相距仅有四里,如此近的距离,居然有三个功能重合的码头,显然不是因为港口太繁忙的缘故。
事实上,仅那霸埠头那长达气力的北岸,就足够全琉球用的了,连南岸都没利用起来。正常来讲,哪用再开两个码头?平白浪费人力物力,增加管理难度,也不利于形成港口经济。
当赵昊向郑家父子提出他的疑问时,郑肇祚苦笑告诉他,还不是因为那些琉球王公眼红?
久米士族控制着那霸港的商贸税收,一直财源滚滚。他们插不进手去,便鼓动着国王在安里川又开了个泊埠头,名义上是专门为王室服务,其实就是想分一杯羹。
至于安谢埠头就更不堪了。那是亲日派抵挡不住和日本贸易的诱惑,软磨硬泡让中山王同意在北面安谢川又开了个码头,好单独跟日本船贸易。
这三处码头中,自然是那霸埠头条件最好。但选这里的话,会严重影响琉球的贸易和经济。泊埠头和安谢埠头都太小了,根本承担不起主力商港的重任。
而且那霸江上船来船往太繁华了,舰队停泊在这里有很大的安全隐患。要是对方趁哪天风向合适,把船点着了来个火攻,弄不好舰队就得吃大亏。
所以思来想去,赵昊决定还是把基地放在最远的安谢码头,这样安保工作就简单多了。而且与繁华的那霸港保持距离,对保持军纪也是很有必要的。
要知道,这种商人、水手、海盗云集的国际港口,赌博声色娱乐业都是极其发达的。不然赵公子也不至于三令五申,不准赌博,逛窑子必须戴上肠衣做的小雨伞。
不过安谢码头那边是长久之计,目前南下的任务迫在眉睫,舰队等不及那边完成基建改造,只能先停泊在这那霸南码头,暂时在这里修船补给了。
~~
阅兵结束后,琉球王公请天朝贵宾到首里城,举行盛大的欢迎宴会。
这种场合,闻得大君自然不会参加,便坐着抬舆返回了御殿。
回去后殿,祝女服饰大君卸妆,摘掉满头的珠翠,脱掉沉重的礼服,露出她纤细的腰肢,和单薄的肩膀来。
梅南穿着白纱中单,对着镜子默默掉下泪来。
“大君……”祝女们刚要劝。
“你们都出去吧。”她却摆了摆手道:“我想静静。”
“是。”祝女们只好鱼贯而退,林凤也想跟着出去,整理下自己的所得。
“阿凤,我没说你。”梅南却把她叫住了。
林凤只好转回,在一旁的贵妃榻上盘膝坐下,一手拿起个果子咔哧咔哧啃起来,一手揉着自己酸胀的腿肚。大太阳底下站一上午,可把她累坏了……
“请问神使,今天的事你怎么看?”梅南被她搞得没法伤悲下去,擦擦泪,哑着嗓子问道。
“震撼,太震撼了。没想到那赵公子的实力这么强!”林凤坦诚的称赞一声,旋即斗志昂扬道:“我承认,我以前是井底之蛙了。不过现在我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也就找到努力的方向了!假以时日,我一定会追上他的!然后让他叫爸爸!”
见她依然沉浸在阅兵中不可自拔,闻得大君无奈道:“我是说我琉球国……王兄还能回来吗?”
“嗨,原来你为这点小事儿哭啊。”林凤没心没肺一挥手道:“我劝你还是别操心那位去大明就医的王兄了,还是提防一下你那位七哥吧!”
“尚宗贤,他怎么了?”闻得大君心下一紧。
“你不觉得他表现得过于积极了吗?”林凤哂笑一声,没正形的往榻上一躺道:“人都是无利不早起的。他已经是仅次于尚元王和你之下的琉球第三人了。还有什么能让他这么猴急的?”
“……”闻得大君她也看出来了。沉默片刻,她有些艰难道:“自然是王位更易了。但大王还健在啊!”
“国不可一日无君嘛,琉球虽小,也不能一日无主啊。”林凤淡淡道:“信不信,他很快就会来找你谈这件事的。”
“那可不行!退一万步说,就算大王回不来了,可他还有三个儿子啊!”梅南方寸大乱道:“我这个当姑姑的,怎么能把他们推到火坑里去?”
琉球虽小,但政治斗争却比大明还残酷,每次王位更迭都伴随着清洗和杀戮。尚宗贤要是上位了,肯定不会留着太上王的种的。
她越想越害怕,眼泪又止不住的往下淌,噗通跪在林凤面前道:“神使,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你不想行使闻得大君的废立之权?”林凤用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角的那颗美人痣道。
别人越是难过,抖爱丝就越兴奋。
梅南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从小就没了父亲,大王一直对我很好,说是长兄如父也不为过。我不能对不起他。”
说着却又为难捂住脸,哭道:“可是他要是一直回不了,怎么办呀?我三个侄子还未成年呢。”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林凤一脸无奈道:“我又不是真神仙。”
“可你有神女赐的锦囊啊!”梅南提醒她道。
“哦对了,我怎么把这茬忘了。”林凤一拍脑袋。
她便在梅南的指引下,装模作样的净手上香,又念了一段颂词后,这才拿起一个供在香案上的三个锦囊。
悉悉索索打开后,她从里面掏出一张纸片来,递给了梅南。
梅南接过来一看,还是熟悉的字体,歪歪扭扭……哦不,古朴神秘的四个字——‘走为上策’!
“走为上策?”梅南一双杏目瞪得溜圆,反复看那四个字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林凤翻翻白眼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就是让你也躲出去呗!”
“我是闻得大君,不能离开……”梅南忙道,说着却又语塞。她留在这里,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助长七哥的野心。
要是自己忽然消失的话,七哥反而没法觊觎王位了。没有闻得大君以君手摩神的名义认可,谁也当不了这个王!
“可是,他可以我死亡为由,另选一个闻得大君出来。”梅南想到一种可能道。
“你若是用正当的理由离开,大家都知道你还活着呢?”梅南反问道。
“那他就没戏了。”梅南想一想,又担忧道:“不过我若不在,侄儿的安全怎么办?”
“这就是你正当的理由啊。”林凤狡黠笑道:“带着侄子去探视大王,谁敢拦着你不成?”
“朝贡团一直由郑亲方全权负责,他既然和七哥勾结,是绝对不会让我上船的。汉人能说善辩,有的是理由拦着我。更别说还带着侄子了。”梅南沮丧道。
“笨蛋,谁说要找朝贡团的?”林凤拍了她脑袋一下道:“那霸港可有比朝贡团更厉害的船队,不用文牒也能去大明!”
“你是说那姓赵的魔鬼?”梅南闻言一颤,吓得花容惨淡道:“莫非神女的意思,是要我以身饲虎?”
第一百三十二章海警是播种队
“咳咳咳……”听了梅南的虎狼之词,林凤差点没让口中的凤梨噎死。半晌才咽下去,使劲拍了拍胸口道:“三十六计那么多,谁让你用美人计来着?你好歹也是女神在人间的化身,那赵公子再急色,他也得顾忌三分啊,就不怕遭天谴吗?”
“哦……”梅南才知道自己会错意了,羞涩的低下头道:“是我想岔了。”
“不过呢,美人计也有美人计的好。”林凤伸手勾起她尖尖的下巴,打量着那张圣洁清丽的娇颜,恶趣味的笑道:“就凭你这小模样,哪个男人不想冒犯冒犯?如今琉球都是那赵公子的掌上之物了,你若能跟他搞好关系,还愁压制不住你七哥?”
“可是,可是……”梅南粉面通红,吭吭哧哧道:“我,我必须终身守贞的……”
“哈哈哈哈,”林凤捧腹大笑起来道:“你又想多了,搞好关系不代表非得发生关系,你难道不知道男人这种玩意儿,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肯下血本都是在这个阶段,可不能给他吃干抹净的机会。”
“神使,你……怎么这么懂?”梅南瞪大眼看着林凤,旋即拊掌失笑道:“嗨,我怎么忘记了,你本来就是男的呀。”
“呃……”林凤这几天回归本来性别,差点忘了自己原本的面貌。不过她混迹海盗窝子多年,荤腥不忌的作风确实不像女孩子。
“神使还能再……变回去吗?”梅南红着脸问道:“要是不能的话,为我们琉球人牺牲可就太大了。”
“应该……能吧。”林凤尬笑两声道:“先不管这些,正事儿要紧。”
“嗯,谢谢你,阿凤。”梅南深深看一眼林凤那英气绝伦的俏脸,有些动情道:“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必客气,我也是受人……哦不,受神所托嘛。”林凤都被她单纯的样子搞出罪恶感了,忙打个哈哈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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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舰队轮班休假,休假的官兵可以上岸游玩购物,但必须在晚点名前准时回船上。
值班的警员除了负责警戒、检修外,还要协助后勤部门完成补给。近万人的舰队远航需要的物资,足以将首里城掏空。好在江南商贸已经利用那霸港的便利,提前采购囤积了足够的耐储物资,只需要再临时采购一些新鲜的果蔬鱼肉,作为改善伙食之用即可。
金科、王如龙、唐保禄三人则代表集团和警备区,马不停蹄的与中山国签订了包括《友好互助条约》、《大明市土地及治权转让书》、《贸易独占权益声明》等一系列文书,将‘赵四条’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
这种琐碎的俗务赵昊自然更没兴趣,他只在郑家父子的盛情相邀下,参观了一趟久米村,慰问一番闽人三十六姓,便再也没有公开露面。
比起充当万众瞩目的焦点,他宁愿换上便装,在那霸到处转一转,静静思考一下这片土地的未来。
此时赵公子便站在安谢川河口,那个简陋的小码头上,对陪同他前来的原九州水警局局长,现任103舰教练舰长的荣晟道:
“我又得给你挪个位子啊,那霸基地司令兼琉球水警局局长如何?”
“全凭公子调遣!”荣晟在九州水警局干的好好的,却忽然被调到南下舰队,他就有心理准备。
“好,这次任命应该会比较长久,你可以稳下心来,好好的经营一番了。”赵昊笑道:“这两天我也实地看过了,把基地设在安谢川应该没有问题。当然这次南下作战肯定是用不上了。但等它建好后,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是我们最重要的后勤基地。”
荣晟忙重重点头道:“全力以赴,不让公子失望。”
“肯定没问题的,你在九州那么复杂的环境,不一样干得很好吗?回头‘南下禁止令’一解除,就会有集团的支援船队,载过来大批工匠和民夫,你让他们先把那霸江南岸的码头整好,别耽误了接下来繁重的作战任务。估计等那边弄完了,这边图纸也就出来了,再集中全力搞这边就是。”
“明白。”荣晟忙沉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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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晟要去跟琉球地方官员,了解安谢川河口的土地所有权状况,就没跟赵昊一起回那霸埠头。
海鸥掠过返程的快艇,赵昊站在船舷边,看着那在太阳下晾晒芭蕉叶的织布女;在海边晒网的渔家少女;在码头卖鱼的女商贩;还有江面花船上,那些妩媚多姿的风尘女子,让赵公子深深感受到不一样的旖旎风情。
昨日陪着二位姐姐逛街的时候,他就发现琉球的女子跟大明很不一样。尤其是普通民女,她们的外衣没有衣带,走路时两手掖襟而行。风一吹,衣襟飘起,就像翩翩起舞的两片芭蕉叶一般,看上去十分活泼。
他还注意到琉球女子有‘黥手’的习俗……在那青葱般的纤纤玉手上,刺有墨黑的斑点。一问担任向导的郑迵才知道,本地少女十五岁时会在手指手背上刺青,示意男子可以追求自己了。
琉球的女孩子们火辣热情,而且对大明男子极有好感,还会用蹩脚的闽南话跟他搭讪。可惜两位姊姊严防死守,让他根本没机会在这亚热带海岛上,展开一段的难忘艳遇。
想到这,他不禁暗暗郁闷。他喵的,总司令还不如个大头兵!
听荣晟他们说,上岸休假的官兵们,在那霸和首里城大受欢迎!起先当地人还对他们有些畏惧,但很快就发现这些器宇轩昂的精神小伙说话很和气,买东西都给钱的,而且出手十分阔绰……低情商说法就是,一群冤大头。
并且根据赵公子‘释放善意’的要求,舰队后勤处为官兵们配发了大量的糖果——那是用花花绿绿的纸片包裹的饴糖、麦芽糖、桂花糖之类。原本是为了让官兵们在战斗中迅速补充体力,在平时保持愉悦心情的。
警务委员们要求官兵们上岸后,主动将糖果分给小孩子,用这种方式尽快消除隔阂,让当地人将糖果和海警联系起来。糖衣炮弹有时候比真的炮弹效果还要好。
但实际执行中,却出了点偏差。因为不是硬性规定,所以一部分官兵居然用糖果勾引当地妇女上床!那么便宜还不肯付费,非想要白嫖!简直是不要脸到了极点!
被督察员抓现行时还振振有词分辩说,自古妇孺不分家。有孩子的就得有女人的!
还说什么,她们再过十个月就有孩子了……
“听听,像话吗像话吗?!”昨天的每日警务例会上,保守的督察处长葛力为此拍了桌子,大声讨伐道:
“男人嘛,好色点儿没问题。那霸服务业多发达啊!哪怕花两个钱呢,不丢人!可是这帮小气鬼,居然想用后勤处发的糖果白嫖!呸,恶心!白嫖,丢人啊!”
“这话说的,那怎么能叫白嫖呢?那是你情我愿!”几位舰上的警务委员不乐意了,他们本来就不爽整天寻人毛病扫人兴的督察处。“我们的小子驴高马大有魅力,人家琉球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就把持不住,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好吧!谁会为了几块破糖跟人上床?你会吗?”
有人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拍在桌上挑衅道:“搞不搞?”
“搞你大爷!你们还有个搞警务工作的样子吗?!”葛力涨红了脸,重重拍着桌子道:“不白嫖罪过就更大了!八项注意第七条是什么?不调戏妇女!他们都把人睡了,总不能说够不上调戏吧?!”
“好了好了,公子还在呢。”主持会议的舰队警务委员马如龙,瞪一眼成了火药桶的葛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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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力登时没了气焰,赶紧朝坐在角落的赵昊讪讪道:“抱歉公子,一时激动忘记了。”
“呵呵,没事儿……”赵昊大度的笑笑。见众人都望着他,再看热闹也不合适了。只好干咳两声道:“是有点不像话,传出去太跌份了。怎么能白嫖呢?必须要付费的!”
不待葛力得意,他却又和稀泥道:“不过也别大惊小怪的,海外民族观念开放,未受礼教毒害,如果是你情我愿的也没啥,还有利于民族融合嘛。”
“关键是要你情我愿啊,要是人家不愿意,那就是调戏!”说完赵公子提高声调,给出权威解释道:“就算事先人家愿意,事中不愿意了,也得赶紧停下来,不然就算调戏!”
“那事前同意,事后反咬一口,想要敲竹杠那种呢?”一个警务委员没来得及举手就脱口问道,似乎曾有过类似的遭遇。
“这种情况,督察处要做有罪推定。拿不出证据来,人家说他是用强的,那就是用强的。总之这种事上,管的可以松一点,但出了事绝对不袒护!让他们日后,自己掂量着办吧。”
“是,明白了!”葛力等人赶紧飞快记下来。心说还是公子水平高啊,既不束缚官兵们的裤腰带,又能让海警部队落个不护短的好名声。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明天咱们也上街去转转去!
ps.12点前还有一更哈。
第一百三十三章不速之客
一想到那帮狗曰的家伙此时在城内到处寻欢作乐,赵公子的心就猫抓猫挠似的不舒服。
好容易到了这么开放热情的地方,人家也想和妩媚多情的琉球女子,来场轰轰烈烈的艳遇啊……
船到码头时,昨晚太累今早没跟着去视察的马秘书,已经容光焕发的等候多时了。
见他面色有异,马姐姐忙关切问道:“公子,你这是想小郡主,江总裁、张小姐她们了吗?”
“呃……是啊,快半年没见了。”赵公子顿时醒悟,自己就是五指山下的猴子,只能羡慕别的猴子了。“对了,你干嘛这么勤快,床上……哦不,船上等着就是。”
“公子,有客人呢。”马秘书当没听见他口花花的,轻声细语禀报道:“闻得大君求见。”
“哦,什么时候来?”赵公子并不意外,那什么‘吻的大军’得多没脑子,才会不来见自己?
“就在船上。”马姐姐故意把第三个字含糊了。
“哈哈哈!”赵昊放声大笑起来,揽住她的纤腰道:“那可不行,我的船可不允许乱上的!”
“这么多人看着呢。”马湘兰羞羞道。
“没事儿,这里可是琉球。”赵公子使劲亲了她一口,大声道:“总不能只许他们到处放火,不许本公子点自家的灯吧?!”
护卫们全都别过头去,心说公子真可怜,这方面还不如我们自由呢……
~~
从码头上船时,赵公子蓦然想到,自打南下以来,马秘书可是从来没提过李、江、张三位的名字,今天忽然提起来,绝对是有原因的。
等回到镇倭号上,在客厅回见闻得大君时,赵昊才一下明白过来,原来马姐姐是搁这儿打预防针呢。
他一直以为,尚元王的妹妹,最高巫女领袖闻得大君,怎么也得三十多靠四十了吧。
没想到,她居然才刚二十出头,而且肌肤胜雪,清丽脱俗,真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仙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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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论这份清纯无邪劲儿,堪称赵昊平生仅见,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守护这份清纯,但心底里又难免更想毁掉这份无暇……
就连跟在她身边的白裙侍女都是那样的英气勃勃,甚至更加绝美灵动,让人涌起强烈的征服欲。
早知道闻得大君是这个样子,自己还整天瞎瞎逛游什么?早天天去她那儿喝茶去了!
梅南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林凤。
只见扮成侍女的神使大人,给了她个既来之则安之的眼神。
林凤敢打赌,赵公子一定是看到闻得大君纯洁小白兔似,故意装出一副好色的样子,好让她方寸大乱的手段!
这一手她也常用,好使!
马秘书却知道赵昊不是装出来的,她早料到他会这个反应了。因为以她的专业眼光,甫一看到这二位时,心里都咯噔一声。
倒不是大明没这个等级的美人,秦淮河上比她俩漂亮的多了去了。可这两人身上有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啊。一个圣洁,一个野性,都是大明美女不具备的,难道说这就是异域风情?
所以她才会特意去迎赵昊,给他打一剂预防针,提醒他可是马上就结婚的男人了。在外头瞎搞对得起留守北方的未婚妻们吗?
预防针果然起了作用,她清晰看到公子眼放绿光的双目,忽然黯淡了一下,然后怅然若失的坐下来,问道:“大君亲自前来,不知有何贵干啊?”
梅南也察觉到身上发毛的感觉消失了,暗暗松口气道,看来神使说的没错,赵魔鬼果然还是怕母神降罪的。
她便客客气气道明了来意,末了从身后拉过个十来岁的少年道:“这孩子叫尚永,乃王兄嫡子,今日我借带他来拜见公子的名字,把他领到船上来,就不打算再让他回去了。”
少年被她的话吓坏了,依偎在梅南身侧,咕咕咕咕的叫个不停。
“永儿放心,姑姑会陪着你的。”梅南安慰他一句,回头对赵昊道:“明日我会召集众王公到码头来,当面跟他们说清楚,让他们不要胡思乱想。”
“这……”赵昊强迫自己血液回流上半身,怎么想也觉得不至于吧。不经自己同意,郑肇祚敢搞这么的事?以那老狐狸能想不清楚,对他父子和久米士族来说,自己的信任才是最重要的事吗?
“咳咳,”他咳嗽两声道:“大君可能有些误会了,你们大王没回来,确实是因为病重的缘故。我们见面第二天,他就一病不起了,问了服侍他的老太监才知道,原来他本来就有很严重的酒精肝……哦不,酒癖。而且已经到腹胀、下血的地步。我们随船的军医给他诊断后,认为若无回天之术,他也就是一年的阳寿了。”
“啊?”梅南震惊的搂紧了‘咕咕咕咕’。
“所以我们专门派船把他送回江南了,那里有大明最好的神医,希望能有回天之术。”赵昊淡淡道:“再重申一遍,我们对贵国没有恶意,等尚元王痊愈了,自然会送他回国的。”
“多谢公子,公子大恩大德,梅南铭感五内。”梅南忙深深下拜,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羞愧。
林凤一看这那行啊,你要是掉头回去了,我咋零距离观察敌情啊。便趁着扶起她的机会,在梅南耳边轻声道:“别信。”
梅南闻言心神一震,暗道是啊,我怎么能信魔鬼的话呢?
起身后,她便道:“不过我还是想去看看王兄。公子也说,他的病希望渺茫,怎么也得见他一面啊!”
“行吧,你要去就去。”赵昊无奈道:“回头就有集团船队到那霸,到时候大君跟着去苏州吧。”
“我等不及了,我要跟着公子的船队。”梅南说着让她羞耻的台词,自然是林凤教她的。“难道公子不欢迎吗?”
“当然欢迎。”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容不得人说个不字。赵公子咳嗽一声道:“但不瞒大君说,我们是要南下的,咱们不同路。”
“不要紧,反正你早晚是要回去的。”梅南却摆明赖上他了。
“好吧,我专门安排船把你送回去。”赵昊又提出个解决方案。
“不,我就跟着公子了,”梅南强忍着羞意,‘死皮赖脸’道:“你去哪我去哪。”
马秘书忍不住瞄了她一眼,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看着这么清纯,骚起来没边儿了。
“呃,大君这又何苦呢?我可是去剿匪的。”赵昊哭笑不得道:“你给我个正当的理由先,不然我是不会答应的。”
“这是……”梅南深吸口气,压住羞臊的情绪,抬头正色道:“神的旨意,神让我跟随在公子身边,为琉球百姓找到幸福!”
“这……”赵昊一阵无语,这是什么理由?
“只要公子同意,我琉球神道愿意奉公子为神使,并发誓永远听从公子的命令!”梅南拿出她的杀手锏来。
“哦?”赵昊不由心动,这条件可太诱人了。
琉球神道在中山国的地位不必赘述,如果自己能得到他们的效忠,自然会极大的降低统治成本,提高产出的收益。
正如赵公子反复教育手下的那样,一切有利于提高投入产出比的事情,都必须大搞特搞。他自己当然也要以身作则,跟这位劳什子大君大搞特搞了。
至于她们会不会别有企图,这么清纯的小妞,能有什么坏心思?
开玩笑啦。
“好吧,既然大君如此强烈要求,那我也只能勉为其难了。”赵公子目光划过闻得大君和她身后的侍女,哦对,还有咕咕咕。“不过船上的地方有限,只能让你们三个上船,多一个都不行。”
“可以。”闻得大君咬牙答应下来。
“给她们安排一间客房吧。”赵昊吩咐马秘书一声。
“是。”马秘书神色平静的点点头,暗暗叹口气,姐妹们,不是我不努力,实在是对方太不要脸啊……
~~
闻得大君当晚就带着侄子住在了镇倭号上。
翌日,便是舰队开拔的日子。除了一个轻型舰中队,一个陆战中队,一个辅警中队留守那霸港外,其余战舰全都要扬帆远航。
码头上,人山人海全是来送行的当地人。除了久米士族外,大都是来送情郎的大姑娘小媳妇。
看到这一幕,前来送行的尚宗贤不禁暗暗高兴,琉球以后就要跟大明血脉相连了……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看到闻得大君居然出现在镇倭号的甲板上。
“大君,您也是来送行的吗?”他赶紧高声问道。
闻得大君缓缓摇头,对他和众王公高声道:“我要带尚永去探视大王,国内就拜托诸位了,一定要配合好江南集团的工作,不要出乱子。”
“啊?!”众王公闻言大惊,尚宗贤更是急坏了。这任闻得大君本来就形同虚设,在国内也不会碍自己的事儿。
可她这要一走,自己下一步计划还怎么进行?
“大君,你不能走啊,大王不在,我们不能没有你……”
“不至于,现在有江南集团在,你们听命就是了。”说完,她便拉着咕咕咕,转身进了船舱。
“解缆!”航海长高声下令。
ps.今天到这儿了,明天多写点哈。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下一站,台湾
海警舰队离开那霸后,便缓缓向东偏南方向行驶。
他们的目的地是台湾岛最北端的鸡笼——警备区机关处和琉球商站搜集到的情报,都将制造那霸惨案的罪魁祸首,指向了盘踞在鸡笼的这伙真倭。
后来通过审讯勾引倭寇的翁家父子,证实了之前情报的正确性。袭击江南商贸的,确实是这伙来自九州岛的真倭。跟在国内战败后,流亡海外成为海盗的那些真倭不同,这伙真倭来自南九州霸主岛津家。
岛津家是最早与葡萄牙人接触的日本大名,著名的种子岛铁炮,就是通过岛津家传入日本三岛,彻底改变了日本战国战争的面貌。岛津家也通过南蛮贸易,获得了巨大财富,以及源源不断火枪、盔甲,使他们得以击败强敌,崛起为九州岛三大势力之一。
岛津家对外贸的依赖可想而知。他们素来野心勃勃,自然不满足于坐等南蛮和明人的商船来交易,便也组织了船队,希望从海上贸易中分一杯羹。当然,狗改不了吃屎,他们不放过任何机会抢劫,而且杀人如麻,因此名声极臭,买卖自然做不大。
后来好容易等到九大家崩溃,北方海上贸易体系解体,船主们纷纷带船南下讨生活。看到东亚海域出现空白,岛津家兴奋极了,认为终于有机会大干一场了,便投入了巨大的力量增强水军实力,还占据了鸡笼这个航线上重要的节点,准备以此为基地,向往来于东南和琉球间的商船勒索过路费,最终实现垄断南蛮贸易的野心。
刨除偏见说,岛津家确实是日本少有的放眼世界,不只盯着三岛的大名。如果让他们搞下去,在这个欧洲列强无暇顾及东亚的空窗期,说不定能搞出什么事儿来。
可惜在另一个时空中,他们被猴子降服,继而老乌龟开始长期闭关锁国。岛津家孤注一掷,靠萨摩藩的力量把琉球吃了下来,就已经是极限了。
而在这个时空中,更惨。赵公子横空出世,以强大的财力组建了恐怖的海警舰队,迅速荡平了九州海域,将岛津家的水军全数歼灭在鹿儿岛湾中。岛津家非但海上的美梦破灭,势力也大受损失,只能全力收缩,以免再丢失陆上的地盘。
结果,被派往鸡笼营建城池码头的那一支岛津水军,就直接被本土放弃了。他们几次试图返回南九州,都被九州水警局种子岛派出所的分舰队击退。只好暂时放弃回家的念头,退回鸡笼靠抢劫度日这样子……
他们对江南集团的恨意可想而知,便联系上同样因为江南集团对日封锁,而损失惨重的琉球亲日派,想要端掉江南商贸在琉球的货站和船队。一是报复,二是实指望能发笔横财,好跟红毛或者广东那边购买战船火炮,增强实力后再挑战种子岛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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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火炮,他们在几次海战中吃尽了这玩意儿的苦头。知道不装备差不多数量和威力的大炮,根本没法跟海警斗。但岛津家对海外水军管控极严,是以他们几年都没攒下多少私房钱,只能铤而走险了。
确定了凶手后,赵昊第一时间便派出侦察船队,前去鸡笼抵近侦察。
数日前,侦察队平安返回那霸,带来了关于敌方的详尽情报,甚至连鸡笼湾的水文状况都趁夜色摸清了。
根据情报显示,这股盘踞在台湾北部的真倭,人数在四千人左右,加上他们从原住民、琉球、南洋乃至大明沿海掳来的人口,差不多过万了。可见岛津家当初确实野心勃勃,是想在这方处女地好生经营一番的。
虽然真倭中大半也是营建据点的工匠和民夫,但日本战国这么多年,早就全民皆兵,所以只要是成年男子,都可以视为倭寇了。
此外,有个好消息是,可能因为在鸡笼的开局不顺利,这帮倭寇又在淡水开了个了分基地,方便掠夺那里更稠密的原住民村社。这固然可以改善他们的生存条件,却犯了分兵的大忌,给了海警舰队各个击破的机会。
于是参谋处根据搜集到的情报,紧急制定作战计划,并将出征日期定在了八月初一。
因为七月底八月初,琉球台湾海域的季风转换,开始以东北风和西北风居多,这让舰队南下时,可以借助风力抵御强大的黑潮,较快抵达北台湾。
从那霸到鸡笼,全程一千二百里,大概用时五天时间,居然跟顺风顺水北上时差不多。这是因为大编队航行,必须要在速度和操控间掌握平衡,不然队形很快会散掉的。所以就算可以行驶更快,舰队基本都保持在一天两百五里左右的航速,这样也能让水手们节省体力和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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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气晴朗,赵公子在船艉甲板上宴请闻得大君。
八月的太平洋上已经酷热尽消,北风也不像南风那么黏答答的,空气变得清爽起来。
在铺着绿色暗花湖绸桌布的长条餐桌上,摆着鲜花和样式精美的菜肴。每一道菜都是巧巧精心烹制的。入秋后,食物变得耐储起来,出海四天后食材依然可以保持新鲜。这让她可以好好展露下日益精湛的手艺,就连每道菜的餐具都经过仔细的挑选,以搭配不同的菜肴。
这样一桌花团锦簇、精美无比的筵席,仅是看看就给人以极大的享受了。
秋高气爽,海天一色,珍馐在前、琴声在耳,简直就是神仙般的享受啊。梅南虽然贵为闻得大君,但身为神职人员,生活自然一直很简朴,可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而且这几天梅南也了解到,那叫巧巧的美厨娘和这弹琴的马秘书,都是赵公子即将过门的妻子。见对方如此高规格的接待自己,她也深受感动,不知不觉放下了敌意和戒备,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甚至开始享受这段旅程了。
“大君这些天在我的船上还习惯吗?”赵昊穿着裁剪得体的蓝色暗绣木槿花的袍子,面上挂着和善的笑容,愈发显得丰神俊朗,青春迷人。
“一开始有些不习惯,后来渐渐就很舒服了。”梅南忙笑道:“公子叫我梅南好了,大君这个称呼我不喜欢。”
其实没有那些老祝女整天看着,不用时时谨言慎行,这不能做那不能干,就让她如释重负,简直有种出来度假的感觉。
“哈哈哈,好。你是梅南,我也是美男,我们真是有缘啊。”赵公子大笑着说道。
“哦……”梅南先是一愣,旋即才听懂他的谐音梗,忍不住噗嗤笑了。
“看来梅姑娘并不认同啊。”赵昊对一旁的马姐姐笑道:“你们以后也要客观点,不要让我像邹忌一样被人笑话。”
梅南又忍俊不禁笑了,她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自然知道那位爱与徐公比美的邹忌。
两人愉快的边吃边聊,赵公子时不时还讲个小笑话。
“说有道士、和尚、胡子三人过洋。忽遇狂风大作,舟将颠覆,僧道慌甚,急把经卷投入海中,求神救护。而胡子无可掷得,惟将胡须逐根拔下,投于海里。僧道奇怪问他,你拔胡须何用?你知道他怎么答的吗?”
“怎生答得?”梅南忽闪着大眼睛,好奇问道。
“我在此抛毛(锚)。”赵公子便笑答道,说着拔掉一个玻璃瓶的木塞,给她往玻璃杯里倒上充满气泡的饮料。
“咯咯咯,拔毛抛锚……”梅南被赵昊逗得咯咯直笑,过去一个月的紧张担忧都彻底不翼而飞了。
弹琴的马秘书看一眼上菜的美厨娘,这就是有正事儿要谈,合着正事儿就是让我们帮他泡妞啊?
巧巧姐抿嘴一笑,反正不用她操心。
侍立在梅南身后的林凤也暗暗无奈,自己都说多少遍了,得不到的才会永远在骚动,所以你得吊着他啊!
可看这架势,在赵公子这种花丛老手面前,这傻大君没几个回合,自己就得先骚动起来……
另外,这桌菜也太诱人了吧?好想吃。还有这玻璃杯里是什么饮料,又没有煮沸,怎么会冒泡呢?
梅南也好奇的看着杯子里,一脸懵懂。
“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尝一尝。”赵公子双手交叉支着下巴,笑眯眯鼓励她。
梅南便端起杯子,先吹了吹气,感觉没有热度,才轻轻呷了一口。
登时一张清纯无暇的脸,便小猫似的皱成了一团。
“什么味道?”赵昊欣赏着这让人愉悦的画面道。
“好辣!舌头都麻了……”梅南先是扇着风,丝丝吸着气。
林凤登时就不好奇了,却见梅南的五官很快舒展开,脸上浮现出惊奇、新鲜、愉悦的神情。
“好清凉,好刺激的荔枝水啊,真是太好喝了!感觉舌头都要爆炸了!”没有人能抵御气泡饮料的诱惑,梅南果然很快就沦陷了,又喝了两口,享受的皱着眉头,显然享受极了。
林凤又好奇死了。自己真是想不开,干嘛要扮成侍女呢?说是她的姐妹多好,就可以也坐下吃喝……哦不,就可以随意走动了,那多方便调查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动机不纯的赵公子
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一阵,见对方彻底放下了心防,赵昊才进入正题道:“不知梅姑娘对台湾……哦不,鸡笼淡水一带的原住民,比如凯达格兰人,噶马兰人有没有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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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耳闻。”梅南微微颔首,心说这菠萝做的咕噜肉可真好吃啊。
不错,我们深谋远虑的赵公子,已经在考虑收复台湾后的发展问题了。至于如何收复台湾,那不是他考虑的事情。他相信他的将军们,一定会出色完成任务的。
赵昊前世看过荷兰东印度公司写的报告。在殖民台湾的四十年间,这家巨型武装贸易集团展现出了极高的组织能力和灵活的手腕,并对台湾的各方面状况,进行了详尽的调查,并完整记录归档。在这个信息传播手段与方式都极其简略的年代,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不然东印度公司也不至于仅凭两千人就能游刃有余的控制住南台湾大部分平原地区,让几百个村社听命于他们,源源不断的从台湾岛攫取巨额利润。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班牙人,这个老牌的殖民帝国,紧随荷兰到了北台湾……他们正是由鸡笼登陆,后来又在淡水建立堡垒,开展殖民活动。但他们傲慢排外、手段粗暴、管理粗陋,更毫无调研分析可言,全凭着一拍脑袋想当然,就开始瞎搞一气。结果都到了殖民十年以后,一旦马尼拉来的大帆船延误,北台湾的西班牙人就会断粮。
连年的亏损,让菲律宾总督不断缩减在台湾的投资规模,最终西班牙人被荷兰人轻松赶出了台湾。
这两大帝国正反两面的例子提醒赵昊,慎重、科学、灵活、耐心的对待台湾岛,这里就会变成源源不断产生财富的大宝库。草率、主观、死板、急躁的对待台湾岛,这里就将成为吞噬利润的无底洞,甚至会拖整个集团的后腿。
所以赵昊仔细搜检前世的记忆,希望能摸着板牙和荷南人的脑袋过河。
在他看来,西班牙人的教训和荷兰人的经验同样的宝贵。前者失败的重要原因,就是把原住民视为一个愚昧不开化的整体,不屑于同他们打交道,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们打交道,只一味使用暴力。而后者成功的重要原因,就是通过细致的调查研究,认识到原住民族群由血缘和文化层面的差异,造成族群间结构极其复杂,彼此间矛盾十分尖锐。
这让荷兰人可以利用族群间的矛盾,通过拉拢分化,让他们无法形成合力抗衡殖民者。随着与荷兰人结盟的村社越来越多,殖民者很快站稳脚跟,成为南台湾的扛把子,就愈加轻松的利用拉一派打一派的手段,以极少的人口实现有效统治了。
通过借鉴荷兰人的成功之钥,至少能为赵公子节省十年时间。他就不信东印度公司能干好的事情,江南集团就干不好!不,一定会干得更好!
赵昊仔细检索荷兰人的分析结果,发现从血缘上看,台湾原住民主要有三个来源——西部平原的原住民来自福建广东一带的百越族;东部则是自称祖先自于太平洋岛国的族群;北台湾的凯达格兰人和噶玛兰人两族则与琉球王国关系密切。
此外,还有一种不属于原住民的新移民,是宋朝末年渡海到台湾避难的汉人。他们住在淡水和嘉南平原上,为了减少麻烦和冲突,而效仿岛上原住民的语言风俗,无疑乃是生存上必然之事。但骨子里依然更开化文明,容易沟通,荷兰人正是幸运的遇到他们,才得以打开局面的。
当然,西班牙人也遇到过,可惜被他们杀光了。
所以赵公子想在情况复杂的台湾破局,也必须尽快跟这些汉人移民建立联系。此外,就是要试试看,能不能利用琉球王国和凯达格兰人、噶马兰人的关系,取得他们的信任。
前者的村社占据台北盆地,后者的村社占据宜兰平原,都是北台湾的膏腴之地,不论通过巧取还是豪夺,都要扒拉到赵公子的碗里来!
而且他们都与琉球王国关系密切,并一直保持着联系!这才是赵昊同意闻得大君上船的真正原因,才不是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呢!认真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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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达格兰、噶马兰人都信奉女神,担任祭祀的同样都是女性。每年琉球举行大祭时,他们还会派代表参加呢。”果然,闻得大君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他们应该跟琉球土著是同族的,只是我们中山国有幸得华夏教诲而开化,他们依然还保持着原始的状态罢了。”
赵昊想起隋朝时朱宽到琉球,所见还是母系原始部落呢。这也是为何琉球民风开放,女性可以自由开房的原因……
他缓缓点头,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道:“不知他们认不认你这个闻得大君?”
“他们是不认闻得大君的。”梅南淡淡一笑。
“这样啊……”赵昊面上闪过一丝失望。
“因为,闻得大君是我祖父时册封的啊。”却见梅南两眼弯成月牙,为终于报复回来一次而高兴笑道:“所以他们只认马天祝女为最高祭司。”
说着她用纤细白皙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得意道:“闻得大君是我,马天祝女也是我!”
那语气就像在跟情郎撒娇一样,听得赵昊半边身子都酥了。他高兴的站起身来,一把拉住梅南的手道:“太好了!大君可一定得帮帮我!”
梅南登时羞得身子也软了半边,想抽手都没力气。
“快放开大君!”林凤赶紧断喝一声,侍女保护主子,很合理吧?
“抱歉,我太高兴了,一时失态了。”赵昊忙松开她,双手合十道歉连连道:“实不相瞒,我们明日就会到鸡笼,去剿灭盘踞在那里的真倭……对,正是他们和中山国亲日派相勾结,制造了那霸惨案!”
“原来是他们!”梅南闻言愤慨的攥紧了粉拳,原来是这些人害得王兄有家不能回啊!
嗯,才不是赵公子呢……
“我们还了解到,他们盘踞在鸡笼和淡水,残暴的对待那里的原住民。对,就是凯达格兰人。”赵昊再次紧紧抓住她的手,动情道:“所以我们希望能联合凯达格兰人,一起驱逐这些该死的侵略者。但原住民对我们这些外来人戒心太重,请梅姑娘一定要帮这个忙啊!”
“嗯,责无旁贷!”梅南也重重点头道:“女神的孩子,我不能不管。”
“咳咳。”林凤又咳嗽两声。梅南啊,长点心吧,人家请你吃饭,你就请人吃豆腐啊?
“哎呀,不好意思,又情不自禁了……”赵公子再次松开手,瞥一眼多管闲事的小侍女。我擦,真美……
梅南倒没觉得有什么,海岛民族热情开放,没什么男女大防,兴致来了别说拉拉手了,就是拉着手去开房也正常。
虽然她将自己奉献给了女神,必须终生守贞。
但拉拉手,也不算破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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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直聊到过午,才意犹未尽的结束午宴回去休息。
当然是各回各的舱室……
梅南和林凤回到分给她们的套房。把门一关,梅南便着紧问道:“阿凤,我的美人计用的不对吗?”
“呃,你是在用美人计吗?”林凤吃惊问道。
“对啊。”梅南理所当然道:“我当然要按你吩咐的干了。”
“你自己有数就行……”林凤上下打量着梅南,心说演的跟真的似的。
旋即又想到,她有没有跟自己演呢?心里不禁咯噔一声,可千万别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你放心,我对你是真心的。”梅南鼓起勇气,直视林凤的双眼道:“因为,因为……你可是神使大人啊。”
“哦这样啊。”林凤吓一跳,还以为又一个女人爱上自己了呢。咦,为什么要说又?
“对了,你说的那些信琉球神道的土著,有住在岛西南边的吗?”她今天旁听大受启发,头一次意识到原来那些食人生番也不能一概而论。
“我只知道琅峤人好像住在东南边……”梅南思索道。
“那没用。”林凤失望道:“中间隔着十万大山呢。”
“阿凤,你有什么困难,跟我说说吧。”梅南拉起她的手,柔声道:“这么久了光给你添麻烦,还从不知道你的情况呢。”
“我的事儿,跟你说了也没用。”林凤抽出手,有些沮丧的坐在床沿上。梅南不说,她都要忘了,自己是为了逃避打狗的一团乱麻才跑路的。
“我解决不了,可以请赵公子帮忙啊。”梅南笑道:“以他的本事,应该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吧。”
“他凭什么帮你?”林凤瞥她一眼。
“因为他……也有求于我啊。”梅南略一羞涩道:“你不是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吗?我这时候提个要求,他不会不同意的。”
想不到还是个高手!林凤像不认识似的打量她一番,方苦笑道:“等他们先过了鸡笼那一关再说吧。那帮真倭可是块硬骨头,修的城堡没那么容易攻破的。”
她去年想干掉他们过个肥年,结果试探着攻了一下,碰了一鼻子灰。
光说不练假把式,林凤倒想看看赵公子能比自己厉害多少?
ps.再写一章去,不会太早了,明早看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笼中捉鸡(求月票)
八月五日夜,南下舰队抵达鸡笼外海,与先一步来侦察监视的侦察船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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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装成渔船的侦察船,带来了鸡笼倭寇已经做好准备,即将出海劫掠的情报。
台风季过去了,憋了一夏天的倭寇们,早就等不及出去烧杀抢掠了。
马如龙当机立断,下令今夜便发动‘笼中捉鸡行动’!
命令一传达下去,各舰马上紧锣密鼓忙碌起来,指挥官们在甲板上召开战前会议,向警员们下达作战任务,警务干部进行战前动员。厨师为官兵们准备丰盛的晚餐。医务人员将急救器材从仓库搬出,拆开包装待用。
会后,警员们按惯例写遗书,收拾好个人物品装在一个铜匣子里。海警的传统是将阵亡的同袍海葬,所以一旦阵亡,这个写着各人名字编号的铜匣子,将会被警备区警务处送回他们家中,好让家里人立衣冠冢。
如果家里没人的,也找不到祖坟的,则会送到苏州西山岛荣军疗养院旁的烈士公墓下葬。
中国人对身后事看得极重,所以每次战斗之前,每个人都会很认真的重新收拾一遍这个匣子。
不少官兵还会让同袍用剃刀,给自己剃个光头。条例中并没有类似要求,只规定官兵必须勤洗头,保证头上没有虱子、没有异味。
童主任那个死变态,会忽然出现在你的身边,抽着鼻子闻你的脑袋,只要他觉得有味道,那就等着被注入精神吧。
许多人被逼无奈,又嫌整天洗头太麻烦,索性便剃个光头当起了和尚。方便!
等南下以后,整天又潮又热,剃光头的人就更多了。凉快!
艇医也对光头大加赞赏,认为这样不仅有利于个人卫生,战场上一旦受伤,也很方便救治。
于是剃光头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接近一半了……
~~
其中最绝的要数陆战队了,他们自上到下,全都剃了光头。
而且今天登岛,陆战队又要唱主角了!
作为登岛先锋,西门青毫不客气的鸠占鹊巢,借用了宿主206舰的大会议室。
会议室内,警务教导为侦查中队的队员们配发特战装备,短刀、短弩、短铳、手雷、铜盔、皮甲、绳索……
队员们一边一件件穿戴整齐,全副武装起来,一边听中队长兴奋的拍着墙上的地图嗷嗷叫道:
“弟兄们,这次南下作战过瘾啊,咱们陆战队又要抖起来了!往后看谁还敢笑咱们是吃干饭的船客!”
“哈哈哈……”队员们开怀大笑起来。之前在日本时,一直以海面作战为主,警备区严令禁止上岸。日本大名的水军又实在拉胯,根本攻不到近前,是以陆战队员们最多只能放个火箭、帮着运个炮弹啥的,其余时间只能看着人家打炮。自然抬不起头。
但南下作战以来,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几乎每仗都要用到陆战队,虽然这才是第二仗……但上一仗立下头功,这次又要打头阵,就已经让下等人们扬眉吐气了。
“好了好了,别笑了。”警务教导吴松却泼冷水道:“要打仗了,严肃点儿,骄兵必败!”
“咳咳,吴教导说得对,都别笑了。”西门青一阵腻味,没了吹牛的兴致,敲了敲地图道:“说正事儿!”
队员们也全都严肃起来。
“根据最新情报,盘踞鸡笼的倭寇,拢共两千余人,还有被他们掳来的人口三千多人,都住在基隆港中。”西门青就着地图介绍道:
“基隆港三面环山,呈喇叭状,入口处有大鸡笼屿、桶盘屿和中山仔岛三岛横扼门户,成一道天然防波堤,是一个优良的军港。有一半的倭寇就住在最大,距离岸边最近的大鸡笼屿上,另一半隔着窄窄的峡湾住在岸上,他们的船就停在峡湾中的码头上。峡湾两头最窄处不到百米,十分不利于大舰队作战。”
队员们听得十分认真,这可是关系到他们生死的信息。
“更棘手的是,峡湾两边都设有炮台,一个在大鸡笼屿东端,一个在岸上西面的海岬,从两头扼守住峡湾。”
西门青说完,队员们发生惊讶的声音,日本人有炮了?而且能设炮台了?
“应该是他们这两年从红毛鬼手中购置的,而且买了不少,仅一个东炮台,就有十门长蛇炮!如果不打掉这个炮台,我们的舰队从狭窄的湾口突入时,很可能会损失惨重。”说着他沉声道:“所以我们侦查中队的任务,就是趁夜摸上大鸡笼屿,端掉这个炮台!”
果然是唱主角啊!队员们兴奋的交头接耳起来。
“这个任务很危险!”西门青又敲了敲墙板,神情严肃道:“岛上倭寇的营房,就在这个炮台旁边,我们一旦动手,很可能将身陷重围。虽然大晚的上,兵营又在山南侧,没法指望海上的炮火支援。但大队长会带领大队主力,从陆上支援我们的。所以我们非但要攻占炮台,还要坚守住,直到大队主力全歼岛上敌军!”
顿一下,他环视两百名手下队员道:“至于另外一个炮台,还有岸上的倭寇,就由二大队负责了,我们用不操心,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队员们齐声应道。
~~
镇倭号上。
自打知道赵公子要打鸡笼,林凤心里猫抓猫挠,都要好奇死了。
是以下午一看到舰上将士们都进入紧张的战备状态,她就知道大战在即了。便撺掇着去找赵昊,想从他口中多探听些底细。
梅南自然马上照办,却见赵公子依然懒懒散散,毫无战前的状态。他甚至还有心情请梅南吃了晚饭,把个巫女调戏的面红耳赤才罢休。
见再不回去,赵昊就要把梅南弄上床了……呃,准确的说,是梅南就要让赵昊把她弄上床了。
林凤只好放弃了探听消息的打算,示意她可以告辞了。
梅南走的时候还有些不舍呢……
回去后,她遗憾的对林凤道:“真可惜啊……我是说,什么有用的都没问出来真可惜。”
“嗯。”林凤点点头,郁闷道:“这下明白了吧?赵公子能有今日的成就,是不会被女色冲昏头脑的。他根本就是还在防范着我们,所以一点底儿都不透……”
话音未落,便听头顶传来有节奏的嘎吱嘎吱的响声……
那是棕绷床的床面。不断被压迫释放、压迫释放,发出的声音。
而楼上正是赵公子的房间。
这声音太熟悉了,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响起一个时辰的样子,有时还要多。
“算我没说……”林凤无语了。
“也许,赵公子是锻炼身体呢。”梅南强笑道:“他不是说,他每天晚上会在床上做什么……俯卧撑吗?”
“还老汉推车呢。”林凤什么没见过?翻了翻白眼。心说不知作战前作爱有什么好处?难道这个也要学吗?
~~
当晚,舰队下令灯火管制。所有战舰只在尾部点两盏红色的船灯,借着天上的月光,远处吹来的东北风,跟着引水船缓缓向鸡笼湾驶去。
舰队在大鸡笼屿外七里处的小鸡笼屿附近停下来,各舰警员纷纷转动绞盘,放下尾部的交通艇……也就是舢板。每条交通艇上,有十名陆战队员。
西门青的中队便分乘二十艘小艇,用桨划船朝着七里外的社寮岛驶去。
越靠近,队员们划得越慢,好让划船声与潮水拍岸声混在一起。
差不多半小时后,刷了柏油通体黑色的交通艇,靠近了大鸡笼屿最北端。
西门青看看天上的新月,刚进四更天。这会儿岛上静悄悄看不到一个人影,却很吓人。因为眼前的海岸怪石嶙峋,在夜色中就像张牙舞爪的魔鬼一般,还发出呜呜的鬼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不过警校学到的地理学知识告诉西门青,这不是什么超自然的力量。而是因为这大鸡笼屿终年受到东北季风吹袭,以及海浪拍打侵蚀的影响,造成了这种奇岩异石林立的海蚀平台。至于那鬼笑声,也是季风穿过石林时发出的……
科学让他和他的队员免于恐惧,甚至生出些优越感来。
西门青定定神打个手势,队员们再次检查装备。然后他便率先翻身下船,队员们便也学着他的样子,用双手撑着船帮,两脚缓缓探入水中踩实后,所有人一起架着舢板,连人带船一起上了怪石嶙峋的海岸。
一刻钟后,前出的侦查员返回,确定沿途没有埋伏,也没有暗哨之类,西门青才带队沿着海岸线无声无息向西扑去。
大鸡笼屿很小,东西最长处不过三里,侦查中队登岸的地方,距离炮台只有六百米。
盏茶功夫,陆战队员们便已经摸到了距离炮台七十米外的一排凸起的礁石旁。
西门青眯着眼,仔细观察高处的炮台,几点亮光代表有人站岗。但这个时间,是人最困的时候,又是在岛上,哪有什么警惕性可言?
他毫不犹豫招了招手,几名小队长凑过来,西门青指了指那几个亮点,一人分配了一个。
小队长们得令,马上领着自己的队员,借着草丛的掩护匍匐着摸向炮台。
西门青带着其余队员稍后跟进,所有人的短铳都上膛装药,处于待激发状态。短弩也上了弦,一左一右擎在手中,准备随时给予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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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清扫鸡笼
怒涛拍岸,经年不歇的东北风中,大鸡笼屿海滩的嶙峋怪石,发出呜呜鬼叫。
一片阴云遮蔽了星月,数条黑影如灵猿般攀上了位于山脊的西炮台。
炮台上,十门又粗又长的火炮,静静蹲在炮位上,炮口直直指向海面。
几个穿着马乘袴,抱着鸟铳的髡贼,围在一盏灯笼下,呜路哇啦说着鸟语,不时传出淫荡的笑声。
忽然,一个真髡看到坐在对面的同伴身后出现一道黑影,惊得他刚要开口示警,却只觉喉头一凉,便发不出声音来。
软软倒地前,他只见对面同伴被人一把捂住嘴,一刀抹了脖子……
顷刻间,这个哨位上的四个真倭,就这样无声无息去见天照大神了。
紧接着,更多的黑影爬上了炮台,有条不紊的清除着各处的哨位。
直到他们冲进炮台下层,开始屠杀睡在大通铺中的倭寇时,惊呼声、惨叫声、救命的喊声才响彻小岛。
不远处营房中的真倭听到动静,知道大事不好,慌忙穿上木屐,提上倭刀铁炮,一窝蜂冲向炮台前去救援。
此时西门青中队已经消灭了炮台中的几十名真倭,在被倭寇们视为倚仗的山脊炮台上严阵以待了。
“弟兄们,大队长他们就在我们刚才待的地方埋伏着!我们不能给侦察中队丢脸!”看着打着火把乌央央冲过来的真倭,西门青沉声对手下队员道:“你们不是整天嚷嚷着没杀过倭寇吗?今天就让你们过过瘾!”
“嗷!”将士们一边亢奋的应声,一边将背包卸下,从中取出一个个木匣子,打开后是一枚枚‘茶茶手雷’……这种赵士祯以阿市小女儿命名的小可爱,通过测试后,这还是第一次在战场亮相呢。
“吴教导,怎么今天话这么少啊?”西门青点两根海警牌雪茄,递一根给他的搭档。
“打倭寇有什么好动员的?”吴松深吸一口雪茄,咳嗽不停道:“我还担心说多了,让弟兄们昏了头呢。”
“哈哈哈,有道理!这玩意儿不能入肺。”西门青叼着雪茄,吐出浓浓的白烟,看着倭寇已经冲到二十米内。便沉声下令道:“动手!”
队员们马上拿起茶茶手雷,用嘴里的海警牌雪茄或者胜利牌卷烟点着引信,然后赶紧丢出去。
一截截尾部嗤嗤冒着火花的竹筒,飞落到冲在前头的那群倭寇头顶上。瞬间,一团团耀目的白光,伴着一下下巨大爆炸声,炸开在倭寇从中。
无数碎瓷片和竹筒的碎片四散飞溅,一片惨叫声中,不知多少倭寇倒地惨叫。
后面的倭寇吓一跳,不知这打来的是枪还是炮,不过不管哪种都不该爆炸啊……
不过小日本头铁是出了名的,稍微迟疑一下,他们便继续嗷嗷叫着打起冲锋。
自然又吃了一轮茶茶手雷……
这就看出岛津家武士集团的凶悍狡猾了,换成一般倭寇,被稀里糊涂炸了两把,早就一哄而散了。
可有人哇啦哇啦大声说了几句鸟语后,大喊大叫的倭寇全都不出声了,动作也放轻了,小心翼翼的分散开,借着黎明前的黑暗,猫着腰从四面八方摸向炮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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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再想靠茶茶手雷制造战果就纯靠运气了……
这也是陆战队主力没有立即发动进攻的原因——他们要靠夜色掩护拿下炮台,但夜色同样会掩护军营的倭寇,让陆战队没法发挥火力优势,连鸳鸯阵也会大打折扣。一旦陷入混战,伤亡将不可预料!
赵公子培养一个合格的海警,花费的成本抵十个普通的官军,更别说这些倭寇了。所以指挥官们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承受这种不可预料的风险。
因此参谋处制定的作战计划是,让装备最精良、战斗力最强的侦查中队固守待援,把岛上倭寇都吸引过来,天亮时包饺子。
本着谨慎原则,侦查中队还会在每个炮膛中装填十倍火药,填上双份炮弹,一旦守不住炮台,便立即炸毁炮膛。大队主力听到炮声,会立即杀出来接应他们撤退。
那种时候也就顾不得伤亡了……
但从海警中精选出来的侦查中队,队员们各个身手了得、心高气傲。哪能容忍得了落荒而逃?
在西门青看来,两百对一千,优势在我!他要在这炮台上痛击倭寇,杀他们个屁滚尿流!
他命令暂停掷弹,节省弹药。又让人去炮楼底层,将大通铺上的破衣裳烂棉被草席子之类统统卷上来,浇上灯油点着了丢下炮台去。
炮台外登时燃起一团团火光,着火的棉布又引燃了草丛中的枯草,匍匐在草中的倭寇便如蚂蚱一般蹦出来,朝着近在咫尺的炮台狂奔!
“射击!”西门青打响了短铳。队员们也借着火光瞄准,纷纷扣动扳机,射出弹丸和短矢。
惨叫声再度响成一片。
今夜的行动,侦查中队全员都配备了燧发短铳。这种海军版的隆庆式,没有枪托没有刺刀,就连枪管也只有陆军版的一半长。有效射程仅为陆军版的三分之二,但携带和装填方便,是00所针对海警舰上自卫的特点,开发出的一种近战武器。
尤其是可以让士兵不用站起身来装填,在这种有女墙可提供掩护的防守战中,实在太友好了。
队员们开完一枪,便飞快的躲回炮台女墙后,熟练的重新装填,然后再抬头射击,自然将中弹的几率大大降低。而且双方现在一上一下,近在咫尺,射程什么的都是浮云。
这就看出有专门负责制订作战计划、考虑战斗细节的参谋处的好处了。他们总是可以为将士们挑选合适的武器,让他们最大程度发挥优势,减少伤亡。
倭寇们不断开枪射箭,只打得炮台石屑四溅,却很难造成有效杀伤。自身的死伤却十分惨重……
但所谓困兽犹斗,何况这群有家不能回,已经无路可退的倭寇。巨大的伤亡反而刺激的他们凶性大发,靠着人数的绝对优势冲到了炮台下。
撞了几下炮台大门没撞开,他们便开始从四面八方蚁附攀登炮台。
炮台终究不是城楼,台基只有两米高,而且日本建造的墙体一贯粗糙,到处都可以攀爬。
侦察队员们拼命射击,还是不能将敌兵尽数击落,实在来不及装填了,他们便纷纷丢下短铳,从地上拿起铁矛便噗嗤噗嗤朝下捅起来。
这种铁矛是00所为‘陆战队版鸳鸯阵’研制的三节拼式长矛。其每节五十八公分,通体熟铁打造,平时可以拆开绑在一起,便于携带。使用时将三节铁棍首尾相连,便是一柄一米七的长矛,可克制一切短兵器!
精良的装备,科学刻苦的训练,丰富营养培养出的强壮体魄,加持以高昂的士气,就是西门青的底气来源!
看着队员们手中长矛翻飞,将倭寇死死挡在女墙下,西门青大喝一声:“投掷!”
退到内线的掷弹手,便开始疯狂的向炮台下投掷茶茶手雷。
冒着火花的竹筒从队员们头顶飞过,也飞过与他们激战的倭寇头顶,落在炮台外侧,将猬集在炮台下的那些倭寇,炸了个惨不忍睹。
西门青这手釜底抽薪可谓神来之笔,顿时切断了城墙上和后续倭寇的联系,让将士们压力大减。他们抖擞精神,一鼓作气将倭寇彻底赶下炮台。
队员们来不及喘息,赶紧将沾满鲜血的长矛丢下,捡起短铳短弩重新装填,准备迎接倭寇的下一次冲击。
而且他们却看到方才还一根筋疯狂进攻的倭寇,开始慌不择路逃跑。
“咦,怎么跑了?老子还没打够呢!”队员们面面相觑,发现对方脸上尽是血迹烟灰,面目全非。
“哈哈哈,傻小子们,因为天亮了。”吴指导放声大笑,指着远处道:“大队长他们开始包饺子了!”
队员们顺着吴松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东方已经天光大亮,数不清的黑影从那成排的礁石后闪出,朝着包围炮楼的倭寇反包围上去!
借着晨曦他们能看到,陆战队摆出了鸳鸯阵,十一人为一队向着倭寇身后稳步推进。
倭寇们久攻不下,本来就很恼火,见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便怒气冲冲挥着倭刀,掉头朝着那一队队敌兵迎上去。
然而倭寇万万没想到,这些平地上的敌军让他们感受到了更深的绝望。尽管他们都是九州出产的凶残野兽,尽管他们在日本国内身经百战,尽管他们的刀法娴熟,尽管他们的倭刀千锤百炼。但是在更勇猛强健的海警和对倭宝具鸳鸯阵面前,他们却一点实力都发挥不出来,只能不断的被砍瓜切菜。
负隅顽抗,死战不退,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而已……
很快,战斗就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戮,哪怕一根筋的凶残倭寇也绝望了。
“是鸳鸯阵!是帝国凶虎戚继光的鸳鸯阵!”几个曾经进犯过大明的倭寇,终于认出了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杀阵,登时心惊胆战的丢下手中无用的倭刀,掉头就跑。
崩溃总是发端于一点,转眼便蔓延全军。就很快,所有的倭寇斗志全失,四散逃窜。
尖厉的哨声响起,海警将士变成了五行阵和三才阵,开始自由追击四散逃窜的倭寇。
就连炮台上的西门青都按捺不住,带着一半手下冲出来,加入了追杀倭寇的队伍。
那都是积分和奖金啊!
第一百三十八章 罪魁祸首
等到一轮红日越出海面时,岛上的千余名倭寇已经尽数就戮或者被俘了。
与此同时,从岸上进攻东炮台的陆战二大队也结束了战斗,同样成功消灭了岸上的真倭,并解救了被掳的民众。
也有不少倭寇逃上船,拼命想要逃出峡湾,自然被堵在峡湾口的轻型舰中队消灭了个干净。
当镇倭号在朝阳中缓缓驶入鸡笼湾时,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倭寇了。
林凤使劲揉着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怎么睡了一觉起来,战斗就结束了?倭寇那些大炮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一炮都没开?
不过她很快就看明白,赵昊的人是趁夜色靠步兵登陆,在近距离交锋中,消灭这里两千名倭寇的。
这就更让她肃然起敬了。要知道,她手下因为长期在打狗,物资匮乏、营养不良,有一半是夜盲,首先就不具备夜间作战的能力。
就算不夜盲,也一样不敢跟这些凶悍的岛津家真倭硬拼。他们的武艺和凶悍,远在她手下的海盗之上。要赢他们,只能靠海战。
她本以为赵公子最擅长的是海战,想必陆战方面应该弱一些。孰料他那方面能力也很强……
‘这还让人怎么活啊?’林凤不知第几次发出了哀鸣,但没有比这次更真切的。
她很清楚,赵公子绝对不单是为了向倭寇报仇才南下的。整场战斗,他庞大的舰队一直作壁上观,很显然,他们还有更重要的敌人要对付。
九成九便是她在闽粤沿海一带的同行了。
‘不行,得赶紧想办法给大哥送个信儿,让他千万小心。’林凤暗自盘算道。旋即又猛然想到,自己的老巢也在台湾岛上,不由方寸大乱……怎么办,怎么办啊?
立在她身旁的梅南,同样惊呆了。
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有码头上赤身裸体堆放整齐的倭寇尸首,无不让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梅南手脚发凉,一阵阵毛骨悚然。
额滴个神啊。杀人不说,还得扒个光溜摆造型,介个太变态了……
不过这真冤枉赵公子了。因为日本人的马乘袴穿起来相当麻烦,是以听到动静后,很多人没穿裤子就跑出来了。本来就光着腚,难道死了还得给他找条裤子穿上?它们配吗?
至于码放整齐,那是海警官兵在严格的条例下养成的强迫症。什么东西都要摆放整齐,斩获的尸首也不例外。这样方便警务处的人清点检验,也方便完事儿后装船拉到深海中喂鱼去……
这时,尚永也跟着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道:“姑姑,我要尿……”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了那少儿不宜的一幕,登时一泡尿湿了裤子。
“姑姑……”
梅南赶紧捂住咕咕咕的眼睛,自己却心有所觉的抬起头望向艉楼甲板上。
那位仿佛人畜无害,还有些色眯眯的赵公子,原来不是对谁都心慈手软啊……
赵公子总说,江南集团对琉球另眼相看、十分亲善,她原先总觉的虚伪,纯属既当那啥又立牌坊,现在才知道,那是人家的实话……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赵昊低下头,笑眯眯的向她招招手,亲热道:“梅姑娘来用早餐吧,巧巧姐下面给我们吃。金陵的皮肚面,可美味了。”
“呃,吃不下了……”梅南头一次拒绝了赵昊的邀请。听到皮肚面她就想到那些光溜溜的肚皮,能不吐就已经很厉害了好吧?
“好吧,那我就一个人吃了。”赵昊也不强求,笑道:“待会儿让她给你送几瓶汽水压一压,你喜欢什么口味的?”
“橘子味的,凤梨味的也不错……”梅南说完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吃不下喝得下,真让人笑话。
~~
待赵昊吃完早饭,金科和王如龙送来了战后统计。
“此战我方阵亡八人,都是守卫炮台时牺牲的。重伤十三人,都已经得到妥善救治了。一共消灭倭寇1320人,俘虏512人,还有200多名倭寇往南边逃了,按照公子的指示,没有安排人追击。”
“不用追。凯达格兰人是不会放过这个报仇机会的,会把他们全都出草的。”赵昊不在意的笑问道:“你俩吃过早饭了?”
“吃过了。”两人笑笑,金科继续汇报道:“此外有几个发现。一是炮台的样式跟平教授描绘的葡萄牙炮台很像,二是那些大炮都来自于卜加劳铸炮场。”
“这帮小鬼子还挺有钱嘛。”赵昊笑道:“以后还是要加强封锁,决不能让火炮流到日本三岛去。”
“是。”金科点点头,赶紧记下来,又道:“但预审俘虏时,有倭寇说这些火炮不是买的,是有人送给他们的,他们付出的代价就是袭击江南商贸在琉球的船队和商站。”
“谁?”赵昊目光一凛。
“他们的头领剖腹自尽了。还有几个知情的去淡水了,剩下的人不清楚具体状况。”金科道:“只知道炮是葡萄牙人来安装,炮台也是在他们指导下建造的,还有几个广府人给他们当翻译,好像来自什么五羊通商馆。”
“好,很好。”赵公子失笑道:“我早就该知道,狗日的红毛鬼满嘴契约精神,一肚子男盗女娼!”
隆庆四年四月,赵立本代表江南集团,跟葡萄牙人在香山澳签订的协议中,有三年停战协定。双方约定三年内,在任何海域都应当避免交战。到现在时间还没过去一半呢!
“是。属下也觉得,他们是碍于三年停战协定,不能直接向我们寻仇,就用这种下作的方法,撺掇倭寇对我们的软肋动手。”王如龙目露凶光点点头。
“妈的!”赵昊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圈,对金科道:“本来准备明后年先对西班牙人动手的。看来计划要变一变啊,得先收拾了澳门的葡萄人了!不然我们跟西班牙人一开战,他们保准背后捅刀子!”
他跟葡萄牙人签停战协议,一是当时实力尚弱,不愿与老牌海军强国过早决战。二是想趁西班牙人在吕宋立足未稳,把他们赶走好取而代之。所以要避免两牙合流,腹背受敌。
但这个方案问题也不小,一是西班牙的大帆船贸易才刚开始,还没尝到足够的甜头。要是一下子把他们打跑了,怎么赚美洲的白银?尤其是赵二爷到潮州之后,赵昊还指望着靠大帆船贸易,把潮州经济拉起来呢,可不能轻易让西班牙人缩回美洲去。
二是虽然葡萄牙和西班牙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前者对后者捞过界的更是恨之入骨。就怕真要发生冲突时,哪怕签了协议,葡萄牙人还是会一屁股坐到有共同信仰的邻居身边。
今日的发现,愈加加深了他这种忧虑。
他今天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前一直小瞧了葡萄牙人。总觉得他们国小人少,不配称为帝国。但其实对方已经用灵活的手段,积极的行动,在广东扎下根了。有买办帮他们操持,他们非但成功结好了省城的官员,甚至还有能力把手伸到台湾和琉球来搞风搞雨。
虽然就算自己不管他们,他们终究也要被来自欧洲的一连串打击,弄得彻底失去野心——国家被西班牙吞并,马六甲被荷兰人抢去,澳门彻底孤立无援,哪还有兴风作浪的本钱?葡萄牙人纵有满心不甘,也只能老实退出航海时代大玩家的牌桌。
这也是赵昊之前,一直对葡萄牙人保持绥靖的深层原因。他总是希望能用最小的力气来达到目的。
比如本来按计划,琉球这种百分百服从大明的附庸国,是属于可以只进行文化渗透、经济掠夺……哦不,是扶植教育、经济合作的对象。
但那霸惨案之后,他必须要用雷霆手段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才不得发动了奄美之战,俘虏了可怜的尚元王。
现在他不得不反省,自己是不是又过于依赖大预言术了?葡萄牙是已经进入亡国倒计时了,但不同普通意义上的气数已尽——他们亡国带有很强的偶然性。是因为他们野心勃勃的年青国王,草率举国亲征,落了个全军覆没,连自己也失踪的下场。才给了隔壁强邻吞并他们的机会。
所以此时,葡萄牙非但没有亡国的征兆,反而举国上下都因为雄心勃勃的年青国王,变得躁动好斗。就连澳门这个最远的殖民点,也会感受到国内弥漫的尚武好胜气息吧。
在这样的气氛中,人人都想扮演英勇善战的胜利者,不愿被视为懦弱的失败者,也是很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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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想来,澳门的葡萄牙会比自己之前估计的,更加好斗记仇。所以他们会想方设法一雪前耻,尽早恢复对日航线的。
思索良久,赵昊站定身形,回头对两人沉声下令道:“诸恶以造意为首,岂能只诛实行犯,不问主谋犯?我决定了,参谋部立即着手制定计划,等我们收拾完了闽粤的海盗,就跟澳门的葡萄牙人,还有那个什么五羊通商馆算账!”
“是!”两人忙沉声应下。
“这件事比较复杂,据说葡萄牙人和五羊通商行,已经跟省城官员深度勾结了。”赵昊想一想又道:“一定要先让机关处和唐保禄把情报搞扎实了,然后再慎重制定方案。”
“明白!”两人又应了一声。
ps.今儿个没了哈。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你想上天吗?
为防止漏网的真倭躲过原住民出草,穿过台北盆地的原始森林和沼泽,从陆路逃到淡水去通风报信,陆战队立即重新集结,登船前往淡水,火速剿灭盘踞在那里的倭寇。
从海路到淡水全程五十公里,与陆路相当,但帆船的速度可比人的两条腿快多了。
赵昊没有跟去淡水,随着海警部队体系建设完善,这种程度的作战,完全不需要他坐镇。他在的话,部下们还要分神保护他,怕是添乱的成分更多些。而且他在鸡笼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随他一同留下的除了直属卫队外,还有一个轻型舰中队和一个快艇中队,以及两百名陆战队员和三百名李朝辅警。
舰队在大鸡笼屿两端警戒,陆战队员抓紧时间改建东西炮台。并将塞进炮膛中的爆炸物,小心取出来。
卜加劳铸炮场的火炮质量还是很高的,虽然铸铁炮在海边容易生锈,但这些火炮的炮龄都不超过一年,只要仔细保养,依然可以用上好多年。
只要把炮台恢复了,港湾的安全就有保障了。当然海上的巡逻不能停,万一被人有样学样,来个夜袭登陆就讽刺了。
三百名李朝辅警则在唐保禄的指挥下,将解救的三千被掳人口按来源登记造册。这是个很大的工程,被掳的这三千人口来源五花八门,会说官话的不超过十分之一,大半完全无法用语言沟通。而且一个个身体状况都很差,卫生状况也很糟糕。
已经习惯了干净整洁的李朝辅警们,被他们熏得十分受,只好默默又加上一层口罩,继续费力的鸡同鸭讲。
这不是被掳者的责任,日本鬼子的集中营,里头的环境有多恶劣,完全不需要赘述了。反正闻得大君进去视察之后,终于大吐特吐,喝汽水都压不住了。
根据被解救的人说,原先集中营有五千被掳人口,经过一夏天非人的劳累、饥饿,以及疫病流行,已经死去了整整两千人。
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梅南终于承认赵公子不是侵略者,而是解救者了。她也心甘情愿的在被掳的凯达格兰人面前表明马天祝女的身份,果不其然立即得到了这些原住民的顶礼膜拜。
在这些凯达格兰人看来,马天祝女就是女神派来救苦救难的大救星啊!是神在人间!
同时,唐保禄又查点了缴获的财物,忙忙碌碌一整天,黄昏时才整出缴获清单来。
“公子,这帮小鬼子还挺阔啊。”他喜滋滋的向赵昊禀报道:“除了把咱们的货物销赃外,还有这二年到处抢劫的收获,因为被水警局封锁,没法运回九州岛,全都堆在库里。”
“哦,多少啊?”赵昊从一份岛津家绘制的鸡笼地图上抬起头来。
“差不多有黄金两万两,白银四十万两,还有各种珠宝、香料折合起来也有白银十万两的样子。”唐保禄道:“此外还有鹿皮三千张,毛毡两千张,大米四万石,面粉三千石,食盐两千斤……甚至还有几百只鸡、上千头活猪。”
“这么多大米啊?”赵昊奇怪问道。虽然有三千劳工要养活,但他不相信小日本能让他们吃大米。
“是抢劫凯达格兰人的。”唐保禄解释道:“听闻得大君专属说,小日本坏得很,专门赶夏收的时候打谷草,把他们十几个村社种的粮食都洗劫一空,还把他们的人抓来做苦力。”
“原来如此。”赵昊恍然道:“估计那些鹿皮猪鸡之类的,也都是从原住民手里抢的。”
“还以为这里土著都靠打猎为生呢,没想到也种地。”唐保禄笑道。
“废话,台湾岛种稻子可以一年三熟,人家为什么不种呢?”赵昊白他一眼道:“不要把人家想的太野蛮了。事实上,那些生活在平原的土著,比如凯达格兰人、噶马兰人、还有什么大肚王国的人,早就以农耕为主了。只要不把他们逼急了,是完全可以沟通的。他们可以笼统称为平埔族,还算比较好相处。难打交道的是住在山里的高山族,生活方式的不同,就是最大的隔阂啊。慢慢来吧,先把平埔族收复了再说……”
两人正说话,马秘书禀报闻得大君求见。
“请她进来。”赵昊点点头,又对唐保禄道:“去吧,让人询问下那些人的想法,要回家的发给半个月的口粮,再给他们两吊钱,现在就可以走人。愿意留下的我们也欢迎,不用马上干活,给他们消毒,换身衣服,将养一阵子身体再说。”
“哎,好嘞。”唐保禄便快步去了。
梅南则在林凤陪伴下,进了赵昊装饰豪华的客厅。
“梅姑娘今天辛苦了。”赵昊笑眯眯的起身相迎,关切问道:“看你脸色不太好。”
“太臭了……不是,太惨了。”梅南凄然一笑,身子软软靠在赵昊……柔软的沙发上,似乎耗光了所有的力气。“日本人不是人,是一群魔鬼。幸亏公子帮我们清除了亲日派,不然琉球中山国真落到他们手里,一样会变成地狱的。”
“梅姑娘终于理解我了。”赵公子十分欣慰,表现男子气概道:“不过你放心,有我江南集团保护你们,是不会让倭寇有机会荼毒琉球的。”
“嗯,多谢,日后,就全托付公子了。”梅南眼里含着雾气,一副柔弱无依的样子,分外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马秘书立在赵昊身后,见状暗暗啐一口,都是千年老妖怪,装什么清纯小姑娘。
呸,绿茶!
“谢什么,生分!”赵昊却仿佛很吃这一套,两人在长条沙发上促膝而谈,越坐越近,要不是还有俩门神在边上,估计就贴一块了。
“公子,我有个非分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梅南微微抬着螓首,用那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仰望着赵昊,让人不禁生出一种,拒绝她罪过可大了的感觉。
‘不当讲就不讲呗……’马秘书现在对这个白莲花般的巫女,一点好感都没有。口口声声说,自己要为女神保守贞洁,却又总把公子撩得五迷三道。真是太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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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同行是冤家啊。
林凤却对梅南的表演不报什么希望,她就认准了一点,赵公子这种鞭长莫及、深不可测的男人,是不会中美人计的。
哪怕她大哥那种比赵公子短一些、浅一点的男人,都不会为女色所累。因为对他们这种称霸一方的豪强来说,有太多事情比女人更刺激,有太多东西比女人更重要了……
可赵公子再次让她大跌眼镜,只见他色与魂授的问梅南道:“什么当讲不当讲,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好,我就讲了。”梅南感动的点点头,柔声细语道:“那些凯达格兰人跟我说,他们全族的粮食都被倭寇抢了个精光。凯达格兰人刀耕火种,全靠这点儿收成度日。没有口粮,冬天一定会饿死许多人的。”
“所以呢?”赵昊笑问道。
“所以……”梅南鼓起勇气,主动握住赵昊的手,举在胸前道:“你能不能行行好,把粮食还给他们啊?”
“这个么……”赵昊沉吟起来,还下意识的轻轻揉捏着她的小手。
梅南被搓得面色潮红,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嘎吱嘎吱的声音。
“你想上天吗?”正晕晕乎乎间,她忽然听赵昊问道。
“这……”赵公子的语气虽然真诚,梅南却吓得花容惨淡,唯恐他迁怒于琉球百姓和王兄,忙紧紧抓着他的手,可怜兮兮道:“你,你别生气,大不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哈哈哈,梅姑娘误会了。”赵昊忽然放声大笑道:“我的话就字面的意思。”
“公子是问大君,想不想飞到天上去看看?”马秘书补充道。
“当然想啦,我做梦都想去母神的天宫看看,可是怎么可能……”梅南喃喃道。
“只要你想就行,明天只要天气好,咱们就上天。”却听赵昊用很平常的语气说道,仿佛上天对他来说,就像串个门子那么简单。
“呃,好……”梅南脑袋里全是问号,一时都忘了帮凯达格兰人要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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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晴朗无风,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用过早饭后,梅南和林凤便跟着赵昊还有马秘书下船来到大鸡笼屿上。
只见山脊平地处,一群穿着作训服的海警官兵,正在调试一个偌大的蓝色球体。
那球体以竹篾为龙骨,外罩双层绸缎,自然是赵公子发明的热气球了。
但这已经是二代舰用版了,比起最初版本来,改进不是一点半点。
首先,在海上使用,没可能在船上点个火堆制造热空气。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带防风罩的甲烷燃烧器。
研究中心早已经量产甲烷气灯了。这个燃烧器不过是将其放大一百倍罢了,由一个充满压缩甲烷的熟铁罐供气,可以持续升空半小时。而且通过调节火力大小,还可以控制热气球的高度,自主决定降落。
研究人员还在气球上设计了泄气阀,只要拉开,气体就可以快速排出,实现紧急降落。
相应的,吊篮也就没必要设计成中空的了,乘坐体验自然更加舒适。
赵公子穿上皮夹克,戴上皮帽子和防风镜,又将另外一套装备递给梅南道:
“走,咱们上天!”
ps.月票马上过期了,大家投了吧。下一章12点前哈。
第一百四十章 宝岛台湾
梅南在林凤的帮助下,懵懵懂懂穿戴上装备,林凤又把她扶进吊舱中,然后自己也想进去。却被马秘书叫住道:
“定员两人。”
“让他下来不就行了?”林凤看一眼负责操作燃烧器的警员,她都好奇死了,也想跟着上天瞧瞧。
“他下来你操作啊?”马秘书对这个不一般的侍女同样保持警惕。
“……”林凤无言以对,只好跟马秘书退后,看着燃烧器不断喷射出蓝色的火焰,气球不断鼓荡。
待到四名警员松开楔地绳索之后,气球便带着四根系留绳缓缓腾空而起。
“哇……”林凤没形象的张大嘴巴,赵公子没吹牛,跟着他真能上天啊!
“啊!”吊篮内,梅南尖叫起来,这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离开地面呢。吓得她赶紧死死抱住赵昊的胳膊不松开。
“安啦,我们都系着安全带呢。”赵昊指了指两人腰上与吊篮相连的带子。
梅南却眼都不睁,使劲抱住他的胳膊,恨不得整个人贴在他身上一般。
操作员很自觉的把目光落在燃烧器上,绝不往公子这边看。
‘上道。’赵昊暗赞一声,伸手搂住了梅南纤细的肩膀,轻拍她的后背道:“不怕不怕,这玩意儿安全的很。难得上一次天,你就打算一直窝在我怀里不成?”
梅南这才从他身上抬起头,瞥一眼吊篮外,登时呆住了。
随着高度不断提升,那司空见惯的景色,变得分外不同。蓝色的大海、苍翠的群山,还有山与海之间的礁石和沙滩,全都在脚下越来越小,眼前的世界好像都变得广阔起来。
“这就是从天宫往下看的样子吗?”梅南喃喃道:“那些比楼房还高的大帆船,现在小的像一只只鞋子了。”
“还真是。怎么样,以后知道怎么跟人吹了吧?”赵昊笑道。
“嗯嗯。”梅南使劲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到处去看,却只见朵朵白云,并无丝毫金碧辉煌的迹象。
“天宫,还是看不见的……”她不禁怅然若失。
“也许我们还不够高吧。”赵公子温柔的说个善意的谎言道:“等未来人类飞出大气层,说不定就能找到。”
“大气层上才是天界吗?”梅南抬头看着无限高的蓝天。
“谁知道呢。”赵昊耸耸肩,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向南面望去。
赵公子这样靠谱的男人,祭出热气球当然不是为了泡妞了……呃,不知道飞的这么高,撒谎会不会更容易遭雷劈?
好吧,至少泡妞不是主要目的,这下总不会遭雷劈了吧?
他主要目的是对北台湾进行鸟瞰,印证一下从书本上了解到的情况,好做到心中有数。善于总结教训的赵公子,自然不会再犯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的错误。
但他一是没时间,二是畏惧深山老林的毒虫瘴气,并不敢亲自用双脚丈量岛内。赵公子还得留此有用之身,为大明复兴而奋斗呢,可不能中道崩殂了。所以坐热气球远望一下,效果差不多就得了……
随着热气球不断升高,视野中的世界越来越广阔。他看到鸡笼港北面的丘陵外,有一条蜿蜒的河流,那应该就是鸡笼河了。
赵昊一边观察,一边直接在那份岛津家画的地图上修改标注。
他看到那条东西走向的鸡笼河,以九曲十八弯之态,坐落在广袤的山区中。鸡笼河南北,是不断升高的丘陵,丘陵渐渐过渡为高耸的群山,绵延矗立在北台湾的东西两端。
鸡笼河向东流淌一段距离后,在一片广阔的盆地中,汇入了一条更宽广的大河。
那就是台北盆地了,这片广阔肥沃的平原,如今果然如荷兰人记载的那样,大部分地区都覆盖着森林和沼泽,只有靠近河流的地方,能看到一个个小小的村落,还有沿河开垦的片片农田。加起来还没盆地的千分之一。
至于那条向西奔流的大河,应该就是淡水河了。淡水河入海口便是出征舰队的目的地了。但被群山挡住看不见了。
被挡住的还有东边的宜兰平原,那里是噶马兰人的村社所在。
不过赵昊并不觉得这些高山可恶,它们可是蕴藏无数宝藏的宝山啊。毗邻大海的基隆煤矿、曾一度号称‘亚洲第一贵金属矿山’的金瓜石矿山,与其交相辉映的九份金矿,还有丰富的硫磺矿、黄铁矿、砂铁矿……整个台湾省蕴含的一百多种矿产,泰半富集于这北部群山之中!而且十分易于开采运输!
而这一切,都还尚未有人发现……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呵呵……”赵昊的口水都要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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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你没事吧。”赵昊的痴汉样把梅南吓坏了,连声把他唤回神来。
“我没事,我很高兴。”赵昊兴奋的揽住梅南的肩膀,指着台北盆地中星星点点的村落道:“看,那些就是凯达格兰人的家园。”
“公子知道的可真多啊……”梅南先由衷赞叹一声,又忍不住旧事重提道:“我知道昨天的要求有些过分,可凯达格兰人也是神的孩子,我不能让他们饿死……”
昨天赵昊没有答应,让她以为是在等自己开价。昨天辗转反侧一晚,梅南也下定了决心。便鼓足勇气拿起赵昊的手,放在自己敞开的皮夹克内,心口偏左的位置。然后羞涩望着他道:“只要你能答应,想让我怎样都行!”
“呃……”这下反而轮到赵昊没招了。他这只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只有上半身是自由的。
什么叫上半身自由?就是口花花一下、过过眼瘾,最多过过手瘾罢了……却是没胆再进一步了。
“你不是已经把自己献给女神了吗?”赵公子开始把手往回抽。
梅南却紧紧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松开,一脸神圣道:“我这不是为了自己的欢愉,是为了母神的子民,母神不会怪罪的。不然就让母神降道雷把我殛了吧!”
“呃,可千万别。”赵昊抽了下手,心说还挺翘,哦不哦不,是咱可是要结婚的人了。他终究用极大的毅力抽出手,然后为她扣上皮夹克道:“我的意思是,把粮食还给他们不要紧,但你得让他们的头领都来这儿,谁来给谁,不来没有。”
“可以。”梅南点点头,有些期待道:“第一次的话,我想在天上呢……”
“可不行,那多冷啊!”
“哦,那就回船上。”梅南略有些失望。
“不是,哪儿都不行,我不能趁人之危,更不能坏了你的贞洁,女神会降罪的。”赵昊忙抑制住心动的感觉,彻底怂了。
“是吗?”梅南定定看着他半晌,忽然扑哧一笑道:“我就知道公子绝对不会乱来的!你可是个君子啊……”
“唉……”赵昊暗叹一声,也不知道梅南这是高情商,还是真的在戏弄自己。
~~
半个小时后,热气球缓缓降下。一众警员操纵着系留绳,将其稳稳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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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卫们赶紧将冻麻了的赵公子和闻得大君,从吊篮中扶出来。马姐姐和林凤给两人裹上毯子,巧巧又送上准备好的热汤,好一阵子,两人才暖和过来。
“公子,可想死我了……”旁边等了好一会儿的一个大胖子朝赵昊,终于按捺不住朝赵昊扑来。
护卫们居然没有拦他,可见胖子的地位。赵公子身边胖子有很多,其中地位最高的自然是他的胖友唐友德。
“哎呀,老唐,你这么快就来?”赵昊也是一脸惊喜,扶着椅子想站起来,两腿却依然发麻,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唐胖子赶紧扶住赵昊,一脸激动道:“公子,我可得批评你几句,得注意安全啊。飞那么老高太危险了!都吓死老唐了!”
“放心,这一代热气球安全的很。”赵昊将脖子上的望远镜摘下来,递给马秘书:“没想到,下头没什么风,上头风那么大……等我缓一缓,再带你上去瞧瞧。”
“啊,老唐我恐高啊。”唐胖子一脸怕怕,旋即却大义凛然道:“不过既然公子相邀,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哈哈哈,你这家伙,一点都没变。”赵昊高兴的大笑起来,两人便勾肩搭背有说有笑起来。
要不怎么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赵公子一见了唐胖子,什么巫女俏侍女,统统都抛到脑后去了。
马秘书便送闻得大君先回船上休息,路上林凤好奇的看着她手中,那两节铜管拼成的玩意儿。林凤早就见过船上的警官用这玩意儿望远了,可是一直没机会亲自看看。
“你想看看?”马姐姐微笑问道。
林凤点头如捣蒜。
“想得美。”马湘兰却直接收进了皮匣子中。
“嚄……”林凤差点气的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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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离开的女子们,单说唐胖子,是上个月接到赵昊的亲笔信,命他将新港市的摊子,交给副市长代理,自己带一批精干手下火速南下与自己汇合。
唐胖子五天前到的那霸,结果赵公子已经先行一步南下,他便又紧追过来,终于在鸡笼外海遇上了巡逻的船队,被带到了大鸡笼屿上。
“这么急把你叫来,觉得很突然吧。”赵公子喝着热茶笑问道。
“那有啥,咱就说过了,老唐就是公子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唐友德笑呵呵道:“真觉得突然的是雪浪法师,他正游说我在新港码头建一座十八丈高的立佛,一举压住那些切支丹教的传教士。我这一走,他这大佛就更遥遥无期了。”
“奇观误国啊。”赵昊大笑道:“就让他死了那个心吧!”
“哈哈哈,咱也是这么想的。”唐友德也大笑道:“临走前我都吩咐市政厅的人了,谁也不许答应他!”
“估计他这会儿,没少在耽罗骂我们俩!”赵昊不负责任的笑道:“让他骂去吧,只要见不到他,这个世界就是可爱的。”
“咱也这么觉得。”唐友德一脸同感,两人又说笑一阵,赵昊才进入正题道:“我准备开发台湾岛,你来当这个岛主如何?”
第一百四十一章 百年大移民
“都说了,公子让干啥就干啥。”唐友德先毫不犹豫的亮明态度,然后好奇问道:“这个岛叫台湾吗?咱一直以为叫小琉球呢。”
“还小流氓呢,多难听。”赵昊笑骂道:“这岛可比琉球大多了,至少也该叫大琉球才对。”
顿一下,他正色道:“再说,此岛乃我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们有责任把它建设好,让它尽早成为华夏文明的一部分!”
“说得好!”其实唐友德也不知道哪儿说得好,反正叫好就没错了。
“有道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个岛,我准备命名为台湾,然后把他献给国家。”赵昊沉声道。
“那多浪费啊。”唐友德不禁心疼道:“像耽罗岛那样,咱们自己玩多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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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我们自己,也就只能开发一个新港市。想要把规模做大,就力有不逮了。”赵昊却断然摇头道:“而且耽罗岛和台湾,那是芝麻和西瓜的差距啊!不借助朝廷的名义,我们要开发到猴年马月?”
顿一下,他沉声道:“今年是一五规划第三年,我准备在二五规划结束时,至少给这里引入一百万人口。这还是北台湾,南台湾至少也是一百万人!”
“嘶,这么多人呢?”唐友德不禁倒吸冷气。
“多乎哉?不多也。”赵昊淡淡道:“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要有全局视野。看看全国,乃至全世界!”
“嘿嘿,咱老唐这些年没在公子身边,思想确实落后了。”唐友德忙检讨道:“往后要多聆听公子教诲。”
“你就想吃现成。”赵昊笑骂一声道:“往后多看集团的报纸,尤其是《内部参考》,就什么都知道了。”
“哎哎,其实每次内参到了新港,市政厅都组织学习。”唐友德苦笑道:“可惜咱们悟性差,还是没体会到公子的一片苦心。”
“也是。”赵昊忽然理解了唐友德的苦恼。新港市也好,集团各下属公司也罢,管理层都是商人或者连童生都不是的读书人出身。要这些人做生意、搞管理没问题,再让他们有政治嗅觉,那崭新的资产阶级就诞生了。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慢慢来吧。
“往后让战略决策委员会,组织个巡讲团,到下面给你们解读内参。”赵公子想一下道。
“那感情好。”唐友德大喜过望,对着内参瞎猜很痛苦的,万一猜错了、干歪了,麻烦就大了。能有人给标准答案,再好不过了。
“总之你只要知道,大明如今的主要矛盾,就是日益膨胀的人口,与极端严重的土地兼并之间的矛盾。大明要想避免亡国,要么解决兼并问题,要么解决人口问题!”
“这样啊。”唐友德一拍大腿道:“明白了!解决人口肯定比解决兼并容易!而台湾岛开发好了,就能容纳几百万人口!”
“就是这个道理!”赵昊高兴的一拍唐友德圆滚滚的肚皮道:“咱老唐,就是聪明!”
“那是公子熏陶的好。”唐友德先是得意一笑,然后皱眉问道:“可就是把台湾岛塞上一千万人,那也远远解决不了问题啊。我们有两万万以上的人口呢,起码再来二十个台湾岛。”
“所以我们要想不亡国,就只有不停的拓展,向南,向东,这个世界上有足够的无主土地,至少再养活五个大明!”赵昊使劲拍着唐友德的肩膀,豪气干云道:
“台湾,就是我们移民的第一步!好好干,打下扎实的基础,积累足够的经验,为这场为期数百年的大移民开个好头吧!”
“百年大移民吗?”唐友德被这宏大的远景,震撼到一阵阵眩晕。那可比他把‘唐记南货铺’开成百年老店的理想恢弘太多太多。
这就是他放着如今几百万两的身家不顾,甘心为赵昊马前卒的原因。
赵公子总是可以将你放置在一个宏大的格局中,让你发自肺腑的觉得,什么金钱享受都是浮云,做一番大事业才不枉此生。
如今,赵昊又将这事业升华到关乎大明存亡,扩展到为期几百年的尺度上。
让你深深相信自己的事业是何其崇高伟大,干系重大!让你根本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恐对不起家国天下,对不起子孙后代啊!
“百年大移民?这个名字不错!”赵昊高兴的对去而复返的马秘书道:“记下来,日后在内参上提到这个计划时,就用这个名字,而且要特别声明,是唐友德唐总命名的!”
“公子,俺老唐何德何能,竟得到这份殊荣?”唐胖子老脸涨的通红。好家伙,这下不光儿子,连孙子曾孙玄孙,都要献给这项伟大的事业了。
“何德何能?就凭你是我最初的生意伙伴,”赵昊笑道:“就凭你是集团第一个行政市的市长,第一个行政大区管理委员会的委员长!”
“台湾行政区委员长吗?”唐友德激动的腮帮子直哆嗦,行政区可比台湾岛主听着好听多了。
“台湾特别行政区委员长。”赵昊笑道:“够气派吧?”
“气派!”唐友德十分满意,寻思一会儿又担心道:“可是回头朝廷设了州县,这个管…委…会……该何去何从啊?”
“放心,这些事情我来搞掂。”赵昊洒然一笑,说不尽的自信道:“最开始这个阶段,我们先自己搞,等搭好了台子,我再请戏子来唱戏。”
“明白了。”唐友德不愧是赵公子肚里的蛔虫,一下就懂了。
戏子嘛,就是台上表演的。真正说了算了,还是后台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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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谈兴正浓,待热气球再次完成准备,赵昊便带着唐友德登上吊篮,二度起飞,与他指点江山。
“你看这鸡笼港多好啊……对了,鸡笼这个名字太土,我看就改成‘基地昌隆’的基隆吧。”赵公子面不改色的收下了基隆的命名权。
“这名字改得好啊,发音不变,意思却高雅多了。基地昌隆,这个寓意好啊!”唐胖子马屁滚滚道。
“那你可不能辜负了这个好名字。”赵昊指着那有大基隆屿遮挡的长长基隆湾道:“这种天然的良港,既能做军港,又能做商港,还正好在南洋航线上,简直是得天独厚啊!”
“好是好,就是海港周围都是山,地方局促了点儿……”唐胖子可是新港市从无到有的建设者,一眼就看出基隆的缺陷。
“你把眼光放远点儿。”赵昊指着港湾南面的基隆河道:“只需要挖一道七里长的运河,就可以从港湾直通基隆河了!”
“这倒是啊。”唐友德赶紧在小本子记下来。
“基隆河是基隆市的命脉啊。”赵昊指着西面道:“它的上游煤炭蕴藏十分丰富,用土法就能开采。而且矿点就在沿海!看到那个半岛了没有?”
“嗯嗯。”唐友德顺着赵公子所指,看向距离基隆港仅五里的一处突出的半岛。
“那里叫八斗子,‘八斗’是凯达格兰语中‘女巫’的意思,八斗子,就是有女巫居住于此。”赵昊兴致盎然的介绍道:“足够开采几百年的煤矿就在那里!”
作为另一个时空中,带清洋务运动的标志,基隆煤矿可是顶顶有名的。在明朝时,就有移民在八斗子用土法开采,洋务运动中开始在此官办煤矿,采用机器生产,一直开采到千禧年后才陆续关闭。在一百多年间,它一直是台湾地区煤炭的重要来源,日据时期还被大量运往日本,年产量高达两百多万吨!
以目前的工业水平看,基隆煤矿支撑台湾和周边地区两百年,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那太好了!”唐友德也是大为兴奋。他早非吴下阿蒙,知道江南钢铁总公司,早已经用煤炭炼焦取代木炭,作为钢铁业的主要燃料。
除了江南钢铁,别的公司也纷纷用煤代替木炭作燃料,比如江南糖业用来制糖、煮盐;江南酒业用来酿造、蒸馏,江南建材制作砖瓦、烧水泥,江南陶瓷烧制玻璃、陶瓷;江南化工制作化工产品,如白矾、绿矾、硝石、淀粉等;江南纺织加工布料并漂白上色……
长广煤矿甚至还有用煤做燃料,将水从矿中打出来的机器,好像叫什么‘张鉴式蒸汽机’。
但对他来说,最感兴趣的是煤炭经过粗加工,可以制成所谓的化肥,能大幅提高农田产量!江南那些农场就是靠这样法宝,连年高产破纪录的。
唐友德在耽罗时就眼红,可惜江南航运运力有限,不可能帮他专门运煤。现在居然在家门口就有煤矿,而且就位于海港边上,他恨不得立即就冲下去,论起镐头大搞特搞!
“别急别急。”赵昊笑眯眯的揽着他的肩膀,指着八斗子东南方向道:“看到八斗子后面那片山了吗?最靠里那座叫瑞芳山;再往东,那片三面环山的坳子叫金瓜石,你猜这两处又有什么呢?”
“什么呢?莫不是金矿?”唐胖子眨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问道。
“猜对了!”赵昊打个响指,哈哈大笑道:“怎么样,现在还觉得开局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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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基业昌隆
“啊?真的吗?!”唐友德惊得半天合不拢嘴。难以置信,真是难以置信!
那瑞芳山就在八斗子七八里外,金瓜石又在瑞芳山七八里外,而且这三个矿区统统濒海,都有优良的天然海港,开采运输极其便利。这简直就是作弊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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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会吹牛不成?”赵公子淡淡一笑道:“我已经让江南矿业和江南煤铁派寻矿技师来了,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那太好了!”唐友德兴奋道:“只要我们把基隆有金矿的消息一散播出去,国内的人保准蜂拥而至!”
“那当然了。”赵昊笑着点点头,发财梦可是镌刻在我们民族基因里的。
“所以基隆这边,就以工矿产业为核心,辅以港口经济,很快就会兴旺发达的。”说着他指了指台北盆地道:“至于农业嘛,我考虑还是以淡水那边为主,沿着淡水河一直深入台北盆地,那里土地肥沃、水量丰沛,最适合种植稻米,而且一年三熟。把整个盆地开发起来,足够养活几百万人的。”
“嗯嗯。”唐友德使劲点头,震撼道:“原来公子连淡水都拿下来了,真是太厉害了!”
“我也不知道拿没拿下来,”赵昊臭屁笑道:“不过没差了,整个台湾早晚都是我们的。”
“那必须的!”唐友德大吹法螺道:“公子神威无敌,全无敌!”
“哈哈,论起马屁,还是你老唐拍得最响。”赵公子与他勾肩搭背,指着手里的台湾岛地图道:“我准备在台湾设基隆、淡水、宜兰、桃园、台中、嘉义、大员、凤山、台东九个市。第一批先设基隆、淡水和宜兰三市……宜兰所在的宜兰平原,是噶马兰人的居住区,他们也信仰琉球神道,闻得大君已经答应帮忙,一并说服他们加入我们的合作社了。”
“合作社?”
“嗯,这是我设想的与原住民合作的机构。”赵昊从怀里掏出个银酒瓶,灌一口白兰地暖暖身子,递给唐胖子道:“准备等过两天凯达格兰各社代表来了,就正式跟他们提出来,等回船上,咱们参详参详?”
“公子想的肯定没问题。”唐友德忙点头如捣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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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陆回到船上,巧巧已经做好了饭。
赵昊请唐友德吃饭,唐保禄也跟着沾光了。
“哎呀,终于又吃到巧巧姑娘做的炖鸡孚、煮干丝了。”唐胖子感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真是吃一口梦回金陵啊……”
“唐老板给我和湘兰姐准备了那么厚的礼物,给您做顿饭才哪到哪?”巧巧笑吟吟的将一盘笃鲜鳜鱼端上桌。
老唐和赵昊都是徽州人,所以巧巧除了金陵菜,还搭配了几道徽州菜。
“吃一口鳜鱼,梦回家乡啊。”唐胖子夸张的双手高举,引得赵昊和巧巧都笑弯了腰,仿佛回到在蔡家巷的日子,那其实是她最快乐的一段光景。
“哎,还是当年快乐啊。”没想到赵昊也有同感,两人眼神交错,一股暖流涌上心田。“那时候吃顿好的,高兴的不得了。吃饱了一躺,什么心事儿也没有。”
“哈哈那倒是,现在集团几十万人,这么大的地盘,公子要操心的事儿太多了。”唐友德自然是顺着他说的。但老唐心里却觉得,还是现在这日子有意思。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对原住民的政策,听完赵公子关于合作社的构想后,唐友德有些吃不准道:“是不是对那些原住民太好了?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啊。”
他最大的好处就是马屁正事儿两不误。从来不会因为拍马屁影响了正事儿,更不会因为正事儿耽误了拍马屁。不然怎么能成为赵公子胯下……哦不,麾下头马呢?
“好处还是要给的,千金买马骨嘛,何况几匹布、几石米,几斤盐巴。”赵昊一边用细细的银匙吃着海胆炖蛋,一边慢条斯理道:“再说一共才多少原住民?整个台湾加起来,有没有二十万都不好说。这些人成事不足,但败事有余。如果不处理好与他们的关系,我们往后干什么都不安生。”
“二十万原住民全都赎买?”唐友德问道。
“当然不是了,只赎买住在平原的原住民,也就是所谓的平埔族。”赵昊幽幽道:“而且仅限于平埔族中可以沟通,愿意合作,言而有信的那部分。”
唐友德赶紧在小本上记下公子的要求,又听他接着道:
“对于那些不愿意沟通、不愿意合作,言而无信,坚持出草不动摇的,我们也不能一味的让步。”赵昊说着压低声音道:“记住,人性至贱,畏威方能怀德。但是我们要加一层名为仁义的外套,牢牢占据道义高地,来避免当地人的恶感,好让统治更顺滑。”
“明白了。”唐友德点点头,赵昊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他就便完全领悟了,不用公子再把后面不好听的话说出来了。
他明白公子有三层意思。一是拉平埔族打高山族。二是将不肯合作的平埔族撵到山里去。三是这些事最好交给愿意合作的平埔族去干。实在不行,就用李朝辅警或者再从琉球招人来干,总之尽量不要让大明的人干这种事……
所以老唐的成功绝非侥幸,那是有必然性的。
“赎买后的土地,参照佐渡岛……就是状元岛人民市的模式,由市政厅统一持有,以农场为单位统一招垦……”赵昊便接着将自己在江南、耽罗、佐渡岛等地,不断实践总结的土地政策,讲给唐友德道:“但台湾跟状元岛不一样,那里土地有限,这里未开垦的土地近乎无限……至少在一两百年内是这样的。我们可以稍微把条件放宽一点,提高移民垦荒的积极性嘛……”
“嗯嗯。”唐友德一边频频点头,一边飞快记录,还不时提出自己的问题和看法。和赵公子一直聊到天黑,又吃了晚饭才和儿子告辞回去睡觉了。
~~
翌日一早,唐保禄禀报赵昊,那些凯达格兰人都回去各自村社报信了。
“此外,那些被掳的人口,居然大都想要留下来。”唐保禄一脸大惊小怪道。
“这不废话嘛,这可是海波险恶的台湾岛,谁送他们回家去啊?”赵昊一边吃粥,一边看着唐友德带来的集团最新报告,眼皮都没抬。
当然,这也跟江南集团一贯的优厚条件有关系。哪怕只是临时工,每月薪资千文、食宿免费、发给衣服被褥,生病给看病,干得好还有奖金……这种待遇也超乎闽粤百姓的想象了,更别说从苏铁地狱中来的琉球人,和南洋掳来的土著了。
“可不是嘛,他们可以说因祸得福了。”唐保禄笑道:“不过对咱们许诺的条件,他们大都将信将疑。只是怕不加入咱们撵人怎么办?那可就坐蜡了。”
“不打紧,日久见人心嘛,我就不信在咱们这儿待一段时间,还有人舍得离开!”赵公子笑道:“趁修养身体这段时间,给他们彻底消消毒——剃光头发、脱光衣服,撵到洗消池里好好泡一泡。台湾岛还到处是原始森林,保持好个人卫生,才能少死人。”
“没问题,他们现在还没走出被倭寇奴役的状态,让干啥就干啥,乖得很。”唐保禄点点头,心说除了剃头之外。那些琉球、南洋人还好说,大明人估计是不愿意的。
明朝人的头发向来是自己随便剃,但被别人强迫的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蹦出来……
‘唉,不想剃就滚。’唐保禄暗暗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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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各村社的凯达格兰人果然纷沓而至,女巫和头人们竞相前来拜见马天祝女。甚至连隔着连绵大山的噶马兰人也来了不少。
一问才知道,原来凯达格兰人以唇亡齿寒为说辞,向噶马兰人求援,终于说动了对方。后者十几个村社联合起来,派出一千多勇士,在巫女和头人们的率领下,跨过群山前来增援凯达格兰人,准备合兵一处,与盘踞他们圣山的倭寇决战。
谁知才刚集合起各路人马来,被抓去的人却自己回来了,还带来了马天祝女率天兵驾临,已经消灭了所有倭寇,并邀请各部前去见面的消息。
本着谨慎的原则,各村社先派了几个去琉球参加过祭奠的巫女去一探究竟,待得知来鸡笼的千真万确就是君手摩神在人间的化身——马天祝女,而且倭寇也确实被消灭了以后,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一股脑涌来拜见。
当这些巫女和头人们亲眼看到,梅南乘坐热气球,从天上徐徐而降在巫女之岛八斗子时,全都陷入了狂热的崇拜中,哭喊着顶礼膜拜,毕恭毕敬迎接这位从天宫降下的神仆。
宗教的力量是无穷的。当神迹发生时,已经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了,跪下听话就完事儿了。
何况梅南已经为他们争取到了极好的条件,好的让各部头人和巫女们唯恐江南集团反悔。会后便纷纷在马天祝女的见证下,与江南集团台湾特别行政区基隆市政厅签订协议。
双方还按照凯达格兰人和噶马兰人的习俗,杀了乌鸡、白羊、黄牛向女神起誓永不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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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八斗子盟约
后世的研究者和文史爱好者,还能在台湾的省立博物馆中,看到这份《八斗子盟约》。其规定:
倭寇抢来的各社财产,全部退还。
日后由天朝的江南集团保护平埔族不受倭寇、海盗的侵袭。相应的,他们也要配合江南集团,免受高山族的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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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社领地内的土地,由江南集团按一匹棉纱布一亩地收购。
虽然许多后世研究者,都据此论证赵昊实属万恶资本家,是不可能真心实意为工农阶级着想的云云。
他们在书和论文中痛斥,旧明隆万年间,一匹棉纱布仅价值两百文钱!先生们,万恶的赵某人居然用两钱银子的价格,收购原住民一亩肥沃的土地啊!
这暴露了某些所谓历史学家的不学无术——事实上赵公子用的是江南纺织自产的棉纱布,在采用了新式织机后,一匹布的内部采购价仅仅一百文……
但不管后人如何评说,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原住民们却都感觉捡了天大的便宜。因为在大开发之前,台湾的土地说一文不值有些过。但确实不会有人拿一文钱,在天堑相隔、环境恶劣的台湾岛上买一亩地的。完全打水漂嘛!
有个很明显的例子,根据东印度公司文件显示,在另一个时空中,荷兰人曾经用十五匹棉纱布,从原住民手中换取了整整六百亩土地!就这还被荷兰鬼子当做公平交易的典范,来证明自己比西班牙侵略者更文明。
而且原住民在把土地出售给江南集团之后,还可以跟普通移民一样,享受同样的土地政策——转头就能向市政厅申请每丁十亩的永久土地使用权。
所以对原住民来说,地还是自己的地,该怎么种怎么种,并没有任何损失,反而白得了十几几十匹布,都觉得自己赚大了好么?
直到几百年后,才有原住民研究者指出,江南集团阴险狡诈,用一点蝇头小利哄住了他们淳朴的祖辈。让他们不知不觉就让渡了整个台湾的土地、矿山、河流的所有权。
这不纯粹欺负老实人嘛!
但无论后人如何看待这份协议,《八斗子盟约》实打实的帮江南集团争取到了平埔族的人心,让他们进入台湾的行动十分顺滑,以最小的摩擦、最舒服的状态,完成了外来者到当地领袖的过度。很快,平埔族就融合进汉人大家庭,再也不复存在……
后来史学家查阅台湾特别行政区的账目时,人们惊奇的发现,江南集团拢共只用了不到五十万两白银的成本,就完成了对整个台湾的赎买。
彼时,台湾的耕地面积为……一千三百万亩。还有年产百万吨的煤矿,和年产八万两黄金的金矿,一百万斤铜的铜矿,世界最大的盐场,以及数不清的硫磺、樟脑、白银、石灰石……
赵公子这波操作,不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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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盟大会后,唐友德又代表江南集团,宴请了各部的头人们,并聘请他们为未来基隆市、宜兰市、淡水市的联防干部。
这个干部可不是白干的,每月都发五十斤米、二十斤面、一匹布、一斤盐,一坛油,年底还可以根据这一年的治安情况,领到数量不等的丰厚奖金哦。
淳朴的头人们登时就来了劲儿,这下什么都不干,都稳坐全社首富了!一个个自然对联防工作无比上心,立马就进入了状态,认真询问需要他们干啥。
唐友德便表示,早就听闻山上的生番喜欢出草。不管是高兴还是生气,有仇还是没仇,还是逢年过节祭祀时都喜欢下山猎头。我们人地两生,人手也有限,还得仰赖诸位才能保护周全。
平埔族和高山族本来就有不可调和的冲突……后者靠打猎为生,食物来源不稳定,经常下山抢劫平埔族,凯达格兰人和噶马兰人早就对其恨之入骨了。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决定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
此外,唐友德还秉承赵公子擅长的传销手段,开出重奖鼓励头人们拉新的村社入伙等等……总之让头人们看到了跟江南集团合作的大好钱景,明确了努力方向。
所以这是一次成功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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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梅南则带着巫女们在八斗子半岛上举行了庄重的祭天仪式,感谢母神赐给子民以救星。
糅杂了歌舞和跳大神的仪式结束后,她又对巫女们发表了重要讲话,表示自己日后会在基隆建一座御殿,她们可以定期前来拜见,勤加向母神祷告,方能让本族永保安康。
她还欣然接受了巫女们的邀请,到宜兰去主持即将到来的海神祭。届时,所有信仰女神的部落都会派代表去宜兰北方澳,梅南又可以为赵公子拉到大票村社入伙了。
林凤立在梅南身后,看着这位貌似不谙世事的闻得大君,将众巫女牢牢绑上她的战车,心里未免生出丝丝自嘲。
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再看不出梅南表现出来的单纯自然,只是用以降低对手警惕的武器,那就真是个二傻子了。
比如眼下,她如此积极拉人入伙,绝对不是被那赵公子迷住那么简单。分明是欲掌控与琉球王国关系密切的台湾原住民,来增加自己在赵昊面前的分量。
只要她有足够的分量,那琉球国内的事情,赵昊都得尊重她的意思。
再想想她用美人计,从赵昊手里替原住民要回粮食,真的是圣母病发作吗?根本就是想要卖原住民个人情,也让赵昊知道她是那些原住民的领袖!
自抬身价罢了。
还有投奔敌人的大胆,带走小王子的果决……
这种种情由足以说明,她一点都不傻,反而比自己还要精明。
恐怕她之所以承认自己这个所谓神使,也是她觉得在人心飘摇之际,有助于稳定祝女集团和国民的情绪吧。
天降神使说明母神没有抛弃她的子民啊……
‘他妈的,被耍了!’林凤感到一阵不爽,暗暗爆了句粗口。她最气的是,热气球都腾空三次了,自己也没捞着坐坐。
不过想想也是,闻得大君可是琉球国的两巨头之一,怎么可能是只单纯的小白兔呢?
何况她也老大不小了……
哥哥曾经说过,搞政治的心里都脏,咱们玩不过他们,所以才被逼下海的。
林凤之前还不服气,觉得自己不比谁差,但事实上,一个看似傻白甜的女人,都能玩的自己团团转。
想到小丑竟然是我自己,还真是让人泄气呢……
而且,听说赵公子明天就要去淡水了,梅南却要去宜兰。
自己跟着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还是赶紧回打狗和弟兄们早作打算吧……
~~
林凤素来想干就干,从不拖泥带水。
晚上就寝时,她便跟梅南说了自己的打算。
“啊,怎么好好的,说走就走?”梅南一脸不舍的拉住她的手。
“你已经跟赵公子打得火热,还成了他征服台湾的左膀右臂,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林凤面无表情道:“至于国内那帮人,本来就斗不过你吧?”
梅南闻言心中一颤,知道她对自己有看法了。
她便将林凤的手压在自己的面颊下,柔声细语道:“我真的从来没跟人斗过……”
说完梅南把历代中山国王和闻得大君的斗争历史,简单讲给林凤听,然后道:“姑母去世后,王兄之所以选我接任大君之位,不是因为我聪明,而是因为我不聪明。所以这些年,我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来了,直到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王兄兵败被俘的消息传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振作起来……”
她自嘲笑笑道:“可是十多年从来不用的脑子,想振作就能振作的起来吗?我日思夜想依然一团浆糊,所以才去御岳求神啊。结果就看到了那道神谕,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便动身去了久高岛……”
说着梅南用那双饱含水汽的大眼睛,真挚的看着林凤道:“我永远没法忘记,你从天而降,把我搂在怀里的样子。那一刻我就笃定你是我的救星,我的神使……”
“我……”林凤刚想开口说我也就是个一般人。
梅南却用纤细冰凉的手指抵住她的嘴唇,柔声道:“如果你觉得我这段时间有所长进,如果你觉得我做了一些对的事。那都是因为你给了我勇气和智慧啊。没有你站在我的身后,我什么都不是……”
听到这深情的表白,林凤都呆了。她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把所有的话默默憋回去道:“知道了,睡觉吧。”
说着她吹熄了油灯。
两人便这么肩并肩躺着不说话,听着外头富有节奏的海浪声,还真有些‘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思。
要是上层不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就更完美了……
天亮时,梅南醒来,只见林凤那边已经空无一人。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上面,还放了张纸片。
梅南拿起来,只见上头是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我走了。’
那字体丑萌丑萌的,跟三库里石壁上的那六个字如出一辙……
梅南拥着被子坐起,拿着那张纸片定定发呆,满头青丝瀑布般垂下,就如她此刻内心的失落。
她终究还是走了,并没因为自己的话而改变主意。
怅然若失良久,梅南忽然笑了,她在纸片上印上一个浅浅的唇印。然后轻声细语道:
“大名鼎鼎的海盗林凤啊,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艋舺
早饭后,赵昊的分舰队也要出发与淡水的大部队汇合了。
梅南到码头上送别,许是刚走了林凤的缘故,她显得格外伤感。“这就要分开了吗?”
“昨天传来消息,已经消灭了淡水的倭寇,我要赶紧过去看看那边的情况了。”赵昊笑着说道:“等我回来就带梅姑娘去江南。”
梅南示意赵昊弯下腰,按照琉球神道的仪式,向神使献上了扶桑花冠。
当花冠轻轻戴在他的头上,梅南忽然在赵昊耳边轻声道:“下次再一起上天,你就不算趁人之危了……”
赵公子呆若木鸡。
喔喔喔……
~~
翌日,赵昊随分舰队抵达了淡水。
那由十余座火山锥连绵构成的大屯山分外显眼,看到它就知道淡水到了。
对过旗语之后,巡逻的快船打出欢迎的信号,将舰队引导进入淡水河中。
庞大的南下舰队整齐停泊在一里多宽的河面上,好用淡水河的淡水,‘淹死’寄生在船底的海洋生物。木制战船最多航行三四个月,就要进港保养。一是船壳密封性不太好,渗水现象普遍存在,必须要重新往甲板缝隙填充粘合剂。二就是寄生在船底的船蛆、藤壶之类,若不及时进干船坞清理,会将船底钻得千疮百孔,时间一久修都没法修,只能更换船板。
不过如果有条件像这样,经常把船开到淡水中洗个澡,是可以延长一些续航时间的。加上警员们平日就按照条例,认真保养,海警舰队的战舰甚至可以坚持半年再进港维修。
当然,这也跟大明独有的水密舱设计,让渗漏不再致命有关。
镇倭号在野战码头系泊,金科、王如龙、马应龙三人已经在临时搭建的木栈桥上恭候多时了。
“同志们辛苦了。”赵公子满面春风的走下舷梯,向三位手下大将挥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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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都一愣,还是马应龙反应快,忙敬礼道:“公子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赵昊大笑着向三人还礼问道:“怎么样?还算顺利吗?”
“很顺利。”王如龙指着宽阔的淡水河道:“这里不比鸡笼那种优良的军港,宽阔的河面无遮无挡,我们的战舰顺着河口开进来,一阵炮轰就把倭寇炸了个鸡飞狗跳。然后放出陆战队一波收割,只伤了几个倒霉蛋,就全歼了那帮倭寇,又解救了三千人口。”
“很好!”赵昊点点头,他就知道不会他们让自己失望。
马应龙又奉上一份战果统计,本以为这里是倭寇新开的分基地,应该不会有太多收获,没想到居然跟基隆那边差不多。看来靠着大陆油水就是足,怪不得倭寇的大头目要挪到淡水来坐镇。
“对了,抓到他们的头儿了吗?”赵昊一边满意的看着清单,一边信口问道。
“抓到了,那小日本叫川上一夫,想剖腹没找到人介错,就没死成。”金科笑道。
“嚯,够讲究的。”赵昊笑问道:“审得怎么样?”
“全招了。据他供述,背后要对付我们的确实是葡萄牙人,具体操办此事的是五羊通商馆。”金科沉声答道:“还从他的住处,搜到了与五羊通商馆往来的书信,以及葡萄牙人打给他们的欠条。”
“欠条?”赵昊奇怪问道:“还有尾款没结?”
“不是钱,是炮。”金科露出兴奋的笑道:“川上一夫说,葡萄牙答应事成后给他们四十门铸铁长蛇炮,用于建造炮台。但据说卜加劳炮厂产能吃紧,结果只给了他们基隆两个炮台的二十门,淡水这边的还欠着没给。”
“好哇,向倭寇出售火炮!”赵公子拊掌笑道:“遵纪守法的葡萄牙朋友,准备吃不了兜着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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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行慰问了伤员,与官兵共进午餐后,赵公子下午主持召开了高级别指挥官会议,向他们部署了下一阶段作战计划——舰队兵分两路,一路由金科率领,沿着台湾西海岸向南杀下去,清剿盘踞在台湾的海盗!
台湾西北部不受黑水沟的影响,相对容易到达,又没有官军的骚扰,不少大海主选择在这里筑巢,平时在闽粤沿海航线上兴风作浪,见势不妙时好过来躲躲风头。赵公子要经略台湾,首先要将他们清除掉。
另一路由王如龙率领,走淡水至福州航线,自北向南清剿盘踞在福建沿海的海盗。过去两年,江南商号澎湖站、月港站、福州站一直在收集闽粤沿海各海主的信息。唐保禄将跟随王如龙舰队,负责情报指引。
显然,这一路的作战压力要大得多,所以三艘新式主力舰和三分之二的中型舰都配给了王如龙的东路舰队。金科这边在台湾沿岸作战,自然以小型舰和快艇为主。把镇倭号和五艘中型舰编入西路舰队,一是以防不测,二是用艨艟巨舰威吓原住民,给他们留下不可战胜的印象。
双方最后的汇合点,定在南澳岛的青澳湾。不出意外的话,西路舰队将率先抵达,如有需要再支援王如龙的东路舰队作战。
舰队之所以分兵,是王如龙鉴于大规模舰队行动迟缓,不如闽粤海主们灵活机动而提出的。
他认为在武器装备有代差,组织指挥有代差的情况下,海上战争人数和船只数量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这在海警舰队历次作战中,都得到了充分证明。
两年前,葡萄牙人以一艘卡拉克大帆船击退曾一本庞大的舰队。同样是两年前,同样是一艘葡萄牙人的大帆船,在马六甲面对亚齐国多达两百艘的舰队围攻不落下风。
所以有三艘新式大帆船压阵的情况下,要是还没信心分兵,那还是直接回耽罗岛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赵昊在慎重考虑后,同意了王如龙这一略显冒险的建议。
海战嘛,本就是勇敢者的游戏,没点儿冒险精神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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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下一阶段作战计划后,赵昊便不再过问海警的行动。相较于打海盗,他更喜欢经略台湾岛。
第二天,赵昊便和唐胖子乘坐征用琉球的桨帆船,沿着淡水河朔流而上,深入内陆视察起两岸的情形来。
只见淡水河畔山清水秀,平原与丘陵交错,不时能看到村落和耕地。那是凯达格兰人的家园,他们以村社为单位,在此过着渔猎、放耕的生活。
不过此时所见村落皆废弃、土地也荒芜了,这都是拜日本人所赐。为了躲避倭寇的烧杀抢掠,凯达格兰人被迫放弃家园,迁入了盆地深处。那日会盟的不少村社就是这种情况。
“有这样一条河道真便利啊!”当唐友德得知,宽阔丰沛的淡水河蜿蜒贯穿整个台北盆地,其支流基隆河抵达基隆,支流大汉溪抵达桃园,将大半个北台湾紧密联系起来时,不禁连声赞叹。
“那是,这可是全台湾最重要的一条内河航道。”赵昊笑着点点头。为什么台南在带清开发的最早,省城最终却放在了台北?这条全境可通帆船的河道居功至伟。板桥、新店及台北市在艋舺时代的兴起,皆赖淡水河水运之助。
所谓艋舺,就是台北盆地中央部位,淡水河的几字形弯内的部分,土地肥沃、四通八达,天生就是北台湾的中心,也是未来的台北市所在。
赵昊此行有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考察艋舺地区,看看是采取中心爆破,四面开花的顺序开发这里,还是老老实实沿着淡水河自下游而上开发。
船行四十里来到了一处三岔河口,望着前头急剧拐弯的河道,赵昊估计艋舺到了。
看着那几字弯内密密麻麻的废弃村社和农田,赵昊心说看来谁也不傻,都知道这是好地方。事实上,‘艋舺’在凯达格兰人的语言中,就是独木舟的意思。这里从很多年前起,就是各村社以物易物的地方。倭寇没来时,每到特定的圩日,他们便会架着独木舟,到这里来交易。
桨帆船停靠在江心沙洲处,警员们将热气球部件运到沙洲上,快速组装起来,检查周全后,把公子和唐总送上了天。
飞起来之后,看的就明白多了。只见那三岔河向西南的支流,穿过一段长长的丘陵河谷,流入一个宽阔的大平原中。显然,那就是往桃园去的大汉溪了。
那这里自然就是未来的台北市所在地了。
“这是块风水宝地啊,公子,我看淡水那边条件虽好,但能开垦的土地有限,不如就把管委会放在这里吧。”唐友德眼睛多毒啊,果然也看出了这里的好。“这里四通八达多好。”
“嗯。”赵昊缓缓点头,笑问道:“不过这里也是凯达格兰人聚集的地方,你能搞得掂?”
“那不正好?”唐胖子拍着胸脯道:“不是咱老唐吹牛,我最擅长跟地头蛇打交道,保准把那帮头人哄得管公子叫爸爸。”
“去你的,我不稀罕。”赵昊笑骂一声道:“不过也是,当年下乡收丝,就见识过你唐老板的风采。”
“嘿嘿,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公子还记得呢。”唐友德受宠若惊道:“不过这些村落的头人和那些丝社的社首,也确实没啥区别。”
“哈哈好。”赵昊笑着点点头道:“管委会放在哪,你是委员长你说了算。”
ps.今晚没了。祝大家有个愉快的假期,俺还会认真更新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宝岛台湾,名不虚传!
接着赵昊话锋一转,正色道:“不过我之所以把九个市都设在沿海,而不在内陆,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台湾乃瘴戾之地,越往内陆越严重。尤其是这种森林和沼泽密布的地方,贸然大规模移民,肯定会爆发传染病,夺去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这样啊……”唐胖子一阵毛骨悚然,抱紧了自己的胳膊。“那海边情况会好一些吗?”
“当然好很多。”赵昊点点头道:“海边没有森林,空气清新,又被原住民开发多年,瘴气当然轻很多。”
“那就还是先不放这儿了。”唐友德从善如流道。
“放在这儿也不要紧,但必须先把基建搞好,尤其是下水道,必须实现雨污分流,大雨不涝,小雨不积水。还要再建足够的厕所,保证像昆山那样粪便归厕。以及定期大规模灭鼠灭蚊,从源头上遏制各种传染病发生。”赵昊沉声叮嘱道:“当然还要有强力的医疗部门和防疫部门,记住我们是让大明百姓来过上幸福生活的,不是让人家来送死的!”
“明白了,公子放心,我会慎重的。”唐友德重重点头,不敢再提在此设市之事。他便指着大汉溪下游,转个话题道:“对了公子,那片平原呢?看上去比这台北盆地大好多。”
“是大许多,但比土地肥沃、水量充沛的台北盆地差远了。”赵昊轻轻摇头道:“那边叫桃园台地,土地主要以红土层为主。红土容易板结,所以降雨渗不下去,水都白白流到海里去了。因此土壤干燥贫瘠,收成很不好的。”
“那太可惜了。”唐友德叹了口气,像这样又大又平整的土地,他在台湾还是头一次见呢。
“没什么好可惜的,想办法开源节流就是。”赵昊却早知对策道:“台湾降水丰沛,农民只要在田间地头多挖水塘把雨水存住就是。而且台湾岛东高西低,落差不小,等时机成熟了,管委会还可以牵头搞个拦水坝,把大汉溪的水也截住,雨季关闸蓄水,旱季引水灌溉,到时候不就旱涝都不愁了?”
“哇……”唐友德佩服的五体投地道:“公子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啊!这气魄,这格局,活该事业做这么大!”
“哎,不要这么说。就算我看到远一些,那也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已。”赵昊谦虚说道。
所谓巨人指的不是小日本,而是指伟大的劳动人民。不信你从卫星地图看看桃园,那密密麻麻、斑斑点点,全都是当地人挖的蓄水池。
虽然日据时期确实修了大坝,但其实带清淡水同知曹瑾,早就提出了完整的方案。只是带清,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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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赵公子从艋舺返回,第二天,西路舰队便离开淡水,按计划南下了。
至于东路舰队,昨日便在王如龙的带领下出发了。
西路舰队借着北风南下,很快便到了桃园。让人意外的是,望远镜中,那红色的土地上,竟有不少原住民的村落,而且还有炊烟。
问过随船的凯达格兰向导才知道,原来桃园的土地收成不佳,就连海盗们也不愿在这里做窝。这里的原住民……主要是凯达格兰人和大甲族,基本没遭受骚扰,也算因祸得福了。
自桃园南下九十里,眼前景色为之一变,宽阔的平原过渡为丘陵,两条河流自远山而来,夹出一个畚箕形的狭长平原来。
这里便是新竹了。因为是两条河流共同形成的冲击平原,所以这里土地肥沃,水量充沛。而且很少发生自然灾害,可谓一方宝地了。
既然是宝地,肯定早有人占下啦。
根据俘虏倭寇的口供,又经提前出发的侦察分队证实,这里盘踞着一股来历不明的海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划掉改为,本着除暴安良的精神,英勇的海警官兵们坚决予以歼灭。
海警舰队几轮齐射,将码头的船只轰的稀巴烂,盘踞新竹的海主‘一条柴’便率众投降了。
一场毫发无损的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半个小时。
海盗们的损失也不大。因为海主们都是很识时务的,一见敌人太强打不过,马上就投降入伙。当然,官军来打除外,因为官军不给活路啊……
舰队在新竹停泊了一天,将战利品和俘虏,以及俘虏的家眷,统统装进几条桨帆船,先送回那霸看押起来。
在奄美之战中,琉球水军毫发无损,被赵昊直接列为了支援舰队,负责为海警舰队运输物资弹药战利品。
当然是以琉球官方的名义。
再说赵公子从来不白嫖,出一趟任务给的钱,顶他们好几年的收入。又不用他们打仗,当然积极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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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竹好是好,但距离北台湾太远,环境相对封闭,所以开发顺序上肯定要往后排的。
赵公子上天观察了新竹的地貌,又让测绘员绘制了地图,舰队便继续南下。
过了新竹开始丘陵起伏,山多平原少了。赵昊知道苗栗到了,其实这里自然环境也不错,而且气候条件可以开始种甘蔗了。但跟新竹一样的问题,狭长的平原位于群山包围之中,既没法梦幻联动,也形不成辐射效应,所以暂时先不考虑。
他之所以如此奢侈浪费,是因为过了苗栗几十里后,就是比台北盆地还要大一倍的台中盆地了!
这个四百多平方公里的盆地中溪流纵横,为农业灌溉提供了充足的水源,优越的自然条件有利于盆地内多种农作物的种植,是水稻、甘蔗的盛产区。
这两样作物对赵公子都有致命的诱惑力,前者自不消说,想在小冰河养活两亿大明人,像这样的三季稻高产区必须要牢牢抓在手里。后者则关乎赵公子的理想!让全世界的有钱人,都用上胰岛素……哦不,都有充足的白糖享用!
白糖是大航海时代最重要、最赚钱的商品之一,而且还能为茶叶贸易打开局面,所以赵公子是必须要当成支柱产业来做的。
台湾‘东方甜岛’的名号可不是白给的。荷兰人在台湾时,靠招募来台耕种几万汉人,便可年产白糖4800吨。后来明郑时期,随着移民人数增加,年产白糖更是高达18000吨。这些糖主要出口日本一家,还供不应求。糖的魔力可见一斑……
“这他喵的就是个聚宝盆啊……”隔着望远镜,赵昊的口水都要下来了。
可惜,好地方都有主。台中盆地这种风水宝地,于台湾岛简直就是天府之域啊,自然早就有人占据了。
“是哪一路海盗?灭丫的!”唐友德一脸张狂道。
“要是海盗还简单了,可惜不是。”赵昊有些无奈的叹口气道:“根据情报,这一片有个名唤‘十八社’的大型部落联盟存在,其首领名唤大肚王。顾名思义,直接听其号令的村社就有十八个,此外还有十几个村社与其结盟。他们攻守相望,共同进退,让那些大海主也无可奈何。”
“听起来有点儿孟获和三十六寨酋长、七十二洞洞主的意思。”唐友德不由咋舌道。
“差不多吧。”赵昊点点头道:“统共加起来五六万人之多,又分布在这么广袤的盆地中,一味用蛮力很难降服他们。”
当然很难降服了。这个在后世,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岛内学者称为‘大肚王国’的部落联盟,确实是个很难缠的主。在另一段历史中,他们先后与荷兰人、郑成功,带清激战,虽然每次都输得很惨,不得不表示臣服,但始终有强烈的排外性。不允许荷兰人到他们境内传教,也不向明郑政权纳贡,后来又反抗清朝,直到在雍正年间彻底被消灭……
所以此次西路舰队的作战任务中,并不包括攻击台中盆地。
“但是在二五期间设立台中市的计划是不会变的。”看着渐渐远去的聚宝盆,赵公子沉声吩咐唐友德道:“拉拢、分化、诱惑、打击,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必须给我把台中平原吃下来!那个什么大肚十八社愿意合作当然好,不愿意合作,就把他们迁到别出去!”
温情脉脉的面纱下,其实赵公子秉持的,依然是顺昌逆亡那一套……
“是。”唐友德忙应一声,又讪讪笑道:“不知公子给台湾配多少兵?”
“按规矩,每个市设立时,都应该配一个保安中队,然后随着人口规模扩大,逐渐增加到一个保安大队。”赵昊寻思一下道:“不过台湾岛的情况比较复杂。这样吧,我一开始就给你配齐三个大队,都是江南安保集团训练出来的棒小伙,足够了吧?”
“够了够了,太够了!”唐友德闻言大喜过望,一个保安中队是两百人,一个保安大队包括五个中队,就是一千人!整整三千严格训练、装备精良的保安部队,放到哪里都是一支精兵,搁在台湾岛上其实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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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对咱老唐真是太好了,我要不在台湾干出个样儿来,就一头跳海里不见江东父老了!”
“哈哈好,这可是你说的啊。”赵昊笑对马秘书道:“记下来这一句。”
“公子,我是那么一比……”唐胖子吓得下巴一哆嗦,旋即又苦笑道:“好吧,就当我立的军令状。”
“哈哈哈,敞亮!”赵昊高兴的拍了拍他的肚皮道:“也不用太紧张,台中盆地那什么十八社、大肚王的,依然属于可以沟通的平埔族。而且听说领头村社好像是福建一带过来的新移民,你晓之以情、动之以利,胡萝卜加大棒挥舞起来,未必不能降服他们。”
“总之态度要端正、手段要灵活,还有就是……”
“尽量不要脏了自己的手。”唐友德笑着接话道。
“好样的,都会抢答了。”赵昊哈哈大笑道:“没错,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ps.这张很不好写的,查了好多天的资料。但是带大家了解下台湾嘛,值。另外这段都是走马观花写一写,因为岛上的土著确实太弱鸡了。两千荷兰人就能统治大半个台湾了。完全没必要展开描写,咱们还是快点搞定,好进大情节。还有一更,差几百字。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南下南下
西路舰队离开台中盆地继续往南,便到了位于西台湾中部的彰化平原了。
彰化平原以大安溪和浊水溪两条东西流向的大河为界,近似一个等边三角形。面积约九百平方公里,平原坦荡,土壤肥沃。因为有灌溉之利,所以这里也是台湾重要的水稻产区,后世素有‘台湾米仓’之称。也十分适合种植甘蔗,油菜、亚麻之类的经济作物,是一处不折不扣的宝地。
既然是宝地,当然就有人占据了。大量的耕地和村社就是最好的证明。
让人惊喜的是,当西路舰队在一个淡水河口停靠时,当地的原住民居然热情的前来问候,还给他们带来了新鲜的蔬菜、鹿肉作为见面礼。
这让唐友德充分认识到了,原住民立场的复杂多样,确实不能一概而论。
赵昊高兴的收下了他们的礼物,并回赠以船上的布匹、食盐和大桶酒。这一善意的回应,也让对方十分开心。在这帮原住民中找到会说凯达格兰语的通译后,双方展开了愉快的交流。
当赵公子得知,他们是来自巴布萨族的原住民,而此地以巴布萨语发音为‘鹿港’时,不由心中一动,轻声对一旁的唐胖子道:“巴布萨人也是十八社的重要成员。”
唐友德马上懂了,立即对几个头人展开了热烈的情感攻势。几个原住民头人哪禁得住老唐的手段,不一会儿就跟他相见恨晚,盛情邀请他们到鹿港社中吃饭。
赵公子欣然同意,那村社就在战舰炮口之下,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很快他就后悔了,因为当他们来到竹舍茅屋土墙的原住民村社中,被请到藤席上盘膝就坐后,便有载歌载舞的少女,给他和唐胖子一人端了碗鹿血。
唐友德刚交的好朋友告诉他们,这是刚猎的鹿,第一碗血要献给最尊贵的客人。
唐胖子马上搁下碗说,那我就不能喝了,我们公子才是最尊贵的。
谁知人家说,没事儿,你那就是第二碗……
哦豁,唐胖子只好捏着鼻子喝下那又腥又热的一碗鹿血。
赵公子知道,这碗肯定得喝了。
他暗叹一声,也仰着脖子灌下了这碗壮阳的鹿血。
两位没多会儿就全身燥热啊……
赵昊还好说,无非回去多做一个时辰俯卧撑嘛。可唐胖子没带女人上船啊,只带了个清秀的跟班……虽说也能应应急,可是他唐保禄爷俩一个房间啊!
‘唉,今晚怎么办啊……’唐友德暗暗发愁,心说要不让刚交的朋友安排一下?也不行,肯定会被传为笑柄的。
实在不行,只能打手铳了……老唐万没想到,自己在成为大富翁之后,还有自己动手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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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鹿血,吃了烤鹿肉、炖鹿肉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加上有凯达格兰人现身说法,巴布萨人竟主动要求,仿照《八斗子盟约》签一份盟约,并说会尽可能帮忙拉更多的村社入伙。
事情顺利的让赵昊都有些犯嘀咕了,不过为免夜长梦多,他先压住了疑虑,当天就让唐友德代表集团,与巴布萨人签订了《鹿港盟约》。
立约后,他又安排了一次火炮齐射表演作为结盟庆祝,也是向盟友展示一下肌肉,好让他们别起小心思。
然后赵昊才叫通译询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几个巴布萨头人震撼于火炮齐射的惊天动地之威,终于实话实说,他们确实遇到了难处——这二年,一股海盗总是定期袭击他们的村社,抢夺粮食和鹿皮。他们的生计大受影响,不少村社因此迁去了台中盆地,实力自然也越来越弱。
所以他们想看看专门打海盗的‘强大盟友’,能不能帮他们灭掉这个威胁。
赵昊跟唐胖子闻言相视莞尔,看来原住民只是没文化,但一点都不傻。相反这些头领还很精明,转眼就想到了驱虎吞狼的法子。
不过剿灭台湾海峡一切海上势力,本来就是南下舰队的任务所在,所以赵公子欣然同意,然后问他们那帮海盗的来路。
巴布萨人却只知道那些人是从南边沿着西海岸来的,应该是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他们曾经搜遍了嘉南平原的沿海,都没发现这伙海盗的踪影。
赵昊闻言看了看唐保禄,想起了他买的椰子。
唐保禄也面现恍然之色,估计就是打狗的那帮子人了。
~~
舰队在鹿港休整一夜,第二天离开了彰化平原。
受北上黑潮和澎湖水道共同的影响,舰队越往南航速越慢。海峡间恒定的东北风更是不断将舰队推向远离海岸的方向!
凶险的黑水沟就在距离海岸不足20公里处。加之台岛西海岸本身就是浅水区,岛上河流又将大量泥沙冲入沿海。泥沙在洋流的作用下,形成长长的水下沙丘带,导致水下地形极其复杂,不小心就会搁浅。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舰队必须要保持离岸10公里以上航行。
这就让安全航道只剩不到十里宽了。
十里看起来挺宽,但对于此时主要靠沿岸地标导航的船老大们来说,绝对是凶险万分的挑战。基本上试图沿西海岸南下的大明船只,不是被风吹入黑水沟,就是因为距离海岸太近而搁浅,所以历来造访台湾的船只,看到浊水溪就会掉头,不敢再继续南下了。
但对海警舰队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官兵们在海警学校的考核项目,比这要苛刻的多。在这么慢的航速中,凭着丰富的航海仪器,和科学合理的航海技术,他们可以轻松保持安全行驶不偏航。
赵公子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继续他的沿海观光之旅。
过去彰化平原的分界线浊水溪后,就到了台湾最大的嘉南平原了。这个平原涵盖了嘉义到台南的广大地区,面积高达4500平方公里,是台中盆地的十一倍!
但问题是,这里与桃园台地类似,土地蓄水能力差,地表河流又少,所以收成全靠老天爷。雨量充沛时就能丰收,一遇到降水少的年份,在强烈的日照下,地表直接龟裂,哪还有收成可言?
这种看天田能占嘉南平原的六成,还有一成是靠海的盐碱田,所以只有三成能引水灌溉的土地是可以旱涝保收的。
在后世,同样是嘉南大圳完工后,这里才变成岛内最大的谷仓和甜库的。
不过要想给这么大的平原供水,这个工程实在太大了,必须从长计议。好在嘉南平原实在太大,哪怕只有三成好田也比别处多得多,所以这里还未来移民的主要方向。
此外,那一成盐碱田可不是坏事。嘉南平原的沿海为什么会形成大片盐碱地?因为河流注入淡水量少。而且季风强劲,冬半年干燥少雨,日照长,气温高,蒸发快,海水含盐量高。这种环境最适合晒盐了。
尤其是沙滩广布,地势缓斜的嘉义沿海一带,是极优良的大型天然盐场。日后我国三大盐场之一,号称‘东南盐仓’的布袋盐场,就位于这一带。
赵公子对盐的渴求不亚于糖。除了食用盐之外,更重要的是工业用盐啊。赵公子的基础化学工业,急等着大量的廉价盐来启动呢!
因为盐是化学工业的最基本原料之一,号称‘化学工业之母’。基本化学工业主要产品中的盐酸、烧碱、纯碱、氯化铵、氯气等,主要是用盐为原料生产的。
还有制皂、生产氢氧化钠等等等等,各种各样的用途。
赵昊从前真没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化工业,居然被盐卡住脖子。但也很正常,自‘青楼之祖’管仲向小白提出‘官山海’之后,历朝历代官府都施行食盐专卖,垄断这一来源稳定、需求量大的民生物资。
虽然以赵公子和扬州盐商的关系,大量买进低价食盐不成问题。但工业用盐的量太大太大,就算盐商给他内部价,也足以让赵公子破产了。所以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自己生产盐。
首先在大陆肯定是不行的,那太刺激官府敏感的神经了。所以盐场必须要设在海外,可耽罗、日本和琉球,都没有合适的海滩,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赵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未来的布袋盐场了。
他沉声吩咐唐友德,要在第一时间于此地设立盐场,开始晒盐,争取明年就能让西山岛用上台湾盐。
~~
从布袋盐场南下百里,岸上的景象再度为之一变,密集的河流滋养着两岸的土地,浓密的森林依然绿意盎然,丝毫不见秋意。
赵昊知道嘉南平原最精华的台南到了。这里河流众多,水量十分丰沛。日后的嘉南大圳就是在这里蓄水引水去灌溉别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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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向前航行三十里,便到了一个巨大的海湾。众多河流携带的泥沙,在湾口堆积出一道长长的沙洲,便成了海湾天然的防波堤。
这就是大员湾了。
如此优良的港湾,如此肥沃的土地,怪不得荷兰人选择从这里开局。日后几百年内,这里也长时间是台湾的中心了。
“未来的大员市就设在这里。”赵昊指着大员湾,豪气万丈道:“它将成为整个台湾最繁华的城市,没有之一!”
大员湾并没有海盗盘踞。因为黑水沟的缘故,自从过了嘉义,就再没见过有船只航行了。
要不是唐保禄带来的那几个青椰子,赵昊也完全不会想到,在大员湾以南八十里的打狗,居然已经有了出具规模的汉人移民地。
他迫不及待想要去打狗了,所以舰队没有在大员停留,直接南下打狗!
第一百四十七章 林将军超神了
金秋时节,丹桂飘香。广东终于从酷热中摆脱,天气变得炎热起来了。
但下尾城的林将军,却觉得自己依然身在三伏,这几天动不动就汗流浃背。
倒也不是遇上了什么倒霉事,恰恰相反,他最近在广东官场火了,火得一塌糊涂。
从八月初开始,潮州府代理知府赵守正,就不断上报省里为他表功。
根据潮州府的报文,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他立下的功劳包括不限于:
本月初,他接到曾一本嵛山岛的消息后,便立即派遣舰队北上,为潮州百姓报仇。八月十一,他的舰队抵达福建外海的嵛山岛,虽然没有找到曾一本,却剿灭了盘踞在那里的海寇大马猴,解救被掳百姓两千人。
两天后,根据俘虏的口供,林将军又南下三都澳,消灭盘踞在那里数年之久的大海盗乌什儿,解救被掳百姓两万人。虽然没有找到曾一本,却解放了闽东沿海的出入咽喉。
八月十五,杀疯了的林将军连中秋节都不过,又将平潭岛匪巢捣毁,斩首大海主马大爷、马二爷、马三爷三兄弟,解救被掳百姓一万人!
虽然没有找到曾一本,却为福建省城福州扫除了近在肘腋的威胁。
八月十八,湄洲岛,林将军的无敌舰队消灭了海寇‘一刀鲜’,解救被掳百姓一千人……
虽然依旧没找到曾一本,但如此累累战功,已经堪比当年俞龙戚虎入闽作战后的丰功伟绩了!
起先省里自然是不信的,还指责他未经请示越境作战。但新上任的福建总兵官俞大猷,却亲自来函致谢,证实这所有战绩都是真的。并言明林将军已经把解救的人口和俘虏都移交闽省,所有斩获首级也由福建按察使亲自点验过……如果粤省不放心的话,可以派员来复检。不过天太热,不保证到时候会是个什么鬼情形。
至于越境作战问题,俞大猷表示按照嘉靖四十五年闽粤两省的协议,鉴于倭寇在两省间流窜,紧急情况下,两省水军都可越境作战。不过为了让林将军避免麻烦,他特意写这封公函给粤省,表示事有从权,闽省只有感谢之情,绝不会吹毛求疵云云。
俞大猷早年就是广东总兵,在粤省的威信极高,而且一贯诚实,绝对不会撒谎。所以他此言一次,省城官员再不疑有它,都说可以安心的上奏战功了。
不过鉴于林将军的战功太大太奇,两广总督殷正茂慎重起见,依然决定暂时压一下不上奏,先派员火速赶往下尾核验落实了再说。
得知总督特使明日即到下尾,林道乾彻底坐不住了,跑到奉养干爹的豪宅中问计。
“干爹,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林道乾给徐渭点上水烟,满脸苦恼道:“常言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倒好,成了人在家中坐,功从天上来了。”
“功从天上来,那还不好啊?”徐渭又白胖了一圈,舒服的靠在侍妾腿上,咕嘟咕嘟的抽着烟。
“是锅从天上来吧?”林道乾苦笑道:“我的部下这阵子可没去过福建,更没去过什么小琉球,上哪大杀特杀去?您老就说句实话吧,这些胜仗是不是公子的手笔?”
他思来想去,也只有赵昊有这个能力,即可以一扫福建沿海,又能让潮州府和福建方面配合演出了。
“我这天天足不出户、仨饱俩倒,知道的也不比你多啊。还是等唐保禄回来,你问问他吧。”徐渭指了指自己的后背,侍妾便伸出纤纤玉手给他挠痒。
“哎呀我的爹,那就晚了!”林道乾急的直冒汗道:“明天,总督府的人就到下尾了,我怎么跟人交代啊?”
“他们来干啥啊?”徐渭反问道。
“核实战果呗。”
“屁。”徐渭却冷笑道:“战果都在福建,跑你这儿能核实到个囊球?还不全凭你一张嘴胡咧咧?”
“呃……”林道乾登时愣住了,挠头问道:“那爹的意思是,对方另有目的?”
“嘿嘿,闽粤两省的水军历来十分拉胯,可以说形同虚设,在大海主们面前完全不够看。”徐渭大笑道:“如今你林将军,可是炙手可热的海上霸王,总督大人想把你收为己用,合情合理吧?”
“这样啊。”林道乾恍然,忙追问道:“那我该如何应对呢?”
“教的曲子唱不得,你想怎么应对怎么应对。”徐渭浑不在意的吞云吐雾。
“还得请干爹教教我。”林道乾苦着脸道:“公子也好,总督也罢,都是儿子不敢得罪的人,我又不懂官场那些规矩,万一行差踏错,触了哪位的霉头不就坐蜡了?”
“不要紧,都知道你是什么出身,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不会有人因为你说什么而怪罪的,关键是你做了什么。”徐渭喷口烟到他脸上道:“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跟人家实话实说呗,不是我,我啥都没干,肯定是你们搞错了。”
“嗨,总督大人本就认为我居心叵测,要是一推二五六,还不更坐实了他的看法啊?”林道乾咳嗽两声,大摇其头道:“总之这种事,否认反而更加匪夷所思,我现在是有口莫辩,只能硬着头皮认下了。”
“哈哈哈!”徐渭笑得前仰后合道:“你小子有点意思,够劲儿!这要换了别人,推辞还来不及呢。”
“嘿嘿,做咱们这行的,讲的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林道乾也笑了。“有功劳一定要吃下,缩头乌龟可当不得!”
说着他站起身道:“跟干爹聊聊,我这心里敞亮多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哈哈好,孺子可教。”徐渭笑着点点头,目送林道乾昂首阔步离开。
~~
翌日,总督钦差的座船如期抵达下尾港,然而来的却不是朝廷官员,而是一个叫林弘仲的商人。
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林老板已经被封为从五品的奉训大夫,完全有资格代表官府做一些事情的。
两位本家都是吃广东海面这碗饭的大佬,对方的大名自然早有耳闻。
听了林弘仲的自我介绍,林道乾着实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五羊通商行的林馆主居然抱上了总督的大腿,而且还能被委任为全权代表,可见在总督府的地位着实不低。
“怎么,贤弟没想到来的是愚兄吗?”林弘仲穿着从五品的冠带,四十来岁,面容白皙、保养得宜,完全不像是在海上讨生活的。
事实上,自从跟着佛郎机人从马六甲回到澳门,他已经有十年没跑过洋了。
而且跟当初在致仕侍郎赵立本面前,陪着小心的样子大相径庭,他如今可从容有范多了。哪怕在林中丞面前都不卑不亢,谈笑风生。可见分量已经大不相同了。
“我们都是福建林,可否托大叫你声老弟啊?”不过他此来是拉拢林道乾的,便特意摆出和蔼的面孔折节下交。
“那是小弟弟的荣幸。”林道乾忙赔笑道:“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对,就是这个意思。”见他很上道,林弘仲十分高兴。
林道乾在码头安排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前不久这里刚欢迎过巡抚大人,也算轻车熟路。
但林弘仲却心不在焉,他对停靠在码头上的那些船只更感兴趣。
待到仪式结束,他也不急着上轿,对林道乾笑道:“老弟厚积薄发,终于无敌闽粤,实在可喜可贺,不知你倚为干城的无敌舰队,如今可在港中啊?”
“不巧不在。”林道乾忙干笑道:“他们还在继续剿匪,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转回。”
“今日接到福建方面消息,听闻盘踞大小金门岛上的胡椒老又被灭了。”林弘仲笑着看他一眼道:“定然又是老弟部下的手笔?”
“这个么,我还没接到消息呢。”林道乾打个哈哈道:“等回头查证一下,再禀明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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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说好说,咱们兄弟之间,什么都好说。”林弘仲的目光扫过了码头大大小小的船只,并未见什么强力战舰,甚至能入得了他眼的战船都没几艘。心中不禁暗骂,这厮还跟我这儿藏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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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完了码头,林道乾又在游击将军府中,设下盛宴招待他刚交的大哥。
宾主尽欢之后,林弘仲屏退左右,对他道明来意。
“部堂十分欣赏老弟,特命愚兄来探访一下。要是没什么问题,部堂便会保奏老弟升任南澳海防参将,将本省的北大门交给你来看守。”
“是吗,那我可得好好巴结哥哥了。”林道乾登时笑逐颜开。
“呵呵放心,咱们兄弟一见倾心,不帮你说话我帮谁说去?”林弘仲亲热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往后咱们兄弟背靠着总督府,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遥相呼应,整个广东海面,都是咱们的天下了!”
“大哥吃肉,小弟能跟着喝汤就心满意足了。”林道乾忙笑道:“往后定以马首是瞻。”
“哈哈哈好,我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有财一起发!”林弘仲与他干杯还不过瘾,又让人换成酒碗,两人痛快的豪饮起来。喝到兴头上,他亲热的搂着林道乾的肩膀道:
“当然有苦也要一起吃,接下来的战斗,让愚兄也助你一臂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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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林将军慌成狗
“呃……”林道乾闻言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好吧,愚兄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林弘仲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沉声道:“一来,福建那边的海主我不熟,但广东这边的,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多少少都有些交情。大家现在都怕了你,一起请我来做个说客,求林将军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好商量……”林道乾点点头,听他接着道:
“二来也不瞒老弟,我们五羊通商馆和香山澳的佛郎机人关系匪浅。佛郎机人一直为省城官员所提防,前番靠着协防广州,接受官府调遣剿匪,方让省城的官员高抬贵手。老弟要是把海寇都剿光了,他们对省里也就没用了。同样道理,咱们能穿上这身官衣,也是因为有曾一本那些唱红脸的存在,咱们才有机会唱白脸。要是没了他们,咱们的日子就难过了。朝廷对没用处了的外人是什么态度,老弟比我更清楚吧?”
“嗯。”林道乾又点下头,虽然老生常谈,但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咱们真正的敌人不是那些大海主,而是来自北方的狼!”林弘仲压低声音道:“也就是你那位府尊大人的公子,赵昊!那小子狼子野心,手眼通天,借着垄断漕粮海运发了大财,又组建了庞大的舰队,垄断了对日贸易,听说琉球也被他吃下了。估计他下一步就要南下,一统闽粤海面了。”
说着他加重语气道:“要是不联合起来,共御外辱,到时候不管是我还是你,咱们统统都没活路了,懂吗?”
“嗯……”林道乾第三次点头,他看一眼林弘仲,不禁暗暗苦笑,心说赵公子的舰队已经横扫大半个福建沿海了……
不过林弘仲没往赵昊的舰队上联想也很正常,因为琉球国也算海上一霸,任谁都会下意识的认为,江南集团以蛇吞象,降服了琉球之后,是没有力量马上南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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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打下来马上就走,琉球降而复叛怎么办?后方不稳还怎么南下作战?
再说还有在鸡笼的日本人呢,有佛郎机人为他们打造的强大炮台,这块硬骨头够姓赵的啃一阵的。
所以林弘仲根本就没把福建的事情,跟赵昊联系在一起。
不过这不妨碍他来拉林道乾入伙,打造反赵联盟。
“那赵公子那么厉害吗?他才多大啊?”林道乾故意道。
“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连佛郎机人也在他手下吃了亏。”林弘仲说完又找补道:“当然,佛郎机人是被偷袭的,要是双方正面交手,姓赵的肯定不是对手。曾一本打澳门那次,你是知道的。他整个舰队都奈何不了一条西洋大帆船,大明和佛郎机在海上的差距,可以道里计。”
“唔。”林道乾微微颔首,他是见识过西洋大帆船的威力的,虽然很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中式帆船与之相比差距不是一点半点……正如林弘仲所言,如果不能偷袭的话,怕是没法正面战胜对方的。
哪怕赵昊的那些中型乌尾船很厉害,足以横扫福建的海主们,在佛郎机人面前却依然不够看。
“所以兄弟,该站在那一边,不言而喻了吧?”林弘仲笑问道。
“可那是府尊大人公子,我也不好跟他敌对……”林道乾一脸为难。
“总督大人可是五羊通商馆的股东,还比不了一个小小的知府吗?”林弘仲轻蔑一笑,又加码道:“只要老弟这次坚定的和我们站在一起,日后恢复日本的贸易了,咱们对半分如何?!”
林道乾登时就眼红了。
~~
这么重大的事情,林道乾当然不能当面答复,要先考虑考虑再说了。
他把林弘仲送回之前给林润安排的住处下榻后,便把林辉荫几个心腹叫到自己书房,把事情对他们讲了一遍。
林辉荫一听就乐开了花:“大哥,这是好事儿啊!你不总担心殷总督会借着剿土匪,顺道把咱们灭了吗?这要是归顺了他,再替他立几个大功,他疼你还来不及呢,断不会再对付咱们了!”
“你昏头了是吧?”跟他有些不对付的三当家林志陵道:“那些仗可都不是咱们打的!”
“你管他谁打的了,那是赵守正表功、俞大猷作证的,咱们自己可从没承认过,更没报过功,将来出了事也到不了咱们头上。”林辉荫满不在乎道:“再说最简单的道理,知府和总督哪个大?那赵昊能打过佛郎机人?再说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有五羊通商馆联络全广东的海主一起对付他,他就是神仙也赢不了!”
“唔……”这话一出,众人都不做声了。确实想来想去,胜算都在林弘仲这边。
对他们这些海盗出身的人来说,站在赢家这边,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你说的有点儿道理,但是日后我们拿不出那么强的实力来,只怕林弘仲也不会遵守约定,跟我们平分日本贸易的。”林志陵又道。
“别忘了,咱们还有张王牌呢。”林辉荫却得意一笑道:“加上林姑娘在鸡笼的舰队,咱们可一点不弱!”
“对啊,怎么把这茬忘了?”众人恍然拍额道:“我们主要的力量在鸡笼呢!”
一时间再无异议,所有人都觉得跟总督干,比跟姓赵的小子干要强。
既然是卖身,当然要卖给大老板了。
就连林道乾也这么想,但他生性谨慎,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亮明态度的。
何况还有个爹在下尾呢。以徐渭毒辣的眼力,只要他稍微露出点二心,估计就会被发现。到时候赵府尊定要收拾他,赵公子也饶不了他!
说实话,林道乾让赵昊折腾的已经有心理阴影了。轻易不敢生出背叛主人的念头。
而且最实际的,江南集团的舰队都已经打到金门岛了,距离下尾不过三百余里!
下尾离着澳门可有八百里远,远水解不了近渴呀!
只要一想到,赵公子的怒火还得自己扛,他就忍不住打摆子。
“困了,今儿到这儿吧,让我先考虑考虑。”眼看着西洋钟的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了,林道乾挥手让众人先退下。
可他哪能睡得着啊,一晚上闭上眼就是赵昊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各种皮鞭、蜡烛、项圈伺候自己……
吓得他惊叫着坐起来,才发现是自己绑在脚趾头上的线香,烧着肉了。
他便按照习惯换个地方,可依然噩梦不断,只好不点香,睁着眼坐到天亮。
~~
林道乾想了个通宵,也没想出个决断来。
以实力来说,肯定是下注林弘仲这边,但赵公子也同样可怕,而且舰队就在几百里外了。
看这架势双方决战在即,所以也没有他骑墙的空间。唉,委实难决啊!
林将军魂不守舍的在下人的服侍下穿戴梳洗,准备吃过早饭去找林弘仲谈谈,看看对方能给自己什么保障时,却见徐渭让丫鬟送来几个大椰青。
“咦,干爹用什么法子保存的?还这么新鲜?”林道乾吃了一惊。上次林凤送来那船椰青,他肯定要孝敬干爹几个的,但那都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那还能有这么绿油油的壳?
“是唐大爷新让人送来的,昨晚才刚到。”徐渭的丫鬟其实是林道乾的侍妾,安插在他身边当眼线。忙恭声答道:“徐老爷说大当家的最爱这玩意儿,让奴婢给您送一些过来。”
“哦?”林道乾不禁笑道:“干爹还挺疼我。”
说着便拿起一个,抽出袖中的匕首,三两下削开个口子,然后尝一口,不禁大喜过望道:‘唔,就是这个味儿!”
他懒得把水倒出来,那样喝没有灵魂。便直接抱着仰头喝起来,那沁人心脾又带着丝丝甘蔗甜味的椰子水,顿时让林道乾愁眉尽展。
但喝着喝着他的眉头又重新皱起来,然后整个人僵在那里,任椰子水喷了一脸一身……
“怎么,椰子味儿不对吗?”那丫鬟赶紧想接过他手里的椰子,却被他一把抓住脖子,厉声问道:“说,这椰子哪来的?!”
“大当家,我说了呀……”丫鬟吓坏了,脸色惨白、结结巴巴道:“是唐保禄唐大爷让人送来的。”
“人呢?”林道乾追问道。
“当晚就走了……”丫鬟被他掐的直翻白眼。
林道乾这才松开手,起身跨过委顿余地的丫鬟,跌跌撞撞去找徐渭。
别院中,徐渭还在跟侍妾赖床呢,林道乾便了闯进来。
吓得侍妾啊呀一声赶紧钻进被子里。徐渭气得大骂道:“你要把老子吓阳痿了吗?”
“爹!”林道乾却噗通跪在他床前,声音都变了调道:“您说实话,那椰子是哪来的?”
“当然是椰子树上长得了。”徐渭弯腰找到自己的大裤衩,一边套一边没好气道:“难道是老子裤裆里长得?”
“我的意思是,哪儿的椰子树?”林道乾巴望着徐渭。
“哪儿的椰子树?”徐渭眨眨眼,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你不比我个外来户更清楚?”
“打狗……”林道乾终于忍不住,从牙缝中迸出这两个字道。
“呵呵,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徐渭点点头,从枕头边上摸起个皱皱巴巴的纸烟盒,抽出一根卷烟道:“尝尝?昨天送来的,胜利牌香烟。”
“……”林道乾登时什么都明白了,汗如浆下道:“公子除了攻打福建沿海的那一路舰队,还有一路舰队沿着小琉球岛南下了,对吧?”
“行,还不算太笨。”徐渭夹着烟在他眼前晃了晃,示意他给点上。可林道乾掏出火折子,吹了半天,都没把火苗子吹起来,可见已经慌成狗。
“打狗已经被攻陷了,我那……林凤,还活着吗?”林道乾好容易个徐渭点上烟,带着哭腔问道。
“我哪知道这些?你要是担心,就自己去瞧瞧呗。”徐渭深吸一口,呛得直咳嗽道:“操,这么大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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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有凤来仪
赵昊的西路舰队是三天前抵达打狗港的。
相对杀疯了的东路舰队,西路舰队这一路上就安静太多,只剿灭了一股海寇,还上岸参加了一次联欢。这于赵公子来说,固然是求之不得的。但对渴望建立功勋,争取积分和奖金的海警官兵们,就太他娘的难受了。
当侦察船传回打狗港确实有大量汉人活动的情报后,海警官兵们摩拳擦掌,誓要在打狗好好打一场狗,一次够本!
然而当舰队驶过狭长的寿山,缓缓逼近打狗港时,却意外的发现,湾口炮台上飘扬着醒目的白旗。
“还打不打炮?”炮手们都已经装填完毕,就等着下令开火了,见状不禁暗叫不妙,纷纷望向镇倭号。
果然,旗舰打出了‘警戒待命’的命令……
“操!”官兵们齐齐问候下令者的祖先。呃,这命令好像是他们敬爱的赵公子直接下达……
“操!”镇倭号舰长项学海搁下望远镜,也无法理解的问候了一下,不过他问候的是打狗港的人。
从打狗港及其周边密集的堡垒竹屋,广阔的水旱农田可以看出,这里至少住了五万人以上。
鉴于这里肯定以青壮为主,那起码能派出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啊,堪称台湾南波湾了。怎么能望风而降呢?太没骨气了吧!
“或许,他们的旗帜就是白旗?用来迷惑敌人的?”副舰长梅岭更过分,为了能打一仗,不惜胡说八道。
“当是打幡儿呢?”项学海白他一眼。谁会用白旗当旗号?丧气不说,万一真要投降怎么办?打什么旗号?
其实主要还是到手的战功又跑了,难受……
艉楼甲板上,赵昊也很意外,对金科道:“怎么感觉,他们好像知道我们要来一样?”
“也许对方有什么消息来源吧。”金科猜测道。
“不猜了,先打他几炮,看看什么反应?”赵公子如今也是愈发豪横。
可惜命令还没传达下去,就见湾口驶出一条小艇,上头同样打着面大大的白旗,上书五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欢迎赵公子……”各舰官兵,同时读出那五个字。
尼玛,这下是彻底没戏了。
“派人看看,什么情况。”赵昊笑着挥挥手,看来这里的头领,是个有趣的人啊。
他最喜欢有趣的人了,总是逼他作诗的除外。
一艘快船马上迎上去,将那条小艇拦了下来。
不一会儿,护卫回来禀报说,来者乃此处的首领,名唤林凤,表示仰慕公子大名已久,愿意归顺公子。
“哦,林凤?”赵昊的兴趣更加浓厚了。
此番南下,他本就打算会一会这位大名鼎鼎的海盗的。那可是比林道乾还猛的存在,在后世的知名度也更高。
据说在其鼎盛时期,麾下船只达300余艘,部众4万多人,规模比林道乾还大。但林凤的赫赫威名并非建立在对国内的掠夺上,而是因为外战。
在另一时空中的万历二年,在官军和葡萄牙人的联手逼迫下,林凤率自己在台湾的所有力量大举南下,与西班牙人展开了长达一年的吕宋争夺战。
他利用西班牙人远道而来、兵力有限,又四处出击,抢占殖民点的机会,采取灵活机动、各个击破的战术,把西班牙人打得屁滚尿流,连战连败。
而且林凤在吕宋秋毫无犯,赢得了当地土著的支持,也重新点燃了土著反抗西班牙的怒火,各地纷纷响应,攻击西班牙的军队、教堂和定居点,吕宋境内一时烽烟四起。西班牙只能蜷缩在马尼拉的城堡中等待救援,甚至一度放弃了马尼拉,准备退回宿务去。
但关键时刻,广东水师派舰队南下追击林凤,与西班牙人一拍即合,决定联手对付这一难缠的对手。就连葡萄牙也派遣了大帆船支援,结果在三大帝国的联手绞杀下,林凤败退玳瑁港。
经过长达四个月的围困,林凤所部断粮,最终在得到官方赦免他的部下、任其解散归还原籍的保证后,林凤下令投降,自己则只身逃离,此后不知所踪……
这个谜一般的大海主,在历史中的文字记录到此结束。但他却成为了神话般的存在,在南洋诸国的华人世界中,都流传着他种种传说,几百年后依然经久不息……
后来梁启超从海外听到他的传说后,将林凤列入《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中。赵公子愿称之民族英雄,大明的德雷克船长。
说起来,德雷克船长也是这个时代的人,两人可谓此时东西方交相辉映的最强海盗了。
但可悲的是,两人的命运却大相径庭。德雷克船长背后有大嘤的全力支持,当他满载着打劫西班牙人的财宝,环球航行归来时,伊丽莎白女王亲自登上他的大帆船,授予他皇家爵士头衔。还任命他为普利茅茨市长、海军中将,让他成为了民族英雄。
而我们的林凤,却被自己的国家视为比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还大的威胁,必欲除之而后快……
结果德雷克船长背靠国家,最终带领弱小的英军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成为敲响西班牙海上霸权丧钟的大嘤伟人。
林凤则在祖国和列强的绞杀下,最终输掉了这场孤独的战争。
林凤的失败,绝非他个人的失败,而是整个中国的失败。随着他败走玳瑁港,原本笑傲南洋的大明海商们便彻底边缘化了。欧洲列强则趁势将他们的势力蔓延开来,牢牢占据了整个东南亚,并将南洋诸国与宗主国历史悠久、渊源极深的羁绊硬生生抹去。
同样深受影响的还有林凤的大本营台湾……他远征吕宋时带走了在台湾的所有家底,让这里又变成真空地带,结果被荷兰人捡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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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林凤,赵昊顿时感慨万千。可能是林凤与得雷克船长的际遇对比过于明显,让赵公子十分心疼这位大明的海盗。也平白多了几分敬意,便沉声:“快快有请……不,还是我迎接一下吧。”
说着便在马秘书等人讶异的目光中走下艉楼。能让公子降级而迎的可不多。就连琉球那位闻得大君都没捞着……当然,以公子的操行,估计再见面时肯定会颠颠儿迎接的。
林凤也没想到赵昊会亲自迎接自己。
她跟梅南分开后,费了好大劲儿才联系上自己的船,为了避开赵昊的舰队,又急匆匆沿着东海岸南下,绕过台湾岛最南端再北上,紧赶慢赶终于赶在赵昊前头回到了打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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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来,林凤就赶紧召集众头领开会,向他们通报了强大的海警舰队即将来袭的消息,并直言不讳,凭己方的实力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打不过怎么办?就加入呗。所以她当场宣布自己的决定——归顺江南集团!
对此手下人其实很有意见,尤其是几个林道乾的老兄弟,都说要先去下尾请示过再说。
林凤脑袋清醒得很,知道入伙这种事,态度是第一位的,最忌讳磨磨蹭蹭、淋漓不尽。
万一大哥那边还没回信,这边海警舰队先开了火就麻烦了——双方一旦开战,日后便很难毫无芥蒂,亲如一家了。那样自己的目地就很难实现了……
她也是个狠人,竟果断下令将反对的人先抓起来。然后力排众议、果断打起了白旗……
然后仅仅等了一天,寿山上观风的手下,就传来有舰队逼近的讯息。林凤赶紧把自己好好拾掇一番,亲乘小艇出迎。
她正发愁要怎么见到赵昊时,赵昊却出现在了甲板上。
当林凤看到赵公子眼中那惊讶的目光时,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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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小艇上,那个明显居于头领位置的,居然是个穿着水蓝底子鱼鳞细褶裙,外罩淡青色绣暗八仙缎面披风,头簪璎珞,略施粉黛的女子。赵昊不禁讶异失声道:
“林凤是个女的?”
他实在没法将这个相貌俊美异常,却又英气勃勃的年轻女人,跟自己的偶像林凤联系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不谷忽然拔了胡子,变成女人一样怪异。
身后的马秘书秀眉微蹙,扶了扶小巧的金丝眼镜,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个女人好眼熟啊……’
“不过也不奇怪,人家叫林凤,又不叫林龙。”赵昊却旋即自我开解道:“也从没人说她是个男的嘛。”
说着他脸上的笑容愈发和蔼道:“林姑娘上船不方便,咱们还是待会儿再见吧……”
林凤闻言,向他微微一福表示感谢。她穿这身实在不方便爬上爬下,那太难看了。
便掉转船头,引导着舰队缓缓驶入打狗港。
林凤身旁,那大眼睛小黑妹还在愤愤道:“公子,你好好的干嘛该穿女装?”
二当家马至善等人也投来不解的目光。在他们记忆中,林凤自从下海那天起,就没穿过女装。时间久了,大家都忘记她是女的了,一直把她当成男人看待。现在忽然改回去,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不过真好看啊……’一众男人心说。
“你当老子愿意啊?”林凤理了理脑袋上碍事儿的璎珞头饰,口出粗鄙之语道:“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这帮不省心的货?”
她当初为了混到赵昊船上,撺掇闻得大君用美人计。没想到歪打正着,效果奇佳。
既然赵公子好这口,哪有不照方抓药的道理?
ps.今天带儿子去看金刚大战特斯拉,尼玛,配乐吵得人头疼,回来整个人都不好了。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这才刚写完一章。接着写,不会太早发的……大家还要上班呢,明早看吧。
第一百五十章 台湾警备区
打狗港与大员湾十分类似,本身是一个河口,但由于河水携带的泥沙在河口外堆积,又在洋流作用下形成狭长的沙洲,便成了一个优良的天然海港。
不同的是,大员那是个口袋状的近乎圆形的港湾,打狗港却是个如豆荚似的狭长海湾。其南北长达24里,最宽处三里,最窄处二里。南北各有一个两三百米宽的出入口,港湾内港阔水深,风平浪静,端得是天赐良港。
“只要将这个长长的沙洲筑一圈防波堤,两头修上炮台,就是一道攻不破的屏障。”金科啧啧称奇道:“本以为基隆港就够好了,没想到这里更好,真是得天独厚哇。”
“这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啊。”赵公子笑笑道:“我看未来的台湾警备区,就可以把大本营设在这里。”
“是。”金科正色应道。
他此番南下,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指挥作战,而是筹备新的警备区。
随着赵公子战略重心南移,几千里外的耽罗警备区就显得鞭长莫及了。为了提高效率,对东南海域实施有效控制,完全有必要在闽粤沿海成立一个新的警备区了。
很显然,没有比台湾岛更合适做大本营的地方了——这里既与本土相距甚远,可以放开手脚少些顾忌。又是整个东南海域的中心。可以有效管控东北方向的琉球、西面的闽粤沿海,以及南面的南洋海域。
鉴于新警备区的职权范围,显然位于台湾南端、面向闽粤与南洋的打狗,便是全岛最合适的地点。
未来的台湾警备区,将成为与列强较量的最前线,又肩负着为百年大移民保驾护航的重任。南洋还是大明能否蜕变为海洋强国的关键所在,所以台湾和台湾警备区的重要性无以复加。赵昊必须要让金科来坐镇才能放心。
至于也很重要的耽罗警备区,自然就由朱珏来接棒了。
两人畅想着未来警备区基地该如何设置,下面禀报说陆战队已经上岸布防,控制住了打狗港,可以靠岸了。
赵昊这才想起,人家林凤还等着接见呢,赶紧打住话头,笑道:“快靠岸吧,本公子要会一会,这天上掉下的林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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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上,全副武装陆战队员控制住所有要害位置后,便加紧时间设置军港工事、挖掘壕沟、还拉起了带刺的铁丝网……大明的工匠早就可以批量制造锁子甲,自然掌握将熟铁拉成铁丝的技术。
随着江南钢铁不断提升熟铁生产的规模,海警部队已经可以奢侈的使用带刺铁丝网,来快速搭建隔离带了。用这玩意儿搭建工事的速度比原先快了十倍,特别适合野战环境使用。
虽然铁丝网阻挡不了弓箭和火铳。但隆庆式步枪有效射程比西洋鸟铳远五十米,更别说弓箭和普通火铳了。有种隔着铁丝网互射,看谁先受不了……
那边陆战队员干的起劲,这边在码头上迎候赵昊的林凤等人,脸色可不好看了。
“完了完了,这下想反悔都难了。”小黑妹一脸沮丧道:“打狗港彻底是人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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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帮人什么来路?”马已善的关注点却放在陆战队员作业上。他们手中各种专业的工具,还有那些长到离谱的铁丝网,都让他一阵阵头皮发麻。“也太有钱了吧?那可都是熟铁拉成的丝啊……”
“他们的战舰也就那么回事儿。”另一个头领嘴上不服道:“就一艘万斛乌尾船,五艘千料大福船,其余都是中型乌尾船和快船。我看真打起来,咱们未必会输。”
“第一,这只是他们的分舰队。他们的南下舰队中,还有三条西洋大帆船,十五艘大福船。第二,他们所有船上都安装了十到二十门青铜炮炮,射程远超大发贡,也精准太多。”林凤白一眼这帮不服气的家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道:
“第三,你们看看人家那些兵,一个个都他娘的是拿钱堆出来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懂吧?咱们这帮饭都吃不饱的家伙,拿屁股赢人家啊?”
“唉……”出道以来未逢敌手,素来心高气傲的当家的,都话说到这份上了,众人只能叹着气乖乖闭嘴。
这时,镇倭号的舷梯终于架好,有护卫下来请林凤上船去见赵公子。
小黑妹和马已善等人想跟着,却被赵昊的护卫拦了下来。“公子只见林姑娘一人,诸位请留步。”
“不行,我要跟着公子!”小黑妹急的要跳脚。“保护公子安全!”
“再胡闹滚回去。”林凤喝止了小黑妹等人,又下令道:“在这里等我!”
说完便一个人上了镇倭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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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在他钟爱的艉楼甲板上接见了林凤。
“民女林凤拜见公子。”来到赵昊面前时,林凤却跟换了个人一样,很有教养的向他行礼。“公子万福。”
“林姑娘快快请起。”赵昊满面春风的拱拱手道:“你的大名,如雷贯耳,本人此番南下,早打定主意要来拜会的。”
“传闻未免言过其实,公子肯定很失望吧……”林凤落落大方道。倒也没扭捏作态,让她学梅南她也学不来,白白让手下人笑话。
“哈哈哈,姑娘哪里话,见面更胜闻名,只是有些惊奇。”赵昊不禁笑道:“说出来姑娘别见怪,我还一直以为,让人闻风丧胆的林凤,是个男的呢。”
“都是以讹传讹罢了。”林凤大度笑笑含混过去,然后将一份薄薄的册子,双手奉给赵昊道:“这是我部在打狗的所有人员,船只,田亩、物资总计,现在全部献给公子。”
“姑娘有心了。”赵昊接过册子翻看起来,只见林凤手下共有大小船只两百余艘,人口达六万五千人左右,其中大半是青壮,几乎没有老人,孩子和女人也不多。
说白了,大部分人是被林道乾用传销手段骗来了的。谁加入传销组织还会携家带口?人家也不收啊。
林凤的解释是,因为过洋太凶险,这边又有瘴气,老人体弱,所以都留在了本土。
不过手里这么多青壮,这都两年时间了,才开垦十万亩土地,效率实在不容恭维。
至于那些物资,就更入不了赵公子法眼了。什么破草席子烂麻绳、木头板凳竹扁担都往上写,总之就是一个‘穷’字,穷的叮当乱响。
快速浏览了那册子一遍,赵昊心头升起一丝明悟,打狗的开发很不成功,垦荒陷入停滞,财政濒临枯竭,差不多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不过打人不打脸,何况还是自己很有好感的美人脸,赵公子自然不会当场点破。
另外,好感是对林凤的事迹,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
这时,马秘书端上汽水。一看到那玻璃杯装的气泡饮料,林凤高兴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奶奶的,不容易啊,终于也能尝尝汽水是啥味了……
“林姑娘尝尝合不合口味?不行我给你换茶水。”趁着公子翻看册子,马秘书对她轻声道:“很多人喝不惯的,不过也有很多人爱得不行,比如……闻得大君。”
林凤拿着玻璃瓶的手一僵,抬头看向马秘书。
只听她又在耳边小声道:“是不是还想看看望远镜啊?”
“对。”林凤忽然笑了,见自己被认出来了。便大方的点点头,笑道:“有劳马秘书了。”
“哦?”听她居然认识马秘书,赵昊看向林凤道:“我们在哪里见过吗?还是听人说的……”
“公子恕罪,民女曾扮作闻得大君的侍女,在镇倭号上待过一段时间。”不过林凤也没打算瞒过赵昊,她之所以不一上来就挑明,其实是等着赵公子认出自己,这样会更有戏剧性,更加撩人。美人计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撩字吗?
可让林凤失望的是,赵公子居然没认出自己来……
“哦,是吗?!”赵昊一下想起梅南身边那个绝色的小侍女,忙端详林凤一番,良久方恍然道:“原来是你啊!这发型一变,衣服一换,完全认不出来了。”
顿一下,他好奇问道:“你跟梅南怎么认识的,又怎么成了她的侍女?”
“说来话长……”林凤便从自己被兄长叫到下尾议事开始,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没有丝毫隐瞒。然后一脸歉意道:“在亲眼目睹了海警舰队阅兵和实弹演习之后,我就知道自己永远胜不过公子的。既然兄长已经归顺了公子,我就更不该玩火自焚了。可当时骑虎难下,没法向公子表明身份,只能先回来说服手下,一并归顺了公子,一心一意为公子效力!”
“这样啊……”赵公子听完后十分感动道:“承蒙姑娘错爱,真是诚惶诚恐,不好好善待姑娘……和贵属下都不行了!”说着他吩咐马姐姐道:“按照当初给怀秀姐的条款,拟一份意向书出来,请林姑娘过目!”
“意向书?”林凤不解问道:“那是什么?”
“姑娘有所不知,本集团一切协议都要条款清晰的落在纸上,以免日后扯皮。”赵昊对林凤笑道:“姑娘拿回去和贵属商量一下,看看哪里不合适,尽管提。”
第一百五十一章 是我不够马叉虫?
傍晚时,赵公子在艉楼甲板上设宴招待林凤。
林凤坐在主宾位上,吃着巧巧亲手烹饪的美味佳肴,感动到眼泪都快下来了。
天知道她站着看梅南吃饭,还得给她端茶倒水时,心里有多委屈。这下终于翻身农奴把歌唱,可以好好享受一下贵宾待遇了。
美中不足的是赵公子对她跟对梅南的态度大相径庭。虽然给足了自己面子,言谈也很客气,还透着丝丝的尊敬,但那不是林凤想要的呀!
这些她穿男装一样能得到,干嘛还要涂脂抹粉穿女装?老子要用美人计,让他上头啊!上头才好提要求啊……
她记得梅南发发嗲,装装纯,很轻松就把赵公子勾得五迷三道,动手动脚起来。那种状态下,梅南说啥是啥,赵公子几乎有求必应。
阿凤也想要那样……
说实话,林凤不是很在乎牺牲下色相,她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海盗,怎么可能像岸上的女人一样,把贞操看的那么重呢?今朝酒今朝醉才是她这种人的信条,能用这顿酒换来些有价值的东西,那就更好不过了。
何况赵公子这种强大的男人,她不讨厌。
可惜赵昊却像换了个人一样,自始至终都规规矩矩,仿佛成了当代柳下惠。
这让她告辞的时候怅然若失,甚至有些受打击。
马姐姐倒是很高兴,替赵昊送她下了船,又将一个精工打造的高倍望远镜,作为伴手礼相赠,还让她常来玩儿啊。
威胁解除了,这不是公子的菜,自然就可以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只是马姐姐庆幸之余,也未免嘀咕,当初林凤以侍女的形象出现时,公子那眼神明明色得不得了,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马姐姐是相信自己的专业眼光的,可怎么一转眼,就又无感了呢?
难道公子良心发现,决定不再发浪了?怎么可能?狗能改的了……哦不,猫能改得了偷腥?那还叫猫吗?
马秘书疑惑的摇摇头,不管了,总之是好事。
便踩着高跟鞋,扭着纤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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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上,小黑妹和马已善等人急的团团转,看到林凤魂不守舍从赵昊船上下来,赶紧围了上去。
“当家的,你没事儿吧?”
“怎么无精打采的?”
“公子,他怎么着你了?”小黑妹带着哭腔问道。“我跟他们拼了!”
“瞎吆喝什么啊?”林凤气恼的拍了小黑妹脑袋一下,没好气道:“人家对我非常客气,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相敬……”
“相敬如宾。”最有文化的马已善赶紧道。
“对,就是相敬如宾。”林凤举了举手里的望远镜道:“临走还送了我份厚礼呢。”
“那你这是?”众人不解问道。
“所以我才郁闷啊!”林凤愤怒的一撩脑门的璎珞,让众人都看看自己道:“老子美不美?”
“美,美极了!”众人赶紧点头不迭。
“老子身材好不好?”说着她又一扭腰。
“好……好极了!”众手下猛咽唾沫,包括小黑妹。
“那为什么他就没兴趣呢?”林凤颓然叹气。
“……”手下们面面相觑,感情是这么个原因啊。
“可能你不他喜欢的类型吧。”小黑妹却高兴坏了。
“那他喜欢什么类型?”林凤提问后忽然想到了,双手一拍道:“我知道了,就是梅南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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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样的啊?”众手下问道。
“就是……看着很清纯很单纯,却十分会撩人欲望那种。”林凤摸着光洁的下巴总结道。
“就是骚呗……”小黑妹翻翻白眼。
“不能这么说,你绝对不会把她往骚上联想的。”林凤大摇其头。
“那就是暗骚。”小黑妹撇撇嘴道:“这种女人最恶心了,看到一个打爆一个!”
“呃……”林凤刚想请教她一下,闻言闭上了嘴。再说她也确实学不来。“那我是什么风格?”
“公子比爷们还爷们……”小黑妹登时两眼小星星,捧着脸花痴起来。
“靠……”林凤翻翻白眼,终于知道症结在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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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舰队依然泊在打狗,既然决定要将警备区司令部设在这里,自然有无数准备工作要做。
对此赵昊一概不操心,他相信已经有过一次完整建设经验的金科团队,肯定会把各方面都考虑周全的。
不过他也没闲着,和唐家父子跟着林凤考察起打狗来。
这里是嘉南平原的最南端,四季光照充足,地面河网密布,光照和水源一样不缺,地表森林茂密,土地也很肥沃,跟大员的条件一模一样……因为本来就相距不远。
而且与打狗一河之隔的,便是台湾第二大平原屏东平原,面积达1100平方公里,是甘蔗的最佳种植区!
据林凤介绍,她和林道乾兄妹虽然早就在打狗设立了据点。但正经开始移民垦荒,还是从大哥接受招安,可以合法的大规模拉人入伙之后。不到两年时间,打狗的汉人移民达到五万多人,开垦了土地十万亩。
作为林家兄妹开发台湾的一项重要成绩,赵公子自然要亲自到地头去瞧瞧。
众人穿过土墙和削尖的竹子围成的寨墙,便见打狗村寨外阡陌交通,一望无边。
赵昊看到水田中,农民正在插秧,不由惊奇道:“你们竟然种三季稻?”
他没记错的话,台湾应该是带清后期才开始种植三季稻的,之前土地广袤,开垦不尽,既没有这必要,也没这技术。
“什么?水稻还可以种三季?”林凤吃惊的反问赵昊。
“呃,不是三季稻啊?”赵公子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
“听说占城那边有种三季稻的。”陪同考察的马已善忙解释道:“不过这儿的农民都不懂怎么种三季稻,他们这是在补种。”
“补种?”赵公子奇怪问道。
“公子有所不知,上个月我们的庄稼眼看就要收成了,让马卡道人一把火,全都给烧了。”马已善难过道:“那帮杀千刀的食人生番,自己不种地也不让别人好过!”
“说起来,马卡道人好像原先就住在打狗吧?”赵公子却有些不给面子道:“你们抢了人家的家园,还不许人家反抗,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这……”马已善登时没了火气,不禁讪讪道:“没想到公子这么了解打狗。”
“略懂略懂。”赵昊谦虚笑笑道:“不过这名字真够难听的。”
“是吧,我也觉得好难听。”林凤深以为然,指着那条造就了打狗港的河流,使劲点头道:“港叫打狗港,河叫打狗河,出去都不好意思自报家门。”
“公子既然给鸡笼改了名,那不如也给打狗改过来吧?”说着她很狗腿的建议道。
“哈哈,这是我的荣幸。”赵公子背着手踱两步,假装寻思起来。其实身为命名狂人,在地图开疆阶段他就已经为这里想好了新名字。
打狗后世的名字叫高雄,是日据时期,日本人用打狗的日本发音起的,赵公子自然不愿让自己的国土再被小日本玷污一回,于是决定用其之前的名字代替。
他装模作样的环视四周,指着东面数里外的那片丘陵道:“昨日上天鸟瞰,见此山形如飞凤展翅,十分吉祥,不如就以之命名此地,称其为‘凤山’吧。”
“凤山,好名字啊!”马已善赶忙叫好道:“可比打狗好听多了!”
马秘书听得暗暗翻白眼,心说是个名字就比打狗好听吧。
林凤也十分高兴,甚至红了脸,对一旁的小黑妹道:“用了我的名字呢。”
“还说对你没想法!”小黑妹撇撇嘴道:“我看他就是欲擒故纵!”
“是吗?”林凤闻言大喜,她昨晚都因为自己不够骚而失眠了。
昨晚她甚至想,实在不行就强上了他。不过那样到底该谁对谁负责?还怎么提要求?伤脑筋。
正乐得合不拢嘴,忽然外围一阵骚动,她忙定眼一看,见是一群地里干活的农人围了上来,自然被赵昊的卫队拦阻。
“我们要见林凤!他去哪了?!”农人们没见过她穿女装,自然没认出人来。可许是以为她不在,农夫骂起人来也肆无忌惮道:
“那个生儿子没屁眼的大骗子,是不是骗不下去,躲起来了?”
“老骟马,林凤都跑路了,我们也要回家!”众人便把怒火喷向了马已善。
林凤的脸色登时十分难看,狠狠瞪一眼马已善,都嘱咐他事先粉饰太平了,怎么又出幺蛾子?
这就好比公司并购,被收购的乙方一定要想方设法凸显优点,掩饰缺陷,好尽量抬高估值。
暴露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惨淡现实,让她怎么买个好价钱?
马已善脸一白,就想跑过去把那些人先拦下再说。
“让他们派几个代表过来。”赵公子却开了口,果然一点都不给老马面子。
“唉,好……”马已善垂头丧气想要过去喊人,却被赵昊叫住道:“你别动。”
黄小虎便过去,随机挑了几个人,搜身之后带回了赵昊身边。
赵昊一问,果然不出所料。林氏兄妹传销集团也难逃这一行的最终宿命——牛皮吹破,难以为继,想要散伙却没行李分。
便逐渐由南派传销转向了北派传销,说好来去自便,现在却直接限制人身自由开了。
ps.下章还有一半,等下哈。
第一百五十二章 女徒弟
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就是当初林道乾拉人入伙时吹的牛没法兑现了。
当时林道乾答应给所有愿意移民台湾的老百姓,每家一套房子、一头耕牛、一年的口粮,并保证只要他们好好种地,每年可净得二十石粮食。要是低于这个数,他非但颗粒不取,还给每家每户补齐二十石!
第一年的承诺,他勒紧裤腰带,咬牙办到了。为此他几乎把下尾城的收入全都投到了打狗。也幸亏这里四季温暖,竹林遍地,用竹子搭建房屋既快捷又省钱,不然林家兄妹非破产不行。
林道乾安慰手下也安慰自己,就像自己建下尾城一样,前期投入都是必须的,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嘛?
至于为什么要给百姓保底?这年月小琉球岛在大明百姓心中,就跟鬼门关差不多,你不给保底谁愿意来冒这个险?
在他想来,打狗土地宽满,每户人家开十亩地不成问题。而且气温高、灌溉方便,种稻子一年两熟,每年收个三四十石就跟玩似的。取个最低数三十石,自己五抽一,百姓还剩二十四石呢,也远超自己的承诺。所以只要捱过第一年,自然皆大欢喜。老百姓称颂林将军重信守诺,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自己也能稳稳收入十来万石粮食,一年就能把本钱收回来!
然后再让这些得到好处的百姓回去拉人,自己的人口和土地就能实现倍增,彻底做大做强,成为台湾南波湾!
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他的美梦被现实无情的粉碎了。大量的百姓上岛后水土不服,开荒时又被瘴气侵害,病恹恹的失去劳动能力;还有被夺去土地的原住民,锲而不舍的对汉人出草。百姓只要稍稍远离了营地,就有可能遭到伏击。甚至发生过五十人组队开荒,却全都丢了脑袋的惨剧。
这让百姓极度恐慌,不敢远离打狗城寨,开荒的面积自然有限。
而且人要正常生存,维持劳动能力,可不只是光吃野菜汤、糙米饭就行的。还得有盐巴,有药,有针头线脑有女人……什么都得从大陆进口,成本居高不下,早就彻底掏空了林道乾的家底。
不过打狗的土地也确实给力,加上中国人肯吃苦、种地水平高,要是能保住秋收的话,每户还是勉强可以收到二十石的。可惜让马卡道人烧了七七八八……
这下子林道乾非但无税可收,还得每户补贴十石八石的粮食。加起来就是十五六万石啊!把林家兄妹卖了,都堵不上这个窟窿!
之前林凤正是无计可施才会跑路的。她这么积极张罗着归顺,也大有甩掉这个沉重包袱的心思在里头。
再者,就现在这个怨声载道的状况,这些人怎么可能还为自己卖命?真要是打起来,怕是会把自己绑了,开寨门请降的吧?
只要自己投降的快,手下人就没机会帮自己请降……
~~
听完一众农民的哭诉和林凤的解释,赵昊大体了解了。对此他并不意外,移民垦荒是个高技术的活,需要强大的组织能力来统筹。林道乾和林凤虽然是这个年代最杰出的海盗了,但海盗的特长应该在海上,而不是治理上。
就像赵公子也不会怀孕生孩子一样,没有人是全才。
寻思片刻,他向众人宣布,这里已经归江南集团管了。虽然大部分人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不要紧,只要知道,江南集团会替林道乾履行承诺,而且将税粮从五抽一降为十抽一,并将以保护价敞开收购农民的粮食,绝对不会出现米贱伤农就行!
老百姓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凭空冒出来的赵公子,说话管不管用,不会是林凤那奸贼找来忽悠他们的托吧?
但架不住赵公子有钞能力啊。今年江南粮食再获丰收,江南集团正愁着满仓的粮食没处用呢。在集团控制住琉球后,他便下令将一部分粮食转运到那霸港,十五六万石不过是毛毛雨而已。
他向众人保证,半个月内付清所有的补贴。要是还不放心,可以把马已善带走,到时不兑现,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好!”老百姓也是被林家兄妹忽悠怕了,居然觉得这主意不错。“就委屈马爷几天!”
“当家的?”马已善鼻涕都下来了,眼巴巴望向林凤。
“要不我留下?”林凤问道。
“那还是我留吧……”马已善带着哭腔道。
“好样的,就知道你最忠心。”林凤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道:“放心,至少这半个月,他们会好好供着你的。”
“那半个月以后,要是粮食没到呢?”马已善怯生生问道。
“不存在这种可能,你就安心的去吧……”赵公子摆摆手,示意农民们把他带回村去……由此也让老百姓确信,如今在打狗当家的是江南集团了。
~~
打发走了闹事的农民,林凤羞愧的向赵昊道歉。
“无妨,有问题解决问题嘛。”赵公子对她是很宽容的,微笑道:“别的问题都好办,唯一比较棘手的就是原住民,其实问题也不大。”
根据荷兰人和明郑、带清的文献记载,大员、打狗和屏东平原上居住的都是熟番,也就是所谓平埔族。具体可分为西拉雅人、马卡道人和大满人三大族群。其中西拉雅人和大满人都是大大的顺民,荷兰人将前者称为‘最和善的盟友’,大满人也是从没闹过事的顺民。
至于马卡道人,荷兰人来到打狗时,这里已经不见了该族的踪影,只在下淡水溪的下游,找到了八个马卡道人的村社。因为在林凤集团的打击下实力大损,迟迟无法恢复元气,所以他们也对荷兰人采取了亲近态度,以求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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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都是可以沟通,懂得权衡利弊的部族。
赵昊看一眼唐胖子,拉关系专家唐友德便欠身道:“公子放下,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对西拉雅人和大满人要以礼相待,不妨多给他们点好处,让他们去跟马卡道人沟通。”赵昊嘱咐道:“至于马卡道人,除了正常的待遇之外,我们可以给予补偿,只要把梁子揭过去,大家还是好朋友嘛。”
“明白。”唐友德点点头,当然听懂了公子的言外之意——要是梁子揭不过去,那就也不用跟他们客气了。
见赵公子举重若轻,三言两语就让自己觉得无法解决的难题迎刃而解,林凤不禁愈加崇拜,发誓日后要做他这样的人。
“公子,让我跟我在你身边,好好学习几年吧。”她便向赵昊请求道:“我觉得自己跟你一比,就好比舌头舔鼻尖。”
“什么意思?”赵昊不禁莞尔。
“还差了一大截。”林凤诚恳道:“收我为徒吧,师父!”
既然正面强攻不下,那就改变策略迂回包抄吧……她整天听老马他们说,要想学得会,先跟师傅睡。要想学得好,先给师父搓搓澡。估计成了师徒,就更容易搞到一起……哦不,就更容易得到真传了。
说着她便给赵昊磕头,赵公子想去扶她,但跟个姑娘家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快起来,快起来。”赵昊只好苦笑道:“什么话站着不能说。”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林凤泫然欲泣,这还是她这辈子头一回装哭呢。
“好了好了,我答应我答应。”这手果然好使,赵公子无奈笑道:“这下能起来了吧?”
“太好了!”林凤给赵昊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从地上蹦起来,一把攀住他的肩膀,在他腮上就亲了一口。
“别胡闹。”赵公子颇为嫌弃的擦擦脸,他心里扭不过弯来,到现在还很难把她当成个女的。
总觉得大英雄林凤应该是个纯爷们,才符合自己心中东方德雷克船长的形象。
~~
翌日一早,赵公子正在船上,跟他的女徒弟建立感情……是一起吃早饭啦,别瞎想。护卫上来禀报,说林道乾乘船抵达凤山港外,巡逻船请示是否放行。
“哦,来的够快的。”赵昊拿起餐巾擦擦嘴,对女徒弟笑道:“你这个哥哥,比你脑子转得快,去接接他吧。”
“是,师父。”林凤应一声,便下了艉楼。先回去换了身利便的武士袍,然后乘小艇去海门口迎接大哥。
“哎呀妹子,你没事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见林凤活蹦乱跳,林道乾心里的大石落了地。
“大哥,你怎么来了?”林凤问道。
“赵公子的手下给下尾城送了几个椰青。别处哪有这玩意儿?不就你这里有吗?”林道乾擦擦汗,心有余悸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要不是这几个椰子,他差点就答应了林弘仲……悬崖勒马,险之又险啊!
“别说我了,先说说你们的伤亡损失吧?”见妹妹没事儿,林道乾又揪心起他的老本来。
“零伤亡,没损失。”
“哇,这么厉害,不愧是我妹妹!”林道乾先赞一声,旋即一愣道:“我操,你不会直接投降了吧?”
“错。”林凤丝毫不以为耻道:“是归顺,跟投降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林道乾的脸黑下脸,刚想埋怨她,这么大的事情,不先跟自己商量。却猛然发现,妹子虽然穿了男装,却分明梳着女子的发髻,还描眉画眼了呢。
“我操我操,你不会把自己也搭上了吧?这下血亏啊……”林道乾心如刀割。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奥特曼打小怪兽
“别瞎说,老子只是拜师而已。”林凤瞪了大哥一眼。
“那还不一样,女徒弟不就是用来给师父暖被窝的吗?”林道乾着急上火的样子,就像吃了多大亏一样。
“闭嘴!”林凤看看周围神情怪异的海警官兵,狠狠踩了林道乾一脚。
“哎呦!”林道乾这才乖乖闭嘴,却仍气哼哼的表示,要去讨个说法,不能让妹妹给白嫖了。
那肉痛的样子就像是没赚到彩礼的娘家人一样。
可真上了镇倭号见了赵公子,他屁都不敢放……
“公子,标下绝无二心啊!”他扑通跪在赵昊面前,满脸惶恐道:“那林弘仲是以总督特使的身份来下尾的,不然我理都不理他,更不会大张旗鼓欢迎他……”
“呵呵……”赵昊故作高深的笑了,心中却略感意外,他身在海上新占领地区,消息没有对方想象的那么灵通,只知道两广总督要派人去下尾视察,还不知道派的是谁呢。
没想到来是林弘仲……那帮买办居然盯上了林道乾,这下有意思了。
想到这,赵昊便弯下腰,伸手给林道乾掸掉肩膀上,爬攀爬网时蹭上的细小麻线。
做这个动作时,他脸上一直挂着和煦的笑容,就像慈爱的母亲在给顽皮的孩子整理衣物。
林道乾却毛骨悚然,感觉身体就像被毒蛇缠绕一般,通体生寒。
“俗话说,朝不保夕时,论心不论迹。高枕而卧时,论迹不论心。”只听赵昊温和道:“你在下尾当然算前者,所以我不看你怎么做,只看你怎么想。”
“我的心当然是主人的……哦不,是公子的。”林道乾感觉脖子上无形的项圈又收紧了些,让他彻底无法挣扎。“绝对不会背叛公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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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那不就得了?”赵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坐直身子道:“快起来,一路辛苦了,喝点椰奶吃点点心,咱们边吃边聊。”
“是,谢公子。”林道乾暗暗松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更知道自己已经被严厉警告,只有好好表现才能挽回主人的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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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台湾盛产热带水果,除了林道乾的本命椰子外,还有马姐姐最爱的木瓜,巧巧最喜欢的香蕉,林凤最喜欢的凤梨,以及赵公子最喜欢的麻豆文旦。
各种诱人的亚热带水果,配以牛奶、砂糖、冰块,在巧巧的巧手下,变成了琳琅满目的饮料和果盘。五彩缤纷的摆在桌上,光看看就觉得幸福到家了。
“说起牛奶来。”赵公子将一杯木瓜牛奶递给马秘书道:“南边的恒春半岛是很优良的牧区,记得提醒老唐尽快在那儿把畜牧业搞起来,这很重要。”
“是。”马秘书接过长长的玻璃杯,吸一口象牙色的浓郁饮料,心说也不知丰胸效果会不会真那么神。
“师傅说的恒春半岛……是不是小琉球岛最南边,遍地开满蝴蝶兰的琅峤?”林凤忙咽下口中椰奶冻,插话问道。
“不错,就是那。”赵昊点点头,琅峤就是排湾族语中‘兰花’的音译。
“那里啊。”林道乾恍然道:“我跟林凤曾去那里过,发现那里受强劲海风的影响,庄稼不易成活,只适合长些花花草草,就放弃了那里。却没想到那里能做牧场。”
说着他懊恼道:“我要是有公子的见识,早就在那儿养牛了。哪还用到处高价收牛?从广东福建沿海收了两万头牛,直接搞破产了。”
“原来潮州牛肉涨价,是你搞的鬼啊!”赵公子笑道:“以后这事儿你不用操心了,我们江南畜牧有最专业的技术团队。”
林家兄妹不禁暗暗咋舌,这江南集团怎么什么买卖都干?光他们听说的,就有十几个门类的生意了吧?真是唯利是图啊。
其实他们冤枉了赵公子,他还真不是什么赚钱做什么。人家是按照催生农业革命、商业革命、工业革命这三大革命的标准,在踏踏实实布局好吧?比如江南教育一年就要烧掉一百几十万两银子,而且随着教育规模不断扩大,每年成本都在剧增。这个世界上断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干这种赔本买卖了吧?
包括畜牧业也没有多高的利润,却承担着为农业和交通提供畜力、为手工业提供原材料,以及强健民族体魄的重任。所以赵公子还是不计成本的投入资金,非但在昆山农学院成立了专门的兽医专业和畜牧专业,还重金聘请鼎鼎大名的喻氏兄弟出山任教。
喻本元和喻本亨是徽州人,他们学识渊博,对兽医学术研究造诣极深,终生致力于治疗牛、马疾病的实践。医术精湛,牛马‘应手而痊’,是史上有名的兽医学家和畜牧学家,堪称动物界的万密斋和李时珍了。
两人一个坐镇昆山农学院培养兽医和畜牧方面的技术员,一个远赴耽罗,担任新港市的农业总监,负责领导超级牧场的建设。
除了耽罗这种超大型牧场,江南集团还鼓励各县农场因地制宜,开展小型畜牧业生产,虽然目前还看不到什么成效,农工们对饲养鸡鸭鹅猪牛羊的热情也一般。但赵公子坚信,用不了几年,随着江南百姓收入的不断提升,对禽肉蛋的需求量会越来越大,畜牧业的规模自然会扩大,最终切实改善江南百姓的膳食结构。
赵公子将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命名为‘蛋奶工程’!
他计划在二五期间,要保证江南集团所有员工,包括江南教育的所有学生,各农场的农工,每天一个蛋一杯奶!
到了五五计划期间,要保证江南地区所有百姓都能每天一个蛋一杯奶!
待到十五计划期间,要让所有大明人,都能每天一个蛋一杯奶!
什么是伟大的事业?能让个人与国家共同进步的就是伟大的事业。哪怕只是区区一个蛋一杯奶,只要能惠及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就能深刻改变这个国家。就是让无数人不枉此生的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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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还告诉赵昊,琅峤的原住民好像也信仰琉球神道,可以请闻得大君帮忙沟通,估计更容易搞掂。
赵公子一番夸奖,让林凤乐开了花,又要趁机去亲师傅。见赵昊一脸嫌弃的躲开,林道乾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向赵昊禀报起广东方面的最新情况。
“听那林馆主的意思,广东一带的大海主,在公子的压力下,可能要联合起来了,跟着五羊通商馆……其实就是佛郎机人,一起对付公子的舰队。”
“佛郎机人有这个胆儿吗?”赵昊轻咬一口白色的风流果,听说这玩意儿壮阳补肾,虽然赵公子暂时不需要,但考虑到婚后的繁重任务,还是多吃点吧。
“怕是有的。”林道乾忙道:“听林馆主透露,好像佛郎机人在西洋的主要对手鲁米国的水军都撤走了,让他们压力顿减,可以抽出手来跟公子算账了。”
“鲁米国?”赵昊愣了一下,想到葡萄牙人在亚洲的主要对手,才恍然道:“奥特曼啊。”
今年是西元1571年,地球上最重大的事件莫过于发生在奥斯曼帝国和天主教世界间的勒班陀海战了。
在这场旷世海战中,天主教联军共出动202艘桨帆船约6万兵力,奥斯曼帝国出动了280艘桨帆船约8万兵力,于地中海中北部狭窄的勒班陀海峡,展开了血腥的厮杀,最终以前者大获全胜而告终。
这场海战的后果也很有趣——奥斯曼帝国的舰队虽然遭到毁灭性打击,但神圣同盟国家素来既不神圣也不团结,获胜后就开始架秧子。结果未能把奥斯曼帝国的势力逐出东地中海。奥斯曼帝国只是暂时失去了地中海的海上霸权,他们随后只用了一个冬天,就重建出一支更大规模的舰队,并于两年后逼迫威尼斯共和国单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合约,所谓神圣同盟便宣告土崩瓦解了。
因此在欧洲,勒班陀之战被称为没有下文的胜利,神圣同盟赢得了战役却输掉了战争。
不过奥斯曼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为了重建强大的地中海舰队,他们不仅掏空了国库,还不得不大规模削减东方舰队的规模。这让他们在东方世界的影响力大大衰减,孤立无援的各苏丹国小弟和印度盟友,根本无法抵挡如狼似虎的欧洲人,最终让南亚和东南亚沦为了西方的殖民地……
所以此战也是东方世界败于西方世界的起点。
此外,这一战还标志着桨帆船白刃战时代的结束,大帆船和舰炮时代的到来。所有察觉到这一变化,并及时做出改变的国家,相继成为了大航海时代的赢家。没有察觉到这一变化,依然抱着桨帆船不放的地中海国家,则只能沦为看客了……
大预言术告诉赵公子,这场意义深远的大战,爆发的具体时间是西历10月7日,农历八月廿一。
“今天是什么日子?”赵昊问道。
“八月二十一。”马秘书答道。
“哦。”赵昊一拍脑袋,巧了,就是今天开打。可惜没有实况直播。
葡萄牙方面肯定密切关注着这场酝酿许久的大战。不过考虑到就算第一时间从奥斯曼帝国得到消息,情报也要在海上走两万里才能到马六甲,再走五千里才能传到澳门。
所以马六甲的葡萄牙总督,最快冬天才能得知奥斯曼帝国大败的消息。而澳门的葡萄牙人,差不多得等到年底才能获得捷报了。
‘要在年底前消灭葡萄牙舰队……’赵公子陡然生出明悟。
ps.还有半章没写完哈。
第一百五十四章 爱河
在不知地中海方面决战胜败的情况下,葡萄牙的印度副王是绝不会同意让马六甲舰队东出的——万一要是奥斯曼赢了这场决战,下一步就会集中力量收拾闯入后院的强盗了。这一点,澳门的葡萄牙人肯定比他更清楚。
反之,如果得知了勒班陀海战的结果。葡萄牙副王就很有可能因为奥斯曼的威胁暂时消除的缘故,而同意马六甲舰队增兵澳门。至少澳门的葡萄牙人,肯定会这样争取的。
对海警舰队来说就很简单了——既然决定要战,当然要在马六甲援兵抵达前,先消灭澳门的葡萄牙舰队!
否则一旦对方合兵一处,背靠船坞、炮厂、后勤仓库等军用设施完善、补给方便的澳门,客场作战的反而将变成立足未稳的海警舰队。
暂时撤回北方,将是海警舰队最理智的选择,但那样非但会让南下剿匪战果前功尽弃,还会极大的影响江南集团和海警舰队在闽粤海上的声威。会让很多事情变得无比棘手……
但要是能在年底前击败澳门的葡萄牙舰队,收回澳门来,那马六甲的增援舰队甚至连个补给港都找不到。己方主场作战,耗都能耗死他们!
而且以赵昊对葡萄牙人的认知,他们不像不可一世的西班牙人那样,一点亏都吃不得。为了保护葡萄牙跨越半个地球的航线和据点,他们会锱铢必较的计算得失,绝对不会意气用事,浪费那点可怜的兵力的。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所以只要澳门之战打得漂亮,反而会极大降低葡萄牙人军事冒险的可能,让他们老老实实呆在马六甲!
至于打下澳门来会不会影响贸易,赵昊一点也不担心。葡萄牙人不是刚开始大帆船贸易的西班牙人,他们已经吃远东贸易几十年了,说远东航线是他们的生命线都不为过。何况现在西班牙人也来了,主动权在自己手里,真正该担心贸易断绝的是葡萄牙人!
心念电转间,赵昊初步拿定了主意——速战速决,迟则生变!
略一沉吟,赵公子问那林道乾道:“林弘仲现在人呢?”
“标下坚决回绝了他,他当天就回去了。”林道乾忙给自己脸上贴金。
“说实话。”赵昊一皱眉,呵斥道:“从现在起进入战时状态,没时间跟你猜哑谜!”
“是……”林道乾脸一白,赶紧实话实说道:“标下不愿得罪他,引来总督的打击。所以含糊应付了一番,但绝对没答应与公子为敌!”
“你个笨蛋为什么不答应?”赵昊翻翻白眼道。
“啊?”林道乾张大嘴,林凤跟着白他一眼道:“笨蛋,你要是答应他们,我们就能将计就计,里应外合了!”
“看看,还是你妹妹聪明。”赵昊欣慰笑道:“你要是打入他们内部,我们不就知己知彼了吗?到时候再来个临阵倒戈,焉有不胜之理?”
“是标下太笨……”林道乾忙点头不迭,心中却暗骂道,老子只不过跟林弘仲暧昧了点,你就给我送椰子。我要是真表态要投靠他,怕是直接改送我妹的脑袋了吧?
“不过还好没撕破脸。”赵昊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笑笑道:“依然可以玩苦肉计嘛。”
“啊?公子是想让我学王佐断臂,还是黄盖烂腚?”林道乾脸色发白。
“那倒不至于,等海警舰队抵达南澳岛,你就带自己的舰队装模作样跟他们一仗,然后撤离下尾城,到西面去投靠他们。”便听赵昊沉声吩咐道。
“这……”林道乾一时难以接受,虽然他早知道下尾八成是保不住的。
“这什么这?”林凤瞪他一眼道:“大哥,别婆婆妈妈的,我师傅还能害你不成!”
“唉,是是……”林道乾一边点头苦笑,一边回瞪林凤一眼,人说女生外向真是一点都没错。这才拜了个师傅,还没找老公呢,胳膊肘子就往外拐了。
“哈哈哈,凤儿说得不错。”赵公子满意的点点头,不着痕迹的换了个亲密的称谓。接着对林道乾道:“当初我就说过,只要你不负我,我非但会保你无忧,还会让你芝麻开花节节高的。你看,我们海警舰队拼死拼活,所有的功劳都送给你了,这世上还有比我对你更好的人吗?”
“是是,公子对标下恩比天高。”林道乾忙点头不迭,心里却暗骂道,谢谢啊……弄得老子成了闽粤同行的头号公敌,不得不抱紧主人的大腿。
“我还说过,我会给你比下尾更好的。”赵昊又道。
“香山澳……吗?”林道乾猜测道。
“澳门算什么好地方?我说的是屯门!”赵昊笑道:“我会提前跟林中丞打好招呼,他会下调令给你,以大量海盗出没珠江口为由,命你协防屯门的。”
“这样啊……”林道乾怦然心动,屯门在珠江口,扼守省城一带出洋水道,比下尾要好一百倍。作为有雄心大志的大海盗,当然要赌一把了。不过他还没完全冲昏头脑。
“不过……这得经殷部堂同意吧?”
“上面的事你就不操心了,有我呢。”赵昊淡淡道。他不会告诉林道乾,自己已经出动了究极武器——老爷子,请他和叶奶奶火速去肇庆,拿下殷总督。
殷正茂是歙县人,叶奶奶也是,大家是正儿八经的老乡亲啊!就算因为高拱的关系,殷正茂不愿意跟老爷子走太近,可他的贵同年张居正,还是赵昊的未来岳父呢,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再说,殷部堂特别讲礼。跟老爷子肯定大有共同语言,拿不下他才叫有鬼!
完事儿老爷子再去省城办几场海天盛筵,把那帮老朋友都搞掂,看看谁还替五羊通商馆说话。
林弘仲一个小小的买办,居然还想利用官场的关系跟赵公子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见赵公子都给自己安排好了,林道乾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谢主人隆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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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又向林道乾交代了,到了屯门后的诸多注意事项。
林道乾赶紧借了根铅笔,一边飞快记录,一边暗暗咋舌。主人的安排如此细致,显然早就定好了计划,要干掉佛郎机人和一帮大海主,彻底掌控东南海域了。
江浙山东沿海早就在主人的控制中,这次要是成了,岂不就一统大明海域了?
从此以后,大明陆上皇帝说了算,海上主人说了算!
想到这,林道乾心中竟生出由衷的庆幸和自豪来。
若不是被主人选中,自己和妹妹怕是也会和那些海主一样,成为他消灭的对象吧?真是何其幸运啊?
至于自豪嘛。主人建立伟大的事业,自己当然也与有荣焉了。
“你放心,剿灭海寇,收复澳门的功劳依然都算你的。南澳岛参将算个球,我保你当上南澳副总兵,兼管澎湖台湾军事!”赵昊最后按惯例画大饼一张,把林道乾馋的都要摇尾巴了。
那可是东南海王了,虽然是名义上的……
“师父,你可不能偏心啊,这种好事怎么能少了我呢?”林凤听得眼热,拉着赵昊的袖子,撒娇卖萌道:“不能光便宜了外人啦!”
“狗屁外人……我是说,我不是外人……”林道乾听了险些骂娘。只是因为她的娘就是自己的娘,这才作罢。
看到妹妹扭捏作态的样子,他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自己妹子什么样他还不知道?那是纯爷们啊……能装到这份上,也真是蛮拼的。
“好好好。”谁知赵公子就吃这一套,无奈道:“你也去。到时候功劳你们一人一半,你也就洗白白了!”
“嗯嗯嗯,师父最好了!”林凤高兴的吧唧又是一口。
赵昊赶紧一脸嫌弃的擦口水,但能看出来,他并不讨厌。
见撒娇卖萌这么管用,可把林道乾羡慕坏了,心说我也可以女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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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西路舰队结束了休整,离开凤山港。
但赵昊留下了一支小型舰中队,一支快艇中队,两个陆战中队,以及三个辅警中队,相当一部分兵力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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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保护金科和他手下人员继续进行警备区基地的筹备工作。
二是唐友德也留了下来,他得等着从那霸运来粮食,亲自分发给那些林道乾拐来的农民。兑现承诺后,便着手他们进行农工化改编,等江南派来的农技员到了,就可以着手建立农场了。
此外,他还得设法让原住民变得亲善起来。去琅峤开辟牧场,没有足够的兵力,哪能做成这些事?
林凤也被赵昊勒令留了下来。这里除了五六万被拐农民,还有好几千海盗呢,要是没个人镇着,还不知出什么乱子呢。
她自然表现的百般不愿,直到赵昊答应她,让海警官兵担任教官,帮她重新编练部下,这才勉勉强强答应留下。
送别时她忽然想起件事,指着那条流入凤山港的大河道:“哎呀师父,还忘了给这条河命名了呢。凤山河……听起来好像怪怪的。”
“是有点怪。”赵公子点点头,想起了这条河后世的名字,便笑道:“那就叫它爱河吧。”
林凤的脸登时就红了……这就是强者撩人之道吗?爱了爱了。
马秘书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这又是凤山又是爱河的,公子泡妞真是下本钱啊……
还说不是欲擒故纵?
第一百五十五章 会师
澎湖马公港中依然桅杆如林,码头上仍旧熙熙攘攘。沿街店铺的伙计,和窑子里的妓女拼命招揽着生意,一如往昔的热闹纷乱。
这种地方消息是最灵通的,其实第一时间便得知有神秘舰队横扫福建沿海的情报。
但江南商号澎湖站,在街面上放出大量烟雾弹,大肆宣扬那舰队是林道乾的部下,奉官府命令,出击报复数月前攻打潮州府的海主们。
这让在澎湖的各家势力打消了先去南边避避风头的念头,大家马照跑、舞照跳,没有再挪窝的想法。
日昌妓院是岛上众多窑子中,比较高档的一家。有可以喝酒听曲的大堂,让嫖客们除了睡女人外,又多了些花钱的由头。
此时,一伙玩累了的嫖客就在大堂中,搂着姐儿吃酒扯蛋。
“我说老弟,往常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今天硬扎不起来了啊?”一个脸上有道大疤的中年人,对个后生笑道。
“真佩服你们还有心思玩女人,我都担心死了,万一林道乾打过来怎么办?”那后生苦笑道:“日前日后都还好,要是日到一半打过来,我怕是一辈子没法硬扎喽。”
“哈哈哈!”一众男男女女一阵浪笑。
“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大疤脸大笑道:“因为五年前就是林道乾带头攻陷澎湖水寨的。之后把这里变成三不管地带,也他妈是他首倡的!所以他比谁都清楚,澎湖是个打听消息做生意的地方,不是任何人的地盘!”
“就是,他就是再不要脸,也不至于自己打自己的脸吧?”
“他要是敢打马公港,就等于得罪了所有的海商。”其余人也笃定道:“往后谁还敢跟他做生意?”
“所以掏出雀儿来撒欢吧老弟!”大疤脸使劲拍了拍后生的肩膀道:“去吧,人生就是今日有酒今日醉!”
“对对,不光要醉还要日……”众人哄笑声中,那后生搂着窑姐儿上了楼。
两人到床上刚入巷,就听外头响起隆隆的炮声,紧接着鸡飞狗跳,不知多少人惶恐大喊道:
“不好了,林道乾打来了……”
“啊!”后生登时吓尿……
他肠子都悔青了。耳朵根子那么软干啥?这下好了,命根子也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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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大的西路舰队攻占这座不设防的码头和城镇,用不了多长时间。
澎湖九成人都信了林道乾的邪,没有去南边避风头,结果让西路舰队一锅端了。
码头上,集中关押俘虏的地方骂声不绝于耳,林道乾的十八代祖宗都被问候了一万遍啊一万遍。
反正骂的又不是自己祖宗,海警官兵们自然无动于衷,只顾着搜刮空前丰厚的战利品。
澎湖可是各方海主,还有红毛人、日本人、琉球人、南洋诸国海商海盗互通有无的贸易中心。他们在此兜售走私的各种大宗货物,还有火枪、大炮、战船、奴隶等违禁品,开设青楼赌馆,聚集的财富可想而知。
经过整整两天的清点,才粗略计算出所有战利品的价值——整整四百万两白银!
另有各色俘虏一万余人,按计划要先送到那霸港去,等战事告一段落后,再由公子来定夺他们的命运。
大疤脸那帮人是头一批上路的,他们被反绑着双手,用绳子串糖葫芦似的串成一串,被撵上桨帆船。
这时,大疤脸看到一个头领模样的红胡子,在被手下簇拥着经过,他忍不住愤懑大喝道:“你们这样干,就不怕犯众怒吗?!”
王如龙闻言站住,寻声看向气鼓鼓的刀疤脸,哈哈一笑道:“众怒?你们这帮狗日的能代表了谁?你们谁代表不了,只能代表你们这帮恶棍而已!”
大疤脸还想反驳,却被个李朝辅警一脚踹倒,骂道:“就你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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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在林道乾的带领下,东路舰队直接横跨台湾海峡向西航行。
这样非但避开了澎湖水道,还能大大缩短航程。
两天后,舰队抵达了南澳岛的青澳湾。
青澳湾又名白马翻肚,位于南澳岛东面,是群山环抱,口朝东南的满弓形港湾。之前特遣中队已经进行了细致的勘探,测得海湾水深5到10米,可停泊4000吨级船只。
其东北沿岸为岩石滩,其余为沙质岸滩,湾底平坦宽阔。湾内可泊4000吨级船只,除东南风外,都可作为避风的港湾,还有一淡水河注入,正适合将其建设成秋冬季作战的前进基地。
所以舰队一抵达青澳湾,海警官兵们马上投入了紧张的基地建设中。炮台、栈桥、码头、营房、仓库、干船坞、大型蓄水池……统统开建,一副要长期驻扎下来的架势。
过了三天,王如龙所率西路舰队在荡平澎湖后,也抵达了青澳湾。两路舰队成功会师,也标志着台湾海峡及以北海域基本肃清。
码头上响起21响礼炮,赵公子穿戴整齐,带领仪仗队在新修的木栈桥上,欢迎凯旋的西路舰队的官兵们。
西路舰队的官兵们也都换上礼服,笔挺的站坡进港,享受公子给予的这份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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舷梯一放下,王如龙和马应龙赶紧率领警官团下船拜见公子。
“哈哈哈,这次辛苦你们了!”赵昊笑着向王如龙等人还礼道:“捷报频传、战果累累,羡煞东路舰队的小伙子啊!”
“嘿嘿,只是干掉了区区匪类,不值一提。”王如龙挠挠腮帮子,不无炫耀道:“不过收获还是蛮大的。”
“哈哈哈,何止是大,简直大的过分!”赵昊不禁大笑起来,众人也跟着笑成一团。
西路舰队的收获何止蛮大啊?他们自离开淡水之后六战六捷,捣毁匪巢之后,可只是将首级和被掳百姓交给了俞大猷的手下,却吃下了所有缴获的财物。还有俘虏的海盗,已经分批转送回那霸。
加上在澎湖的收获,西路舰队足足缴获了超过六百万两银子的战利品!将近前年对日作战的两倍了!这帮大海主的财富,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啊。
不过想想也正常,就连盘踞北台湾的那帮倭寇,都能两年不到攒下超过百万两银子的家底。这些在福建沿海盘踞多年,抢劫贸易两手抓的大海主,攒个百万两家底还不很轻松?
事实上,这帮海主这些年赚到的银子,不知有多少个百万两了。但大半被挥霍掉了,小半运回老家修碉楼置庄园去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头目,哪个家里都趁个几万两银子。赵公子正是深谙这一点,才没贸然把他们交给官府。敲竹杠这种好事儿,怎么能白白便宜了福建按察司的那帮孙子?自己慢慢敲不香吗?
当然赵公子也不全是为了敲竹杠,而是还有别的打算,日后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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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澳岛紧邻潮州,补给十分方便。让赵昊得以杀猪宰羊,犒赏三军。
王如龙吃饱喝足之后,凑到赵昊跟前,小声问道:“公子准备收拾红毛鬼了?”
“哈哈哈,什么都瞒不过你。”赵昊笑着指了指他,跟王如龙离开了喧嚣的营地,沿着平静的海滩散步,将自己的打算原原本本讲给手下的头号战将。
王如龙一听自然跃跃欲试道:“可算有个硬茬子过过瘾了!”
“就怕这茬子过硬啊。”赵昊轻叹一声道:“葡萄牙虽然受限于人口太少,但能称雄世界百年,绝对不容小觑。而且在日本吃过那次大亏后,他们上下憋着口气,这两年一直没放松扩充自己的实力,好跟咱们讨回场子来。”
“咱们也不是两年前的咱们了。”王如龙摩拳擦掌道:“当年海警部队刚成立就能办了他们,现在一样可以!”
“咱们在福建沿海的行动,已经给他们敲响警钟了,再想智取怕是很难了。”赵昊轻轻摇头道:“刚刚接到澳门站的情报,一支从马六甲来的葡萄牙船队,抵达香山澳后没有如期返程,而是留了下来。”
“是吗?有多少大帆船?”王如龙忙问道。
“两艘,都是双层火炮的卡拉克大帆船。”赵昊答道:“所以他们现在有四艘大帆船了。”
“跟我们的主力舰数量相当了。”王如龙微微皱眉道。
“此外,他们还有八艘非常快速灵活的卡拉维尔帆船,以及十来艘老闸船。同时还在高价购买珠江沿岸船场新造的大船。不管是福船、广船还是乌尾船,他们统统都要。”
“搞这么多船,就澳门那点儿红毛鬼能用的过来吗?”王如龙眉头越皱越紧。
“澳门城的葡萄牙人,已经全都动员起来了。”赵昊道:“现在他们大概有一千葡萄牙兵,他们还从安南雇了三千佣兵,加上两千土著水手,兵力已经达到六千了。”
“卜加劳铸炮场也在日夜不停的开工,厂方甚至还重金聘请了些佛山的枪炮匠,到卜加劳铸炮场工作。而从前,那帮红毛鬼可是对那个铸炮场严防死守,一个大明人都不许进去车间的。”
这说明葡萄牙人为了快速扩充实力,已经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一切都为了眼前这关。
“据说广东和逃走的福建海主们,也全都云集珠江口,在澳门附近的那些海岛上驻扎下来,足有七八万人,上千条船!”赵昊向王如龙通报最新的情报道:“葡萄牙人急着造枪造炮,就是为了加强他们的武装。当然,撑死也就能让十分之一的海盗鸟枪换炮。”
王如龙神色郑重起来道:“那也很可观了。”
这会儿他不敢扯什么在武器装备有代差,组织指挥有代差的情况下,海上战争人数和船只数量是完全没有意义之类的大话了。
ps.大战在即,谋篇布局需要些时间推敲,刚写完一章。继续写,不要等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战争动员
实事求是讲,海警舰队从造船到作战,都是以葡萄牙人为师的。
现在徒弟要挑战师傅,而且对方的人数和战船多得多……虽然大都是乌合之众,但以对方对海战的深刻理解,肯定会好好利用这个巨大的数量优势,整出些新花样来。
当然,海警官兵的素质和武器装备上肯定还是占优势的。不过仅凭这点优势,哪怕狂如龙的王如龙也不敢轻言获胜啊!
“得知澳门方便的情况后,我第一反应是,不要冒险,再等等。”赵昊站住脚,看向远处的海天一线道:
“但另一个声音告诉我,今年到年底前,就是最佳的窗口期。现在,澳门只是多了一支护航舰队,两条大帆船而已。到了明年,我们可能要面对十条大帆船,那仗就更没法打了。到那时,咱们吃下去的全都得吐出来不说,江南造船厂和耽罗警备区都要危险了。”
“是。”王如龙深以为然的点头道:“若是红毛鬼决定派主力舰队来大明,肯定要把我们的海上力量彻底清扫干净才罢休。”
“而我们呢?”赵昊沉声道:“受限于底子太薄,明年依然拿不出足以和马六甲舰队抗衡的兵力来,没法跟他们决战于海上。就算能像屯门海战和西草湾海战那样,利用地利和人海战术把他们干掉,我们的沿海也要被他们糟蹋的不像样了,这个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经过一次次的教训,他已经不再把另一段的历史当成必然了。在那个时空里,没有个叫赵昊的如此羞辱葡萄牙人,也没有强大的海警舰队阻止他们和日本贸易。
所以葡萄牙人的行为,肯定不会按照原先的历史走了。但历史依然有用,它还可以帮赵昊摸清敌人的秉性,猜到他们的反应——
西班牙人在吕宋的殖民活动,尤其是今年开展的大帆船贸易,绝对会给葡萄牙人带来极大的压力。为了避免被挤出远东,他们会为消灭强大的挑战者,恢复日本贸易,使出浑身解数的!
有人要问,为什么不坐下来谈呢?先联合葡萄牙人把西班牙撵出去不行吗?首先,人家才是同种同教的老乡;其次侵略者这种野蛮生物,永远只知道从实力的地位出发。不把他打疼打伤,让他知道你的厉害,他是不会跟你好好说话的!
“所以我下已经定决心,全力以赴这一仗打!”最后赵昊沉声道:“宁肯承受巨大的损失,乃至失败的可能,也要消灭葡萄牙舰队,收回澳门来!”
“是。”王如龙忙重重点头道:“末将誓死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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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赵公子已经下了决心,但鉴于敌人空前强大,在战术上还是要慎之又慎的。
当天下午,赵昊在召开了高级别警务会议后,马上命马湘兰起草一级战备命令,他签字后立即由澎湖站的信鸽发往两千里外的苏州集团总部!
翌日入夜前,精心喂养的良种信鸽便飞抵了位于七里山塘的江南大厦。
看到那信鸽腿上的红色竹筒,值班人员第一时间通知了刚刚休息的江总裁。
赵昊不在的这一年,江雪迎倍感孤单,只能寄情于工作。加上集团事务确实太繁忙,她很少回城内冷香园去住。便把生活用品搬到了赵昊的办公室中。白天在自己的办公室工作,晚上到对面兄长房里间的大床上睡觉。
这会儿她才刚在小云儿的服侍下卸了妆,疲惫的躺在那张大床上神游南国。
只要想象着兄长在海上的漂泊之苦,她就一点都不觉得苦了。
忽然外头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护卫沉声禀报道:“有澎湖站红色急报!”
江雪迎闻言神情一凛,在集团的通信体系中,红色急报代表着十万火急!相当于朝廷的八百里加急了!
她马上坐起身来,将头发简单挽在脑后,便神情严肃的走出里间,接过小云儿奉上的竹筒。先在灯光下看清上头的火漆印签,确认无误无损后,这才用指甲捏开火漆,抽出里头的小纸片。
赵昊早就引入了密文系统,这种级别的信自然是加密的。小云儿马上打开保险柜,拿出密码本,江雪迎飞快的翻查起来。
几息时间,她便读出了赵昊的命令,马上沉声下令道:“立即召开全体高层会议!”
小云儿赶紧告诉睡在隔壁的总裁办主任米粒,米粒又立即让人火速通知应参会人员,一个小时内回到江南大厦。
按照赵昊的规定,集团所有下属公司必须随时有一名副总以上的高管在总部坐班。所以一个小时后,在苏州的集团高层和各公司高管,便都坐在灯火通明的大会议厅中了。
借着这段时间,江雪迎已经重新梳洗整齐,并完成了工作分配方案。
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在甲烷气灯下闪闪发亮,整个人都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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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团动员会议开到四更天才结束。
天一亮,集团高层和各公司高管,便按照江总裁下达的命令,马不停蹄的筹备去了……
雅文吧
西山岛兵工厂。
戒备森严的军火库,终于打开了沉重的铁门,一门门用油脂封存完好的青铜炮,保存在粗壮的枣木架子上。
张鉴面色严肃的看着兵工厂的职工们,将粗大的绳索穿过架子上的铁环。固定好后,用他发明的人力鹤嘴吊,将一门门各种型号的长短火炮,吊进了大型轨道车中。
轨道车是双人手压式的,利用极简单的杠杆、曲轴、齿轮装置,带动四个铁轮在铁轨上前进后退。已经广泛应用于西山岛和长广煤矿了。
工人们操纵着人力轨道车,蚂蚁搬家一般,将一号仓库中的五百门火炮、一万发各式炮弹,和三号仓库中的一万支隆庆式、二十万发定装子弹,沿着长长的轨道,运送到山外的兵工厂专用码头,在那里装船运出太湖,送往等在浦东的江南航运船队。
“就这些吗?”他问一旁的赵士祯。
“二号仓库还有五百门炮,一万发炮弹呢。”兼任兵工厂厂长的赵士祯道:“不需要一次都运过去吧?我看四号仓库的织田市火箭和茶茶手雷用处更大。”
“嗯。”张鉴点点头,师父好容易才攒下这点儿家底,哪能一次败光?“把二号仓库的炮弹运过去吧。炮就算了,耽罗警备区的军火库里还有五百门呢,先调那边的吧……”
又沉声吩咐赵士祯道:“你这边把产能拉起来了么?”
“已经拉满了,每天可以铸造洪武、永乐、洪熙、宣德各十门!”赵士祯笑道:“我去南边之后,你可别掉产能哦。”
“怎么可能。”张鉴淡淡一笑道,他有些羡慕的对赵士祯道:“要是不放心,就你留下我去?”
“怎么可能?”赵士祯原句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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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岛的江南化工火药厂——
工人们将一桶桶颗粒黑火药,轻拿轻放扛上了专门的运输船。
松江的江南纺织棉纺公司仓库——
一批批洁白的棉纱布被扛出来,还有一包包洁白的棉花也被扛出来,装上运输船。
昆山的江南医院中——
万密斋和李时珍从医院和医学院抽调了两百名医护人员组成医疗队,由李沦溟亲自带队,登上了装满急救药品和医疗器械的运输船。
江南开发总公司——
王梦祥从各开发公司施工队和各县农场招募志愿工,随运输船队南下支援。因为之前宣传到位,集团内部都知道琉球商站被烧和红毛鬼侵略两件事,也知道海警舰队在为死难的同事报仇,更是在捍卫江南集团的生存空间,结果工人们和农工们热情出奇的高涨,争先恐后想要加入南下增援队。甚至为了争夺十比一的名额都不惜大打出手!
这一幕惊得王梦祥等人合不拢嘴。尤其是那些农工的表现,与他们印象中麻木冷漠、仿佛心已经死了的流民形象大相径庭。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踊跃了?”王世懋无比震撼道:“史书上说的赳赳老秦,怕也不过如此吧?”
“这才两年多时间,这些人就在公子手中彻底变了样。”王梦祥也是无限感慨道:“假以时日,整个江南的百姓都变成这样时,这天下还有谁是敌手?”
“……”王世懋没敢接他这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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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情形发生在江南集团的各处下属公司。各种各样的物资从各地源源不断运往浦东,在今年新修好的国内最大的货运码头上,由大力水手起重机转运到一艘艘两千料大福船上。
仅用了四天时间,一支由五十艘大福船组成大型运输队便完成了装货。
陈怀秀亲自带领这支船队出黄浦江入大海,在北风和沿岸寒流的共同相送下,顺风顺水驶往潮州!
稍早些时候,朱珏也率领着他从各水警局和海警学校抽调出的增援舰队,运送耽罗警备区的物资南下了。
那霸港,负责看守后勤基地的荣晟,亲自送郑迵率领琉球水军南下增援……
强大的江南集团,正在调动自己潜藏的力量,准备给予葡萄牙人及其仆从军全力一击!
第一百五十七章 赵立本出山
已是深秋,肇庆总督府中金桂飘香,菊花满地。
昨天刚下过雨,天气难得没那么热了,总督府后宅豪奢的客厅更是八面来风,林弘仲却不断用帕子擦拭额头,还不时伸直了脖子向屏风后张望。
他是今天一早赶到的。本来从澳门可以坐船沿江而上,舒舒服服的来肇庆。但他为了赶时间骑了一夜的马,养尊处优的身子骨都要散架了。
因为林馆主都快急死了。这阵子一直坏消息不断,先是林道乾让人捎话来说,江南集团的舰队已经南下,自己命部下迎击,无奈技不如人,败下阵来。眼下对方驻扎在南澳岛,随时可能进攻下尾。
这让林弘仲和澳门的葡萄牙人无比震惊,他们原本以为,赵昊在吃下琉球后,怎么也得消耗个一两年才能南下。没想到赵公子不光消化能力强,胃口也好的出奇,居然马不停蹄就南下闽粤了。
好在自从得知赵昊攻下琉球后,葡萄牙人就开始了积极备战——在失去日本的贸易港后,那霸港就变得无比重要,他们必须拿出不惜一战的姿态,以捍卫在东亚海域的航行和贸易自由。
紧接着是巡抚衙门这边,林中丞鉴于珠江口外海盗云集,恐将酿成大乱,决定火速调前段时间大出风头的林道乾移驻屯门,以防海盗进入珠江口,侵略省城周边。
林弘仲通过在巡抚衙门的眼线,第一时间就得知这个噩耗。对于一直在积极谋取屯门岛的五羊通商馆来说,这不啻一记晴天霹雳。
原本林弘仲是打算通过腾笼换鸟,将目前在澳门以葡萄牙人为主导的状况,到屯门后悄然改变为以五羊通商馆为主导。那样无论从舆论压力,商业环境,还是与葡萄牙人的利益分配上,都对他大有裨益。
毕竟在这个极度骄傲的大明朝,一个二鬼子的大帽子扣上来,他就永远比别人矮一头。
谁知自己下血本谋划了这么久的事情,居然被林道乾摘了桃子!
林弘仲闻讯后,马上就意识到,自己上月去下尾时,林道乾之所以态度暧昧,是因为他已经搭上了广东巡抚这条线!
虽然林弘仲想拉拢林道乾联手对付江南集团,但屯门才是最要的。倘若让林道乾占据了那里,和澳门隔珠江口而望的话,非但自己的谋划全泡汤,和佛郎机人现有的买卖也会大受影响。
所以他闻讯彻底坐不住了,连夜赶来肇庆求见殷部堂,希望这位拿了干股的大靠山,能阻止这些事情发生。
然而久等不见总督大人的影子,让他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浓重。
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听到脚步声,赶紧起立相迎。刚要一个头磕到地上,却见走出来的不是殷正茂,而是其幕僚金师爷。
“啊,是玉昆兄啊。”林弘仲赶紧掩饰住失望,堆起满脸笑容道:“有些日子没见了,别来无恙啊?”
“林馆主久违了。”金师爷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两只眼藏在厚厚的镜片后,也藏住了目光中的讯息。
他和林弘仲落座后,便直接了当道:“林馆主今天是来求见部堂的吧?不巧,部堂陪贵客出游了。”
“哦?”林弘仲微微吃惊道:“敢问是哪位贵客?能有这等天大的面子?”
“呵呵……”金师爷揶揄一笑,并不作答。
“瞧我这记性。”林弘仲一拍脑门,从袖中掏出份礼单道:“又到了批外洋的稀罕玩意儿,已经捡了几样精致好玩的送到玉昆兄宅中了。”
金师爷接过来,打开那份礼单打量一眼,见上头除了西洋自鸣钟,玻璃镜和各式南洋宝石香料之外,还有缅铃这种自己找了许久的宝贝。
“听说这售到中国的太极丸,以假货居多,不知该如何分辨?”金师爷便只问这一样。
缅铃在体面人嘴里叫‘太极丸’,素来为官员间馈赠之佳品,甚至公然见之笺牍。正因为士大夫需求量大,所以假货充斥市面。
金师爷似乎就上过当,他似乎很懂行道:“听说缅甸男子将其嵌之于势,以佐雄风。惟杀缅夷时活取之,方能保真……”
“玉昆兄放心,绝对保真。”林弘仲拍着胸脯道:“就是佛郎机人割下缅夷那话儿活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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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还真做这种事?”金师爷吃惊道。
“蛮夷嘛,当然怎么赚钱怎么来。他们还猎奴贩奴呢,割个鸡鸡算什么?”林弘仲满不在乎的比划个猴子偷桃的手势道:“现在他们一看到南洋土著,就先掏裆探宝……”
金师爷只觉裆下一凉,和他嗤嗤笑起来。
笑罢,他方轻声对林弘仲道:“是部堂的同乡老前辈,曾任南京户部右侍郎的赵立本赵老大人。”
“哦?”林弘仲登时警觉起来道:“是潮州赵司马的父亲?”
“正是。”金师爷点点头道:“部堂是徽州府歙县人,赵老大人是休宁人,两个县是邻县。赵老大人大部堂一轮,和部堂的先考还有故交,是以部堂以长辈相待,陪他去游七星岩了。”
“但部堂不是高阁老线上的,和赵老大人不对付吗?”林弘仲嘴巴发苦。
“不对付的是高阁老,又不是部堂。”金师爷淡淡道:“到了部堂这个层级,还没这点儿自由吗?”
“这样啊……”林弘仲沉重的点下头,他一直以为,赵家是走巡抚路线的。按照他的见识,这大腿当然只能抱一根了。尤其是两根大腿间还不对付,想要左右逢源只有死路一条。
可赵家人竟然能同时抱两根大腿?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那老弟要不明日再来?”金师爷报答了对方,便起身欲走。“等部堂回来,我帮你预约。”
“我在这儿等部堂回来……”林弘仲缓缓摇头,露出一抹狠色。他纵横江湖多年,信奉的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自己已经孝敬了殷总督那么多,这事儿他必须给自己办!
“那你等着吧。”金师爷面现不悦之色,语气转硬道:“学生还有公务,就不奉陪了。”
“玉昆兄请便。”林弘仲忙起身相送,心说你有个屁公务,不就是急着回去试试勉子铃吗?
~~
七星岩位于肇庆城北。在碧波如镜的湖面上,七座嶙峋的岩峰排列如北斗七星。峰林、湖泊融为一体,美得令人窒息,号称岭南第一奇观,素来游客如织。
然而今日难得的大好天气,偌大的湖面上却一片安静,往常星罗棋布的画舫游船,全都不见了。
这是因为总督大人要在这里招待贵客,便命肇庆知府提前清场了。
是以此刻湖面上,除了那些负责警戒的快船外,只有一艘豪华的双层画舫,在那里独享山水。
此时画舫中丝竹悠悠,那是殷总督自己养的乐妓在弹奏助兴。
身着锦袍的殷总督和妻子庄氏正在二层舱外的平台上,宴请远道而来的赵立本和叶氏。
到处游山玩水一年多,老爷子非但未见疲态,反倒还越来越年轻了……
这一点不奇怪,你旅游会累是因为你那是穷游。而赵老爷子是富游,而且是特别富那种。
他和叶氏随行的奴仆护卫超过四百人,这还是精简了之后的人数。两人到各地还会向地方官绅馈赠礼物,向商人购买牲口补给,还会雇请大量当地百姓当向导、脚夫……这一年多仅这些旅游相关的花销就超过二十万两。
所以他登黄山的光明顶、天都峰,爬衡山的祝融峰、回雁峰……都是坐在滑竿上,被人硬生生抬上去的,换你也不会累。
当然,老爷子不是被抬着游完全程的,他也走了不少路。比如风景好,路又好的地方,总是要自己走走才够味嘛。因此也算锻炼到了……加上这一年没怎么开狂欢趴体,身体状态当然很好。
叶氏也是,在爱情的滋润下,看上去又年轻了几岁,还真有些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意思,看得跟她差不多大的庄氏好生羡慕,非要向她讨教养颜秘方。
庄氏也是歙县人,跟叶氏还沾点儿远亲。在这遥远的南国,这点儿亲情也被无限放大,两人好得就像自家姑婆一样。
这时酒席也吃完了,下人换上茶水果盘。庄氏便命在室内开一桌茶点,拉着叶氏进去,单独聊些女人的私密话题……
赵立本和殷正茂也可以聊些男人的私密话题了……
“这肇庆真是一方宝地啊,山水之美不亚于桂林。”赵立本戴着大墨镜,躺在竹椅上惬意的抽着雪茄。
因为林弘仲的孝敬,殷正茂也染上了抽烟的嗜好,不过他抽的是水烟。饭后抽两口,巴适滴很。
“自古有云,‘不乘舟游湖,不知湖光之胜,枉来星岩。’”殷正茂也舒坦的躺在竹椅上,吧嗒吧嗒抽两口道:“不过比起世叔神仙眷侣,遨游江湖看到的无穷美景,肯定差远了。”
“我神州大地,大好山水,确实值得一游。”赵立本笑道:“不过你官运亨通,十年二十年都没这个自由喽。”
“嘿,还不知道哪天就被撤职查办了呢。”殷正茂半真半假的自嘲道:“世叔久不在官场,可能不知道,弹劾我的弹章,堆起来怕是比我都高了。他们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留一半’!”
“是吗?”赵立本闻言愤慨道:“一群只知道叫嚣的恶犬,根本不知道在这大明朝当家作主有多难。规规矩矩的什么也办不成!”
ps.今天受到了超级巨大的伤害,看完进巨139话整个人都不好了。作为一个巨人粉和作家,我一直很推崇谏山老贼的创作手法。前些年投入大量精力研究学习这部作品,结果……哎,也让我警醒,绝对不给读者喂屎!下一章还没写呢……擦!别等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超级加倍
大家是一类人,自然可以共情,继而产生共鸣。
听了赵立本的话,殷正茂感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还是世叔明白事理啊……唉,知音难觅,断弦何人晓?”
“我懂,我懂你啊。”赵立本一副过来人的神态道:“所谓劳苦功高、做多错多,什么都不干,反倒立于不败之地。”
“可不就是嘛!”殷正茂重重一拍大腿道:“我真是被骂的不想干了,奈何朝廷不准我辞职,非得继续把广东的土匪、海寇清剿完了再说。”
“再卸磨杀驴?”赵立本吸一口雪茄笑道。
“那倒不至于吧,元翁还能不给我个善终?”殷正茂也抽了口烟,老神在在道:“高阁老不是没担当的那种人,这一点我还是有信心的。”
“那倒是,你可稳坐钓鱼台,只要高阁老在一天……”赵立本淡淡笑道:“不过老叔我提醒你一句,你建立这样惊人的功业,日后注定要名垂青史的。有些恶名可千万不能沾啊,不然……”
他打住话头没往下说,但谁都能脑补上‘遗臭万年’四个字。
“世叔指的是……”殷正茂都干到总督了,能听不懂他的话外之音?
“老夫听说哈,有个叫林弘仲的家伙,打着你的旗号在广东招摇过市,道台知府奉他为座上宾,知州知县更是竞相巴结,影响很不好。”赵立本便沉声说道:“按说,贤侄跟谁来往,都轮不到老叔我多嘴。但我之前在广州时,跟这个林某人打过交道……”
“哦,是吗?”殷正茂不动声色道:“他也配跟世叔打交道?”
“没办法,当爷爷的都欠孙子的。老夫那次是奉了孙子的命,替江南集团跟佛郎机人谈谈海上的事情。”赵立本一脸无奈道:“赵昊跟江南一帮大户,承揽了漕粮海运,不摆平那些红毛鬼,怎么能安生?”
“嗯,听说他们的西洋船很厉害。”殷正茂淡淡道:“一艘能打咱们几十艘……”
“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赵立本说着磕下长长一截雪白的烟灰道:
“结果替红毛鬼出面跟我谈的,就是这个林弘仲。聊过之后我才知道,他爷爷那辈就下了南洋,他是在那叫马六甲的地方长大的,还信了西方教。因为他红毛鬼话说得好,才被带到香山澳,给他们当通译的。然后借着帮红毛鬼坑大明人,渐渐人五人六起来了。”
这话可真是诛心……最可怕的基本属实,却把林弘仲从主动当买办,变成了被动当二鬼子……一下子就把他打下了十八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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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正茂不忌讳跟任何人打交道,管你是土司还是外蕃。但有一条,要对等。堂堂总督可以跟当主人的说话,不能跟狗对话啊!
不过他脸上是看不出任何异常来的,只是岔开话题道:“说起来,世叔不光有个好儿子,还有个好孙子。赵公子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那孩子早就想投贴拜见你了,他爹可是你的手下啊。”赵立本笑道:“不过他不了解咱们的关系,我又一直在山里联系不上。那小子生怕走太近对你不利,所以一直忍着没来,倒也是一片好心。”
殷正茂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什么叫‘走太近怕对你不利?’翻译翻译就是,咱们来往,高拱可能会不高兴,但只会对你不利,对我孙子却没啥。
堂堂南京兵部尚书,两广总督,就这么被暗戳戳的当成了弱者。
但问题是,他还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没法跟赵昊比。那小子是长公主的干儿,次辅大人的东床婿,是江南帮的幕后领袖,还有大票的门生已经两榜高中、步入仕途……此外还极度有钱,富可敌国的那种。
这些分量十足的筹码叠在一起,天平朝哪边倾斜?不言而喻。
这才是赵家人能同时跟总督、巡抚交好的原因,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一条大腿,而且是更粗更长的那种,所以根本不存在站队问题。大家谁抱谁的大腿还不好说呢。
只是因为林弘仲的地位还不足以破除见知障,才会以为所有人都要在督抚之争中站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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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叔说这么多,”殷正茂知道,跟赵立本这种老狐狸兜圈子没意义,索性单刀直入道:“就是想让我和那林弘仲保持距离吗?”
“不是林弘仲,是佛郎机夷!”赵立本沉声道:“里通外国的恶名咱不能沾啊,贤侄。你想自古以来跟外国人勾结的哪个能有好下场,是不是?”
“里通外国不至于吧。”殷正茂还指着这帮红毛鬼呢,有些不以为然道:“佛郎机不过爪哇、天方那样的蕞尔小国而已,威胁不到大明的。”
“错,大错特错!”赵立本摇头叹气,让大丫鬟含桃从自己的书箱中,拿份世界地图出来,颤巍巍展开给殷正茂看。
那地图是赵昊按记忆所绘,精度当然马马虎虎,只有参考价值而已。却是一张四色地图,用不同颜色醒目的体现了,如今世界上主要国家的疆域。
殷正茂身为顶级儒帅,自然很注重搜集各种舆图。他也通过林弘仲搞到过类似的地图,但红毛鬼带来的世界地图,要么夸大了大明的疆域,要么故意不把殖民地和宗主国算一个国家。为的就是麻痹大明的皇帝和大臣,让他们继续在天朝上国、一家独大的美梦中不要醒来。
所以这副四色平面地图,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看着上头领土遍布全世界的两大帝国,一个已经把触手伸到了大明的卵蛋上,另一个也摸到了家门口,殷正茂震惊的半天说出不话来。
就是再乐观的人,看到这幅地图后都会想到,这两大帝国下一步就要图谋大明了。
其实早就图谋过了,屯门海战和西草湾海战发生时,殷正茂都已经不穿开裆裤了。
他不禁出了一背冷汗。这要冷不丁再来一次屯门海战之类,自己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佛郎机夷……素来恭顺,屡次协防广州,还听从官府调遣剿匪,当……不至于此吧?”殷正茂都有些结巴了。
“那是他们碰的头破血流之后,知道硬来不行,才会放低身段,讨好我们的。”赵立本冷声道:“但现在,更强的西班牙人,从地球的另一端来到了。西班牙人可没吃过亏,会不会也想试试大明的斤两呢?再者,他们有没有联手的可能呢?”
“……”殷正茂拿起块棉巾擦擦汗道:“多谢老叔提醒,这还真是我没想到的地方,一定提高警惕。”
“当然,也可能他们没胆摸老虎屁股。”赵立本笑笑,话锋一转道:“但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咱们干嘛要这么大险呢?红毛鬼能给的,咱们自己人给不了吗?”
此言一出,殷正茂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原来赵老倌儿危言耸听,是想取而代之啊……
他点点头,淡淡道:“世叔说的不错,但自己人太稀松了。咱们大明已经海禁二百年了,早不是郑和那个年代了。就连俞大猷这种当世名将,在海战上一样拉稀。隆庆二年那次,曾一本的舰队突然出现在广州城下,把俞大猷新建的水军打得落花流水,还是靠澳门的佛郎机人,才赶走了曾一本。”
“是,但那都是老黄历了。”赵立本也不装了,顾盼自雄道:“在我孙儿的帮助下,林道乾已经横扫了福建海面。只要贤侄点头,下一步就清扫两广海面,让我大明彻底海疆安宁!”
“原来林道乾的战绩是这么来的……”殷正茂恍然。
不过大明海禁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会下意识轻视海上的力量。当年的汪直,还有日后的郑芝龙,都他么一统大明海面,成为海王了,朝廷依然无动于衷,从没人觉得不妥过。也许在他们看来,就像鲨鱼再凶猛,也威胁不到陆地上的人吧。
要是把同样的力量换到陆上,马上就会起兵平叛……
所以殷正茂同样会有见知障,并不觉得能横扫闽粤海域多厉害。当然,他这种领兵打仗的官员,认知上会稍微深刻点。但也只觉得有点厉害罢了,绝对不会当成一种实质威胁。
“所以啊,干嘛要跟他们合作呢?靠自己人不香吗?”赵立本笑问道。
“香是香。”只听殷正茂缓缓道:“可是我已经答应林弘仲,把佛郎机夷列入番兵序列了……”
“不管他开的什么条件,我都加倍。”赵立本却豪气道。
“世叔,这不是钱的问题……”殷正茂苦笑道。
“我超级加倍!”赵立本断然道:“或者你自己提,想要什么条件随便开,答应不了我掉头就走!”
“世叔这样说,显得我太贪财了……”殷正茂一脸苦恼道:“两百万两。”
“两百万两?”赵立本眼睛一眯,似乎被他的狮子大开口吓得了。
‘留一半’真是名不虚传啊!
“我不是为自己啊,老叔有所不知,眼看就要调动大军,进山清剿蓝一清、赖元爵的八百里联寨了。八百里啊,得开支多少军费啊!”殷正茂叹了口气道:“我到现在还没凑起一半呢。”
说着他一拍大腿道:“自家人不说见外话,只要江南集团赞助两百万两军费,并保证再无任何海寇作乱,两广海面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成交!”赵老爷也一拍大腿,仿佛下了多大决心道。
第一百五十九章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黄昏时分,画舫缓缓靠岸,殷正茂夫妇送赵立本……呃,和他的女朋友下船。
总督大人军务繁忙,能抽出一个白天来陪赵立本和叶氏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待老两口上车远去,殷正茂看了夫人一眼,见庄氏满脸笑容的嘴唇拢圆,微微撅起,接着抿着嘴,从牙缝中挤出一股无声的气流。
殷正茂眼中闪过一抹喜色。两口子便各自矜持上了轿子,在亲兵的扈从下,一前一后回总督府。
坐到八抬银顶大轿中,殷正茂忍不住也咧嘴笑了……
他给自己这三年任期顶下的捞钱目标便是两百万两。
想达成目标的难度还是蛮高的。两广总督官虽然大,但广西太穷,只能从广东一省着落。偏生广东巡抚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林若雨,让他放不开手脚捞钱。
结果上任这半年来,他挖空了心思,才搜刮了二十万两,捞钱的进度远远落后于计划。
殷部堂正急得夜不能寐,没想到赵叔叔这一把,就让他超额完成了三年计划!
赵家人就是壕、敞亮、大手!不像那林弘仲那样扣扣索索。
那厮号称送自己两成干股,每半年分一次红。自己才拿了一回,区区十万两。满打满算,拢共能从姓林的那里拿三年六次,加起来才六十万两。
有人说了,不是每年都分红吗?三年以后还有啊。殷正茂可没有幼稚病,他游宦多地,太知道什么叫人走茶凉了。等自己不在广东了,姓林的怎么可能还追在屁股后面给自己送钱?
所以殷正茂从来不扯那些虚的,只认实实在在的现银。
还是赵叔叔实在啊,一出手就是二百万两。哦对,还有叶氏馈赠给夫人的五十万两。
整整两百五十万两啊!自己却只能罩他们两年半。也就是一年一百万两的保护费,还不用自己主动做任何事!
本来他觉得一年二十万两挺多的,可赵叔叔直接给超级加倍。简直就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素来威严稳重的殷部堂,都高兴的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关西骠骑大将军,去年破虏新策勋。敕赐金钱二百万,洛阳迎得如花人……”
嗯,可以物色一房小妾,奖励一下自己,听说安南的女子肤白貌美身材好,特别是腰功不错,不输大同婆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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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总督府,殷正茂在丫鬟的侍奉下宽衣解带,换上居家的轻罗道袍,然后便把金师爷叫来,问问今日有何要务。
“我去,老金你今儿干啥了,怎么这么憔悴?”看到金师爷疲惫的眼皮都抬不起来,殷正茂吓一跳。
“学生操……操劳过度,不打紧,休息下就好了。”金师爷心虚的含混过去,他也没想到那勉子铃效果如此之好。在小妾的喝彩声中,金师爷忍不住又返了个场,结果就成这样了。
因为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便投桃报李,禀报部堂,林弘仲已经等了一天了。
“哦?”殷正茂闻言眉头一挑,暗骂道,个抠伯夷还有脸来!
他本打算叫金师爷送客的,但转念一想,别看赵叔叔牛皮吹得山响,他孙子的船队能不能干得过红毛鬼还两说。甚至从过往战绩看,佛郎机人完全没有输的可能嘛。
要是那赵公子不能打破红毛鬼海上无敌的神话,那自己日后还得指望佛郎机人来对付海盗。所以最好还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想到这,他才缓缓点头道:“那就见见吧。”
便穿好鞋,到客厅见客。
林弘仲都把普洱茶喝成白水了,终于等到了总督大人,他赶紧起身相迎。
“免礼,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天再说?”殷部堂在正位上坐下,并不看座。
林馆主只好捧着隐隐发涨的小腹,立在堂下大体说了遍事情原委,末了焦急道:“现在巡抚公函还没发出,部堂只消带句话就能拦下来。要是等发出去再拦,大家面上就不好看了。”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殷正茂耐着性子听完,便端茶送客了。
“部堂……”见他如此冷淡,林弘仲一阵火大,忍不住道:“可否写个条子让小人带回去……”
“你这是在教我做事?”殷正茂瞥他一眼,看的林弘仲心里直发毛。
“不敢,小人操切了……”林弘仲赶紧跪下,这姿势挤压到膀胱,好涨。
“所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林馆主你被红毛鬼带偏的不轻啊。”殷部堂黑着脸训斥道:“太不懂事了!本座虽然是林中丞上峰,但他怎么说也是一省封疆,广东的事情还是要照顾他的面子的!再者,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座眼看就要进剿盘踞在惠潮二州的土匪了,没有林中丞鼎力支持,我这仗还怎么打?三军要是饿肚子,你和佛郎机人能陆上行舟给我送给养吗?”
“……”面对总督大人的怒火,林弘仲感觉自己要尿了。
“再说不就是个屯门吗?先让给林道乾就是,就算本座给他的奖赏了。”殷部堂打个巴掌又揉一揉道:“佛郎机人在澳门不是待得好好的吗?多待一阵子,等本座剿匪成功后,给你找个更好的地方安置他们!”
“是,多谢部堂……”林弘仲一个屁不敢多放。他这才知道,国朝两百年,官员对商人早就鄙视到骨子里了。
“还有江南集团的事情,是你们不对在先,人家来寻仇也很正常。”殷正茂末了又道:“你不是整天吹嘘佛郎机人无敌于海上吗,那还有什么好怕的?跟他们硬碰硬来一场就是了,以实力说话不比废话强?”
“明白了。”林弘仲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没再多说什么告退出去。
他现在一句话不想多说,只想撒尿……
这老殷逼也不知被赵家人灌了什么迷魂汤,摆明了两不相帮。算了,县官不如现管,还是去求一求那些省城的官员吧,看看能不能暗中搞点小动作,下个绊子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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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向广州的大船上,赵立本躺在叶氏腿上,享受她按揉太阳穴。
“好家伙,听他喊二百万两,我差点脱口问是黄金还是白银……”赵立本微闭着双目道。他没啥不舒服的,只是单纯为了舒服……
“他若知道就是开口要两百万两黄金,大人也会给他,不知会不会悔青了肠子。”叶氏掩嘴笑道,竟有些少女感。
“老夫倒不心疼银子,但殷贤侄明显不知道海上的利益有多大。给太多的话,恐怕反而不美。”赵立本淡淡道:“估计那林弘仲也不全因为小气,他是怕一旦让总督大人知道,自己到底多赚钱后,会把海上贸易正经当回事儿。那时什么五羊通商馆就只能靠边站了……”
“广东有句俗语叫‘扮猪吃老虎’,林馆主八成就是这么想的。”叶氏满脸钦佩道:“真不愧是大人啊,一眼就能洞悉人心。”
“嘿嘿。”赵立本被拍的舒坦,得意笑道:“再说两百万两也不少了,南户部一年也收不上这么多银子。”
说着他有些唏嘘道:“要不是我孙子你孙女开那个银行,印纸片片就能当钱用,老夫还舍不得这么出血呢。”
“白银票还是要兑现的。”叶氏笑道:“跟真金白银没区别的。”
“没屁区别!”赵立本却哂笑一声道:“老夫可是管过户部的我不懂?那不过是取信于人的手段。日子久了,大伙儿信了他们那套鬼话,他们就可以开心的印纸片片当钱花了!”
“真是没人比大人更懂钱了。”叶氏露出醍醐灌顶的神情。
“嘿嘿,老夫也是事后诸葛。道理简单不假,可那小子不做,就没人想得到。”赵立本感慨道:“什么人家能生出这样的天才来,真是不简单。”
“当然是大人的种了……”叶氏目眩神迷的看着赵立本道:“只有大人的血脉,才能那样杰出啊!”
“哦,哈哈哈哈……”赵立本高兴的大笑起来,如此捧哏怎能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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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第二天船到白鹅潭。
赵立本在叶氏的服侍下穿戴整齐,在甲板上伸个懒腰,振奋精神道:“到广州了,还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老夫呢!唉,我命苦也……”
“大人真是太操劳了……”可把叶氏心疼坏了。
待到船在官船码头停下,便见胖胖的广东按察使司佥事吴养性,早已等候多时了。
“行了,你先进城吧,我先跟几个老朋友通通气,做些前戏。”赵立本把叶氏留在船上,下去跟吴养性说话。
“孟达老弟,人都请到了?”
“老兄的吩咐哪敢怠慢,全都请到了。”吴养性一脸凝重道:“大家都准备跟老兄坦诚相见,来一场触及灵魂的交流。我看你这一关肯定不好过。”
“哎,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嘛。”赵立本一脸坚毅道,看得叶氏又是一阵心醉。大人真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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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本正经说着话,待叶氏的船一走远,却忽然相视而笑,笑容极其猥琐。
“广东城但凡叫得上名号的妓女,都已经被我们包圆了。一年一度的海天盛筵,就等老大哥去开席了!”吴养性搭着赵立本的肩膀,色眯眯笑道:“老大哥要不要先吃顿蚝再过去?”
“不必,老夫天赋异禀,精力过人,孟达头前带路就是!”赵立本两眼直放精光,迫不及待道。
ps.再写一更,我尽快哈……最好别等,不然我好愧疚。
第一百六十章 五光十色
等林弘仲从总督府出来,外头已经天色大黑了。
肇庆城门早已关闭,他只好在城中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搭船返回省城。
顺流而下速度很快,当天黄昏便抵达了白鹅潭。座船紧赶慢赶,又在城门落锁前,从西水门进去广州城。
一路无事,他仔细推敲了拜访的顺序,把先拜访谁,后拜访谁,列个长长的清单。上岸后便准备照着清单,今晚先拜访广东左布政使张子弘。
他在商馆简单吃过晚饭,改乘小轿来到布政司后社仁坊的张府投贴拜访。
能这个时间拜访,自然和张藩司关系很铁。林弘仲也想用这种方式,安慰一下自己受伤的心。
谁知张府的管家出来花厅回话说,老爷不在家。
“不在家?”林弘仲吃惊道:“天黑了还没回来?”
管家无奈看他一眼,显然这问题很不得体,不过还是回答道:“老爷向衙门告假,会晤老友去了,长则三五日,短则一两日便会回来。至于时间长短,要看多会儿尽兴了。”
林弘仲一看,好么,这下也没法等了。无奈起身道:“成吧,那我先回了。等你家老爷回来,劳烦跟他知会一声,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管家瞥一眼他留在茶几上的门包,终于有了笑模样,点点头道:“林馆主放心,忘不了。”
从张府出来,林弘仲又马不停蹄赶往名单上的第二人,海道副使刘稳的家。
这刘大人虽然只是正四品按察副使,却主管一省海防事务,还带管市舶、兼理夷务。可以说是广东海面上最有权势的大员了,只要他能帮忙出面说几句话,甭管江南集团多大背景,都得给几分面子。
谁知又一次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被寄予厚望的刘副使,竟然也不在家。贿赂了管家才知道,也是会友去了……
等到拜访第三位省城大员,还是不在家,而且同样是会友去了时,林弘仲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妙了。
这些省城高官,约好了一样去会友,八成会的是一个人!
什么样的好朋友,能有这样的吸引力,把这帮当官儿的都勾走?
呼啸的北风中,他呆立在黑漆漆的大街上,仰头望着满天阴云,苦苦思索。
他忽然想到了赵立本,自己肇庆之行就是被那老头搅黄的。莫非他又赶在自己前头到了广州,把那些当官儿的都请走了?
林弘仲猛然想起前年,赵立本和省城官员结下的‘深情厚谊’,还真有可能!
这赵家人也真变态,人家上阵父子兵也就罢了,他们居然祖孙三代齐上阵。连个棺材瓤子都跟自己这儿阴魂不散。
他忽然觉得天上的星星,都像是那老头眨巴着小眼睛,不禁打了个寒噤。
夭寿啊,到底是要闹哪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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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广州城往东一百里,有一地名曰东莞县。
此地风景秀美,物产丰饶,美景美食美人都十分出色,而且与省城有东江相连,往来十分方便。
因为海天盛筵的参与者都是省城有头有脸的大员,是不好在羊城聚众做没羞没臊的勾当的。所以往年的海天盛筵都是乘船出海在狮子洋上狂欢的。
但今年情况特殊,珠江口海盗云集,万一让哪个团伙抓了肥羊,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大人物们出来玩,最重要的三件事是安全,安全,还是安全!
所以今年的海天盛筵就设在了莞城西南二里,一处名唤‘金鳌洲’的江心陆洲中。金鳌洲上有一占地广阔的坞堡,乃是一位致仕的知府的养老庄园,内里自然很是豪奢。而且广东的惯例,庄园都修有高高的寨墙、碉楼,内有粮仓水井,大门一关,万夫莫开。里头人守个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
此时金鳌洲上,一队队劲装护卫打着灯笼,牵着猎犬在庄园外巡逻。
庄园大门紧闭,偌大的后花园中,到处流光溢彩。墙上、檐下、树梢上都挂满了各色彩灯笼、玻璃盏,就连荷花池中都漂着无数的水灯,真如不夜天一般。
灯火辉煌的戏台上,有优伶在乐声中认真做戏。
戏台下,花园各处树丛中,凉亭内,假山下,不系舟上,设着几十张铺陈华丽的大床,仅以绛色帐幔遮挡。
有环肥燕瘦的美女穿梭其间,为床内嬉戏的难男男女女奉上最精美的瓜花酒馔,还有各种房中补阳、助兴用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好为来宾助情发兴,使其筋力不倦,尽享盛宴。
其实大部分时间,宾客们并不是在做那种事。能参加这场海天盛筵的起码四品以上,所以没有四十岁以下的,好多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大人们就是把补药当糖豆吃,也没多少战斗力的。
再说他们哪个家里没三妻四妾二十五个娘们?来这里不是解决生理需求,而是玩新奇,寻求精神刺激的。所以他们坐拥名妓,更多时候是一起斗蟋蟀、斗草、射壶、玩猜拳之类,很有健康的游戏。
唯一不太正常的是这园中所有人都去其巾帽,不着寸缕,叫笑喧唿,恍若野人。这是今年海天盛筵的主题,叫‘五光十色’,是赵立本根据唐朝名士之‘颠饮’,想出来的新玩法!
他说这人的身份地位全靠衣冠,穿上龙袍就是皇帝,穿上补服就是官,穿上青衿就是读书人,穿上短衣就是老农,地位高下一目了然,等级森严让人窒息。哪怕是上位者,也不得不端着架子,言行要附和身份。久而久之,根本搞不清是为自己活,还是为身份活了。
所以不如大家都像进澡堂子似的脱光光,摆脱身份的束缚,回归人的天性,痛快玩几天再穿上那身皮,回去继续装模作样……
这提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同,两天玩下来,果然赤条条放松无比,玩得十分惬意。
此时,右布政使张子弘,海防副使刘稳,还有吴养性几个,支开了那些名妓,一群人围在赵立本身边,一边吃茶一边扯蛋。
“怎么样,这两天过瘾了吧?”赵立本呈‘木’字,四仰八叉歪在大迎枕上。
“太过瘾了。还是得老哥哥出面组织才行啊。”呈‘太’字型的张子弘满脸钦佩道:“去年老哥不在,兄弟我斗胆组织了一次,钱花了不老少,大伙儿却都总觉得乏味,还累。”
“因为太单调了。”吴养性挺着大肚子,翘着二郎腿,呈‘存’字形道:“玩儿是一门大学问啊,咱们老哥哥这样大宗师可是多少年不出一位,能让咱们遇上……”
“幸运!”众人异口同声道。
“哈哈哈。”赵立本被捧得大笑道:“这个我也不谦虚,铜豌豆之后就是我赵大木!”
哦对了,赵立本如今号‘大木山人’。大木一词源自李太白的《寓言三首》其中一句:
‘贤圣遇谗慝,不免人君疑。天风拔大木,禾黍咸伤萎。’
意思是‘贤圣都会遭遇谗言抵毁,人君也不免有所怀疑。天风拔起大木,禾苗尽受损坏……’
这是他隆庆元年被迫致仕之后,给自己新起的号,很符合他当时忧谗畏讥心境,和家破人亡的处境。
嗯,你就当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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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一阵,赵立本终于进入正题。
他对张子弘和刘稳几个笑道:“咱们是非同一般的铁哥们,我也就不云山雾罩了。这次是有好事找你们。”
“哦,什么好事儿?”众官员一个个粘上毛比猴儿还精,当然知道赵立本大老远来一趟,不可能只是为了带大家光屁股的。
“我孙子搞的西山集团你们听说过吗?”赵立本拿起根雪茄,吴养性赶紧接过来,用剪子铰掉头,又帮他点上。
“那必须的。”海道副使刘稳又瘦又高,呈‘夼’形躺在一旁,笑道:“眼下在大明朝,炫富都不说自己有多少钱了,都说自己有多少西山集团的股票。”
“听说从开始到现在,涨了几百倍了。”张子弘也眼红道:“可惜咱们在这天涯海角,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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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买不起,买不起了……”其余几个官员也惋惜直摇头。其实不是买不起,而是觉得涨这么多倍,再入已经不划算了。
“不用惋惜,又有新的机会摆在你们面前了。”赵立本光着个腚,夹着雪茄,霸气四射的样子还真是辣眼睛。
“难道江南集团也要发行股票了?”众官员闻言大喜,纷纷表示倾家荡产也要入股。
“江南集团的情况比较复杂,暂时没有公开上市的计划。”赵立本吞云吐雾道:“不过江南集团打算在咱们广东省,新成立个南海集团,现在有机会认购原始股,老夫帮你们争取到了几个名额,不知有没有兴趣?”
“南海集团也会像西山集团那样上市吗?”刘稳着紧问道。
“当然了。”赵立本淡淡道:“而且西山集团说白了,就是个卖煤的,都能涨到几百倍了。南海集团可是要垄断大明所有海外贸易的,你们说,能涨多少倍?”
张子弘和刘稳等人都跟林弘仲的混久了,多多少少知道海上贸易有多赚钱。要是不赚钱,佛郎机人能不远万里跑来大明?死乞白赖也要贸易?
“那还不得……上千倍?”张子弘颤声问道。
“少说。”赵立本点点头,牛气冲天道:“是当南洋集团股东,还是五羊通商馆的股东,你们自己选吧?!”
ps.先发后改。
第一百六十一章 风自羊城起
人类的痛苦千奇百怪,从子女不孝到新鞋夹脚,林林总总,各不相同。
但人类的快乐却是很雷同的,翻来覆去就那几样。对男人来说,更是八成都集中在那一点上,只是达成方式各不相同而已。
对达官贵人来说,是三妻四妾二十五个娘们,是金鳌洲上的海天盛筵。对穷书生来说,是‘独坐书斋手作铳’,对客居广州的商旅水手来说,则是白鹅潭中一艘艘挂着彩灯的画舫和遍插鲜花的花艇。
这两种泊在长堤上待客的妓船,前者以富有的商人为恩客,为汉家妓女所垄断。后者则向普通的水手和旅人提供服务,胜在便宜。船妓的主要来源是疍家女人。
疍民是贱民,不能上岸居住、无法与汉人通婚、更没资格读书。终其一生只能在船只上度过。疍民要不铤而走险,去干些刀头舔血的勾当,就只能靠捕鱼跑船为业,且常常遭受汉人的盘剥欺凌,生活十分困苦。是以许多疍家女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花艇卖笑,成为人尽可夫的花娘。
妓女只养自己,花娘却要养全家,自然不像汉家妓女那样挑剔,外邦蛮夷不接,不洗澡的不接,看不对眼还不接……她们来者不拒,而且在嫖资上卷的厉害,深受苦闷的水手欢迎。所以到最后,花艇就为疍家女人独占了。
一年两度的广交会,是花艇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此时佛郎机的商船从澳门开到白鹅潭交易,船上的红毛鬼虽然不能进广州城,但下船在白鹅潭码头上活动活动,还是没人管的。
这些色中饿鬼,好容易得到在天朝上国活动的机会,当然要好好嫖嫖乐了。不过他们又脏又臭又丑毛又多,就是超级加倍也上不了画舫。
倒不光是姐儿们讲究,主要是让恩客知道她们接了红毛鬼,立马就会身价大跌,不再光顾,实在得不偿失啊。
时间长了红毛鬼也学乖了,所以一下船就直扑那些方头方脑插着花的小艇,不再去雕梁画栋的画舫上碰壁。
此时深更半夜,丝竹早歇,长堤上依然红灯串串,淫声浪叫不断。
其中一艘动静特别大的花艇上,一共分前后五个舱,最后一个是给客人准备吃食的伙房。
伙房中,一个面色黝黑,赤脚蹲在炭炉旁的年轻男子,听着前头传来的女人惨叫声怔怔出神,两眼被炉火映的通红。
旁边地板上盘膝坐着两个同样赤脚黑脸的汉子,为首的一个提醒他道:“愣着干啥,锅快熬干了!”
“哦……”年轻男子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将砂锅从炉头移开。旋即又重重往案板上一搁,愤懑道:“他妈的,红毛鬼在那日我老婆,我还得给他熬艇仔粥!这是什么事儿啊!”
“谁让咱们是疍民呢?”另一个汉子冷笑道:“天生低贱。不光你,你儿子也是这么个命!”
“丢!”年轻男子额头青筋直跳,看一眼睡在吊篮里的婴儿,无助的捂住了脸。
“你想不想改改命?”为首的疍民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个硬纸盒,上头印着两个红色大字‘胜利’。他由纸盒里抽出两根白纸卷的细筒,就着炉膛点着了。自己叼在嘴里一根,然后递给年轻男子一根。
年轻男子在对方鼓励下,学着吸了口卷烟,登时剧烈咳嗽起来。“丢雷老母,这什么玩意?”
“卷烟,就是红毛鬼的淡巴菰,不过他们只知道生嚼。”那疍民颇为自得道:“哪有像这样切成丝卷起来抽的文明?”
“哦……”年轻男子又吸了一口,还是很呛人,那奇异的感觉让他心中苦闷稍减。
那疍民追问年轻男子道!“你还没回答呢?”
“当然想,做梦都想!”年轻男子咬牙切齿道,说完又颓然了。“可生生世世的贱命也能改得了吗?”
“能!”那疍民重重点头道:“只要按我说的做,就一定能!”
“不光能改变你一家,还能改变所有连江船民的命运!”另一个男子也从旁怂恿道:“兄弟,是要做一辈子的贱民,还是为自己和后代搏一把,做决定吧?”
“干!一定要搏一把!”年轻人就是容易冲动,一煽动就脑袋发热,都没问问什么人这么弔,居然能改变贱民的命运。
“好,那你就……”为首的疍民示意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低声吩咐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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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羊通商馆原本位于广州城外码头上,随着外洋行的生意越做越大,跟省城大员的关系越来越深,林馆主也将商馆迁到了城内,就开在布政司署前直通正南门的大道,最繁华的承宣街上。
前头临街的是三层楼高的气派店面,‘五羊通商馆’的金字招牌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后头则是个四进的宽敞大宅子。林馆主来广州城时就住在这里,方便与省城大员来往。
他昨晚吃了一肚子闭门羹,回家后又辗转反侧,彻夜失眠,到天亮才迷糊过去。上午便索性没起床,先补个觉再说。
可惜睡也睡不安生,一直在做噩梦,不是梦见自己毕生心血的五羊通商馆被官府抄了,就是梦见自己被当成明奸抓起来游街,不停的被吓醒。
这会儿又梦见老百姓把商馆给砸了,心疼他一下子坐起来。小妾赶紧给他擦汗:“老爷又做噩梦了?”
“哎呀我丢,梦见老子的商馆给老百姓砸了,可心疼死我了。”林弘仲长舒口气,庆幸道:“还好是个梦……”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外头掌柜的大声道:“东家,不好了,有刁民要砸咱们商馆!”
“扑街啊你,还他么做梦中梦呢!”林弘仲郁闷的对小妾道:“快拧我一把,让我清醒清醒。”
小妾惟命是从,马上用尖尖的长指甲掐住他脖子上的肉皮,使劲拧了一把。
“哎呀,卧槽……”林弘仲疼得大叫,一脚踹翻小妾,捂着脖子骂道:“你还真拧啊!”
“不过好在彻底清醒了……”疼痛的感觉让他精神多了,可能是神经多了也说不定。
然而那催命的敲门声,也变得更清晰了,还有掌柜的那焦急的声音:
“东家,快出来,大事不好了!”
“丢雷老母,原来不是做梦……”林弘仲郁闷揉着脖子,也顾不上穿衣服,踩上趿鞋走到门口。
“什么事?慌成这样?”他打开门,只见老掌柜的脸都白了。“养那么多打行是吃闲饭的吗?有刁民闹事就撵出去!”
“怕是不行啊,东家,人太多了。”老掌柜苦着脸道:“要不是咱们的人也不少,早就让他们打进来了!”
“哦?”林弘仲披上小妾送来的袍子,快步向前院走去。
两人进到店中,便见伙计上了铺板,再用杠子顶住。外头人砸的铺板砰砰作响,吵翻了天。
林弘仲黑着脸上到三楼,推开窗户往下一看,差点吓晕过去。
只见宽敞的承宣街上,摩肩接踵、人潮如海!
人们指着他的商馆齐声詈骂,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趁着还没被发现,林弘仲赶紧缩回头,关窗隔断那震天的问候声。
“我怎么听着让我们交人?”他问身旁老掌柜道:“他们要什么人?”
“嗨,冤枉啊。”老掌柜也是一脸不解道:“今天上午还好好的,傍晌忽然就来了帮刁民,嚷嚷着要我们把红毛鬼交出来。咱们店里卖外洋货不假,可没有红毛鬼卖啊。小人就让打行的人把他们请出去,谁知他们一被扔出去,就躺在地上大喊大叫,嚷嚷什么‘五羊通商馆包庇强奸大明民女的红毛鬼’,‘受辱的少女已经投了白鹅潭自杀’云云……”
说着他一脸费解道:“然后好像激起了民愤,呼啦一下就冒出这么多人,跟着一起起哄。小人唯恐他们冲进店来,趁乱抢劫,就赶紧让人把铺板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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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馆的铺板都是特制的,全都用又厚又硬的铁力木,不然早就被外头的人给撞散架了。
不过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林弘仲透过窗缝街上人越聚越多,见还有人找来了梯子,准备从二楼攻入。
“赶紧让人上二楼守着,别让他们爬梯子进来。”林弘仲赶紧吩咐道:“从后门去,赶紧报官。请老父母老公祖做主。平日里供养着他们,就是用来消灾的!”
“已经派人去报官了。”老掌柜忙道。
“再去,你亲自去,拿着银子!”林弘仲死死盯着大街上汹涌的人潮,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告诉他们,谁能帮我摆平此事,我奉上一万……不,两万两银子!”
“好。”老掌柜应一声赶紧下去了。
林弘仲便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的等待官府来解围。然而左等右等,官差迟迟未至,围攻商馆的刁民,气焰却越来越盛,也不知谁带的头,他们开始用砖头石块,往商馆那昂贵的花梨木格窗上丢。还将破布头浸了油,绑在木头上点着了,从破窗中扔进商馆里。
“馆主,赶紧撤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几个护卫架着他就楼下跑。
“放开我,我哪也不去!”林弘仲挣扎着大吼。“我就不信,这广州城没王法了!”
“着火啦!”伙计和打行惊慌的大叫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护卫们不由分说,直接把他架着下了楼,进去后院书房。
他们带着林弘仲和他的小妾,从书房密道来到后街上一栋民宅。
待两人换穿布衣钗裙出来大街上时,就见那檀木制作的‘五羊通商馆’匾额,已经烧起了大火……
檀香满街,让人忍不住想泡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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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转眼到香山
林弘仲像老鼠一样在城里躲藏了一天,也没等到官府的援兵。
天黑时,老掌柜终于回来了。
“怎么这么久,你找的官差呢?”林弘仲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伙计的粗布衣裳,哪还有一点羊城大佬风范?
“唉。”老掌柜叹气摇头。“东家,没指望了。案子已经惊动了巡抚,府里县里都不敢掺合了。”
“这到底是咩事啊?”林弘仲急得直跺脚,他今天也让护卫去打听了,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根本就不知道该信谁的。
“是这么回事儿……”老掌柜好歹把来龙去脉打听清楚了。“今日一早,有个姓贾的客商到番禺县衙击鼓告状,说有个红毛鬼昨晚侮辱了他的女儿,女孩子不堪受辱跳水自尽,请大老爷捉拿凶手!”
“他报官时一路哭嚎着又敲了鼓,所以闹得动静很大,看热闹的人很多。老父母知道林中丞非常厌恶红毛鬼,不敢怠慢,赶紧发牌拿人。”老掌柜接着道:“刘捕头带着一帮捕快到了佛郎机人的老闸船上,让那贾客商挨个认人,结果一圈下来也没找到。”
“但刘捕头对照佛郎机人入关时上报的名单,发现确实少了一个叫‘朗迪克’的佛郎机船员,船长让人找遍全船也没找到,又塞了好处,刘捕头就打算收队。可岸上看热闹的人不算完,不知哪个杀千刀的说,肯定是五羊通商馆把那个红毛鬼藏起来了!那帮人就冲咱们商馆来了……”
“死扑街,老子的商馆里怎么会有红毛人?!”听到这儿,林弘仲心下稍定,看来是被波及了,那问题应该不大。“他们现在烧也烧了,找也找了,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他们现在满大街在找东家你呢。”却听老掌柜摇头道:“几个股东家里已经被砸了,东家可千万别露面。”
“啊?”林弘仲的嘴巴长老道:“为咩啊?!”
“因为他们从咱们商馆里搜出了那个朗迪克。”老掌柜哭丧着脸道。
“怎么可能?!”林弘仲跳脚道:“没有就是没有,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
“可他们就是搜出来了,而且让他当场认罪了。”老掌柜也是一脸见了鬼道:“他说是自己酒后一时冲动,侮辱了少女,没想到大明的女孩子竟如此刚烈,直接跳水自杀了。他害怕回到船上会被船长交出去,就跑到咱们商馆来,向东家你求救。东家拍着胸脯说……”
说到这儿,老掌柜咽了咽唾沫,硬是打住了。
“说呀,我说什么?”林弘仲气极反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他说东家说,自己手眼通天,县里府里省里的官员,全都听你的。所以只管安心住下,等风头过去,就送他回澳门去。”老掌柜小声道:“还说大明最贱的就是草民的命,只要给官府塞点钱,就没有摆不平的事……”
“呵呵,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老子他妈什么时候,跟他说过这话啊?!”林弘仲虽然在笑,笑容却无比瘆人。他陡然提高声调吼道:“冚家铲!老子见都没见过那劳什子朗迪克好么!”
“是啊,昨晚到今上午,一个红毛鬼都没来过商馆。”老掌柜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问题是别人不知道啊。“东家,那红毛鬼为什么要污蔑咱们?”
“他妈的红毛鬼没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林弘仲却旋即就懂了。“还不是由着陷害老子的人胡扯?他现在在哪?一定不要让他死掉!”
林馆主敏锐意识到,朗迪克是自己洗冤的关键。
“已经被人群活活打死了……”老掌柜缩缩脖子道:“那些乱民把他的尸体吊在竹竿上,又去巡抚衙门请命,要求严惩红毛夷,禁止他们再踏入大明的土地一步!”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林馆主冷哼一声,彻底恢复了冷静道:“我已经猜到是谁在捣鬼了。”
“谁?”老掌柜百思不得其解。
“江南集团!”林弘仲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他们想置我于死地!”
但愤怒之外,更多的是恐惧。
在这几天之前,他甚至没察觉到,任何江南集团在广州城活动的痕迹。
除了潮州府之外,江南集团在整个广东都没什么影响,这很难不让他生出一种,强龙不压地头蛇的美好错觉来。
然而残酷的现实是,江南集团非不能也、实不愿尔——他们长期保持低调,不过是因为时机未到,才默默积蓄力量,引而不发罢了。
一旦时机成熟,登时势若雷霆万钧,转眼就让广东的天变了颜色!
几天之内,他们先搞掂了两广总督,又拿下省里的高官,加上早就跟江南集团穿一条裤子的广东巡抚,整个广东官场顷刻间就倒向了他们。
得到官场的支持,至少是默许后,他们便再无忌惮,可以针对自己最大的弱点,放手栽赃陷害了!
那朗迪克到底有没有强奸民女根本不重要,他们要的就是个借口,一个可以煽动老百姓闹事的借口。
大明百姓有强烈的种族骄傲,又是最夺人眼球的桃色事件,自然能激起他们的排外情绪,接着很容易就能将怒火引到靠红毛鬼起家的五羊通商行身上。
“他们搞咱们干什么?”这时老掌柜忍不住嘟囔了一声。“我们不过是做生意的,又没跟他们起过冲突……”
“嘶……”林弘仲不禁倒吸冷气,他被老掌柜的话提醒了。
江南集团的人搞五羊通商馆,怕也不是真正的目的,只是需要点把火把事情彻底闹大。他们最终的目的,肯定是把佛郎机人从澳门撵走!
没了澳门这个经营良久的前进基地,佛郎机人如何在大明立足?他们的舰队到哪里停靠?只有退回马六甲一途了……
“好一招绝户计啊!”林弘仲不禁吓出一头冷汗。若佛郎机人退回马六甲,下场最惨的就是他了。没了红毛人的舰队做靠山,自己就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江南集团能放过自己?
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林弘仲说着就要往外走,可到了门口,又觉得这个节骨眼上,自己露面太冒险。他回头对老掌柜道:“你再去拜见诸位大人,告诉他们,只有帮我和佛郎机人过去这一关,我愿意让出五羊通商馆三成的股份!”
“老爷,这时候还是真金白银更管用吧?”老掌柜小声提醒他。
“嗯……”林弘仲黑着脸点点头,咬牙道:“我出一……不,两百万两,摆平这件事!”
“是。”老掌柜应声而去。
林弘仲也不等待老掌柜那边的结果,便趁着夜色的掩护,偷偷出城坐船赶去澳门了。
因为他知道事情都闹到巡抚衙门了,下面的官员能做的事已经不多了。
所谓两百万两不过画个大饼,吊着他们尽量替自己说话罢了。
如今的关键是澳门绝对不能出乱子,只要能稳住阵脚,顶过这一段,就还有日后斡旋的空间。
要是佛郎机人中了计,跟大明军民起了冲突,那真是要无可救药了……
~~
第二天一早,船到了香山县。
林弘仲忽然感到饥肠辘辘,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这里认识他的人更多,更加不便露面,便让护卫上岸去买点早点,顺便探探风。
没多会儿,护卫打包了烧麦、叉烧包和粥回来,并带回来很不好的消息——广州城发生的事情,昨天下午就传到了这里。而且他妈的越传越离谱了。
“他们说,红毛鬼在广州城兽性大发,把城外一个村子烧光杀光抢光,还把姑娘们装上船,带回香山澳去,供那里的红毛鬼淫乐。”护卫小声向正在吃叉烧包的林弘仲禀报道。
“丢雷老母!”林弘仲登时就没了食欲,把手里的叉烧包捏出汁,低吼道:“没完没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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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他们还传说,佛郎机人的船已经逃回澳门了。”护卫又说道:“也不知什么人挑的头,县里人就呼啦啦一起跑去澳门了,嚷嚷着说要抓住那条船,不能让红毛鬼跑了。”
林弘仲恍然,怪不得他觉得码头上冷清了不少,原来人都跑去澳门了。
“快,回澳门去!”他把捏扁的叉烧包往嘴里一塞,含糊道:“走水路!”
~~
澳门是一个有狭长陆地与大陆相连的半岛。那段陆地最窄处不到一里,建有高高的城墙,城墙中央开着大门,门两侧还建有圆形尖顶的葡式碉楼,碉楼中立着全副武装的佛郎机火枪手。
城墙内,就是被葡萄牙人用欺诈手段占有的澳门了。
平日里,这道大门都是开着的,老百姓也愿意推着小车挑着担,到澳门城内做点小生意。红毛鬼好糊弄,水手们花钱又大手,不管什么买卖,总比在县里赚得多些。因此这条从陆上进出澳门的唯一通道,白天人总是络绎不绝。
今日聚集到这里的人,更是平时的十倍还多。但他们今天不是来做买卖的。而是跟红毛鬼算账的。
ps.下一更马上奉上。
第一百六十三章 看不见的手
(上一章序号错了,作者没权限修改题目,只能明天编辑上班改了。)
足足一千多香山百姓手提着扁担、木棒、砍刀,聚集在澳门大门外,愤怒的大喊大叫,要红毛鬼交出凶手。
幸好有人告密,让葡萄牙守卫及时关上了大门,不然猝不及防间,这些人肯定已经冲进城里,打砸放火一通了……
但这也把葡萄牙人吓得够呛,闻讯赶来的澳门舰队司令兼市政官多明戈,一上碉楼就被外头扔进来的石头砸破了脑袋。
他捂着不断流血的额头,指着外头咆哮道:“谁知道他们发了什么疯?”
一众手下赶紧摇头,鬼知道他们发了什么疯?
“明国人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才了解。”一旁的阿方索少校,曾经在大明的崇明岛度过一段时光,却愈发感觉双方的差异大的就像两个物种。他心中自嘲的,明国人本来就把我们当成猴子。
“还是请杰弗瑞来跟他们对话吧。”阿方索建议道。杰弗瑞就是林弘仲的教名。
“该死,你不知道杰弗瑞去拜见他们的总督了吗?”多明戈一边接受包扎,一边没好气道:“我看他们也没有要攻打进来的能力,你先守在这里,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开枪。”
阿方索点点头道:“放心,我不会给明朝人收回澳门的借口的。”
“明白就好。”多明戈点点头,下了碉楼。他得回去重新处理伤口,以免引起发炎,那就死翘翘了。
~~
澳门外,香山百姓吆喝到中午头,居然还有好些老汉推车,来给他们送水和干粮。
“来来,大家先填饱肚子,不要钱随便吃,吃饱了好有力气继续讨伐红毛鬼!”推车的老汉们大声吆喝道。
“还真管饭啊?”人群惊喜道:“呦,还是大包子!”
登时也顾不上抗议了,围着大车争抢开了。
“不要抢,不要抢,还有的是!”送吃食的管事指着身后不远处,冒着数道炊烟的一艘大船道:“我们老板拉了一船面粉,杀了二十头猪,雇了十个厨师在船上给大家包包子,保准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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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挺管用,老百姓至少不往怀里揣了。刚出锅的包子,多烫啊。好多人的奈奈都烫红了……
他们一手抓着三五个包子,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一边还不放心的问道:“晚饭还管吗?”
“管。一天两顿,连管一个月!”管事的豪气道。
“太好了,赶明儿叫上全家来吃……”老百姓闻言比过年还开心,还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要我们干点啥,您老直说。”
“不是早说了吗?你们只要堵门,不用干别的。”管事的笑道:“千万别冲动,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真是活菩萨啊!”百姓们对这帮诱惑他们来堵门的家伙,好感度暴增。
本来还以为他们会耍什么诈呢,谁知根本没有。这还有啥好说的?吃饱喝足了继续卖力骂街去!
~~
堵门的人群中,赫然有那晚在花艇上,掏出胜利牌香烟,煽动年轻人的中年疍民。
其实那一个动作,就已然暴露了他的身份。因为目前全世界,只有江南集团一家在生产卷烟,而且不对外销售。
高情商的说法是,胜利牌香烟目前只特供海警部队,贯彻了公子‘警爱民、民拥警’的指导思想。
低情商的说法,就是不知道这玩意儿有没有销路,先拿急需消遣的海警官兵当小白鼠……
这个中年疍民能拿到特供的香烟,是因为他们曾经被海警部队俘虏过。
数月前,赵公子在特遣中队保护下,初次赶往潮州城时。途中遇到了俞大猷被一群水匪围攻,赵昊命部下为俞大猷解了围,还俘虏了一帮子水匪。
到潮州城审讯后得知,他们是自称连江船民的疍民。
赵公子可没有贵民贱民的意识,在他的理念中,只要是炎黄子孙,就该人人平等。
华夏大地之上,都是炎黄子孙,疍民自然也不例外。
至于什么太祖皇帝钦定的贱民。那都是两百年前的老黄历了,根本没人在意。疍民如今之所以受人歧视、备受欺负,只是因为人的劣根性,弱者需要通过欺凌更弱者来获得廉价的发泄,和虚假的自我安慰。
那就更不是问题了,不是还有日本人,有红毛鬼可以歧视吗?
什么?太远了欺负不着,不要紧,赵公子替大家欺负,让老百姓获得民族自豪感之余,还有利于重塑民族精神呢。
而且少说二三十万连江船民,可是海量的天生水手,大航海时代不可多得的优秀资源啊!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就是人妻狂魔曹操的青州兵啊!赵公子是一定要吃下的!
所以赵昊让保卫处的人耐心与这些俘虏的疍民沟通,尤其是给他们平等和尊重,并在生活上给予一定的优待。
待到感化的差不多了,才宣判说,以他们当水匪犯下的罪行,足以判他们统统终身劳教。但这是世道逼着他们犯罪。所以赵公子格外开恩,愿给他们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而且是不受人歧视,有尊严和体面的那种人,不知他们是否愿意接受。
疍民们早就被彻底感化,甚至甘愿为赵公子粉身碎骨,自然愿意将功赎罪,便成为了保卫处五科和六科的情报员。
这个叫鲁初十的中年人,就是其中之一,他的直接领导,就是特科的科长……那个谁。
自从赵昊下决心将葡萄牙人赶出澳门后,那个谁就奉命潜入了广州城,与公开身份为江南商贸总经理,暗地里实则是保卫处五科科长的唐保禄,一明一暗、密切配合,策划了那场广州风暴。
在广州成功点火之后,五科六科的情报员们,又迅速转战香山县。唐保禄的人公开雇人到澳门闹事儿,他的手下则扮成老百姓,一来当托带头煽动众人,二是把握节奏,以免事态不可收场。
计划执行的如此顺滑,他丝毫没有感到得意。因为公子早就说过,大明的百姓如今日子过得太苦太难太压抑,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只需要一点火星,就可以把他们燃爆。
所以任何事情都可以被他们当成宣泄的出口。更何况是大明人最敏感民族自尊心问题。
赵昊反而担心的是,老百姓不要入戏过深,万一真冲进澳门城,葡萄牙人可真会开枪的,绝对不会手软!
因此那提前给葡萄牙人报信的明奸,正是那个谁安排的,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及时关闭大门。这道高高的城墙,就像后世动物园的兽笼一样,看似是保护里头的葡萄牙人,其实眼下保护的是外头的民众。
见香山百姓基本从冲动情绪中走出,开始理性堵门了。他也就放心了,便悄然离去了。正如他悄然到来,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只有鲁初十几个小头目才知道他来了。
想到科长还没吃饭,鲁初十抢了包子,想借花献佛孝敬一下。
可等他转回来,哪里还有科长的影子?
问一旁的同伴,同伴摇摇头,根本不记得有这么号人。
就连鲁初十自己,都转眼就忘了科长的样子。恐怕下次再见时,还得靠接头暗语来确认身份了……
‘科长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啊。’鲁初十暗叹一声,那个神秘影子,便彻底在他脑海中消失了。
~~
外头被大明百姓堵门,澳门城内的气氛还算平静。也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如今澳门的兵力空前强大,城内有几千军队,码头还停泊着庞大的舰队。
说句难听的,以明国地方政府拉胯的战斗力,怕打起来的应该是他们。
所以多明戈将军只是下达了禁酒令和戒严令,并让军队加强了巡逻,以防城内的明国也跟着闹事。
黄昏时分,从水路回来的林弘仲,坐着轿子抵达了巴素打尔古街。
林弘仲在澳门的地位极高,门口包着大头巾的印度卫兵,赶紧持枪向他敬礼。
他微微点头,快步进去司令部,蹬蹬蹬踩着木楼梯,上去二楼见到了脑袋上缠着纱布的多明戈。
“亲爱的杰弗瑞,你可算回来了。”多明戈正在用晚餐,见到他马上丢下刀叉,起身给了他个熊抱。迫不及待道:“你的同胞在外面堵住了澳门,我不知是怎么得罪他们了,你明天一定要问问……如果他们还来的话。”
“他们一定会来的。”林弘仲一屁股坐在那张西欧风格的胡桃木餐桌旁,拿起叉子,拉过多明戈正在吃的那份葡萄牙炖菜,狼吞虎咽起来。
“哦,慢点吃我的兄弟。”多明戈给他倒一杯葡萄酒。认识这么多年了,他还从没见过,这位优雅阴险的教中兄弟,狼狈成这样呢。“难道还发生了别的事,让你急的连饭都顾不上吃?”
“你猜对了……”葡萄牙炖菜很油腻,林弘仲猛干了一阵,就吃不下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方长舒口气道:“准备开战吧司令官阁下。”
“什么?”多明戈一愣,旋即醒悟道:“你是说,是江南集团在捣鬼?”
“对!”林弘仲恨恨的点下头,将近日来发生的事情,详细讲给他听。
把个多明戈听得目瞪口呆,不知说了多少遍‘Filho da porra’!
他怎么也无法想象,葡萄牙人在广东苦心经营十几年,才简单达成的良好局面,居然几夕之间,就有被彻底摧毁的风险……
ps.还有第三更,不过还没写完,一定会有的,不过别等了,明早肯定会看到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目标,南澳岛!
等林弘仲说完,多明戈咽口唾沫道:“我们花了那么多钱,结交了那么多朋友,难道就没人能保护我们吗?”
“这就是他们的阴毒之处,先从上头瓦解了我们的靠山,然后才在下面搞小动作。”林弘仲叹了口气道:“总之别想了。现在事情已经彻底闹大,谁替我们说话谁就是卖国贼,老百姓会往他家院子里扔大便的!”
“上帝啊,我们是冤枉的!”多明戈愤懑大吼。
“上帝管不着大明朝,你叫破喉咙也没用!”林弘仲皱眉道:“总之大明自有国情在此,现在非但没人会帮我们说话,人人还争着落井下石,咱们的处境只会越来越糟!”
“难道就没有补救的办法了吗?”多明戈憋闷道。
“有,我一进来就说了。”林弘仲又给他倒了一杯葡萄酒。
“你是说开战?”多明戈盯着烛光中血红夺目的酒液,嘶声道:“和江南集团?”
“当然了,难道要跟官府打不成?”林弘仲点点头,轻轻摇晃着高脚杯中的酒液道:“回来路上我想清楚了,现在总督巡抚都站在对面,我们一味示弱收买,都很难达到效果了。那么就只有展示我们的力量了!”
“其实关键还是总督大人,他是丞相大人跟前最炙手可热的大将,只要他能回心转意,官场那帮墙头草就会,就会重新倒向我们的!”说着他站起身来,咬牙齿去道:
“总督大人的需求我很清楚,一个是钱,很多很多钱;另一个就是要对他有用。所以那老棺材瓤子肯定是一面重金贿赂,一面吹嘘他孙子的舰队如何如何强大,不在我们之下!”
“不可能,他们三年前才组建,是靠着仿制我们的船,才开始建造盖伦船的。”多明戈轻蔑道:“而且是三艘不伦不类的小型盖伦船。其实就是造出大一倍的盖伦船又怎样?海军是个高度依赖积累的兵种,我们葡萄牙帝国战无不胜的皇家海军,自恩里克王子殿下奠基以来,已经传承了一百五十年,这才是我们最大的财富。就连不可一世的奥斯曼帝国,都数次惨败在我们脚下。那‘赵公子’三年就想赶上我们一百五十年?简直是天方夜谭!”
说着又恨恨补充一句道:“就算有平托那个叛徒帮忙,他们也休想在一百年之内,与我们伟大的皇家海军抗衡!”
“说得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林弘仲语气有些激动,与有荣焉道:“但那些明国官员自大成性,他们不愿接受自己国家有任何地方落后于外国。这才是那殷总督轻易相信赵家人的深层原因——他们总是觉得自己人更强!”
说着他向多明戈举杯道:“所以你要证明给殷总督看,他是错的!那赵公子的船队再大,他也是不堪一击的纸老虎!这次之后殷总督就会彻底认清,郑和之后再无郑和,大明在海上已经彻底变成弱者了,要想保持广东沿海太平,就只有跟我们合作一途!”
“说得好!”多明戈也被他调动起情绪,起身与他清脆碰杯道:“我本来还在犹豫,到底是现在跟他们决战,还是等到明年再说。现在我决定不等了,就靠手头的力量,把江南舰队撕个粉碎!”
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阿方索少校,闻言面色微变。
去年秋天,作为停战协议的一部分,他得以获释回到了澳门。
按照欧洲的传统,被俘的贵族军官获释后,依然可以继续领兵,并不会被追究罪责。但葡萄牙海军情况略有不同,一是他们战绩辉煌,百战百胜。二是他们人口太少,所有战舰和水兵都很珍贵。所以从荣誉和现实角度,葡萄牙人都很痛恨失败。他们唾弃为皇家海军带来失败者,甚至会审判负主要责任的军官。
所以平托上校才会吓得不敢回来。
阿方索少校尽管得以继续担任东方美人号的舰长,但他对被俘经历讳莫如深,在给司令官阁下的汇报中,也只说是因为天气和平托上校太过大意,让舰队处于失去动力的状态,眼睁睁看着明国人的火攻船包围了果阿公爵号和东方美人号。
为了避免澳门舰队的两大主力,被如此稀里糊涂的烧毁,平托上校选择了投降……
既然一切都是偶然,当然要回避掉失败的必然因素。所以他完全没有提及江南集团舰队猛烈的炮火,和训练有素的军队,以及那恐怖的生产能力。
他更不敢提,东方美人号是被人家拆开过又装起来的……
现在听到司令官阁下要提前开战,他当然会感到一阵恐惧了。
堂堂皇家海军,居然会想起对方就害怕……可见当初海警舰队给这位年青的贵族军官,带来了多大的打击。
“阁下,您不是更倾向于,等地中海决战分出胜负再说吗?”阿方索忍不住出声道。这其实是他极力主张的,才几度让多明戈忍住了向江南集团复仇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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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建立在澳门安好的前提下。”多明戈少将冷声道:“但现在,我们的敌人要把我们的东方之珠夺回去。如果失去了澳门,我们在远东半个多世纪的努力,都要化为泡影了。这是印度的副王殿下都无法向国王陛下交代的!所以我们必须立即为保卫她奋起反击。这不是二选一,而是只有一战,明白了吗少校!”
“但我们还在停战期内……”阿方索又硬着头皮道:“贸然撕毁协定,是违背契约精神!”
“哦,我的小阿方索。契约精神是天主信徒在主的见证下缔约,所以才不能违背。”多明戈却不在乎道:“刚才杰弗瑞也说了,远东还不是上帝的地盘,自然就没有主的见证。我们撒谎、我们欺骗、我们偷窃,这一切都是为了传播主的荣光!所以主不在乎,我们和异教徒之间到底有什么协议的,一切皆由我们的需要而定。”
阿方索有些不敢苟同,刚要在说什么,多明戈却盯着他,严厉道:“少校,我早看出来了,你的勇气已经不复存在了。如果你不愿意继续担任东方美人号的舰长,我可以送你回国!”
“不,将军,我早已经以家族的名义发誓,为陛下战斗到最后一刻了,请不要怀疑我的勇气。”阿方索赶紧改口,要是被临战送回去,自己的家族都会蒙羞,在里斯本彻底抬不起的。
“哈哈哈,我就知道,历史悠久的德美洛家族,怎么会出懦夫呢?”多明戈这才露出笑容,拍了拍阿方索的肩膀道:“放心,小阿方索,我向你美丽的姨妈发过誓,会平安带你回去的。”
“我更愿意被将军带回去的是勇敢和荣誉。”阿方索说着套话,心情却糟透了。
“好了,今晚回去好好睡个觉,明天开始出征准备!”多明戈沉声道:“三天后拔锚,出征南澳岛!”
“是,将军!”阿方索大声应下。
~~
虽说之前没拿定主意何时开战,但多明戈的战备工作一直没拉下。
戒备森严的码头上,四艘大帆船,八艘卡尔维拉帆船,包括十条老闸船在内的二十艘中国帆船改造而来的炮船,都已经完成了出发前的准备,三天内完成补给,水手各就各位。
存亡之秋,多明戈也再不吝惜自己的家底,打开了卜加劳铸炮场的军火库,让挑选出来的,战斗力较强、关系比较密切的海盗舰队,开到澳门来接受武装。
这其中,五羊通商馆的武装船队自然得到重点武装,超过一半的枪炮弹药都给了他们。在多明戈看来,至少他们经常接受葡萄牙舰队的护航,配合起来还算默契,水手也算训练有素,是可以信赖的友军。
至于其它被武装的海主,则是用来拖住敌人的龙套。
而那些连一杆枪、一门炮都捞不着的海主船队,纯属先期用来消耗的炮灰。
澳门城内,除了大明人之外,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被武装起来,不光葡萄牙人,还包括来澳门谋生的西班牙人、英国人和尼德兰人,全都分到了火绳枪,被命令上船作战。
那些南洋土著、非洲奴隶更是全都被征发上船,负责划桨手,搬运工等体力劳动。将原先的水手和桨手解放出来,让他们也站上甲板,成为作战力量。
在他的极限操作之下,三天后,澳门舰队的兵力达到了将近一万人——由一千三百名葡萄牙人,八百名欧洲志愿者,三千安南雇佣兵,两千土著水手,两千五百名非洲奴隶组成!
这就是海战带来的好处,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只有拼命赢得胜利才能活下去。所以葡萄牙人才能以极少的本国军人带领数倍的杂牌仆从军,还保持相当的战斗力,让奥斯曼人都得吃瘪。
舰队开拔那天,全城的都到女红毛、小红毛还有老红毛,为保卫‘家园’的勇士送行。
在出发前一天,他们收到了广东海道副使的公函,以无视王法、包庇罪犯,枪击无辜百姓等罪名,取消之前双方缔结的一切协议,并勒令他们在年底前离开澳门,不许再踏入的领土!
其实这封信是林弘仲让人伪造的,这么重大的事情,哪能那么快就决策下来。那还是大明的官府吗?
但毋庸置疑,这封信激起了所有葡萄牙人乃至欧洲人的同仇敌忾之心,他们发誓要碾碎江南舰队,让该死的明朝大官把说出来的话收回去!
“为了生存,出发!”随着司令官的一声令下,庞大的舰队带着家人的祝福,和主的荣光,缓缓驶离了澳门。
目标,南澳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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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请君入瓮去不去?
当葡萄牙和盟友们的联合舰队,排成两列纵队,缓缓驶出澳门港时,伶仃洋上星星点点的中国渔船纷纷躲避。
一艘不起眼的单桅渔船上,几个渔夫打扮的男子,不紧不慢的向东划着船。甲板上,还趴着另外两个身披渔网的男子,一个对着架在面前的高倍望远镜,检阅着葡萄牙人的舰船,同时报出观测结果。
“……卡拉维尔帆船第五艘,长约三十米,三桅三角帆,船艏无炮,船艉有蛇炮两门,左侧舷开六炮窗,炮型不详。右侧船舷无法观测。”
“卡拉维尔帆船第六艘,长约三十米……”
另一个是记录员,负责把观测结果,用特殊的记号飞快记录下来。
最后的侦查结果是,悬挂白底红盾皇冠旗的葡萄牙舰队,共有四艘大帆船,八艘三桅卡拉维尔帆船,二十艘三桅到五桅不等的老闸船,约500门火炮。
悬挂五羊旗的武装船队,共有中型乌尾船十艘,千料大广船二十艘,约火炮300门。
以及什么旗号都没挂的武装帆船四十艘,约火炮200门。
随后,不时有船队从伶仃洋各处加入,因为阵容过于庞大,已经无法统计其型号和炮数了。最终只能确定,有大大小小三百余艘广船、福船、乌尾船等各式各样的船只,加入了联合舰队的行列。
“好家伙,总共四百多艘船,这得少说五万来人吧?”侦查员一直观察到黄昏,伶仃洋上恢复了平静,才搁下望远镜,揉着发花的两眼道。
“大惊小怪,当初曾一本攻打潮州府时,不也纠集了三百多条船,五万来人?”一旁的记录员一边说话,一边用密文将情报抄在张小纸条上,递给了侦查员。
“这可没法比,葡萄牙人一艘大帆船,就能干几十艘海盗船。”侦查员接过来仔细检查一遍,见准确无误,便将纸条小心的搓成个捻子。
记录员又从个小铜盒中,拿出个细细的红色竹筒递给侦查员,让他把情报装进去。自己则又从铜盒中取出一截火漆,将火折子吹出明火,小心的烤化火漆,待熔成稠状的瞬间,滴注于竹筒口。接着轻吹几口,待其凝固之前加盖印章。火漆冷却后,便清晰钤记出一个漂亮的日月形图案。
记录员从船舱中提出个鸽笼,从里头捧出一只信鸽,将竹筒绑在鸽爪上放飞。鸽子在空中盘旋两圈,便径直向东偏北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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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险起见,侦查船又在不同时段,不同方位,放飞了另外两只信鸽,以确保这重要的情报,能及时传递到南澳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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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联合舰队浩浩荡荡出了伶仃洋,在海面上形成了一个长达二十里,宽也有十里的庞大阵容。
其实就是一窝蜂。
除了葡萄牙和林弘仲的舰队,那些海盗的船队哪会摆什么阵列?不掉队就不错了。
而且这些海盗都是什么来路?会不会被江南集团收买?这谁都不好说。
联合舰队总指挥多明戈也很清楚这一点,早就勒令所有海盗海主的船队,不得靠近他和林弘仲的主力舰队五里范围。否则一概以意图不轨论,统统开炮击沉!
第二天过午,舰队终于驶出了海况复杂的万山群岛,面前是广阔的大海了。
多明戈刚要下令加速前进,却听桅杆上的瞭望手大声禀报,说东北方向有船队快速接近,足有五十条大船之多!
“全体戒备!”多明戈赶紧高声下令,铛铛铛的警钟声,在他的旗舰果阿公爵号上响起。
另外两艘卡拉克大帆船,‘雷加莱拉’号和‘佩纳’号,也同时敲响了警钟。东方美人号的桅杆矮了两米,瞭望手发现敌人自然晚一些。
各条葡萄牙战船一阵鸡飞狗跳,吃力的摆出了迎敌阵型——老闸船挡在大帆船前方,以防明国人最擅长的火攻船,卡拉维克帆船在两翼游弋,保持机动。
然而前头的海盗船队很快传来消息,来的不是江南舰队,而是林道乾的船队。
“林道乾?”多明戈看一眼林弘仲道:“杰弗瑞,你好像去拜访过他。”
“不错,我曾以总督特使的身份拉拢过他,但他表现的很犹豫。”林弘仲点头道:“后来听说他与南下的江南舰队打了一仗,败绩后退回了下尾。他不断向我求援,但我都没搭理他,后来就传出了广东巡抚下令让他移驻屯门岛的消息。”
“莫非他这是去往屯门?”
“八成。”林弘仲点下头。“时间上刚好。”
半个小时以后,林道乾的三当家林志陵,作为他的使者,乘小艇上了果阿公爵号。
林弘仲询问得知,他们果然是去屯门方向的。
听了林弘仲的翻译,多明戈大急道:“不不不,屯门不可以让他染指。我打算消灭了南澳岛的江南舰队,回来就占据屯门。”
说着他狞笑一声道:“广东政府不是让我们离开澳门吗?我们就搬家到屯门!”
“先打赢了再说吧。”林弘仲不置可否道。他是不会同意蛮干的,澳门也好,屯门也罢,都与大陆相连,葡萄牙的战舰再强,也阻挡不了官军从陆地的进攻。不过这些话还言之尚早。
但他还担心,林道乾会不会已经投降了赵昊,趁着己方倾巢而出,去偷袭澳门老窝。
想到这,他便对林志陵道:“我们正要去替你大当家找回场子,他这个正主怎好缺席?还是速速转回,与我们一起去讨伐南澳岛吧。”
“这得回去问过大当家。”林志陵一脸为难道:“我们船上还有老弱妇孺,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啊。”
这话让林弘仲疑心大去,看一眼自己堂弟林华农道:“你替我去拜见林将军,向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务必说服他共进同退。”
顿一下,他又对林志陵笑道:“单木不成林,我们是一家,总不会坑你们的。老弱妇孺不打紧,集中在几条船上,远远缀在后面,不会被殃及的。”
“唉,好吧。”林志陵只好应下,无奈的与林华农去了。
天黑时,林华农回到了果阿公爵号上,告诉林弘仲,林道乾的船上有好些女人孩子,还有牲口之类,确实像是在搬家,不是去打仗的样子。
“嗯,那就好。”林弘仲这才放心道:“他同意了?”
“嗯,已经调头了。”林华农点头道:“他挺积极的,说自己被江南舰队逼得背井离乡,这个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不过他要求在下尾城放下妇孺,好无挂碍的打仗。”
“没问题。”林弘仲彻底不疑有它,对多明戈笑道:“那林道乾是有实力的,不过是之前在福建连打数仗,伤了元气,才无力对付江南舰队。不过他还是比那群杂鱼强多了,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对了,林道乾还说,我们可以将下尾港当做前进基地,这样能及时得到补给。”林华农很是心动道。
“将军阁下怎么看?”林弘仲不置可否的问多明戈。
“不行。”多明戈却毫不犹豫的摇头道:“我信不过明国人,你们太狡猾难测了。”
说着他对林弘仲歉意笑道:“我当然不是说你,你是主的孩子。”
“好吧,其实我也不太了解他的为人,还是小心为上。”林道乾勉强笑笑,暗骂道,红毛鬼信个主,就觉得自己是白莲花了。
呸,都是熟透了的淮山药,装什么没毛的***?
~~
林道乾的船上,确实有好些妇孺牛羊家什,他按照赵昊的指示,准备移驻屯门投靠林弘仲。
他没料到葡萄牙人的舰队来的这么快,半路竟然碰上了,着实吓了一跳。
好在参谋处都给了预案,林道乾赶紧照方抓药,让林志陵先去知会一声。又按照随行海警参谋的建议,应付了来传话兼打探虚实的林华农。
待林华农回去后,林道乾对那年轻的海警参谋笑道:“蔡警官……”
“我还不是警官,叫我蔡参谋吧。”穿着便装依然身姿笔挺的年轻参谋,出声纠正道。
此人正是今年春天才从耽罗海警学校毕业的蔡一林同学,他因为成绩优异得以免试进入警官学院深造,才刚半年。
但这次大战攸关集团和海警命运,耽罗警备区几乎抽调了所有力量南下支援作战,耽罗岛海警学校的学员们自然也责无旁贷。蔡一林也和同窗们一起,作为预备警官南下支援作战。
他因为在警官学院学的是参谋专业,所以被编入了参谋处。上级在给林道乾选派随船参谋时,考虑到年纪大些的会引起林的抵触情绪,认为自己不被信任。便派了年纪最轻,却很老成的蔡一林过来。
林道乾自然明白,参谋处派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当参谋,是表示友好。他也很承情,对蔡一林一直很客气。
“好吧,蔡参谋,你说他们会不会答应去下尾?”林道乾摸摸鼻子,笑道:“要是去的话,那这仗可简单了,在下尾港直接包饺子就是!”
“可能去可能不去,不去的可能性大一些。”蔡一林淡淡道:“不管哪种可能,都有预案,没必要猜测。”
“哈哈,也是,参谋处算无遗策啊!”林道乾干笑两声,暗中撇嘴道,预案预案,就知道预案。把一场激情澎湃的大战,搞得无趣极了……
ps.今天用了整整一白天的时间,把这场大战的全程构思出来,所以到现在才写了一章。再写一章去,还是老样子,别等了哈……
第一百六十六章 基建狂魔
南澳岛,青澳湾。
仅仅一个半月时间,这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码头,炮台,营房,仓库,医院,干船坞……就像变戏法一样,出现在原本荒芜的海岸边,让所有目睹这种变化的人,无不感受到灵魂深处的震撼。
如果说林道乾之前还有些不服气的话,在亲眼见识到了青澳湾基地从无到有的过程后,他反复横跳的老毛病便彻底根治了,终生不敢对主人再有二心……
赵公子能达成‘基建狂魔’这种超越时代的成就,一是靠华伯贞亲自从西山岛运来的水泥,二是靠从江南来的一万工匠和农工。他们是满怀着为集团出一份力的热忱来到的南澳岛,就像给自己地里干活一样,每天都全力以赴,自然一个顶俩!
两者缺一不可,硬要说哪个更重要的话,赵昊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这就是他一直想要员工们具有的主人翁精神啊!
深受感动的赵公子,在南澳岛直接签署命令,所有志愿南下的工人和农工,自即日起全部转为集团正式员工。本就是正式工者职级晋升两级!
这下工农兄弟们愈发干劲十足,居然在基本建设完成后,又给基地修了道十里长的围墙,把整个海港、营房,甚至连那条负担整个基地用水的小河,及其上游的小湖都圈了进去。
围墙不修这么长不行啊,因为如今的青澳湾基地中,人数已经膨胀到了两万五千人——一万员工外,还有一万五千武装力量!地方小了光宿舍都摆不开。
为了加强前线的战斗力,赵昊命海警学校中刚受训半年的学员警,暂时中止学业,听候调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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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赵昊很珍惜自己精心培养的没一个海警,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让生瓜蛋子上战场的。所以只是派遣他们到各水警局及下辖派出所,以及那霸、基隆、淡水、凤山等有海警驻扎的地方,把大部分正式警员替换下来。
非常时期,北边只要不出大乱子就行。小日本要是真敢炸毛,等南边搞掂了再回过头算总账。
于是朱珏又硬挤出了两千兵力,让青澳湾的海警官兵达到了一万一千人。
此外,马克龙也带领江南安保集团的两个保安大队赶到了。保安大队的所有保安都是集团正式员工,在西山岛的训练大队经过严格的训练。虽然没有童主任注入精神,终究差了点意思,但从装备到兵员素质上,都绝对算得上精锐了。
江南集团如今产业多如牛毛,有太多的财产需要保护,安保人员早就超过一万。抽调出两个大队来,并不会影响大局。
最后,还有郑迵率领的两千琉球水军。他们的桨帆船在近海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还是可堪一用的。
如此庞大的人数,每日消耗的物资该有多惊人?要是仅靠从江南远途运输,那就不用运别的物资了。幸好南澳岛就在韩江口,背靠着赵二爷的潮州府!
赵昊通过新成立的潮州开发公司,向潮州各县下了大量的订单。订单上所有物资,统统按照当地价格的两倍采购,让潮州物价陡升的同时,也极大刺激了当地的经济!
别忘了,潮汕佬是最会做生意的中国人。当地物资匮乏难不倒他们。能自己生产的就马上扩大生产,生产不了的各家就组织船队,到外地去进货。然后顺着韩江而下,直接运到南澳岛。赵公子给了他们足够的利润空间,就是按当地市场价买回来,再加上运费也还大有赚头。
已经基本理顺了方方面面关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潮州府,就靠着这场战争做动力,开始滑行,准备起飞了……
每天进出青澳湾民船码头的船只络绎不绝,其中大半是疍民的五篷船。潮州人有认钱不认人的优点,所以乐于用廉价的疍民来跑水运。只是他们不知道,好多疍民已经开始为江南集团工作,不光帮他们运输物资,还给海警舰队充当眼线,监视着福建广东江河湖海的风吹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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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接到伶仃洋的飞鸽传书时,正在码头上迎接他的怀秀姐。
这已经是陈怀秀一个半月来,第三次运送物资抵达南澳岛了,这才将青澳湾基地装备起来,并准备下两个月的库存。
所以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一点都不假。战争的消耗实在太大,海战的消耗尤其如此。也就是江南集团家里有矿、家大业大,且扎根于世界上最富裕、人力最充沛的江南地区,才能在基本不影响百姓正常生活的情况下,完成这样一场战争准备。
“怀秀姐辛苦了。”赵昊满面笑容的向愈发清减的陈怀秀伸出手。
陈怀秀落落大方的扶着他的手,走下了平江号的舷梯。
“公子哪里话,这都是怀秀应该做的。”脚踏实地后,她向赵昊福一福,凑在他耳边淡淡道:“臭弟弟就是嘴上功夫了得,从来不来点儿实际的。”
“……”赵昊登时哭笑不得,面上还得照常道:“好在暂时不用再奔波了。”
“怎么了?我还打算卸了货就回去呢。”陈怀秀一脸吃惊,又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道:“反正在这里也是多余的。”
赵公子心说,看来绝对发生什么事了,他猛然想起,林凤的船队好像也是今天到。莫非她们路上碰见了?
想到这,赵昊抬头望向湾中,果然看到一支插着火红凤凰旗的船队,正在引水船的带领下,缓缓靠向基地南码头。
“那是我徒弟……”他小声跟怀秀姐解释一句,便正色道:“刚刚收到前方情报,澳门人的联合舰队达四百余艘,已经向南澳岛出发了,为了安全起见,所有的航行都要停止。”
“是吗?”陈怀秀这次时真吃了一惊,她是何等人物,怎么会不分轻重?实在是刚才看到赵昊的笑脸,便觉得应该暂时天下太平,所有才会吃点飞醋,调剂一下心情。
“刚刚送来码头的。”赵昊点点头。
“那你还在这儿浪费时间,不赶紧去司令部?”陈怀秀轻轻跺脚道。
“不急在这一时,跟怀秀姐见面也很重要的。”赵公子笑容温柔道。
身后的马秘书不禁打了个哆嗦。真要命……
“是吗?那姐姐可担待不起。”陈怀秀终于高兴的笑了,然后声如蚊蚋道:“算你臭弟弟有良心。”
“那是。”赵昊暗暗松口气。
“演的跟真的是。”陈怀秀伸出纤细的手指,戳了他一下,又恢复了落落大方的大姐姐形象,与他并肩往那座砖红色的二层小楼走去。“你是不是怕将士们太紧张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姐姐。”赵昊点点头,轻叹一声道:“我发现阵势搞得太大,把自己人都吓到了。据警务干部反映,那些老兵还好,刚毕业的海警,还有保安队的保安们,最近都有些不安。所以越是这种时候,我越要传递给大家一个轻松的信号,要让将士们感到我信心十足,甚至有心情打情骂俏。”
“原来是这样啊。”陈怀秀风情万种的瞥他一眼,对赵昊的措辞很满意。“那你要不要继续,去南码头打情骂俏一番吗?”
“你果然见过我那徒弟了。”赵昊笑道。
“是女徒弟。”陈怀秀哼一声道:“同行是冤家,你不知道吗?何况她还那么无耻。要不我也拜你为师吧?”
“千万别,咱们不能乱了辈分。”赵昊赶紧摆手。
“倒也是,我看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陈怀秀淡淡一笑道:“对了,这次作战,也算我们皇家海运一个。”
“你们是运输船队。”赵昊有些心疼道:“武装有限,船也太大,不合适吧。”
“我们这好歹也是五十条大福船,不比那些破烂海盗船强?”陈怀秀要强道:“别忘了,我们是什么出身?佛郎机人我们打不过,海盗我们没怕过。何况现在船坚炮利,水手们还都在崇明岛航海学校训练过。”
“让我考虑考虑。”赵昊不置可否道。
“你那女徒弟跟我炫耀说,她是来参战的,而我只能靠边站。”陈怀秀轻咬着朱唇道:“我不管,你不答应我就乱来。”
“可千万别,那你一定要小心。”赵昊知道陈帮主来了性子,什么都能干出来,只好同意。其实对于数量上的绝对劣势,虽然可以用质量来弥补,但如果能在数量上拉近些,绝对会让排兵布阵轻松不少。
“放心,我这些年也没少打海盗。”陈怀秀笑笑道:“没喝上你的喜酒,阎王都收不走我。”
“我一点不臭,不信你闻闻。”赵公子只能插科打诨过去。要是怀秀姐的话,他倒有信心请连理公司格外开恩,再加个股东。可是陈怀秀自己就不可能答应,她和沙船帮的羁绊太深,丢不下那几万老小的。
两人就这样神态轻松的扯了一路的蛋,直到进入司令部后,赵昊才严肃起来,沉声对传令兵道:“立即召开高级别作战会议!”
ps.先发后改
第一百六十七章 出战
青澳湾基地司令部作战室的墙上,挂着巨幅的闽粤海域全图。
室内的会议桌也被一副巨大的沙盘代替,沙盘用不同颜色的石膏,完美按比例还原了广东沿海的海岸状况,岛礁位置,水位深浅等地理要素,并标出了区域内所有的沿海城市和可能的停泊补给点等航海要素。
这是作战参谋们的基本功。他们正结合最新得到的情报,将双方的兵力部署,用大大小小的模型在沙盘上体现出来。
赵昊抱着胳膊立在上首,左右分别立着陈怀秀和金科,王如龙、马应龙、马卡龙等将领,还有统领琉球水军的郑迵也在其列。站在郑迵对面的那个穿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色警袍,腰间扎着黄铜扣牛皮腰带的女子正是林凤。
只见她头上既没有像男子那样着巾戴帽,也没有如大明女子那样把秀发挽成漂亮的桃心髻,而是直接让长发如瀑般披肩而下、仅在背后挽了大红色的蝴蝶结,让人耳目一新。
郑迵能认出来,这类似琉球神道的祝女们的发型,不过没有那个大蝴蝶结。心说也不知道这女人什么来路,干嘛要做这种打扮。
原因很简单,赵公子喜欢啊。自打她进来,赵昊都看了她好几眼了,让陈怀秀不禁暗暗郁闷,大猪蹄子就是喜欢新鲜。
“咳咳。”这时,赵公子将目光从林凤脸上移向众人道:“诸位,方才机关长已经做完了军情汇报,下面由参谋长来分配作战任务吧。”
“是。”王如龙沉声应下,拿起沙盘旁的长木棍,高声对众人道:“诸位不必被敌人庞大的数量吓到,他们真正有威胁的,只有葡萄牙人的三十多条船,充其量再加上那五羊通商馆的三十条船。其余不过是些打太平拳、敲边鼓的鱼腩部队罢了。所以我们看似数量处于劣势,但真正顶用的精兵,至少比对方多一倍。只要谨慎用兵,避免主力过早损耗,优势就在我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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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同时,果阿公爵号上。多明戈司令也在召开作战会议。
参会者除了葡萄牙军官、林弘仲一伙,还有被挑选出来,届时带领庞大海盗船队的船长们,其中就包括林道乾。
一开始林道乾很意外,还以为有诈呢,但他看到好多熟悉的面孔,都是在闽粤海面叫得上名号的海主,甚至还发现了站在角落里的曾一本……就明白了葡萄牙人的想法,这么多海主龙蛇混杂,根本审查不过来,还不如全都弄来开会,让他们互相监督呢。
在这个海上通讯极为不便的年代,严重缺乏训练的海盗战舰能共同进退已经实属不易,搞什么战略欺骗,只能把自己人绕进去。
所以佛郎机人只能整体用简单的安排,仅在关键的地方搞些小动作罢了。前者不怕泄露,后者压根就不会在这种场合上说。
“诸位,根据可靠情报,江南舰队只有一万多人,一百多条船,优势明显在我方!”林弘仲为多明戈担任翻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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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充分发挥人数优势,还有大家的机动优势,轮番对青澳湾进行不间断骚扰,让他们的舰队疲于奔命。而佛郎机和五羊通商馆的主力舰队,将隐蔽在最有利的位置,一旦对方露出破绽,马上杀出来,与江南舰队进行主力决战!”
多明戈又指着墙上的葡萄牙海军地图,哇啦哇啦说了一通。
林弘仲翻译道:“当然,战场的局势瞬息万变,虚虚实实,兵无常形嘛。所以如果时机合适,我们也可以变佯攻为主攻——从有利位置登陆,以优势兵力占领青澳湾。江南舰队一旦失去这个苦心经营的前进基地,也只能退兵了!”
“妈的,还兵无常形……”下头的海主小声嘟囔道:“少给红毛鬼脸上抓肉,他们懂个屁的兵法。”
林弘仲皱皱眉,沉声道:“诸位,我们过去可能互相不对付,可能还开过战。但既然因为共同的敌人走到一起,就要精诚团结,一致对外,不然明日之东南,就再无我辈立足之地了!”
一众海主这才安静下来。
多明戈便接着道:“总之,歼灭江南舰队主力,或者攻占青澳湾,这两个目标达成一个,胜利就属于我们……”
~~
青澳湾,作战室内。
“林凤舰队和琉球舰队负责与海盗船队周旋,陈怀秀舰队负责策应。将敌人赶走即可,切勿远离基地。不过一旦咬住一伙,三支舰队就迅速合围,狠狠吃掉它,让他们不敢再轻易骚扰。”这边王如龙的布置到了尾声道:
“记住,我们有主场之利,急的是葡萄牙人,不是我们。我们要保持耐心和他们周旋,他们的主力舰队一定会按捺不住,前来寻求决战的。这时候海警舰队就可以,选择最有利的条件与他们决战。总之一句话,兵对兵、将对将!诸位只消盯好了自己的目标即可,其余不用操心,这茫茫海上也操不上心!”
“明白。”所有人齐声应下。
待王如龙布置完了,赵昊做最后总结道:“诸位回去后,要这样对部下进行思想工作。我们海警部队是葡萄牙人的学生不假,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最不用怕的也是葡萄牙人,因为我们熟悉他们的战法,他们的战舰啊——大家都听平教授讲解过,葡萄牙国王对其远征舰队的训令吧?”
将领们一齐点头,赵昊对一个作战参谋道:“你给没听过的几位复述一遍。”
“是!”那参谋忙两腿一并,高声道:“当遭遇任何敌舰时,你要尽可能的避免过分接近它们,只要用大炮你就能迫使他们投降——这样,战争就可能在更安全的条件下进行,还可能减少你舰队的人员损失。”
“不错,尽管葡萄牙国王这样规定,是因为国小人少损失不起。然而歪打正着,他们的舰队越来越适应远距离轰击这种新战术,并凭此取得了辉煌的战绩——葡萄牙大帆船已经取消了金属撞角,就是他们已经完全信仰远程炮轰,放弃接舷肉搏的标志。”
“虽然我们也采用同样的战术。”顿一下,他自信一笑道:“但很不巧,我们的炮射程更远,打得更准。而且他们老式的卡拉克大帆船,艏楼与艉楼过高,极易招风,使船在逆风时不易操纵,远不如我们的战舰灵活快速。所以在这场放风筝比赛中,最先撑不住的,一定是他们!”
这话其实不止是说给普通官兵的,也是说给在场的林凤、郑迵等友军人听的,好让她们始终保持对胜利信心,不要动摇。
~~
两天后,沿海的疍民来报,葡萄牙舰队已经驶到了惠来海面,距离南澳岛已经不到一天的路程了。
战舰是不可以在港湾待敌的,没有自主动力的风帆战舰尤其如此,一旦被堵在港中,风向又不对,那就是毫无还手之力的活靶子。
是以各位指挥官便率领各自的舰队,按次序驶离了青澳湾。
因为镇倭号此战要作为主力出战,面对不可预料的危险,是以本打算跟船出海的赵公子,被众人一致决定留在了基地,不许他冒险。
当然赵昊留在基地也是很有必要的。各舰队在海上无法相互联络困难,所以要尽量每日派快船回港开会,互通有无,及时调整策略。虽然留守的金科足以胜任这个居中调度的工作,但有些重大决定,还是要他来做才行。
赵昊也只能强颜欢笑送他们离开码头,祝他们平安凯旋。
林凤出发前,搂住他的脖子,叭得亲了一口。看在她马上要上战场的份上,赵公子这次没嫌弃的推开她。
林凤便挑衅的看向陈怀秀,意思是有本事你也来一口啊?
陈怀秀却淡淡一笑道:“多大了,还这么顽皮。”
说着将自己的香罗帕递给了赵昊,那里头包着她铰下来的一缕青丝。你既可以理解为,这是出征前留下自己的一部分,以防万一。也可以往‘情丝香帕’方面联想。
然后在他耳边轻声道:“等我回来。”
这才是成年人交流感情的方式。她含笑瞥一眼林凤,转身袅娜而去。
林凤要强抽出佩剑,挽起头发也想砍一截下来,被赵昊喝止道:“严肃点儿,这是要去打仗!”
“哦,师傅。”她这才收起剑来,小声问道:“那打赢了有什么奖励?”
“当然重重有赏了。”赵昊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去吧,等凯旋了,还不由着你?”
“嗯,师傅最好了!”林凤登时欢欣雀跃,干劲十足的登船出发!
不过为了不连累大哥,她的舰队统一换上了江南集团的日月旗,并未挂她的火凤旗。
黄昏时分,所有船只驶离,青澳湾变得空荡荡的。
赵昊和金科立在安静的码头上。看着夕阳下血红色的海面,赵公子喃喃道:“今晚一过,就要开始流血了……”
“是啊。”金科点点头,神情凝重道:“这一仗肯定比之前都残酷。”
说着他回头看看依然热闹的基地内——除了一万民夫,留守基地的还有马克龙的两个保安队,以及陆战二大队。
不难判断,在接下来几天,这里也将被鲜血染红……
ps.再写一更去,肯定还不早,唉,恶性循环了……等打完这一仗应该就好多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炮台
翌日天刚亮,震耳的警钟声便响彻青澳湾基地。
那是东角山炮台上的瞭望手,发现了大量帆船逼近的踪迹。
和衣而卧、枕戈待旦的陆战队员和保安队员,用快的速度冲出营房,进入掩体炮台。
基地的职工和医护人员,也都接受过基本的军训,按照演习时的要求各就各位。
也就是盏茶功夫,整个青澳湾基地已经彻底醒来,严阵以待。
而此时,从司令部的小楼上眺望,那支庞大的船队才刚刚从朝阳中冲出来,距离湾口还有好几里呢。
在海上,有没有望远镜,差别就是这么大。
“来者不善啊。”赵公子匆忙间,只穿着海蓝绸睡袍,踩着趿鞋就上了楼顶。他手持望远镜道:“我看他们是想先冲冲看,说不定就成了呢。”
“是,海盗总是抱侥幸心理,所以一上来都挺猛。”一旁的金科却穿戴整齐,人家早就起来忙了一阵子了。“他们应该是发现码头空了,就想捡个便宜。”
“哈哈哈,这个便宜可不好捡!”赵昊诗兴大发道:“大炮开兮轰他娘他,送他红毛回家乡!”
比起变幻莫测的海上,赵公子对陆战的信心可大得多。从舰队抵达南澳岛那天起,他就开始精心构筑防御体系。非但在青澳湾北部海岬东角山、中部的码头上、南部的青松山设立了三座炮台,还在湾中两个方圆不过百米的岛礁上,建立了两座座炮台,形成立体交叉火力。
因为火炮十分充裕,所以每座炮台都设有最大口径的洪武大炮十门,以及永乐大炮十门!火力输出可比葡萄牙人在基隆修的那种小炮台猛多了。
而且所有炮台周围均坚筑堤墙,堤墙之外开挖壕沟,竖立木桩,缠绕铁丝网,不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敌人一口咬上来,肯定崩个满嘴血。
~~
海面上。
这次进攻的主力曾一本所部,他曾在南澳岛多年,对这里一草一木每一块礁石都了若指掌。加之前番潮州大败,有愧于众海主,这次主动打头阵也是应有之意。
跟随他打先锋的,是他所部五十条船,以及跟随他的几个海主的三十条帆船,拢共八十条船,将近一万人。
曾一本仗着对这片海域十分熟悉,趁夜色绕开了江南集团在外海游弋的船队,天亮前出现在青澳湾外。
但因为北风和退潮的原因,帆船无法立即杀入,必须要等天亮时,利用涨潮的力量才能进港。
不过曾一本也没闲着,他先派了小艇入港侦查一番,在发现港口内空空如也,海湾里也没有铁索、铁戗之类的阻拦物后,曾一本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对一旁的大金牙道:“看来他们经营时日尚短,还没来得及大建工事。”
“是啊,这样就容易多了。”大金牙点点头,露出狠厉的神情道:“把他们杀个干净,一扫晦气!”
自从潮州兵败后,曾一本彻底成了笑柄,树还没倒,猢狲就先散了大半。大金牙的日子自然也很不好过,一伙人一直憋着股邪火,可算逮到发泄对象了。
曾一本便定下计划,船队全速冲入青澳湾,集中攻击东山角。逼近炮台的射击死角后,迅速解开驳船,让海寇乘驳船登陆,夺取东山角炮台,作为攻占青澳湾的立足点!
然而船队刚一进入湾口,便被猛烈炮火给打懵了。震天动地的炮声,几乎同时从三面两层五个炮台上响起!
入驻炮台已经二十多天,炮手们早已经按照所学,对火炮进行了精准校对。只要观察员一测定敌船在港中的方位,炮手都不需要瞄准,直接对照相应的射表调整射角和装弹量,就能精确打击到相应的海面。精准度可比在船上高出不知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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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鸣声中,几十枚炮弹像长了眼睛一样,准确的落在打头阵的几条帆船上。
那些简陋的单层木板船,哪禁得起实心炮弹的密集摧残,吃上几发就当场尽数散架。那片海面上便只剩下破碎的蓬帆、船板残肢断体。船上的水手惨叫着落水,拼命向后面的船只游去。
后头的船见势不妙,想要掉头,可哪来得及啊?有的船情急之下砍断了帆缆,落下蓬帆都白搭。潮水依然坚定的推动着他们的帆船继续往前……
炮台上又是一阵密集的炮火,将再度进入射程的帆船击毁。砸碎四溅的木板木片,还把游过来的海寇一波带走了……
跟在后头的曾一本,也被这一幕吓到了。他也算炮王一流了,可哪见过如此精确的炮火打击?哪怕红毛鬼,在这个距离开炮也只能打水花。
“不要退,冲过去!”但他经历过太多的恶战,这点意外不足以让他慌乱。曾一本咆哮道:“逼近了东山角,他们就没法开炮了!”
他还亲自擂鼓,以鼓舞士气。
称霸闽粤海面多年的大海主,还能没几个铁杆?但凡跟他来的,都是吃他这一套的。
大金牙便命部下拼命摇橹,冒着岸上的炮火全速前进!
在付出了十几艘帆船被击沉的代价后,余下的帆船终于抵达了离东山角一百米的海面。
这下南面的两个炮台哑火了,因为距离已经超出了精确射击的射程,勉强开火怕是炮弹要落到北炮台上的。
中央主炮台虽然还在射击,但明显躲着北炮台射击,这让海寇们自以为找到了掩护,使出吃奶的力气,一窝蜂的把帆船划向北面的岛礁炮台。
一是利用主炮台投鼠忌器的心理,来躲避炮火的打击。二是不夺下这个距离东山角五十丈远的北岛礁炮台,便如芒在背,怎么登陆东山角?
海寇们开始用火炮轰击岛礁炮台,他们的火炮虽然要逊色许多,但这么近的距离设计,其实是没差的!
“开炮,开炮,给我狠狠的打!”大金牙呲着大金牙咆哮道:“把那炮台给我轰碎它!”
呼啸声中,十几枚炮弹落在了炮台骨白色的粗糙墙面上!
然后预料中的崩塌并未出现,甚至那厚实的墙面,几乎都没破损。只是留下一个个浅碟般大小的坑而已……
“什么情况?!”大金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狠狠拍了拍面颊,确定不是看花了眼。这么近距离的炮轰,也没什么卵用!
“加大装药!”大金牙不信邪的怒吼道:“装双倍的药!”
“会炸膛的!”炮手们畏惧道。
“不打掉那个炮台,一样会死!”大金牙抽出腰刀,狠狠挥舞道:“赶紧动手!”
更巨大的炮声响起。
海风旋即吹散硝烟,大金牙一看,双倍装药的效果就是不错,导致三门炮炸膛,死了十来个炮手。
至于那该死的炮台,依然安然无恙,只是表面又多了几个坑而已。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啊?!”大金牙也在炸膛时受了伤,满口的金牙都崩掉了。他仰天哀鸣,并不知道自己将因为是第一个攻击钢筋混凝土工事的人,而将载入史册。
他打不动人家,炮台上的炮手们可不跟他客气。这么近的距离,就是大炮上刺刀,每一发炮弹都能直接洞穿敌船,甚至又钻到第二条船体内。
而且东山角炮台上的炮手们,看到混凝土炮台真如公子说的那样不怕炮击,登时心下大定,不再担心会误射了,纷纷点火开炮,居高临下一起夹击海盗船。
顷刻间,又有几条船解体沉没。还有几条船虽然没沉,船上的人却被炸得血肉模糊,失去了战斗力。
东山角和岛礁炮台间的狭窄海面,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放下驳船,登陆登陆!”大金牙吐掉满嘴的碎牙,狰狞无比的下令道:“退回去也是个死,攻下炮台才有生路!”
可那么高的炮台怎么攻啊?海寇们的勇气已经荡然无存。根本不听他的命令了,跳上驳船之后,便争先恐后往东山角划去。那里有礁石掩护,可以躲避炮火。
然而等他们强行登陆后,却发现面前尽是铁丝网挡路。海寇们哪见过这玩意儿,没有趁手的工具根本过不去。
结果遭到了早就埋伏好的保安队员的猛烈射击,举手投降都来不及,就便射杀在海滩上了……
场面实在太惨了,让不少头一次杀人的保安队员,把刚吃下去的野战口粮,连着苦胆一起吐了出来。
屠杀持续了半个小时,直到最后一艘帆船也被击沉,东山角和岛礁炮台的炮火才停了下来。
远处的曾一本,看着自己的头号大将和一半兵力,就这么被消灭殆尽。整个人都呆滞了……
他丢下手里的鼓槌,颓然下令道:“撤……”
便带着余下的四十条船,趁着北风在岸炮的射程外,灰溜溜的调头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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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的赵昊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事实上,一直到了三百多年后,舰炮依然拿钢筋混凝土的炮台毫无办法。一战著名笑料加里波利之战,不可一世的大嘤海军拉上法国鸡,一大票铁甲战列舰攻打达达尼尔海峡,结果就是啃不下土耳其人的破岸炮,还被反杀了三艘……
他为什么敢让舰队都出去?就是因为基地有炮台保护。舰队自然可以解放出来,没有后顾之忧的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ps.先发再改。
第一百六十九章 菜鸡互啄
按照作战计划,江南集团的四支舰队——海警舰队,陈怀秀舰队、林凤舰队和琉球舰队,要尽量以南澳岛为中心活动,没有特殊情况,距离港口不应超过一百里。以免失去联系,也方便舰队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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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司令部给林凤和琉球舰队各配置了一个‘北斗’小队,负责导航、通信以及舰上侦察任务。海警舰队和陈怀秀舰队都经过科班训练,不用赵昊担心。
每个北斗小队都装备十分齐全,他们甚至还携带一个热气球,升空之后在望远镜的加持下,只要天气良好,可以看到几十里外的船队。
四支舰队四个北斗小队四个热气球,侦查范围基本上可以涵盖整个作战区域了。
所以天一亮,林凤舰队和琉球舰队就发现了,偷袭青澳湾的海盗舰队。
虽然对海盗的神出鬼没大吃一惊,但按照兵对兵,将对将的规定,他们只需要盯好自己的对象,没有命令不用管别人,也不许管。
郑迵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不近人情的指令。
他通过望远镜看到十里外的林凤舰队已经驶向青澳湾,便询问北斗小队的队长,我们是否也回援。
那名作训服上绣着两颗黑色五角星的年轻警官,有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坚毅干练,干脆利索答道:“坚决执行计划!”
“可是林凤舰队已经回援了啊?”郑迵指着那支由三十艘中型乌尾船组成的舰队。
“大人不必受他人影响,也不用操心别人,做最有利于本舰队的判断即可。”年轻警官顿一下道:“参谋只给建议,决策权在大人。”
“嗯……”郑迵高大雄健,也是果决之人,迅速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他冷静下来,略一思索,想起了林凤出发前跟自己的约定——
‘看到我动,你就跟上,保持十里左右的距离,保准有好处。’
便果断下令道:“跟在林凤舰队后面,保持一定距离。”
“是!”年轻警官干脆应声,没有一句废话。
郑迵的二十条桨帆船,每条船都有四十条桨,短时航速自然有优势。看到主将的战船加速划向西南,其余战船也跟着转向,远远坠在林凤舰队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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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盗们的作战计划很简单,曾一本船队打先锋,去攻击青澳湾,其余船队则埋伏在外海上风口。一旦有江南集团的船队回援,就从背后杀出来,利用风向和姿态的优势吃掉它。
是以看到果然有船队急匆匆驶往青澳湾后,海主们都很兴奋,马上招呼小的们挂满帆,要狠狠踢那支江南船队的屁股。
那是林凤的舰队。
上船之后,林凤不用再勾引师傅,便把头发盘起,还戴上了一顶黑色的帽儿盔。不然海上风大,会被吹成疯婆子的。
她穿着长筒的牛皮靴,没有警衔徽章的黑色警袍,腰上系着宽牛皮铜扣腰带,手中还拿着根师傅送的短马鞭。虽然她既不是骑兵也不会开车,不知师傅给这玩意儿干啥用,不过抽起人还挺顺手的。
此时她一脚踩在栏杆上,右手的皮鞭无意识的抽打着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一脸冷笑的看着尾行而至的海盗船队。
“刘红眼,大马猴,胡椒老……”小黑妹仔细分辨着那些船队的旗号道:“真是群英荟萃啊,多少年没这么齐整过了。”
“什么狗屁荟萃,萝卜开会还差不多。”林凤却不屑的冷哼一声,下令道:“转舵!”
随着她一声令下,原本朝青澳湾行驶的舰队,便转向南航行。顺风顺水,航速陡然加快,和眼看要进入射程的海盗船,重新拉开了距离。
“咦,怎么不进湾?不管老巢了?”远处海主们不禁愣怔,这跟他们料想的不一样啊。
这可是由十几支船队组成的大杂烩啊。有的海主跟着转舵继续追,有的海主想停下来看看情况,有的海主还想继续驶入青澳湾,看看有没有便宜捡。想法一多,两百多条船渐渐搅在一起乱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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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郑迵率领二十条桨帆船赶到了,正好对着海盗们的屁股。
不过那是足足两百艘大大小小的各色帆船,组成一个方圆十里的庞大阵容。琉球舰队在他们面前,就像蚂蚁撼大象,让人很难不心生畏惧。
“他妈的,这就是那娘们说的好处?”郑迵纠结无比的望着南面的庞大船队。
尽管双方的数量是十比一,但姿势摆得这么舒服,又让人很难忍住不出踹一脚。
思索片刻,他决定按照参谋处帮助拟定的新战法,试着搞一下再说。
“继续前进,火炮准备!”郑迵咬牙下令。
看到旗舰继续向前,本来渐渐要停下来的琉球战船,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海盗们人多眼多,自然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船尾出现了不明船队。
但惊慌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因为他们看清来船不仅数量少,还是一支桨帆船队。
中国一直没有发展过桨帆船,倒是葡萄牙人原先有过一些类似的加莱战舰,但这些年也基本淘汰掉了。所以海主们一眼就看出,这是琉球人的船。
在冷兵器时代的接舷战中,通常有高度优势的一方会占上风。所以在之前很长一段时期内,东西方造舰的思路都是越大越高越好,不仅干舷要高,还要加上艏楼和艉楼,让小船望而兴叹。
当初在澳门,葡萄牙人就是把这样的一艘卡拉克大帆船当做城堡,居高临下反击来袭的曾一本舰队。曾一本当时最大的广船,比对方的船舷低了一丈多,更别说艏楼和艉楼了。结果就像攻城一样,而且是在漂浮不定的海上攻城,久攻不下也就可以理解了。
也正是那次之后,曾一本才痛下决心,花大价钱打造了那艘万斛乌尾船。谁知还没起用就被官军抄了老巢,白白便宜了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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桨帆船的船舷都很矮,船艉还不到海盗船舷的一半高,所以海盗们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而且这些琉球人应该是被胁迫的吧,估计放几炮就会鸟兽四散了……
但没想到是,先开炮的反而是琉球桨帆船……
轰鸣的炮声惊呆了海主们,琉球人什么时候也开始往船上装炮了?
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发炮弹呼啸着洞穿了一条帆船,又飞出几丈远,把另一条船的船舷砸了个洞,才反弹落入海中……
还没等海主们回过神来,更密集的炮声响起,这次是十几枚炮弹飞射而来。
海盗们的战船猬集在一起,射偏比射正还难。
桨帆船上的炮手都是正经受训过的海警,自然每一发炮弹都不会落空,而且都瞄着海盗船的要害部位打。
唯一的遗憾是,每艘桨帆船上只安了三门炮。船艏一门洪武大炮,船艉两门永乐大炮。再就是几门近防用的大佛郎机。让他们难以造成很大的杀伤。
这倒不是赵公子亲疏有别,不舍得武装他们。而是桨帆船的结构决定了,没法在侧舷安炮,船艏也只能安装一门主炮。其实就是有地方安装,赵昊也不敢给他们安了。这些船的结构和木料都很粗陋,几门炮齐射下来怕是会散架的。
就这二十门洪武大炮,也让海盗们像被蜜蜂蛰了一样,虽然不致命却难受的很。北面的帆船纷纷调转船头,瞄准了越来越近的桨帆船。准备一进入射程,就狠狠射他们个欲仙欲死!
谁知就在此时,那为首的桨帆船竟原地调头了——左边的桨手一起拼命划桨,右边的向相反方向划,只用了十几秒,就完成了转向……
其余琉球船马上有样学样,也原地掉头,然后拼命向北面划去,迅速脱离了战场。
“操,溜得倒快……”海盗船的炮手们见状,无奈的将火把插入一旁的水桶中。
谁知那支桨帆船队在远处重新装弹后,又折返回来,靠着风帆迅速驶回了战场。仗着炮打得远,再次朝海盗们射击。
有那暴躁易怒的船长,马上下令靠上去,不要让他们再走脱!
可上有台湾海峡在深秋时节近乎恒定的东北风,下有南下的沿岸寒流,仅靠风帆航行的海盗船,逆风逆水前进的速度,怕是还没走路快。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荡起无数双桨,再度脱离了战场。
海盗们陷入了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着的窘境,白白折损了好几条船,却只能在那儿跳脚骂娘干上火。
这下他们的行动就更乱套了,海主们怀着各自的目的,带着自己的船队向四面八方航去。
其中那个叫胡椒老的广东船主,为了避免发生撞船,带着手下二十来条船,选择了往东航行。
这样可以避开那些无头苍蝇似的海盗船,保证自己的安全,等他们理出头绪来再说。
虽然大家都是为了求条活路才来参战的。但这么多海主呢,自己稍微滑头也不打紧,保存实力才最要紧。
胡椒老正为自己的英明决定而庆幸,忽然桅杆上响起惊恐的喊叫声!
“当家的,有砸窑的!”
“什么?”胡椒老赶紧跑到侧舷一看,果然见东北方向,三十艘乌尾船正满帆疾驰而来。
正是在他们的追逐下,往南逃窜的那支江南船队!
趁着琉球船队进进出出,把海盗船队搅得鸡犬不宁的当空,林凤率队兜了个圈子来到东北方向,占据上风斜插而来!
ps.争取下一章早一个小时。
第一百七十章 指望破鞋扎烂了脚
“开炮开炮!”林凤嗜血的舔了舔嘴唇,一手握着栏杆,对下面的炮手高声吆喝道:“把炮弹塞到他们的屁眼儿里!”
这粗俗的话语让初来乍到的海警炮手很是吃惊,不过这样才对味嘛!这血与火交织的海上世界中,容不得纤细优雅!
而且听美人讲粗话,格外刺激呢。
炮手们轰然应声,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迅速装填,发射!
炮声轰鸣,白烟腾起,无数炮弹飞向了敌船!
胡椒老的船队被这当头打一棒打懵了,炮手们慌忙还击,可射出的炮弹只溅起一道道水柱,根本没有命中来敌。
“射击射击,继续射击!”林凤啪啪作响的抽动着马鞭。让炮手们感觉像抽在自己身上一般……别提多刺激了。
半分钟之后第二轮炮击,击沉了一艘胡椒老的战船,另有几条受创不轻,失去了行动能力。
胡椒老虽然滑头,却也是老海主了,知道这时候逃跑已经来不及。恐怕等掉头的功夫,一半的战船都要遭殃。
“给我迎上去!老子也有乌尾船,看谁能撞过谁了!”胡椒老咆哮着命令炮手稳住,继续射击!
随着双方距离拉近,眼看也要进入海盗船的火力范围了!
这时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林凤的船头忽然由西南转向了正南。在强劲海风的作用下,疾驰的战船竟划出了长长的白色尾迹,划一道优美的弧线,避开了与胡椒老的船队面对面。
如果葡萄牙人在此,肯定会惊讶于林凤舰队表现出的高机动性,已经不亚于他们的卡拉维尔帆船了。
跟卡拉维尔帆船主要靠船型的高操纵性不同,林凤的部下驾驭只是普普通通的乌艚船,操纵性甚至不如同等大小的福船。
林凤舰队只靠蓬帆和每条船上的两条橹,就能把乌尾船开出卡拉维尔帆船的感觉。可见她过去几年打遍海上无敌手,也确实不是吹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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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椒老的部下可没这种技术,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船队排成一字纵队,从己方也近似一条直线的舰队侧面驶过。
“开炮开炮!”林凤亢奋的挥舞着马鞭,她舰队侧舷的一百五十火炮便齐射开来!
这一个半月来,她一直在如饥似渴的向海警学习,已经很清楚炮击将取代接舷战,成为未来海战的主流。
那么如何最大限度的击中敌人,同时不让对方击中自己,就成了未来海战的关键了。所以在战斗时,让己方舰船首尾相接,排成一字阵,用侧面的舷炮轰击。同时尽可能的与对方船队保持垂直,让对方的火炮难以射击,就是舰队指挥官在海战中的头等要务了。
其实赵昊的人,根本没跟她讲过抢上风,争‘丁’字横头这些战术内容,唯恐她短时间内邯郸学步,把自己会的也丢了,战场上反而危险。
但天才只要被点醒,就自动明白该怎么做。林凤在海战中有着超人的敏锐,自己就琢磨出了这套战法。
更可怕的是,她居然还能用出来……
震天动地的轰鸣声中,林凤舰队第一轮齐射,在海面上激起一片水柱的森林。
见只有几发炮弹命中了敌船而已,林凤感到一阵失望,看来哪怕是海警的炮手,这种行进中的远距离炮击,命中率都可怜极了。
然而炮手们却十分淡定,他们依靠简单的光学测距仪,测量了弹着点的距离和方位。马上用铅笔解算出射击诸元。
然后根据结果调整火炮,再进行下一轮修正设计。他们并不追求命中敌舰,而是追求跨射——散射区域能够覆盖敌人舰队的大部分目标即可。这样齐射的火炮越多,就越容易将地方舰队笼罩在自己放火力范围,即所谓的‘跨射’。
根据华叔阳编纂的《弹道学》,保持对目标的跨射,能够达到最大的命中概率。
所以林凤惊奇的发现,经过五六轮齐射之后,己方火炮命中率大大提高,毛估估能十中二、三了!
换了她的手下,能十中一就烧高香了……
这也是火炮迟迟无法在海战中唱主角的原因。因为根本打不准啊,要解决问题还得靠白刃战!
但凡能保持一成稳定的命中率,谁也不会去接舷肉搏的。那不只是拿手下的命冒险,更是连自己的命也有可能赔进去。
而且炮手们射得快,射得准,量大自然出奇迹。
一轮接一轮的跨射洗礼,让胡椒老的船队蒙受了惨重损失。一半的船只沉没或者严重损坏,水手们纷纷跳到海中逃生。
剩下不到十条船都是铁力木打造的乌尾船,虽然个个带伤,但船体还算完好,再说还有水密舱呢,这才勉强跟着胡椒老,向西驶回了乱糟糟的本阵,终于脱离了战场。
林凤也不追击,继续南下然后绕个圈子回到有利位置,等待下次出击的机会。
~~
曾一本也率领残兵败将,从青澳湾中退了出来。
海主们一通气,才知道今日居然连折三阵,损失了五十多条船,两千多兄弟,就连曾一本手下最得力的大金牙也死在了敌人的火炮下。
“他们的炮,打得实在太邪门了。”曾一本像被抽干了精气神,颓然坐在交椅上,对坐在一旁的林道乾道:“我现在相信,当初在韩江口开炮的,不是你的人了。”
“是啊,我是被栽赃陷害的。”林道乾叫起撞天屈道:“八月时横扫福建沿海的也不是我,都是他们为了离间咱们弟兄,才把屎盆子一个劲儿往我头上扣。”
“你怎么不早说呢?”众海主不禁埋怨道。
“我说过不是我啊,你们不信呀!”林道乾两手一摊。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胡椒老悒悒道:“今天也就这样了,明日如何是好?弟兄们得拿个章程出来。”
这个年代的海战,不论操船还是打炮,全都是纯人力的,对船员的消耗极大。一天搞不了几个回合就得歇菜。
“妈的,红毛鬼和二鬼子不地道,让我们顶在前头流血,他们却无影无踪!”有海主狠狠啐一口道。
“就是,我们不能白白给他们当炮灰。反正给大伙儿的任务是骚扰,咱们也别太实在了。”另一个海主道:“我看从赶明儿开始,咱们得改变策略,尽量躲着点儿,不给他们炮击我们的机会。”
“有道理。”海主们都是欺软怕硬的主,现在见点子这么扎手,早就一个个心生怯意了。只是等着有人先捅破窗户纸罢了。
“也是,眼下这一局,也只有佛郎机人能破了。”曾一本也认怂道:“咱们就别逞能了。”
众海主正说话间,忽听到外头响起震耳的锣声。他们赶紧出去船舱,便见一支由五十艘大福船组成的舰队,缓缓从北面驶来。
有人认出来,那正是皇家海运的南下运输船队。虽说是那只是些武装商船,但凶猛的火力已经教过不少海主做人了。
“撤,快撤!”没想到刚刚达成的共识,转眼就排上了用场。
一阵鸡飞狗跳后,庞大的船队终于开始南撤。一直撤到远离青澳湾十几里的海面,见皇家海运的船队没追上来,这才停下来喘口气。
那是因为陈怀秀的目的,只是把他们驱离,并没有穷追不舍的意思。
大家原先是同行,陈怀秀能不明白海主们‘苟’字当头的心思?相信他们也会从自己的举动中,明白赵公子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其实在珠江口起兵之前,就已经有好几家海主偷偷联络南澳岛了,希望能归顺江南集团。为了瓦解敌人,赵昊自然来者不拒,并许给他们高官厚禄和美好的未来。然后让他们继续跟着葡萄牙人行动——要是葡萄牙人占了上风,赵昊也不指望他们能做到临阵反水。但要是葡萄牙人落了下风,比如这会儿,他们就派上用场了。
刚才在曾一本船上,就是他们几个挑头动摇军心的。这会儿见陈怀秀没追上来,他们又趁机对众海主说,看来江南集团也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不如偷偷派人接触一下,看看有没有可能不打仗?
曾一本几个都面露动摇之色,谁知却遭到了林道乾的厉声呵斥。
“糊涂啊!江南集团占了南澳岛,等于扼住了闽粤海面的咽喉。我等往后还怎么讨生活?只有乖乖投降他一途了!”只听林道乾疾言厉色道:“我林道乾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绝不认人做主人的!”
然后他霍然起身道:“谁敢投降,先过我这关!”
说完,也不理面面相觑的众海主,径直走了。
~~
天黑时,远在南澳岛西北,大洋深处的佛郎机船队,得到了首战失利的消息。
对此多明戈并不意外,那帮乌合之众本来就是消耗品,打成什么样他都不奇怪。
信使还把众海主在曾一本船上的表现,一五一十描述了一遍。绘声绘色,如同亲见,显然海主里也有他们的人。
听说才打了一天,海主们就打算磨洋工,多明戈十分恼火。
不过林道乾的表现多多少少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便对林弘仲道歉道:“我的兄弟,还是你更了解林道乾。看来他确实不是江南集团的人。”
“嗯。”林弘仲点点头道:“这不足为奇,江南集团占据南澳岛受影响最大的就是他。虽说巡抚有意将他移驻屯门,可猛龙过江哪有那么容易?林道乾不会看不到曾一本的下场的。”
“不过他最多能拉着不让人逃跑,但人家要怠工,他也无计可施。”一旁林华农轻叹一声。
“还是要靠我们自己!”多明戈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狠狠道:“我决定了,明天出战,稳定一下军心!看看能不能把江南舰队的主力逼出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第二日
入夜,海上生明月,云淡星满天。
一艘全身涂成黑色的小舢板,悄悄驶入青澳湾北面的竹栖湾中。
竹栖湾与青澳湾隔了座青澳山,也是不错的天然海港。以前岛上渔民都是春夏时停在竹栖湾躲避南风,秋冬季再移到青澳湾去避北风。
借着微弱的月光,小舢板冲上了青澳山下唯一的一片小沙滩。
船上跳下两个穿着黑色短打的身影。他们上了沙滩之后,其中一人便掏出个泥叫叫,三长两短的吹起来。
仿佛亘古不停的潮水拍岸声中,忽然便响起了鸟叫声,夜里很是诡异。
然而对面山林中,居然也很快有鸟叫声应和,仿佛是同类被吵醒了一般。
两人寻声匍匐向前,不一会儿,一个进了茂密的山林,另一个则在外头隐蔽起来。
进去后又对了口令,见一个穿着吉利服的身影,从一棵大树后转了出来,将最新的指令和一个鸽笼交给来人。
来人话不多说,接过东西就走,与同伴一起奋力把小船推下海,借着退潮的劲儿,奋力划回海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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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舰队每日的战果,用信鸽就可以送回基地。但信鸽是飞不回移动的船上的,所以还是得派人定时回来联络。信鸽和信使到达的时间差,正好让做出决策,将汇总的情报和最新的命令给到各舰队。
所以赵昊在两个小时前,就已经得知了今日的战果。其实从岛上的侦查气球能看到个大概,信鸽带来的更准确的细节。
今日的胜利自然让他开心,但也只是有点开心而已。因为缺乏训练和装备的海盗们,在他武装起来的分舰队面前,本来就是战斗力只有五的渣渣。
而且葡萄牙人和二鬼子的舰队并没有参战,所以今天不管打出什么结果,都胜不足喜。
作战室中灯火通明,赵昊双手撑着蓝色沙盘边缘,看着南澳岛东北面,插着葡萄牙旗帜和五羊旗的那两支舰队定定出神。
根据报告,它们今天一直在上风处游弋,哪怕林凤舰队曾一度靠近过,都没有引起他们的反应。
而插着日月旗的海警舰队,则在南澳岛北面,与葡萄牙舰队相隔二十两遥遥相对,也是一天都没有动静。
“两边的指挥官,都想等对方先加入战场啊。”金科站在他对面,也紧盯着沙盘,沉声道。
“他们不急,我们更不能急,毕竟我们是下狗。”赵昊叹了口气,作战室里除了他俩和马秘书,就只有几个值班参谋,没必要再自吹自擂了。
无论是平托传授的海战经验,还是赵昊头脑中积累的海战知识,都明确指向同一点——在海战中,决定胜负的是主力舰。战舰越大越坚固,优势也就越大。以目前的武器水平,哪怕只有一艘主力舰,你多少小船都吃不掉的。
就在两年前,与曾一本舰队在澳门铩羽而归同一时间。另一艘葡萄牙卡拉克大帆船,在马六甲海峡遭到号称200艘亚齐苏丹国的大小船只围攻,双方激战三天,战斗以亚齐人四十艘战舰被击毁,不得不撤退而告终。
这就是赵公子不看重今日胜利的根本原因。只要葡萄牙的四艘主力舰完好无损,胜负就未可知!
不妙的是,海警舰队的四艘主力舰只是一艘大型乌尾船,和三艘仿照东方美人号生产的半尺寸盖伦船。跟萄牙的四艘大帆船的体型差距,就像是小学生和成年人。
而且三艘新式战舰的船材也很普通。因为工期太急,从虾夷地伐来的橡木还没阴干完毕,所以杨帆只能有什么用什么。除了龙骨和关键部位用了硬木之外,其余部位大量使用了普通木材。能不能有对方那么好的抗击打能力,也是未知数。
作为弥补,杨帆在三艘船的下层甲板下,都设置了水密舱。但不经实战检验,谁也不知道那小可爱似的隔舱,能有多大用处。
海警舰队唯一倚仗的就是火炮了,领先时代的洪武大炮和永乐大炮,射程已经超过了对方。而且洪武大炮和半数永乐大炮,都采用了大侄子开发的燧发炮机,可以说除了口径之外,全方位领先于葡萄牙的火炮了。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今的海警舰队,就像是攻高血薄的法师。葡萄牙舰队则是攻高血厚的战士,唯一的缺陷就是射程拙计一些。
众所周知,战士克法师,因为战士抗揍,逮到法师就能秒。而法师要想赢战士,就只能时刻保持安全距离,小心翼翼放风筝,一个弄不好就鸡飞蛋打。
这就注定了王如龙他们急不得,必须耐心的等待机会出现。
可就苦了在岸上等消息的赵公子,海上一日每个结果,他悬着的心就一日放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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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秋高气爽,微风无云。
但对帆船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风小动力就小,自然行动迟缓。
天一亮,琉球舰队就回到青澳湾补给,桨帆船这点不好,人多消耗大,空间却很小。为了能发挥速度优势,郑迵更是只带了五天的给养。为了保险起见,这才第三天就得进港补充淡水和食物了。
按照事先约定,琉球舰队进港时,陈怀秀舰队和林凤舰队都在青澳湾外海游弋保护,以防敌人趁机偷袭。
琉球舰队刚刚补给完,还没驶离码头,东北方向就出现了成片的帆影。
“还真是属狼的,闻着腥味就来了。”林凤搁下望远镜,马鞭轻抽一下一旁的北斗队员道:“告诉那女人,我去拦一下。”
“……”那警员一愣怔,才明白她的意思,赶紧打出两枚红色的信号弹。
远处的陈怀秀舰队对照战前下发的临时作战手册,很简单就知道林凤舰队的意图了。
“这个爱出风头的浪蹄子。”陈怀秀抱着胳膊更显伟大,对一旁掌舵的牛长老抱怨道:“我看早晚浪出事儿来,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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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长老哞一声,不敢发表评论。他又不是瞎子,怎么能看不出帮主对公子的情愫,但这事儿他妈没解,所以还是装聋作哑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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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舰队靠着娴熟船艺,借着微风向北一字列阵,准备故技重施抢丁字头。
然而她吃惊的发现,从那群乱糟糟的海盗船队中,忽然驶出了一支明显不一样的船队。
那与中国帆船完全不同三桅三角帆,还有尖尖的船头,清楚无比的彰显出,那是一队卡拉维尔帆船!
“葡萄牙人按捺不住了。”林凤兴奋的舔下嘴角,啪的一声抽下一马鞭道:“小的们,打起精神来,咱们有的玩了!”
“嗷!”水手们兴奋的嗷嗷直叫,就连原本刻板保守的海警炮手都跟着一块叫唤起来,也不知是林凤的个人魅力太厉害,还是男人都喜欢被抽打。
卡拉维尔帆船起源于地中海。因为地中海是个内海,没有强风凭借。所以采用阻力更小的尖船头,和阿拉伯人发明的三角帆,使转舵性能变得更高,船帆更易鼓起,在微风中也能快速航行。其优越的性能深受航海家和商人的喜爱,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使用的就是这种船。
葡萄牙人也发现这种船更有利于他们绕过非洲大陆,所以也大量采用。不过为了远航需要,他们加大了船体尺寸,将两桅增加到三桅。这样船能更稳定,也可以装载更多的火炮。
根据情报显示,这些与大福船相仿的卡拉维尔帆船,普遍配备十六门炮,其中两门在船艉,两舷各七门。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林凤一边数数,一边紧盯着那支明显比己方大,却还快一些的三角帆船,明显是想反抢自己的丁字头。
她略一沉吟,便改变了战术道:“向东拐弯!与他们保持平行!”
优秀的指挥官,从来不会墨守成规的。
操帆手和橹手便在马已善等人的指挥下,配合娴熟的完成了转向的动作。只是因为风力不够,不如平时那么迅速罢了。
不过还好,林凤舰队完成转向后,那队三角帆船才驶到近前。而且因为拉卡维尔帆船没有前炮的缘故,只能眼睁睁错过炮击转向点这一黄金机会。
此时,葡萄牙船队向西偏北15度航行,林凤舰队向东偏南15度航行,借助南下的洋流和北风,林凤舰队的速度终于超过了卡拉维尔帆船。
双方在相隔将近一公里的两条平行轨迹上相遇了,同时向对方展开炮击了!
这个距离上,这么快的速度,开炮纯属打水花……
几乎全都打偏。
但林凤的目标根本不是葡萄牙帆船,因为她的船队利用这个动作,与海盗船队形成了一个50度的夹角。
她的右舷火炮完全对着海盗船队的左舷。
而海盗船的火炮,从来都是安在船头的。也不单是他们,大明所有战船,除了海警舰队外,侧舷从来都是不设火力的……毕竟这太违反人类直觉了。
于是现在,就等于海盗们亮出柔软的白肚皮,面对林凤手中的皮鞭……哦不,尖刀!
那还客气什么?
齐射炮轰!
ps.海战写起来简单,但构思起来就太难了。因为要对得起这场铺垫已久的决战啊。我琢磨了一天才想好了该怎么打。先发后改,然后写下一章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血战
海盗船队可排不出战列线,而是一窝蜂似的挤成一团,中炮的几率自然大大增加。
林凤舰队一波猛烈的炮轰,便带走了好几条小破船。
三十艘中型乌尾船,一百五十门火炮,以极快的速度不断齐射,随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造成的杀伤也越来越大。
“换链弹!”林凤一声令下,炮手们将实心弹换成了链弹。一枚枚两头是半圆形小炮弹,中间以锁链相连的链弹,便打着旋呼啸着飞出去!
所到之处,船帆,索具,桅杆全都被割成两段,更别说脆弱人体了。碰到哪里,哪里就身体分离。又不是利刃劈开那种,而是像被硬生生撕扯下来的,血肉模糊,内脏横飞,喷溅的到处都是,场面恐怖至极。
一轮链弹之后,林凤又换上了葡萄弹。她就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每一种都想试试看是什么效果。
至于死人什么的她根本就不在意,既然是来海上讨生活的,那就都做好了杀人或者被杀的准备,谁有本事也把她杀了就是。
葡萄弹的杀伤力自然远远强于链弹,一炮打正了,一条船上就没有站立的海盗。
几轮炮轰下来,海盗们死伤惨重,自然吓破了胆,眼见她的船队直插进来,忙纷纷仓皇驾船躲避。也有躲避不及,被她的乌尾船直接撞为两截。
林凤硬生生穿透了海盗的船队,杀出条去路。而此时,发现上当的葡萄牙三角帆船队,才刚完成转向。
双方隔着乱成一锅粥的海盗船队遥遥对峙起来。
葡萄牙人心高气傲,不由气炸了肺。离开欧洲范围,一百多年来,他们在海上还从没输给过谁呢。从来被戏耍的都是对方,什么时候轮到这些黄皮撒野了?
他们操纵着卡拉维尔帆船南下,想要从西侧绕过乱成一团的海盗船队,去追击林凤舰队。
林凤则指挥着舰队,绕着海盗船队,与红毛鬼玩起了兜圈子。同时火炮不停,还动用了织田市火箭,不要钱似的,朝着倒霉的海盗头顶上轰。
把远远观战的陈怀秀都看呆了。她头一次见在海上还能这么浪的,简直离谱了!别人指挥船队都如孩童挥舞大铁锤,处处透着小心吃力,这女人却能浪得飞起,简直让人羡慕嫉妒恨。
但她还是鸡蛋挑骨头似的,对一旁的牛长老道:“看到没,她专门对准了海盗干。”
“哞……”牛长老哞一声,见混不过去才小心翼翼道:“林姑娘这也是严格遵守公子兵对兵,将对将的要求啊。”
“哼,是啊,既听了师傅的话,又避免了与佛郎机人结下死仇。”陈怀秀哼一声道:“这些海盗到什么时候,都要打自己的小算盘。”
“呵呵,难免难免。”牛长老却觉得很正常,在这弱肉强食的海面上,没有点儿生存的智慧,早就让凶猛的鲨鱼,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其实他们沙船帮又何尝不是呢?当然这话,是万万不敢跟帮主讲的,不然老牛就要变成老午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外头传来凄厉的警哨声。
陈怀秀知道,那是从侦察气球上传来的,赶紧出去查看,便见上头快速吊下个小铜盒。北斗队员接住打开一看,赶紧送到她面前。
陈怀秀观之脸色一变,忙沉声道:“赶紧给那浪蹄子发信号,四大金刚从东北面来了!”
说归说,闹归闹,识大体、顾大局的怀秀姐,是不会拿人命开玩笑的。
“是!”北斗队员赶紧连发了四颗绿色的信号弹。
~~
那厢间,林凤正杀的兴起,忽然听到北斗队员焦急的禀报声。
他们虽然没起气球,但因为距离缘故,桅杆上瞭望员也已经发现了敌船。
这时陈怀秀舰队又发出了信号弹,不用再猜测了,来的就是葡萄牙那四艘主力舰。
按照战前部署,主力舰队外的三支分舰队一见到那四艘大帆船,必须立即脱离战场,不得犹豫。
林凤这下有点傻眼,她的船队能跟三角帆船周旋,全靠围着海盗船队兜圈圈,在一片混乱中让对方无法提速。
一旦脱离了海盗船队,以对方的速度优势,轻易就能死死咬住自己,拖到大帆船驶过来。
而且别看那些船大,但数量众多的横帆兜起的风力,远远胜于中式蓬帆,推动四条战舰以很快的速度由远及近。林凤打眼一约莫,就知道坏了,这么大的船比自己速度还快。
“妈的,这是早就挖好坑让老子往里钻!”她一脚踏着栏杆,牙齿紧咬着鞭梢,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水。
最恶心的是,刚才还乱成一锅粥的海盗们,似乎也知道佛郎机大帆船杀到了,开始主动纠缠拦截起林凤舰队来,务必不让她撤回青澳湾,靠炮台的庇护躲过此劫。
海盗们恨死了这支给他们带来极大伤亡,更把他们的面子狠狠丢在地上踩个粉碎的船队。在海上跑船的,哪个不会见风使舵,现在看到胜负天平向佛郎机人倾斜,他们当然要趁机报仇了。
这帮家伙方才还是林凤躲避的葡萄牙战船的屏障,现在却变成了她返回青澳湾的障碍。
人倒霉时诸事不顺,林凤的舰队此时正好在海盗船队的东南面,距离青澳湾最远的地方。
继续按原先的轨迹往前,正好撞上葡萄牙主力舰队。
掉头的话,又会被那八条卡拉维尔帆船缠上。
停下不动更危险,转眼就能被惯于打顺风仗的包围了。,
不过战场上最忌犹豫,坏决定也强过犹犹豫豫,不敢决断。林凤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各种可能,很快下令道:“转向东!”
配合熟练的水手们,很快贯彻了她的意志,但顶风转向的速度实在太慢,等她的船队转过头来,那八艘卡拉维尔帆船已经追了上来,拼命想要将这支跳的最欢的船队拦截下来。
双方呈三十度角,一起向东航行。同时互相进行猛烈的炮击。
这次的距离可近了许多,双方的炮弹不会尽数落空了。
一轮射击下来,林凤的旗舰便挨了好几发炮弹——这个年代的海战,旗舰就是领头羊,其余战船完全跟随旗舰行动,不能自行其是,不然就彻底乱套了。
所以对方当然瞄着旗舰打了,当然林凤舰队也瞄着对方的旗舰打。
“公子,下去避一避吧!”一发炮弹落在艉楼甲板上,把林凤身后砸了个大洞。幸亏小黑妹赶紧给她着甲,才没被飞溅的木屑伤到。
“没事,谁的命不是命?”林凤却一把推开她,这种要拼命求生的时候,主将必须要以自己的性命为筹码,来激励部下拼死奋战。狭路相逢勇者胜,只有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还有可能死里逃生!
而且她在海战杀了那么多人,在海战中死去,很公平。
只见她重新一脚踩在栏杆上,朝着艉楼下的部下们大呼小叫道:“之前那都是儿戏,这才叫真刺激!弟兄们,火力全开,杀出条血路去!”
“嗷!”手下们嗷嗷叫着疯狂开炮,向对方投射织田市火箭。虽然没有经过专门训练,大部分的火箭都飞到海里去了。但也有几发命中了对方的三角帆。旋转带刺的火箭,登时撕裂出个硕大的口子,三角帆登时就软塌塌泄气了……
林凤的选择很简单,己方有三十条船,对方虽然比自己大的多,仅有八条战船。这就是他们最大的漏洞,八条船想拦住三十条船?做梦去吧!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已经能看清对面船上的人脸了,自然进入了最惨烈的大炮上刺刀阶段。
林凤的旗舰起码中了十几炮,得亏乌尾船结实,又有水密舱,不然非沉了不可……幸运的是,林凤的艉楼上,只中了那一炮。
但眼下还顾不上轻点伤亡,她的旗舰与对面的旗舰眼看就要头对头撞上了!
“都抓紧了!”她杏目圆睁,紧紧抓着栏杆,高声提醒着手下人。水手们赶紧抓牢各自身边能抓的缆绳栏杆炮架子之类,所有人便齐齐感觉猛得一震,两条船轰然撞在了一起。
甲板上所有没固定的东西,全都朝着撞船的方向滚去,还有没抓牢的水手也惨叫着朝对方的船飞了过去。
还没完,两条船的船头撞过之后,船身剧烈的横摆,再度砰得一声撞在了一起。
“开炮开炮!”林凤等得就是这一刻。她猛的一跃而起,竟从艉楼上跳了下来,就地一个翻滚就到了一门炮边上。
一名炮手眼疾手快,赶紧拉住她。才避免了她的脑袋和榆木炮架来个亲密接触。
“谢啦!”林凤一面道声谢,一面伸手猛地一拽炮机的拉绳!她在艉楼时就看得真切,这门炮在撞击前处于待击发状态!
果然轰的一声巨响,白烟笼罩了整个炮位。
那艘卡拉维尔帆船船舷比林凤的船高一半,所以林凤这一炮是抵在那条船的船腰上射出的。当即就把对方的船掏了个大洞。
卡拉维尔船上的人刚刚爬起来,便又被这一炮给震翻在地,
乌尾船上,林凤一边咳嗽,一边用尖利的声音咆哮道:“都愣着干什么?开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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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手们如梦初醒,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麻利的装填开炮!
一发接一发的各种炮弹,从那艘卡拉维尔帆船的船腹射入,再从各处射出。方才躲到船舱里躲避冲击的人,悉数粉身碎骨。留在甲板上的也全都被震落水中。
跟在后面的乌尾船,自然不能浪费旗舰的牺牲,一艘接一艘从其左侧通过。
而另外七艘卡拉维尔帆船,似乎是被这一幕自杀式袭击吓住了,根本没有再阻拦的他们胆量了。
更神奇的是,待那艘卡拉维尔帆船迅速沉没后,林凤的乌尾船居然还漂在水面上,并没有一起沉没。
水密舱立功了!
ps.先发后改。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三比二
然而身经百战的葡萄牙人,根本没有被吓住,反而陷入了愤怒。
因为三角帆船舰队的指挥官,若昂·卡洛斯中校就在那艘被开膛破肚的卡拉维尔帆船中。
葡萄牙人对廉价的中国帆船不感兴趣,他们现在只想围住那条行凶的乌尾船,把对方的指挥官也杀死,给中校报仇。
林凤的船伤痕累累不说,而且前桅杆已经折断,后桅杆虽然完好,但帆缆断掉,沉重的蓬帆落在了后甲板上,彻底失去了动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三条三角帆船包围。
另外四条帆船则在东边阻拦想要回援的林凤舰队。
三条卡拉维尔帆船上的葡萄人和安南雇佣兵,以舷墙为掩护用火枪弓箭向林凤的船射击。他们还点燃了火把往林凤的船上丢,想要连这艘船,带上头那个疯狂的海军将领一起烧死。
子弹和箭矢如雨点般袭来,林凤却面无惧色,一边亲自帮助炮手装填,一边高声给手下鼓劲儿。
“不要怕,把包围我们的船全击沉,不就完事儿了!”
“红毛鬼的船太高,炮又不能活动,这个距离炮打不到我们!”林凤说话间脑袋挨了一枪,直接被打飞了帽儿盔,长发刷得披散开来,还有鲜血顺着脑门淌下,她依然不为所动,专注下令道:“把命运交给妈祖,专心打你们的炮!把炮口压到最低,朝着他们水线轰!”
在她超强意志的感染下,船员们恢复了镇定,忘记了死亡,只专注于转动炮尾的铁制把手,让螺杆将沉重
的炮尾顶起来。
这是赵士祯对大炮的第三项重要改进,一定程度解决了火炮无法自由瞄准的缺陷。至少炮口现在上下调整
了。
当螺杆升到最高,炮口下倾了整整五度!
“开炮!”
“开炮!”早就等不及的主炮手们,马上拉动了炮绳,隆隆炮声中,浓烟将整条船笼罩。
一条卡拉维尔帆船,结结实实船腹中炮,一下将甲板上的人全都震倒在地。
“漏水了!”船舱中的损管员大叫起来。甲板上人也顾不上消灭林凤了,爬起来就下去帮忙堵漏。西洋帆船没有水密舱,一个洞就能导致整条船沉没。
不过这轮炮击之后,林凤船上的炮手已经被射死了一半,让炮击的速度越来越慢。
雪上加霜的是,因为缺乏人手,没有及时清掉丢过来的火把,战船尾部已经被引燃,后蓬帆燃起熊熊大火,不时还伴随剧烈的爆炸,那是炮位旁的发射药被引燃了。
林凤和幸存的手下全都集中到了船艏,继续用火炮朝对方射击!
其实不是他们不怕死,而是专注在一件事上,能让他们顾不上感受恐惧。
正如林凤所说的那样,在战场上一下子就死去,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然而老天爷并不想收走这支未来要翱翔七海的蓝凤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些特拉维尔帆船忽然一齐丢开她,升满帆向南驶去。
林凤抹一把脸上的鲜血,茫然向西看去,原来是陈怀秀舰队已经驶到近前了。
要是那些特拉维尔帆船不赶紧撤退,就会遭到陈怀秀舰队分割。尤其是南面的四艘,还会被林凤舰队两面夹攻,注定凶多吉少。
而葡萄牙人的字典里,从来都写满了‘惜命’。
林凤却毫无欢喜,反而破口大骂道:“胸大无脑的蠢女人,上当了!”
那四艘葡萄牙大帆船故意放缓了航速,就是等着有人来救援她的船队……
“当家的,快过来啊!”这时,她手下船队放下的十几条舢板,也划到了已经成了火船的旗舰旁。三当家大黑牛焦急的朝着她挥手吆喝。
“你们也是蠢货!”林凤气恼的骂一声。
骂归骂,她还是让马已善赶紧组织手下,将伤号抬上舢板。
直到船上再没一个活人,她才跳下了彻底成为一片火海的旗舰,乘坐舢板回到了自己的船队。
~~
平江号上。
牛长老苦笑道:“没想到帮主能放下个人恩怨,冒险来救她。”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罢了。”陈怀秀紧淡淡道:“我只是为公子考虑而已,要是由着我,让骚蹄子变成烤猪蹄才好呢。”
“呵呵……”牛长老暗暗苦笑,果然女人都口是心非,帮主也是女人。不过现在不是考虑林凤的时候,他看着已经驶到二里外的四艘大帆船道:“帮主,怎么办?”
“凉拌。”陈怀秀下决心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应对,沉声道:“继续向前。”
此时对方占据上风口,想转向逃跑也已经来不及了——对方只要瞄准了拐弯点射击,自己的船就要一艘接一艘的接受炮火的洗礼。
但赵公子给她开过小灶,告诉她在海战中绝非仅有抢上风一种战法。或者说,抢上风是强者的专利,因为迎风可以快速逼近敌人,发挥自身优势,通过密集炮击或者接舷战取得胜利。
而对于弱势一方……比如此战中的己方,在面对葡萄牙大帆船时,应当尽量从下风进入战斗,发挥远射优势,打击敌舰的桅杆和风帆,使敌方失去控制,再寻求歼灭对方的机会。如果战局不利,那么在远距离的下风位置上也容易脱离。
赵公子对她和众将领私下交代的原则是‘谁战斗后能脱身,谁就能生存以待来日再战。’
而且时间在我,所以歼敌是第二位的,保全自己才是第一位的。
陈怀秀对赵昊的信任已经到了盲目的地步,见正好是从下风进入战斗的机会,这才下决心救那浪蹄子的。
不过为防万一,她只带了二十艘大福船,把其余三十艘留在了原地。
这个决定救了她自己的舰队。
~~
很快,双方舰队便在海面遭遇了,呈一个近似‘大于号’的姿态。
二十艘大福船组成的陈怀秀舰队向东列队。
四艘大帆船组成的葡萄牙主力舰队,正由东北驶向西南。
总体占便宜的还是陈怀秀舰队,一欸对方进入射程,大福船的侧舷火力便开始齐射。
葡萄牙人的大帆船却无视漫天的水柱,继续不断向前。
大福船继续炮火轰鸣。虽然这些武装商船的炮手,无法与正规海警的炮手相比,但随着敌人越来越近,也就渐渐命中了。
然而当白烟散去,陈怀秀却悚然发现,对方战船的干舷中了几发炮弹,却依然毫发无损。
现在双方距离已经在一里之内,完全进入了己方火炮的有效射程。如果换成大明的船只,除了乌尾船,都会被洪武大炮打穿干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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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才真正明白,赵昊为什么说‘打击敌人的桅杆和风帆’了,不是为了卖弄炮术,而是别处根本打不穿!
可桅杆和风帆有那么好打吗?
当然,随着双方距离继续接近,情况会渐渐好转。
可那也进入对方的射程了啊!
陈怀秀下意识咬住下唇,看着那大帆船上密密麻麻的炮口,一阵阵头皮发麻。别看对方只有四艘船,但单侧就火炮就超过一百五十门!而且集中在四艘船上。她的二十艘战舰的单侧火炮才一百二十门,而且分散在五十艘船上,完全没法比啊!
“升满帆全速前进。”陈怀秀直觉不妙,马上下令道:“继续保持射击不要停!”
手下人赶紧放出三枚蓝色信号弹,两枚黄色信号弹——其实就是不同颜色的魔术弹,将她的命令传达下去。
二十艘大福船便一面炮击,一面继续向东航行。
那边林凤的舰队被陈怀秀舰队挡在了南边。加上逆风,想帮忙也帮不上,何况她的船更小。
~~
待双方舰队接近到两百米左右,依然几乎完好无损的葡萄牙舰队终于开炮了。
无数火光闪动间,炮声惊天动地、连绵不绝,炮弹如雨点般倾泻在最后的两艘大福船上,造成了很大的伤亡。
前头一艘船运气好些,桅杆没事,只是蓬帆被打了几个大洞,但没什么太大影响,不会像软帆一样泄气,跟着大部队向东驶去。
最后一艘的主桅被打断,速度陡然慢了下来……
水手们十个人拼命摇一支橹,想靠着两支橹拼命提速。但船速还是不可遏制的慢了下来。
于是又遭到了第二轮的集火攻击,整条船被打成了筛子,船员死伤无数……
幸好这时候,郑迵的桨帆船队也来增援了。他们正好出现在葡萄牙舰队西侧,开始用洪武大炮不断轰击骚扰。
这时候葡萄牙大帆船要想追击陈怀秀舰队,就得向东转弯。卡拉克大帆船高耸的艏楼艉楼,让转向成为噩梦,船长必须要很小心,很缓慢的转这个弯才行。不然甚至有倾覆的可能。
所以他们将长时间处于只能被动挨打的转弯点。对方的桨帆船完全可以逼近到两百米内从容射击——那也是洪武大炮能对大帆船真正造成伤害的距离了。
虽然不相信这区区二十条船,二十门炮能造成多大的伤害。但在对方主力舰队没有露头前,这四艘大帆船是不能蒙受任何损失的。
哪怕只折损一艘,都会极大的影响胜负的天平。
多明戈犹豫片刻,终于放弃了追击陈怀秀舰队的打算,命舰队不要改变航向,同时向琉球舰队开炮。
ps.解释一下哈,所谓‘先发后改’,只会修改错别字,不会修改内容的。之所以先发后改,其实就是想让大家早看完早点睡,是好意……而且我是发了马上就改,并不是说睡一觉起来再改。我是真心爱你们的,望周知。继续写下一章去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哈利路亚
虽然这个距离上命中率感人,但架不住葡萄牙人炮多啊。一轮右舷齐射下来,也有五六颗炮弹远距离命中,砸死了一些缺乏防护的琉球桨手,还把其中一条桨帆船的甲板砸了个洞,又贯穿了船底。
琉球的桨帆船没法设置水密舱,所以一旦大面积漏水,沉船就在所难免了。
郑迵赶紧让旁的船接收了那条船上的水手,那条桨帆船不一会儿就沉没了。
海盗们见状欢呼起来,今日战果三比一,胜方佛郎机!
呃,等等,还有一艘卡拉维尔帆船也要沉了?应该不会吧,葡萄牙人损管牛逼,肯定能救回来的……
结果啪啪打脸,葡萄牙人使出浑身解数解救。但到了中午时,那条看上去完好无损的卡拉维尔帆船,依然还是因为水线中炮沉了。
~~
“那就是三比二,还是佛郎机老爷厉害!”在海主们的午后聚会上,林道乾兴奋的吆喝道。那样子就没比他更高兴的了,完全看不出他才因为担心妹妹,哭得稀里哗啦过。
“是啊。”曾一本也重新振作起来,与有荣焉道:“我就说过,佛郎机的大帆船才是胜负手,你们看到了吧?江南集团的大炮,根本伤不到它!”
他的舰队在濠镜澳,被一条卡拉克大帆船打得落花流水,打那之后江湖地位便一落千丈。现在看到江南集团的船队也对大帆船避如蛇蝎,他觉这也算找回面子的一种方式。
其余海主也跟着点头,都说,看来这海上还是佛郎机人的天下。江南集团是龙也得盘着。
原先那帮投降派也不做声了,海盗们一时间风向大变。
最后他们商量下来,继续跟随佛郎机人。当然这回得机灵点儿,不能再让他们给当成炮灰……
~~
果阿公爵号上,却是一片凝重。
奥维尔琴的低音演奏下,多明戈等一众葡萄牙将领参加了,随船耶稣会士主持的若昂·卡洛斯中校的贵族葬礼。
然后将一具只装着他一套海军礼服的空棺材,从船舷吊入水中。
阿方索少校看着那具表面有十字架图案的漂亮棺材,在重物的作用下缓缓下沉,最后只剩一些白色的玫瑰花瓣孤零零飘在海面上。
他忧伤的对一旁的副官道:“小卢卡斯,那个其实我看中了,这下又得重选一个了,但其它没有那么漂亮的。”
年轻英俊的副官愣一下,才明白少校说的是棺材。他不知长官为何如此悲观,但还是轻声劝慰道:“长官,我们的大帆船设计精良,用材昂贵,尤其是东方公主号,下水还不到五年,正是最好的时候呢……”
“呵呵……”少校看一眼蒙在鼓里的副官,不禁苦笑连连。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我们的船已经被糟蹋了,那边多明戈司令发话了,要求所有指挥官到高级军官餐厅开会。
少校便把话咽了回去,丢下副官,跟着其他指挥官走向艉楼顶层,那宽敞豪华的高级军官餐厅。
他还抱着侥幸心理,毕竟这么久了都没出事……应该不会这么寸,就偏在这时候出事儿吧?
~~
待人到齐后,多明戈让副官把门关上,彻底不装了。
“先生们,今天的结果很让人震惊啊!”多明戈松开缠在脖子上的白丝巾,黑着脸道:“江南集团的火炮,居然比我们要先进!我们的卡拉维尔帆船,可是奥斯曼人一艘都无法击沉的!”
“是。”众人纷纷点头,他们都知道,区别在于火炮。
奥斯曼帝国的战舰虽然也装备火炮,但那是为接舷战做火力准备的,数量有限,威力更有限。
所以跟加来桨帆船比,要灵活快速许多;跟阿拉伯帆船比起来,又高大许多、火力凶猛许多的卡拉维尔帆船,一直处在没有天敌的状态。
直到今天,遇到了同样以火炮为主,而且炮比他们打的还远的江南舰队……帆船再快,也快不过炮啊!
一旦射程不如对方,卡拉维尔帆船不说毫无用处,但作用肯定大打折扣,被击沉的风险则急剧上升!
这一点让他们很难接受。火炮虽然是中国人发明的,但葡萄牙人认为自己的制造技术早已青出于蓝。以至于明朝人必须要仿造他们的大炮,来代替那些落后的大爆仗,并将其命名为‘佛郎机’。
但其实,将火炮视为镇国重器的葡萄牙人,根本就没传授给明国人真正的火炮。所谓‘佛郎机’,不过是他们最小号的鹰炮。甚至在计算战舰炮术时,都不统计在内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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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国人却如获至宝,认为比他们国内所有大炮都好。这让一直有些自卑的澳门葡萄牙人,终于找到了自信。
没想到这才几年功夫,明朝人就用从卜加劳铸炮厂流出的火炮,仿制出了更厉害的蛇炮,长蛇炮!
这要再给他们几年时间,差距肯定会更大的。
而且根据情报显示,他们还仿造出了盖伦船……
“所以先生们,如果不能打赢这一仗,我们很有可能在几年之内,被他们逼出远东去。到时候可能马六甲舰队前来,也改变不了这个结果了。”多明戈神情严峻道:“那样的后果有多严重,不用我多言了吧?”
众人纷纷点头。虽然有非洲和印度的殖民地不断向国内供血,南洋贸易也极赚钱,但都无法与远东贸易相比。远东航线是开启大航海的初心,帝国皇冠上的明珠啊!绝对不容有失。
“但对方表现出了高昂斗志和精妙指挥——尤其是那支中等规模船队的指挥官,这次让他逃掉了,恐怕再想消灭他就没那么容易了。”‘雷加莱拉’号的舰长孔德上校,是个蓄着漂亮胡子的美男子,他深表忧虑道:“而且今天他们的主力舰队都没出现,看来对方的指挥官非常有耐心啊。”
“是的。”‘佩纳’号的舰长席尔瓦中校点点头道:“上校说的没错,我看那位指挥官不想与我们交手,只想把我们耗走。”
“不得不说,这是明智之举。”多明戈少将点点头,时间确实不在自己这边。就算不用管那些海盗,他和林弘仲的联合舰队也达到一万五千人,每日消耗惊人,肯定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的。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饮食质量的下降,那么多人挤在一条船上,水手和士兵们身心俱疲,厌战情绪很快就会冒头的。
“我决定,从明日起,主力舰队在青澳湾外游弋!”多明戈拿定主意,沉声道:“我们得不到补给,他们也别想得到!记住,不要和那些小船纠缠,要像今天那样,做出一心一意逼其主力舰露面的姿态!”
“是,阁下!”指挥官们会意应下。
~~
接下来三天时间,葡萄牙舰队便在青澳湾外海游弋,让江南集团各舰队始终无法进湾补给。
不过他们深知炮台的厉害,是断不敢进湾的。
结果三天里,海面上竟恢复了平静,几乎连一声炮响都听不到。
因为海主们已经明白,自己谁也打不过,打定主意不当炮灰。吃了大亏的卡拉维尔帆船不敢再离开大帆船随意浪了。江南集团三支分舰队,更不敢招惹有大帆船坐镇的葡萄牙船队。
至于传说中的江南主力舰队,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甚至都让敌人怀疑,到底有没有这样一只舰队存在了。
等到第四天,郑迵的琉球舰队首先撑不住了,不得不退出了战斗,转到二号补给点,饶平县柘林湾进行补给。
其实柘林湾就在五十里外,有官军的柘林水寨驻守。赵二爷的本官还是潮州海防同知,柘林水寨就归其节制,加上江南集团银弹开路,那便跟自家的后院一样。
这就是主场作战的好处,随处都可以获得补给。
海主们就惨了。从珠江口启程那天算起,他们出海已经超过十天了。粮食淡水已经消耗了七七八八,急需补充。
原本澎湖可以提供补给,但战前就被赵昊打掉了,把岛上所有人都迁走了,毛都不剩一根。
那就只能靠老本行了?但潮州府方面已经得到预警,各县都把没有围屋碉楼可去的散户迁到县城中,以免被海盗打谷草。这也是赵昊为何要等到秋收以后才开战的缘故,要是早一个月,就很难达到这种坚壁清野的效果。
至于漳州府那边,俞大猷已经亲自到诏安县坐镇,谁不想活了就去呗?
无计可施的海主们,不得不通过林弘仲转告葡萄牙人,下面弟兄已经很有情绪了。皇帝也不差饿兵,再坚持两天,大家不闪也得闪了。
多明戈对此早有预料,他等得就是这一天。
在果阿公爵号高高的艉楼上,他听完林弘仲的话,忽然没头没脑道:“杰弗瑞,起南风了。”
“哦,是吗?”林弘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忙看向旁边的一面小旗,果然转向东北方向飘动了。
“真是天助我也。”他如释重负道。
“不,你应该说哈利路亚。万能的天主,威能一样可以达到远东!”多明戈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道:“立即把名单上的人请来,我要向他们布置决战任务!”
“好的,我的兄弟!”林弘仲摸了下脖子上的十字架,感到一丝敬畏。
其实他和葡萄牙的船队虽然都很能装货,但这次搭载的人数实在太多。要是迟迟不转南风,就连他们也撑不了几天,这场戏就得尴尬收场了……
“哈利路亚……”林弘仲头一次说得这么诚心。
第一百七十五章 水中浪子林志玄
各家的船队都在不远处。一个小时左右,名单上的海主们便集中到了果阿公爵号上。
好多人都是头一次登上这艘巨舰,无不为其富丽堂皇所震惊。
“我勒个乖乖,这花了多少钱啊?”诸良宝伸手摸了摸那雕刻着华丽花纹,还漆着金漆的栏杆。“这料子,不打家具真浪费了。”
“下脚料还能做手串。”胡椒老撇撇嘴道:“真他么奢侈,真是货比货得扔啊。”
说着他对曾一本笑道:“曾老倌,你那艘万斛乌尾船要是还在,也这么烧包吗?”
“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曾一本捂住心脏,他花了几十万两银子的船啊,连上都没上过!还有那张檀木的大棕绷床,都没捞着上去嘎吱嘎吱。
林道乾不禁露出怪异的眼神。他知道如今海警舰队的旗舰镇倭号,就是曾一本那艘船。还听妹子抱怨说,从琉球来的路上,每晚都被嘎吱嘎吱声吵得难以入睡,弄得自己都有黑眼圈了……
“诸位这边请。”这时,副官将众人引上了艉楼的高级军官餐厅。
众人在铺了白色绣花桌布,摆着黄铜烛台和鲜花长条餐桌后坐定。本以为这是佛郎机人要请吃饭,谁知印度服务生只是每人斟了一杯波特酒就拉倒了。
“真他么小气。”有海主小声嘟囔一句。
很快,林弘仲和多明戈走进来,后者坐在主位上,林弘仲坐在他一旁担任翻译道。
“作战期间,就不跟大家客套了,若有怠慢,等胜利后加倍补偿。”
林弘仲翻译完了,多明戈环视在座的十几位海主道:“诸位都是经过考验的盟友,我可以完全信任你们,不知你们可否完全信任我?”
“当然。”海主们纷纷点头,林道乾还强调道:“我们与司令官阁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同呼吸、共命运!”
“好!”多明戈大喜道:“那我现在请求大家,立即带领一名五羊通商馆的管事回到自己船队,当着手下的面,将指挥权移交给他,然后再回到这里来。”
“这是干什么?”海主们闻言面露不快,部下是他们的本钱,船队是他们的命根子,怎么能随便给别人操弄?被玩坏了怎么办?没了本钱他们就是个屁了。
“这是为了胜利,不得已为之。”林弘仲解释道:“过去几天的教训已经证明,我们这么多海主聚在一起,是无法做到号令统一的。政出多头的混乱给大家造成了多大损失,不用多说了吧?”
众海主无言以对了。头两天作战,他们就被干掉了六十多条船,三千多人。这其中,除了曾一本部是折在青澳湾的,其余的人和船基本都是自乱阵脚后,被敌方趁机吃掉的。不统一号令损失确实更大。
“不瞒诸位说,广东方面已经下了通牒,要求我们在年底前离开澳门。”多明戈叹口气道:“所以我们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要么这次胜利,以实力改变官府的决定。要么这次失败,我们全部退回马六甲——那样诸位日后面对江南集团时,我们就爱莫能助了。”
“当然,我们也没有强求大伙儿的意思。”林弘仲又道:“谁要是不愿意,就请回吧。只是今日共担了风险,日后才有共享富贵的资格!”
言外之意,谁要是不答应,不管哪一方赢了这一场,都不会放过他。
“好,我答应!”林道乾第一个响应道:“反正没活路,不如搏一把!”
“我们没有退路了。豁出去了!”曾一本也点头。
诸良宝、胡椒老等人也点了头,其余海主不管情不情愿,也只能无奈点头了。
“去吧,交接了指挥权,再回来这里!”多明戈满意的点点头道:“我备好大餐,等大家回来享用!”
~~
林道乾回到自己的船上,把事情向林志陵等人交代一番,又引见了跟来的一名五羊通商馆的管事,以及一名佛郎机人,两人还带了十来个护卫。
听说这么点儿人,就想接管自己一伙,林志陵等人便聒噪起来,就要把来人撵走。
海盗嘛,由着性子来也正常。
林道乾呵斥住众人,又对那管事道:“要不几位先回避一下,我单独跟弟兄们交交心,不然这帮倔驴真够两位喝一壶。”
“应当的。”那管事便和红毛鬼退出去。
门一关上,林志陵便压低声音道:“大当家,怎么回事儿?”
“就是这么回事儿。”林道乾压低声音道:“很显然,红毛鬼要搞个大动作,既想用我们的人,又怕有人与公子那边勾勾搭搭,走漏了风声。所以想出这么个损招,一来让大伙儿不到最后一刻都蒙在鼓里,二来拿我们这些当家的做人质,谁的手下敢临阵反水?”
“多损呐!”林志陵愤慨道:“这种损招,八成是二鬼子想出来的。”
“可不,最可恶的就是二鬼子。”众手下头目纷纷点头,怒斥狗明奸。
“行了,少说两句吧。”林道乾喝止众人道:“回头夜里瞅机会把这个消息发出去,然后你们留点神,跟着打打太平拳就行了,可千万别当了枉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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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归附了赵昊,但还没到甘愿为主人牺牲自己的打算,便打消了在关键时刻背刺红毛鬼的念头。
“那当家的,你可留点儿神啊。”林志陵等人也嘱咐道。
其实这话只是客套,因为跟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林凤正相反,林道乾是什么时候都是自己的小命要紧。
当然妹子有危险的时候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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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午时分,所有名单上的海主,都交出了自己的部下,回到了葡萄牙人的船上。多明戈当然不会吝啬好酒好菜招待他们。
但哪怕是这个时候,他依然对自己的计划守口如瓶,只让他们耐心在船上待着,等着看好戏即可。
与此同时,接管了各路船队的管事们,按照多明戈的统一部署,将各船的存粮全都拿出来,还有头领们私藏的腊肠熏肉之类的荤菜,也一股脑全都用上,让连日来只能吃个半饱的海贼们填了个肚儿溜圆。
林道乾的船上,林志陵和两个弟弟在船头一边抽旱烟,一边冷眼看着这一幕。
“妈的,早知道老子拿出来分了就是。”他二弟林志玄郁闷道:“让这帮兔崽子拿去收买人心,我们却落一身屎!”
“行了,别心疼你那两挂腊肠了。”三弟林志英吧嗒一口旱烟,小声道:“我看差不多是明天了。”
“嗯。”林志陵点点头道:“刚才我看了,库里屁都没了,估计下午就得饿没劲儿。”
“这么说,今晚就会有动作了?”林志英道。
“把这些事儿说清楚,让那边自己判断!”林志陵小声道。
“他们现在盯得紧,放船动静太大。两只鸽子也被狗日的炖了,怎么传信啊?”林志玄郁闷道:“游过去不成?”
“好主意。”两个兄弟一齐看着他,林志陵道:“老二,你不是号称水中浪子吗?就靠你游过去了……”
“二哥,你能行的!”林志英也给他打气道。
“我操,我是抱养的吗?”林志玄想死的心都有,从现在这位置到青澳湾得有个七八里的样子。而且他也没胆子游入草木皆兵的青澳湾,安全起见得从东角山绕过去,到竹栖湾的联络点碰头。
全程肯定超过十里了。
以他的体格,白天的话游个十里二十里不在话下。可晚上黑灯瞎火的,一个弄不好就搞错了方向,海王都得没命。
“不要怕二哥,有这个。”林志英将一个小小的防水指南针,悄悄塞到到他手中,还是夜光的呢。
就是个有玻璃壳,指针涂上发光萤石粉,密封性很好指南针罢了。这玩意儿跟望远镜一样,都是海警部队的制式装备。林道乾也得到几套,算是主人的奖励。
而当大哥给他的,则是几根用油纸包的海警能量棒,可以迅速补充能量,延迟疲劳出现。
“连木,甲饭配狗塞!”林志玄翻翻白眼啐一口,但还是都接了过来。
~~
待天黑透后,弟兄两个用灶台灰,把老二上下涂黑,然后一个望风一个放绳,把比非洲人还黑的林志玄悄悄放到水中。
林志玄水中浪子不是浪得虚名,他入水后直接潜出去好远一截,等浮上水面时,已经距离船队有一段距离了。
他抬头看天,阴沉沉,雾蒙蒙,什么都看不见。
暗骂一声,林志玄从嘴里吐出指南针,抹一把脸仔细看着上头微弱的荧光,辨明了方向后,便吭哧吭哧游了起来。
等他终于游到竹栖湾,爬上那段沙滩后,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勉强把口中的泥叫叫吐到嘴边,有气无力吹起来。
终于,一个穿着吉利服的陆战队员发现了他……
“单身情歌!”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的脑门。
“没离开过……”林志玄报出今次接头的口令,然后从嘴里吐出个蜡丸来。
半个小时后,这颗蜡丸和林志玄,被送到了赵昊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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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失眠的人儿成双对
南澳岛司令部,赵昊已经连续失眠多日了。
在首日的胜利之后,青澳湾被葡萄牙舰队封锁,林凤受伤,三支分舰队都有损伤,琉球舰队更是退出战斗的坏消息接踵而来,让赵昊经历了此生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他终于明白,自己归根结底还是个普通人。之前之所以能‘每临大事有静气’,是因为有大预言术加持,可以开挂,知道自己必胜,还有屁好紧张?
但这次跟之前完全不一样,这是容不得半分弄虚作假的战争啊!新生的海警舰队面对老牌海军强国葡萄牙,实在是胜负难料……
而且是他临时改变了计划,没有等海警舰队全部换装新式战舰,就提前跟葡萄牙人开战。如果失败了,他是要向整个集团谢罪的。
当时提前开战的理由多充分,现在的自我怀疑就有多强烈。
偏生这种话又不能对任何人说,那样会动摇军心,甚至动摇部下的信仰的。
赵昊终于知道,那些决定历史走向的大人物,真不是我上我也行。
反正他已经开始靠抽烟,来麻痹心里的煎熬了……
此时他正坐在高腿凳上,端着一杯葡萄酒,准备喝两杯,看看能不能睡一觉。
本来赵公子是打算,生完小孩前不抽烟不喝酒的。可惜都破戒了……
他定定望着那副沙盘,像要从中看透战争的迷雾一般,但其实大脑一片放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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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急促的脚步声把他从神游中唤回来,赵昊赶紧捏了大腿一把,让自己精神一点。
便见来的是金科,后面还跟着个黑人……
“公子,林将军来信了!”金科一指那黑人,介绍道:“这是林将军麾下总旗林志玄,就是他泅渡十余里,把信送来的!”
说着将蜡丸中的小纸片,送到赵昊面前。
赵昊一看上面的内容,登时来了精神,忙又细细盘问林志玄一番,这才让人带他下去好好洗个澡,吃点东西。
然后赵公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笑道:“妈妈批,林馆主花样还挺多啊,又搁这儿整活了!”
“可惜葡萄牙人守口如瓶,只能约莫个大体时间,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金科微笑道。
“这还用说,当然是干我们了!”赵昊笑道:“要是想寻老王晦气,哪用这么麻烦?把那些海主有多远踢多远才对!”
“属下完全同意公子的看法。”金科点头道:“不过他们准备怎么干呢?”
到底是前入、后入,还是前后夹攻?这就只能靠猜了。
“这个么……”赵昊正好坐在沙盘西侧,低头就是南澳岛的等比例模型。
其实根本不用看,这些天他早就把这个岛的信息牢记在心了。
南澳岛有一百多平方公里,多山少平地,但海拔不超过100米。这个双峰驼状的岛屿,除了青澳湾、竹栖湾之外,还有钱江湾、后江湾、白沙湾、赤石湾等六七个适合登陆的地点,着实易攻难守。
就凭他手里的三千兵力,想要阻止敌人上岛,简直痴人说梦。
“管它从哪来,最后都得到这儿来!”赵昊忽然如释重负的展颜笑道:“来的好啊,本公子等他们好久了!”
“是啊,公子真是神机妙算,他们果然来了。”金科的马屁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当初我们选在南澳岛,而不是更安全的西澳岛做前进基地,不就是为了吸引葡萄牙人打陆战吗?”
西澳岛就是琉球舰队去补给的二号地点,位于澄海县柘林湾。柘林湾是潮州最优良的港湾,如果把前进基地放在那里,只要把炮台建好,就是马六甲舰队开过来了,都冲不进湾里去。
当初机关处和作战处的参谋们都极力建议,将前进基地设在只有南澳岛六十分之一大的西澳岛上,而不是大而无当的南澳岛。
但王如龙坚持认为应当放在南澳岛,不过参谋处的作用是综合所有因素,分析所有可能,拿出所有可行的方案,来供主帅抉择,而不是替主帅做决定。
所以当时摆在赵昊面前的,是一个二选一的选择题。两者各有利弊,方案上都陈述的清清楚楚,就等他来做选择了。
最后赵昊把基地定在了南澳岛。原因很简单,就是对敌我双方最清醒的认识。
葡萄牙人最强的是海军。虽然他们的陆战也同样强悍,单兵作战能力极强,在非洲战果辉煌。但这里是远东,他们只有千把本国人,而且大多数还是船员。能上岸作战的葡萄牙士兵,撑死不会超过五百人。其余便是从安南雇佣的士兵,甚至是非洲奴隶。或者再裹挟些海寇开路了……战斗力不知打了几折。
而己方虽然全员都是海军,但最强的却是陆战——那可是戚家军将领精挑细选、严格训练出来,拥有最精良的装备,最丰厚的待遇,明白自己为何而战的一支军队!
在陆上,他绝对有信心击败葡萄牙人,但在海上,他就完全没底了,甚至隐隐觉得可能会输掉……
所以赵昊选择在南澳岛吸引葡萄牙人登陆作战,也就顺理成章了。
但红毛鬼会不会上套呢?赵昊一直心里没底。虽然他已经手段尽出,让葡萄牙人感到了必须背水一战的严重危机感。虽然情报说,光葡萄牙人就带来了将近一万兵,他们的二十艘老闸船根本就是运兵船!所以应该是上套了。
可不到图穷匕见的一刻,谁也不知道红毛鬼最后会选海战还是陆战。也许王如龙舰队不小心,被他们逮住一波带走也说不定。那样红毛鬼也就没必要再登陆作战了。只消把青澳湾封锁下去,不到年底自己就得投降。
赵昊又让人把贝培嘉叫来,这位南京国子监监正,紫金山天文台台长兼江南气象局局长,也率领团队来到南澳岛,负责为舰队提供天气和海洋预报。
“你确定今夜到明天有大雾?”赵昊拿着一个时辰前送来的报告,劈头问道。
“是师父,今天下午已经起南风,但风力不超过三级。”赵公子最年长的弟子忙答道:“海岛湿度本来就高,昼夜温差大。南风一起,湿度就更大了,地面温度急剧降低,这就使得近地面空气中的水汽,容易在后半夜到早晨达到饱和而凝结成小水珠,形成雾。”
“那什么时候雾最浓?”赵昊又问道。
“清晨气温最低,便是雾最浓的时刻。”贝培嘉忙答道。
赵昊沉吟片刻,看向金科道:“金大哥,换了你,怎么办?”
“前半夜将舰队驶到预备登陆的港湾,后半夜放下驳船,在雾气掩护中登陆。”金科便答道:“有很多海寇曾经在南澳岛落草过,所以不用担心大雾而迷失方向,可以在拂晓前抵达攻击位置。最后趁清晨雾气最重时攻击,那也是防备最松懈的时候。”
“好,那就拜托金大哥了。”赵公子伸个懒腰道:“妈的,为了等他们好几天没睡好了,这下终于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公子请安心休息,醒来后必是一场大胜。”金科微笑着安慰他道。陆战队也好,保安队也罢,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对了,今天主力舰队的联络员到了吗?”赵昊问道。
“应该还没有。”金科答道:“不过也快了。”
“把这个消息通知他们。”赵昊沉声吩咐道:“让王大哥相机行事!”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所以赵公子下达任务之后,从不干涉他的指挥官如何去做。
~~
当快船返回位于青澳湾以北十五里处的海警舰队,将最新的命令传达给镇倭号上的王如龙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
值班的马应龙看了消息后,一下子蹦了起来,快步朝着艉楼上舰队指挥官房间跑去。
虽然那间屋里没亮灯,但马应龙知道,王如龙肯定没睡。
今晚南风一起,王如龙便敏感的意识到,自己苦等的良机,终于出现了!
自从开战以来,三支分舰队与红毛鬼还有海盗打得热闹,甚至与葡萄牙主力舰队交了手,还出现了不小的伤亡。这些消息他全都通过每日的联络,知道的一清二楚。
但这位素来侵略如火的急先锋,此番却特别耐得下性子,冷静的甚至有些冷酷。他完全无视友军的伤亡,自始至终一炮未开,甚至舰队都一直躲着葡萄牙人,从没在战场上出现过。
这恰恰就是赵昊用人的精妙之处,他让这位前线指挥官同时兼任参谋长,使其从一个单纯带兵打仗的猛将,已经成长为兼具缜密思维,和冷静头脑的帅才了。
王如龙深知己方主力舰队无法与对方的大帆船硬碰硬,要击败敌人,必须突破常规,采取最冒险的作战方式!
而且除了自身勇敢之外,还必须靠老天和对手帮忙。
这场大雾,就是他在苦苦等待的机会。
但对手能不能给他这个机会呢?
从下午开始,他便派出所有快艇,对地方进行不间断侦查。但传回的情报让人非常恼火——葡萄牙的四艘主力舰,始终处在无数海盗船的中心位置,根本无机可乘。
难道这么好的机会,红毛鬼就白白错过了吗?王如龙急得坐立不安,哪能睡得着?
只不过他不能让官兵们知道自己的指挥官仍未就寝,那样会将焦虑传递给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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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果然,马应龙猛地推开门,便见王如龙连衣服都没脱,穿戴整齐的坐在书桌前,两眼直勾勾盯着敞开的舷窗外。
只见夜色微微泛白,那是雾气已经在海面上彻底生成。
王如龙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推门声吓到,依然不动如山道:“红毛鬼憋不住了?”
“对!”马应龙兴奋道:“刚接到司令部的情报,说是葡萄牙人极有可能将趁大雾攻岛!”
“好!”王如龙干脆的迸出一个字,然后缓缓站起身来,伸手拿过挂在墙上的帽儿盔,端正戴在头上,大步走出舱室。同时沉声下令道:
“紧急集合!”
‘铛铛铛’震耳的警钟声在101镇倭号上敲响,紧接着是102、103、104舰。
继而201追风号,202逐日号,203射鲸号,204射虎号,205鸣镝号,206卫青号,207强日号,208必胜号,
209号风雷号,210墨雕号,211太岁号,212毕方号,213北冥号,214虎牙号,215紫电号,216开云号,217七星号,285八宝号,219九天号,220后羿号……以及所有小型舰、快艇、运输船,全都响起了警铃声!
海警官兵们立即从床铺上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冲上各舰的甲板集合。
镇倭号上,王如龙穿着笔挺的毛料警监礼服立在艏楼上,金色的将星和他胸前整齐的勋章在汽灯下熠熠生辉。他也不用扩音筒,中气十足的声音便传到甲板上每一位官兵的耳中。
“诸位,我们苦等的战机业已出现,决战之时已至!这是决定大明海域主人的一战,这是决定集团和我们每个人,每个家庭前途与命运的一战!”
甲板上一片安静,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兴奋,以及丝丝恐惧。哪怕是最钝感的海警官兵,也能感觉出此战绝非往常可比。他们将面对前所未见的强敌,可能出现前所未有的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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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警舰队成军以来,便一直渴望着着这样的战斗。只有与老牌海军强国交战,并战而胜之,我等才能真正体现自己的价值,当之无愧的说一句,老子天下第一!”王如龙继续高声训示道。
“天下第一!”他身旁,舰队警委马一龙振臂高呼。
“天下第一!”这一声,像是打破了堰塞湖一般,官兵们跟着山呼海啸起来。
其它战舰上,各位舰长也训示着同样的台词。‘天下第一’的呼声连绵相接,不过有涛声干扰,并不会传出去太远。
“本官要求你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全歼敌人的主力舰队,一艘大帆船也不能放跑!”王如龙最后抽出黄金佩剑,指向对面的艉楼,高声训示道:
“本官将会始终立于旗舰的艉楼之上,引领舰队前进!为了集团和公子的伟业,诸位都要舍生忘死,奋勇作战!直至最后一人!”
除非彻底丧失战斗力,否则旗舰将自始至终航行在舰队最前列,自然会遭到敌舰炮火的重点关照。而艉楼是舵室和指挥中枢所在,当然更是敌人打击的重中之重。
王如龙这是赌上自己的生命,来激励海警官兵们英勇作战。舰队的最高指挥官都不惧死亡,冲锋在前了,将士们自然会受到莫大的鼓舞,更有勇气面对即将来到的战斗。
训话之后,距离进入战场还有几个小时。警官们便按照计划,开始有条不紊带领警员做战前准备。他们先将内务整理好,把个人物品收入柜中。然后把吊床拆下来,连带被褥一起拿到甲板上,将栏杆、桅杆、舷梯、船舱外壁、甚至甲板上,但凡人员活动的部位,都统统包裹捆绑起来。
过往的经验证明,这样做非但可以为战舰重要部位提供有效防护,还可以大幅降低海战中人员伤亡。因为在木制战舰时代,实心炮弹击中船体飞溅而起的碎屑,是对舰上人员最大的威胁。
最后,船员们又往铺在甲板的帆布上撒了沙子,泼上水,这样一是防滑,二是防火。
做完战斗准备后,官兵们便排队来到位于船上的卫生间轮流洗澡。
盖伦船的卫生间位于船艏炮位下部,是一个梯形的平台,平台内侧是一圈长凳。凳面上有规律的开着一个个圆洞,是船员们厕位。平日里海警官兵们就在这里,欣赏着接客和肉丝看到的美景,把便便屙入大海里。
虽然警员们把这里打扫的比自己脸都干净,但官兵们对此都颇有微词,觉得忒影响风水,但也只能日后在新建的战舰上做出改进了。
此时,官兵们以班组为单位,赤条条的聚集在卫生间里,用运输船上送来的淡水淋浴。这时候你会发现,他们已经全部剃了光头。
这样头部一旦受伤,艇医和同袍容易看清伤口,能明显减少处理伤口的准备时间。但因为传统上对头发还是很看重的,所以从前艇医只是建议,从未强制要求过。
但这次出征前,司令部统一下令全体剃光头。从赵昊到金科到王如龙都以身作则,削发明志,表示此番战至最后一人的决心。因此官兵们也没什么抵触情绪,全都乖乖含泪剃光。
然后纷纷表示我擦,真爽!一时光头一时爽,一直光头一直爽!
光头光腚的官兵们把全身上上下下都洗干净,便换上新发的原色麻布作训服,和崭新的袜子,以及用硫磺消过毒的胶底皮靴。这是来自李沦溟的建议,他认为一旦在战斗中受伤,穿着干净衣物的伤兵,将大大降低被感染的风险。
而且这也是很好的心理按摩,可以通过沐浴更衣的仪式感,来让官兵排除杂念。同时这种煞有介事的行为不管是不是真有用,都会让官兵们生出强烈的安全感。暗示他们不用害怕受伤,只管专心战斗就是。这对提高舰队的战时状态有重大意义。
这点儿成本对财大气粗的江南集团来说,完全不值一提,赵公子大笔一挥,就为官兵们从上到下准备了两套新衣。
凌晨三点,所有准备停当。派出去的侦查快艇也回报说,葡萄牙和海盗联合舰队几百条船,同时向南澳岛北面的深澳湾移动了。
王如龙马上下令舰队拔锚,所有战斗舰艇跟着引水船,排成两列纵队,缓缓驶向浓雾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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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科所料的一点不差,葡萄牙人前半夜将舰队驶到预备登陆的深澳湾。
深澳湾也是原先吴平的老巢所在,曾一本、林道乾等大海主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他们手下的老兄弟对这块儿自然熟的不能再熟。
葡萄牙人对这次孤注一掷的行动十分谨慎,在湾口留了两艘大帆船警戒。剩下的两艘大帆船则跟在浩浩荡荡的船队后头,掩护他们登陆。
六艘卡拉维尔帆船和二十艘老闸船上,也有不错的火力。就算岸上有突发状况,也完全可以压制得住。
此时正好是退潮,十分有利于船队登陆。
五羊通商馆的人用一艘艘驳船将海盗们从大船上,运送到齐腰深的水位,便驱赶着他们快点下船,好回去再运下一批。
待到海盗们蹚着水摸着黑,跌跌撞撞上了岸,确定海滩上没有埋伏后,五百名全副武装的葡萄牙步兵,还有多明戈从澳门最大限度征召的五百名葡萄牙平民,五百名欧洲人组成的志愿兵营。以及三千名安南雇佣兵,两千名奴隶,在澳门舰队副司令费尔南多上校的亲自率领下,也从葡萄牙人的船上源源不断下来,到海滩上重新整队。
等到六千五百名葡萄牙军队,和三万海寇集结完毕,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见进度严重迟缓,费尔南多心急如焚,赶紧催促出发。队伍在向导的带领下,按计划分成三队浩浩荡荡往青澳湾去了。
北路走骑龙公,路程最近,不到五里便能抵达青澳湾。
中路走金山,有将近六里的路程。
南路走新山,八里路。
前两路都是海寇,第三路才是费尔南多带领的葡萄牙军队。他舍近取远当然不是高风亮节,而是为了让海寇先到战场,尽可能吸引江南集团的兵力。这样等他的部下最后投入战场时,面对的压力自然小很多。
南澳岛虽然全是山地,但山势很平缓,都不过几十米的样子,并不影响行军速度。
来之前,五羊通商馆的人已经给海寇们开出了赏格,凡参战者统统赏银十两,杀一人再赏银十两,头目加倍,大头目超级加倍。有能得赵昊人头者或生擒者,赏银一万两!
五羊通商馆在海寇心中,那就是财大气粗的代名词,所以都相信他们的承诺。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吃饱喝足的海寇们终于来了劲头,摩拳擦掌想要多摘几颗人头好过年。
因此一路上没人磨蹭,不到一个小时,北路人马率先抵达了青澳湾外。
此时正处于黎明前的黑暗,雾气也浓重,伸手不见五指。头前开路的向导,撞到一面坚硬的石壁上才反应过来。
“哎……”向导忍不住一声惨叫,‘呀’字还没出口,便被身后的二鬼子捂住嘴。
“你他妈小声点!怎么了?”那五羊通商馆的管事低喝道。
“这怎么多了道墙啊?”向导一脸不解的摸索着前方,手感粗粝,应该是乱石堆起来的。
“他们的老巢在里头,有墙不正常吗?”二鬼子没好气道,然后朝身后一挥手,几个扛着梯子的手下马上过来,将梯子架上了三米多高的围墙。
一个手下壮着胆子爬上去,小心探头向四周张望,只见静悄悄一片死寂,哪有一个人影。
ps.倒时差又失败了,呜呜。写下一章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见江南集团毫无戒备,带队的林华农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挥挥手让海寇们赶紧爬梯子进去。
一架架竹梯搭在围墙上,海寇们一窝蜂攀上去。然后将路上砍的毛竹竿拉过墙头,架在墙内,顺着竹竿溜到地上。
脚踏实地之后,里头的人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连声狗叫都没有。
见安全进去的人越来越多,林华农心下大定,便坐在墙头上指挥起来。
“别堆在这儿,往前走啊。”他低声呵斥先进去的人。
雾实在太大,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不过这也格外壮胆,海寇们便握紧了刀枪,摸索着向前走。
大概向前走了五百米,后头的人也基本都过来了。
只有林志陵和林志英带着手下人落在最后,任凭五羊通商馆的人如何催促都裹足不前。
“做贼还得有个望风的,我们得在外头看着,万一让人抄了后路怎么办?”林志陵振振有词。
林华农刚要呵斥。
“啊!”忽然墙内一声惨叫,打破了这静悄悄的黎明。
紧接着便听到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响起,还夹杂着扑通扑通的闷响、噗嗤噗嗤的锐器破肉声……
“快站住,前面有坑!”终于有人发现了问题,慌忙站住脚朝身后喊话。
“不,是条大沟!”有较真的纠正道。
可进来了一万多人挤得不行,哪是说停就能停得下的?前头的人在强大的推力下站都站不住,只能不由自主继续往前走。
“啊……”
‘噗通’、‘扑哧’……
惨叫声不绝于耳,林华农一阵头皮发麻。麻痹,这下江南集团就是一群猪,也肯定发现了。
这下他也没必要噤声了,急忙大喊大叫道:“都他妈停下!”
就像印证他的猜测一般的,便见远方忽然有点点火光闪烁。一阵密集的枪声中,前头猬集的海寇纷纷惨叫着到底。
“有埋伏!”后知后觉的海寇惊叫起来。
这一声比什么都好使,海寇们马上齐齐调头,向前的势头一下子就止住了。
后头的人争先恐后往墙上爬,可墙太高徒手根本爬不上去。也没个梯子,只有那么十几根竹竿一点点往上蹭,猴年马月能都上去啊?
这些人还是运气好的呢。枪声一阵接一阵,前头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中间的还有好多人在混乱中被推倒,踩踏致死。
“笨蛋,叠罗汉!”林华农咆哮着提醒这帮愚蠢的海盗。
海寇们如梦方醒,后头人顶起前头的,上头人拉下面的,拼了命的上墙。
最后的一拨人傻眼了,把别人都顶了上去,谁来顶自己啊?赶紧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好在对方也没杀过来的意思,火枪的射程也有限,离着那个也不知是大沟还是大坑稍微远一点,基本就安全了。
但刚才这一阵子,折上几百号人是肯定的。
林华农刚才被人群挤下了墙,也不敢再上去了。他也是常玩火绳枪的,知道这玩意儿射程随缘,指不定一发子弹就能打出一里地,把自己直接干掉。
“这他么什么情况?”海寇们纷纷将怒火倾泻到他身上。
“这他妈不明摆着的吗?”林华农没好气道:“敌人在里头挖了壕沟,在沟边埋伏了火枪队!”
“不是,他妈哪有在院子里挖沟的?!”海寇们纷纷表示无法理解,沟,不是这么挖的。“应该挖在院子外面才对啊!”
“除非,”也有脑子转得快的,想到一种可能。“他们修这堵墙,目的不是拒人于外,而是让进去的人逃不出去!”
“肯定是这样!他们这是摆明了挖坑等我们跳!”林志英马上大声附和:“看来人家早知道我们要来!”
“……”这话就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海寇们的虚火。任凭林华农如何发作,都不肯再进这堵墙一步了。
要是趁着大雾进去收割一波,他们还能打起精神来。但见对方早有准备,而且挖好了陷阱等着猎物上门,他们马上就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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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来前,可不只是林道乾嘱咐过自己手下,安全第一啊。
赏钱再多,也得有命拿才行啊!
好在这一路主要任务是牵制敌人的精力,分散敌人的兵力。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也算牵制吧?
这些人终究不是他的手下,林华农也不敢跟他们动真格的,只好如是自我安慰。
然后他迅速调整心态,下令道:“那就稳妥一点,先想办法把这堵墙破开!这种没危险了吧?”
“这可以。”对没有生命危险的事情,海寇们的服从度还是很高的,马上开始叮叮当当砍起围墙来。见没什么效果,又搬起石头砸。甚至还砍了棵树,几个人抱着一起往上怼。
“丢雷老母,怎么这么结实?”然而全都无济于事,那墙依旧岿然不动。
海寇们也不气馁,又想出一个新办法。既然推不倒,那就想办法堆平它,效果也是一样的。
然后他们便到处找石块,还用手捧土往墙下堆……
都快把林华农看吐了。好么,搁这儿演我?不就是想当缩头乌龟让另外两路去出头吗?演的也太拙劣了吧!
不过他又何尝不是在演呢?红毛鬼带了那么多人,还想耍心眼让别人先送死,当谁看不出来吗?这硬骨头还是让他们自己去啃吧?自己也爱莫能助了……
~~
中路人马的遭遇差不多,心路历程也差不多。在吃了当头一棒后,不论是五羊通商馆的二鬼子,还是海寇们都磨磨蹭蹭不敢往里进,就等着红毛鬼大展身手了。
清晨六点,费尔南多终于带队翻过新山,也来到了围墙下。
他仔细听了听北面,完全没有枪响,也没有喊杀声。
“他们不会还没到吧?”一旁的副官皱眉道:“这帮磨磨蹭蹭的臭海盗!”
“不可能。”费尔南多摇头道:“我们的路程是他们的两倍都到了,他们肯定早到了。”
“那为何?”副官不解道:“我派人赶紧去联络一下吧。”
“不知道,不必了。”费尔南多却摇头道:“来不及了!”
此时已然天光大亮,谁知道雾气什么时候会散?现在防守方肯定已经严阵以待了,一旦失去雾气的掩护,攻击方的伤亡肯定剧增。
再说,他有专门用来探路的消耗品呢。便下令黑奴营为前锋,先进去攻一波试探一下。
葡萄牙人按照惯例,向黑奴许诺还勇敢冲锋者自由后,便驱赶着他们上了墙!
别看说得好听,这帮人贩子甚至都不敢给奴隶武器,而且还有全副武装的督战队跟在后头,谁敢后退立刻杀死。
黑奴们自然没得选,只好在督战队的驱赶下赤手空拳往前冲。
很快便用人命探出了壕沟所在。
惨叫声便是信号,密集的枪响接踵而至,这些可怜人便纷纷倒在了异乡的土地上。
但这笔账,绝对不能算在江南集团头上!
与其他两路不同的是,葡萄牙人是真来的。费尔南多毫不在意黑奴的死活,命令他们在半个小时内,要么想办法把壕沟填出条道路来,要么让督战队把他们都扔下去,用他们的尸体填平这条沟。
当然,这也不是刁难黑奴的时候。他又下令安南雇佣兵放下武器,四处寻找石块,运进墙内,供黑奴填坑所用。
其实那条沟并不深,只有两米多而已,不过下头插满了削尖的竹刺罢了。在安南雇佣兵的帮助下,黑奴们还真就冒着枪林弹雨,用半个小时间,硬生生填出了一条道来。
然而费尔南多并没就此放过他们,待到所有军队都进入墙内后,他便让督战队继续驱赶黑奴开路。
这一招在对付同样拥有火枪的对手时非常好用,因为火绳枪的装填太麻烦了。
这时雾气虽然没散,但天已经亮了,能见度提高到四五十米远。他终于能模糊看清,敌人的火枪队是藏身于前方的碉楼和用沙袋堆砌的掩体后。
“Filho da porra!”费尔南多产生了与林华农同样的感受。哪有把工事修在院墙里头的!
真是变态啊!
他还以为过了这道壕沟就是通途了呢!
哪知才刚开始……
~~
什么叫基地工事化?赵公子一个战术后仰。要只是修个前进基地而已,他哪用从江南召来一万工匠和民工,拉来那么多水泥?
从他决定把基地建在易攻难守的南澳岛那一天起,就一直等着红毛鬼来搞了。有水泥这样能让高峡出平湖的神物在,赵公子自然也能让通途变天堑!
不过葡萄牙人也确实无路可退了,费尔南多很快压住沮丧的情绪,用更凶狠的架势,驱赶着黑奴往前冲!
跟在黑奴后头的,是三千安南雇佣兵。跟那些纯消耗品不同,安南国内南北分裂,已经打了几十年的仗。所以这些像猴子一样的小个子,在战火中出生在战火中长大,以打仗为生,自然狡猾凶残,相当的能打。
所以葡萄牙人对他们寄予很高的期望,不惜工本的武装起这些猴子,攻坚就靠他们了!
而且不知为什么,那些沐猴而冠的安南人,好像对进攻大明人特别兴奋。不过总之是好是。
在费尔南多看来,几千人迎着密集的枪弹向前冲的场面,还是很壮观的。
他知道,以火枪目前的射速,是根本挡不住这样的集群冲击的!
ps.先发后改错别字。
第一百七十九章 请君入瓮中捉鳖
军事工程伴随着战争的出/现而出现,伴随着战争的发展而发展,至今已有五千年历史。优秀的军事工程,可以最大限度的保护自己,消灭敌人,实现以弱胜强,以少胜多。
在这个项目上,两千年前就修出万里长城的华夏自称蓝星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从最早的居则筑城,行则构筑壕垒、设置鹿砦、拒马、陷阱……建立立体防御体系,发展到如今集大成者,便是大明最强包工头戚继光。
戚大帅短短几年时间,就将防区内的两千里长城,重构为超级无敌霹雳炫酷的防御体系,并依托其取得了喜峰口大捷,俘虏董狐狸,让鞑子再也不敢进犯蓟辽。
金科和马克龙等人都是戚继光手下成长起来的优秀将领,自然对构筑防御工事颇有心得。加上赵公子的水泥和科学加成,不说青出于蓝,也不会比戚继光逊色多少了。
此番赵公子定下‘请君入瓮中捉鳖’计划后,他们便挂起了‘战前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横幅,带着官兵们和民夫工匠在青澳湾大兴土木。直到昨天,还没停止过挖沟呢……
哦对了,那条沟不是方才黑奴们填上的那条,是在他们防线前的另一条。
所以当黑奴们冒着枪林弹雨好容易冲到掩体前二十米处,便又下饺子似的,惨叫着落入了壕沟中。
“又他妈一条沟?!”费尔南多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了。“还有完没完啊!”
作为一名军事贵族,他打了半辈子的仗,对手从威尼斯人到黑人到阿拉伯人到印度人,就没见过打起仗来这么猥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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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对手实力不济他也不说什么了,可他们明明火器精良、训练有素,战斗力超强的,怎么就不能有点骑士精神,大家拉开架势好好打一仗?非要搞这么多鬼名堂?烦都要烦死了!
而且可能是时间太紧的缘故,这次的壕沟里还没来得及安装竹刺,黑奴落在松软的泥土上安然无恙。后面的同伴一看有样学样,争先恐后跟着往下跳,督战队拉都拉不住。
结果费尔南多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奴营消失在面前。
见忽然没了肉盾,安南雇佣兵们也傻眼了。一阵枪声响过,便射死了几十个,吓得他们赶紧趴在地上。
可葡萄牙人给他们发的是前装枪哎,趴在地上怎么装填?
督战队便改为踢安南人屁股,咆哮着吆喝道:“起来你们这群猴子,一些人排成队射击,掩护另一半冲过去!”
雇佣兵的服从性还是不错的,闻命便壮着胆子站起来的,吃力的装填着跟他们差不多高的火绳枪,然后举枪朝前射击。
他们不断有人倒下,但很快又有人补上,竟也跟对面打的有来有往。
另外一半则扛着之前用数根毛竹绑成的踏板,嗷嗷叫着冲上前,架在濠沟上。然后发挥他们瘦小灵活的优势,鱼贯冲到对面。
眼看着三千安南猴子分成十多股,飞快的过去濠沟,费尔南多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同样的招数对教皇的圣斗士用第二次,就没有效果了。
但他的笑容忽然凝固,只见掩体后飞出无数的嗤嗤冒着白烟的带把竹筒。猴子们赶紧纷纷躲避,也有躲不开的被砸到身上。疼是挺疼,但屁事儿没有。
这是什么破武器?猴子们正琢磨着呢,那些竹筒便纷纷炸开了。
震天的爆炸声中,碎瓷片和碎竹片如暴雨梨花般飞溅开来,炸得安南雇佣兵成片的倒下,惨叫着满地打滚。
看着满地血葫芦似的安南雇佣兵,一众欧洲人全都惊呆了。
“魔鬼的武器!”有人高呼起来。
而且还不只一样!
与此同时,枪声也变得不一样了。之前是啪啪啪、啪啪啪,一阵一阵有明显间歇的,而此时却变成了啪啪啪啪啪啪……炒豆般的枪声居然没了间断,似乎他们的火枪无需重新装填一般。
陡然不停歇的枪声和那不断飞来的爆炸竹筒,对冲过壕沟的安南雇佣兵造成了极大的杀伤,硬是把他们挡在防线前二十米外。成片成片的小个子割麦子般倒下,竟愣是寸步难进!
雇佣兵们也是拿钱吃饭的,要勇敢作战不假,但也不能这么白白送死啊!
看着前头满地的同胞死尸,吓破了胆的安南人全都站住脚,只敢远远开枪。任凭督战队如何催促,都不敢再越过雷池半步了。
费尔南多也看傻了。这不科学啊……哦不,这不合理啊!
火枪队怎么可能阻挡住优势兵力的冲锋呢?那骑兵直接可以退役了,也不用再给部队配别的兵器了。一杆鸟枪走天下就得了!
就在他要怀疑人生之际,忽然对面那炒豆般的枪声戛然而止了。
“停止射击!”他赶紧喝止住还在胡乱开枪的安南人,瞪大眼睛看向敌人的阵地。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淡黄色的日光有气无力透过晨雾射来,让能见度又提高了不少。费尔南多勉强能看出,对面的碉楼和沙袋后好像已经空了。
“他们好像撤了。”副官提醒道。
“嗯。”费尔南多点点头,命督战队催促安南人上前查看。他则走到壕沟边,看着下头黑色人头攒动。
“这群贪生怕死的黑臭虫!”他冷哼一声,从腰间掏出短枪,扣动扳机朝下面就是一枪。
便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他只觉胸口吃了种种一锤,整个人就像北风中的枯草一般,吐血横飞了出去。
人在半空中,他只看到满天黑色黄色红色还有白色的雨点横飞,雨中还有无数残肢断体,以及狰狞的人头……
然后他重重摔落在地,昏了过去。
~~
“上校,上校!”不知过了多久,费尔南多终于重新听到副官的声音,若远若近。
他吃力的睁开眼,只见天空变成了血色的,布满了金色的星星,还在不停旋转。
“上校!你没事吧?”副官的声音再次把他唤回神。
费尔南多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战场上,赶紧定定神,刚要问问发生什么事了,一张嘴却哇的吐出一口淤血。
等他眼中的世界渐渐恢复清明,也不用再问了,因为他已经清楚的看到,壕沟那边的碉楼和沙袋都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色的大坑,以及满地残缺不全的死尸。
那帮王八蛋,不知在防线下埋了多少火药……
“哎呀我的上帝。这还是人干的事儿吗?”费尔南多喃喃道。
“上校,还有更离谱的呢……”副官却指着前方,用颤抖的声音道:“你看那里。”
也不知是太阳出来,气温升高,还是方才的大爆炸的缘故,眼前的雾气明显小了许多,已经基本不影响视物了。
费尔南多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眼前居然出现了一道三米多高的围墙。
他第一反应是赶紧回头,想看看自己是不是方向错了。但身后那道三米的围墙仍在。
这个过程中,他还看到左边也有一道围墙。
费尔南多再往右看,依然有一道围墙……
“怎么四面都是墙?”上校脑瓜子嗡嗡的。“这是什么鬼?”
“这是瓮城。”五羊通商馆的管事,为他答疑解惑道:“又称月城、曲池,是与城墙连为一体的防御设施。有时候守军会故意放敌人进入瓮城,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都是王八了?”费尔南多在澳门多年,已经会说不少官话了。
“可以这么说吧。”那管事点点头,凄然道:“快撤吧,上校,我们没胜算了。”
“狗屎!不就是围墙,壕沟吗?我能过去一道就能过去十道!他们就是耍多少花招,都难不倒我的!”费尔南多大怒道:“扶我起来,我要亲自带队攻击!”
“醒醒吧上校!雾气散了,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我们了。人家已经做足了准备。”那管事指着前头的围墙道:“说不定,我们过去那道墙,里面还会有一道墙。我见过‘日’字型的瓮城,听说还有‘目’字型的。”
“是啊,上校,而且这次怕是没那么容易了。”副官小声道:“那道墙上有守军,还有大炮。”
“……”费尔南多早就看见了,那道围墙跟之前的不同,上头修了炮台,还有射孔和防止攀爬的铁丝网。
他看看左右,黑奴营全都在坑里,安南雇佣兵折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噤若寒蝉,彻底不听使唤了。
现在能动用的只有一千五百欧洲人了。
费尔南多不禁陷入了两难境地。
知难而退?自己已经损失惨重,而且舰队也断了粮,只能撤回澳门去了。可他们冒着巨大的风险倾巢而出,北上与江南集团决战,不就是为了能继续在澳门待下去吗?如果让广东的官员知道他们没有赢得与江南集团的战斗,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执行巡抚大人的逐客令的。
拼死一搏?葡萄牙就那么点儿人,死不起啊!
他正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前方炮台上响起隆隆的炮声。转眼间炮弹呼啸着飞来,准确的砸入了欧洲人的队伍之中,当场就炸死了几十个。
管你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尼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全都乱了套,纷纷抱头鼠窜。
炮弹却像长了眼睛一样,每一炮都能砸到人群之中,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ps.继续写去。
第一百八十章 向果阿公爵开炮!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说回海上。
凌晨五点,在深澳湾外警戒的果阿公爵号上依旧灯火通明。
艉楼高级军官餐厅中,多明戈司令得到前方回报,所有部队顺利登陆,并未遭到江南集团的阻击。他不由如释重负,对一旁的林弘仲和众海主笑道:“看来江南集团果然如我所料,长于海战而拙于陆战。”
“那当然啦!”林弘仲也高兴笑道:“大明朝廷虽不管谁在海上兴风作浪,但谁敢在陆上拥兵自重,离着诛九族就不远了。”
“不错。”众海主纷纷附和道:“那姓赵的小子,知道陆军长什么样吗?”
“好了,诸位先回去休息吧。”多明戈看一眼被搞得一片狼藉,满地垃圾的高级餐厅,不禁一阵心疼。他一刻也不想再见到这帮粗鲁恶俗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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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林道乾除外。这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是一名真正的绅士。
海主们也吃饱喝足,还一人顺了他好些雪茄好几瓶酒,便心满意足的起身告辞。
他们的船队还停在深澳湾中呢。这会儿大退潮,水位降得厉害,海主们都是吃水很深的尖底船,一不小心就会搁浅。
所以要先坐驳船回去,等到涨潮时,潮水自然就会把他们的船送出来。反正湾口有两艘大帆船守着,湾内安全得很。
海主们的船尚且如此了,此刻在湾中坐镇的两艘西洋大帆船,东方美人号和佩纳号,就更加不敢乱动了,也都下了锚乖乖等着涨潮。
是以此时,偌大的深澳湾口,除了几条负责放哨的小舢板在周围游弋外,就只有两条卡拉克大帆船果阿公爵号和雷加莱斯号了。
~~
那厢间,海警舰队于三点拔锚,借助洋流缓缓驶向10公里外的深澳湾。
大雾天是没有一丝风的,帆船的蓬帆没有任何用处,只能指望两条橹了——对于六七百吨的主力舰来说,就是把两条橹摇断了,也提供不了多少动力。
所以舰队航速慢得让人发指,一个小时只开出5公里。
凌晨五点,才抵达了深澳湾外的猎屿附近。
点数之后发现,估计因为大雾的原因,有两艘中型舰207强日号,和210墨雕号不知所踪了。
另有四艘小型舰,两艘快艇同样暂时失联。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夜间行船本来就困难重重,而且海面上还大雾弥漫,什么参照物都没有。只能靠指南针和测速仪,用规尺在海图上计算出大约的位置。
通常海警舰队夜航时,前船要挂双尾灯或者四尾灯,为后船引航的,但为了充分利用大雾的隐蔽性,防止被葡萄牙人的巡逻船提前发现,王如龙施行了严格的灯火管制,连导航灯都不许挂。所以大部分舰船能到集结点,已经是舰长和航海长们技术过硬,加上运气不错的结果了。
提前抵近侦察的侦查员,早就等在那里。与舰队汇合后,马上到镇倭号上,禀报了侦察到的情况。
听说红毛鬼的大帆船,终于跟海盗船分开了。而且四条大帆船有两条在湾中,两条在湾内,并不在一起。
王如龙兴奋的一拍马应龙的肩膀,抑制不住的兴奋道:“真是天赐良机啊!”
“是啊,你等来等去,不就是等的这一刻?”马应龙呲牙笑笑道:“不过我们好像没想过他们四条船会分开吧?”
“嗯。”王如龙点点头道:“确实没想到一直谨慎的红毛鬼,居然会如此托大!”
“不是人家托大,是你太疯狂。”马应龙苦笑道:“这伸手不见十指的大雾天,只有疯子才会冒险夜航,更别说作战了。”
“我可不是疯子。”王如龙认真纠正道:“舰队在南澳岛训练了一个半月,闭着眼都知道该怎么走。那几个掉队的蠢货,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先说正事儿吧,你准备怎么打,用哪套方案?”马应龙岔开话题问道。其实按照条例,对官兵的奖惩应该由警务干部动议,警务处决定并执行的。当然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庚方案!”王如龙略一寻思,便果断作出决定道:“我们分兵,我带四艘主力舰对付外头的两条,你带其余的船杀进去,挡住里头的船,不要让他们出来捣乱!”
“别的船还好说,就是湾里那两艘大帆船,恐怕拦不了多久啊。”马应龙有些担心道:“一旦开始涨潮,挡都挡不住它们。”
“不要紧,离涨潮还有两个小时呢,够了。”王如龙却断然道。
这时各舰舰长也都集中到旗舰上,领受最后的作战命令。
王如龙宣布执行庚方案后,马应龙便和其余的舰长先行离去了。
王如龙叫住四位主力舰的舰长,项学海、海尔弟、荣晟和辛飞。荣晟送郑迵南下后,就赖着不肯回那霸,死缠烂打要回103舰上打完这一仗再说。王如龙也考虑到他的经验比见习舰长丰富,便也向赵昊求情。从善如流的赵公子,便点头同意了。
“哥儿几个,这第一场,就你们四位唱主角了。”王如龙沉声道。
“瞧好吧。”项学海等人摩拳擦掌。都是多少年的老兄弟,废话不用多说。
“咱们怎么打?”海尔弟迫不及待的问道。
“我想的是,以并肩纵队进入阵地,看到敌舰后采取双舰战术,左右夹击!”王如龙早有定计,说完略带挑衅的看看四位舰长道:“怎么样,敢不敢?”
“敢,太敢了!”荣晟咧嘴笑道。
“都这时候了,有什么不敢的!”辛飞也满不在乎的笑道。
“那就去吧。”王如龙向四人郑重行礼道:“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四人也郑重向他行礼,便赶紧回到各自的战舰。
~~
舵手转舵,桨手们拼命摇橹,海警舰队的战舰以极缓慢的速度分为了两队,一队以一字横队随马应龙向南,插入深澳湾。另一队则随着王如龙以并肩纵队向西航行。
在大航海时代的海战中,保持阵型是至关重要的。做得更好的一方,可以更好的发挥火炮威力,战舰也能更好的相互支援,胜利的希望自然更大。
所以海警舰队自成军以来,最重要训练科目就是以各种阵型编队航行,并在航行中切换阵型。
因为最理想的战术是‘丁字形’接敌,所以通常舰队在进入阵地时,都会采取一字横队,即首尾相连航行。
而王如龙所谓的‘并肩纵队’,是要求所有战舰肩并肩排成一条纵队,平行进入阵地。这样一可以解决一字横队中,旗舰被集火的问题,也不存在排头战舰一旦不能移动会阻碍后方战舰移动的缺陷。
不过王如龙看重的是这种阵型搜索范围大,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敌舰,而不像一字横队那样,只能靠旗舰来寻敌。那样在这种雾夜里,会很容易跟敌人擦肩而过的。
但这种阵型的排列难度非常大,因为所有战船必须要保持同样的速度,一旦出现航速差,队形就乱套了。静默航行时缺乏通讯工具,能见度又极差,想要保持这种队形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好在四位舰长都是配合多年的老把式了,他们靠着彼此的默契,不需要去刻意观察调整,就能保持好队形。
所有瞭望手都上了瞭望台,瞪大眼睛,仔细在浓雾搜寻敌舰。
四艘战船上三百多名官兵,已经全都各就各位,同样目不转瞬的盯着前方。
寻敌的同时,还要尽量隐藏好自己,不要让敌人发现。
所以三百多人连咳嗽都不敢咳嗽,桨手也停止了划桨,全凭洋流将战舰无声无息的向西缓缓相送。
速度慢得令人发指,整整四十分钟才行出一公里多。
忽然,正前方乳白色的浓雾中,现出了一个小山般的黑影!
几乎所有瞭望手,都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敌踪!马上从桅杆上溜下来,先跟指挥官禀报,然后快速将消息传递给全舰官兵。
四艘战舰马上由并肩纵队,向双舰战术过渡——战舰进入阵地后,排成两列横队,从左右夹击中间的敌人船队。这样就是两艘船面对一艘敌船,可以实现二打一!充分发挥己方的火力优势。
通常这种战术通常只用来欺负弱者,因为它本身缺陷极大——西洋大帆船可是两侧船舷都有两排炮位的。你丫从两面夹击人家,不是给人家火力全开的机会吗?
但名将之所以是名将,就是因为他看到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王如龙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因为只有四艘战舰,所以从并肩纵队过渡为双舰战术并不困难,只需要最外侧的两艘船放缓些速度,待错开身位后,再转舵内收,跟在前船身后即可。
不知为何,等到阵型调整完毕,敌人依然没有察觉他们的踪影。
其实说来也巧,这时多明戈正欲送海主们下船。为了赶紧把这帮瘟神送走,葡萄牙人把周围巡逻的小艇都召唤到了旗舰旁。喝得醉醺醺的海主们在果阿公爵号的甲板上大呼小叫,闹哄哄的场面让葡萄牙人纷纷侧目,不由自主就疏忽了对四周的警戒。
直到102舰已经出现在果阿公爵号左侧几十米外了,那些小艇上的葡萄牙水手才惊呼起来。
“Ataque!”
那一声惊呼好似号令一般,102舰队右舷前端的两排火炮同时轰鸣开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洪熙大炮显神威
果阿公爵号。
舰队司令多明戈正在甲板上,送那些醉醺醺的海盗头子下船。他按照大明的礼节叉手抱拳,用古怪的语调反复说些‘招待不周’,‘大爷再来玩’之类的客套话。
这是多明戈今晚所犯众多错误中的一个,看似不大,但造成的伤害极大。
因为不管在大明还是欧洲,主人送客这个行为本身,就意味着下人们可以打卡下班了。
忙碌了一个通宵的水手们,早就倦怠极了,见状自然松弛下来。风雨甲板上的那些人还好些,哈欠连连也得勉强站着。
在司令官看不见的火炮甲板上,水手们更是直接歪倒一片,转眼就鼾声大作。
就连葡萄牙军官也睁一眼闭一眼,离开了岗位跑去船艉后舷窗抽起了烟。
以至于‘Ataque’的喊声响起时,他们还以为是谁在说梦话呢。
他们正打算嘲笑一番,震天的炮声在耳边炸响!
果阿公爵号上众人不禁面色大变,多明戈司令茫然抬头,正看见那橘黄色的火舌,在浓雾中影影绰绰。
众海主只觉脚下微微一颤,紧接着轰的一声,火炮甲板上传来了砰砰作响的声音,还有许多人的惨叫声。
林道乾吓得马上趴在甲板上,再看曾一本几个也全都在第一时间躲到了火炮射不到的盲区。
“诸位不必如此,西洋大帆船不怕炮……”林弘仲还想给主子挣点儿面子。
话音未落,又有炮声响起。而且这次不仅是左舷,右舷也有炮声。
多明戈这时也看清了,自己的旗舰遭到了两艘大帆船一左一右夹击。随着他们的船身与果阿公爵号缓缓交错,越来越多的火炮开始轰鸣,腾起浓浓的白烟。
“愣着干什么?反击反击!”多明戈咆哮着吼向被搞蒙了的手下。
露天甲板上的军官和船员们才如梦方醒,赶紧打开炮门,装填炮弹。火药手狂奔下去拿火药桶。
为了安全起见,葡萄牙人战舰上都是弹药分离的。炮弹可以放在大炮一旁的箱子里,但发射药却要分开保存——通常是放在战船最安全的部位。果阿公爵号的火药舱就设在火炮甲板下一层,最中心的位置。那里不易遭到攻击,也方便火炮甲板的炮手取用。
火药手都是由十三四岁的敏捷少年担任,他们像风一样冲下了风雨甲板,还没继续往下一层,便被火炮甲板的惨状吓呆了。
只见两舷数英尺厚的橡木船壳上,已经被开了好几个脸盆大的洞。
而且每发炮弹射入的地方,全都满地狼藉,所有东西都被打得稀巴烂。船员和炮手的血肉之躯自然更不例外,满地都是残肢断体和破碎的内脏,连仓顶都溅满了血。
这怎么可能?少年们震惊无比。在他们的认知中,那双层厚橡木板制成的船壳应该是超级坚固的,远距离射来的炮弹根本无法贯穿它。哪怕近距离发射的炮弹,最多只能在船壳上打出碗口大的一个洞。船员通常能卧倒躲避,极少受到伤害的。
好在还不断有炮弹打进来,现场解答了他们的疑惑。
有那眼尖的少年看到,硕大的炮弹破开船壳之后,非但会撞毁弹道上的一切,还能有葡萄弹散射攻击的效果,趴在地上也没用,一样会被射成肉泥。
这到底是什么见鬼的武器?!
~~
这样武器叫超级洪熙大炮!
当初赵公子确定海警以打炮为主后,便命赵士祯设计制造了三种大炮:
以大拿破仑炮为蓝本的永乐大炮;以小拿破仑炮为蓝本的宣德炮;以及以卡隆炮为蓝本的洪熙大炮。
洪熙大炮拥有大口径,短炮身,样子很是滑稽。它的炮弹重,威力极大,但因为炮管太短,射程太短,弹道也十分随机,自然无法攻击远距离目标。所以在海警舰队一直被当做近防炮,用来攻击企图靠近接舷的敌船。还可以发射葡萄弹或霰弹,配合大佛郎机清扫临近敌船上的人员。
所以起先在海警中,这种短重炮的地位并不高。甚至连赵士祯都叫嚣,永乐大炮就是最好的大炮,完全不需要更大的口径了。
直到通过‘狩猎行动’得到了两艘西洋大帆船后,亲眼见识到那几十厘米厚的橡木船壳后。他们才明白了,永乐大炮也有不够用的时候……
00所的射击试验发现,当时各型号火炮在面对大帆船侧面的护板和船壳时,表现最好的是洪熙大炮——它可以在50米内击碎,20米内穿透大帆船的船壳。
虽然永乐大炮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在这个距离上相当于**,什么射击精度都是浮云,谁的口径大谁的威力就大!
是以在王如龙等一干海警将领的极力要求下,西山岛兵工厂开始铸造更大口径的永乐大炮——洪武大炮,以及更大口径的洪熙大炮——超级洪熙大炮!
后者的口径达到了恐怖的161毫米,一颗实心炮弹足有28斤重!
而且王如龙还采用了极端变态的双发弹!
所谓双发弹,就是在炮膛内同时装入两枚炮弹,比如一颗实心弹加一颗葡萄弹。发射时,实心弹先穿透船壳,而后数十颗铅弹紧跟着从弹洞飞入,以扇面扫过甲板,其威力恐怖至极!
不过这样会让洪熙大炮本就可怜的有效射程再度缩短。哪怕超级洪熙大炮,也只能保证五十米内的杀伤,再远就白搭了。
问题是正常来讲,拥有恐怖的火力,和高超操船技术的葡萄牙人,是绝对不会让敌船靠这么近的。就凭海警舰舰队的半尺寸盖伦船,恐怕还没接近到一百米,就已经被炮弹雨打成筛子了。
所以赵昊从没强求过海警舰队,消灭西班牙的大帆船。他只是要求他们相机行事,保存自己,只要能牵制住敌人就好。
但王如龙何其骄傲?戚家军出来的舰长们何其彪悍,怎么能满足于蜻蜓点水挠痒痒一样的骚扰呢?
他们从一开始就憋着劲儿,想要全歼这四条大帆船!
因此王如龙一直在等待,等待这个可以‘把炮口抵到敌人肚皮上’的机会!
现在稍纵即逝的机会终于出现了,也抓住了。那就赌上自己的荣誉和性命,一战至死方休吧!
102,103舰上下两层甲板的短重炮同时轰鸣!一发发实心炮弹不断击中果阿公爵号的船腹。因为炮弹初速低、重量大,所以威力其实近似于破碎效应。每一发炮弹都会凿开一个脸盆大小的大洞,给后面的葡萄弹开路!
随着两舰不断前进,加入的火炮越来越多。起先是十几枚鸡蛋大小的弹丸,接着是几十发,上百发,几百发葡萄弹,从左右两面无死角的横扫着火炮甲板的一切。
唯一不好的是,因为这两艘是半尺寸的盖伦船,所以哪怕上层火炮也碰不到果阿公爵号的风雨甲板。因此两层其实火炮都在打击对方的火炮甲板……也就是上数第二层甲板。这样固然可以彻底毁掉火炮甲板上的一切,却无法彻底废掉果阿公爵号的战斗力。
于是,特有的尖啸声中,一枚枚织田市火箭腾空而起,直射果阿公爵号的上层甲板和如树杈般的桅杆,以及蜘蛛网般的索具,还有一卷一卷的船帆。
双方距离近的甚至能投掷茶茶手榴弹,可惜已经顾不上了……
~~
陡遭恐怖的打击,果阿公爵号上彻底乱了套。
“拔锚,快拔锚!”
“着火了!快救火!”
“火药呢,怎么还没拿来!”
“我的腿不见了,医生,医生……”
惨叫声,呼喊声,人们如无头苍蝇般奔跑着。不时有带着长长尾焰的火箭射来,一下将挤作一团的水手,扎成了串糖葫芦。
多明戈拼命的呼喊着,想要让他的船员们镇定下来。二鬼子却不会陪他送死,林弘仲已经悄悄逃进了军官高级餐厅。这家伙贼精贼精,知道对方船矮,高处最安全。
为了躲避那嗖嗖乱飞的火箭,他还躲到了餐桌底下。
谁知掀开桌布一钻进去,下头竟已经躲满了人。
林道乾、曾一本、胡椒老、诸良宝等一众大海主,早已经转进到这儿了。
“劳驾,让个地方。”林弘仲一边往里挤,一边尴尬赔笑,再不见满身的傲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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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危险的时刻,林道乾几个也没心情说风凉话,便给他让了个地方。
~~
这时,102和103舰驶过了果阿公爵号,向着几十米外的雷加莱斯号驶去。
果阿公爵号的压力为之一松。多明戈马上趁机收拢住损失惨重的部下,抓紧时间恢复战斗力。
眼下最要紧的三件事,一是扑灭那些火箭引起的几十处着火点,抢救帆具;二是赶紧拔起锚,让战舰恢复行动,三是去把该死的火药拿来!
多明戈刚刚把任务分配给抓到的几个军官,炮声再度响起……
“没完没了了……”看到又有两艘战舰靠上来,多明戈欲哭无泪。
104舰在左,镇倭号在右,再度夹住了已经被打镂了的果阿公爵号,喷射出橘黄色的火舌!
两舰的炮组已经将所有火炮的尾部螺杆顶到最高,让炮口尽可能的下压射击,以求能击穿果阿公爵号的水线!
至于为什么不把炮口上抬,万一形成抛射打到对面的自己人怎么办?
这可是加农炮啊……
ps.继续去写哈。
第一百八十二章 血与火的交响曲
【上一章最后一句,想写卡隆炮,写成了加农炮。想表达的意思是炮不靠谱,跟加农炮没关系哈。】
在104舰和镇倭号继续对果阿公爵号进行第二轮摧残时,102和103舰已经跟另一艘卡拉克大帆船加雷莱斯号交上火了。
从开第一炮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刻钟,加雷莱斯号自然早已严阵以待。
三艘战舰同时开火,进行了残酷的交战!
102舰的右舷炮台和加雷莱斯号左舷炮台,103舰的左舷炮台和加雷莱斯号的右舷炮台,相距都不超过四十米。在这种近乎脸贴脸,炮口对炮口的交战中,命中率直接拉满。只要在同一水平线上,根本不存在射失的可能!
白色的硝烟很快将三条船尽数笼罩其间,只能听到令人窒息的连绵炮声,两军将士疯狂的喊杀声,痛苦的嚎叫声,愤怒的咒骂声。还有桅杆和木制船壳中炮的喀嚓声,炮体被击中的巨大金属碰撞声……这所有恐怖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部血与火的交响曲!
但渐渐的,还是分出了高下……
原本应该以一敌二不落下风的加雷莱斯号,损失却明显大于对方。
加雷莱斯号两舷各有二十门青铜长蛇炮和射程稍近些的隼炮……也就是大明所谓的大发贡。原本炮数远远多于两舰之和的。
不过加雷莱斯号的尺寸与果阿公爵号基本一致,而且炮管也是固定死的,没法调节高低。因此风雨甲板上的炮位,只能射击两艘敌船的桅杆和船帆,不能对其船体造成伤害。
所以真正能伤到海警官兵的,是其火炮甲板的左右各十二门炮。
102和103舰是半尺寸盖伦船,虽然也有双层甲板,但是下层甲板的炮窗位置偏矮,在大风大浪时开窗射击容易灌进海水来。所以在当初试航时,杨帆只给上层甲板安装了左右各九门火炮。
王如龙等海警高层对这点火力十分不满,软磨硬泡非让杨帆给下层甲板也加上炮。杨帆被磨得没办法,在他们坚决保证,海况超过五级时,便绝对不打开下层炮窗后,又给下层甲板加了左右各七门火炮。
因此两舰此时各有16门炮可用。32对24,能对对方人员造成杀伤的火炮,江南集团这边还多八门!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葡萄牙人这24门炮都是远距离射击的长管炮。在这个距离上,长管炮虽然打穿两条敌船毫无压力。可其炮弹小,初速大,往往在两舰舷壁上,留下两个对称的碗口大小的窟窿,炮弹就落到海里去了……
加上火炮甲板都做了防溅处理,基本只要不直接命中,对大炮和炮手并没有多大威胁。
不过一旦直接命中,麻烦就来了……其中一颗实心炮弹直接打穿了103舰的护板,又重重撞在一门洪熙大炮的炮管上,那门炮登时就凹陷了大坑,彻底报废。
又有一门炮弹从炮窗钻进来,巧之又巧的撞上了包着被褥的主桅。喀嚓一声巨响,主桅依然开裂,炮弹又反弹回来,先将一名海警的头颅擦飞,然后又在副炮手的胸口开了个大洞,最后把主炮手的大腿截断,这才滴溜溜在地上快速滚动,又绊伤好几名海警,才停止了它吃人的旅程。
其实被大炮打死的海警人数,还不如葡萄牙人居高临下用火绳枪和大佛郎机造成的杀伤多。
但海警将士们表现出了大无畏的战斗精神,卫生员将死伤者迅速抬到医疗舱去,船上陆战队员们全都上到顶层,用火枪、大佛郎机和隆庆式火箭,以及茶茶手榴弹仰攻葡萄牙人。凭借猛烈地的多的火力,竟然将高处的红毛鬼死死压制的不敢露头。
对面炮尾处于空闲状态的海警炮手,马上填补牺牲同袍的空缺,继续用洪熙大炮向红毛鬼倾泻火力。
在两条海警主力舰的持续输出下,葡萄牙人蒙受的损失就大多了。洪熙大炮双发弹,两面夹击包君爽……
而且短炮装填比长炮方便多了,基本上对方打一炮,我方就能打两炮!在这样密集凶猛的炮火攻击下,加雷莱斯号火炮甲板上的炮位,一个接一个的哑了火。
其实火炮还好,并未报废多少。但炮位上的三百多葡萄牙人和南洋水手,却都被暴雨般的霰弹清扫干净了……
~~
加雷莱斯号的舰长孔德上校,此时正在舰艉楼舵室内,躲避漫天乱窜的织田市火箭。
他虽然也趴在桌子底下,但那绝对不是怯懦的表现,而是为了听清下面的动静!认真脸!
当他听到火炮甲板基本哑火后,终于忍不住对一旁的大副道:“不能再被动挨打了,必须要离开这里!”
“可是果阿公爵号……”大副壮着胆子抬起头,看一眼身后千疮百孔的旗舰。
“放心,果阿公爵号是一艘不沉的战舰,司令官阁下更是帝国在远东最优秀的指挥官。”孔德正色道:“我们移动到上风口,再掉头回来解救它!”
“是!”大副觉得这个说法,应该可以在贵族法庭上过关,便匍匐着出去传令了!
其实主要是因为马上就要涨潮了。一旦涨潮,潮水将把他们的船往湾内推,他们想驶出深澳湾就更吃力了。
孔德也爬起来亲自掌舵,想让大帆船向西北方向调头。
大副也在外头,指挥水手们操纵帆缆,迅速升起三角帆和主支索帆,借助轻微的南风来帮助战船调头。
几乎同时,果阿公爵号也开始调头了。但它不是正常起锚,而是砍断了锚缆,强行升帆起航的。失去了锚的船,没法靠岸不说,要是一旦遇上风暴,就只能听天由命。
但多明戈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派去收锚缆的几波水手,都被江南集团的大佛郎机和火枪喷的死伤惨重,根本无法完成任务。眼看着自己的旗舰成了冻豆腐,再被动挨打下去,怕是要成为历史上第一艘被击沉的大帆船了。他也只能壮士断腕,先拉开距离再说了……
四条战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出这么个‘嬲’(niǎo)姿势,哪能让中间的小娘子轻易逃脱?于是四艘主力舰也跟着转舵升帆,大有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的架势。
这时候,102舰的海警官兵们才发现,他们四根桅杆只剩下两根。103舰更是只剩了一根……
不过暂时还顾不上修理,因为激烈的战斗仍在继续。他们要赶在对方摆脱前,尽可能的多给这该死偏不死的大帆船造成些杀伤才是正办。
但加雷莱斯号体型的优势太过明显,尽管两条船拼命阻拦,在外侧的镇倭号还仗着自己结实,直接撞击大帆船,想要迫使其停下来,但它还是在一刻钟后,完成了转向。
“升主帆,上桅帆!”大副在艉楼上高声下令,加雷莱斯的水手们在生死关头也爆发出强大的动力,葡萄牙人和南洋水手
齐心合力,用最快的速度将所有能用的帆全部张开。
这时天亮了,晨风给加雷莱斯号带来了动力,让它挤开小一大套的103舰,缓缓向北驶去。
海尔弟和荣晟见状大急,马上下令追击。说好了要全歼,跑了一艘算怎么回事儿?
~~
“真他妈耐操啊!”镇倭号上,心急如焚的王如龙痛骂一声。
果阿公爵号先遭到102舰和103舰的猛烈打击,然后镇倭号和104舰又跟上蹂躏一番,前前后后打了一个小时的炮,炮管子都打软了,居然还没击沉这艘葡萄牙旗舰!恨得他一个劲儿拿脑袋撞墙!
他终于相信,公子所说的在风帆海战的年代,除非打中起火后火势无法控制,或者罕见的命中弹药库发生爆炸,否则要击沉一艘橡木外壳的大帆船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此时的湿度接近饱和,果阿公爵号的船板、缆绳、风帆都湿淋淋浸透了水,因此织田市火箭的效果大打折扣,虽然引起了不少着火点,但都被经验丰富的葡萄牙水手控制住了火势。
其实104舰和镇倭号的向下炮击,还在果阿公爵号的水线开了几个洞。但随船的木匠和在底层负责损管的水手,豁出老命堵住了大部分窟窿。加上海面波澜不兴,所以暂时没有沉船之虞。
“你先别自残了。”项学海提醒王如龙道:“果阿公爵号也快调过头来了!”
“他想得美!撞上去!”王如龙咆哮道。
“你当真?”项学海又问一遍。“人家可有我们两个大!”
“给我撞!”王如龙恶狠狠道:“老子就不信,它一身窟窿眼,还能结实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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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嘞!”项学海一面向副舰长下达了防撞击命令,一面亲自操舵,迎着果阿公爵号的船身就顶上去。
果阿公爵号的火炮甲板已经完全没了活人,自然无法做出防御,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艘万斛乌尾船拦腰撞上来。
轰的一声巨响,好容易调过头来的果阿公爵号,右侧船腹便被开了大洞!正在舱底补漏的水手,不知被活活撞死多少。
果然如王如龙所料,这被射成筛子的破船,肋差不知碎了多少根,船板也全都千疮百孔,整个船的榫卯结构都被打散了。
以至于镇倭号那方头方脑的船头,居然都深深插进果阿公爵号体内,拔不出来了……
王如龙这个疯子,马上升起号令旗,命令104舰用侧舷炮仰射,清扫敌舰的上甲板!
因为镇倭号矮了一大截,又和果阿公爵号紧紧贴在一起,有这堵墙挡着,也不怕被104舰的洪熙大炮误伤了。
如果把三艘船比成人,那中间的果阿公爵就是被一个人从背后反压住手臂,同时被另一个人在正面拳击面部。
104舰的洪熙大炮只一轮齐射,就把果阿公爵号风雨甲板和艏楼上的葡萄牙人和南洋水手一扫而光。
只有那足足三层的艉楼,才抵挡住了洪熙大炮的轰击。
但谁也不敢保证,下一轮齐射会怎样了。
“别管那么多了,跳吧!”林道乾第一个带头,从艉楼舷窗跳下去。
曾一本等人也纷纷表演高台跳水,离开了这条已经彻底没救的大帆船。
第一百八十三章 自古红颜多薄命
一片狼藉的高级军官餐厅中,林弘仲一边往腰上套个浮环……就是用软木制成的救生圈,一边对面如死灰的多明戈道:“阁下,他们都跳了,咱么也跳吧。”
“不,我要与舰同沉。”多明戈整了整自己胸前的绶带和裆部的‘科多佩斯’,大义凛然道:“果阿公爵号是帝国移动的领土,陛下王权的一部分,我必须要与它共存亡,这是一位贵族最后的责任!”
“笨蛋,你捞了那么多钱,想办法再造一艘补上这块领土就是了。”林弘仲无语至极。“再说岛上的胜负还未可知呢,我们还有三艘大帆船,远没到言败的那一刻呢……”
“不,你不用再说了……”
话音未落,‘轰隆隆’又是一阵齐射,实心炮弹带着无数铅丸,终于把艉楼也达成了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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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官餐厅中的那些昂贵的餐桌椅,金银餐具,还有墙上的灯饰油画,全被扑扑簌簌射进来的铅弹打得粉碎。
多明戈的副官也倒霉中弹,脑袋直接崩掉了一块,白色的脑浆喷了他一身。
“啊!”多明戈发出惊恐的叫声,那肥胖的身躯如过街老鼠般灵活,倏地冲出桌底,钻出了舷窗。
嗖,噗通。
“等等我啊!”林弘仲也跟着跳下去。运气不错,很快被周遭搜罗落水船员的葡萄牙小艇救起。
多明戈已经先他一步被弄上了船,两只落水狗对视一眼,前者露出感激的神情道:“多谢你提醒,我不应只顾惜自己的名声,战斗还没结束,我还要把孩子们带回家。”
太他么高尚了!水手们纷纷投来钦佩的目光,好些人觉得自己可以为司令官去死。
“呕……”一阵剧烈的呕吐声响起。原来是林道乾、曾一本等人也纷纷爬上小艇,一个个趴在船边狂吐不止。他们之前胡吃海塞了一肚子,这又是东躲西藏,又是高台跳水,不吐才怪。
“哎呀我操,真他妈刺激。”吐完了,这帮亡命徒还有心情笑。
“丢,感觉又回到六年前了!”曾一本也哈哈大笑道:“当时可没想到,还能再活这么多年。”
“我们现在跟你一样惨,你是不是很开心啊?”胡椒老没好气道。
“……”只有林道乾闭着眼一句话不说。
他已经跟这帮命不值钱的海寇不一样了,他可是堂堂朝廷四品武官,下尾城主,未来的广东副总兵,粤海之王啊!
结果差点儿稀里糊涂折在这儿。这他么什么事儿啊?主人的任务真是太难了!他都要坚持不下去了……
林将军方才其实一点都不想再上贼船了,以他的水性游到岸上去并不困难。或者直接找一条江南集团的快艇,表明身份后上船结束这个该死的任务。
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跟着上来了。唉,主人的任务,再难也要把它完成啊……
~~
这时,深澳湾内忽然有了动静,一艘小山般的战舰冲破薄雾,从湾内驶出。
那雄伟的身姿,一看就是在湾中执行掩护任务的佩纳号。
小艇上的葡萄牙船员们拼命挥手、大呼小叫起来,想要引起佩纳号的注意。
依然在果阿公爵号体内没拔出来的镇倭号上,看到佩纳号冲出来,王如龙感到有些吃惊。但他吃惊的是怎么先出来的是这艘大帆船,不是东方美人号?
按说东方美人号船体轻,吃水浅,航速快,水位上涨后应该早于佩纳号脱困才对。
不过暂时还顾不上寻根究底,他马上下令同时升起了三号旗和六号旗。
正准备跟佩纳号来一场单挑的104舰上,舰长辛飞赶紧拿出随身携带的《战舰信号手册(绝密)》,翻到旗语部分,找到三十六号旗对应的命令。
“迅速远离?”辛飞读出那个信号的含义。旗舰的信号旗就是如山的军令,绝对不可以违背!
他只好下令转舵航向东北,离开了佩纳舰的攻击范围。
如果说之前还对大帆船的威力还有些不以为然的话,经过这场贴身近战,王如龙是彻底服气了。用洪熙大炮贴着脸轰了少说几百炮,居然还他妈没击沉果阿公爵号。104舰要是单独对上了,直接就会被轰成渣的。
好在佩纳号也没有要为果阿公爵号报仇的意思,放下攀登网,把多明戈等人弄上船后,便径直向湾外驶去。
爬上好几层楼高的大帆船甲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对多明戈这种中年发福的人。葡萄牙船员们上拉下拽,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他弄上船。还把他累得差点没断了气。
等狼狈不堪的多明戈喘匀了气,才发现除了佩纳号舰长席尔瓦中校外,东方美人号的舰长阿方索少校居然也在这条船上。
“你怎么在这儿?”多明戈奇怪问道:“你的船呢?”
“这……”阿方索少校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副官卢卡斯替他答道:
“抱歉阁下,在与江南集团的激战中,我们的战舰解体了。”
“什么?”多明戈如遭雷击,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和我交战的,还不是江南集团的主力舰?”
“不是江南集团的战舰造成的。”卢卡斯也是一脸见了鬼道:“一个小时以前,我们遭到了猛烈的炮击,还有一些嗖嗖嗖,带着长长尾焰的古怪武器,也不断从浓雾中向我们射来。”
“那叫火箭。”林弘仲解释道:“我们老祖宗玩了好几百年了,只是射程没这么远,威力没这么大罢了。”
“他祖宗不是红毛鬼吗?”诸良宝小声对众海主道。
“谁强谁是祖宗呗。”胡椒老撇撇嘴道。海主们嗤嗤直笑。他们说的是潮汕话,广府佬听不懂的。
“因为雾太大,无法判断敌情。”卢卡斯自然更听不懂,继续自顾自道:“为了阻吓敌人,我们齐射了三轮,或许是四轮,但绝对不会超过五轮。东方美人号就到处砰砰作响,继而发出咔嚓咔嚓的木头断裂声。幸亏舰长大人经验丰富,第一时间判断出船要解体了。及时下令放下了救生艇,我们才得以转移到佩纳号上,没有多大伤亡。”
“然后东方美人号就解体了?”多明戈依然难以置信,见阿方索和卢卡斯点头,他陡然提到声调道:“它是纸糊的吗?”
东方美人号当然不是纸糊的。它是技艺高超的里斯本造船厂,精心打造的下一代主力战舰。为了建造这艘盖伦船,伐木工一共砍掉了2000棵树龄80-120年的橡树,累计消耗了12万方的木材和200吨生铁,历时三年才建造完成,成本超过了三十万枚杜卡特。折合白银约十五万两!
这种用真金白银堆出来的超级战舰,怎么可能几次齐射后就解体呢?
光想想随船沉没的那些青铜炮,他就心痛的无法呼吸。对阿方索咆哮道:“你是怎么照料它的,怎么养护它的?这是严重的犯罪!帝国一百年来,从没在战场上损失过一艘主力舰。贵族法庭一定会把你吊死的!”
“我有这个心理准备。”阿方索也知道,自己损失了如此昂贵的国之重器后,肯定没有侥幸了。但见对方完全不给自己姨妈面子,不由贵族脾气发作,索性破罐子破摔道:“阁下还是担心下你自己吧,你的责任比我大多了。”
“我……”多明戈登时像被掐住了脖子,黑着脸下令道:“把他给我关起来!”
席尔瓦赶紧示意船员,将阿方索带下去。看在他美貌姨妈的份上,又吩咐手下不要虐待他,给他贵族应有的待遇。
待阿方索少校被带下去,多明戈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问席尔瓦道:“中校,我们其它的船呢?”
席尔瓦颓然摇摇头,低声道:“不知道,估计凶多吉少了。”
“啊?”多明戈身子晃了晃,腮上的肥肉直哆嗦。“到底怎么回事儿?江南集团居然恐怖若斯?”
~~
到底怎么回事儿?说起来都是多明戈自己作的。
他为了保存自己实力,尽可能让海主们的手下当炮灰,所以之前布置登陆时,让海盗船先靠岸。然后是五羊通商馆的船,最后才是他的老闸船队和剩下的六艘卡拉维尔帆船。
故而海盗船放下所有的海寇之后,便要给二鬼子和红毛鬼的船腾地方。等所有兵力都上了岸,就成了葡萄牙人的船队在最里面,海盗们的船在最外头的场面。
这时候葡萄牙人傻眼了,因为他们出不去了。海盗船可足足有三百艘啊,又乱七八糟没个章法,把湾里挤得水泄不通,出现了大堵船现象。
然后随着落潮时水位不断下降,开始出现大面积搁浅,几乎所有的老闸船和卡拉维尔帆船都坐了滩,这下只能老老实实等涨潮了……
谁知涨潮还没等到,却等来了马应龙率领的阻击舰队。
阻击舰队拥有二十艘中型舰,三十艘小型舰,还有三十艘快艇,足足八十艘战船,八百门炮,论起火力可比四艘主力舰强多了。
只是在大帆船面前过于脆弱的船体,让它们无法参与到对果阿公爵号和加雷莱斯号的围剿中。虽然湾中也有两条大帆船,但浓雾给了阻击舰队最好的掩护,让东方美人号和佩纳号上的葡萄牙人,只看见海面上到处打炮,却根本搞不清敌船有多少多大。
加之两艘大帆船也有搁浅的危险,他们哪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原地开炮,遏阻敌船靠近。
谁知屋漏偏遭连阴雨,东方美人又解体事件了,加雷莱斯号赶紧实施救援,就彻底顾不上阻拦敌船了。
结果马应龙趁机率领舰队,从东方美人号造成的空当,径直插入了深澳湾内,得以直面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海盗船。
ps.今天家里有事,才写完一章,继续写去。不要等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全歼
虽然大家都叫船,但船和船之间的差距,跟人和人之间的差别一样大。
造价两千两银子一艘的海警中型舰,和造价十几二十万两一艘的西洋大帆船能一样吗?同样道理,造价百八十两银子的海盗船,也完全无法与代表大明最高造船工艺的海警船抗衡。
而且海警船的火炮比葡萄牙人的还要强,一炮甚至能轰穿好几条劣质板材打造的帆船!自然如虎入羊群一般,全方位的碾压。
海盗船还猬集在一起,躲都没法躲,只能一动不动任其屠杀。
火力全开的海警舰队又大量释放织田市火箭。海盗船可没有专业损管,着火点渐渐蔓延,将整张蓬帆,整根桅杆烧成了火炬,最终火势越来越大,彻底蔓延开来。
因为船体过于潮湿,整个海湾都浓烟滚滚。这也导致席尔瓦以为,其它船只都已经完蛋了。
但其实那只是他以为,其实有海盗船在外围挡着,所有的老闸船和拉卡维尔帆船全都完好无损。只是海盗船被海警舰队密集的炮火封锁住了去路,它们自然也动弹不得了。
多明戈自然也无从得知,看着湾内黑烟冲天的景象,他采信了席尔瓦的说法。心碎万分之余,也只能下令赶紧去追加雷莱斯号,以免那条同样被打残了的卡拉克大帆船,重蹈果阿公爵号的覆辙。
那样他将成为前无古人,怕也是后无来者的一战损失三艘大帆船的指挥官,整个家族都要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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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佩纳号缓缓驶离了深澳湾,王如龙和项学海不禁松了口气。
镇倭号的船头到现在还卡在果阿公爵号体内拔不出来,要是对方拿自己出气的话,他们就只能弃船了。
“咦?他们怎么放过我们了?”项学海不解问道。
“那还不好啊?”王如龙从口袋里摸出雪茄想来一根,但舰上是严禁烟火的,他也只能把那根粗粗的东西在鼻端转来转去,嗅嗅过过干瘾。“我估计啊,老马他们那边打得不错,八成把那个东方美人给办了。”
“有可能,不然那船早就出来了。”项学海点点头道:“看来美人儿被拆了重装,还是伤了筋骨了。”
“那不废话吗?记得海尔哥说过,那船拆了根本就装不起来了。杨帆那帮家伙为了应付葡萄牙人,光锔钉和铁箍就加了足足五千斤。说白了,就是硬绑起来的。”王如龙笑道:“当时他们的要求是,能勉勉强强开到澳门,就算完成任务。这又让红毛鬼多用了一年,他们偷着乐就得了!”
“这些事儿别人不清楚,阿方索在江南造船厂待了那么久,可是一清二楚的。”项学海不禁叹道:“他还敢开这种船上战场?真不知脑袋是怎么想的。”
“担不起责任,不敢说实话呗。”王如龙撇撇嘴道:“再说一年都没事儿了,谁能想到几次齐射就要了美人的命?”
“那还真是够倒霉的。”项学海嘿然一笑。
这时差不多已经上午十点,海面的雾气基本消失,已经达到了侦察气球的放飞条件。
“还能用吗?”王如龙大声询问在艏楼上准备放飞的北斗小队。
“完好无损!”小队长高声禀报。热气球不用的时候,是要拆掉骨架,将蒙皮折叠起来,装在箱子里的。战前北斗小队将气球箱放在底层水密舱中,水密舱一发炮弹都没吃,气球自然也毫发无损了。
“那就赶紧放飞!”王如龙闻言大喜,迫不及待要上天看看,整个战场现在是什么样子。
一刻钟后,浅蓝色侦察气球将他送上了高空。随着高度不断上升,王如龙的视界也随之扩大。
很快,他看到了马应龙率领的海警舰队,排成两列横队,以最难突破的交错阵型,将所有海盗船封锁在湾内动弹不得。
在这种交错阵型,前舰不会阻挡后舰的射击弹道,可以充分发挥战舰火力。又是两道防线,突破了一条还有一条阻拦,除了佩纳号那种没法破防的巨无霸,其余的大小船只,根本无力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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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试图逃离的海盗船被悉数击沉后,海盗们便不奢望从海上突围了。他们纷纷跳下水,朝着岸上游去。准备先跟攻打青澳湾的大部队会合再说。
随着逃上岸的海寇越来越多,无人控制的船只也越来越多,这让被困在最深处的卡拉维尔帆船和老闸船,彻底没了突围的希望。
看起来这里的敌人一个也跑不了了,不过吃下他们还需要不少的时间。毕竟就是三百头猪在那里,也不能一下便通通抓住。
王如龙便放心的将视线转向北面,看一下逃走的两艘葡萄牙大帆船,和三艘海警主力舰,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只见那先逃出去的加雷莱斯号,已经开到北面十几里外的海面上。
至于为何北逃?因为现在刮的是南风啊。红毛鬼倒是想往南逃,可卡拉克大帆船的逆风性能差得要死,所以应该是打算先往北逃,脱离战场再说。
102和103舰一左一右,已经被拉开有段距离了。
王如龙用望远镜能看清,两艘舰上的警员,正在忙着清理甲板上的碎片,将还没损坏的索具,固定在残存的一截截桅杆上。
随船木工们在修理长的带领下,试图利用船上储备的木材,来修复断掉的桅杆。总之在他们成功之前,这两条加起来只剩三根桅杆的主力舰,是甭想赶上加雷莱斯号了。
甚至还有被佩纳号从身后超越的危险。
此外他还看到了集团的三支分舰队,也都在附近海面。
这很正常,主力舰队跟红毛鬼打得天崩地裂,十几二十里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不来凑热闹才不正常哩。
只见林凤舰队正迅速从东南方向,直追加雷莱斯号。陈怀秀舰队则跟在佩纳号后面,而速度最快的琉球桨帆船队,则向102和103舰靠拢,估计是海尔弟他们发信号,要郑迵的船赶紧靠上来吧。
两条船上的伤员怕是不少……
王如龙暗叹一声,每一位海警都是集团宝贵的财富,损失一个都让人心痛。
吐出口浊气,他又将目光转向了青澳湾基地,那里的战事也已经临近尾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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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空中俯瞰时,就能清晰看到,青澳湾基地西侧的围墙确实是双层的,
两层平行的围墙间距在三百米左右,每隔一千米还会有一道垂直的围墙,作用是将从不同方向入侵的敌人分割开来,使其无法形成合力。
在内层围墙和垂直围墙上,都设有炮台和射楼。炮台和射楼的位置都是经过科学计算的,可以保证无死角覆盖一个个被围墙分割的区域。这样只要用很少的兵力,就能把守住陆上的防线了。
赵昊还在每个区域内设置了两道壕沟,一道防线,又在地下埋了大量的火药。以求尽量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并挫其锐气。
但赵公子的战前准备显然有些过剩了。因为两路海寇在第一道壕沟吃了亏之后,还没见识到火炮的威力,就都缩了回去,只有葡萄牙军队这一路,一直头铁的很。在失去了黑奴营和雇佣兵后,连过数关终于来到了内墙下。
赵公子的炮台和射楼,这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炮台上安的都是因为口径偏小,被海警舰队嫌弃的宣德炮。不过这种93毫米口径的青铜炮,用来做野战炮却是完全胜任的。比如现在,装上实心弹,可以轻松覆盖整个长方形区域……或者说一个瓮城。换上霰弹也能大量杀伤300米内的葡萄牙士兵。
而三百米,正是两道城墙间的距离。
费尔南多上校和他的部下们,遇上赵公子这种明明实力很强,却还不惜工本修筑防御工事,处心积虑算计他们的敌人,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赵昊的炮手们甚至变态到,给射程内区域都做了射表,以求敌人流窜到任何位置,都能第一时间调整命中。
所以这帮红毛鬼在瓮城中拼命躲闪,炮弹却依然如影随形,一发接一发的在他们中间炸响,损失极其惨重。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费尔南多的傲气荡然无存,他想要下令撤退,两道壕沟却亘在身后。而且后一条上临时架起的踏板,还被沟里的黑奴给拆毁了……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难道眼睁睁等死不成?
费尔南多没有多明戈那么矫情,果断打起了白旗。
然后在对方的指令下乖乖将武器远远丢开,所有人来到内墙下抱头趴在地上。
这时候,才有陆战队员从墙上下来,将费尔南多和一众贵族军官单独绑起来,单独看押。至于那些普通的红毛鬼,全都被驱赶着跳进了第二道壕沟中,也就是黑奴们跳的那一道。
其实赵昊挖这条沟的目的,就是作关押俘虏之用,所以里头才没装什么伤人的机关。
不过有一千多愤怒的黑奴在里头,也这帮人贩子喝一壶的了。
ps.孩子感冒了,半夜发烧,当父母的都懂……
第一百八十五章外夷内寇,敢犯我者,必戮!
同时登陆的三万海寇都在密切关注着这边的战果。
费尔南多下令投降不久,中路入侵的海寇便果断撤退了。又过一刻钟,消息传到了北路。
听说红毛鬼全军覆没,林华农脸都绿了,哪还敢对林志英等人吆五喝六,自己先脚底抹油溜走了。
于是这一路也原路往深澳湾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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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南澳岛战场尘埃落定。
赵公子现身内墙防线,慰问陆战队和保安队的将士们。
“大家辛苦了!”赵公子满面笑容,与参战人员亲切握手,令人如沐春风。
“不辛苦!不辛苦!”将士们得以与敬爱的赵公子亲密接触,全都激动坏了,还有人热泪盈眶。
“是真的不辛苦,都说比施工时可轻松多了。”马克龙笑道:“公子常说,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真是千真万确啊!”
“哦,那么损失不大喽?”赵公子不禁欣喜问道。
“是,参战人员无一阵亡,只有几个倒霉蛋因为雾太大,看不清地面崴脚了,伤最重的一个骨折了。”马克龙满脸钦佩道“这都是托公子的福啊!”
“哈哈哈,好你个马克龙,浓眉大眼的也会拍马屁了。”赵昊心情大好,与众人开起了玩笑。
这时不远处的炮台中,却响起语调生硬的吆喝声:
“我要见赵昊,我有资格见他……唔……”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应该是被捂住嘴了。
黄小虎赶紧派人去查看究竟,少顷回报说,是俘虏的澳门舰队副司令,此次登陆作战的指挥官,在那里叫嚣着要见公子。
“那就见见吧。”赵昊心情正好,笑着点点头。
不一会儿,费尔南多上校被反绑着双手压上来。这个上身后仰的姿势,让他裆部那一坨分外扎眼,惹得官兵们纷纷侧目。
“我操,那么大?”
“驴货啊……”
“给他割一半去……”
‘科多佩斯’的用处,就是这帮没见识的家伙,误以为很大。但其实蛋蛋是需要凉爽的,那里长时间让棉花捂着,会导致春袋过热,能力下降,甚至不孕不育的。
费尔南多脸上带着新鲜的伤,左眼乌青,这就是刚才大呼小叫的代价。
“赵公子,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贵族,应该得到优待!”费尔南多见到被众人簇拥的赵昊,马上高声抗议。
“跪下!”两名孔武有力的陆战队员,把他狠狠压在地上。
“你的官话说的这么好,入乡随俗这个词应该明白吧?”赵昊将目光从费尔南多的裆部移开,微笑道:“我大明没有优待俘虏的传统,尤其对侵略者,只有一句话……”
说着他侧身一抬手,墙上墙下的将士们,便齐声呼啸道:“外夷内寇,敢犯我者,必戮!”
“必戮!”更远的地方,将士们和职工们听到这一声,也跟着一起怒吼。
费尔南多吓得脸都绿了。
“当然,投降总是有好处的,你会获得一次在警备区裁决庭为自己辩护的机会,最后由裁决委员会决定对你的处分。”赵昊说着伸手刮了一下他高挺的大鼻子,鼓励费尔南多道:“要争取活下来哦。”
“……”费尔南多脑瓜子嗡嗡的,这显然跟他的期许严重不符,以至于他都忘记自己非要见赵昊的目的了。
直到护卫要把他带下去时,他才梦醒回过神,挣扎回头道:“赵公子,我有几个问题求教!”
赵昊微微点头,护卫便又把他转过身来。
“第一个问题,你们明明实力强劲、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为什么不能和我们堂堂正正一战呢?”费尔南多便问道。
“因为道义是跟朋友讲的,打豺狼当然无所不用其极!”赵昊冷笑一声道:“而且你们红毛鬼的命太贱,一百条也换不来我一个部下的命,明白了吗?”
“这样你们就是赢了,我们也不会服气的!”费尔南多说是请教,其实还是发泄情绪。“对,这叫不讲武德!”
“那就杀到你们服气为止。”赵昊森然道:“佛郎机不过撮尔小国,区区几百万人口,还有强邻虎视眈眈,本公子倒要看看,你们是先灭国还是先服气?!”
“疯子……”费尔南多忍不住打个寒噤,用葡语嘟囔一句。虽然他不相信赵昊能杀到葡萄牙本土去,但把澳门的葡萄牙人都杀光,对这个疯子来说却没什么难度。
他的全家还都在澳门呢……
“还有什么问题?”赵昊沉声问道。
“哦,还有。”费尔南多下面的问题就可爱多了,因为被反绑着双手,他用下巴指了指脚下的围墙,问道:“请教一下,你们这个墙是怎么修的?怎么这么结实?”
“军事机密,无可奉告。”赵昊摇摇头。
“那你们的火枪,应该是仿制我们的火绳枪吧,是怎么做到连射的呢?”费尔南多又追问道:“我清楚记得,你们打过连射,火绳枪的速度再快也没那么快。”
“军事机密,无可奉告。”赵昊又摇下头,忽然笑道:“当然你想知道也可以,不过朝闻道夕死可乎?”
“啊?”费尔南多的汉语水平仅限于口语,哪懂文绉绉的书面语。
“就是说,你要知道也可以,但告诉你之后,你必须立即自杀,以确保我们集团的机密不被泄露。”马克龙替公子解释道。
“这……我突然不太想知道了。”费尔南多迟疑片刻,还是放弃了。
赵公子便挥下手,让护卫将一个答案都没得到的费尔南多带了下去,求生欲大于求生欲的人,不配知道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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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公子,护卫队用的那种多管枪,还真是带劲儿……”返回司令部途中,马克龙忍不住眼红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装备上?”
“不会大规模列装的。”赵昊却给他泼冷水道:“赵士祯发明的迅雷铳,只是小批量制造出来,让护卫队拿着试验一下的。”
“但试验的结果很不乐观,缺陷太大了。”一旁陪同的大侄子忙点头附和道:“比如成本太高,结构太复杂,击发时故障率居高不下,而且重新装填也太繁琐,因此还没法投入实战,更没法大规模列装。”
“这样啊。”马克龙失望的轻叹一声道:“还以为骑兵的时代要终结了呢。”
“那得等加特林问世才行,他这个迅雷铳,充其量只能算是‘加特木’”赵公子笑着打个哈哈,不愿多提这款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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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雷铳’是赵士祯的诸多天才发明之一。虽然大侄子如今以铸炮闻名集团,主要精力也放在不断改进火炮性能上,但火枪才他上辈子的小情人儿。
在捣鼓出隆庆式之后,他就一直想要再做突破。这位天才的武器大师敏锐意识到,限制火枪发挥更大威力,彻底取代冷兵器的桎梏,不在射程上,而是射速!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火枪只要射得快,就可无敌于天下!
起先他的思路是仿效佛郎机,将火枪改为后装子铳式。这样在战前将子铳事先装好,作战时轮流装入枪管中发射,射击速度自然飞起。于是美其名曰‘掣电铳’
但这一过于超前的思路,被赵昊无情否决了。
其实西班牙人早就有类似的设计,但一来打造金属子铳过于昂贵。二来后膛装弹的话,漏气的问题很难解决,这样不但导致弹丸速度下降,射程大打折扣,更容易糊射手一脸。所以这种枪更像概念产品,以目前的工业水平,想要实用怕是办不到。
于是赵士祯另辟蹊径,他吸收了三眼铳的优势,给隆庆式身上装了若干铳管。所有铳管共用一个枪机,每发一枪后转动铳管,即可再射一管,以此来达到连发的效果。
这种枪械的概念和样子,很有加特林的意思,故而赵昊称其为‘加特木’。可惜与掣电铳同样复杂昂贵,甚至装填时比前者还困难。在一场战斗中,所有枪管打光,基本没可能重新装填。
但迅雷铳最大的好处是,因为枪管与鸟铳完全一样,所以射程和威力不打折扣。
所以虽然没有大批量装备的可能,但如果给特殊部队小规模装备——比如保卫处的护卫们,那迅雷铳短时间内爆发出的强大威力,足以压制住骑兵的冲锋,或者达到以少胜多的效果。
这一点,已经在方才的战斗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赵昊没想到,赵士祯异想天开设计出来的异形枪械,在特定场合下还真能派上大用处。这让他同意赵士祯,先制造两百支,给保卫处试用一下。
拜‘迅雷铳’所赐,被搁置的‘掣电铳’设计也得以复活,赵昊同意他先试制几杆样枪出来,看看有没有改进的价值。
不过无论是迅雷铳还是掣电铳,就算将来真的改进实用了。比如掣电铳进化为霍尔步枪那种可以列装的后装枪,赵昊都不打算装备海警部队,更不会给保安队使用。
除了控制成本、保证制式武器可靠性外,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哉的原因,就是他提出的有限代差理论。
这绝非杞人忧天,从那个费尔南多身上就能看出来。常年处于战争状态的人和国家,对可能影响战争天平的新武器和新发明,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和渴求。
赵昊不禁下了决心,为避免过早引来欧洲人的刺探,要让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们,到基隆去挖一辈子矿……
所以说,好奇心害死猫啊。没事儿不要瞎打听……
ps.不好意思,就一更了。困成翔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身着内裤的王者
虽然很好奇‘加特林’是什么,但马克龙可是能当总统的人,这点儿眼力劲儿还没有?他看出公子不愿多谈这款枪,便换个话题问道:“还没请示公子,那些逃走的海寇万一卷土重来,该当如何是好?”
“他们应该不会来了吧。”赵昊还没细想这个问题,便见留守司令部的金科,正朝自己这边一路小跑而来。
从防线上撤下的职工们赶紧纷纷让路。这段时间,他们已经学会了看警衔,知道胸前或者帽子上镶着红杠杠的是警员,挂星的是警官。平时跟他们打交道最多的,是挂着黑色星星的,叫什么警司。还有挂银色星星的,官儿比警司高,好像叫警督,平日就很少见了。在职工们眼里,那都是了不得的大官了。
至于挂金色星星的就更不得了了。据说整个基地也只有两三个,好像叫警监,绝对是云端上的人物。职工们敬畏的望着奔跑的金科,他们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人物跑步的。
其实也不用大惊小怪,他们很快就会见到更大的人物裸奔的……
这确实是罕见的场面,赵公子这位总警监极少在岗,金科其实就是全体海警的长官,自然要严肃稳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此时他竟然不顾形象的跑了起来,显然有天大的事情让他失态了。
“什么事?”赵昊的心不由揪起。
“公子,最新战报,今天早些时候,王如龙、马应龙率海警舰队突袭了正在深澳湾执行登陆任务的葡萄牙舰队!”
“哦?战果如何,”赵昊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一颗心却如打鼓般砰砰直跳。他竟没有勇气面对这个结果,遂改口道:“你还是先说说,我们的损失吧。”
“据不完全统计,阵亡官兵六十二人,重伤一百二十人。五艘中型舰、七艘小型舰受损严重,三艘快艇沉没。”金科沉声禀报道:“三艘新式战舰的损失尚未统计,但肯定不会少。”
“这么重的损失?”赵昊心痛的无法呼吸道:“老牌海上帝国,真是不能小觑啊……”
长吁短叹一阵,他这才低声问道:“那敌人呢?”
“除了加雷莱斯号和佩纳号两艘大帆船逃脱之外,其余敌船共三百三十艘,”金科咽口唾沫,声音都颤抖道:“无一,漏网……”
“什么?!”惊得赵昊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他一步冲到金科身边,一把抢过他手中,王如龙和马应龙联名发来的奏报。
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才猛然击节叫好道:“好啊好啊,以这么小的代价,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真是震古烁今,伟大的胜利啊!”
赵昊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调。
虽然战报上说的明白,被击沉的其实都是海盗船。至于果阿公爵号,现在跟镇倭号连为一体、拔不出来,也沉不下去。
东方美人号是自解体的。其余葡萄牙舰队因为被堵在港湾深处,动弹不得。葡萄牙船员眼见海面大火弥漫,不得不弃船上岸。
但对赵昊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只觉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被巨大的喜悦浸透。让他整个人都忘乎所以起来,赵昊三两步冲到一旁的望楼上,高高举起那张战报,用尽全力朝着整个基地喊起来:
“我们摧毁了葡萄牙舰队,胜利彻底属于江南集团了!”
“胜利啦,我们胜利啦!”马克龙马上把节奏带起来,周围的参谋们也跟着欢呼起来。“我们在海上也赢啦!”
欢呼声像潮水般蔓延开来,基地里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将近两个月的沉重压力,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甜美的释放。官兵和职工们忘情的搂在一起,嗷嗷叫着蹦啊跳啊,把帽子高高抛到天空还不过瘾!好些年轻人激动的把上衣都脱了,光着膀子沿着基地的碎石子路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把衣服当成旌旗挥舞吆喝:
“胜利啦,我们胜利啦!”
其实赵昊比所有人的压力都大,尤其是开战以来这六天时间,他焦虑到夜夜失眠。要不是有两个姐姐的温柔抚慰,说不定整个人都要垮掉了!
空前积聚的压力一朝释放,让他的肾上腺素飙升,大脑疯狂分泌多巴胺和内啡肽!
此时此刻,赵昊的整个人都被激素控制中,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只知道忘情的庆祝了!
他先是一把搂住马秘书,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了一个热烈的胜利之吻!
然后又不管不顾的解开了自己警袍的纽扣,去脱自己的裤子。把马姐姐吓了一跳,她虽然不抗拒在大自然中进行一些刺激的尝试,可没有露出的癖好啊。
幸好赵昊并没有打野战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身上的布片太阻碍自己迸射的激情了。就像球员进球庆祝时,总觉得自己的球衣碍事儿一样。有时甚至连黄牌,都阻止不了他们脱衣的冲动!
赵公子现在属于红牌都阻止不了的程度。他把自己外衣脱掉之后,便只穿着四角裤衩冲下了望楼,加入了光着膀子欢庆游行的人群中。
为了不让公子事后尴尬,马克龙也毅然把自己扒得只剩条内裤,大喊大叫着跟了上去。
金科见状脸都绿了,这下跟还是不跟?跟,自己还怎么维持形象?不跟,公子日后会不会以怀疑自己在背后笑他了?
一权衡,很容易做出判断嘛。老大都拖了,自己还犹豫个屁。他也赶紧脱掉了警袍,只穿着裤衩跟上去。
官兵们、职工们也都有样学样,纷纷脱掉外衣。跟公子一起裸奔过,这是多大的荣耀啊?日后可以吹一辈子。不,八辈子的!
最后,好家伙,绕着基地裸奔欢呼的人数,达到了一万多……
这下可让马姐姐过了眼瘾了。这不是色,这是工作需要。
因为她是江南集团文宣系统的监督人兼首席撰稿人。
高层都知道,集团各种报刊发什么由宣传处长王世美决定。但能不能发出来,还得过秘书处这一关。而且对公子日常活动的报道,百分百都要由‘湘兰通讯’发布,下面人是不可以擅自透露,更不允许私自解读的。
也不用担心马姐姐会过度操劳。她如今不用事必亲躬,手下有几十个人的秘书处,来协助她处理跟公子有关的方方面面的事务。
此时秘书处新闻室的几个小秘,已经开始忙活起来。
有小秘将这万人裸奔的场面,用炭笔速写下来,准备作为报道插图。有小秘用文字飞快的记录下公子此时一举一动:
‘身着短裤的王者,无可比拟的高贵。高贵,是透在骨子里的气质,穿的越少,露出的就越多……’
马秘书看了,无奈的命其重写这段,改为‘御风而行的英雄,无可比拟的个人魅力……接触越深,感受就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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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赵昊绕着基地跑一圈,又回到这里时,他的情绪也宣泄的差不多了。便又上望楼,在马秘书的服侍下重新穿戴起来。
“你也不嫌臊得慌。”马秘书偷偷弹了他那儿一下。“跑起来一晃一晃的。”
“都是男的,有啥好害臊的?”赵昊却满不在乎的大笑道:“要不是怕他们会自卑,本公子连这一件都不穿。”
“唉……”马姐姐摇头苦笑,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一直觉得,公子从清纯的小处男,变成如今这种没羞没臊的老色胚,跟自己绝对脱不开干系。
“裸奔真的很爽,有机会你可以试一下。”赵昊笑嘻嘻的在她耳边小声道。
“你不怕吃亏?”马姐姐娇媚的横他一眼。
“我说有机会嘛,等我们找个无人小岛。”赵公子不禁遐想连连道:“无拘无束的玩上几天!”
想到这儿,他口水都要下来了,很为自己这个新点子而激动。殊不知,他充其量只算小巫见大巫。他爷爷已经开过更刺激的无遮大会了……
马秘书被他说得脸蛋通红,捂住耳朵不听。
金科马克龙等人还在下头等着,赵昊也不好太过分,便穿戴整齐下了楼。
马秘书心想,那个钓鱼岛就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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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自然业已穿戴整齐,恭候公子多时了。
经过这番坦诚相见,上下级的关系好像拉近了不少。嘻嘻哈哈一阵,赵昊笑问金科道:“对了,你说那三艘主力舰干嘛去了?”
“追击两艘葡萄牙大帆船去了。”金科忙道。
“这个老王,还要赶尽杀绝啊?”赵昊不禁苦笑,有些担心道:“就不怕人家两艘大帆船,回过头来把他们吃掉?”
“一是那加雷莱斯号已经受损严重,据说整个火炮甲板都毁掉了。二来,参与追击的不止三艘主力舰,还有三支分舰队。”金科沉声道。
“怀秀姐她们也去了?唉,可千万平安归来……”赵公子心说好么,又得继续牵肠挂肚了。不过他不是凯申公,绝对不会干涉各位指挥官的决定的,也只能在这儿干着急了。
“对了公子,既然青澳湾的船都被烧了。那三万海盗可走不了了。”马克龙适时岔开话题道:“咱们还真得防止他们狗急跳墙。”
“嗯。”赵昊点点头,嘱咐道:“都是宝贵的劳动力,要以招降为主,尽量少死人。”
仗打到这个阶段,他已经有资格算算小账了。
“明白。”马克龙忙应声道:“只要他们不作死,就不会死!”
“当然,他们非要头铁也没办法,该杀就得杀。”赵昊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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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追亡逐北
就在赵公子忘情裸奔的时候,江南集团的特混舰队已经追着两艘葡萄牙大帆船,进入了福建海域。
倒不是他们船开的有多快,而是南澳岛本就位于闽粤交界处,东去三十里就能离开广东海面了。
此时双方的位置已经发生了改变。
102、103两艘主力舰终于被佩纳号追上。两舰本就都有伤,侧舷还都安了射程感人的短重炮,哪敢与基本完好的佩纳号硬刚?
因此都很明智的转舵远撤,只用船艉的洪武大炮和织田市火箭远射一下碰碰运气。就算干不断佩纳号的桅杆,能射破几面帆,弄断几根缆绳也是好的嘛。
这时,104舰也追了上来,后头还有浩浩荡荡的林凤舰队。佩纳号上,多明戈已经毫无战意,下令主动脱离战场,去跟前头的加雷莱斯号汇合。
这是很明智的决定。因为加雷莱斯号受伤很重,如果失去佩纳号的保护,一定会被跗骨之蛆般的江南舰队干掉。
多明戈绝对不能再失去一艘大帆船了。何况这里远离澳门,万一佩纳号受到什么损失,别说保护加雷莱斯号了,自己能不能开回去都是问题。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字,他怂了。
有人要问了,不过澳门好像在西南边儿吧,这葡萄牙人怎么往东北跑?
因为这是多明戈期待已久的南风天啊。而且还有台湾海峡这个加倍器存在,让原本只有两三级的小南风,变成了少说四五级的西南风。
之前就说过,老式的卡拉克大帆船之所以要被新式盖伦船淘汰,就是因为其艏楼与艉楼过高,极易招风,使船在逆风时很不易操纵。
加雷莱斯号和佩纳号自然也存在这个缺陷。要是都完好无损还好说,经验丰富的舰长和熟练的水手,硬着头皮也能在逆风中保持操控。可加雷莱斯伤得太重,哪敢秀操作?乖乖向北脱离准备,等到转了北风再回澳门不迟。
林凤还憋着股劲儿报仇呢,哪能让他们跑了,带着自己的舰队紧追不舍。怕她的小型舰吃亏,104舰将伤员转运到跟上来的琉球舰队后,赶紧也跟了上去。
至于102和103舰,先修好了桅帆再说吧。船帆好说,舰上备有整套的备用品。问题是桅杆,船上带的木料只能把断掉的桅杆接起来,为返航提供动力。要想重新加入追击战,修修补补的破桅杆就力有不逮了。
海尔弟和荣晟把伤员送上桨帆船后,便找到郑迵,跟他商量着借他几根桅杆用用。琉球的桨帆船用的是单桅软帆,是顺风时为船提供额外动力的。主要动力还是靠那四十条桨,所以没了桅杆也不影响返航。
郑迵看看两条主力舰,一共缺了五根桅杆,便满口答应下来。荣晟可是海警部队在琉球的驻军司令,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谁知这帮活土匪,居然拆了他整整十五根!只剩下运送伤号的那五艘桨帆船没拆。
“这这,要这么多?”郑迵脸都绿了,这回去可要累死人了。
“没办法,我们的桅杆五丈高,你这个桅杆一根才两丈高,得三根绑在一起才能顶一根。”荣晟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释道:“反正你们返航是顶风,也用不着船帆,只能划回去不是?”
“放心啦,我们海警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二条就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荣晟说着将一张借条拍到他手中道:“回到青澳湾,让我们副司令给你都换上楠木桅杆!”
“嗨,能用就行了,我要楠木桅杆干啥?打棺材啊?”郑迵很快调整过心态来,此战之后,葡萄牙人八成要退出大明海域了,海警舰队独霸东亚海上已成定局。于公于私,自己肯定要竭力卖好的。他索性好人做到底道:
“我们把多余补给品也都留给你们吧。我们昨天刚补给完,今天下午就能回去青澳湾,还能剩好多。”
“那最好不过了。”海尔弟闻言大喜道:“我们的给养被糟蹋了不少,正想着跟陈总那边周转一下呢。”
陈总自然就是陈怀秀,她是皇家海运的总经理,跟海警多少年的老关系了。她的分舰队可是由武装商船组成,船又多,随便匀出一点儿,就够主力舰吃喝的。所以两人本打算找她周转的。
“一事不烦二主嘛,这样能节省不少时间。”郑迵大包大揽道。
“那好,多谢了!”两人再度向郑迵道谢。
“那我这边伤员要紧,就先回去了!”郑迵朝两人抱下拳,便带领五艘载着伤号的桨帆船,朝来路返回。
~~
两艘主力舰上都安有舰载版的大力水手起重机,剩下的琉球桨帆船在郑迵之弟郑道的指挥下,排着队划到合适起吊的位置。先把唯一的桅杆拆下来,吊到主力舰上。再把补给品也吊上船,然后换下一艘……
这工作说起来简单干起来难。得亏桨帆船上人手充足,两边齐心合力,紧赶忙赶,用了整整四个小时,才把十五根桅杆调到两艘主力舰上。102舰要了六根,剩下九根归103舰。
组装桅杆更是个技术活,一时半会儿哪能搞掂?于是两位舰长一合计,继续前进,节省时间,一边航行一边修船!
郑道按照兄长的吩咐,又主动提出在修好船帆前,可以用桨帆船拉着两艘主力舰前进,这样应该能跟上队伍。
海尔弟和荣晟心说这也是个办法啊,忙高兴的道谢,赶紧让手下用锚缆把桨帆船和主力舰连起来。
每艘主力舰,都有四根锚缆,前后各两根,于是郑道命八艘桨帆船,各系上一根锚缆,一起拉着主力舰前进。
每艘桨帆船都有四十支桨。郑道亲自喊着号子,指挥着桨手们一起划桨。
三百二十支桨同时划动,强大的动力终于带动了两艘主力舰。主力舰航速提升明显,甚至比帆具完好时还快。
而且还有七条桨帆船上的桨手能替换,可以保证较长时间的高速航行。
主力舰上的木工和海警们争分夺秒,重竖桅杆。天黑之后点起船灯来继续施工,终于在第二天上午,将所有桅杆安装完毕,接着马不停蹄安装横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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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道在旁看的目瞪口呆,他即惊叹于大明技术之先进,大量的滑轮组、吊车、索具之类他见都没见过的工具,极大的节省了人力。他更震撼于海警将士和随船木工的忘我精神,为了尽快恢复动力,他们不眠不休,全力以赴,连吃饭都在甲板上,实在困得不行,便在角落里一歪,睡起几个小时,爬起来就接着干。
这两者给他留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也把他的心彻底俘获。何止郑道这种大明侨民,就连那些琉球的官兵和桨手,都被这一幕彻底征服,心里再也没有对江南集团的怨念,彻底把自己当成大明的一份子。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完成了国家认同的桨手们,划船的速度都陡然快了不少。
当天下午,全部帆缆索具安装完毕,调试后一切正常,两艘主力舰奇迹般的恢复了自主行动力!
这时候,北斗小队禀报,前方五里处,追击舰队与两艘葡萄牙帆船发生了激战。
临时担任旗舰的102舰,马上挂起全速前进旗。八艘桨帆船又全速将他们送出三里去,这才解开了锚缆。
“收起锚缆!满帆前进,尽可能贴近佩纳号左舷!”海尔弟高声向他的船员们下令:“要近到能将炮口贴在他们的干舷上!”
“收起锚缆!满帆前进,全力贴近佩纳号左舷!”荣晟同时向103舰将士下达了同样的命令:“我要摸到他们的船壳!”
因为修好船帆,士气大振的官兵们轰然一声,操纵着两艘主力舰,朝着佩纳号夹击上去!
~~
这场战斗,多明戈是真的不想打啊。
可是不打不行啊。因为那支该死的中型乌尾船舰队,就像一群泥鳅一样,又快又能钻,几次绕过佩纳号,对加雷莱斯号进行远距离齐射。
林凤船队可没装洪熙大炮,而是安装的洪武大炮和永乐大炮。这两种炮都比葡萄牙人的炮射程远,林凤欺负加雷莱斯号不敢乱动,就在对方射程之外,远远的轰击它的帆缆。
她才不会拘泥于什么战列线呢,林凤利用自己船多的优势,让手下们散开,从四面八方展开远射,来提高命中率。
等佩纳号一赶上来,她的手下便操船便朝四面八方逃去。
佩纳号要是追出去,其余方向的船就会调回头来,继续远射加雷莱斯号。佩纳号要是不追,那就连它一起射。
所谓猛虎怕群狼,这种海狼战术正好针对卡拉克大帆船行动笨重,不敢轻易转向的弱点,让多明戈和两位葡萄牙舰长都要抓狂了。
其实卡拉维尔帆船队,就是用来针对这种骚扰战术,驱赶企图靠近大帆船的敌方船只的。可惜葡萄牙人的卡拉维尔帆船都陷在了深澳湾,大帆船没了带刀护卫,机动性上的缺陷暴露无遗。自然会被鬼精鬼精的林凤抓住这一点,往死里折腾!
第一百八十八章 白旗
被林凤不眠不休的海狼战术骚扰了一天一夜,加雷莱斯号的桅杆被打断了两根,船帆也大半破损。尽管船员们拼命修复,但还是赶不上破坏的速度。
加雷莱斯号的航速不可避免的一降再降,这让为它护航的佩纳号苦不堪言。
为了驱赶不断撕咬受伤同伴的狼群,佩纳号的水手们时刻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下,还要操纵着笨重的卡拉克大帆船不断转向,一个个都疲累不堪。
多明戈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啊,跟佩纳号的舰长席尔瓦一合计,必须要狠狠教训一下这帮可恶的吊靴鬼,才能摆脱纠缠。
他们选定的对象是远远跟在后面的陈怀秀船队。这些武装商船皮薄个大火力差,正适合用来制造战果,杀鸡儆猴。
而且这样也能把林凤舰队从加雷莱斯号身边引开,给可怜的加雷莱斯号,创造逃脱狼群追捕的机会。
于是多明戈在跟林凤舰队纠缠时突然转向,向南朝陈怀秀舰队冲去。
他们可低估了陈怀秀。她能当上沙船帮帮主,靠的是未亡人的身份,被赵公子上下其手扶上马不假。但能坐稳这个位子,到今天无人不服气,靠的可是自身实力。
她虽然不像林凤那样侵略如火,但冷静果决,更有大将之风。
上次因为葡萄牙人是四条大帆船,陈怀秀才不敢硬拼,只带了二十条船解救林凤,达到目地后便赶紧撤退了。
这次陈怀秀可是带来了所有的大福船,也憋着劲儿要把丢掉的场子找回来呢。
沙船帮跟人开片,从来都是靠数量取胜的。
看到那艘大帆船朝着自己的船队驶来,陈怀秀冷冷一笑,马上下令挂起四号令旗和八号战旗——并肩纵队航行,艉射!
四十多条武装商船马上掉头,改为并肩纵队向南航行,与佩纳号保持距离,同时以艉炮射击。
虽然每艘武装商船只有两门艉炮,但架不住船多啊,一百门火炮同时轰击,也够佩纳号喝一壶的。
陈怀秀就是掐准了佩纳号在追击时,强大的侧舷火力完全无用武之地,只能靠几门可怜的船艏炮还击。己方将获得极大的火力优势。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武装商船五根桅杆全都挂的是蓬帆,是目前全世界帆船中,逆风性能最优越的船型了。陈怀秀故意迎着风跑,就是欺负逆风操作性差到爆的佩纳号。
经过这些天的交战,她已经彻底摸清了这些不可一世的大帆船的弱点。眼下佩纳号落了单,那还不可着劲儿的朝着它的弱点欺负?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无耻啊!”再次遭遇打又打不到,追又追不上的状况,多明戈快要被憋爆了。算是提前体会到了西班牙无敌舰队指挥官,在1588年面对英国人时的无奈。
说起来,林凤和陈怀秀也算德雷克们的同行,会采用同样的战法实属正常。
结果双方追逐了好一阵,反而是佩纳号被打断了一截桅杆,射破了几面帆。
这让多明戈彻底明白,敢跟着来追自己的,根本没有软柿子。
而且林凤舰队并未如他所料,掉回头来帮助武装商船,显然根本不担心这边。这让多明戈再度担心起加雷莱斯号来。
他正准备放弃追击,下令掉头回去保护加雷莱斯,却听瞭望手惊呼,两条盖伦船杀过来了。
多明戈转头一看,整个人都惊呆了。之前明明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两条盖伦船,居然重新长出了桅杆和船帆,正全速逼近到佩纳的身后,已经不到一公里了!
佩纳号上的瞭望手根本没想到这两条船还会跟上来,所以压根儿没关注后方,只盯着陈怀秀舰队和北面会不会有船杀回来,没想到西边突然出现了两艘真正要命的战舰!
更要命的是,此时佩纳号是船尾对着两艘来船的舰艏,大有被后入的危险!
多明戈却怔怔望着那两艘船,喃喃道:“不可能啊,怎么这么快就修好了?江南集团到底是帮什么样的怪物?”
一旁林弘仲的脸也绿了。“这也太强了……”
在林弘仲的认知中,整个大明都在拉胯。这就更凸显出江南集团的强了,简直堪称‘海上戚家军’!
“准备迎敌!”见司令官迟迟不下出声,席尔瓦上校高声下令,让炮手们做好射击准备。
“不行,转向转向!”多明戈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大声道:“佩纳号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
“司令官阁下,不是你说的,必须要狠狠教训一下这帮可恶的吊靴鬼,才能摆脱纠缠吗?!”席尔瓦却公然顶撞起来,他已经受够了多明戈的进退失据,不能再让自己的船也被活活害死了。
“打掉他们的两艘盖伦船,比击沉二十条武装商船都管用!”
“但要让那两条船贴上来,也能把我们干掉啊!”多明戈对那个恐怖的‘嬲’姿势记忆犹新,万万不想再来一次了。他急的直跳脚道:“我们必须要跟他们保持距离,就只有转向顺风!”
“这时候转向,会平白挨一顿炮弹的。”席尔瓦心疼的看着只剩半截的前桅,断然拒绝改变命令道:“司令官阁下,我有权决定自己船的航向!”
一艘船转向和一支舰队转向,本质上没有区别,都要以一个固定的点为轴心来转弯,所以敌舰将会从打移动靶变为打固定靶,命中率自然大大提升。佩纳号这种转弯笨重的卡拉克船,帆缆绝对会遭殃的。
佩纳号并非隶属于澳门舰队的战舰,而是马六甲舰队的主力舰。只是奉马六甲总督之名,暂时归多明戈节制,支援此番对江南集团的作战罢了。
“你马上就会后悔的!”多明戈只剩下无能狂怒,他的澳门舰队已经损失的干干净净,一艘不剩,只能寄身于席尔瓦的舰上,哪还能压住这位资深上校?
席尔瓦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坚持让佩纳号保持航向应战!
于是,嬲。
宣德大炮再度轰鸣,橘色的火蛇中,一对对双发弹呼啸而出,狠狠砸开了佩纳号厚实的橡木护板,开花弹射入舱内,横扫火炮甲板上的一切!
佩纳号的上层舰炮也同时开火,将102和103舰刚刚修好的桅杆再度摧毁。
看到火炮甲板上,一个接一个的炮位被摧毁,船腹被开出一个又一个大口子,席尔瓦也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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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才知道多明戈这次是对的。面对这种不要命的疯子贴脸输出,就算干掉对方,自己的战舰也会受损严重。
想到加雷莱斯号的悲惨遭遇。他一阵汗如雨下,忙高声下令:“转向转向!”
102和103好容易贴上去,哪能放过这个破坏对方船体的机会。两舰也跟着一起转向,继续贴脸输出。
而且这次他们学聪明了,横扫完佩纳号的火炮甲板后,便不再浪费炮弹,转而将炮口降低,改用实心弹去轰击佩纳号的水线。
等到佩纳号好容易调过头来,挂满帆脱离了战斗后,水线上已经被开了十几个大洞。幸亏上头搭再了东方美人号和果阿公爵号的水手,人手充裕得很,不然根本堵不住这么多漏水点。
一直在旁掠阵的陈怀秀,见状立即指挥舰队追了上去,持续不断用舰艏炮攻击对方的桅帆。
102和103舰之所以被甩掉,是因为它们的桅杆再度报销了。
而且这次是白天,对方炮手的准头大大提高,把两艘船的八根桅杆悉数摧毁。让它们成了光秃秃的板儿船,彻底失去了动力。
不过还好,人员损失不大,两艘舰只阵亡了十来个人,重伤几十人。
这下琉球舰队也没有桅杆给他们用了,两艘战舰就此撤出战斗,由四艘桨帆船牵引返回青澳湾基地。
郑道率领余下的桨帆船继续前进,寻找失去动力的己方战船,将他们牵引返航。
这一举动非常必要。在接下来的一夜一日里,琉球舰队一路上,整整遇上九艘林凤舰队和陈怀秀舰队的船只,被两艘大帆船摧毁了桅帆。不得不改为一艘拖一艘返航,桨帆船才勉强够用。
可见随后的战况有多激烈!
~~
因为两位女将都强烈的意识到,干掉两艘大帆船的机会就在眼前!当机会出现,两人都毫不犹豫的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它!
女人疯起来,就没男人什么事儿了。
在两头母狼率领的两个狼群的死缠烂打下,加雷莱斯号不敢等待佩纳号。同样受伤严重的佩纳号,也顾不上加雷莱斯号了,两艘船不得不各自为战,使出浑身解数驱逐狼群。
到了夜里,两艘大帆船依然不得安宁,狼群接着夜色的不断逼近它们,持续不断发射火炮和火箭,给两艘船千疮百孔的船体,不断增加伤口,让他们持续的失血。
第二天天亮时,加雷莱斯号终于支撑不住,竖起了白旗!
因为它打光了所有的弹药,而且船体漏水严重,却已经没有足够的水手去救险了……
同样已经筋疲力尽的林凤舰队,这才心满意足的停下了追逐,贼性难改的带人登上加雷莱斯号,大肆劫掠开了。
104舰自然不会掺和这种事,放飞侦察气球,确定了佩纳号的方向,便去支援陈怀秀舰队了。
ps.几天没睡好,今天头疼得厉害。睡了一白天,才写完一章,继续写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林将军立大功!
深澳湾大败后第三天,浩浩荡荡的葡萄牙海盗联合舰队,只剩下佩纳号这最后一根独苗,还在顽强的北逃。
陈怀秀舰队和随后赶来支援的104舰一直穷追不舍,但效果并不太好。因为深入台湾海峡之后,海面颠簸严重,让远射的准头大大下降。逼上去的话,又等于送死,所以只能远远跟在后头,通过持续不断的骚扰来继续消耗敌人,让它不断失血,最后像加雷莱斯号一样,在山穷水尽中投降。
就这样又过了三天,佩纳号依然没有投降。
但他们状况已经很糟糕了,不仅桅杆被打断了两根,船体漏水严重,而且存放饮水的底仓也中了好几炮,木桶被打爆了大半,淡水和啤酒损失惨重。
船上却严重超员,如果不加控制,分分钟就会断水。席尔瓦舰长得不得下令配额供水,战斗人员每天可以得到一杯啤酒或一杯水。非战斗人员只能得到半杯啤酒或者半杯水来解渴。至于是哪一种,就看轮到他们时,木桶里装得是什么了。
林道乾、曾一本、胡椒老、诸良宝这些船客,自然属于非战斗人员了。
看着木头杯子里,黄黄的,还泛着浓浓白沫的液体,海主们大眼瞪小眼。
“怎么跟尿似的,这玩意儿能喝吗?”诸良宝嗅一嗅,皱起眉头。
“尝尝不就知道了?”胡椒老干得嘴唇都起皮了,迫不及待灌一口,然后脸色大变,险些一口吐出来。但他没吐,而是强咽下这口酒,擦擦擦嘴骂道:“塞连木,骚呼呼,真跟尿一个味啊!”
“那你还喝?”众人不禁笑道。
“那有啥,老子在海上渴极了,又不是没喝过尿。”胡椒老淡淡道:“就这几天,我也一滴都没浪费。”
“有道理,是我们矫情了!”众海主深觉有理,这几天,他们一直没吃没喝,再不吃喝就要死人了。
便都皱着眉头,就着那杯‘尿’,吃起又干又硬的黑面包。那是跟饮水同时发下的食物。
他们知道,多明戈那些葡萄牙军官,还有林弘仲,吃得肯定比这个好。但海主们都是识时务者,眼下寄人篱下,能这样就不错了。再不开眼去要吃要喝,弄不好就给扔下海去了。
“真几把难吃啊!没想到世上还有比窝头难吃的东西。”诸良宝还是忍不住抱怨道。
“快点吃吧,追兵又要到了。”曾一本闷声提醒一句,他一直关注着海面,发现不管佩纳号怎么躲避,都甩不掉身后的追兵。
“来来,哥几个改善一下。”林道乾从怀里摸出个湿乎乎的布口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
是十几条粘粘的长长的、灰白色的鼻涕虫似的玩意儿,而且还在蠕动。
“我擦,船蛆。这是好东西啊,哪来的?”海主们自然认得这玩意儿,纷纷拎起来就送到嘴里生吃起来。船蛆是高蛋白食物,而且可以生吃。不过要不是饿极了,谁也不会碰这玩意儿,因为它太恶心了。
六年前,林道乾和手下漂流海上,就是靠吃船蛆撑到打狗的,这就叫路径依赖。他一边吃得满嘴爆浆,一边含混道:“到底下转了转,这条船都被打镂了,到处是碎船壳。这些玩意儿就是从船壳上拔下来的。”
“那还能撑得住吗?”众人关切问道。
“一时半会儿应该沉不了。”林道乾皱眉道:“红毛鬼堵漏还是很有一手的,不过怎么也甩不掉追兵,且有苦头吃呢。”
“是啊。”海主们郁闷的放躺,纷纷后悔道:“当时还不如直接投降呢,怎么也比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强。”
“说那些没用了,熬着吧。”曾一本不愧是失败专家,内心就是不一般的强大。“等转回北风,脱困应该不成问题。”
“嗯……”海主们便不再说话,得省着点儿力气好多撑几天。
~~
相较而言,他们的敌人状况就好多了。
陈怀秀舰队可是武装商船组成,最大的优点就是能装,携带了大量的物资。非但足够本舰队船员使用,还能支援104舰的海警官兵。
有充足的物资供给,将士们的伙食自然有保证。
按照“海警条例”,战时为了保证将士们的体力,舰上采取全天供餐,各班组视战斗情况随时取餐,数量和次数都不做限制。
舰上有专门的炊事班从早忙到晚,为官兵们烹制各种食物。虽然已经没了新鲜的蔬菜和肉类,但他们依然可以靠耐储存的白萝卜、胡萝卜、冬瓜、山药、冬菇、木耳之类的食材,配以各种腊肠腌肉、以及荤素罐头,为官兵们提供每天都不重样的菜单。
除了炊事班烹制的食物外,官兵们每日还会得到一个‘战力包’,里头有10块水果糖,10块方形牛肉粒,以及20根烟条,用以补充精力和提神。
烟条是将烟草叶子切成条,扭成绳状,放进白酒中浸泡一天,然后捞出晒干制成。因为舰上禁烟禁酒,烟条作为这两样嗜好品的替代物被研发了出来。官兵们在航行时感到困倦疲惫,或者犯了烟瘾酒瘾,便拿一条放在嘴里咀嚼。既有烟味又有酒味,而且还能提神,也算聊胜于无了。
不过烟草必须吐到痰盂里,如果吐在甲板上后果是很严重的,要被罚脖子挂着痰盂打扫战舰一天的。
当然那是平时,在战时,一切规矩都暂时不作数,一切以节省时间,集中精力作战为要,尿在炮位上都没问题。
正是有了这样的伙食补给,海警官兵们才得以长时间维持较高的体力精力和士气,耗也能把葡萄牙人给耗死!
~~
但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眼看佩纳号就要山穷水尽,步加雷拉斯号的后尘了,风向忽然变了。
看到终于等来了东北风,多明戈和林弘仲忍不住相拥而泣,感谢上帝保佑。
席尔瓦上校这下也不敢再擅作主张了,他压根就没来过这片海域。便客气的请多明戈来指挥返航。
多明戈知道自己回去肯定完蛋了,哪还有心情跟他斗气?便点点头,询问林弘仲,现在具体到了哪里?
“前天过的淡水,我们这会儿在嵛山岛一带。”林弘仲指了指海图上,在台湾岛西北方向的那个沿岸小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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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我们已经离开南澳岛一千多里了?”多明戈吃了一惊。
“一千三百里。”林弘仲点点头,不然也不至于弹尽粮绝、山穷水尽。
“返回澳门呢?”席尔瓦问道。
“再多八百里。”林弘仲道。
“那就是两千一百里。”多明戈喃喃道:“就算顺风顺水,最快也得十天时间。”
“佩纳号漏水严重,速度太快怕有倾覆的危险,所以要做好十五到二十天的准备。”席尔瓦提醒道。
“我们已经断水断粮了,肯定撑不了十天的,别说半个月到二十天了。”多明戈焦躁的揉着乱蓬蓬的头发道:“必须要设法补给一次,最好能再修修船,这样我们才能把船上的人都带回澳门去,而不是带一船尸体回去!”
“……”三人陷入了沉默。按说上岸打劫一次就能完成补给,可敌人如影随形,他们哪敢停船靠岸。那不纯属找死吗?
正一筹莫展之际,外头士兵禀报说,林道乾求见。
“下尾!”林弘仲闻言,一下想到了林道乾的老巢。多明戈也眼前一亮,猛拍额头道:“对啊,怎么把他给忘了!”
说着高声吩咐道:“快请林将军进来。”
林道乾已经饿得瘦脱了形,进来豪华的餐厅后,看到桌上摆着白面包、炖鱼、咸肉汤和切成片的火腿。他登时眼放绿光,顾不上坐下,就风卷残云的狂吃起来。
林弘仲看他饿得这鬼样子,顿觉不好意思,赶紧让人再准备些吃的。虽然连葡萄牙水手都已经开始挨饿了,但贵族军官依然还能吃饱甚至吃好。
待林道乾撑得肚子溜圆,实在塞不下食物后,多明戈才跟他提起,能否到下尾去补给修船。
“嗝,我来就是为这事儿。”林道乾打着饱嗝,长吁口气道:“估计你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行了,去我那吧。不过我有几个条件。”
“请讲。”
“一是,这几天,我要住的好吃的好。”林道乾便竖起三根手指道:“二是到了我那必须守我的规矩,不可以带武器上岸,更不能纵兵抢劫。三是,所有物资都得以双倍价付钱。”
“没问题。”多明戈一口答应下来,又问道:“只是你那里安全吗?”
“当然安全了。”林道乾淡淡道:“下尾可是大明本土,借姓赵的胆子,他也不敢骚扰的。”
“嗯,那倒是。”林弘仲点点头道:“林将军可是朝廷的游击将军,他那里应该很安全。”
“那就去下尾!”多明戈重重点头,下定决心。其实他也别无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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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时顺风顺水,船速终于起来了。这下104舰和陈怀秀舰队也无力阻拦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佩纳号突破了封锁,然后远远跟
在后头。
七天后,佩纳号驶入下尾港,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待船靠岸后,林道乾马上命手下将吃的喝的送上船来,再帮忙修补战船。
等大队人马上了船,他却忽然变了脸,下令把所有人都抓起来!
第一百九十章 野战医院
抵达下尾时,佩纳号已经断水断粮七天了。就连船上的老鼠和船蛆都已经吃的光光的。
水手和船客们只能靠自己的尿液和每天用帆布收集的露水,来勉强维持生命这样子。
因此靠岸时,除了有特供食品吃和葡萄酒喝的贵族军官外,船上人几乎全都虚脱,没有人能站起来了。
所以林道乾一翻脸,他带上船的手下就像捉小鸡一样控制住了局面,有葡萄牙军官还想反抗,被他的二当家林辉荫一刀砍翻,直接扔到湾里喂了鱼。
被林道乾的手下包围时,曾一本、胡椒老和诸良宝一帮海主,正在甲板上围着口大缸狂吃糜……就是用粳米、菜叶、小鱼小虾熬出来的介于干饭和稀饭之间的厚粥,是潮汕人必吃的一样早餐。林道乾还是很细心的,知道这时直接给他们吃干粮会死人的,所以特意吩咐手下给熬了糜。
纵使刀斧加身,也不能阻挡他们对食物的狂热。海主们一手将藏在身上的短铳、匕首、暗器、迷药之类掏出来丢在地上,另一手还紧攥着木勺,不停往嘴里舀糜吃。
“不用如临大敌,我们都愿意归顺林将军。”曾一本一边说,一边熟练的吮着鱼刺,两头都不耽误。
“就是就是,往后大家就是自己人了。”胡椒老也点头如捣蒜。
“我原先就跟过大当家,只是后来官军打吴平那年失散了。”诸良宝更是拉起了关系道:“现在这就是到家了,一家人不说两句话,往后同生共死,两肋插刀……”
负责抓捕他们的林新如被搞得一愣一愣,半晌才憋出一句:“呸,臭不要脸。”
“嘿嘿,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海主们却不以为意。“小林,我们都是俊杰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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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人呢,最不值钱的就是这张脸,还不如猪头羊脸牛头呢。至少那些都能吃,人脸能吃吗?
所以要那玩意儿干啥?
~~
相较于海主们的波澜不惊、平静接受,多明戈和林弘仲的反应就强烈多了。
所以他们被五花大绑起来,推到军官餐厅里去见林道乾。
林道乾这段时间虽然没怎么饿着,但也缺着肚子了。他高坐在长条桌的主位上,正两手撕扯着一只亮红色的烧鹅,蘸着酸梅酱,吃的满嘴冒油。
多明戈一见他就破口大骂,骂他卑鄙无耻,骗取了自己的信任,将来是要下地狱的!
“他说什么呀?”林道乾的目光转到林弘仲身上。
林弘仲咽了咽唾沫,小声道:“他说林将军技高一筹,佩服佩服,不知怎么才能放我们一条生路?”
“是吗?”林道乾冷笑道:“你少蒙人,他在骂娘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不不,他是在生自己的气。”林弘仲忙使劲摇头道:“不过林将军,还是开个条件,放过我们吧。须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没了我们这些人,你还怎么见容于朝廷?怕是要从朝廷的英雄变成眼中钉了。”
“呵呵,放在以前,这话没错。”林道乾一边啃着烧鹅腿,一边含混道:“但是,老哥,时代变了。”
“啊……”林弘仲闻言脸色一变,心说这是什么冤什么仇?你不让我吃烧鹅也就罢了,还要让我食大便?
“没大便……”他便委屈道。
“不,大变了!”林道乾正色道:“江南集团一统大明海疆的时代到了,再也没有谁可以在这片海上撒野,还说没大变?”
“哦,你是说时代变了啊……”林弘仲恍然大悟,还有些不死心的劝道:“不过林将军,世事无绝对啊。就算江南集团这次赢了,可你要知道澳门舰队只是马六甲总督麾下的一支分舰队。佛郎机人的马六甲舰队有十多条大帆船呢,而且上头还有印度副王,那大帆船就更是数不胜数了。江南集团绝对承受不起他们的报复。咱们都是混口饭吃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林将军。”
“多说无益。”林道乾却缓缓摇头道:“主……哦不,赵公子算无遗策,既然动手干掉你们,就不怕什么身怀六甲的马总督报复。”
“是马六甲总督……”林弘仲感觉自己已经无话可说。
其实是林道乾已经没法违背主人的命令了……在被赵昊长期痞幼诶之后,服从命令已经成为他的本能,完全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那种。
林道乾吃完整整一只烧鹅,这才拿起华贵的丝绒桌布胡乱擦擦手,又抹了抹油光光的嘴巴道:“见你不是为了让你大放厥词的,而是看在本家的份上,奉劝你一句,公子最讨厌的就是二鬼子。不想去挖一辈子煤的话,就好好想想,自己对公子有什么价值,不然明天到了南澳岛,有你好果子吃。”
说着挥挥手,让手下把这帮头目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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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澳岛青澳湾。
得知最后一艘葡萄牙大帆船佩纳号,也被林道乾俘虏时,赵昊正在战地医院中慰问伤员。
说是战地医院,可搞得一点不含糊,完全是按照江南医院的卫生标准和医疗条件建设,条件比潮州城新建的东南医院还要好。医院设有门诊部、无菌手术室、药品储藏室,消毒间,大型酒精蒸馏间,以及拥有五百张病床的病房。其中三百张属于轻伤病区,两百张属于重伤病区。
野战医院配有以李沦溟为院长的30名医生、100名护士,50名职工,200名志愿护工组成的强大医疗团队,可以为官兵和职工治疗烧伤、骨折、刀伤枪伤,肠胃病等各种常见的战场伤病。
起先赵昊觉得这个配置应该是很宽裕了。但他也没料到,海上会打的这么惨烈,尽管全歼了葡萄牙和海盗的联合舰队,可海警官兵和参战的皇家海运船员,林凤手下海贼,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其中,海警舰队四艘主力舰除了104舰外,其余三艘均遭重创,102、103舰更是暂时失去了战斗力。另有五艘中型舰、七艘小型舰受损严重,三艘快艇沉没。
阵亡的海警官兵达到了101人,另有重伤员185人,轻伤员100名。
皇家海运损失一艘武装商船,重伤五艘。阵亡船员60人,重伤44人,轻伤60人。
林凤舰队损失两艘中型乌尾船,重伤四艘,阵亡手下41人,重伤62人,轻伤50人。
总共阵亡人数超过了200人,重伤号将近300人,轻伤员200多人。
结果病房爆满,不得不又临时增设了两百张重伤病床,医护人员的压力可想而知。
但他们还是用和蔼的态度、专业的医术、洁净的环境和难吃的病号餐,给了伤员们莫大的安慰,并保住了绝大多数人的性命。
李沦溟告诉赵昊,之所以能将死亡率降到4%左右,靠的是无菌术、乙醚麻醉、消炎药品、骨牵引术这四大法宝。可以说,是科学推动了华夏医学的大发展,才能大大降低老兵的折损率。
所谓骨牵引术,就是针对传统夹板对关节周围骨折固定效果差的问题,采用布朗氏架来对伤号受伤部位进行牵引,这样可以大大减少关节周围骨折的痛苦和致残率,十分有助于维持老兵的士气。
所以重伤病区的气氛,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沉重。尤其是海警官兵和江南海运的伤号,虽然受了重伤很难受,但都很清楚自己不会没人管。就算致残了,集团也会养一辈子的,这极大的减轻了他们的心理负担,也就能平静的配合治疗了。
只有林凤手下的那些重伤号情绪很不稳定,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了,治好了也没活路,就在那儿要死要活的不配合治疗。
其实一共就六十来个人,根本不算什么。赵昊今天来医院的目的之一,就是解决这件事。
当他在病房中宣布,所有为江南集团受伤致残者,都可以参照《集团职工优抚条例》,享受终生的免费医疗,终生的伤残津贴。仍有工作能力者,集团可以招录为正式员工,分配合适的工作。失去劳动能力者,可以入住西山岛的疗养院,由集团照顾其终生时,那些海贼们都听傻了!
好一会儿,才有个只剩一条腿的海贼闷声问道:“还有这好事儿?不是骗人的吧?”
“别胡说,这是赵公子!”跟在赵昊身旁的马已善吹胡子瞪眼骂道:“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会骗你个小喽啰!”
“那我只剩一条腿能干啥?”那海贼不禁期冀问道。
“能干的多了。”赵昊大笑道:“集团现在几万个岗位,总有一款又轻松又不用两条腿的工作适合你……而且你拿钱还比别人多,因为你有每个月一两银子的津贴。”
按照《优抚条例》,伤员四肢每缺一肢,每月抚恤一两白银,最多抚恤五两。此外眼睛、耳朵等处的伤残,也各有标准,基本上伤得越重,抚恤金越高。
哪怕最低抚恤也能保障家庭基本生活,而且是按照收入水平最高的江南地区的标准制定。如果换成潮州之类的低收入地区,妥妥能过得很宽裕。
让海贼中的轻伤号听了,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刀……
看到手下们一个个忧愁尽去,笑逐颜开,马已善欣慰之余,也解开了心中的困惑。
为什么江南集团的士兵和员工,都是那么的不同。
因为大家真的不一样呀!
ps.打完仗,赵公子要回京结婚了,有些很重要的问题,必须要提前想清楚,比如这婚怎么结的问题。今天想了一天才有了个章程,结果就发晚了。或者谁有什么好主意,说出来,草船借箭一下嘛。还有一更哈。
第一百九十一章 打点滴
从集体病区出来,赵昊又来到单人病房,探视在这里住院的林凤。
在海战第二天,林凤的旗舰被击毁,她的脑袋也受了伤。但林凤没当回事儿,只是用了点儿金疮药,草草包扎了一下,就继续投入了战斗。
结果没几天伤口感染,她开始发烧了,但她憋着股劲儿要干掉一条大帆船,找回场子来,便一直强撑着不让人知道。
直到最终俘虏了加雷莱斯号,她才松了那口气,很快就昏了过去。
小黑妹和马已善等人吓坏了,赶紧开船返回青澳湾,把她送进了战地医院的急诊室。
林凤是赵昊唯一的女弟子,还是分舰队指挥官,打狗的控制人,绝对是战地医院最高级别的病人了。李沦溟亲自为她诊治,发现她的感染症状已经很严重了,传统的金疮药之类的消炎药品都失去了作用,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这要是搁以前,林凤基本上就交代了。但江南医院的科学医学发展救了她一命。
一年半以前,江南医学院就已经成功提取了大蒜素,并在今年初完成了人体试验,证明其对多种球菌、百日咳杆菌、白喉杆菌、痢疾杆菌、伤寒杆菌、大肠杆菌、结核杆菌等都有明显的抑制和杀菌作用。
因为大明的病菌还没有产生抗药性,所以大蒜素的抑菌效果十分明显。而且最关键的原料丰富,制取简单,可以大量生产。江南制药厂用了半年时间,就完成了大蒜素生产车间的设计,试运行,并在八月份正式投产。
不过为了保密,也是为了药品的逼格,并没有使用大蒜素这个名字,而是叫‘抗菌素’。
上月李沦溟率领医疗队南下,就席卷了刚生产的所有抗菌素共一百升。制药厂用从玻璃厂定制的玻璃瓶分装了一万瓶,一瓶10毫升,可供一次注射,可以注射一万次。
为了能达到更好的治疗效果,每瓶抗菌素是用一升5%-10%的葡萄糖或者盐水稀释,装在个大玻璃瓶中,缓慢滴注进伤员静脉中的。
为此,江南医院还专门定制了一批昂贵的空心针。同样都是银针,价格却比针灸用的实心针贵十倍,而且还一点都不细。至于胶皮管倒是简单,04所已经熟练掌握杜仲胶的特性,并能通过硫化来调整其橡塑二重性,使其满足不同的用途了。生产一些胶皮管只是基本操作,都不用劳动江南化工,04所的橡胶实验室就给造出来了。
于是,在江南医学院,江南制药厂,江南玻璃厂,西山岛研究中心化学研究所的通力合作下,江南医院解锁了‘输液治疗’这一意义重大的医疗技术。
青澳湾的战地医院,能把伤员死亡率降到4%,靠的就是打点滴注射抗菌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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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林凤正躺在浅蓝色格调的病房里,窗帘和床单被褥还有病号服都是蓝色,只有她头上的纱布是白色的。
病床旁边立着输液架,玻璃瓶中的液体,正通过胶皮管和空心针,缓缓滴入她的体内。
赵昊看她虽然闭着眼,但脸色红晕,气息匀称,已经跟前几天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样子判若两人了。
护士长王铜蛋瓮声瓮气从旁介绍道:“林姑娘已经退烧了,就是身体还有点虚。不过胃口很不错,今早吃了两大碗肉粥,还嫌不够,看样子很快就能出院了”
“这样啊……”赵昊明显看着林凤那张英气勃勃的脸上,浮起两抹红晕,长长的睫毛也跟着抖动两下。
知道她其实是在装睡,赵公子便对众人道:“你们都出去吧。”
随员们呼呼啦啦都出去了。马秘书想了想也出去了,还顺手把门关上了。
病房中恢复了安静。
赵昊在床边坐下,笑道:“别装睡了,为师来看你了。”
林凤见被识破,啊的一声,便拉被子蒙住了头。
“小心针头!”赵昊忙按住她在输液的右手,这么粗的针头,一个不小心就能把血管捅穿了。
林凤的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赵昊缓缓掀开她蒙头的被子,便见林凤脸上亮晶晶的,睫毛还粘着水珠,这位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女海匪头子,竟然无声的哭了。
“这是怎么着了?谁欺负我家小凤了?”赵昊掏出手帕,给她擦擦眼泪道:“说出来为师把他发配到鸡笼挖煤去!”
“师父,你走行不行啊,求你别看我了。”林凤这下哭出声来了,听起来难过极了。“我没脸见人了!”
“啊?你这个脸不挺好的吗?又没少只眼多道疤之类的。”赵昊插科打诨道:“就是少只眼、多道疤,也很飒哦。比如南丁格尔和德雷克船长……当年我全都满破10羁绊喽。”
“啥意思?”林凤听蒙了。
“哦,没事,是一个叫废狗的游戏,你没听过很正常。”赵公子不禁暗暗遗憾,那是自己的老婆们啊,可惜再也玩不到了。他岔开话题道:“你还没说呢,到底怎么就没脸见人了?”
“师父还没发现吗?”林凤委屈的看着他,这下更难过了。“呜呜,你一点都不注意我!”
“你这……”赵昊只好仔细打量她一番,才恍然道:“你是说头发?”
“嗯。”林凤使劲点头,泪如雨下道:“他们把我头发剃光了,我成尼姑了,师父!”
“嗨,我当什么呢。不给你剃光头,怎么给你处理头上的伤口?”赵昊不禁哈哈大笑,摘下自己的帽儿盔道:“你看我,还是和尚呢。”
林凤梨花带雨看着他,哭声戛然而止,只见赵昊居然也剃了光头。
“师父,你这是为了安慰我吗?”她一下子想到爱河,凤山,登时一颗心就花了。便声如蚊蚋道:“师父表达爱的方式,总是这样独特……”
“呃……”其实赵昊头上已经长出一层短短的毛刺,这是他战前带头剃的,根本就不是为了她。不过天大地大伤号最大,赵公子便点点头道:“是啊,这就是告诉你,头发还会再长出来的,没什么好难过的。”
这年代,男女都是长发,头发同样金贵。当然,赵公子这样的大人物,要更金贵一些。
这下可把林凤感动坏了,果然不哭了,含情脉脉望着赵昊道:“师父这样疼爱徒儿,徒儿都不知该怎么报答师父了?”
“哈哈哈。你已经报答过了。”赵昊不禁心弦微动,这俏尼姑的模样还真是勾人。不过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他就得回去成婚了,哪能在这节骨眼再乱来,那样太伤人了。他便故意打诨道:“这次你立下的战功最多,还俘虏了一条大帆船,师父都不知该怎么赏你了。”
“你好好疼疼徒儿就是了……”林凤不胜娇羞道。
“那当然了,这么好的徒弟,为师不疼你疼谁去?”赵昊便慷慨笑道:“我把缴获的大帆船,拨给你一艘,你说好不好啊?”
“好啊好啊!”林凤登时原形毕露,海盗嘛,贪婪一点不丢人。她跟赵昊在这儿发嗲,无非就是想多要点好处罢了。
说着却又摇头道:“还是算了吧,那船太笨了。我喜欢师父……造的那种。”
“哦……”赵昊让她大喘气吓一跳,听说她指的是船,才笑道:“行啊,不过得等明年这时候,我给你一艘主力舰。”
“谢谢师父,你真是太好了!”林凤大喜过望,从床上弹起来,搂着他的脖子就狠狠亲了一口。
“小祖宗别激动,真捅穿了血管,咱就麻烦了!”赵昊哭笑不得的抱住她,不让她乱动弹。
“阿凤!”这是一声悲呼响起,病房门被猛地推开,满脸泪水的林道乾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他是刚用几艘大船,把佩纳号和一干俘虏拖到了南澳湾来表功的。
到了码头,却只有‘水中浪子’林志玄来迎接他。
林道乾听说了妹妹受伤,昏迷住院的消息,满心的喜悦登时化为了万分悲痛,从木轮椅上弹起来,化作一阵风冲到了医院来。
病房外,护卫们当然把他拦下了,但马秘书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让他们放他进去。
于是,林道乾就看到了这让他心碎的一幕。
赵昊和林凤都愕然回头望着他,真像是被撞破奸情啊。
林道乾的表情精彩极了,起先是心碎,旋即愤怒,但十分之一秒后又变成了恐惧,继而是喜悦。
这一切都在一秒钟之内完成变幻,愣怔一秒钟后,他便赔笑道:“打搅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说着便闭眼、退后、顺手关门。
“回来,你误会了。”赵昊无奈的瞪他一眼,又看看门外的马秘书道:“你也误会了,我只是在……扶她坐起来。”
“公子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马秘书掩口笑道,说着转过去身。
林道乾只好尴尬的进来,然后顺手把门关上,尴尬的赔笑道:“公,公子,标下真不是故意的……”
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就像被撞破的是他一样。
“我和阿凤只是师徒关系,你别瞎想就行。”赵昊正色道。可林凤还像无尾熊一样缠在他身上,让他这话显得很没说服力。
“是是,阿凤从小就没了父亲,特黏人。”林道乾为了替主人圆场,睁着眼说瞎话道。
ps.先发后改。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兄妹的前途
“是吗?”赵公子不禁吃惊道:“上次你不是还说,你爹催着你把她嫁出去吗?”
“哦那是家父的临终……”林道乾本想说那是家父的临终遗言,但想到自己立了这么大功,朝廷肯定要封赠父亲的。到那时岂不露馅?
遂赶忙改口道:“家父的临终的兄长,托付给家父的独女。虽然是过继过来的,但家父向来视如己出,标下也拿她比亲妹妹还亲,是吧阿凤……”
林凤听得直翻白眼,好么,这就给自己换了爹,恨得她狠狠一脚踢在林道乾的腚上。
“噢……”林道乾默默承受了这一击,强忍着屁股的剧痛笑道:“这丫头,从小就这么没大没小的。”
“你们兄妹的感情可真好。”赵昊就是胡扯蛋的祖宗胡扯白毛蛋,哪能听不出林道乾在这儿瞎扯蛋?他便打个哈哈笑道:“对了,听说林将军上了那红毛鬼的贼船,这是怎么平安归来的啊?”
“哎呀,标下,标下险些就见不到公子了啊!”林道乾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卖惨式表功的,便眼圈一红,哽咽道:“这次真是九死一生,十死无生啊!”
说着他便将自己被叫上果阿公爵号,收走了船队的指挥权,却趁着跟手下交代的机会,嘱咐他们务必将红毛鬼要攻打青澳湾的消息传递给公子的经过讲给赵昊听。
“唔,这些都听那个叫什么‘水中浪子’的黑人说过了。”赵昊颔首赞许道:“你这一手很关键,让基地做好防备,也给了海警舰队在深澳湾歼敌机会。绝对是大功一件!”
“多谢公子,能帮到公子真是太好了。”林道乾忙喜滋滋的道了谢,又心有余悸道:“只是在果阿公爵号上,差点让咱们自己人给炮决了,最后都被逼得跳了海……”
“那还真是够危险的,我替王如龙他们道个歉,抱歉抱歉。”赵昊歉意笑道:“不过他们也不知道你在那条船上,不知者不为过,所以我也不好处分他们。”
其实就算知道,这炮他们也照打不误的。总不能没了王屠户,就不吃带毛的猪吧?
“没没,标下绝无告状的意思,只是单纯在……描述惊险而已。”林道乾赶忙替王如龙几个说话道:“打仗嘛,刀枪无眼的道理,标下还是懂的。”
“这觉悟,实在高啊!”赵公子赞一声道:“林将军是干大事的人。”
“公子谬赞了。”林道乾愈加乐开了花,又将之后在海上发生的种种,添油加醋讲给赵昊。
他口才很好,讲到要靠吃船蛆才能活下去时,赵昊险些当场吐了。
林道乾强调自己的难,是为了博同情。但他更需要得到公子的赏识,便又着重强调起,自己在最艰苦的时刻,依然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终于等到葡萄牙人弹尽粮绝,船只进水严重,才适时提出请他们去下尾补给修船,然后在下尾来了个瓮中捉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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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林将军有勇有谋,忠诚不二,实乃当之无愧的东南一柱!”赵昊不吝溢美之词,把他狠狠夸奖了一番。当然也得来点儿实际的,便慷慨道:“佩纳号既然是你俘虏的,那等修好了就当你的座船吧。”
“哎呀,公子使不得,此乃国之重器也……”林道乾这次是充分见识到大帆船的厉害了,赶紧懂事儿的推辞道。
“哎,未来的堂堂广东副总兵,没有一艘气派的座船,哪能镇得住珠江口啊?”赵昊摆摆手,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那标下就多谢公子赏赐了!”林道乾感恩不尽的点头哈腰,就差没给赵昊跪下了。
林凤看不上加雷莱斯号,那是因为她崇尚机动快速,自然不喜欢笨重的卡拉克大帆船。但林道乾不一样啊,他正需要这种高大坚固,气势迫人的大战舰,来巩固自己在海上的地位。
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罢了。
“还有什么要求,你也一并提出来吧。”赵昊心情大好,酬宾大放送道:“这几天咱们就要离开南澳岛了,有些事情交办起来就不方便了。”
“师父,还有我!”林凤哪能漏了这种好事儿?马上嚷嚷起来。“明明是我先来的!”
“好好,你先提吧。”赵昊宠溺笑道。
“徒儿只求师父一件事——我和手下的弟兄,都想干海警,还请师父成全!”林凤便脆生生道。
别看她说的轻飘飘,其实已经跟马已善几个手下,商量了好久。
虽然这样会损失一部分自由,但加入海警的好处实在太诱人了。能得到丰厚的待遇,精良的装备,有力的保障之外,兄弟们生老病死也有人管到底。听说就连家里人都能得到很多的福利。
尽管赵昊从没诱惑过他们,但林凤下面的弟兄都从并肩作战的海警炮手口中,了解到了这种种梦幻般的好处,一个个魂儿早就被海警部队勾了去了。
大部分海贼其实都是在陆上混不下去,到海里拿命挣口饭吃,有几个是纯粹为了找刺激的?
林凤几个头头很清楚,在知道了这些事情后,往后队伍就不好带了。哪怕她们把大部分赃物都分给手下,依然会被他们跟海警比较,然后各种嫌弃。
除非她也每月给手下固定开高薪,还得每年上涨。而且要管他们生老病死一辈子……做梦去吧,那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到?
与其等到人心涣散,怨声载道,还不如主动点接受整编,趁着这波脸上有光,卖个好价钱呢。
她之所以不跟林道乾提前商量,是因为大哥的手下已经接受招安上岸,没资格要求她的手下继续当贼了。
所以林道乾闻言只是稍稍错愕,旋即就苦笑着替林凤说起话来,把这个素来有主见的妹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好似那海上玉娇龙一般。
“这个么……”赵昊故作沉吟片刻,而后对林凤正色道:“其实海警对你来说不是好的选择,因为这支武装的建设方向是‘忠诚可靠、军事过硬、作风优良、纪律严明、保障有力’,你们的人自由惯了,要想融入进来,不啻于洗筋伐髓,要经历的痛苦自不必说。而且日后必将面目全非,会让你感到很陌生的。”
林凤认真听着赵昊的话,她能体会到师父言语中的真诚,换了别人是绝对不会说这么深的。
“我知道你们的想法和顾虑。”赵昊又微笑建议道:“其实仿照怀秀姐的模式,也是不错的选择。我们合伙成立一个南洋海运公司,你的班底全部保留,集团只派人指导监督,这样是不是就轻松多了呢?”
顿一顿,他温声道:“放心,我会一视同仁的。”
“是啊,阿凤,你就听公子的吧。”林道乾巴不得林凤选这个,这样她就能像自己一样,有一支相对独立的武装。兄妹俩互为奥援,在集团内部也好,在南海海面也罢,地位都会很稳固的。
“不,我要当主力、带精锐,绝对不干二线!”林凤却断然摇头道:“而且打小算盘才是害了弟兄们!”
“……”林道乾一阵脸疼。
“哈哈好,不过海警可不是想干就能干的。哪怕是普通警员,也必须要先到耽罗岛的海警学校上学一年,期满考核合格,拿到毕业证才能加入海警队伍。”
“我们不怕吃苦!”林凤行事果断,一旦认定了一件事,便不达目的不罢休。她一咬银牙道:“我带头去上学!”
“你想当警官的话,可不只是一年。”赵昊有意磨一磨她的性子道:“最快也得两年毕业,要是跟不上进度,在学校待上三年都有可能,你也受得了吗?”
“能!”林凤断然点头道:“我一定能以第一名毕业,因为我可是师父的弟子啊!”
“呃……”赵昊哪能听不出她这话有两重意思,一是说自己不会给师父丢脸,二是说谅校方也不敢让师父丢脸,敢把哪个排在她前头啊?
“你休想让我给你走后门。”赵老师瞪她一眼道:“海警学校的校长就是我,里面都是我的学生,我一定会一碗水端平的!”
“那徒儿也跟别人不一样,我可是师父唯一的女弟子啊。”林凤便祭出撒娇大法道。
“所以会对你更严格的,以免你给我丢人。”赵昊板着脸道:“你也别急着把话说满。回头我让警务处的人,到你那儿宣讲一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保证能遵守的弟兄,我可以同意入学。觉得不能遵守的,千万别勉强,因为一旦入学,会有更严格的规章纪律,违反的后果非常严重。”
“知道知道,鸡笼挖煤嘛。”林凤点头如捣蒜,看来确实铁了心。
其实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在目睹了她天才的海战才能后,陈怀秀、王如龙等人都向赵昊极力举荐,希望能吸收林凤成为海警将领。
而且林凤能将手下操练的如臂使指,在战场上机动灵活、进退自如,也说明他们本身就已经具备了不错的素质,这对急需扩编,以应对未来更严峻挑战的海警部队来说,的确是非常不错的补充。
ps.再写一更……
第一百九十三章 私掠许可证
不过林凤收获的也不全是好评。警务处就对她在俘虏加雷莱斯号之后,不等命令直接纵兵抢劫大为光火,认为他们匪性难改,可以利用但不能吸收,否则会影响海警部队的纯洁性。
这也是赵昊从前答应金科他们的。
但凡事总有例外,赵昊权衡之后,还是希望至少将林凤和她的手下吸收进海警队伍中。
伊丽莎白女王都能让德雷克船长当她的海军中将,大嘤舰队副统帅了。赵公子还能不如一个老处女?
何况如今海警部队已经形成了牢固的体系编制、较完善的训练培养模式、和规章纪律条例,以及最重要的信仰信念,就不信能被区区一股海盗同化了,而不是海盗同化掉!
对此赵昊专门召开了一个高级警务会议,劝说众人接受这个挑战,看看海警部队这个熔炉,能不能把一群沾染了不良习气的海盗,改造成忠诚可靠、军事过硬、作风优良、纪律严明的海警官兵!
公子既然开了口,金科、马应龙等保守派也只能保留意见,积极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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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跟林凤约法三章之后,赵昊终于同意了她的请求,又问林道乾道:“你呢?”
“标下坚决服从公子的安排,集团需要我是什么,那我就是什么!我的手下亦是如此!”林道乾马上摆出更高姿态。在对主人的忠诚方面,哪怕是亲妹妹也不能被比下去。
“好,那你就继续当你的朝廷命官吧。”赵昊满意的点点头道:“然后按照之前说的,年底前搬到屯门去,把下尾还给人家潮阳县。”
“是,公子。”林道乾痛快应下,其实要不是半道撞上葡萄牙人的舰队,他这会儿都已经在屯门安顿下了。不过他有些担心的问道:“只是如今葡萄牙人和海盗都已经扫平,省城方面会不会反悔啊,又不想让我这种不可靠的人占据珠江口啊?”
他头脑十分清醒,知道自己想维持地位,非得上头有人,脚下有地,身边有兄弟才行。万一两头不靠,丢了地盘,他的日子就难过了。别说副总兵了,就是当上总兵又怎样?还不是文官跟前一条狗?
“谁说红毛鬼和海盗已经扫平了?”却听赵昊淡淡一笑道:“任重道远啊,林将军!”
“是。”林道乾心中一动,想到了‘养寇自重’四个字。
“这不是养寇自重,而是事实,葡萄牙人的远东舰队全军覆没,还赔上两艘大帆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赵昊一脸正气道:“还有那些海盗,就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生一茬,是杀不尽的。所以我们必须要时刻准备着,为包围广东海疆而战!”
“是,公子!”林道乾忙大声应下,心说不愧是主人,臭不要脸的劲头都比别人帅。
“再说,我办事你放心,”赵昊笑着给他吃定心丸道:“实话告诉你吧,殷部堂和林中丞已经联名上奏朝廷,请析东莞县南部沿海一带,新设一新安县,屯门就在其中。不出意外的话,年前就能搞掂。此县的作用一如当初潮州设澄海县,专为省城屏障,现在知道省里的决心有多大了吧?”
“这样啊,那标下就放心了。”林道乾松了口气,公子有整体规划就好,他最怕的是赵昊回北面之后,没人管自己了。
他又赶紧表态道:“请公子放心,就算暂时不能成为正式的海警,标下也会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要求弟兄们的。也一定让他们对公子忠诚可靠。”
“你很好,我对你很放心。”赵昊赞许的点点头,勉励他道:“不过你好好练兵总没错的,日后大有用武之地。大丈夫当开疆万里,名垂青史,方不负此千古未有之大航海时代!”
“是,公子!”林道乾感觉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被主人彻底升华了呢。
“没别的事了吧?”赵昊笑着拿起帽儿盔,起身道:“不打搅你们兄妹说话了……”
“公子……”林道乾却欲言又止道:“还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见。”
“哦,说来听听?”赵昊站住脚,笑眯眯问道。
“是标下俘虏的那帮家伙,确实都罪该万死,”林道乾鼓足勇气道:“但好几个都是标下当年从南澳岛死里逃生的兄弟,不替他们求个情,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说着又低头小声道:“要是公子已经有了决断,就当标下什么都没说。”
“哦……”赵昊含笑看着林道乾,想起徐渭对他的评价:
‘重利惜身、义气未泯;多谋善断,魄力有欠。’
独瓣蒜就是辣,把他看得透透的。
“那你想怎么发落他们呢?”赵昊不置可否的问道。
“标下没想过。”林道乾忙撇清不迭。
“那你就现想。”赵昊淡淡道。
“是。”林道乾忙应一声,擦擦汗,试探问道:“公子可愿让他们入伙?”
“不可能的。”赵昊缓缓摇头道:“与我平肩作战者,集团才会考虑。我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还用不着招降纳叛。”
“就是就是!”林凤也使劲点头,骄傲道:“我们可以为集团上过阵、流过血的!才不要那些扶不上墙的烂泥呢!”
她唯恐那些人也入伙,会把自己手下兄弟的名声也带坏的……
“那我就想不出来了。”林道乾也知道赵昊不会同意,他是故意这么说的。虽然他很想把那些海主,还有他们的手下给收编了,但林道乾的智力不允许他做出这种傻事儿,提都不敢提。
所以又把皮球踢给了公子,看他往哪踢。
但赵昊并未如他所愿,将那些臭鱼烂虾都丢给他,而是另有安排道:“我可以请旨特赦他们,但他们必须先在台湾岛接受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应该的,他们胆敢跟集团对抗,必须要严厉惩罚,才能以儆效尤!”林道乾忙点头如捣蒜。
“当然,如果他们改造的好,集团可以在一定前提下,把他们的手下和船只都还给他们。”赵昊沉声道。
那日全歼了葡萄牙军队之后,三万海盗们仓皇逃窜,想要上船离开这鬼地方。谁知他们还没到深澳湾,就跟从船上逃下来,想要投奔他们的同伙碰上了。
一问才知道,原来深澳湾已经给江南集团的舰队封锁了,一艘船也逃不出去了。
这下可好了,三万五六千人身上没粮,离岛没路,不想死的话,就只能要么跟他们拼了,要么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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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盗们哪有拼命的胆子呀?何况还有林志陵、林志英一帮子家伙在里头搅和,当天下午就有大批海盗投降了。
至于剩下的一半,赵昊给驻守围墙的陆战队员和保安队员发下了秘密武器——肉包子和竹签烤肉……而且是现烤撒孜然的那种。
队员们让先投降的海盗拿着喇叭朝山林里大声吆喝。“弟兄们,公子喊你们回来吃饭了。晚了就没了……”
就很快,海盗们丢下武器,高举双手,冲到围墙下,一个不落全都跑来投降了。
~~
“但那时他们就不再是海盗了,而是受集团约束的私掠船。他们不能在大明沿海活动了,要下南洋!并按命令在特定海域活动,针对某一个或几个国家的商船和沿海城市进行攻击。如果他们违反命令,将被取消私掠许可证!情节严重者,甚至会被海警舰队通缉、消灭,并处死他们留在台湾的家人!”
“私掠许可证?”林道乾大为震撼,心说主人就是主人,海盗抢劫都能说得这么文雅。
这可不是赵昊的发明,许多年前在欧洲就已经普遍存在了。
在大航海时代,武装民船通常被认为是属于国家海上武装力量的一部分。因此欧洲各沿海国家和城邦,纷纷颁发私掠许可证,授权个人攻击或劫掠他国船只,用以破坏敌国的海上贸易线,削弱敌国的实力。是大航海时代的超限战。
其显著的代表人物,自然是英国的海盗船长们和荷兰的海上乞丐们了。在这两大海洋帝国的崛起之路上,他们并非锦上添花的配角,而是起决定性作用的主角,至少是前期的主角!
没有霍金斯船长、德雷克船长这些私掠船长,就没有后来的英国皇家海军,自然也没有日不落帝国了。
没有海上乞丐,哪有真正击败西班牙,压得英国抬不起头,称雄海洋一百年的海上马车夫?
所以私掠行为虽然不光彩,但在大航海时代绝对有存在的必要。毕竟这本就是个光荣与肮脏,文明与血腥并存的时代。
然而秉承精兵策略,纪律严明的海警舰队,对标的其实是各国主力海军,显然不合适承担私掠任务。
在耽罗警备区,就向受水警局保护的尼子家颁发了私掠许可证,允许他们在对马海峡游弋,攻击所有不属于耽罗商会的走私船,甚至可以进攻朝鲜的走私口岸。他们可以保留一半的战利品,但必须先将俘虏船只开到温泉津水警局,由水警局认定是走私船后,才能瓜分。
赵昊本打算让林凤来担当鹿之介在对马海峡的角色,对南洋海域实施私掠。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谁想到林凤居然成了他的女徒弟,还矢志加入海警。赵公子为人师表,当然要尊重弟子的理想了。尤其是女弟子的……
所以就便宜那帮海主了。
不过还得看他们的表现,要是不好好改造,就甭想再回大海了,回潮州去演一本盗大结局吧!
ps.先发再改。
第一百九十四章 北回归线上的纪念碑
大明隆庆五年冬月初十。
这个时节,北国已是冰封雪飘;江南也定然寒意料峭了吧?唯有这五岭之南,依然满眼浓绿,三角梅和木棉花竞相绽放,让人很难将这样的日子,与一年中黑夜最长的冬至日联系起来。
起床号吹响时天还不亮,青澳湾军港中,唯一完好的主力舰104舰,响起了震天动地的七声炮响。
轰隆隆的炮声中,身着深蓝色海警礼服,头戴蓝色帽儿盔,腰束牛皮铜扣腰带,脚踏长筒黑皮靴的标兵队,扛着擦得锃亮、上了刺刀的隆庆式步枪,整齐列队走出了营房,在通往北回归线广场的中央大道上列队。
他们在笔直的大道两旁,间隔两米布起了防线。每走到一个哨位,两名身材魁梧的标兵便立定,向左向右转,改为持枪相对而立,岿然不动,尽显威武森严。
早晨六点五十一分,第一抹晨曦降临青澳湾,将停泊在湾中的战舰,照耀的一片金黄,也将大道两旁森然列队的海警,照耀的如天兵天将一般。
七点钟,更多的海警官兵,保安队员和集团职工,从各处营房中走出。与基地往日喧闹的景象截然相反,今天所有人神情肃穆,一言不发。
海警将士们都穿上了他们帅气的礼服,胸前挂起了勋章,警官们腰间还悬上了警官短剑,戴上了一尘不染的白手套。
保安队员们也穿上他们灰色的制服,虽然没有海警礼服那么讲究,但也有皮带,皮靴和白手套,列队走起来步点刷刷,十分庄重。
皇家海运的船员们,穿着海蓝色的制服,戴着同色的软沿帽。
集团职工们穿着统一配发的工装,棉靴,同样整齐划一。
就连琉球官兵和林凤手下的前海盗,也都换上了新发给他们的冬装,样式与辅警制服相同,但是墨绿色的。
二十分钟后,所有人列队完毕,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矩形色块,将偌大的北回归线广场填得满满当当。
七点三十分,炮声再次响起。
隆隆的礼炮声中,一面在晨光中猎猎舞动的日月同辉旗,出现在众人眼前。
众人看到,那以正常速度的一半,踢着正步打旗的竟是海警副司令金科,两位护旗的是海警舰队总指挥王如龙和警务委员马应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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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澳岛上三位挂着金星的警监,全都在列了。
三人后面,跟的是打着各舰舰旗的舰长和警务委员。
再往后,是扛着隆庆式步枪的长长仪仗队。
一声接一声的炮声中,旌旗、仪仗,引导着阵亡将士的灵柩,庄严的来到了广场上。
每四名戴着白手套的海警官兵,抬着一口绘着金色船锚的黑色棺木,踏着统一的步点前进着,每一步都像踏在人们的心坎上。
除了参加过对日惩戒作战的海警官兵外,其余人都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却无一例外,都被这强烈的让人窒息的庄重肃穆、悲壮崇高的气氛,紧紧攥住了心。
海警官兵、保安队员和海运船员们齐刷刷行举手礼。出于某些难以言说的原因,这种右手并拢,指向帽檐的军礼,取代了原先的捶胸礼。
职工们也昂首挺胸行注目礼,所有人的神情举止都是那样的庄重。让琉球人、前海盗们感到万分震撼,他们才知道,原来普通人的死亡,也可以如此有尊严!
那是因为逝者已经不普通了……
他们的名字叫烈士!
为了纪念这场南澳岛大战,为了纪念阵亡和死于医院的两百零二名将士,江南集团在北回归线广场上,修筑了一座23.26米高的纪念碑。
20.2米高的碑体呈高塔状,以南澳岛出产的花岗岩砌成,坐落在3.06米高的基座上。
碑体正面镌刻着赵公子亲笔题写的‘南澳战役烈士英魂永存’!
基座上刻着赵昊起草,徐渭执笔的碑文:
‘呜呼!我华夏地广海阔,陆洋兼备,自古便求食于陆,谋富于海。昔商王钓于东海,六月不归;太公通鱼盐之利,齐国大兴;秦有徐福东渡;汉辟海上丝绸之路;东吴开疆夷洲、远航南洋;隋唐五代通贾七海,富甲天下;两宋仰海贸之利,御强敌百年。及至前元,海上通达百二十国!’
‘本朝承前启后,登峰造极,郑和舰队七下西洋、无敌天下!惜乎惜乎,郑和之后,海禁森严,至今已有百八十载,以至世人皆知陆上之中国,不知有海上之中国焉。’
‘天下大势,此消彼长,天予弗取,必受其咎。百年以来,泰西各国竞以举国之力,遣船出海,开启所谓‘大航海时代’。有其佼佼者一曰‘西班牙’、一曰‘葡萄牙’,两国战舰航遍全球,竟不自量力瓜分世界。今已相继染指我天朝之地,横行我中国之海矣!百姓受其苦,商贾绝于海,藩属如灯灭,海上中国危!’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自有勇士卫我海上中国,于南澳抗击外辱,驱逐西夷,御我海疆,护我黎庶!风萧水寒,旌霜履血,有烈士二百零二人壮烈捐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来兮精魄,安兮英灵。怒涛为咽,青山为证;岂曰无声?河山即名!人有所忘,史有所轻。肃之嘉石,沐手勒铭。噫我子孙,代代永旌!’
~~
赵公子一身总警监礼服,带领痊愈的伤兵们立在碑前,向缓缓而来的灵柩行礼。
当二百零二具棺椁来到碑前时,队伍停了下来,军港的炮声也停了下来。
南澳岛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默哀三分钟。
然后赵昊对活着的人,发表了简短的讲话:
“今天,是冬至日。冬至是太阳回返的起点,从这一天开始,光照将变长,直到夏至日,太阳光直射到我们脚下的北回归线,直射在这雄伟的烈士纪念碑上!因为诸位的无私奉献,因为烈士们的英勇牺牲,我可以骄傲的宣布,从今天起,大明也将正式回归海上强国之列,直至称雄七海,如日中天!’
“今天,我们在这里送别了烈士的灵柩,但他们的精神永存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望诸君继承烈士的遗志,继续为重建海上中国之伟业,付出我们的一切!”
“继承烈士遗志,重建海上中国!”两万多人山呼海啸的应声,在这种狂热氛围下,打上了思想的烙印。
待到众人安静下来,二十名警号手吹响了南澳岛上每晚都会响起的号声。
就连新上岛的前海盗们都知道,那是海警部队的熄灯号。当号声响起,除了值夜的官兵外,所有海警都要就寝。久而久之,就连来当志愿者的职工们,也都习惯了听到熄灯号睡觉。
然而今天的熄灯号,却有别样的悲壮,那是请英灵安详长眠的号声啊……
赵昊亲手为每一具棺椁,覆上了一面红底黄色的日月旗。
抬棺的官兵便将覆着海警旗的棺椁,抬去码头方向。
待到将所有的棺木都覆上旗子,赵昊来到码头目送着,官兵们将灵柩抬上泊在码头的武装商船。
他们将搭乘皇家海运的船,将烈士们的灵柩护送回江南去,并按照他们遗书中的要求,或是送回故里下葬,或是送去西山岛的英灵公墓……
陈怀秀一身白衣白裙,安静的立在赵昊身旁。她原先其实不太明白,为何公子执意要花大价钱,为阵亡将士,甚至包括林凤手下的海盗,都订制昂贵的红木棺椁。还要劳民伤财的修建这样一座纪念碑。
但今天,经历了这场仪式后,她大概明白了赵昊为什么这样做。也明白了读书人常说的那句话——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她看到赵昊眼眶发红,轻声安慰道:“英灵得此告慰,九泉之下也会安息的。”
“其实很多棺材里,都只有遗物没有遗体。”赵昊缓缓摇头,语带哽咽道:“他们把生命都交给我了,我却连他们的遗体都送不回去,就不要再说自取其辱的话了。”
他定定看着那长长的抬棺队伍,幽幽道:“自我创业以来,短短数年时间,西山集团、江南集团累计殉职、牺牲的员工,已经超过两千人了。往后随着地盘不断扩大,人员越来越多,这个数字还会与日俱增,用不了十年就能上万。最终会达到十万,还是百万?每每一念至此,我就彻夜难眠。”
陈怀秀心疼的望着他,叹息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要做大事,就必须要硬下心肠。”
“我的心肠够硬了。”赵昊缓缓摇头,淡淡道:“一个害死这么多人的家伙?跟心肠软有一文钱关系吗?”
“那你是?”陈怀秀不解的看着他。
“我是不知道,要做的大事,到底是对是错啊。”赵昊抬头看着那刺人的阳光,让自己重新坚定起来道:“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能让他们的牺牲白白浪费,甚至成为笑话!就为这,我也会赌上一切的!”
陈怀秀轻轻点头,柔声道:“这把,我跟了。”
ps.下一章估计写不完了,明天早起补上。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临行
尽管必须要在过年前抵京,但赵昊并没有跟陈怀秀一起北上,他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呢。
首先,要召开表彰大会,为支援南澳岛的各路人马颁发奖章,论功行赏,然后打发他们各回各家。
加上三万七千名俘虏,南澳岛上已经有高达六万人了。六万人坐吃山空,已经把赵昊战前储存的物资,吃了个七七八八了。再往岛上运物资,显然成本太高了——战时可以不计成本,战后就不能不算经济账了。
琉球的桨帆船队先走了,他们都获得了江南集团名誉员工的称号,每人都领到一笔十年都赚不来的赏银。虽然赵公子手头没那么多银子,但江南银行已经在那霸开设了分行,直接发白银券就行了。
林凤手下的赏银,比琉球的士兵高一倍,赵昊给他们放了大假,给他们发了白银券,让他们去潮州嗨皮。也算为搞活潮州的经济做贡献了。希望潮州的治安,不会太受影响。
同时赵昊也让他们利用这个假期好好想想,到底愿不愿意遵守三大纪律,八项规定?也算是再做一次双向选择了。
如果他们还愿意的话,等过了十五就回凤山,跟着林凤一起去耽罗岛海警学校上学。
然后是那些俘虏,唐友德那边正是用人之际,基隆的矿山和嘉义的盐场都急需这些免费动力,赵公子便一股脑都丢给他,让他看着分配去吧。
不过对于曾一本那些海主,赵昊还是吩咐唐友德,尽量给他们点优待。把他们折腾死了,谁去南洋给赵公子搞私掠?
赵昊吩咐唐友德和金科,只要他们能熬下一年来,表现不错,就送去耽罗岛接受童主任的精神注入,再把他们的家人都弄到台湾去,便可以给他们私掠船了。
至于马克龙带来的保安大队,就跟着唐友德去台湾了。
江南安保集团是轮岗制,保安们在各地执行保卫任务时长不会超过两年,所以把他们弄到哪去都无所谓。
这样赵昊答应唐胖子的三个保安大队,就到位了两个。至于第三个就不着急了,等他把摊子铺开再说吧。
~~
海警官兵们在修好战船后也纷纷归建,耽罗警备区各水警局长期人手严重不足的话,会压不住小日本的。
不过南澳岛这边虽然有干船坞,但终究只能应应急,别让舰船在半道沉了而已。尤其是那些被打得千疮百孔,受损严重的战船,必须送去江南造船厂进行彻底大修,才能修复如初。
杨帆告诉赵昊,102、103两舰,重修需要一年时间,跟新造已经差不多了,成本也差不多。
不过赵昊还是让他修起来。在任何有组织的海军中,官兵们对战舰都有一种原始崇拜,将其视为比生命还重要的精神图腾。
立下丰功伟绩的英雄战舰,对上舰官兵有莫大的加成,能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成长为骁勇善战的海上猛男。所以理应能修就修,不能只算表面成本。
此外,青澳湾战役还缴获了三艘葡萄牙大帆船,但一个比一个伤的重。
其中佩纳号伤最轻,大概半年,五万两银子就能修好。
加雷莱斯号则需要一年,八万两银子。
至于果阿总督号已经被打镂了,完全失去修复的价值。
倒是镇倭号虽然当时拔不出来,但后来拔出来之后,发现受伤不并不重,修理一下又能重新执行任务了。
赵昊思考一番,决定只把佩纳号修好,送给林道乾当座船。至于另外两艘,就全都拆解掉,都是上好的橡木,用来造新式战舰再好不过。实在没法用的,还可以车珠子嘛……
赵昊还给了杨帆两艘完好的卡拉维尔帆船,让他吃透这种船型,将来配合主力舰,或者当商船用,应该都大有用武之地。
但赵公子和他身边将领,在杨帆耳边说得最多的,还是造舰,造舰!
这次与葡萄牙人交战,每个人都深深体会到‘多就是好、大即是美’的真谛。再也不满足于原先预定的尺寸了。
结果江南造船厂船台上的四艘四分之三尺寸盖伦船,还没下水就已经失宠了……
将领们纷纷要求杨帆修改图纸,非但要造全尺寸战舰,还要造比卡拉克大帆船更大的!
还好赵昊保持了理智,没把杨帆往死里逼,让他进一步优化船型,至于大小嘛,能容纳七八十门火炮就够了。再大,就太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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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赵昊和金科、王如龙几个把家底一盘点。
尼玛,明后两年都没有本钱,再跟葡萄牙人打一场大海战了。更别说西班牙人了……
“我们的底子还是太薄了,这才灭了红毛鬼一个区区地方分舰队,就元气大伤,还一年多没法复原。”司令兵阳台上,王如龙一边抽着雪茄,一边大摇其头。
“你还好意思说!”金科瞪他一眼道:“公子本意是陆上发力,海上以牵制为主。硬生生让你把海上给打成主战场!”
“嘿嘿,公子也说过,要是有好机会,还是得坚决抓住的。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王如龙脸上难掩得意之色。他胸前勋略上的金星,已经变成了两颗,跟金科平起平坐了,这就是公子的态度。
“好了好了,不打就不打吧。”赵昊打个圆场,笑道:“官兵们需要休养生息,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练练内功。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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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属下就是担心,红毛鬼再打过来怎么办?”王如龙吐出口烟圈。
同样挂起两颗金星的马应龙也点头附和道:“虽说有一千多红毛鬼人质在手,但也不得不防啊。”
“不是一千多,是一座城的人质。”赵昊从烟盒中掏出一支烟,但想想自己接下来的任务,便怏怏的丢给了马应龙道:“我已经让林道乾带着他的舰队去澳门了。那里满城老弱妇孺,应该挡不住他了。”
澳门距离省城还是太近,又在人多眼杂的外珠江口,不到万不得已,赵昊不愿出动海警舰队,徒惹口舌。
“那当然了,有公子给他的一百门炮……虽然是从红毛鬼船上拆下来的,但也都是好货,轰也能把澳门轰开。”王如龙有些不爽道:“就是这孙子太他么赚了,这次的功劳又算他的不说,还连船带炮捞了这么多?”
“那你跟他换换?”赵昊笑道:“这都三年过去了,起复应该不难。”
“公子开什么玩笑,打死我也不给朝廷当狗了!”王如龙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差点把雪茄吃了。“我是彻底看清了,那些文官根本就不把武将当人,连我师父都没混出个人样来!老子在海上多逍遥快活,为什么放着人不当去当狗?!”
金科和马应龙也都点头,他们也是一样的想法。
说不羡慕林道乾那是假的,可真让他们回朝廷去当官,却又敬谢不敏。因为对大明对武将十分严重的系统性歧视,已经彻底摧毁了武官的尊严,让他们彻底丧失了荣誉感。
只是之前别无选择,只能扛老朱家的枪。只要能有选择,他们保准立马拜拜,绝对不会留恋……
“好好,当我没说。”赵昊摆摆手,又笑道:“刚才说到哪了?让你这一打岔,忘词了。”
“把澳门的红毛鬼当人质。”马应龙赶紧提词。
“对。物以稀为贵,葡萄牙全国就几百万人,所以他们不敢随便牺牲自己人的命。”赵昊颔首接着道:“别看澳门的红毛鬼还不到一万,但已经比他们在马六甲的人多了,人数仅次于果阿了。所以所谓的马六甲总督也好,果阿副王也罢,都承担不起损失这些人质的责任。”
“其实马六甲总督基本上就干到头了。”他又笑道:“多明戈这次除了澳门舰队,还借了马六甲好多兵力,都折在咱们手里。那位刚愎自用的年轻国王,怕是不会容忍了。”
“要是马六甲总督换人的话,继任者只会更谨慎的。”金科接着公子的话头分析道:“多明戈拼出来的葡萄牙舰队,规模可不亚于马六甲舰队。他劳师远征能赢吗?”
“要是输了,他可就得步前任后尘了。干嘛非要趟这浑水?”赵昊点头笑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葡萄牙人绝对不能失去与大明的贸易,不然他们这漫长的贸易线,就会陷入全线亏损!而且西班牙人还开始在吕宋搞大帆船贸易,明刀明枪跟他们抢生意,我就不信葡萄牙人能沉得住,跟我们刚到底!”
“那不如再加把劲儿,趁着双方敌对,狠狠干他们几票,让他们明白自己根本承担不起,和我们敌对的代价!”王如龙打仗上瘾,耐不下性子练兵,便趁机主动请缨道:“让属下先过把私掠船长的瘾,到南洋去熟悉熟悉环境?”
“哈哈,也好,不过要注意安全。”赵昊笑道:“葡萄牙在南洋还是有好几条赚钱的航线的,比如安南的丝绸瓷器;苏门答腊和爪哇的香料,要是也受到威胁的话,那位总督大人会彻底坐不住的。”
“那属下过了年就去踩踩点。”王如龙咧嘴笑道。要是依着他,过年就想去,但手下官兵肯定不答应。
“尽量不要脏了手,这些黑活留给那些海主是正办。”赵昊叮嘱道。
ps.结果还是写完了,先发后改。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日月同辉照碧海!
冬月十六,大明皇家海运台湾警备区,正式于南澳岛挂牌成立。
帽儿盔上又多了颗金星的金科,破天荒的担任警备区司令员兼警务委员。显然他已经得到了赵公子的完全信任。
其实主要是赵昊已经自信了,没必要再用兼任正职的方法,防备下面人抢班夺权了。
授旗仪式上,金科神情激动的从他手中郑重接过了台湾警备区的警旗。
那旗长六尺六,宽四尺,与耽罗警备区的‘日月同辉照蓝海’警旗,形制完全一致,只是旗面底部蓝色横条,变成了绿色,象征着碧绿的大明南海。
警备区司令部暂设于南澳岛基地,待台湾凤山基地修建完成后,再行搬迁。
台湾警备区与耽罗警备区以琉球为界,起自琉球以南,大陆以东,南至吕宋,西至北部湾。整个防区周长两万里,面积超过300万平方公里。比耽罗警备局大了三分之一。
与耽罗警备区的机构设置相仿,台湾警备区除司令部和直属主力舰队之外,计划下辖八大水警局。
分别为那霸水警局,基隆水警局,澎湖水警局,香港水警局,三亚水警局,占城水警局,吕宋水警局和三屿水警局。每个水警局各设一支地方分舰队。其首要目的是控制西方与大明的东西两条贸易航线。
一条是从福建出发,沿大明东南海岸、绕中南半岛,最后抵达马六甲。
另一条是自琉球出发,经台湾东部南下吕宋,沿苏禄、渤泥、至爪哇、苏门答腊、马六甲。
隆庆开关的旨意中,允许民间商人远贩东西二洋,就是指的这两条黄金航线。
所以,控制了这两条航线,就等于控制了海上丝绸之路……的东段。
此外,台湾、吕宋等处土地广袤,物产丰饶,足以容纳几千万人口。正是赵昊百年大移民计划第一阶段的目的地所在!
当然暂时只有前四个水警局会挂牌,后四个还暂时只能在纸面上,要等待时机成熟再说。
不过根据唐保禄搜集到的情报,三亚水警局应该问题不大。虽然这里在四百年后,将成为海南省排名第二的大城市——并得到‘琼B’的尊贵牌号,但目前只是一个远离城市的小渔港——毕潭港。
毕潭港原先是占城贡船入贡停泊之地,也曾兴盛一时。然而占城被安南所控制,早已绝贡百年,毕潭港便萧条下来,成了疍民聚居之处。
赵公子对疍民大加拉拢,除了垂涎这几十万天生水手外,也跟他对三亚的图谋有关系。这些连江船民居无定所,在福建广东的水面到处流浪,所以总能跟三亚里的疍民搭上关系。赵昊已经吩咐唐保禄,利用这层关系全力拉拢三亚里的疍民,争取能让他们归附,这样三亚水警局就有着落了……
待到三亚水警局站稳脚跟后,再设法与占城方面取得联系。占城被安南人搞得奄奄一息,几近亡国,应该不会拒绝爸爸久违的爱。
如今这些事情只需要赵公子做好规划,自然有专门的机构和人员去执行,不必他亲力亲为了。
至于吕宋水警局和三屿水警局,因为要硬刚西班牙人,且得等到吕宋攻略开始后,才能提上议事日程……
~~
耽罗警备区和台湾警备区平级,都直接向集团董事会汇报……但其实只接受赵昊一个人的领导。
为了协调两个警备区之间的事务,也为了避免权力失衡,赵昊又设立了一个总司令部,由他亲自担任总司令。
总司令部计划下设五厅三会八个职能部门,分别为办公厅、联合参谋厅、总警务厅、总装备厅、后勤保障厅、督查纪检委员会、教育训练委员会、海警资产管理委员会。
以及一支直属于总司令部的战略舰队,以随时在各警备区的配合下,与强敌进行战略决战。
当然司令部目前还只是空架子,连驻地设在哪儿都没影呢,且需要时间来一点点完成建设。
不过由王如龙任舰队司令,由马应龙任警务委员的直属战略舰队,倒是已经搭建起来了。两人也正是因为这一职务,都挂上了两颗金星。
其实从一开始,王马二人组率领的主力舰队就扮演者这样的角色,只是因为海警草创阶段,造舰速度和官兵规模跟不上需要。他们同时还要兼任两大警备区的主力舰队,哪里有大战就调往哪里。
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目前两个警备区控制的海域南北距离超过一万里。舰队从最北面的虾夷岛,到最南面的琼州岛,最快也要一个半月。要是赶上逆风,两三个月到不了也实属正常。那样黄花菜都耽误了。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大力扩军造舰,争取早日把搭起的空架子都填上,不要再玩三个娃娃一个奶的把戏了……
~~
处理完了海警部队的一大摊子事儿,赵昊又乘坐镇倭号,马不停蹄的赶往省城,去参加海天盛筵……才不是呢,是去参加南海集团的成立典礼。
南海集团由江南集团发起,并占股67%。
潮州士绅是第一批入伙的,并在南澳岛战役中提供了有力的后勤保障,故而共占股10%。
但其实省城的士绅大户,才是南海集团能不能在广东顺利扎根的关键,所以他们也分到了10%。
有广东人的地方怎能少了胡建人?福建的海商大户也分到了10%的股份……在福建沿海的大海主被一扫而光后,整个台湾海峡都在海警部队的掌控中,不加入的话,福建海商们一船货物也卖不出海!能得到10%的股份,已经是赵公子格外开恩了。
没办法,谁让福建是海贸大省,也是未来的对外移民大省呢?赵昊必须要把他们绑上战车,那就只能打完巴掌之后,再多给几个甜枣了。
剩下的3%,则由闽粤两省官场瓜分。
3%听起来好像不多,但其实多得吓人。
因为南海集团初始股份便达到了一千万股,每股认购价格十两。
而目前大明第一牛股‘西山集团’,在两次拆股后,总股数才来到一千万两。目前股价稳定在三十两左右。
南海集团可是江南集团在闽粤的复制品,未来将涵盖两省的外贸,金融,工商,运输等方方面面,想象空间不比个臭卖煤的大了去了?
现在价格却只有西山集团三分之一,那还不跟白送一样?
虽然好多有头脑的大户,觉得账不能这么算,西山集团虽说股本是一千万,可真正在市面上流通的,最多也就几十万股,一股三十两,其实论起砸进来的真金白银,也就是个一两千万两上下的盘子。
而他们这共计33%的股份,每一股都要用真金白银去买的!也就是三千三百万两!
而且西山集团那是涨了四年,翻了不止多少番之后的价格,他们这可是认购的原始股啊!
这样算来,当初西山公司的初始股东,只需要掏个十几万两,甚至几万两,就能拿到的股份,他们却需要掏几十上百万两才能拿到。
黑,真他么黑啊!
可是愿意掏这个钱的傻子太多了!
江南集团采取的是向目标对象发入股邀约函的方式,邀约函上写有可认购的份额。如果你同意,就持此邀约函到广东参加集团第一次股东大会。
如果受邀人届时缺席,就默认为自动放弃认购资格,份额由集团收回,出售给候补名单上的对象。
他们听说候补名单上,就已经排了将近上千家了。可见闽粤两省的士绅富商狗大户,对南海集团股票的追捧,到了什么程度。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种情况下,一转手股价就能翻几番。
谁不认购不是便宜了旁人吗?
而且这邀约函可身份的象征啊。谁家接到邀约函,就说明他家得到江南集团和赵公子的认可,是闽粤两省一等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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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是放弃邀约,岂不被人笑话外强中干?所以各家砸锅卖铁,也都凑齐了银子,存入了江南银行的户头上,然后拿着邀约函到广州参加股东大会。
甚至传出了有人出双倍价钱,想购买他们手中邀约函。虽然邀约函上写明了‘必须本人认购’,但中国人多会钻空子啊?福建广东的头脑尤为灵活。
可以代持嘛!
但没一家会卖的,因为那是自甘下流的表现。而且让赵公子这样一番操作下来,他们愈发相信,将来南海集团的股价肯定会涨上天,现在卖等于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最关键的是,这云集闽粤两省大人物的大会,自己不能缺席!
结果月底的首次股东大会暨集团筹备大会,接到邀约函的对象全都来了,一个都不少。
可见名与利的诱惑,比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还好使。
~~
大会在广州布政司所在的承宣街上举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负责筹备的唐保禄,将会场放在了五羊通商馆的废墟对面。
一面是一切皆有可能的新画卷,一面是已经被扫进垃圾堆的旧历史,让所有人都清晰的感受到,时代变了,真的变了,现在是属于南海集团的时代了!
江南银行广州分行的行长,亲自带人在现场,为股东们办理了转账。紧接着,临时董事会便向股东们签发了持股证书,恭喜他们成为尊贵的南海集团股东!
待三百零三名股东的持股证书全都办理完毕,临时董事会当场宣告解散,立即召开第一届股东大会!
ps.这章虽然写的慢,但信息量大啊。要是搁以前,能水个……哦不,写个十来章。但急着回京结婚,所以节奏上没法展开写了。可构思还是一点不能少啊!所以见谅见谅,累死了,就这一章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北上
在为期三天的南海集团第一届股东大会上,诸位尊贵的股东作为公司的所有者,审议并通过了《南海集团章程》及《三会议事规则》。
接着根据章程选举了董事会成员和监事会成员,并确定了其报酬。
七名董事中,四人来自江南集团。除赵昊外,还有江南集团董事王梦祥,台湾特别行政区委员长唐友德,以及台湾警备区司令员兼警务委员金科。
另外三名董事分别是潮州缙绅领袖刘子兴;广东缙绅领袖,前内阁首辅梁储之孙梁钦;福建商会会长林震南。
赵昊按惯例没有出任董事长,把这个位子让给了他从江南请来的王梦祥。副董事长他本打算让刘子兴当,但刘老爷子坚辞不就,便给了梁钦。
金科也在董事会占据一席之地,是因为南海集团是一个以外贸和殖民为主导的超级公司。功能与未来的英国东印度公司相仿,因此极度依赖军方保驾护航。所以警备区有必要在董事会中拥有一席之地,以便于跟集团沟通、协调、合作,并在相关重大决策中,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毋庸讳言,在江南集团掌握三分之二表决权的情况下,不管是董事会还是监事会,人选其实都是赵昊来定。但他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非但让广府佬、潮汕佬和胡建佬都在董事会中,都拥有了一席之地,以代表他们的利益。
在监事会人选上,更是充分照顾了小股东的利益。七人监事会中的四人都来自江南集团体系外。这让与会的闽粤股东们都十分满意,纷纷赞颂赵公子高风亮节格局大。
然后在第三天,股东大会又通过了设立集团总部,及福建开发总公司、广东开发总公司,南海外贸总公司、南海拓殖总公司等若干下属企业的决定。并由赵昊做了《集团发展规划报告》。
赵昊在报告中指出,闽粤山多地少人稠。数百年来,百姓不得生计,纷纷出洋经商谋生。故而集团要想发展,一是利用外贸优势,调整本地产业结构,发展外向型手工业和经济作物种植,让闽粤百姓由土地之外得生计。
二是向外求土地。先大规模吸引两省百姓到台湾垦殖。未来等集团谋取了吕宋、婆罗洲直至整个南洋,甚至可以吸引全国百姓去耕种。到那时,集团将拥有天下最多的土地!产出的粮食可以反哺闽粤江浙,让百姓不会因为离开土地而饥荒。种出的经济作物还有不计其数的矿藏,又可以反哺国内工商业,让集团拥有更多物美价廉的商品,来抢占国际市场!
三是团结遍布南洋群岛的闽粤侨民,牢牢控制住东西两洋这两条黄金航线,大力发展工商业,打造一个南海商业帝国!
赵公子的演讲本来就极具煽动力,加之这规划又极对闽粤大户的胃口。
赵昊指出闽粤的缺陷,他们都清楚。福建广东两省每年的税赋加起来,才堪堪与苏州一府相当,其民生困顿可见一斑。
所以两省的百姓才会一代又一代的下南洋,因为在本地实在活不下去了!本地百姓穷成这样,乡绅们也无从盘剥,只能也向海外求财。这就是为何闽粤沿海的豪绅,几乎家家户户不是充当海商的出资人,就是成为走私产业链的一环。
在股东们看来,赵公子这番规划,完全切中了闽粤两省的症结,可以扬长避短,搞活本地经济,对两省频仍的民变起到扬汤止沸的效果。还能大大强化他们在海外的利益——各家在海外都有族人,大都已经开枝散叶。日子久了没有密切联系的话,也就从族中分出去了。
赵公子要团结南洋侨民,控制东西两洋航线,势必会让他们和海外族人的联系重新紧密起来,大大提高他们在南洋的影响力。
对这些能掏出几十上百万两银子购买股份的狗大户来说,其实赚钱并不是第一位的,如何稳固自家的地位,提高自家的影响力才是最重要的。有了地位和影响了,定然千金散尽还复来;要是没了地位和影响力,家业越大就越守不住。
这就跟他们愿意这么高的价钱购买南海集团的股票一个道理,其实比起日后可能会翻几倍的股价,他们更看重的是南海集团股东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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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未来执闽粤两省乃至南洋牛耳者,非势大财雄的南海集团莫属。那么南海集团的股东,自然也就是未来两省中地位最高,影响力最大的一群人了!
又有谁愿意被排除在外?
雷鸣般的掌声一次次响起,股东们全票通过了赵公子的发展规划,并授权董事会全权制定方案,尽快落实公子的规划!
~~
股东大会圆满结束后,赵昊便与在羊城修养的赵立本和叶氏,乘坐镇倭号离开广州,准备回京准备婚礼。
赵立本对不能在休宁老家成婚意见很大,气哼哼的说,这劳什子赐婚肯定是那恶毒的女人搞的鬼!
赵昊不得不替干娘喊冤,这明明是他重金贿赂了隆庆皇帝,才得到的殊荣好吧?
这也是他能想到一次娶五个老婆,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直到他无奈保证,一定会回休宁再办一场婚礼时,赵立本这才不再怨念。
“我就想不明白了,大哥也是在京师结的婚,爷爷怎么就那么开明?”赵昊无奈问道:“咋到了我这儿,就不一样了呢?
“你是你,他是他,那能一样吗?”赵立本理所当然道:“江南集团要是老子创立的,让你回不让他回是我偏心。可是江南集团是你捣鼓出来的,他是端你饭碗的,老子要是还想着一碗水端平,那反而会害了他。”
说着他半开玩笑道:“当然啦,老夫那点儿家业,还是要留给的长房,你们爷俩只能分点浮财,到时候别嫌我偏心。”
言外之意,你的就是你的,跟赵显也没关系……
“爷爷想的也太远了,凭你老这身子骨,应该过个几十年再考虑。”赵昊笑笑道。
“那当然,老夫还一点都不老呢!”赵立本先得意的呷一口至宝七鞭酒,然后半认真道:“不过‘人宜远虑’嘛。有些事,你小子也得提前想清楚了……”
说着他不住摇头道:“一下娶五个老婆,就算一个老婆只三个,就算一半带壶嘴,将来还不得打破头?想想都替你头大。”
“……”赵昊不禁汗颜,讪讪道:“这年代三妻四妾,也不罕见吧?”
“你可没有妾,五个丫头至不济也有副敕命,谁敢说哪一个是妾?”赵立本冷笑道:“而且我看你这五个老婆里,四个不是善茬的。眼下还好说,日后生了重孙,那能不为自己的孩子谋划?”
“爷爷,让你说的我都不想结婚了……”赵昊哭笑不得道。
“你现在说这些,晚了。早干什么去来?”赵立本灌一口壮阳酒,得意道:“学学爷爷,只谈恋爱不结婚,再养几个有容乃大的丫鬟,快乐又省心!”
“呵呵呵……”赵昊尬笑两声,心说没办法,有的人走心,有的人走肾,羡慕但学不来啊。
谁让他上辈子,连恋爱都没谈过呢?哪怕这辈子忽然招人爱了,也成不了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段位玩家。
“行了,不扫你的兴了。你心里有个数就行,清官难断家务事,任你在外头多厉害,回家照样拿自己的儿子没招!”说到最后,赵立本都恨得咬牙切齿开了。
因为他们现在要去接上赵守正一起回京。本来赵守正都不抱希望,能出席儿子的婚礼了。但皇帝特意下旨,命他就潮州之乱和随后的靖海行动入京述职。
潮州之乱中失踪的那位知府大人,到现在还杳无音讯,随后发生的事情更是堪称传奇。皇帝要他进京亲自问问搞清楚,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但赵立本却认定,这定是那恶毒女人假公济私的诡计。她不榨干了自己可怜的老二,是不会罢休的……
所以从赵守正自南澳岛上船,他就不给这个只要相好不要爹的孽障好脸看。
尤其看到跟在儿子身边的四大金刚后,赵立本更是勃然大怒,大骂恶毒的女人欺人太甚,把自己儿子当成什么了?她的私人用品了吗?不用的时候还得安排人看着!还这么壮这么丑,怕她们监守自盗么?
恶毒女人的险恶用心可见一斑!
赵立本马上要把离开羊城时,吴孟达等人送他的南洋各国美人,分几个给赵守正。让他好好过过瘾!就不信那四个凶神恶煞的丫鬟,敢把他怎么着!
赵守正被搞得苦不堪言,她们当然不敢怎么着自己,可会原原本本跟宁安汇报的!到时候难免会被皮鞭、蜡油、龟甲缚一通伺候的……擦,想想还有点小刺激呢。
但那是自己的爹啊,他也只能生受着。
幸好有赵昊从旁安慰老父亲,赵二爷那受伤的心才得到了疗愈。
赵守正对赵昊娶五个老婆,就只有满心的高兴,直说好汉娶九妻,我儿还差了四个呢……
幸亏马秘书和巧巧不在,不然心里非要埋怨死老公公不可。
ps.继续写去。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时间管理大师
三天后,一行人到淡水,护航船队在此分为两路。
一路护送赵公子继续北上,他要和两位姐姐、还有叶氏先回江南一趟。
赵立本和赵守正则直接进京,准备诸般婚礼事宜。虽然北上路程会近些,但顺着强大的黑潮,却能节省好多天的时间。所以他们将由此往东,经钓鱼岛、琉球、九州岛、耽罗岛回天津。
跟爷爷和老爹分开之后,赵昊着实松了口气。他和这两位中的任何一位相处,一点问题都没有。问题是这爷俩一碰头,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这问题赵昊也解决不了,只能远远躲开。
从淡水北上长江口要一千四百里,赵昊走了整整十天。等镇倭号抵达崇明县的三沙码头时,已经是腊月初五了。
陈怀秀和金学曾等人等的望眼欲穿,前者一看到赵昊就忍不住埋怨道:“怎么这么晚,还来得及吗?”
“陆上刮了几天东北风,能不耽误吗。”赵昊苦笑道:“抓抓紧,来得及的!”
半年前,长公主请白云观的主持道长给看结婚的日子,因为要跟五个新娘子合八字,所以这日子很不好凑,今年就只有腊月二十六这一天,是对所有人都大吉的。
不然就得等后年了,因为隆庆六年全年都没有合适的日子。
高中生都知道,历史上没有隆庆七年……
所以无论如何,赵昊都得在腊月廿五之前抵达京师。
而且按计划,他还要去南京、苏州,然后再北上,全程足足四千多里路。
二十天时间,要在逆风下日行两百里,光赶路都够呛了……
也难怪怀秀姐急成那样。
跟在他身后的马秘书和巧巧一合计,两人小声道:“要不,就不去金陵了吧。只去苏州的话,路上应该就来得及了。”
“不必!”赵昊却断然摇头道:“你们家都是金陵的,当然要去金陵迎亲!”
“你有这份心,我们就很知足了。”马湘兰柔声道:“不要拘泥形式,耽误了日子。”
“就是,人都在这儿了,来回折腾干啥?”巧巧点头附和道。
“当然是为了让你坐着花轿,从娘家出门了。”陈怀秀鼻头酸酸的替赵昊解释道:“傻丫头,女人一辈子就一回的事儿,公子不想让你留下遗憾的。”
“他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后知后觉的巧巧红着脸扭捏道,语气已经不那么坚决了,心中涌起幸福的期待。
至于马姐姐就更不用说了,口是心非的典范,对婚礼的期待超过任何人……
“好了好了,就这么定了!”赵公子揉揉冰凉的腮帮子道:“我琢磨了一下,只要我们善用时间管理,再加上一点钞能力完全不用担心会耽误!”
‘好家伙……’金学曾心说,师父这时间真金贵,结个婚都得见缝插针。
“你,赶紧去找杨帆,叫一艘桨帆船过来。”赵昊沉声吩咐他道:“他问琉球要了几艘研究,应该还没都拆掉……吧?”
“是,师父!”金学曾赶紧应声。难得为师父出力,当然要好好表现。他也不坐轿子了,直接骑马去了江南造船厂。
“你立即飞马赶往南京报信。务必解释清楚,我们会来去仓促,请他们见谅!”赵昊又吩咐黄小虎道。
“是!”黄小虎赶紧也坐船去了,到太仓再上马,日夜兼程驰往南京,明天这时候差不多就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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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你老不用跟我们去南京,直接回苏州吧。”赵昊又笑着对叶氏道:“雪迎现在很需要你。”
“好的。”叶氏笑着点点头,从时间管理上,先去南京,回来再去苏州,起码能节省一天时间。
当然,赵公子有没有旁的意思?她估计是有的。但看破不说破,才是好阿婆。何况以雪迎的实力地位,也不需要争竞这些细节。至少不用跟她俩争竞。
于是叶氏便先坐船去苏州,给江雪迎张罗出嫁去了。这样也好,能有好几天时间准备,可以风光体面一些。
待她的船离开三沙码头,巧巧惴惴道:“应该先迎江小姐才合适吧?”
“但我们才是最早相识的啊。”赵昊轻声回答一句,让迟钝的巧巧一下子僵在那里。
其实赵昊要通知南京方面,用信鸽会更快,但显然还是派人更正式一点。再往深处说,他执意折回江南迎亲,不也是出于这种心理吗?
不用讳言,虽然男人的心可是分成很多瓣,但想真正五等分是不可能的。
巧巧和马姐姐的地位,没法跟雪迎比、更没法跟筱菁,小县主相提并论,但在赵昊心里的分量却更重一些。
不是因为什么怜惜弱者,而是因为‘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因为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相守是最温暖的爱情。
她们已经陪伴他风风雨雨整整四年了,把最好的青春最好的爱全都献给了他。自然会得到他最纯粹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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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学曾办事素来利索,很快就带着一条漂亮的桨帆船回了码头。
划桨的都是熟练的琉球桨手,郑迵居然也在。
赵昊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快过年了,琉球朝廷代表团到江南医院去探望尚元王。因为桨帆船过于惹眼,所以琉球官员在江南造船厂换成了普通的沙船去昆山。
郑迵没兴趣去看个棺材瓤子,就留在船厂跟杨帆长见识。有了在南澳岛的一段战友情,他当然要趁热打铁,好好跟这位公子跟前的红人拉好关系了。
一听说公子要船,郑迵登时心花怒放,没想到自己走了狗屎运……哦不,运交华盖,居然有机会在公子的人生大事上出一把力。
这是天大的造化啊!他马上带着艘那艘王子的座船,跟金大人来接公子出发。
“那就拜托你们了。”赵昊也是松了一大口气,马上命人打赏每名桨手一个一百两的红包!
桨手们被天上掉的大馅饼砸懵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郑迵跟他们又重复了一遍,这才激动的欢呼起来。
赵昊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要快!要争分夺秒!
事不宜迟,马上出发。
众人上船的工夫,赵昊对金学曾和赶来的杨帆道:“什么事情等我结完婚再说,现在我赶时间。”
“师父结婚,弟子总得随个份子吧?”金学曾嘿嘿一笑,掏出份礼单奉上。
“是啊,我也是。”杨帆也奉上一份礼单。
“那我就不客气了。”赵昊笑纳,又一挥手,让两人滚远点儿,这才转头看向陈怀秀。
“老牛老马他们也都凑了分子,知道公子没时间跟他们聒噪,托我一并转交。”陈怀秀也微笑着拿出两份礼单。自不消说,还有一份是她自己的。
许是回到沙船帮老巢的缘故,许是没有上战场前的情绪加持,此时的陈怀秀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内敛,就像南澳岛那个大胆送他青丝的女人,跟她没关系一般。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她不希望在赵昊结婚前,有丝毫扰乱他的表现。
赵昊深深凝视她一眼,忽然飞快的亮出了手腕,那里戴着一条青丝编成的手环……
陈怀秀满心的酸楚便一下子不见了。不禁莞尔,轻声道:“你还嫌不够乱啊,回头没人时就丢了吧。”
“休想。”赵昊哼一声,转身上了船。
看着他的背影,陈怀秀笑了。这隆冬里的崇明岛,便平添了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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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使出吃奶力气的桨手们,在东北风的帮助下,仅用了两天时间,就逆长江而上六百里,把赵昊一行送到了金陵城外。
这天才腊月初七,赵公子至少成功抢回了两天时间。可见相当时间管理大师,首先就得舍得花钱。
前一天抵达的黄小虎,已经让金陵城的一干人等行动起来了。余甲长、方掌柜还有如今已经彻底接受小仓山的齐景云,早已在外金川门等候多时了。
寒暄之后,方掌柜夫妇便将巧巧接回了家。
马湘兰是孤儿,也没有兄弟姐妹。哪怕家里还有亲人,她也不会再去找了。不过几年前她就拜余甲长为义父,便从他宅里出门了。余甲长当然求之不得,早就在家里张罗了好久,便欢天喜地也将她回家中,等待公子明日上门迎亲了。
余甲长放手小仓山后,本来以为自己要边缘化了,没想到居然成了公子的干丈人。这造化也是没谁了。
要知道,赵公子老婆虽多,但丈人不多,干丈人也够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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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则回了秦淮河畔的赵家老宅,那正是他梦开始的地方……
冬日天短,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赵昊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院落,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陡然生出一些别样的情绪。
自己来时还是个藏猫猫的少年,现在却已经长大成人,马上要结婚了。
他忽然生出一种想要逃离的惶恐,没有勇气去面对接下来大变样的人生。
就在这时,护卫禀报,海公来了。
“快快有请。”赵昊打个激灵,就像小时候得知班主任家访一样,什么小情绪都没了。
ps.祝大家五一快乐。
第一百九十九章 海瑞送礼
海瑞看上去还是老样子,身上穿着半旧的长袍,袖口和肘部都有些发白,腰杆挺直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个小小的红布包袱。
包袱上绣着黄色的‘囍’字,显然是给他送贺礼来了。
“我老娘吩咐拙荆和韩氏给你绣了一些鞋垫子。海安给你做了些我们琼州才有的鱼良香烛,洞房夜点上,馨香满屋,可以助兴。”他也没准备礼单,直接把包袱递给赵昊,顿一下方道:“还有个牛角梳……是我亲手作的。”
“哎呀,多谢太夫人、老婶子,海大叔了。中丞真是太客气了。”赵昊赶紧双手接过,喜滋滋道:“我这面子可真不小,以后要写进家谱里的。”
“没什么,我现在不当应天巡抚了,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海瑞淡淡道:“所以可以做一些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了。”
“还是挺有意义的。”赵昊讪讪笑道。
上个月他就知道了,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刚满三年,朝廷就在第一时间下旨,升他为南京户部右侍郎,总督粮储。
不错,正是赵立本当初的官职。
由巡抚升侍郎,按说是高升的。虽然是南京的侍郎,但粮储总督好歹也是南六部里少有的实权派,谁也不能说是贬斥。
可你品,你细品,这压根不是加官进爵内味儿……
其实何止是海瑞,但凡跟赵昊联系紧密的官员,这一年都在走背字。
河道总理潘季驯就不用说了。
吴时来吴叔叔,七月里也因为举荐非人遭到御史弹劾,丢了操江御史的官职,回老家冠带闲住去了。
大明的官员犯事儿,举荐人确实要负连带责任,但一般就是罚俸,降职都很少见。大家混官场,都免不了提携后辈,谁敢保证自己提起来的人都不出事儿?一棍子打死了的结果就是谁都不敢再举荐了。
所以对吴时来的处分,明显是过重了。
老哥哥赵锦,则从大理寺卿转迁工部右侍郎,虽然同是正三品,却掉出了大九卿之列。别的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失去了出席廷推廷议,投出神圣一票,决定四品以上高官任用,决策军国大事的权力。
非但高级官员走背字,就连王锡爵这些正在上升期的中坚力量,也遭到了狙击。
本来王大厨已经开坊,进入翰林官员转迁的快车道。而且隆庆皇帝终于在皇太子出阁读书一事上松了口,朝野任命他为东宫讲官的呼声最高,可谓朝中当红炸子鸡。
谁知情况急转直下,就在上个月,朝廷一道旨意下来,惊呆了王大厨。他竟以右谕德被贬到南京翰林院掌翰林事!居然成了华叔阳这种长期吃空饷、泡病号的家伙的领导,大有从云端跌入粪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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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坏事如此密集的出现,很显然不是偶然。要不是偶像岳父已经位居次辅,林润刚刚上任,又是高阁老的人,赵昊核心朋友圈里的朝廷高官,就彻底被打扫干净了。
赵昊很清楚,这是一次针对自己的打击。而有能力又有动机做这件事的人,有且只有一位。
那便是当朝首辅兼天官,开国以来文臣最位高权重者——高拱高肃卿!
高拱为什么这么做?赵昊自然心知肚明。当初他为何急匆匆逃离京城?不就是因为高拱要办海运衙门,想叫皇家海运让出一半份额吗?
这种事赵昊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他花了多大的代价,才把海上乱糟糟的局面理顺,为此光仗都打了多少次?花了多少银子死了多少人?岂能因为高胡子一句话,就把份额让出一半?
其实少一半份额都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这样搞大家都要玩儿完。这世上的事最怕就是权责不统一,只享受权力不承担相应的责任,或者只负担了责任却没享受到足够的好处,最后都会出大事的!
在大航海时代,垄断就是生命。不能垄断,就只有死路一条……
总之他是决计不会退让的,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但赵昊斗不过开了无双的高胡子,也没法跟他斗。
且不说胜利的希望十分渺茫。
哪怕赢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甚至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的!
因为那会在朝野留下恶劣的印象。道理很简单,当对方是皇帝视若父亲的老师、当朝首辅兼吏部尚书,有这么多顶级霸服加身时,你还敢向他挑战,这本身就说明你的嚣张跋扈,已经到了目中无皇帝、无朝廷的地步。这样不管谁是皇帝,谁当了首辅,都绝对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的!
想想当初,徐阁老还是高拱的上级,只是暗戳戳掀起了倒拱的阁潮,还从没在台前招摇过,就被隆庆皇帝视为‘目中无君’,一天都不想再见到他。就知道要是赵昊连现在的完全体高拱都敢斗一斗,他和江南集团的形象,会变成什么样子!
所以赵昊思来想去,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惹不起我逃跑,总没人会觉得我跋扈了吧?而且赵昊也没把话说死,他让岳父大人向高拱带话,说年底等自己回来结婚时,可以谈一谈。
虽然瞎子都能看出这是缓兵之计,但以赵公子彼时彼刻的地位,而且还在俺答封贡中给予高拱关键的支持,赵昊觉得高胡子最多敲打自己几下,应该不会做的太出格的……
然而今年春,黄河再度决堤,漕运彻底没戏,这是赵昊始料未及的。这次决堤也使高拱下定了决心,不等跟赵昊谈好了再动手准备。他要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就不信赵昊和江南集团敢螳臂当车!
于是高拱下令淮安的清江督造船厂,南京的龙江宝船厂和太仓的苏州造船厂,在一年内生产四百艘海船!还下令从漕丁中选拔识风浪、水性好的水手,作为未来的海运衙门之用!
但让高拱没想到的是,他这些本意是向赵昊施压的举动,却让漕丁们炸了窝!一时间,运河两岸盛传朝廷要彻底废漕运、改海运!这下可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运河沿岸的商户和百姓不答应,因为改了海运,运河沿线州府肯定会衰落的。
百万漕丁及其家属不同意,因为海运一万多人,最多两万人顶天,九成五的漕丁都要失业!
还有罗教也激烈反对。李春芳早就警告过高拱,漕丁家庭和运河沿岸的百姓,普遍信奉罗教。罗教的根基在运河与漕丁,所以不论从哪个角度出发,他们都会激烈反对把漕运衙门改成海运衙门的。
高拱虽然把这话记在心里,却还是大意了,他没想到罗教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海运衙门开出三倍工食银,也没有漕丁敢报名加入。齐心协力搞黄了海运才是主旋律。
至于那些南京勋贵,高拱本以为至少他们会支持自己,去海上分一杯羹。却不知他们家家户户有人质在西山岛上倒夜香,哪个还敢再惹江南集团?所以他们也站在了漕丁这一边,坚决反对取消漕运。
于是在五月里,愤怒的漕丁们冲入清江督造船厂,将里头正在建造的海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完事儿还不解恨,又抢了清江厂造的船,沿运河南下长江,冲入龙江宝船厂,又放了一把火……正是那把火,让新任的宝船厂提举杨幂被朝廷撤职查办,举荐他的操江御史吴叔叔,也受到牵连黯然下野了。
其实漕丁们还想再去烧苏州造船厂的,但被吴时来的江防舰队拦在镇江,没捞着去太仓。
一直闹了两个月,眼看在罗教的带领下,运河两岸州县大有要造反的架势,高拱才不情不愿让户部发文澄清说,漕运改海运子虚乌有,原先户部与江南集团签订的协议不会改变,一年最多海运两百万石粮食,待漕运恢复后,海运便减少到十万石!
这场乱子这才渐渐平息下去……
这是高拱东山再起以来,头一次碰的灰头土脸,他必须要有所动作,来维持自己英明无敌的伟岸形象。但他暂时不敢招惹刚刚安抚好的漕丁和罗教,便把矛头对准了赵昊一系,开始打击和他有密切关系的高官。
这样一来,可以避免朝野误判,以为他高胡子成了软柿子。二来,他早就十分忌惮赵昊和江南帮,搞下去一波保护伞,既能削弱对方,还能为和赵昊的年底谈判制造筹码。三来,这样可以强烈暗示朝野,漕丁作乱是江南集团在背后捣鬼,抹黑他们的形象,为进一步打击赵昊和江南帮,奠定了基础。
所以当然要大搞特搞了!
其实赵昊这次执意回南京和苏州,也有安抚下自己党羽的意思。让他们知道天塌不下来,有自己顶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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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若放在平时,赵昊和海瑞肯定要好好聊聊的。
但眼下显然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海瑞欲言又止道:“你要结婚了,我就先不扫兴了,回去了。”
“海公慢走。”赵昊点点头,将海瑞送到门口。
海瑞眼看要迈过门槛的脚,却又收了回来。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沉声对赵昊道:“我就说一句话,江南百姓这三年来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说明你我的路不是邪道,决不能半途而废啊!”
“中丞放心,我绝对不会允许有人改弦更张的!”赵昊重重点头,给出自己的承诺道:“此番进京,一定解决高阁老的问题!”
“嗯。”海瑞还是很信赵昊的,闻言神色稍霁道:“祝你早生贵子。”
说完,便消失在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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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迎亲
三更天,赵公子便被大伯叫起来。赵守业还当着南京鸿胪寺尚宝卿,不过一年到头见不着人影。要不是为了侄子的婚事,他怕是今年都不回南京了。
王锡爵、华伯贞等人也都来了,还有一帮在南京的学生,集团的高管都过来凑热闹,帮着在府上张灯结彩,插花挂红,装饰的比过年还喜庆。
弟子们先伺候着师父用碌柚叶沐浴,据说这些叶子可以洗走身上的霉运。待全身上下洗刷干净,又帮他从内到外都换上大红的裤衩和大红的吉服。便把他按在镜前,准备上头。
所谓‘上头’,就是成人礼,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把头发梳成大人样。古代讲女子十五及笄、二十而嫁,男子二十弱冠,都是用改变发型,代表他们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但到了大明这年代,已经很少有人会刻意遵循古礼了。人们选择在婚礼前进行上头仪式。一是为婚礼梳发整理,二为新人的成年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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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此时,蔡家巷,方宅和余宅中,也在为巧巧和马湘兰举行各自的上头仪式。这是成人大礼,亲戚朋友都会一同来观礼。
仪式由一位‘好命佬’或‘好命婆’主持,即是父母、伴侣齐全及有儿有女和婚姻和睦的人。如果新人的母亲符合这个条件,通常都是由母亲担当‘好命婆’。
巧巧妈当然想亲自给女儿上头。但她比照好命婆的要求……自己父母健在,跟方德患难夫妻,情比金坚;可惜只有巧巧一个女儿,没得儿子。所以只能请了一位五福俱全的街坊,来替自己为女儿上头。
谁知昨天,忽然有人上门,说自己是她儿子,巧巧的弟弟。巧巧妈吓了一跳,才想起自己确实有个儿子,不禁与方德喜极而泣,老方家这下终于有后了……
她也终于一偿宿愿,得以亲自为女儿上头开面了。
巧巧一身大红的嫁衣,坐在能看见月亮的窗前。三姑六婆们围在四周,说着谄媚的吉祥话。
一旁的桌上摆着镜、圆头梳、剪刀、子孙尺、红头绳和针线等上头用品,还有烧肉、鸡和汤丸三碗。一碗有莲子六粒、一碗有红枣六颗、一碗有汤圆六枚。
吉时一到,巧巧妈燃起一对龙凤烛,然后带着女儿拜月。
待起身后,巧巧妈便把巧巧的双丫髻打散,让女儿的长发如瀑般垂下。接着用梳子仔细梳理起来,一边梳一边念念有词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按说这时候,她应该是哭着唱的,可巧巧妈怎么都哭不出来。
她当然哭不出来了,当初不是她恨不得打晕包邮,巧巧这种腼腆的性子,也不会主动去照料赵昊生活的……
巧巧本来还有些不舍,见她娘乐得合不拢嘴,便只剩无奈苦笑了。
像话吗,像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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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敞气派的余宅中。
余甲长的儿媳妇也唱着梳头歌,为一身大红嫁衣的马湘兰把长发盘起,梳成新妇样。又将扁柏和红头绳系在她的头发上。
齐景云作为马湘兰的干姐姐,又用红白两颗鸡蛋为她开面。之后,余甲长的老伴端起桌上的三个碗,让马湘兰吃了莲子、红枣和汤圆,寓意早生贵子,婚姻圆满。
跟巧巧家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不同,这边的马姐姐起先还好,但在吃莲子、红枣时却忍不住开始掉泪,哭得眼圈通红。
把一众妇人搞得也陪着掉泪,心说这是马姑娘想起自己孤苦伶仃的身世了。便都劝她这下结了婚、不就有了家?将来生儿育女、儿孙满堂,不就幸福美满了?
谁知马湘兰哭得更厉害了,怎么劝都止不住。
只有一旁的齐景云知道她为什么哭,拉着马湘兰的手陪她默默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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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
王锡爵作为‘好命佬’替赵昊梳头盘发加冠。
王大厨口中念念有词,谁知拿起梳子才梳了一下,赵昊的头发就掉下来了……掉下来了……
王锡爵张大嘴巴看着卡在梳子上的头发,又看看赵昊光秃秃的脑袋。
“你也这么早就秃了?就很秃然啊……”王锡爵旋即开心道:“看来聪明的脑袋不长毛,这话一点都没错。”
“别瞎说,我不秃。”赵昊平静的从梳子上拔下假发,重新戴在头上道:“南边太热了,就剃了个光头而已。”
“这样啊,还以为有伴了呢……”王大厨小声嘟囔一句,然后赶紧掩饰道:“我是说,这头还梳吗?”
“梳。”赵昊双手按住鬓角道:“这样就不会掉了……”
束发加冠之后,到了五更时辰,赵守业已经备好了五牲福礼和果品,在厅堂供祭祖先画像,即所谓的‘享先’,又叫‘奉先’。
赵昊跟着大伯拜了画像上的黑面胖子,又上了香,便以享先汤果为早餐。
吃罢早餐,赵公子便在弟子的服侍下披红挂彩,与八位伴郎分骑九匹白色骏马,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出门迎亲去了。
迎亲队伍舞龙舞狮,吹吹打打绵延一里长,引得无数百姓沿街观看。赵家人又洒出无数银钱,喜气共沾,吸引看热闹的百姓跟着一起,浩浩荡荡往城北蔡家巷而去,一时间万人空巷,金陵男女竞相看赵公子迎亲。
待到了蔡家巷时,更是烟花齐放,香雾缭绕。爆竹、流星、冲天炮……不要钱似的泼水般响彻街巷。大街上,一座接一座的彩楼相连,那是蔡家巷的家家户户,自发扎起来庆贺他们敬爱的赵公子新婚大喜!
何止是蔡家巷,临近的七街五坊都蒙赵公子的恩泽,不是端了江南集团的饭碗,就是成为小仓山的员工,或者靠着这些高收入人群做买卖发了财。蔡家巷片区成为整个南京城收入最高的街区,而且赵公子和赵状元可是从蔡家巷走出去的,街坊们自然狂热拥护赵公子。
他们为了一睹赵公子的风采,跟着队伍挤过来,拥过去,声声欢呼,如狂如醉!
待队伍来到位于蔡家巷东头的那座悬挂着‘方宅’匾额的高门大户前,方掌柜早已在门口恭候多时了。
“哎呀,岳父大人折杀小婿了。”赵昊见状,赶紧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直接跪在房掌柜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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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公子使不得啊!”方掌柜惊呆了,手脚无措的赶紧去扶赵昊。
依照俗例,新人未到男方家中拜堂之前,是不用跪拜女方父母的。赵昊这样做,自然是给足了方掌柜面子,也堵住悠悠众口。省得有人乱嚼舌根,说什么巧巧是嫁过去做小之类……
“岳父大人还是叫我赵昊吧。”赵昊满脸笑容起身,接过弟子递上的大雁,双手奉上道:“小婿斗胆前来求娶令爱,请岳父无比割爱!”
“割割,一定割。”方德忙双手接过大雁,欢喜的合不拢嘴道:“公……哦不,贤婿快快里面请吃茶。”
“是小婿向岳父敬茶。”赵昊笑着躬身道:“请。”
“请,请。”方掌柜无论如何,都要让赵昊先进门。他没忘了自己的今天是怎么来的,更不会在赵昊面前摆什么岳丈的架子。
方掌柜相信,那样非但会害了自己全家,更会害了女儿。
进去堂中,一番繁琐的仪式后,巧巧妈领着披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从后宅转出,一番叮咛,百般‘不舍’之后,才迫不及待松开了手。
赵昊与巧巧向方德两口子奉茶后,便由那个谁背起来,走出堂屋,穿过院子,一直送到那八抬大花轿上。
观礼的人山人海一片议论纷纷,有的羡慕巧巧的福气;有的说起当年,巧巧在桥头卖包子,赵公子穷的吃不上饭,她偷偷给他包子吃的过往,让人不胜唏嘘。果然是好人有好报,行善命最好啊……
也有不少人交头接耳,那背着巧巧的男的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
既然是背她上轿的人,当然是她兄弟了。可是不记得方掌柜还有个儿子了……
莫非是刚过继的?
待到那八抬花轿在吹吹打打中远去,人们便也不再议论了,仿佛那个人从没出现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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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甲长家仍在蔡家巷西头,但跟原先那座局促寒碜的两进小院大相径庭,如今的余宅占地五亩,前后五进,还带个大花园。在如今寸土寸金的蔡家巷,堪称第一豪宅了。
作为赵昊最初的合伙人,余甲长在味极鲜和小仓山都有股份,每年分红就好几万两银子。而且他还开了家有几十家分店的人力牙行,专门为江南集团从北方搜罗基本劳动力,以及各种工匠、没法进学的读书人、年轻的大夫之类的技术人才,一年光这块收入也有两三万两,确实有修大园子的实力。
余甲长深知自己这一切都是怎么来的,而且他如今年迈,子孙还要仰赖公子提携,更不敢怠慢赵昊,也在门口迎候。
虽然他只是马湘兰的义父,但赵昊还是也一板一眼的跪地,口称岳父大人,着实给足了余甲长面子。
这让扶着马湘兰出来的齐景云不禁暗叹,看来马姑娘在赵公子心里的分量,不是一般的重啊。这一跪哪是为了余甲长,纯粹是给马姑娘长脸啊……
这边奉茶之后,本该由俞甲长的二儿子余鹗将马湘兰背上轿去。
赵昊却摆摆手,示意余鹗退后,自己上前,打横抱起了他的马姐姐。
马湘兰先是惊呼一声,却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只听赵昊柔声道:“盖头和花轿都以备好,娘子嫁我可好?”
“嗯……“她便娇躯一软,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娇羞的伏在他怀里,任由赵昊将她抱出了余家。
喜娘挑开轿帘,赵昊便将马姐姐轻轻放在那八抬大轿中。待到轿帘落下,华伯贞高声道:“起轿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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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
两抬花轿自蔡家巷转向小仓山,在芙蓉湖上了船,赵昊便与送行的亲友挥手作别,赶赴下一站——苏州。
他和两个新娘子在外金川门换乘了郑迵的桨帆船,返程是顺流而下,速度自然飞快,翌日一早便抵达了望虞河口。
望虞河是当初海瑞治理吴淞江时,在赵昊的建议下,重点疏通的六大水道之一。最终集苏松二府之力,由江南集团及各县开发公司通力合作,终于结束了太湖流域年年泛滥的水患,而且这些水道除了泄洪外,还可以灌溉,更是联通各府县的黄金航道,让苏松这个鱼米之乡变成了这年代名副其实的人间天堂。
原先从南京去苏州,要么由镇江离开长江上南运河,要么由太仓离开长江走娄江;前者太拥堵,后者绕太远,都要四天以上时间。
现在从常熟走望虞河,至少能节省一天时间,三天就可以到苏州。
已经休息过来的琉球桨手,再次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船划得飞起,当日天黑前,便行完一百五十里水路,抵达了苏州城外寒山寺。
当晚,赵昊一行便在灯火辉煌的江南大厦下榻——因为明日是集团大老板迎娶集团总裁的日子,是以几乎所有高层,包括各下属公司的高管们,全都聚集在江南大厦的千人大餐厅内。他们要通宵达旦的庆贺,也有为江总裁北上之行壮声色的意思。
其实他们已经不是很担心,江总裁被小县主压倒,会影响江南集团的地位了。
因为公子在组建南海集团时,并没有引入西山集团,还让江南集团绝对控股。这已经明确说明,公子的根基在江南,而不是北京了,所以也没必要杞人忧天了。只是该乐呵还是要乐呵起来的,毕竟一年多没见到他们敬爱的赵公子了,而且下次见面又不知什么时候。
赵昊无奈,只好再次破戒,与他们饮了几杯。还是华察看不下去,出面给他解围道,明天一早还要迎亲呢,还喝什么喝,赶紧上去睡觉!
于是别人通宵达旦作乐,赵昊只能上楼睡觉。巧巧和马姐姐提前去了冷香园,只留他一人孤零零躺在那张大床上,嗅着淡淡的女儿幽香,他便知道雪迎经常在这里休息。
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也有一年多没和她见面了。虽然在马秘书的提醒下,他每月上中下旬都会给雪迎写一封信,讲述这段时间的见闻,以及对她的思念之情。但一年多不见面,怎么都说不过去啊……
想到这一年多来,她一个人在这座大厦里,操持着日益庞大的集团事务,还要面对来自朝廷的压力,安抚下面人的情绪。虽然她在回信中从不提自己有多辛苦,但赵昊也能猜得到,她吃得苦、受的累,承受的煎熬,肯定远超常人想象。
赵昊不禁感到内疚,雪迎才是自己最可靠的大后方。没有她的默默付出,自己根本不可能放心大胆的角逐海上,邀击列强!
可许是因为她太可靠的缘故,自己竟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忽视了她的存在。
赵昊心头不禁涌起怜惜,恨不得马上见到她,好好抱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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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十,是赵公子迎娶江总裁的大日子,也是整个苏州城的大日子。
苏州这边风俗,迎亲的时间比金陵要早,得赶在日出前抵达新娘子家。
于是赵昊刚五更天便出了江南大厦,接着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从山塘街到阊门,沿途的花枝树木、屋檐墙角,都被各家织户用彩绸和纱绫灯笼,妆点成一条银光雪浪的灿烂星河,好一派富贵风流的太平景象!
“这,这也太铺张了吧……”赵昊不禁咋舌。
“公子,这是苏州百姓自发搞的,我们也不能拦着是吧……”俞闷赶紧解释道。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苏州城百万人口,大半仰食于江南集团。这个江南集团的大本营,当然会用隆重的仪式,来庆贺头号人物和二号人物的婚姻了。
“他们怎么知道,我今天迎亲的?”赵昊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这个么……”俞闷一时语塞。这其实是刘正齐、翁凡那帮人,为了表现一下,故意放出去的风。
苏州城内外眼下织机达三十万张,织户过万,都跟江南纺织签订了包产包销的合同,听到风声还不赶紧行动起来?一万户织户一家妆点一棵树,也足够把七里山塘变成璀璨银河了。
大喜的日子,赵公子也不便多说什么,只瞪一眼刘正齐几个原洞庭商会的商人道:“下不为例。”
但看他们满脸谄笑的样子,估计下次还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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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骑着白马,在长长的仪仗引导下,走在火树银花的山塘街上。
山塘河上,一艘艘小船上放起了七彩绚烂的烟花,各式各样焰火不停的升空、绽开,将漆黑的天空映照的一片辉煌。
好一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整个苏州都为这场婚礼而彻夜狂欢,仿佛上元节提前了一般。
待赵昊目眩神迷的来到冷香园,向叶奶奶磕了头敬了茶,看到江雪迎披着红盖头,在小云儿和米粒搀扶下款款出来时。他这才回过神来。哦,我是来迎亲的,不是过上元灯节……
新娘子出门时,脚是不能沾地的。赵昊依然不用江雪迎的堂兄,直接上前把她背了起来。
“兄长……”江雪迎惊呼一声,赶紧低声道:“快放我下来,要走好远的!”
“我知道……”赵昊点点头。他进来时盘管过,冷香园太大,要是采取抱姿,自己估计半道要出丑的。所以明智的采取了背姿。
“雪迎,你又轻了……”他一边背着新娘子往外走,一边小声吹牛道:“要不是时间太紧,我能直接把你背到北京去。”
“嗯,兄长最厉害了。”江雪迎幸福的点点头,终于放松下来,把螓首靠在他肩上,隔着盖头轻轻亲了亲他的耳朵,喃喃道:“兄长,我好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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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赵昊低声道:“对不起雪迎,离开你太久了。”
“我们徽州人一代代不都是这么过来的?男人在外面常年打拼,女人为他守着这个家……”江雪迎说着顿了一下,然后声音微不可闻道:“以后,我们不分开这么久了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竟带上了些哭腔了。
虽然贵为江南集团总裁,长江以南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但她源自童年的不安全感,可能比马湘兰还重……
毕竟马湘兰再怎么着,也不像她一样,随身带着上了膛的火枪……
赵昊怜惜的叹口气,重重点头道:“一言为定。”
他在冷香园外把江雪迎送上了花轿,花轿在吹吹打打中出了胥门,直接抬上了停在护城河中的彩船。
船夫们便划着船,准备从护城河转去娄江。
半路上却遇到了巡抚大人的官船。船夫们赶紧避让,谁知那船却直直驶到了近前。
“中丞大人来向赵公子、江总裁道贺了!”巡抚官船上,一名官员高声道。
虽然新任应天巡抚不是旁人,正是原苏州知府蔡国熙。但赵昊不敢托大,赶紧出来见礼。
便见不只蔡国熙来了,新任苏州知府牛默罔,还有吴县知县杨丞麟,长洲知县张德夫等人也出现在官船上。这帮老熟人全都规规矩矩束手立在蔡中丞身后。而且所有人都穿着官袍,就像在排衙一样。
赵昊霎时便品出味儿来了,这是老蔡向自己示好兼示威来了。
蔡国熙是看着江南一步步在江南扎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的。他能从知府被超擢为巡抚,还是应天巡抚,固然主要因为他是高拱的人,但苏州府这些年取得的辉煌成就,才是支撑高拱能越级提拔他的关键。
而蔡国熙所有的成绩,都离不开赵昊和江南集团的支持。甚至连他在各县的生祠,都是江南集团掏钱给修的。
所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离开江南集团的支持,自己这个应天巡抚什么都干不成,所以他不得不示好。
但也得让江南集团知道,现在自己才是老大。而且他是高阁老的人,如今高阁老在极力打压江南集团的势力,所以必须还得示威。
患得患失之下,就表现出这副拧巴的姿态。
说了一通吉祥话之后,蔡国熙方咳嗽一声道:“愿赵公子和江总裁一切顺利、平安早回,为江南经济再创辉煌,继续贡献你们的力量。”
不愧是老相识了,连‘经济’这种新词儿都懂,可见高拱没用错人。
“谨遵中丞命。”赵昊拱手应声,知道了蔡国熙还是希望继续合作的。但前提是,自己此番进京,要跟高胡子达成和解。不然也就别怪他不念旧情了……
“知道你时间紧迫,就请你上船小坐了。”蔡国熙挥挥手,对牛默罔等人道:“老牛,你们也这样向赵公子道声贺吧?”
牛默罔、杨丞麟、张德夫等人,没有蔡国熙那样的后台,所以反而更依赖江南集团。但此时,他们也只敢矜持的向赵昊拱拱手,说声恭喜,然后奉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并不敢表现出丝毫的亲密。
这很正常,并不能说是世态炎凉,只是这些中下级官员对上层风向的变化更加恐惧,因为他们不知道高阁老到底是要跟赵昊不死不休,还是只是敲打他一番……
第二百零二章 抵京
跟巡抚大人的官船分开后,王世懋、华伯贞等人愤愤道:“这帮墙头草,一看到高胡子呲牙咧嘴,就跟这儿装不熟!”
刘正齐等人更是心头惴惴。说起来,今儿刘正齐刘员外就像霜打茄子似的,一直提不起精神,也不知怎么了?
“没事没事,这样的情况不会太久的。”赵公子给众人吃颗定心丸道:“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太好了……”一众集团高层登时笑逐颜开。赵公子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心头悬了半年的大石,一下落了地。
他们也不问赵昊要怎么做,反正公子肯定有他的办法,大家等着看好戏就成……
多年以来,事实已经一次又一次证明,信公子,没错的!
尤其是这些亲眼见证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亲信,对赵公子积累的信心已经到了盲目的地步。就算赵昊说,明天要让男人生孩子、让太阳晚上升起来,他们也会深信不疑的……
~~
上百艘彩船组成长长的船队,簇拥着赵公子的喜船离开了护城河,沿着娄江东去。
天亮前那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表演,已经传遍了苏州,沿途的百姓纷纷扶老携幼,来江边看赵公子的新娘子,还用食盒、篮子装着苏造点心,想请她们带着路上吃。还有送苏绣、首饰、苏州水粉的,虽然可能不值几个钱,却是父老乡亲的一片心意。
托江南集团的福,娄江已经拓宽到原先的三倍,让这条联通苏州、昆山、太仓三城,直入长江的河道终于不再拥堵,运输能力大大提升。如今沿着娄江向东十里一直到陆泾河,都是店铺林立的商业区。
苏州城再往东不远,便是手工业兴盛、百商云集的真义镇。真义镇往东不到十里,就是飞速崛起中的昆山县了。估计用不了几年,这三个地方就能彻底连成一片了。
昆山百姓对赵家父子的感情,自然远非别处可比。他们之间的羁绊不用再赘述,百姓们视赵二爷为亲父,赵公子便是他们的亲人。之前赵守正不辞而别,就让昆山父老留下深深的遗憾,当然要趁这个机会,好好弥补一下了。
等赵昊的船进了昆山县境,船上人登时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只见娄江两岸,摆起了一张张长几、矮几、圆桌、方桌、八仙桌,首尾相接一直到县城。
那些桌上无一例外,都摆着香烛,红枣、栗子、桂圆、莲子,人们跪在桌前,为新人虔诚祈福。还有人站在桌旁,将簸箩里的五谷奋力撒向赵昊的船上。
撒谷豆可以除三煞,辟邪除灾、迎祥纳福,是吴中迎亲时的必备习俗。这说明昆山百姓不是在看热闹,而是真正当成自己的事儿在操持,祈求把大家伙的祝福都给赵公子加持上!
何知县、白县丞,还有诸大绶、郑若曾等人,代表昆山百姓,向赵公子送上了一份特殊的新婚厚礼——他们把淀山湖改名为大赵湖,澄湖更名为小赵湖,并用玉峰山上最大的两块完整的昆山玲珑石,在湖畔勒石撰文,备述父子俩带领昆山一路走来的不易。
对何文尉这位现任昆山知县来说,能做到这一点殊为不易,尤其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就更体现出他铁心跟随赵家父子了。
赵昊深受感动,却也不禁为老何担心道:“这俩湖还有一半是人家吴江县的,你们给改了人家同意吗?”
“公子放心吧,这是商量好了的。苏州哪个县不承公子的恩泽?能跟公子父子沾上边,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何文尉笑笑,压低声音道:“两处碑文还是牛府尊亲笔题写的呢。”
“我说怎么这么肉麻。”赵昊看过拓片,不由放声大笑道:“原来是老牛出马啊。”
此事让他心情格外顺畅,牛默罔此举显然是表示他也铁心站赵昊一边了。倘若将来赵昊倒了,高胡子秋后算账,这两处碑文就足以给牛知府打上赵党的烙印,让他一辈子也洗不脱了。
牛默罔知道,他这种没根基没出身的货,能当上这个苏州知府,定然是赵公子在背后出了力。他要是再首鼠两端,那就彻底别做牛了……
县官还不如现管呢,只要苏州知府不动摇,不瞎胡搞,那苏州的局面就不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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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昆山父老太过热情,赵昊不得不在县里逗留一宿,第二天才上路。也算父债子偿了。
结果这一耽搁,到崇明时就已经是十一日下午了。
最晚廿五日要到京师,所以只剩十四天了。
正常来讲,这个季节因为风向的关系,皇家海运从崇明到天津卫,全程3000里海路,要走整整二十天。
当然大船队速度肯定缓慢,如果换成海警的快艇中队,十六七天就能到天津。
但还是严重超时了。而且到了天津,离着北京还有三百多里呢……
赵·时间管理大师的选择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不经耽罗,直接从崇明北上威海卫!
这样能整整节省七百里路程!
之前不能这样走,是因为中学地理知识告诉他,中国沿岸寒流自北南下流动,在北风盛行的冬季头铁北上,是要吃苦头的。
但他那点儿地理知识显然太浅薄了。这几年,皇家海运、耽罗警备区和江南气象局联合在东海海域,进行了大规模的航线探索活动。
通过无数次的航行与观测,他们发现虽然近海数公里范围内,确实存在从北方直接流向南方的沿岸流。但远离岸边的大海深处,海水在寒流、陆地和长江入海的共同作用下,会形成几个大的封闭式的环流。
简言之,在后世的黄海海域北部,既山东半岛南部海域,有一个大的封闭式环流,呈逆时针运行……其实那是黑潮冲到朝鲜半岛后,返回形成黄海暖流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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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黄海南部,即崇明至淮安一带外海,也有一个大的封闭环流,呈顺时针运行,那是丰沛的长江水泄入海中所致。
所以船只从崇明出发,可以不必深入黑水洋借黑潮去耽罗,而直接靠长江冲淡水相送,沿着黄海南部旋流北上,待到北纬35.3度,东经121.6度左右时,便可再借黄海北部旋流北上,直到威海成山头。
这样哪怕是在冬季,十天也能抵达天津大沽口。
只是这个两大旋流相交的位置,位于黄海深处,没有陆标可参照,必须要具备比较准确的测量经纬度的能力,才能利用上这条‘S’形的航线。
目前以皇家海运和江南海警的水平,可以很准确的测定纬度了,但经度测量方面还不太乐观,也不敢保证每次都会测准。
好在测不准的后果,无非就是被环流又送回崇明,倒也无甚大碍。
既然如此,赵公子当然要走一走这条新开辟的航线了。毕竟时间管理想要不出纰漏,运气也是很重要的成分。
赵公子运气不错,接下来一段时间,海面上一直没刮大风,而且负责为他掌舵的牛长老,也在皇家海运首席领航员的协助下,准确找准了经度,最终只用了九天时间,便把他送到了大沽口海域。
又用了一天时间,小心的穿过了近海的浮冰,赵公子终于在冰封的大沽河上下船。
离开广州时,他还穿着单衣,热得出汗,这会儿却用貂裘大氅里外三层裹成了粽子。这会儿也不嫌头发长了,戴着海龙的帽子和耳包子还嫌冷……
下船后,便见冰面上停着长长一溜冰车。都是当初长公主接闺女时那种豪华版的,车厢下两条钢轨,各由八名脚踏冰鞋的车夫拉动。
小爵爷、赵士祯、鸡公公、张敬修、朱时懋、孙大午、吴玉等人,还有一大帮弟子,从冰车上下来,迎接他们一行。
江南和京城间由通畅的信鸽系统,不然他们可料不到赵昊会到的这么快。
待到弟子们向赵昊见礼后,鸡公公欣喜道:
“谢天谢地,还当公子非迟到不可。殿下听说你们二十一就能到天津卫,一时都以为听错了。”
这下最晚二十三就到京城,还可以从容的准备两天呢。
“海上行船就这样,运气好就很快。”赵昊含混笑道:“这次老天帮忙啊。”
“哼。”李承恩却没什么好声色道:“狗屎运!”
“这是唱哪出啊?”赵昊不禁苦笑道,不知怎么得罪未来大舅子了。
“叔你别理他,他这阵子整天茶饭不思,魂不守舍,就像身上掉了块肉。”赵士祯笑嘻嘻的过去,向赵昊和三位没过门的婶婶磕头。
“他要把我唯一的妹子抢走,我还得冰天雪地的来接他!”李承恩满脸郁闷道:“难道我还得高兴不成?我贱不贱啊?对不对,张公子?”
张敬修虽然也要嫁妹妹,但赵昊还是他的科学老师呢,哪能那么没大没小,便一面向赵昊见礼一面笑道:“我就很高兴。”
“切……”李承恩讨了个没趣,默不作声了。
冰面上风跟刀子似的,众人寒暄几句,赶紧先上了冰车。
赵昊见张敬修似乎有话要跟自己说,就邀请他同乘一辆,江雪迎三个则上了后头一辆。
号令声中,训练有素的车夫们踩着冰刀缓缓拉动冰车,速度渐渐飞快,却十分的平稳。在车厢里的人们,几乎感觉不到震动。
ps.再写一更去。
ps2.编辑要求为515准备个番外篇,寻思了大半天才想好写什么。今天把番外写了一半,争取明天写完。
第二百零三章 内阁大乱斗
冰车上用毡子遮蔽的严严实实,还有带烟囱的暖炉。炉中银丝炭烧得瓦蓝瓦蓝,烘得车厢很是暖和。自然也不用担心外头会听到里头说话了。
赵昊脱掉了大衣裳,接过张敬修递上的枸杞暖身汤,捧在手里感受着扑面的热气,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这才问道:“嗣文,怎么了?是岳父还是你有事找我?”
张敬修今年满二十岁了,也终于有了自己的表字‘嗣文’。
“是家父。”张敬修苦笑一声道:“老师还不知道吧,几天前会揖,高阁老跟殷阁老打起来了,家父也不得不出手了。”
“好家伙啊,这得上史书了!”赵昊倒吸口气,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但他心里一清二楚,史上大名鼎鼎的‘宰相斗殴事件’,还是如期发生了!
“可不是嘛。”张敬修叹了口气,便将事情经过讲给赵昊。
虽然赵昊前世从十几种史料、传记和通俗读物中,都读到过这段掌故,但都没有听当事人的儿子讲出来,那么活灵活现……
之前说过,今年内阁一度只剩下高拱、张居正两位大学士。便又增补了礼部尚书殷士儋入阁。
殷士儋是吃大葱的山东大汉,脾气火爆,一入阁便跟高拱很不对付。
当然了,都干到宰辅级别了,性格不合从来不是处不来的真正原因,只是借口而已。跟后世明星离婚一样一样的。
官场上的矛盾,真正不可调和的无非两种,一个是挡人财路,二是断人前途。有时候这两种是一码事,但也不全是。比如高拱和殷士儋,都是很清廉的官员,因此两人的矛盾,是高拱阻碍了殷士儋进步。
殷士儋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与张居正同科,一同选的庶吉士,后来又共同充任裕王讲官。当时裕王府中,一共四位讲官,除了他俩还有高拱和陈以勤。这四位都在潜邸多年,兢兢业业辅佐裕王,待到王爷成了陛下,自然也该他们发达了。
高拱嘉靖四十五年就入了阁,待到隆庆元年,陈以勤和张居正也相继入阁。
当年的潜邸四位讲官,只剩下殷士儋一个还在苦苦等待机会。他觉得自己跟张居正资历一样,下一个肯定轮到自己。
谁知等啊等,一直等了三年都没轮到他,还让赵贞吉插了队。
后来陈、赵、李相继致仕,内阁就只剩高拱和张居正了。陈以勤心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下总该轮到我了吧?
谁知高拱还是不想考虑这位潜邸的老同事,因为他春天时以吏部右侍郎起复了张四维,正打算再接再厉,让小维入阁,来兑现对杨博的承诺呢。
当初没有老杨主动让贤,他怎么能当上吏部尚书?不是老杨主动去管兵部,他怎么能以首辅掌吏部事?人家老西儿都做到这份上了,他不投桃报李一下,岂不让盟友寒心?
而且他也需要山西帮的力量,来压制江南帮和湖广帮的合流。
殷士儋得知此事,终于坐不住了,知道自己等高阁老安排,怕是得等到退休了。便破天荒的贿赂了司礼太监孟冲,请他代为跟皇帝说情。
让孟冲一提醒,隆庆皇帝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老师没入阁,顿时觉得很对不起殷士儋,马上找来高拱、张居正和杨博,要求他们廷推殷士儋入阁。
殷士儋这次是发了狠,非要入阁不可。除了走太监路线,他还授意自己的学生,监察御史郜永春弹劾张四维他爹官商勾结,垄断盐引,破坏开中,危害边防。
张四维家本来就是山西首富,根本不禁查。为了防止事情闹大,他只好再度辞官,换取全身而退。
这下高拱也没法子了,只好先把殷士儋弄进了内阁。
殷士儋当然不承他的情,反而恨他拦了自己四年!
高拱后来知道了殷士儋搞的小动作,十分厌恶这个‘貌似忠厚、柔媚奸诈’的家伙,便让自己的头号走狗,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弹劾殷士儋勾结中官。
韩楫一阵头大,因为勾结中官这种事儿,高拱也干过啊!要是没有邵大侠替他搭上陈洪那条线,他指不定现在还在高家庄钓鱼呢!
于是韩楫决定先吓唬吓唬殷阁老,放话出去让他主动致仕,不然就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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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士儋闻讯勃然大怒。
哦,俺没入阁的时候,你们欺负俺也就罢了!现在俺也是大学士,你们还欺负俺?那俺这个大学士不是白当了?
韩楫也是太膨胀了,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都忘了。于是殷士儋决定不当这个大学士,也要狠狠教训一下这对主仆!
正好内阁和六科每月朔望都要会揖一次。就是每月初一十五,六科给事中们要一起到文渊阁拜见大学士,交流一下政务。
殷士儋便决定在冬月十五的会揖上刚正面!山东大汉就是刚烈!
于是会揖那天,韩楫带着给事中们刚给三位大学士行完礼,殷士儋便直接开怼道:“听说韩科长对我很不满意,还放话要本官好看!你想怎么着都没关系,但别忘了,你是朝廷的给事中,不是哪位大臣的狗!”
文渊阁二楼的会揖厅中登时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包括高拱张居正。
都知道殷士儋脾气不好,没想到比赵贞吉还猛!当初赵阁老还能保持体统,从不当面发难。殷阁老却直接当着高拱的面打狗欺主开了!
韩楫一个七品科长,哪能跟一品大员当场开怼?而且姓殷的这话说的也太直接了,他也没法怼回去。因为怎么答都是贻笑大方……不由憋得面红耳赤,一时说不出话。
张居正心说不好,刚想打个圆场。他是不愿意看到殷士儋自爆的。一来大家是同年同窗,二来有殷阁老在内阁,他的日子舒服多了,至少不用整天被高拱喷了……自从赵昊逃跑之后,他就没少替准女婿受过,整天被高胡子挤兑。
谁知万没想到,高拱竟猛地一拍桌子,一下起来了。朝殷士儋咆哮道:“像话吗?像话吗?殷阁老你是在威胁科道吗?成何体统!”
不谷的胡子无风自飘,好么,不打自招了。摆明了承认是他指使韩楫的了……
这下天雷勾动地火,谁也压不住了。
果然,殷士儋登时满脸涨红,也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高拱的鼻子就骂道:“你还知道体统?你还要脸?陈阁老是你撵走的,赵阁老是撵走的,李首辅也是你撵走的,现在又准备把我撵走,你就是内阁最大耻辱,朝廷最大的不要脸!”
“你敢骂我?”高拱脸色铁青,没想到今时今日还有人敢当众辱骂自己!气得老头儿肝儿都颤了……
“我不光敢骂你,俺还要揍你!”殷士儋来之前就知道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这大学士今天就当到头了。当然要整个够本了!
说着在众给事中的惊呼声中,他一把揪住了高拱的领子!
别看高拱整天咋咋呼呼,一副老子天下无敌的做派,可对上比他年轻十岁,身高一米八的山东大汉殷士儋,还真毫无招架之功,一下就被拽了个趔趄。
“快放开元辅!”
“你作死,殷士儋!”给事中们震惊的吆喝起来,却没人敢上前掺合。颇类荆轲刺秦王时,只知道看热闹的群臣。
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就叫百无一用是书生!
可殷士儋已经豁出去了,他们越吆喝就越起劲儿!
“我打死你个老混蛋!”殷士儋一手揪着高拱的领子,一手抡圆了巴掌,就要扇下去。
高拱已经懵了,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不知道被掌掴是何等滋味?
谁知千钧一发之际,殷士儋却被张居正给拉住了。
其实不谷是很想看热闹的,但他是何等人物?电光火石间便想清了利害!
殷士儋又不能把高拱打死打伤,只能出口气而已,是不会动摇高阁老的首辅之位的。那日后高拱回想起这屈辱时刻,一定会认为自己故意袖手旁观,想看他出丑。到时候可就有嘴也说不清了……
张居正比殷士儋还小三岁,而且是军户出身,自幼习武,身高臂长,动作敏捷,这才能后发先至,一下子抱住了殷士儋的胳膊。
“不能打元辅呀,正甫!”
“张太岳,你也不是好人,等我打死了高胡子再跟你算账!”殷士儋奋力挣扎,跟张居正扭打起来。
“愣着干啥,快上啊!”高拱这才回过神来,朝着一群给事中咆哮起来道:“把这个疯子给我按住!”
给事中们这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殷阁老按在了地上。张居正在一名给事中的搀扶下起来,不停的喘息。唉,这体力大不如前,虚了……
~~
马车上。
张敬修讲述完毕道:“闹出这种丑事来,高阁老和殷阁老回去便都上表请辞了,皇上不意外,已经慰留了高阁老,并赐金放还了殷阁老,连年都不留他过了……”
“嗯。”赵昊叹气道:“原来真的一下没打到,这波太亏了。”
“还是打到了,”却见张敬修神情怪异道:“只不过打得不是高阁老……”
“是……岳父大人?”赵昊张大嘴,这是他没料到的。
“是。”张敬修点点头道:“到我来前,家父两个眼圈都是黑的。”
赵昊不禁暗赞,偶像不愧是偶像,挨了打也是国宝!
赶紧满脸心疼道:“真是太让人难过了,岳父大人还好吧?”
“家父倒不要紧,他说他这波不亏,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在家歇几天。”张敬修便压低声音道:“这波大亏的是高阁老,他把昔日同为裕邸讲官的大学士,逼到要揍他,这事本身就极不光彩。加上殷阁老那番指责他的话已经传开了,高阁老这次是彻底颜面扫地,急需把面子找回来!”
“我吗?”赵昊指着自己。
第二百零四章 赵公子是鸡
疾驰的冰车里。
“我吗?”赵昊指着自己。
“嗯。”张敬修点点头。
“我尼玛……”赵公子骂一声,喝一口暖身汤压压火气。没想到在老高眼里,自己竟然是只鸡。
是会下金蛋的鸡,可以杀来儆猴的鸡,不是大爷来玩儿的那种哈……
“家父让我转告先生,高阁老对你当初不告而别十分生气,认为那是对他权威赤裸裸的蔑视。”张敬修道:“连带着今年他跟家父的关系,都变差了好多。”
“连累到岳父真是罪该万死。”赵公子叹口气道:“他准备怎么炮制我?”
“高阁老已经让户部准备好了契约,就等你一进京就签字了。”张敬修也叹口气道:“这次不是对半分,是三七开。”
“三成我也不给他。”赵昊闷声道。
“先生想得美?是给你三成。这是高阁老给你的惩罚。”张敬修苦笑道:“而且爱要不要,过时不候。”
“什么意思?”赵昊不禁皱眉。
“家父说,户部张尚书暗示他,年前签才是这个分法,拖到年后就只有一成了。”张敬修看看他的脸色,才壮着胆子道:“因为他们看过户部跟皇家海运签的文书,上头有只要漕运恢复,可以降到十万石的条款。”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但前提是漕运得恢复!”
说着他一摊手,自嘲笑道:“那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家父说,高阁老这次准备绕开漕运衙门,让山东巡抚来承办海运,山东一省素来最听朝廷的话,应该不会出乱子。”张敬修满脸担忧的接着道:“今儿个二十一,到京里就小年了。先生二十六办婚礼,等前前后后几天忙下来,衙门就要封印了,留给先生的时间太少了。所以家父叫我路上跟你说说这事儿,让先生抓紧时间想想办法。”
“替我多谢岳父牵挂,我明白了。”赵昊感激的点点头,用火钳拨一下炉中的银丝炭,这是西山煤业最好的一种炭,其实就是最高品质的无烟煤。其炭白霜无烟,难燃不易熄,专供宫里和达官贵人使用。
若有所思的盯着火苗片刻,他方抬头对张敬修笑道:“不过这段时间,我觉得不能分神。本来就跟令妹聚少离多,已经分开快一年了。要是婚礼前后还一脑门子官司,就太对不起她了。”
“这样啊……”张敬修不由肃然起敬。他终究是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最吃赵昊这一套。“怪不得筱菁非你不嫁,原来先生是这样的人啊。”
“也许再过十年,我就不会这样想了。”赵昊点点头,一脸中二道:“但现在,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也没办法。”
“是。”张敬修深表认同的点点头道:“我们年轻人要跟老人一样,那还叫年轻人吗?”
“可不就是这样吗?”赵昊笑着从袖中摸出个信封,递给他道:“路上无聊几首,请令妹冰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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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筱菁肯定高兴坏了。”张敬修忙双手接过来,贴身收好。“不过我怎么答复家父?”
“你就说,婚礼之后,我一定会给高阁老一个满意的答复。但请他不要强人所难,我是不会在这段时间考虑旁的!”赵昊沉声道。
“明白了。”张敬修郑重的点点头。“我会把话带到的。”
两人便不再说这种扫兴的话题,把谈话转到即将到来的婚事上。
张敬修告诉赵昊,在婚礼前一日,宫里会派人分头颁下诰命诏书和敕命诏书。这样婚礼当天,他五个老婆就可以穿上命妇的礼服了。
赵昊闻言心头一热,知道这是来隆庆皇帝的体贴。把他老婆在婚礼前都册封成穿官衣的命妇,这样在结婚时就可以名正言顺一起拜堂了——不然那就是对皇上的不尊重啊!
虽然如今大明朝风气放荡,谁同时娶好几个老婆,老百姓还来不及,却也总有卫道士会跳出来大骂非礼,无耻之类……
赵昊不是官场中人,他们爱怎么骂怎么骂。但赵守正难免会被人攻讦,就连岳父大人也要遭一阵风言风语。
现在让隆庆皇帝这一搞,非但他爹摘出来了,就连张居正的压力也小很多。皇命难违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当臣子的自然只能摆好姿势,逆来顺受了。
不过言官们终究是要骂人的,不会因为皇帝把责任揽过去就闭嘴的……
恐怕他们骂起皇帝来,反而会更起劲。
“哎,陛下这是替我背黑锅啊。”赵公子十分感动。
“还好吧,反正他们骂多大声,陛下都听不到。”张敬修嘿然道:“今年一年,陛下就没上过朝。”
这事儿赵昊倒听说了。
其实年初他还没离开京城时,隆庆皇帝就开始倦勤了。
虽然之前隆庆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总能时不时露一面。
可自打俺答封贡之后,进献了那个叫花花奴儿的西域美女后,便彻底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听说嗡嗡还在后果园复原了清河县城,跟花花奴儿搬进去玩起了角色扮演。打那之后,宫里的后妃太监宫女,只有愿意出演相关角色的,才有机会进入清河县城,见到隆庆皇帝。
太监宫女们当然无所谓了,反正都是龙套。后妃们为了能雨露均沾,也只好放下架子,扮演起了书里的女人。
李贵妃本来也想参与一下,但让人找了本《金瓶梅》来一念,险些把她活活臊死!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黄书,我怎么以前不知道……哦不,本宫怎么能作践自己?
于是她几乎一年都没见到皇帝……
以文人自居的冯保,也没好意思出演,结果也见不着皇帝了。
李娘娘恨得牙根痒痒,冯公公也担心这样下去,自己会被那些臭不要脸的排挤掉。于是后宫实际的女主人,和东厂大太监再次一拍即合。
结果就在上个月,宫里忽然传来噩耗,宸妃娘娘薨了。
宸妃就是花花奴儿的封号。传说她被宫人撞破与蒙古护卫私通,担心被告发后遭受重刑,便先一步投井自尽了……
永失所爱的隆庆皇帝遭此打击,整日长吁短叹,郁郁寡欢,躲起来不见人,就更没有上朝的心思了。
~~
为了安慰皇帝那颗受伤的心,打算把今年江南集团给自己的个人分红,分一半献给敬爱的皇帝陛下,哄他开心开心。
来天津的路上,江雪迎就已经向赵昊汇报过今年的收成了。
受琉球商会遭劫,与澳门关系恶化的影响,赵公子下达了‘南下禁止令’,是以集团今年的对外贸易额惨遭腰斩。
下半年他又大动刀兵,耗费军资无数。尤其是对葡萄牙人的一仗,各项开支加起来,高达三百万两白银!
这还不算行贿殷正茂的两百万两,以及打点广东官场的费用。
虽然后来成立南海集团,一下就搜刮到了三千三百万两白银!
但那是南海集团的注册资本,要专款专用的,不能算作集团利润啊。
所以今年的利润不如过去两年……前年,也就是隆庆三年,集团的税后利润是七百万两白银。
其中可分配利润三百万两。赵昊分得了五十四万两。
去年因为天下太平,在持续高投入的情况下,利润依然实现了高增长,达税后九百八十万两。
其中可分配利润更是高达420万两。赵昊去年分到了75万两白银。
今年上半年集团各项业务发展迅速,蒸蒸日上,如果一切正常,估计赵昊能分到上百万两。
但天有不测风云,下半年收入锐减,支出暴增,结果最后核算出的利润,‘仅有’五百多万两。
于是赵昊只能分到40万两了……
不过能在今年这样内外交困、征战不休的情况下实现这样的盈利,赵公子没有一点不满意。听完汇报后,他对江总裁的工作赞不绝口,然后便亲亲抱抱举高高了……
~~
冰车的速度飞快,果然在小年那天便抵达了北京城。
赵昊虽然很思念小县主和小竹子,但成婚之前,是不可以见面的,好在也就是大后天的事儿了。
至于对岳父大人的答复,当然也只能请张敬修代为转达了。
张居正在家养眼了……是字面意义上的养眼,不是看美女那种引申义。
他两个眼眶已经消了肿,但青黑色依然很明显。素来以完美形象示人的张相公,自然告病在家,想方设法的去黑眼圈。
听张敬修回复时,不谷正拿剥了壳的熟鸡蛋,在自己眼眶四周滚来滚去。
“他要专心婚礼,不能分神?”听完儿子的话,张居正手里的鸡蛋不动了。
“是,他说不然太对不起筱菁。”张敬修轻声道。张家兄弟有一个说一个,在父亲面前都跟鹌鹑似的。
“他放屁,他还知道对不起筱菁?!”张居正却不像儿子那么好糊弄,陡然提高声调道:“要是真觉得对不起,那杀材就不会娶五个老婆了!而且还是一下!”
“父亲,鸡蛋……不能用了……”看张居正又要把鸡蛋往眼上放,张敬修赶紧提醒。
不谷这才发现,方才一激动,把蛋黄都捏碎了。
他恨恨把鸡蛋丢到一旁的痰盂中,接过帕子擦干净手,阴着脸道:“更衣,备轿。”
“父亲要去哪?”张敬修忙问道。
“奉他的命,去内阁求情。”张居正没好气道:“但愿高阁老看在我替他挨揍的份上,能再宽限些时日吧……”
第二百零五章 深谋远虑赵立本
腊月廿四,婚礼的前两天。
赵公子本打算补个觉的,却四更天就被老爹叫起来。赵守正命他梳洗干净,换穿新衣后,领他来到爷俩所住的后院,进了正中一间后罩房。
房中烛光通明,赵立本和赵守业都在。
赵昊进屋向爷爷和大伯打声招呼,目光便被香案后的长条供桌吸引了。
只见供桌正中用个神龛,高高供奉着老赵家厚厚的族谱。
族谱下供奉着四具样式庄重的紫檀木牌位,上头分别写着:
‘先伯考赵公讳守古府君之灵位’。
‘先伯考赵公讳守丞府君之灵位’。
‘先伯考赵公讳守平府君之灵位’。
‘先伯考赵公讳守己府君之灵位’。
“爷爷,这都是什么人啊?”赵昊看起来这好像是他爹那一辈的。便一面合十拜拜,一面好奇问道:“难道都是我故去的伯父?”
“是,以后你要继承他们的宗祧,为他们传宗接代,快点磕头归宗吧。”却听赵立本淡淡道。
“爷爷,你就是对我爹再不满,也不能给我换掉啊。”赵公子回头看看身后的赵二爷,小声嘟囔道:“再说也不能一换四啊……”
“我给你换爹干嘛?”赵立本差点背过气去,瞪他一眼道:“那畜生还是你爹!”
“那从今往后,我就有五个爹了?我要那么多爹干嘛啊?”赵公子哭笑不得道:“一个还不够让我操心的?”
“为父现在省心多了。”赵二爷小声抗议道。
“这四个都成牌位了,你有什么好操心的?”赵立本白他一眼道。
“那也怪不吉利的。”赵昊没法接受道。
“你当老子愿意费这些事儿啊?”赵立本吹胡子瞪眼道:“还不是因为你小子非要娶五个老婆?那就非得这样不可!你要是只娶雪迎一个……我才懒得多管闲事呢!”
“明月是皇上赐婚……”赵守正弱弱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其实也不是他的态度……
“住口,你这傀儡!”赵立本横眉竖目喝道。
“那还有张小姐呢……”赵守正又嘟囔道。
“住口,你这叛徒!翅膀硬了想造反吗?!”气得赵立本扬手要揍他。
“我不是叛徒,也不是傀儡……”赵守正连连后退,嘴却碎个不停。
“我打死你个畜生!”赵立本抄起供桌上的烛台,就要给赵立本开瓢。
“爹,我后天就当公公了!”赵守正赶紧抱头,拉开安全距离……
那边老爷子和赵二爷置气,这边赵家大爷对赵昊说个分明道:
“按说你又不当官,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老百姓只会说你有情有义,不愿意让自己的女人当妾。但终究是‘法有大妨,礼无二嫡’,咱们书香门第、仕宦家庭,还是得讲究一些的。”
“明白。”赵昊点点头,他知道赵守业的意思。
随着嫡长继承制作为宗法制度的核心确立下来,华夏自周以降,婚姻制度便一直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并在历朝历代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
然而礼制归礼制,法律归法律,社会现实又是另一番景象。‘平妻并嫡’现象作为礼法秩序中始终存在的波澜,扰动着统治阶层礼的理想与法的权威。虽然一直为法律所禁止,却在社会生活中一直理所当然的存在着。而且自春秋至大明越演越烈,其生存环境也越来越宽容。
譬如方才赵守业说的‘五后并立’,就是隋文帝杨坚的女婿,北周天元皇帝宇文赟的壮举。在他之前,魏晋士大夫为了更大范围的联姻,并娶‘左右夫人’的现象也不罕见。
到了民风开化的唐朝,就直接‘双妻并嫡、既成流俗,议者不以为非’了。有唐一代,并嫡之风尤盛,唐代户籍册中所录一家二妻三妻十分普遍。朝臣已有妻者,皇帝往往仍赐以妻,且与原配并封受爵,作为拉拢朝臣的常规手段。
这种风气到了宋朝理学大兴之后,逐渐式微。但本朝心学大兴后,礼教大坏,平妻现象再度屡见不鲜。而且民间对于这种明显有违礼制的现象不以为意,反而将其看做有情有义的表现。
平妻现象最多的地方就是徽州。因为徽州人普遍早婚,年纪轻轻结婚后,便会出远门做生意。妻子则留在家里侍奉公婆,抚养子女。在这个万恶的男权社会,男性只要有钱是不会因为夫妻两地分居性压抑的。所以徽商们赚了钱之后,往往会在外再娶一房,过上两头并大的性福生活。
官府也不会管这种家事的。就连海瑞都不好意思搬出《大明律》,判人家重婚罪的。
大家都是男人,难道你有一妻一妾,就比我娶两个老婆高尚不成?其实还不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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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赵立本想的深远。一来,违法就是违法,不能因为沙克也干过,就变成合法的。所以这种事情处理不好,日后终究是个把柄。
现在皇帝赐婚不要紧,可万一将来皇帝翻脸了呢?或者就是有御史打定主意,要严格按律条来追究怎么办?就算没法搞赵昊,在关键时刻却能给赵守正使个大绊子。
越是干大事的人,越要步步谨慎,不能留下后患。哪怕现在觉得没问题,也要考虑到将来情况变坏了怎么办。所以赵立本思来想去,决定向家乡的商人学习。
徽商‘两头大’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家大业大,这个问题处理不好,等老了两房老婆孩子争家产就能打出脑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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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他们立下遗嘱,明白分家。但如果不从法律上给后进门的老婆一个正当地位,那原配生的儿子就能去官府以‘重婚罪’提起控告,主张遗嘱无效,让二房净身出户。
虽然这很不容易,但只要能打通关节肯使银子,就有可能办得到。
为了解决这一隐患,头脑灵活的徽商们从嘉靖皇帝‘继统不继嗣’的主张中得到了灵感。他们从同族中,寻找无后的叔伯辈,备以重礼请求在不出户的前提下继承宗祧,以一人兼祧两房香火,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两妻平等,无分大小了。
因为虽然两房丈夫为同一人,但在宗族法度下,他却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自然可以各娶一个正妻,只要两房子嗣日后分别继承两支宗祧即可,所以与禁止重婚的律条并不矛盾。
当然,这种掩耳盗铃似的事实重婚,其实是在利用法律的空白,放在别的朝代分分钟就会被打上补丁。
唯独在本朝,在嘉靖以后,这个补丁是决计打不上的……
因为你打补丁就是否认兼祧制度,如果你否认兼祧制度,那嘉靖皇帝的皇位继承就不合法,他爹兴献皇帝就得立即移出太庙去!
老百姓可能已经忘记了,但所有读书人都会清晰记得。因为孝宗皇帝坚持一夫一妻一个娃,正德皇帝竟没有亲兄弟,他本身又不育,结果宾天之后,只能便宜了他堂弟——兴王朱厚熜。
朱厚熜以藩王入继大统后,便是先帝嘉靖了。嘉靖皇帝即位不久,便与首辅杨廷和为首的武宗旧臣们,就谁是他爹的问题,展开了长达三年半的大礼议之争。
大臣们认为他是以藩王继嗣大统,理所当然要该认孝宗皇帝为爹。至于他的生父兴献王,就变成他叔叔了。
嘉靖一听可不干了,老子来当皇帝作威作福的,结果上来先把爹丢了,这皇帝当着还有什么劲儿?这时新科进士张骢上疏,陛下是来继承皇统,而非继承皇嗣的。就像民间的‘兼祧’,不一定要过继才能继承宗祧,完全可以一兼祧两房。所以皇统不一定非得父子相继。建议嘉靖仍以生父为考。
嘉靖这下有了理论依据,便坚持‘继统不继嗣’,这皇帝我当,但新爹我不认……
尽管‘继嗣派’大臣们前赴后继,小阁老杨慎更是率众在左顺门振臂高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然后便求锤得锤,被反复廷杖后流放……
但强硬的嘉靖皇帝还是取得了‘大礼议’的胜利,以兄终弟及继承大统,追尊生父为兴献帝后又加封为献皇帝、改称孝宗皇帝曰‘皇伯考’。
所以,兼祧是不可以被非议的。你否定它的合法性,就否定了嘉靖皇帝的合法性。那隆庆皇帝的合法性也会遭到否定,他子子孙孙继承皇位的法统,都要被动摇了!
所以,除非大明再发生一次帝系转移,否则这个补丁再也打不上了。
于是一个完美的闭环形成了,两头大的合法性便解决了。这样徽商们只要将其在两房的财产严格区分开,所生之子各承宗祧,各继各产,就不用担心两房争家产了。
而且赵昊是赵守正的独子,跟当初嘉靖皇帝的情况完全类似,所以兼祧的理由更加充分。
这样一搞就彻底杜绝了日后的隐患。
所以知法懂法才能犯法……哦,不违法啊!
虽然一肩挑五房,确实多了点,但能者多劳嘛。
此外,赵立本一直很担心他执意不分嫡庶,将来他百年之后儿子们争家产的隐患,也就有办法解决了。
赵昊是绝对想不到这些的,所以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此言一点不虚!
明白了前因后果,他便痛痛快快给四位伯父上了香,然后四拜兴,便挑起了这四房的香火……
ps.自从打完仗我就在琢磨,如何能让赵昊合理的娶五个老婆,呼,终于解决了这一大难题。不用卡文了,加速加速!再写一章去!
第二百零六章 册封
赵立本提前来京里,就是为了办成这件事,让赵昊兼祧五房,这样能让张相公心里舒服不少,叶氏那里也有交代,你好我也好。
唯一不太爽的就是长公主了。毕竟李明月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有皇帝赐婚,正妻的位置谁也抢不去。现在一分为五,大家都成了正妻,从来不吃亏的长公主,当然会觉得吃亏了。
所以赵立本不许赵守正跟去南京,非让他一起进京,就是要让儿子去说服那蛮不讲理的恶毒女人。
反正赵二爷一进京,就一头扎进了长公主府,好一个睡啊……哦不,好一个游说啊。
他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善于捕捉长公主的漏洞,巧舌如簧,深入浅出,通宵达旦,鞠躬尽瘁……据说还遭到了鞭打,但总之是啃下了这块硬骨头。长公主终于勉强同意了兼祧方案,不过她未来的外孙,必须是赵郎的孙子,这一点是绝对不能含糊的!
此外,还不能再给她甩脸子,揽着她见亲家公……
赵立本就没奢望让雪迎的孩子继承赵守正这一脉,至于后一个条件,他就当是性贿赂了……便都应了。
这件事一定,后面其实就是走流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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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五,婚礼前一天,隆庆皇帝便派出多路人马,带着仪仗诰命,分头册封五位准新娘去了。
去长公主府的一路,由司礼太监孟冲亲自负责,自然规格也是最高的。与他同行的还有礼部尚书高仪,翰林侍读学士丁士美,两位大人分别担任册封使和副使。
三人乘辂持节,鼓吹备而不作,带着仪仗浩浩荡荡来到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中,柳尚宫和鸡公公早就率领宫人们准备好了一切,只待仪式开始了。
长公主、李明月和李承恩都穿着朝服出迎到府门外,北面而拜,恭迎天使。
使者这才入府,在银安殿前面右而立。
长公主和儿女也跟着进来,在银安殿前面左而立。
然后便是繁琐的册封仪式了……
给李明月的旨意有两道,一道是加封她为宜兰郡主的敕书。
按例,亲王之女才能封郡主。长公主虽然与亲王平级,但生的女儿也能封郡主,还是大明头一回。
唯一的外甥女大婚,隆庆皇帝这个当舅舅当然不会吝啬了。给李明月再提提身份,也无可厚非。
李明月跪地从孟冲手中,依次接过自己的银册和胸背饰金绣翟纹的鞠衣,金绣云霞翟纹的霞帔,缀满珠花的七翟冠……这是郡主的朝服,也是她明日大婚的礼服。
第二道旨意才是赐婚,便听年迈多病的高尚书,戴着老花镜,颤歪歪的念出诏书道:
“古称俯就,是谓通婚。恩之所加,礼亦有变。翰林检讨、奉训大夫赵昊,华胄恭仁,温良美茂。当申下嫁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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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礼部右侍郎诸大绶和左中允申时行也作为册封正副使,来到了大纱帽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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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礼部的二号首长……左侍郎殷士儋愤然辞官,这位子还没人进补呢。和掌翰林院事的申时行联袂担任使者前来册封,就是赵昊也没这面子了。
不错,只有不谷有这个面子。可惜不谷眼圈还是黑的,实在没面子啊……
但闺女的人生大事,他又不能不露面,只好换上一品朝服,让夫人给化化妆,遮遮瑕。
不过黑眼圈还是挺明显的……
“阁老这是操劳过度,睡眠不足所致啊。”好在两位清流的马屁技术都很精湛,断不会让张阁老难堪的。
被状元拍马屁,而且是两个状元一起拍,那滋味别提多过瘾了。反正张居正是心情大好,哈哈大笑道:“小女何德何能,居然劳二位状元公亲来册封,莫要折杀她呀。”
“哎,京里谁不知道,也就是女孩子不能考进士,不然令爱肯定能考个女状元。”诸大绶是嘉靖三十五年的会试第二、殿试第一,跟申时行的成绩一模一样。来了这样的册封组合,也难怪张相公如此高兴了。
便让顾氏去把女儿叫出来听封。
不一时,顾氏,带着愈发美若天仙的张筱菁到厅前跪领诰命
“奉天承运皇帝
制曰:
素闻天降纯嘏,笃生柔嘉,女习图史之规箴,宜佩闺帷之贞训。尔大学士张居正之女闺名筱菁,淑仪端谨,懿范闺闱。宜彰女德,兹特赠为三品淑人,以示褒奖。
钦此!”
张居正一家都吓了一跳,虽然命妇的品级有名无实,只享受级别,不给俸禄,但直接封个三品诰命,还是受宠若惊。
“张淑人,还不快谢恩领诰命?”诸大绶笑着提醒她道。
张筱菁看向父亲,一副不敢擅作主张的样子。今年她一直这副乖乖女模样,就像那个一哭二闹三上……的人不是她一样。
“恩赏太重,小女承受不起啊。”张居正便推辞道。
“实话跟相公说,其实当初部里拟给令爱的是从五品宜人的。”诸大绶便解释道:“因为皇上已经晋升令婿为从五品奉训大夫。那么按例从夫,令爱应封为从五品宜人。”
“合情合理。”张居正微微皱眉问道:“那为何?”
“这是陛下和贵妃娘娘的意思。”诸大绶答道。诰命和敕命诏书,都是先由礼部按规定具题,皇帝恩准后付翰林院撰文,再由内阁中书舍人缮写,最后钤印而成的。
“陛下说赵公子不出仕,令爱将来怕是当不上一品夫人了,还是封的高一点吧。”
并非所有诰命都是妻凭夫贵,皇帝也可以直接册封烈女贞妇以示褒奖……当然,所谓‘烈女贞妇’放在张筱菁身上,是怎么看怎么不搭。不过是找个不受赵昊品级限制的借口罢了。
张居正是隆庆最心爱的老师……之一,不看僧面看佛面……好吧,赵昊的面子也不小,那都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总之,隆庆抬举了一下张筱菁,把她抬成了正四品恭人。
“但这事儿不知怎么让贵妃娘娘听到了,她说张相公于国有大功,将来国事还仰赖相公呢。朝廷怎么能吝啬呢?结果令爱又升了两级,成了正三品淑人。”诸大绶实名羡慕道:“拙荆也才刚是淑人而已……”
“哎,她一步登天是皇上和娘娘赏的,尊夫人那是一步步挣来的,不一样的。”张居正心情大好的摆摆手道:“再说跟了那小子,淑人也就到头了。哪像尊夫人,过不了几年就要得副一品诰命的,那才叫真正的成功。”
张相公老凡尔赛了,因为一旁的顾氏就是一品夫人。
不过他已经隐约猜到,贵妃娘娘突然向自己示好,肯定不是因为自己帅,而是好朋友冯保从中捣鬼。
‘也不知那家伙有何图谋?’张居正有些走神,忽然想到冯保去赵家胡同传旨了。暗道说不定他会跟那孽障透透风……
胡思乱想间,他连接下来赐婚的诏书都没留神听。
不谷也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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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胡同。
冯保已经宣读完了升赵昊为从五品奉训大夫的诏书,然后笑眯眯道:“请新娘子出来受封吧?”
“好,听公公的。”赵昊点点头,低声吩咐几句,护卫便快步出去,请江雪迎进来。
待她在香案前跪好,冯保便拖长腔宣读了赐婚和封她为宜人的敕书。又赐了她云霞鸳鸯纹的褙子、霞帔;鸳鸯特髻和镀金银钑花坠子等五品礼服,作为明日吉服。
江雪迎神态从容的谢恩退下后,便轮到马湘兰上前受封了。
马姐姐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赵昊却能从马姐姐眼中,看出她此刻的惶恐……
赵昊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马湘兰便嫣然一笑,看上去优雅从容,实则还是慌成狗。
厂公的眼睛多毒啊,冯保一眼就看出马湘兰的慌张。
他对赵昊的情况了解的,比赵昊想象的还多。知道马湘兰原先是个秦淮河畔的清倌人,赵昊十四岁时就跟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受封命妇,确实如梦似幻,缺乏实感。饶是她有超凡绝伦的心理素质,依然会诚惶诚恐吧……
冯保收起念头,便又宣读了赐婚和封马湘兰为六品安人的敕命。又赐了她云霞练雀纹的褙子和霞帔;鸳鸯特髻,钑花银坠子等六品的礼服,作为明日吉服。
待马湘兰谢恩退下,最后进来的是巧巧。
巧巧更是把局促直接写在脸上了,站在门外迈不开腿,非得赵昊拉着手才敢进屋。
‘一个卖早点的……’冯保不禁暗暗哂笑,心说赵公子这食谱可够广的,上至天潢贵胄,大家小姐,中有女商人,下有秦淮名妓,小家碧玉,真是博爱啊。
不过转念一想,这不正是他可交的地方吗?‘富易妻,贵易友’才是常态,能做到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的有几个?
想到这儿,他便露出自以为温和的笑容。不过老特务笑起来更瘆人,还不如不笑呢……
待巧巧在赵昊的带领下跪地后,冯保便宣读了赐婚并封她为七品孺人的敕书,然后赐她礼服,六品、七品礼服是一样的。
这样赵公子的五个老婆,就都是吏部在册的命妇了。
哦不对,人家小郡主是宗室……
第二百零七章 保护伞冯公公
册封仪式之后,赵显按例奉上了丰厚的谢仪,小太监们高兴的直咧嘴。怪不得都争着想来这一路,这赵家人出手也太阔绰了,来一趟赶上去别处十趟了,也难怪老祖宗们都念赵公子的好。
就好比二祖宗吧。冯公公整天阴着个脸,啥时候跟这会儿似的笑开了花?
赵昊又对冯保笑道:“家里已经备好酒席,请大人和诸位公公吃杯酒再走不迟。”
按例宫里太监出来,传旨之后是只收礼不吃酒的。不过今天冯公公心情好,笑眯眯的点头道:“那就讨公子杯喜酒吃,正好替太子爷问问,今年的贺岁片……就是那个青蛇白蛇,能如期上映吗?”
“肯定可以的。”赵昊笑着点点头道:“成片已经有了,只是有些尺度问题,还得请大人把把关。”
“要得要得。”冯保使劲点头道:“娘娘现在很是敏感,不能露肉、不能搂搂抱抱,省得有人到娘娘那乱嚼舌根。”
“好好,那我让他们再给蛇精穿个长袖。走,咱们边吃边聊。”赵昊便请他到花厅入席。
至于同来的小太监,自有赵显领着到前院吃酒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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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保当然不是为了吃这杯酒,更不是为了看片,他留下来是跟赵昊有话要说。
明天赵公子大婚,今天还有一堆事儿呢,冯保也就开门见山,长话短说了。
“公子,高胡子要对你下手,而且是下死手!”
“嗯,听大舅哥说起过。”赵昊心说好么,高拱还真是从来不耍阴谋,要搞自己也搞得这么轰轰烈烈,尽人皆知。
“是小爵爷还是……”赵公子老婆多舅子就多,冯公公不得不多问一句来定位。
“是张大公子。”赵昊自豪笑道。这种事,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唔。”冯保点点头,阴声道:“那张相公有没有让他告诉你,有人告你的刁状啊?”
“是谁?”赵昊神情一凛。
“还能有谁,高胡子那帮好学生呗。”冯保冷笑一声道:“譬如南吏科给事中王祯,南户科都给事中陈与蛟那帮家伙,他们弹劾江南集团与民争利、非法办学、垄断民生之类,疯狂给公子罗织罪名。”
“嗯。”赵昊点下头,这他早就知道。
高拱是嘉靖四十四年的大主考,他那帮门生跻身官场五六年,正好具备了晋升科道的资历。而且科道由吏部铨选,无需经过廷推,决定权完全在高拱手里。他吸取之前的教训,充分认识到把言官掌握在手中的必要性。便把合适的弟子大规模任用为言官。
不过因为之前他复出时,曾有言在先不会打击报复,所以不便马上清洗北京的科道,给自己人让位。就把大部分弟子先安排在南京,把级别提起来再找机会慢慢往北京调。
赵贞吉倒台后,大批北京言官被逐。这帮高阁老的弟子十分亢奋,拼命表现想被老师选中,好调到北京去。在高拱近乎明示的情况下,江南集团和江南帮就成了他们集中攻击的目标。吴叔叔下课,海瑞调离,都是他们的杰作……
“除了那些老调重弹之外,他们还弹劾你蓄养死士,阴谋造反。”冯保又阴测测道:“他们说你雇佣了大量退伍官兵,加入江南集团的保安队,把他们训练的比官军还要精锐。”
“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昊的瞳孔一缩,接着给冯保斟酒的机会,掩饰下心中的惊慌。“那只能说明官军太拉胯,还不如民间的护院。”
“他们还说,你有水手无数,船坚炮利,在海上横行无敌……”冯保接着幽幽道。
赵昊感觉头皮都要炸了,却依然能保持一滴酒不洒出来,可见人都是在不断进步的。
“当初是兵部特许,为了保护漕粮安全,皇家海运可以拥有一定数量的火枪火炮,这跟兵部都是签了文书的。那些枪炮也是各地卫所拨给的,全都严格管理、登记造册,且到港前必须封存,从未携带下船。”赵公子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便叫起撞天屈道:“何况这也不是皇家海运的特权,福建那边放洋的海船,也全都配给火炮的。不然海上盗匪凶悍,完全没有自卫能力,就是送菜给人家啊……”
“可他们弹劾你的船队已经打跑了红毛鬼,消灭了曾一本,独霸大明的海疆了。”冯保冷声道:“这已经远远超出自卫的范畴了啦!”
“啊?张冠李戴了!”赵昊哑然失笑道:“打跑红毛鬼,消灭曾一本等海主的,那是广东海防参将林道乾,关我江南集团什么事。不能因为他曾在家父麾下,就把他的功劳算在我头上啊!”
“但问题是他们说,整个江南都在庆祝,是自己的舰队取得了胜利。”冯保加重语气道。
“这……”赵昊只好讪讪改口道:“那帮王八蛋,居然把虚构战功的那一套,从行伍带到集团了。其实他们只是敲敲边鼓,打打辅助。下海才几天?哪能搞得掂红毛鬼和大海主?真是恬不知耻,吹牛不上税!”
“哦,是吗?”冯保又阴测测笑起来。
但赵昊这会儿已经完全从震惊中冷静下来,明白冯保这是在吓唬自己。他的敌人是谁?谁挡了他前进的路?要是在这种时候敌友不分?那就不是冯保了。
“是啊,不是吗?”赵昊便展颜一笑道:“我算是听出来了,大人这是对我不满啊。觉得刀都架在脖子上了,我怎么还往后缩,对不?”
“哈哈哈,无怪乎张相公视公子为天下奇才,单凭这份镇定,天下就找不出几个。”冯保竖起大拇指,算是默认了。然后叹口气道:“但咱家也不纯是吓唬公子,方才我说那些,全都是真的。高胡子那帮学生,的确要置你于死地。之所以眼下朝中还波澜不兴,是因为那些弹章都留中不发了。而陛下之所以不信他们,是咱家帮你打掩护啊。”
说着他瞥一眼赵昊,幽幽道:“不瞒公子说,你和江南集团早就上了厂卫的重点监控名单,这是之前滕公公在时的命令,后来他不在了,咱家请示过皇上,是不是把你和江南集团,从名单上拿下来。”
“陛下怎么说?”赵昊着紧问道。
“陛下没说话。”冯保淡淡道:“不说话的意思就是维持现状。所以到现在,还是每个月都有厚厚的情报送到东厂,包括你们打琉球的事情,都有人第一时间报了上来。是咱家下令,让他们把不宜御览的内容都抽出来,实在不能瞒的也把西瓜说成芝麻……”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赵昊忙满脸感激的起身拱手,向冯保施礼道谢道:“大恩不敢言谢,大人就是我们最大的靠山啊!”
“公子言重了,且不说咱家和你泰山相交莫逆,单说咱么这关系,也够得上知己了。”冯保笑着扶起他道:“咱家不帮自己人帮谁啊?”
其实江南集团和西山集团加起来,一年孝敬东厂锦衣卫的银子,差不多有上百万两。冯保更是在西山集团和卢沟桥公司都入了股,今年光分红就二十万两。
当然,提钱伤感情……
“是是是,大人高义,能与大人结好,真是三生有幸。”赵昊忙点头不迭。
“可是咱家得提醒公子,这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呀。”冯保敛住笑容,沉声警告道:“三人成虎的道理不必多说,让高胡子那帮人继续抹黑下去,不是屎也是了。到时候悔之晚矣!”
“是。”赵昊重重点头道:“大人当头棒喝,敲醒了我啊,确实不能继续退让下去了。”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冯公公神情一振,终于说了实话道:“咱家也是急坏了,不然也不会大喜的日子给你添堵。实在是你对高胡子退避三舍,你岳父也是放低了身段,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你说那天会揖,他干嘛要抱住殷阁老呢?让殷士儋把姓高的揍个满脸开花多好?”
“岳父许是顾虑,那样日后会被高阁老迁怒吧。”赵昊猜测道。
“果然不愧是翁婿,叔大兄也是这么说的。”冯保说着话锋一转道:“但你们这样一味示弱,只会助长那厮的气焰。他非但不会感激你们,反而会变本加厉,把你们赶尽杀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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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赵昊点点头,正色对冯保道:“其实岳父让大舅哥到大沽口迎接,也是提醒我要早作决断了。但兹事体大,必须要慎重谋划才能行动。等新娘子回门时,我会跟岳父好好商量一下的!”
“嗯,当然是要商量了。”冯保松了口气,这就是他来的目的。
他比赵昊和张居正都急。因为他没告诉赵昊,由于花花奴儿之死,自己已经恶了隆庆皇帝……孟冲那厮一口咬定,是宫里有人看不惯那胡姬独享圣宠,便假他之手设局害死了宸妃。
冯保有口莫辩,因为基本上就是这么回事儿……
隆庆皇帝奈何不了李贵妃,那是太子、潞王和他三个闺女的妈,自然就把怒气转移到他身上了,已经很久不给他好脸了。
只是没法追查此案,所以一时没发落他。但冯保十分担心,说不定哪天,皇帝就会因为自己左脚先进门,便让人把他活活打死……
所以虽然三人都受到了很大的压力,但冯保是弄不好就要命的那种。见这对自己下了重注的翁婿如此拉胯,他能坐得住才怪。
“大人放心。这回我们是忍无可忍,无法再忍了。”赵昊拍着胸脯道。
“好,那咱家静候佳音了。”冯保端起酒杯刚要喝,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赶紧停下动作与他碰杯道:“来,祝公子新婚大喜,早生贵子!”
ps.再写一章。
第二百零八章 婚礼
腊月廿六,婚礼当天。
五更天,赵守正穿戴公服,到正院祠堂中祭祖,报告后人成婚的喜讯。
赵昊也穿戴整齐,在西跨院的祠堂中,给那四位‘先伯考’上了香,分别告诉他们自己要结婚了……
然后赵立本和赵守正在正厅升座,担任赞者的大伯,引赵昊到父祖座前三拜。
因为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所以赵立本并不说话,只含笑看着孙儿。慈祥的像个正常的老爷爷。
所以应该当父亲的发话。
赵守正却感慨万千,看着十八岁的儿子,他不禁想到自己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将其拉扯起来的不易。
这一转眼,儿子长大成人了,要成家了。
真好……
想到这,赵二爷就红了眼圈,捂着嘴要哭出声来。
“老二,你得说词儿啊。”赵守业无奈提醒。
“哎哎。”赵守正赶紧掏出帕子擦擦眼角,对儿子下令道:“躬迎嘉偶、釐尔内治。”
“敢不奉命。”赵昊照本宣科,领命退后,再拜而出。
厅外,头插红花,斜披着红绸的傧相们,早就等候多时了。见赵公子出来,便给他披上大红花球,用红绸缠一圈乌纱帽,再插支金花,扶他上了披红挂彩的大白马。
“迎亲去喽!”赞者高唱一声,傧相们便牵马出门。
迎亲的队伍早就在胡同中静静等候多时了,看到新郎官出来,开始吹吹打打,舞龙舞狮开路。
场面规规矩矩,该有的都有。但要是看过他在金陵和苏州那两场亲迎的,就会觉得忒逊色了。
在金陵,那可是彩楼相连十余里,万人空巷;在苏州,更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堪比上元灯节。
因为是在天子脚下,又有高胡子的汪汪队盯着,丝毫不敢逾矩,所以虽然是迎娶郡主和大学士的千金,却没法像在苏州金陵时搞得那么铺张。所以也就不必备述了……
及至十王府街,才复又豪奢的景象。不过那就是长公主殿下搞的,有种弹劾她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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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皇室的做派与赵公子这种暴发户不同。只见整条宽阔的大街,都用高高的帷幔遮挡住,就是为了不让人观看……对,连看都不让外人看。
不过不看也好,省得目睹这世上贫富之悬殊……
那帷幔都是用红色和黄色的绸缎制成,且帐舞蟠龙,帘飞绣凤,本身就昂贵无比。其内更是鼎焚龙涎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金银焕彩,珠宝生辉,让人恍若进入瑶池仙境一般。
没办法,单轮手头的金银财宝,长公主比赵昊富多了。民间都以‘良田千亩,十里红妆’来形容嫁妆的丰厚。宁安给李明月的嫁妆要是折成良田,能买下整个京城。前日送嫁妆的队伍,真的超过了十里!
其中最值钱的嫁妆,是她在西山集团的所有股份。身为西山集团董事长,长公主拥有集团27.32%的股份,其中2.32%是替宫里代持的。所以是整整25%的股份,转到了李明月名下。也就是整整250万股。
尽管在高阁老的打压下,西山集团股价不再势如破竹上涨,已经在三十两左右横盘很久了。就算以30两股价计算,这些股票的价值也高达7500万两了。虽然没法真的变现成真金白银,但李明月已经是全球女首富了……
也许只有未来某一天,江南集团的股票也上市后,才能有江雪迎跟她比一比了。
有人要问了,都给了闺女,那儿子怎么办?不用担心,宁安手里还有卢沟桥公司11.48%的股份,也值个上千万两。将来她百年之后,自然就是李承恩的了……
也就是说,小爵爷还得再穷个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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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在鸡公公的引导下,于长公主府门外下马后,红着眼圈的李承恩出迎于府门之东,面西作揖,恭迎娇客进府。
待赵昊于府门左侧立定后,担任执雁者的赵显便将大雁奉上。
李承恩将大雁陈于银安殿前,引导赵公子向着银安殿中的长公主四拜兴,赵昊便告退出了府门。
小爵爷并不相送,而是转身进殿禀报。这不是他在报夺妹之仇,而是规矩就是如此。
长公主就是再疼赵昊,也不能让他进殿,也是规矩。要是依着她,更愿意到赵家胡同,去当男方家长,但身为皇室公主,言行举止就必须恪守皇家规矩。
至于跟情人幽会,千里送炮,搞爱死爱慕什么的,那都是赵郎的表妹肖氏所为,跟她宁安长公主有什么关系?
待李承恩禀明婿家执雁亲迎之后,宁安便命担任保姆的柳尚宫,引宜兰郡主李明月至银安殿中。
小郡主向长公主四拜兴,起身后便听宁安从容不迫、充满皇家气度的叮嘱道:“往之夫家、以順为正、无忘肃恭。必恭必戒、毋违舅姑之命。”
舅姑者,公婆也。
虽然小郡主没有婆婆,但宁安还是照本宣科,说不定将来又有了哩。
而后柳尚宫为郡主戴上盖头,李承恩将她送上凤轿,十六抬的凤轿便在小爵爷泪雨滂沱中缓缓起轿出府,跟着迎亲的队伍缓缓离开了长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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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亲队伍又吹吹打打,来到大纱帽胡同。
比起豪奢无边的长公主府外,这里就简朴多了。不谷虽然也不差钱,但身为清流官员,还是要注意影响的。
赵昊在大学士府外下马,由张敬修将他引入府中,大小舅子们便一拥而上,向他讨要红包。这是京里的习俗,曰‘拦门’。据说寻常百姓结婚,新郎想进岳家的门,非得扒层皮不可。好在大学士府还是要讲究体统的,再说赵昊还是舅子们的老师,他们也不敢搞得过火。捞了笔实惠,就欢天喜地放他进去了。
正厅中,张居正夫妇都穿着一品的礼服,面南正襟危坐。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但张相公的脸却仍在阴影里,也不知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熊猫眼,还是红了眼圈不想让人看到……
赵昊毕恭毕敬给岳父岳母四拜兴,张居正缓缓让他起身,看了赵昊好一会儿,方迸出几个字道:“敢欺负筱菁,绝不饶你!”
“岳父大人请放一百个心,小婿都爱死筱菁了!”赵昊忙表态道。还不争气的咽了下口水。
“哼,日久才能见人心!”张居正却不肯轻信。
“老爷放心,这孩子肯定说到做到的。”顾氏笑着打个圆场。她倒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又道:“筱菁这闺女任性的很,还请女婿多多包涵。”
“是。”赵公子忙恭声应下。
然后小舅子们又按照老家的规矩,为新郎奉上鸡蛋煮糖水的‘鸡蛋菜’,以及‘四果茶’、‘称心汤’,新郎依例只喝汤水即可。
这时,五福妇人才领着戴大红盖头的新娘子出来,与新郎拜过祖先,叩别父母后,由长兄以红绸牵上轿,最后放炮礼送。
赵公子便在喧天的鞭炮声中,迎着花轿出了大学士府。
那锣鼓鞭炮声也跟着接亲的队伍渐渐远去,大学士中重新安静下来。
便见那始终坐在阴影中的张大学士,肩膀抖动了几下,脸上也多了些亮晶晶的水迹。
“老爷,你哭了?”顾氏轻声问道。
“不谷没哭,不谷只是流泪了。”张居正嘴硬道:“这是眼睛受伤的正常反应。”
“不是因为女儿出嫁?”
“绝对不是。”张相公断然道,声音却有些发颤:“生个破闺女,有什么好的,整天惹不谷生气,好容易养大了,却插翅膀飞走了……”
说完,他拂袖掩面,不再出声,肩膀却抖动的越来越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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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添人进口的赵家却是喜气洋洋,热闹无比!
虽然官场中都知道,高阁老准备收拾赵公子。但有的是人不在乎,或者怕也没用。
婚宴自然由京城味极鲜承办。为了全力保障公子的婚礼,味极鲜酒楼从昨日便歇业了。好专心准备食材、炊具、餐具,今天半夜就来到赵家胡同,誓要为来宾准备一桌尽善尽美的婚宴,好好给公子长长脸。
也值得他们这么干,因为今天的贵客实在太多了。从老哥哥赵锦到一干江南官员,一个不落都来参加婚礼了。
他们已经想清楚了,怕是没用的。驴倒尚且架子不倒,江南帮更不能被吓倒!不然才会被群起攻之呢。
赵昊在京中的弟子更不管那些里个啷,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也要来参加师父的婚礼。
赵公子门下八十六名进士,如今有一半在京中为官。一个不落全都跑来了。
这其实是对那些言官的一种示威,你们今天要搞我可以,但请祈祷我这些弟子里,日后没有去你们家乡当官的吧……
此外,还有赵二爷的同年、故交、好友。
及时雨送二爷在同年中,可是享有极高威望的。谁没花过他的钱?划掉,改为谁没受过他的恩典?
这时候谁也不愿意落个忘恩负义的恶名,再说法不责众,高阁老还能把隆庆二年的进士都废了?
结果来了一百多京官,而且品级更高。
以及以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文璧为首的西山集团和卢沟桥公司的股东们……
这整整一百多桌贵客,把个赵府坐得满满当当!
就是要给高胡子看看,你确定要搞我们的新郎官?
第二百零九章 洞房
新娘子迎进门,先祭拜祖宗牌位,四拜兴。
然后向赵立本和赵守正行礼,四拜兴。
最后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就很快,拜堂礼便完成了。
稍辛苦一点的就是赵公子,因为他一共拜了五次堂。不过比起接下来要面对的重重难关来,这点辛苦实在不算什么。
来宾们热烈的讨论着,赵公子今晚到底该怎么睡的问题,甚至有人当场开盘设赌……到底是串联还是并联?
这种人自然遭到了赵公子的弟子严厉的呵斥,像话吗像话吗?怎么能在公子的婚宴上……赌博呢?
至于讨论公子的五个新娘子,随他们便。新婚三日无大小,越闹越喜庆嘛。
再说男人嘛,哪个不想坐享齐人之福?羡慕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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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实,齐人之福不好享啊。
拜堂礼结束后,赵公子又出来向宾客敬了杯酒,便将待客的重任交给赵显和一帮弟子们,他则径直回到了西院的厢房中。
朱时懋、赵士禧、王武阳等一干傧相,早就备好了一桌补品在等着他了。
“来了,先喝完虎鞭汤。”朱时懋向左歪着脖子给赵昊舀一碗汤,递给他后又向右歪着脖子道:“我爹能纳三十九房小妾,全靠这玩意儿顶!”
“叔,这是皇上常用的十全大补汤,侄儿我亲测有效。”禧娃也长大了,知道心疼他叔了。
“师傅,先吃一盘生蚝,这个最科学了。”王武阳献媚道:“弟子还有一种往枪上抹的药膏,可以金枪不倒!”
“滚一边去。”赵公子一脸黑线道:“我让你们给我准备点饭,好填饱肚子,你们给我整了这一桌什么玩意儿?”
“饭啊?”傧相们异口同声道:“很普通的饭,成年男人嘛,多吃点补肾的食物对头发好……”
“对……头发好……”赵公子摸了摸头上的假发套,感觉他们说得好有道理,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最终赵公子在傧相们热情的劝说下吃饱喝足,精力充沛的离开厢房,来到院中。
今年赵显为了弟弟的婚礼,特意把西院扒了重建。除了增加各种高科技生活设施外……比如双层玻璃窗、冷暖气、热水淋浴间之类,最重要的就是把正院西侧的两个院子合二为一,变成了一个大四合院。
院中有正房七间,其中当中一间是堂屋,西梢间作为赵昊的书房。另外五间正屋便归新娘子一人一间了。
此时五间洞房的红漆门外大红灯笼高高挂,门窗贴着大红的双喜字,挂着红线编的蝙蝠。从外头看竟一模一样。
赵昊左右看看,院中竟空无一人,显然喜婆、仆妇、丫鬟们是得了吩咐,全都进屋里待着,或者远远躲开,以免给新郎官暗示。
我靠,搁这儿开盲盒啊……
赵公子一阵脸红心跳,这怕是世上最奢侈的一次盲盒了。
这当然是那真正主宰后宅的连理公司的安排了。连理公司是合伙企业,合伙最重要的是‘人和’。人和就是‘团结内部,一致对外’!
团结是为了更好的对外,因为堡垒最容易被从内部攻破,所以连理公司有必要,也有能力对经营范围内各种事宜,做出最合适的安排。
显然,眼下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不然非但赵公子要头疼先进哪间的问题,被后进新娘子们也会不好受的。
就算他心里有排序,新娘子们也不希望知道,至少今天不要知道。因为那是破坏团结的……
这下赵昊也没什么好纠结了,他指头点着五间洞房,口中念念有词:
‘公鸡头、母鸡头,不是这头是那头……’
最后一个‘头’字落在了左次间那间洞房。
赵公子便走上前敲了敲门,便故意高声喝道:“娘子请开门!”
只听里头欢呼一声,那红色的屋门便被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跟巧巧的丫鬟糯米和红豆,两个一身粉红的小丫头一边喜气洋洋的嚷嚷着:“新郎官来喽!”一边把赵昊拉进了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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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才是过午,洞房中依然点着红烛。那对海安亲手制作的鱼良香烛,果然在燃烧时散发出魅惑的幽香,让人忍不住想入非非。
红烛高照,照得精雕细刻、镂金镌彩的千工拔步床上,那红色的床帘床帐愈加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巧巧穿着命妇的礼服,头戴着红盖头,手绞着帕子坐在床边。只见铺满绣着龙凤呈祥、鸳鸯戏水的绸缎被褥的床上,撒满了果子金钱,显然之前嫂子已经来撒过帐了。
一屋子女人便拉着新郎官在新娘子面前站定,喜娘嘻嘻哈哈用托盘端上秤杆,让新郎给新娘挑开盖头。
然后喜娘端上从女家包好带来,在男家煮熟的水饺……幸好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不然从南京带到北京的睡觉,非馊了不可。
这叫‘子孙饺子’,是故意只煮个半熟的。吃的时候,闹洞房的妇人们便一起问道:“生不生?”
新娘子自然要说“生!”好讨口彩。
之后,喜娘又拿起剪刀,将两人的头发各铰下一缕,绑在一起,装在红袋子里,寓意结发夫妻。
最后便是‘合卺礼’,卺是剖开的瓠,古代常作为酒具。合卺的意思是把一对瓠合为一体。不过这会儿都喝交杯酒代替了。
待到新郎新娘喝完交杯酒,闹洞房的人便退出去。屋里只剩下一对新婚夫妇。
赵昊迫不及待凑过去,勾住巧巧圆润的下巴,肉麻道:“娘子,快喊声夫君来听听?”
“夫,夫君……”巧巧羞怯的声如蚊蚋,不敢看他色眯眯的眼神。慌乱道:“你,你还是快去别处吧,别在我这儿耽误时间了。”
巧巧不争不抢,什么都让……比如那敕命,本来她跟马姐姐都是六品安人。但方德教育她,要享下等福,方能结上等缘。所以巧巧坚持要减一等,不然就不接受。因为她觉得一切都是马姐姐苦心谋划而来,自己就是纯沾光,能成为命妇就已经跟做梦一样了。非要跟马姐姐一样,实在于心不安……
让一让果然运气会便好,这不,又让她先拔头筹了。
“这话说的,最重要的事咱还没做呢。”赵昊的手却不老实开了,巧巧身段丰腴,骨肉匀停,肌肤细若凝脂,手感最好不过。
“别,别,咱们不是做过好多回了吗?”巧巧被摸的手脚发软,嘤咛一声道:“你怎么老喜欢青天白日的……”
外头听墙根的男男女女忍不住瞠目结舌,这也太刺激了吧!
闹洞房的规矩,家里不管男女什么人都可以听墙根的。
哪怕是在礼教最盛行的年代,在闹洞房时,黄色笑话也可以名正言顺大行其道。各种性暗示明示更是层出不穷,目的是让羞涩的少女在一夜之间,成长不害臊的为少妇。也是为了让陌生羞涩的新郎新娘,能有个完美的初夜做铺垫嘛。
但其实,这只是人们为了宣泄平日性压抑的借口罢了……
比如,这年代闹洞房时爱开的一个色情玩笑是,喜娘在铺床时,会故意将花席反铺,新娘子得把它正过来才能就寝。
闹洞房的人便会在外头问:“翻过来了没有?”
新娘当然羞于回答。但外头人一定会穷追不舍,不回答就一直问下去。
直到新娘子红着脸说“翻过来了!”闹洞房的才哄笑着罢休。
嫂子们此时不禁惭愧,亏她们方才还以过来人的身份,对巧巧进行各种教育示范,没想到看着乖巧的小白兔,居然是玩的这么开的老司机。
班门弄斧,班门弄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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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钟……哦不,一个时辰后,赵公子神清气爽的从巧巧房中推门出来,外头听墙根的男男女女,纷纷向他投去钦佩的目光。嫂子们心说年轻就是好啊,不像家里那位,各种意义上的太短,总让人不过瘾……
赵昊虽然神态自若的朝闹洞房的人招招手,便施施然敲响了隔壁的门。还是那句话,只要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隔壁开门的是张筱菁的侍女浅意。
“姑爷来啦。”浅意也挺高兴,头个吃肉,第二起码还有骨头啃,不用像后头的,只能吃汤水了。
还是方才那套流程,挑开盖头吃饺子,铰下头发结一起,然后再喝交杯酒。这过程中,闹洞房的人们自然火力全开,各种荤段子,黄色灯谜层出不穷,把个国色天香的张小姐,弄得面红耳赤,不胜娇羞。
待到闹洞房的出去,张筱菁才松口气,迫不及待问赵昊道:“方才那几个谜语,我有一个猜不到呢。”
“哪一个呢?”赵昊揽着小竹子的纤纤细腰,心说跟偶像的脾气可真像,忒好胜了。
“临坛竹是什么意思?”跟竹子有关的事情,自己居然不知道,张筱菁简直不能忍。
“你不知道也正常……”赵昊把她完美的娇躯抱起来,轻轻按在床上,双手十指交扣,双目喷火望着她道:“谁让你总是关键时刻就打退堂鼓?来,我教你什么是临坛竹……”
张筱菁恍然,继而惶然,耳垂都红成玛瑙色了。却又大着胆子轻声道:“小女子初承恩泽,请郎君怜惜……”
说完便闭上眼睛,任君挞伐。
ps.再写一章。
第二百一十章 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了……
当赵公子从小竹子房中出来时,外头天已经擦黑了。
那些听墙根的男男女女看向他时,满眼都是敬畏……
赵公子面上挂着轻松的笑,步履沉稳走入了第三间洞房。
开门的是马姐姐的丫鬟含薰。“老爷可算来了。”
还是那套流程下来,不过不知是闹洞房的也累了,还是不敢班门弄斧,这次她们开的玩笑都很含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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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喝了交杯酒,闹洞房的退出去听墙根,马姐姐便拉着赵昊躺在自己腿上,纤纤玉手轻抚着他的面颊,小声问道:“累了吧?”
“嗯……”赵昊点点头,在自己的小秘面前他是最真实的。不禁苦笑道:“腰酸背痛腿抽筋……”
“睡一会儿吧,为下一场养精蓄锐。”马姐姐合上他的眼。
“那怎么能行?要圆房呢。”赵昊知道马湘兰这种小布尔乔亚,最注重仪式感。
“夫君心疼妾身,妾身还不知道心疼夫君啊?”马姐姐一边为他按摩,一边柔声细语道:“盖头、花轿、拜天地……这些不切实际的梦想,你都替我实现了。余生就让妾身来抚慰夫君吧……”
“外头还有人听墙根呢……”赵昊舒服的几乎要睡过去,强打精神道:“一点动静不出,还以为咱们有问题呢。”
“这简单,等夫君睡着了,妾身自有办法。”马姐姐一副可靠大姐姐的样子,让赵昊彻底放心睡着了。
待他醒来时,看一眼墙角的座钟,时针指向了七点。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
赵公子毕竟还年轻,经过两小时的深度睡眠,感觉比之前还有龙精虎猛。
等他吻别了马姐姐,推门出来时,外头听墙根的人已经对战神顶礼膜拜了。他们万万没想到,赵公子居然能在第三场还持续输出,一波接一波,让马姐姐哭泣求饶……
现在他在弟子们的心中,形象更伟岸了。怪不得师父常说,科学就是力量,原来是真的啊……
赵显不禁有些担心道:“弟弟,要不今儿就到这吧,过犹不及啊。”
“哎,行百里者半九十,哪有半途而废的?”赵昊朝众听墙根的拱拱手道:“诸位辛苦了,要不回去吃个饭再来。”
“师父,来来,喝口水润润喉咙。”王武阳殷勤凑上来,将加了料的水杯奉上。
“不必,为师去也!”赵昊却不屑一顾,转身就进了下一间。
“这……”王武阳呆在那里。忽然意识到自己马屁拍在马蹄上了……唉,许久未亲近师父,技术生疏了。
朱时懋歪着头,看着赵昊腰杆笔挺的在屋里头挑第四个盖头,双手竖起大拇指,赞叹道:
“我愿称之为最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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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开门的是阿彩,赵公子不禁心生感激。
也不知是天生禀赋好,还是后天运动充分的缘故,李明月有着北地胭脂的健美和活力。要不是马姐姐让自己睡了俩小时,他怕是真招架不了这位运动少女。
阿彩居然也兴高采烈。因为自主子只要比江总裁早就是胜利……
这一关……哦不,这一间里自然是小郡主李明月了。
虽然她是郡主,但长公主早就有言在先,出嫁从夫,一切都按照这边的规矩来即可。
于是,全部套路走下来,所有人退出了洞房。
赵昊看着出落的愈发身材高挑,贵气逼人的李明月,正想由衷的赞美几句,调一调情。
谁知她却抬起两条笔直的大长腿,一下夹住赵昊的腰,然后身子灵猫似的一转,就把他压在床上。
赵昊被她高难度的动作搞蒙了,躺在床上竟有些手足无措。
“大哥,我好想你啊……”李明月却趴在他怀里,呜呜哭起来。那如泣如诉的哭声中,有刻骨的思念,未尝也没有暗藏着委屈。
堂堂郡主居然成了五等分新娘,入洞房还随了个倒数第二,换了谁都不会好过吧……
赵昊自然能体会她的心情,轻轻拍着李明月的后背安慰她。
“我要激烈点儿的……”谁知李明月哭着哭着却开始咬他,赵昊心说也好。没有什么不快是来一发不能解决,如不还不能,那就来两发?
两人便进入了星球大战模式……
听墙根的人们已经面无人色了,万万没想到,赵公子的四番战居然盛况空前,达到了前所未有白热化!
许多人听不下去直接走了。不然这辈子都要在赵公子的阴影里出不去了,以后还怎么愉快的玩耍?
一直到快十点,洞房里的小两口才鸣金收兵。
明月又重新变成了快乐的新娘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大哥你真厉害,我都累了……”
“我又想起个新花样,咱们再玩玩吧?还有人在排队?让她等着呗……算了还是下回吧……”
赵昊其实还好,因为明月是主动型的,运动能力又好的出奇,所以不用他费多少力。
等他出来洞房时,外面人都向他顶礼膜拜,要尊他为战神了。
“行了,别贫了。”赵昊淡淡一笑,挥下手道:“这都听了六七个小时了,过瘾了吧?都回去吧。”
“不累不累……”朱时懋等人却断然摇头道:“公子自日头偏西到现在月上中天,已经整整半日了。此等奇景,怕是此生觐见,我们必须熬夜捧场!”
“逑,当这是春晚吗?”赵昊翻翻白眼。
“我们会陪师父战斗到最后的!”王鼎爵要强道:“师父不休息,我们就不睡!”
“滚!”却被赵昊一脚踢飞了。他喵的,这种事不需要听众,更不需要战友!
“什么叫非礼勿听?”赵昊见高武那高人一头的身躯,没出现在听墙根的人群中,便大赞道:“多跟我高大哥学学……”
话音未落却见高武从听墙根的人群背后站了出来,原来他站累了蹲下了,所以赵昊没看到。
“好吧,你们随便。”赵昊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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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最后一战……哦不,一站是雪迎。
小云儿哈欠连连的打开门。已经深夜十点了,没想到小姐连结个婚都要加班,呜呜……
第五遍流程很快走完,小云儿和米粒等人退了出去。
小云儿本打算去睡觉了,却被米粒姐一把拉住,小声道:“咱们也听听墙根。”
“听那玩意儿干啥,多尴尬?”小云儿红着脸小声道:“我又不是通房丫鬟。”
她被米粒带着在李贽的女子学校上学,自然明白了一些道理。比如李贽教导她们,人生来自由,不是谁的附庸。以及大胆走出家门劳动,自食其力,只有经济独立,人格才能独立。再比如自由恋爱,建立平等的夫妻关系……
虽然她觉得卓吾先生的言论太过惊世骇俗,但当小姐询问她,是否愿意通房时,她却不由自主的拒绝了。
米粒更是不准备结婚的,她更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但她听卓吾先生讲历代优秀女性时说过,东汉时马融的女儿马伦,学识丰富、富有才辩。后来嫁给了袁绍的叔叔袁隗。两人新婚之夜的时候,听墙根的人想听听名士和才女的靡靡之音,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聊的是家国大事,这让听房者肃然起敬,夫妻俩的名声又上了个台阶……
她虽然钦佩马伦以才学赢得尊重,却担心小姐这个工作狂,也会在洞房花烛夜跟赵公子谈论集团业务……就像他们来时的日日夜夜那样。马伦可以,那是因为袁隗只娶了一个老婆,赵公子可是娶了五个啊……而且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好吧,除了巧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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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粒显然多虑了。
虽然江雪迎确实也没什么世俗的欲望,但她奇高的双商让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现在,这几个月,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叫做——爱。
此时她娇小的身躯整个靠在赵昊的肩头,饱含期待的柔声问道:
“兄长,你还走吗?”
“不走了,就在这儿歇着了……”赵昊轻轻撩着她的发丝,微微摇头。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不用那么急了。”江雪迎高兴的松了口气。她不像马湘兰巧巧与赵昊朝夕相处。更没有李明月那样肆无忌惮,甚至都不如张筱菁大胆……还是真正意义上的未经人事呢。
新娘子的情绪,在她身上反倒最明显。
赵昊也一点都不急,因为他也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了。
不过他那叫圣贤时间,普拉斯版的。
正暗暗发愁弹尽粮绝,这最后一战该怎么打呢?自然乐得多些时间恢复。
两人便轻声细语说着情话,来纾解她的局促,不过赵昊很难从中读懂她的芳心。
好吧,其实他哪个女孩的心也读不懂……女人心,海底针,不是闹着玩的。
但他能确定,自己是雪迎最重要的人,也是她最需要的人,那就足够了。
至于爱她不爱我?这种爱是不是爱情?纯度有多少?那是小孩子才在意的问题……
对成年人来说,此时此人在怀,此生风雨同舟,就足矣了。
直到外面问了八遍‘翻过来没有?’
江雪迎才红着脸把花席正过来,然后铺好大红绸被,声如蚊蚋道:
“我们就寝吧。”
“好。”赵昊点点头,妈的,亮剑!对付初出茅庐的女侠,残血状态也足以拿到一血了……
江雪迎却羞怯道:“你先转过头去。”
赵昊便依言背对着她。
江雪迎悉悉索索退下了自己的衣裙,只穿着绣着并蒂莲的红兜兜,先钻进了大红绸被中,便闭上眼,睫毛颤动,七分紧张,三分期待。
看到这朵任君采撷的娇花,赵昊忽然觉得自己又行了……
真叫个: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ps.先发后改……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大寿
二十八,把面发。
京里的年味越来越重,零零星星的爆仗声让人心浮气躁,根本没法踏实做事。
这时各衙门便开始大规模放假了,虽然还有些琐事要收尾,但已经不需要大佬们坐镇了。
就是有事,大佬们今天也不在班,因为他们齐聚西苑西侧的石场街,在为高阁老庆贺六十大寿。
其实高阁老本意是不声张的,就请三五好友小酌一下,最多再叫几个门生作陪就行了。
但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又岂是想低调就能低调的了?用不着他操心,自然有的是人操心。
这领导干部,最难管住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高阁老虽然没有儿子,但有兄弟四个。大哥高捷,不必多说,江南医院治疗中……不过邵大侠已经去接他回京了,也不知能不能赶上年夜饭。
二哥高掇,靠祖荫官至金吾卫千户。但此人心术不正,他爹高尚贤去世时,遗嘱家产由五个儿子均分。当时他爹最小的儿子高拣才七岁,而且是唯一的妾生子。
高掇一直看这娘俩不顺眼,很快庶母也死了,小弟弟彻底成了孤儿。高老二便起了坏心眼,想弄死高拣,少一个分家产的。
好在高家素来家风敦厚,下人们不敢胡作非为,一边偷偷保护住高拣,一边赶紧写信给在外做官的大爷高捷。高捷星夜赶回,把自己的亲弟弟高掇削了个生活不能自理,赶出了高家庄,不许他再进门。
高捷又按照父亲的遗嘱均分了家产,还把庶弟带走抚养,保护他长大成人,教导他中了举人,如今任凤阳府通判。
如今跟在高拱身边的,是他的四弟高才。高才靠父荫得了个武职,隆庆年间混到了后军都督府经历,前年他哥东山再起,高才也跟着鸡犬升天,短短两年时间,升为后军都督府佥事。不过都督府已经形同虚设,他也没什么正事儿,便把家搬到高拱府邸后头,与三哥比邻而居。
高拱为官清廉,待人律己都很严格,敢登门请托的都被他一顿排揎撵出去了。
但托关系走门路的人就像无孔不入的浑水,前门不通,便寻后庭。于是他们找到了高才门上。高才也怕高拱,不敢擅自答应,又贪图重金贿赂,便找到韩楫、程文、宋之韩等高阁老的亲信门生商议。
如今高阁老一手遮天,朝中陟罚臧否都在他一念之间,权力之大,闻所未闻。这些家伙其实也早动了贪念,只是也畏惧高阁老,没那个胆子罢了。但有道是法不责众,加入的人多了,他们胆子就大了。
众人一拍即合,便组成了个高才负责收受贿赂、接受请托;韩、程、宋等人负责完成请托,然后坐地分赃的小团伙。
这小团伙的能量着实不小。小事他们狐假虎威就办了,大事则有技巧的游说高拱。因为高胡子脾气直、像个爆仗一样一点就着,尤其容不得人忤逆。是以很容易被人利用,尤其是他信任的人。
比如他们想为某人谋某官,自然先要让原来的官员挪位子。于是他们便专门在高拱午休,甚至半夜时登门求见。高拱的起床气十分严重,会把他们臭骂一顿,他们便先请罪,然后解释说,之所以着急来见老师,是因为‘某某乃欲论吾师,吾知而力止之。暂止耳,故不可保也。’
就是说,我们听说有人要弹劾老师,赶紧暂时劝住,回头就来找老师报警,商量对策了。
高拱一听就会又气又急,因为按照规矩,一被弹劾他就得主动停职,听候发落。虽然他已经被弹劾了好多次,但那滋味实在难受。属于伤害不大,但侮辱性较强的行径……高阁老的起床气自然转到了那人身上,马上就会下令通知文选郎,把那人外调的干活,根本不问到底要弹自己哪儿。
因为这位子突然出缺,高拱自然没想好替代人选,便会召心腹弟子来商量。这时之前没参与告状的,就可以举荐他们的人选,高拱不疑有它,十有八九便会同意。
这样一来,高阁老愈发显得赏罚叵测,令中外愈加畏惧厌恶,更加没人敢靠近他。他身边的小团伙却可愈加轻松的欺上瞒下,利用他来聚敛钱财。一个个皆骤然而富,家资百万,高才府上更是门庭若市,收钱收到手抽筋。
人一旦开始贪污受贿,胃口就会越来越大,根本不会收敛。这帮家伙哪能放这个再好好搜刮一笔的机会?于是他们便四下放出风去,京中很快尽人皆知,高阁老要过六十大寿了。
据说高拱一直蒙在鼓里,到了二十七才知道他们要大操大办,还重金请了昆曲戏班。当时高拱虽然不太乐意,但人嘛,谁没点儿虚荣心?况乎高阁老极重虚名。他奋斗了大半辈子,终于登上人生巅峰,更是做出了名垂青史的大事业,好好庆贺一下六十整寿也不为过。
再说,管家整天跟他抱怨‘家用不够’,还得靠河南老家补贴,借着过生日稍微收点礼金,维持一下相府体面也不为过。
便勉为其难的点头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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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二十八这天,位于西苑西侧的石场街上锣鼓喧天,鞭炮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吏部尚书管兵部事杨博,户部尚书张守直,礼部尚书潘昇,刑部尚书刘自强,工部尚书朱衡,还有以礼部尚书衔掌詹事府事的高仪,悉数穿着便装,乘着小轿赶来了。
再加上通政使王正国,新任大理寺卿陈一松、九卿中足足来了八位。只有左都御史葛守礼没凑这个热闹,一来他身为朝廷总宪,不能做与身份不符的事。二来他也从不趋炎附势。
葛守礼有资格这么干,因为当初阁潮时,他宁肯辞官都不愿跟着一起攻击高拱,现在高拱自然不会跟他记仇。
可别人谁敢不来?在众人眼里,高胡子已经是个睚眦必报,党同伐异的大独裁者了,谁也不想成为他座下汪汪队撕咬的对象。
所以就连参加了赵昊婚礼的英国公和定国公,还有中了风的成国公也在长子朱时泰的搀扶下,全都乖乖备了厚礼来贺寿了。
满朝的文武官员,也都很识趣的备了寿礼,亲自登门道贺。送礼的人实在太多了,相府的管家高朝从天不亮就开始忙着收礼,到这会儿府门外排的队,还在石场街胡同里来回折了好几遭,跟快玩儿完的贪吃蛇似的。
高朝忙得腰酸背痛,连吃饭喝水的空儿都没有,可他高兴,太高兴了。今天一天收的礼,府上一百年都用不完,终于再也不用发愁家计了……
高拱府上没赵家宅子那么大,摆个几十桌就满满当当了。所以大部分官员奉上名帖和礼单,便在府门外磕个头就转回了。只有高官显贵和高拱眼前的红人们,才有资格到府上吃酒。
这会儿,先到的客人已经入席吃茶,热火朝天的聊上了。
“元辅这个寿辰真是好时候,马上过年了,大家正好借这机会聚聚,不然还凑不这么齐。”主桌上,愈显老态龙钟的杨博,笑呵呵对高拱和众公卿道:“依着老朽看,往后不如成个定例,咱们就在这好日子好好聚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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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我看行!”众人轰然叫好,成国公歪着嘴说不出话,还在那吃力的竖大拇指。
“哎,这次是他们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实不相瞒老夫也是昨天才知道的。”高拱穿着一身印有‘寿’字暗纹的元青色松江布直裰,戴着四方平定巾,跟个老员外似的。但他一开口,满室皆静,连个咳嗽的都没有。所有人全部洗耳恭听,唯恐漏掉元辅一个字似的。
“当时老夫就不高兴了,大家都大忙忙的,这不是瞎胡闹吗?可那会儿已经没时间挨个通知取消了。”高拱很认真的撇清道:“只好腆着脸招呼大伙儿一回,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了。”
“那可由不得元翁。明年腊月二十八,我们自己就来,你好意思让老伙计们吃闭门羹?”杨博哈哈大笑时,中气已经不足。
其实他前年致仕,不单是为了给高拱腾位子,也确实是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到了必须退休的年龄。可谁承想,他的接班人张四维居然拉胯到了姥姥家,两次因为低级失误被弹劾下台。为了山西帮的大局,为了给小维争取第三次出山的机会,老杨头也只好勉为其难,重新出山了。
“是啊,我们还非来不可了。”众位公卿耍起赖皮,成国公也给点了个赞。
“呵呵呵,你们呀……这是逼老夫犯错啊……”高拱一脸无奈的苦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出言呵斥。显然也挺享受这种被满朝文武众星捧月的感觉。
大丈夫当如是!
此事遂定。
众公卿闲聊片刻,高拱忽然问一旁的张溶道:“对了,公爷,你觉得是今天热闹,还是前天吃的婚宴热闹?”
“婚宴?什么婚宴?”张溶愣了好一会儿,才拍脑袋恍然道:“元翁是说赵状元的公子结婚啊。”
“嗯。”高拱点点头,显然已经盖特到了赵昊的示威。他的目光越过被问蒙了的英国公,看向自己左手边第二把椅子。
那是主桌上唯一空着的一把椅子。
那是属于内阁次辅张居正的,到了这会儿,张相公还没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一物降一物
高府正堂主桌上。
张溶没想到自己成了‘鸡’,被陡然问的瞠目结舌,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那……那能跟今天比吗?去的人再多,都是些普通的宾客而已。今天可是公卿齐聚,群英荟萃啊。”好一会儿,他才憋出了一句。
“呵呵,听说那赵昊一肩挑五房,同时娶了五个老婆,也不怕吃不消。”高拱拢着刚硬的胡须,半戏谑半认真道:“这年轻人啊,就是不知道节制,福不可尽享的道理都不懂吗?五个老婆他伺候的过来吗?”
“是是,他还是年轻了。”众公卿纷纷点头,心下却暗暗艳羡,应该是可以的……年轻真好。
听墙根的内容是人们茶余饭后极好的谈资,洞房里稍有过火的言行,势必流传开来,热度月余不减。
赵公子那日从过午到子夜,入了五次洞房,次次龙精虎猛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京城。也只有高拱这种严肃过头的大佬,才没人敢跟他传这种八卦。
是以堂中各桌来宾神情都有些怪异,毕竟赵公子现在最为人称颂的就是他那方面的能力了。高阁老却在这儿替他瞎操心,他们还得配合着笑话一个被视为大明嫪毐的男人,这实在有些自取其辱的意思了。
高拱也发觉有些冷场,不禁奇怪道:“怎么,难道那小子能吃得消?”
“是这样的。”一旁的刑部尚书刘自强便将听到的听墙根内容,小声讲给高拱道:“却说那赵小子过午进去……好似那赵子龙在长坂坡七进七出,又如那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及至子夜,依然鏖战不休,把听墙根的人都累倒了一片……”
“我累乖乖,那小子是牲口吗?”高拱听得连连咋舌道,甚至有些自惭形秽。这让要强的高阁老分外恼怒,哼一声道:“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孙会打洞!姓赵的就这点本事了……”
登时不少人露出恍然的眼神,高拱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便瞪刘自强一眼,骂道:“噫……你个堂堂大司寇天天木熊事儿,专门给这儿打听这些下流事,馁还要个屁脸?”
“噫,俺不要屁脸,中了吧?”刘自强讨了个没趣,却讪讪笑着不尴尬。他是高拱的河南老乡,本来关系极好。结果在隆庆元年的阁潮中,背刺了高阁老,让高拱大丢颜面。后来高拱东山再起,他又厚着脸皮登门请罪,高拱虽然鄙夷他的为人,但当时实在无人可用,还是选择原谅了他。
但打那起,他就成了高阁老的痰盂……不过刘大人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毕竟痰盂也是主人离不开的随身之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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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让这事儿一搅合,高拱也没了继续敲打的兴致,看一眼那张空座道:“看来张阁老的身子还没好,今天是来不了。”
说着吩咐高才道:“开席吧……”
“张阁老驾到!”谁知外头传来拖长腔的通禀声。
“哦?”高拱露出欣慰的笑容道:“竟然来了?”
高府院中,众官员纷纷从用餐的房间出来,向张阁老恭敬行礼。
只见张居正一身裁剪得体的酱紫色团花湖绸直裰,外罩一件玄色的斗篷,头戴着两脚垂于后背,飘飘然的逍遥巾。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玳瑁的茶色镜,说不出的闲适富贵。
他在高朝殷勤的引路下,步履沉稳的走入高府的正堂,进去后也不摘墨镜,朝高拱作揖道:“元辅海涵,仆来晚了。”
“哎,叔大哪里话?你是为我负伤,就是不来老夫也不会怪罪的。”高拱高兴的起身相迎道:“当然来了更好,快快请入席,就等你了。”
“恭敬不如从命。”张居正直起身,又向众公卿拱手道:“诸位久等了。”
“张相公快请坐,我们也是刚到。”众公卿也都非常客气。他们畏惧高拱,同样也怕张居正。
把满朝公卿比作一副牌,这两位大小王,都能把他们管住。
张居正就坐后,寿宴开席,自是各种谀词如潮,竞相献媚了。
高拱应付了三圈,高才和痰盂等人便适时替他接过众人的劝酒。
高阁老吃了几口菜,打了个酒嗝,方笑问张居正道:“太岳,怎么来的这么晚啊?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唉,今天是女儿回门。”张居正叹口气道:“我们荆州那边,是婚后第二天回门。也有些繁琐的规矩要敷衍,故而耽误了。”
“呀,这样啊。”高拱不禁抱歉道:“那你吃杯酒,快点回去吧。”
“不打紧,我看到那业障就气不打一处来,躲来也好。”张居正拉下脸道。
高拱不奇怪,因为从一开始,张居正就对赵昊表现的很不满意,甚至这婚事能成,还是他从中说和的。
不过高拱总觉的,眼下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女婿也是半个儿,张叔大的态度应该会转变吧?
所以看到张居正急于撇清和赵昊的关系,他既高兴,又有些吃不准,心说这家伙不是在演我吧?
想到这儿,他快速向对桌陪坐的头号狗腿递个眼色,韩楫便心领神会,起身朝高拱笑道:“翰林院的后辈们都作了寿诗,送到弟子这儿,为老师祝寿。”
别看韩楫这样,他也是坐过馆的,正是在那时与教习庶吉士的高拱,结下了深厚的师生之谊。
“哦,是吗?”高拱闻言笑道:“拿来瞅瞅,看看这届馆中,是否有文采出众者?”
“没有寿序,无法呈给老师啊。”韩楫却愁眉苦脸道。
寿序是大明兴起的一种应用文体。这年代文人都喜欢卖弄才学,民间也以寿诗寿词为最贵重的寿礼。
一般各人作完诗词后便集结成册,送给寿星保存。成册是需要作序的,就是寿序了。寿序首当其冲、提纲挈领,渐渐反而比寿诗寿词本身还要重要了……
“这有何难?”高拱笑道:“这屋里最不缺的就是两榜进士,一肚子墨水之人。你看谁合适,就求他作序呗。”
“论地位、论才学,自然非张相公莫属了。”韩楫也笑道。
张居正见这师徒一唱一和,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不由心中大怒!暗骂这帮王八蛋欺人太甚!
以他的才华,作篇寿序自然手到擒来。可是这玩意儿不能随便写啊!
因为它就是一篇舔文。
舔的轻了,高胡子不舒服。舔的重了他自己犯恶心。
不谷怎么说也是官居一品的内阁次辅,私下里怎么舔上司都无所谓。可当着满堂公卿的面,怎么下的去口啊?而且还要落在笔墨上,这他喵的是公开处刑哇!
但他已经修炼到了‘圣人之怒,不在面上’的境界,还能保持微笑道:“拿来不谷拜读一下,构思构思。”
“多谢相公!”韩楫高兴的将那本手抄的诗集奉上。
这是昨晚他跟高拱商量好的,只要张居正来了,就让他写这篇寿序,试探下他的态度。张居正违心拍马也不要紧,因为他们事后会印个几千册售出,满朝文武都得乖乖掏钱买单。
到时候人手一本,翻开第一页就是张居正吹高阁老的彩虹屁,看他张太岳日后还怎么骑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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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后面的宴会,张居正就装模作样翻看着那本屁味熏天的诗集,脑袋却飞快转动,寻找应对之策。
正当他打算先借口眼疼看不清上面的字,准备回家和那万恶之源商量一下时,却听外头忽然响起了喝骂声,然后是喀嚓砰咚的打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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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情况?!”高拱的脸瞬间黑了,居然有人敢在自己的寿宴上撒野?
“我去看看!”高才赶紧跑出去,就见来宾们也纷纷寻声向前院跑去。
“让一下,让我过去!”高才吆喝着,好容易分开看热闹的人群,来到前院当众。
当他看到院子里,堆得小山似的各式礼盒,被人砸得满地狼藉,无数古董字画、玉石珍玩碎了一地时,高才眼珠子都要瞪出血来了!
“这是谁干的?!”他陡然提高声调,满是怨毒的喝道:“想死啊是吧?!”
“是我干的,你要我的命吗?!”便听一个暴怒的声音,从礼物堆中发出。
然而府上的护卫们非但没把那人拿下,还小心翼翼的搬开盒子,生怕伤到他一般。
就连高才也呆若木鸡,结结巴巴道:“大……大哥?”
“可不就是大老爷嘛。”便见一个正在搬箱子的人直起身来,正是去南方接人的邵芳。
“他,他这是怎么回事儿?又发病了?”高才脸上的怒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焦急。
长兄如父,不是说着玩的。他们老爹死的早,高捷更是承担起了半个父亲责任,因此包括高拱在内,弟弟们都很敬重他。
“本来好好的。江南医院都说他老人家基本痊愈了,这一路上也有说有笑,进京上西长安街时都没异常。”邵芳也是一脸见鬼道:“结果一进了石场街,大老爷就忽然发怒,让人把他的大关刀抬来然后举着刀把外头的人都撵走,又冲进来,对着堆得老高的礼物箱子碰碰砰砰乱砍一气,结果不小心把自己给埋在底下了。”
“这样啊。”高才点点头松口气,朝一众看热闹的来宾拱拱手道:“我家大哥有脑疾,还请诸位海涵……”
来宾们刚要开口安慰,却见那个身材高大的老者,从礼盒堆里冲了出来,一手挽着长须,一手提着大关刀,咆哮道:“我没病,你们才有病!高拱呢,让他滚出来见我,他要是真打算当严嵩,老夫就替高家的列祖列宗一刀劈了他,为国除此一害!也省得将来让祖宗丢脸!”
ps.先发再改错别字。
第二百一十三章 回门
“这谁啊?怎么听高四爷管他叫大哥?”来宾们窃窃私语,这帮家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甚至还暗暗盼着高胡子出个大丑。
“高家大爷,高捷高存庵,当年的操江御史,大名鼎鼎的抗倭英雄!”有人认出了那耍大刀的老汉,赞不绝口道:“高中丞那是是出了名的清廉自守、刚正不阿,不肯接受严世蕃的招揽,结果被严党排挤,黯然解甲归田。要是他但凡灵活一点儿,就没胡梅林什么事儿了。”
这话言过其实了,因为高捷和胡宗宪根本不在一个战场上,也没有竞争关系。但这帮脏心烂肺的家伙偏要这么说,好尽量抬高高捷的形象,恨不得把他塑造成伟光正。
因为只要高捷伟光正了,那高捷反对的自然就是邪黑错了。
而且最恶心的是,这样高阁老还发作不得。这是夸他大哥呐,难道也有错?
高阁老还不知道自己这般不得人心,听说大哥在外面叫自己,便想要出去相见。
“不能露面啊,元翁。大老爷有脑疾,还指不定做出什么事儿呢!”却被痰盂和韩楫等人死死拦住道:“他疯起来可不管你是不是宰相……”
“为了朝廷的体面,也不能露面啊!”众公卿也赶紧跟着劝说。
“那老夫也不能不露面啊!”高拱怒道:“别人岂不要骂我心虚了?!”
“怎么会呢,大家都知道元翁是怎样的人。但现在最要紧的是控制住事态,不要给人谈资。”痰盂等人好说歹说,才劝住了高拱。“我们搞掂,很快搞掂。”
那厢间,程文和宋之韩等人也出来驱赶宾客。
“没事没事,大老爷有脑疾,天一冷就发作。还以为现在是嘉靖年间呢。”
“让诸位见笑了,请回去吃酒吧。”众门生嘴上说的客气,手上却加了劲儿,推搡着人群离开前院。
见还有那想看热闹不肯走的,便听程文阴测测道:“还不走的,搬把椅子来,请他们坐下慢慢看。”
知道汪汪队这是要记小账了,众人这才呼啦散了。
前院中,高才也赶紧命令看门的锦衣卫,把高捷请到后头去。
给高阁老看门的锦衣卫,自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按说拿下个持械行凶的老头子,完全不在话下。
所以高拱门生的这套危机处置,不可谓不恰当。然而他们忘记一个问题,那就是高捷是怎么持刀冲进相府的。
虽然他那柄大关刀挥舞得虎虎生分,让看门的锦衣卫很是棘手。但真正麻烦的是他的身份,那是高阁老的亲大哥,致仕的二品大员,总不能直接射杀了吧?
伤也不敢伤他一下啊。
偏生高才还从旁大喊着添乱道:“小心点儿,不要伤我大哥!”
朱允炆的江山是怎么丢的,就是因为这句话……当然他说的是‘不要伤我四叔’。
于是高捷得到了靖难之役中朱老四的无敌霸服,他舞着刀横冲直撞,根本没人敢近身。一帮锦衣卫眼睁睁看着他突破前院,杀入正院,把那个用无数盆黄菊花和紫菊花摆成的‘壽’字,砸了个七零八碎。
不过他毕竟年纪大了,连续放大招后难免脱力。不慎踩到一块碎花盆,便脚下一软,摔了个大马趴。
锦衣卫们马上扑上来,先把大关刀踢远,接着七手八脚将他死死按在身下。
高捷挣扎不动,便破口大骂“高老三,你愧对祖先!”“学谁不好,你学严嵩!”之类,护卫们无奈,只好捂住他的嘴,然后用床棉被裹住高捷,扛生猪似的扛出院中。
可让他这一搅合,院子里满地狼藉,气氛更是诡异之际,哪还有半分过生日的气氛?
高阁老憋得脸都紫了,狠狠瞪一眼痰盂,呸!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柴!
韩楫赶紧高声对乐班道:“好了好了,没事儿了。继续奏乐继续舞啊!”
但这会儿你就是找人来跳脱衣舞,也解不了高阁老的郁闷。
他耐着性子坐了盏茶功夫,理了理纷乱的心情,便端着酒盅起身。
见高阁老有话要讲,里里外外登时一片安静。
“抱歉诸位,老夫长兄在那里发病,实乃没有心情宴饮了。”便听高阁老缓缓说道。
“是是,元辅千万不要勉强,我等也已经尽兴了。”众宾客善解人意,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是高阁老在给今天的事情消毒了。
“但无论如何,我大哥的教诲不能不听,老夫也要认真反省——”高拱说着加重语气道:“我本意只是请几位老友,最多叫几个晚辈作陪,低调的过下这个生日。怎么会不明不白搞成这个样子呢?到底是谁在背着我瞎搞?是不是有人想打着我的幌子借机敛财?”
说这话时,高拱严厉的目光扫过高才和韩楫等人。倒是刘自强很坦然,毕竟哪怕是自己人,平时谁也不愿跟个痰盂一起玩。那多脏啊……
“总之今天的事情,老夫一定会查个清楚,给陛下,给诸公,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绝对不能辱没了我高家世代清廉的门风!”
最后他对高超下令道:“按照礼单,把所有宾客的礼物统统退回去……不,你也有嫌疑,高福回来没有?”
“老爷,小人在。”陪着高捷去治病的大管家高福,赶紧排众而出。
“你回来就好,按照我说的,所有礼物都退回。大哥砸了的那些,也要照价赔偿。实在赔不起的,先打借条,日后老夫慢慢还!”
“哎,是。”高福赶紧应下。
“元翁,不必如此吧。”杨博等人忙劝道:“元翁劳苦功高,都是大家的一点心意,退回去也不合适吧?”
“抱歉诸位,家父早就给老夫立过规矩,为官不送礼也不收礼!”高拱断然道:“这次是我大意了,还请诸位给老夫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拜托诸位了!”
说着深深一揖,众人赶紧还礼,忙道我等听命便是。
高拱再度朝宾客们拱拱手,便转身进去了。
高阁老的六十寿宴,就这样草草结束了。高福领着一干下人,在门口向宾客奉还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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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客们离开时的神情,全都很是凝重。就是心里乐开了花,也得装出难过的样子。
比如张相公就是这样,他板着脸回到轿子上。待轿帘落下后,他的嘴角甚至忍不住挂起一抹微笑。
不用出寿序了,好开心啊。
~~
等张相公回到大纱帽胡同时,一家人正在后花园的戏台,欣赏戏班演出的《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扮演杜丽娘的戏子美目盼兮,袅袅婷婷,莲花步,兰花指;唱腔更是高高低低,时断时续,缠绵柔美,听得张相公心下微微一烫。
“老爷回来了。”顾氏看到他,带着儿女和女婿起身相迎。
张居正按下手,在夫人身旁坐定,小声问道:“这是什么曲子,以前没听过啊。”
“怎么样?”顾氏一边打着拍子一边笑问道。
“这词不凡啊,是何人所作?”张居正端起茶盏,随口问道。
“这是夫君于去岁在金陵所做,而后赠于一位叫汤显祖的举子编出的一折戏。听说那汤举人为了编这戏,都没参加今年的春闱。不过也值了,这才出来一段曲目,就在江南火得一塌糊涂,现在都等着他继续往下编呢……”已经做妇人打扮的张筱菁笑道。
“值了值了。”修修们纷纷点头,一脸神往。
“玩物丧志!”张居正看到女儿的少妇妆容,心中不由一痛,黑着脸哼一声道:“今天的书读了吗?”
“这就去……”张敬修只好带着弟弟,灰溜溜闪人了。
其实目前汤显祖才只写了个开头,只是因为关注度太高,才会被提前拿出来上演罢了。因此这《牡丹亭》没多会儿也就演完了。
见那杜丽娘下去,张居正也没了兴趣,便看了赵昊一眼,起身走向书房。
赵昊赶紧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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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如春的书房中,张居正换一身轻便的锦袍,将双腿搭在软垫上,摆出最舒服的姿势,然后接过赵昊奉上的茶盏,淡淡问道:“高阁老家那出戏,也是你安排的吧?”
赵昊赶紧叫起撞天屈道:“怎么会是小婿呢?我也是刚刚才听人说的。”
“真不是你?”张居正用杯盖轻轻滑动着茶盏,热气缓缓升起。
“高中丞是高阁老自己派人接回来的啊。”赵昊一脸无辜道。
“但坐的是皇家海运的船,时间上你能控制。”张居正冷笑道。
“高阁老今天做寿,可不是小婿张罗的啊。”赵昊小声道。
“但这么大规模送礼,怕是你煽动的吧?我听姚旷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官小吏,甚至还有商人、太监都来送礼。不是你故意搞大了,败坏高阁老的名声?”张居正可不是好糊弄的,他这些年苦心经营之下,对京城发生的事情,可谓洞若观火。
“那高中丞的反应,也是小婿能预想得到的?”赵昊反正坚决不承认。
“这倒是……”张居正点下头,不再追问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之你少搞小动作。”
“是,小婿干什么都会先请示岳父的。”赵公子端正态度。
“这还差不多。”张居正有点满意的哼一声。
ps.肩膀好多了,只是咳嗽会痛,好在已经不影响写字了。再写一更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大明好翁婿
“其实小婿也真挺委屈的。”赵昊搁了半边屁股在张居正身旁,一脸哭笑不得道:“我费尽心思的寻医问药,让江南医院的名医为高中丞诊治,是为了卖高阁老个好的,不是让他去砸场子的。又怎么会安排一场大送礼,刺激高中丞呢?”
“嗯。”张居正点点头,这说法比较符合赵昊一贯不愿与高拱正面冲突的作风。“这么说,是别人搞的鬼了?”
“有可能。”赵昊点点头。
张居正闭目寻思片刻,又问道:“冯保找过你吧?”
“他也找过岳父?”赵昊反问道。
“嗯,他急了。他因为宫里的事情,恶了皇上,像热锅上的蚂蚁。”张居正呷一口香茗,缓缓猜测道:“这么多人排队送礼,八成就是他撺掇的,来败坏高阁老的名声。”
“有可能。”赵昊恍然道:“冯公公还真有一手呢。”
“哼,净做无用功。”张居正却很不以为然道:“高肃卿要是在乎名声,就不会做事如此不管不顾了。因为名声再臭,也动摇不了他分毫——所以不谷……为父才会说,你少搞小动作,没用的,没用的……”
“是。”赵昊点点头,心说岳父不愧是偶像,对局面看的清清楚楚。他甚至觉得,就算把高阁老谋反的证据摆在皇帝面前,隆庆都不会相信。除非高胡子真带兵杀进乾清宫……那种君臣间绝对的信任,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带给高阁老的政敌的,却只有无尽的绝望。
赵昊就能明显感受到张居正的消沉,那种看不到希望的滋味,实在太销魂了。
“好在这回错有错出,让高老中丞这一闹,高阁老丢了大脸,怕是要消停好一阵子了。”张居正看一眼赵昊道:“更要命的是,此番风波很可能会离间元辅和他那班门生的关系。他们需要时间,来重新赢回高阁老的信任。在那之前,你这边的压力会小很多。”
“是吗,小婿竟没想到。”赵昊便一脸惊喜道:“还是岳父大人看的深,这下小婿能安心过个年了。”
“但也只是暂时消停罢了。”张居正轻叹一声,不无艳羡道:“高阁老和他那班言官门生,实乃最佳组合,他们比徐阁老当初更顺手,更听话,高阁老能像现在这样横行霸道,离不开这班特别能战斗的好学生。所以估计用不了几个月,他们又会和好如初的。”
“能消停几个月也是好的。”赵昊便露出苦笑道:“自古民不与官斗,我们江南集团也不例外。高阁老那边,我们总是要让步的,只是三七开实在太过,还请岳父大人能帮忙说合。”
“其实三七开就是拿来唬你的,他也知道不现实。”张居正神情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方道:“所谓调和折中嘛。你觉得三七开太难接受,那原先五五开就没那么面目可憎了吧?回头为父试着替你提提看,能不能回到原先的分法上。”
“多谢岳父大人!”赵昊忙起身感激不尽道:“只是那高阁老霸道无比,岳父大人不会太为难吧?”
“我还能白替他挨顿打?应该会卖我个面……”张居正说着,忽然想到寿序的事情,不由打住了话头,自嘲的笑笑道:“当然也有可能不答应,毕竟高阁老不是个爱给面子的人。”
不谷意识到自己低落,想要振奋一下,却愈显无奈道:“他年后想让高南宇来递补殷阁老空出的位子,往后为父就更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高南宇就是高仪,他跟高拱是同科进士,一同坐馆的庶吉士,后来又同在翰林多年,关系铁的很。可想而知,到时张相公可能会变成肉夹馍的。
~~
翁婿沉默片刻,张居正方给赵昊打气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你既然我女婿,那为父总能护得住你,不然这大学士不当也罢。”
“是,孩儿现在全指望岳父了。”赵昊忙点点头,一脸孺慕的看着不谷。
“其实咱们爷俩还好说,无非就是我委屈一点,你割点肉而已,总能过得下去。”张居正又皱眉摇头道:“问题是冯公公那边,
他已经乱了分寸,这次就算搞臭了高阁老,也解决不了他的问题。退一万步说,就算孟冲倒台,皇上就会让他上?我看未必吧。”
“是吗?”赵昊露出震惊的神情。
“归根结底,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奴才,不是说你是太子的大伴,就要把太子娘俩当成主子,忘了是谁给他这一切的。”张居正轻捋着柔顺的长须,缓缓说道。
赵昊明白岳父大人的意思,冯保的症结在花花奴儿之死上。这个嫌疑他能甩脱吗?显然不能。所以只有死路一条了,或早或晚而已。
更让他震惊的是,岳父这话里,居然有要跟冯保做切割的意思。
这可把赵昊吓一跳。按说在原先那段历史上,张居正和冯保可是一直白头到老的。但现在多了自己这个变量,一切都不好说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惹恼高阁老的缘故,偶像承受了太多原本不该承受的压力?以至于处境恶化,无力维持与冯公公的塑料兄弟情了?
那可万万不可呀!赵昊吓一跳,冯保可是他真正的保护伞,只有厂卫一直包庇下去,江南集团做的那些事,才不至于引起轩然大波。要是换个厂公,把江南集团的全貌抖搂出来,怕是立马大祸临头!
他便挖空心思,找理由劝说张居正,不要放弃冯保。
什么‘冯公公是太子一天都离不开的人,而且管着厂卫、御马监,对我们价值极大。’
什么‘皇上如今意气消沉,未必愿意大动干戈。’云云。
总而言之,冯保是我们不可替代的战略资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他感到被背叛。
张居正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方冷冷一笑道:“看来你们勾结的很深呀。”
“他能对孩儿关照有加,都是看在岳父大人的面子上。”赵昊赶忙解释道:“而且冯公公对我指天发誓说,那宸妃与蒙古护卫私通之事,虽然确实是他发现并散播出去的,但宸妃投井绝对不是他干的。所以皇上最多只是怀疑他捣的鬼,却也没认定是他。”
“对皇上来说,怀疑一个人,就足以判他死刑了。”张居正可不是个容易说服的人。他断然摇头道:“至少隆庆这一朝,他完了。他还有什么机会?等太子践祚?皇上春秋正盛,恐怕他是等不到那天了。”
“求岳父大人一定要帮帮冯公公啊!”赵昊起身深深一揖,苦苦央求道:“江南集团这些年,蒙他照拂良多,实在不忍心见弃。也承受不起这个损失啊!要是换上个高拱的人执掌厂卫,江南集团就永无宁日了!”
“嗯……”张居正明白赵昊的意思了。那些言官弹劾江南集团的奏章,他自然都看过。上头垄断民生、蓄养死士、非法办学之类的罪名,定然是空穴来风,事出有因,只要认真找,总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的。
“好吧,看来为父想置身事外都不行。只能帮帮冯公公渡过这一关了。”他点点头,心里挺郁闷。可赵昊这个女婿,是他未来最大的资本,不帮又不行。
“孩儿已经教过冯公公了……”赵昊便道出自己给冯保支的招,又道:“只要岳父帮他美言几句,他应该过去这关。”
笔趣阁
“哦?”张居正听得眼前一亮,又暗暗嘀咕道,怎么有环环相扣的感觉?不过盘问到这会儿,他已经不疑有它了。便掠过那一丝狐疑。评判起赵昊的点子道:“这样应该能保住首席秉笔的位子,御马监怕是要交出去了。司礼太监就更别想了。”
“那就足够了。”赵昊看上去松口气道。
因为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任东厂提督太监,保住了前者就保住了后者。
“岳父大人真是恩比海深,孩儿此生定执孝道,不让岳父失望!”最后,赵公子再度感激涕零的表态,自己日后对岳父一定会比对亲爹还亲。
~~
要不怎么说联姻是自古以来最有效的结盟方式呢?要是搁在以前,张居正是万不会信他的鬼话,但现在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殊不知他女婿最防备的人就是他了……
去年李春芳、赵贞吉还在时,还在九卿之列的老哥哥赵锦,就暗示过赵昊,要不要联合起来,把高拱拱下台去?
毕竟高拱也不是真的就全无敌了,当初徐阁老不就办过他一次吗?
但赵昊不同意这么做。因为跟高拱斗起来损失太大。反正他已经时日无多,等他下台不香么?
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为接下来张居正柄国的十年做好铺垫。
当时他便定下章程,张相公和高相公同心戮力,共襄盛举时,自己要鼎力支持。
日后两人反目了,自己也绝对不能暴露不驯之心,更不能让张相公感到威胁。最好还要远远躲开,置身事外,不要看到张相公内心的狰狞。
那样,非但偶像会破碎,张相公日后坐上宰辅之位,一样会像高拱那样,视自己为眼中钉的!
因为决定脑袋的是屁股,而不是脑袋本身。哪怕自己是他的半个儿,如果表现的太过强横,江南集团和自己的大移民事业,都会遭到他无情打压的。至少得不到鼎力支持。
相反,适当的示弱,表现出对岳父大人的依赖,未来的处境就会好很多。
赵昊最大的优点就是一旦定下章程,便会照章办事。
所以他过完年,便会回徽州再办一次婚礼去……
ps.睡觉去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隆庆六年来了
隆庆六年正月初一,已经快半年没露面的隆庆皇帝,终于御皇极殿接受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行庆贺礼。
但他的状况并不让人乐观,哪怕隔着高高的金台,群臣也能看到皇帝形容枯槁、面色蜡黄,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只是大年初一不能说不吉利话,大伙儿只能违心的恭颂圣躬康健,如天日之表云云。
可隆庆对群臣的马屁毫无兴趣,宣谕免了百官百官赐宴,只每人发了份压岁钱,就在孟冲的搀扶下退朝了。
回到久违的乾清宫,他又免了后妃和太监们的朝贺,恹恹躺在御榻上,什么人都不见,一句话都不想说。
直到大学士张居正前来求见,他才勉强打起精神,让人宣张师傅进来。
张居正来是为两件事,一是谢恩。在方才的元旦大朝上,隆庆皇帝下旨进高拱为中极殿大学士,加他为太子太傅兼少妇,皆原官如故。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代表百官向太子殿下拜年。按说百官下朝是要到文华殿向皇太子贺岁的,但太子至今仍未出阁,又跟李贵妃在翊坤宫同住,因此隆庆皇帝便下旨在太子出阁前,由大学士代表百官来乾清宫给太子拜个年即可。
按说这种事情,首辅大人是不能缺席的。但年前腊月廿八那场寿宴风波让高阁老灰头土脸,非但当众自我批评,事后还不得不上表请罪,说自己御下不严,丢了朝廷的脸,请皇帝准许老臣辞官回家云云。
隆庆皇帝当然要下旨慰留,这不还加了他的官。但高阁老谨记隆庆元年阁潮的教训,只下一道旨意是没法把他召回的。以免又有人骂他不要脸。
于是这次元旦大朝高阁老没有露面,此时自然也不会出现了。
“张师傅还没吃吧?正好陪朕用点早膳。”待张居正礼毕看座后,隆庆便吩咐孟冲道:“快传膳吧。你去把早晨杀的驴肠子收拾出来,做一盘大肠刺身来,朕与张师傅享用。别人的手艺朕不放心,弄得太干净,吃着没内味儿。”
“皇爷您瞧好吧,味道保准浓郁!”孟冲满面红光的应一声,撸起袖子就去了。要说替皇帝批红他外行,捯饬驴肠子他可是行家里手。当年他就是靠一手大肠刺身,得到隆庆皇帝的青睐,从尚膳监一步跨入司礼监,实现人生飞跃的。
张居正却暗暗反胃,这老北京的口味实在太重,炖吊子他还能勉强接受,大肠刺身实在是……要人老命啊。
这时宫人禀报,太子前来给陛下拜年了。
已经九岁的小胖子,如今变成了普拉斯版的小胖子。朱翊钧虽然在外头飞扬跋扈、上房揭瓦,但一进了皇帝的视线范围,顿时就变成了规规矩矩的乖小孩。
太子先一丝不苟的给父皇拜了年,又毕恭毕敬向张师傅问安。
张居正代表百官给太子叩首,恭祝他在新的一年里玉体健康,学业有成。
待到这套繁文缛节完事儿,隆庆便张开手,把好几个月没见的小胖仔揽在怀里,仔细端详道:“咦,这孩子咋还有黑眼圈呢,也让人打了?”
一旁扶着杌子起身的张师傅,感觉膝盖中了一箭,差点又跪地上。
“不是,谁敢碰儿臣一指头啊?儿臣这是熬夜看漫……”小胖子险些说漏了嘴,赶紧改口道:“呃,挑灯夜读,挑灯夜读所致。”
“哦,是吗?”隆庆不禁讶异,他出阁晚,十几岁才开始读书,所以学问很差,觉得读书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于是在太子出阁读书一事上,他也能拖就拖,一直拖到小胖子都九岁了,才耐不住大臣们锲而不舍的纠缠,同意今年二月给太子加冠,三月出阁读书。
没想到小胖子居然还跟这儿自学开了。老朱家的啥时候出过这般好学的太子?
这让隆庆皇帝来了兴致的,便笑问道:你在读什么书啊,这么用功?不会是小人书吧?”
“儿臣正在读《通鉴》。”朱翊钧却正色答道。
“哦?是吗?”隆庆不禁汗颜,心说朕都没过几页,只在潜邸时听先生们说书似的讲过一些。“怎么不先从《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学起啊?”
“那些儿臣七岁时,大伴就教我背过了。”太子一脸骄傲道。
“是吗?呃,好像是哦……”隆庆先吃一惊,又想起好像李贵妃去年还是前年说过这事儿。皇帝愈发惊奇道:“那《四书》也读过了吗?”
“大伴说,那些东西等出阁后,自有饱学的翰林教儿臣,肯定比他教得好,所以就不越……什么……代庖了。”朱翊钧挠挠包子似的腮帮子道:“他还说《通鉴》是古代的宰相写给皇帝和太子看的,儿臣小时候读一读,哪怕不懂里头的道理,将来也很有用处。”
“哦?当初在潜邸,张师傅也是这么跟朕说的吧?”隆庆愈加惊讶的看向张居正道:“想不到那个死奴才,哦不,冯保居然有这等见识?”
“冯公公学养深厚,为人端方,漫说在内官中,就是放眼朝堂也是很出挑的人物。”张居正忙恭声应道。
“嗯,他确实跟旁人不大一样。”隆庆有些不情愿的点点头。
“不过《通鉴》上讲的是军国大事,为君之道,太子殿下现在读是不是有点早呢?”却听张居正话锋一转。
“我能看懂,挺有意思的,实在不明白还可以问大伴嘛。”太子却大言不惭道。
“哦,那为臣斗胆考校一下殿下如何?”张居正便淡淡一笑道。
“好。”隆庆眼前一亮,拊掌对太子道:“你要是能回答上来了,就让冯保继续跟着你。要是回答不上来,朕就把他发配去祖陵,你也老老实实等出阁读书。”
“来就来,谁怕谁。”小胖子勇气十足。
“那请问殿下,《通鉴》第一句,‘起著(chú)雍摄提格,尽玄黓(yì)困敦’,此句作何解?”于是张居正问道。
“就是说这一段‘起于戊寅年,尽于壬子年’。”太子不假思索的答道。
“哦?”隆庆一脸懵逼的望向张师傅,见张居正点点头,不由大赞道:“我儿真学问!”
其实这只是岁星纪年法换算到干支纪年法,生搬硬套、死记硬背的东西罢了。张居正身为帝师,当然知道隆庆皇帝不知道了。拿来让皇帝不明觉厉,又不容易穿帮,最合适不过了。
“那不知殿下读到哪里了?”张居正又问道。
“刚刚读完周记。”太子答道。
“请问殿下,‘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又做何解?”张居正便追问道。
“臣听说天子的职责中最重要的是维护礼教,礼教中最重要的是区分地位,区分地位中最重要的是匡正名分。”朱翊钧流利作答。
张居正接着又问了诸如‘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圣人之官人,犹匠之用木也’几句周记中的名言警句,太子都一一作出解释,看上去已经在冯保的教育下,吃透了这些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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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张居正钦佩无比道:“太子殿下真是天纵奇才啊!此乃我大明之福啊。当然冯公公作为太子的启蒙老师,也是十分称职。”
“嗯。”隆庆一直十分阴郁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龙颜大悦道:“朕本打算让冯保过了年就滚蛋来着,看在他教导太子有功的份上,就先留下他吧。不过他既然这么会教太子,那以后就让他专门陪太子读书,少管闲事。把御马监交给旁人去管吧。”
最后这句话,是说给传膳回来的孟冲的。
孟冲赶紧应声,表示自己回头就办。这次虽然没如愿看到冯保倒台,但夺了他兵权去,也算狠狠打消了他的气焰。
高阁老让个厨子来当这个内相,就是一步彻彻底底的臭棋。毕竟厨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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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皇帝又狠狠夸奖了太子一番,知道小孩儿吃不惯大肠刺身,就赏了他一套驴肉火烧,让他带回去吃。
等朱翊钧从乾清殿出来,外头老虎洞里钻出了满脸焦急的冯公公。
“怎么样太子爷?陛下夸你了没有?”
“那当然啦,还让你以后专心陪我玩,不用管什么御马监的事儿呢。”太子得意洋洋道:“我可说到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儿?”
“办办办,全办!”冯公公闻言大松口气,高兴的点头如捣蒜道:“动画片、可乐、爆米花,要多少有多少,绝对不让娘娘知道。”
因为太子体重超标,贵妃娘娘勒令他少吃零食,更不许他整天窝在暖阁看片儿,所以命冯保把这些不好的东西都收起来。
殊不知要是由着太子,可能用不了几年他就腻了,毕竟肥宅的快乐跟现充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但贵妃娘娘这一禁,好么,太子这瘾头简直无敌了……冯保就像捏着他命根子一样。
“我还要青蛇白蛇的布人!”太子瞪冯保一眼,提醒道:“等身大小的,陪我一起睡觉!”
“这……”冯保先是一阵为难,这让贵妃娘娘知道,太子每晚搂着条大长虫睡觉,自己还有个好?
见太子要变脸,他只好咬牙点头道:“唉,好!”
大不了每天早晨藏起来,晚上再给太子拿出来就是了。娘娘要是发现了,就说是自己的……
“快点回去吧。”朱翊钧一屁股坐在冯保背上,一边啃着驴肉火烧,一边催促道:“我都等不及看今年的贺岁片了!”
“哎哎。”冯保吃力背着死沉死沉的太子爷,颤歪歪回翊坤宫去了。
不过他心情却是很愉悦的,待会儿要好好谢谢赵公子,帮他度过了这个大难关。
赵公子翁婿,是咱家的大贵人呐!
ps.再写一更去。
第二百一十六章 第二部贺岁片
翊坤宫东次间中,徐氏兄弟影业倾情打造的隆庆六年贺岁片《白蛇传》正式上映。
今年的影片是投影在一方两米长,一米半宽的银幕上的,画面要比去年更大更清晰,色彩也更明亮。
小胖子躺在宫女怀里,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喝着橘子汽水。看着阔别一年的青蛇白蛇,变成人形出现在西湖边,扭啊扭……把他乐得合不拢腿。
“嘿嘿,哈哈,呵呵……”
太子殿下猥琐的笑声中,赵昊和冯保在梢间里弹冠相庆。
“这回真是多亏了公子的妙招啊,虽说大恩不敢言谢,咱家也得好好道声谢啊。”冯保带着哭腔,恨不得给赵公子跪下了。
天知道自打宸妃死后,他过的是什么日子,白天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以为是有人来拿自己了。晚上更是噩梦连连,彻夜难眠。他真担心这样下去,自己就能把自己活活吓死。
其实赵昊就是不管他,他八成也不会完蛋。因为赵公子已经深切体会到历史车轮的强大惯性,不出太大意外,未来还会有十年风风光光的好日子,在等着冯公公呢!
但要是等冯保因为朝堂大变故逃过此劫,那他可就不会感激任何人了。
日后冯公公和岳父大人的故事表明,他还是很重感情,讲义气的。事实上很多太监都比饱读诗书的文官有人味。这并不奇怪,因为在资本家没有诞生前,这世界上就没有比政客更脏的职业了。
所以赵昊思来想去,决定卖他这个好。
这件事难度并不高,因为念旧的隆庆皇帝还在举棋不定,没想好怎么发落这个他潜邸旧人。而转过年来,皇帝就病了,也就没精力理会身外事了。
是以对冯公公来说,赵昊不帮这个忙,他会毫发无损。赵昊帮了这个忙,他反而会丢掉兵权……
但为了收获冯公公的感激,赵公子还是义无反顾的帮他谋划起来!
首先,让冯保在高阁老的寿宴上搞事,掀起受贿风波,回头就安排人上本弹劾他!
赵昊告诉冯保,这样做的目的是让高拱缺席今日大朝,顺便离间高拱和他的一班门生。
没想到让高中丞那一闹,高阁老自己上本请辞了,倒省了再牺牲一枚棋子。
然后打太子这张牌——不管从父亲的角度,还是的皇帝角度出发,隆庆皇帝都会很高兴看到太子的长进的。于是赵昊让冯保回去后,求太子帮着演一场戏。
第三部,请张居正配合演出,齐活!
事实上,今天张相公提的问题,都是赵昊早就告诉冯保,让他提前准备好答案,教给太子背诵的。
他真担心这小胖子作弊还答不好。不过好在太子确实挺聪明,记性也很好,把内容全都牢记下来了。
而任性懒惰的朱翊钧之所以如此配合,自然是冯保按照赵昊所授,拿出对付肥宅的终极法宝——威胁他会看不到动漫,喝不到快乐水,玩不到手办啦……
那日冯保回去后,就对太子大哭,说老奴要完蛋了,以后再也不能陪殿下了。
太子不以为意说,那就换别人陪我玩呗。
冯保心里暗骂小没良心的,嘴上却哭道,我要是完了,赵公子也要倒霉了。那就再没人给殿下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了。
太子果然大急,跳脚哭道:“那可不行!”
便果断同意帮忙,并拿出了莫大的毅力,背下来那么多的台词。而且为防万一,冯保还真把周记给他讲了一遍……除夕夜里,主仆俩都在忙着抱佛脚哩!
无论如何这一关总算过去了,冯公公全身放松的点一根事后烟,跟赵昊碰杯道:“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了!”
“干杯!”赵昊也笑着与他碰杯,将气泡水一饮而尽。
公子封山育林了,烟酒不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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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的《白蛇·青蛇》很快演完了。
太子对‘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结局大为光火,不过这次他学乖了,耐着性子看到了最后,果然还有彩蛋。
彩蛋的内容是——许仙幡然悔恨,到处寻找从雷峰塔下营救白娘子的办法,他找啊找,找白了头。
青蛇本打算杀了许仙报仇,却被他的痴情感动,便现身告诉他,要想干翻雷峰塔,必须先击败法海。
而那法海乃是金刚葫芦娃所化,要想击败他就必须找到当初葫芦山爆裂时,被抛去东海之滨的另一粒葫芦籽!
于是青蛇和许仙便踏上了前往东胜神洲傲来国的艰苦路途……
“哈哈好!”太子不禁对第三部贺岁片万分期待,自然也就不发脾气了。然后果断开始了二刷。
“再,再放一遍,我还要看青蛇白蛇扭啊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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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太子不会再发脾气了,赵昊也就准备告辞了。
谁知还没出翊坤宫,便有乾清宫的小太监来请,说陛下宣他觐见。
赵昊看看冯保,见冯公公微微点头,就赶紧跟着去了。
等他跟着进了乾清宫西暖阁时,发现岳父大人已经离去了,暖阁中只有隆庆一人。
赵公子赶紧给皇帝磕头拜年。
“起来吧。”隆庆轻声说道。
赵昊起身时,便见皇帝立在一幅西域女子的画像前,神情哀伤而眷恋,好一会儿才对他道:“这是朕的宸妃,花花奴儿,漂亮吧?”
“堪称人间绝色。”赵公子看着那画像上翩翩起舞的胡姬,深瞳碧眼,肤如凝脂,身姿曼妙,火辣放达,确实与大明的女人截然不同,让人耳目一新,也难怪隆庆会念念不忘。
“漂亮还在其次,关键是她不把朕当成予取予求的皇帝,而是一个普通的男人……”隆庆满脸缅怀的说着,忽然想起赵昊就是个普通人,不禁苦笑道:“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她就是朕的……李瓶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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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愣了一下,才想起李瓶儿是谁,那是西门庆的唯一真爱啊。
“可是她死了,朕的心好像也跟着死了……”隆庆丝毫不觉自比西门大官人有何不妥,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流下了哀伤的眼泪道:“朕现在连清河县都不愿意回,更不愿在这孤冷的乾清宫里待。朕就算富有四海,没了花花奴儿,一切都没意义了……”
赵昊忙把头低到不能再低。人类的感觉不总是相通,对他这种早已立志献身伟大事业的人来说,很难理解堂堂皇帝为何会因一个女人消沉成这样。
但赵昊不会去规劝什么。因为伤在别人心上,你根本不知道有多痛。
“……”见他不说话,隆庆哑然失笑道:“朕忘记了,你才刚结婚,今天又是新年,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陛下误会了,小臣只是不知该如何安慰皇上,小臣不胜惶恐。”赵昊忙解释道。
“你有办法安慰朕。”隆庆却转过头来,定定看着他道:“那就是你给太子放的那种活动影戏!”
“陛下的意思是?”赵昊明白了,看看画像上的奴儿花花。
“不错。”隆庆喃喃道:“朕想再看看她的音容笑貌,欣赏下她火辣的舞姿,跟她一起在清河县没羞没臊的生活……你能满足朕吗?”
“臣尽力而为。”赵昊忙恭声应下。“能为陛下解忧,臣荣幸之至。”
“好,你很好,从来不会让朕失望。”隆庆叫孟冲进来,将那副画从墙上小心的取下来,装进匣中交给赵昊。
完事儿他却没立即让赵昊退下,而是又说起另一件事道:“还有,你跟高阁老的事情,朕也有所耳闻。”
“给陛下添乱了。”赵昊忙惶恐道:“臣会尽快处理好这件事的,陛下保重龙体要紧,不必为这点小事劳神了。”
“哎,朕怎么说也拿了这些年干股,哪能光收钱不办事?那不就成貔貅了吗?”隆庆在孟冲的搀扶下坐定,有些疲惫的摆摆手道:“开年之后,朕找机会跟高阁老聊聊,看看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虽说都是为朝廷办事,但饭总是要分锅吃的,不能老想着往别人锅里捞勺子……咳咳,依朕看,朝廷只收税就好了嘛,没必要硬掺合一脚。不是朕小看那帮成事不足的家伙,他们掺合不出好来的,弄不好最后搅得大家都没饭吃。”
“是,臣都听陛下的。”赵昊忽然掉下泪来,然后怎么都止不住了。
“看高师傅把这孩子欺负成什么样了。”隆庆对孟冲道:“快去扶起朕的外甥女婿来。”
“赵公子快起来吧。”孟冲赶紧扶起了赵昊。
赵昊好容易才止住泪水,隆庆又安慰他几句,再赏他五个老婆一人一套大内的首饰,才让赵昊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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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一直走到景运门时,才回头看向乾清宫。高高的朱墙挡住了那富丽堂皇中略带颓败的宫殿,只露出黄色琉璃瓦的殿顶,在夕阳下闪烁着迷离的光。
尽管评价一个皇帝的好坏,从来不该以人品论。但隆庆毫无疑问是个好人,对他,对身边所有人都很好很好。
哪怕遭受了半生的不公和虐待,他却依然对这世界报以温柔。
想到这儿,赵昊的心口像是压了块大石,鼻子一酸,险些再度掉下泪来。
因为这个好人,只剩半年的寿命了……
ps.今晚没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感觉身体被掏空
上元节一过,赵昊一大家子便乘坐冰车离开了京城。
长公主居然也要跟着南下,说是舍不得跟女儿分开。这让素来不管闲事的陈皇后,都有些看不下去,提醒她这样会给女婿造成很大压力,影响小夫妻感情的。
但长公主依然我行我素,说我女婿是我干儿。他没有亲娘,我这个干娘替他亲娘参加婚礼,他高兴还来不及呢……陈皇后竟无法反驳,便由她去了。
赵立本要回去操持婚礼,当然也在其列了。他知道宁安只是假途灭虢,再说双方的停战协议墨迹未干,老爷子也只好捏着鼻子同意她一起出发了。
根据天津方面的汇报,受寒潮影响,渤海湾浮冰已经深入湾内十几里,大沽口的海运彻底断行。
其实去岁进京时,渤海湾的浮冰就很严重了,当时牛长老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耗时一整天,才走完了短短七八里的浮冰海面。就这么慢,船壳还撞是被移动的浮冰撞了好几个大口子,幸亏有水密舱,才没出大问题。
所以要不是为了赶时间,冬天海湾上冻之后,真不能再通航了。
事实上,考虑到随着小冰河时代来临,渤海湾的海冰将越来越严重,每年断航的天数将越来越长。这条已经事实上取代大运河,沟通南北的黄金航线,每停运一天,直接损失都高达十余万两,所以从三年前刚获得海运权后,皇家海运就在积极寻找不冻港,来保持冬季航运的畅通。
在赵公子的科学理论指导下了,他们很快找到了与大沽口隔湾相望的曹妃甸。
这个位于直隶永平府滦州南部的冲积三角洲,因唐太宗纪念曹姓妃子,在沙洲上所建的‘曹妃殿’而得名。其南缘水深七、八丈,波涛万顷,航道通畅。更难得的是四季不冻,直通黄海而无阻,乃冬季海运的不二选择。
根据船员学院的研究员考证,当年元朝和国初未海禁时,南粮北调和进京畿之舟船,皆由此处入滦河潮白河运河入京。只是国朝废弃海运一百八十年,运河年久失修,淤塞严重,早已不能通船了。
这对搞大工程起家的江南集团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然而‘河道疏浚工程计划书’报上去,却被董事会无情的驳回——这里可是京畿之地,聚集几万人在一起是要造反吗?至少在隆庆朝,必须要注意影响。
于是滦河运河整治工程,便被无限期搁置下来。不过入冬以后,冰床还是可以在结冰的河面上畅行无阻的。皇家海运便灵活变通,大沽口没结冰的时候,还是在天津卫靠岸卸货。到了冰期就改在曹妃甸靠岸卸货,这样可以保证除了过年前后二十天外,其余时间船队川流不息,为集团源源不断赚取高额的利润。
当然,这是低情商的说法。
高情商的说法是,可以保持南北货物流通主动脉的通畅,促进大明的繁荣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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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赵昊一行乘冰车经潮白河至滦河,用了三天时间抵达了曹妃甸沙蚕口。
只见凌厉的北风中,海面浩浩汤汤,浑浊的海水拍打着混凝土的码头,这一比大沽口更靠北的港口,果然没有结冰。
码头上,牛长老带领船队已经等候多时了。为了不耽误公子的行程,他去耽罗岛修好船之后,连年都是在新港市过的。
赵昊对此表示歉意,牛长老却开心的说,在新港市过年的快乐,公子想象不到。除了不能公开赌钱,那里就是男人的天堂。
赵公子闻言,心中却毫无波澜。
他最近耳边经常回响着那首《感觉身体被掏空》,疲倦还剩下黑眼圈……
许是在新婚之夜的表现太过生猛,媳妇们有些高估了他的能力。而且新婚燕尔,初尝销魂滋味,又存了较劲的心思,难免索取无度,通宵达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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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夜笙歌了半个多月,就是本钱雄厚的赵公子也有些亏得心慌了。他现在是宁肯跟牛长老在舵室内闲扯淡,也不急着回去交公粮。
可他不急有人急啊,两人才聊到七点多,浅意就来请他回去休息了。
赵昊一看是筱菁的侍女,心下稍松,好歹张筱菁战斗力稍弱一些,没小郡主那么疯,也不像江雪迎那样,总恨不得把他榨得一滴都不剩……
他便别过牛长老,跟着浅意回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中点着暖气,温暖如春,琉璃灯光线迷离,映在红色的大床上,愈显春意浓浓。
赵昊一进去,眼睛差点瞪出来,便见筱菁穿着丝绸的低胸睡衣,露出深深的一道美人沟,支颐侧卧在床头,那勾人的景象真让人大有灯蛾扑火之感。
更要命的是,床上还有一人。李明月也穿着短款的睡裙,露出一双白皙笔直的长腿。轻轻交错间,只见她十个编贝似的脚指上涂了红色的指甲油,在灯光下白得晃眼,红得夺目,怎一个勾魂摄魄?
“今天改双打了?”赵公子惊喜问道。
张筱菁羞得用大红的枕巾蒙住脸,李明月却用脚尖戳一戳他,娇声道:“大哥,你敢不敢试试二打一?”
“有什么不干?我要打十个!”
赵公子登时把偷睡漏睡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一把握住李明月的纤细的小脚,便虎扑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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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春光,抵达江南时已经是初春二月了。
船队抵达崇明后,赵二爷便直接换乘去广东的船了。他已经离开潮州两个月了,实在放心不下。反正他已经参加过婚礼了,便不跟大部队再回休宁了。才不是因为身体被掏空呢……
宁安也没兴趣去休宁,准备在苏州住一阵子,等入夏再回北京。当然她跟众人分开后去了哪,就不足为外人道哉了。
赵立本和赵昊一行没有去苏州,而是换乘科学号继续南下,直抵杭州湾。又沿着钱塘江北上,经富春江,入新安江,抵达了赵公子从没回去过的故乡休宁。
徽州的群山挡住了南下的寒流。此时的休宁,油菜花已经盛开,如一道绚烂的黄毯铺满了郊外的山野。白墙黑瓦、绕水而建的徽派建筑便坐落其间,构成一幅对比鲜明,色彩饱和的绝美画卷。
这种人在画中游的神仙体验,一下就让赵昊和他的娘子们,找到了家乡的感觉。也让随后那盛大的徽式婚礼和繁琐的认祖归宗仪式,显得没那么折磨人了。
等到婚礼的事情全搞掂,老爷子才放过了可怜的小男女。赵公子便带着五位娘子开始度蜜月。
他们一起登黄山、九华山,游千岛湖,富春江。撑着油纸伞走在烟雨迷蒙的西子湖畔,凭吊苏小小……
年轻人嘛,最大的特点就是精力充沛。白天游山玩水,晚上也渐渐玩得越来越开。自从那日小郡主拉着张筱菁出格一次后,后来的新花样是层出不穷,让赵公子应接不暇,殚精竭力,大有舍命陪娘子、粉身碎骨浑不怕之意味。
好在,哦不,可惜的是,这个蜜月旅行团没多久便消停了。
转眼到就进了闰二月,江雪迎先回苏州去了。虽然与总部每日都有文移往来,但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她这个总裁不能离开太久,必须要回去坐镇安定人心。
而且她发现自己这个月没来身子,让随行的大夫看过后,确定是喜脉,便果断不再胡闹了,高高兴兴回苏州安胎去了。
李明月还想说,这下总算没人跟我抢了,谁知过几天发现自己也没来身子……
这让众人不禁感叹,两位不愧是天生的对头,连这种事也要争竞。
不过李明月不愿去苏州,便在西湖边一处园林住下了……那是她娘在江南购置的诸多爱巢之一,李明月准备在这里住一个月稳一稳,然后继续在江南游山玩水!
安顿好李明月,又留下张筱菁陪她,赵昊便带着形影不离的马姐姐和巧巧姐,去往宁绍台温等府考察。这四个府在江南集团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依然强烈要求加入江南一体化,而且条件也基本成熟。赵公子当然要给他们以积极回应了。
当然考察之外,也顺便给马姐姐和巧巧姐补个蜜月。婚后到现在,两人基本上能让就让,完全没有存在感。赵昊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自然要好好补偿她们一下。于是考察之余,三人又到宁波拜访了刚刚落成的天一阁,去温州游了雁荡山……
没有那三位的时候,马姐姐和巧巧也是最放松的。对赵昊的体贴关心,两人给他最甜蜜的回报,让赵公子享受到人间极乐,却还不累。这等神仙水平,目前小姑娘们还望尘莫及。
马姐姐却感觉,赵昊明显一直有心事,她起先还以为他是想起陈怀秀了呢。但又不像,因为赵昊总是在催问京城的消息……
急公子之所急,是一位合格秘书的本分。她便仔细审视一遍京城的报告,年初时总是波澜不惊的。户部组建海运衙门的事情,也在公子年前年后一通操作下,暂时被搁置下来。
唯一算是大事的就是‘元月下旬,上有疾’罢了。
但隆庆皇帝泡病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似乎也没什么好特别关注的。
再就是皇帝一称病,高阁老便奉旨复出了。说是不能再让陛下操心,以免影响了圣躬康复。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他耐不住寂寞的托词罢了。
只是这次皇帝称病的时间有点长,一直到本月中旬才大好。
不过根据最新的消息,宫里已经宣布,本月22日举行朝会,陛下将出视朝,以安人心。
所以根本就是天下太平好吗?实在搞不懂公子还在忧心什么?莫非高胡子还要搞事情?
ps.再写一章。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上有疾
闰二月廿二日,是难得的早朝日子。
百官上一次上朝,还是元旦大朝呢,这之后就一直未能再睹天颜。
据说是圣躬有恙,但百官已经被常年怠工的皇帝弄得见怪不怪了,甚至有那哗众取宠之辈,还上本劝谏陛下要诚实勤政,不要老咒自己,那样不好云云……
然而二月里,宫里隐约有些不好的传闻,据说皇帝确实病了,从正月下旬身上就起疮,迟迟不愈合。太医院那边也传来院使院判轮番入值乾清宫,所有太医都被下了禁口令的消息……不许乱讲话,恰恰说明情况之严重啊。
于是百官纷纷上本请安,询问皇帝的病情,一时间京城人心浮动,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皇帝的病情。
好在隆庆皇帝几日前龙体见好,并接受了高阁老所请,于今日出朝御门听政,以安人心。
这消息一出,便让京城略显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松。
今日春和景明,大臣们便都早早的来到宫门外,高高兴兴等候着见皇上一面,然后回去参加各部举行的茶会。
还有五天就是谷雨了,这时各衙门已经收到了地方上送来的第一批春茶,按例是要举行茶会,品鉴评比各地名茶,卖弄风雅一番的。
当然,高阁老当朝,怎么可能让这帮狗官舒服呢?
如今京官们最关注的问题是……月初吏部奏请,今后两京官员外放时,若以疾乞休者,俱予致仕,不许病愈起用。若有规避者即降级改用,敢违抗不赴者除名闲住。
至于外官称病乞休者,必其事情迫切,方可照准。而且对于奏荐起用病愈官员,须由抚按官考核裁酌,不得徇私滥举。
皇帝自然准奏。
这可要了亲命了。要知道,大明官员虽然明面上假期不多,但日子却是历朝历代最舒服的。
因为文官集团是国家真正的统治者,怎么可能会亏待自己呢?他们不好大张旗鼓的给自己增加假日,那样影响不好。便用请假来给自己谋福利。
他们请起假来不是一般的凶,上本说要奉养老母,就能回家休两年;又上本说身体不好,还能再回家休息几年。等在家玩儿够了,静极思动了,就可以销假重新出来做官了。
除了可以名正言顺的怠工之外,这一请假制度还被官员们灵活用来规避不利的任命。比如除非当封疆大吏,否则京官都不愿意外放,这一点跟带清正好相反。
但地方上那么多官职,总要有人去当的。于是当不合意的外放任命下来时,官员们便会忽然生病,不是突发目疾就是得了风眩,总之生活不能自理,自然不能履职了。
朝廷只好放他们回家,游山玩水几年,您瞧怎么着?好了!于是等到有好的机会,便又在同年举荐下,活蹦乱跳的出来做官……
经年日久,‘请假福利’成了大明官场因循的惯例了,以至于没请过假的官员都觉得亏得慌。就连张相公也曾请病假,回家玩儿了三年。
像张四维那种不要脸的,甚至请假的时间比上班还长,也没耽误了他进步。
朝廷不是没意识到这是个巨大巨大的空子,可官场潜规则一旦形成,就轻易无法改变。为此在成化年间规定,百官患病三个月不复任者便停发俸禄,直到复任后才能领取俸禄。
可当官的谁还靠那点儿俸禄过火啊?鱼肉乡里它不香吗?所以也没啥杀伤力。到了正嘉隆三朝,皇帝一个比一个惫懒,上行下效,官员休假就肆无忌惮了。
但高阁老这一搞,好日子可就到头了。高拱非但堵上他们靠泡病号,躲避外放的路子。甚至他们平时请病假以后,想起复的难度也会大增了。
官员们自然怨声载道,但高拱今年火气很大,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只能私下问候下他老母,还不敢太大声,不然让汪汪队听见,又是一场横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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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被官员们纷纷问候老母的高阁老,正和张居正一边说话一边走出内阁。高阁老是工作狂,经常通宵加班,张相公也只好陪他一起夜宿内阁,一连数日不得回家,憋得不要不要。
“这天儿真好啊!”高拱心情舒畅的伸了个懒腰,心情十分愉悦。隆庆皇帝把他当成父亲,他心底又何尝不把隆庆当成亲儿子呢?皇帝这一痊愈,他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向张居正示好道:“待会儿,广东的好消息,就由你来禀报了。”
前日广东八百里加急,两广总督殷正茂集结麾下精锐部队,打破常规,发动了对盘踞潮州、惠州的蓝一清、赖元爵所部的进剿。
殷正茂忠实的贯彻了高拱和张居正‘申严将令、调益生兵,大事芟除,见贼即杀,勿复问其向背’,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黄龙,大破叛贼老巢,一举俘虏了匪首蓝一清、赖元爵!眼下虽然仍在艰苦的剿灭余寇,但大局已定,两广海陆彻底平定,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都是元辅用人有方,仆什么都没做,”张居正落后高拱半个身位,忙推让道:“还是元辅来说吧。”
虽然他负责军事,一直全程关注殷正茂的平叛事宜,并承担了巨大的政治风险,确定了‘见贼即杀’的残酷镇压方针……
“哎,你来禀报就不是老夫的功劳了吗?就你说吧!”高拱哈哈大笑,以他如今的地位,已经不屑于跟下面人抢功了。
“是。”张居正这才恭声应下。开年之后,他对高拱愈加恭谨,完全以下属自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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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也就没着急再拉高仪入阁,暂时维持着目前的二人转。
“你那个女婿还不回京,”只是高拱从来就是藏不住话,又提起了插在心头的那根刺道:“不会又在躲着老夫吧?”
“怎么会呢……”张居正无奈的望向前方,心说又来了,没完没了了……
“老夫已经又让他混过去好几个月了,这下婚也结完了,再不回来今年又耽误了!”高拱越说越生气道:“他是真不把老夫放在眼里啊!”
高拱骂骂咧咧一通,却没听到张居正回应,他不由更气愤道:“一说到他你就这样子,把个女婿看的比儿子都亲!我说你呢,哑巴了?!”
他狠狠瞪一眼张居正,才见张相公定定望着前方,一脸的不解。
“怎么了?”高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一下呆住了。
只见隆庆皇帝的乘舆,已经出了皇极门,正停在御道上。
御门听政时,皇帝的金台帷幄只需要到皇极门前即可,万不会跑到会极门来的。
“皇上不在皇极门升御座,跑来这儿干什么?”高拱顾仔细一看,隐约望见隆庆皇帝已经下了乘舆,正站在御道旁指指点点,孟冲等近侍环跪一地。
“这是谁惹陛下生这么大气?”见皇帝仿佛在向什么人发火,高阁老不禁大怒。“不知道龙体才刚大好吗?”
张居正摇摇头道:“赶紧去迎驾吧。”
“嗯。”两位大学士便整整朝服,甩下一众舍人,快步朝御道而去。
这时,几个随驾太监也小碎步飞驰而至,一看到两人忙呼道:“二位阁老快点,皇上要见你们!”
“发生什么事了?”高拱一面加快脚步,一面低声问道。
随驾太监欲言又止道:“你老到了便知。”
待两位大学士来到皇帝驾前,隆庆这才神色稍霁,上前一把拉住刚要磕头的高拱的衣袵,像个要跟父亲倾诉的孩子一样,一时却又无法开口。
高拱被揪住衣袵跪不下去,只好躬身问道:“敢问皇上这是要去哪?又是为何发怒?”
“是啊,去哪?”隆庆忽然怅然道:“我也不知道去哪?”
“陛下快要上朝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高拱焦急道。此时景阳钟响,宫门已开,百官已经入班了。
“不,朕不上朝,那些大臣都等着看朕的笑话呢。”隆庆却断然摇头。
“那就先回乾清宫吧。”高拱一看皇帝这状态,确实不宜上朝,便改口道。
“不,朕更不回宫。”面色变得苍白,仿佛宫里有吓人的鬼魅一般。
“皇上不上朝又不回宫,那去哪儿呢?”高拱不禁心疼道:“望皇上还是还宫为是。”
见隆庆陷入了沉默,高拱赶紧向张居正递个眼色。后者会意起身,跑去午门阻拦上朝的官员,不让他们看到皇帝失常的一幕。不然京中又要谣言四起了。
好一会儿,隆庆方低声道:“我回清河县……”
“呃?”高拱一愣。
跪在地上的孟冲忙小声提醒道:“后果园那个。”
“那,好吧……”高拱只好点头。现在皇帝想去哪去哪,只要能定下神来就好。
“你送我。”隆庆巴望着高拱,十分可怜。
“臣送皇上。”高拱强忍住眼泪点点头。
隆庆这才松开他朝服的右袵,却又紧紧拉住了他的手。
这时龙袍的袖子后褪,露出了皇帝苍白的手臂,上头暗红色的疮口触目惊心……
“嘶……”高拱不禁倒吸口冷气。
“其实朕的病没好,这疮就是不肯落痂,争奈何?”隆庆惨然一笑。
ps.先发后改。
第二百一十九章 讳莫如深
隆庆皇帝抓着高拱的手不放,高拱无奈,只得道声罪,也跟着皇帝上了金台,半躬着身子立在御座旁。
太监便抬起御辇,沿着御道进皇极门而去。
隆庆嘴唇不时翕动,安静的坐在御座上。御辇穿过长长的宫门洞时,周遭一下变得昏暗,他忽然抓紧了高拱的手,似乎有些惊恐。
待到御辇离开宫门洞,周遭复又光明起来,隆庆方长长松了口气,仰面叹息道:“我祖宗享二百年以至今日,断不容有失。有道是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争奈东宫还小……”
他说一句话,就顿一下足,握一下高拱的手,似乎难以接受自己的预感,需要寻找力量支撑一般。
“陛下万寿无疆,春秋正盛,何出此不吉之言?”高拱忙劝道:“人病了难免胡思乱想,等好了自己都会笑话自己的。陛下千万不要悲观,龙体很快就会大好的。”
“有人欺负我……”隆庆却又石破天惊道。
高拱闻言心下大骇,忙半是安慰半是询问道:“是何人敢欺凌君上?祖宗自有重法处置,!皇上告诉老臣,我来严惩不贷!”
“翊坤宫里有两个,乾清宫里有一个,皇极殿中有一个,还有,还有司礼监、御马监、东厂、酒醋面局,统统都有坏人想害朕!”隆庆便惶恐的抓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告状道:“高师傅快带人去把他们统统抓起来!”
“是,臣回头就去查问。”高拱暗暗无奈的敷衍一句,劝慰隆庆道:“皇上病还没好利索,千万不要动怒,免伤圣怀啊。”
隆庆却又叹息一声道:“什么事不是内官坏了,先生你怎得知道?”
高拱心知,这是皇帝不想让他掀开皮袍,以免露出下面满满的虱子来。
遂不再提查问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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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陪着皇帝回去后果园,进了那座搭建在北海旁的圆形城池。
进去青砖砌成、嵌着‘清河县’字样的‘城门’,便见其城墙微带椭圆,城内街衢一纵一横,宛如十字。南北距离稍近,东西稍远。
南北街上是饭馆、茶铺、杂货铺、赌坊、青楼、戏园子,列肆栉比,样样不缺。
东西街是住户。不同的是,西街上都是青砖小院,东街上则是相对的两座大宅门。
进来‘清河县城’之后,隆庆恢复了些精神,对高拱道:“我心稍宁。”
“谢天谢地,皇上没事就好。”高拱还是头一回踏进这地方,看的是一愣一愣,心说我操真会玩儿……哦不,他恨不得把这里拆掉,以免让皇上留下荒唐的恶名。
他猛然想起隆庆从不许外臣来这里,便想要告退,皇帝却依然不放手道:“送我。”
“是。”高拱只好应声。
隆庆便坐在御辇上,兴致颇高的向高拱介绍,这里在书中发生过什么情节,那间勾栏院就是郑爱月的场子云云。
“至于那条西街便是狮子街,花子虚等一干损友的宅子都在那儿……”他正唾沫横飞的说着,忽然把脸一沉道:“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跟在一旁的孟冲那个汗啊,皇上自从病了之后,就一直将养在乾清宫没来这儿。那些太监宫女傻啊,整天还搁这儿角色扮演?
“这这……”他擦擦汗,赶紧胡诌道:“这不知道皇爷和高师傅来了,都回避了吗?”
“叫他们出来,该干嘛干嘛,说过多少遍了,进来这清河县,就都是书中人,再没什么皇帝后妃大学士了。”隆庆神色稍霁,又对高拱道:“高师傅,你也扮演个身份吧。”
“这……”高拱只好闷声道:“臣没看过那书。”
“这样啊,那朕来替师父想一个,你就当吴神仙吧。”隆庆仔细寻思道。
“……”高拱一阵无语,这都哪跟哪啊?他很想规劝皇帝,不要再干这种荒唐事了,还是回乾清宫将养是正办。
“那臣又该扮演哪位呢?”却听张居正的声音响起,原来是张相公打发走了百官,便急匆匆跟来了。
“张师傅这样貌堂堂的长相,分明就是五岳观的潘道长来了嘛。”隆庆笑道。
“那为臣回头就找把横纹古铜剑插在背上,再找个五明降鬼扇拿在手里。”张居正满脸笑容道。
高拱心说,好么,两位大学士一个成了算命的道士,一个成了捉鬼的道士,还真是般配。
“潘道长你来的正好,帮我看看宅子里,是否有鬼魅作祟。”隆庆便马上进入状态,指着东街上相对的两处大宅大道:“北边那户是西门家的祖宅,后来又花了五百两银子增建了花园,再花五百四十两买下隔壁花家的宅院,这街北都是我的了。南边那户原是乔家旧宅,前年也被我花七百两银子盘下,是以整条街都是我的了。怎么样,厉害吧?”
“大官人真是持家有方啊,佩服佩服。”张居正便认真拍马屁道。
高拱不出声骂娘就不错了,便紧闭着嘴不吭声。
说话间,御辇抬进了西门府,没有往北走,而是直接从前院西侧的小门,穿过一条夹道,进了隔壁的大花园。
在书里,这座花园也是整个清河县最美的地方,更是西门庆平生杰作,隆庆得意洋洋道:“这里原本是那花太监的宅子,后来花子虚卖给了我,我把两处院子打通,正经弄了个大园子,后面盖了三间玩花楼,娶回李瓶儿来便和她一直住在那儿……”
一说到李瓶儿,皇帝忽然面色大变,刚刚恢复了点血色的脸上,忽又一片灰败。只见他两眼渐渐涣散,嗫喏道:“瓶儿,花花,花花,瓶儿……”
说着便松开高拱的手,竟跳下了御辇,沿着荷花池朝后头跌跌撞撞而去。然而许是大病未愈,脚下虚浮,没跑出两步便重重向前摔去。
“大官人,大官人……”孟冲等人赶紧焦急的冲上去,七手八脚扶起皇帝,却见他已经摔得口鼻流血,晕厥过去。
“太医,快传太医!”高拱急得直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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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们赶紧小心将隆庆抬进最近的聚景堂中,太医也闻讯赶来,进去给皇帝诊治。
高拱和张居正守在堂外,急得嗓子冒烟。
一直到了中午,里头才传见。两位大学士赶紧跟内侍进去,就见隆庆已经褪了龙袍,穿一件白绸中单躺在张檀木床上。
“陛下。”两人在榻前叩首,含泪看着虚弱的皇帝。
隆庆伸出手,高拱会意,赶紧膝行上前,握住了皇帝的手。
他温暖的大手让隆庆乱糟糟的心安妥了一些,君臣相顾良久,眷恋之情蔼然。
隆庆方缓缓道:“朕一时恍惚了……”
“没事,病中常发的症状而已。”高拱红着眼圈道。
“自古帝王后事,都要提前预备,以免山陵陡崩,朝野震动,两位师傅详虑而行……”隆庆又缓缓吩咐道。
“陛下春秋正盛,还不到考虑这些的时候吧。”高拱忍悲道。
“朕也觉得不至于,不过有备无患嘛。”隆庆吃力的笑笑,便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见皇帝睡着了,两位大学士便蹑手蹑脚退出堂外,在院中候旨。
趁这功夫,高拱把太医院的金院判叫来,沉声盘问他,皇帝到底得的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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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这幅样子了,显然不是之前所宣称的偶感风寒那么简单……
“这个么……”金院判掏出帕子擦擦汗,吭吭哧哧了半晌方道:“观陛下症状,再结合诊脉,太医院认为陛下所患应该是疳疮。”
“疳疮多了去了。”读书人都看医书,以防自己病了让庸医忽悠,高拱博学多识,自然更不例外。他一挥手道:“有血疳、风疳、牙疳、下疳之类,皇上是哪一种?”
“这……观皇上所患疳疮变化莫测,大约……应是……血疳,乃脏中虚怯,邪热相侵,外乘分肉之间,发于肌肤之上。”金院判小声道:“之前便照此病症治疗,好转了一段时间,不想又复发了,怕是也不敢定论。”
得,絮絮叨叨半晌,等于没说。
高拱气得只翻白眼,还想继续盘问他,金院判却翻来覆去只说车轱辘话。就连高拱问他,圣躬什么时候能痊愈,他都含糊不清,说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年半载,一副庸医做派。
“先滚吧。”高拱只好无奈放他进去继续诊治,又问一直沉默的张居正道:
“叔大,你怎么看?”
“下官以为,他要么治不了,要么不敢说实话。”张居正便冷静道:“观其言辞闪烁,恐怕更多是不敢担责吧。”
太医院判,堂堂大国医,怎么也不至于是庸医。
“太医院的药方,真是名不虚传。”高拱冷哼一声,神情凝重道:“你的意思是,有难言之隐?”
“我一不是大夫,二没看过太医院的医案,不过瞎猜而已。”张居正忙摆摆手道:“但太医院从上月起便讳莫如深,总让人不安啊。”
“谁准许他们隐瞒真相的?!”高拱暴躁跺脚道。
“我之前问过了,是司礼监。”张居正轻声道。
“哦?”高拱神情一动,不再说话。
两人一直等到薄暮时分,有内侍出来传旨说:“着两位阁老在外莫去。”
“请禀知皇上,二臣都不敢去。”高拱赶紧应道。得,今晚得睡在西门府了。
ps.再写一章。
第二百二十章 皇后
翊坤宫。
冯保早就将皇帝上朝时发病的消息,禀报了李贵妃。
李贵妃闻言大吃一惊,急忙命人备轿,要赶去乾清宫。
冯保却告诉她,皇上现在后果园那边。
李贵妃闻讯登时神情一沉,紧咬银牙道:“骚鞑子把他害成这样,还鬼迷心窍!”
说归说,还是要赶紧赶去皇帝身边的。李贵妃又下令改去后果园。
冯保又提醒她,是不是叫上陈皇后?
“叫上她?”李贵妃一愣,她已经习惯陈皇后靠边站了。
“一来,她毕竟是皇后,万一有什么事借她的名义,才名正言顺。”冯保小声对这位泥瓦匠的女儿解释道:“二来,去年冬天那事,还是插在陛下心头的刺呢,娘娘自己去,怕是落不着好脸。”
其实他是担心李彩凤脑袋不够使的,这种时候可万万不能行差踏错啊。陈皇后脑袋就比贵妃清醒太多了,不然也不会多年来退避三舍。
“好吧。”李彩凤果然一搅合没了章程,便命人去请皇后。
陈皇后果然是个明白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两人的凤轿很快在坤宁门汇合。
“姐姐。”李彩凤拉着小胖子,在御道旁向陈皇后行礼。
“上来说话。”陈皇后罕见的头戴双凤翊龙冠、身穿大衫、霞帔、鞠衣,彰显出她母仪天下的地位。
看到皇后这身打扮,李彩凤不禁便自觉矮了一头,赶紧乖乖上了凤轿。
小胖子也想挤进来,陈皇后笑道:“我儿,你要把娘的轿子挤趴下吗?”
冯保赶紧蹲下身来,背起严重超重的太子爷,与凤轿拉开了距离,好让贵妃跟皇后通通气。
“皇上的病又翻了?”陈皇后皱眉问李彩凤,这种时候,也顾不上藏锋了。
“是。”李贵妃点点头道:“前日还说身上的疮结痂了,精神也健旺许多,这不才要去上朝?谁知,唉……”
“皇上到底得的什么病?”陈皇后沉声问道:“别人不知道,你是他枕边人,总不会不知道吧?”
“唉,姐姐,不瞒你说,因为那花花奴儿的事,皇上已经不待见我了。”李彩凤哭道:“他就怀疑是我捣的鬼,任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好了,先别哭了,这不是说你的事情的时候。”陈皇后略显生硬的打断她,旋即又叹口气道:“这六宫之主不好当,也难为妹妹了。”
“起先我也一直蒙在鼓里,后来还是冯保把个给皇上看诊的太医,拉到内东厂去一番吓唬,才知道皇上的病根本没好,而且也……很难好了……”李彩凤压低声音道:“太医说皇上得的是杨梅疮,这种病前些年闻所未闻,所以翻遍医书也没有验方可用,太医院的人只能当做疳疮,乱治一气了。”
“杨梅疮?”陈皇后这种深宫妇人,哪听过这种病?“皇上好端端的,怎么会发这种疮呢?”
“好端端的当然不会发了,可要是沾染了脏人,那就保不齐了。”李贵妃露出厌恶的神情道:“冯保还侦查出,去年腊月里,孟冲曾带着皇上微服出宫过。”
“皇上要去哪儿微服私访吗?”陈皇后瞪大眼问道。
“去八大胡同微服私访。”李彩凤恨恨道。
“啊?”八大胡同这么有名的地方,陈皇后可是知道的。她登时连念数遍阿弥陀佛,才稳住没有骂娘道:“孟冲这杀材疯了吗?竟敢带皇上去那种肮脏的地方?抄他九族都死不足惜!”
“当然也可能是那骚鞑子传给皇上的。”李贵妃又强调一句,她是抓住一切机会,来证明自己做得对。
“她入宫前也验过身的,再说都入宫一年多了。”陈皇后摇头道。
“那也是因为她把皇上的魂都勾去,孟冲才会带皇上去那种地方找刺激的!”李贵妃反正要把大帽子扣在花花奴儿头上。
“不要再说了,这种丑事,可万万不能传出去!”陈皇后定下神,沉声道:“不然非但皇上要成为笑柄,整个天家,列祖列宗的脸都要被丢尽了。”
“这我晓得,冯保更是老成。”李贵妃忙点点头,这种事情她也嫌丢人,连娘家娘都没告诉。
“嗯,冯公公不是一般人,这种时候咱们只能靠他了。”陈皇后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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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两位娘娘来到了‘清河县’,陈皇后不知道《金瓶梅》,所以对这寻常的街景没什么感觉,只以为是皇上过腻了帝王生活,想在这儿体验下市井百态。
李贵妃的眼却都瞪出血了,她是严肃批判过那本书的,一眼就看出这里哪栋房子发生过什么事。完全就是把书上的世界照搬到现实中来了呀!
一想到自己竟然不是吴月娘,她便恨得牙根痒痒,暗暗发誓回头一定要把这里烧成灰!
两人在太监的引导下,来到了西门府的花园中,先去聚景堂看过皇上。
见隆庆刚刚吃了药睡下,两位娘娘便退出内间,来到厅中与金院判交代清楚。
“第一,必须咬死了不是脏病。疳疮也还是太脏了,给本宫换一种说法。”
“是,臣明白,臣考虑欠妥了。”金院判也是两朝元老了,嘉靖皇帝就是死在他手上……哦不,是他医治无效、龙驭宾天的。
所以对这种事情非常懂行,便建议道:“可以说是中风。”
“中风不都是偏瘫不起的吗?”陈皇后不解道。
“也是有胡言乱语、说话不清的,皇上还跌倒了一次,症状对得上。”金院判信心满满,透着专业的自信。
“成,你是太医我信你。”陈皇后点点头,又问道:“那皇上的病什么时候能治好?我是说真的病……”
“这……”金院判的自信心登时垮了,他的回答跟之前太医说的别无二致。“实在是这种病几十年才发自岭南,传至四方时间就更短了。十年前才听说北京有发这种病的。所以太医院对此症了解甚少,也没有医案可参考……”
“十年时间还不够你们弄清楚的吗?”陈皇后瞪眼道。
“臣等愚鲁。可太医院都是给宫里看病,最多到公卿大臣府上出诊,这种人家怎么会有那种病呢?”金院判说完,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这不是在骂皇上太不检点吗?
好在陈皇后顾不上计较这些细节,又问道:“你们治不了,那天下有能治得了的吗?”
“不是为臣自夸,天下的名医都在太医院……”金院判傲然道。
“本宫怎么听说,还有个江南医院呢?”陈皇后却皱眉道。
江南集团的大名早就在上层传开了,毕竟贵人们都是惜命的。陈皇后是听长公主说起来,宁安还说要请万密斋进宫来给她看病呢。
唉,也就是这个小姑子还记得自己这个皇嫂。
“姐姐说的是,我也听说过万密斋的方、李时珍的药呢。”李贵妃也点头附和道。
“要说是他们的话,倒也不能说完全没可能。”就连金院判口气都没那么硬了,但还是不肯承认江南医院强于太医院道:“那种病在江南时间长,他们又是给下面人看病的,说不定会有什么法子。”
“只要有一线可能,都得试试!”陈皇后拍板道:“赶紧招两位神医进京!”
“呃……”太医院又不是卫生部,哪管得着江南医院啊。金院判不禁尴尬道:“下官以为,为了节省时间,还是请朝廷直接下旨吧。”
“也是,跟你啰嗦什么?”陈皇后点点头。按说此事吩咐孟冲一声即可,但她现在对那个带皇帝逛窑的死太监恨之入骨,一点都不想理会他。便让人传冯保进来,叫东厂办这件事。
冯保没二话领命出去,走到花园入口时,却站住了,低声问身后的太监道:“张相公现在何处?”
“就在前头耳房中候旨呢。”那太监指了指暮色中,那间墙角的小屋。
“请他到卧云亭相见。”冯保说着,便转身朝荷花池对面的假山走去。
~~
耳房中,张居正刚跟高拱吃过晚饭,同榻睡下。这一天折腾下来,高拱早就累得鼾声如雷了。
张居正根本睡不着,正辗转反侧时,长随轻轻推门进来,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张相公微微点头,看着一旁睡死过去的高拱,便蹑手蹑脚爬起来,在长随的侍奉下穿上鞋,悄悄出去了。
他刚一走,高拱便睁开了眼,目光贼亮贼亮的,哪有一点睡意?
“跟上去瞧瞧。”他低声吩咐一句,门外的长随便领命而去了。
那厢间,张居正快步走过荷花池,摸黑上了假山上的石径,来到最高处的卧云亭,与冯保相见。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两人的身影完全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
冯公公看着对岸戒备森严,灯火通明的聚景阁,将事情的真相和陈皇后的要求,一五一十讲给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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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啊……”张居正恍然大悟,怪不得皇帝都考虑身后事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总之这一劫不好过。”他语气中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道:“咱们该怎么办,还请相公定夺?”
“你赶紧通知赵昊,让他火速带两位神医来京,我也会写信给他的,向他说明情况。”张居正的声音却没有丝毫波动,严肃道:“现在什么都放一边,一切以给皇上治病为重!”
“唉,好吧。”冯保焉能听不出张居正语气中的警告之意,知道叔大兄是在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想三想四的时候。
第二百二十一章 肥都
“另外,这‘清河县’非比乾清宫,务必要加强守卫,保护好皇上、太子和两位娘娘的安全。”张相公沉思片刻,方幽幽叮嘱道:“有什么风吹草动不要急于拿主意,与不谷随时保持联系。”
“哎。”冯保点头应一声道:“虽然咱家已经不掌御马监了,但管事牌子还没定,现在几个提督太监还是咱家的人。”
“嗯,切记低调行事不要张扬,尤其不要直接出面,多借助两位娘娘之口,但要真心实意为她们考虑。过去这一关,这份雪中送炭之情,就足以保你未来可东山再起了。”张居正点点头道:“好了,我得赶紧回去了,出来久了,高阁老会生疑的。”
“咱家都听相公的。”冯保重重点头,目送着张阁老离去。
张居正急匆匆赶回了耳房,放缓下呼吸,悄悄推开门,轻手轻脚进去,不禁吓了一跳。
只见黑暗中,高拱盘膝坐在炕上,目光阴沉的看着自己。
“哎呀,吓我一跳。元翁怎么没叫人掌灯?”张居正强自定下心神。
“半夜起来喝水见你不在,刚要喊人去找你。”高拱敛住眼里的精光,淡淡问道:“上茅房去了?”
“不是,感觉有些积食,睡不着出去走了走。”张居正苦笑道:“看来真是上了年纪了,不能吃了饭就睡下。”
“哦,还以为你跟谁幽会去了呢。”高拱咧嘴一笑,却无半分笑意。
“宫闱禁地,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张居正从桌上拿起火镰和火石,但手却忍不住有些发抖,擦了几下都没点着火绒。
他知道高拱一旦起了疑心,自己的行踪是隐瞒不了的……高胡子明日只要一问孟冲,就知道皇后娘娘给冯保的懿旨,也就明白自己昨晚去见谁了。
心念电转间想清楚了利害,张居正轻吁口气,平复下心神,引燃了火绒点着了蜡烛,状若闲聊道:“不过还真是碰见冯公公了,他正要来找我,下官担心吵到元翁,便带他到了远处说话。”
“哦,这样啊。”高拱皮笑肉不笑道:“还以为你们是故意躲着老夫呢。”
“怎么会呢?他是来宣皇后娘娘的懿旨……”张居正从暖笼上提起茶壶,给高拱斟一杯茶,将陈皇后命令,请江南医院两位神医来给皇上看病的事情,讲给高阁老听。末了还补充道:“因为江南医院是那业障创办,所以娘娘想让仆也写封信给业障,好叫他知道利害。”
“嗯,我看行。要是能治好了皇上,绝对是社稷之功。”高拱点点头,接过张居正递上的茶水,一口喝光。满脸忧虑的重新放躺道:“都想想办法吧,总要尽快让皇上好起来的。”
“是啊,今日忽然取消了早朝,朝野肯定人心惶惶……”张居正轻叹一声,吹熄了昏黄的灯光,然后悉悉索索的摸黑上床。
高拱的鼾声再起,张相公继续彻夜难眠……
他妈的高胡子,扯不谷的被子!
~~
赵昊接到京城的飞鸽传书时,已经是闰二月底了。
彼时他正在温州府最南端,也是浙江省最南端的平阳县矾山镇,考察他心心念念的明矾矿。
一听矾山镇这名字,就知道这里早就发现了明矾。事实上,从国初开始,当地便有人以开采提纯明矾为生,除了作为一味生药,直接出售给药材商人之外,他们还制作一种‘清水珠’,贩往县城和沿海村镇。
江南沿海深受海潮倒袭之苦,往往一来台风,井水河水等水源便会浑浊不堪,往水桶里丢进一枚‘清水珠’,即可让浊水澄清,变得重新适宜饮用。是以销路一直不错。
但即便如此,明矾的市场还是太小了,而且还比徽州庐江、福建周宁几个老牌的明矾产地起步晚。加上地处山区,交通不便,全镇仅数千人口,也形不成什么产业,当地人仅仅混个温饱而已。
在镇外,赵昊参观了当地人所谓的窑场……就是用石块砌个火灶,再架上个陶缸而已。工人们从附近山上敲下高品质的明矾石,挑回来捣碎了放进缸里煎熬提炼,便得到了纯度尚可的明矾。
负责前期勘察的江南矿业总经理岳朋向赵公子介绍,哪怕是这样简陋的灶头,全镇也不过只有十来个而已。
“因为镇上人少,十个村不到一千户,五六千口人家,大部分以务农为主。”他又补充道:“全镇土地面积13万8千亩,绝大部分都是丘陵和山地,只有六千亩耕地,其中四千亩是水田。”
“那日子不会太好过。”赵昊道。
“还好能加工明矾石卖给窑上,补贴一下家用,日子总能过得去。”岳朋笑道。
“守着这样一座宝山,光过得去怎么行?”赵公子不禁叹气道:“真是暴殄天物啊。”
明矾除了用作中药材和净水之外,还在浆染、造纸、银器、制烛等行业有广泛应用,仅传统需求就十分巨大。
这也是这年代的通病,就是市场极度割裂,生产和需求严重脱节,所以才会守着宝山要饭。
江南集团的一大重任便是,联通整个江南的生产和需求环节,不断提高江南百姓的非农收入,促进江南商品经济的发展,
而且对江南集团来说,明矾还有更多的用途。比如为钢铁、玻璃、化工等行业生产耐火泥浆、耐火砖等特种材料。以及最重要的用途,也是赵昊将目光投向此处的初衷——用来大规模煮粪,生产肥田粉!
肥田粉拥有丰富的氮磷钾三元素,尤其是含氮量很高,是集团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主要肥料来源。在江南的示范农场中,农工们靠这种土化肥,实现了单季亩产五石的恐怖产量!
即是说,如果整个江南都用上肥田粉,亩产量将是隆庆元年,只能种单季稻时的四倍!何其恐怖?
当然,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肥田粉并不像真正化肥那样高效,每亩地需要的数量十分惊人。所以除了要有足够的人畜粪便外,最要紧的就是要有充足的明矾!
且明矾矿除了可以生产明矾外,还能用热解法生产单质钾肥和硫酸。其工艺难度并不超过目前江南化工的技术水平。唯一比较麻烦的是反应过程中要用到硝酸……在未来一两年里,第一条工业制备硝酸的生产线就能投产了。所以不久的将来,产出充足的钾肥还是很可期的。
而矾山镇的明矾储量占全世界的六成,全中国的八成,可谓取之不竭、用之不竭。所以这矾山镇在赵公子眼中,哪里是什么中国矾都,简直就是大明肥都好吧!
于是他当场代表董事会,批准了江南矿业的计划书——经过一年时间的周密调查和前期工作,江南矿业计划与平阳县士绅联合斥资30万两白银,购买下包括12个矿坑和6千亩耕地在内的全镇所有土地,共13万8千亩!
得到整个矾山镇的土地所有权之后,江南矿业将立即着手组建明矾厂,开始大规模生产明矾,供应各处农场煮粪。待条件成熟后再组建钾肥厂,当然就不一定在当地了……
之所以要把整个镇的土地都买下来,而不是只买矿山土地,是因为大规模生产明矾,会造成相当严重的污染。赵公子要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而不是把当地的百姓当做牺牲品。
除了买下他们所有的土地外,当地一千户百姓还有权选择迁到江南集团的农场,或者留下来成为矿场的员工。而且他们还有权选择,将土地出让金全部或者部分换成明矾厂的股票,来长期分享明矾生产的红利。
这样优厚的收购条件,在未来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都是无可比拟的。所以全镇的百姓都在翘首以待,唯恐这位‘赵大善人’临时变卦,不收购他们了……
可赵大善人实在不好意思面对他们,因为他自己心里清楚,占了人家天大的便宜。因此赵昊请县里帮忙清场,不要让百姓‘打扰’自己考察……
一直到中午时,平阳知县周英培才亲自过来询问,公子考虑的怎么样了?
当得知赵昊已经在意向书上签字后,周知县竟忍不住欢呼起来。因为县里会得到一笔八万两银子的赞助费,此外每年还有分红哩。
“未来平阳开发公司草创,还请老父母多加照拂啊。”虽然已经贵为郡主仪宾、阁老快婿,但赵昊对所有地方官,都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客气。
“那是一定的!”周知县闻言简直要幸福的晕过去了,因为温州府原先所在的江南经济互助组织,是不需要成立开发公司的。
所以赵公子的言外之意,分明是同意将平阳,乃至温州都纳入江南一体化了呀!
何止是温州府,其实赵昊已经同意将宁绍台三府也一同吸收进江南一体化中。因为江南集团已经控制了整个大明沿海,这四个沿海州府的交通运输不再是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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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个府的加入,还有个很重要的意义,就是江南集团终于把江浙闽粤沿海地区彻底连成一片了!
从地图上看去,整个江南系的地盘就像一张拉满的弓,将这个老大帝国沉重的躯体,朝着大海深处射去!
ps.就这一章了,明天补上。
第二百二十二章 各路名医进北京
周知县正要请赵公子到镇上享用午宴时,就见一骑飞马而至,带来了京中急报!
赵昊看过急报神情大变,果断深表歉意的放了周知县鸽子,便在镇外不远处的赤溪上了筏子,一路顺流而下到了二十里外的赤溪口,登上了泊在那里的科学号。
科学号立即拔锚北上,出发前赵昊还接连下达几条命令,一是下令给江南医院和医学院的两位院长,命他们立即向副手交接工作,按最高规格携带器材和药品,乘船赶往崇明,等待与自己汇合。
二是命人告知杭州的小郡主和张筱菁,自己有急事先回京城,待李明月度过危险期,再让人接她俩入京。
三是命人给潮州的肖夫人传信,告诉她京中手足病重,请她立即联系金科,由台湾警备区护送她北上。
一道道命令传达下去,赵昊的心情却没有放松,反而陷入了某种天人交战的情绪中,整个人都无法抽离了。
看着他躺在长条沙发上,呆呆望着天花板,长时间一动不动也不吭声。把巧巧心疼坏了,可她嘴拙不知该怎么安慰赵昊,只能叫马姐姐去陪陪他。
“我也不成啊,刚被撵出来。”马湘兰苦笑道:“你老公就是想静静,不想见人。”
“还不是你老公啊?”巧巧用手指轻轻戳一下马姐姐,寻思片刻,决定还是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暖心先暖胃,用美食来安慰不知为何陷入低谷的赵昊。
“我也去。”马湘兰看过急报,联想到之前赵昊就一直关注京里的消息。虽不甚明了,却也能隐隐猜到,他定然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而且是前所未有的艰难。这时候确实让他一个人静一静的好。
两人便来到后厨房中,巧巧准备做新学到的‘肉燕’给赵昊吃。这些年她跟随赵昊每到一地,都必会请厨师烹制当地的特色美食,如果赵昊喜欢吃,她就会认真学习做法,好不断丰富自己的菜单。
矾山肉燕据说是福州那边传过来的,也有说是浦城传来的,不过管它呢。反正晶莹剔透的面皮夹裹着肥嫩的猪腿肉,一口一只,都能吃出温暖的幸福感,让人从心里感到熨帖。
然而将猪腿肉剁成肉泥的时候,巧巧却感到一阵恶心,忙丢下刀,跑到舱外干呕起来。
正在擀皮的马湘兰,丢下擀面杖跟出来,轻拍着她的后背,待巧巧平复下来,又扶着她回房坐下,给她倒了杯水。
巧巧喝两口水,终于压住了恶心,一脸迷茫道:“奇怪,我不晕船啊?”
“傻瓜,八成你也有了。”马湘兰艳羡的看着巧巧,却是打心眼里高兴。
“不会吧?”巧巧一时懵在那里,小脑瓜子嗡嗡的。“我都很注意的……”
“快把谈大夫请来。”马湘兰吩咐含薰道:“再告诉厨房,方夫人下不了厨了,让她们自己做饭吧。”
“我歇会儿就好了。”巧巧还想起来。
“别傻,听我的,”马湘兰按住她,轻轻拍了拍巧巧的肚子笑道:“这小东西可比一碗肉燕,更能暖你老公的心。”
“还不是你老公……”巧巧不好意思的嘟囔一句,既羞且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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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当赵昊听那妇科大夫说巧巧也有身孕后,登时就从葛优瘫的状态中跳起来,高兴的不知该怎么好了。
“好好,太好了!可得好好歇着,来来这边坐着说话。”赵公子手忙脚乱的扶着巧巧在沙发上坐下道:“我看这海上颠簸,你也别跟着北上了,也到杭州一起修养,和明月、筱菁相互有个照应。哦对,还得赶紧将岳母接到杭州,这种时候,谁也比不过亲娘。”
“不用,我没那么娇贵。不跟着你吃饭怎么办啊?”巧巧赶紧摇头。
“嗨,船上又不是没厨师,饿不着我的。”赵昊摆摆手道:“就这么定了!”
“可你刚才那样儿,我不放心啊。”巧巧忍不住道。
“放心放心,我这一下就没事儿了。”赵昊兴冲冲的搓着手道:“咱要当爹的人了,高兴还来不及呢!”
“真的?”巧巧心下一松。
“那当然啦,比真金还真!”赵昊给她一个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
果然,从温州到杭州,一路上赵昊都恢复了笑容,该吃吃该喝喝,还亲自榨果汁来为巧巧减轻孕吐。
心思单纯的巧巧也就放下心来,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腹中的小生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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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号停在武林门外码头,赵昊亲自送巧巧下船,李明月和张筱菁也闻讯赶来与他相见。
李明月的状态很不错,嚷嚷着要跟赵昊一起回北京。但随船的谈大夫表示,刚怀孕前三个月易静不易动,长途旅行更是绝对禁止的。
直到赵昊答应,等长公主的船路过杭州,如果得到谈大夫的许可,她可以跟着母亲一起上路时,小郡主才闷闷不乐的同意了,
赵昊只在码头呆了两个小时,反复叮嘱留下的三个老婆互相照顾后,便带着满心的牵挂,匆匆回到船上,离开杭州继续北上。
才刚刚离开了她们的视线,赵昊脸上的笑容便又不由自主的渐渐消失了。
这让马秘书愈发肯定,他的心里藏着天大的事情。
看着马姐姐担忧的目光,赵昊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放心,我只是有些举棋不定,总觉得怎么做都是错罢了。”
“听起来就像妾身当年,遇到夫君之前一样。”马姐姐也反握住赵昊的手,柔声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每条路,都是那么让人厌恶,看上去都差别不大,因为都是死路一条。”
为了能帮赵昊快点走出来,马湘兰甚至罕见提及了自己讳莫如深的过往。
“那你是怎么挺过来的呢?”赵昊好奇问道。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如果说,怎么做都是错,岂不意味着怎么做都没错?”马姐姐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道:“那就不考虑那么多,只找一条看上去不太难的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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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当年你去味极鲜弹琴,是觉得我比较好搞喽?”赵昊不禁苦笑。
“你那时才十四岁吧,我心说小孩子嘛,能有什么坏心眼?”马姐姐咯咯笑道:“凭奴家的一身本事,还不手到擒来?”
“好哇好哇,亏我一直以为,是我把你拐到手的,原来是上了你的套!”赵昊伸手去呵她的痒,马湘兰娇喘着躲闪求饶道:
“横竖夫君也没吃什么亏。不是我,你上哪娶这么多老婆去?”
“我谢谢你哈!”赵昊佯怒瞪她一眼,两人又笑闹一阵,方渐渐安静下来,相拥望着远处江海交界线上,那黄绿两色的水面泾渭分明。
赵公子明白马姐姐的意思——如果选择太困难,反而不用太纠结,因为怎么选都不会有正确答案……
这样一想,自己确实也没必要太纠结,至少没必要现在就纠结,因为反正到了京里还会纠结。
马湘兰安静的伏在赵昊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便知道他的心没那么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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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崇明时,赵昊下了科学号,换乘平江号继续下面的旅程。
李沦溟和李时珍两位老先生,已经在船上等着他了。
“你这是搞什么呀?”李沦溟一见面就不客气道:“医学院刚准备好了,要开展牛痘二期临床试验!这下可好,我俩都走了,只能先搁置了!”
“是呀,多耽误事儿啊。”李时珍叹气道:“前期试验证明,种牛痘确实比人痘要安全太多,早点完成试验,就能在整个江南接种了,那能挽救多少人的性命啊。”
“二位可冤枉死我了,我老婆们还大着肚子呢,不一样被叫去京师了?”赵昊苦笑道:“实话告诉你们,这是皇后下的懿旨,召你们二位立即去给皇上看病!”
“这样啊……”两位神医登时怨气稍减。在这个年代的人看来,皇帝的命肯定要比小民金贵,就是医者父母心的神医也不例外。
“皇上得的什么病?太医院那帮废柴竟看不了?”李时珍好奇问道。
“一开始说是疳疮,后来又说是中风。”赵昊两手一摊道:“谁知道呢?”
“果然是废柴啊。”李沦溟拢须点头,忽然想到一事道:“前日听闻无锡的马铭鞠、据说还有江西的龚延贤,忽然被高阁老请进京城,八成也跟这事儿有关吧?”
“谁知道呢?”赵昊摇摇头,不想跟两位神医去说朝堂那点儿糟心事儿。
“也是,管他呢,反正咱们就看病呗。”李时珍点点,一把抓住赵昊的左手,两眼放光道:“这下你可没跑了,能好好说道说道《疫苗学》了吧?”
“真的可以将传染病的微菌减毒灭活,使他们从病菌变成防病的疫苗吗?”李沦溟也来了精神,一把抓住赵昊的另一只手,唯恐他跑掉一般。
“咱路上还有十多天呢,不用这么着急吧?”赵昊哭笑不得。他是真不敢跟他们聊太细。因为他对医学的了解,也就是科普水平,说多错多,弄不好就把他们引到弯路上去。
第二百二十三章 暗潮汹涌
赵昊一行抵达京城时,已是三月十二了。
将两位神医安顿在赵家胡同,他便马不停蹄到纱帽胡同报道去了。
然而他岳父大人并不在家,赵昊只能让游七赶紧把消息传到内阁去。
这会儿距离上月廿二皇帝犯病已经二十天了,两位肩挑日月的大学士,总不能一直在清河县的西门府当门房,那国家大事怎么办?
所以隆庆皇帝苏醒后不久,便遣内使慰劳二位阁老,命他们回家休息,安抚百官,各就各位,不可因寡人之疾而荒废朝政。
是以两位大学士早就回内阁上班了。在随后给皇帝的请安劄子中,高拱又请示,原定本月的太子出阁之礼,是否如期举行?
隆庆皇帝这会儿已经十分后悔,为何没早点如群臣所请,让太子早几年出阁读书?现在他身患重病,卧床不起,自然意识到了时间紧迫,便下旨尽早为太子举行出阁典礼。
小胖子很不情愿结束无忧无虑的肥宅生涯,但十岁的孩子也知道些轻重了,知道他爹病重,没法撒泼卖萌过关了。只好哭丧着脸出席了三月初三日在文华殿举行的出阁典礼,开始了暗无天日的学生生涯。
教太子读书的老师们,当然是全明星阵容,是由内阁大学士领衔,翰林院的大牛们担任侍读、侍讲!
其实教个屁孩子读书识字,哪用得着这么多院士?大学士们日理万机,更没时间耗在这小学堂中。因此按例,阁臣只在最初时象征性的看顾三日,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高拱本也打算照旧而为,但身边人提醒他,如今皇上在病中,虽说春秋正盛,迟早会痊愈。但身为首辅,也要防备有小人趁机作祟。所以这种时候,应多多看顾储君啊!
高阁老一听是这个理,便以东宫年幼,讲官也是生疏的新人,自己不在旁边看顾,于心难安为由,奏请皇帝恩准自己‘五日一叩讲筵看视,稍尽愚臣劝进之忠’。
如今孟冲守在聚景阁,司礼监则由冯保值班,冯公公看到这奏本登时就毛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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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胖子可是他的禁脔,高胡子也想插一脚?万一要是他把太子也控制了,自己不就彻底暗无天日了?
冯公公慌了神,想起张相公的嘱咐,大事要通气。便赶紧让跟班太监去禀报张居正。
张相公闻报十分重视,在今上手下他是斗不过高胡子了,怎能储君那里也输一阵?那就真彻底没指望了。
他可是过来人、受益者,太清楚这个阵地不能丢了。
张相公苦思片刻,心生一计,便让冯保教了李贵妃一段话,等太子出阁前对皇帝说。
李贵妃这会儿完全对冯保言听计从。而且冯保一直在她耳边说高拱的坏话。其中最狠的一条,就是高拱为了揽权,才扶植孟冲这个厨子当上司礼太监的。而孟冲除了做驴肠子嘛都不会,只能靠诱惑皇帝寻欢冶游来保持圣眷……
李彩凤终于找到让自己失宠、让皇帝患病,害宫里的母鸡打鸣的罪魁祸首。她恨死了高拱和孟冲,当场就点头同意。
翌日在太子出阁前,给皇帝磕头时,隆庆果然如张居正所料,告诉太子高师傅会五天去监督他一次,命令太子要尊敬高师傅,听高师傅的话云云……
李贵妃便趁机复述张居正的话道:“太子顽劣,五日一入还是太少,请大学士每日轮流一员入内看视才好。”
小胖子听了心都碎了,尼玛五天监督一次还不够,还得日日被入……这日子没法过了。
隆庆却深以为善,他现在是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揠苗助长也要早点教导太子成才,好不用揪心皇位传承。
加之人在病重,脑袋本来就不灵光,皇帝没品出此中三味,便准了贵妃所请。
于是司礼监打出一报,‘上谕,着大学士每日轮流入文华殿看顾太子学业,钦此!’
闻听上谕,高拱一阵面似火烧,羞愧难当。
道理很简单,因为皇帝想每日都有大学士监督太子学业,他高胡子却只想五天一入。
在皇帝看来,他这是疏慢。群臣更难免揣测,是不是皇帝对他不满了?至少他这次,没跟皇帝想到一块去是一定的……这对一位首辅来说,是个很危险的信号。说不定就会有政敌自以为逮到机会,按捺不住要起来攻讦他。
高拱虽然不知道张居正在背后捣的鬼,但本着谁得利谁犯罪的原则,他发现这件事最大的得利者便是张叔大——张居正获得了与他一样跟太子密切接触的机会不说,而且因为两位大学士每日一轮,并非同往,所以想搞点什么小动作就更简单了。
这后一点,还是他挑选的东宫讲官,门生兼老乡沈鲤提醒他的。沈鲤禀报高阁老,这几日每逢张相公入文华殿轮值,则冯保必至。两人在殿东小房内屏退左右密语,旁人不得与闻。而且两人每次都要谈到太子快下课时,才从小房里出来,显然在密谋着什么!
这让高拱非常警惕。他和张居正虽然继续当着表面兄弟,却暗中命弟子们盯紧了这个二五仔,又命孟冲派人盯紧了冯保,还命邵大侠的人暗中监视张居正府上。
同时,这位老斗士察觉到大战将至,也终于选择原谅了汪汪队。为了更好的防范偷袭,他还提拔韩楫为通政使司右通政,提督誊黄。
所谓誊黄,就是将司礼监打出的上谕,抄写在黄纸上,下发给各衙门。高拱让韩楫卡住这个位子,为的是防止冯保利用皇帝病重、头脑不清,假传圣旨!
此时的北京城,已是战云密布,隐有风雷之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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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恰逢张居正去文华殿看小胖子上课。是以赵昊进京的消息他尚未与闻,那边文渊阁中,高拱便已经得了沈应奎的禀报。
“娘勒个脚,他这次来的倒挺快!”高拱闻言登时警惕起来,揪着钢针似的胡须,阴着脸讽刺道:“张相公这女婿,还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是啊,从那日早朝皇上犯病到现在,满打满算才二十天。”已经换上正四品绯红官袍的韩楫,依然把首辅值房当成自己的老窝,积极担当狗头军师一职。“他能这么快就从江南赶来,我看八成是夜猫子进宅——善者不来!”
高拱另一个门生,接替韩楫的新任吏科都给事中雒遵,也深以为然道:“大师兄说的没错,肯定是那荆人召他来京里助战的!”
如今随着高拱将张居正视为挑战者,门生们对张相公也就没了最基本的尊重,私底下以‘荆人’相称。跟‘老西儿’、‘豫人’差不多……
“那姓赵的又不是官场中人,能帮上荆人多大的忙?”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有些不解的问道。体制内的人素来轻视体制外的人,这一点在这些自以为口含天宪的言官身上,尤其严重。
他们甚至都瞧不起高阁老东山再起的头号功臣邵芳,已经把邵大侠排除在核心圈子之外了。如今邵芳只能干他最拿手的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了。当然,这也是邵大侠太爱吹牛,又不懂官场规矩,给了他们太多在高阁老面前,抹黑他的口实有关……
“当然能帮上大忙。”韩楫沉声道:“他既然到了,那李沦溟、李时珍两个肯定也跟着来了。所谓‘李沦溟的方子,李时珍的药’,这两个神医可不是吹出来的,要是让他们把皇上的病治好了。你说怎样?”
“那皇上肯定感激不尽啊。”宋之韩摸摸下巴道。
“何止感激不尽?越有钱有权的人越怕死,富有天下的皇上,是天下最怕死的了。谁能治好了皇上,就立于不败之地了!”雒遵压低声音道:“你说这时候,荆人要是跟那阉人里应外合,攻击首辅,胜算会不会大很多?!”
“他们做梦!”没等宋之韩开口,坐在大案后的高阁老先暴怒道:“老夫与陛下情比金坚,你们没看到那皇上对老夫的眷恋之情吗?谁能挑拨的了?!”
“老师息怒,是弟子口误了。”雒遵赶紧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安全过关的可能,会大很多吧?”
“那倒是……”高拱是绝对不会承认,在皇帝的爱方面,有人能战胜自己的。除此之外,他尚能保持理性思考。
他自然能看出来,隆庆吓坏了,现在谁能治好圣躬,一定会圣眷最隆……至少一段时间内是这样的。那样以皇上的脾气,不论他们干出什么事,都会获得原谅的。
而且他们也不需要获胜!
只要弹劾了高阁老能全身而退,就意味着朝中不再是高党一家独大!高、张分庭抗礼的时代到来了!
高阁老对自己的人缘很有自信,到时候半数都会转投荆人门下的……
自己刚动了官员们的福利,怕是半数都不止,起码很大一半。
“不行,不能让他们得逞!”高拱一咬牙,让人把沈应奎叫进来,粗声问道:“我们请的大夫到哪了?!”
ps.再写一章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有主角光环的男人
那夜同榻而眠时,从张居正口中诈出真情之后,高阁老也动了心思。他寻思一宿后拿定主意,不能让张叔大独占功劳,自己也要给皇帝请大夫!
而且他权倾天下,一声令下,全大明的名医都得乖乖动身。除了李沦溟了解到的马铭鞠、龚延贤之外,还请了徐春甫、巴应奎、支禀中等成名已久的大国医。高拱又动用兵部驿递,将这些分散在各地的大夫,全都火速送往京城。
你出两个,老子出二十个!胜算是你的十倍!
“诸位名医正跟着咱们的人,马不停蹄北上,差不多已经进山东界了。应该不日便可抵京。”听了高阁老的问话,沈应奎忙回禀道。
“太慢了,要加速!换马不换人,给老夫三天之内抵京,不得有误!”高拱断然下令。
“遵命。”沈应奎赶紧出去传令。
“横竖皇上的病情还算稳定,老夫设法拖两天,等咱们的大夫到了,一起给皇上会诊。”高拱像对弟子们解释,更是说服自己道:“圣体已经积弱,不能再让庸医瞎折腾了,慎重一点是对的。”
“是,两位娘娘也不会反对的。”韩楫附和着点点头,又提醒高拱道:“老师,咱们之前议的事情,也该早做决断了。”
在得知赵昊进京的消息前,高拱正在跟韩楫和汪汪队商议,到底是先干掉张居正,还是先剪除他的党羽。高阁老还没拿定主意呢。
在接连赶走了四位阁老之后,高阁老已经形成了严重的路径依赖……遇到问题就解决带来问题的人,如果还搞不掂,就再撵走一个阁老嘛。
“这个么……”高拱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委实难决啊!
记得有个三和尚说过,正职的天敌是副职,高阁老深以为然。
但张居正跟陈以勤、赵贞吉、李春芳、殷士儋之流不同,他可是有主角光环的啊!
他记得当年张居正曾动情的对自己表白:
‘若拨乱世,反之正,创立规模,合下便有条理——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即时摆出,此公之事,吾不能也。然公才敏而性稍急,若使吾赞助,在旁效韦弦之义,亦不可无闻者!’
意思是,我们俩那就是力挽天倾、开创盛世的最佳搭档啊!
其实高拱心中,也是这样认为的。可不是主观臆度啊,过去两年的政绩已经无可置辩的证明了这一点!
两人还是亦师亦友的多年知己。张居正一直对高拱格外敬重,对他的臭脾气也包容有加,甚至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而且
去岁还替他挨了揍……
所以高拱心里其实很看重张居正,甚至比韩楫这些人加起来都重。
但一来,三人成虎,弟子们都说张居正要谋他。二来,张居正与冯保过从甚密也是事实。虽然密谋的内容不得而知,但张居正已经位居次辅了,还能图谋什么?当然是自己的首辅之位了。
真是动他不舍的,不动他又不放心。所以高拱起先更倾向于,先剪除张居正在朝中的羽翼,主要是曾省吾等一干楚人,以及他的那班同年……
但现在,让弟子们这一点醒,他又觉得那样只会打草惊蛇了。
“老师不是常常教导弟子们,要化繁为简、直指要害吗?”雒遵从旁趁热打铁道:“老师还没发现吗?您现在所有的烦恼,源头都是那荆人!只要把他赶出内阁,就会立时天下太平了!”
“对,擒贼先擒王。干掉荆人,一切麻烦都会迎刃而解的!”韩楫几个也鼓动道。
“嗯……”高拱心说还真是,他现在比较烦躁三件事,除了皇帝的病之外,就是姓赵的小子不肯合作,海运衙门无法启动;宫里孟冲不济事,被冯保借此机会咸鱼翻生,跟自己明里暗里过不去。
只要没有了张居正给他们俩撑腰,所有的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高拱心中的天平似乎倾斜了。
“可是,张叔大根基扎的牢靠,行事又低调谨慎,想要弄走他,哪有那么容易啊?”起了念头后,高拱却又摇头道:“他的道行,可深着哩。”
“不怕他道行深,只消三步走,就能把他撵下台。”韩楫自信满满道。这几年他不知搞下台去多少人来,坚信除非自己不想搞,否则就没有搞不倒的大佬。
“怎么讲?”高拱问道。
“第一步,先在内阁加一名自己人,这样一来可以孤立他,而来把他搞下去之后,也不至于出现内阁独相的窘状。”韩楫便胸有成竹道。
“唔。”高拱拢须点头。不管怎样,这一步都很有必要。起先这人选是张四维,可惜小维流年不利,连连中枪,一时还指望不上。
排在第二的人选高仪,是他的同年同学,关系也铁的很。但身体不太好,战斗力也不如小维,但做个摆设,挤兑一下张叔大,还是没问题的。
“那第二步呢?”
“自是科道群起而攻之了。”韩楫淡淡道:“陛下一日不准他致仕,弹本便一日不停,让他烂在家里!”
“第三步呢?”
“当然是师相一锤定音了。”韩楫笑道:“荆人所仰赖者,不过陛下念旧眷恋不舍罢了。但陛下更信任师相,师相只消稍加劝说,便可让陛下准他致仕了!”
“老夫当你有什么妙招呢,这么简单粗暴!”高拱骂一声。
“但好用啊。”韩楫嘿嘿笑道:“有道是一力降十会,以老师今日的权势地位,用得着那些弯弯绕吗?”
“对付张叔大还是有必要的。”高拱却缓缓摇头道:“后面两步先准备着,等老夫再斟酌一下。先把第一步办好吧,内阁里多一个自己人,也能让张叔大收敛一些。”
“师相……”一帮门生傻眼了,没想到高拱对张居正感情这么深。他们好容易加码加码,把天平压下去,没想到座主居然又摇摆了。
韩楫真想问一句,你们是在搞基吗?
当然也就心里想想而已……
“好了,不要再说了。”高拱摆下手,不许他们再聒噪道:“张居正乃千古奇才,与那些废柴不能一概而论。不到万不得已,老夫不愿动他,否则对大明是不可弥补的损失。出去吧!”
“是,师相。”韩楫等人只好怏怏退下。
出来文渊阁,几人都心有不甘,便去韩楫的值房继续关门密谋。
“师相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只怕那荆人非但不会领情,反而会加紧对付师相的!”程文担心道。
“师相也不是心软,是内阁一年多时间,连去四位大学士,朝野物议纷纷,都说他不能容人。”雒遵叹口气道:“现在要是那把荆人也撵走,不就更坐实了师相排挤同僚的恶名?恐怕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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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做了初一不做十五的?连去四相后,荆人已是惊弓之鸟,若有机会,绝对不对师相手软的!”韩楫一阵咬牙切齿。
“好在他没这个机会。”程文庆幸道。
“未必!”韩楫却哼一声,压低声音对众人道:“一旦山陵崩,太子立。那冯保必然用事,第一件事就是跟荆人合谋,除掉师相!”
“嗯……”几人闻言不禁齐齐打个寒噤,都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皇帝的病要是不重到太医院都治不好的程度,能给他满世界请大夫吗?
程文不禁埋怨韩楫道:“你怎么不早跟师相说?”
“师相与陛下感情太深,是绝对不会承认有这种可能的。”韩楫苦笑道:“我刚才要是提出来,能挨揍你们信不信?”
“信……”众人嘿然道。他们中不少人,都吃过高拱的大耳刮子……不过不要紧,打是亲、骂是爱,亲不够才用脚踹嘛。
“师相情感上没法接受,但我们不能掩耳盗铃啊。”雒遵沉声附和道:“大师兄,你说该怎么做吧,我们都听你的?”
“方才我不是都说过么嘛?”韩楫淡淡道。
“三步走的第二步?”几人恍然问道。
“不错。”韩楫点点头。
“可师相不让我们干啊?”众人还是很怕大耳刮子的,都没韩楫这么大胆。
“但师相让我们着手准备了!”韩楫白了几个胆小鬼一眼道:“又没让你们真弹劾荆人,只需要放出风去,让他信以为真即可。这不违背师命吧?”
“不违背。”众人纷纷摇头。
“好一招打草惊蛇啊!”雒遵眼前一亮,拊掌道:“那荆人得知科道要对他发动攻势,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他要么先下手为强,要么向师相投降了!”
“不能让他投降,不然师相说不定又会选择原谅他!”韩楫也不知对张居正哪来这么大恨意,非要搞掉他不可道:“要让他狗急跳墙,师相才能同意咱们关门打狗!”
“怎么才能让他狗急跳墙?”众人问道。
“只要让他相信,师相已经下决定要除掉他即可。”韩楫说着却卖了个关子道:“这就不用你们操心了,山人自有妙计。”
“好。”众人识趣的不再追问。
又轻车熟路的商量了如何造势之后,便散会分头准备去了。
韩楫站在门口,看着一帮师弟的背影,嘴角忽然挂起一抹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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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面党
崇文门外大街,三晋会馆那间别致的小院内。
已是阳春三月,满院花开,玉兰海棠,招蜂引蝶,丁香月季,争奇斗艳,暗香浮动,令人陶醉。
这样的季节里,杨博和王国光、王家屏、杨四和几个老西儿,自然不会窝在采光差劲的屋子里哧溜哧溜吃面,那岂不浪费了这大好的春光?
所以他们改在院子里哧溜哧溜吃面。
圆桌上照旧摆着刀削面、手擀面、拉面、炒面……十几种面。老陈醋、米醋、腊八醋、香醋、白醋……十来瓶醋,还有一辫子大蒜。
杨博把剥好的蒜丢进大海碗里,然后吨吨吨倒了半瓶子老陈醋,美滋滋的哧溜哧溜起来。
王国光三人也埋头吃面,吃得满头大汗,没一个出声的。
山西人吃面不说话,一是出于对食物的爱惜,二是怕把面呛到鼻孔去。
不一会儿,一大碗连汤带面,干了个干干净净,杨博才拿起桌上的帕子擦擦汗。“熨帖……”
“伯父,伯通兄那边的意思是,请疏庵公给张相公带个话……”杨四和也吃完了面,终于可以继续说话了。“好让张相公那边下定决心。”
“嗯。”杨博点点头,看向王国光道:“呢别直接去,太假了哈,绕个圈圈好些哈。”
“嗯。”王国光点点头,嚼着大蒜道:“额找李义河说说去哈。”
伯通是韩楫的字,韩楫是山西蒲州人,杨博、张四维、王崇古的同乡,铁杆山西帮,原三晋会馆常驻吃面党。虽然高拱起复后,他便不大过来了,但心依然是属于老陈醋的。
疏庵是王国光的号,他隆庆二年就是总督仓场侍郎了,兜兜转转一圈,如今还是这个官儿。盖因他是徐阁老的学生,当年在阁潮中曾跟着弹劾过高拱。高胡子看似粗豪,实则记仇记恨,虽然因为他面党成员的身份,没有特意打击报复。但让他原地踏步走,还是难免的。
而且王国光跟张居正是同气相求的多年好友,这些年一直积极向他靠拢。虽然张居正并未开山立派,但已经将他视为自己人了。
老西儿做事儿不讲是非,只看利害。对家大业大的山西商人来说,只有两边下注才能很好的对冲风险,不至于上错了船便一败涂地。
当初让王国光弹劾高拱,是杨博预备徐党大兴的一注,他当然也下了注在高拱身上,韩楫就是。这样不管谁赢,总有老西儿站在胜利者一边。
结果那一局,高拱先败后胜,王国光就坐了两年多冷板凳,杨博又反手把他投给张居正,成了下在张党身上的一注。依然是不管谁赢,都有老西儿是胜利者。
什么叫双赢?就是山西人赢两次!
当然除了两边下注,老西儿也是有核心诉求的。他们在垄断了与蒙古人的互市后,又把目光投到了海上。看到江南集团已经打通了海贸的所有关节,他们也想下海分一杯羹。
谁知赵昊那厮,居然连高阁老的面子都不给。这事儿一拖就是两年多,把一帮老西儿急得肠子里反酸水。吃了好几头蒜才压住。
但他们轻易不会出这个头,因为赵昊不敢招惹高拱,却代表他不敢收拾山西帮。集中了徽商和洞庭商帮的江南集团,有一百种办法打击晋商的生意。比如江南银行就捏住了鑫隆钱庄的命根子……哦对,老西儿们的鑫隆号,好像准备改名叫山西银行了。但不管叫什么,只要江南银行下狠手,他们就得蛋儿疼。
所以这次山西帮一直躲在后头,只让韩楫等人不断撺掇高拱,把海运衙门搞起来。
高拱最大的问题就是手里没人,一干门生都资历太浅,所以这海运衙门还得靠山西帮帮他操持。
因此这波高拱总是紧盯着赵昊不放,绝对跟韩楫等人煽风点火有关。
这次韩楫奉了杨博的命,去煽动高拱干掉张居正。也是他们看到了,张居正一旦下台,江南集团没了保护伞,那海运衙门的事情就如探囊取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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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三晋会馆吃面时,这边张相公也回了大纱帽胡同,跟女婿共进晚餐。
张家这样的书香门第规矩大,寝不言食不语那是最基本的。
是以用过晚饭,翁婿转到书房中,才开始说话。
“筱菁还好吗,跟你一起回京了?”张居正一边用小梳子,梳笼着自己的本体,一边掩饰着自己对女儿的想念道。
“她很好,只是因为明月她们不太方便奔波,她便留下来照顾了。”赵昊笑着解释道。
“哦,你是说……”张居正一听就明白。“而且是几个人一起?”
“三个。”赵昊忍不住跟岳父炫耀道。
“什么?三个里没有筱菁,你是不是偏心啊?!”谁知岳父勃然大怒道:“不谷的女儿这么没牌面吗?”
“岳父息怒。”赵公子哭笑不得道:“此事也由不得小婿啊。我爱筱菁绝对是最大的,只是运气稍差而已。”
“哼,你心里有数就行。”张居正神色稍霁,这才说起正事儿道:“今日太子下学后,我听游七说你来了,便送太子回……宫,顺便向两位娘娘禀明,两位神医已经到了。谁知孟冲却出来说,高阁老那边也遍请天下神医,这两三日便抵京。两宫的意思是,为免反复惊扰圣驾,还是等他们到了,再一起进宫问诊吧。”
“这又不急了吗?”赵昊无语道。
“一是皇上这几日病情还算稳定。二是两位娘娘也不是有主意的人。”张居正无奈叹口气,他大体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不过这样也好,太医院都治不好的病,两位神医也未必能有办法。到时候一起会诊,他们压力也能小一些。”
“这又不是去搬砖,人多未必力量大。”赵公子不禁苦笑。
“唉……”张居正忽然叹口气道:“其实太医院已经诊断出来了,是杨梅疮。但为了皇上的名誉,才对外说是中风的。”
“好家伙……”赵公子终于知道,隆庆皇帝年纪轻轻,就把自己玩挂的原因了,实在是玩的太开了。
自从50年前,葡萄牙水手把这种病带入大明后,便从广东渐渐蔓延开来。也幸亏这年代交通不便,又厉行海禁,才让这种乙类传染病,用了几十年才传遍大江南北。
这也是赵昊勒令手下水手和官兵逛窑时,必须穿好小雨衣的原因……
可惜自己一念之差,居然没将耽罗牌安全套献给皇上。谁能想到嗡嗡有三千粉黛还不够,非得去采野花呢?
这下好了,中招了吧……
赵昊收起纷杂的念头,摇摇头道:“还是等两位神医诊断后再说吧。”
“嗯。”张居正点点头,目光炯炯的望着赵昊道:“要让两位神医不惜一切代价治好皇上……”
顿一下,他又低声道:“一定不能输给他们。”
赵昊明白岳父的意思,也许双方的本意都是好的,但毫无疑问,现在已经演化成一场较量了。
哪一方治好了皇帝,在皇帝心中都会大大加分的。也许能让岳父一下就跟高阁老分庭抗礼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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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又告诉赵昊,最近冯公公一直在催他,趁着司礼监在手做一些事情,但他一直没拿定主意。
因为在斗争中,占优势一方才有资格不断骚扰劣势方,好乱起方寸,引蛇出洞,然后一杆打死。
张相公现在是下狗,轻举妄动是很危险的……
翁婿正说着话,游七在外头禀报,说李义河来了。
‘义河’是李幼孜的号,他是张居正的同乡同年,为人诙谐有谋略,是张居正的死党之一。
不过墙角嗒嗒的座钟,已经在指向八点钟了,此人深夜造访,肯定不是来串门子的。赵昊便识趣的起身告辞。
张居正略一沉吟,摆手道:“义河不是外人,你不必回避,留下见见吧。”
“是,岳父。”赵昊忙恭声应下,心中竟有点小激动。这说明岳父把自己纳入他的核心圈子了,而不再只是把重视挂在嘴上了……这就叫‘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啊!
咦,好像哪里不对的样子。
不一会儿,一个圆滚滚的大胖子,从门外挤进书房来。
在这年代,可真是很难看到这么富态的人。只见他留着两撇小胡子,笑容可掬,还带着几分酒意……要是再拿个拂尘,露个奶奶,就活脱脱一个太乙真人了。
“这是李义河,是为父同年同乡,你就叫世叔吧。”张居正也露出一丝笑容,为赵昊介绍道。
“小侄拜见世叔。”赵昊忙恭恭敬敬行礼。
“哈哈哈,世叔不敢当,赵公子就叫我李三壶吧。”李幼孜带着胖子特有的亲和力,笑眯眯道:“不会没听过我这个外号吧?”
“听是听过,”赵昊一副好奇的样子问道:“不知是哪三壶呢?”
“这家伙是个酒鬼,顿顿离不开酒。有一回,他夫人跟我抱怨说,我家老爷顿顿都得喝酒。他听了登时就拉下脸来了,放屁!我不吃饭的时候也喝!”张居正便忍俊不禁道:“所以他身边时刻离不开酒壶。”
“可喝酒会误事儿啊。喝完酒还得靠猛灌浓茶解酒,所以他也离不开茶壶。”张居正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这又是酒又是茶的不停往肚里灌,当然也离不开尿壶了。他走到哪儿,这仨壶都寸步不离,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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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张相公获得霸服
“没办法,胖子嘛,喝得多尿的多,好可怜的。”李幼孜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个大号的紫砂壶,吨吨吨灌起了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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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想说,还是改天请李大夫看看,你有没有糖尿病吧……
不过现在不是跑题的时候,还是先听李三壶说吧。
“太岳,方才王疏庵去我那儿了。”李幼孜虽然贪杯但从不误事,尿多却心眼也多,要不然也不会被眼高于顶的张偶像看重。见张居正没有要赵昊回避的意思,他便沉声道:“他让我转告你,高胡子准备推高南宇入阁取代你。”
“哦?”张居正镇定问道:“消息确切吗?”
“他也不说消息是怎么来的,撂下句话匆匆就走了,生怕让人撞见一般。”李幼孜道:“我闻着他一嘴的蒜味,应该是刚跟那帮老西儿一起吃过面。”
“嗯……”张居正陷入了沉思,脸色越来越难看,显然是信了王国光的话。寻思片刻,他沉声下令道:
“游七,到隔壁把三省请来!”
杨博不愧被当年的小阁老严世蕃,视为天下三奇才之一。他知道在聪明人那里,这种语焉不详的消息,反而比那些要素齐备的假情报更可信。因为他们瞬间可以把缺失的消息脑补出来,并加以合理化。
只有看透了人性,才能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张居正这种绝顶聪明之人上当。
这就叫大巧不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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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省太仆寺卿是曾省吾的字,曾省吾也是楚人,就住在张居正府隔壁。他在张居正身边扮演类似韩楫之于高拱的角色,两家夹墙上开有小门,以便张相公对曾省吾面授机宜。
是以不一会儿,曾省吾便来了,张居正把情况向他简单一说,叹口气道:“看来我翁婿委曲求全,并没有换来人家高抬贵手。几位阁老相继蒙难之后,终于也轮到不谷了。”
“从去年开始,高胡子便对相公翁婿步步紧逼,非但把江南籍的大员闲散投掷,咱们楚人渐渐的都被调离了京城,眼见着咱们的实力越来越弱,他对相公下手是早晚的事儿!”曾省吾非常不爽高拱,因为他的好基友耿定向,就是因为得罪了高拱,由正五品大理寺右丞,被贬为从七品横州判官的。
“唉……”张居正又叹了口气。
原本他有信心哄住高拱,不让他对自己翁婿下狠手的。然而隆庆皇帝这一病,让他的处境一下就恶化了。
高阁老为了消除隐患,把他踢出内阁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这也是张相公会信老西儿的邪的原因——这件事本就有可能发生,杨博只是点中了他心底的担忧罢了。
“现在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李幼孜尿一泡回来,擦擦手道:“该怎么办吧,太岳?你得赶紧拿个章程出来!”
“难啊。如果有胜算,不谷早就反击了,何必等到今天?”张居正嘿然道。
“那就坐以待毙?”李幼孜和曾省吾齐声问道。
“当然不成。”张居正断然摇头道:“如果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不谷还只会求饶的话,对方当然会毫不犹豫的砍了不谷的脑袋。”
“是这个理。”两人一齐点头。
“兵法云:‘以战止战,虽战可也’。这次我们必须让对方知道,不谷不是赵大洲、殷正甫。想要干掉不谷,就得做好同归于尽的觉悟!”张居正猛地一拍桌子,本体无风飘扬,气势迫人!
“好!早就该拿出这个觉悟!”李幼孜又变出个酒葫芦,咕嘟嘟灌一口道:“当浮一大白。”
“明天我就挨个去把咱们的人动员起来,让高胡子知道知道,什么叫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曾省吾摩拳擦掌的喝道。
“不能用楚人。”张居正却十分冷静道:“甚至江南籍的官员也不能用,不然就中了对方的圈套!”
“太岳说的不错。此战是为了自保,不是授人以柄,引火烧身的。”李幼孜打个酒嗝道:“要找那种绝对没法联系到太岳身上的,让高胡子十分难堪,却还没法把火烧到咱们头上。此谓‘借刀杀人’也!”
“借刀杀人好,自己没嫌疑。”曾省吾道:“可刀从哪借呢?”
张居正和李幼孜相视一笑,后者道:“高胡子最大的特长就是得罪人,到处都是刀,还有的挑呢。”
“真假?”曾省吾瞪大眼问道:“比如呢?”
“我说一个,曹大埜,如何?”李幼孜便道。
一直安静旁听的赵昊,不禁竖起大拇指。
“看,赵公子懂行。”李幼孜高兴坏了,把酒葫芦递给赵昊道:“来,走一个。”
“他不能喝酒!”张居正却断喝一声道。
不过这人,选的确实太绝了!
说起来这位曹大爷,跟赵公子也有过交集。前年俺答封贡前,赵昊不想让张四维沾这个功劳,便用大预言术默写了一边他给王崇古信,完事儿让那个谁塞到个言官家的门缝里,举报小维泄露朝廷机密,让小维引咎辞职,回家当山西首富去了。
当时那位被赵昊当枪使的言官,就是曹大埜。
赵昊为何选他,因为他是赵贞吉的小老乡,而且赵老夫子对他有授业之恩。这样可以让高阁老精准定位幕后黑手,不用怀疑到自己头上。
后来赵贞吉被高拱撵回四川,曹大埜却因为家中时代为官,替他说话的人多。加之又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反倒被高拱放过了,继续当他的给事中。
不过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统领六科的韩楫韩科长,可是张四维的同乡,而且只比小维大两岁,两人那是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交情。他哪能放过这个,坏了面党党首前程的手下?这二年把曹大埜折腾的生不如死。
所以要是能说动曹大埜再次出手,高拱只会当他是挟私报复,最多联想到赵贞吉不甘心下野,在暗中捣鬼。反正联系不到张居正投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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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曹大埜怕是还不够。”曾省吾寻思片刻道:“还有合适的人选吗?”
“那不谷说一个。”张居正便淡淡道:“刘书川如何?”
“刘奋庸?”这人选显然不如曹大埜那样理所当然,曾省吾不禁皱眉道:“他不是高胡子的乡党吗?”
“正因为是乡党,他才对高阁老怨念深重。”张居正便简单解释了一番。
刘奋庸,字书川。河南洛阳人,戊午解元,己未进士,选庶吉士。他在翰林院时,被选为裕邸的侍书官,后来今上即位,以旧恩擢为尚宝卿。
随后这些年,籓邸旧臣相继大用,不是成为官居一品的大学士,就是身居要职,绯袍加身。
唯独刘奋庸像被遗忘了一样,三年又三年,还是尚少卿。
跟他有类似遭遇的殷士儋都对高拱饱以老拳了。刘奋庸还是高拱的同乡,心里的怨念就更无以复加了。
张居正这些年,一直在搜寻可能的盟友,当然不会漏过他了。靠着在潜邸时的交情,早就把他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了,知道此人已经被怨气冲昏了头脑,只要稍加挑唆就能当枪使。
除了刘奋庸,他又连说了几个早就物色好的名字,让曾省吾去联络。
最后张相公叮嘱道:“可以打不谷的旗号鼓动他们。但一定要让他们明白,扯出不谷,大家一起完蛋。不连累不谷,不谷会力保他们无事的!”
“明白,这个道理谁都懂!”曾省吾重重点头,连夜便去联系了。
李幼孜也打着哈欠告辞了。
待两人离开后,张居正沉声对赵昊下令道:“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皇上的病上——除了要尽可能治愈外,还要掌握最准确的病情,及时报告给我!”
“是,岳父。”赵昊忙正色点头。
“另外,所谓以战止战,最后免不了还是要求饶。”张居正疲惫的闭上眼道:“为父要做好受胯下之辱的准备,你也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岳父放心,我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了。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嘛。”赵昊从容一笑。京中这一幕幕活剧,他在来的路上已经推演过了。虽然没想到会这么精彩,但情节发展大差不差。
“存人失地,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张居正闻言眼前一亮,不禁击节叫好道:“说的好哇,没想到你有如此大智慧!让为父茅塞顿开,茅塞顿开啊!”
“这可不是我说的。”赵公子赶紧摆手道:“这是一位毛爷爷的思想。”
“毛伯温吗?”张居正微微皱眉,要是这样就太可惜了,自己竟没机会当面请教。
“呵呵……”赵公子打个哈哈含混过去道:“总之岳父这边,也不要太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只要人还在,就总有胜利的希望。”
“不错,先赢不叫赢,先输不叫输!”张居正仿佛被注入了强大的精神一般,斗志昂扬道:“放马过来吧,看谁能笑到最后!”
“岳父必胜!”赵公子脑残粉的样子都不用装,完全是发自肺腑的。
ps.先发后改。另外,我觉得最近节奏不慢啊。不信看最近一百章,写了多少剧情啊。其实我现在一点都不想水了,就想赶紧交代剧情,好快点进入我期待的二十年后的大变革,大冲突剧情。但这段是大剧情啊,直接给结果那不是耍人吗?肯定再急也要起承转折,娓娓道来的。
总之,不会有任何主观灌水的。以上。
第二百二十七章 进宫给皇帝看病
接下来两天,京里表面上一片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双方都在背地里使劲。
就连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和锦衣卫也都行动起来,把胆敢靠近诸位阁部大佬、以及大佬跟前红人家门口的闲散无赖、小商小贩,不分青红皂白,统统抓起来投进大狱去。
三月十四过午,邵芳引着长长的车队,风尘仆仆入京。
刚进了崇文门,他便命随行的千户将诸位神医好生安顿,自己则飞马朝大内而去,向高阁老交差。
纵马疾驰在天街上,邵大侠不禁心潮澎湃,他已经边缘化很久了。然而相爷一旦有事,那些书生就只会添乱,他终究会明白,还是自己靠得住的。
果然,高阁老闻报十分开心,狠狠夸奖了邵芳一番,又让他回去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带神医们到东华门外等候,自己亲自领他们进宫为皇上诊治。
仅一墙之隔的张相公值房中,听到隔壁高阁老的大笑声,张居正不禁一阵阵心烦意乱。低声问自己的亲信舍人姚旷道:“三省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曾大人刚刚让人报信说,那曹大埜有些犹豫。这小子上次吃了大亏,唯恐再度孤掌难鸣,说可以跟着上本,但不想当出头鸟。”
“让他放心,会群起而攻之的。”张居正沉声道。
“另外,李义河说刘奋庸答应可以上本,但不能直接攻击高阁老,不然日后没法面对家乡父老,所以只能含沙射影。”
“还真是一上阵,都拉稀。”张居正哂笑一声道:“那也足够了。”
“那就安排刘奋庸先上本?”姚旷请示道。
“不。”张居正轻拢着美髯,神情平静道:“打头炮的是胡槚,他明天就会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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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姚旷不禁倒吸口冷气,相公真是深不可测,竟还藏着这样一记杀招!
胡槚,工科都给事中,高拱的门生,汪汪队高级成员。按说韩楫升官之后,吏科都给事中就该轮到他来做了,然而高阁老却破格提拔了雒遵。胡科长显然会有怨气,但还不至于怨念到,马上就被人拉过去当枪使的程度。
显然张相公早就在他身上下足了功夫,这次落选六科之长只是个引子而已……
当天日暮时分,宫里便传出懿旨,着各位神医明日入宫看疾。
于此同时,那胡科长的弹章,也送到了通政司。
~~
翌日清晨,赵昊亲自背着偌大的药箱,给两位神医当起了药童。
三人来到了东华门一看,好家伙,邵大侠足足领来了十八位大夫,气势上一下就压倒了他们仨。
双方曾经称兄道弟,如今却各为其主,这让邵芳有些尴尬,抬头看天,装着没看见赵公子的。
赵昊却若无其事的走上前,跟他亲热的打招呼:“久违了樗朽兄,咱们一年多没见了吧?可想死小弟了。”
“哈,赵公子大忙人嘛……”邵大侠强笑道:“愚兄我也挺忙的,总是碰不上。”
“这次可碰上了,一定要好好喝一个,叙叙旧。”赵昊热情似火,似乎忘了他现在不能喝酒。
“呵呵,还是改日吧……”邵芳讪讪推脱道:“一切等皇上病好了再说吧。。”
“也不只是叙旧,高阁老对小弟我怕是有些误会,还得请老兄代为说和呢。”赵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胳膊拗不过大腿的道理,小弟还是明白的。”
“哎,你呀你!”邵芳晃动手指点着赵昊,如释重负的佯嗔道:“早有这个态度不就结了吗?至于搞得这么僵?”
“岳父已经狠狠教训我了,老兄就嘴下留情吧,我错了还不行?”赵昊满脸的羞赧,忠实的执行着偶像的计划。
“好啦好啦,我帮你劝劝元翁就是。”邵芳一高兴,又开始吹牛伯夷了。
其实他被高拱冷遇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初他拍着胸脯吹牛伯夷,说自己跟赵昊铁着呢,保证能让他让出一半的海运份额来。然则,去年一年他都没搞掂,自然也就失去了高阁老的信任。
现在赵昊终于服软了,邵芳比请到这么多神医都高兴。因为自己吹过的牛皮终于圆上了,可以重获高阁老的信任了!
待赵昊和邵芳分开后,那边,万密斋和李时珍也跟那群大夫打过了招呼。
李时珍告诉赵昊,这些大夫确实都是成名已久的名医,而且他们还在那徐春甫的组织下,于隆庆二年在京师创立了一个叫‘宅仁医会’的民间医学组织,以切磋医技,取善辅仁。最初就有46位海内名医加入,当然也邀请过他们俩和李沦溟……可惜晚了赵昊一步。
“你要是能把他们都拉进江南医院,就可以彻底改变大明的医学了。”万密斋也拢着胡须道。
“这得靠二位神医的魅力了。”赵昊笑道。
“要是输给他们,说什么都白搭。”李时珍涌起了好胜心。
这时,宫里钟响,宫门缓缓敞开,众人便全都噤声,跟着出来迎接的太监进去了紫禁城。
到了会极门外,小太监让众人稍等片刻,进去禀报一声,高阁老便从内阁出来,亲自带着一众神医,往后果园去了。
至于张相公,正在文华殿中看太子读书呢。其实今日应该轮到高阁老去的,但高拱让他替班,他还能说个不字吗?
作为皇帝对国老的优待,高拱是有肩舆坐的。一众大夫就只能步行跟在后头,在深宫高墙甬道中走啊走。
一直走了好久,赵公子膀子都酸了,才到了宫城北门玄武门。
高拱这时才扫一眼众大夫,沉声吩咐道:“待会儿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统统烂到肚子里,绝对不可以外传,否则严惩不贷!都记住没有?!”
“是……”大夫们赶紧唯唯诺诺应下,虽然神医都是有风骨的,但在这蕴含了两百年天家威仪的紫禁城中,在权倾天下的首相面前,实在支棱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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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玄武门,过了护城河,便直接进了北上门。
按照礼制,‘天子当居于五重城之中’,从内到外是,一重宫城,二重内皇城,三重外皇城,四重京城内城,五重京城外城。
北上门实际上是内皇城的城门,属于第二重城的北门。除了北上门,便是后果园的正门万岁门。两门与四周的宫墙组成一个瓮城,使后果园与在京城连为一体,方便皇帝出入。
所谓后果园,其实就是后世的北海公园。中间那座万岁山上,有棵老歪脖子树,在另一个时空很有名……
赵昊正不胜唏嘘间,忽然一呆。何止是他,众大夫也都看呆了,谁能想到这大内之中,居然有座清河县城?
“咳咳。”高阁老不悦的咳嗽一声,所有人赶紧低头看路,不敢再东张西望。
清河县城中,为了皇家的颜面,西门府的招牌已经被蒙上了。不过懂的自然懂……
众大夫被引到聚景阁外,高拱先请孟冲进去向两宫通禀,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懿旨,赐众大夫御点心并贡绸一匹。
待众大夫谢恩后,孟冲便低声吩咐他们,皇上这会儿正在昏睡,动作放轻些,排着队进去,挨个诊脉后就出来,不要耽搁太久。
赵昊不是大夫,自然捞不着进去。对此他十分无奈,皇帝清醒时,自己通禀一声就能见到。现在皇帝病了,就想见也见不着了……
不过他很快就平衡了,因为高拱也捞不着进去,跟他一样在阁外的葡萄架下等候。
皇帝没生病时,高师傅可都是在御前有座的。
想到自己自二月廿二至今,已经快一个月没捞着一睹天颜了,高拱就忧心忡忡,烦躁不安。
他冷冷看着赵昊,大有要将这小子当出气筒的架势。
好在邵芳及时对他耳语几句,高阁老的脸色才稍霁,哼了一声不再看赵昊。
不一会儿,第一位进去的大夫出来了,高拱忙迎上去,想要问个究竟,却又担心被对手听去,便对孟冲道:“劳烦印公给找个清净的房间,好让大夫们合议。”
“好说好说。”孟冲满口应下,亲自引着高拱和他这边的大夫,去了聚景阁后的罩房中。
赵昊这边人少,便被发配去耳房了……倒没什么好不满的,之前内阁首辅和次辅,还在这间小小的耳房中,同床异梦过呢。
等万密斋和李时珍出来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了。两人捧着个木匣子,跟赵昊进去耳房。
关上门之后,赵昊这才迫不及待问道:“如何?”
李时珍顾不上说话,从大药箱中拿出显微镜、载玻片等各种仪器,开始化验从皇帝疮口上取下的脓血。
“很糟糕。”万密斋面色凝重的答道:“比想象的还要糟。”
他告诉赵昊,虽然还要等待化验结果,但从症状上看,‘癃闭’加‘红瘰’加‘疳疮’加‘胀破’,杨梅疮的所有症状都齐了。
所以已经可以基本确诊,皇帝确实得了杨梅疮。
其实通常来讲,就是不做治疗,得了这病的病人,也能支撑两年左右的。
但皇帝表现出的病情之凶猛,症状之严重。以万密斋的经验看,皇帝的疮已经发展到晚期了,怕是已经撑不了几个月了……
ps.先发后改,然后睡了。争取明天,哦不,今天,补上那一章。
第二百二十八章 并不艰难的决定
等到李时珍的化验结果出来,就可以确诊了。
他从皇帝的脓血中,除了发现大量的被江南医院命名为‘佛郎机病原体’的梅毒螺旋体外,还有大量的金黄色葡萄球菌、溶血性链球菌等,所以皇帝其实是杨梅疮合并一系列化脓性炎症了。
虽然查阅内起居注和太医院医案的要求被拒绝,但万密斋和李时珍还是能凭借丰富的经验、科学的化验结果和冯公公提供的问询口供,大体倒推出皇帝发病的过程:
佛郎机病原体进入人体之后,通常会有二三十天左右的潜伏期,以皇帝正月下旬的开始发病的时间来计算,所以他感染的时间应该在去年腊月下旬。
通常来讲,第一期的佛郎机病是不足以致命的。但皇帝身子骨被酒色掏空了,十分虚弱,自身免疫力十分低下,导致佛郎机病原体在体内迅猛繁殖。可太医完全没往这个病上想,只以皇帝是操劳过度、又滥用补药导致上火的结果。所以只开了些清热解毒下火的药,非但没有效果,还把治疗的黄金时间都耽误了。
等到上月廿二,皇帝再次病倒时,佛郎机病已经发展到了第二期。其实这时候太医已经诊断出是什么病了,但他们没有把握治愈此病,也不敢担责任用虎狼之药。结果让皇帝的病继续发展,导致身体多处合并感染,整个人惨不忍睹了。
“也就是说,佛郎机病只是诱因,要命的是感染。下一步就是败血性休克、多重器官衰竭,连命都保不住了……”李时珍摘下手套,一边用大瓶的酒精给双手消毒,一边淡淡道:“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抗感染治疗,如果能成功,说不定还能有几年圣寿。”
“如何治疗呢?”赵昊心情沉重的问道。
“传统疗法无非就是防风通圣散加减。”万密斋便缓缓答道。皇帝的病情虽凶猛,但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所以治疗方案也很清楚。“再结合新医学的抗菌抗病毒治疗,应该很快就会见效。”
“嗯。”李时珍认同的点点头道:“其实不管传统还是科学,这病关键就在一个‘毒’字上。毒邪不祛则诸症难平。从这点来说,太医院那帮废材所用清热解毒凉血泻火诸法,并非不对证,只因攻逐邪毒之力不专,荡泄火毒之途不畅,所以没什么卵用。”
“不错,此病宜急攻毒荡浊,顿挫毒势,方可拔除病根。所以防风通圣散不能遣用原方,此时非速攻则难扼病势啊。”万密斋又细细推敲道:“我欲于原方减去芎、归、桔、术,加用葛根、羌活、青蒿。”
“这样疏风解毒变为了发汗排毒。”李时珍点点头,提笔记下万密斋的方子。
“不错,还要重用硝、黄,将通里散热变成攻下热毒,从而使之成为一个专攻邪毒之剂。”万密斋最后确定了药方,然后未免生出扁鹊之叹道:“若早一个月,仅用此方便足够了。”
“是啊,不过辅以大蒜素注射一疗程,当能解毒……”李时珍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对赵昊道:“如果还不行,就得动用你的保命神器了。”
“嗯。”赵昊点点头,背着手在堂中踱步许久,方问道:“如果用了青霉素,可以确保皇上痊愈吗?”
江南医学院在隆庆四年就已经培养出了青霉素,但产量十分感人,除去试验所用之外,目前也就培养出够救治一到两个危重病人的剂量。因其太过珍贵,被集团董事会定为最高级管制药品,除了救治赵昊本人外,使用前必须得到赵公子批准。
“这个谁知道呢?”李时珍一摊手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到时候如果青霉素也没用的话,那就彻底没救了。”
“明白了。”赵昊点点头,神情淡定道:“把它写进处方。”
“嗯?”李时珍露出一丝讶异,但他很快提醒自己,老子只是个莫得感情的工具人,便重新提起笔来,在处方最后加了一句。
吹干墨迹之后,两位院长便起身出去复命了。
赵昊站在耳房门口,看着他们走向聚景阁的背影,自嘲的笑了……
他在来时路上百般纠结,甚至昨晚都彻夜难眠,千头万绪汇成一句话,就是给不给皇帝用青霉素?
以赵昊那浅薄的医学常识,也知道青霉素是治疗梅毒的特效药。就算不能彻底根除,也能给皇帝延寿几年的。
然而那样的话,高胡子又要嚣张几年了,恐怕岳父大人还有冯公公的好日子就要推迟几年了……自己和江南集团不想继续被打压的话,就只有起来跟高胡子斗法了,那无疑会平添许多变数。赵昊倒不怕斗争,与人斗其乐无穷嘛。但那样会让他的大预言术基本失效的……虽然他已经在努力避免使用大预言术了,但‘有却不用’和‘没有’,是两个概念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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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救还是不救’,这是个让赵公子十分纠结的大问题。他一度以为自己会选择袖手旁观,让历史按照预定的轨迹发展,然而当他来到清河县,站在聚景阁外时,心里的种种算计却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当他听完了两位大夫的诊断治疗方案后,几乎毫不犹豫的便做出了决定。
尽管那个决定,可能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但他不能因为还没发生的事情,就见死不救啊。
见死不救,眼下自己这关就过不去。还谈什么将来?
事到临头,反而决定就这么简单……
‘本公子还真不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啊……’赵公子不禁暗暗自嘲。心说对不起了岳父,我们可能需要努努力,把高胡子赶下台去了。
或者努努力,成为高阁老的狗狗……
无论如何,终于做了决定的赵公子浑身轻松,也从耳房走去了葡萄架下,跟邵大侠在一具秋千前小声聊起来。
邵芳告诉他,他们那边十八位大夫吵了半天……哦不,经过热烈的讨论,也终于拿出了治疗方案。这会儿,由徐春甫和马铭鞠也进去聚景阁汇报去了。
两宫会在帘后听禀,并最终做出决定。
只是两宫不便发问,当然也问不明白,所以由高阁老和太医院的金院判来审核双方的医案,并给出评价,最后请两宫定夺。
赵昊心说,不愧是内阁大学士,给皇上治个病,也要搞票拟那一套……
~~
此时聚景阁堂中,‘宅仁医会’的两位名医在讲解他们的医案。
其中马铭鞠在治疗杨梅疮方面经验十分丰富,这医案便以他的处方为主。他们给出的是先内服‘三黄败毒散’,外用‘白杏膏’涂抹在溃烂处。用三黄败毒散十数剂后,再以‘身卧烟霞’之法熏蒸,当可大好。
金院判听得连连点头,心说这马铭鞠果然名不虚传,出手不凡。
其实金院判本身水平还是有的,只是在宫里,有些事比人的死活更重要,哪怕是皇帝的死活。是以他束手束脚,明知道该怎么治,为了尊者讳他也不敢用药。因为太医院所有医案都要归档作为史料的。后人一查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挺羡慕这些民间的大夫的无拘无束,或者说不知死活的……
待马铭鞠这边禀报结束,便轮到万密斋和李时珍了。两人呈上方才开好的处方,并由李时珍做了讲解,内容与之前对赵昊说的大体一致。
等他说完,高拱便对金院判道:“你来评判一下吧。”
“是。”金院判忙恭声应下,字斟句酌道:“两边名医的诊断大差不差,都认为皇上是热邪化火,火炽成毒,毒势嚣张,充斥表里,炽盛燔灼,烈于气分,犯及营分之气营两燔证。其着眼也都在祛毒上,应该说从这点上都没错。”
高拱微微点头。
珠帘后的两宫娘娘也紧张的拉住了手,期待着有药到病除的方子出现。
“至于治疗上,宅仁医会的方子先后治则、表里同治,看上去还是很周全的,挑不出毛病来。”金院判顿一下,接着道:“至于江南医院的方子,大约能看出是防风通圣散的加减,不过重用硝、黄,是不是猛了些?”
“乱世用重典嘛,不猛一点怎么能拔去邪毒?”李时珍忍不住抢白一句。他最看不管太医院的一点,就是用药从来四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吃不死人就好,至于治不治病,从来不是优先考虑的事儿。
“这个先不论。”金院判摆摆手,拿着他开的处方念道:“那给大蒜素静脉注射是什么情况?青霉素注射又是何物?”
“类似于打金针,只是将针头改为空心,把药物直接打入病患血管中。”李时珍解释道。
“血管又是何物?”金院判越听越糊涂。
李时珍和万密斋对视一眼,就知道坏菜了。
在以保守著称的太医院面前,当你需要先向评审方科普新知识时,就不要指望自己的方案能胜出了……
ps.这更算是昨天的。
第二百二十九章 张相公表演真正的技术
果然,金院判耐着性子听完科普之后,一脸懵逼的摇摇头道:“李大夫的说法很有新意,若是换一个场合,下官很愿意与你探讨一二……”
顿一下,他把脸一拉道:“然而,这是给皇上看病!李时珍,你也是当过太医的,怎么这么不知道轻重?!”
高阁老拢着胡须,不住点头。
“行了,姓金的,不用这鼻子上插葱装象了。你们要知道轻重,能让皇上病成这鬼……贵体欠安的样子?”李时珍冷笑道:“既然听不懂最新的医学,那就用你听得懂的大白话说给你听!”
“这是什么?”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盒金针。
“这还用问?”金院判黑着脸道。
“金针怎么用?”
“刺入人体穴位啊。”
“那我给皇上打针,有什么问题?”
“你这针里有药!”
“你不给皇上进药?”
“当然进了。”
“哦,给皇上下针、吃药都没问题,直接打针用药就是拿皇上的生命开玩笑?这是什么道理啊?!”李时珍一翻白眼。
“呃,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金院判咂咂嘴,感觉有点被绕晕。“不过还是不能冒这个险。”
“你!”李时珍就要发飙,被万密斋一把拉住。
“好了,我来说。”万密斋的风度就好多了,他向金院判拱拱手道:“请大人放心,一来,我们江南医院对病患进行注射治疗的时间,已经有两年以上了,积攒了超过十万次注射记录,安全方面完全有保证。二来,如果大人实在不放心,可以找个类似的病患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金院判神色稍霁道:“赶明儿你们去八……仙过海,找个类似的患者,把那什么大蒜素,青霉素的给他打上,看看效果再说。”
“大蒜素可以敞开了打,但青霉素不行。”万密斋却摇头道。
“为何?”
“因为此物弥足珍贵,穷我江南医学院之力,如今也才制出一人份的计量。”万密斋淡淡道。其实还有一份,但那是留着给赵昊救命用的,就连赵昊自己都不知道。顿一下他又道:“但不必担心安全问题,因为注射之前要先试药的,若不适合,试药时就会发现,自然不会用药了。”
金院判最终承认,江南医院的治疗方案也基本可以保证安全。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做决定的又不是他。
等两边汇报完,高拱让四位医生先退下,他和金院判请两位娘娘做最后的决定。
~~
过午时分,高拱满面春风从聚景阁出来,看到赵昊便笑道:“你小子,还算有些良心,皇上没白疼你。只是请的大夫古怪了点儿……”
“啊?”赵昊不由一愣。
“啊什么啊,都是对皇上的一片赤诚,谁也不会怪罪你们的。”高拱心情大好的伸手弹了赵昊脑门一下道:“改日得暇,到老夫家里吃饭,有好多事情要跟你聊。可不许再跑了!”
赵昊捂着脑门,哭笑不得道:“遵命。”
高拱又破天荒的对宅仁医会的一众大夫抱拳道:“两位娘娘决定了,用你们的方案。拜托了,一定要让圣体复原啊!”
“敢不尽全力。”众大夫按捺住兴奋,忙纷纷躬身还礼。
这二年江南医院的风头太盛,完全掩盖了他们的光芒,这让医会的同仁们难免生出一时瑜亮之叹。这次两宫之选也算让他们小小扬眉吐气一把。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将一重担挑在了肩上,巨大的压力让他们实在笑不出来。
高拱的心情却是极好的,他认为十八位名医一起上阵,把皇帝治好的可能性当然最大。
而且这次江南医院的大夫虽然是陈皇后做主请来的,但最终用的却是他的人选。无疑可以向朝野发出清晰的信号,哪怕皇帝病倒了,这大明朝还是他高阁老说了算!
这才是高阁老最看重的地方。
邵芳跟赵昊打声招呼,便安排宅仁医会的众大夫,到清河县的客栈中住下,好轮班照料陛下的病情。
赵昊则背着大药箱,跟万密斋和李时珍出宫去了。
“抱歉公子,我俩有辱使命了。”万密斋歉意叹口气。
“万院长何出此言?”赵昊却摇摇头道:“是我们没有尽力,还是我们技不如人?”
笔趣阁
“都不是。”李时珍苦笑道:“可能是因为我们这一套太超前了。在江南医院我们就是权威,没有人敢质疑,但来了京城,情况就不一样了。”
“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换了老夫是患者家属,可能也会做同样选择吧。”万密斋也颔首道。
赵昊却微微摇头,方才高阁老的表现已经说明,这并非一次纯医学的选择。
换言之,就算他们也拿出一套四平八稳的方案,八成一样会落选。理由还不好找吗?比如对方的人数多……
唉,先看吧。人家马铭鞠也是史上有名的神医,说不定能治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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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文华殿外时,正遇上太子放学。
看到冯公公陪着太子的轿子打前头来,赵昊和两位院长赶紧让到道旁。
小胖子却看到了赵昊,忙吆喝起来:“停轿停轿!”
说着不待轿子挺稳,就从上头颤巍巍跳下来。
“哎呀太子爷爷小心点。”冯公公赶紧扶住他,好险才没摔个狗啃泥。
“呜呜,赵昊,求求你了,帮帮忙吧。”朱翊钧却甩开冯保,上前抱住赵昊,呜呜哭起来。
赵昊刚心说,这说不定是个机会。却听小胖子哭道:“呜呜,我太难了,我不想上学啊……”
“呃……”赵昊嘴角冲动一下,原来是为了他自己,不是为他爹啊。
“殿下你先放开我,说说咋就不想上了呢?”赵昊哭笑不得,喂喂,鼻涕往哪擤呢?
太子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起了自己的悲惨生活。
大体说来,他每天早晨五点就得起床,穿上衣服洗把脸,先生们就已经等在外头了,看着他进行两个小时的早读。
到了早晨七点,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八点钟到文华殿正式上课。先读《四书》,站在东班的侍读官员,带着他反复读数十遍。而且一个句读错了,一个读音不标准,都得从头重读,所以精神高度紧张。
完事儿课间休息十分钟,放放水。接着上第二节课,由立在西班的侍讲官员,为他讲解方才所读四书的含义,引经据典让人昏昏欲睡,可必须还得听着,因为完事儿还要复述,说错了就又要从头重听一边,能把人折磨死。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十二点,终于等来了午餐时间。吃完饭可以睡个午觉玩一会儿了。但午休时间也仅有两个小时,下午两点,又得准时上课,这次由侍书官员教他握笔写字,点画端楷。
一直到黄昏,也就是这会儿,才能下课回宫吃晚饭。
“那可真够辛苦的。”赵公子感同身受的点点头,还好本公子只当老师不当学生。
“这还没完呢。”小胖子哭丧着脸道:“晚饭之后,我娘还要我写一百个字,大伴还不肯帮我写,只给我娘当帮凶。我每天都累得要死,根本没时间看动画片,三月新番到现在也就才看了五遍,呜呜……”
“五遍不少了……”冯公公一旁小声道。
“你闭嘴,你个叛徒!”朱翊钧瞪一眼冯公公,继续对赵昊道:“你帮我想想办法吧。要不你来给我当老师,就教我画动画片好吧?”
赵昊心说那你得加入徐氏兄弟影业,面上还是安慰太子说,好的好的,你反应的情况,我们了解到了,会帮你反馈上去的……
可太子哪有那么好糊弄?死缠着不放开他。赵公子只好凑在他耳边,教他‘逃学旷课三十六式’中的前三式。好说歹说,终于把朱翊钧安抚住,哄回轿子上。
趁这功夫,冯保向赵昊投去问询的目光。
赵昊微微摇头,意思是最后没选我们。
却不知冯公公是怎么理解的,居然情不自禁的嘴角上翘,就连离去的步伐都变得轻飘飘的。
赵公子无奈的摇摇头,这宫里一个个的都不正常。
~~
那厢间,张居正也回到文渊阁。
文渊阁就在文华殿后头,所以没跟赵昊打照面。
不过一回内阁,高阁老就迫不及待的把这个好消息,亲自告诉了他。
高拱紧紧盯着张居正的脸,想欣赏下他的表情,该是何等的失落?
小子,记住了,你那一套都是老夫教的!在我手里你翻不起浪花来的!
然而此时的高阁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将目睹大明朝最牛伯夷的一系列个人表演。他将在这段表演中,被张相公的迷魂大法,搞得云里雾里,一直到几年以后才回过味来,之后便步了他大哥的后尘……
只见几乎毫无延迟,张相公的脸上便露出欣喜的笑容。“这么说,圣躬终于可以痊愈了?”
“呵呵,还不好说,不过想来十八位名医一起上阵,什么病都能治好的!”高拱一愣怔,没想到张居正的第一反应会是高兴。
ps.再写一章去。
第二百三十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见张居正对皇上还是有感情的。高拱心说,没想到这小子还有点良心。便放缓了语气道:“这阵子万钧的重担都压在你我肩上,实在太辛苦了。这下终于可以稍稍松口气了。”
“确实够辛苦的,”张居正苦笑揉着太阳穴道:“隔一日去一次文华殿,两天的奏章就得一天票拟完,实在吃不消啊。”
“哦?原来你也吃不消啊?”高拱似笑非笑道:“还以为张相公甘之若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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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翁哪的话?不瞒你说,我最近这一阵阵头晕目眩,下午教太子运笔的时候,把一捺都写出格了……”张居正说着建议道:“元翁,再上道奏章,请求给内阁加人,分担一下吧。”
“哦?”这下高拱彻底被搞糊涂了,不禁放声大笑道:“哈哈,这是太阳打那边出来了?”
~~
要知道,上月两人便联名奏请过增加阁员,当然那次是高拱提出的,他记得张居正当时就有些不太愿意。
张相公当然不愿意了,因为这次高拱是有意让高仪入阁,来牵制他一下的。但胳膊拗不过大腿,张相公还是捏着鼻子在劄子上签名了。
但让高拱没想到的是,没几天司礼监发下一道上谕曰:‘卿二人同心辅政,不必添人。’
因为当时皇帝尚未昏迷,是以高阁老以为这是皇帝信任他俩,不希望内阁再起风波的缘故。毕竟高阁老有专干大学士的前科,似乎除了张居正,他跟谁也处不好……
然而韩楫等人却私下对高拱说,这是荆人不愿让旁人入阁掣肘他,才会捏造了这道旨意交给冯保,然后利用皇帝头脑不清,从中批出的。
高拱起先自然不信,觉得冯保没那么大胆子。但弟子们都说,那孟冲目不识丁,另外几个秉笔太监,早就被冯保控制了。如今孟冲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司礼监更成了冯保的天下。
并说他们下一步的计划,就是唆使言官攻击他。如果再有阁老在,就不便他们行事了。现在只有两人在阁,高阁老一旦被弹劾,即当回避,则荆人便可独自在阁,届时与冯保内外勾结,再趁着皇帝糊涂时,捏造一道赐金放还的诏书,他高胡子就真的没戏了。
高拱被惊出一身冷汗,虽然不大相信张居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就不怕等皇上病好了,跟他算账吗?但还是免不了开始处处提防张居正了。
虽然后来一直没有如弟子们所言,有言官蹦出来弹劾他。但韩楫们的那番话,还是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上,让他看张大帅哥越来越不顺眼。
所以说,那次引入阁员未果,便是两人关系彻底走坏的转折点了。
高拱没想到,张居正居然主动提起此事。
于是高阁老讽刺一句,便冷笑听他如何说。
只见张相公闻言先是一愣怔,一张俊脸旋即渐渐涨红,将吃惊、恍然与委屈等连串情绪,一一清晰表现出来。
“怎么,我说错了吗?”高拱不解问道。
“怪不得这些日子,元翁疏远于仆。”张居正又面现委屈道:“原来元翁以为内阁增员不成,是仆捣的鬼啊?!”
看他冤枉的眼泪都要下来了,高拱反问一句道:“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张居正老脸通红道:“这简直是在侮辱不谷的操守和智力!”
“怎么讲?”高拱眉头蹙起来,脸上戏谑之色荡然无存。
“说句掉价的话。元翁,仅你我二人在阁,仆才难受好吗?我说出去是堂堂次辅,实际干的却是阁员的活。不管六部两京十三省哪头的事情,元翁一声吩咐下来,都得仆来调查、研究、沟通、扯皮……忙的昏天黑地不说,一个差池,就让你骂的狗血喷头!元翁,这些事别人不知,你会不知?你说,仆会愿意这样过的日子?我是受虐狂吗?!我做梦都想有人给我分担分担,替我承受元辅的臭脾气!”
说到后头,他本体都激动的无风自飘了,为他的话提供了强烈的真实感。
“倒也是哈。”高拱有些羡慕的摸摸自己,乱蓬蓬钢针似的胡子道:“看来你很不爽老夫的臭脾气嘛。”
“对,不谷不喜欢被人骂。”张相公傲娇的点点头,还吸了下鼻子。配合他现在受气小媳妇的模样,内味儿太绝了。
“好好好,以后对你客气点就是。”这让高阁老却十分受用,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叔大的真性情。
说着,他却又状若不经意反问道:“但老夫记得,上月让你联署时,你变了脸色,明显是不快嘛。”
“仆第一反应是以为,阁老对我不满了。所以不是不快,是慌了神。”张居正马上给出解释道:“但后来仔细一想,阁老何其磊落?素来快意恩仇,对谁不满直接撵出内阁,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这才知道,是仆想多了。”
“本来就是嘛……”高拱联想到上午时,邵芳对自己说赵昊被岳父逼着,已经向自己服软的事情。不禁感觉自己可能真是误判了叔大。这让他十分开心,大笑道:“好了好了,日后老夫不听别人说三道四,继续与你上本就是。”
“元辅听谁说三道四了?”张居正却敏锐抓住了高拱的话头,沉痛问道:“是什么人在挑拨我们的关系?!”
“唉,别乱猜,没有的事。”高拱自知失言,想要掩盖过去。
张居正却满脸受伤的揪着不放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韩楫那帮子小辈!他们看不惯元翁对仆言听计从,事无巨细与我商议,想取我而代之,故而日日进献谗言!让元翁有事,已经不再垂询于我,而是避我不及了!”
“别瞎说,他们不敢。”高拱肯定是不承认的。
“其实仆早就听到一些流言蜚语,说什么‘新郑虽为首相,实则江陵为政。江陵所荐拔皆引为己功,外人知江陵不知新郑也’!”张居正一副竹筒倒豆子的架势,情绪激动道:
“还说前番定东宫讲官时,因为左中允申时行、右中允王锡爵均不见用。我便数度以此说事儿,诋毁元辅说什么‘两中允见为宫僚不用,而用其私人者何也?’”张居正顿足问道:“元辅,此等浅薄之语,是我张居正能说出来的话吗?”
“确实不像……”高拱也有些回过味来了,韩楫他们传的这些话,确实不像张居正这种水平的人说出来的。
“不遭人妒是庸才,仆不怕有人诋毁。让我真正痛苦的是——元翁竟信了旁人,却不信我?!难道你忘了我们二十年的同志之情吗?忘了我们要一起拨乱反正,开创盛世的皋夔之约吗?忘了我们永不猜疑,永不背叛的誓言吗?!”
“唉……”高拱登时也眼圈有些发红。过去二十多年,与张居正亦师亦友的交往,是他最宝贵的财富之一。仅次于与隆庆的师生父子情。
他忘不了在翰林院时,与这个小自己十二岁的后辈,日相讲析理义,商确治道,至忘形骸时的快乐。
忘不了同入裕邸,一起为今上抵挡四面八方明枪暗箭时的同仇敌忾。
忘不了裕王身登大宝时,两人相约为君父共成化理时的壮志豪情。
忘不了自己被徐阶那个老王八排挤以归时,两人书信往来,相望不忘时的情比金坚。
更忘不了自己东山再起,离不开他的苦心谋划,全力促成!
这就是高阁老为何总是,对叔大下不了狠心的原因。因为在他看来否定了张居正,就是否定了自己。干掉了张居正,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瞎子……
现在见张居正也还念着旧情,刚六十的老汉眼泪都要下来了。“叔大啊,让我们都找回初心吧……”
“敢不从命?!”张居正与老高执手相望泪眼道。
两人的感情正急速回温,谁知高拱又冷不丁问道:“对了叔大,韩楫他们那些话,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是韩楫那帮人自己,把离间阁老当成好大成就,在酒桌上胡乱吹嘘,被东厂探子给记下了。”张居正坦然道:“前日在文华殿时,又被冯保故意泄露给仆的。”
“哦?”高拱又蒙了一下,没想到张居正又主动交代起冯保的事来了。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不知叔大还要给自己多少‘惊喜’?
“我知道,那些人还就此说我与冯保勾结云云,然而真相却是,那是冯保一直单方面想拉我一起对付元翁的!”张居正义正言辞道:“每次仆去文华殿看视,他便也跟着太子而至,一是借机反复挑唆,二是效仿那曹孟德离间韩遂与马超之计而已。但仆非韩遂,元翁更非马孟起那等有勇无谋之辈,所以他这番挑拨注定只会贻笑大方而已!”
“你等下,容老夫捋捋……”见张居正又洗清了一个罪状,高拱一时有些懵,心说难道自己真的愿望叔大了?他还像当年那样‘一片冰心在玉壶’,只是被人拼命抹黑成了尿壶?
那自己那帮门生,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ps.520快乐,我爱你们。?(′???`?)
第二百三十一章 欺师灭祖第一疏
【更正:前文张相公所提工科都给事中胡槚,实际应为汪文辉;此外,之前还把来京的万密斋写成李沦溟了,一并予以更正。】
张居正这一番爆料,把高胡子脑瓜子爆得嗡嗡的。心说难道那班门生一个一个的串通起来蒙骗自己?连一个说真话的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
高阁老很快冷静下来,决定关于弟子们的事情,回头审问清楚再说。眼下还是先弄清楚,冯保拉拢张居正,到底想搞什么鬼吧?莫非他真以为两人联合起来,就能对付的了老夫?不会这么幼稚吧?
不会吧?
“那阉竖想要怎么对付老夫?”高拱黑着脸问道。
“仆对他反复讲过,以元辅的圣眷、能力和威望,地位稳若磐石,他绝对撼不动的。”只听张居正道:“在仆劝说下,他已经打消了铤而走险的念头。但不想放过眼下这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请仆务必趁着内阁缺人,帮忙将他的人选推为大学士。”
“谁?”高拱沉声问一句。
“潘水帘。”张居正便缓缓答道。
“他?”高阁老倒吸口冷气,脸色愈加阴沉。
‘水帘’是礼部尚书潘晟的号。礼部尚书素来是递补内阁大学士的首选,谁当上这个大宗伯,入阁的呼声都不会低。潘晟自然也不例外。
而且潘晟是高拱的同年。大明官员混官场,全靠三同,‘同年’作为其一,这层关系自然不容忽视。
所以高拱的夹袋中,有资格入阁的其实是两个。只是因为潘晟入阁是早晚的事儿,用不着他操心,所以高阁老才一直在为另一位同年高仪造势。
人家高仪原本在家安心养病,是高拱作为举荐杨博的陪衬,上本奏请起复的。入京后却因为高拱占了一个尚书的位子,导致他没当上部院正堂,所以高拱也有补偿心理在里头。
然而高仪过于老实,也没什么小圈子,高拱担心他过不了廷推,不帮他拉拉票怎么成?
但这不意味着潘晟不重要,在高阁老的构想中,将来潘晟才是替代张居正的人选。至于高仪嘛,只是高阁老用来证明,跟自己混有肉吃的吉祥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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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就像一只冷静的猎鹰,在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高仪身上时,他却把目光投向了潘晟。
他知道增加阁员已经在所难免,当然要尽量让自己不那么被动了。如果吏部拟定廷推的人选,都是高阁老夹袋中的人物,也绝对要避免高仪和潘晟同时入阁,那样自己左右为男,头上还有个高胡子,还不得每天都过得欲仙欲死?
如果只让一个人入阁的话,病恹恹的高仪当然比年富力强的潘晟,对自己的威胁更小了。
张相公知道潘晟自以为入阁板上钉钉,所以为了避嫌故意跟高阁老保持距离。便想出这么招一石二鸟来,既能重获高阁老的信任,又可以除去一个潜在的劲敌!
哦对,还可以解释最近冯保与自己过从甚密的原因……都是死太监缠着人家,人家其实心还是元翁的。这一波,张相公简直赢麻了。
张相公是徐阁老的高足,构陷技能已经满点了。他为何将潘晟和冯保扯上关系?因为潘晟当翰林时,曾长期负责教导内书堂……也就是给太监上文化课。冯保就是他的学生,而且这死太监表现的十分尊师重道,逢年过节都必备厚礼,酬谢恩师。
其实这是正常的人情往来,在平时也没人说三道四。但值此紫微晦暗的敏感时刻,高阁老也难免担心潘晟一入阁,就会跟冯保勾结起来。到时候岂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其实高阁老本打算,过几天跟潘晟谈谈话,告诉他自己会尽力争取两个入阁名额,那样就是他跟高仪一人一个。可要是皇上只同意增加一个,便委屈他这次让一让,反正他肯定能入阁,晚几天又有何妨?
没想到冯保还想插一杠子,卖他这个人情……
冯公公身为东厂太监,不知握着多少官员的把柄,要是他横插一杠,那高仪就是有他高阁老力捧,廷推都赢不了潘晟。
加之前番殷士儋入阁,就是走了太监的路子。现在潘晟有样学样,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嘛。
谎言就是这样,七分真三分假才可信。张相公更是九分真一分假,让人难以生疑。
而且性子急的人往往就容易轻信冲动,重重情由之下,结果就是高阁老深信不疑了。
“叔大,你带来的这个消息太宝贵了!”他感激的握着张居正的手道:“不然廷推的正当性,就要被阉竖玷污了!”
“仆从来都对元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张居正沉声道:“只是潘水帘确实很有希望入阁,元辅还是好好劝劝他,莫入歧途啊!”
“劝个屁!老夫这就安排人让他致仕,看他还怎么上廷推!”却听高拱狠厉道。
他平生最恨吃里扒外的人了,当然是吃自己扒别人那种……
~~
两人正在首辅值房中说着话,房门忽然一下被推开了。
“师相,姓汪的反了天……”韩楫气冲冲走进来,忽然看到张居正也在。
他缩缩脖子,赶紧想要退出去。
“进来!”高拱黑着脸骂道:“都穿上绯袍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哎……”韩楫讪讪的走进来,向高拱和张居正行礼。
“什么事?”高拱头回看他有些不顺眼。
“呵呵,没什么事儿……”韩楫含糊说一声,瞄一眼张居正。
“那仆先告退了。”张居正便识趣的起身。
“不必,老夫事无不可对人言,对叔大更是如此!”高拱却断然道:“讲!”
“哎。”韩楫只好应一声,磨磨蹭蹭从袖中拿出一本弹章,奉给高阁老道:“这是通政司刚收到的。”
高拱接过来,见那弹章乃自己的门生,工科都给事中汪文辉所上。张居正赶紧从桌上给他拿起老花镜,动作比韩楫还麻利。
韩楫无奈暗叹,一大意,失位了。
高阁老戴上镜子快速掠过开头的废话,看向主要内容曰:
‘先帝末年所任大臣,本协恭济务,无少衅嫌。始于一二言官见庙堂议论稍殊,遂潜察低昂、窥所向而攻其所忌。致颠倒是非,荧惑圣听,伤国家大体。苟踵承前弊,交煽并构,使正人不安其位,恐宋元祐之祸,复见于今,是为倾陷!’
汪文辉竟将汪汪队说成是造成隆庆朝堂倾轧严重的祸乱之源!而且骂的这么难听,也难怪会把韩楫气得忘乎所以。
这是在言官弹劾言官啊,汪汪队窝里斗——狗咬狗了!
‘倾陷’之外,他又列了言官的三条罪状,一曰‘纷更’,意思是因为言官胡乱指手画脚,导致六部轻变祖制、迁就一时,以‘苟且应付言官’。然而出了问题,却没人负责,只能继续胡改一气,让官民无所适从,乱象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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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曰‘苛刻’,意思是这些言官鸡蛋里挑骨头,对官员求全责备。‘搜抉小疵,指为大蠹,极言丑诋,使决引去。以此求人,国家安得全才而用之’?
三曰‘求胜’。‘言官能规切人主,纠弹大臣。然而言官之短,谁为指之者?’现在言官论事论人不当,部臣予以指出,便会愤然不平。言官之间也互相包庇,从不弹劾言官,美其名曰‘体统当如是’,是为‘求胜’!
汪文辉辛辣的讽刺说,‘这些言官尚不肯一言受过,何以责难君父哉?’他们自己一句重话都听不得,骂起皇帝来却滔滔不绝,真是无耻之尤的双标狗啊!
高拱平心而论,这四条虽然辛辣,但还算切中。他当年就对言官恨之入骨,只是当把科道都换上自己人后……我艹,真香!
不过狗终究还是狗,被骂两句就骂两句吧。但汪文辉的最后一段话,深深刺痛了高拱。
他在这一段中,劝铨选大臣不要再用‘生事之人’担任言官。因为生事之人都心术不正,专拍马屁,会导致‘大臣任己专断,即有阙失,孰从闻之?盖宰相之职,不当以救时自足,当以格心为本。愿陛下明饬中外,消朋比之私,还淳厚之俗,天下幸甚。’
尤其是最后两句,简直是在啪啪啪打高阁老的脸!
高拱平素自诩‘救时宰相’,然而他弟子却说宰相最重要的不是‘救时’,而是‘匡正人心’为本。也就是说,他高胡子不!称!职!
他弟子还劝皇帝‘消朋比之私,还淳厚之俗’,也就是说他高胡子朋比为奸,结党营私,搞得风气大坏了呗!
素来自视极高的高阁老,哪能受得了这种含沙射影的指责?而且又是来自他弟子的!
咦,为什么要说又……
因为之前俺答封贡时,他的门生叶梦熊就已经干过一次了。但那好歹是政见不同,反对封贡而已,并没有直接打老师脸。
可就那样,都把高拱气得臭骂一顿,把他贬为县丞了!
现在汪文辉可是直接打脸,还往他的老脸上吐了口水,高拱简直要七窍生烟了!
“真是反了天了!”他嗷的一声,把头往后一仰,差点没背过气去。张居正和韩楫赶紧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水,好容易才帮他缓过这口气来。
高拱羞愤难当,哆嗦着命令韩楫道:“把那欺师灭祖的孽障给我带来,老夫要亲自问问他,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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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强弱易位
“哎。”韩楫赶紧跑去拿人,值房中又只剩下二相。
“叔大,老夫现在信了你的话,我那帮弟子真不是人啊!”高拱老泪纵横,使劲捶着胸口道:“丢人啊,丢死人了……”
“元翁息怒,要保重身体啊……”张相公这位始作俑者,赶紧假惺惺的劝解。
“不必说了,老夫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丑恶!”高拱叹息道:“可笑老夫还以为他们忠君爱国,尊师重道。唉,真是瞎了眼啊!”
接着他也不再替汪汪队打掩护,把他们说那些坏话,都告诉了张相公。
张居正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官袍后背全都湿透了。因为这些所谓谗言也不尽然全是构陷,很多都是他和他女婿真干过说过的。
至于高拱说,弟子们要交章弹劾他,却被自己拦下了。张居正却是不信的,只以为是高阁老在跟自己一样诿过于人罢了。
“好了好了,不要往心里去了。老夫向你保证,日后他们的鬼话,一句也不信了。这下放心了吧?”高拱却以为他是气得,没想到其实是吓得。
张相公唯唯诺诺应下,又赶紧向元辅表了一番忠心。
“好了,你先回府休息吧。”高拱说完又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反而会让张居正心生戒备。他也不想自己清理门户时,被旁人看到。
张居正便告退出去,出门时正好碰见韩楫和雒遵、程文等人,押着汪文辉来到内阁。
张相公旋即七情上面,把脸一拉,朝韩楫等人喝道:“几位,我们什么仇什么怨?要你们在元辅面前百般诋毁于我?!”
“这……”别看韩楫现在是四品官了,但在官居一品的张相公面前,还是跟孙子没区别。
雒遵、程文这些还没得道的猴子就更别说了。挨训得站好,一句不能还嘴……真后悔跟着来啊,笑话没看成,自己却成了旁人眼里的笑话。
汪汪队支支吾吾答不上话,只能由着张居正劈头盖脸痛斥一顿。在那汪文辉听来,张相公无疑是在帮自己撑腰,心里不由暖洋洋的。
直到高拱打开门出来,张相公才停住了骂。
“好了叔大,把他们当成狗屁放了吧!”高阁老半安抚半制止张居正一句,然后狠狠的瞪一眼韩楫等人道:“还不快跟张相公赔罪?再胡乱诋毁阁老,看老夫怎么收拾你们!”
韩楫等人都懵了,心说不对啊,到底谁跟谁一伙的?怎么我们成了坏人了?
但这会儿也没法分辩,只好老老实实向张居正一躬到底,抽着自己耳光说以后不敢了。
内阁里的中书舍人之类,纷纷从窗缝门缝里瞧着不可一世的汪汪队,被训成了霜打的茄子,看的别提多高兴了。
他们看到张相公虽然碍于高阁老的面子,接受了汪汪队的道歉。却一直眼神冰冷,一副我恨死你们的表情。心说,看来这事儿还没完……
殊不知,张相公要的就是这效果、他要让高拱和内阁众人都看到,自己和汪汪队结下了天大的梁子。
这样往后韩楫等人再想跟高拱进献‘谗言’,就要被强烈怀疑是出于私怨了,可信度自然大打折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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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后来听汪文辉说,进去值房之后,任凭韩楫那帮人如何辩解,说我们是忠张居正是奸的,高阁老都坚决不信了……
当然,汪文辉自己也没好过。不过并非因为他骂言官,而是因为那几句指责宰相的话。
汪文辉自然指天发誓,自己没那个意思,只是就事论事,希望师相不要再放纵汪汪队下去了。
高拱虽然将信将疑,然而弹章已经上来了,只能呈上去。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冯保绝对不会留中的。所以各衙门最终都会看到这篇让自己颜面尽失的弹章了。
高阁把汪文辉臭骂一顿,让他回去收拾行李,准备等着外放吧……
汪文辉自然有心理准备,听到只是外放,他甚至有些窃喜,还以为这次要被削职为民、永不叙用了呢。外放自然就还有回来的机会……
哦对了,他是徽州府婺源县人氏,婺源与休宁是邻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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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处理完了叛徒汪文辉,把他撵出值房后,高拱又恶狠狠看向一帮逆徒,骂道:
“现在知道张江陵的厉害了吧?!”
“……”韩楫等人先一愣,旋即狂喜道:“师相,原先您看出他是在演戏了?!”
“他肯定有演的成分,但那是你们咬人在先。”高拱冷冷道:“记得老夫清楚说过,先不要动,你们是不是当耳旁风了?!”
“绝对没有啊师相!”韩楫等人赶紧矢口否认。
多年后师生重聚复盘时,都认为这里他们犯的最大的错误——因为以高阁老的聪明才智,冷静下来后,自然想到,这会不是张居正察觉到危险,自救的手段?但弟子们坚决否认,他们要搞张居正。韩楫更不敢告诉高拱,自己其实还是个二五仔。
结果高拱便以动机不足为由,否定了这一正确答案。以至于后面一错再错……
高拱的目光扫过众门生,最后落在自己的小老乡宋之韩身上道:“元卿,你在六科也有些年岁,可以转迁了。过几日便外放个参议吧。”
首辅兼天官,升降任免官员就是这么方便。
宋之韩脸色一白道:“师相,不去不中吗?”
“不中。”高拱断然道:“不论怎样,张相公是次辅,他发了这么大的火,老夫不能没有表示。”
“中……”宋之韩抽泣点头,没想到自己成了‘表示’。
“哭个屁!赶明儿去文选郎那里挑个好地方当个道员,好好干两年就能当上封疆大吏,不比整天在六科廊打转强?”高拱哼一声道。
“嗯。”见师相是有安排的,宋之韩才止住哭,心说哭哭还是有用的。
“另外你明天上个本,找个罪名弹劾一下潘晟。”高拱又废物利用道。
这样潘晟就必须上本请辞了,在皇帝下旨慰留前不能再回来上班。高拱便可以趁这会儿把高仪廷推入阁了……
然后再宣布宋之韩外放,安抚张居正的同时,也安抚一下潘晟,一物两用,杜绝浪费。
“中,啊?”宋之韩一愣。韩楫等人也呆了,师相不会被荆人下降头了吧?怎么专干自己人啊?
“水帘欲效某人,靠中官骤贵。”高拱恨声道,却不肯说是张居正告诉自己的。许是觉得那样会显得他,听风就是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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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表演完毕,便按照高拱的指示,回府休息了。
书房中,换一身舒适的居家便袍,张居正疲惫的靠在躺椅上,手里还夹着根女婿孝敬的胜利牌雪茄。
在文渊阁的表演让他筋疲力尽,必须要来根事后烟放松一下了。
一旁的女婿给他点上雪茄,轻声问道:“这么说,警报可以解除了?后面的奏疏就不用上了?”
“这种时候,怎么能放松警惕?”张相公有模有样的吞云吐雾道:“而且高新郑不是蠢人,为父这番表演,他最多将信将疑,不会我说什么信什么的。”
“八成是这样。”赵昊点点头,他记得隆庆六年上半年这段高层斗争,分外云诡波谲。哪怕有一方是傻白甜的话,都搞不了那么热闹。
“所以光你那老乡一道奏疏还不够,不然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过味来的。”张居正淡淡道:“得再接再厉,彻底把他搞乱,把他的思路带偏才行。”
“这样啊……”赵昊心中打个哆嗦,偶像实在是太可怕了,在绝境中都能漂亮的反杀,而且还是连招,让人没法停下来思考的那种……
将来要是搞自己,可怎么招架的住啊?
不会有那一天的,偶像可是最亲爱的岳父大人啊……
“但时间一长,总会离真相越来越近的。”张居正自然不知道他会想那么远,依然自顾自道:“而且,当他怀疑到一定程度,肯定会试探为父的。比如,他要驱逐冯保,我救是不救?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因为皇上病倒,孟冲又不识字,冯保的位子前所未有的重要,高阁老几乎是一定要换掉他的。”
“要是不救冯保,我们可麻烦了。”赵昊苦笑道,他本身就靠着冯保的包庇。现在岳父大人又躲在暗处发号施令,让冯保假传圣旨当恶人的把戏。
事实上,自从皇帝病重之后,张居正和高拱就强弱易位了。因为现在高拱根本没法上达天听。在冯保的配合下,上谕就是他张相公的意思,自己还不沾因果。简直不要太美滋滋。要是冯保完蛋,这好事儿定然一去不复返了。
“不救他,我们就输定了。救他,立即露馅完蛋。”张居正看着雪茄头上那橘红的火光、雪白的烟灰,心说抽一支烟多像是人的短暂一生啊。
张相公忽然没头没脑的问道:“皇上还能不能清醒了?”
他问的不是能不能痊愈,而是能不能清醒……
赵昊自然明白岳父大人的意思,轻声答道:“两位院长说,宅仁医会的方子很靠谱,如果不是皇上病的太重,八成是可以救回来的。”
“也就是说……”张居正手一哆嗦,烟头差点把袖中戳个洞。“他们的方案,很可能治不好?”
“再看三天吧。”赵昊长叹一声道:“能治好的话,三天后就会明显好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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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一浪更比一浪浪
根据赵昊的反馈,张相公决定先等上七天,要是七天后皇上的病还没起色,后面的攻势就可以省了。以免过犹不及,引火烧身。
其实高阁老比他还要关注皇帝的病情,毕竟现在给皇上在治病的,可是高拱推荐的大夫。而且还是高胡子说服陈皇后,放弃了原先的选择。
把皇帝治好了,自然大功一件,首辅大人英明独断,起码要加太傅衔的。可要是治不好,就是罪该万死了!
为了给皇帝祈福,他组织朝中百官一起斋醮祈福。京里的和尚道士也都被动员起来,向满天神佛祷告,希望能再借隆庆皇帝五百年……
别说,也不知是宅仁医会的神医厉害,还是朝野虔诚祷告的法力无边。总之从第三天开始,‘清河县’便不断传出喜讯,先是皇帝的高烧基本退了;然后每天都能苏醒一段时间,接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还能用些汤药和燕窝之类了……
到了第七天上,皇帝身上的疮终于开始结痂了,精神状态也大大好转,据说还能坐起来一小会儿了!
“哈哈哈,好啊!”高阁老这七天寝食难安,已经熬得眼窝深陷,须发蓬乱,整个人跟鬼一样了。他闻报欢喜的冲出值房,挥舞着双手在院子里呼天抢地。“谢天谢地谢祖宗啊!吾皇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见元翁高兴成这样,内阁属官们也赶紧不顾‘军机重地、肃静得体’的要求,跟着蹦啊跳啊欢呼起来,好让老大显得没那么蠢。
张居正也在跟着欢呼的人群中,只是笑容却有一丢丢的勉强。
唉,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该搞还是得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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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庆祝之后,高阁老让人将喜讯传遍京中,一是让朝野安心,圣躬无恙;二也能凸显他高阁老英明睿断,挽狂澜于既倒;三嘛,也是让那些不安好心的宵小,趁早打消蠢蠢欲动的念头!
高拱自己也满血复活,不顾手下人让他回府休息的劝说,让人把堆积数日的国务与部务,统统搬到正堂中,他要一口气全票拟出来!
潘晟上本请辞,票拟准奏!
詹事府詹事高仪,奏请起复张四维为詹事府少詹事,东宫侍班官?准奏!
文选郎欲外放户科科长汪文辉为宁夏佥事,准了!
还要外放宋之韩为浙江布政使司参议,分守杭嘉湖道。准准准!
其实他之所以积攒了这么多奏本不票拟,除了心绪不宁、不想干活外,也有不希望冯保那死太监利用皇帝病重,假传圣旨的因素在。
现在皇上大好了,谅那阉竖也不敢再胡作妄为了,高阁老当然要争分夺秒,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了!
高阁老正刷刷刷批个不停,突然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那里。
“元翁何事?”正在对面和他一起忙碌的张居正,赶紧过来探看,便见高阁老面前摆着一份奏疏,一扫上头的文字,他就知道是刘奋庸上的那份。
因为上头措辞的分寸,还是他帮着推敲的呢。
刘奋庸因为不是言官,所用劄子没有特殊标记,所以没有被通政司的韩楫提前发现,就混在一大堆各部所呈奏本中,送到了内阁。
说起来,刘奋庸这份劄子也不突兀,因为自圣躬有恙以来,各路官员都纷纷上疏,希望皇帝能保重龙体,不要再流连花丛云云。刘奋庸身为潜邸旧臣,自然更要上本请安劝谏了。
但他开头第一句,就让高阁老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了!
‘陛下践阼六载,朝纲若振饬,而大柄渐移!’
皇上你已经登基六年了,看上去朝纲好像振作了,但实际上你的权柄已经渐渐转移给旁人了……
然后他又说,其实现在朝廷百官不是不奉诏,而是因为陛下偷懒,所以才导致权柄旁落的。陛下你什么奏章都不看,不光忠良之言听不到,恐怕还会导致‘权奸蔽壅,势自此成’!
而且他还说,现在言官上本,不是为了国家,而是‘肆攻击以雪他人之愤,迎合权要,交荐拔以树淫朋之党者比也……’云云。
言官已经成了权奸撕咬仇敌,朋比为奸的工具了!
虽然一句话没都提到高阁老,却句句刺得高拱面红耳赤。这种含沙射影的伎俩最可恶了,能把人憋出内伤,却没法直接发火。要是一下被激怒的话,岂不是不打自招了?说明自己就是‘权奸’、自己一伙人是‘淫朋之党’了?
看到高阁老的脸被气成猪肝,却又发作不得的样子。张居正暗暗好笑,面上却义愤填膺道:“这个刘奋庸,劝谏皇上就劝谏皇上吧,干嘛要危言耸听,说得大明要权奸当道,奸党横行了一般!”
“他哪是为了劝皇上保重龙体、乾纲独断啊!”张居正起了头,高拱这才咬牙切齿道:“分明是拐着弯儿的血口喷人!他这口狗血,都喷到老夫脸上来了!”
“不至于吧,大家有潜邸之谊,他还是元翁的同乡不是?”张相公假惺惺开解道:“我看倒不至于有什么坏心眼,八成是为了让皇上注意他,才危言耸听。”
“唔……”高拱揪着乱蓬蓬的胡子,陷入了沉思。
张居正的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这刘奋庸平时就阴阳怪气,一肚子牢骚,自以为怀才不遇,实际上草包一个。高阁老觉得让他给皇帝保管玉玺正好合适,所以潜邸旧人里就他一个没有被重用。难道真是他为了引起皇上,故作惊人之语,用力过猛了?
“阁老实在想知道原因,把他叫来问问就是了。”张居正又建议道。
“哼,他还没那么大面子!”高拱却冷哼一声,把刘奋庸那本奏章,往上呈御览的黄绸面匣子里一丢道:“这个不票拟了,如他所愿,进呈御览吧。”
“元翁,皇上龙体还未痊愈,看到此疏八成会发怒的。”张居正忙提醒道。
“那就在皇上精神好的时候送呈……”然而高拱就是想用这种方式,试探一下自己在隆庆皇帝心中,是否依然如初。
因为他也听到宫里的风声了,传说皇帝得那脏病的原因,是自己举荐的孟冲,带他去八大胡同染上的。这也是孟冲如今杳无声息的原因所在。
高阁老既自责为何要这种蠢材当司礼太监,又十分担心,皇帝会因此迁怒自己。
正好用这本拐弯抹角的奏章,来看看皇帝的态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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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隆庆皇帝的批红,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这让高拱一头雾水,他想跟孟冲问个明白,散本太监却告诉他,印公被发配去武当山替两位娘娘还愿了。据说两位娘娘向真武大帝许了愿,要是能让皇上赶紧康复,就为大帝重塑金身云云……
不过散本太监告诉他,这三个字的确皇上的原话。因为是潜邸旧臣上的本,所以厂公念给了皇帝听,皇上听了也没生气,只是说了句,知道了。
皇帝没有生气?可到底是不生气刘奋庸攻讦自己?还是没听出刘奋庸那厮的弦外之音来啊?高拱就不得而知了。
他想要向皇上当面问安,顺便问个明白,却被两宫以皇上仍需静养为由给拒绝了。
这种被隔离于皇帝之外的恐慌感,让高阁老感到无比烦躁,不过他很快就顾不上这茬了,因为更劲爆的弹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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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第三道弹章是那曹大埜所上。
却说曹大埜没了靠山之后,惨遭韩楫等人霸凌一年多,已经没了初生牛犊的锐气,虽然很想报仇,但一直没胆量上这个弹章。
尤其是得知圣躬大好,他就更不敢胡说八道了。
然而昨天夜里,曾省吾拿皇帝给刘奋庸的批语来给他看。说你瞧,刘奋庸骂了高阁老,皇上并没有生气嘛,只是不痛不痒的批了个‘知道了’,这放在以前敢想象吗?
曹大埜承认,皇上没有维护高阁老,确实不可想象。
实际上,冯保给皇帝读刘奋庸的弹章时,有意把那几句敏感的话隐去了。他的理由也很硬气,这是为了避免让皇上生气嘛。
所以皇帝压根就不知道,刘奋庸在影射高阁老那茬,当然不会生气了。
高拱不知内情,是徒增惶恐。曹大埜不知内情,却给了他莫大的力量,真以为高阁老失了圣眷,张阁老要取而代之了。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赶紧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吧!还能为张阁老立下大功,重新抱上大腿,何乐不为?
于是他第二天一早,就递上了自己早就写好的弹章!
因为他是户科给事中,弹本送上通政司,是要单独保管递送的。所以韩楫第一时间就看到了。
光那标题就能把他惊得头皮发麻——‘臣曹大埜直言辅臣高拱大不忠十事疏’!
弹本上有火漆密封,按说通政司只管收发,是不可以开封的,应该原封不动送去司礼监,以示奏章都送呈御览。然后由司礼监再发给内阁票拟……这才是正规的流程。
然而如今高阁老权势滔天,韩楫更是肆无忌惮,直接撕开封口一看,被劲爆的内容吓得亡魂皆冒。
于是他省掉了送去司礼监的步骤,赶紧拿着那本弹章,跑向文渊阁!
“师相,不好了,有人要掀桌子啦!”
ps.皇上的问题我终于想好了……再写一章去。
第二百三十四章 十大罪
今日张居正入值文华殿。
不过这会儿是中午,太子殿下回宫吃饭睡午觉去了,张相公也回到文渊阁,抓紧处理今日的国务,连午饭都是让人送到值房中吃的。
中书舍人们不禁暗暗感叹,连张相公都这么拼,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殊不知,张居正只是怕错过隔壁的好戏……
果然,他正就着千张扣肉吃香米饭呢,便听到隔壁响起噼里咔嚓的动静。
伺候他吃饭的姚旷,一边给张相公舀上一碗王八汤,一边挤眉弄眼,小声道:“来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将口中的饭菜细嚼慢咽下去,又吃了个滋阴补阳的王八蛋,这才拿起帕子擦擦嘴,施施然走向隔壁。
一进首辅值房,张居正便看到高拱将他钟爱的紫砂壶,丢到了对面的博物架上,结果又砸坏了几样古董……
“呀,元翁,怎么发这么大火?!”张相公露出担忧的神情,赶紧上前,跟韩楫一起夺下高阁老高高举起的盆景,重新搁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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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看!”高拱怒气冲天道。他六十的老汉了,又好些天没休息好,刚才一阵折腾,已然脱力。就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张居正便弯腰,捡起被丢在地上的那本弹章,装模作样的看起来。
不用说,曹大埜这篇,不谷也润色过,自然知道跟之前那两本影射高拱的奏章不同,这回可是指名道姓,重拳出击啊!
曹大埜说高拱蒙皇上信赖,圣眷之隆,史无前例!应该小心辅弼、奉公守正才是,然而他完全不思报效,放纵无忌,干些有负圣恩的不忠之事。然后他细数了高拱的十大不忠罪状——
之前陛下圣体违和,群臣寝食不宁,唯独高某谈笑自若,甚至还到姻亲刑部侍郎曹金家饮酒作乐,完全不把陛下放在心上,其不忠一也!
东宫刚阁讲读乃国家之重务,应当每日近侍左右,高拱只欲三八日叩头而出,完全不把储君放在心上,其不忠二也!
自从高拱复出以来,就开始疯狂打击报复,把昔日直言他过错的官员一概罢黜,令朝堂善类一空,其不忠三也!
高拱掌管吏部以来,越级提拔的都是他的亲信门生,比如儿女亲家曹金,草包一个,却能由按察副使超升至刑部侍郎;比如门生韩楫,没干几天给事中,便超升为右通政使。完全是在疯狂培植亲信,其不忠四也!
科道官本是陛下耳目,高拱却大肆安排自己的门生为两京御史、给事中。对高拱的罪恶皆隐晦不言,以达到闭塞言路的目地,此其结党为恶,其不忠五也!
昔日严嵩只是总理阁务,如今高拱兼掌吏部,官员的用舍予夺,都在他掌握之中,权重于严嵩,专权放恣,故内外皆知有拱而不知有陛下,其不忠六也!
高拱自称清廉,却也像当年严嵩一样开始贪财纳贿了。严嵩由严世蕃代为纳贿,高拱没儿子便让弟弟高才替自己收钱。他一班门生也争相纳贿、接受托请、徇私枉法。就连高拱自己去岁也借寿辰大肆敛财。还接受张四维的贿赂,将几次被弹劾归乡的张四维,授予东宫侍班。招权纳贿,赃迹大露,其不忠七也!
他还接受贿赂,为杀害沈炼的路楷脱罪。因为与徐阁老的私怨,就罢黜了戊午三子之一的吴时来,大肆打压了大批前朝建言旧臣,寒了天下忠臣之心,其不忠八也!
他才回京两年,便接连赶走了包括首辅李春芳在内的四位大学士,排挤同僚,大权独揽,其不忠九也!
他能起复都是勾结了中官陈洪,作为报答他帮陈洪当上了司礼太监。陈洪去后,他又为了控制司礼监,让一个目不识丁的厨子继任,内外勾结,窃主上威福,其不忠十也!
~~
这十条罪状层层递进,越往后越要命!最后把高拱说成了比严嵩还可怕的权奸,基本就是个‘立皇帝’了。
更可怕的是,其所列罪状虽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却大都有事实为依据,且朝野皆知。要真是查问起来,高阁老还真没法撇清干净!
没办法,高阁老本就是恣意恩仇、大开大阖的汉子。而且他要做事就得先揽权,就得把反对他的人统统赶走,当然要得罪大批人,留下无数的把柄了!
而且他弟弟和一班门生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屁股底下也确实不干净,比如那路楷的事情,高拱还是看了弹章才知道的。
韩科长左边脸上那发糕似的大掌印,也是这么来的……
所以此番高阁老受的打击分外严重,只见他双目赤红,面色铁青,嘴角不断的抽搐着,全靠一股邪火撑着了。
“这杀材真是该死啊!”张居正看完弹章,愤然道:“元辅拨乱反正、抵定四方,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他居然敢以严嵩做比!”
“是啊,叔大……”高阁老扑扑簌簌流下了浑浊的泪水,长叹一声道:“老夫又没有儿子,贪财纳贿、结党营私有什么用?这几年,我把命都豁出来,才收拾好山河。正待鼓足余勇,革久布新,为大明缔造一个‘隆庆中兴’呢……他们眼都瞎吗?看不到老夫的所作所为吗?”
“他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韩楫狼狈的捂着脸,恶狠狠的盯着张居正道:“对吧,张相公?”
这场风波就是醋党挑起来的,他当然能猜到曹大埜上的这致命一本,八成跟张居正有关了。
张相公无视他要吃人的目光,只握着高拱的手,陪他叹气道:“这人心,怎么能恶毒至此呢?”
“是啊,无情无趣,不如归去……”高阁老老泪纵横,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
“元翁切不可出此丧气之言,大明一日也离不开元翁啊!”张居正忙苦劝道:“而且仆管此番攻讦接二连三。先有那汪文辉、刘奋庸暗论阁老而不明言,以发其端!今日便有那曹大埜的十大罪疏!仆看这八成是有人在幕后操纵,元辅万不可临战言退呀!”
“唔……”高拱闻言,眼中精芒一闪而逝。张居正进来之前,韩楫就已经一口咬定,肯定是荆人指使的。故而高阁老这番沮丧也有表演的成分在,好试探一下张居正的想法。
能混到这高度的,谁还不是影帝呢?
然而张居正丝毫没流露出窃喜的神色,反而提醒他有幕后主谋,鼓励他挫败敌人的阴谋。
这让高阁老受伤的心,稍感安慰。他又想到不久之前,张居正那番感人肺腑的表演,心中的猜疑便愈发淡了。
因为正常人干不出这种精神分裂的事儿来。
“唉,叔大,那些都是你要操心的事儿了。”不过该演还是得演下去的。高阁老便半真半假道:“老夫被劾,这就下了轿帘回家‘注籍’待罪了。”
前面说过多次,国朝官员一旦被弹劾,必须立即从衙门返回私宅,途中还要放下轿帘来,以示没脸见人。回家后,便在门上贴‘注籍’二字,然后就宅家等待处置结果了。
这是谁也不能破坏的规矩,就像阁臣绝对不能私扣奏本一样……
但高拱怎么可能不操心后续呢?他现在恨不得把那幕后黑手揪出来,碎尸万段!
因为这次弹劾,真有可能动摇到他的根本啊!
张居正作为黑手嫌疑人之一,高阁老当然不能仅凭他几句话,就彻底排除他。
关键还得看他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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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雷厉风行,立即让长随简单收拾下个人物品,把没处理完的奏章交给张居正拿回去,又嘱咐他几样要紧的事情,该如何处置。交接妥当后,便坐着密不透光的轿子,回家待罪去了。
没了师相撑腰,韩楫也不敢在张相公面前转悠,也跟着离开了文渊阁。
张居正和一众中书舍人,将元翁送到会极门。看着那遮盖严实的轿子渐渐远去,张居正面上的表情并不轻松。
‘肃卿兄,都是你逼我的,不然我何至于铤而走险?’张相公幽幽暗叹一声。虽然他以有心算无心,然而这世上没有算无遗策的完美计谋。不到最后一刻,根本不知道压上了一切的自己,到底是赢家通吃,还是输个精光……
“相公,该去文华殿入看了。”姚旷小声提醒道。
“哦,险些忘记了。”张居正赶紧定定神,吩咐众舍人回去照常工作,不许妄议阁老之事。
众舍人忙唯唯诺诺应下,张居正便急匆匆赶往文华殿。
此时太子正在昏昏欲睡的听侍书官讲解笔法。宝贵的午休时间用来睡觉不太浪费了,当然要痛快看新番了!
结果下午的课,就困得不行了……
侍书官有严重近视,在那里自顾自的讲解永字八法,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唯一的学生已经睡成磕头虫了。
他还以为太子是听进去了,点头赞许呢。于是便讲的更卖力了。
“再说这一撇,有九种写法……”
冯保实在看不下去,想要叫醒太子,却见张相公无声无息进来。
他便不再打扰太子的好梦,朝着东小房努努嘴,示意张相公赶紧开会。
ps.先发后改。另外,这十大罪已经跟历史上不一样了,我根据实际情况修改过哈。
第二百三十五章 首相注籍
张居正看一眼在那里摇头晃脑分说‘兰叶撇’和‘弯头撇’区别的侍书官,只好跟着冯公公进了小屋里。
“刚听说,高胡子回家了?”冯保迫不及待问道。
“当然。”张居正点点头,低声道:“这会儿弹章已经送去了司礼监,你回去就进呈御览吧。对了,陛下今日圣体如何?”
“不如昨天舒坦,不过大体还好,还把玩了一会儿新烧的瓷器呢。”冯保说完,期待满满道:“但愿这回能一锤定音!让高胡子卷铺盖滚回高家庄!”
曹大埜弹章上罗列的十大罪,大部分罪状都来自东厂搜集的黑材料。不是冯保恨透了高拱,这一年用放大镜盯着高阁老,也整不出这么一篇杀伤性极强的玩意儿来。
张居正却没他那么乐观,缓缓摇头道:“弹章上这些事,说陛下全不知情,也不尽然吧?”
“嘿,那倒是……”冯保点点头,他总是会想方设法,拐弯抹角的向皇帝说高阁老的坏话。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动摇到高胡子,倒让隆庆愈加疏远自己了。
“所以,你千万再多说一句,最好这奏章都不是你读!”张居正沉声道:“不然会引火烧身也说不定!”
“哎,我记住了。”冯保擦擦汗,不是张相公提醒,他还打算好好告高胡子一状呢。“只是这样一来,事态就不好控制了。”
“无妨,等皇上口谕出来,你让人告诉不谷,不谷来想办法。”张居正淡淡道:“另外,这些东宫讲读官都是高阁老的人,我们以后不要在文华殿说话了。好容易才撇清了我们的关系,不能让高阁老再生疑。”
“唉,好吧。”冯保自然什么都依张相公的,但想到不能隔天与他交谈,心里总是慌慌的。便小声问道:“高胡子不会安然无恙吧?”
“他过这一关是一定的。”张居正双手拢在袖中,苦笑一声道:“说是回去等候发落。他那帮门生定然要跑遍各衙门,逼着百官上本挽留的。就连不谷也得第一时间上本,不然矛头就要冲我来了。”
说着他看一眼冯保道:“你觉得皇上会不顾百官的挽留,同意高阁老致仕吗?”
“当然不会了,倒过来还差不多……”冯保也想明白了,黯然叹气道:“唉,白高兴一场。”
“放心,不会白忙活的。”张居正却幽幽道:“你见过采石吗?如何切割整块坚硬的巨石?需要先凿上一个个眼儿,然后楔入钉子,再一下下敲击,忽然一下子,就整个裂开了。”
“相公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是在凿眼楔钉子?”冯保恍然道。
“对,所以第一是要有耐心,第二是要保护好自己。”张居正轻声道:“这样才能有机会楔入第二颗、第三颗钉子……”
“明白了,第一颗钉子已经楔下,我们得歇口气,等风声过了再楔第二颗。”冯公公恍然点点头,有明灯指路不迷糊啊。
“不错。”张居正微微颔首。
其实这套路并不新鲜,当年徐阁老斗严阁老时,就是这么干的。徒弟跟着师傅学,天经地义不丢人!
~~
隆庆皇帝的反应比张相公所料更甚,弹章才听到一半他便勃然大怒,当场吆喝道:“曹大埜这厮排陷辅臣,着降调外任!”
给皇上读奏章的秉笔太监杜茂赶紧默记下来,退出聚景阁后,却没有立即按照皇帝的口谕批红,而是先禀报了冯公公。
冯保让他先下去,然后叫来自己的心腹太监张大受,让他连夜敲开张相公直庐的门,告知皇帝的口谕。
燃文
内阁大臣的直庐……也就是宿舍,在文渊阁后。高拱住的是原先严嵩那座小院。
张居正则住了原先徐阶的住处,只一个小小套间而已,连个院子都没有。而且是个西屋,住在里头夏热冬冷,十分难受。
堂堂一品大员在宫里的住处之寒酸,简直不可想象,然而却是天下官员趋之若鹜、求之不得的。
张居正还没睡,正伏案披衣看奏章。姚旷带着张大受闪身进来,他才抬起头来问道:“没被人看到吧?”
“东厂办事儿,相公放心。”张大受自信满满的一笑,抓紧将皇帝听了奏章的反应和口谕,禀报给张相公。
张居正闻言久久不语,心中难免浮起失望之情。
虽说早料到皇帝不至于因为一次弹劾,就对高阁老心生疑忌。可好歹把弹章听完了吧?后面五条罪状才是关键呢……
然而皇帝连听完的耐心都没有,这说明他根本就不愿意,怀疑自己的高师傅!
身为一名九五之尊的‘疑心病’去了哪里?难道皇帝不应该怀疑所有人吗?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当年那么幼稚?成熟一点行不行啊!
唉唏……这枚钉子楔得,难言成功啊!
“相公,相公?”见张居正坐在那儿入定了一般,张大受终于忍不住轻声唤道。
“哦。”张相公这才回过神来,又略一沉吟道:“你告诉冯公公这次我们三箭齐发,没有伤到高阁老……的根本,要暂时偃旗息鼓,不可再轻举妄动。”
“哎。”张大受赶紧应下。
“不过让他也别灰心,一切依然尽在掌握。”张居正又给自己的盟友鼓鼓劲儿道:“群臣又见不到皇上,我们依然有操作的空间,让他们按照我们想让他们以为的以为!”
张大受听得暗暗咋舌,心说这不是我们太监们常玩的那套么?张相公还真放得下身段啊。
“这样,把口谕中的‘这厮排陷辅臣’以及‘将’字抹掉,改为‘曹大埜妄言,掉外任’批红。”便听张居正沉声道:“你告诉冯公公,这样一来能保护一下曹大埜。更重要的是,让外人以为皇上并没太为此事发怒,这样我们这次,就算达到目的了。”
“是。”张大受赶紧记下,深感佩服的陪笑道:“反正现在皇上现在脑子不太轻省,说过的话回头就忘,怕是自己也不记得原话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脸色却有些难看。用这种下三滥手段,实非他的本意。但敌我实力过于悬殊,只能无所不用其极了。
唉,都因为皇上醒来的不是时候啊……
张居正又吩咐张大受转告冯保,这段时间若有弹劾他和冯保的奏章,先一律留中,在这场风波过去前,绝对不能报闻。
不然就很可能演变成隆庆元年的阁潮那样——本来是高拱的门生齐康弹劾徐阁老,但因为徐阁老坚决请辞,闭门不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引得朝野情绪激动。
尤其是科道言官们,对高拱居然敢利用言路反制还击徐阁老大为惊诧,认为这实在是对汪汪队的挑衅啊!于是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聚集阙下,齐声唾骂齐康受高拱指使、陷害他们敬爱的徐阁老!成功将事态转化为‘高拱徐阶二选一’的单选题,逼着百官站队,继而给皇帝施压。
结果隆庆皇帝不得不忍痛同意了高拱退休,以挽留人心所向的徐阁老。
身为当年阁潮亲历者,张居正很清楚舆论的恐怖。眼下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会重蹈高拱当年的覆辙,被韩楫那帮狗东西,也搞成二选一。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避免卷进这场风暴中。
待那张大受一走,他便沉声吩咐姚旷道:“明日一早就出去告诉三省,后面的攻击暂停……”
暂时只能到此为止,再上本也没什么效果,白白浪费棋子罢了。
“唉……”张居正郁闷的叹了口气,抽根烟调整下情绪,便又拿个空白题本,开始写挽留高阁老的奏疏。
这种官样文章,他一顿饭能写八篇,可谓提笔立就。而且既不用检查也不用誊抄,一字都不会有错……
写完这道奏疏后,张居正又写了道揭帖,递给姚旷道:“明日送去高阁老府上!”
“是。”姚旷忙沉声应下。
~~
翌日,石场街上官轿云集,朝中大僚都来慰问高阁老。
然而高府大门紧闭,上贴‘注籍’二字,高阁老既然在家等待处置,自然谁也不见。
才怪呢。
此时他的一干亲信、门生,都从后门而入,来听取高阁老的指示。
当高拱进书房与众党羽相见时,众人悚然发现,他往日笔挺的腰杆,居然一夜之间变得有些佝偻了。变化更明显的是他那张脸,疲态尽显,锐气全无。
众人没想到,曹大埜那篇弹章,对他造成的打击能这么大!
其实高阁老并不太担心皇帝的看法。在他看来,自己与隆庆君臣情深,是不容挑拨的。
真正让他受伤的,还是弹章所列那十大罪状。高拱心知肚明,那些罪状有的是莫须有,有的是夸大其词,但也有是他没法否认的。
比如去岁那场寿宴,比如自己把政敌统统扫进垃圾堆……
这些事情做的时候还不觉得,事后被人指摘出来,将他与严嵩类比时,对高阁老的打击太大了。他不得不反思,难道自己真的走上严阁老的老路了?
他更因不知朝野多少人这样看自己而惶恐。难道自己在百官百姓心中,并非如身边人称颂的那样,是百年未有之贤相?
而是如那曹大埜、刘奋庸所言之‘权奸’?
一念至此,高阁老夙夜难寐,整个人都不好了。
ps.袁爷爷千古!
再写一更去……
第二百三十六章 脑补最可怕
“元翁,不要被宵小之言扰乱了心绪啊!”见高阁老这样,众亲信赶忙劝道:
“就是,都是些无耻的构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啊,比如那曹侍郎跟荆人同年,如今荆人已经当了六年阁老,他才晋侍郎就是任用私人的罪状了?这是什么道理嘛!”
“去年的生日宴,师相当场就退还了所有的寿礼。”众人越说越来气,很快便喊打喊杀起来道:“怎么那姓曹的就只字不提?深文罗织,用心歹毒!不杀不足以儆效尤!”
高拱颓然摆摆手,在门生搀扶下缓缓坐定,低声问道:“皇上怎么说?”
“这……”众人登时气焰为之一窒,韩楫吭吭哧哧道:“今早看到朱批说‘曹大埜妄言,调外任’。”
“嗯。”高阁老点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谁知韩楫却没了下文。他难以置信的问道:“就没了?”
“就没了……”韩楫点点头,便见高拱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如遭雷击,彻底没了精气神。
如果说之前,皇上对刘奋庸的暧昧态度,还是念潜邸旧情的话。现在这曹大埜可是个没在裕王府待过的菜鸟,皇上怎么也只是将他外调,连降级都不降!
为了惩罚的这么轻?是不是不爱我了啊?
高阁老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心说莫非皇上还是信了那些谗言?
韩楫赶忙涩声宽解道:“师相,皇上现在病还没好,兴许说话都困难,这时候千万不能去抠字眼啊!”
“是啊师相,皇上素来心慈手软,这会儿又大病初愈,许是要行善积德吧……”痰盂也劝道。
却招来众人怒目而视。雒遵怒道:“这是什么屁话!?不惩恶,何谈扬善?纵容宵小只会助长歪风邪气?!
别看刘自强是大司寇,在高党里是一点地位都没有。他只好怏怏住口。
“好了,别吵吵了。”高拱定定神,强打精神道:“你们回去办三件事。一是查清楚,曹大埜、刘奋庸这两人相继上本,之间有没有瓜葛?”
“还有那汪文辉!”韩楫恨声道:“昨晚我仔细比对他们三人的奏章,可谓前后相继、层层递进,说没有人从中串联,鬼都不信!”
“不错,尤其那曹大埜,根本就是有个团伙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凭他根本就爆不出那么多猛料!”程文也附和道。
“唔。”高拱点点头道:“昨晚老夫想了一夜,此事确实蹊跷,那么是谁在背后主使呢?”
“还能有谁,谁得利最大,谁嫌疑最大呗!”韩楫马上嚷嚷道。
“不要这么武断,拿证据说话!”高拱又摆摆手道:“少干些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儿!”
“唉,师相……”韩楫郁闷的想要吐血,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我们醋党一把消息泄露给张居正,没过多久就开始有人上本弹劾你。不是他是谁啊?
可惜他不敢说实话,只能干着急。
“二者,代老夫谢谢外头诸位大人,向他们道声罪。”高拱又吩咐一声,顿一下道:“告诉他们,今日的情分,老夫他日定加倍奉还。”
“是。”众人了然点头。来看看高阁老算什么情分?上本挽留他,而且是以自己衙门的名义公本,才是真正的人情。
“还有第三件事,驱逐冯保!”高拱又低声道:“现在皇上还不知倦勤多久,孟冲那蠢材又被踢出京城,冯保的位置太重要了。尤其是这节骨眼上,千万不能让他欺上瞒下,坏我大事!”
“师相这是正理!”韩楫眼前一亮,冯保张居正内外勾结,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也只有师相被灌了迷魂汤的,才会觉得张居正没问题。
先废掉冯保,等于断掉了张居正一臂,再加戳瞎他眼,以后再想对付他就简单多了。
“不过用什么理由呢?”雒遵有些打怵问道:“那厮可是管着东厂锦衣卫,虽然这些年一直不显山露水,但咬人的狗不叫唤,当心打蛇不死,自遗其害啊!”
“理由不是现成的吗?!”程文大声道:“不是这些死太监进献**春药,勾引皇上游嬉,才害圣体重病的嘛!”
“这个理由不成,不知道就别瞎说!”高拱却老脸一红,喝止了程文。他最清楚不过,冯保唯独没干过那种事,反倒是他先后举荐的陈洪、孟冲,都是靠这路数起来的。
也不是说冯保多有节操,只是他走的是太子、李贵妃这条线。李娘娘最恨这些死太监引着皇上不学好,让她守活寡了。冯保也只能被迫
‘洁身自好’。
韩楫知道些内情,马上接话道:“那就找别的罪名,他提督东厂五年多,还愁没有劣迹吗?”
“嗯。”众人纷纷点头,只是不能直接开大的话,就得需要时间搜集罪证了。
“要尽快!”高拱沉声吩咐道:“越快越好,争取上半年就把他撵出宫去!”
“是。”韩楫听说还有两三个月时间,便松了口气。
“去吧,从后门走。”高拱疲惫的摆摆手道:“以后不要大白天上门,更不要这么多人一起过来,省得人不知道你们是老夫亲信吗?”
“这不是大伙都担心师相嘛,以后不会了。”亲信弟子们一起施礼告退。
待到他们一走,偌大的府上一下空荡荡的。高拱心里也变得空落落。他都不记得上次,大白天身边没围着人,是什么时候了。
“唉,之前天天盼着能静静,这下真安静了,又不是滋味了。”他苦笑着对老伴摇摇头,准备回屋补个觉。
这时,管家高超进来,手持一份揭帖,说是张相公差人送来的。
“哦?”高拱赶紧接过来,打开一看。
只见张居正说了三件事,一是告诉他皇帝已经下旨慰留了,旨意最晚明日到府,请他安心。
二是说自己已经具本奏请挽留高阁老了,说‘内阁一日不能无高相’。没有你,世界寸步难行。你快回来,没有你我一人承受不来。
最后,张相公说,自己昨晚行李斗争一夜,决定哪怕不够君子,也要向元翁举报赵贞吉。他说那赵贞吉曾劝自己和他联手对付元翁,被自己断然拒绝了。
而且听说赵贞吉致仕后,并没有回四川老家,而是流寓两京间,整日与泰州学派的一众‘赤手搏龙蛇’的狂妄之辈往来,常有诽谤元翁之言。听说他的一干门生弟子,也都心有不甘……
张居正说的这些,完全都是事实,高拱当面和赵贞吉对质他都不怕。
但张相公故意模糊了时间——赵阁老当初确实想跟他联手来着,但那是隆庆四年的事儿了!他不说具体时间,高拱结合上下文,自然会以为此事发生在他致仕之后,性质登时就变了。
看完这段内容,高拱就认为,张居正是说,那赵贞吉被斗倒之后,心怀不甘,流窜两京,勾结泰州学派那帮脑后生反骨的家伙,阴谋扳倒自己、报仇雪恨了!
高阁老越想越觉得靠谱。因为被他撵走的四大天王中,虽然跟殷正茂到了武斗阶段,但其实还是和赵贞吉斗得最凶,时间也最长。双方说是深仇大恨都不为过!
且曹大埜是赵贞吉的同乡加弟子,当初就曾为赵贞吉当过马前卒。
而刘奋庸他也知道,是那泰州学派现任教主罗汝芳的弟子,整天神神道道的,说一些不着边际话,所以高拱才会很不喜欢他。
‘至于汪文辉,呃,那是自己的学生……’高阁老忽然想到,那孽徒是南直隶人。
说到南直,他就想到了徐阁老……
高拱不禁打了个寒噤,忙对着揭帖反复推敲起来。
‘流寓两京间……他去南京,真的只是跟泰州学派中人来往吗?听说那李贽在苏州办什么女子学校、何心隐在松江办什么集体农场……’
高拱哎呀一声,猛地一拍桌子,他觉得自己明白张居正在暗示什么了!
赵贞吉八成去找徐阶了啊!自己怎么忘了那老东西了!
赵和徐都是王学门人,前者就是后者一手提拔起来的!
因为张居正对心学没什么悟性,是以徐阶想让赵贞吉日后在朝中,担任心学的保护人。所以说赵贞吉是徐阁老的另一传人并不为过。
而且千万别以为徐阶现在被整得人不人鬼不鬼,就彻底没价值了。他的门生故吏还在,还有的是人念着他情。只是因为自己在位,才没人敢替他出头罢了。
但这些人还可以干别的啊!尤其是那些遭到自己报复,被自己贬斥放逐的徐党官员,怕是早就等着,有这么个人带着他们报仇雪恨了吧?
又想到如今朝中大员,多半还是当年徐阁老提拔起来的。真要是让赵贞吉把‘二次倾拱’搞成了,这些人不说落井下石,就是保持中立,都会让他颜面扫地,甚至严重动摇他的根基。
想到这一节,高阁老不由冷汗津津,一阵阵心跳过速。他感觉一道铁幕从幽暗中缓缓降下,一张大网自虚空笼罩在自己头顶……
隆庆元年那次阁潮时的一幕幕不堪的场面,在他眼前不断浮现,让高阁老呼吸愈发急促,渐如拉风箱一般。
零点看书
“老爷,你别吓我们啊!”高超赶紧扶着他坐下,给他好一个顺气。高拱定下神来,抓住高超的手,惶急吩咐道:“快叫韩楫他们回来!”
ps.先发后改,明天就会看到陛下的生死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晋西北全乱了
“结果,高胡子被你丈人一封揭帖带到了沟里,非但暂时搁置了对冯保的攻击,还必须要拉住你和你丈人,以免树敌太多,好集中力量,先消灭‘徐—赵’联盟再说。”
赵家胡同赵家宅中,赵立本一边抽着探梅大腿上卷出来的雪茄,一边给孙子复盘张居正的全套行动。
“至此,你丈人自三月十二日来的所有行动,便告一段落了。可以说,他之前所有的安排……不论是亲自下场剖明心计、出卖冯保,还是忽悠人连上三本,都是为这封揭帖在做铺垫。那高胡子看似被一封信就轻易牵着鼻子走,其实在那之前,就已经被你丈人的组合拳,打得阵脚大乱、晕头转向了!”
说完他摇晃着又粗又长的雪茄道:“高胡子空有滔天的权势和无双的圣眷,却被你丈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能说明他水平太菜。我看他绝对不是你丈人的对手!”
赵昊支着下巴,仔细回想着爷爷所说的每一步,一副诚心受教的模样。
“乖孙,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就是。”赵立本磕掉烟灰,笑眯眯道。
“第一个问题,爷爷前日才返京,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赵公子便举手问道。
“这是个好问题,但你没必要知道答案。”赵立本喷一口烟在他脸上道:“下一个问题。”
“咳咳……”赵昊扇走扑面的白烟。其实爷爷不说他也知道,面对去岁以来高拱咄咄逼人的攻势,他能一直按兵不动,旁人却不一定能沉得住气。
比如爷爷和岳父大人。
去年婚礼前,老爷子提前进京时,八成借着跟张相公商议婚事的机会,与偶像密谋倒拱了。所以老爷子才会对岳父的行动了若指掌,并在关键时刻来京里坐镇,以免自己还是太年轻,跟岳父配合不好,或者被岳父当枪使了……
寻思片刻,赵公子又问道:“好吧,那‘徐—赵’联盟到底存不存在?”
“视需要而定。”赵立本叼着雪茄走到窗前,顾盼自雄道:“如果他相信,就不存在,如果他不信邪,存在也不是什么难事。”
顿一下,老爷子霸气四射道:“再者,谁说‘彼赵’非‘此赵’来着?!”
赵公子忽然想起那句名言,‘感觉自己是世界之王,就去享受一支雪茄’。老爷子的形象还真符合这句话,如果再梳个背头,下巴更宽点儿,怀里抱个猫,就更有内味儿了。
可惜老爷子已秃,而且怀里只会抱个嫚儿……
“最后一个问题,”赵昊接着提问道:“如果高阁老很快发现了,是岳父捣的鬼怎么办?”
“不会发现的。”赵立本摇头道:“汪文辉家境贫寒,从他入府学读书开始,老夫便一直资助他到中进士,他是完全值得信赖的。至于刘奋庸,那是泰州学派的人,泰州学派出疯子、出傻蛋,就是不会出软蛋。唯一所虑的是曹大埜,不过他家人已经被东厂‘保护’起来,谅他也不敢胡说八道的。”
“为何还要他们亲口说呢?”赵昊幽幽问道:“岳父能假传圣旨,人家就不会捏造他们的口供,来诱导高阁老吗?”
“哦?”赵立本一下僵住了,这是他去岁跟张居正制定计划时,所没有想到的。
是啊,既然老高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好骗的大傻子。那在他身边那帮人眼里,难道不一样吗?
“韩楫那帮人再说你丈人的坏话,高胡子怕是不容易相信的。”赵立本咳嗽两声解释道。
“如果有比韩楫更可信的人说话呢?比如杨博。”赵昊追问道:“我不是抬杠,只是觉得做计划的话,肯定要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
“那……怕是要麻烦了。”赵立本额头见汗,嘴硬强辩道:“不过杨博跟张相公还有老夫的关系都不错,应该不会多嘴吧。”
“那不一样的,高阁老近乎孤家寡人,跟他合作带来的利益,远大于跟岳父大人合作的好处。”赵昊缓缓摇头道:“杨博聪明绝顶,素来算无遗策,不得不防啊。”
“嗯……”赵立本终于被说服了,点点头,沉声道:“你说的有道理,赶紧去大纱帽胡同,提醒你丈人一下,让他提前想好对策。”
“好。”赵昊点头应下。
因为大预言术的缘故,他对山西帮的警觉和敌意,远超老爷子和岳父。不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搞坏双方关系,难保将来擅长横跳、节操欠奉的岳父大人,又会跟醋党媾和。
加上这一次,赵公子已经前前后后,把张四维搞下去三次了。实在是烦了也累了,不想再搞一次了。
~~
三晋会馆,又到了喜闻乐见的吃面时间。
今日吃面天团的阵容十分庞大,在京的山西籍官员几乎都来了,就连韩楫都不避嫌了,也蹲在院子里呼啦呼啦吃起面来。
看到一辫子蒜拿出来,转眼就被剥了精光,杨博有些心疼的骂道:“球势,也不知给老子留两头。”
“坡公,这还有呢。”韩楫赶紧把自己剥好的一头蒜,递给杨博,借势挪到他身旁蹲着。
“这还差不多。额跟你说,吃面不就蒜,香味少一半。吃面不放醋,好比吃抹布。”杨博满意的就着蒜,呼啦呼啦吃起面来。
等到他吃完了面,把大瓷碗往大木桶里一丢,胡乱一抹嘴,对蹲在墙根屋檐下的一溜同乡后辈道:“刚刚吃刀削面的站起来。”
将近一半的山西籍官员,呼啦一下都站起来了。可见刀削面才是最受欢迎的。
“你们回去具本挽留高相爷,去吧去吧。”杨博摆摆手,刀削面派应一声,呼啦散去了。
“方才吃拉面的站起来。”杨博又道。
剩下一半人中的一半,站了起来。
“你们跟着疏庵公,他让你们怎么办,你们就怎么办。”杨博又摆摆手。
那四分之一的人应一声,跟着王国光去了。
然后杨博吩咐剩下的人道:“你们回去嘛都别干,只管睡觉觉。”
“是。”剩下的人高兴应下。得,白赚一碗面。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杨博、韩楫和王家屏三个了。
“伯通啊,这样足够你跟高阁老交差了吧?”杨博微笑看着韩楫。今天这小子来,是为了给高拱拉人站场的,不然他也不会搞这么大阵仗。
韩楫知道杨博有些不高兴,因为这不符合他给山西帮定下的‘闷声发大财’的方略。
“伯父海涵,原本是说各衙门分别具一公本即可。然实在是师相的局面有些危急,不得不大造声势,以震慑宵小啊。”他忙解释道:“再说咱们没法隔岸观火呀,那曹大埜的弹章中,可指名道姓提到子维,贿赂师相八百金求起复一事啊。”
“呵呵,八百金,寒碜谁呢?”杨博哼一声,提起这茬他就火大。因为京中的局势到了要紧的关头,这种随时会变天的节骨眼,张四维作为醋党魁首,怎么能不在京师?
于是杨博不顾他去岁年底刚刚被弹劾回家,亲自找了高拱,请求再度起复张四维。
谁知子维人才刚出了山西,居然又被弹劾了,只能第三次打道回府了。杨博真担心这位意志不太坚韧的公子哥,能不能承受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
“伯通兄,那弹章上好像也提到你了呀。”作为晋党未来的王家屏,现阶段被要求置身事外,所以还有心情开玩笑。
“那是我的荣幸!”韩楫昂首道:“与师相共存亡,不丢人!”
他是醋党不假,却也是高党,对哪边都是真心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二五仔。
“行了,你不用拐弯抹角了,老夫知道你什么意思。”杨博淡淡道:“不就是想让老夫出面,点醒一下元翁,所谓‘幕后黑手赵大洲’,八成是张江陵放出来的烟雾弹吗?”
“什么都瞒不过伯父。”韩楫讪讪笑道:“师相让荆人灌了迷魂汤,小侄一开口说荆人不是,他就不爱听。”
“老夫不能出面。”却听杨博缓缓道。
“啊?”韩楫目瞪狗呆道:“为什么,伯父?”
“啊什么啊?”杨博冷冷道:“老夫要是直接出面,在张相公那里,还有寰转的余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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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什么余地,这把就直接把荆人干掉了!”韩楫咬牙切齿道。
“你可以这么想,老夫却不能只下注在一边,不然万一选错了,就要输个精光了。”杨博却不为所动。事实上,这阵子他冷眼旁观,早已不像从前那么看好高胡子了。
“伯父,你不能见死不救啊!”韩楫噗通给杨博跪下,他跟高拱的师生情,也不是塑料的。
“最多,你可以用老夫的名义提醒他一下。”杨博无奈让一步,又提醒韩楫道:“此外,元辅手下不是有鸡鸣狗盗之辈吗?让他们行动起来啊!那个曹大埜不是还没外调吗?”
韩楫眼前一亮。怎么把邵大侠给忘了?!
“伯父,小侄先告退了!”他马上从地上蹦起来,一溜烟跑掉了。
“没长进。”杨博有些不满意的摇摇头,对王家屏道:“忠伯,你跟那赵状元关系怎么样?”
“还不错。”王家屏忙答道:“我们隆庆二年这一科,都以他为首。”
“最近多写信温暖,争取把关系再搞上一层去。”杨博说着遗憾叹气道:“唉,可惜你闺女还小……”
“是,是有点小……”王家屏这个汗啊。他俩女儿,大的才八岁……
ps.跟大伙儿讨个商量,今晚就这一章了哈,让陛下再多活一天吧……好吧,其实是我没状态了,就感觉十分不想写字,想看个球。
好啦好啦,明天补上啦,可耻的遁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疾风骤雨
三月最后一天,石场街。
高阁老注籍回家后第七天,高府紧闭的正门终于开了。
张相公带着皇帝的第二道慰留旨意,亲自来请他复出视事了。
“上曰:卿辅政秉铨以朴忠,亮直不避嫌怨,致被浮言朕已具悉。何乃再求退?宜遵前旨,即出辅理,以副朕毗至意,慎毋再辞。钦此!”
张居正宣读完毕之后,便赶紧上前将圣旨交于高拱,双手扶起他,动情道:“元翁,为了皇上为了大明,回去吧。”
见他态度十分端正,高阁老近来惴惴不安的心,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他紧紧抓着张居正的手,颤声道:“哎呀,叔大,你怎么亲自来了呢?”
“这话说的,仆早就该来探视元翁,请元翁复出视事了。只是想来元翁必会推辞,便直接向皇上讨了这趟差事,看你还怎么拒绝。”张居正扶着高拱的胳膊,低声道:“挽留元翁的奏本已经超过百本,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攻讦元翁了。”
“不,还不是时候。”高拱却缓缓摇头。这些天他的弟子亲信倾巢而出,挨个衙门拉人头。这才短时间内攒了这么多本。
但在高阁老看来,这还远远不够,他这次发了狠,要的是人人上本,人人过关!
那些上本挽留的官员,短时间内自然无法再攻讦他。不然科道反手一顶‘双面人’的大帽子扣上去,就能将其一波送走。
至于那些拖到最后不上本的,自然就是反对他的人了。等高阁老千呼万唤始出来,就把他们统统干掉,一举扫清敌对势力!
所以尽管十分感动张居正能亲来,然而高阁老还是拒绝复出,他对张相公笑道:“哪有什么‘大明一日不可无高拱’?这大明朝,缺了谁都一样转。内阁有你,老夫有什么不放心的?该做什么放手去做,不要束手束脚!”
张居正听明白了,合着高阁老这是要借自己之手,处置曹大埜和刘奋庸几个啊。
这种事,高拱怎么做都不好看,索性借刀杀人,也算让小张递个投名状了。
“遵命。”张居正只好捏着鼻子应下。又苦劝一番,见高拱就是不为所动,这才怏怏告辞。
~~
回去内阁,张相公让姚旷将弹劾曹大埜和刘奋庸的题本都拿来。
看着姚旷将厚厚的两摞弹章搁在案上,张居正不禁皱眉道:“这么多?”
“科道几乎都上了本。”姚旷小声道:“他们恨不得把这两人……还有之前汪文辉,给生吞活剥了。”
“唉,终究是群祸害!”张相公一阵头大。
对他来说,最大的威胁就是这般言官。大明的科道位卑权重,还有风闻奏事之权,一起发难的话,就连首辅都顶不住,何况他个次辅。
所以他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避免成为言官的目标。
于是张相公问道:“有什么特别的吗?”
“有。”姚旷将最上面一本奉给他。
张居正接过来一看,见是浙江道御史张集弹劾曹大埜的题本,然而文中却含沙射影的将矛头指向了自己和冯保。
‘昔赵高杀李斯而贻秦祸甚烈。又先帝时,严嵩纳天下之贿,厚结中官为心腹,俾彰己之忠,而媒蘖夏言之傲,遂使夏言受诛,而己独蒙眷,中外蒙蔽离间者二十余年……’
这分明是把他俩比成是赵高、严嵩啊!
张相公一张俊脸登时通红,本体无风自动,良久大怒道:“这张集如何将皇上比作秦二世?!”
姚旷对张相公刁钻的发难角度,佩服的五体投地,便将此言转告给收本太监张大受。
张大受又回司礼监禀报了冯保,冯保一看张集的题本也是气炸了肺,这是说咱家要亡了大明吗?
便马上命秉笔太监杜茂去都察院传话:“万岁爷爷说,张集如何比我为秦二世?!”
又让张安几个到六科廊扬言,皇上看了张集的弹本大怒,说要把他廷杖为民。还说等廷杖时就问问他,今日谁是赵高?
高拱这帮汪汪队,都是这二年新换上来的,既没有经历过先帝末年‘倒严’的腥风血雨,也没在隆庆初年的阁潮中冲锋陷阵过。听说万年老好人隆庆皇上发怒了,一个个心里就开始打鼓。说白了,都是些没经过事儿的小奶狗。哪有前辈们闻杖则喜、前扑后继,争当铁臀言官的劲头?
那张集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便买了蚺蛇胆、棺木和皮裤衩,每日在朝房等候逮捕,还让家人准备后事……
张集的惨状,吓得言官们心有戚戚,一时间竟万马齐喑,再没人敢影射中官和阁臣了。
眼看着一场针对自己和冯保的攻势,就要无疾而终了。张相公不禁有些得意,不谷真他娘的是个天才啊。内外勾结……哦不,内外配合还真是越用越好用啊。
他高兴的点一支胜利雪茄,靠在椅子上美美的吸起来。心说这雪茄就如同女人,最初是被其外形吸引,能否继续就要视乎其味道,要谨记永远别让激情的火焰熄灭。
姚旷伺候着他点了烟,从旁问道:“老爷,这事儿如何了?”
“再困那张集几日,让他尝尝滋味,以儆效尤不迟。”张居正深吸一口雪茄道:“至于刘奋庸和曹大埜,都着外调吧,总不能让这帮言官白忙活。”
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让汪汪队有个台阶下,此事应该就可以掀篇了吧?
张相公自信的想道。
~~
北京城整个三月一滴雨都没下,进了四月天上终于涌来滚滚的黑云。
转眼间,晌午变成了黑夜,狂风卷起沙尘,让人睁不开眼。很快,带着浓浓土腥味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风雷声中,雨越下越大,笼罩了整个京城……
灯草胡同最深处,一处狭小的院子,正是掀起这场风暴的曹大埜的家。
他被同行们弹劾的满头是包,自然也得注籍家里,听候发落了。
曹大埜这阵子同样不好过,他知道外头都在骂自己,也不知道张相公能给自己多大保护。每日里歪在床上胡思乱想,心里都有些后悔了。
可后悔也没用了。在上本之前,他的家眷便在虎威镖局的护送下,回四川老家去了。而那虎威镖局,其实背后靠着东厂,要是他敢乱讲话,此去万里迢迢,难保途中会出点什么意外。
听到外头风雨大作,却迟迟不见书童来关门窗,他大声吆喝两声,依然没人回答。眼见着雨水被吹进屋里来,曹大埜只好咒骂着起身,先自己去关窗关门。
刚要把门关上,忽然闪身进来一人。
“瓜娃子,你死哪儿去了嘛?”曹大埜以为是自己的书童,想也不想便破口大骂。
此时一道闪电劈下,让黑暗的房间变得亮如白地,曹大埜才看清,进来的根本不是自己的书童,而是个四五十岁的高大中年人。只见那人豹头环眼,双目精光湛然,虽然作文士打扮,却明显带着江湖煞气。
“尊驾是?”曹大埜后退两步,颤声问道。
“邵芳,字樗朽,丹阳人士。”来人自报家门,向前逼近两步,睥睨着曹大埜道:“你敢陷害元辅,罪大恶极,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
说着他闪电般出手,一把扼住了曹大埜的脖子,拎小鸡似的把他提了起来。
曹大埜登时感到上吊一般的窒息,他两腿直蹬,却够不着地面。双手使劲想要掰开邵芳的手,却仿佛掰在铁钳上,纹丝不动。
他吃力的呼喊求救,发出的声音却被外头风雨大作之声掩盖。
无边的恐惧袭来,让他清晰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
那一刻,什么前程、什么家人都不重要了,唯有对死亡的恐惧让人战栗。
“饶命,我是被逼的……”曹大埜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谁?”邵芳冷厉的双目精芒一闪,手上力道稍松。
“是曾省吾……”曹大埜忙竹筒倒豆子道:“上月他对我说,皇上病重,不省人事,宫中谕旨皆出自冯保。而冯太监与张相公实为一人,你此时弹劾高阁老,必定成功。张相公一旦秉政,一定大力提拔你……我才一时迷了心窍……”
邵芳这才松开手,命令委顿余地的曹大埜道:“把你说的写下来,签字画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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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瞧不起这些读书人,明明都是贪生怕死的骨头软,还整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
呸!不要脸!
~~
灯草胡同外,灯市大街上,停着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在大雨中若隐若现。
一条人影从灯草胡同中出来,闪身上了马车。
车厢里,靠在美人膝枕上,闭目听雨的年轻公子竟是赵昊。
“公子,那邵芳进去了。”那人低声请示道:“要不要……”
赵昊沉思良久,缓缓摇头道:“不必,丹阳大侠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何况这种鬼天气,还是由他去吧……”
“是。”那人应一声,命令手下特科队员撤退。
“我们承担得起,让高胡子知道真相的风险吗?”待那个谁下车后,马秘书不解问道。
“是岳父的风险,不是我们的风险。”赵昊调整个舒坦的姿势,微笑道:“要对岳父有信心,更要对科学有信心。”
马姐姐不禁笑道:“还以为你是为没出生的孩子积德呢。”
“那种说法不科学。不过更不科学的是,为什么我们明明最早、次数也最多,你就一直没动静呢?”赵昊把脸贴在马姐姐平坦的小腹上,声音变得浑浊道:“听说雨天更利于播种呢……”
马车便在雨中微微摇晃起来。
ps.这张算昨天的。
第二百三十九章 醋党中出了叛徒
因为赵昊的不作为,邵大侠顺利拿到了曹大埜签字画押的口供,冒雨赶到了高府,呈给高阁老过目。
看过那份墨迹未干的供状后,高拱手脚冰凉,呆在当场。
一众门生更是炸了锅,纷纷跳脚痛骂张居正卑鄙无耻,嚷嚷着回去就要集合科道,弹劾这个无耻小人!
韩楫更是兴奋无比,尖着嗓子高声道:“我早说什么来着?荆人就是五百年出一个的骗子、恶棍、野心家!师相要是早听我的,局面何止崩乱于此?!”
谁知话音未落,他却啪的一声,吃了高拱重重一记耳光。得,刚消下去的脸,又肿成发糕了……
韩楫直接被打懵了,捂着脸委屈的看着高拱。“师相……”
“这就是你愿意看到的局面?!”高拱双目喷火的望着韩楫,咬牙切齿道:“老夫何曾亏欠过你们这帮老西儿,为什么要把我搞得众叛亲离不可?!”
韩楫脸色一白,没想到高拱什么都知道。
“师相何出此言啊?”雒遵等人也蒙圈了,忙壮着胆子问道。
“你们少在这了装糊涂!”高拱气哼哼的拍案道:“当初老夫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去对付张居正!你们当面答应的好好的,可一回头呢?就放出老夫要让人弹劾他的风声。张叔大是束手待毙的人吗?他能不反制吗?!”
“……”一众门生登时不做声了。显然,有人把他们在韩楫值房中,商量的内容透露给师相了。
“师相,我们也是替你着急啊。那张居正狼子野心,取代之心毕露。可师相却总是念着旧情,对他一味手软。这样下去,师相就危险了!”韩楫叫屈道:“做弟子的不能不为师相考虑啊!”
“你回头就让杨四和带话给王国光,让他跟张叔大通风报信,也是为了老夫考虑吗?!”高拱怒不可遏的追问道。一天之中,得知自己最信任的弟子和同志,都跟自己不是一心时,他感觉自己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
“这……”韩楫听得瞠目结舌,刚才他以为是有同门向师相告密。但听高阁老这番话的意思,奸细竟然在三晋会馆,那间小院中!
“弟子是看师相对张叔大心慈手软,一时着急才出了昏招,我这都是为了师相啊!”他赶紧跪地解释道。
“滚,通通给我滚!”高拱咆哮着掀翻了手边的茶几,他现在觉的全世界都背叛自己了。
弟子们知道师相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好先退出去。
韩楫还想再解释,高拱却理都不理……
怏怏出来后,韩楫盘问高超,到底是谁跟师相告的密。
高超告诉他,是他们来之前,有人送了封信到门房,上书‘元翁亲启’,估计问题就出在这封信上。
是谁出卖的老子?难道醋党高层中出了叛徒?!
韩楫想破脑袋也想不透。
~~
大纱帽胡同。
张居正被游七从宫里,冒雨叫回了府,说是赵昊有急事禀报。
感到自己的本体有些湿了,张相公不悦道:“什么事,非要当面说?为父内阁还有一堆事儿呢!”
“岳父,先别管那些了!”赵昊满脸焦急的禀报道:“高阁老的人已经撬开了曹大埜的嘴!他把三省公给供出来了!”
“什么?!”一道闪电劈下,惊雷声中,张居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呆立当场。好一会儿才幽幽问道:“可当真?”
“当真!”赵昊忙一五一九道:“那日我奉爷爷之命,来提醒过岳父后,我便派人把曹大埜监视起来。结果今日趁着风雨大作,高阁老的手下便光临他家,盏茶功夫就拿到了口供……孩儿闻讯之后,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只能赶紧来给岳父报信。”
“丹阳大侠……”张居正马上想到了一个名字,双目恨意迸射。
“岳父,现在该怎么办?”赵昊一脸沉不住的问道。
“慌什么!”张居正看他一眼,教训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才能成大事。明白了吗?”
“是。”赵公子忙恭声受教。
“放心,天塌下来有为父顶着!”张居正又沉声道:“高阁老貌似冲动,实则十分清醒。为父相信他不会跟我撕破脸的……”
当然前提是,不谷得先不要脸才行……
张相公便让女婿先回去,然后坐在那里寻思半晌,方下定了决心。
他让人给自己脱下身上的绯色坐蟒袍,换一身粗葛袍,戴上一顶六合一统帽,登时帅气减一半,偶像气质掉八成,宰相风度更是全无。
这才吩咐备一顶不起眼的酱色便轿,冒着倾盆大雨,离开了大纱帽胡同。
轿子来到西长安街上,在距离石场街百丈处便落下,张居正下了轿子,步行前往高阁老府上。
游七赶紧给主人打上伞,却被张相公喝止道:“收起来!”
他只好收起了伞具,任由大雨把张相公淋成了有史以来最帅的一只落汤鸡。
~~
当高超进来禀报,说张相公冒雨求见时,高拱正在书房中焦躁的踱步。
“他消息倒是灵通!”高拱哼一声道:“见见就见见吧,老夫也好奇他还会怎么演下去。”
高拱便来到花厅见客,却被张相公的样子吓一跳。
只见张居正全身衣裳湿透,胡子也一缕缕粘在一起,头上的瓜皮帽还滴答滴答落着水珠,嘴唇都冻青了。两人从见第一面起,高相公就没见过张大帅哥如此狼狈过。
“哎呀,叔大,你怎么搞成这样。愣着干什么,还不带张相公去换身衣裳!”高拱呵斥下人道。
“元翁误会了,是仆坚持如此的。”张居正弓着身子,一揖到底道:“仆来向元翁负荆请罪了!”
“唉……”高拱长叹一声,像是又老了几岁,扶着茶几缓缓坐下道:“怎么说?”
“那曹大埜事,仆虽非主谋,但也不能说完全不知情……”张居正嗫嚅再四,吞吞吐吐说完,便再次把头深深埋下道:“今事已如此,只求元翁赦仆之罪。”
“好,好……”高拱的嘴唇翕动几下,强抑住满心的怒气,举手指天高声道:“天地、鬼神、先帝之灵在上,老夫平日如何厚待叔大。你为何负心如此啊?!”
“仆唯求自保尔……”张居正面红耳赤的辩解道:“那时听说元翁要不利于我,仆吓坏了,一时糊涂便做了些蠢事。事后想来,显然是中了歹人的离间之计,但无论如何,元翁以此责仆,仆都无言以对。只求元翁原谅这一回,仆必痛自惩改,若再敢负心……”
说着他竟指天发下最毒的誓言道:“若再敢负心,吾有七子,当一日而死!”
咔嚓一声惊雷,劈中了屋顶。吓得张居正猛一哆嗦,心说,老天,别当真啊……
对了,《自然小识》上说,打雷是一种自然现象。要相信科学……
高拱不相信科学,不过也不相信毒誓的约束力。
但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没胜算。高阁老终究跟脚太浅,赵贞吉和徐阶的联盟都能让他风声鹤唳。要是再加上张居正和赵昊翁婿的联盟呢?
这四方要是一起发狠,非把自己搞下去不可。他就是圣眷再隆,说不得也得重蹈上次阁潮的覆辙……
今日甫一听到邵大侠逼问的真相后,高拱确实想万箭齐发,把张居正赶下台,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之前那封告密信,让他始终保持着理智——既然所有人都在算计自己,那自己任何冲动之举,都可能中了其中一方算计!
所以按兵不动才是上策。
冷静下来一想,还真是不能着急,要稳住他们,再徐徐图之……
所以既然张居正专程来放低姿态道歉了,那撕破就是最坏的选择。应该趁机逼他丢车保帅,巩固自己的优势才是上策。
于是高拱再次让张居正去后面先换身衣服,这次张相公没推辞,因为他快要冻僵了……
等到张相公擦干了身子,换上高拱半旧的袍子出来后,高拱忍不住刺他道:“抱歉,老夫的便袍只有四套,还得换干洗湿,所以只有这一套备用的,没得挑。嘿嘿,严分宜的那种阔绰日子,咱是一天没过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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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翁,那弹章并非出自我手。我事后也写信责备过赵大洲,抹黑元翁太过了。”张居正讪讪道。
高拱摆摆手,示意他别再往赵贞吉头上扣屎盆子了,都快扣出个帽子戏法来了。高阁老淡淡问道:“所以说,潘水帘是冤枉的吧?”
“潘部堂那事,确实是冯保交代与我,若有虚言,仆有七子,当一日……”张居正忙撇清。
“行了,别强调了,知道你儿子多!”高拱没好气白他一眼道:“但老夫现在很难相信你,你得用行动重新赢回我们的友谊。”
“请元翁吩咐。”张居正忙恭声道。
“与我联名弹劾冯保,把他撵出宫去,如何?”高拱定定望着张相公。
“好!”张居正毫不犹豫的点头道:“下官这就回去具本。”
“不急,明日我们回内阁商议去。”却听高拱淡淡道。
“啊!”张居正闻言一惊,赶紧喜道:“元翁终于同意复出了?!”
“陛下已经下了三道旨意慰留,你也两次三番来请,老夫又能怎么办?”高拱似笑非笑道:“只能勉为其难,厚颜出山了。”
“这真是,大明之幸啊!”张相公忙高兴道。
ps.再写一章。
第二百四十章 天堂地狱一线间
三晋会馆。
外头电闪雷鸣,里面韩楫气急败坏向杨博告状,我们中出了个奸细!
这让一众老西儿碗里的面都不香了,尤其是王国光、王家屏两个跟张居正、赵守正关系不一般的家伙,直接食不下咽了都。
只有杨博依然该吃吃,该喝喝,完全不受影响。
他这大半辈子什么没经历过?确实没什么能影响到他吃面了。
等到把面汤喝干之后,杨博拿起帕子擦擦汗,舒口气道:“熨帖!”
“伯父,咱们该怎么办?”韩楫又问一遍。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杨博慢悠悠道:“天塌不下来,日子也总能过下去的。”
说着他看一眼二王道:“你们也该吃吃,该喝喝,这事儿肯定不是你们泄的密,当然也不是老夫了。”
“那会是谁啊?”王家屏沉不住气的问道。
“反正是高人就是了。”杨博淡淡道:“想不透是谁就慢慢想,慢慢找,早晚有一天会想通了,把他找出来的。至于眼下嘛,输了就要认,只要没赔光,下次再来过就是。”
“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后辈们在他的教训下,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屋子里重新响起呼啦呼啦的吃面,甚至比外头的风雨声还大。
~~
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一定有彩虹。
鉴于局面混乱、敌友难辨,高拱决定改变计划,提前复出视事。
陷入停顿的国家中枢,马上重新运转起来。首先,在第一时间举行廷推,推举礼部尚书高仪入阁办事,对张居正形成牵制。
然后,高拱知会科道言官,搁置对张居正的弹劾,继续全力搜集冯保的罪状。高阁老已经想清楚了,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还是得先把这个死太监赶出司礼监,他才能恢复从前说一不二的权力。和皇上之间的联系自然也就顺畅了……
于是双方暂时偃旗息鼓,这场弹劾首辅的风波终于过去。
但谁都很清楚,这只是下次暴风雨前的平静。在不久的将来,双方还会为冯保的去留,再次展开激战。
大明两位最杰出的宰相间合作的共识,也将在这一次接一次的冲突中,彻底耗尽,最终来到你死我活的决战中。
然而谁也没想到,事态变化会那么快,让人猝不及防……
~~
五月廿日清晨,高拱一如往常,在议事厅中与张居正和高仪召开例会。
“叔大,安庆兵变处置如何了?”高拱沉声问道。
“已经按照元辅的指示,着令应天巡抚逮捕查志隆、张志学等下狱了,现在骚乱已经基本平息了。”张居正忙答道。
“那张志学因为私怨煽动部下,包围知府衙门,性质极其恶劣,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高拱微微皱眉道:“至于查志隆还是要保一保的。不过先让他进京吧,老夫看看他是个什么货色再说……”
“是。”张居正飞快记下。
“殷正茂那边战事如何?”高拱又问道。
“基本上收尾了。”张居正头也不抬,边写边答道:“殷部堂率张总兵自开年以来,已经攻破大小山寨七百余处,斩首一万三千余级,报喜请功的奏本跟雪片一般。”
“不理他,等彻底平定了叛乱再说。”高拱断然道:“再下照会跟殷正茂强调,老夫要的是岭表太平二十年,不是斩了多少颗人头!”
“明白。”张居正应下。
“户部那边跟皇家海运谈的怎么样了?”高拱接着问道。
“回元辅,很顺利,大方向都定下来了,只是细则方面需要逐一敲定,十分繁琐。”张居正忙恭声答道。
“太慢了,最晚上半年,一定要把所有条款谈妥,下半年海运衙门就得办起来。”高拱沉声道。
“是,仆会催促的。”张居正便赶紧提笔记下来,自从那日雨中请罪之后,他的态度端正的可以当小受了。
两人一问一答,如梅花间竹,在各部各省的事务间飞快跳跃,高仪根本没法插嘴。他完全跟不上两人的思路,往往等他想好了该怎么说时,两人的话头已经转到几件事以外了。
高仪十分无奈,这是他入阁以来的常态。旁人以为他成了阁老,一步登天。殊不知,每日里被两个天才无情碾压,如坐针毡啊!
“南宇?南宇?”高拱终于问到他,他却走神了。
“哦,元翁请讲。”高仪赶紧回过神来,洗耳恭听。
“张子维还不肯来京吗?”高拱神情不悦道。也不知是对迟钝的高仪不满,还是对死活不肯再进京的张四维不满。
“是。他已经连上三本,坚辞不就了。”高仪忙答道:“老朽也写信给他,言明太子侍班官乃储君师保,事关国本,推辞不得。可他说自己有病,咳嗽的说不出话来,实在不能胜任。”
张四维实在是被整怕了。他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在没解决这个藏在暗处的敌人之前,就是让他进京当首辅,他都不会答应的。
张公子也是要脸的啊!
“他不想来就算了!”高拱哼一声道:“那就另拟人选吧。老夫看就赵守正了。”
“是,啊?”高仪不禁一愣,一时竟没想起赵守正是哪位来。”
“隆庆二年的状元,潮州知府。”张居正轻声提醒他道。当初只想着高仪老病昏聩,对自己威胁小点。但一起共事开了,才发现那是真拖后腿啊……
“哦哦,他这么快就当上知府了?”高仪吃惊问道。
高拱也是一阵无奈,这就是不以能力选人的毛病啊……
“赵知府在上次外察中,名列所有知县首位,晋升为潮州同知。上任时又遇上了知府失踪,曾一本入寇潮州,他单骑入城,打赢了潮州保卫战后,被广东巡抚奏请署理知府至今。”张居正只好解释道:“他麾下的林道乾扫平了闽粤沿海的倭寇和海盗。他又在今年广东清剿蓝一清、赖元爵的作战中屡立大功,省里早就奏请为他转正了,只是被我们压住了。”
其实主要是高拱不同意……
“再转正他就要换绯袍了,五年升到正四品,太夸张了,对他没什么好处。”高拱淡淡道:“不过文武全才的状元公,当这个东宫侍班官,就再合适不过了。”
“能得元翁如此苦心栽培,真是那赵状元的福气啊。”高仪不禁赞叹道。
东宫侍班官之于太子,就相当于当初高拱至于裕王了。那是储君的心腹大臣,板上钉钉的未来内阁大学士,是詹翰官员最想得到的官职。
张居正知道,高阁老忽然提出,要把这个人人眼红的位子给赵守正,一是对赵昊终于同意出让海上份额的奖励。同时也有警告下不老实的山西帮的意思在里头……
对此张相公也像吃了个苍蝇,因为在他的计划里,是要亲自提拔栽培亲家,让他当自己的左膀右臂的。
结果倒好,自己地里的庄稼,让野猪给拱了……
然而此事归高仪分管,他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正在暗暗生闷气,张居正忽然听到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他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竟站起来走到门口。
便见张大受满头大汗冲进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啊……”张居正一阵惊愕,手里的毛笔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发生什么事了?莫非皇上?!”高拱的脸刷得就白了,声如炸雷。
张居正点点头,涩声道:“皇上今早忽然昏过去了……”
“啊!皇上!”高拱失声叫一声,眼泪登时就下来了。
这阵子他对杨梅疮的症状和病程,都已经十分的了解了。
知道最怕的就是这个……
“宅仁医会的那帮名医怎么说?!”张居正比他冷静多了,沉声问张大受道。
“他们束手无策了。”张大受深吸口气,然后尖声对着高拱道:“两位娘娘请江南医院的神医赶紧入宫!高阁老,万万不可再阻拦了!”
“……”高拱如遭雷击。竟被这不大不小的太监,吼得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少在这儿瞎嚷嚷,赶紧去赵家胡同请人啊!”张居正假意呵斥一声。
“冯公公已经亲自去请了!”张大受拖着长腔道。要不是张居正那杀人的眼神,他还不知怎么得意呢。
“元翁,我们也赶紧过去吧。”张居正提醒一句呆若木鸡的高拱。
“哦,好,快去快去。”高拱这才回过神,一边用袖子胡乱擦着眼泪,一边昏头昏脑往外走,不留神便在门槛重重绊了一跤。
“元翁!”离他最近的张居正和高仪赶紧伸手去拉他。
但高仪是个病人,动作迟缓。只有张居正拉住了高拱的左臂,让他只半跪在地上,没有摔个大马趴。
不过高拱这样子也够狼狈的了。
张居正自然能看出,高拱完全被抽去了精气神。
方才那个挥斥方遒、不可一世的首辅大人,已经随着这一跤,一去不复回了……
剩下的,只是个被无边内疚和悔恨折磨的待罪老人了……
真是天堂地狱一线间啊。
张居正也不禁暗自懊悔,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雨中求饶,把脸都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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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入脑
户部衙门,尚书衙中,正进行着有关未来海运衙门的第十八轮谈判。
平素以技术性官僚自诩的户部官员,可算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技术了。
由皇家海运派出的谈判团队,谙熟每一条朝廷法令,死扣每一条细则,严谨的令人抓狂。
一轮轮艰苦的谈判,自年初起一直谈到年中,距离达成协议,依然遥遥无期。
这让高阁老分外恼火,已经臭骂过户部尚书张守直两次了。
张守直是有苦难言啊。谁让人家皇家海运后台硬,他个尚书也惹不起呢?
这位元代右丞相忙古歹的九世孙,只好亲自上阵,来跟皇家海运谈判。
为了对等,赵昊只好勉为其难,顶着酷暑来户部衙门,陪张部堂唠嗑。
双方寒暄之后,在谈判桌两端坐下。户部官员将厚厚的草案捧到张守直面前。
“赵公子,咱们今天一定要把第十条的全部六十款过完,争取这个月就把合约签了。”张部堂先给今日谈判定个调子道:“元翁就限期十天,咱们拖不得。”
赵昊轻摇折扇,不为所动道:“还有五十条,九百八十款呢,十天不睡觉也谈不完的。部堂,再跟元翁通融则个吧。“”
他身边的朱时懋也歪着头道:“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会儿着急将究过去,将来要出大问题的。”
“我看你们根本就是存心拖延时间!”见部堂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这帮家伙还是冥顽不灵,负责具体谈判的户部右侍郎杨巍怒而拍案道:“奉劝你们一句,别做梦了!这回谈不妥,谁也别回去了,什么时候签字,什么时候放人!”
“呦,这是要霸王硬上弓啊?!”朱时懋冷笑着把头歪向另一边。
“对付你们这些目无王法的狂徒,只能如此!”杨巍是在宣府、陕西当过巡抚、带过兵的,最适合唱黑脸。他杀气腾腾道:“不在文书上签字画押,天王老子也别想把你们捞出去,我说的!”
“好,我要是走出去了怎么办?你就是个王八吗?!”朱时懋也被激怒了。
“你要是走不出去怎么办?是歪脖王八吗?”杨巍哂笑道。
“你!”朱时懋撸起袖子,朝杨巍冲去,一众户部官员和皇家海运的员工赶紧分开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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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唯有张部堂和赵公子神态自若,一个喝茶一个扇扇子。
但张守直的心里可不平静,他知道赵昊难缠,没想到这么难缠。能顶着自己和高阁老的压力,把谈判一拖就是几个月。
唉,何止几个月?从前年年底,高阁老首倡此事到现在,都整整一年半了。海运衙门的影儿还没有呢!
这种事,在雷厉风行的高阁老手下绝无仅有。他这个户部尚书的压力可想而知,不然也不至于动了物理说服的念头。
其实赵昊压力也很大。因为成立两年的大栅栏证券交易所,刚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四月股灾’。且随时都会发生下一轮的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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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四月初,朝廷要成立海运衙门,与皇家海运均分海贸份额的消息,终于传遍了京城,引发了投资者对集团前景的悲观情绪,开始纷纷抛售手中的股票。
短短数日之内,西山集团的股价,从每股三十五两一路下挫到十八两,惨遭腰斩。
就连卢沟桥公司也受到连累,股价从二十五两跌到了十五两……
两只大盘股的暴跌,又引发了投资者的集体恐慌,让大栅栏证券交易所内的三十六支中小型股票惨遭踩踏。有的腰斩,有的斩到了脚脖子,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历史尤其是经济史,会永远记住这个日子,隆庆六年四月,发生了大明乃至全世界第一次股灾。
幸好股灾发生时,赵昊正好在京城,当机立断调动集团存银护盘,还跟干娘各自掏出两百万两,开出了二十两一股的大买单。前前后后,集团和股东们砸进去上千万两,这才堪堪稳住了股价,没有触发进一步的雪崩。
目前,西山集团的股价在二十两上下浮动,卢沟桥公司股价恢复到十七两。被无辜牵连的各中小股票也得到了喘息之机,没有跌穿内裤。
这次股灾是一次对投资者的风险教育,让他们终于明白,交易所门口那块大铜牌上,‘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十个字,不是闹着玩儿的。
原来股票这玩意儿,真的不是只涨不跌啊……
这次‘四月股灾’最大的影响是,已成惊弓之鸟的投资者们,失去了对股票的盲目信任。若非赵昊及时救市,怕是一百五十年后的南海泡沫,就要在大明提前上演了。
南海泡沫令英国股票市场大受挫折。在随后一百多年时间里,人们对股票交易避而远之,甚至连带着股份公司的发展,都收到了一定程度的阻碍。
这是赵昊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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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衙中,正在上演全武行,忽然有传旨太监满头大汗冲进来,说两宫宣两位神医火速觐见,冯公公请赵公子也赶紧一起去。
赵昊便站起身来,朝着张守直拱拱手道:“抱歉部堂,晚辈先走一步了。”
“快去快去,宫里的事要紧。”张守直忙不迭将他送到院中,待赵昊的身影消失在仪门后,他叹了口气,对身后众人道:“这阵子大伙儿辛苦了。都散了吧,回去好生歇几天……”
“遵命。”朱时懋和皇家海运的谈判团自然求之不得,马上收拾东西闪人。
杨巍却难以接受,这不让自己枉做了恶人吗?
待外人走光,他忍不住对张守直道:“部堂,这次半途而废,下回再吓唬他们就不灵了!”
“下回?”张守直看他一眼,满脸苦笑道:“二山,你刚进京可能不太敏感。没听出来吗?宫里出大事了!”
“没听出来。”杨巍是葱党,肠子弯弯少,又刚进部不久,确实还没摸着门道。
“刚才,那传旨太监,说的是两宫宣神医火速觐见,这一句话,透露多少消息啊!”张守直便小声分说道:“按规矩,无圣旨,外臣不得入禁宫。现在两宫不经皇上,直接出懿旨传民间的神医,你说是几个意思?”
“再说,我大明只有一位皇后,什么时候可以公然说是‘两宫’了?”顿一下,他又幽幽道:“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要两宫并尊,邀宠媚上了……”
“……”杨巍听得后背直发凉,半晌才涩声问道:“部堂,这些人是元翁的人,还是张相公的人?”
“他们来找的是谁啊?”张守直投去看白痴的目光。
“赵公子,他是张相公的女婿……”杨巍脸色煞白,这才明白部堂为什么说谈不成了。
想到自己方才对赵公子喊打喊杀的样子,杨巍一阵冷汗津津,恨不得那轱辘不算,掐了重拍……
“部堂,皇上真的?元翁真的?”他巴望着张守直。
“皇上凶多吉少,至于元翁,唉……”张守直长长一叹,他也是嘉靖二十二年的进士,外人眼中的铁杆高党。想到自己半生奋斗,却因为被旁人牵连,就要化为泡影,他便万念俱灰,觉得不如遁入空门。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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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赵昊赶到‘清河县’最大的那座花园子时,万密斋和李时珍已经进去聚景阁有一会儿了。
阁外卷棚下,立着焦急的高拱和张居正。还有高仪和成国公,不过这两位身体都不好,是坐在杌子上的。
赵昊还看到了鸡公公的身影,知道干娘也闻讯赶来了。
看来所有人都知道,皇上的情况大不妙了……
他上前向一干公卿大臣行礼,高拱目光空洞的点点头,张居正给他意味深长的眼神,高仪勉强露出一抹沉重的笑容,只有成国公热情的为他点赞。
焦急的等候了一个多时辰,冯保从聚景阁中出来,走到赵昊面前低声道:“两位娘娘请赵公子进去。”
又对成国公和三位大学士道:“两位娘娘也请四位进去一起拿个主意。”
“遵旨。”五人赶紧整整衣冠,垂首走入堂中,向珠帘后的两宫行礼。
一个抽泣的女声叫他们起来,然后带着哭腔道:“两位神医,你们说吧。”
“是,娘娘。”万密斋和李时珍赶紧恭声应下,然后转过来对赵昊道:“别的法子都没用了,只有出绝招了。”
“用吧,别忘了做皮试。”赵昊点点头,算是完成授权。
“嗯。”李时珍微微颔首,转身进去内间,准备皮试。
“万大夫,”万密斋本想也跟着进去,高拱却叫住他,用苍老的声音问道:“圣躬如何?”
“很糟糕。”万密斋沉声道:“简单说,之前的治疗,只是祛除了体表的毒,但没有祛除体内之毒。现在毒已入脑,所以引发了皇上昏迷。”
说话间,珠帘后的抽泣声越发明显了。
“……”高拱身子明显晃了晃,张居正赶紧扶住他。然后高阁老巴望着万密斋问道:“那用你们的法子,可以救得了皇上吗?”
“首先要做皮试,合适用药才能注射。”万密斋缓缓道:“其次,此毒对人脑的损伤是不可逆的。所以就算能把病人救回来,也不可能复原如初,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比如呢?”高拱艰难问道。
“痴呆、瘫痪,失明、失聪……”万密斋每说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重锤,重重打在高阁老的心口,让他直欲吐血。
ps.再写一章去。
第二百四十二章 你赢了
其实青霉素本身是不会引发过敏的,真正会引起过敏的,是青霉素培养液中产生的杂质。
这也是为何后世国外用青霉素时不用做皮试,因为他们用的是合成青霉素,没有杂质。但这种忒贵,所以在国内很久都没推广开……
江南医学院土法合成的青霉素纯度堪忧,过敏概率肯定不低,当然必须做皮试了。
不幸中的万幸,皮试结果显示,皇帝不过敏。
李时珍马上给予青霉素输液,看着玻璃瓶中的透明液体,一滴滴注入皇帝体内,他却十分紧张。
不是担心药效不行。相反,他是担心药效太好,短时间内大量的佛郎机病原体被杀死,释放出大量‘毒素’,让病人病情加重,甚至危及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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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在之前,江南医院用水银和砒霜治疗杨梅疮时便发生过,因为是护士长王铁蛋发现的,所以被命名为‘铁蛋反应’。在临床试验中发现,用青霉素治疗也会发生这种现象,而且来的更猛……
所以两位院长十分紧张,都守在皇帝身边,随时准备急救。
果然,半个小时后,皇帝出现了高热、大汗、呕吐的症状。并伴随着体温骤降、四肢厥冷,甚至咳血的状况。
皇帝的惨状吓得从旁侍疾的李娘娘尖叫起来,让他们快停止用药!
“现在停了也没用,只有帮病人硬抗过去。”两位神医不为所动,用针灸按摩帮助皇帝缓解症状。
幸好长公主在场,强行扶着受了刺激的李贵妃,先退出了内寝。
见娘娘一出来,外头紧张探头的高拱等人,赶紧跪地俯首。
却只见那双元宝底的尖嘴凤头鞋,停在了高拱身前。
“你,你,你把皇上害得这么惨,怎么还有脸活着!”李贵妃怒视着高拱,恨不得要把他咬下块肉来一般。
“老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高拱也不分辩,只在那里砰砰砰的叩首连连。不一会儿,那苏州产的御窑金砖上,便出现一团血迹。
待长公主把李贵妃扶进西梢间去,张居正和赵昊赶紧去扶起高拱,便见他满脸血泪,悲戚万状,惨不忍睹!
“元翁,不要太自责……”高仪忙劝道:“你也是一心为皇上好啊……”
“放屁!”李娘娘恰巧听见这一句,泥瓦匠女儿的泼辣尽显,她隔着帘子大骂高拱道:“皇上把他当做父亲一样尊重,他却从来都把皇上当成工具利用!不然他会一个劲儿往皇上身边,塞陈洪、孟冲那种下三滥的货色!不然皇后都请来江南医院的神医了,他能硬是拦下,换成他自己的庸医?他哪把皇上的病放在心里过,他一直就只考虑自己的权力!”
冯保整天在李贵妃耳边说高拱、孟冲的坏话,甚至把俺答进献花花奴儿的责任,也推到高阁老身上。说高拱早就跟那俺答汗勾结在一起了,帮那老鞑子谋取王爵。老鞑子作为感谢,送了一批骚鞑子给高拱。但高拱年纪大了,无福消受,便献给皇上以固宠。其中就有那花花奴儿……
李彩凤能有什么见识?当然是冯公公说啥她信啥了。冯公公一心一意保着她娘俩,能有什么坏心眼?
积毁销骨,李娘娘自然恨死了高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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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帘外,听李娘娘越骂越难听,都快赶上村妇俚语了。
“娘娘息怒!”张居正只好出声劝道:“还是先以皇上病体为重吧。”
“你……”李娘娘刚要连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一起骂,可看清了张相公的尊容后……我操……好帅!
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的张大帅哥,让一众老头、太监和少年,全都成了路人甲。
好吧,你帅你有理……
李彩凤不由自主便换了柔和语气道:“你是张相公吧?早听冯公公说,你貌比潘安……心似比干。本宫就仰仗相公拿主意了。”
高仪见状也想吐血,这都明目张胆内外勾结了啊!再看高阁老已经垮了,还怎么跟人家斗?
唉,自己这算咋回事儿?这不成了智障……哦不,至正廿三年,加入陈友谅了吗?
张居正便领着臣子们告退出去,在卷棚下焦急的等待着……
黄昏时分,内里传来喜讯,皇上的症状控制住了。
等到下半夜,皇帝的体温开始往下走。天亮时,皮疹也渐渐好转了……
待到上午时,隆庆的体征彻底平稳下来。
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的万密斋出来宣布,皇帝已经基本脱离危险。接下来要持续输液治疗十四天,当然是以大蒜素为主了……
但因为大脑受损,皇帝什么时候能醒来,谁也说不准。
好在江南集团当初在林润身上,积累了丰富的护理经验。李时珍带来的弟子们,马上开始着手准备制氧、鼻饲等各种维生手段。让太医院的金院判,还有宅仁医会的名医们,又一次大开眼界。
他们现在终于相信,不是江南医院别出心裁,标新立异,而是人家已经遥遥领先,让他们难忘项背了。
不过宅仁医会的大夫们,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小命……
若非李时珍说,需要他们提供一些帮助,那大发雌威的李娘娘,已经叫冯保他们统统投入诏狱了。
其实江南医院的新医学,已经超脱了传统医学的体系,他们啥忙也帮不上。自然知道这是李大夫在帮他们将功赎罪,求一条活路呢……
~~
接下来几天无比煎熬,所有人寸步不敢远离聚景阁,提心吊胆的等结果。
长公主心疼干儿女婿,叫鸡公公照顾好赵昊。其实哪用鸡公公操心?冯公公都爱死这小赵了,何况还有老张和两个病老头,便让人把相邻的翡翠轩收拾出,供他们休息。
可除了成国公,谁能睡得踏实呢?这帮老头身体本来就不好,熬不了几天非得垮了不成。便商量着夜里轮流在聚景阁外值守,没轮到的便踏实睡觉,这才实现了可持续等待。
高阁老也渐渐的平静下来了,这天夜里,轮到他跟张居正一起守夜。
园子里灯火通明,巡夜的大内护卫和进出侍奉的太监宫女,人来人往不绝。高拱将自己从眼下的纷杂痛苦中抽离出来,进入一种纯粹的状态。然后平静的对张居正道:
“叔大,不用等了,你赢了。”
“元翁?”张居正一愣,旋即才明白,他的意思是,不用等皇上最后的状态了。
不管最后隆庆是死是活,还是半死不活,他都决定让位了……
“元翁,仆从没想过和你争。”其实张相公也知道自己赢定了。这些天他早已经推算过各种可能的发展了,每一种都是高拱黯然出局,区别只在于自己出多大力气而已。
他也人之将赢,其言也善道:“不谷是真心想跟元翁一起拨乱反正,开创盛世的。”
“可惜,造化弄人啊。”高拱摆摆手,不想再跟他复盘,自己是怎么输的了。便沉声道:“你不要劝我,也不要安慰我,那是对老夫智力的侮辱,也让我看轻你。事已至此,我们只有往前看了。既然你还没忘了我们的皋夔之约,那老夫便拜托你几件事,一定要做到!”
“元翁请讲。”张居正只好洗耳恭听道。
“老夫做事操切,不留余地,这一点被诟病的最多,我也不否认。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有私心,我只想拨乱反正救大明,想开创‘隆庆之治’!所以叔大啊,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原因,就把之前几年的基础全都推倒。既然我们志同道合,是不是可以不走人亡政息的老路呢?”
“可以……仆的意思是,不管怎样,我都会拥护元翁的方略。”张居正这话说的确有几分真心道:“不管到什么时候,我还是那句话,若论革旧布新、高屋建瓴,仆不如公!”
“好,然后就是你新官上任三把火,请烧在吏治、钱粮和兼并上!不是让你一并做起,但定要提纲挈领,为日后的大文章点题。”高拱接着道。
张居正暗暗不悦,心说,那倒是谁当首辅啊?面上却依然一脸谦恭,听老高打开话匣子道:
“过去几年,老夫的主要精力在平定四方、剪除异己上,目地只有一个,为接下来的改革,营造一个有利的环境。”高阁老无限遗憾道:“今年开年,老夫本打算放开手脚展布一番的。今年的头等大事便是吏治改革,这也是老夫为何一直厚颜兼掌吏部的缘故,得罪人的事情没人会干,只能我来干!”
“这么说,元翁年初以吏部名义奏请‘两京官员外放时,不得请病假回避’的旨意,就是铺垫了?”张居正恍然道。
“不错,可惜皇上这一病,把什么都耽搁了。”高拱叹口气,振作精神道:“如今大明百弊丛生,关键就在吏治上。吏治不清,贪腐横行;官府无能,兼并横行;官吏敷衍,政令虚设。所以不管你想做什么事,都得先从这上头下手!”
“是,仆深有同感。”张居正点点头,他这下彻底听进去了,虚心请教道:“不知元翁有何高招?”
“信赏罚、核名实之类的老生常谈我就不说了,你肯定比老夫玩的溜。”便听高拱石破天惊道:“我给你三个建议,只要你肯听,就一定能一扫官场二百年之颓势,让大明重新焕发生机!”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未曾设想的道路
“愿闻其详。”张居正正色道。
“所谓中兴大明,说白了就是‘搞钱’!俗话说‘人穷苦难多,家贫百事哀’,对一个国家亦是如此!先富才能后强!”高拱用粗俗有力的措辞畅所欲言道:
“我们常说大明不是没钱,只是国家没钱,因为朝廷收不上税来。那为什么之前的朝代,哪怕是弱宋,都能有几千万两的岁入呢?老夫思来想去,认为关键问题有二,一是税制愚蠢,二是地方官府太弱小,连基本的税收都完不成。而要想改革税制,首先得地方执行得力。所以加强州县官府对地方的控制力,就是我第一个建议!”
“嗯。”张居正点头表示记下了。其实以他的记忆力,根本不用做笔记。之前那都是故意做样子给老高看的。
“至于如何加强州县,除了加强考稽之外,更重要的是选官用人的思路要改!”高阁老沉声道:“知州知县代天子牧民,乃亲民之官,其实是天下最为紧要之官!”
“是啊,大明说白了,就是一千四百个州县,这些知州知县直接管理教化百姓,肩负着为朝廷收税,贯彻落实政令的使命。”张居正深以为然道:“使天下守令得人,太平即此而在!”
“说得好!然而现实是什么样呢?朝廷选州县正官,竟大都用新科进士充任。这些刚出茅庐的书呆子懂个屁?”高拱哼一声道:“他们于民事一窍不通,且守身之节、爱民之仁,处事之略,亦漫无考证!却榜下即用为亲民之官,结果被猾吏劣绅玩弄于股掌之间,或一事无成,或同流合污!待其把地方搞个一塌糊涂,拍拍屁股走人,又换上一只菜鸟继续胡搞,倒霉的永远是百姓,受损的永远是国家!”
“不是也从举监中大挑出老成之辈,来充任州县正堂吗?”张居正苦笑道。却真的很佩服新郑公。心说如果换了自己在他的处境,肯定不会自身难保还不忘忧国忧民的。
“大挑是要排队的,加之举人监生们不到一定年纪,是不会科场绝望的。你不在吏部没看到,每年来大挑的都是四老五十的半老头子。排在前头的,更是须发花白、腰背佝偻。这样的人选为州县,最多干满任期也就致仕了。哪有什么冲劲儿?不是得过且过,就是大捞特捞,没有愿意得罪地方,干点实事儿的。”
“是这个道理。”张居正点点头道:“这些臭棋篓子轮番上阵,让地方上这盘棋越下越死,结果经验丰富的资深官员也对外放畏之如虎,就只能继续拿新科进士填充地方了。如是往复,愈加败坏!”
“所以,这规矩得改!”高拱重重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引来侍卫怒目,待看清是他,才无奈走开。高拱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激动道:
“老夫认为,应当定下规矩,年五十以上选官者,只能授以杂职,不得为州县之长!此外,担任州县正堂者,还需与选任科道一般,有年资要求,哪怕是两榜进士,也不能直接授以州县正印。令其其先在部里、省里、府里打磨几年,考察合格后,才能出任亲民之官!总之,要让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优秀官员到州县去,不能让他们拈轻怕重,只想在部里享清福!”
“这这,岂可修……改百年来的规矩?”张居正委实让高拱的话吓了一跳。要知道在大明朝,当官的不怕干犯国法天条,就怕破坏官场的规矩。因为大明开国已经两百年了,太祖皇帝制定的那套法律典章,早已经彻底失效,取而代之的是由各种约定俗成的潜规则,组成的官场共识,也就是所谓的官场规矩。
什么叫共识?就是游戏参与者都能接受的最大公约数,它必然有利于很大一部分人,所以才会被达成,被维护。
如今是这些规矩维系着这个国家的运转,同时也关乎着大明官员的利益,高阁老却说要悍然打破它,肯定会引起严重后果的。
“所以才叫吏治改革!光变法有个屁用?法条太空泛,太没有约束力!要改就得改规矩,才能真正改变这个官场!”高拱扼腕遗憾道:“所以老夫才会推动吏部规定,‘京官不许称病逃避外放’,就是要把京中的官员都赶到地方上去!可惜,这后面一步,只能你来做了……”
“那仆也要成为百官公敌了。”张居正苦笑道。
“也不是只强按牛头,还要给草吃的嘛!”高拱笑道:“一个是,提高州县官员的待遇,老夫听说江南开征一条鞭法,火耗大增。加上还有什么开发公司分红,那帮地方官一个个吃得满嘴是油!京里哪个不眼红?外放去这种地方,会有阻力吗?”
“那肯定没有的。”张居正捋捋本体道:“可大明只有一个江南,别的地方还是又穷又麻烦的。哎,穷官难当啊……”
“那就在升迁上予以照顾。这些地方的之所以穷和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官吏素质差,管理无方所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嘛。”高拱一挥手,胸有成竹道:
“洪武十四年,按照赋税轻重,将天下州县划分为繁简二等。隆庆元年,老夫又和杨虞坡,按照大小、繁简、冲僻、难易四项标准,将州县重新划分上中下三等,可供你参照。越是大、繁、冲、难、边之县,越要拣选年力精强、才气超迈、兼通武事者担任。并明言若能保境安民、扶穷惠困,使百姓安居乐业者,必可优先升迁!若有特著奇绩,超擢知府亦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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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还要规定,日后为兵备、为巡抚、为总督者,都必须起自州县。没有干满一任亲民官的,休想封疆一省!”高拱越说越大胆道:
“这样不用几年,就能彻底扭转州县疲敝的局面。甚至你别的不干,只把这一件事办好,就可以得个‘中兴贤相’的美名了!”
“这阻力之大,也可想而知啊。”张居正不禁唏嘘道。
“是阻力大,但比起打击兼并,削除宗藩来,已经是很轻松的了。”高拱看他一眼道:“要想减轻阻力也有办法,就是以身作则,先把阁臣选任之制给改了!这也是我给你的第二个建议!’
“群僚会推、皇上御批,有什么问题吗?”张居正心说好家伙,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
“这没什么问题,问题是阁臣的候选资格本身。当初内阁只是为皇帝主管文翰、兼以咨询的机构,故而要以翰林官充任大学士,这本无问题。但时至今日,内阁以成政事堂,阁臣虽无宰相之名,却行宰辅之实。比如你张叔大被人家叫张相公,不就是被视为宋朝的宰相吗?”
高拱沉声道:
“那么问题就来了,翰林是词臣,打交道的是文章典籍。宰相却是要平章政事、燮理阴阳,两者不说风马牛不相及吧,但‘非翰林不得入内阁’,也是舍本逐末!更阻塞了那些非翰林官员的宰辅之路!”
“元翁,非如此,你我怕是也当不上大学士啊。”张居正苦笑道:“未免要被詹翰同僚目为过河拆桥啊。”
“那又算得了什么?老夫这也是逼着他们走出台阁,故纸堆里是学不来治国的!”高拱满不在乎的一挥手道:“再说,非翰林官员肯定是支持的。以往他们既无宰辅之望,自不为宰相之学,只关注一部一省之具体事务,当然难出相国之才!所以应当去掉这层障碍,为阁臣设置更高的标准,比如要既在地方上担任过督抚,又在朝中出任过七卿的,方有资格入阁……”
张居正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高拱的改革蓝图如此宏伟!比他之前跟自己谈及的,要深远太多了。
之前,高拱于吏治只是小修小补。比如,推兵部官员重选特养之制,增设两名兵部侍郎;推刑部官员久任之法,以减少冤假错案;重订户部理财官选任之制,欲增设海运衙门之类……张居正还以为他治大国如烹小鲜,怕步子太大扯到蛋呢。
现在才知道,原来扯蛋的还在后头呢。只是没跟自己讲罢了。
也许是怕把自己吓得打退堂鼓?还是原本就不打算让自己参与吏治改革?亦或这些是他敢想不敢干,一股脑丢给自己图个嘴痛快?张居正脑海中转过数种猜测,面上不动声色问道:“还有一条呢?”
“第三,就是改革言官制度!科道言官实在是最坏的制度,大明若亡,必亡于言官!”便听高拱厉声道:“朝廷任由他们风闻奏事、不必担责。他们便可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只求一鸣惊人!明明什么都不懂,却敢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多用几个排比,多提一提祖宗,就是卫道雄文!然后互相捧臭脚,籍此崭露头角!却丝毫不顾国家大事,被他们破坏了多少!”
只听高拱深恶痛绝道:“值此蜩螗沸羹、国事危难之际,当事者本当有所建树、全力为大明寻一条出路的!然而稍为更变,便招致言官肆口参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加以容纳。结果半途中梗,最终一事无成……”
张居正对此深有同感,虚心请教那该如何去改?
高拱正欲讲出他的方针,忽听阁中响起一声欢呼:“陛下醒了!”
ps.再写一更去。
第二百四十四章 活成自己最想要的样子
“万岁爷爷醒啦!”太监侍卫们一起欢呼起来。
“万岁爷爷醒啦!”欢呼声很快传遍整个园子。
然而等赵昊闻听喜讯扶着成国公,从翡翠轩赶到聚景阁外时,却见这里气氛有些诡异。
值夜的高拱张居正依然在阁外,脸上挂着既喜且忧的表情。
“什么情况?”赵昊小声问岳父。
“陛下醒来了,但……”张居正指了指太阳穴,低声道:“这里好像出了点儿问题。”
“……”赵昊心说还真是让李时珍说着了。
其实三月刚来给皇帝诊病时,李时珍就私下对赵昊说,按照张相公描述的症状,佛郎机螺旋体可能已经侵入皇帝大脑了。
闰二月上朝时,皇帝那些妄言妄语,就是一个征兆。
虽然后来皇帝神志恢复了正常,但李时珍和万密斋都判断,如果这次皇帝留下什么后遗症的话,八成还是脑袋出问题……
而这次,是永久了。
“你们莫要演我,这里明明是我西门府,怎么又成了皇宫大内?”这时,阁中忽然传出一个嘶哑的叫声道:“来保、来兴,你们死哪去了?月娘呢?!”
“皇上,你不认得我们了?”接着响起女人的哭声,还有冯保的尖叫声:
“快按住皇上,别让他掉下床来!”
~~
外头大学士都博学多才,赵公子和成国公虽然读书少,但黄书读的并不少,听得不由目瞪口呆。
成国公一边点赞一边吃力道:“庄周梦……蝶了?”
“唉。”张居正长叹口气,低声道:“陛下把自己当成书中人物了……”
“这,这是暂时的吧?”高仪也吓得结巴了。这要是一直不好,那大明的皇帝不就成西门庆了?
赵公子这个瀑布汗啊,好么,皇上终于活成自己最想要的样子了……
唯有高拱跪在地上,痛苦的一言不发,嘴唇都咬破了……
臣子们一直等待天蒙蒙亮,才见万密斋拖着疲惫的脚步,从里头出来。
“万先生,皇上怎么样了?”众人忙围上他问道。
“下了针,用了药,睡过去了。”万密斋答道。
“那……”高拱抱着一丝侥幸问道:“皇上昨晚是发癔症吗?”
“也可以这么说。”万密斋道。
“那你和李先生肯定能治好吧?”高拱巴望着他问道:“那么严重的病,你们都能救过来了……”
“人脑是最复杂,最无法理解的部位。”万密斋缓缓摇头道:“如果是传统医学所辨的肝气郁结、痰淤阻窍之类证候,尚有医治之法。”
顿一下,他叹口气道:“但之前说过,这是那个病入了脑,损坏了大脑引起的,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至少以江南医院的水平,不知道怎么救治。”
“那,会怎样呢?”高拱涩声追问道。
“早期表现为性格改变,焦虑不安、易激动、甚至人格改变……”万密斋便低声解释道:“皇上这种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的,可算作最后一种。”
“那往后怎么发展呢?”
“通常是记忆力,计算力,认知力减退,智力水平退化严重,病程晚期可能会发生严重的痴呆、截瘫、直至植物人。”万密斋神情凝重道:“不过也有通过长期治疗,能维持在一定智能水平,并不恶化的可能。但总之现在,绝对不能刺激病人,要给他营造最好的康复环境,不然病情恶化会很快的。”
“……”高拱神情复杂的点点头,没有再发问。
“那皇上,就一直把自己当成大官人了?”张居正忽然问道。
“更大的可能是间歇性的。”万密斋答道:“不过随着病程进展,就不好说了,还得再观察。”
“苍天啊!这是要把吾皇折腾成什么样啊?”高仪垂泪道。
成国公也颤歪歪表示,自己要去天坛祭天,请老天爷放陛下一条生路。
万密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能把人救回来,就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真的不能再奢求太多了。”
“你不懂的。”几位王公大臣却一起摇头叹气。
~~
接下来几天,隆庆病程的发展,果如万密斋所说的那样。
他有时候会恢复神智,但忽然又疯疯癫癫,把自己当成西门庆……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脑袋正常的时间越来越短,当西门庆的时间越来越长……
除了两位神医,太医院的太医,甚至宅仁医会的大夫,也都给皇帝看过,一样无能为力。
两位娘娘还病急乱投医,请了和尚道士给皇帝驱邪,自然也无济于事。
这让大臣们忧心忡忡,简直心都碎了。但也不能一直这么耗下去,三位大学士便商量着轮流派一人在此值守,其余两人回内阁处理国事,看顾太子学业。
成国公虽然中风,但还是很识大体的,便也主动加入了轮班值守,这样能减轻下大学士们负担。
赵昊倒也想加入,可惜他还不够格。
就这样进到了六月。
六月十六这天,天空阴沉沉,潮湿闷热没有一丝风。
张居正和高仪正在内阁看奏章,张大受忽然跑进来,说皇上传两位大学士即刻觐见。
等他们出文渊阁时,便见太子也被杜茂领出了文华殿。两位大学士便有了预感,皇帝怕是有天大的事情要吩咐……
待一行人赶到皇帝静养的聚景阁时,等在门口的冯保便直接让他们进去。
张居正和高仪进去阁中,趋入内寝,这还是他们头次进来这里呢。
进去后,他们终于看见了瘦脱了形的皇帝,只见隆庆脸上和脖子上,还明显留有暗红色的瘢痕。那是生疮又愈合后留下的印记,触目惊心。
怪不得皇上一直不肯见人……
皇后、皇贵妃立于榻左,高拱跪于榻前,长公主立在榻旁,给皇帝轻轻打着扇子。
“父皇……”太子怯生生叫了句,趴在地上不敢看皇帝。
他害怕。
隆庆也没怪他,只让他起来立在榻右。待张居正、高仪、和随后赶来的成国公,跪在高拱身侧后,皇帝方缓缓摆了摆手。
冯保手捧着一本黄色封面的上谕,却不敢开口念,只跪地痛哭。“万岁爷爷三思啊,太子还小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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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也引动了几个女人的哭声,小胖子也吓得跟着哭。
“不要吵到陛下,他受不得刺激。”一旁侍奉的李时珍赶紧开口阻止,唯恐皇帝变身大官人,还给隆庆下了针。
吓得所有人都噤声。
“朕自己的病自己知道,朕不怨谁,咎由自取而已……”隆庆便缓缓开口,吃力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这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变成另一个人,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变回自己。所以得趁着清醒,把社稷大事交代一番。”
说着他严厉道:“念!”
“是……”冯保只好擦擦泪,颤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侥幸得活,然元神损伤,失心难愈,自忖难胜先皇托付,思欲释去重负,以介寿臧,蔽自朕心,亟决大计。”
冯保顿一下,又不知有意无意的提高声调,接着宣道:
“皇太子可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退处广寒殿。新皇幼小,朕今付之成国公朱希忠并内阁张居正、高仪二公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钦此!”
成国公和张居正高拱伏地恸不能胜,三人痛哭奏曰:“臣受上皇厚恩,誓以死报。东宫虽幼,祖宗法度有在,臣等务竭尽忠力辅佐东宫,如有不得行者,臣等不敢爱其死。万望上皇澹泊为心,颐神养志,早日痊愈!”
一边说一边放声大哭,两宫和太子便也跟着哭,隆庆再度呵斥道:“朕还没死呢……”
哭声戛然而止。
待到三位辅政大臣,又拜了嗣君后,张居正方奏道:“启奏上皇,诏书中,是否落了高阁老的名字?”
“这诏书就是高师傅写的,他的名字也是他坚持要去掉的……”隆庆这时终于掉下泪来道:“这狠心的老儿,非要弃朕父子而去,朕挽留不得,又有什么办法?”
“上皇宽宏,宥臣之罪……”高拱泪如雨下,哽咽道:“然罪臣不能宽宥自己,已是心如枯槁,万念俱灰,没法再侍奉新君了……”
“唉……”隆庆无奈的摆摆手,他知道高师傅是在避祸了。但自己这鬼样子也护不了他,勉强留他在内阁,也是碍人眼的角色,不会有好下场的……
倒不如同意他主动求退,这样各方面都没撕破脸,高师傅的晚景也不至于太凄凉。
他其实很想留高拱陪在自己身边,但想到史书中陈玄礼和高力士的遭遇,他便没有自私。
只像个孩子似的央求道:“那你要常来看朕……”
“是,老臣一定常来拜见上皇!”高拱哭得鼻涕都下来了,使劲给隆庆磕头。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今日一别,便是永诀,自己今生都不可能再回京城了,遑论再见?
然后皇帝又对哭成泪人的长公主道:“你以后就是大长公主了,要替朕照看好皇帝!”
长公主跪地痛哭接旨。
“对了,赵昊那小子去哪儿了,他答应朕的事儿还没办呢?”隆庆环视一圈,又问道。
ps.我太难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归去来兮
赵昊就在外头候着呢,听到隆庆召唤赶紧进来磕头。
“这都半年了,你答应朕的事情办好了吗?”隆庆满怀期待的问道。
“回皇上,已经办好了。”赵昊赶紧高高举起一个沉重的木箱子。
隆庆挥挥手,身边已经从武当山回来的孟冲,赶紧小心双手接过去。
“朕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你和两位神医救回来的,朕总得好好谢谢你们。”隆庆又对赵昊含笑道。
一旁的冯保便宣读了三道上谕,一道是封江南医院院长万密斋为‘医圣’,赠五品冠带,授和安大夫,准荫一子为尚宝丞。
另一道是封李时珍为‘药圣’,同样赠五品冠带,授保安大夫,准荫一子为尚宝丞。
最后是对赵昊的封赏,晋他为正四品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兼理海运事务并海上诸事。
简言之,往后海上的事情,都归他管了……
然而赵公子不敢奉诏,因为儿子的品级不能超过父亲,而他爹才不过正五品潮州同知署理知府事罢了。
“赵公子有所不知,皇上已经擢令尊为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充经筵日讲官了。”冯保便笑道。
“臣替父亲谢主隆恩。”赵昊赶紧给隆庆磕头。
“你父亲是朕钦点的第一位状元,本欲大用的。”隆庆神情怪异的瞥一眼难掩喜色的宁安,幽幽道:“可他个狗……脾气也太坏了,居然敢殴打朝廷大员。朕不得不外放他磨磨性子,没想到他还干出了样子……可惜朕用不上了,那就回来辅佐新君吧。”
其实依着隆庆的性子,让赵守正那狗东西永远不回京城才好。但他退位前大发礼包,人人有份,甚至给了高师傅免死铁券。哪能漏了宝贝妹妹?
宁安就这一个要求,他能不满足吗?反正将来闹出什么事来,也跟他没关系了……
所有人都交代完毕,隆庆便让他们都退下,只留专门学了放映手艺的孟冲,给自己拉片子。
聚景阁里恢复了安静,忽有悠扬欢快的琴声奏响,那是宫廷乐师演奏的马头琴。
马蹄琴声中,雪白的幕布上,便投射出一片碧绿的草原。
蓝天碧草间,一骑红马由远及近。
待到近前,方看清马背上是一个穿着蒙古服饰的胡姬,只见她妩媚妖冶,身姿火辣,跟那副画像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只是画像上的人是死的,银幕上的人却巧笑倩兮、活泼灵动,还朝着隆庆抛着媚眼,叫他‘陛下’……
“爱妃,你果然活了……”看着她在草原上翩翩起舞的勾人样子,隆庆泪如雨下,伸出手想去触摸那银幕。
那是他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啊……
那是为他盛开的花朵,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有谁会记得这世界她来过?
“爱妃,朕,朕不会忘记你的……”隆庆任泪水奔流,目光渐渐迷离。继而又用一个明显不同的语调,喃喃道:“瓶儿,我的姐姐,我心中舍不得你……”
哪怕这世界忘了我,连我也忘了我自己……
~~
翌日,禅位诏书便下达天下,中外皆惊。谁也没想到隆庆病得这么重,以至于要换十岁的太子来做皇帝。
十岁的天子啊,如何治理国家呀?
不过悲痛的人们转念一想,好像三十多岁的隆庆皇帝,也没治理过国家……
这样一想,似乎皇帝几岁都没啥区别……于是人们便没那么担忧了。
随着礼部、太常寺、鸿胪寺等各衙门开始为禅位大殿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人们的注意力就彻底从老皇帝,转移到新皇帝身上了。
很快,钦天监便宣布,本月廿六日为黄道吉日,遂定在该日举行禅位大典。
此时,距离隆庆决定退位还不到十天。
这可是大明从未有过的禅位大典啊。哪怕是历史上都只有完颜构那一次可以参考,礼臣们却能这么短时间定下礼仪规矩,做好准备。这效率真是高的不像话。
也不知是这些衙门平时太懈怠,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力量在催动着他们超水平发挥……
廿五日,成国公率领英国公和定国公,祭告天地太庙社稷。
有司也开始紧锣密鼓的设立仪仗卤薄,在皇极殿设太上皇御座,正中设宝案,大殿左右设长条大几案。东楹另设诏案,西楹设表案,南北摆放,大殿一进门设嗣皇帝的拜位,并铺设拜褥……
京里的百姓也开始跟着忙活起来,家家制备香案烛台,鲜花美酒,准备明日普天同庆。
尽管六年前,他们便经历过一次登基大典,但那次大行皇帝新丧,到处裹着白布、一切礼仪从简,并没有这种喜庆的节日气氛。
南方各省进出京城的要道彰仪门内大街,是外城最繁华的地方,此时更是张灯结彩,叫卖喧天。这是精明的商家敏感的把握住这一商机,正在拼命的推销自己的货物。
而有人只觉得他们吵闹……
一辆不起眼的骡车要出城,结果被堵在大街上半个多时辰,还没出去彰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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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车的老仆唉声叹气,他已经习惯了到哪里都有仪仗鸣锣开道,畅通无阻了。
车里的老妇人热得满头是汗,也是一肚子牢骚。唯有那胡须如钢针、眼睛似铜铃的老者一言不发,只隔着纱窗,定定看向外头繁华的大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竟是刚刚致仕的前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少师高拱了。
高拱一直对外说是等下月凉快点儿了再启程,却玩了手暗度陈仓,让高超寻了辆没人认识的骡车,只带了点儿干粮和换洗的衣裳,就和老伴坐上车,悄悄离开了石场街。
他谁也没通知,只在屋里给高才留了封信,让他想办法把自己的书送回高家庄,然后把宅子卖个千把两银子,送去赵家胡同,算他大哥后续的治疗费。
“老爷,不是我说你。皇上都赐了你驰驿回籍了,干啥要这么难为自己?皇上还让你等秋凉了再启程,你为啥非要提前走,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高夫人十分不高兴的抱怨道:
高拱板着脸道:“到时候那么多人送行,老百姓也要沿途围观,我嫌丢人!”
“哪有什么丢人的,你是自己致仕。”高夫人不服气道:“再说这又不是第一回了,上次咋就不嫌丢人呢?”
“因为五年前那次,我知道自己还会回来的,他们也知道!”高拱脸一扭曲,闷声道:“你知道我得罪了多少人,这回多少人多少人想看笑话?指不定还有人丢石头呢!”
“啊,你没日没夜的操持,就操了这么个结果出来?”高夫人惊呆了。
“俺今天不想跟你一般见识,恁也少在这儿撩火!”高拱气得吹胡子瞪眼。
“哦……”想起他发飙时的可怕,高夫人这才不敢吭声了。
~~
马车好容易驶出了彰仪门,沿着官道一路往南,中午时过了六里桥。
这会儿是六月下旬,中午头还是很热,又快一个月没下雨了,路面都飘着蜃气。别说人了,就连拉车大青骡子热得都垂头丧气,直耷拉耳朵。
高超实在受不了,跟高拱商量咱们先去路边树荫下歇歇脚,等太阳不那么毒了再上路吧?
高拱是想越快远离京城越好,但看一眼快要中暑的老伴,他只好点头同意了。
车夫如蒙大赦,和高超拉着骡车往路边旱柳树下寻阴凉。
待马车停下,高超赶紧找个通风处放下胡凳,扶着老太太下车过去坐定。
等他再回来请老爷下车时,高拱却坚决不下,说自己在车里就挺好。
其实他老腰都快颠断了……
但这里距离京城太近,又是进出京城的要道。高拱担心会有衙门的人正好经过,认出自己来。
他嘴上看得开,但其实比新娘子还害羞,恨不得也找块盖头盖上了。
高超劝不动,只好给老爷取了水壶,又递给他一张昨晚烙的大饼。
高拱便坐在马车里,就着水,一口一口咬着大饼。可实在咽不下啊,结果把嘴塞得满满的,噎得他眼圈都红了……
他不禁仰头靠在车壁上,觉得自己狼狈的像条狗。
正自艾自怨时,忽听有一骑停在不远处,马上人高声问道:“敢问贵主人可是新郑公?”
高超正就着肉酱吃大饼吃得香呢,闻言赶紧跑到车旁挑开车帘,就见老主人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松鼠一样。
哎呀,忘了给老主人肉酱了……
“老爷?”高超赶紧转移注意力道:“还是被认出来了。”
“嗯。”高拱点点头,双手一拍腮帮子,使劲咽下嘴里的食物,恢复了宰相尊严道:“那就没必要藏头露尾了。”
“是。”高超明白了,便下车对那骑士道:“正是我家老爷,不知尊驾有何贵干?”
“我家老主人听闻新郑公光荣隐退,特意赶来给新郑公送行。”来者便高声答道:“我家老主人已经在前头真空寺备下酒席,请新郑公和夫人务必赏光。”
“你家老主人贵姓?”高超沉声问道。
“姓赵!”来人答道。
Ps.不知为啥,今天有种要完本的错觉。当然是错觉了,还要写很长好嘛。下一章带来,高拱和赵立本恩怨大揭秘!
第二百四十六章 陈年旧事
高拱本来是打定主意,谁请都不去的,听对方说姓赵,却登时来了兴趣。
他掀开车帘,沉声问道:“是内江还是休宁?”
不论哪位,他都有兴趣见见,发泄一下胸中闷气!
“老主人是休宁公。”老人毕恭毕敬答道。
“那老骟驴……”高拱终于笑了,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最后是他送我离京。”
“那咱们去不去?”高超小声问道。
“去,怎么不去?老夫还有事情要问他呢!”高拱重重点头道:“老夫最爱吃的就是鸿门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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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空寺就在前头不远处,是一座香火颇旺的寺庙。因为正好在官道上,便又生出一个小小的村镇,临路有十几家饭馆茶摊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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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立本包下了这里最好的一个客栈,坐在后院的凉亭中,喝着茶敬候高拱到来。
听到前头响起喧腾声,赵立本便背着手走到前头,正见高胡子和老伴从马车上下来。
高夫人明显是中暑了,看上去要死过去一样,高拱也没好到哪去,他身上半旧的布袍子浸透了汗,紧紧贴在身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反观赵立本,一身裁剪得体的夏绸苏绣道袍纤尘不染,腰间系悬着大块绿得瘆人的玉佩,手里带着大个的戒指,身后还有美貌的丫鬟为他打着扇子,一点汗都不会出,真如赋闲的王公一般。
两人的境遇此刻真时判若云泥啊。
高拱脸上有些挂不住,冷笑道:“若是来看老夫笑话,你可真看着了。”
“别不识好人心,老夫有那么肤浅吗?”赵立本大摇其头,让含桃赶紧把高夫人扶到后头去,又叫自己的保健医生给她号脉开药。
好在老太太就是中暑,一管藿香正气水灌下去,休息一天也就差不多了。
那边高拱也由采莲领着去冲凉擦洗,换上身凉爽的细葛布道袍,来到凉亭与赵守正相见。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老高也不得不勉强拱拱手道:“谢了。”
“现在知道我不是来看热闹的了?”赵立本笑着请他坐下,亲自给高拱斟一杯酒。
其实他就是特意来看高拱笑话的……
老爷子此生栽的最大的跟头,就是隆庆元年那次,非但丢了官,还差点让人抄家。
虽然他狡兔三窟,早就安排好了退路,但自此绝了仕途,没有实现自己当上尚书,混个三孤退休的目标。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高拱上台导致的。
一是两人宿怨很深,当年甚至曾当众大打出手,那场面很多人都亲眼见过,并多年来津津乐道。
二是当时高拱正推动京察,所有人都认定要被高阁老整了,便把户部亏空的锅甩到他头上,也算废物利用了……
不然凭赵立本的道行,根本不会翻车的。
好在后来高胡子也很快翻车了,赵立本心里这才平衡了点。不然他能活活气死……
可偏生三年前,他又被好孙子逼着千里迢迢去高家庄,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低声下气求高胡子复出。
结果高胡子还翻脸不认人,利用完了他们,又开始疯狂打压甜党,你说气人不气人?
现在好容易捱到他完蛋了,赵立本能不来看笑话吗
但看完笑话落井下石,那就有失身份了。现在这样让姓高的欠情欠意也很快乐。
~~
“那可不好说。”高拱哼一声,跟他碰个杯,岔开话题道:“你怎么会提前知道老夫的行程?”
“嘿嘿……”赵立本得意一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东厂番子在盯着老夫。冯保那厮担心我还生事端?老夫就说太监的心,针鼻大吧!”高拱气哼哼道:“看来,冯保和张叔大真的有勾结,可笑他还跟我那儿演!”
“嗨嗨,你眼瞎怨谁啊?”赵立本笑道。
“你也在掺合里头了?我说叔大怎么变得这么陌生,原来是近墨者黑!都被你给带坏了!”一提起这些事,高拱就压不住的火大,瞪着一双牛眼,要吃了赵立本一般。
“你少含血喷人,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人,谁听我的呀?”赵立本自然不承认,又给他斟一杯酒道:“行啦,别激动了,你这回能全身而退,没彻底跟他们撕破脸,就是幸运至极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确实……”高拱的火气登时消散。
这些天,他冷静下来也是一阵阵后怕。要是没有江南医院的神药,要是皇帝宾天了。冯保能饶得了他?肯定要把他往死里整的……
“不管怎么说,这回都得谢谢你……孙子。”想到这,高拱举起酒杯,跟赵立本碰杯道:“他是个好孩子,皇上没白疼他一场,老夫……也跟着沾了光。”
能让高拱说出这种话,已经殊为难得了。
“咦,你这话应该直接跟他说。”赵立本却一脸嫌弃道:“你知道这一年多,那小子过的什么日子吗?当朝首相在搞他呀,多少人会跟着落井下石?他光银子就赔了几百万两!”
当然,西山集团和卢沟桥公司的股票,受重大利好影响,近期一波大涨,非但收复失地,还双双创了新高。让赵公子和干娘大赚上千万两的事情,他就免提了。
“唉。”高拱叹了口气,坦然道:“老夫是为了国家求财,不是为了自己……”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不过,应该先跟他沟通一下,拿出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办法来才对。是老夫膨胀了……”
当时高阁老说一不二,口出成宪,哪能想到赵昊居然敢跟他玩非暴力不合作,一玩就是两年多呢?
到后来,高拱就纯属置气了,自然更不会跟赵昊谈了。
“你能说出这种话,不容易啊。”赵立本刮目相看,他这辈子还没认过错呢。
“老夫现在就是个落魄老头子了,认个错算什么?”高拱瞥他一眼道:“也就你这货,死鸭子嘴硬!”
“老夫就是这样的人,我改不了,我也不想改!”赵立本撇撇嘴道。
“你说你上次都大老远到高家庄了,跟我认个错,道个歉怎么了?”高拱啐道:“说不定我原谅了你,你孙子这几年就好过多了。你这辈子就吃亏在这张嘴上了!”
“唉……”赵立本长长叹了口气,掏出雪茄来让簪菊给点上,教着高拱怎么抽。
然后又点了一支给自己,吞云吐雾了好一会儿,才借着烟雾的掩护,闷声道:“其实上回就想跟你把事儿说开,可一想是来求你复出的,再说当初的事儿,岂不变了味?”
“所以你就跟我一声不吭,钓了一下午鱼?”高拱恍然大悟,被烟呛得咳嗽起来,心说这破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张叔大也喜欢……
“现在我也是平头百姓了,而且肯定没法咸鱼翻生,你总可以说了吧?”高拱说着语气加重,又像要吃人一样吼起来。“说说你他娘的干的好事儿!”
“想让你老婆听见,你就吼啊。”赵立本冷笑道。
“请讲。”高拱一下就没了气焰。
“好吧,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不说出来我也憋得慌。”赵立本深吸口烟,方打两人开话匣子。
~~
这段陈年恩怨,其实还得从高拱说起。
话说当年高拱十六岁,随着他在六部当官爹高尚贤在北京生活。
别看高胡子现在这样,当年也是风度翩翩美少年一枚。嘉靖六年,世宗皇帝为妹妹永淳公主选驸马,高拱因为少有才名,长得又帅,竟然杀入了决赛圈——与另外两个候选人,一起入宫去给太后和公主挑选。
永淳公主一眼就相中了高拱,可她妈章圣太后相中了另一个叫谢诏的。因为高拱当时还是小鲜肉一枚,显得有些稚气,不如那谢诏看上去稳重,属于中老年妇女最爱的那种类型。
于是高拱就没有走上驸马这条终南捷径,只能回家苦读,勉强考进士过活这样子……
这边公主虽然不愿意,但也拗不过母后,只好哭哭啼啼下嫁了谢诏。
谁知这回太后真打了眼,入洞房的时候公主才发现,这谢诏不光面相长得急,头发长得更急!
他竟然是个半秃!头发都扎不成个髻!他就不该叫谢诏,应该叫谢顶……
而且他还不到二十岁啊,头上就那么稀稀疏疏几撮毛,让公主的少女心能不碎一地吗?
可皇室要严格遵时礼教,公主又不能退货,十分厌恶驸马,几年没让谢诏↑自己。
后来谢驸马使出水磨工夫,好容易渐渐跟公主拉近了距离,眼见着终于可以在成婚后的第十三个年头,尝一尝公主到底啥味道了。
这没什么好惊奇的,因为大明的公主和驸马并不住在一起,通常只有公主想要的时候,才会招驸马过来。不然驸马是不可以进公主府的。
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高拱高解元中了进士,还被选为庶吉士,一时风光无限!
好些人还记得他是当年落选的驸马,不久,京城里传开了一支‘十好笑’,最后一句‘十好笑,驸马换个现世报’,就是笑话公主挑错了驸马。放着文曲星不选,选了个丢人现眼的家伙。
这缺德歌词传到公主耳边,得,驸马前功尽弃。公主整天朝他发脾气,把他贬得一文不值,这日子彻底没法过了。
驸马整日唉声叹气,他有个一起逛窑子的好朋友,叫赵立本的,便给他出了个主意……
ps.先发后改哈。
第二百四十七章 真相
彼时赵立本乃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而谢顶则给他大舅子嘉靖皇帝监修道观,两人因为公务凑在了一起,又因为共同的爱好成了好朋友。
谢顶便将自己的烦心事讲给好朋友听,一来一吐为快,二来也有求教的意思。因为驸马发现,赵立本的女人缘极好,便觉得应该是他最识女人心的缘故吧。
听了驸马的烦心事,赵立本果然有了主意,他告诉谢顶,这女人一旦上了头啊,你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所以这种事堵不如疏,你得顺着她来,才有可能让浪女回头。
驸马一听,这不扯淡吗?我还得给他俩拉皮条不成?倒也不是拉皮条说不行,但唯独高拱不行。那是笼罩他十三年的阴影啊!
“哈哈哈哈!”赵立本闻言放声大笑,说你只管放心,拉一拉保准有奇效。
许是戴了这么多年精神绿帽习惯了,谢驸马真就照办了。
他心里有计较,其实↑不↑公主不重要,关键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谢驸马心说,这波若能真让公主回心转意固然好,要是不行,就全当孝敬公主了。说不定公主一高兴,能点头让他纳个妾,把香火续上先。
这波啊,驸马双赢。
于是他回去跟公主说,你既然朝思暮想高肃卿,那我就让你们见见。要是你见了还是喜欢,那我就让成全你们,要是见面没感觉了,那咱就好好过日子。
公主说那可不行,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们皇室公主都是最守妇道的!
哎,金娥,快把我相亲时那套粉衫翠裙找出来。嬷嬷,还记得我当年什么发型吗?
那边赵立本也到翰林院,找到坐馆读书的高拱,说驸马想请他喝酒。
高拱问为啥啊?赵立本当然不会说,因为他要给老婆拉皮条了。便给出早想好的借口说,驸马肚里没墨水,愁着写青词,听说高老弟很拿手,想拜托你捉刀。
高拱那时候还很天真,好吧,他一直都比较好骗……便一口答应下来。
他之所以答应的这么痛快,是因为他心里也有骚情。十三年前落选驸马,一直是他的心结。而且公主还忒漂亮,当时见过一面,一直念念不忘。毕竟谁还不想尚公主啊?老赵都想,可惜没机会。
总之怀着复杂情绪,高拱跟着赵立本走进了驸马府。
这前边主宾见礼、推杯换盏就不说了,单说永淳公主精心打扮成十几年前的样子,满怀激动的躲在屏风后向宴席看去,迫不及待想一窥自己梦中情人的风采。
谁知一看吓一跳。这这这,鬼呀!这还是当年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吗?!
原来十三年来,高拱整日枯坐书斋,缺乏运动,压力一大还喜欢胡吃海塞,可以说是超级发福了。而且他还长出了一脸络腮胡子,就连当年白皙的皮肤也变得黑黄油腻。有点儿‘高老庄猪八戒现形’内意思了。
结果高胡子吓跑了来寻梦的公主,一直到宴席终了,被主人送走,也没发生点儿西厢似的后园艳遇什么的……
看着高拱怏怏离去,驸马心情畅快极了,向赵老兄作揖道谢后,又问他为何就笃定,公主的精神恋爱会见光死呢?
赵立本一脸高深莫测的回答他,因为精神恋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心里的高拱,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没毛的小鲜肉。等她看到高拱本尊,跟自己日思夜想的形象反差那么大后,她的精神爱人便如海市蜃楼般幻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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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人啊,应该惜取眼前人,少惦记去见初恋什么的,对谁都不好的……
相见不如怀念,对谁都好。真的。
谢驸马佩服的五体投地,觉得赵立本简直就是情圣本圣了。
要是事情到这里结束,也算皆大欢喜。可惜赵情圣素来只能算对一半……
用句俗话说就是,我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
~~
那天之后,永淳公主就病倒了。
眼看着她一天天的形销骨立,谢驸马可给吓坏了。这要是皇妹出个三长两短,皇上能杀他全家。
他赶紧跟公主说,你要是还想见高拱,我就把他给你找来呗。
谁知公主说,我已经不喜欢高拱了,不过我还是不喜欢你。
谢驸马说,那你喜欢谁都行,我都给你找来。
“我看上那天陪他一起来的那个了……”公主便答道。
谢驸马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我操,大意了。忘记赵立本是少奶杀手了……
那就是高配版的当代西门庆啊!危险系数比高拱起码高九档那种啊……
可是为了让公主快点好起来,他只好找到赵立本,求他去安慰安慰公主。
赵立本一听都惊呆了,我擦,还有这好事儿?不过他还是十动然拒了。皇家的女人不能碰啊,前头刚因为这事儿打断了儿子的腿,自己后头就犯。还怎么好意思当爹?
但在谢驸马的苦苦哀求下,他也只好勉为其难了。没办法,谁让他仗义呢?为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于是他按照谢驸马给自己地址,去位于后海的一处私宅见永淳公主。
结果半路被宁安套了麻袋、敲了闷棍。然后当时刚刚从东厂调来的鸡公公,用了一点小手段,就让赵立本什么都招了。
把宁安气得呀,好哇,你不让你儿子↑公主,你自己↑,这不是只许州官包二奶、不许百姓看黄书吗?太不要脸!太过分了!
扔到后海里栽荷花!
后来还是永淳长公主府的太监,通知了裕王,这才救下了赵立本。
但事情已经闹大。虽然东厂奋力扑灭谣言,有胆敢妄议此事的统统抓起来,但这种公主的桃色八卦,生命力比野草还顽强,很快便传遍京城。
八卦说,赵立本像曹操一样酷爱人妻,想挑战个高难度,泡一泡永淳长公主。然而公主还念着当年的老情人,赵立本便心生一计,拉着高拱去驸马家喝酒。他知道公主肯定会偷窥高拱,自然也就会看到他。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相信公主会有计较的。
结果长公主果然舍高拱而取赵立本,两人频繁幽会,结果被驸马察觉,便撺掇着长公主的侄女宁安公主,半路打了赵立本的埋伏,狠狠出了口恶气……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外人都认为是真相,纷纷为赵立本点赞。简直就是国男之光啊!
高拱自然也听到了谣言,恨得他七窍生烟,在上班路上堵着赵立本,狠揍了他一顿。
之后打死赵立本也不敢去招惹公主了。
其实公主也不敢招呼他了。按说随着时间推移,这事儿渐渐也就过去了,然而过了不久公主便薨了……
这下两人可结下死仇了。
其实是高拱单方面的仇恨。好吗,你把我挤走了,自己却占着茅坑不拉屎……嗨,这话说的,味儿不对。
总之他认为公主就是赵立本害死的。这老骟驴非但毁灭了自己的初恋,还害死了自己的初恋情人,高拱当然恨他一辈子了。
~~
真空寺,客栈后院凉亭中。
赵立本手中的雪茄已经燃了一半,银白色的烟灰落在他的袍子上都没察觉。
“我要跟你解释三件事。”他长叹一声,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一,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皇家公主了,更不可能有非分之想的!”
“那你还去后海幽会?”高拱一脸不信道。
“那是谢驸马苦苦求我,非让我去见见她的。”赵立本苦笑道:“我是打算去跟永淳长公主说清楚,我们是不可能的了。我儿子因为想尚公主,尚且被我打断腿了。你说我这个当爹的,要是执法犯法,岂不得罪加一等?”
“对,三条腿都打断!”高拱嘿然道。
“你高兴就好。”赵立本耸耸肩膀,又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二,公主得的是肺痨,不是相思病,而且已经得了两年了。后来我才知道,谢驸马也是觉得她可怜,才甘愿拉皮条的。”
“这样啊……”高拱叹气道,心中一阵释然,一阵黯然。
“第三,那回我们在工部门口打架的时候,我说连尊夫人也跟我睡过,那都是气话……”赵立本压低声音道:“我只对寡妇感兴趣,从来不给活人戴绿帽。跟寡妇那叫行善积德,给人戴绿帽得下地狱的!”
“这事儿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高拱哂笑一声道:“而且当年是老夫把你揍得满地找牙,你还过手吗?”
“是吗?我怎么记得察院最后是以互殴定案的啊?”赵立本不信道。
“不信咱俩练练?看你能碰到老夫一指头不?”高拱撸起袖子,露出醋钵大的拳头。
“算了算了,不计较了。都这把年纪了,当年谁打谁重要吗?”赵立本忙打起哈哈。
“是啊,都不重要了。”高拱长叹一声道:“公主已经薨了三十年。驸马也去世了,我们都成了糟老头子……”
“是你,老夫没有的,我还是一如既往,风流倜傥。”赵立本嘴上从来不服输道。
“好好,你到死都是流氓,这下总行了吧?”高拱也给他倒杯酒,终于露出一抹笑容道:“误会解开了,当年的事情就掀篇了。”
“好,掀篇了。”赵立本也长叹一声,与他碰杯。
~~
三十年的宿敌终于解开了心结,便开怀畅饮起来。加上高拱借酒浇愁,自然喝得烂醉如泥,当晚就睡在客栈里。
第二天晌午起来,准备上路时,夫人却难为情的告诉他,昨天那位大夫把出了喜脉,只是当着赵立本的面,不好开口罢了……
高拱简直乐疯了,他还以为李时珍的方子对自己没用呢。原来是虽迟但到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嘛,海瑞只比老夫小一岁,没道理他行我就不行的!”高阁老的笑声震天,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
他当即决定住下不走了,等秋凉了,再驰驿返乡!
ps.再写一更。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万历
隆庆六年,六月廿六,六六大顺,国朝第一次禅让大典,在紫禁城隆重举行。
这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提心吊胆了一宿的有司官员终于放下心来,请内阁大学士奉传位诏、登极诏于诏案,礼部尚书陈列贺表于表案。三位辅政大臣又前往乾清门,请皇帝御宝摆放于大殿内左侧的几案上。
然后三位辅政大臣便分文左武右立于皇极殿檐下,其余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也依序列班。还有朝鲜、琉球和安南的外藩使臣,也跟着列于班末。
赵昊也穿着赤罗青缘的朝服,头戴四品四梁冠,腰系金带,佩药玉……也就是玻璃。手捧着象牙笏板,人五人六的立在四品朝臣列中。
身边一水老头子,都用复杂的目光斜看着他,弄得赵公子是真不舒服啊。要是由着他,还不如在家看转播呢……徐氏兄弟影业奉旨进行现场速写,以为留影。即可传至万邦,亦可永久藏之金匮石室,为万世子孙瞻仰。
但他已经是要当爹的人了,任性不得了,不然岳父会揍他的。只好乖乖跟这儿杵着当群演,又热又累。
~~
后宫翊坤宫中,嗣皇帝朱翊钧已经换穿了小号天子衮冕服。衮服麻雀虽小,五脏区全,十二章纹一样不少。
钦天监官报吉时已到,小胖子便给两位母后磕头,然后在冯保的引导下登上御辇,在包括李承恩、赵士禧在内的二十名大汉将军的扈从下,往乾清门去了。
那厢间,准太上皇隆庆也身着衮冕服,在二十名大汉将军,以及礼部引导官的带领下,乘坐肩舆来到了乾清门。
为了不在典礼上出丑,隆庆提前吃了镇定的药物,身上扎了针,脸上和脖子上都涂了厚厚的粉底,加上平天冠的十二旒串珠好似珠帘,便把他的不妥之处彻底遮掩住了。
在礼官引导下,嗣皇帝给父皇行了叩拜大礼,然后重新上辇,跟在父皇后头前往皇极殿。
此时午门左钟右鼓齐鸣,太上皇隆庆到达皇极殿,但并不临朝,而是到殿后降下肩舆,在中极殿升座。
嗣皇帝朱翊钧也跟着在中极殿内西侧侍立。
接着鸿胪寺卿引导大典的执事官先行参拜太上皇,但不唱不赞不奏乐,只行叩拜大礼。
礼毕后,这些官员退出中极殿各就各位。
这时,皇极殿阶下,出现一名身穿大红蟒衣,头戴钢叉帽的太监,他手持一根黄丝编织而成,在鞭梢上涂了蜡的长长皮鞭。只见那太监孔武有力,姿态庄严,抡圆了手臂,用力甩动那根长鞭,发出啪得一声炸响。竟比放二踢脚还响,把赵昊差点吓一哆嗦。
‘啪啪啪’,三声净鞭之后,中和韶乐奏元平章,大明首次,在之前历史上也极罕见的内禅大典,正式开始了。
这时,隆庆才在皇极殿中升座,嗣皇帝在御阶下的拜位立定。
韶乐声中,礼部赞唱官声音洪亮庄重道:“拜!”
朱翊钧身后的冯保也小声道:“跪!”
嗣皇帝便率领群臣,向太上皇行跪拜大礼。
太上皇并不叫起,而是由赞唱官高声道:“宣表!”
于是担任宣表官的太子太傅兼少傅,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便手捧表诏到御阶下,面向嗣皇帝和百官宣读禅位诏书。
待宣读完毕,大明的皇帝便正式变成了朱翊钧。
接着,成国公和英国公便请皇帝御宝,跪奉太上皇。
隆庆深深看一眼那代表皇帝权威的天子印玺,并无丝毫眷恋,他只是感到锥心的自责。因为自己的罪过,竟要将这万钧重担交在十岁的儿子肩上,上愧对祖宗,下愧为人父啊。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啊……所以,千万不要失足啊
按说应该他亲自把印玺授予皇帝的,但隆庆皇帝根本拿不起那么重的东西了。
只能微微抬下手,示意两位国公将其陈列于大殿右侧的几案上,便算是完成了交接。
其实成国公也拿不动了,真正死死抓着印玺的是英国公张溶,他只负责点赞。
然后新君率领群臣,恭送太上皇回宫颐养天年。
待太上皇出,韶乐再起,朱翊钧被冯保领着升座,群臣跪拜新君。
然后宣表官张居正,又宣读了新君的登极诏书。
诏书是张居正所拟,长得过分。这是因为没有先皇遗诏,辅政大臣的很多私货没法分开到两份诏书中,只能全塞进这份登极诏了。
佶屈聱牙的冗长诏书,大体说了这么几件事儿:
首先宣布新皇登基,拜嫡母陈皇后为仁圣皇太后,拜生母皇贵妃为慈圣皇太后。
明年改元万历元年,大赦天下,蠲免钱粮。这些都属于基本操作。
接着便说‘朕方在冲年,尚赖文武亲贤’,‘共图化理’,‘与民更始’。悍然宣布自己还太小,国家大事由辅政大臣做主。
然后便是各种兴利除弊、订立新规。其中有具体的措施,比如把宫里派往各地采买的中官全都召回。比如命吏部都察院重新考察天下官员,裁汰不称职者等等……
也有大篇幅关于大政方向的,基本就是隆庆元年张相公的《陈六事疏》的复刻。他所有的改革举措,都写在那上头,只是当年人微言轻,石沉大海而已。
现在,所有人非但都得乖乖听着,而且还得坚决执行!
~~
禅位大典之后皇帝赐宴,一系列冗长仪式结束时,已经是过午了。
被折腾的筋疲力尽的小皇帝,吃饭时就睡着了。只好由冯保背回翊坤宫去。皇帝还小,得跟着妈,所以成年以前还不住乾清宫。
张居正却正好相反,他连轴转了十多天,却一点都不觉得累。
待到仪式结束后,他在李幼孜、曾省吾、王篆等一干亲信官员的簇拥下,谈笑风生的穿过会极门,来到文华殿后的文渊阁。
那道立有‘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铜牌,有锦衣卫站岗的石券桥对面,姚旷率领近百名内阁属官,已经整整齐齐列队了。
见到张相公回来,众人便齐刷刷跪下去,高声道:“恭迎元辅!”
听到这个称呼,张居正略有些恍惚,旋即才笑道:“总觉得这是在叫新郑公。”
一旁的李三壶抿一口小酒咂咂嘴笑道:“现在内阁首辅是张相公了。”
说着,一众同党也深深作揖,拜见元辅。
内阁首辅张居正望着面前的文渊阁,终于不再感觉那么压抑了。因为压在他头上的大山已经不复存在了……
其实新年号‘万历’二字便是张居正所定,既是因为新君年幼,祈求他能享国绵长,历江山万年。也饱含有他张相公,希望中兴大明,续万世基业的梦想。
现在,这大明是他来执掌了,终于轮到他来大展宏图了!
~~
虚荣的场面结束后,张居正很快便回到了现实。
这个帝国老且病矣,百弊丛生,已现败亡之态。之前他跟高拱治理的几年,只是安定了边境,平定了内地叛乱。
只有解决了战乱,才能腾出手来给这个老大帝国治病,后者才是真正棘手的工作呢……
张居正一时间只觉千头万绪,竟不知该从哪里开头了。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状态并不适合决策,便让所有人先退下,只留了赵昊在首辅值房中说话。
赵公子给岳父大人点上根江南卷烟厂特供的中华香烟。今天这种场合抽胜利雪茄未免有些小人得志。
这种插在象牙烟嘴上抽的卷烟,采用最上等的烟丝,抽起来感觉并不比雪茄差。
但缺点是抽的太快了,张相公没吸两口已经抽一半了。心说,这香烟像恋爱的激情,过瘾,但完事儿太快……
抽完一支烟,他觉得自己状态好了些,才问赵昊道:“什么时候走?”
“下月初的船。”赵昊恭声道。
“这么着急?”张居正微微皱眉,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小铃铛,很懂事儿,好使的很。
“老婆大着肚子,实在不放心啊。”赵昊苦笑道。他闰二月进京,如今马上就七月了,实在对不起留在南方的孕妇……们。
“再说现在是岳父当首辅了,小婿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就是这点不好,太儿女情长。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建功立业为重!”岳父大人教训道。
“是是。”赵昊谨受教道:“可小婿去南边,才有用武之地啊。”
“胡说,京师才是大明的中枢。”张居正话里话外,其实都希望他留下来,扮演当初严世蕃之于严嵩那样的角色。
没办法,他儿子还要考科举,而且敬修、懋修在这方面比赵昊差的不可以道里计,所以几年内还指望不得。
这是很正常,男子三十岁能成熟就不错了。像赵昊这样的早熟品种,只能说是异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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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赵昊却不想留在京里,他诚心实意对张居正道:“岳父还记得之前我们聊过的‘重分大饼’和‘烙更多饼’吗?”
“当然记得。”张居正缓缓点头,神色稍霁道:“之后为父仔细寻思过,你说的有些道理。为父和高阁老的改革,就是在重分大饼,所以会得罪已经有饼吃的人,注定会很艰难。如果能有更大更多的饼拿来分,改革当然会轻松很多,为父也不用担心会被五马分尸了。”
顿一下,他又笑道:“其实商君的结果已经是改革者最好的结局了,能像他一样变法成功,哪怕被五马分尸,为父亦心甘情愿。”
想到另一个时空中,岳父大人的悲惨身后事,赵昊实在没法继续这个话题,笑笑道:“不管怎么说,能从外头弄来更多的饼,对岳父总是好的,就让孩儿去吧。”
“嗯……”张居正无奈摆摆手道:“去吧去吧。为父在京里重分大饼,你去南边烙大饼,双管齐下,总比一条腿走路强。”
“是,那孩儿先告退了。”赵昊向他深施一礼,退出了首辅值房。
“下次回来,要抱着外孙!”到门口时,却听张居正丢出一句。“不然你就别回来了!”
赵昊闻言不禁苦笑,这可由不得我,你得问你闺女咋想的……
他都没敢告诉张居正,筱菁的真实想法,不然估计岳父能直接派锦衣卫把她抓回京城来。
门外,姚旷热情的把他送到石桥边,还依依不舍道:“小阁老要常来陪陪元辅啊……”
“别瞎叫,让人听到像话吗?”赵昊不禁苦笑道。
“哎哎,以后在心里叫。”姚旷笑嘻嘻道。
赵昊无奈的摇摇头,在满天红霞中走过石桥,走出皇宫,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本卷终】
ps.明天做个总结。
【结果变成请假条的本篇总结】
写完第七篇,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有种强烈的完本感。
其实上架次月就说过,这本书有两个方案,Plan A就是写个350万字完本,这是对读者有交代,经济性也最好的字数。
现在380万字,正好写到那个节点上,所以会有这种,似乎可以完本的感觉。
但当时我脑袋一热,就选了Plan B,这下就得五百万字完本的样子吧。这属于自找苦吃的写法,因为plan A写的是走上改革之路。Plan B却要继续写改革的深水区,以及势必到来的,大家喜闻乐见的改革派与保守派的斗争,乃至改革集团内部的斗争。
在这一阶段,赵公子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的理想势必无法贯彻。写成第七篇结束那样的HAPPY ENDING,显然就有些太不搭了……当然我会努力温柔对待书中角色的,毕竟在受了谏人的伤害之后,我就发誓不再伤害自己的读者了。
总之这次我想写到最后看看,在这世界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景。
然而时代的巨变需要时间酝酿,新生的阶层需要时间成长,矛盾也需要时间积累,如果像之前那样按部就班的写,未免烈度不够,过于平淡。万历朝有四十八年呢,要是一年接一年写下去,那得写到猴年马月啊。
只有略过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件和年代,聚焦于重大事件和历史的转折点,才能让人物时时焕发光彩。而且这个时间要以十年、二十年为单位才合适。经过前期的铺垫,本书故事已经有了足够扎实的基础,是可以乘上云霄飞车,在历史长河中跌宕起伏了。
所以从第八篇开始,我会采用更快的节奏,以讲一个完整而跨度超长的故事为主。至于人物成长和人物命运,就要服从于这种大跨度的叙事了。这样写当然有难度,但写好了才会真正震撼人的心灵。人物的命运和故事的走向才会扣人心弦。
这真的很难,今天起床后调整好状态,就一直在理后面的大纲,连老婆都上阵帮忙了。光把一些主要的人物和情节安排了一下,就让我俩头疼欲裂了。因为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人物和情节,都要关照到几十年后。且几十年的故事要凝练于一百二十万字内,实在太杀脑细胞了。
到现在才把下一篇的内容基本定下来,脑袋已经不能思考了,所以今天不能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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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早点睡了,明早早点起来写。
另外——其实后续大纲并没有做完,但因为下周四到周日,要去上海然后去嘉兴参加年会,旅途奔波行程又密,想要保持正常更新对一个中年和尚实在太难了。倒不如放松一下,同时利用这段时间,把后面的大纲好生理出来,也是蛮不错的选择。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列宁说,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
还有那谁说,磨刀不如砍柴工。
嗯,计划通!
所以从明天到下周三正常更新,下周四到周日(6月3号-6号)就跟大家请个假。
等回来之后就一口气码到真正的结局!
赌上一个作家的节操,最后两卷,一定要写出最高的水平!
以上。
第一章 大明西海
一场突入起来的风暴,席卷大明西海。
狂风中,雷声隆隆,怒涛冲天。一道道张牙舞爪的闪电撕扯着不断翻滚的乌云,狂暴的雨水瓢泼般倾泻在不断翻滚的海面上。
天空和海洋通通漆黑如墨,不辨晨昏;乌云和海水全都开锅一般疯狂的翻滚,天与海的界限彻底模糊,让船上的人非但不辨东西,甚至都要分不清上下了。
一支由十来艘大小船舶组成的舰队,正在这怒海惊涛中奋力的挣扎。除了那艘达五千料的巨舶状况还好些,其余的船只都像玩具一样,被冲天而起的巨浪抛上抛下。从甲板上看去,船身摆动剧烈时,桅杆与海平面的夹角,已经接近45度了。
还不断有小山似的大浪从侧面袭击船队,泛着白色泡沫的巨量海水,瞬间笼罩整条船,将在甲板上奋力与风浪搏斗的水手,直接打倒在地。哪怕有安全绳拴着,还是不断有人受伤。
非但是水手,船上所有的人,包括炮手、陆战队员、搭船的访客、研究员们,全都动员起来,加固船上所有的物品。他们的船虽然坚固,但因为风浪太大,一直在海面上剧烈的摇晃颠簸,再看到外头地狱般的景象,让那些缺乏心理准备的尊贵船客们终于吓破了胆,有人后悔这趟旅程,有人哇哇大哭,喊着船要沉了,我要回家!
所有动摇军心者,都被陆战队员给关到了禁闭室中,用绳子绑起来,然后关上门让他们互相叫个够。
其实不丢人,因为印度洋的这种恐怖风暴,哪怕是在大明沿海跑船半辈子的老水手们,也是从来没经历过的。遑论那些头回出海的雏儿。
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船上的和尚、道士和耶稣会教士,全都无比虔诚的祈祷,希望自己的老板能帮帮忙,保佑他们平安度过这场风暴……
咔嚓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劈中那艘巨舶的艉楼,将上头一面带斗大旗上的字,映得依稀可见:
‘千古罪人劉大夏號’!
舵室内也亮如白昼,映出两张绝美的女子面庞。
二女都穿着海警制服,留着齐耳短发,看上一样的英姿飒爽,就像双生姐妹一般。
个头稍稍高些,左胸前有着三颗银星的是林凤,她也是这支舰队的指挥官。
另一个胸部高些,但左胸前没有标识的,竟然是内阁首辅之女,赵公子的夫人张筱菁。
自从隆庆三年三月,第一次出海时,小竹子就对大海一见钟情,深深的爱上了这片深蓝。彻底爱上了这种没有束缚,绝对的自由。
打那之后,外表娴静,内心狂野的张小姐,便利用一切时间跟着陈怀秀学习起航海的技术来。在京城时,她也如饥似渴的学习几何、地理、天文、航海、医疗等方方面面的知识,为自己的出海梦想做准备。
后来利用在江南过冬的机会,她还跟着陈怀秀执行了好几次航海任务,并以满分通过了崇明岛船员学院的船长资格考试,获得了独立指挥一条武装商船的资质。
然而张筱菁很快就不满足于,仅在沿海的固定航线执行运输任务了,她憧憬着能够远航,能够像现在这样,沿着当年郑和的航迹下西洋;能够如佛郎机的麦哲伦那样,环球航行一周!
那才是真正的深入海洋啊!
只是她也没想到,这大洋深处的景象是如此可怕,哪怕已是冬季,依然雷雨暴风不止。她从前在东海积累的那些航海经验,与此刻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让张筱菁也终于感到了丝丝恐惧,开始怀念起那个无限包容她,给她自由让她飞的男人。
“不要怕。”林凤却神情镇定,甚至还有点小兴奋,这可是郑和以后,一百四十年来,头一次有大明的船队深入这片海洋!可把她牛伯夷坏了。
“这样的百年壮举,当然要有配得上它的磨难了,哪能光平平淡淡的航行?!”林凤高声对身边人吆喝,她的嗓音又高又尖,仿佛能穿透外头的风雷浪涛之声,传到甲板上的水手耳中。
“让暴风雨尽管来吧,我们便战胜它,等回去吹一辈子牛!!”
“嗷嗷……”水手们纷纷怪叫起来,抖擞精神继续与暴风雨搏斗。
张筱菁也被林凤激励到了,心中暗暗惭愧,跟她一比,自己还真是差远了……
“四号舱、七号舱进水了!”大副闯进舵室禀报道:“损管员不够了,请求支援!”
“让所有闲着的人下舱抽水!”张筱菁马上穿上水鞋和雨披,冲出了舱室道:“还有雪浪那帮人,与其求神拜佛,不如一起抽水!”
~~
终于,风声渐小,云收雨歇,暴风雨过去了。
之前还群魔乱舞的海洋,忽然又变了副脸孔,像是云雨后的少女,盖着天幕、枕着夜色,恬然酣睡。海天线终于清晰起来,满天繁星洒落在平静如湖水的墨绿色海面上,泛起波光粼粼。
与风浪搏斗了十几个小时的船员们,终于可以坐下来,抽根烟吃块糖、喝口酒歇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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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筱菁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舵室中。
林凤正在听取马已善汇报各船的损失状况,见张筱菁进来,她点点头对自己的参谋长道:“你去吧,叫各船好好犒劳下弟兄们,让大伙儿养精蓄锐好好睡一觉,天亮之后再修船!”
“是。”马已善应一声,又向张筱菁敬礼道:“夫人!”
“马参谋长辛苦了。”张筱菁微微颔首。
“怎么样,不漏了吧?”林凤倒了两杯龙舌兰酒,递给张筱菁一杯。虽然说起来,应该管对方叫师母,但她不愿意这么叫,谁能耐她何?
“各处漏点都堵上了,水也用排水王抽干净了。”张筱菁接过那小小的玻璃酒杯。她跟陈怀秀学会了喝酒。陈姐姐很爱喝酒,还哄她说,不会喝酒的人当不了船长。她也只好捏着鼻子学起了喝酒。渐渐的小竹子也就喜欢上了,这能让人忘记忧愁的杯中之物……
这次远洋之旅,和她搭档的林凤更是个女酒鬼,而且航行中,船员们也每日定量供酒,以舒缓长时间航海中的焦虑情绪。
到了这会儿,从大明带来的酒早就喝光了,只能在离开马六甲时,从佛郎机人手中购进了一批奇奇怪怪的酒,聊以充数。
比如这龙舌兰酒,含在嘴里舌头麻麻的。不过慢慢下咽,还是会进入到一种忘我的境地。还能喝……
喝完一小杯,张筱菁面上微微有了些红晕,谢绝了某个女酒鬼再来一杯的提议。“各处损失如何?”
“十条船都还在,不过‘潮州号’和‘宁波号’的主桅断了,‘台州号’断了前桅,还砸死了两个水手。其余几条船只是帆具受损,船壳漏水,问题倒还不大。”林凤叹口气道:“真是领教了这西洋的风暴,但愿抵达锡兰之前,不要再来一遭了,否则损失就大了……”
“但愿吧。”张筱菁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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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巡视完了自己的船,安顿好了所有人,张筱菁返回自己的舱室时,外头已经蒙蒙亮了。
她躺下来辗转反侧了一阵,却毫无睡意,便索性坐了起来。
外间的浅意听到动静,也赶紧起来,给她冲了杯茶。
张筱菁披衣喝了口茶,让浅意点着灯备好笔墨,她便坐在桌前,开始给赵昊写信。
‘夫君大人台鉴:
自妾身出马六甲海峡已十日,自与君分别更百日矣。尺幅蛟蛸,洒满离别之泪,满纸清词,浸透两地之情……’
此言非虚,随着距离越远,她对赵昊的思念也就越深,还有歉疚也越深……
其实当初她执意嫁给赵昊时,是有一点私心的。
因为她知道,自己无论嫁给谁,甚至终身不嫁,都得不到这样的自由。
只有赵昊能给她这份自由,让她实现自己的梦想……
所以她才会同意加入连理公司,险些把老爹气死,也要当个五等分的新娘。
她很清楚,哪怕只得五分之一,自己得到的也远比这世上所有女子都多得多。
其实在隆庆四年的年根下,就是赵昊去崇明接她去昆过年那次,张筱菁便对赵昊说起自己的梦想……
赵昊虽然有些吃惊,却没有嘲笑她异想天开,更没有攻击她不守妇道,反而对她刮目相看,说反正现在也没那个条件,你可以再好好想一想,要是过几年,还是想去远航,我一定会支持你。
因为,这是一件伟大的事业。
张筱菁不是个容易轻信的人,但被赵昊最后一句话击中了。就凭这份认同,她也非君不嫁了……
成婚之后,张筱菁又跟赵昊商量,反正还有明月、雪迎、巧巧她们,要不我先不生吧。因为她没法撇下自己孩子出去远航,也没法让孩子承受失去母亲的风险。所以打算在航海归来,再孕育爱情的结晶……
赵昊自然尊重她的决定,还帮她一起糊弄长辈。都没敢把她要出海的事情,告诉张居正……弄得首辅大人还以为自己女儿不受宠呢。
ps.抱歉,万事开头难,好容易才理出头绪来。再写一章去……
第二章 千古罪人刘大夏号
其实赵昊也十分重视这次环球远航。
五十年前,麦哲伦已经抢先达成了这项成就。
而且赵昊还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德雷克船长将于西元1577年,也就是万历五年,开启第二次环球远航。
没达成第一已经很郁闷了好么?赵昊怎么能让个臭海盗把亚军也抢了去?
这次远航也有很多的现实意义。
自他隆庆元年开宗立派、传播科学以来,至今已有六年了。通过江南教育集团、江南报业集团,以及人们的口口相传,大明士大夫基本都对他宣扬的那一套有所耳闻了。
但说实话,信的人不多,感兴趣也不多。准确的说,是因为感兴趣的人不多,所以信的人不多。因为他传播的种种科学知识,都太超过常识了。有几个读书人会对细胞、杠杆原理、余弦定理、生理卫生之类的知识感兴趣?
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人家的兴趣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你就是把马德堡半球实验搬来,他们也只是看个热闹而已。
完全缺乏科学的土壤,如何培育科学的思想啊?
更别说,科学还挑战了礼教……比如人家坚信天变是上天示警天子,科学却解释说那都是自然现象,还能预测日食月食之类,你这不细思极恐吗?
甚至就连好多玉峰书院、香山书院的学生,恐怕对科学的信仰也不那么坚定,只是当成入门学习科举之学的敲门砖罢了。
所以赵昊需要这样一次吸引所有人眼球的环球之旅,他有意将其打造成一次震撼国人灵魂,让国人开眼看世界的隆重巡演,便祭出了最强的阵容——
以龙江宝船厂倾情打造四年之久,才耗费巨资造出的五千料大福船为旗舰,辅以江南造船厂新下水的五艘新式主力战舰为护卫舰,加五艘做工精良的两千料大福船为补给船,组成了一支相当有战斗力的远洋舰队。
尤其是那艘五千料大福船,是当年赵昊第一次去龙江宝船厂,就发誓要造出来的!
因为那是郑和下西洋时乘坐的宝船,而且据说当时还不是最大的。但因为刘大夏等一干文官的阻挠和破坏,非但下西洋彻底停滞,大明最好的造船厂居然连两千料的海船都造不出来了。更别说五千料了……
所以赵昊当时就发誓,一定要造一艘出来,然后命名为‘千古罪人刘大夏号’,让它重下西洋,环游世界,重续大明的航海事业,把刘大夏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幸好杨帆告诉他,刘大夏烧掉的只是兵部的资料,烧不到归工部管的宝船厂。在宝船厂架阁库里,还有全套宝船的建造图纸,而且还有下西洋的海图和星图。
当然刘大夏依然是千古罪人,因为他烧掉了《郑和出使水程》,七下西洋的所有原始资料都在那里头。除了海图和星图外,还有皇帝敕书、船队编制、名单……以及最重要的航海日志、账目等,那些全都被烧了。
留在宝船厂的海图只能指使航路,星图则是修整航线用的。只有航海日志,才会告诉你沿途真实的海况,航行中会遇到危险和困难……那是用无数人命,耗费几十年时间才一点点积累下的宝贵财富啊。
比如这次,要是有航海日志的话,知道这段航程如此凶险,林凤和张筱菁可能就宁肯多耗费时日,沿着海岸航行了。而不是按照前六次下西洋的航线,出了马六甲海峡,就直接向西奔锡兰狮子国。
所以刘大夏果然还是千古罪人!
~~
于是,隆庆六年十月,这艘五千料巨舶下水时,赵昊便执意将其命名为‘千古罪人刘大夏’号!
此事当时引起不小的风波,因为五千料的海船,排水量大概在1600吨。已经与同年代全球最大的帆船——汉萨联盟的‘吕贝克之鹰’号,属于一个等级了。
当然后者排水量在2000-3000吨左右,比‘千古罪人刘大夏’号还是大好多。但没办法,谁让大明失去了一百年呢?被人家超过纯属活该。
不过在大明,这样一艘巨舶下水,还是引起相当大的轰动。要是搁在高拱在位时,汪汪队肯定会兴奋的撕咬一番,把赵公子弹个满头包。
但现在,是岳父当国了,还有好哥们冯公公,以及喜获干股的李太后的支持,他只要别真炮轰金銮殿,那就嘛事儿都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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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种嚣张的姿态,深深刺痛了那些反对开海的顽固派,他们居然找来了刘大夏的重孙,一个叫刘亦守的,跑到南京上书,控诉江南集团侮辱名臣,违规建造超过五桅的海船,要求对方立即拆毁那啥号,并以‘逾制’罪逮捕船主。
南京刑部尚书谢登之,乃张相公同乡好友,正一心调去北京呢,哪会惹小阁老不快?便问赵昊这事儿该怎么处理?然后按照小阁老的意思,回复刘亦守说,这艘船是为琉球中山国建造的王舟,对中山王来说并不逾制。
作为证明,还向对方出示了中山王尚元的委托函,上头盖着御赐的中山王印玺……
此外,大明没有关于船舶命名之规定,只要不大不敬、不违反公序良俗,官府无权干涉。
至于为什么中山王要起这么个名字,那就得请原告去问中山王了,如果那尚元同意改名,自然再好不过了。不同意的话,我们六部也管不到人家琉球去啊……
结果船也毫发无损,名字也没有改……
论起玩弄……哦不,遵守法条来,江南集团不是针对谁,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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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还为舰队配备了最优秀的人员。五艘武装商船上,全是皇家海运两年以上的船员。旗舰和五艘战舰上,更是用上了清一水的海警官兵。
至于舰队指挥官,便落在了林凤头上。
一来,海上冒险,无人能出其右。二来,高级警官们都重任在肩,哪能在外头一浪好几年?三来,赵昊存心要让林凤压倒德雷克,以满足自己的历史虚荣心。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老婆也要出海唉,弄个男的作伴能放心吗?!
别以为他不知道,大明西洋的海水是绿色的……
于是,刚刚从警员学员中以第一名毕业,进入警官学院深造的预备警官林凤,被直接从耽罗岛拉回来,成了这支舰队的指挥官。
赵昊特别授予她‘高级警督’的战时警衔。并命随行的葡语通译,将其翻译为‘are Guerra’——海军上校!
才不是徇私呢。
因为此行要一直跟佛郎机人打交道,级别要对等嘛。
事实上,此次航行能成行很不容易。因为西班牙人也好、葡萄牙人也罢,都把自己远洋的航线当成自己的蛋蛋,绝对不许任何人染指的。
不然英国人、尼德兰人、法国人早就也满世界淘金了,哪会只看着这两国吃独食?
无它,因为突破不了两国舰队的封锁,所以只能干看着。
‘千古罪人刘大夏号’这次远航,还是拜隆庆五年那场南澳岛海战所赐。
南澳岛之战中,赵昊全歼了澳门舰队,俘虏了一千多红毛鬼。然后林道乾趁着澳门兵力空虚,一举突袭,拿下了濠镜澳,俘虏了城内将近九千红毛鬼。
这加起来一万红毛鬼,就是赵昊跟葡萄牙的印度副王谈判的最大本钱。
因为葡萄牙全国就几百万人口,一万人的损失别说马六甲总督了,就是印度副王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若是这些人有个三长两短,年轻气盛的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安,一定会把他们都送上绞刑架的。
于是在隆庆六年的谈判中,赵昊完全无视对方的威胁,以这一万人为人质予取予求。逼得葡萄牙人没办法,只能任他摆布。在一份日后被称为《马六甲密约》的契约中,双方约定:
一,立即回复两国贸易。二,葡萄牙人退出澳门,船队不得再靠近大明沿海。三,葡萄牙在马六甲以东的据点和航线,对南海集团开放。并给予十年免税期,作为战争赔偿。
此外,就是允许一支大明的舰队通过葡萄牙人控制的亚非航线,进行一次环球航行。并负责其在该海域的安全。
除了第一条之外,其余三条都很难接受。哪怕最后一条,虽然说只是允许对方过境一次,可第一次才是最宝贵的,一旦被对方从头到尾走过一次,对对方就没有秘密可言了。这甚至比第三条还危险……
但印度副王别无选择,在赵昊释放了一千名老弱人质,并承诺远洋舰队返航之日,便将所有人质放还后,他终于在这份不平等条约上签了字。
~~
因为宣传到位,整个大明都知道江南集团要组织一次航海远航了。
大明的缙绅闲得蛋疼,喜欢旅游,怎能放过这一百四十年来头一次的出国游的机会?
高情商的说法是,大明的士大夫充满了求知欲。世界那么大,他们早就想出去看看了。
他们早就对赵昊宣称的地球是圆的,充满了质疑和好奇了。好多人都想亲自去印证一下,是不知一路向西,就能到东莞,然后到马六甲,到天竺……到非洲、到欧洲、到美洲,最终回归起点。
于是过去一年,居然有一万多人报名,经过组委会层层筛选,最终挑出了三百名年轻体壮、适合出海,亲近科学,籍贯分布均匀,社会声望高的船客。其中就有那刘大夏的重孙刘亦守!
当然了,人家是去批判的。赵公子虚怀若谷,欣然特批他上船。
没有什么比刘大夏的后人,承认他是千古罪人,更有震撼效果的了……
此外,还有西山岛研究中心、玉峰书院、昆山农学院、集团各公司、耽罗岛宗教协会派出的研究员三百名,每人都带着不同的课题上了船。
其中就有雪浪,他已经彻底意识到切支丹教的厉害,主要要求西游,到对手的老巢见识一下。也跟天方教、印度教的同行取取经。
于是经过一年多的周密准备,这支糅杂了无数的目地的庞大舰队,终于在万历元年的夏天完成了远航的准备。
ps.先发后改
第三章 爸爸又回来了
此次远航还得到了朝廷的背书,以及司礼监的大力支持。
岳父大人对赵昊那套向外转移危机,以扩张减缓人口压力,以空间换取改革事件的方针,还是蛮有兴趣的。
至少这是一个听起来不错的思路,在朝廷不花钱的前提下,让赵昊放开手脚尝试一下未尝不可。万一真是条出路,不就赚到了吗?
就算赵昊到最后没搞掂,至少能联络几个早就绝贡多年的藩国吧?带回几份国书、几个使者向新君朝贺,也可以用来粉饰新朝气象嘛,对提高首辅大人的声望大有裨益。
至于太监们,对下西洋的兴趣可比文官大多了,因为马三宝是他们的老前辈啊!几乎所有宦官都是听着郑和下西洋的传奇故事成长起来的,并将废止下西洋当做文官集团对宦官集团的无耻打压。是以他们对此事怀有很特别的感情。
冯公公正欲重塑宦官形象,对赵昊的远航事业十分支持。并在赵昊的热情邀请下,说动张居正,以小皇帝的名义,派自己的亲信,内官监太监杜茂为‘钦差西洋宣抚使’,登上了‘千古罪人刘大夏号’。代表大明皇帝巡幸西洋,重振天朝声威!
出海这种事,哪能少了俺们太监啊?
不过赵昊拉宦官一起上路,加上途经给各国的赏赐,得多花费少说两三百万两银子。对此集团内部很多人不理解,觉得这不是赔钱给别人赚吆喝吗?
但赵昊说这钱该花,因为一本万利啊!
之前就说过,大明持续两百年薄来厚往的朝贡体系,建起来空前庞大的势力范围。‘天朝上国’的金字招牌,早已在南洋各国深入人心。
马六甲国被佛郎机人侵略了,第一个想到向大明爸爸求援。
占城被安南侵略了,也是想跟天朝爸爸求援。
吕宋被西班牙人侵略了,还是想到向大明爸爸求援……
因为他们都是大明的朝贡国。从法理上讲,朝贡国都是宗主国的属国。承认自己属于宗主国,是朝贡的第一前提,这都不承认还朝什么贡。
所以被人欺负了,当然要找爸爸了。可惜爸爸不争气,爸爸没有海军,爸爸自己都被倭寇打得一头包,最多只能派个使节,下道旨意来吓唬吓唬人。那有个屁用啊?
大明在南洋的天下,是靠郑和的无敌舰队,七下西洋铸就的!没有战舰、巨炮,没有强大的实力投射过来,怎么帮儿子不受人欺负?
也就怨不得儿子们认野爹,几十上百年不来朝贡了。
赵昊劳师动众,重下西洋,最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把‘天朝上国’这块金字招牌,在南洋重新立起来!
这金字招牌在朝廷手里是赔钱货,可给了他的话,却能帮助南海集团以最小的代价,在属国中站稳脚跟,展开贸易,进行移民,然后潜移默化的将其归于王化。
尤其在这葡萄牙西班牙已经肆虐南洋多年,英国荷兰人也即将纷沓而至的大航海时代,这块金字招牌可以让大明在这场南洋争霸战中变成主场作战,你说能顶几百个师?!
只要能重树这块金字招牌,花多少钱都值!
而且这些藩国跟大明至少还保持着文牍联系,你说自己代表天朝人家也得信才行。除非像对琉球那样,用舰队证明,大炮说服。
那样固然极具说服力,但成本太高,副作用太大,所以不能轻用啊。
与其强行证明,不如就真的代表朝廷!
赵公子不得不感叹一句,小皇帝这个工具人实在太好使了。怪不得张居正和冯保日后会上瘾……
~~
舰队于隆庆元年九月下旬,抵达了三亚水警局的驻地——已经改名三亚湾的毕潭港。
这里原先是占城贡船入贡停泊之地,也曾兴盛一时。然而占城被安南所控制,早已绝贡百年,这里便萧条下来,成了疍民聚居之处。
赵昊通过对广东疍民的拉拢,顺利与毕潭港的疍民搭上了关系。并成功拜托岳父大人,在隆庆六年秋便颁布了旨意,以疍民有功于抵御外辱为由,下令对疍民解除贱籍,开豁为民,编入正户!兑现了自己对他们的诺言!
这对赵公子来说,不过是动动嘴而已。只要哄得岳父开心,就能搞掂的事儿。毕竟开国已经二百年了,当初疍民祖先有什么罪过,现在人都说不清楚了。在这个礼崩乐坏、等级制度崩溃的年代,给这一点恩典,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过是首辅大人推行善政的又一注脚罢了。
但对疍民来说,这却是天大的喜讯啊!虽然偏见和歧视并不会一夜消失,但制度性的迫害却停止了,不啻于搬掉压在头上的大山。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子孙后代终于可以拥有希望了。
希望这东西啊,再渺茫都是照亮人生的阳光,哪怕你永远无法触及它。但没有的话,生生世世都会暗无天日的……
而且赵公子还在屯门岛设立了香港市,在毕潭和三亚里设立了三亚市,大力招徕疍民前来定居,并给予优待。
比如疍民来三亚定居,只要愿意加入‘三开司’直营的农场,便可以立即分得一套住房,每丁十亩耕地,以及免费的种子、耕牛、肥料。愿意加入南海集团当船员的,也会优先录用,与员工享受同样的待遇。
结果闽粤两省的疍民蜂拥而至,截至万历元年九月,已经有十八万疍民在两市落户了,而且还有人源源不断的赶来。大有天下疍民入我彀之势,赵公子甚至被私下称为‘疍总’。
不夸张的说,香港和三亚已经成为疍民的圣城,而给予他们这一切的赵公子,则直接被连江船民们塑造金身,抬进庙中,与妈祖娘娘、三山国王一道,成为他们信仰的众多神祇中的一尊,日夜享受香火,被他们顶礼膜拜了。
但别的神祇都已经不在了,赵公子却还活着。只要他发话,疍民们便当成金科玉律,绝对不会质疑,赵昊就是让他们赴汤蹈火,他们也半点都不会犹豫的。
结果南海集团下设的‘皇家南洋海运总公司’,一下子就兵强马壮,人手远超了北面的皇家海运了,当然质量上还望尘莫及……
而且在疍民们全情忘我的拼命工作下,三亚市的建设一日千里。当远航舰队在三亚湾入港休整时,所见这里已经建起了有完备防御体系的港口。
规划有良好给排水和完善道路的城市,也在如火如荼的建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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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亚完成补给,远航舰队便驶往下一站——占城。
占城为占人所建,秦汉时为中国之象林县,又称林邑。西汉时属交趾刺史部所属日南郡,因此自古以来便是……
饭团探书
其在东汉中叶独立,建立占城国。以婆罗门教为国教,故而又称‘占婆’。在随后的一千多年里,占城便一直以中央朝廷的藩属国自居。尤其在安南政权崛起后,愈发抱紧朝廷的大腿,曾是不亚于朝鲜的乖儿子。
后来大明永乐年间进攻安南,目的之一就是救援国都被占的占城。
但随着朱瞻基那个败家子放弃交趾布政使司,将军队撤出安南后,占城的压力陡增,被安南后黎朝数度攻陷了首都,国土基本丧失殆尽。
目前占城仅仅领有宾童龙一地,且已经沦为了安南的附庸国。所谓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所以安南政权一直禁止占城入贡大明。
其实安南人是担心,占城向亲爸爸告状……
但占城人却从没放弃过恢复国家实力的努力,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恢复自己的王都。
因此年轻的占城王婆阿,对天朝舰队的造访欣喜若狂。尤其与远航舰队同行的,还有台湾警备区的直属舰队,大小战舰高达一百余艘!如此强大的实力,让婆阿和占城国民回忆起传说中无敌天下的郑和舰队。
婆阿率领自己的大臣,亲自跑到码头迎接天使,跪在杜茂脚下痛哭流涕,诉说占城对天朝的忠诚与眷恋,控诉安南鬼子罄竹难书的侵略恶行。并表示愿意内附大明,以求保全国家和宗庙!
不能给朝廷增加负担,是张相公的基本要求,这种事杜茂哪敢随便做主?只好将皮球踢给了台湾警备区司令员金科。
金科就敞亮多了,当即表示可以在占城设立水警局,日后谁敢进攻宾童龙地区,就等于进攻警备区!
占城王一听,还有这好事儿?一秒钟都没犹豫,便在金科所拟的约书上签了字,请爸爸再爱我一次。
当然这也是各取所需,台湾警备区本就要按照公子的部署,在占城设立水警局。
别看占城眼下地盘不大,但土地肥沃,降雨丰沛,农业十分发达。大名鼎鼎的占城稻就出自这里。
而且宾童龙地处临海要津,有运河通海,水运便利,可以直达大明和所有南洋国家,是下西洋航路的关键节点,素来就是重要的贸易和补给港口,非常适合在此设立海军基地。
此外,在占城设立水警局,也是赵昊为下一步全面干涉安南事务,埋下的重要伏笔。
呃,抱歉,说‘干涉安南内部事务’是严重的错误。因为与后世大众所了解的不同,安南此时又变成了大明不可分割的领土……至少在法理上是这样的。
ps.再写一更。
第四章 万古罪人朱瞻基
简单梳理一下号称小中华的安南。
这一政权出现的比占城还晚,是趁着唐末天下大乱,五代十国时才独立的。就连‘安南’这个国号,都是南宋时才赐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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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国朝,武德充沛的永乐皇帝出兵交趾,将安南内收为一布政使司。永乐帝‘郡县安南’并非只是为了炫耀武功,而是有更深层的战略考量,那就是实现大明在中南半岛的军事存在,与郑和的无敌舰队遥相呼应,从陆路和海路两方面,来共同巩固天朝在南洋的朝贡体系。
但后来他孙子小黑朱瞻基直接不下西洋了,自然也觉得没必要再开支巨额军费,打击叛乱势力,维持在交趾的统治了。宣德二年,便撤销了交趾布政使司,让安南从属地退回到了属国。
历史已经证明,这一举动与刘大夏烧宝船图如出一辙,都是只顾眼前经济账,罔顾国家长远利益的短视举动。
因为安南地处大明与中南半岛的连接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是大明经略西洋的跳板。郑和舰队毕竟是暂时的,但大明交趾省的存在是长期的!
控制了安南,大明就可以从容发力,近可制中南半岛上的暹罗、真腊等国。远可控马六甲及半岛附近的苏门答刺、旧港、瓜哇、渤泥等国。正如永乐皇帝所宣称的那样‘安南黎贼悉己就擒,南海之地廓然肃洁!’
只要再经营十几年,把余孽都耗死,交趾就很可能平定。
也不要说什么国库空虚,没办法才撤兵的。其实办法就摆在眼前头——大明的有识之士当时就提出过仿效黔国公沐晟永镇云南,命英国公张辅永镇安南。
云南当时的分离力量,不比安南弱多少,甚至王化程度还远不如后者。而且沐晟给张辅提鞋都不够资格,尚能经几代人的水磨工夫,将云南彻底消化掉。张辅有灭国之功,安南就是他打下来的,只要他在一天,交趾就不会出乱子。只要一道‘永镇安南’的旨意,朝廷就能以极小的代价,让交趾永为大明第十四省了。到那时,南洋亦永为大明所有了!
唉,说来说去,都是因为靠血缘传承的统治者,难免一代不如一代。朱棣和他的龟孙子,根本没有开局一个碗的重八哥那份魄力……
总之‘弃置交趾’这一事件,沉重地打击了大明在南洋的国际声望,严重动摇了天朝爸爸的宗主国地位,最终导致大明失去了南洋,也失去了大航海时代的入场券。
哦对了,还有一件掌故值得一提。
其实成化年间,另一位卓越的太监,西厂厂公汪直,见安南被老挝击败,便力劝皇帝趁机收复交趾。成化帝很感兴趣,便让太监去兵部调阅‘永乐年间取安南’的档案。
管兵部架阁库的是职方司郎中刘大夏,‘大夏匿弗予’——这个乌龟王八蛋居然又给藏起来了!!!!!!!!!!!!
然后他密告尚书余子俊曰:‘兵衅一开,西南立糜烂矣。’结果兵部尚书被说服,又说服了皇帝,此时便没了下文……
赵昊每每读史于此,都忍不住引颈长啸,狗日的刘大夏,是不是敌国分子穿越来的!
可惜他来的时间不对,没法当面问问那老王八,HOW OLD ARE YOU?
怎么老他妈的是你!
所以刘大夏就他么是千古罪人,我说的,耶稣来了也没用!
当然,朱瞻基更是万古罪人!
只是赵公子短时间内没胆量再造一艘‘万古罪人朱瞻基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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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重新实际控制安南,是赵公子赋予台湾警备区一大重要使命。但此事难度之大,已经远超当年了……
然后冥冥中自有注定一般,安南自恢复藩属地位110年后,在不久前竟又在法理上重新内属大明,至少在名义上再入中国版图了。
这主要是因为在大明军队退出交趾后,统治安南的后黎朝,被权臣莫登庸所篡。莫登庸于嘉靖六年逼迫国王禅位,建立了莫朝。
不过当时另一个权臣阮淦,在他篡位之后,率领族人逃到南方,拥立黎昭宗的幼子为帝,在南方的清化与北方的莫朝对抗。越南自此也正式开启了南北对峙的毅种循环!
嘉靖十六年,黎朝遣使者到北京告状,哭诉莫登庸连弑两位爸爸册封的国王,还欺骗爸爸说王室都死绝了,请求爸爸讨伐逆贼!
次年,嘉靖皇帝任命仇鸾为都督,毛伯温参赞军务,屯兵镇南关,准备入越攻莫。
天朝大兵压境,莫朝腹背受敌,莫登庸只好遣使至镇南关请降,将安南土地册及户籍,再度献于大明。
嘉靖十九年冬月初三,莫登庸与大臣数十人自缚跪拜,入镇南关向天朝官员纳地请降——他请求内属广西钦州。同时割让高平一带的安广、永安州、澌浮、金勒、古森、了葛、安良、罗浮诸洞等大片土地给天朝。
嘉靖皇帝多鸡贼啊,见还有这好事儿?于是下旨取消进攻,将安南国改为安南都统使司,又改其十三道为十三宣抚司,从属国降为了属地。
然后又命莫氏为世袭安南都统使,秩从二品,将安南再入了大明版图!
但此事后遗症也不小,莫登庸被许多越南人痛骂为‘越奸’,好多人逃亡南方的黎朝。结果黎朝输了法统,赢了人心。加之莫登庸病死后,其子孙发生内乱,使莫朝大伤元气。
南边却出了个厉害角色叫郑检的,让原本处于下风的黎朝渐渐迎头赶上,南北朝头一次形成了均势,几次大战都互有胜负。
眼下郑检也死了,南朝掌权的是郑家第三代领袖郑松,与此时北朝的大将莫敬典,号称‘猴版瑜亮’,双方打得有来有往,依然谁也奈何不了谁。
赵公子知道这时,不管海警舰队加入哪一方,都会得无比丰厚的收获——安南国土狭长且沿海,正是海警舰队的用武之地!
然而那样会导致一方做大,继而统一安南。这显然不符合大明的利益,也不符合江南集团的利益,所以赵昊决定等一等再说。
大预言术告诉他,七年后,莫敬典便会病逝,莫朝的势力急剧衰落。郑松将于数年后趁机大举北伐,攻克升龙,打得莫朝土崩瓦解。
不过莫家的势力并未被完全消灭,他们又聚结于之前送给大明的高平一带,托庇于天朝的保护之下,一直苟延残喘到大明亡了都还在……当然这是后话了。
天予弗取,必受其咎!赵昊已经制定了一个届时重新‘郡县安南’的计划,设立占城警备区,就是他在这个棋盘上,走出的第一步!也是决定性的一步!
他告诉自己的部下们,只要经营好了占城,届时便会如庖丁解牛一般,彻底将安南肢解。然后敲碎他们的骨头,让它变成一块美味好消化的肋排,吃下去不会再吐出来。
不信便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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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航舰队离开占城后,下一站停靠在大泥国,即后来泰国的北大年府。这里地处近海平原,据东西航程之要冲,自古便是国际贸易集散地。华人流寓此地者极多,以至于舰队抵达北大年时,有一种重回广东的错觉。
这个位于马来半岛中部的城邦,虽然一直是暹罗的属国,但保持着高度自治,每逢泰族势弱,即行反叛。
不过昔日里雄踞中南的暹罗国,如今拉胯的很,居然在隆庆三年被缅甸的东吁王朝给吞并了。当然蛇吞象的结果是消化不良,十几年后东吁王朝又不得不把暹罗给吐出来,还被反攻了王都,自此一蹶不振。
但在隆庆元年这个时间点上,缅甸也好暹罗也罢,都完全顾不上北大年的大泥国,独立的戏码之所以没有再度上演,是因为这里现在是葡萄牙人的势力范围。
在葡萄牙人面前,马来半岛和苏门答腊岛上的一票苏丹国,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只能老实听红毛野爹的话。
葡萄牙的商人在北大年设有商馆,舰队亦定期而至,将其作为重要的贸易中心,以及将影响力投射至中南半岛的跳板,又没有实力吞并北大年,于是维持现状,不要出乱子就成了最符合他们利益的选项。
赵昊倒是极有兴趣在北大年设立一个大泥水警区的。原因与占城类似。但兔子急了还咬人,目前不宜再刺激葡萄牙人,于是便暂且搁置此事。只按照协议,命远征舰队在此设立商馆,作为未来航线上的一个贸易点和补给站。
当然,赵昊的商馆都是有多重身份的,馆长和手下还要搜集情报,联络当地华人,以及……打造一个信鸽通信的中继站。
据史书记载,我国唐朝时往波斯和锡兰的商船上,便使用信鸽与国内联系。
此次远航的上千项任务之一,便是建立起一条远洋信鸽通讯线路。所以每条船上都有鸽舍,在船出马六甲海峡后,每隔一天便向设在大泥国的这处中继站放飞五只信鸽。
商馆负责信鸽的工作人员,通过信鸽抵达的时间和数量,来确定信鸽通信极限在哪里,从而确定下一处中继站的合适位置。这样一步一步向西推去,最终建成一条纵贯西洋的快速通信线路。
这方法不知要耗费多少银子,牺牲多少信鸽,但是值得。一旦建成,将是无价之宝!
ps.先发后改。
第五章 张鉴式蒸汽机
等赵昊收到张筱菁的远洋来信时,已经是万历元年的腊月初十了。
彼时他正在站在湖州府长兴县,与徽州府广德州交界处的牛头山上,俯瞰着山谷中繁忙的矿区。
只见这里原先秀丽的田园风光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煤炭染黑的大地。
黑乎乎的大地上,散落着若干个黑洞洞的煤窑。每个窑中都铺有铁轨,轨道自窑洞中蜿蜒而出,又如蜘蛛落网一般,在矿区中心汇合成两条长长的铁路,直通山谷之外。
煤矿工人们同样浑身乌黑,只有眼睛和牙齿是白的。他们在窑中凿出煤炭,装在手压式的矿车上,然后喊着号子运出煤窑,再给矿车套上骡马运出山谷去。原煤在数里外的码头上粗选之后,便装船运入太湖,通过四通八达的水道,运往江南各地。
随着人口不断涌入江南,柴草渐渐供不应求,价格不断上涨。现在烧煤藕比烧柴划算多了,各地居民用煤增长迅速,已经数倍于六年前了。
不过各县用煤的大头,还是农业制肥。在昆山农学院的指导下,各县农场都学会了如何配置和使用氮磷钾肥,长广煤矿挖多少煤都不够他们用的。就连西山岛上的煤矿也被迫营业,得等唐山煤海运南下后,才能重新关张。
只是眼下这场面在世人看来,真的毫无美感,甚至称得上丑陋。尤其是煤窑边上那四具两三层楼高的巨大机器,粗大的摇臂缓缓点头,还不断喷着蒸汽,让农业时代的人们倍感震撼,以及恐惧……
难怪慕名来看热闹的人们都怏怏而归,哪怕是集团宣传处豢养的那帮,专拍马屁的酸秀才,也以此物毫无美感为由,拒绝为其吟诗作赋,来粉饰这些‘蒸汽抽水机’的糟糕形象。
但赵昊却对这四具大家伙情有独钟,他已经定定盯着它们足足一个小时了,甚至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陪同他视察的一众集团高层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连徐渭那样聪明的脑袋,都没法理解他为何这般。
长广煤业的董事长潘叔骏忙强行替小阁老解释道:“这蒸汽机能大大节省人力,别看它一下下不紧不慢的,但一个小时能从矿井里抽出二三十吨水呢。”
“哎呀,这得顶上百人抽水了啊?”众高层终于来了兴趣。如今集团的薪资水平越来越高,要是这什么……‘蒸汽姬’,能顶替大量劳动力的话,倒是可以订购一批。
眼前这四台,是西山研究中心03所生产的验证机,并不属于江南集团。
得等定型之后,才会按照既定的模式,与江南制造集团合资生产,分享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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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赵昊一是来视察长广煤业一五计划的完成情况,二就是来验收这些蒸汽机的。
“不用在意这帮什么都不懂的家伙。”赵昊鼓励的拍了拍张鉴的肩膀道:“我们知道这玩意儿有多伟大就可以了!”
“是,师父。”张鉴不在意的笑笑,他已经习惯了这人力丰沛的大明,对机械发明的不重视。
他一点不在乎……好吧,还是有一点点受伤。
当年师父让他和赵士祯选择研制方向时,给了两个选择,枪炮和机器。
赵士祯抢了前者,他只能选后者了。当然,捣鼓机械也是他的爱好。
六年过去了,赵士祯早已经凭借着隆庆式步枪和年号系列火炮名扬天下了。
而他这个研究中心的主任,虽然也捣鼓出了排水王、鹤式起重机、带变速齿轮的水力夹板锤、水力轧棉机等等许多机械,显著提高了集团的生产效率……比如因为他的改进,松江棉纺业的生产成本降低百分之三十,效率却提高了一倍。
但人们都称呼赵士祯为‘大明炮神’,却不肯称呼他一声‘机王’……
别的发明也就罢了,这蒸汽机可是自隆庆二年元月立项以来,他便投入了大部分精力的心血结晶啊。
却依然没有得到人们的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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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步搞成这样不容易吧?”赵昊下山来到了蒸汽机前,仰头看着这个注定要改变世界的伟大发明。
“太不容易了。”张鉴重重点头,回想起一路走来的种种艰辛,他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当初万万没想到,师父都给出了构造,却依然造的这么困难,真是太给师父丢脸了。”
“哎,我那只是给了个草图,一系列技术难关都靠你们慢慢闯关。”赵昊正色道:“我永远以你为荣!”
这话一点不为过。就算知道原理,依然非得靠天才的头脑,经过经年累月的努力,才能制造出实用的蒸汽机来。
比如怎样去除汽缸里压缩的蒸汽,和随着蒸汽一起进来的空气?如何平衡沉重的摇臂?如何控制阀门?等等等等……每一个难关都需要艰苦的研究才能攻克,只有把这些问题全解决,才能取得成功。
“是,有师父这句话,弟子就知足了。”张鉴擦擦眼角,抖擞精神,向他介绍起这最新的一款蒸汽抽水机,如今已经连续安全运行2000小时了。
而其中最早的一款蒸汽抽水机,已经在这牛头山下伫立三年了。经过03所的不断改进和修理,依然还在缓慢而坚定的点着头,将井下的积水从百米深处提上来……
对此赵昊深表满意,欣然在验收书上签下了‘合格’二字,并将这大家伙命名为‘张鉴式蒸汽机’!
然后他对03所的一众研究员,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恭喜诸位,这是我们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从今天起,煤炭就不止是可以烧开水了,还能为我们的生产提供动力了!”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人力被一种由燃料提供动力的机械所代替!虽然它的作用还很有限,但只要我们沿着这条路,继续认真研究下去,不断的改进它,让它变得更小更高效。请相信我,这个世界都会被它改变的!”
他极具感染力的舞动着手臂道:“人类第一次工业革命,将由你们来发起!这隆隆的机器终究会将旧世界,砸个稀巴烂!然后重建一个美丽新世界的!”
“烧开水改变世界!”轻易不动感情的研究员们,也终于被小阁老煽动的热血沸腾,相信自己正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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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在长广煤矿的视察,赵昊一行便马不停蹄横渡太湖,回到苏州,参加第五届集团大会暨一五计划总结大会又暨二五计划发布大会!
而牛头山矿区这边,因为长广矿业超额完成了一五规划,被小阁老领衔的战略与决策委员会,当场评定了个‘优秀’,潘叔骏心情大好,宣布放假半天,全体会餐!
煤矿工人们自然高兴极了,按照规章收工之后,便争先恐后跑进大澡堂,冲掉满头满身的黑煤屑。
下水道里流出的水,把外面的河渠都染成了墨,矿工们也终于有了人样,又迫不及待冲向食堂。
食堂里,厨子们早已备好丰盛的大盆菜。鸡鸭鱼肉,大荤大腥,敞开了吃!
而且还有江南酒业新研制的虎牌啤酒,敞开了喝!
矿工们劳动量大,胃口也大,这种既能敞开喝,口感又很浓郁,而且还能补充体力的新品种酒,一经投放便深受他们的欢迎。
当然,免费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不过并非人人都有这待遇。
因为长广煤矿上,除了签订劳动合同的自由工人外,还设有劳改营。
如今江南各府州县衙门,抓到犯人基本不用刑,甚至基本不判死刑,以保全犯人的劳动能力。待判刑后,便统统丢进劳动营,送到江南集团的各处工矿企业进行惩罚性劳动。而且专干高危险高污染高强度的那种。
官府为啥如此热心帮助江南集团?当然是互利互惠了。江南集团不是白用劳动营的犯人,而是付官府工钱的。虽然只有正常工人的一半不到,而且也不会随着工龄增长,但对衙门来说却是一笔肥美的外快。
比如长兴县,一共送到长广煤矿三百余名人犯。每月在江南银行的指定户头上,便会按时入账三百多两。一年下来就是四千两!而且还能再省出监狱管理费,犯人伙食费之类,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落袋。
当然,劳动营经常会有犯人死掉,不过官老爷根本不在乎,把死者拉回大牢,报个瘐死让家属收尸了账。
有人可能会说,这是虐待犯人!会给集团惹麻烦的!
那就纯属不食人间烟火了。这年代的监狱什么条件?《狱中杂记》没看过?哦,那是清朝人写的……
但监狱的条件是不分明清的,都是一个鸟样。
不信问问这些劳动犯,他们就是在矿上累死,被矿难砸死,也没一个想回比煤窑还暗无天日的大牢里。
回那里弄不好没几天就会饿死,病死,被牢头狱霸折磨死的……
在江南集团的矿上劳动强度虽然大,死亡率也比正常工人高。但劳动条件、安全规范也比别处高出太多。
而且只要完成任务就不会挨揍,还能吃饱饭。
今天会餐,矿上也没拉下他们,只是没有酒,硬菜少了两个而已……不是为了省那俩钱儿,主要是为了拉开差距,别让工人们有意见。
就这样,也能让劳动犯吃得肚皮溜圆,满脸放光了。
跟大牢一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啊!
所以有犯人甚至刑满了都不想走……
当然也有人做梦都想离开这鬼地方。比如前前任小阁老……
ps.今天家里有事,稍微晚了点儿。再写一更去……
第六章 最高贡献奖
话说那徐璠和他的小弟弟徐瑛,上次登场时还是隆庆三年正月底。
在那之前,是牛佥事牛默罔故意纵容百姓冲击退思园,想趁乱抓住躲在里头的徐家兄弟,送他们到西山岛跟老二团聚,让兄弟三人一起掏粪。
然而两人以极大的毅力钻狗洞、爬下水道,藏在粪桶里逃出松江城。本以为否极泰来,就此逃出生天。谁知倒霉的日子才刚开始呢。
为了冲掉身上的黄汤,他俩下河洗澡,谁知衣服却让人顺走了。只好糊一身黑乎乎的河泥上路,却又被一帮人贩子当成昆仑奴逮了起来。
后来人贩子发现这只是两只不值钱的叫花鸡,想要宰了他们。两人为了活命,谎称自己叫余西、余贝,是旅居长兴的富商,遇到歹人打劫才落到这个地步。并许诺只要饶他们性命,多少钱都肯给,不过得跟着他们去长兴县城拿钱才行……
对方同意之后,两人又担心他们拿到钱后撕票,竟跟那人贩头子斩鸡头、烧黄纸,结拜为异姓兄弟,还相约招兵买马,趁天下大变干一番事业!
说来也寸,竟正碰上赵昊也来长兴找矿。结果赵公子反手一个举报,他们就被县里一网打尽了。两人心里有鬼,不敢坦白身份,后来又被人贩子举报,以谋反罪判了流放。
那年月,官府还不知道爱惜劳动力,都是先打了板子再流放的……
最后哥儿俩被打了个半死,送到牛头山来挖煤来了。
山中日月短。说话间,兄弟俩在矿上马上就要满五年。
看他们粗粝的皮肤,佝偻的腰背,骨节粗大的双手,以及指甲盖、皱纹里怎么洗都洗不净的煤灰。就知道哥儿俩已经是合格的老矿工了。
兄弟俩跟同队的劳动犯,在地上蹲了一圈,一手捧着装满糙米饭的粗瓷大碗,一手拿着筷子,飞快的从盆里捞食。
干饭最要紧,有什么话先吃饱了再说。
徐瑛连干两大碗糙米饭,等他盛第三碗回来时,盆里已经没了菜。他赶紧抢过一个菜盆,直接把米饭倒进去,就着盆底的汤汁,大口大口吃起来。
当年徐瑛一直脾胃不振,还有脚气,巴掌大的小碗,只能吃半碗饭。
现在能顶当初十个吃饭,没办法,劳动量太大了……
看弟弟端着菜盆吃的那个香,徐璠一阵心酸,便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今天开饭前,劳动营的营长宣布了最后一批大赦的名单,上头依然没有他兄弟俩……
“嗝,咋吃不下了?我帮你?”徐瑛向他伸手。
“没心没肺的东西,大赦名单上没我们,你还能吃得下?”徐璠牢牢护住饭碗,那里头可是折箩啊。
“正常啊。”徐瑛只好伸出灵活的长舌头,舔干净盆子底儿,意犹未尽。“我们是谋反罪,十恶不赦嘛。”
“你放屁,我们没有!”徐璠勃然大怒,狠狠吃一口折箩,我操真香。“再说犯罪的是余西,跟我徐璠有什么关系?”
“嘘,小声点……”徐瑛赶紧捂住大哥的嘴,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到他俩,才松口气道:“你不要命了?忘了林凤还没死吗!听说海刚峰,现在还升南刑部尚书了!”
他谋杀钦差视同谋反,同样是不赦之罪。那两位对头如今大权在握,怎么可能放过他?
但徐璠就不一样了。那场火与他无关,他落到今天纯属被徐瑛拖累。现在表明身份的话,应该可以被赦回老家。
“我不管了,怎么都比现在强!”徐璠将折箩吃干净,然后把碗狠狠一摔。“你愿意继续挖煤随你便,反正我要回家了!”
咔嚓一声,惊动了管教。
“余西儿,你弄啥嘞?!”管教气冲冲过来,抡起鞭子就要抽徐璠。
“告诉你个秘密吧!我不是余西,更不是余西儿!我乃赐二品冠带致仕的前工部侍郎徐璠徐仰斋!”徐璠昂然不惧道。
“啥……”管教愣怔了。
“我是徐华亭之子,曾经的小阁老徐璠,怎么样,害怕了吧?!”徐璠露出与劳动犯身份不符的倨傲道:“快把营长叫来,我就不计较你过往……啊!”
话没说完,便被管教重重一鞭抽倒在地。
“你,还敢打我?”徐璠捂着脸,震惊的看着管教。
“你是徐阶的儿子?”管教双手抻着鞭子,狞笑道:“那老子还是徐阶的爹呢!”
“我教你小子不老实!”说完便一阵鞭落如雨,把徐璠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
还是徐瑛磕头作揖解释说,我哥下矿磕着脑袋了,最近老忘了自己是谁。
“说,你是谁?”管教也打累了,这才停下鞭子,活动着脖子。
“我是你孙子……”徐璠抱着头,缩成一团。
“呸,就是欠揍!”管教啐一口,警告他道:“以后再胡说八道,吊起来打!”
然后管教又对看热闹的犯人吼道:“看猴戏呢?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出发!”
“头儿,去哪啊?”有犯人问道。
“好像是叫什么鸡笼煤矿?”管教不确定的挠挠腮帮子,旋即瞪眼道:“管那么多干嘛?让去哪就去哪!”
“哎……”犯人们便怏怏散了,在哪挖煤不是挖?往好处想,至少一路上可以白吃饭不干活。
徐瑛扶起徐璠,开心道:“哥,看来你没法抛弃我了,咱们还得在一起。”
“册那娘只笔……”徐璠有气无力的骂一声,绝望的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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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日,苏州城外山塘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庆祝江南集团召开第五届集团大会!
虽然每年的今天,集团都会召开集团大会。但今年的大会空前隆重,因为集团的第一个五年规划,到今日便正式期满了!
提前大半年,赵公子便率领董事会、战略决策委员会和监督与检查委员会,组成‘一五计划验收团’,奔波各地检查各公司一五计划的完成情况,并听取了他们对二五计划的意见。
一直到十天前,在长兴县检查完了长广煤矿,赵昊一行才赶回苏州,综合检查的结果,拿出了一五计划的报告,以及更重要的,二五计划方案。
虽然各山头的老大们对自己的成绩心知肚明,但不知道自家能在集团庞大的阵列中排在什么位置,所以依然很是忐忑。要是吊了车尾,非但丢人,而且还影响前程啊……
除了这些老面孔,参会的还有过去五年内,荣获集团卓越贡献奖的各级员工230人,以及从五岭之南来的南海集团代表70人……共计711人,参加了这次意义非凡的大会。
大会依然是在集团大礼堂举行的。
悬挂在墙上的大银幕,播放着一五计划成果宣传片。代表们却只顾着到处串着打招呼寒暄,就像在开堂会一样。
可能是一个五年计划完成,大家都下意识想舒口气,放松放松吧……
直到董事会成员出现在主席台上,鼎沸的人声才渐渐消停下来。
赵公子扶着华察坐下后,目光仿若漫不经心扫过台下,全场登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大气不敢喘。
挺过了隆庆末年的艰苦岁月,进入万历年间的幸福时光后,赵公子在集团的形象又升华了。
在集团众人眼中,他已经不是人,而是无所不能、无人能敌的神了……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赵昊也知道必须给自己祛魅。但不是现在,现在他需要这种崇拜,来保证自己的计划,一步步不打折扣的执行下去。
奏乐,升旗,唱集团之歌后,又全体向刚刚去世的马一龙、郑若曾两位对集团功勋卓著的老先生默哀。
随后,由赵公子代表集团战略和决策委员会,向全体代表作《一五计划完成情况报告》:
“各位同志,五年前,我们聚集在西山岛上,召开了第一次集团大会,定下誓言要做大明富强繁荣的先锋队!带领整个民族走出危机,走向新生!为了实现这一伟大理想,我们制定了第一个五年计划,之后集团上下、有志一同、披荆斩棘,经过整整五年的拼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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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一下,他抬头看看场中,提高声调道:“现在我骄傲的宣布,一五计划全部超额完成!我们的第一场战役,取得了辉煌的成功!”
集团代表们按捺不住,纷纷起立鼓掌,潮水般的掌声在会堂中响起。
赵昊也跟着一起鼓掌,直到众人发泄完了喜悦的心情,重新落座后,他才接着道:
“首先农业方面,在昆山农学院的科学指导下,在江南开发总公司不懈努力下。一五期间,集团新开稻田共三百五十万亩,棉田一百五十万亩,桑田八十万亩,是计划的3.5倍!”
“此外,整个江南地区一半以上的耕地,已经实现了农场化经营,并连年丰收增产!在没有减少经济作物种植的前提下,实现了口粮和税粮的双自给!”
说着赵昊再次抬头道:“江南仰食于湖广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
潮水般的掌声再度响起!
为此集团授予已经去世的昆山农学院院长马一龙,集团最高贡献奖——并奖励江南集团股票一万股!
这可是江南集团的股票,而不是下属子公司、孙公司、重孙公司的股票,拢共只有一千万股!
也就是说,马一龙的子孙,将生生世世拥有千分之一的江南集团。
为民解饥馑者,当受此殊荣,令子孙得享无边恩泽!
ps.这章算昨天的。
第七章 辉煌成就
马一龙被追授最高荣誉,除了他实现了江南种植双季稻的突破,将单季亩产翻倍,以及组建农学院,源源不断培养农技人才外,还有个此时人们不太在意的原因——
那就是他成功的实现了玉米、土豆和地瓜的本土化种植,并已经在北方各省累计种下了上千亩试验田……他就是去山东检查那里的地瓜种植情况时,突发脑溢血,摔在他热爱的田垄上,再也没有起来的。
人们叹息这位当代神农,为了一种无关紧要的新奇作物,白白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唯有赵昊知道,这些不起眼的外来作物的意义。
那将在几十年后的天灾中,救活上千万百姓啊!
逝者已矣,生者只能擦干泪水,继承老人家的遗志,争取让这三样法宝,早日成为合格的主粮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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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商业方面,一五期间,江南集团推动实现了漕粮海运,并获得了大明海上贸易的垄断权。如今,从最北面的库页岛,到最南端的海南岛,整个大明沿海完全在江南集团的控制下了。
当然,为了不那么惹眼,江南集团并没有直接插手海上。而是联合西山集团组建了皇家海运,负责北方的海贸。又联合闽粤海商,组建了南海集团,负责大明南海的海上贸易。
如今江南集团阵营拥有千料沙船三千艘,两千料的海船两千艘,其中半数都是在一五计划中建造的。
除了龙江宝船厂和苏州造船厂日以继夜的加班加点外。集团在崇明岛新建的江南造船厂,也通过吸收中外人才,和巨量资金的支持,水平迅速提高。如今无论是年造船吨位,还是质量都超过了龙江厂,成为大明最好的造船厂。
江南造船厂还消化吸收了西洋盖伦船的技术,并在此基础上,结合大明的造船工艺,生产出性能优越,达到世界先进水平的新式战舰!
如今江南造船厂每年可以制造四艘四分之三尺寸的‘巡洋舰’,每两年可以制造两艘全尺寸的‘战列舰’。
至于半尺寸的盖伦船,则被定义为‘驱逐舰’,得等到设在香港的第二造船厂投产后,才有产能继续生产。
此外,集团还在海外设立商馆超过三十处,基本建立起了遍布东亚东南亚的贸易网络……
总之在集团文武兼修,双管齐下的努力下,大明的海外贸易额已十数倍于隆庆初年时的低谷期,是当年汪直时代巅峰期的1.6倍了。
在过去的万历元年,集团总进口额突破一亿两白银,出口额达到两千万两,贸易顺差高达八千万两白银!
其中,对日贸易占贸易总额的三分之一;西洋贸易……即对南海西岸的国家,包括葡萄牙、安南、占城、暹罗、佛柔等国贸易占二分之一;余下部分则是所谓的东洋贸易,扣除日本后,剩下与琉球、吕宋等国的贸易原本占比极低。但因为西班牙大帆船贸易的开启,这一部分增长十分迅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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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业方面,除了在西山岛的五个水泥厂外,江南建材还在北京、潮州、香港、台湾,新设立了八家水泥厂,水泥产量提高到了一五前的十五倍。
其实当初,赵昊只给了五倍的增产计划,是华伯贞主动要求提高到十倍的。他非但实现了自己吹的牛,还超额完成了任务。也幸亏华伯贞主动加码,否则原计划的水泥产量,根本无法满足集团一日千里的建设狂潮。
至于金融方面,原计划吸储五千万两,结果第一年就完成了计划,目前江南银行储蓄账户总额高达两亿两千万两。这还是储户踊跃购买江南银行承发的集团债券,吸走了一亿两存款的结果。
可见,狗大户们已经越来越习惯,把地窖里的银子存到银行吃利息了。
此外,白银票的发行总面额也已经高达两亿两。而且随着江南银行绝对优势地位的确立,白银票愈发深入人心。尤其是隆庆六年六月,连户部也接受以白银票完税后,储户已经越来越习惯把白银票等同于银钱。要求兑付的比例越来越低,基本上只需要三成的准备金,就能保证兑付安全了。
说句不适合宣扬的话,如今全大明的白银,大半都在江南银行的库里了。
说白了,市面上流通的,大半都是赵公子印的纸而已……
贷款方面,江南银行累计放款超过白银一亿两。一是给集团各公司的大额贷款,二是给小商人小手工业者的小额贷。而且不良贷款率不到1%,比赵昊预期的低的低。
这是因为江南银行各地支行,通过与当地各种行会合作,对工商业者进行精确投放、科学指导、全程帮扶,大大降低了小商人小手工业者获取贷款的难度和利息,还提高了生产效率,保证了产品销路。
当然,传统行会对贷款人的筛选和担保,以及集团在江南强大的控制力,也是不良贷率很低的原因。
其实当初赵昊推行小额贷时,集团高层都是有顾虑的。倒不是担心老百姓不还钱,而是怕激起广大地主缙绅的反对,因为放高利贷是他们的重要理财渠道。
他们很清楚,只要地主们一起反对的事情,基本就得黄。
然而真的推行起来,反而并没有引起多大风波。究其原因,除了江南集团的强大震慑力外,更重要的是因为地主缙绅们从中受益了……因为行会首领往往本身就是当地最有名望的缙绅。地主们在蓬勃发展的工商业中赚取的利润,远超过之前坏账率极高的高利贷收入了。
此外,江南金融集团终于不再只有江南银行一根独苗了,一五期间陆续组建了期货公司和证券交易中心。
期货可以对冲风险,一经推出,便受到江南商人们的热烈欢迎。在交易中心的指导下,他们很快就学会了在进货时,同时在交易所卖出同等数量的远期合同来规避风险,大大提高了生产的确定性,让他们可以更放心的安排生产,扩大生产规模。
期货中心成立两年来,已经有籼米、粳米、小麦、大豆、棉花、糖、菜油、生丝等三十种期货商品了。
至于证券交易中心,其实两年前就已经筹备完毕,但在开张之前发生了‘大栅栏股灾’。这让他们采取了更谨慎保守的上市规则,目前还在进行预上市企业辅导,并没着急开始挂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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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方面,目前已经实现了江南每个县,至少有一所小学。条件好、起步早的县甚至有两三所!
一五期间,江南地区一共建成了两百所小学,远超计划的二十四所。
目前全日制小学毕业生数量,已经达到了三十万!而且每年人数都在大幅度递增!
这是得益于我中华民族重视教育的传统,各县乡绅们不甘落后,纷纷捐资助学,盖的学校一个比一个阔,而且每年都有捐款,极大的减轻了江南教育集团的资金压力。
要不是江南教育规定,教师必须经过江南师范学院培训,考试合格才能上岗,还能有更多的小学建成。
其实小学还好,毕竟把遍地都是的老童生培训上一年,就可以通过考试上岗了。
受师资限制更严重的是中学,目前整个江南地区只建成了十六所中学,只能保证一府一所,此外昆山县情况特殊,有两所中学。
而且每所中学的规模都很小,在校中学生加起来只有五千人。没办法,能当中学教师的太少太少了,只能慢慢培养!
所幸无论士绅还是百姓,都高度重视教育,让赵昊坚信所有的困难都可以克服。
职业教育方面倒是成果喜人,一五期间已经建成了二十所职业中专,五所高级专科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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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职业学校基本上都是由集团各公司出资建设,并负责传授专业技能的。毕业之后直接就可以到公司下面的厂里上班了,这对老百姓的吸引力太强了。
因为自家孩子能进江南集团上班,绝对是左邻右舍羡慕的对象,紧跟着媒人便会踏破门槛。对普通人家的姑娘来说,最好的归宿就是嫁个江南集团的小伙儿。
所以小学生们毕业之后,都挤破脑袋想读中专。如今已经不是小学毕业就可以直接进集团的年代了,更别说一年制的速成班了。像蔡一木同学那样的幸运儿,只会出现在人员奇缺的创业早期。
至于玉峰书院、香山书院这些高等教育的成果,已是尽人皆知,赵昊在报告里提都没提。
“讨厌啦!”李贽很不高兴,尖着嗓子表示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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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又是与会者们听不懂的部分了。
比如化工方面,一五期间建成并投产了第一个硫酸生产车间,以硫磺为原料规模生产硫酸。之后又可以硫酸为原料,制取硝酸和盐酸。所以三酸的生产一下都解决了。
此外,04所也掌握了以食盐和硫酸为原料,工业制取纯碱的方法。而且生产中产生的氯化氢还可以用来制造盐酸、氯气、漂白粉等赵昊急需的工业品。
并且纯碱还可以与熟石灰苛化为烧碱,这样三酸两碱便在一五期间都完成了工业研制,只待台湾的布袋盐场投产后,就可以尝试纯碱生产线的搭建了。
虽然肯定还有许多难关要攻克,但两碱的工业生产,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好吧,其实还是小规模生产,但匹配目前的工业水平绰绰有余。
五年就能把三酸两碱的生产都整明白,而且搞出一条能用的硫酸生产线,赵公子已经不能更满意了。
想到以后可以为汉子们提供无数的肥皂了,赵公子不禁咧嘴笑了。
ps.这章的内容要是展开写,能写好几十章,但一是篇幅有限了,二是我看大家也不耐烦看这些,就用这种方式浓缩了,然后赶紧来热闹的。继续写去……
第八章 二五加油!
机械方面,最辉煌的成就当然是张鉴式蒸汽机了。
此外江南精密仪器厂,还成功仿制出了西洋钟表。如今南京城、苏州城、昆山城、浦东新区以及杭州城中,
都已经矗立起香山书院那样的钟楼来,每日为市民报时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人们的信仰。
这就是为何欧洲总将教堂与钟楼连为一体的原因,但在大明,人们却只会由钟楼联想到科学……
更小型的座钟也成为有钱人趋之若鹜的奢侈品。因为制表工匠人数有限,所以买家要排上一两年的队,才能买到一台笨重的座钟……在小型化方面,国货确实不如欧洲钟表,不过这才几年工夫?不能再求全责备了。
狗大户们将座钟请回家中,自然要摆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炫耀,又会引起更多狗大户的垂涎。如今拥有一台钟表,已经成为了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狗大户恨不得出门让仆人背着钟。
钟楼也一样,虽然造价不费,每个府每个县依然都想拥有自己的钟楼,而且结构越复杂,造价越昂贵越好。强大的需求带动下,估计用不了多久,钟表就会有自动奏乐、小人跳舞的功能了……
而且钟表的流行,尤其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钟楼,还带来了一个变化,就是人们的时间意识明显增强,生活也越来越有条理,每天能干的事儿也就变多了。
这很容易理解,原先大家是看太阳的,所以时间规划只能上午、下午为单位,现在却可以精确到小时了,当然就可以安排更多的事情。那抬头就能看到的钟表,也逼着人们不得不守时了,不然就会听到‘我去年买了个表’之类的炫耀。
赵昊记得西方有人说过,工业社会的代表不是蒸汽机,而是时钟。
因为自此时间不再是皇帝和王公大臣的专属,只要有钟楼的地方,人人都能得到这样宝贵的信息,于是百姓的生活不再像以往那样混混沌沌,终于可以规划自己的时间,效率大大提高,自然会达成更高的个人成就。
蒸汽机永远不会像时钟那样普及,只是时钟带来的改变,是润物细无声的,不像蒸汽机那样猛烈粗暴,让人印象深刻罢了。
赵昊也不知道这话有没有道理,因为哲人的名言就那么回事儿吧,大都是缺乏逻辑,更没有数据支撑的口嗨而已……好吧,为表尊敬,还是改为‘金句’吧。
不过总之都安排上就没错了,赵昊计划二五期间,为江南所有县城都安上一座科学钟楼。未来甚至有‘送钟下乡’的打算,不知会被人打。
其实还有一点,就是钟表制造所需的工艺,是领先于蒸汽机的。组装和调试那些钝齿和飞轮的过程,就是在为制造瓦特蒸汽机积累工艺啊。
此外,集团所有公司都完成了标准化生产规范。这一点的意义,不亚于蒸汽机和钟表,因为它意味着生产方式的工业化,从此手工工场才能被称为工厂!
比如,船厂生产标准化之后,船只便能在不同的码头和船坞建造维修;兵工厂标准化之后,同一型号的枪支火炮,零件可以互换,大大提高了制造和维修的效率,尤其在战场上,这一优势可能是决定性的。
最后,江南机械厂对东西方的人力或水力车床、镗床、磨床、钻床等机械,也都全部进行了改进,大幅提高了精度和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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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让人遗憾的是钢铁方面。
一五期间完成了焦炭炉的改进,目前冶炼用煤已经被焦炭取代。但在攻克炼钢技术时出了大问题。
原本赵公子觉得转炉炼钢工艺最简单,价格便宜量又足,便准备绕过反射炉一步到位!
谁知他一个想当然,可把01所所长王应选坑苦了。
隆庆六年,老王把转炉辛辛苦苦设计出来,又加入几百斤通红的生铁水后,便开始满怀期待的往里鼓风。
起先炉中果然反应剧烈,温度快速上升,还有褐色的烟气涌出,让辛苦了几年的研究员们都欢呼起来。
然而却是空欢喜一场——反应炉炼得的钢水凝固后,产生气孔并发生热裂,一击就碎,成了无用的废钢。
王所长束手无策,只好请示了张主任。张鉴知道师父对炼钢术的看重,不然也不会把钢铁研究所放在一号研究所的位子上,便第一时间报告了赵昊。
那时赵昊不顾岳父的脸色,急着从北京赶回,就是为了这件事儿。
最后经过几个月艰苦的金相分析,大体确定了原因,就是铁矿石磷、硫含量太高,而锰的含量偏低。
因为含磷过高导致热裂,含硫过高会变脆。锰含量不足则会出现气孔……
锰含量不足好说,加就是了。
传统绘画中灰黑色和钢灰色的染料,就是软锰矿粉。它也是制陶业常见的上色剂,将其与木炭加热一段时间就会还原出金属锰。
而且锰还可以把铁水中的硫反应掉,可谓一举两得。
但除磷就非赵昊所能了,他知道后世是用纯氧大力出奇迹的,可惜以他目前的脚蹬发电制氧法,电解出的氧气也只够吸一吸,做个化学实验啥的。用来往转炉里吹,无疑杯水车薪,远远不够看。
所以摆在老王和他的研究员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是找到低磷的铁矿石作原料,二是继续改进工艺,找到去除磷的办法。
经过检测,江南钢铁在一五期间吃下的繁昌铁矿,矿石含磷量过高。又试了进贤、兴国、邯郸等十几处的矿石也不达标。
至于赵公子寄予厚望的马鞍山铁矿,找矿时直接找到了磷矿……
虽然研究所没有放弃寻找新的矿石来源,但已经把注意力转到改进生产工艺上了,希望二五期间能有突破吧。
好在工业时代还未到来,用传统高炉生产的生铁和熟铁;用水力锻机和渗碳法生产的钢材,已经足够集团现阶段使用了,还有时间解决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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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主要成绩中,医药方面前已备述、无须赘述。至于枪炮火药、海警部队之类,就更提都不能提了。
其实一五计划带来的进步是全方位的,比如棉纺业的生产效率提高了一倍。丝织业因为蚕病得到控制,产量也提高了很多。
比如过去人们只用水力磨面,因为变速齿轮的引入,现在水车可以更稳定的输出了。于是可以用来鞣制皮革、打铁了……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改变,确实不如帝王将相的叙事引人入胜,但聚沙成塔、日积月累,却渐渐改变了人们的生活……
“与五年前比较,现在江南地区的人均劳动收入已经是当初的两倍。”连作了整整四个小时的报告后,赵公子的声音疲惫而沙哑,但他精神却出奇的好,满脸骄傲的对众代表宣布道:
“而我们集团员工的劳动收入,又是他们的两倍!”
潮水般的掌声不知第几十次响起,代表们光拍巴掌都把手都拍肿了。
“这是开国二百年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随着社会积弊日深、兼并日重,老百姓的生活一直在走下坡路,江南地区当然也不例外!”赵昊接着沉声道:
“然而这五年来,情况第一次逆转了!五年前,江南百姓只能勉强温饱而已,现在,他们却已经在追求更好的生活了!”
台下的员工代表们,闻言不由纷纷抹泪。
其中唯一的一对夫妻代表——江南第一丝织厂六车间的车间主任梁三妹,和她的丈夫,昆开司建设处第四施工队队长李华,更是忍不住偷偷握住了手。
当年昆山大水,全家到县城逃难时的穷困情形还历历在目,这才六年时间,生活就已经天翻地覆了。真让人恍然隔世啊……
哦对,那时梁三妹还没有名字,只叫梁氏。是进了工厂后,女人也必须要有名字,她才随便起了这么个名字。她都后悔死了……当初没想到自己还有当领导当代表的一天,草率了!
“民以食为天。民众生活水平的提高,首先表现在食物上,根据集团统研处的调查,江南百姓对肉蛋鱼禽的消费,已经像对大米和蔬菜一样普遍了。每个家庭消耗的油、盐、糖、茶、酒,平均是隆庆元年的两倍了。”
“此外,还监测到各式家具、瓷器、餐具、床上用品和布匹在江南的销售量,都比五年前翻了一番。而书籍和笔墨纸砚的销售更是上涨了近十倍!这证明江南百姓的生活,已经超越了果腹的阶段,开始有更高的追求了!”
赵昊最后动情的说道:“这才是我们最大的成绩,因为它证明我们的路没有走错——我们确实带着大家一起过上了更好的生活!这就才是江南人民都爱我们的原因!”
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强烈的自豪感在所有人心中回荡。如果说一五计划前,赵昊提出的‘做带领大明繁荣富强先锋队’时,所有人还不甚明了,甚至觉得太一厢情愿。
但经过了一五计划,所有人都切身体会到,他们的事业是多么的伟大,自己真的改变了大明!带着江南百姓走出困顿,走向了新生……
他们在改变世界的同时,也让自己实现了脱胎换骨!
不过这一切还只是开始,因为江南百姓还不曾真正富裕,进步大是因为底子太差。
而江南之外,还有十倍几十倍的百姓,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呢……
辉煌已是过去,依然任重而道远!
Ps.别害怕,二五规划不会再浪费篇幅了。其实也是因为我还没想好后面的情节如何铺陈……
第九章 新生·瓷都
表彰大会之后,赵昊又做了二五规划报告,然后会同董事会、战略决策委员会,与各分公司代表分别谈话,布置具体的任务,确定奖惩机制……一直到腊月廿五,第五届集团大会才彻底结束。
散会后,各路代表赶紧赶回家过年。如今江南已经构建起三纵三横的水上交通骨干网,加上不计其数的二三级运输河道沟通其间,三天内可由苏州直达除台州、温州外的域内任何州县。
其实哪怕温州矾山镇的代表,也可以在除夕前赶回家过年。
当然岭南来的70位闽粤代表们,指定是赶不回去了。赵昊便把他们安排到西山岛上的江南迎宾馆。他自己也带着老婆孩子,上岛与他们一起过年。
是的,赵公子已经当爹了,而且是字面意义上那种。
去年,也就是隆庆六年九月,江雪迎便为他诞下了长子世祥。
紧接着十月份,李明月又生了一对龙凤胎,赵昊的次子世祺和长女小棠。
到了冬月,巧巧生下三子世福。
而且巧巧现在又有九个月的身孕了,明月也再次怀上了……
没办法,老赵家的人能力就是强,猛!
再加上丫鬟婆子奶娘,足足上百号女眷,结果赵昊这一大家子,就比岭南代表人数还多。
昔日住进去空空荡荡的一号院,如今却显得十分的拥挤,小娃娃的哭声此起彼伏,真有些鸡飞狗跳的味道。
也难怪赵公子总是喜欢在外面跑,这家里是没法呆了……
呃,换成高情商的说法是,公子常年奔波在外,三过家门而不入,实在太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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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过年嘛,就图个热闹。
怀里抱着穿着大红小袄虎头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赵昊心里还是挺满足的。
要是孩子不拉了尿了,不哇哇直哭就好了……
已经被大长公主调到郡主身边的柳尚宫,从他怀中接过赵世祺和赵小棠,一双小儿女便瞬间止啼。
柳尚宫不禁暗暗得意,心说老身也算歪打正着,功不唐捐。口中却忍不住埋怨赵昊道:“公子这爹当的,还真是不称职,一年多了还不会抱孩子。”
然后便絮絮叨叨念叨起,他为人夫为人父的诸多不称职之处。
赵昊听得一脑门子黑线,不过大过年的也不好发作,只好讪讪道:“没法子呀,忙啊……哦对了,明月,我去看看远方来的朋友,中午就不回来吃了。”
说着便脚底抹油,走为上策。
“这大年三十儿还往外跑?”柳尚宫愤愤道。
李明月郁闷的白她一眼道:“嬷嬷,你就少说两句吧,不然大哥以后都害怕来我这儿了!”
“老身没说啥啊?”柳尚宫还有些不服气的嘟囔道:“当年老身训驸马的时候,他都得站着听……”
“我大哥是驸马吗?”李明月无奈道,心说过了年得把这老糊涂送回娘家去。
不过大长公主殿下好像也是嫌柳尚宫整天碍事儿,才把她踢到自己这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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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赵昊逃出一号院,来到潮州代表们所居的九号院。
刘子兴和他的儿子刘吉升,岳云朋和他兄弟岳云朗,林正英和他儿子林一仑、以及古田乐等十二名潮州代表,闻讯赶紧迎到院门口,欢天喜地把小阁老接进厅堂去。
虽说赵二爷上调进京,在潮州满打满算也不到两年,但赵家父子与潮州已经结下了不解之缘。
赵守正当初带去的人手,还有一半留在潮州。
继任的潮州知府则是伺候过六任上官的舒付舒通判,舒通判深知自己多年媳妇熬成婆,全靠赵状元的引荐。人家可是当朝首辅的儿女亲家!
而赵守正……或者说赵昊用他,原因无它,纯粹因为此人知情识趣,只要能当上知府,便别无他求。
不然以潮州缙绅当家的历史,再配上个潮州开发总公司,可谓如虎添翼,把个阖府上下把持的水泼不进。要是换成个不甘寂寞的主儿当这个潮州知府,非得干起来不行。
也只有舒通判这样已经别无所求的,才会不管自己有权无权,只要能舒服舒服就得了……
但人都是有多副面孔的,在地方上鼻孔朝天的刘、岳、林等人,自打来了苏州,见到他们的大老板后,便一直十分乖巧。
此时一个个围在小阁老身旁,更是俯首帖耳,恭谦到不行。只恨自己没尾巴,不能摇一摇以抒发自己的忠谨之情。
赵昊很受用,心说这可比那堆屁孩子的强多了。他不由全身轻飘飘的,笑眯眯的在众人簇拥下走进了厅堂。
与刘子兴假假谦让一番,他便在正位上落座。一边招呼众人都坐下,一边满脸歉意道:“抱歉抱歉,这次考虑不周啊,让诸位没法回家过年。”
“哎,公子见外了,我们都把苏州当成第二故乡了。”岳云朋忙赔笑道:“再说江南迎宾馆招待周到,跟在家过年也没啥区别。”
“就是就是。”林正英等人也点头附和。
“哈哈哈,这话我爱听。”赵昊闻言大笑道:“不过估计言不由衷吧?”
“嘿嘿嘿……”众人不好意思的笑了。在苏州过年哪有在潮州当土皇帝作威作福来的舒坦?
“这样吧,下回再开大会,咱们改在二月,让大家过完年再来。”赵昊当即宣布道。
“不用不用,集团的大日子怎么好随便改……”刘子兴等人受宠若惊,忙摆手推辞。
赵昊却当场拍板决定了,把众人感动的稀里哗啦,纷纷表示小阁老真是太替我们这些南蛮子着想了。
其实赵昊早就想这样了。年根下不适合批人,不自觉就以表彰为主了,因此腊月底开集团大会,总是喜庆有余、紧张不足。所以他打算从下一届大会开始,改在二月二举行,这样才好给大伙儿出出汗、提提神,铆足了劲儿好开工。
赵昊现在提出来,不过是送个惠而不费的顺水人情罢了。
赵公子环顾场中,见众人感动的稀里哗啦,满意的点点头,一脸感慨道:“真好,搁在几年前,谁能想到潮汕人和客家人会其乐融融,一起过年?”
“都是林部堂、赵老公祖和公子的恩泽啊……”众人闻言不好意思的笑了。
在煤窑里的徐家兄弟消息滞后,不知道林润已经晋升两广总督了,而且朝廷取消了职权重复的广东巡抚之设,如今林润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两广军政一把手了。
至于殷正茂,居然被他的贵同年改任为南京户部尚书,也不知首辅大人把老鼠丢进米缸里,到底是几个意思?
“我们不是在三位和三山国王的见证下歃血为盟了吗?再不和好要天诛地灭的。”
“有了土客事务裁决庭,大事小情都有个说理的地方,法官们处事也公正,我们都很服气的。”林正英也赔笑道。
“好好,怪不得林部堂说,潮州是土客团结的典范啊。”赵昊赞不绝口道:“希望再过些年,就再无土客之分,大家都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是是,一定不让公子失望。”众人忙不迭应声。
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潮汕土客矛盾之所以基本弥合,除了他们说的这些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经济上的联系紧密了。
如今,林氏一族已经完全转型为瓷土供应商,他们在飞天燕挖掘出优质瓷土,通过凤凰溪源源不断运到潮州城外韩江畔的笔架山下。
在那里,南海陶瓷总公司下属的潮州瓷业,已经建起了绵延四里,鳞次栉比的磁窑。他们用高薪从景德镇挖来了成千上万的窑工,让熄火四百年的潮州窑,重新烟火高燃,并于隆庆五年年底,就烧制出第一窑合格的瓷器来!
这一过程中,潮汕人表现出了令人震撼的吃苦钻研精神。为了尽快学回烧瓷的手艺,士绅们纷纷让自家族人给请来的江西窑工充当学徒,还放下架子,主动招赘手艺高超的窑工入门。
此外,他们亦积极参加江南集团提供的各种培训,像海绵一样疯狂吸收着先进的产销管理经验。
就这样近乎疯狂的拼搏了两年,如今潮州瓷业的管理水平,已经基本与江南集团的诸多亲儿子拉平了。产品的质量自然也进步飞快,虽然还比不上景德镇的御窑货,但在外销瓷中已经算质量上乘了。
当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发财致富上,自然要排除掉所有影响赚钱的因素。所以谁激化土客矛盾,影响潮州瓷业的生产,谁就是潮州人共同的敌人。
所以说什么让土客亲如一家?无它,唯发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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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人发财的瘾太大了,就连小阁老来跟他们共进除夕午宴,没聊几句话题就又回到赚钱上。
“公子,听说二五期间,咱们潮州瓷业得把产能再扩十倍?”刘子兴有些吃不准的问赵昊。
“不错。”赵公子点点头,潮州瓷业是南海陶瓷的下属企业,他还没来得及面授机宜。“不光是你们潮州瓷业,还有佛山瓷业,以及福建的晋江瓷业、德化瓷业,统统都要扩产十倍!”
“啊,这样真没问题吗?”刘子兴等人面露惊异之色道:“大家同时扩产,不会引起瓷价大滑坡吧?”
ps.回来了,在外头比在家还累。再码一章去。
第十章 吕宋来客
“放心,集团研究院研判,二五期间,百姓对瓷器需求会快速攀升。”赵昊却信心十足道:“而且只要我们不冲击国内市场,国内的瓷器价格应该会不降反升的。”
“这样啊……”众人缓缓点头,岳云朋忽然敏锐问道:“公子的意思是,我们要冲击国外市场?”
“对,就是要施展倾销战术,彻底摧毁竞争对手的陶瓷业!”赵昊重重点头道:“这虽然会对我们的利润造成暂时影响,但却是长治久安之计。”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
这些潮州代表大都在江南技院进修过《初等经济学》,知道倾销是指某一商品的生产商,为了在某一海外市场上取得垄断地位,而以低于边际成本的价格向该市场抛售商品,待将竞争对手驱逐出该市场后再实行垄断高价。
“我们主要的对手有三个,安南的青花,朝鲜的白瓷,以及日本的陶器。后两个不用你们担心,由江南这边来摧毁,你们就集中极力把安南青花干掉!”赵昊抿一口他们带来的凤凰单枞,笑道:“当然,也不用赔本卖,那就太教条了。”
潮州众人忙搁下筷子洗耳恭听,有人还掏出了小本本。
潮州瓷业的外销瓷已经依托集团,外销一年多了,加上海外还有无数的潮汕华侨,他们自然能把握住国际瓷器市场的脉搏。
让他们感到震惊的是,如今在海上贸易中,份额最大的居然不是大明的瓷器,而是安南产的青花瓷!
显然大明严厉的海禁政策虽漏洞百出,却依然让外销瓷器数量锐减,以至于庞大的瓷器市场出现了巨大空缺。
欧洲各国、南洋各国、还有以奥斯曼帝国为首的天方教世界,乃至南美大陆都对精美的中国瓷器有旺盛的需求。见大明出货太少,安南便趁机大力吸纳元朝工匠,发展青花瓷产业,已经占领天朝空出来的市场近二百年了,赚取了天文数字的利润!
如今安南南北对峙,莫朝和黎朝激战不休,为了支付高昂的军费,两朝不约而同的全力增产青花瓷,还大打价格战,价钱比大明的外销瓷便宜好多。
这对景德镇的瓷器没什么影响,因为人家走的本来就是质优价贵量少的高端路线,双方不构成竞争。可就苦了江浙闽粤沿海生产的外销瓷了。
这些外销瓷质量比不过景德镇,售价还比安南瓷贵,拿什么跟人家争夺市场?
赵昊痛定思痛,命唐保禄对安南瓷器进行了长达两年的调查,结果发现了安南瓷致命的缺点。
“根据集团在升龙和清化的商馆调查发现,”赵公子笑着揭秘道:“安南全境都不产青料的!”
“这样啊?”众人纷纷倒吸冷气,他们头一回听说这条情报。
所谓‘青料’,即青花料,是烧制青花瓷器所用的色料。将其用笔在生胚上绘制图案,外覆以透明釉过窑烧出,便可得青花瓷了。没有青料就没有青花瓷,而且因为基本就用这一种色料,所以青料的需求量极大。
“那他们从哪弄来青料?”发问的是前货郎古田乐,如今是潮州瓷业的首席原料采购员,作为获得卓越贡献奖的员工,也参加了集团大会。
本来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儿,但一是职业习惯,让他对这类问题特别敏感,二是集团711位代表,代表了集团全体员工的利益和意志,并有权就任何事情向集团所有部门和公司进行质询或建言。
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人都认为他有资格提问。
“一是从云南进口‘珠明料’,二是从波斯进口‘苏麻离青’以及‘无名异’,这三种青料。”赵昊也认真回答道:
“所以我们要尽可能的阻止他们,从这两个途径获取青料。”赵昊缓缓道:“集团已经将青料列为禁运品,禁止任何船只将其运往中南半岛。至于云南方面,集团会双管齐下,一是说服官府禁止出口,二是高价收购所有的珠明料矿。这些工作在去年就都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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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效果如何?”众人期待问道。
“想要完全阻止他们获得青料,自然是不可能的。”赵昊淡淡一笑道:“不过严厉的封锁已经让安南境内的青料价格翻了好几倍了——惟其如此,才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为他们走私青料啊。”
“这样的话,安南青花的成本不就高了吗?”潮州瓷业董事长岳云郎忙问道。
“不错。而且两朝还一味扩大产量,只能大幅减少青料用量,所以质量上也下滑的很厉害。”赵昊点点头,沉声道:“所以研究院判定,我们的质量已经远超对方,而且还能提供定制,只要在价钱上与安南瓷保持同一水平,然后大量投放市场,很快就能将他们彻底挤出国际市场。”
说着他双手一抬,满脸憧憬道:“接着便是安南制瓷业的总崩溃,一个只有大明瓷器的市场便出现了……”
其实赵公子还有更重要的目标,比如摧毁莫朝和黎朝的经济,减轻届时干涉的难度。不过没必要跟他们说。
“公子真是深谋远虑啊!”刘子兴等人忙由衷赞叹。“我等望尘莫及。”
“那就这么干吧?”赵昊笑问道。
“干!干!干!”众人忙不迭点头。
~~
午宴之后,赵昊没有立即离开,而是与刘子兴父子到后头的书房说话。
书房中,还有两个面容黝黑的男子,已经恭候许久了。
两人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小阁老会这么年轻,一时都有些愣怔。
“你俩还不拜见公子?”刘子兴咳嗽一声,提醒两人道。
“小人刘学升,拜见公子。”一个年纪大点儿的赶紧给赵昊磕头,还顺势拉了一把边上更黑更拘谨的那个。
“小……小人许可正,拜见公子。”那人也赶紧拜见赵昊。
“好好,两位起来说话。”赵昊微笑虚扶一把,一撩袍子下摆坐下道:“抱歉,一直脱不开身,到现在才见二位。”
“公子言重了,您的大名早已传到吕宋,能得见公子一面,就不枉此生了。”刘学升马屁纯熟,显然是华侨中,与国内联系密切的那一挂。
他是刘子兴的堂侄,虽然祖父辈就下了南洋,在吕宋国定居已经一个甲子。但刘家在潮州声势煊赫,所以一直走动紧密。
借助本家的势力,刘学升这一房搞东洋贸易发了财,在吕宋混得风生水起,是当地华侨商会的副会长。
之前赵公子下达的秘密任务,刘子兴便交给了他。
刘学升果然办事得力,百般查访之下,居然还真让他找到了公子要的人!
“这位许老弟,就是当初吕宋总督许柴佬,留在吕宋的后人了!”他迫不及待的邀功道。
“好好,太好了,苍天有眼,忠良有后!”赵公子高兴的直拍刘子兴的大腿,把个刘老爷子乐得呲牙咧嘴。
那许柴佬何许人也?简直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他是永乐三年,也就是170年前,郑和巡莅吕宋群岛时,款待天朝舰队的当地华侨领袖。后来永乐皇帝应郑和所请,封他为吕宋总督,统揽该国军、政、财、文大权,直到他永乐二十二年逝世,任职达20年之久。
据说二十年间,许柴佬上忠朝廷,下效庶黎,身体力行,励精图治,极大促进了吕宋文化和经济进步。可惜他死后,其子孙再请封时,皇帝已经换成了朱瞻基。非但请封奏章石沉大海,就连郑和舰队也消失不见了……
失去了祖国后盾的华人政权,便如无根之木,很快被渤泥国实力建立的吕宋苏丹国取代。
当然吕宋苏丹国也很拉胯,几年前就被西班牙殖民者给灭掉了。
之前赵昊出于种种考虑,没有干预此事,只是命人暗中寻找,看看有没有许柴佬的后人,好制造一个出兵的宣称而已。
其实只是借口,伪造一个宣称也一样,不过有个真的总比假的好一点……但也有限。
赵昊连这许可正的身份都没查验,便直接问他道:“如今吕宋情况如何?”
“很,很糟糕……”许可正看看刘学升,说话渐渐流利道:“红毛鬼到处杀人,不光杀土人,也杀我们汉人,如今连逃带死,小吕宋的人口已经十不存一了。”
赵昊闻言忍住喜色,‘义愤填膺’道:“什么,我们大明的子民也有伤亡?”
“这帮从东边来的红毛鬼,跟西边来的不太一样。”许可正心有余悸道:“他们杀人成性,还逼着人改信他们的教,不信的就当场杀掉。”
“是。”刘学升从旁点头作证道:“虽然强迫改信主要是针对信了天方教的土人,我们汉人信的神多了,不多一个耶和华。但他们发现把土人杀太多,为了平衡,又找借口杀汉人开了。”
“我们江南集团不是照会过他们骂?胆敢杀我同胞,非但会断绝贸易,还要血债血偿!”赵公子勃然动怒。
“是,幸亏公子给撑腰,他们才没敢像对付土人那样公然搞屠杀,不过可以来阴的啊。只要他们想,总是可以找到借口杀人的。”刘学升叹息道:
“来前听说他们明年要出个《排华法案》,把我们这些华侨全都遣返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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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赵家四郎
【抱歉,赵昊的儿子是士字辈,不是‘世’,已订正。】
外头的鞭炮已经响成一锅粥,九号院书房中,刘学升和许可正还在向赵公子,哭诉着吕宋华侨遭受的种种非人待遇。
赵昊听得十分认真,让两人相信他真的可以对华侨们的痛苦感同身受。
小吕宋就是马尼拉,虽然地理条件优越,但架不住南洋土人太废柴,岛上物资十分匮乏,所以无论是土著还是西班牙人,都离不开中国的商品。
尤其是自墨西哥至吕宋的大帆船贸易开展以来,载重四百吨的西班牙大帆船,运来了一船船的南美白银,高价敞开收购丝绸、生丝、瓷器、漆器、香料等海上贸易的抢手货。
在大明海商华侨眼中,‘东来红毛’‘其地多铸花边银钱,无物产,海舶来粤者,惟载银而已’。说人话就是,这些穷得只剩钱的狗大户,可比‘西来红毛’出手阔绰多了,对贩至马尼拉的货物从不挑肥拣瘦,甚至都不讲价,统统来者不拒,而且最重要的是——钱货两清、现银付讫!
而那些葡萄牙商人就奸诈多了。他们进货统统挂账,不到年底不给结算,有时候船沉了或者遭到海盗,就直接赖账,简直无耻极了!
于是马尼拉迅速成了冉冉升起的国际贸易中心,大有与南海西岸的马六甲遥相辉映之势。遍布海外的海商、华侨自然蜂拥而至,短短几年时间就从两千多人增加到一万余人。
而全吕宋的西班牙人才一千多,只有华侨的十分之一。
这引起了西班牙人的恐惧,因为他们很清楚,吕宋是在大明帝国的家门口,却距离自己的‘新西班牙总督辖区’足有三万里远……
其实,在另一段时空中,西班牙人是直到三十年后,才终于开始大规模排华屠华的。
然而历史的走向已经被赵昊这只大扑棱蛾子,改变的乱七八糟,基本失去了参考价值。
刘学升告诉赵昊,起先西班牙人对华侨还是以利用为主,因为他们需要大量的工匠和商人来维持殖民地城市的运转。
但自从隆庆五年,江南集团的舰队全歼了葡萄牙人的澳门舰队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西班牙的菲律宾总督桑德十分震惊,虽然素来认为葡萄牙不配跟本国相提并论,但他对葡萄牙海军还是很佩服的。
葡萄牙海军能在数量上处于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凭借高超的战术和机动优势,始终与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周旋,却被明帝国的一支私人舰队歼灭!这自然让桑德万分担忧——明朝的正规军该是何等的强大啊?
在攻灭吕宋苏丹国,以及吕宋群岛上的诸多部落时,西班牙人不止一次的听那些死在他们屠刀下的人诅咒说,大明的天兵很快就会降临,把他们这些红毛鬼统统赶下地狱!
难怪明国的军队会被寄予厚望,原来他们真的很强大啊……咦,好像把自己绕进去了?
西班牙人继而又担心起,人数十倍于自己,而且还在不断激增的华侨来,唯恐这些人成为明国进攻时的内应。
于是他们决定双管齐下,一面从南洋各岛国抓奴隶来兴建城堡,做好防御;一面着手减少马尼拉的华人数量。他们计划在明年,先将一半的华侨遣返,试探下明国的反应……
如果明国反应强烈,他们就会收敛一点;要是没什么反应,他们就会露出刽子手的本色——把所有人都杀光!就像他们在美洲做过很多次的那样。
这是永久占领一块地盘,最简单最高效的办法……
赵昊觉得自己有义务,阻止这场因自己而提前三十年的屠杀。听完两人的哭诉,他便沉声道:“你们放心,本公子、南海集团、乃至大明,都不会坐视自己的国民被外人欺负的!”
“那太好了……”刘学升和许可正当即叩首,道谢不迭。
“不过自助者天助之,你们自己也要全力自救才行!”赵昊让两人起来,先沉声对刘学升道:“你这就回去,帮助吕宋商馆,把那里的华侨都组织起来。如有必要,可以通过商馆进一批武器,万一西班牙人突然动手,你们不至于毫无自保之力。”
“是,多谢公子。”刘学升忙不迭应下,其实他这次回来,就是给吕宋华侨购置军火的。然而堂伯告诉他,集团规定十分严格,赵公子不点头,一支鸟铳都不能外流。
“至于许大哥嘛,过了年你跟我去趟京城如何?”赵昊又笑眯眯的转向许可正。
“进……进京?”许可正有些结巴的问道:“做什么?”
“当然是请朝廷同意重建吕宋都督府,守护南洋的华侨了!”赵公子站起身,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地道:“我大明之天下,岂容红毛鬼撒野?吕宋是我们的,谁也不许染指!”
“这样啊……”许可正这才知道,赵公子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寻自己来国内,原来是为了吞并吕宋啊!
“公子说的对,吕宋本就是我大明的领土,只是海禁之后,为南洋土人所统治而已。”刘子兴也笑着附和道:“如今那吕宋苏丹国被红毛鬼灭国,可见气数已尽。那么让吕宋群岛重归大明版图,正当其时,也算为他们报了仇……”
“嗯。”许可正在两人轮番劝说之下,终于点头道:“我都听公子安排。”
“哈哈好,你先安心过年,等过完年,咱们坐头班船去北京。”赵昊满意的笑笑,端起酒杯道:“来,祝大家新年快乐!”
“公子新春新禧。”众人也赶紧端起酒杯,与赵昊碰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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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一过。正月初一,岭南来客们便离开了西山岛,他们准备到苏州还有金陵去逛一逛。难得在江南过一次年,总要感受下与岭南不一样的过年气氛。
赵昊却老老实实留在了西山岛上,一是孩子都还小,不易太折腾。二是巧巧眼看就要临盆了,一动不如一静。
果然,初六这天,她正在给几个小宝宝包馄饨,突然就开始肚痛。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已经很有经验了,赶紧扶着方夫人到早备好的产房中,一边有条不紊的做着准备工作,一边请谈大夫过来。
赵昊本来在江雪迎、马湘兰的陪同下,到迎宾馆不远处的海警疗养院,探望因伤病退役的海警将士。听到消息,三人立即结束了行程,赶紧往回赶。
马车还没停稳,马姐姐便率先跳下车,以和平时优雅从容的仪态不相符的速度,冲进了产房中。
赵昊扶着江雪迎也下了车,两人对视一眼,都理解马姐姐为何如此着紧。
因为巧巧说了,这一胎要还是男孩,就给马姐姐当儿子……
看着马姐姐的背影消失在帘后,赵公子心中暗暗祈祷,一定要母子平安。
“兄长放心,巧巧姐不是头胎了,一回生,二回熟嘛,再说还有谈大夫护着呢,不会有事儿的。”雪迎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慰道。
“我看你们每人最多生一对就足够了。”赵昊苦笑道:“不然生一回孩子过一趟鬼门关,活活心疼死我。”
这也是他不大喜欢小孩儿的原因,哪怕有江南医院保驾护航,这年代女人生孩子依然太危险了。生个孩子还得让心肝宝贝的老婆拿命换,他是一百个不乐意的。
其实他窃以为,跟马姐姐一直丁克也挺好。可惜老婆们都对他这念头嗤之以鼻,依然对生孩子抱有极大热情。尤其是巧巧这傻婆娘,非但给自己生,还要帮姐妹生……
他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便听产房中传来一声啼哭。
“恭喜公子,母子平安!”女眷们知道公子最在意什么,赶紧出来报喜。
“好好,有赏,重重有赏。”赵昊长长松了口气,对陪在一旁的李明月苦笑道:“想到你还要这么一遭,我就又高兴不起来了。”
“大哥这话,可千万别让巧巧姐听见,不然她会难过的。”李明月轻抚着小腹笑道:“这种幸福,你们男人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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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确实不懂。”赵昊调整好心情,把嘴角往上拉起,保持灿烂的笑容,走进了产房。
产房中,巧巧已经被婆子们伺候着换了身白色中单,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
赵昊的第四个儿子也已经洗了澡,被包进了襁褓中。马湘兰跪在床边,一边痴痴地看着那孩子,一边握着巧巧的手,泪水涟涟。
听到脚步声,巧巧睁开眼,努力朝他挤出一抹微笑。
赵昊也报以发自肺腑的笑容,上前握住巧巧的另一只手,亲了亲她的额头,道声受苦了。
“没事的。”巧巧轻声道:“我感觉比上回容易多了。湘兰姐你也别哭了,我又没把孩子送去别人家,不还是咱赵家的人吗?”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这辈子都欠你的。”马湘兰却哭得更厉害了。
赵昊只好又腾出一只手,轻轻给马姐姐擦掉眼泪,想要安慰她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竟也眼圈一红,跟着掉下泪来。
见他俩哭了,巧巧也跟着哭起来。
直到襁褓中的赵家老四也嘹亮的哭起来,马姐姐才赶紧收拾心情,小心翼翼的抱起那小生命,送给乳娘喂奶。
赵昊自然要回避了。出去前,马姐姐问他孩子的名字。
赵昊便笑答道:“他爷爷早就给起好了,他叫赵士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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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爸,我错了
赵昊一直在西山岛待到赵士礼满月,便不得不上路了。
今年可是大比之年,他这个当老师的还要给中式的弟子上课呢,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
于是二月初七,他带着那位许柴佬的后人许可正,乘坐科学号赶往崇明岛,与北上的海运船队汇合。
初八一早,科学号抵达崇明,赵公子马上登上了平江号。
见他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陈怀秀投来惊讶的目光。
“巧巧在坐月子,马姐姐伺候月子。明月正在危险期,不敢坐船的,只好也留在苏州……”赵昊讪讪答道。
“看来男人就是有优势,怪不得都要三妻四妾呢。”陈怀秀风情万种的一笑。
“你就幸灾乐祸吧,等小滕接班之后,我要你好看。”赵昊恶狠狠瞪她一眼。
“那还早呢,到时候的事儿,谁说得准?”听他口气这么大,陈怀秀却顾左右而言他开了。“也不知筱菁到哪了?”
“收到上一封信时还是年前,这会儿应该过了锡兰狮子国吧。”赵公子的心思果然被吸引过去,面现愁容道:“路漫漫其修远兮,这才走了十分之一呢。”
“我的天哪,世界这么大啊。”陈怀秀吃惊的掩口道:“你也敢放她出去。”
“还不是你教的她?”赵昊翻翻白眼道:“你说你教她开船干啥?要是教她开车不就没这些麻烦了?”
“她只是说想出海瞧瞧,我哪知道她要去这么远啊。”陈怀秀苦笑一声,忽然凑近了问赵昊道:“你不会还没跟首辅大人汇报吧?”
“这个么……”赵昊登时神情为之一滞,讪讪道:“倒是跟岳父大人报告过筱菁出海了,只是没敢说那么远。”
“反正你就等着挨尅吧。”陈怀秀同情的看赵昊一眼道:“听说你那位岳父大人如今跺跺脚,北京城都要抖三抖,他这一关肯定不好过。”
“怕啥,他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无非就是比一般人帅了点嘛。”赵昊一脸满不在乎道:“就算对别人再厉害,对我这个女婿还是很客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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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孽畜!”文渊阁中,大明首辅张居正冷着脸怒喝一声,赵昊赶紧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了。
经过半个月的航程,他带着许可正抵京,连亲爹都没顾上见,就先来内阁报到了……
张偶像如今口含天宪、身坐龙床,威势赫赫,无以复加。气势比当年的高拱还足!
“爸,我错了……”在小寡妇面前充大尾巴狼的小阁老,此时可怜弱小又无助。
“你少来这套!”张居正恨声骂道:“你还知道怕?你要知道怕,就不会放我闺女出去浪了!”
“是出海……”赵昊小声纠正道:“不过岳父这么说也没错,毕竟海上全是浪。”
他这话差点儿把姚旷给逗乐了,张居正却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讨伐他道:“更可恨的是,你自己不拦着她也就罢了,居然还帮她瞒着不谷!”
张居正真是气坏了,重重拍着桌案道:“就算你拦不住她,哪怕告诉我一声,不谷都不怪你!”
“岳父容禀,是筱菁怕您老两口生气,才不许我告诉您老人家的。”见识不好,赵公子果断卖队友。
“她不让你说就不说?你怎么这么听她呢?!”张居正怒道:“我说让你照顾好她,你为什么不听?!”
“因为孩儿以为,爱她就要帮她实现理想,成为第一个完成环球航行的女航海家!”赵昊见越装孙子越孙子,索性便换个套路,以毒攻毒道:
“筱菁可是岳父的女儿啊,岳父不也常说,她是最像你的一个吗?岳父认准了道路便会一往无前,筱菁也一样,她要是认准个理儿,区区小婿能拦得住吗?”
“呃……”张居正不由神色一缓,显然想到女儿非要嫁给赵昊,不惜跟自己闹绝食的场面。
心说也是,不谷都拦不住筱菁,这孽畜又何德何能,能让我闺女改弦更张?
“再说我要是硬拉着,她会很难过的!这不又跟岳父的命令冲突了吗?”赵公子重重捶着胸口,潸然泪下道:
“孩儿这半年多来,几乎夜夜失眠,一合眼就梦见筱菁,担心她会不会遇到风浪,有没有吃好睡好?呜呜,岳父大人,我好想筱菁啊……”
说着便放声大哭起来,哭声传出首辅值房,让外头人听得一愣一愣。心说难道首辅千金海难了?
值房内,张居正却被赵昊哭得鼻子发酸。他儿子虽多,女儿却只有筱菁一个,且倾国倾城、聪明绝顶,自然最得他偏爱。所以一听到筱菁居然扬帆远航去了,他的心都碎了……
见元辅的面部线条渐渐柔和下来,姚旷便知道警报解除了。
他忍不住偷偷朝赵昊竖起大拇指。堂堂小阁老,江南集团的大老板,竟如此豁出去!活该人家迎娶首辅之女,做出这么大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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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又余怒未消的训了赵昊一通,便让他起来回话了。
“岳父大人进来可好,小婿也很挂念你老人家……”赵昊马上贱兮兮的腆着脸问候起来。
反正是岳父大人,怎么舔都不丢人。
“为父好得很,要是没有你两口子这对孽畜来索命,那就更好了!”张居正哼一声,难掩得色。
转眼间,他已经辅政一年八个月。这二十个月来,张相公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啊!
究其原因,除了无比崇拜他的司礼太监提督东厂御马监的冯公公,和暗暗稀罕他的李娘娘外,也跟他命太硬,专克同僚有关系。
首先,当初隆庆皇帝委任的三位辅政大臣中,次辅高仪隆庆六年就去世了。
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高仪本来就重病缠身,是高拱非要把人家从杭州老家弄到京城,又硬拉近文渊阁的。
高拱一死,高仪没了后台,自然任由张居正这个首辅兴风作浪。眼见着他大肆剪除异己,只要是当初跟高拱混过的,统统革职不用。高仪是又气又急,入秋就病倒了,入冬便一命呜呼。这位万历新朝的辅政大臣,愣是没坚持到改元。
另一位辅政大臣成国公,也在去年冬里,死在了第八十一房小妾的肚皮上。老公爷死得其所,事后还追封为定襄王,极尽哀荣。确实没什么好可怜的。
张首辅成了唯一的辅政大臣和内阁大臣,这下彻底没人能制约他了。
不过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也为了找个打下手的,张首辅便安排了自己主持上届会试时的副手,新任礼部尚书吕调阳入阁,以免被人背后骂‘独相’。
这吕阁老乃广西桂林人氏,八桂大地的读书人极少能出头,是以吕调阳一直没什么像样的乡党。他能混到今天这个地位,靠的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虽然能力很强,却一直明智的把自己定位在‘律吕调阳’的位置上,自然能讨不同上级的欢心。
所以不管上司换成谁,他都会‘高官做得’!
张居正对这个完美的副手也很满意,大有如虎添翼之感,于是便点他为今年春闱的大主考。
此时会试完毕,阅卷业已到了尾声,再过三天就放榜了。所以吕阁老还得再过几天,才能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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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之外,唯一能制衡张居正的杨博,好容易熬到高拱致仕,终于得以重回吏部掌铨。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安插亲信,配置党羽,就被张居正给搞得生不如死。
隆庆六年,张相公借助登极诏命再度考察百官。
杨博对此颇有微词,对张居正言道:‘隆庆元年奉命考察京官,二年朝觐考察外官,三年遵例考察京官,四年奉命考察言官,五年又朝觐考察外官。是六年五考,划除殆尽。各衙门都已经伤筋动骨了。实在不易再大动干戈。
然而张居正正要接着此次考察奠定自己的权威呢,哪能同意杨博所请?于是隆庆六年七月初六日,吏部会同都察院又进行考察,黜斥了通政司右通政韩楫、吏部员外郎穆文照,都给事中宋之韩、程文等三十二员;
吏部主事许孚远,御史李纯等五十三员,降调外任。
此外,光禄寺寺丞张齐等二员闲住,尚宝司卿成钟声调外任,司丞陈懿德等闲住……
经过此次考察,京师各衙中高拱之党略尽。尤其是那些替他发生的门生弟子,统统罢黜外放,一个不留!
剪除了汪汪队之后,张居正还不罢休,又授意杨博和左都御史葛守礼,对六部展开审查。
结果毫不意外,高阁老的御用痰盂,刑部尚书刘自强首当其冲,第一个被勒令致仕。
接着是户部尚书张守直被弹劾免官。
然后转过年来,高拱同年的状元,南京礼部尚书秦鸣雷也被弹劾致仕。
接着是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礼部尚书陆树声致仕……
总之,张相公仅用了短短一年多,就以雷霆手段,彻底剪除了高拱的盟友和门生。并趁机把反对派一扫而光。朝廷上下再无半分反对之声,他也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推行他酝酿许久的万历新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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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考成法
【高拱没死哈,上一章写错了,应该是‘他去后’,不是‘他死后’。】
其实杨博还打算再坚持几年,等张四维缓过这口气来再说的。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被某人暗中破坏。山西帮两头下注的小动作被公诸于众后,自然再也别想获得张相公的绝对信任。
杨博知道,张居正用自己做吏部尚书,不过是借自己的手剪除异己。待到把朝廷上下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就是鸟尽弓藏的时候了。
天官是管官帽子的,怎么能交给一个爱搞小动作的人呢?那样张相公睡觉都不安生。
所以杨博尽心竭力为张居正,将他所有政敌扫除殆尽后,便适时的在万历元年八月,受命到夕月坛分祭夜明之神和天上诸星宿时突然发病,回府后就一病不起,坚决请求致仕,几次坚持后才获准归里。
张相公对杨博这番懂人心、知进退的亡羊补牢十分满意,非但以皇帝的名义,恩赐他以少师衔荣休,还命其子太仆少卿杨俊民、金吾卫指挥使杨俊卿一路侍奉送归,给足了老杨的面子。
杨博临行前,张居正又特意到他府上送行,在得到杨博山西帮日后永远服从张阁老的承诺后,张首辅也高兴的表示既往不咎,两家重归于好。并向杨博保证,会尽快安排张四维起复的……
人家做了初一,你就要做十五。这就是官场的规矩。
总之在老杨博的最后努力下,山西帮终于渡过了危机,张四维也得到了再来一次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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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邵大侠就没这么幸运了。
张居正把自己当时布衣小帽,雨中奔赴高拱府上,跪地求饶的奇耻大辱,算在了他的头上。
而张相公素来是个睚眦必报的狠人……
刚一当上首辅,他便授命冯保将邵芳捉拿下狱。但邵芳十分警觉,在东厂番子找到他之前,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邵大侠在外头躲了一年,觉得风头过了,才悄悄潜回丹阳老家,想要带自己刚出生的独子逃出大明,到海外生活去。
谁知却被官差堵了个正着。原来接替蔡国熙的新任应天巡抚张佳胤,为了抓捕他归案,一直在拿他妻儿做诱饵。
身边有襁褓中的婴儿,邵大侠没有逃跑,更没有反抗,便束手就擒了。
因为邵芳知道的高层阴私太多,张佳胤没有审判,便直接命人把他弄死在牢里。为了给首辅大人出气,报了瘐死之后,还把他的遗骸肢解掉丢弃喂了野狗……
丹阳大侠落得这般田地,着实令人唏嘘,但这也是政治掮客的最终宿命。玩火者必自焚,作茧者必自缚,哪个也逃不脱的。
~~
随着邵芳身陨,高拱的时代彻底落幕。
大明官场中许多人,还天真的以为终于摆脱高胡子的高压统治,可以过几天徐阁老时代那种安生日子了。
谁知道张相公这位徐阁老的学生,居然比高拱还高拱,彻底让他们过上了官不聊生的日子。
万历元年冬月十八日,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从这天开始,张居正奏请对全国官员施行‘考成法’!
这一大名鼎鼎的考核制度,在折磨后世的高中生之前,先给大明的官员带来了噩梦般的岁月。
张相公在混迹官场的漫长岁月中,已经清晰的认识到‘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
制定再好的法令执行不到位都白搭!而大明开国二百年,官僚体系陈陈相因,敷衍塞责都玩出花了。最稀少的就是干事儿的人。
大家伙每天看似案牍劳形,实则在体制性偷懒,心思完全不在工作上。反正完不成也没什么惩罚,万一搞砸了,还要担责任。
而且就算有人良心未泯,想要不计得失、干点正事儿,也会被视为官场异类,遭到系统性排挤。比如海瑞……
所以张相公早就看透了,指望这群惯会偷奸耍滑、推卸责任的官油子自觉,自己就是把法条变出花来,磨破了嘴皮子说破天,也等不到他们良心发现,好好干活的那天。
对懒驴没办法,就得拿鞭子抽啊!要解决‘执行不力’的问题,张居正参照历史、结合前任经验,创造性地提出了‘考成法’。
所谓‘考成法’即考察成效的法条。
它要求,六部和都察院自即日起分置三本账簿,记载一切发文、收文、章程、计划。尤其要把应办的大事小情,酌情定立期限,分别登记在这三本账簿上。然后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考稽,另一本送六科监督,最后一本呈内阁留底。
之后便由各衙门长官按账簿登记,逐月进行检查。每完成一件勾销一件,反之必须如实申报,否则论罪处罚!
六科则半年检查一次部院执行情况,若部院长官有隐瞒敷衍的行为,立即进行弹劾,否则以包庇论处!
最后,六科也要订立这样的账册,由内阁对六科的稽查工作进行查实,有隐瞒敷衍者,立即进行查处!
即所谓‘各抚、按奉行事理,有迟误者,该部、院举之;各部院注销有容隐欺蔽者,六科举之;六科缴奏有容隐欺蔽者,阁臣举之。月有考,岁有稽,则名必中实,事可责成!’
这就形成了以内阁统领科道、再以科道监督中央六部,并以六部统率文武百官及地方官员的治理体系,形成了一套完善的官员考评机制。
理论上讲,考成法可以考察范围是无穷大的,从两京到各省、各府、各县……哪怕是偏远的边疆州县,比如临高县,也一样逃不出考成法的手掌心。
当然,考成法本身也是一种法律,执行不到位一样白搭。
所以起先大伙儿还心存侥幸,觉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张相公也就开头紧一紧,后面应该就松了。所以大伙想先坚持一下,挺过这段再说。
谁知张相公是个坚持不懈的男人,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将主要精力都用在狠抓考成法这一件事上。
张相公非但精力过人,能高强度的从早干到晚;而且有超人的记忆力,各部各省的各项数据全都装在他脑子里,对下面那些歪门邪道更是清清楚楚,谁也甭想蒙了他。
在执法时张居正尤其铁面无情,所有在年底没完成任务的官员,统统降职处分。有帮着隐瞒敷衍的长官,也统统以包庇罪论处!就连他的亲信官员也一样。
结果各部各省都出现了大批被降职留用的官员。有的衙门一个不少,全都集体降级。
这还是考成法颁行第一年,张相公手下留情的结果。今年开年张居正就知会各部各省,自万历二年起,就不会再有降级留用的好事儿了。巡抚完不成任务降为布政使,布政使完不成降为知府,知府完不成降为知县,知县要是还完不成,就去当不入流的教谕巡检……
有人要问了,大明的官员不是家里都很阔吗?干嘛要遭这份罪?提桶跑路不行吗?
不行,想得美!别忘了,隆庆六年春,高阁老在位时定下了‘官员以疾乞休者,俱予致仕,不许病愈起用’的条例。
即是说,你要走也行,走了就永远别回来了……一个再无出头之日的在籍进士,在家乡也会遭遇地位大滑坡的。
张居正虽然把高拱的人都干掉了,但高阁老颁布的法令却一条没改。因为他跟老高只是一山不容二虎,政见上却志同道合,萧规曹随还不是美滋滋?
这下连退路都被堵住了,官员们只好放下幻想,打起精神,每天都脚不沾地、生不如死……哦不,认真工作,只求能年底考核过关,不要被张相公摘了乌纱。
于是敷衍颟顸了一百多年的大明官场,就在张相公的严厉鞭策下,终于换了副努力向上的面貌。
高阁老一直想解决的问题——官员的执行力和对地方的控制力,就这样被他的继任者一招搞掂了。
而且果然如高拱所言,这个痼疾一解决,很多问题也跟着迎刃而解了。随着官府和官员结束了不作为,终于开始兢兢业业的工作,大明自正德以来丛生的百种弊端,迅速就消失了大半……
已经有人在去岁年底给小皇帝的贺表中吹捧说,我新皇御宇以来,气象一新,隐有治世之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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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自然也要大吹法螺,吹捧一番岳父大人的新政立竿见影之类。
听着赵昊的吹捧,张居正脸上的得色却消失了,他下意识拿起桌上的石楠木烟斗,开始娴熟而优雅的装填起烟丝来。
像张相公这样既有品味,又有主见的成熟男性,在被带入烟党之后,遍历各种姿势,很快就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一种,并贯彻到底。
接触过烟斗之后,他发现这就是最适合自己的那一款。因为装填烟丝需要技术和耐心,还能自己决定用哪种烟丝,压得紧一点还是松一点,这都会带来不同的口感。
这个过程虽然耗时较长,却能极好的放空心情、调整情绪。
在张相公看来,香烟就像妓女——用于匆匆解决欲望,用后即弃,不留痕迹。
雪茄像情妇——不单可以解决欲望,还能于人前炫耀一番,是表露雄风,寻求认同以及追名逐利的潜意识表现。
烟斗则像妻子——要经过三媒六聘才能洞房,享用过后,还要费心抚慰;一次添置,长久维系,常伴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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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郡县台湾、羁縻吕宋
张相公喜欢在烟雾的笼罩在,去思考诸般国家大事。
享受了一阵子烟草带来的愉悦,他方持着烟斗道:“不错,考成法推行以来,确实收到了意料之外的成效。如今上下内外如臂指使,正是作为一番,革旧布新的大好时机!”
“嗯嗯。”赵公子满脸兴奋的点头附和道:“那就干啊!”
“唉,可惜……”张相公吐出长长一口白烟,叹息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正嘉一来,大明的财政已经彻底成了烂摊子,高阁老炳国期间,虽然政绩斐然,但花钱也猛——南北用兵不说,还修黄河、开泇河,花钱如流水。到了为父这里,国库已经亏空到了极点,户部连京官的俸禄都发不下来,还得跟你的江南银行拆借。”
说着他愈发郁闷道:“如今户部已是债台高筑,每年净亏共在两百到三百万两。为父这近两年来开源节流,也只是面前维持着不破产罢了。可是想要有所作为,却是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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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赵昊嘴角抽动一下,他走过最长的路,就是岳父大人的套路了。
近二年来,张居正已经用各种理由,让户部向江南银行贷款将近三百万两银子了……
因为自己能搞来钱,他才不用看任何人脸色,更不受任何人要挟。
“这样啊。”可就苦了赵公子了……
“看看,一说到钱你就往后缩。”张居正白他一眼道:“别以为为父不知道,你们印的那个白银票,大部分都是不用兑现的。那不跟印纸差不多吗?”
说着张相公郁闷的抽一口烟斗。“可恨朝廷已经毫无信用可言,不然为父也可以敞开了印宝钞,哪还用得着你?”
“岳父误会了,小婿一直是竭诚支持岳父的。”赵昊忙解释道:“只是这白银票真不是想印就印的,必须要严格遵守最低十比七的票银比,这是不可逾越的红线。要是不管不顾加印,白银票的下场会比宝钞还惨的。”
说着他苦笑一声道:“因为白银票可是承诺兑付现银的。”
“我要是有现银,稀罕你的白银票?!”张居正不满的哼一声。
“说起来,小婿倒是听说一个传闻。”赵昊忽然神神秘秘道:“据说在南洋吕宋国的机易山上,发现了一个大金矿,好多人蜂拥去淘金。恐怕这也是红毛鬼侵略吕宋的真正原因。”
“哦?”张居正心中一动道:“你的意思是,让朝廷派人去淘金?”
说着不待赵昊点头,他便先摇头道:“不,你不会,有这好事儿你干嘛不自己去开采?”
“岳父真真看扁小婿了,那么大的台湾岛我都献给了国家,又岂会独吞小小的金矿?”赵昊忙义正辞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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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所谓的将台湾献给国家,是指隆庆六年八月,新皇登基不久,福建广东两省巡抚联袂上奏,言明南海集团与广东副总兵林道乾默契配合,肃清了盘踞台湾岛上的倭寇和海盗。
有鉴于台湾乃四省之左护,且面积赶得上三分之一个浙江省了,弃之必再度酿成大祸,故而南海集团提议朝廷郡县台湾,移民垦屯,使其永为大明藩篱,以拒海上之敌。
彼时张相公还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李娘娘的梦中情人,正绞尽脑汁加强小皇帝和李太后对自己的信心,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但他还得先给官场换血,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政绩。其实就是出了政绩,估计小皇帝母子也不一定能整明白。所以还是来点儿直观的最有效果。
他听冯保说李娘娘没读过书,是个村姑出身,最是迷信不过。于是张相公授意王篆、李义河等人,四处搜寻白莲白燕之类祥瑞,来忽悠年轻的太后。
为此张相公甚至献上了一只白龟,说自己原先就叫张白圭……所以由自己辅佐新君乃是上天的旨意。
村姑对此深信不疑,小皇帝也对白龟爱不释手,一直养在御书房中……
但这种把戏只能哄一哄深宫中的母子,巩固自己的地位。却骗不了宫外的其他人,所以对他树立权威非但无益而且有害。
这时候若能为大明开疆拓土,增加好大的一块地盘,实在是天助我也。对张相公树立权威,推行他的考成法都大有好处!
毕竟国朝自永乐以来,已经丢了交趾承宣布政使司,还有包括河套在内的长城以北的广袤领土,以及努尔干都司、乌斯藏土司也名存实亡。近年来,连缅甸的三宣六慰都被新崛起的东吁王朝侵吞了……
更不要说吕宋总督府、旧港宣慰司、满剌加外府等一系列郑和在海外开拓的疆域了,满朝百官记都不记得了。
一直丢失领土,也让素来老子天下第一的大明官员,感到大丢颜面。
如今,能增加三分之一个省那么大的领土,还不够上上下下好好吹一通牛伯夷的?
最关键的是,这是在他张相公的任上,当世算他一大政绩不说,百年之后,史书上也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于是在得到赵昊不花朝廷一分钱承诺后,张相公同意了两省所请……其实就是按照赵昊的意思,将台湾岛一分为二,北边设淡水县,隶属于福建泉州府。南边设凤山县,隶属于广东潮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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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县台湾,自然也是赵公子的主张。
在跟唐胖子定下‘百年大移民’的计划后,赵昊就进行了深入思考。他意识到江南集团再厉害,没有朝廷的支持,都做不好大移民的。
事实上,这些年江南集团向海外移民,已经遇到了瓶颈。
倒不是故土难离、没人愿意到海外生活之类,更不是江南集团的条件不吸引人。
大明已经兼并十分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着无立锥之地。无数人为了逃避劳役,不愿意接受地主的盘剥,纷纷主动背井离乡、成为流民。根据估算,如今大明两京十三省的流民加起来,将近有一亿人!
平均每两三个人里,就有一个成为流民的。这些人做梦都想拥有自己的土地!而且他们已经一无所有,甚至连家乡都回不去了,有什么道理不出海闯一闯呢?
问题出在统治这个国家的人身上,不管是中央朝廷,还是地方官府,都不能接受人口不断流失出国。
哪怕这些人在大明活不下去,死也要死在国内。这种不把老百姓当成人,而是当成所有物的心态,在官僚系统中普遍存在。
是以虽然江南集团这些年,只是低调的向外移民了……几十万户,却已经引起了官场的警觉。当时高拱手下弹劾他的一大罪状就是‘诱拐人口至海外,恐图谋不轨’!
虽然随着岳父大人上台,这些杂音已经烟消云散了。
但赵昊很清楚,反对的声音只是暂时被压下了,而不是消失了。
就连张居正都告诫他,引诱百姓弃家出海、脱离王化,是违背人伦纲常的,这种事还是少做为妙……
爸爸的话必须得听啊,赵昊只能暂停了移民。
但百年大移民的方针是绝对不能变的,他必须要改变策略,来打消朝廷尤其是岳父大人的疑虑。
他解决的办法也简单——既然他们最担心的是百姓脱离王化,便把海外变成王化之地就是!
赵昊也不希望在海外移民滋生出分离主义,于是说服了董事会,将台湾献给国家,以完成郡县化。
这一手的效果果然立竿见影,所有人都不怀疑江南集团的居心了,反而交口称赞小阁老为国开疆,功在千秋!还有人上本请求参照祖制,封他为伯爵,赐铁券……
当然这都是在捧他岳父的臭脚,并不是那些人真认为赵昊有多大功劳。
在台湾成为宝岛、糖岛、粮岛之前,这些眼里只有本土的家伙,是不会意识到其价值的。
至于将台湾设两县分属两省,则是赵昊为了吸引闽粤两省的百姓,共同移民到台湾,一起开发台湾的小伎俩。
至少短期来看,是大有好处的。自从万历元年设立两县以来,一年时间移民台湾的福建百姓便高达二十万。广东这边也有十五万……这还是因为唐友德为了不出乱子,有意控制节奏的结果。不然破五十万很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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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抽完了一斗烟,将烟斗搁在桌上,沉声道:“说吧,你又打得什么鬼主意?”
“孩儿还能有什么坏心思?我只是想再帮岳父立个大功,给大明再增加一个十倍于台湾岛的领土!”赵昊忙真诚笑道:“那之后,岳父再以吕宋的金矿开采权为抵押,就可以从江南银行继续大量贷款,而不用担心会影响白银票的信用了!”
“唔,这样啊……”张居正心下一松,他还以为赵昊要干什么呢。
哪怕身为最顶尖的政治家,他的目光依然难免只盯着本土的两京十三省,对台湾岛都不屑一顾,更别说更遥远的吕宋了。
“不过吕宋距离也太远了吧?想要效仿台湾郡县化,怕是要贻笑大方的。”张居正微微皱眉道。
“不错,所以我们就不郡县吕宋了,效仿祖制羁縻吕宋即可!”赵公子不紧不慢的图穷匕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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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鹤立鸡群赵二爷
“祖制,哪门子祖制?”张相公先是一愣,旋即眉头一皱,博闻强记的被动技能发动。便恍然道:“你是说吕宋总督府吗?”
“岳父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啊。”赵公子满脸钦佩。
“唉,如今也是多忘事,记不太清了。”张居正接过姚旷奉上的海柳木烟斗,一边抽烟一边信口道:
“只记得永乐三年、六年和十五年三次,三宝太监率领两万七千人的舰队,巡视了吕宋的灵牙渊、马尼拉、民多洛和苏洛等地。当其时,郑和以成祖爷的名义,委任泉州晋江人许柴佬为吕宋总督,时在永乐三年乙酉,一直到永乐二十二年甲辰他去世为止。至于后面的事情,就真的没印象了……”
“后面不下西洋了,朝廷也没记载了……”赵昊忍不住擦擦汗,他终于知道考成法为什么能成,关键不在设计多高明,而是监工太强了!摊上这么个根本没法糊弄的领导,你也只能捏着鼻子撅起屁股老实干了。
他便赶紧将后面渤泥国势力占据吕宋,建立吕宋苏丹国,前几年又被西班牙人自三万里外而来灭国,当地华人夕惕若厉,苦盼王师的状况,讲给岳父大人听。
张居正听后十分感慨,叹息道:“看你所制的地球仪上,葡萄牙和西班牙本是邻国,一路背道而驰,却能在大明的家门口碰头。单这份进取之风,便是我大明已丧失许久的……”
“知耻后勇,为时未晚啊,岳父。”赵公子忙道。
“还是你先折腾着吧。”张相公却兴致缺缺。说归说,做归做,他支持赵昊向海外发展,也仅限于在不给朝廷造成负担的前提下。而且每次还得狠敲他一笔竹杠。
这次也不例外。
张相公沉吟片刻,竖起两根手指道:“江南银行支给户部两百万两,为父就同意重设吕宋总督府,将吕宋诸岛上的所有权益,都授予江南集团。”
“是南海集团……”赵昊忙提醒道。
“有区别吗?”张居正白他一眼。
“还是有的。”赵昊有些心虚的笑笑,又提条件道:“还得大力鼓励向吕宋移民,以汉人为主的地方才是汉地,这次咱们占下就不能再让给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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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为父会批准向吕宋移民不超过一百万人。”张居正点点头。
“还有限制啊?”赵公子颇不知足道:“内地已经人满为患,流民成灾了,多移出去一些可以减轻官府的压力,也能减少动乱,让岳父有个更宽松的改革环境啊。”
“怎么,你还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张相公却是极有主见的,几乎不可能被说服。也就是对着自己的爱婿,他才会解释两句道:
“吕宋不是台湾,总督府也非朝廷直接管辖的衙门,有个几十万汉人刚刚好。再说韩文公有云,诸侯进于中国则中国之。那吕宋总督府若能用夏变夷,把这几十万人安顿好,将吕宋变成云南那样的王化之地,自然也就没有限制了。”
“孩儿明白了。”赵昊了悟的点头。偶像虽然是他半个爹,但更是大明首相,要顾及到方方面面,能给出这样的条件已经很好了。
“二百万两,十天内到账!”张居正又吹胡子瞪眼道:“晚一天都不行!”
“是是。”赵昊忙不迭点头。
“还有金矿收益稳定后,每年都要按照所采黄金价值的一半金额,贷款给朝廷……”张居正又补充一句,但显然对那传说中的金矿,并不抱多大希望。“每贷一次款,可以多一批移民。”
“遵命。”赵昊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不过还是满口答应。因为他也不知道吕宋的金矿在哪里,更不知道何年何月能找到。
然后他关切问道:“不知何时廷议此事,孩儿也好让那许可正好生准备?”
“廷议?”张相公手端着烟斗,深吸一口,慈父般霸气四射道:“有那个必要吗?”
“这事儿说起来也不小啊,也算是我大明历史的转折了……”赵昊讪讪道:“不廷议能行吗?”
“怎么不行?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不谷说行就行。”张居正淡淡道:“将来有问题他们又不担责任,有什么资格夸夸其谈?”
赵昊心说也是,现在连六科都成了内阁的下级单位了,衮衮诸公被考成法搞得噤若寒蝉,哪个敢对岳父大人的话有半点异议?
“你回头让那许可正上个本,为父批示之后,后面的事情吏部和兵部自然会办妥,不用你操心。”
说完,张居正抬头看看墙角那具紫檀木打造、雕花螺钿,还有玻璃表盘的万历牌座钟,对赵昊露出一丝笑道:
“皇上这会儿差不多下课了,今儿的日讲官正好是你父亲,你去吧。”
张居正日理万机,给赵昊这么长时间已经是极限了。
“那孩儿先告退了。”赵昊忙应声退下,其实他本也是打算,去文华殿等小皇帝下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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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赵昊离了内阁,绕到文华殿前,正碰见万历皇帝的御辇出来。
从旁护卫的大汉将军赵士禧,煞有介事的警惕扫视着周围,一眼就看到了赵昊。
他不禁面露喜色,忙轻声对御辇中禀报起来。
“哦?在哪在哪?”小皇帝本来恹恹欲睡,闻言一下来了精神,马上从暖轿中探出头来,顺着禧娃所指,果然看到了久违的赵昊。
“你可算来了!又出什么新片儿了吗?!”
“有的有的,已经送去翊坤宫了。”赵昊行礼之后,起身笑道。
“太好了!”万历欢呼起来,旋即却又颓然道:“唉,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看到呢……”
“怎么?”赵昊奇怪问道。
“我太难了……”万历跳下轿子,抓着赵昊的手再度哭诉起来。
他原以为自己当了皇帝,日子能好过些,谁知恰恰相反,现在的课业负担更重了!
现在元辅张老先生亲自担任他的班主任,为他制定课程表,甚至于百忙之中编写教材,亲自授课。
大伴冯保担任教导主任,负责监督他课上课下的表现,只要稍有懈怠就告家长……
虽然赵昊已经将逃学三十六式尽数传授给万历,还有李承恩和赵士禧帮着打掩护。然后这些小伎俩哪能逃得过张老先生的火眼金睛?还有东厂太监从旁监视呢。
结果皇帝每次想偷奸耍滑都会被识破,然后告家长……
李太后虽然自己没读过书,却对张老先生言听计从,崇拜的五体投地。一听说皇帝不好好听张老先生的话,就会严加训斥万历。有时候气急了,还会让他长时间罚跪。
而且李太后现在也有经验了,每次万历下课回去向她请安时,她都会命他当面模仿讲官,复述今日所学内容。弄得万历上课都不敢开小差、看漫画了,日子真是苦不堪言啊。
“还好有你父子俩在,不然我真是熬不下去了……”万历紧紧拉着赵昊的手,感激的鼻子冒泡泡。
他现在所有的乐子,都是赵昊父子提供的。赵公子有肥宅快乐水,动画片,后来因为李太后不许皇帝在节假日之外看动画片,赵昊还给他制作了漫画书。以及层出不穷的蛇精周边手办。
至于赵守正,本来确实是想认认真真为人师表的。却不知李承恩已经在皇帝面前,把他当年光辉事迹吹嘘过多少遍了。
是以还没见着他的人,昔年‘京城第一大玩家’的高大形象,就已经在皇帝心中立起来了。
皇帝也跟着李承恩,一口一个‘老前辈’的叫着,让赵二爷怎么装得下去?
再说赵二爷心软,也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便三不五时偷偷教皇帝斗蟋蟀玩蝈蝈、打飞弹抖空竹……还时不时给他带些个文玩核桃、手捻葫芦之类的小玩意儿。给万历枯燥的学习生涯,平添了几分生趣。
而教导主任冯公公,碍着赵二爷的面子不好当场喝止。只好开条件说,皇帝功课不能落下,不然这些玩意儿都得收起来。
说来也邪门儿,别的日讲官给皇帝讲课,三遍五遍入不了万历的心。
到了赵守正的课上,甭管多难的内容,讲一遍皇帝就能记牢了。
冯公公也就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
对此赵守正十分自得,把皇帝送回乾清宫后,就跟儿子吹嘘起来,说自己寓教于乐,十分高明,可谓超级无敌教师也!
赵昊却深感怀疑,因为他知道自己老爹讲课的水平。赵二爷在昆山在潮州时,经常应邀去玉峰书院和凤凰书院讲学。赵公子旁听过几次,每次都睡得特别香……
他还真没猜错。
老朱家盛产戏精,而且万历还是贼精贼精的那种。
别忘了,朱翊钧是十岁才出阁读书的。讲官们却得按部就班的给皇帝开蒙,然后一点点往深里讲。
这就好比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还在上小学低年级,那点儿知识对他来说太浅了。所以不管谁的课,他都能听一遍就记得差不多。
但万历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一点,因为那样只会让教学内容很快变难,他还怎么偷着玩儿?
可为了不让赵二爷落了埋怨,丢了日讲官的差事,万历独独在他的课上拿出正常水平。而且皇帝也愿意听他讲课,学得倍儿认真。
自然显得赵二爷鹤立鸡群,比另外几位状元比如申时行、范应期等人,水平高一大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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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科举之学绽光辉
回赵家胡同之后,赵公子便请吴承恩给许可正写了份《海外遗民泣血奏请吾皇收复吕宋疏》,第二天就通过官方渠道递了上去。
什么官方渠道?别忘了咱赵公子可是正四品的太常少卿,提督四夷馆,兼理海运事务并海上诸事。
这本就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只是兹事体大,无法擅专,才带许可正来京里跑门路的。
这边上疏之后还没回音,那边会试先放榜了。
二月廿八日,礼部贴出了万历二年春闱,中式举人的名单。
赵公子在家中,与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等人,还有王武阳等一众亲传弟子,一边吃茶谈科学,一边坐等春闱的结果。
一回生二回熟,这已经是赵昊第三次等会试放榜了,跟当初的忐忑紧张不同,现在他已经很淡定了。
至少要装出淡定来。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必须稳如泰山。
傍晌时,去看榜的于慎思等人跑回来了。人还在院中,他就大呼小叫起来:“大胜利啊!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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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太好了!”王武阳马上率领氛围组欢呼起来,有人就要去开香槟。
“哦,怎么说?”赵公子稳稳端着茶盏,优雅问道。要是姚旷在这里,就会发现他有意无意在模仿他岳父。
“本届会试共取中300人,其中……”于慎思从袖中掏出一份墨迹未干的手抄,激动的奉给赵昊道:“师父还是自己看吧。”
“这还算大胜利吗?”谁知赵公子还不高兴了,一边看着那张抄纸,一边面无表情道:“并没有达到预期嘛。”
“啊……”本来准备开白金黑桃尖的弟子们,一时间手悬在那里,不知该不该起开那软木的瓶塞。
却听赵公子幽幽道:“满以为这次能破百呢。”
“嗨……”满室绝倒,众人无奈苦笑,小阁老老凡尔赛了。
“这科少录了一百人,中式的比上一科少也正常。你这非但没少,反而还多了十七个,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王锡爵从他手中拿过名单扫一眼,只见有三家书院学生的九十八人中式。而且包括会元孙矿在内的五魁首,皆出自赵昊门下!
“果然是大胜利!师父真是太厉害了!”氛围组砰砰砰开了香槟,王武阳带头忘情庆祝起来。只要他们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不过确实也是大胜利,上一科会试中式400人,其中八十一人出自玉峰书院和香山书院,取中比例达20.25%。
这一科中式300人,其中九十八人出自玉峰书院、香山书院和凤凰书院,取中比率高达32.66%,比上届足足提高了12.41%!
三个中式举人中,就有一个出自赵昊门下,还不够他美的?
当然赵公子也不完全是凡尔赛,因为在高阶数据上,这次会试表现的确实不太理想。
教育集团教研处长,首席数学家华叔阳马上进行了数据分析——
去岁秋闱,玉峰书院共考中新科举人101人,香山书院考中40人,此外凤凰书院虽然组建时间只有短短两年,也考中了32名举人。
再加上之前中举的61人,此次共有233名科学门弟子获得了会试资格。不过有八人因为生病,丁忧等原因,不得不等下次再来过了。
是以最终225名弟子参加了此次会试,占总应试人数的5%。
此次万历二年会试的录取率,是低的可怜的6.7%,也就是十五个举人中出一个进士,当个进士实在太不容易了。
而科学门弟子的录取率,则是42%,平均五个举人中出两个进士。
科学门上届会试录的取率在59.1%,单从此项数据看,的确是大幅下滑了。
虽然依旧是平均录取率的六倍有余,但赵公子素来高标准严要求,严师才能出高徒嘛。
根据华叔阳的分析,滑坡原因有三。
一是应试人数略有增加的情况下,录取人数却大幅下降了,录取率自然随之大降。
二是凤凰书院的会试录取率偏低,只有15.6%,拖了整体的后腿。
三是因为集团师资力量的增长,没有跟上书院的扩张速度。除了凤凰书院外,集团还在杭州开办了西泠书院,在金陵开设了雨花书院,在广州兴建了白云书院,在济南府兴建了大名湖书院,在福州兴建了乌山书院……
虽然这五家书院的学生,都还在按照赵公子定下的规矩,老老实实学习科学课程,没能参加本届大比。但依然占用了集团大量的师资力量。
其实凤凰书院也才成立两年,按说学生也不能参加科举的。但当时赵昊为了团结岭南缙绅,没有加这一条限制。
虽然这次凤凰书院的低录取率,主要是岭南远离文化中心,读书人水平偏低,还偏偏落在竞争最激烈的南卷中录取。哪怕经过江南书院的特训,也很难提高到跟江浙考生一样的水平。
不过赵公子依然归咎于,他们没有接受扎实的科学教育上,痛心疾首的教训一众凤凰书院的弟子道:“要知耻啊!”
其实这帮弟子已经很知足了,往年他们都是陪太子读书的角色,能进士及第者百不足一。现在却能达到平均录取率的两倍以上,还要啥自行车啊?
但老师的当头棒喝,打破了他们的沾沾自喜,这帮广东弟子忙纷纷羞愧表态,日后绝不再急功近利,一定踏踏实实练好内功再说。就连被取中的五个弟子,也表示要回去修满三年科学再说。
“罢了。”赵昊摆摆手道:“你们五个先殿试吧,轻易弃考对落第举子们不公平。”
开什么玩笑,为师只是说说而已,还当真了?
“谨遵教诲。”弟子们忙恭声受教,感觉灵魂都升华了。
原来师父不只教科学,还教弟子们做人啊……能拜在科学门下实在太幸福了!
就是聆听他老人家教诲的机会太少了……
这些岭南弟子中,不少人还是头次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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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赵公子也深知自己和弟子们之间感情羁绊太少,所以老四才满月就赶来京城,开展科学门的保留项目——为弟子们进行殿试前的特训。
其实去岁,所有中举的弟子便在第一时间进京赶考,以避开桂榜提名后无休止的宴饮庆贺。他们在腊月前都抵达了香山书院,就开始按照赵昊定下的规矩,收起浮躁膨胀之心,一心一意的备考了。
申时行、王锡爵和余有丁等客座教授,也轮流上书院为他们授课。各种考前的针对性练习、乃至押题、也早就按部就班的进行了。
此外书院还安排了每日的体育锻炼,好让弟子们能有强健体魄、充沛精力,能应付三场九天磨成鬼的考试。
最离谱的是,书院甚至设了理疗部,为举子们提供保健按摩足疗服务,好让他们在紧张学习之余,得到充分的放松,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春闱。
可以说,经过连续几科的经验积累,科学门在应对科举考试上,已经细致入微、日臻完美了。弟子们只需要专心听话照着做就行了。
科学,真真正正的成了一门科举之学!
‘咦,好像有点跑偏?’去香山书院的路上,赵公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而他手中,依然拿着那份书院中式举子的名单。
上头被他用铅笔圈出了一串名字,最醒目的三个分别是赵南星,李三才和顾宪成。
东林党的早期三巨头,已经扑面而来了……
按照赵公子的记忆,赵南星和李三才确实是万历二年的进士,顾宪成却是两科以后的万历八年才进士及第。
但这个世界早就大变样了,顾宪成三年前便进了玉峰书院,能提前两届脱颖而出,并不是让人惊讶。
至于赵南星、和李三才都是出身香山书院,没想到因为自己的缘故,让这三个惹祸精提前凑上了……
“该怎么对付他们呢?”赵公子最终还是忍住了,将他们埋骨香山的冲动。
他只负责搭建舞台,并不打算亲自登台。就像戏院老板,自然要给所有角儿一个表演的机会了。
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万一最后能唱主角儿让戏院生意兴隆的是他们呢?
不过适当的关照他们一下还是有必要的。
“等殿试之后,把画圈的这些人全都派最偏远的州县去。”赵昊将名单递给了坐在对面的老哥哥赵锦。“赵南星、李三才、顾宪成三个,给我全扔到最北边。”
去岁杨博致仕后,张居正提拔吏部左侍郎张瀚升任天官,张瀚空出来的位子,便由赵锦接任了。
本来廷推天官时,首推的是左都御史葛守礼,之后是工部尚书朱衡,然后才是张瀚。但张居正厌恶葛守礼鲁莽,朱衡骄傲……说白了就是嫌他们资格太老,自己驾驭不了,因此特地提拔了张瀚。
张瀚的资历很浅,也知道自己上台并不服众,因此非但凡事唯张居正的马首是瞻,而且对赵锦这个副手也礼敬有加。
赵锦牌子硬,还是小阁老的老哥哥,这样的大神他可不愿招惹。这点事自然完全不在话下。
“没问题。”赵锦点点头,这就是他在这个位子上的任务。而且这种走后门一点也不丢人。
“别人都是为子弟寻肥缺美差,唯独你总是把他们往繁、冲、难、边的州县丢,做你的弟子还真难啊。”老哥哥收起手抄,发感慨道。
“年轻就要多历练,不识底层疾苦的人,坐上高位也是祸国殃民。”赵公子看着渐入眼帘的‘科学顶个球’,长叹一声道:
“不管他们将来走哪条路,都希望他们心里能有整个国家吧……”
ps.这章算昨天的哈。
第十七章 科学预测,百发百中!
三月的香山,花开的满山贵气。高大的玉兰树盛开着纯白的鸽子花,迎春连翘黄金条,如黄色的锦缎铺满山谷,还有那夭夭桃花、浅粉海棠,将香山妆点成了花的海洋。
若换成别处,早就挤满了踏春的游人,然而香山是皇家园林,才能保持一份难得的宁静。
只有整点时,那白砖黑墙顶着个黄橙橙地球仪的塔楼上,才会响起悠扬的钟声,提醒着香山书院的学生们,距离殿试又近了一个小时。
此时,科学门下九十八名中式举人,正在钟楼对面的争鸣阁中,进行他们期待已久的究极特训!
他们万分憧憬的赵老师,此次依然信守承诺,亲自担任究极特训的主讲人!
经过千辛万苦,终于能聆听老师亲自授课了,很多学生感觉比中进士还有成就感。
其实上一届时,赵老师年前就开始特训了。
没办法啊,导师的事业越做越大,带学生的时间自然要不断缩水……
时长不够,那就得多来花样……呸呸,是提高质量啦!
争鸣阁的究极特训,绝对对得起学生们的期待!
首先,参加香山论坛的嘉宾阵容又升级了。除了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这些常驻嘉宾外,赵昊还邀请了
吏部尚书张瀚、左都御史葛守礼、礼部尚书万士和,户部尚书王国光、刑部尚书王之诰,工部尚书朱衡、兵部尚书谭纶,以及通政使王好问、大理寺卿李幼孜,分别来就相应的议题,做主讲嘉宾。
大九卿一位不少,上一次这么齐全,还是徐阁老在灵济宫讲学的时候。
真是让人不得不感叹,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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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的论坛,都由赵昊亲自主持。依旧是每天给出一个议题,并请嘉宾就此畅所欲言,他来掌控研讨的方向,以免偏题。
待下午嘉宾离开后,他再做总结,告诉弟子们谁是在狗放屁,谁是在放狗屁……当然,是站在他岳父的立场上。
然后晚上弟子们就此写出策论,由担任过殿试阅卷官的赵锦、万士和等几位老前辈批阅。
万士和接班陆树声担任了礼部尚书,他是宜兴人,江南帮如今的三大佬之一,有义务也很喜欢指点后辈。
另外两位一个是吏部尚书张瀚,一个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不过老殷官声不好,所以一般都不提他,而以赵锦代之。
但其实殷正茂是张相公麾下头号爱将,赵锦还真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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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赵昊又将万历二年的殿试策论题目,揉进了这十个议题中。
因为策试是以皇帝的口吻,向中式举子们垂询治国之策,所以今年的殿试题并不难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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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京里各种文会上,前辈大佬们都猜测说,要符合皇帝十二岁的年龄,策论的问题自然不能太过高深,也不会太具体,难免流于泛泛而谈。
所以策论时把调门拔高,朝着敬天法祖、勤政爱民、选贤用能的方向写就没错的……
至于最后的名次,就看谁的字写得好,文章做得顺眼了。
大预言术告诉赵昊,他们只猜对了开头,后面却大错特错了。
出题的可是他的偶像岳父,怎么可能走寻常路呢?
张相公这样高格调的男子,追求的一定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玩死你还得让你心服口服。
要是赵昊没有大预言术,一定也会猜错的……
今年的殿试题,主旨的确是‘典学勤政’四个字。
‘典学’者,皇子或帝王致力于学也。勤政就不用说了。
看似没脱离大家的预测范畴,但一审题,绝对一脑门子汗——
通俗来说,今年的策论就是皇帝问贡士们,我接班以来,一天都没中断读书,学习不可谓不认真。但为什么天下反而都是在马上打下的,却没有靠读诗书缔造帝王之业的?
而且我现在也天天旰食宵衣,勤于理政。但为什么像汉文帝那样无为而治,也能缔造治世呢?
我还小,有些道理还没搞懂,大事小情只能依靠我敬爱的张师傅来拿主意。但我也得好好学习,争取早日亲政。但听说帝王之学,跟平民之学不同,不在文章诗词中。要是不学这些,我又该学什么?
又有人说,当政者只要抓好纲要,则所有的事情都会处置的十分妥当。所谓‘纲要’者,真的存在吗?
听说研究过去臣子为君王的谋划,对现在也有好处。比如董仲舒的‘贤良三策’,汉宣帝时的‘变俗’之说,汉元帝时的‘审尚’之说,以及‘治性六戒’、‘劝学四仪’,还有‘初元节俭’、‘建初荡涤烦苛’、‘元祐十事’、‘治平三劄’、‘熙宁稽古正学’。
能不能挨个讲讲,这些都是怎么回事儿?其中有没有现在还能用的?
你们都是学先圣之术,明当世之务的专业人士,能不能替我综合一下这些策论,找出它们的中心思想?说一说‘典学’应该以哪个为要?‘立政’又当以哪个为要?
当然也有人说,现在和前代不一样了,创业和守业也不是一码事儿。你们都可以畅所欲言,以符合我‘慎始笃初’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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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赵公子靠大预言术回忆《明实录》,想起的万历二年殿试题。
通观全题一共十问,前四个问题个个刁钻深刻,处处挑战圣贤之言,一个答不好就翻车。
这可是政治性极强的殿试啊,考生要是没有心理准备,吓都吓尿了。
倘若没有接受专门指导,他们都不敢回答这些埋雷的问题。
要是前四个问题没尿,接下来还是会尿的。该死的出题人,居然让考生将题干中提到的,十个古代有名的策论,一一介绍一遍!而且还得深入分析,言之有物!
这简直是坑爹啊!
为了通过乡试和会试,大明的读书人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四书五经上,谁会在策论上下苦功夫?
恐怕连知道‘永光’、‘初元’其实是一个皇帝的两个年号的贡士,都不会有太多!更别说这些策论都是什么跟什么了……
张相公懒得看他们不着边际的夸夸其谈,就考他们基础知识。把策论这种主观题,愣是给搞成客观题。
这样到时候排名倒简单了,谁知识点掌握的多,谁阅读理解做得好,谁就排名靠前!
你还别不服,难道来参加策试,不应该把前代有名的策论都研究一遍吗?
什么,没研究?那对不起,同进士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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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客观题来说,有没有准备到知识点,成绩天差地别!
赵公子当然不会直接给弟子划考点,但他已经将这些知识点,不着痕迹的糅杂在了十天的讲座,和每日的课后练习中。
因为本届论坛就是围绕着治国之策展开的。读书人最喜欢的又是引经据典,所以带出这十个典故一点都突兀。至于那四个刁钻的问题,也在向诸位大佬请教时,很自然的带了出来……
总之,只要课上认真听讲,课后及时针对没听懂的查漏补缺,进了考场就一定不会抓瞎。
至于能抓个什么回来,就全靠个人造化了。赵老师也只能帮忙帮到这里了。
十天的论坛很快结束,弟子们又上了名为《如何写出状元卷》专题课程。
课程分上中下三讲,由申时行、范应期和于慎思主讲。
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范应期是四十四年的状元;于慎思是隆庆五年的状元。
三位状元现身说法,教你如何成为状元,就问你好不好好听吧!
其实本来范应期的位置应该是赵二爷的,但是赵二爷自己怂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状元是捡来的,不愿意误人子弟。
他能跟这群学霸讲什么呢?讲咱考状元全靠儿子谋划,祖宗显灵,相好的在上头是劲儿?
那不丢死人了?所以还是把这露脸的机会,让给真状元吧。
好在赵公子手里状元多,也不差他一个。
于是赵二爷那几天忽然偶感风寒,只好请了范状元救场。
范应期是湖州府乌程县人,潘季驯的同乡老弟,两家还是姻亲。所以跟申时行一样,都是最可靠的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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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十四日要到礼部报名,并听取殿试相关须知。所以三月十三日,九十八名应试弟子拜别了师父和诸位老师、师兄,信心满满的下山应考去了。
十五日当天,万历新朝的第一次殿试,在皇极殿前隆重举行,满朝重臣悉数出席。
待群臣和贡士们拜过金台帷幄上的小皇帝后,殿试便开始了。
当科学门的弟子们看到那道策论题后,都不由涌起一股安心的感觉。
虽然这题目是他们从未猜想过的,但上头的问题他们却一点不陌生,甚至感觉很亲切。
还有什么好说的,撸起袖子干就完了!
对于知识点掌握到位的考生,这种题答起来实在太简单了。要不是师兄们嘱咐,最好不要提前交卷,他们上午就能交上卷子,中午便可以去八大胡同放松了……
呃,不对!八大胡同已经被查封了,听说还是太后的懿旨,所以怕是休想再开了。
日!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ps.太晚了,下一章明天补。
第十八章 球赛
三月十七日,在春光灿烂的瓮山泊畔七里庄,举行了第三届‘江南烟草杯’春季捶丸邀请赛。
顾名思义,此项赛事已经举办三年了。
第一届比赛是在隆庆六年春,由前户部侍郎赵立本发起的,因为赛事组织规范,服务周到,还有丰厚的奖金,故而一经推出,便受到热烈欢迎。并在众参赛人员的一致请求下,将此项赛事延续了下来。
后来比赛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京中的王公大臣皆趋之若鹜,赵立本便又组建了京师步击球协会,并被推举为首任会长。
老爷子开得了海天盛筵,自然也能当得了高尔夫球会长。对了,他还是扬州赛马会会长,金陵麻将协会理事长……所以那些秦淮名妓都得靠边站,大明第一交际花非七十三岁高龄的赵立本莫属!
想像赵老爷子这样身兼数职,还样样都干得精彩,地位、特长、爱好、精力和金钱,是一样不能少的。
而赵立本恰好一样不缺,所以他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在组建京师步击球协会后,赵立本优化了捶丸比赛的比赛方式,还结合几十年的经验,制定了详细的规则。从成绩计算到球杆编号、着装要求等等,全都有了明确的要求。登时就将这项运动的逼格拔高了一大截。
如今‘京步协’已经发展出春季邀请赛,春季锦标赛,秋季邀请赛和秋季锦标赛四项赛事。
春季邀请赛作为全年的开场赛,主要作用是检验停用一冬之后的赛场状况,为随后到来的锦标赛暖场,所以赛事规模较小,只邀请部分会员参加。
今日是花甲组的比赛,更是只有十几名会员参赛。再加上各自的伴当、球童,绿草如茵的赛场上,也不过散落着百十人而已。
但参赛者却个个分量十足。赵立本之外,还有吏部尚书张瀚,吏部左侍郎赵锦,礼部尚书万士和,户部左侍郎郭朝宾等等……全都是在职或者致仕的部堂大员。
而且他们还有个共同点,都是南直和浙江籍人士。所谓的江南帮,就是这些大佬在支撑着。
大佬们都上了年纪,受不了海天盛筵的刺激,而捶丸的活动量不是很大,又能‘收其放心,养其血脉,怡怿乎精神’,所以他们都很喜欢,而且技术也不错。
不过大佬们聚在一起,打球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互通有无,协调步调。因为聊的话题比较敏感,便让自家子弟作伴当,不让下面的人靠近。
就连江南帮的真正核心赵公子,也给爷爷背着球杆囊,跟在一帮老头子后面,欣赏他们‘卧棒斜插花,背身倒卷帘’潇洒挥杆的英姿,听他们随意的聊着天。
“听说大司空要去了?”郭朝宾挥杆击球,问一旁的天官张瀚道。
“嗯,上月林景旸弹劾朱部堂刚愎,这已经是今年来第二次有人弹劾他了。朱部堂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自己不讨那位喜了。”张瀚知无不言道。
“老朱这一走,能跟那位抗一抗的老臣,就只剩一个葛老了。”万士和无奈叹息道:“我看对我们不是好事。”
说着他对整理球杆的赵昊道:“公子,你当劝劝你那岳父,朝堂这么大,不能搞一家独大啊。”
“其实家岳对朱部堂这种能吏,并无多大恶感的。”赵昊只好苦笑道:“主要是朱部堂几次三番得罪了武清伯……”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
武清伯李伟是皇帝的外公,出了名的贪婪愚蠢。他是泥瓦匠出身,如今闺女贵为太后了,便觉得朝廷所有的工程都得给他承包才行。
加上李贵妃也向着娘家人,确实好些工程都落在了李伟父子头上。甚至连给太上皇修的寿宫也交给武清伯负责。
可那父子只管捞钱,哪会修什么皇陵?施工还是得工部来。本来预算就很紧张,再让他们贪掉一大块,就直接不够了。朱衡据理力争,甚至闹到了朝会上,逼着张相公没法和稀泥,只好又给了李家父子另外一个肥差——去给兵部生产军装,把他们和朱衡分开,才算平息此事。
但武清伯依然觉得丢了面子,便在家装病不出,让伯爵夫人进宫跟闺女说,自己要被朱衡气死了。李太后如今也膨胀的不轻,告诉张相公,人家不想再看到姓朱的啦。
张居正其实也巴不得这种臭石头越少越好,便让曾省吾安排人弹劾了朱衡。
弄清楚来龙去脉,众位部堂不禁唏嘘。如今‘首辅—太后—冯保’铁三角掌控一切。廷推形同虚设,廷议直接不再召开,只剩下无关紧要的廷鞫。大臣们的权力地位一落千丈,真不如当初高拱在时。
“哎,诸位偏颇了。张相公好歹视咱们江南帮为盟友。”赵立本适时开口道:“你们要是都觉得没法过,那别人还怎么活?”
“呵呵,那倒是……”张瀚和万士和不禁点头,他俩能当上吏部、礼部尚书,也要幸亏赵公子和张相公的翁婿关系。
“而且朱士南走后,张相公有意尚甫来接任大司空,这样六部尚书就有其三了,要知足啊。”赵立本一边走向角球,一边淡淡说道。
尚甫是户部左侍郎郭朝宾的字,他之所以起这个话头,就是想打听打听有没有内幕,闻言一阵惊喜道:“还以为会起复潘部堂呢。”
“朱士南确实推荐了老潘,但他脾气更臭,那还不如继续用朱士南呢。”赵立本轻笑一声,伸手接过郭朝宾奉上的胜利牌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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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锦赶紧给叔公点着火,赵立本深吸一口烟,微微陶醉道:“妙啊……”
他不像张居正那样喜欢解锁新姿势,就认准了雪茄这一样。又黑又粗又长,这才是男人之选!
烟气缭绕间,赵立本又对众人道:“不过你们也别太乐观。张相公对我们是不错,但他真正信得过的,还是那帮湖广的乡党,所以你们将来难免还是要给人家让位子的,到时候别想不通。咱们的利益在南方——江南、岭南和南洋,其余的地方要配合张相公。”
“我们其实无所谓了,都是六十多的人了,干不了几年就得让位子。”万士和叹气道:“但后面的人可能就不舒服了。”
“那没办法,这是人家的气运。”赵立本走到球前,将雪茄递给赵昊,从球杆囊中抽出一根扑棒,专心瞄准挥杆,将球稳稳击入穴口。才在众人欢呼声中眉头一挑,臭屁道:“再过十年,气运就是我们的了。”
“这倒是。”一众部堂欣然点头,提到这一点他们可就不困了。
随着江南教育集团的持续发力,未来是属于江南帮的,如今瞎子都能看出来了。
虽然明日才金榜传胪,但这些部堂大佬好多都是殿试读卷官,自然已经知道了今年的殿试名次。
前十名中,状元焦竑,应天府江宁县人氏,出自玉峰书院。
榜眼孙继皋,常州无锡人,出自玉峰书院。
榜眼余孟麟,江宁人,出自玉峰书院。
传胪王应选,浙江慈溪人,出自玉峰书院。
第五名支可大,苏州昆山人,出自玉峰书院。
第六名周希贤,福建莆田人,寄籍京师,出自香山书院。
第七名王泮,绍兴山阴人,出自玉峰书院。
第八名,会元孙矿,绍兴余姚人,玉峰书院。
第九名,沈璟,苏州吴江人,玉峰书院。
第十名,顾宪成,无锡人,玉峰书院……
一直到第二十一名,才出现了一个科学门外的进士。
而最后73名二甲进士出身中,足有六十人是科学门的。
其实在上届大比中,科学门也包揽了三鼎甲,以及八成以上的二甲。当时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彼时高阁老在位,大为震惊,加上赵昊刚恶了他,便下令有司严查有无舞弊。都察院会同礼部、礼科,将所有科学门考生的殿试、会试、乡试,乃至科试卷子全都找出来一一比对,查了整整一年,结果越查越服气。最后科道礼部顶着压力,给出了不存在舞弊,就是人家教学水平太高、考生水平太高的结论!
高阁老也没法加以限制,因为会试已经分南、北、中卷了,分地区录取了,完全没道理再在殿试中人为限制了。只能说下一科馆选庶吉士时,尽量向其它地区的考生倾斜。
可还没等到下一科,他先下课了……
科学乃科举必胜之学的名声,也藉由这次调查彻底传开了。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大半也要归功于这次调查。
所以本届大比科学门出了这样的成绩,反而没人惊讶了。现在是他们考得好才是正常,考不好反而不正常了。
大佬们完全可以期待,十年之后,这些科学门徒成长起来之后,是何等蔚为壮观的场面了。
“明天要给你好好贺一贺!”钟大佬对科学门主赵公子笑道:“十年之后,公子就要桃李满天下,桃李满朝堂了!”
“免了免了,明天我一早就离京了。”赵公子却摆手笑道:“不可慕虚名而处实祸。”
“这样啊……”众人了然点头。接下来一阵子,赵昊确实不适合留在京里了,不然定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难免就要有人问,大比取的天子门生,还是赵子门生?
所以躲得远远的好……
第十九章 两难
于是第二日,在金榜传胪的时刻,赵昊拜别了祖父,准备直接从七里庄码头坐船去天津。
瓮山泊是通惠河的一部分,走通惠河可以至通州入潞河,直达渤海湾。所以赵立本虽然还是膈应长公主,进京后却依然住在七里庄,不回他的赵家胡同。
因为这里方便跑路啊。
他还鼓动赵守正一起住在七里庄,可惜赵二爷有要务在身,不能奉陪……是给皇上日讲啦,别瞎想。
赵守正身为詹翰长官,自然不能缺席今日大典,不过赵昊昨天已经跟父亲道别过了。除了嘱咐父亲按时吃药,好好练他的武当长春功外,还偷偷塞给父亲一千枚套套。
唉,赵公子真是为老父操碎了心。
至于爷爷,就完全不用他操心了。
“这么急着回去,不只是要躲开京里的风光吧?”赵立本淡淡问道。
“是,吕宋那边情况很危险,既然旨意已经下来了,还是早点过去应对的好。”赵昊点点头。一言堂的效率就是高,岳父大人交办后,有司很快颁发了命许可正,继承许柴佬吕宋总督一职,重建吕宋总督府的旨意。
为了向吕宋总督府提供必要协助,赵昊和南海集团还得到了在南洋便宜行事的权力,包括有限移民许可,以使吕宋更好的发挥藩篱作用,为天朝阻挡东来西夷。
至此,大明方面的障碍已经扫除,赵公子可以在南洋放开手脚干了。然而并不能……不过原因就没必要跟老爷子说了。
赵立本人老成精,能看出他有心事,便使劲拍了拍孙子的肩膀,鼓励他道:“吕宋这名字好啊,旺我们赵家!你在那里肯定能打下一番基业的,好好干,将来爷爷就在那里养老了!”
“那里也就比蛮荒之地强一点儿吧。”赵昊苦笑道。
“所以要你好好干嘛,把你全部的本事都用出来,再创造一个吕宋奇迹!我们老赵家就进可攻,退可守了!”赵立本使劲握了握孙子的肩膀,期许满满。
“爷爷你准备攻哪儿去?”赵昊这个汗啊。
“哈哈,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赵立本先是放声大笑,狂的没边。然后才敛住笑,不再逗他。“好啦放心,不是让你做乱臣贼子,看你吓得,小脸都白了。”
“爷爷保重。”赵昊逃也似的拜别了祖父,上船顺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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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赵昊在曹妃甸登上了等候多时的平江号。
一进去他专属的豪华舱室,赵昊把自己丢在大沙发上,劈头就问陈怀秀道:“吕宋那边有信没有,筱菁那边有信没有?”
“吕宋有信,筱菁没有。”陈怀秀轻声答道。她让赵昊枕在自己膝上,一边给他按揉太阳穴,一边禀报吕宋的消息。
马姐姐不在的时候,陈姐姐就很自然的变成了马秘书。
“前日收到唐保禄的信,他已和那刘学升抵达了马尼拉商馆,并开始着手联系华侨。但比较麻烦的是,西班牙人开始往马尼拉收缩兵力,而且已经跟土著谈和,显然是准备集中力量解决华侨了。所以唐保禄现在很纠结,他们任何过激举动,都可能刺激到西班牙人提前动手,但不准备岂不又成了坐以待毙?”
“嗯。”赵昊舒服的闭上眼,感觉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不少。
体贴懂人心技术好,这就是他喜欢大姐姐的原因。
“金科派舰队过去,警告过西班牙人了吗?”少顷,赵昊又懒懒问道。
“上个月去过,并按照公子的吩咐,照会过西班牙当局了——若敢侵害我大明子民,则视同与我警备区开战,必然还以百倍报复!”陈怀秀毕竟不是专业秘书,赶紧补充道:“可能正因为这个原因,西班牙才把派去进攻棉兰老岛和爪哇的部队撤回了大半。”
“嗯……”赵昊点点头,轻吁口气道:“但愿他们能有所忌惮吧……”
下一刻他却一下子坐起来,甩手给了自己一耳光,把陈怀秀吓了一大跳。
“别怕,我是给自己提个醒,永远也不要低估了这帮畜生!”赵昊咬咬牙,勉强挤出一抹笑道:“我就是因为低估了他们的凶残蛮横,才陷入这般两难境地。”
“……”陈怀秀点点头,身为集团高层,她知道赵昊的意思。
万历元年派出环球远航的舰队时,赵昊的判断是,西班牙人已经尝到了大帆船贸易的甜头。
而且吕宋的土著只知道嚼槟榔晒太阳,饿了就爬树摘香蕉,渴了就爬树摘椰子,什么活都懒得干,也不会干。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在这么优越的自然环境里,天生天养,吃喝不愁,干嘛还要再吃苦受累的干活?
根据商馆的情报研判,如果马尼拉没了华侨,西班牙人将一夜退回到有钱买不到粮食、蔬菜、鞋子等生活必需品,也没有理发师,没有裁缝,没有鞋匠、没有木匠的原始社会去。
赵昊乐观判断,只要自己不主动招惹他们,西班牙人应该会容忍华侨在马尼拉定居的,眼见着吕宋要彻底变成华人国度,才会忍无可忍。
所以他批准了环球远航计划,还让张筱菁和林凤加入了舰队。
当时赵昊的如意算盘是,趁着双方因为贸易还在蜜月期,好好探究一下西班牙人的虚实,看看他们大到离谱的殖民地,有没有可利用的地方。能不能为日后与西班牙人开战时,创造一些搅乱敌人后方的机会。
结果局面大大出乎他的预计,远航舰队还没出亚洲,西班牙人就忍不住要清洗马尼拉了!
赵昊登时就坐了蜡。
西班牙可不是葡萄牙这种外强中干的弱鸡鸡,他们现在是欧洲第一强国,自视为世界最强大的帝国!
他们的自信也是有理由的,因为他们现在所辖领土超过两千五百万平方公里,控制人口超过三千万!
野心勃勃的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拥有超一流的海军和陆军,而且最关键的是,他兵力雄厚且后备充足!
他们非但在欧洲本土的人口比葡萄牙多得多。更重要的是,在广袤的新西班牙——即美洲殖民地,还有超过千万已经基本驯化的人口!殖民地还有无比雄厚的财力,这群屠灭美洲的刽子手,不需要调用欧洲的兵力,随时可以组成强大的舰队,一波又一波杀向亚洲!
新生的江南集团和海警舰队,还需要时间来成长壮大,才有能力向世界最强发起挑战,哪怕是在家门口。
这才是赵昊迟迟不愿意与西班牙人开战的根本原因。
而且一旦和西班牙人开战,刚刚签订耻辱条约的葡萄牙人,会不会趁火打劫,伺机报仇?
更麻烦的是,现在他跟远航舰队已经彻底失去了联系,连她们到了哪里都不知道。
一旦跟西班牙开战的话,肯定不会像跟葡萄牙交战那样简单。很可能会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而从北非西海岸开始,就进入了西班牙人的地盘,再往西去到美洲,更是西班牙人防守严密的殖民地。双方一旦进入战争状态,筱菁和林凤的环球舰队很可能会成为西班牙围猎的目标——这种送上门来的猎物,既是极好的报复对象,还是逼迫敌人低头的上等筹码。焉有不取之理?
就算西班牙人没意识到这点,葡萄牙人一旦知悉双方开战的消息,肯定也会第一时间提醒西班牙人的!借刀杀人的把戏,并非只有中国人会玩。
派人把远航舰队追归来?没戏的。小竹子她们于万历元年九月下旬离开了三亚,如今已经在域外航行超过半年了!你上哪儿追去?哪追得上啊?
这都是赵昊要顾虑的地方。
于是便形成了不开战没法保护吕宋侨民,开战就会给远航舰队带来危险,而且己方也没有真正做好准备的两难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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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还有个选项,就是如西班牙人所愿——撤侨……
这是赵昊这几天,一直在反复考虑的一条路。
但不到万不得已,赵昊是绝对不想走这条路的!因为这是海警迈出国门的第一战,非但吕宋的华侨在看着,整个南洋的百万华侨也在看着,以及南洋大大小小的众多国家同样在看着!
第一次亮相就打退堂鼓,对华侨的信心打击之大不可想象。也会严重动摇南洋各国‘我天朝不可战胜’的认知。将来不知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挽回。
所以从战略层面看,要么坚决打,要么就先不出头,反正已经缺位百多年了,也不差再多几年。撤侨反而是极糟糕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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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宋的汉人不是很多吧,听说最多两三万人?好像爪哇那边才是华侨主要聚居的地方。”见赵昊如此纠结,陈怀秀略有些不解道:“你是不是有些过于着紧他们了?”
“也许吧……”哪怕是亲爱的怀秀姐,赵昊也没跟她解释,大仑山惨案是怎么回事,更没法解释什么是红溪惨案,印尼排华……以及南洋华侨的血泪史又是怎么回事?
压在他心头的,不只是马尼拉那两万华人的性命,还有在另一个时空中,在历次屠杀中殒命的上千万海外华侨的冤魂啊!
既然决意为海外华人亮剑,让南洋永为大明藩篱,他就决不能坐视悲剧出现,一次也不能!
ps.继续写,争取补上第三章……别等了哈。
第二十章 大君有约
在接下来的航程中,越是往南赵昊就越沉默。
因为那是南洋啊,是中华民族历久弥新的痛与遗憾,是汉人的尊严和生命惨遭屠戮的永殇之地。
南洋本是中原王朝天然的势力范围与屏障,天然就会建立起中华文明圈的中华天下。
本来也确实会如此。自宋元开始,一代代华侨背井离乡下南洋,用他们的勤劳与智慧,改变了南洋诸国,无论在文化还是经济上,都十分落后的状况。
这是后世的西方殖民者,和当地的统治者,都公认的事实。暹罗王室就曾表示,‘如果没有华侨,宫廷什么买卖也做不成’。就连英国的海峡殖民地总督也承认,马来半岛的繁荣昌盛,‘皆华侨所造成’。
当西方殖民者来到这片土地时,他们发现懒惰的当地土著根本不能指望。无论是开矿还是经营种植园,只能依赖华侨。更不用说经商这种高难度的营生了。19世纪以前,马来西亚的锡矿,都是靠华侨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还有爪哇的金矿铜矿,也都华人一直在经营。
一代代的华侨为当地带去了先进的文化,极大促进了当地的进步。他们通过劳动和经营,在掌握了南洋绝大部分财富的同时,也将南洋建设成了环南海的中华文明圈。
他们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只待祖国迈出南下的步伐,便可将南洋轻松收入囊中,永归王化了。
然而从明到清,在这一点上,一样的愚蠢,一样的不可饶恕。他们的眼睛只盯着本土,从不肯开眼看世界。统治者把老百姓视为自己的私产,离开了本土便是干犯天条的逃民、弃民!
历史证明他们大错特错!当国家危难时,是南洋华侨踊跃捐款,回国振兴中华!当国土沦丧时,南洋华侨们更是毅然变卖家产,回国共赴国难!中华民族能走出百年国耻,重新复兴,南洋的华侨是立下大功的!
然而历朝历代,却都没有给他们哪怕一点庇护。而他们又太富裕太能干了……
于是他们只能武装到牙齿的殖民者,一次次的屠杀,以免威胁到殖民者的统治。
他们还被人数优势的土著,一次次屠杀抢劫,只因为眼红嫉妒……
谁都能屠杀他们,因为祖国不肯或不能做他们的靠山,甚至很多时候还与刽子手站在一边,支持对他们的屠杀!以震慑国内的后来者……看吧,逃出去就是这种下场!看你们还往哪里逃?
中国人在南洋崇高的地位,也在这一次次的屠杀和排华中,彻底的边缘化了。
第一个举起屠刀就是凶残成性、屠灭美洲的西班牙人!
万历三十一年,西元1603年,西班牙实施了第一次屠杀,杀害两万五千华侨。第一次屠杀后,西班牙人十分担心大明会展开报复,整个菲律宾都人心惶惶。许多西班牙人甚至举家搬回了墨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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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大明迟迟没有反应,也不知是在整军备战,还是不在意。西班牙的菲律宾总督实在受不了,就写了一封颠倒黑白的信,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托人辗转送到了北京。
然而当时大明刚经历了三大征,国库空虚,已无再战之力。加之万历视侨民为逃民,认为他们死不足惜,自然不会为他们不远万里,大动干戈了。于是只让人写了份檄文,口头上吓唬了一下西班牙人。大意是你们罪该万死,但念是初犯,而且海外的那些华人也都是罪人,所以这次就不惩罚了。但下不为例,不然跟你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西班牙人收到檄文非但没吓到,反而心下大定,原来这些中国移民在明国眼里都不是人,死不足惜啊!那还有好怕的?大家都回来吧!
而且万历皇帝的这次纵容,让西班牙人彻底不再忌惮大明,30年后,因为华人再度在吕宋兴盛起来,西班牙又发动了针对华人的第二次屠杀。
这次又屠杀了2.5万人。尸体将马尼拉的河水污染得半年不能饮用,里面的鱼都吃得又大又肥,但当地人却很长时间不敢吃鱼。
又过了三十年,吕宋华人第三次恢复了元气,西班牙人便第三次屠杀了2.5万华人。此时收复台湾的郑成功闻讯十分愤怒,于是加紧整军备战,准备南下吕宋,一举歼灭西班牙势力,为死难华人报仇,也扩大自己的地盘。
大战阴云笼罩马尼拉,西班牙人这回是真怕了,再次做好了随时撤离的准备。
然而出兵之前,国姓爷忽然离奇病逝,他的儿子为了争夺王位,陷入内乱之中,西班牙人又躲过一劫……
这还只是单单吕宋一地,且比起别处的华人,吕宋华人遭受的悲剧还是轻的。
所以你让赵昊怎么能冷静?怎么能不管?
历史的包袱实在太重了!哪怕这包袱在这个时空中还没发生,却已经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无论如何都要避免华侨被屠杀,一次也不能发生!不然他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你们等着我,我来保护你们!”平江号行驶在茫茫大海中,赵公子南望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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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虽然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吕宋去。可惜天公不作美,这一路上基本都是南风天,结果船队四月底才抵达基隆。
船员们被这一个月逆风航行,搞得疲惫不堪,补给也耗得差不多了。赵昊再着急也只能同意进港补给了。
入港时,赵昊看到喇叭状的基隆港入口处,大鸡笼屿、桶盘屿和中山仔岛三岛已经被混凝土防波堤连成一线了。这样既可以防风浪,也大大降低了防御的难度。但守备这里海警岸防部队,依然重修了炮台。两座立体棱堡矗立在湾口两侧,形成交叉火力,足以打消任何海上来敌的觊觎之心。
入湾后,只见基隆港已经初具规模,一排高大的大力水手吊车,正将堆积码头的煤炭装船,然后由隶属于管委会的船队,运往淡水、宜兰、乃至更远的嘉义、凤山等地……
显而易见,基隆煤矿已经顺利投产,不过产能还远远不及长广煤矿。
迎候赵昊的唐委员长禀报说,目前对产能限制最大的,是因为煤矿沿海,所以渗水十分严重。管委会是最早订购张鉴式蒸汽机的单位,第一具大家伙已经在西山岛装船了,会赶在台风季来临前送到基隆的。希望到那时,情况能大为改善。
在那之前,只能靠从内地发配来的劳动队,下窑人工排水了。
现在基隆隶属于福建泉州府淡水县,发配罪官罪民开拓边地,也是历朝历代的传统技能了。
上岸休息时,赵昊惊喜的发现,才短短两年多不到三年时间,这里居然已经相当繁华了。
出了码头之后,只见长长的基隆河两岸,已经建起了两排鳞次栉比的二层小楼。虽然样式比较呆板单调,但各式招牌幌子一挂,操着闽南语的伙计一招呼,着实有几分生意兴隆的小城模样。
“这里居然发展的这么快?”赵公子说完恍然道:“光靠煤矿可不行,是因为金矿吧?”
“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唐友德不无得意的向赵昊禀报说,从日本来的寻矿技师,很快在金瓜石发现了金矿。
他一面大张旗鼓组织人开采,一面又让人在福建沿海散播金瓜石发现金矿的消息,结果吸引了无数百姓渡海而来。在淘金热的加持下,基隆的人口规模自然迅速的膨胀起来。
“你可得当心,淘金潮聚起来的人,可不安分的很。”赵公子提醒他道:“一旦矿上发生冲突,可能会酿出乱子的。”
“公子放心,淘金潮只是个吸引人来的噱头。”唐友德笑道:“他们一边淘金,我一边让人宣传,来台湾垦殖,送土地耕牛种子,管吃管住管治病……好多人渐渐想明白,就加入了农场,沿着基隆河开垦出去,开出来土地,可比他们手工淘的那点儿金砂值钱多了!”
“哈哈好,真有你的!”赵昊恍然,使劲拍了拍唐友德的大肚子道:“你这肚子除了大油就是点子啊!”
“嘿嘿,咱老唐怕辜负了公子的期待啊。”唐友德咧嘴笑道:“只好绞尽脑汁琢磨了。”
“好好,台湾唐在委员长手里,我一百个放心!”赵公子笑眯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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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基隆休整了两天,补给完毕后,船队再度起航。
临行前,合作社的原住民代表忽然找到唐友德,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唐胖子赶紧给公子翻译说,此人是噶马兰人的头人,奉闻得大君之名,请他去一趟宜兰。
“闻得大君?”赵昊闻言想起那位又纯又欲的黑长直,不禁心头一热。“她在台湾?”
“大君现在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台湾。”唐友德点点头。
“她有什么事?”
“没说,只是说可以助公子一臂之力。”唐友德道。
“哦?”赵昊不禁吃惊道:“莫非这神婆还真有些道行?”
“人家是祝女。”唐友德小声纠正道:“大君在台湾威望很高的。”
“那就去见见她。”赵昊吞了下口水道。
ps.先发后改。
第二十一章 竹风兰雨
在这个月份从基隆南下,无论是走台湾海峡,还是台湾东海岸,都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强大的黑潮加盛行的南风,让帆船每天航行不过百里。
可能这也是琉球要点桨帆船科技树的原因。
闻得大君这样懂人心的大姐姐最是体贴入微,请他去宜兰的同时,还安排了桨帆船队在基隆港恭候赵公子。
带领船队的是郑迵之弟郑道,闻得大君离开琉球时,都是他率领舰队保护的。
如今郑家背靠着江南集团,尤其是设在那霸的海警基地,已经彻底掌握了琉球的军政大权,让尚宗贤之流彻底成了摆设。现在他们唯一忌惮的,就是闻得大君了。
闻得大君非但是琉球的宗教领袖,还是王妹,是中山国二元统治体系中的一元。只要有她在一天,郑家别说改朝换代了,就是动摇尚氏王族的地位都休想,撑破天也就是个权臣。
郑家和闻得大君本来注定要发生冲突的,然而梅南看似不谙世事,实际上却是个稳得不行的老司机。她在郑家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先一步勾上了,或者说搭上了赵昊。
虽然闻得大君从没承认过自己成了赵公子的情人,但两人亲昵的关系却有目共睹,而且还一起上过天。
回到琉球后,她身边的高级祝女们,在跟贵妇们吃茶八卦时,有意无意透露,闻得大君已经跟赵公子发生了负距离的接触,而且还是在天上,得到了女神许可的那种……
梅南还通过赵昊,请大明册封她的侄子,尚元王嫡次子尚永为中山王世子,列入天朝文牒中。又把尚永送到玉峰中学读书,彻底断了郑家拥立尚元王庶长子的念想。
此番交锋,梅南长袖善舞间,不动干戈便赢了郑家。一时间,闻得大君在琉球诸岛声威大震,大有逆转乾坤之势。
然而梅南却见好就收,主动提出晋升郑肇祚为国相,准他开府建牙,名正言顺的执掌国政。
自此双方便达成了默契,郑家不再插手神权、觊觎王权,琉球神道也支持郑家执掌中山国的军政大权,其体制颇类日本天皇之于幕府。
这已经是梅南能为王室争取到的极限了。换了旁人,现在琉球王都不知死几个了。
梅南也很自觉的接受郑家的监视,以打消他们对自己行为不必要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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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欣然坐上了梅姐姐安排的桨帆船,向台湾东海岸驶去。
众所周知台湾岛地形狭长,高耸的中央山脉南北纵贯全岛,隔绝了东西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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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大都是平原、台地的西海岸,东海岸则尽是山地,只有东北角的宜兰平原和一条狭长的台东纵谷平原适宜农耕。
比起又窄又偏远的台东纵谷来,位于台湾岛东北部,距离基隆直线距离不过八十里,走海路也仅一百二十里,且拥有优良港湾、广阔平原的宜兰,显然会更早得到开发。
宜兰平原最北面的乌石湾外,已经筑起了一道防波堤,数不清挂着绿地日月旗的渔船,星星点点散布在近海,看上去足有两三百条之多。
“这么多的渔船啊。”赵昊不禁吃了一惊,这里才移民几年啊?哪来这么多的渔民?
“宜兰是个好地方啊,不光土地肥沃,降水丰沛,近海还有个超级渔场,”唐友德忙得意的解释道:“听贝总说,是什么黑潮的缘故,具体咱也整不明白,反正就知道这里的鱼特别多,什么旗、鲭、鲣、飞鱼,而且换着季的来,怎么捞都不见少。”
“嗯。”赵昊点点头,台湾东海岸岸峻水深,是黑潮流经之处,洄游性鱼类必经之路。简言之,在家门口下网,你能捞到整个北太平洋的鱼,以现在的渔业水平,当然捕之不竭了。
“不过台湾海峡冷暖流交汇,渔业资源一样发达,犯不着绕来这边捕捞吧?”
“公子说的是,咱确实动了点儿小脑筋。当时淡水那边才开张一年,移民已经超过十万了,这宜兰却没人愿意落户。”唐友德苦笑道:“那些闽南佬鬼精鬼精,任管委会把宜兰夸上天,就认准了淡水离本土近,将来土地一定比东边值钱。”
“有道理。”赵公子笑着点点头,在另一段时空中,福建移民也是沿着淡水河开荒,一直深入台北平原的。一直到清嘉庆元年,西台湾已经都被先来者占了,才有汉人进垦宜兰的。
“但经过农学院的老师们考察发现,宜兰这里的土地是最肥的,下雨也勤,不像西边似的,有时好几个月不下雨,所以垦荒难度是最低的。”唐友德又道。
赵昊点点头,高耸的中央山脉挡住了热带季风带来的水汽,所以台湾西海岸是有明显旱季的。
而宜兰是一个三面环山,东面向海的冲击平原。非但有水量丰沛、支流众多的兰阳溪,而且这种畚箕形的地形,特别容易产生地形雨。
哪怕是冬天,在东北季风的吹拂下,宜兰依然可以尽揽雨水湿气,故人称‘竹风兰雨’。是以此时远眺宜兰平原,满眼尽是茂密的森林,可以先发展林业,再发展农业,还不是美滋滋?
但闽南人不像北方流民那么听话,而且还有些一根筋,他们认准了淡水好,就扎堆加入淡水河畔的农场,才不管你什么宜兰天堂呢。
“不过公子给管委会那么大的权限自由,咱老唐还驾驭不了他们?”唐友德吸一口船上备的橘子汽水,得意洋洋道:
“我出了三张牌,马上就让他们上杆子来宜兰了!”
“是哪三招呢?”赵昊也吸着汽水问道。
“一招是以备倭为由,规定所有渔船都要悬挂管委会渔业处,统一颁发的近海捕捞旗,才能出海打渔。”唐友德便显摆道:“咱便授意渔业处,只给淡水发一百面旗。宜兰这边却敞开不限量。然后咱又回苏州,厚着脸皮求江总裁,批了个罐头厂。”
“那你面子不小,罐头厂现在可抢手了,各县的头头都求到我这儿来了。”赵公子哈哈大笑道:“可惜这种事不归本公子管。”
“嘿嘿,咱老唐的面子,江总裁还是要给一点的。”唐友德腆着脸笑道:“我早就知道,江南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对肉类的需求会越来越大。江南人稠地少,没法发展畜牧业。但海里的鱼无穷无尽啊,只要解决了长期保存的问题,肯定大有前景!”
“于是你就在宜兰建了这个罐头厂?”赵昊笑道。
“对,管委会直营的宜兰罐头厂。”唐保禄献宝似的奉上一个鱼罐头,道:“就建在乌石港上,船打上鱼来,现场加工处理,然后送进罐头厂,就变成了这个……”
赵昊接过来一看,只见这是个略显粗糙的黑色酱釉瓷坛子,看上去跟普通的酒坛子没啥区别。
其实它就是普通的酒坛子,在江浙福建沿海到处都有烧制,最大的优点是量大便宜。
玻璃的用不起,陶罐又透气,这种比陶罐稍贵的廉价瓷器,尽管釉面比较薄,但足以保证密封性了,就成了最合适的罐头瓶。
磕掉罐口的泥封后,赵昊发现里头还有个大号的软木塞。
唐友德一边小心的转动木塞,一边有些心疼道:“其实本地销售的话,不用木塞子也行。但罐头厂主要是供应江南的,卖给有钱人才能卖上价去啊。”
“嗯。”赵昊点点头,想起唐友德当初转卖白糖的事迹,自己以为自己已经赚噱了,谁知这厮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搞了个豪华版,一倒手居然又多赚了好几倍。靠的就是人傻钱多的狗大户……
“所以得加这个塞子,不然在海上一咣当,罐头泥巴味太重,买不上价……”唐友德啵得一声,拔掉了木塞,一股浓郁的咸鱼味便扑鼻而来。
“只有这样,才能卖上价去!”
“我操,你搁这儿卖盐呢!”赵昊看着里头泛着白花花盐沫儿的咸鱼罐头,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厮的罐头能卖得贵呢!
“用公子的话说,这是……市场需求导向啊。罐头厂起先也试过红烧、豆豉、烟熏……之类的罐头,可销量都的远逊于这种。”唐友德嘿嘿笑道:“咱们也只好都照着这一样生产了。”
“我看你就是捞不着贩私盐难受。”赵公子白他一眼。
唐胖子那点儿花花肠子他能不明白?随着管委会直营的布袋盐场投产,晒出来白花花的盐满仓满囤,却不能往大陆卖,只能当做工业盐廉价送去西山岛的化工厂。
对唐胖子来说,这跟守着金山要饭有啥区别?
唐友德着急啊,他鬼点子又多,忽然想到,哦,我不是官营盐场,没有盐引不能往国内卖盐。可我买咸货总不需要盐引吧?
于是他在所辖各市都设立了咸菜厂,生产各种齁死的荤素咸菜。
当然咸菜肯定不如正风靡江南的罐头能卖上价了。而且这厮给鱼罐头起的名儿是‘海水咸鱼罐头’,生怕老百姓不知道他一个罐头里有三两盐!
老百姓能不买疯了吗?
ps.再写一更去……
第二十二章 祝女之舞
为啥各县都想开罐头厂。因为罐头厂非但赚钱,而且是个拉动就业的好营生啊,非但本身就属于劳动密集型,还需要大量的上下游产业配合。
比如宜兰罐头厂,只一期车间就需要五百条渔船供货。而且还要有瓷器厂、木材厂……以及大量的煤炭来提供燃料。好吧,还有大量的盐。
有了罐头厂提供的巨额利润,唐友德又利用宜兰当地丰富的森林,一口气投产了十家木器厂。虽然台湾的木头品质不高,但他也不打算走高端路线。源源不断来台湾的移民,需要大量的家具安家。宜兰家具厂的‘宜家牌’家具,走中低档路线,销路完全有保证。
唐友德用木器厂招揽并培养大量的木匠,最终目的是发展造船业。
大航海时代,百年大移民,造船业的前景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吗?在昂贵的军舰和武装商船之外,还需要大量的普通海船吧?
而且宜兰在琉球到吕宋的航线上,把造船业发展起来,就很有可能发展出那霸、吕宋那样的国际商港。到那时,宜兰还不得上天?
至于唐友德的第三板斧,就是他手里的宜兰汽水了。
赵公子已经捣鼓出汽水有些年了,但限于二氧化碳制备的成本和规模,一直都没有建厂销售。生产出的一些小型汽水机,仅限于送给狗大户们享受而已。
宜兰汽水是第一款量产汽水,而且一瓶一斤装的汽水,退瓶的话只用十文钱就能喝到!
而用小型汽水机制造一斤汽水,光成本就超过十文钱了!
更别说饮料行业最大的成本,其实在分装、运输和销售上了……
唐胖子之所以这么弔,靠的不是科技进步,而是老天爷赏饭吃!
宜兰有天然可饮用的气泡水——大名鼎鼎的苏澳冷泉!
苏澳冷泉的形成原因是由于宜兰丰沛的雨量,和当地厚实的石灰岩层地形造成,因为泉水中含有大量的二氧化碳,所以鱼虾不能生存,昆虫掉进去也会死掉,所以原住民一直认为这种沸腾却冰冷的泉水是有毒的。
一直到了日据时期,日本人发现了这好东西,于是大名鼎鼎的波子汽水诞生了。非但让日本人喝上了汽水,还远销欧洲,成了日本为数不多的创汇产品。
赵昊心里是有计较的,鬼子那么穷能让海军享受到的,自己也要尽量让海警们享受到。
富养的闺女才不容易被人用虚荣和钱财拐走啊……
让海警官兵能随时喝上汽水,是赵昊一直以来的夙愿。是以拿下台湾之后,他就告诉了唐友德这个秘密。
当然唐胖子还搞不出那种精巧的弹珠,只能用软木塞扎铁丝封口,外头再来一圈蜡封,倒也能坚持半年不泡气。
财大气粗的海警老爷们,果然十分喜爱这宜兰汽水,台湾警备区马上下了每月五十万瓶的订单。
五十万瓶听起来吓人,还不够警备区官兵们一天一瓶呢。而且才五千两银子而已,毛毛雨的啦。
耽罗警备区听说了,也要每月订五十万瓶。
再说也不光海警有钱啊?江南集团旗下企业,除了个别烧钱货以外,各个财大气粗。听说宜兰建了汽水之后,也纷纷下了订单。而且他们人可比海警多得多啊,比如江南船厂就有五万员工;江南纺织,二十万员工……
淦!杀了唐友德,他也变不出这么多汽水啊。
后来还得赵昊出来和稀泥,他建议除了优先供应海警之外,其余公司只能在每年最炎热的三个月采购,作为高温福利发放。这才勉强解决了争端。
至于集团外的普通百姓,且得等上几年,宜兰汽水厂的产能上去了再看,有没有机会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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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有这三大产业加持,宜兰才能成为福建移民的首选之地,人口也已经达到了十万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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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道船队的目的地,正是宜兰汽水厂所在的苏澳湾。
苏澳湾与乌石湾分处宜兰平原的南北两端,再加上平原中部的兰阳溪口,就是宜兰三处最好的天然港湾了。
通常讲,开发宜兰应该以兰阳溪口为起点,这样才能更好的辐射整个平原。
然而兰阳溪畔是噶马兰人的地盘,就算有马天祝女居中调和,一上来就鸠占鹊巢还是会被出草的。
所以唐胖子明智的选择了以平原两端为起点,一点点向兰阳溪发展。
宜兰平原说小不小,足有330平方公里呢,等移民扩张到兰阳溪畔时,他估计早就通过赎买、通婚等方式,把噶马兰人同化掉了。
不过赵昊去苏澳湾不是视察汽水厂的,而是闻得大君正在苏澳冷泉,主持举行琉球神道一年一度最盛大的祭祀活动——龙宫祭!
这几日她实在脱不开身,不然怎么可能不到基隆迎接赵公子呢?
苏澳码头外,同样矗立着一道长长的防波堤,以阻挡太平洋的狂波巨浪。
待到船队转过防波堤,便见码头设置十分合理。有专门输出板材的木材码头;有‘宜家’专用码头,汽水厂专用的码头,以及规模最大的鱼码头……
丁字形的港湾,将渔港和其它码头分开。不过站在平江号高高的甲板上,还是能看到渔船业已返航,渔夫们在夕阳下愉快的将成筐的鱼、虾、蟹、甚至还有龙虾扛下船。
码头上,有专门的罐头厂收购员,他们买下海鲜后,会送到码头旁的加工厂,先在粗加工。说人话就是用厚厚的海盐腌起来。然后用大船运回乌石港去制成罐头。
“管委会给大伙儿准备了海鲜大餐,汽水敞开了喝。等吃饱喝足再去冷泉泡个澡,保准疲劳去无踪,体力更出众!”唐友德挤眉弄眼的对众人道。
他所到之处,必然会设红灯区。食色性也嘛,才不是个人爱好呢。
海警将士和船员们都嗷嗷叫起来。
赵公子当然没那逛红灯区的福气了。几位琉球神道的高级祝女,早就迎候在码头,代闻得大君恭请他莅临龙宫祭的现场——神泉神社。
龙神祠距离苏澳湾只有三四里路,赵昊却还嫌远,他恨不得马上见到那勾人魂的黑长直。
穿过红色的鸟居后,赵公子才稍稍压下了俗世的念头。
“这神社满新的……”虽然天色昏暗,全靠火把照亮整座神社。赵公子还是能看出脚下的石阶,周遭的建筑都是新建的。
一个中年祝女骄傲的解释说,这是马天祝女显神迹后,才建起的神社。
“什么神迹……”赵昊说完暗暗吃惊,自己怎么会问这种没水平的问题?因为大脑缺氧吗?那血液都流去了哪里?
好在那祝女并未觉得被冒犯,热情解答道:“这里的泉水原先是人畜不敢饮用的毒泉,马天祝女在此向龙宫祈祷后,君手摩神便降下神迹,将毒泉变成了清甜甘冽,能治百病的神泉水。”
赵昊心里直呼好家伙啊,没想到梅南这个眉清目秀的大姐姐,也是个优秀的神棍……
赵公子已经回忆起,自己跟唐友德交代苏澳冷泉的事情时,闻得大君也正好在边上。
不过这种利用一切手段,加强信徒信仰的敬业精神,还是很值得学习的。赵公子便笑道:“那现在噶马兰人很虔诚了?”
“何止是虔诚?何止是噶马兰人?”那祝女说着话,目光投向前方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
那是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祭祀的噶马兰人、凯达格兰人,甚至有从台湾最南边赶来的琅峤人。他们虔诚的跪在高高的祭台下,如痴如醉的看着台上。
舞台四角各燃着一堆明亮的篝火,与头顶的明月清辉,共同照亮了舞台,也照亮了在台上翩翩起舞的马天祝女。
过去很多年以后,赵昊依然能清晰记得梅南当时的样子。
她头戴着一顶华丽的前天冠,身穿白衣,外罩绣着金闪闪龙纹的千早,下身是一件红色绯袴,脚上踏着红纽的草鞋,一手持榊杖,一手持金银扇,正在三弦和笛声的伴奏下,以某种神秘而优美的舞姿起舞。
‘三叶……’赵昊险些脱口而出。
这并不奇怪,琉球虽然仰慕华夏衣冠,各方面都极力向大明学习。但唯独神道教,学无可学。因为大明根本没有类似的宗教上得了台面,所以是向日本神道教学习的……当然日本神道也向琉球神道学了好多。
比如口嚼酒,就是源自琉球神道的……
那高级祝女轻声向赵昊介绍说,神道教的神是没有具体形象的,所以祝女通过神乐仪式,请神灵进入到自己体内,然后藉由祝女的身体传达神意。
赵昊便奇怪问道:“那为什么她不快速转圈圈呢?”
身为日漫老司机,赵公子知道巫女请神时,是像小彩旗那样快速转圈,使自己答道恍惚忘我的状态,达到装神弄鬼的目的……哦不,是请神附体。
据说旋转过程中,有祝女还会像天钿女命那样,把衣服都旋掉下来……
可惜赵公子的期待落空了,只听那祝女淡淡道:“我们大君是上过天宫的,可以轻松与神沟通,不用转圈。”
“好吧……”赵昊有些失望。
第二十三章 把保护打在公屏上
舞蹈最后,在祝女们吟唱声中,梅南用榊杖轻点面前的数口大缸。
那祝女告诉赵昊,这是在表现君手摩神施展神力,净化毒水为神水的过程。
看着那杖头发着幽幽蓝光的榊杖,赵公子直呼好家伙,原来嵌了好大一块萤石啊。
怪不得要在火堆上舞来舞去呢,原来是要让萤石热发光啊!看到科学被用来装神弄鬼,赵公子痛心疾首,恨不得好好鞭挞一下台上的女神……棍。
待到马天祝女施法完毕,一干下位祝女们便用长柄竹舀,将缸中神水分发给信徒们。
信徒们很有秩序的排成数列,最前头的人用的一个银色的水碗接住神水,便迫不及待仰头喝下去,然后把银碗递给身后,下一个人继续高高举起碗来接水。
他们无一例外露出大欢喜的神情,有人激动的泪流满面,有人跪下给祝女磕头,感谢神的赐予,也不知里头加了什么料……
赵公子正寻思着有哪些溶于水的药物,可以让人这么愉悦,却见台上的梅南用神杖遥点了他一下,还朝他含情脉脉的一笑。
赵昊正糊涂间,一旁的高级祝女便请他登台,说大君有请。
“可是我只会跳恰恰……”赵公子还挺想跟这样打扮的梅南来一段的。
“不是跳舞……”那祝女一头黑线道:“公子上去便知道了。”
赵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跟着那祝女登上了舞台。
梅南便开始绕着他舞蹈。
祝女们一起唱着他听不懂,却很有感觉的祝歌,不是那种和风阴冷的小调,而像琉球温暖的海风。
那高级祝女从旁解释说,这是在祝福你的舰队出海时风平浪静,君手摩神保佑你避开所有的台风。鱼儿和青鸟会时常带回你平安的佳音,让故乡的亲人可以安然入睡……
虽然翻译的磕磕绊绊,赵昊竟有点小感动,心中生出些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感觉。
舞蹈终了,一个高级祝女端上一个金碗,梅南微微喘息着接过来,神情庄重的双手奉到赵昊面前。
赵公子心说,这是也让我喝神水吗?
便没多想,接过来抿了一口,唇间却没有泛起气泡水独有的沙沙感,反而尝到一股酸酸的米酒味……
‘我了个切……’赵昊登时僵在那里,这肯定不是冷泉水,莫非还就真是传说中的口嚼酒?
“喝呀,公子。”一旁的高级祝女一脸‘你莫要不识抬举’的神情。
“这不是神水?”赵昊眉头皱成米字道。
“这是我们大君重要的半身,已经在三库里供奉了多年,当然最圣洁纯净、宝贵无比的神水了。”那祝女一脸理所当然道。
赵昊心说好家伙,还真就是口嚼酒。他敬谢不敏道:“那也是口……”
却见对面的梅南双手捧心,楚楚可怜的望着自己。那眼中的期盼和忐忑,让人觉得倘若辜负了她的心意,会是多大的罪过一般。
再说这么多人看着呢,总不能让她下来台吧?搞宗教这行的,最要紧的不就是个面子?
赵公子自我安慰一番,完成心理建设道:“也是口好酒,我喝了就是。”
说完便一咬牙,仰头喝了个一干二净。
呃,其实还好啦。
咂咂嘴,感觉上有些酸,再回味又变成甜,快乐得好像环游全世界……
梅南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幸福的扑到了他怀里,在万千信徒众目睽睽之下,紧紧的环抱住了赵昊。
“这?”赵昊不禁有些尴尬,别以为连理公司看不见,就可以为所欲为。陈姐姐这位编外观察员,还在后头跟着呢。
可待他回头看时,哪还有陈怀秀的影子?
“你将人家的‘半身’饮入体内,从此我们便灵魂相通,两人永远的连接在一起了……”梅南伸出柔软修长的双手,扶住他的面庞,将赵昊的脸搬回自己面前。
“这是天神与海神共同许可的,所有的祝女和信徒都是见证!”
“不是,我……”赵昊终于知道什么叫赶鸭子上架、骑虎难下了。
梅南却仰起头,闭上眼道:“别说话,吻我……”
“吻她吻她!”祝女们小声起哄。
“吻她吻她吻她!”信徒们竟也跟着一起吆喝起来。
好家伙,简直了!此情此景之下,估计柳下惠了来了也忍不住啊。
何况赵公子那方面的觉悟,也就是个一般群众。
于是,低头,一吻。便如那天雷勾动地火,又好似马德堡半球实验……
事实证明,哪怕是美人的口水,也还是喝新鲜直供的好。
不比什么口嚼酒更醉人?
等赵昊从这香醉中清醒过来时,已是月上中天,人去楼台空了。
偌大的神殿前,只剩下他和怀里的梅南了。
梅南的嘴唇微微肿胀,星眸迷离的看着他。
她头秀发如瀑,在夜风中轻拂着两人的脸,画面隽永,令人难忘。
“接下来呢?”梅南腻声问道。
“找个地方看你转圈圈,会掉衣服的那种……”赵公子鼻子喷出两股热气,他已经几个月没开荤了。“怎么样,怕了吧?”
梅南略显紧张的抓着自己衣襟,语带幽怨道:“也不知道是谁一直缩手缩脚?”
“胡说,本公子从来不当逃兵!”赵公子上头的看看左右。“你住哪?”
总不能天为被地为床吧?虽然露出很刺激,但也不能真不拿高大哥和上百名护卫当人啊。
“今晚我必须住在神殿里,咱们还是改日吧。”梅南自个却打起了退堂鼓,她开车理论再丰富,终究还没上过路。
“改日?也好!”赵公子说着,却恶狠狠把她打横抱起来,大步往神殿走去。“我大老远赶来,不是只为了喝你口水的,而且还是两回!”
“改天换地方,这是神殿……”梅南低呼一声。
“神无处不在,想看的话,哪里看不见?”赵昊上头之后,却根不在乎,大笑着走进了那檐角高高的神殿中。
“放心啦,这是最圣洁的事情!”
~~(*)(*)~~
一夜无话。
一直到翌日过午,赵公子才离开了这神泉神社。
透过四轮马车的纱帘,他扶着腰回望那红色的鸟居,对身旁容光焕发,肌肤都透着光的梅南道:“这个样式不好,太简陋了。”
“还有你昨晚脱得……哦不,穿得那身千早、绯袴、红草鞋,好是好,就是太……日式了。学他们多掉价啊?”顿一下,他又指了指梅南身上此刻穿的蓝色翟衣道:
“看你现在这身多好!”
眼看神道教已经在台湾扎下根来,赵昊的精神洁癖又犯了。他容不得这片土地,跟日本沾一点儿边儿,哪怕只是间接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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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依人的闻得大君马上乖巧的点头道:“明白了,立即整改,很快从琉球到台湾,神道教就完全是公子一个人的形状了。”
赵昊闻言心中一荡,这海岛妹子真他喵的勾人啊……
“不急不急,宗教改革是个大工程,比如黑长直就有必要保留。”赵公子忙摆摆手,轻抚她瀑布般的秀发。多好的发型啊,马姐姐她们怎么就接受不了?
还有昨晚那个舞,穿着翟衣可没法跳……
“这样吧,我去年新收了个徒弟,回头派到你身边来,你们大可商量着来。”赵昊摆摆手,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家做。他眼下还倚重琉球神道来团结原住民,生怕梅南弄巧成拙。
“哦,你又收女弟子?”梅南双目含水,想起了自己的初恋,林凤。
“什么叫又收?”赵昊尴尬的咳嗽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是女的?”
“那不明摆着么。”梅南掩口柔柔笑道:“君临四海的王,怎么可能容忍别的男人,染指他的女人呢?”
“别胡说,什么君临四海?要是传回京城去,我全家都得提桶跑路。”赵昊瞪她一眼。
“不要紧,我可以收留你们。”梅南很是憧憬道:“到时候,她们就没法再说我,是外面的女人了。”
“你知道的事情着实不少啊……”赵昊打量下哪怕穿着宽大的翟衣,依然显得玲珑有致的梅南,没想到她还挺有料。
“那是。”梅南轻轻咬他一口道:“谁让我的一颗心,都系在你身上呢?”
“呵呵……”赵昊明知道她是哄自己,依然很开心。
大家都是成年人,看破不说破,尽享当下才是成年人该做的事。他便在梅南耳边轻声道:
“对了,海警队有个高丽辅警叫车珠子,他有个儿子叫车震的,你想不想了解一下……”
“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梅南不解问道。
“特别的刺激……”赵公子的手便不老实起来。
真叫个妾似琵琶斜入抱,凭君翻指弄宫商。
~~
马车外,高大哥很快察觉到了异常状况,凭着悬架弹簧震动的节奏,他就能判断出,公子又来枫林晚了。
高武无声比划了个手势,车夫便将马车停在一处哗哗作响的坝堤瀑布旁,护卫们立即散开,防止有人惊扰到公子赏枫的雅兴。
ps.修改了半天,只能如此了,尽力了……继续写一章净化下心灵去。
第二十四章 未雨绸缪赵公子
当天,桨帆船队离开宜兰,继续南下。
闻得大君也跟着上了船,准备助赵公子一臂之力。
这段没交代不代表赵公子没问。还真以为他就是去约炮的吗?
赵公子那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团结,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好吗?
不过梅南也没骗他,因为她确实能帮到赵昊。
就算帮不了别的忙,也能帮他败败火嘛……
总之带上准没错。
赵昊一上船,就到头呼呼倒头大睡去了。他虽然被京城百姓当做帐中战神崇拜,但终究还是个凡人,逃脱不了耕牛定律啊……
其实梅南也有点困,却还得面对陈姐姐的盘问。
那霸在东亚航运的地位非常重要,陈怀秀当然要经常去。每次都会得到梅南的盛情招待,两人年纪相仿,还有共同的爱好。一来二去,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闺蜜。
“你那口嚼酒,真是从你口中含而造之的?”陈姐姐便问道。她肚里是有墨水的,可惜现在只有一肚子酸水。
明明是我先来的……
“那还有假?”梅南笑道:“可惜我现在已经酿不了,不过我可以教你。”
“为啥呢?”陈姐姐先是一愣,但她也是能开驾校的老司机了,旋即明白过来,登时红了脸道:“瞎说什么,我又不是望门寡。”
“那你怎么这么放不开啊?”梅南打量着陈怀秀熟透的身子道:“听说那劳什子连理公司,都给你开了后门,你还扭扭捏捏,非得让我先来。回头这又不是滋味了?”
“你不懂的……”陈怀秀幽怨的叹息一声,有时候她真羡慕梅南这种海外的女子,爱就说就做,什么顾忌都没有。
她自己就只有嘴上功夫了得,总是没有迈出这一步的勇气。
“你那口嚼酒里,是不是下了催情药?”不过这妨碍她吃醋啊。
“开玩笑,凭我,需要吗?”梅南一撩秀发,自信到发光道:“不过我觉得可能你确实需要来点儿了。”
“呃……”陈怀秀先是一愣,旋即怒而呵痒道:“我让你再臭屁!”
“不敢了不敢了……”梅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祝女,哪是一帮之主的对手?
没几下就瘫软在那里,求饶不迭。
“我是说真的,他怎么就中了你的邪?”陈怀秀自己虽然不敢,却喜欢打听这种事,也许这就是小寡妇的通病吧。
她也确实很好奇。论起撩人来,齐景云那种专业选手,不比梅南高几个段位?可惜秦怀女史们前赴后继,都没人能解锁这项成就,甚至连吞吞吐吐都做不到。
“无它,唯手熟尔。”梅南又臭屁的淡淡道。
“啊……”陈怀秀忍不住捂住嘴,没想到赵昊喜欢打手铳。
“呃……”梅司机意识到陈教练想岔了,苦笑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我自小就学习如何拿捏人心。只要赵公子还有那种俗世的欲望,我知道该怎么办。”
顿一下,她举例说明道:“比如我对身边的人说,我们已经共效于飞了。其实我说是坐热气球,她们爱怎么想,我也管不了。于是那方面的流言,就很快传遍了琉球,然后好像还传到了江南,给赵公子添了些麻烦。”
“哦。”陈怀秀不置可否的应一声,听她接着道:
“赵公子就会想啊,我不偷腥是为免惹上一身骚。可现在守身如玉还惹一身骚,那我多亏得慌啊?还不如名实相副,这波才不亏。”梅南便笑道:“加上你又不让他碰。这一个多月下来,他不就成了浇了油的干草,一点就着?这里外里的,好事儿不就成了?”
“感情我还给你助攻了呢?”陈怀秀一阵哭笑不得。
但她心里觉得梅南说的不对。说起懂人心,齐景云们也是专业的,而且是转修男人心那种。功力怕是比梅南强得多。
依陈怀秀看,她能真正解锁‘共效于飞’成就,还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缘故,把她弄回江南或者京城,一样抓瞎。
说不定,连理公司还巴不得赵昊多睡几个像她这样的呢。
但有大明户口的就不一样了……她是真没尝过厉害,太小瞧那道铁幕了。
~~
从宜兰出发一天多后,东海岸上终于又出现了平原,但看上去比宜兰小太多。
赵昊知道,那是花莲。另一个时空中,花莲是汉人移民台湾,最后垦殖的一个地方。
它看上去好像不大,却是后世台湾面积最大的一个县,因为它长啊。
东西宽只有两到七里,南北却有三百六十里长的台东纵谷平原,后世就是由花莲和台东两县平分的。
而花莲和台东,这一南一北位于纵谷平原两端的两个小平原,与及其狭长的纵谷平原,恰好组成一个杠铃形状,而且是最小号的那种杠铃片。但这已经是东台湾除了宜兰之外,唯一能大规模移民的平地了。
赵昊告诉随行的弟子,之所以会有这种景象,是因为中央山脉以西属于亚欧大陆板块。而海岸山脉以东属于太平洋板块。这两个板块的交界面就是台东纵谷,这也是为何台湾乃至北面的琉球、日本地震高发的缘故……
“不过子道,你可别小瞧了这里,光这个纵谷平原的面积,就将近1000平方公里,在高山群集的东台湾,已经是很难得了。而且这种独特的地形,让谷中温暖湿润,十分适宜耕种。”
赵昊讲得很细,因为聆听他教诲的弟子,是隆庆五年的进士,新任凤山县知县吴中行、整个南台湾,都归他管辖。
吴中行听得很认真,但一路上看到台湾近似原始森林的景象,心里难免还是唏嘘,你说我好好一个庶吉士,怎么就流落到这种蛮荒之地当知县了呢?
其实何止是他,管北台湾的淡水知县赵永贤,也是庶吉士出身,而且成绩出类拔萃,散馆后授的是正七品编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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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他,只授了个从七品的翰林检讨,外放知县好歹升了半级。赵年兄平级外放,在外人看来,活脱脱就是一个大写的惨字。
按说,庶吉士散馆后,最不济也该去六科当给事中啊。他们却被外放为知县,还放的这么远,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贬斥!
但两人却甘之若饴,皆因为这是他们敬爱的赵老师决定的。
两人都不是官场新丁了,在京里坐馆三年,焉能不知道被人唤作‘小阁老’的老师,有多大的能量?老师想给他们安排个好位子,不过举手之劳。
台湾是师父打下来献给朝廷的,这两个县也是师父推动设立的。所谓万事开头难,可想而知首任知县的任务是何等光荣而艰巨?师父将重担交在他们两个肩上,绝对是信任和器重啊!
不怕领导加担子,就怕领导看不到啊!
而且他们的师祖,只比他们早一科的状元赵守正,也是从翰林院外放知县的。如今隆庆二年的进士,好些还在六七品上挣扎呢,人家已经是正四品少詹事,掌国子监事了。
活生生的榜样摆在那里,两人相信只要自己在台湾岛上好好干,肯定能走师祖的老路!
~~
其实他们内心戏稍微多了点……
赵昊表面上是积极响应岳父大人‘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号召,主动命弟子都到地方上去锻炼,不在京里混日子。
但其实,之所以把两人发配这么远,是因为三年后,他们跟他岳父疯狂对线,差点没把大明摄政给逼疯了。
在未来万历五年秋,岳父的父亲——荆州南霸天张文明猝死,继而引发了影响深远的夺情事件。打那之后,张相公愈发偏激独裁,但也让那些反对他的人,看到了他虚弱的一面……
引发的影响先不说,单说夺情风波中战斗在第一线的一起子官员,大半都是隆庆五年的进士。
而且吴中行、赵永贤还是被廷杖的夺情五壮士中的两个。
当然他们也确实勇气过人。两人被廷杖后,被东厂番子用布帛曳出长安门,让他们家人用门板抬着,当天就驱逐出北京城。
出城后,吴中行气息已绝,被来营救的医生,用刀剜去烂肉数十脔,大者盈掌,深至寸,一肢遂空,硬生生又疼醒过来。
赵永贤是个大胖子,抗击打能力强些,却也肉溃落如掌,其妻以忠臣之肉,当永示子孙,腊而藏之!
两人遂直声满天下,并称吴、赵!
赵昊简直不敢想象,到那时,自己跟岳父会因此恶劣到何等程度。
所以无论从保护两条硬汉的角度,还是保护岳父的角度,他都必须把这俩货弄出京城,而且越远越好,最好远离大陆才安全……
但赵昊深知很多大事件的发生都是偶然中蕴含着必然——到万历五年时,考成法就整整施行五年了,而且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官员心中积郁的怨气,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总是要找到出口喷个痛快的。
没有赵用贤可能还会有赵用淡,去了吴中行,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人蹦出来,把岳父喷个生活不能自理。
赵昊改变不了极端自负的岳父大人,只能派大夫去给岳父的老爹张霸天当保健医生。
反正宅仁医会已经并入了江南医疗集团,虽然把他们转化为正经懂科学的医生还需要时间,但给首长当个保健大夫,有的是人可以胜任。
第二十五章 灯塔的光辉照南洋
四天后,船队抵达了台湾岛最南端的鹅銮鼻。
鹅銮鼻又名南岬,隔巴士海峡与吕宋相望。因其北接恒春丘陵,衔山环海,突出如鹅鼻而得名。
鹅銮鼻南面海域有一片七星岩暗礁,警备区直属舰队在巴士海峡训练时,曾发生过严重的触礁事故,事后便在七星岩和鹅銮鼻上各树立一个醒目的灯塔作为标识。
两个灯塔中,又以鹅銮鼻大灯塔为主。说是灯塔,其实是一座武装塔楼,刷成白色的塔身通体砖石混凝土结构,高达六十米,内有五层,含仓库、炮台、兵营。
灯塔外还有壕沟围墙和铁丝网。整个塔顶都是蓄水坪,雨水沿着水泥管道可以留到塔下的四座超大蓄水池中,沉淀过滤后可供400人自给自足。
这可能是目前世界上最贵的一座灯塔了,建造成本高达白银15万两,每年还需要五万两的经费来维持驻军。
但这项开支是必须的,因为台湾的安全局势依然很严峻。灯塔周围尽是崇山峻岭,山中尽是不肯开化的食人生番。海上也有南洋海盗出没,不构筑个坚实的乌龟壳,分分钟会被出草洗劫的。
而且垦丁气象站也设在塔上,可以为台湾和大陆提供宝贵的台风预警。
灯塔派出所与垦丁保安队密切配合,支持当地平埔族琅峤人不断进山清剿,火烧连寨,逼得山中生番不得不远远北迁,在恒春半岛基本绝迹了。
这样管委会才能在恒春平原上,安心开展畜牧业啊。不然养多少牛都不够生番抢的。
尤其这二年吕宋不太平,大量的难民越过巴士海峡,上台湾岛避难。要不是有强大的军事存在震慑,他们能乖乖听从管委会指挥,经过简单训练教育后,编入各牧场去放牛挤奶?
所以什么时候都不能只算经济账,没有安全这个一打头,经济创造多少个零都是强盗的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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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抵达鹅銮鼻时正是深夜,然而灯塔放射出的明亮灯光,在十几里外的海面上依然清晰可见。据说天气晴好时,在五十里外就能看到灯塔投射出的灯光,在漆黑的海面上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
其实灯塔的光源就是鲸油灯。七星岩海域就时常有鲸鱼出没,但单单点燃鲸油是远远达不到这等亮度的。
这得归功于西山岛研究中心11所——光学研究所。研究员们在接受了海警委托后,首先烧制了一个圆柱形的玻璃管,罩住了烧鲸油的火盆,让火焰可以稳定充分的燃烧,这就解决火光飘忽不定又闪烁的问题,让火焰的亮度一下提升了六七倍。
光源稳定后,研究员们又尝试在光源后安置弧面镜,并在前方安置了一面菲涅尔透镜——当然菲子得两百年后才能出生,因此赵公子在《光学原理》一书中,将其命名为灯塔透镜。
这样非但让灯光投送距离大大增加,而且大大减轻了透镜的重量,让管理员可以轻松转动灯台底座,使灯光可以缓缓照射大片海面。
在灯塔的指引下,舰队准确额的到了后壁湖海警码头,并在引水船的带领下顺利入港。
码头中灯火通明,炮台放二十一响礼炮,一艘艘大大小小的海警船上都悬挂满旗,用灯语发信号,向总司令阁下致意最崇高的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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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赵昊上岸,便见码头上红毯铺地,穿着礼服的海警仪仗队森严列队。
白色警帽上镶着三颗金星的台湾警备区司令员兼政委金科,和挂两颗金星的海警战略舰队警务委员马应龙,率领一干高级警官,早已恭候多时了。
庄严的《海警进行曲》中,赵公子的总司令旗在码头上缓缓升起。
赵昊检阅完了仪仗队,便下令立即带回休息,所有战舰也马上熄灯。
然后他对金科道:“在条例上再加一条,遇到夜晚或恶劣天气,一切欢迎仪式取消。仪式感再重要,也不能影响官兵的休息和健康。”
金科赶忙记下来。
“老王呢?”赵昊早就发现自己的头号打手,舰队司令王如龙不在场。
“唉,别提了。前天下午他吃了炖狗肉,结果半夜就疼得肚子打滚。”金科苦笑道:“大夫检查说是急性肠痈,弄不好得开刀。属下赶紧把他送回凤山基地了。”
赵昊一阵无语,肠痈就是阑尾炎,而且老王得的还是急性阑尾炎……这病得的还真是时候啊。
好在他现在如圣似贤不上头了,不会说出那种没水平的话了。便只关切问道:“警备区医院能治得了吗?要不要请李院长来主刀?”
这年代开腹就是大手术,一个处理不好赵公子可就永失大将了。海警总医院的院长李沦溟堪称当今大明外科一把刀,这样的手术还是交给他更放心。
“第一时间就发急信给香港了。”金科面现忧虑之色道:“今天接到飞鸽传书说,李院长回江南开会了……”
“嗯。”赵昊点点头,二五规划中,要求江南医疗集团在江浙闽粤展开‘全民战疫’行动,在进一步消除血吸虫病的基础上,大力推广接种牛痘,争取早日战胜天花。
这是有大功德、大气运的事情,集团十分重视,江南医疗更是当成头等大事,这会儿应该在开全体动员大会了。
赵昊本来也计划参加这个会的,但吕宋这边事情更紧急,只能让江雪迎代表自己出席了。
“那陈实功在香港吗?”赵公子又问道。
“他在,发信的同时已经出发来凤山了。”金科道:“不过陈大夫是不是太年轻了点儿?”
“他比我还大两岁呢。”赵昊却很有信心道:“李院长这位儿徒,自幼精研外科医术,又在江南医学院接受了完整的新医学教育,肯定没问题。”
“那太好了。”金科把心放回肚子,公子说行的人那就一定行。
“好了,别都板着脸了。没了他王屠户,我们一样能吃带毛的猪。”赵昊一摆手,对众人道:“都这个点儿了,先回去睡去吧,天大的事情,明天再说!”
“是!”众警官忙齐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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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赵昊被起床号声唤醒,穿上海警夏季配发的蓝色短裤和蓝白条纹海魂衫,提上胶底跑鞋,便和高大哥出去营房跑步。
只见朝阳中,碧海蓝天,椰林沙滩,千奇百怪的珊瑚礁,还有成群结队在码头觅食的海鸟,好一派热带风光。
才跑了没两步,金科也穿着同样的装束跟了上来。照看他肤色黝黑、肌肉结实,剃着平头,刮了胡子,透着一股尚武的精神,已经看不出半分明朝将军的样子了。
“风景真美啊。”两人便并肩沿着海滩慢跑,赵昊看着四周,心旷神怡道:“金大哥真会挑地方。”
“美则美矣。可惜这个码头太浅,只能停泊五百吨一下的船,我们战列舰和巡洋舰还得停在凤山港。”金科叹口气道:“这么大的台湾岛,怎么就没几个正经的港湾呢?”
“没办法,台湾海岸线虽然长,却十分笔直。而且西边海岸太浅,东海却悬崖峭壁直入大海,所以很难有优良的深水港。”赵昊笑道:“不打紧,等收复了吕宋,我们就把司令部搬到马尼拉去,那边最不缺的就是天然港湾了。”
“嗯。”金科笑着点点头道:“到时候总司令部也设在马尼拉?”
“对,总司令部就设在那里!”赵昊扩着胸膛问道:“说起来,你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按照总司令的命令,战略舰队已经整装待发。”金科肃容答道:“将士们这几年光打海盗了,早就盼着跟强敌过招了。”
“嗯。”赵昊点点头。
“但机关处和集团情报部门侦查到的结果显示,此战的关键怕是不在海上。”金科苦笑道:“因为西班牙人在马尼拉旧王城基础上,兴建的圣地亚哥城,在我们舰炮的射程之外。”
“这很正常,一个征战不休的世界军事强国,不会犯小日本那种错误的。”赵昊点点头道:“我记得原先马尼拉苏丹国的王城,是建在河边吧?”
“对,是在注入马尼拉湾的巴石河南岸。根据商馆提供的情报,那条河宽在百米左右,而且淤积严重,最浅的地方只有两米深。所以大海船到马尼拉后,都是在河口外的码头装卸货。圣地亚哥城需要的物资,则通过竹排或者沙船运进巴石河。”
“嗯。”赵昊点点头,又问道:“西班牙人的战舰停在哪呢?”
“跟城堡也不在一起。而是在巴石河口三十里外,一处海岬围成的天然海港中,扼守湾口,与城堡中的敌人遥相呼应。”金科皱眉道:“而且他们在军港中也修建了炮台和城堡,这帮红毛鬼的军事素质极高,这一仗,不好打。”
说着他话锋一转,昂然道:“但正因如此,这一仗更要早打,因为越晚越难打!”
然后他解释道:“听说他们的手段十分高明,并非只是一味屠杀恐吓,据说已经收复了一支叫邦板牙人的土著部落。邦板牙人业已派兵协助他们到处作战,假以时日,待其彻底站稳脚跟,我们再想取而代之,就要复出更高昂的代价了。”
ps.开战在即,需要沉淀下思路,今天就一章了哈。
第二十六章 帮手
“帮板牙人?这名字好贴切啊……”赵公子不禁失笑道。
“是啊,不当吕奸都可惜了。”金科也笑道:“不过中肯讲,人家也不是吕奸。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吕宋这一片有大大小小上千个岛,每个岛上的土著语言和信仰都不同。哪怕吕宋本岛上,当初那个苏丹国也只是控制了马尼拉一带,还有几百个独立的部落,完全不受他们的控制。”
“嗯。”赵昊点点头道:“听说西班牙人已经降服了吕宋岛?”
“对。对于愿意合作、愿意改信切支丹教的部落,西班牙人予以廉价的商品收买,与他们签订攻守盟约。对不愿意合作,不愿改信的部落,则予以坚决屠杀,一个不留。”金科道:
“这种手段对比鲜明,加上各部落本来就矛盾重重,所以加入红毛鬼阵营的部落急剧增多,然后一起攻打不肯降服的部落,所有人口财物,皆由仆从的土人分配,红毛分文不取,只要土地。这才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平定了吕宋,开始向南边的棉兰老和渤泥国进兵!”
“这是他们惯用的套路。”赵昊停下跑步,接过高大哥递上的毛巾擦汗道:“他们在南美也是这么搞的,唯一的区别是吕宋与南洋和大明还有联系,所以人口对传染病的免疫力高些,才没有像美洲那样一死就是几百万人。”
“吕宋也没有几百万人可死,战前吕宋也就是五十万人的样子,红毛鬼入侵这几年,杀的杀逃的逃,岛上人口已经只剩十几万了。”依然兼任机关长的马应龙插话道。
“真是造孽啊……”金科这种心如铁石的军人,都忍不住感慨一句。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本来面目罢了。”赵昊却很平静道:“红毛鬼倒行逆施,对我们是有好处的。对了,早饭后有客人,你们也见一见吧。”
“是。”两人忙沉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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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只要在海警部队时,惯例是与官兵一起用餐的。因为这是所有项目中,他唯一不会出丑的。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官兵们也很欢迎他,因为只要敬爱的总司令在,大家的伙食也会丰盛不少。
今日早餐就有牧场直供的牛奶、鸡蛋。还有椰浆饭,紫菜饼,虾仁扬州炒饭,以及每桌一大锅用青蟹、花蟹、虾、海白、濑尿虾等当天捕捞的新鲜海鲜,切碎炖出的新鲜海鲜粉汤。
如此丰盛可口的早餐,连赵昊都吃的赞不绝口,官兵们自然纷纷表示吃的好极了。
虽然平时,他们只能吃到一半的菜品,烹饪也没这么精心。不过依然远超兄弟单位的伙食水平。
这是因为垦丁湾的渔业资源十分丰富。恒春平原又是仅次于耽罗的集团第二大畜牧基地,还有丰富的热带水果,他们才能有条件吃这么好。
换成在别的基地,肉食供应还跟不上,天天吃海鲜和罐头吃到吐,只有会餐时才能吃到新鲜的肉食……
早餐之后,赵昊在司令部的会客厅,接见了闻得大君带来的两个土著头领。
一个是当地琅峤十八社的社首叫卓克的。他穿的是用自织土布做的短衣,头上用布条束发,手脚带着铜镯子,脚胫部还束了条鹿尾巴。虽然个子很矮,但皮肤黝黑、肌肉结实,一看就不好惹。
琅峤这边的土著,其实并非好打交道的平埔番,而是桀骜不逊的高山番。
但因为他们也信仰母神和龙宫的缘故,在凯达格兰人的撮合下,已经拜在马天祝女的裙下了。
而且他们英勇善战,忠诚狂热,是极好的战士,尤其擅长丛林作战。也正是因为他们在马天祝女的指令下,加入了合作社并积极表现,恒春半岛驱逐食人生番的作战,才会这么顺利。
最大的生番都反水了,能不顺利吗?
而另一个跟他一看就是同种的土著,竟是从吕宋来的伊哥洛人代表。
伊哥洛人不是指某一个部落,而是居住在吕宋岛北部地区的土著总称。他们遭受西班牙人及其仆从军的侵略和屠杀,纷纷躲进高山中避难。
但山里的生存条件恶劣,也有许多人坐上木舟竹筏,穿越巴士海峡,来到台湾岛避难。在黑潮的帮助下,
只要不触礁,到达台湾毫无难度。要是赶上南风天,两天就能上岸。
当然,也有许许多多的伊哥洛人,或者被巨浪卷翻了简陋的木舟,或者撞上海峡中密布的礁石,或者被风吹向了大洋深处,葬身海底者不知多少。
在恒春半岛登陆的伊哥洛人,基本都被灯塔派出所和垦丁保安队抓获。在确定他们不是南洋海盗,而是吕宋难民后,便将他们移交给了管委会处置。
保安队还报告了管委会一条有用的信息,就是这帮吕宋土著与琅峤十八社的原住民相貌一样,甚至语言、信仰都差不多。比方他们的精神领袖都是巫女,而且也有出草的爱好……他们就是因为割了许多西班牙人的头,才会被红毛鬼赶下大海的。
唐友德马上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拜托闻得大君和已经是自己好兄弟的卓克,先跟这原住民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让他们放下戒备,服从指挥。
别说,效果还真不错,通过交流出草的经验,以及怎么腌制人头能保鲜更久的时间,双方很快打成了一片。
而梅南作为爱科学的女神……棍,又借海警的热气球上了一次,证明自己随时可去跟天神汇报。
并宣称那鹅銮鼻大灯塔也是伟大神迹,是海神怜悯在南洋迷途的信徒,为指引他们找到乐土而设的。
这些北吕宋的土著这么服帖,本身就跟他们上岛时,被那可以投射千里光辉的大灯塔震慑住有关。现在一切有了解释,马上深信不疑,原来是他们崇拜的神在显灵啊!
在许诺伊哥洛人的巫女们,全部转职为琉球神道的祝女,并享受同等待遇后,梅南成功的将这些南洋土著从自然信仰转化为琉球神道的信徒。这一套她在台湾不知玩了多少次了,靠装神弄鬼降服的部落比保安队用枪炮压服的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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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没有保安队的枪炮做后盾,光靠装神弄鬼恐怕也不灵光。两者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
总之,这帮来自不同部落的北吕宋土著,就在马天祝女的感召下,成为了琉球神道的信徒。并按照母神的指示,安心在恒春牧场放牛。
母神的指示果然没错,在管委会直辖的牧场当牧工,待遇虽然没法跟集团正式职工比,但三天一顿肉,每天有海鲜还是做的到。而且从头到脚的发衣服,还时不时可以喝到酒、吃到糖,跟他们之前的生活相比,可真是天上地下了。
吃得好、穿得……好吧,这是四季一条短裤的亚热带,穿衣这一项就免了。还有因为逃亡过海,失去劳动能力的老弱病残,也没被牧场杀掉吃肉,而是给看病调养。也没人打他们骂他们,把这帮伊哥洛人感动的不要不要。
农场要给他们发工资他们都不要,主要是根本不知道钱是干嘛用的……
唯一的遗憾是,现在没法出草了。因为马天祝女说,猎头是不被神允许的。他们之前遭到红毛鬼的屠杀,正是因为随意猎头被神抛弃了的缘故。
“现在重新有了神眷,只能忍住了……”那伊哥洛人的代表,是一个叫‘邦邦’的三十多岁,面带刺青的黑脸汉子,天真的笑容却像个八十多斤的孩子。
当然,他的话是由卓克翻译给梅南,然后梅南再二次翻译给赵昊的。
“能忍得住?”赵昊见他一直在瞄桌上的香烟,便递一根给他。
邦邦又可爱的笑了,就着桌上煮茶的炭炉点着烟,熟练的抽起来。然后叽里呱啦说一通。
梅南翻译道:“他说这一代忍一忍,下一代就不知道出草是什么了。”
“说得好,还挺有智慧呢!”赵昊赞许的笑笑,把刚拆开的一条海警牌香烟,赏给了邦邦道:“你们就不想回家了吗?”
邦邦为这宝贵的赏赐手舞足蹈,好一阵才说,不想回去了,这里就是天堂。每天放放牛,挤挤奶,其余时间躺在山坡上看着牛吃草多好,干嘛还要回去担惊受怕?
我勒个去……
赵公子看向梅南,这就是她信誓旦旦助自己的一臂之力?
为此,自己还付出了几十亿……
梅南忙跟邦邦紧急沟通说,你们的族人还在山里忍饥挨饿,你们必须要帮助他们。因为抛弃族人的人,也会被母神抛弃。
邦邦却面露恐惧说,红毛鬼的火枪很可怕,他们还有大炮。
赵昊便大笑道:“那些东西,我们也有,而且比他们更精良!”
说着他目光炯炯的望着邦邦道:“现在我们要去救自己的同胞,你如果也去的话,今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邦邦寻思良久,终于咬牙点头:“好,我们回去!”
“不过回去干啥呢?”邦邦又问道。
“制造混乱!”赵昊一字一顿道。
第二十七章 涧内
与很多人的认知相反,吕宋距离大明一点也不远。
吕宋群岛与台湾岛之间,只隔了一道海峡,其最北端的小岛距离台湾的兰屿只有不到二百里。
从垦丁的后壁湖海警基地出发,向南直下七百里,便可抵达吕宋岛的最北端。
还有一串岛屿散落两者之间,可以充当天然航标,让往来其间的船只不至于迷航。
是以从汉朝时,就有中国的商人到吕宋经商。唐代时,下南洋的人数开始增多,不过那时移民的去向,大都集中在安南暹罗一带,农耕文明比较发达的地区。
汉人移民吕宋的第一个高峰期,出现在宋末元初,大量的汉人宁肯出海逃亡,也不愿做亡国奴.便有许多人来到了吕宋,后来被任命为吕宋总督的许柴佬,祖上就是那时候移民过来的。
到元末时,吕宋聚居的汉人已经多达四万了。
然而本朝太祖颁布法令,吸引百姓归乡安居,掀起了海外汉人的归国潮,结果吕宋华侨不增反减。
直到开国百年以后,土地兼并严重,闽粤一带又多山少田,百姓无立锥之地,才又开始下南洋了。
但依然是去西洋的多,尤其葡萄牙人到来之后,东西方贸易大增,马六甲、北大年、爪哇这些地方赚钱的机会更多了。
吕宋本岛连西方最紧缺的香料都不产,完全被排除在大航海贸易之外。原本在吕宋定居的华侨纷纷迁居到西洋,或者棉兰老这种产香料的地方,去做香料生意。
转折发生在九年前,嘉靖四十四年,西元1565年,西班牙人为了打破葡萄牙人对东方贸易的垄断,以及寻找香料的产地,经过几十年的不断探索后,终于找到了当年的麦哲伦航线,跨越重洋在吕宋群岛中部的宿务岛再次登陆。
同年六月,‘圣·巴布洛’号大帆船满载香料从宿务运往墨西哥出售,开辟了连接亚洲和美洲的太平洋航线。随着一船船的南美白银乘着西班牙大帆船运抵宿务,嗅觉灵敏的华商蜂拥而至,吕宋的华侨数量开始激增,没几年就与当年的巅峰期持平了。
哪怕三年前,西班牙人大举进犯马尼拉,这些年在吕宋一直大搞屠杀,马尼拉华侨的数量依然只增不减。
讲起赚钱不要命来,谁也没法跟这帮福佬仔相比。
~~
吕宋,马尼拉。
一座百米长的木桥,横架在浑浊的巴石河上。
黄昏时分,成群结队的华侨推着车、挑着担,猬集在桥头,等待通过这道狭窄的木桥。
桥头上,一个穿着靴子,腰里悬着短铳的红毛鬼,领着一队拿着皮鞭和木棍,戴着草帽赤着脚,长相身形与吕宋土著相仿,但头发卷曲,鼻子也高一些的墨西哥士兵,似乎在维持秩序。
华人过桥速度稍微,或者稍微拥挤,都会遭到那些老墨的拳打脚踢。甚至没有犯错都会被鞭子抽,只是单纯为了取乐。
华人手无寸铁,敢怒不敢言。因为胆敢顶撞红毛鬼的,都会被当成叛乱分子当场处决。原先只是土人有这种遭遇,这二年华人也愈发不受待见,一样会被西班牙人随意杀害,把尸体往巴石河中一丢,不用负任何责任。
华侨们只能自我安慰说,我们是来求财的,等赚够了钱离开就是,犯不着为争口气把命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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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怂,人群中几个年轻人双目喷火,死死盯着红毛鬼和他们的狗腿子。一个叫陈永泉的小伙子,已经把手伸进背篓里,紧紧攥住了一块香瓜大小的石头。
跟这些年新来的华侨不同,十八岁的陈永泉是出生在大明街上的第三代华侨了。
他爷爷那一辈从泉州来谋生,靠从当地收购硬木,贩运回国内起家。到他父亲这一辈,便在大明街上开起了一家木材店。后来西班牙人来了,布匹绸缎成了抢手货,他父亲陈美便从国内购入棉布丝绸贩卖,遂成大明街上有数的富豪。苏丹都要尊称一声陈先生,问一句能不能赊两批绸缎那种?
后来随着苏丹国灭亡,西班牙人成了马尼拉乃至整个吕宋岛的主人,并将这里改名菲律宾。起先大家还有点紧张,但见生意可以照做,西班牙人也刻意对华人加以笼络,大家也就渐渐安生下来了。
谁知西班牙人反复无常,这两年又变了脸。一改从前对华人拉拢优待的态度,变得愈发戒备甚至仇视起来。
终于在去年,态度转化为了行动,西班牙新上任的总督桑德下令,所有在马尼拉和宿务的华人,都必须将包括姓名年龄、家庭成员、财产状况,籍贯之类的个人信息,在总督府进行登记。逃避登记或者登记不实者,统统驱逐出菲律宾。
华侨们无奈进行了申报,谁知这却是噩梦的开始。桑德接着下令,所有华人都必须在三天以内,迁出圣地亚哥城……也就是原先的马尼拉王城,到河对岸的涧内居住。
华侨们登时就炸了锅,这小吕宋是先有大明街,然后才有马尼拉王城的!
明明是我们先来的,凭什么一句话就撵我们走?
凭什么?当然就凭人家拳头硬了!
三天后,见大部分华侨都没按时搬家。桑德一声令下,西班牙军官和军士们,便带着他们的墨西哥士兵,手持着之前登记的信息,开始在城中挨家挨户的清人。
他们行动极为野蛮!华侨稍有迟疑就招致痛殴。稍有反抗更是格杀勿论!
而且还不许华侨带走他们的财物……
待华侨一走,西班牙人就让店里给华人打工的土著接手了店铺和生意。
谁知别看那些土著已经在华侨的店里干了好多年,有人从年轻就开始干了半辈子,却除了自己分内那点儿事儿,啥都不会干,把买卖做的一塌糊涂,根本经营不下去。
更别说城中的裁缝、木匠、铁匠、郎中、开饭馆的、弹棉花的,乃至剃头修脚的,全都是华侨。当地土著统统不会……
没了华侨的圣地亚哥城,连基本运转都维持不下去,很快就变成一座死城,废城。
桑德总督无奈,只能放弃排华政策,下令华侨白天到城中工作开店,但晚上必须统统出城。
为了防止他们作乱,西班牙人还不允许华人持有武器,甚至连砍刀、铁锤之类铁器,都不许带进城来。
西班牙人有丰富的管理殖民地的经验,他们还在涧内实行连坐法,将住的近的华人按照十户编成一队,十队编成一联。
如果有华人作奸犯科了,则全队连坐。如果有华人伤害西班牙人了,则一联连坐。
也就是说,如果死一个西班牙人,就要有一百户华侨陪葬。
在这种非人的高压歧视下,很多华侨纷纷离开吕宋。但依然还有两三万人留了下来。
一是因为这帮东洋红毛鬼人傻钱多,比西洋那帮红毛鬼阔绰多了,在马尼拉干一年,能顶在马六甲干两年。
二是还有大半像陈永泉这样土生土长的吕宋华侨,这里就是他们的家,是生他们养他们的地方。离开吕宋,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自然,比起这些年刚来的华侨,陈永泉这些人也就格外憎恨这帮,夺走他们家园的侵略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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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蓄已久的怒气,让陈永泉失去了理智,就要用石头去给那红毛鬼开瓢!
这时,一个戴着斗笠的高大男子,忽然伸手按住他。
那人的手如铁钳一般,让那叫陈永泉的年轻人,登时动弹不得。
“哼!”陈永泉只好放弃了出口恶气的打算。
他就这么被攥着胳膊,一直过了桥,来到对岸位于三角洲上的村落。
那村落只有一圈木头栅栏,里头也尽是竹屋和茅草屋,但华侨们一进来就放松下来,因为他们终于回到家了。
“放开我!”
那大个子也放开了陈永泉,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相貌堂堂的俊脸。
竟然是已经晋升为海警陆战队侦察大队副大队长的西门青。
但西门青没说话,说话的是他身前那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南海集团董事兼南海贸易总经理唐保禄。
“阿泉,别冲动!会害了大家。”唐保禄一团和气,笑眯眯的用闽南话劝他。“来,吃块糖放松一下。”
“哼!”陈永泉甩手打掉了唐保禄递来的糖块,额头青筋直跳道:“就是因为你们这些新来的太怂,我们才会被红毛鬼骑在脖子上拉屎的!”
说完他却有些后悔了,因为对方是南海商馆的新任馆长,背靠着新近崛起的南海集团。所有往返于大明、琉球、日本的船,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只要这唐保禄一句话,他父亲的木材生意和绸缎生意,统统都不要做了。
但年轻人是不会认错的,他挺着脖子依旧嘴硬道:“放心,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会连累你们的!”
“是,你当然连累不了我,我跟你又不是一联的。”唐保禄也不动怒道:“可是你会连累这涧内的一百户同胞。”
顿一下,他又淡淡道:“西班牙人正愁没借口对我们动手呢,你就这么想给他们递刀子?”
“哼,胆小鬼!”陈永泉被挤兑的没话说了,便又哼一声,掉头跑掉了。
ps.理顺了,看看明天能不能把昨天那章补上。今晚没了哈。
第二十八章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一点都沉不住气。”唐保禄蹲下来,捡起那块糖,吹吹上头的土,重新装回口袋。
“还不是你抻得太猛了?”西门青哂笑一声道:“什么时候放鸽子?”
“等等吧,还不是时候。”唐保禄摇摇头,看看天上黑沉沉的乌云道:“进屋再说。”
见快要下雨了,华侨们也赶紧跑回各自居住的棚屋。那是一种用棕榈叶盖顶的高脚木板屋,跟他们在城里的闽南样式的砖石屋子当然没法比。好在还算凉快,只是一遇到台风过境便要重建。
吕宋自五月就进入雨季,天气高温潮湿多雨,几乎每日都要下大雨,时常还连下好几天。涧内又在巴石河的三角洲上,屋里自然潮湿无比。哪怕高脚屋的地板上,也湿漉漉的全是水珠子。
两人进屋之后,便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西门青让勤务兵打水擦了身子,在竹椅坐下点上根烟,这才感觉稍微好过点儿。
“南洋这鬼天气,这烟抽着都一股霉味……”西门青郁闷的朝门外吐一口唾沫,外头已是暴雨如注了。
“吃糖,糖不怕潮。”唐保禄也光着肉嘟嘟的上身,剥一块薄荷糖递给西门青。
“还是你自己吃吧。”西门青翻翻白眼,这厮不知道在海警中,请人吃糖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吃了,吃糖可以让人快乐。”唐保禄便将那枚薄荷糖丢到口中,闭眼享受起来。
他们是上个月来到马尼拉坐镇的。唐保禄如今贵为南海集团董事,又是唐委员长的公子,金贵的很。金科便派了西门青率领精干力量,扮成商馆的保镖和船员跟来保护他。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也别让他手边没兵调遣。
唐保禄到了马尼拉后,便一直在刘学升的引见下,拜访华侨头领,了解当地情形。
吕宋的情况可以说很不乐观。
首先,西班牙人的力量比预计的大得多。
单单吕宋岛上,就有一千名西班牙人,两千名墨西哥士兵,以及两千名黑奴炮灰兵。
此外,为了维持在吕宋的统治,以及攻打棉兰老岛和渤泥国,财大气粗的西班牙人还雇佣了上万名廉价的南洋土著士兵。其中骁勇善战的邦板牙人已经全族与西班牙人结盟,双方成了利益共同体……西班牙人在吕宋统治稳定,他们就是人上人。西班牙人若是败退,邦板牙人也将在吕宋无立足之地,所以战斗起来相当卖力。
而且在西班牙人原先的老巢宿务,还有另外五百西班牙人,一千墨西哥士兵和数目可观的黑奴兵。这让他们可以互为犄角,相互支援。
虽然宿务距离吕宋航程超过1500里,援兵赶来需要一段时间,但西班牙人攻占马尼拉后,便下了大力气,加固原先的马尼拉王城,在土质的城墙外又加了厚实的石砌城墙,还构筑了完善的炮台,足以坚守到援军到来了。
更大的困难来自于华侨内部。
正如那陈永泉憎恨的那样,华侨的心,相当的不齐。
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宗族,怀着不同的目的来到吕宋,想让他们心往一处想,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然他们也有共同点,那就是对朝廷的不信任。
他们认为在朝廷眼中,自己就是罪民、弃民,朝廷能打好主意?就算真来跟红毛鬼开战,也会跟他们秋后算账的。
可你要是说,我们南海集团不是官府。那就更不值得信任了……一个民间社团怎么可能打得过强大的红毛鬼。到时候你们拍拍屁股跑了,让我们怎么办?
让人无奈的是,很多人认为只要自己乖乖听话当顺民,西班牙人就不会怎么他们。
甚至还有人认为,西班牙人之所以对华侨有敌意,是因为自己人数太多了。应该请一部分人主动离开,消除红毛老爷的担心。
要不是因为刘学升一再向他们保证,南海集团一定会保护我们的。唐保禄也要挟他们说,要是敢内斗就断航,这才没有自己人先打起来……
这种种情由之下,唐保禄才迟迟没有放信鸽,通知在垦丁的特遣舰队再度南下。
他仰面躺在竹椅上,享受着舌尖清凉酥麻的感觉,对一旁的西门青道:“你在外头问什么什么时候放鸽子,其实我也着急。但我觉的呢,还是能拖就拖吧。拖到起了北风就是胜利。”
“唉,再等下去我就要长绿毛了。”西门青将烟头弹出门外,一摸自己的胳膊,又是一手的水。他不禁抱怨道:“这才刚洗了澡,这鬼地方,是人待的吗?”
其实他也知道,大军南下吕宋急不得。
一是天公不作美。其实五月份的时候,赵公子曾率领一支先前舰队,自后壁湖基地出发,准备造访一下马尼拉,亲自摸摸底,同时也震慑一下西班牙人。
谁知今年似乎流年不利,先是临阵换帅,半道又遇上了台风……
众所周知,袭击东亚东南亚的台风,十有八九是在吕宋以东的西太平洋海域生成的。
那里平均每年会生成近20个热带气旋,其中大概10个形成台风,5个会发展成具有毁灭性的超级台风。这些台风、超级台风,一旦经过人类居住和活动的区域,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根据经验,吕宋的台风季主要集中在六到九月。所以赵昊才会着急想要五月份赶到马尼拉,然后借口避风,名正言顺的赖下不走。反正吕宋最不缺的就是优良的避风港。
吕宋现在是无主之地,寇可往,吾亦可往!
参谋们都计划好了,到时就在马尼拉湾中,距离马尼拉王城十多里外的马拉邦河畔安营扎寨,就近监视西班牙人,看他们还敢不敢轻举妄动……
西班牙要是觉得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那正好了,来打我呀。赵公子正愁没理由开战呢。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今年的台风来的比往年早了许多。且集团尚没有条件,在吕宋以东海面设置观风点,于是就跟台风不期而遇了。
尽管舰队反应迅速,立即掉头返航,却依然被狂风摧残了个遍体鳞伤,人员受伤物资损失惨重,只能先返回凤山基地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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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耽搁就进了六月,现在吕宋是雨季叠加台风季,海况极为恶劣,他们这些打前站的人员,当然不能催促大军冒险了。
再者,这时候开战的时机仍不成熟。虽然说打了就打了,可打完之后生意还要做,南美的白银对集团和大明都是很重要的。
但大帆船贸易的航线是掌握在西班牙人手中的,集团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美洲,去了也是到人家的地盘,不跟你做生意照样瞪眼。
原本赵昊是打算逗引西班牙人来揍自己的,但现在舰队来不了,只能另找机会了。
还有一点不足道哉的因素是,现在开战华侨不一定领情,很多人还会觉得集团多事。也难以达到一战让华侨拧成一股绳的目的。
尽管小阁老菩萨心肠,不愿看到同胞遭遇危险,但唐保禄能硬下心来,他在等华侨们一起求着自己放鸽子……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护卫忽然推开了门。
一个穿着蓑衣的男子,带着满身水汽从门外雨幕中走进来。
“老刘?”两人吃惊的看着来人,正是刘子兴的堂侄,过年时跟那许可正一起拜见赵昊的刘学升。
别看刘学升在国内算不得什么,却是马尼拉当地华侨商会的副会长,家财万贯,奴仆如云,族人子侄数百,是小吕宋这边有数的大户。
外头风雨如磐,有什么事他非得亲自跑一趟,不能让子侄代劳的?或者说等雨停了再来?
“发生什么事了?”唐保禄一边让人给他倒杯热茶,一边急切问道。
“哎呀唐董,可能要出大事儿了!”刘学升哆嗦着发青的嘴唇道:“我侄子今天去西边办事,坐船回来时,看到大队的邦板牙人沿着巴石河往王城这边来了,少说五六千人呢。我觉得这事儿蹊跷,得赶紧来报告二位一声。”
“啊,这么多?”西门青吃惊的站起来,马上让人拿来地图,让刘学升标出那队土著军队现在的位置。
“明天一准到!”西门青紧皱着眉头,看着那副吕宋岛地图。上头标着西班牙所属军队的分布。
从上月起,刚刚平定的吕宋北部,忽然爆发了大范围的叛乱。已经被赶跑了土著,从山里和海岛上回来,袭击西班牙人在外的据点,攻击到各部落传教的传教士。
在他们的带动下,原本已经在西班牙人淫威下的屈服各部落,再次奋起反抗,加入到了攻击西班牙船只,教堂和定居点的行动中。一时间北吕宋烽烟四起,叛乱甚至到了马尼拉王城所在的中央平原附近。
被围困的传教士和部下不能不救,西班牙总督桑德无奈之下,只好不断派出军队赶往叛乱地点,去营救接应被围困的自己人。
于是圣地亚哥城的军队急剧减少,已经不到最多时的三分之一了。
按说这时候,红毛鬼是不会调集这么多邦板牙人来的。虽然双方已经结盟,但还是存在邦板牙人突然反水,非但不帮西班牙人,还趁机偷他们老巢的可能。
老练的西班牙人,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除非……”西门青抬起头,看着唐保禄道:“他们有别的东西,能喂饱这些土著。”
“嗯。”两人便一起看向刘学升。
狂风暴雨仿佛要将这个棚屋掀翻一般,刘学升的脸惨白惨白,看上去可怜弱小又无助。
第二十九章 夜袭
圣地亚哥城堡位于马尼拉旧王城的西北部。
这座城堡自三年前开始修建,目前还未竣工,但优先建筑的防御工事已经成型,二十米高的石头城堡上设有塔楼和炮台,城外还挖有护城河。
圣地亚哥城堡还没达到居住条件前,在马尼拉的西班牙人迫不及待的搬了进来,因为只有在这个乌龟壳中,坏事做绝的侵略者们才能睡个安稳觉。
这也是西班牙人离不开华侨的原因,他们的老巢还没建好呢,没有工匠怎么行?
目前城堡中优先修建的两座建筑,一是天主教堂,二是总督官邸。
第二任菲律宾总督桑德,出生在马德里的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他肩负着重振家族荣耀的使命,来到了这里,企图建立比前任更伟大的功业,为西班牙打下一个大大的亚洲帝国!
如今的西班牙贵族皆以奢侈享乐为荣,桑德虽怀雄心壮志,却也难免沾染了一些喜爱享受的习气。哪怕是在菲律宾这种新征服的蛮荒之地,他也希望自己的生活,尽量符合一位贵族的身份。
此时,他正在自己那有着灰石垒砌的回廊和绿瓦高圆的顶阁的官邸中,与西班牙高级军官们共进晚餐。
银质烛台照耀下,铺着蓝色天鹅绒桌布的长条餐桌上,摆满了西班牙风味的烤羊腿、海鲜饭、煮菜、炖菜,冷汤,当然还少不了几瓶伊比利亚半岛出产的昂贵葡萄酒。
旁边甚至还有一支墨西哥乐师组成的小乐队,演奏着优雅的宫廷音乐,为这帮衣冠楚楚的强盗佐餐。
说他们衣冠楚楚只能算对了一半,因为当地闷热的气候,让他们万万不敢再用‘codpiece’装饰裆部了。那样会真孵出小鸡来的。
所以他们只能上身保持着贵族的穿着,下半身则只穿着肥大的短裤,露着一双双毛茸茸的大腿,坐在那里端着玻璃酒杯秉持着贵族的优雅。
“萨尔悉多上校,我们的小黑人朋友到哪里了?”总督大人问他的雇佣兵司令道。
“阁下,六千名邦板牙士兵,已经来到了我们身边。”
那须发乱蓬蓬的萨尔悉多上校赶紧咽下口中的羊肉,放下刀叉道:“如果不是因为下雨的话,他们应该已经抵达卡列多了。”
卡列多是西班牙人起的地名,位于涧内三角洲的河对岸。
“可怜的小黑人们,希望他们没有变成落汤鸡。”桑德总督秉持贵族的怜悯道。
“搁下不用担心,反正他们本来就不穿衣服。”马尼拉的守军司令,戈伊特上校促狭的笑起来。
“哈哈哈!”一众西班牙军官被逗得捧腹大笑。
“好了,诸位。”桑德总督擦一擦笑出的眼泪,正色道:“既然小黑人的军队抵达了,那我们的‘清除行动’也该开始了。”
说着他呷一口猩红如血的葡萄牙,冷声道:“既然那些明国人不愿意主动离开,就让小黑人们帮他们一把。”
“是。”一众西班牙军官点头。
他们自然知道,总督大人素来认为,应当将吕宋的明国侨民的人数控制在一万以内,才能稍稍安心。
这个数字既可以保证圣地亚哥城的基本运转,让西班牙人的生活质量不会下滑太多,又不至于威胁到他们在本地的统治。
但之前海警舰队的警告言犹在耳,让桑德总督迟迟不敢动手。一来,他们在菲律宾还立足未稳;二来这里距离墨西哥太远太远;三来,征服吕宋的花销巨大,除了维持数量庞大的军队,还要花大价钱对部分土著进行收买,这些开销基本都从大帆船贸易的利润中出。
在综合了葡萄牙人的教训之后,桑德不敢轻易跟称霸中国海域的那位‘公子赵’闹翻。
可人性就是这样,如果一件事是他自己不想干了,那怎么都行。可倘若是在别人的威胁下作罢的,那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哪怕不能直接干,也会想办法拐弯抹角把它做成。
如日中天的西班牙人更是如此。
恰好此时北吕宋叛乱四起,他的军队不得不四处救火。但在泥泞的乡村、茂密的山林中与反叛的土著作战,并非西班牙军队所长,死伤十分惨重,堪称一场噩梦。
桑德只好召唤他的邦板牙朋友,让土著去跟土著作战,替下自己的军队。
但邦板牙人也不傻,在这样的雨季四处讨伐作战,危险就不说了,还十分的辛苦。所以,得加钱啊!
桑德总督便想到了一个借刀杀人,一举两得的办法。他对邦板牙人的头领说,我也不给你们加钱了,允许你们在出征前,到涧内劫掠一番作为报酬。只要仗打得好,等回来时再让你们劫掠一遍明国人就算是奖励如何?
邦板牙人居住在吕宋中央平原,早就对富裕的华侨垂涎三尺,只是慑于华侨的势力,一直不敢乱来罢了。现在得到西班牙人首肯,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于是邦板牙头领肯万,马上回去西班牙人分给他们的地盘,几乎把能出动的男丁都带回了马尼拉,就是为了多从华人那里抢劫些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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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洗劫之后,那些明国人肯定会逃走大半,总督大人明国人减半的目标,便可达成了。”戈伊特举杯笑道:“恭喜阁下。”
“恭喜阁下。”众军官纷纷举杯。
“万一他们下手太狠,把明国人都杀光了怎么办?”炮兵司令胡安中校忽然问道。
“嘶……”正要干杯的西班牙人僵在那里,都看向总督大人。
“不要紧,我已经做好了预案,任何情况都能应付。”桑德总督秉持着贵族的从容,与众人轻轻碰杯道:“先生们不要急,我们先做观众,静静欣赏这出好戏,有必要时再出手干预不迟。”
“是。”一阵叮叮当当,众人碰杯。
那位爱提问的胡安中校呷一口酒,又问道:“阁下,这样那公子赵那里,能交代得过去吗?”
“放心,至少十一月以前,他的舰队是无法出现在马尼拉湾的。好几个月的时间,足够我们跟他解释、道歉、甚至赔他们一点钱。等到了十一月,那位年轻人的怒火,也就差不多过去了。”桑德总督信心十足的说完。又觉得这样有些弱了声势,便提高声调道:
“当然,如果他执意要战,我们奉陪到底便是!把他打败了,我们直接到广东做生意,还能赚更多。”
“哈哈,阁下说的太对了。”一众西班牙军官纷纷鼓掌,一个个高举酒杯亢奋道:
“天主的荣光照耀哈布斯堡王朝!腓力二世陛下终将加冕世界之王!”
“我等,亦可分享荣光!”桑德也再次举杯,酒宴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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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热闹的还有涧内最大的宅院中。
那是华侨商会会长陈美的家。
只是这里的气氛丝毫谈不上和谐,被刘学升请来的各路华侨头领,已经快要把他家屋顶吵破了。
“什么?把男丁组织起来,成立自卫队?”漳州帮的话事人黄三老丈满脸惊恐道:“这不是往红毛鬼枪口上撞吗?!”
“是啊是啊!”莆田佬的头领林阿发也点头道:“他们正愁着没借口收拾咱们呢!”
“塞林母!番人都杀到门口了,还管红毛鬼怎么看?!”脾气暴烈的福清佬高二爷咆哮起来。“再不反抗就洗净了脖子等死吧!”
“就是!”半数头领都激动起来,纷纷挥拳道:“人死卵朝天,干他娘的!”
“我们大明男儿,不是好欺负的!”
“你们头壳坏了啊!”林阿发也大声道:“那些邦板牙人来王城,八成是为了平叛的,不大可能冲我们来的!依着你们瞎胡闹,倒真会引得他们先把咱们给平了!”
“是啊,天亮先进城弄清楚吧。大不了给红毛老爷送送礼,让他们约束下番人就是。”可是也有一半的冷静派,觉得事情还可以斡旋。
“呸,软蛋!棒塞棒啊规领裤!”
“你们白痴,甲饭配狗塞!”双方再度陷入了无意义的对骂。
“好了好了,都闭嘴吧!”刘学升扯着嗓门,好容易压下他们,又对一直沉默抽着烟袋的陈美道:“会长,你说说,该怎么办吧?”
“唉。”陈美吧嗒吧嗒抽两口烟,叹气道:“做事要周全,今晚加强巡夜,防止番人过桥来作乱。等天亮我去一趟石城堡,好歹讨个说法……”
话音未落,外头便响起一阵枪声。
吓得所有人都站起来,纷纷冲出陈家张望。
就见涧内东桥方向,一条火龙蜿蜒而来。
那是有大队的人马打着火把,朝桥上冲来!
枪声是从桥头响起的,还有爆炸的轰隆声,显然那里已经交上火了。
“什么情况?!”陈美急的直跺脚道:“谁敢擅自放铳的?!”
“我的人!”一个胖胖的身影快步走来,正是南海商馆馆长唐保禄,他身后跟着两个全副武装的保镖,自己手里也提着短铳,神情肃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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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板牙人要杀进涧内烧杀抢掠,被我的手下拦在桥头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支援啊!”
“好!”高二爷接过儿子递上的西洋火枪,举着枪咆哮道:“跟他们拼了!”
早就集结在外头的青年们,嗷嗷叫着举起藏在竹筒里的火枪、弓箭、大关刀,一窝蜂冲向东桥。
陈美看见自己的儿子陈永泉也在其列,手中拿的正是自己私藏的西班牙燧发枪!
“完了完了……”黄三老丈却带着哭腔道:“私藏了这么多武器,怎么跟红毛老爷交代啊?”
ps.今天只能写到这儿了……
第三十章 为生存而战!
“先过去这关再说吧。”林阿发苦着脸道:“希望能撑到天亮,到时候红毛老爷肯定会管的——他们还指着咱们的手艺和买卖过活呢。是不是,陈会长?”
“唉……”陈美更是在吕宋家大业大,不到生死关头都会选择逆来顺受的。
可是这会儿,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了啊!
他叹了口气,对两人道:“你们不敢上阵,就赶紧通知各家,带上干粮细软,随时准备逃命吧!”
“啊?至于吗?红毛老爷不会看着乱子不管的!”林阿发吓一跳道:“这是他们的地盘,打烂了他们损失更大。”
“有备无患吧。”瞎子都能看出这是红毛鬼搞的鬼,这姓林的却还一口一个红毛老爷,陈美心里一阵腻味。但他身为会长要调和折中,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他闷声道:“我去前头看看!”
说着便快步朝着交火的方向走去,手里也多了一把样式精美的西班牙短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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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内在巴石河北岸,是河水中大量的泥沙沉积出来的三角洲,面积在六百亩左右,共建有三座竹木桥,分别通往南岸、东岸和北岸。
发生交火的位置在东桥,那里也是河上游来敌的必经之路。接到刘学升的禀报后,唐保禄一面让他去召集侨领把青壮组织起来,一面让西门青带领手下的陆战队员到桥头把守,以防土著偷袭。
结果还真就防着了。邦板牙人来的比所有人预想的还要快,之前的大雨也没挡住他们冲进涧内,烧杀抢掠的步伐。
在警告无效后,西门青便果断下令射击。
他一共带来了半个中队,也就是五个陆战小队,共一百名陆战队员。再加上商馆中原本的保安、员工,和水手,能调动的人手不过两百人,而且还得分别把守三处桥头。
此时在东桥正面迎敌的是一小队的二十名陆战队员。这些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老兵,面对漫山遍野扑来的敌兵丝毫不慌。他们躲在沙袋组成的掩体后,只用步枪向上桥的敌人射击,然后快速装填再次瞄准射击。
陆战队员们镇定自若的表现,给了他们身后的商馆保安和员工们莫大的鼓舞,他们便从另一边的掩体后,向桥上投掷茶茶手雷。
可能是南洋潮湿的天气,让火药有些受潮,手雷的威力变小了不少。几十枚丢出去,都没有炸断木桥。不过手雷爆炸后溅开的碎片,依然可以对赤裸的土著造成大面积杀伤。
邦板牙人在步枪与手雷形成的交叉火力打击下,成片的惨叫着倒下,然后像下饺子一样跌落桥下……
可邦板牙人数量太多了,总是有那命大的,可以冲下桥来。
但无一例外,他们连手中竹矛都没来得及投出去,便全都在桥头扑街了。
那是西门青带着另一个狙击小队,趴在桥两侧的木栅栏上,专门清扫漏网之鱼。
西门青用这点兵力组成的立体打击网,硬是守住了桥头,直到侨民青壮大批赶到,也没让一个土著冲进涧内来。
侨民大部队一来,场面登时热闹多了,他们嗷嗷叫着用各式火枪、弓箭向土著射击。
邦板牙人也嗷嗷叫着用长矛和梭镖向华侨投掷。
双方你来我往好不激烈,战场也乱了套。为免宝贵的兵力被自己人误伤,西门青下令让手下都撤到房上,从高处进行火力支援。
唐保禄更是被保护他的两名陆战队员隔离在后方,以免他打哪指哪的枪法伤到自己人……
“打,打!狠狠的打!”他只好挥舞着双拳,给前方呐喊助威。唐保禄全身的肥肉都在哆嗦,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吓得。
这时那陈美陈会长赶来他身边,先定睛看看前头自己人的王八拳打得虽乱,好在占据地利。偷袭未果的邦板牙人,一时休想冲过桥来。
“唐,唐董。”他这才稍稍放下心,嘶声问唐保禄道:“我们该怎么办?”
“吃块糖。”唐保禄递给他一块椰子味的糖块,然后自己也吃一块道:“把番人打退,让红毛鬼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唉,说得容易。”陈美感觉嘴里的糖都发苦道:“这些邦板牙人很凶悍的。天亮之后,他们肯定会更难对付的。”
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而且他们来的蹊跷,说不定是红毛鬼在背后指使的。就算能挡住他们,保不齐红毛鬼会亲自下场的。”
“那就把所有人都发动起来,抓紧时间修筑工事,做好固守待援的准备!”唐保禄缓缓道。
“待援?”陈美闻言,满是惶急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道:“你是说,赵公子会来救咱们?”
“虽然你们一直犹犹豫豫,推三阻四,但我们公子却从来都把海外的华侨当成自己人。”唐保禄淡淡道:“我已经第一时间放出了信鸽。不过这个季节你懂得,风向和洋流都是往北的。哪怕公子接报后立即出发,而且天公作美,也得十天以后才能抵达巴石河口了。”
“啊,十天……”陈美刚刚热起的心,又是心一凉。“那不黄花菜都凉了?”
“你慌个屁啊?!”唐保禄嘎巴一声,把口中的糖块咬碎道:“涧内有三万华侨,而且大半都是青壮,我们这多人守个屁大点儿的小岛,还坚持不了十天吗?!”
说着他狠狠啐一口道:“要是连十天都守不住,活该被当成牲口屠宰!”
“明白了,十天是吧?!”陈美咬碎牙花子道:“我们守住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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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侨领们再度被召集起来。就在战火纷飞的东桥旁开会。
陈美一改从前沉默是金的态度,简单介绍了下情况,便开宗明义道:“我决定坚守十天,等待咱们的舰队来救援!”说着他目光扫过众人道:“诸如意下如何?!”
“太好了!”刘学升和高二爷自然喜不自胜道:“只要有希望,别说十天,就是一个月也能坚持!”
“……”黄三老丈和林阿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涧内的青壮人数,比来攻的邦板牙人多得多,而且还有地利优势……
“好,既然大家都没异议,那就这么定了!”陈美终于拿出头领的气势,发出第一道命令道:“老刘老高,你们分头把三座桥烧了!”
“啊!那可使不得!”黄三老丈忙劝阻道:“烧了桥,番子一上岛,一个也跑不了!”
“大伙儿细软家当都收拾好了……”林阿发也小声道。
“你们还想往哪跑?!”高二爷鄙夷的冷声道:“你们还能逃得过那些土生土长的番人?”
“是啊,就算侥幸逃进森林里,瘴气毒虫也要了咱们的命,所以逃走也是十死无生。”刘学升附和道:“这里好歹周围环水,而且大家的家在这儿,地形也熟,最重要的是吃喝不愁!”
“不错,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陈美断然道:“不然敌人围二阙一,我们就很难受了!”
“烧桥!”刘学升和高二爷便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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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尼拉旧王城中,圣地亚哥堡的瞭望塔上。
看到架在涧内三角洲三个方向的竹木桥,次第燃起大火,桑德总督露出遗憾的神情,对一旁的萨尔悉多上校摇头道:
“上校先生,看来你的小黑人朋友今晚吃不到可口的猎物了。”
“这帮没开化的蠢货!我明明告诉过他们,先不要轻举妄动,等天亮混进涧内再说的!”萨尔悉多气急败坏道:“不过也正常,他们本来就没有脑子,看到好处就像苍蝇见了牛粪。”
“其实还好,主要还是那帮明国人警惕性太强。”胡安中校说了句公道话道:“而且明国人居然违反禁令,私藏了这么多武器。可见总督阁下对他们的不信任,是完全正确的。”
戈伊特上校是马尼拉守军司令,闻言有些恼羞成怒道:“这些明国骗子、基佬,通通都该下地狱!”
“好戏在后头呢。先生们,天不早了,再不回去睡觉,我们可爱的墨西哥女仆就要唠叨了。”桑德总督虽然对戈伊特上校很不满,但一位贵族是不会当面指责另一位贵族的,只会在事后,趁合适的时机要他好看。
“晚安阁下,做个好梦。”军官们齐齐欠身。
“晚安各位,今晚不要睡太晚,不然会错过明早的好戏的。”桑德总督对众人挥挥手,潇洒的下了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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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作俑者能睡觉,交战双方却都彻夜未眠。
桥被烧断后,河对岸的邦板牙人停止了进攻。他们的头领肯万便派人四下寻找竹林,准备砍竹作筏子渡河。
他们只是文明程度低一些,却绝不是蠢。不至于桥断了就不知该怎么办。
涧内的华侨更是男女老少齐动员,争分夺秒为即将到来的十天苦战做准备。
他们之所以最终决定不撤走,是因为农耕文明的优势在守城战上。尤其是已经将本阶段技能点点满的汉人,能变出一百种花样来帮助自己守城。
而且只有稳定后方在,华侨中的木匠铁匠篾匠泥瓦匠才有施展的空间。女人、老人和孩子才不会只是拖累……
在涧内这么久,对如何打好防御战,西门青早已经有了通盘考虑。随着他发出一条条命令,以宗族血缘为单位,具有高度组织性的华侨们,便各就各位、分头行动起来。
青壮们在原先的木头栅栏内又挖起了壕沟,用沙袋设置了掩体。
又连夜拆掉了沿河的房子、砍伐竹子送到木匠那里,由木匠们连夜制成标枪。
铁匠们升起火,连夜乒乒乓乓打造标枪的枪头。
对门外汉来说,投掷标枪比用火枪瞄准射击容易多了。哪怕没有铁枪头,把竹子削尖了一样能杀人。
百盟书
此外所有的粮食都集中起来,统一配给。
所有铁锅和被单也被征集起来,妇女们撕被单、烧开水,为照顾伤员做准备……
所有人都暂时放下了私心杂念,为生存而战!
ps.再写一章……
第三十一章 远古传奇武器
翌日一早,桑德总督和他的高级军官们又回到昨晚的塔楼上,在徐徐的晨风中一边享用早餐,一边俯瞰着巴石河畔对垒的两军。
其实西班牙人通常都是睡到中午才起床,早饭午餐一起吃的。但吕宋酷热的天气,改变了他们的作息习惯。
因为只有清晨还算舒爽。过会儿太阳升起来,照得海面上白光耀目,潮湿的地面热气升腾,整个马尼拉都会变成蒸笼。到那时候,非但吃什么都不香了,脑袋还会热得昏昏沉沉,直到黄昏时才能好过些。
所以他们不得不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桑德总督坐在视线最好的位子上,喝着加了罗望子的酸牛奶,兴致勃勃的看着已经摆开阵势的双方,对众人笑道:“这让我想起了祖国的斗牛表演。”
“也像是奔牛节。”军官们就着培根嚼着抹了黄油的土司,看着盛大的表演,一个个胃口好极了。
“开始了先生们!”清脆的枪声响起,桑德总督笑道:“我们不如赌一把,看看今天哪边会赢?”
一众军官自然都压邦板牙人了,唯有那胡安中校道:“我猜今天很难分出胜负。”
“难道那群懦弱的明国人,还能顶得住我们凶猛的小黑朋友不成?”萨尔悉多上校有些不爽道。
“不错,明国人是最好的工匠、商人不假,但他们缺少勇气,当不了战士。”戈伊特上校也跟胡安中校杠上了道:“所以我赌一百比索,小黑朋友可以在日落之前攻入涧内!”
“我跟一百比索。”萨尔悉多当然更要力挺自己的部下了。
“好,我赌了!”胡安中校淡淡道。
~~
还是涧内东岸。
一队队赤身裸体的邦板牙人,扛着连夜打造的一具具竹筏,嗷嗷叫着冲到了河边。
他们把筏子往河里一丢,便奋力用竹竿划向对面的涧内。
东岸这边不是主河道,最窄的地方还不到二十米宽。肯万便依然选在这边主攻。
岛上沿河树立着一排三四米高,参差不齐的栅栏。那是华侨们之前为了安全建起的,昨晚又在西门青的指挥下,临时进行了加固,用木头从内里顶住了栅栏,并用门板竹梯麻绳加上了一圈射台。
被挑选出来,重新编队的青壮们,便在陆战队员的带领下,手握着标枪立在栅栏内的射台上。
虽然昨晚不少人就已经跟邦板牙人交过火了,但那时天黑,根本看不见敌人。现在可是看得分明,几十个筏子上,全都密密麻麻蹲满了黑色裸男。只见他们有人举着藤盾、有人持着标枪,有人划着竹竿,分工十分明确,显然是个惯于战斗的部族。
看着一个个目光锐利,表情狰狞的番人,不少华侨后生的脸色发白,腿肚子转筋。太阳还没出来就开始满头冒汗。
“不要紧张,我们居高临下、又有栅栏作掩护,占尽了优势!”陆战队员们一边给年轻人们减压,一边瞄准了那些挥舞着砍刀的番人。
这些番人连衣服都没得穿,能有砍刀的肯定不是一般人。而且距离这么远,挥舞砍刀干什么?只能也是在向手下发号施令。
河很窄,敌人很快就进入射程,陆战队员们纷纷扣动扳机。一轮射击下来,就干掉了一半筏子上的头目。
后生们见状士气大振,奋力投掷出手中的标枪。
所有的火枪和弹药,都被击中起来,供应陆战队员使用。所以他们只能靠这玩意儿御敌了。
这个决定十分正确。因为训练火枪手虽然比培养弓箭手简单的多。但在前膛枪时代,火枪的操作步骤还是太多了。在残酷的战场环境下,哪怕是经过训练的新兵,都会手忙脚乱出错的。
还是标枪好,有膀子力气就能扔,简单易上手。人类全靠它战胜猛犸象!
又是在这么近的距离,又居高临下,华侨青年们竟成功打出了标枪如雨下的势头!
藤盾数量有限,能保护的范围也有限,许多番人被被标枪,惨叫着落水。
在标枪和火枪的共同打击下,半数竹筏没来得及靠岸,就团灭了……
另一半竹筏虽然损失不小,但好歹靠了岸。邦板牙人马上嗷嗷叫着跳下筏子,冲到木栅下,手脚并用灵活的攀爬起来。
上头的青壮慌忙用标枪往下捅,阻止他们上来。也有华侨被凶残的番人抓住墙头,硬生生从墙上拽了下去……
“不要用标枪近战!”陆战队员们气得咆哮道:“丢石头,泼热油!”
如梦方醒的后生们,赶紧丢下手中的标枪,搬起搁在脚下石头往下砸!
他们身后架着一具具竹梯,密密麻麻的同胞蚁附其上,将一块块石头,还有装在一节节竹筒中的开水和滚油送上射台去。这才是战斗力持久的保证!
石头如雨点般落下,砸得番人头破血流。
开水和滚油瓢泼而下,刺啦刺啦声中,番人黑色的皮肤上出现了大片的白色和红色……
正在攀爬栅栏的番人,惨叫着纷纷落地。
正在挥舞砍刀想要砍倒栅栏的犯人,也被烫的抱头鼠窜。好多人疼得直接跳进河里,不知淹死了多少……
~~
结果战至黄昏,邦板牙人也没奈何得了这道摇摇欲坠的木栅栏。
当然,他们中间午休了四五个小时的样子……不午休不行啊,因为那段时间太阳太毒了,别说打仗了,就是在日头底下多站一会儿,都会中暑的。
可就是这样只打两头仗,邦板牙人依然折损了过千人……
见手下已经筋疲力尽,对岸观战的肯万,只好无奈下令收兵了。
栅栏上的华侨同样疲惫不堪,却为今日的胜利兴奋的欢呼起来!
托陆战队员指挥得当的福,华侨这边只折了几十人,再就是伤了两百人。而且好多都是自己手忙脚乱,从射台上摔下来,或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
真正被番人伤到的没多少,重伤的也不到一半……
这点损失,对拥有超过一万五千名青壮年的华侨一方,只是九牛一毛,完全承受得起!
现在,他们对己方能坚持十天,充满了信心!
那陈永泉也跑到唐保禄和西门青面前,羞赧道:“是咱错怪你们了!你们是真英雄!”
“这才哪到哪?还有九天呢,能撑下来才是英雄。”唐保禄从口袋掏出一块橘子糖,递给陈永泉道:“来,吃块糖补充下体力。”
“哎。”陈永泉这次乖乖吃了,我操,真甜!
他又兴奋的对正在清理枪膛的西门青道:“等赶跑了番人,咱们一鼓作气,把红毛鬼也赶走得了!”
“你咋不上天呢?”西门青白他一眼道:“但愿过两天你还能这么想。”
“啊……”陈永泉挠挠头道:“我盲目乐观了?”
“相当的盲目。”唐保禄笑呵呵道:“真正的敌人还没登场呢。”
“你是说……”陈永泉不笨,闻言转向河南岸,位于王城一角的那座石城堡。“番人真是他们指使的?”
“不然嘞?”唐保禄笑道:“这边整整打了一天,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你说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陈永泉脸色一白,彻底消停了。
华侨们逆来顺受惯了,其实已经认可了西班牙人是此间主宰。所以哪怕陈永泉这种恨透了西班牙人的热血青年,听说是统治者要办他们,还是感到了莫名的恐惧。
这根邦板牙作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们应该……不会插手吧?”陈永泉打个哆嗦道:“南海集团不是警告过他们了吗?”
“在让对方得到惨痛的教训前,任何警告都效果寥寥。”唐保禄淡淡道:“阿泉记住,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对付强盗只能用强盗听得懂的语言。”
“明白了……”陈永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其实还是不太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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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塔楼上。
胡安中校愉快的收下了两百比索。整整两百枚银币啊,着实大赚一笔!
两位上校自然亏得脸色铁青……
桑德总督虽然碍于身份,没有下注,但其实他也认定今天邦板牙人会赢。
结果让他有些恼羞成怒,淡然表面上还要保持优雅道:“诸位,不如再猜一猜明天战果如何?”
“那我还是赌明国人会赢。”在兴头上的胡安中校滔滔不绝道:“他们有良好的团队协作,勇气让人刮目相看,而且人数上占绝对优势……”
他却没看到桑德总督给两位上校递了个眼色。于是两人又咬牙压了邦板牙人胜利,还是各下注一百比索。
待双方买定离手后,桑德总督才慢条斯理道:“中校,命令你的炮手做好准备,明日参战!”
“啊……”胡安中校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两位上校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怎么,你对来自总督的命令有疑虑吗?”桑德总督不悦道。
“阁下,我们参战的话,可能会引发与那南海集团的全面战争的!”胡安中校果然有不同意见。
“那是总督应该考虑的事情。”桑德总督严肃道:“而你,中校先生,要做的是执行命令,把那该死的栅栏给我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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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胡安中校忙单手按胸躬身。心中哀叹,还没捂热的钱便要还回去了……
第三十二章 逆风启航!
信鸽乘着凶猛的南风,只用了一天一夜便飞到了垦丁的后壁湖海警基地。
夜已深了,赵昊依然在灯火通明的作战室中,与金科对着吕宋的沙盘冥思苦想。
插在沙盘上的每一面红色旗帜,都是一支伊哥洛人的起义力量。为了让他们更大限度的牵制西班牙人的兵力,也为了更好的掌控这些伊哥洛人,赵昊还为他们配备了相当数量的教官,以及盾牌、皮甲、刀枪之类的兵器盔甲。
教官们秉承着参谋处制定的‘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十六字方针,大大的牵制住了西班牙人的兵力,并成功激起了各部族的响应,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如今大半个吕宋烽烟四起,马尼拉已经越来越空虚了。
但赵昊的担心却越来越重,因为以西班牙人的凶残成性,为了稳定后方,越是情况紧急,他们就越有可能会对华侨下毒手!
他也不能说参谋们制定的方案有错,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参谋制定计划都应该,以最小代价达成战略目标为要。
焦虑,让赵昊又开始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了。
经过两人一番商量,赵昊否决了作战参谋们提出的,派陆战大队在吕宋北端登陆,在小艇的配合下沿大卡加延河谷一路南下,直抵马尼拉的方案。
这样虽然可以避免台风的危害,但纵贯大半个吕宋、全程九百里,哪怕有船可以运输补给、运送伤员也太可怕了。
这违背了海警部队的作战原则——陆战队当在战舰支援下活动,不可远离海岸二十里,否则局面就有失控的危险!
好吧,是有‘通海河道条件好的,可以酌情放宽限制’的例外条例,但深入九百里也太荒唐了吧?!
赵昊直接引燃了那份作战计划,一边点烟一边抱怨道:“要是武达看到的话,他会把想出这个方案的参谋,绑在火箭上发射出去的!”
“参谋们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都搞出这种荒腔走板的方案了。”金科苦笑着安抚公子的火气道。
这时,作战室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通禀之后,一名参谋快步进来,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翻译好的密信奉给金科。
金科扫一眼禀报赵昊道:“真让公子说着了,红毛鬼对华侨动手了!”
“好!很好,非常好!”赵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金科赶紧两腿一并,神情一凛道:“请公子下令吧!”
“紧急集合,我要发表讲话!”这时赵昊脸上反而忧色尽去,他狠狠掐灭了烟头,沉声吩咐。
~~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须臾,紧急集合的号声打破了军港之夜的宁静。
紧张的气氛登时充满军港。睡梦中的海警官兵们,听到号声纷纷菊花一紧,条件反射的从床上弹起,用闪电般的速度穿好作训服,提上靴子,打好背包,携带所有出发装具冲出了营房。
得益于童主任的亲切教导,官兵们哪怕已经离开海警学校多年,依然可以保持着极高的集结速度。
除了在舰艇上战备值班的官兵,全都第一时间冲到了码头旁的大操场上。
上百支鲸油火把将主席台照得亮如白昼,赵公子早已经穿戴整齐,神情严肃的立在那里等着官兵们了。
十分钟后,五千官兵整齐列队完毕。待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平息下来后,操场上便鸦雀无声了!
金科亲自整队之后,请赵公子训话。
赵昊没有用扩音器,直接大吼着对官兵们,通报了马尼拉的情况。然后高声道:
“我知道,现在不是南下的季节,我们战舰的维修还没全部结束,而且大家也不认识那些华侨!”
顿一下,赵昊不容置疑的目光缓缓扫过场中,向官兵们清晰传递着他无比坚定的决心。
“但我要对你们说,这就是我们海警的职责所在!我们守卫海疆,当然要守卫海疆上的同胞!”
“这跟我们认不认识他们没有关系,因为我们是要去捍卫海警的职责,捍卫中华的海权!捍卫我们华夏民族的尊严!”
咆哮声中,赵昊额头青筋暴起,他摘下帽儿盔,狠狠甩在一旁的桌上,爆粗道:
“现在老子要去吕宋,把炮弹塞进红毛鬼的屁眼儿里!然后狠狠啐一口在他们脸上,告诉他们——去你妈的——没有人可以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这是我们海警的地盘!耶稣来了也没用!”
“杀红毛,救同胞,护我海疆!”
官兵们便山呼海啸起来。惊得远处牧场中的牛都醒了哞哞叫。
他们自年初便集结于此,除了训练就是等待,已经呆了半年,早就等的不耐烦了。赵公子一番粗暴的咆哮,瞬间点燃了他们的血液!
待到呼啸声停,赵昊接着高声道:“原本这一次是志愿任务,但所有官兵一个不落,全都报了名!所以我也没必要再废话了,勇士无需动员,跟我上船出发!逆风南下!”
“南下!南下!南下!!”又是一阵山呼海啸,官兵们便在长官率领下,跑步登上各自的舰船。
一个小时后,第一艘战舰在鹅銮鼻大灯塔的指引下,驶出了垦丁湾。
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由五十艘大小船只组成的先遣舰队,在夜色中逆风南下!
临阵换帅又如何?初战不利又如何?天公不作美又如何?都动摇不了赵昊和他的海警们南下的决心!
多大的牺牲都阻挡不了,他们让华夏永据世界海洋中心的信念!
杀我同胞者,必百倍血偿!
~~
此次南下舰队除了后壁湖基地的先遣舰队外,还有凤山基地的海战舰队。
舰队中编入了两艘用橡木打造的全尺寸战列舰,四艘四分之三尺寸的巡洋舰,八艘驱逐舰以及十六艘护卫舰,共计三十艘战舰。
数目虽然不多,却是战略舰队目前大半的王牌了。
战略舰队另外还有一部分战舰,正在总参谋长海尔哥的率领下,驻扎于华人控制的万生石塘屿。
这片岛屿的位置,类似于耽罗之于中日朝。正好在中南半岛、马来半岛和婆罗洲的中间,位置十分重要。而且有优良的港口和充足的物资供给,是当年郑和下西洋时所建的海上第一驿站。后世被荷兰人夺取,改名为纳土纳群岛,作为东印度公司的重要贸易据点。
朝廷停下西洋后,许多官兵和船工便留在了这里,利用当年修建的港口营房自成一方乐土。一百多年过去了,这里成为南洋重要的造船中心,拥有大量的木工、篾工,还有雕工、画工、漆工,以为南洋各国制造修理海船为业,也是南洋重要的贸易港口。
葡萄牙人一直垂涎这里,只是因为他们有更好的马六甲,而且万生石塘屿上也没有香料,才没有分散他们那点儿可怜的人手占领这里。
饶是如此,这些年来葡萄牙大帆船时不时便会到岛上耀武扬威一番,威逼华侨称臣纳贡,而且还强令岛上船工到爪哇岛和香料群岛的诸多殖民点去服劳役,每年都死伤无数……
因此海警舰队一抛出橄榄枝,治理万生石塘屿的‘安不纳会’便痛快的接受了,赵公子提出的与南海集团合资成立‘安不纳公司’的建议,将‘安不纳会’改组成为了集团的一部分,万生石塘屿也改称为安不纳岛。
海警舰队驻扎于这里,自是为了震慑葡萄牙人,警告他们不要参与即将到来的明西大战!
~~
海战舰队正要自凤山港开拔时,刷着偌大白色‘01’舷号的旗舰上,舰队代司令兼警务委员马应龙,忽然看到一辆白色车厢的海警公务马车,从营门方向疾驰而来,如入无人之境。
基地是有层层岗哨的,但那四轮马车的车厢上,左边插着一面绣有两颗金星的蓝色小旗,右边插着一面战略舰队司令旗,哪个不开眼的敢阻拦?
“好家伙,还是赶上了。”01舰舰长兼舰队副司令项学海,不禁略复杂的咧嘴笑道。
“哈哈哈,赶上了就好啊!”马应龙也大笑起来,下令重新放下舷梯,亲自下船迎接真正的舰队司令。
马车刚一停稳,勤务兵便赶紧跳下来,打开车门,想要搀扶王如龙下车。
“滚一边去!”老王没好气的啐一口,赶走了没眼力劲儿的新兵蛋子。
他踏出一只穿着锃亮黑皮靴的脚,然后探出了剃成板寸、戴着金边墨镜的大脑袋,嘴里还叼着胜利牌雪茄。
这造型,跟东北大哥就差一根大金链子了……
战舰上的海警官兵,看到他的身影便忘情的欢呼起来,唿哨声响彻凤山港。
虽然他们有严密的指挥体系,有身经百战的老舰长坐镇,但战略舰队的官兵们,还是习惯有带头大哥一样的王如龙坐镇。
大伙儿总感觉好像只要有他在,只有我们欺负别人的份儿,谁也甭想欺负我们一样!
见老王一出现,官兵们便士气大振,几个老兄弟朝项学海一阵挤眉弄眼,意思是,你想接老王的班儿,还早呢……
项学海狠狠瞪他们一眼,喝酒说的胡话,你们也当真?想害死老子是不是?
众人跟王如龙一一拥抱过后,马应龙才笑问道:“老王,你不是偷着跑出院的吧?”
“哪能呢。本来我上个月就能出院,是公子非要我再修养一个月。”王如龙大大咧咧道:“不信你看!”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出院证明,在马应龙眼前一晃道:“李院长亲自给开的!”
说完便把那证明揣回袖子里,勾着马应龙的肩膀上了舷梯道:“我不能不去啊,上回为啥会遇上台风,就是因为我这个靖海龙王不在嘛?这次我一去,保准风平浪静!”
马应龙感觉哪里怪怪的,但舰队出发是有时辰的,再说王如龙也不让他多想,连拉带拽就和他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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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舰队缓缓驶出了凤山港,一辆海警总医院的马车疾追而来。
一个年轻英俊的大夫透过车窗,看到军舰已经出港,气得直跺脚道:
“这个王如龙真是不要命!做完手术喝大酒,搞得伤口感染!这才消炎几天,怎么能出海呢?还伪造出院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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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毒计
马尼拉。
胡安中校的两百比索,并没有在第二天便输回去。
因为第二天从早到晚、暴雨倾盆。双方各自避雨,一天都没开战。
但该来的总会来的。
第三天一早,天气放晴,华侨青年们早早涌上了射台,准备迎接邦板牙人新一天的冲击。
邦板牙人也扛着昨天新扎的竹筏,早早就在河边集结。准备趁着天凉快多攻几波……
眼看双方摆好阵势,就要开干了,忽然有个墨西哥士兵,跑到了邦板牙头领肯多身边,对他嘀咕几句。
肯多闻言大喜,马上下令撤军。
栅栏内的华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这帮番仔为何又退了?难道打个仗也跟他们干活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正面面相觑间,忽听到远处石城堡传来轰隆巨响。正叼着烟用望远镜四下探望的西门青,闻声面色大变,高声叫道:“炮击!快下去!”
陆战队员们也反应过来,手拉脚踹把华侨们往栅栏下赶。
华侨们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见尖锐的呼啸声中,一枚偌大的炮弹落在了栅栏墙上。
居高临下的炮弹威力无穷,那木头栅栏脆弱的像纸糊的一样,登时碎了一片。几个倒霉的华侨正当其中,登时粉身碎骨!旁边被波及到的华侨也筋折骨断,好几个脑袋被削掉一片,纷纷惨叫着落地。
“愣着干什么,快下去!下去!”西门青声嘶力竭的咆哮声中,如梦初醒的华侨们,忙潮水般退下栅栏,躲到后头的壕沟下。
隆隆炮声接连不断,一枚枚炮弹准确的落在栅栏上,将前日华侨们用以抵挡土著进攻的防线,摧残的千疮百孔。
西门青却依然坚守在栅栏上,注视着对岸的邦板牙人,谨防他们趁机偷袭。
陈永泉也坚持跟在他身边,怎么撵都不走。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西门青赞许的笑笑,递给他一根烟,作为男人的认可。
“你这是夸自己呢。”陈永泉却不接,他讨厌烟味,目光却落在西门青手边的隆庆式步枪上。
西门青了然一笑,便把步枪递给了他道:“明白他们为何要把你们从城内迁出,还规定你们必须住在涧内了吧?”
“是为了方便他们打炮吗?”陈永泉如获至宝的捧着那支步枪,他早就眼馋西门青他们用的这种枪了。
“对头。”西门青点点头。
“不过他们这炮也太准了吧?莫非炮弹都长眼不成?”陈永泉看着已经成了筛子的栅栏,咋舌道。
“这不稀奇。”西门青吐出一串烟圈道:“我们在警校时有一门岸防课,教的就是这个。只要预先对射程区域进行精准校对,就可以想打哪打哪了。”
“原来这帮畜生,一步步都算计好了!”陈永泉一阵恨意陡升道:“早晚把红毛,杀得一个不留。”
“有怒火是好的,但不要被冲昏了头脑。”西门青淡淡一笑道:“其实我不下去的原因,是我知道在这个位置是安全的。因为这是炮台的盲区……”
说话间他眉头一皱,将烟蒂远远弹入河中道:“番仔又来了!”
陈永泉握紧了枪抬头一看,果然见那些邦板牙人利用炮击,划着筏子渡河而来。
西门青已经不再理他,转身跳下射台,对壕沟中的手下高喊道:“退到第二道防线!”
陆战队员们便又连踢带踹,撵着撤下来的华侨青年,沿着壕沟撤向后方。
然后他一个大跨步,险险跃到壕沟对面。接着一个翻身滚入了半人高的沙袋掩体后,对躲在掩体后的华侨青年下令道:“你们将变成第一线,要像前头的那样兄弟一样英勇!”
“明白!”青年们攥了攥手中的标枪,轰然应声。
也不知是被炮火震慑,还是因为寨墙被摧毁,总之他们的声音没了之前的气势,隐约透着一股子恐惧……
“不要怕,身后就是我们的父老妻儿!你们怕了他们怎么办?!”西门青接过手下递上的隆庆式,瞄准了上岸涌入涧内的邦板牙人。
他啪的一枪,掀开了一个邦板牙人的天灵盖,然后将火枪丢给手下,接过装填好的另一杆。
“还是那句话,我们人多的多,还有工事可凭,怕他们干逑?!”西门青又一枪又结果一个土著,大声喝道:“人死卵朝天,干就完了!”
在他和陆战队员们的激励下,二道防线的华侨们终于镇定下来,
“听我号令!”负责指挥他们的陆战队员大喝一声,含住了挂在脖子上的哨子。
“嘟!”一声哨响,所有人按照昨天加紧训练的动作,侧身肩上持标枪。
“嘟!”第二声哨响,所有人后退三步。
“嘟!”第三声哨响,所有人一起前冲!
“嘟!”第四声哨响,人们在右脚蹬地的同时,髋部用力,猛地投掷出手中标枪!
考虑到只有一天时间训练,陆战队员们只能教他们最简单的要领,但已足以让今次的标枪,射得明显强于前日了!
飕飕破风声中,一支支标枪迅猛飞向了冲进栅栏来的邦板牙人。
在这么近的距离,用正确方式掷出的标枪威力十分惊人,甚至能洞穿邦板牙人的藤盾,或者把他们扎成串糖葫芦。
噗噗的利器入肉声中,邦板牙人成片的惨叫着倒地。
但邦板牙人十分悍勇,他们此时破寨而入,士气大振,根本不在乎死了多少人。便迎着如雨的长矛,用梭镖与华侨对射起来。
而且他们精于此道,投掷的准头大大强于华侨。尽管沙袋掩体挡住了大半的梭镖,还是有华侨青年不断中矛倒下。
后头的同伴赶紧把倒地的伤员,用竹担架抬到涧内最中央的陈家大宅中。
担架上的伤员很快就把偌大的院子给占满了。
面对陡然增加的伤员数量,那名江南医院派给吕宋商馆的医生,只能指挥着华侨中的郎中、兽医、屠夫、接生婆、妓女……能跟人体沾点边儿的统统齐上阵,给伤员止血、包扎、上药、截肢……或者临终关怀。
看着陈家前院中满地的血水,如屠宰场一般的场景,听着耳边惨绝人寰的哀嚎声,负责这一块的林阿发,终于承受不住冲出门去,趴在地上大吐特吐。
等他吐完之后,有人递上了水囊。
林阿发抬头一看是黄三老丈,他接过来灌两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神经质的嘟囔道:“我就说吧,不该招惹红毛老爷。让那些番仔抢一波,也强过现在这样如坠地狱……”
“唉……”黄三老丈叹口气道:“说这些还有啥用?捱吧,捱到死就解脱了……”
说完便带着给前线送水的水车走远了。
“真就没希望了吗?”林阿发失魂落魄,鼻子冒泡道:“我还不想死啊……”
~~
最终,华侨们付出了比第一天惨重的多的代价,守住了第三天。
胡安中校非但保住了他的两百比索,而且又赢了两百。
他握着沉甸甸的钱袋,对那些英勇的华侨肃然起敬道:“阁下,如果明国人都像他们这样不怕牺牲,那我们征服明国的梦想,可能永远都只是奢望了。”
“哼,一派胡言!”已经连输两百比索的萨尔悉多上校,终于压不住火气,怒骂道:“这帮没有信仰的明国人,都是懦夫胆小鬼!”
“事实证明,他们不是。”胡安中校淡淡道。
“不,他们是。”桑德总督突然开口了,他神情阴沉道:“只是因为我们逼太紧,他们看不到希望,才会在绝望中拼死抵抗的!”
“阁下说得对!”戈伊特上校眼前一亮道:“在欧洲战场上,我们为什么要优待贵族俘虏,并准许支付赎金换取自由?就是为了削弱敌军指挥官的抵抗意志,让他们不会在绝境中顽抗,而是见势不好就投降!”
“不错。”桑德总督露出一抹阴笑道:“这就是我们欠缺的,不能把他们逼太紧。更不能把他们一概而论,比如他们中的有钱人,肯定会比较软弱。他们中的商人,也会比较灵活,乐于支付赎金换取自由。”
“正好阁下并未打算对他们赶尽杀绝,还仁慈的准备留下一半明国人。”萨尔悉多上校也笑道:“那就给他们活下来的机会吧,当然……只有一半人能享受到。”
“到时候的场面,肯定很精彩。”戈伊特上校迫不及待道:“明天就开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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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他们现在的伤亡还在可承受的程度。”桑德总督道:“再让他们流几天血,更绝望一点,这样才会珍视我们的提议。”
顿一顿,他对萨尔悉多笑道:“也让我们的小黑朋友多流一点血,到时候才不会对我们有意见。”
“阁下英明。”萨尔悉多上校忙奉上西洋马屁道:“您的心灵一定是被天使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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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第四天大雨,第五天苦战。
第六天大雨,第七天血战!
华侨们在连番血战中,表现出了极其强大的忍耐力。
已经有两千人牺牲或者重伤了……
死者的尸体不得不抛入河中,以免引起疫病。
所有人都含着巨大的悲痛。支撑他们继续战斗的,除了那越来越近的第十天,就是为亲人报仇的念头了。
到了第八天,没有下雨,但邦板牙人意外的迟迟没有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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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人心
眼看着太阳要升起来,一天打仗最舒服的时间要过去了,才有一队头戴壶型盔、身穿板式胸甲的西班牙剑盾兵,乘船出现在了两军阵中的巴石河面上。
带队的一名西班牙少校,手里拿着个铜壳喇叭,叽哩哇啦说了一通。
华侨中自有不少懂西班牙语的,为身边人翻译起来:
“红毛鬼说,他们本不欲参与两族械斗,但总督大人有保境安民职责,决定还是出面调停。”
“不打了吗?”华侨们好多人都松一口气,巨大的牺牲早已超过他们承受的极限,如果不是因为退无可退,他们肯定已经崩溃逃亡了。
“没有。”却听通译们摇头道:“红毛鬼说,但是番仔不肯接受调解,说我们杀他们的人太多,必须要血债血偿!”
“放屁!”陈永泉等一干青年双目赤红道:“是他们来打劫我们的!而且我们死的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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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声点,听他们说完!”林阿发等人呵斥小年轻们。
“红毛鬼说,他们总督有好生之德,跟番仔说好了,今天停战半天,允许我们入城避难!”
“红毛老爷仁慈啊!”林阿发忍不住跪地干嚎起来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啊!”
“你他娘的放屁!”高二爷拿起标枪就想戳死他,还好被身边人拉来。高二爷怒吼道:“番仔才杀了我们几个人?我们的人,多半都死在红毛鬼的炮弹上的!”
众人闻言一阵咬牙切齿,红毛鬼的炮轰塌了他们的栅栏,摧毁了他们的房屋。而且他们还发射一种烧红了的铁弹,引起涧内大火,把他们的家园烧成一片白地,死伤不计其数。
“这些番仔八成也是他们引来的!”陈永泉等人恨得向船上投掷标枪,不过都被严阵以待的西班牙士兵,用一人高的大盾牌挡了下来。
“猫哭耗子假慈悲!龟身生啊嫁文虫!”年轻人们的怒骂声不止,还要拿枪去射红毛鬼。
陈美只好出面制止住他们,让红毛鬼把话说完!
那少校这才继续呜路哇啦道:“但圣地亚哥城内地方有限,最多只能容纳一万人,所以我们总督规定,只在中午十二点以后,派船来接一万人进城。”
顿一下,他又道:“请有意进城避难者,准备好一百比索的进城费!是一人一百比索!”
“抢劫啊!”福佬仔们果然把钱看得比命重要,注意力一下就转移到钱上了。
那少校却不再废话,赶紧下令划船远离这里。刚才那些明国人又是掷矛又是举枪,吓得他都要尿裤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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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红毛鬼这一搅合,岛上同仇敌忾的气氛登时荡然无存。
之前不分彼此、并肩作战的同胞们,又按照籍贯宗族围聚成一个个小团伙,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商馆的人对此冷眼旁观,陆战队员们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看着河对岸的小黑人,防止他们偷袭。
唐保禄吊着左臂膊,一屁股坐在西门青身边。
西门青脑袋上被飞溅的碎石擦了长长一道伤口,用纱布包着还往外渗着血,他却满不在乎的叼着烟,用刺刀挑着条小鱼,在太阳底下翻转。
“这是干嘛?”唐保禄奇怪问道。
“烤鱼啊。”西门青道:“这么毒的太阳,总得有点用吧?”
“那你得多看书,公子在《自然小识》上,说过如何利用太阳能。”唐保禄便显摆道:“叫‘炎日阳燧、火从天来’。”
“阳什么?”西门青问道。
“就是凹面镜,其实把你的望远镜拆了,用上头的玻璃镜片效果更好。”唐保禄便兴致勃勃道:“试试吧?”
“少来。”西门青赶紧护住自己脖子上的黄铜望远镜道:“这是奄美大捷纪念版!”
“你拿这个能换一百比索不?”唐保禄慢悠悠问道。
“一千我也不换。”西门青翻翻白眼道:“怎么,你的心乱了?”
“红毛鬼有高人啊。”唐保禄用右手掏出一颗草莓糖,在嘴巴的配合下剥去糖纸,舌头一卷送到口中,幽幽说道:“这个价一出,我就知道要坏事儿了。”
“怎么讲?”西门青皱眉问道。
唐保禄便压低声音跟他分析起来。
比索是西班牙人在殖民地使用的货币,有银比索和铜比索两种。不过只要不特别强调,说的就是银比索。
一比索大概折银0.75两,100比索就是75两银子,对普通人来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了。
但这些吕宋华侨,这些年靠着大帆船贸易发了财,能拿出这个数的人,绝对不在少数。挣不到大钱,谁会在这鬼地方遭洋罪?
便听唐保禄幽幽道:“原本要是没这个条件,只让两个华侨里走一个,最后就是谁也别想走的局面。但加了这个条件,一下子就把原本铁板一块的华侨,分成两半了!有钱的肯定愿意出这个买命钱,没钱的想出他也没有啊。”
“抢他丫的!”西门青恶狠狠的道。从嘴唇上揪下烟屁股,还带下一块皮,疼得他直呲牙。
“那不就正中红毛鬼的下怀了?”唐保禄叹口气道:“红毛鬼就是想分化他们,巴不得他们自己打起来呢。”
“操他妈的老阴比!”西门青霍得就要站起来道:“老子这就画出线来,哪个敢当逃兵,就崩了谁!”
却被唐保禄死死拉住道:“别冲动,搞不好就成公敌了!”
“谁在乎?!”西门青啐一口,还是重新坐了下来。服从命令是海警的天职,他没忘了自己是受唐保禄节制的。“那我们就干看着?!”
“当然不能干看着了。该劝还是要劝两句的。”唐保禄扶着西门青的肩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道:“虽然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但要是让特科的人在评测报告上,打个‘冷血’的评价,公子会不待见我。”
“那倒是……”西门青打了个寒噤。他也是在总司令部直属侦查大队组建后,才知道有那样一个无声无息又无处不在的机构,于暗处盯着集团和海警的重要任务和要害部门。
~~
傍晌,各帮各家方开完了小会,侨领们重新聚在一起。
“说说吧,你们都是怎么定的?”陈美磕磕烟袋锅子,问众人道。
“我们莆田帮交钱进城。”林阿发抢着说道,唯恐说晚了没法开口。
“怂!”高二爷又想弄死他道:“我们福清佬一个不走!就死干到底!”
“你们潮汕帮呢?”陈美又问副会长刘学升。
“我们……”刘学升满脸羞愤道:“我是绝对不走的,但也拦不住有些人想交钱走人。”
“你们呢?”陈美问黄三老丈。
“我们也是……”黄三老丈面容愁苦道:“去留两便吧。”
接着,其余几个地方的侨领也纷纷表态,结果都大差不差,出得起就走,出不起就不走。
陈美对他们的选择并不意外,因为他话事的泉州帮和本地帮,选择也一样。
两个例外中,莆田帮主要是做生意的,普遍有钱,而且同乡观念重,没钱的也能先帮衬帮衬。
福清佬主要是当水手、打手、干些收账点数的活的,又喜欢花天酒地,普遍囊中羞涩。而且好勇斗狠,干脆就死硬到底了。
摸底之后,陈美装了一锅烟,沉默的抽起来,就在众人等得有些不耐烦时,却见那唐保禄唐董事走了过来。
唐保禄简单问了问情况,然后对陈美道:“让我跟大伙儿说两句吧?”
“嗯。”陈美答应的很痛快,点头对众人道:“还有点儿时间,把大伙儿集合起来。”
~~
很快,乌央乌央的人群聚集在已成废墟的陈家大院前。
待刘学升对众人说,请唐馆长讲话后,唐保禄便吊着胳膊站在陈家倒塌的台门上。他代表南海集团,掌握着所有往返于大明和吕宋的船只。这些天又率领大家抵抗番人,还负了伤,可谓威望正隆,大伙儿也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其实唐保禄的胳膊是前日雨天失足,摔进了壕沟弄折的。但在这种时刻,却很是应景。
他很干脆,竖起三根手指来,朗声对众人道:
“我就说三件事。第一,这是红毛鬼分化我们,瓦解我们的诡计。我们千万不能人家挖个坑就往里钻!”
“不错,要不是红毛鬼开炮,我们能死那么多人?谁还会信他们?纯粹是想瞎了心!”刘学升也大声附和道:“他们的目地是先分走我们的一半的人,让番仔把剩下的人杀光!”
“那还不如一起去死!”高二爷杵着大砍刀,杀气腾腾道:“谁敢走老子一刀劈了他!”
唐保禄抬下手,示意高二爷稍安勿躁,然后目光阴冷的看着林阿发和黄三老丈两个道:“第二,我知道,有人在散布什么没钱该死,来去自由之类的谬论。但我要提醒各位,我们已经跟敌人浴血奋战了七天!请问那些为我们顶在前面,牺牲生命的两千同胞,还有没有选择?!现在有人要当逃兵,他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高二爷挽个刀花,咆哮道:“谁敢当逃兵,老子替死去的弟兄剁了他!”
“第三!”唐保禄蜷起最后一根手指,紧攥拳头,信心十足道:“我们的舰队正星夜兼程而来,还有两天,救兵就到了!只要再坚守二十四个时辰,我们就可以赢得胜利,把红毛鬼赶下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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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决定
唐保禄说完下来时,明显看到好些人把背在肩上的包袱,悄悄移到了背后。
‘还知道要脸,就是好事儿。’他心中嘟囔一句,想要奖励自己一块糖。但当众手口并用,太有损他方才树立的光辉形象了。
西门青将一块橘子糖剥好递到他面前,唐保禄讪讪一笑,接过来丢到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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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好意思的。”他含混道。
“说的不错。”西门青置若罔闻,拍拍手道:“希望他们能听进去。”
“公子说过,自己的命运终究要自己决定。我们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但这一关,终究还是得他们自己过。”唐保禄微微眯起眼,吃糖让他真的很快乐。
两人说话间,便见那吕宋商会的会长陈美,站上了自家倒塌的台门。
陈美环视着周围密密麻麻的侨民们,侨民们也都看着他们的会长。
“大家……”陈美见所有人都蓬头垢面,好多好多人还带着伤,险些哽咽的说不出来。
但他还是调整好情绪,把心一横,缓缓道:“大家落到这般田地,确实是红毛鬼害的。他们现在又来这套,能安什么好心?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诡计,但打我记事儿起,我爹就一直教我,‘信人只一回,再信大颗呆’!”
顿一下,陈美又指着唐保禄和西门青道:“而唐馆长和西门大官人,还有那么多南海集团的兄弟这些天为了我们拼死拼活。没有他们的带领,我们早就被番仔烧杀抢掠了多少遍了。他们才是真正和我们同生共死的兄弟!大伙儿千万好好想想唐馆长说的话。切莫‘人牵毋行,鬼牵蹓蹓走’啊!”
“嗯,会长,我们听你的……”好多已经打定要走的,先被唐保禄一番话说动摇了,又被陈美一席话彻底改了主意。“我们留下来,跟大伙儿同生共死!”
“不走了……”
“对,不走了……”
见越来越多的声音都改了主意,林阿发急了。法不责众,却会责寡,更会责挑头的那个。
这要是走的人太少,不光是太难看的问题。他日后还不成千夫所指,无地自容了?
他便不得不高声道:“会长说得都对,可要是援军两天后来不了呢?”
“就是。”马上有他的人附和道:“这个季节,又是台风又是雨季,哪有船会从国内南下?就算真有援兵,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到。”
“动摇军心者,当斩!”脾气暴躁的高二爷大喝一声,就要提刀砍人。
林阿发这边的人这次早有防备,赶紧举着长矛挡住。
眼看福清佬就要跟莆田佬火并当场,陈美断喝一声,阻止双方道:“都住手!”
然后他又高声对众人道:“还是那句话,我信与我们同生共死的唐馆长和西门大官人!至于不信的人,我也不强留!好了船来了,要走的请便吧!”
“我们走!”林阿发马上带着亲族,转身就走。但也有好些莆田佬犹犹豫豫,没有跟上去。
“赵公子亲口对我说过,只要我们遇到危险,哪怕在天涯海角,他也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的!赵公子是我们潮州府的大恩人!旁人不信他就罢了,我们绝对不信他!”刘学升声嘶力竭做着最后的努力:“大家不能就这样当逃兵啊!不然要给祖宗蒙羞啊,那样骨灰坛子会入不了祖坟的!”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最终只有十几个潮汕商人,携家带口一百多人,交钱上船。
漳州帮那边,众人见黄三老丈迟迟不肯动弹,忙小声问道:“老丈,你怎么不走了?”
黄三老丈颓然摇头道:“算了,你们走吧,我都这把年纪了。不想再让人戳脊梁骨了……”
众人心说,合着我们年轻就可以被戳脊梁骨?
“你老都不怕了,我们怕什么?”漳州帮众人也没脸走了。
“其实老汉胆子很小,一直怕这怕那。但方才唐馆长和陈会长的话,我听进去了。”黄三老丈见众人也动摇了,方长叹一声道:“我们漳州是出好汉的地方,不能因为咱们这些小人物,污了陈碧娘、陈吊王他们为漳州打下来的好名声啊……”
此言一出,好家伙,结果非但绝大部分漳州佬没走。就连已经上船的潮汕佬和莆田佬,闻言也大都下了船……
“原来他们的点在这儿啊……”唐保禄恍然道:“还以为就只有散装的南直隶,各地才会较劲呢。”
“只要是人,都一样。”西门青笑道:“我们山东几个府,一样互相瞧不上。。”
最后,只有不到一千人上了红毛鬼的船……
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留下来。
待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只驶离岸边,早就按捺不住的邦板牙人,再度发动了进攻。
却没料到明国人根本没走几个,留下的人彻底抛去了私心杂念,只剩一个念头——同仇敌忾,坚守到底!
结果小黑们又踢到了铁板。
要不是西班牙人的督战队在后头顶着,他们就彻底崩溃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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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地亚哥城堡塔楼上。
看着自己辛辛苦苦集中起来的各种船只,连一趟都没拉满,就结束了使命,桑德总督彻底优雅不起来了。
他狠狠一脚踢飞了一旁的椅子,咆哮道:“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明国人是集体中邪了吗?他们不是最贪生怕死的吗?!”
两位上校噤若寒蝉,哪敢做声,只有不知死活的胡安中校道:“阁下,人是复杂的。显然我们之前是误判了。”
“你闭嘴!就你话多!”桑德总督恶狠狠的瞪一眼胡安中校道:“带上你所有的野战炮,明天到涧内去,把那些不知好歹的明国人全都轰成渣!”
“遵命阁下。”胡安中校无奈领命。
萨尔悉多上校忍不住偷偷一笑。他早就看这货不顺眼了,尤其是输了200比索之后。
“你也不要幸灾乐祸,带上你的直属部队,明天也上战场!”然桑德总督对他也一样没好气道:“等胡安中校用炮击清出通道后,就组成方阵杀入涧内!”
说着他陡然提高声调,切齿道:“到明天这时候,我不希望涧内再有一个活的明国人!”
“定如您所愿,阁下!”萨尔悉多上校躬身脱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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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日,没有下雨。
但天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天地间变成一个巨大的蒸笼,让人烦躁不安。
西门青通过他的纪念版望远镜,看到了让自己不安的源泉——有一队马拉的炮车,缓缓从圣地亚哥城堡的大门中出来。
炮车队前,是一支扛着长得过分的长矛的西班牙长矛手连队。跑车队后,是一支扛着火枪的西班牙火枪手连队。
显然,见挑拨不成,恼羞成怒的西班牙人,终于忍不住亲自下场了。
“怎么不见昨天那些拿着剑和盾牌,全身盔甲的家伙了?”唐保禄饶有兴趣的问道。
“那些剑盾兵是总督的直属卫队,只是看上去装备精良,其实没什么卵用。”西门青淡淡道。
海警学院对赵公子认定的头号大敌——西班牙人,进行了全面细致的研究。
这个课题的担纲人是平托平教授。这位前葡萄牙海军上校,十分乐于将自己知道的,一切有关西班牙人的信息,透露给他新的祖国。
是的,平教授已经宣誓效忠大明了。
西门青上过平教授的课,对西班牙军队的情况自然不陌生。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涌起大事不妙的感觉,沉声吩咐手下道:“传令下去,所有人都躲进壕沟立,不吹哨子千万不能露头!”
因为在这个年代,西班牙人的陆军,是比海军还强大的存在……
他们在几十年前,就完成了火炮标准化改革,为生产火炮的口径,炮管长度,管壁厚度和火炮重量都设置了准则。无论从火炮的质量,还是炮手的素质,都远远强于二把刀的葡萄牙。
更不要说那传说中的西班牙方阵了……
西门青不禁对能不能撑过这一天,产生了丝丝疑问。
他想抽根烟镇定一下,但从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烟一看已经空了。
“妈的……”西门青骂一声,便猛地把烟盒揉成一团,狠狠丢了出去!
~~
胡安中校的野战炮队主要有两种炮,一种就是大明所谓的佛郎机。在西班牙的正式称呼是——后装回旋炮!
为了便于运输,财大气粗的西班牙人,都是用青铜铸造野战炮的,回旋炮自然也不例外。其炮身长度在1.5米,重300磅,每门炮配备若干个啤酒杯形状的子铳,内装不同的弹药,以适应不同需求。
另一种炮既是大明所谓的‘铜发熕’,西班牙人称为鹰炮,是一种专门针对步兵的火炮,炮口直径较小,在55毫米左右,威力和射程都优于回旋炮。
这两种炮身都很轻,可随军队行动,十分方便灵活,为西班牙人开拓殖民地立下了赫赫战功。
缺点是威力较小,不适宜在大战中实用,但对付涧内的华侨,绝对是杀鸡用牛刀了!
第三十六章 犯我同胞者,虽远必诛!
当清晨的薄雾散去,西班牙人已经在河对岸设置好了炮兵阵地。
“副爱高!”
头戴壶形盔,身穿半身甲的军官挥动手中的短剑,十门鹰炮次第轰鸣,将华侨们连夜设置的路障轰个粉碎。
好在这些天的炮击没白挨,华侨们已经在陆战队员的指挥下,挖了遍布全岛的壕沟。听到命令便躲进沟里,并没有多少伤亡。
但胡安中校很精明,他看到华侨不敢露头,便下令停止开炮,让邦板牙人自两翼乘竹筏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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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华侨想露头阻拦,西班牙炮兵便开炮进行压制。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需要复杂的射角计算。大炮上刺刀,直接瞄着打即可!
尤其是装备了霰弹的回旋炮,简直是轻步兵的噩梦。
而萨尔悉多上校则率领他的两个连队,组成小型西班牙方阵,保护己方的火炮阵地。这一套战法是他们在殖民地与土著的战斗中,反复摸索出来的。只要不遇到强大的骑兵突击,或者更加凶猛的炮火,基本就立于不败之地。
眼见这样下去要被敌人将死了,西门青只好孤注一掷,亲自带领敢死队,沿壕沟摸到河边,想要射杀红毛鬼的炮兵,然而他们才一露头,就被严阵以待的西班牙火枪手发现了。
陆战队员们起先还不以为意,因为双方相距超过200米,远在火枪的有效射程之外。
然而猝不及防间,西班牙的火枪手却开火了!
砰砰砰!连珠炮般的巨大枪声响处,浓烈的白烟腾起,铅弹如雨点般朝着猫腰前进的陆战队员泼洒而来。
当即就被射倒了一片!
看着眼前超乎想象的残酷一幕,西门青陡然想起,平教授讲过,西班牙火枪手中,有一半使用的是名为‘穆什科特’的重型火绳枪。这种枪又大又重,需要使用支架辅助射击。但威力十足,可以在百米距离上击穿厚厚的板甲。对人有效杀伤距离更是远超隆庆式步枪!
没想到这么弔……
“卧得……”西门青‘卧倒’的命令还没完全出口,一枚铅弹洞穿了他前头一名陆战队员头上的铁盔,鲜血和着脑浆溅了他一脸。紧接着,他的身体也被猛地掀翻在地,爬也爬不起来。
‘妈的,串糖葫芦了……’这是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一个念头。
天旋地转中,他被弟兄们倒拖回了壕沟中。
一个叫卜至道的小队长,还兼任战地卫生员。他赶紧从牛皮挎包中掏出急救包,给西门青处理伤口。
一小瓶酒精泼在伤口上,西门青登时被疼醒了。他只觉右臂像被一万只蝎子蛰了,火辣的剧痛锥心刺骨。
卜至道赶紧给他嘴里含了一片神秘的止疼药,叮嘱他别千万咽下去,这样止痛效果会差很多。然后手忙脚乱的给他上药包扎。
那止疼药很神,西门青很快就痛感减小,大脑恢复了思考,他马上询问伤亡状况。
“牺牲了五个,伤了八个……”卜知道哽咽答道,他宁愿自己真的不知道。“数这次伤亡最大!”
“没想到那劳什子‘木事可忒’这么厉害。”西门青知道凭自己这点人手是休想撼动对方。
“没戏了,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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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米后的下一道壕沟中,唐保禄看到敢死队铩羽而归,邦板牙人又毫发无损的渡了河,急得目眦欲裂。
“怎么办?”
“凉拌,后撤两道防线!”西门青被同袍架着回到了他的面前,吃力的嘶声吩咐道。
“后撤后撤!”唐保禄赶紧指挥着一线的华侨,沿着壕沟往后面撤去。至于堆放在沟里的武器、食物、药品等各种物资,只能统统丢弃了。
华侨青年们撤到第三道壕沟后,才在西班牙野战炮的射程之外,重新组织起防线,投掷标枪阻击邦板牙人前进的步伐。
此时有了亲爹撑腰,邦板牙人士气大振,攻势愈发凶猛。但华侨青年们身后两百米处,就是老弱妇孺伤病号了,他们已经退无可退!只能拼命向敌人投出标枪,杀一个番仔不赔,杀两个有赚了!
困兽犹斗,况乎是人?何况华侨的数量还占据绝对优势,他们疯狂投掷出的标枪,如箭雨般落在邦板牙的头上。冲在前头的番人不断惨叫着倒下,有人甚至身中七八支标枪,被活生生射程了刺猬。
结果番人嗷嗷叫着冲了半天,就是冲不过这最后一道壕沟,在付出了数百人被射穿的代价后,他们再度溃败下来。
然而萨尔悉多的督战队已经过河,在他们的长矛和短剑威逼下,邦板牙人只好止住脚步,艰难的重整旗鼓。
“胡安中校,让你的炮兵上船,进入涧内炮击!”萨尔悉多上校恶狠狠下令道。
“抱歉上校,一旦战事不利,那样会让炮兵连队陷入危机的。”胡安中校振振有词道:“按照陛下颁布的操典,这时候应该你的部下组成方阵……”
“带上你的野战炮,明天到涧内去!这是昨日总督阁下的命令,你要抗命吗?”萨尔悉多目光阴冷的盯着他。
“好吧。”胡安中校颓然点头。总督代表国王陛下统治殖民地,对辖区内的所有人拥有生杀大权。虽然不能判处他这种贵族军官死刑,但可以抗命罪囚禁他,然后把他押回新西班牙接受审判,那也足以让他身败名裂了。
接到命令的炮兵们,便大声咒骂着将佛郎机和铜发熕重新装车,然后驱赶着不听话的骡马上船渡河。
这两种野战炮的轻便,只是相对重炮而言的,但依然有四五百斤的重量,运输起来依然很不方便。
此时又临近中午,牲口都热得直打响鼻。炮兵们脱掉身上的盔甲,使出吃奶的力气,用了整整两个小时,才把小小的炮兵阵地从河对岸转移到了涧内。
快要中暑的炮兵们,这才得以休息一下、喝水降温。歇息了一个小时,他们便在军官们的皮鞭和催促下,顶着烈日完成了装填,一阵炮击清理了最后的路障!
那厢间,邦板牙人也终于重新整队。他们的头领肯万亲自手持‘贡沙’……就是一面铜锣,用锣槌敲击出急促的锣声,催促着他们向前冲锋。
“副爱高!”西班牙军官们的命令声;‘铛铛铛’,邦板牙人的贡沙声,同时在壕沟中的华侨们耳边响起。
所有人都感到,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他们已经不能再退,甚至也不能缩在壕沟中,因为邦板牙人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要是让这帮该死的番仔冲到濠沟前,他们就只能被居高临下,活活捅死了。
虽然露头就会遭到炮击,但这时候已经没得选了!
“妈的,跟他们拼了!”西门青挣扎着要从担架上起来。
“不,你们的牺牲已经足够了,接下来该我们保护你们了。”高二爷却按住了西门青的肩膀。
“不错!”陈美那把精美的短铳早已不知去向,他拎着一柄大关刀,对华侨们喊话道:“福佬仔,不怕死,就甲伊拼!让红毛鬼和番仔永远牢记,中国人是不怕死的!”
说完,陈会长便以跟年龄不相符的矫健,纵身跃上了壕沟,舞刀杀向邦板牙人。
高二爷、刘学升等侨领也紧随其后,用各种姿势爬上壕沟,跟着会长迎上了邦板牙人。
就连黄三老丈也在子侄的拉扯下爬上了壕沟,跟着一起往前冲……
“杀啊!!”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华侨们无分老少,潮水般涌出了壕沟,朝着邦板牙人扑上去!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主动进攻,邦板牙人明明应该高兴才对,他们心中却不可遏制的,感到阵阵恐惧。
双方互相投掷标枪,西班牙人的火炮也不断洗礼着华侨冲锋的队伍。华侨们成片成片的倒下了,后面却紧跟上,真似一浪接一浪的潮水一般!
就连女人和孩子也拿起了武器,准备等男人死光了接着上!
哪怕平时再市侩再怕死,但在最危险的时刻,一定会拼死一战,而不是束手待毙!这——就是中国人!
眼看华侨和邦板牙人就要短兵相接了,西班牙人身后的河面上,忽然枪炮声大作!
西班牙军队猝不及防,像割麦子一样,被撂倒了大片。
萨尔悉多上校茫然转头,震惊的看到,河面上出现了十艘龙舟样式的平底船!
其船身比龙舟要宽些,但依然很狭长。船舷低矮,两舷各置船桨二十支。强壮的桨手们在鼓手的指挥下,飞快而有节奏的划动着船桨,在河面上急速前进!
这些船上不设篷窗,船舷两侧各安装三门大佛郎机、三门‘加特木’迅雷铳!
此时大佛郎机以一分钟六发的速度,向整齐列阵的西班牙人发射霰弹。迅雷铳也不断喷射火舌,以连射火力洗礼着猬集在一起的西班牙士兵。
“是我们的人!”壕沟中,本来在药物作用下已经昏昏欲睡的西门青,听到那熟悉的‘哒哒哒哒’声,一下子惊醒过来,用尽力气高喊道:“老少爷儿们,公子的援兵到了!”
海警舰队的先头部队,竟然提前了一天!不,提前了一天半赶来了!
“开火!”
“开火!”
“开火!”射击的号令再次响彻涧内,但不同的是,这次是用中文喊的!
“犯我同胞者,虽远必诛!”
ps.接着写哈。
第三十七章 杀!杀!杀!
十艘专门为吕宋之战设计生产的‘复仇者’型内河支援艇,以最凶残的交织火力网,彻底覆盖了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西班牙人!
西班牙方阵最大的弱点,就是阵型过于密集,一旦遭遇猛烈火力打击,势必损失惨重!
而自以为在猫戏耗子,嚣张轻敌的西班牙人,还一股脑涌上了泥泞狭窄的涧内。并在本来就拥挤的三角洲上,摆了个炮兵阵地。
左右为男、摩肩接踵,就是他们此刻密集程度的最佳写照。
大佛郎机和迅雷铳的射击精度都很感人,但这种近在咫尺的密集阵型,完全就是独眼龙穿针——从没这么合适过好嘛?
霰弹和子弹瓢泼一般撒入西班牙方阵中,成片成片的收割着侵略者的性命!
所有西班牙野战炮都背对着河面,这么混乱的局面下,怎么调过头来还击?
只有一些火枪手勉强架起枪来,向河面的明国军队还击。
可是还没开几枪,他们身边便挤满了人。根本没法再瞄准了,更别说重新装填火枪。
这是邦板牙人溃败下来了。
其实这些番人早就悔青了肠子,他们本打算来吃口肥肉的,没想到被硌得满地找牙。要不是畏惧西班牙人的长矛和枪炮,就算沉没成本再高,他们也早就打道回府了。
现在看到明国人的援军来了,西班牙老爷都自身难保了,他们登时斗志全无,只想着如何逃命了。
另一边华侨们的状况却截然相反!他们在绝望中坚守,苦战九日,损失惨重!本以为这番血海深仇只能待来世再报了……
没想到救兵提前赶到,局面彻底翻转!华侨们哪能放过这个当场报仇,绝地反杀的机会?!
杀!杀!杀!血债必须血来偿!一个暴徒都不留!
我们华侨只是来做生意,找口饭吃的。非但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修桥铺路,养活你们这么多人,为什么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难道就因为我们富有,我们老实,所以就要杀光我们的男人,强暴我们的女人,夺走我们的财富吗?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可你们又对侵略你们家园的侵略者卑躬屈膝,甘愿充当他们走狗,这又是什么走狗逻辑?!
既然如此畏威而不怀德,那就去死吧!
一个也不放过,一个也不饶恕!
杀!杀!杀!
被仇恨和怒火冲昏头脑的华侨们,疯狂的追杀着邦板牙暴徒。
在其头领肯万被高二爷一刀枭首后,番人们便彻底崩溃,四散逃窜了。结果把西班牙人的阵型彻底冲乱了套。
涧内西角,人挨人、人挤人,无比拥挤、无比混乱,只能任由河面上的‘复仇者’尽情屠戮了。
眼见局面彻底失控,萨尔悉多上校果断命人打起了白旗!
“司令,他们投降了!”1101号内河支援艇上,眼尖的艇长蔡一林,对海警陆战队司令员武达禀报道。
“有吗?”武达端坐在船尾,头也不抬道:“没看见呢。”
“那不……”一林同学去年刚从警校毕业,分配到一艘护卫舰上担任见习航海长,正是干劲最足的时候。这次组建内河支援艇队,他积极报名并被选为了1101号的艇长。
“那又怎么?”武达冷冷瞥他一眼,索性闭目养神道:“此战,不要俘虏……”
“明白!”菜鸟艇长蔡一林一个激灵,终于明白自己说了句废话。
~~
圣地亚哥城堡塔楼上,桑德总督和戈伊特上校原本心情很不错。
蹂躏毫不反抗的猎物,哪有猎杀拼死挣扎的野兽有趣?
他们还特意请归顺的侨领林阿发,一同来观看这最终的表演。
一是示之以亲善。像这种背叛了自己同胞的软骨头,至少善加利用,就会成为日后奴役汉人最好的帮手。
而且因为交钱进城的华人太少,连维持马尼拉最低程度的运转都不够,桑德总督还指望他再拉些同胞来呢。
三来,也有再加强一下震慑,让这个软骨头永远不敢再背叛的意思。
当然,林阿发也不是白看的,他还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涧内有江南集团的军队在指挥!
这解开了桑德总督心头一个谜团。那就是羊群似的华人,怎么会爆发出这么坚强的战斗力?原来是因为有狮子在率领啊。
也正因如此,他才决心要血洗涧内,一个不留的,不然日后跟南海集团交涉,会很被动的。
林阿发还提供了一个重要情报——明日可能会有援军抵达。出于跟上一条相同的动机,桑德总督才会严令萨尔悉多上校,今天日落前,杀光涧内华侨的。
谁知林阿发的情报居然有误,南海集团的援兵提前一天抵达了。
结果正好抄了西班牙军队的后路,让屠杀的刽子手,顷刻间变成了任人屠宰的对象。人生的大起大落莫过于此,实在太刺激了。
“把他拖下去吊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部下惨遭屠戮,桑德总督恨得目眦欲裂,便迁怒于林阿发道:“再把他的家眷送去军妓营!”
“总督大人饶命啊!”林阿发惊呆了,忙哭天抢地的求饶。
“我派出去的人全军覆没,都是因为你提供的错误情报!”桑德总督却愈加愤怒道:“把他吊死之后,尸体喂狗!”
两个魁梧的剑盾兵,便不容分说,将吓得屎尿横流的林阿发拖了下去。
“阁下,请允许我立即出兵,去救援萨尔悉多他们!”戈伊特上校主动请缨道。
“他们没救了。”桑德总督最后看一眼涧内,已经溃不成军的西班牙军队,痛苦的闭上眼道:“立即紧闭城门,不要让明军趁机攻入圣地亚哥城。”
“可是……”戈伊特露出不忍之色。
“没什么可是,上校。”桑德总督已经恢复了镇定道:“一时的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失败失去冷静了!”
“外面只有不到一百西班牙人,四百墨西哥人。我们的主力陆军仍在。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海军依然毫发无损!怎么能在这种时候乱了方寸呢?”顿一顿,他像是在鼓励戈伊特上校,更像是在鼓励自己道:
“只要我们坚持守住圣地亚哥城堡,局面很快就会扭转的。”
“明白了。”戈伊特上校点点头,他还是头一回见有人把胆怯,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我这就关闭城门,全城戒严!”
“还有昨日进城的那些明国人,说不定混有南海集团的奸细!把他们统统杀光,钱财发给守城部队!”桑德总督又冷冷补充一句。
对杀人如麻的西班牙人来说,一次杀掉千把人,实在算不得什么。
没杀个几万人几十万,你好意思当总督吗?
~~
涧内的喊杀声,在黄昏时分渐渐消停下来。
那十艘内河支援艇并未靠岸,而是转向了圣地亚哥城堡,以防城内突然偷袭。
此时涧内的六百亩土地,已经被人血染成了诡异的紫红色。
死尸枕籍,满地都是残肢断体……已经再没有一个西班牙人活着邦板牙人站着了。
华侨们也各个浑身浴血,状若厉鬼。
通过杀戮宣泄完心中的怨恨后,他们面对胜利,却纷纷抱头嚎哭起来……
既痛心于自己死去的亲人兄弟,又有劫后余生的后怕。同时也有初次杀人后的应激反应。
唐保禄和西门青的反应就平静多了。
两人都是走过尸山血海,几次死里逃生的,已经看的很淡了。
西门青靠在块断成两截的磨盘上,全身疼得像被大象踩过。左手却还不老实,在自己身上到处乱摸。
摸了半天才想起,今天开战前,自己就抽掉了最后一根存货。
他吃力的想转转头,找个手下要跟烟抽。
一支刚点着的烟便塞到了他嘴里。
西门青含住烟,先深深的吸一口,然后享受的闭上眼,感觉身上都没那么痛了。
他这才瞥一眼给自己烟抽的兄弟。
不用看脸,光看那只胖手就知道是唐保禄。
“我们扯平了。”唐保禄手口并用,吃力的剥着糖道。
“不是,你也一只手,怎么点的烟?”西门青狐疑的看着他。
“怎么剥糖就怎么点烟。怎么,还嫌弃上了?”唐保禄哼一声道:“你没事儿吧?”
“咱运气好,贯穿伤,说不定比你好的还快。”西门青这几天烟瘾上来了,别人烟屁股都捡着抽,哪还管有没有唐保禄的口水。“伤亡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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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拢共折了二十五个陆战队员,重伤三十个。我们商馆的人,还剩一半喘气的。”唐保禄神情有些忧伤道:“至于华侨,今天又折了一千两百人。而且陈美受了重伤,这会儿苗大夫在抢救,估计凶多吉少。”
“他是第一个冲出去的……”西门青没捞着参战,看得却很清楚。
“黄三老丈也死了,被乱枪打死的……”唐保禄轻叹一声道:“这人真是复杂,起先谁能想到像他那样的人,也会跟着冲锋呢。”
“说明谁心里都有个英雄,有个狗熊,就看他是跟英雄在一起,还是跟狗熊在一起了。”西门青淡淡道。
“有道理,受伤之后,说话都变得有哲理了。”唐保禄赞道。
“敌人呢?”西门青又问道。
“涧内找到一千多具敌人的尸体,至于被巴石河淹死了多少,就没法估算了。不过我看到,好多邦板牙人跳水游到了对岸。倒是西班牙人身披铁甲,下水的都淹死了,一个都没活着爬上岸。”唐保禄答道。
第三十八章 千里突袭
赵昊率领他的先遣舰队自后壁湖基地出发后,顶着南洋极端恶劣的天气,在狂风暴雨昼夜不停的南下七昼夜,终于在收到飞鸽传书的第八天深夜,抵达了马尼拉湾。
西班牙人完全没想到,明国人会为了区区三万同胞这么不要命,敢于在这个季节南下吕宋,以至于设在湾口的科雷希多岛上,监控马尼拉湾出口的西班牙人据点,居然毫无察觉就让先遣舰队借夜色突入了马尼拉湾内。
马尼拉湾口宽达19公里。西班牙人设置在科雷希多岛上的炮台,并不足以阻碍舰队出入,赵昊为了赶时间,命先遣舰队不要理会岛上的小股敌军,直奔马尼拉!
当晚天色极暗,狂风大作,星月潜形,在给舰队前进制造极大麻烦的同时,又掩护了他们的行迹。结果非但科雷希多岛上的观察哨没有发现他们,就连驻扎在桑格莱海岬中的殖民地海军舰队,都没意识到一支由五十艘大小战舰、八千名海警官兵组成的舰队,已经突入了自己守卫的门户。
说起来西班牙人也是自作自受。桑德总督为了避免被那些聚集马尼拉的商船,散播西班牙人屠杀华侨的消息,在事发当天便下达了驱逐令,命海军战舰强行驱逐所有商船货船,远离马尼拉湾。就连渔船也不许出海捕鱼,否则一律击沉!
所以先遣舰队在马尼拉湾内航行了整整百里,直到第九天中午抵达巴石河口,都没遇到哪怕一艘船。让初临吕宋的海警官兵都有些心虚,不知道是不是走错了。
但赵昊不用对照地图都知道,舰队没有走错,因为从巴石河不断有尸首漂来。
看装束和肤色,死者中有华侨有土著,捞起来一看,各个身上都有触目惊心的伤口……
显然,河上游正在发生一场激战。
担任向导的许可正等人,也确认没有偏航。他们非但认识巴石河口,还认出了个死者的身份,当即泪崩。
金科马上下令,舰队下锚停泊,放出侦察气球。
此时海面白光耀目,为气球升空提供了极好的掩护,虽然也会极大影响侦查员的视线。但距离涧内和王城已经不到十里了,不用望远镜都能看清上游那残酷的战场。
再眺望25里以外,依稀可以看见,四艘西班牙大帆船,以及若干中小船舶,都还安稳的停泊在海岬军港中。
一切正常,行动开始!
等待多时的陆战队员们,在司令官武达亲自率领下,登上了十二艘内河支援艇。
这十二艘‘龙舟’并不具备远洋航行的能力,是由十二艘桨帆船用缆绳拖拽而来的。
因为在之前南澳海战中的优异表现,以及在海战中不可或缺的作用,琉球桨帆船队已经正式编入海警舰队序列,平日由海警那霸基地负责训练和装备,出战时则由郑迵率领,听从司令部的调遣。
笔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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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艘‘复仇者’内河支援艇上,载有720名陆战队员。为了尽可能的输送最大战力,以应付涧内的各种突发状况,除了指挥航行的艇长外,就连桨手都是由陆战队员客串的。
客串自然容易出幺蛾子,结果两艘支援艇因为陆战队员操的太猛,不慎搁浅在巴石河下游的淤泥中。虽然陆战队员生拉硬拽,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把支援艇弄回了航道上,但已经赶不上好戏开场了……
是以在第一时间,只有十艘‘复仇者’出现在了涧内,但已经足以扭转战局了。
金科则率领余下的驱逐舰、护卫舰以及桨帆船,在河口严阵以待,防止西班牙舰队杀过来。
因为垦丁的后壁湖基地,停泊不了战列舰、巡洋舰那样的艨艟巨舰。是以先遣舰队中体型最大的战舰,不过是旗舰‘镇倭号’。
随着海警舰队的飞速进化,当年横扫九州、直冲关门海峡的巨无霸,在舰队序列中的地位一降再降,只能从主力舰降格为第三档的驱逐舰了。
而西班牙人的大帆船,都是那种能横跨太平洋,装载数百吨货物的庞然大物,体型比当年的果阿公爵号还要夸张。真要是对上了,这帮小不点很难在对方面前讨到好处的。
幸好,西班牙的菲律宾舰队司令巴孟德少将,坚信明国舰队不会在10月之前,出现在马尼拉。所以他按照海军在台风季节,‘如非必要不出海’的原则,没有派出舰队巡航吕宋,甚至连例行巡逻都减为了两天一次。
是以直到圣地亚哥城堡的信使,骑马连夜赶到海岬基地,巴孟德少将才知道,明国援军已经杀入马尼拉的消息!
他慌忙拉响警铃,召回喝得醉醺醺的海军官兵,紧急对战舰进行补给,又备好足够的小船,连夜勉强完成了作战准备。
第二天天亮,西班牙舰队刚准备拔锚扬帆,去增援马尼拉,却又收到了科雷希多岛的急报,说昨晚发现一支三十艘战舰组成的强大舰队,驶入了湾口,这会儿差不多已经逼近海岬了。
巴孟德起先以为这跟王城信使说的是一回事儿,然而再一想,不对啊!那支舰队昨天中午就攻击了王城,怎么可能是昨晚才过湾口呢?
所以很可能,这是两支不同的舰队!
这巴孟德少将有些慌了,但还不是太慌。毕竟那支战胜葡萄牙海军的明国舰队只是传说,而他离开欧洲后,无论是在美洲还是亚洲,看到的所谓‘战舰’,在大帆船的死亡突击面前,全都如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
所以巴孟德少将很快镇定下来,命舰队改变航向,不再直线赶往马尼拉。而是顺着马尼拉湾东海岸,缓缓向巴石河口移动。
因为今天刮的是东风,他的舰队这样可以一直上风口,一旦发现敌方舰队后,便可立即张满帆全速突击!
上午九时许,西班牙的侦查小艇,终于在白光耀目的海面上,发现了那支从湾口驶来的舰队。
虽然再想抵近侦察时,遭到了对方战舰的驱逐,但至少预警的目地达到了。
西班牙菲律宾舰队旗舰,六百吨的‘圣地亚哥号’上。
巴孟德司令和他的旗舰指挥官奥肯德上校,闻报后来到高高的艉楼上,手搭凉棚眺望着地方舰队驶来的方向。
海面上耀目的白光,晃得两人很快流下泪来。
“听说明国人有一种神奇的工具,可以很方便把远方的景物拉到眼前。”奥肯德上校一边接过随从奉上的帕子擦眼,一边神往道:“我们应该想办法学习一下。”
“不是谣传就是巫术。”巴孟德司令不以为意。
在等级森严的西班牙帝国,只有身份高贵和门第出身的人物,才能担当舰队司令。据说这样才能使那些沽名钓誉、野心勃勃的贵族、军人们服从。更让待遇微薄、生存条件恶劣的水手不敢反叛。
巴孟德便出身于哈布斯堡王朝历史最悠久的名门望族,但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贵族,在军事和常识方面难免有所欠缺。
“据说葡萄牙人已经得到了实物。”奥肯德上校就是帮他补上这一块的。
“回头请教会的人,帮忙打听一下。”一听里斯本的耗子们有了,巴孟德司令马上来了兴趣。
“是,将军。”上校应一声眯起眼,继续吃力的望向海面。
双方距离更近了,那支明朝舰队终于从荡漾的白光中显露出了身形。
桅杆上招展的日月旗,明白的彰示出他们的身份。
两人只见那明国舰队的战船,样式都大差不差,只在大小上差别明显。
“这些船好眼熟啊……”巴孟德司令皱眉道:“像是葡萄牙的盖伦船,但又有区别。”
“船体是盖伦船样式的,但帆具还是明国样式的。”奥肯德看得比司令大人仔细,也能看出更多的东西来。
“不过不太一样,除了中式帆之外,好像也安装了纵帆和三角帆作为辅助。”
顿一下,他又分析道:“而且他们的帆具,也不是用竹篾之类编成的,而是白色的帆布,真漂亮啊……这说明他们的造船工艺,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平了。”
“但他们的艉楼和艏楼太矮,这样我们的火枪手和长矛手,可以在接舷战中轻易获得居高临下的优势。”巴孟德仿佛在证明,自己也很懂海战一般。
“他们很有可能学习了葡萄牙人的战法,避免接舷,用炮击迎敌。”奥肯德上校眉头紧皱道:“这样我们就难以速胜了。”
“哈哈,上校,你谨慎了!”巴孟德却不以为意道:“海战终究要靠接舷才能决出胜负,我们占据上风,船体又大,且以逸待劳。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说着他把脸一沉,下令道:“立即升满帆,逼近敌船!”
“遵命。”反正最多就是占不到便宜,不可能阴沟翻船,奥肯德上校便不复多言,赶紧传令下去。
四艘西班牙大帆船上,无数的水手齐心合力,将船帆一一张开,庞大的船身便缓缓向西前行,渐渐越来越快!
那厢间,明朝的舰队似乎有些惊慌,居然开始调转船头,想要逃离海上巨兽的魔爪!
第三十九章 刚与月工
【更正:上一章西班牙旗舰圣地亚哥号是一千吨的,昨天太困写错了。】
那支突入峡湾的明国船队,自然便是王如龙所统领的海战舰队了。
龙王爷果然名不虚传,一路上虽有狂风恶浪,整支舰队居然损失甚微,三十艘战舰全须全尾开进了马尼拉湾中。
跟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的先遣舰队不同,海战舰队一到湾口就开始各种挑衅。他们炮击了科雷希多岛上的观察哨,叫哨所中的西班牙人起床。还发射了若干枚织田市火箭,给他们进行了烟花表演。
虽然因为天黑,全都射偏,但已经成功把西班牙人搞得风声鹤唳,连夜派出小艇去海岬基地报告。
这就是王如龙的目地,他要让西班牙舰队的注意力,从先遣舰队吸引到海战舰队身上。
那么为何不直捣黄龙,把西班牙舰队憋死在海岬基地中?是因为根据情报显示桑格莱海岬是一处条件极为优越的军港,且已经被西班牙人要塞化。舰队贸然突击,肯定死得很惨。再说时间上也来不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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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嚣张的挑衅效果极佳,暴躁的西班牙舰队乘着风杀了过来。
跟四艘排水量在上千吨的巨舰相比,海警舰队的战舰尺寸明显偏小,最大的那些也不过四百吨左右,根本就是一群小不点,也难怪西班牙人会如此轻视他们。
在海战中,大即是强!
当然,小也有小的好处,比如船小好调头。而且那些明国战舰的帆具操纵起来十分灵活,很快就完成了转向,在西班牙人的射程之外向着西北方向逃窜而去。
而那里,是喇叭状的峡湾深处!巴丹半岛将挡住他们的去路!
“哈哈哈!他们竟然逃进了死路!”圣地亚哥号上,巴孟德司令放声大笑道:“上校,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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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数量好像不对啊。”奥肯德上校眉头紧皱,海面上闪烁的白光,极大的干扰了他的视线,他眼前甚至出现了重影。但依然能感觉到不对劲。“怎么数都没有三十艘。”
“管他呢,这些最少也有二十来艘!”巴孟德司令亢奋的舔舔微咸涩的上唇道:“先吃下他们再说!”
于是他下令舰队继续前进。
下午二时许,已经深入峡湾的明朝舰队,似乎终于发现两侧海岸越来越近,海面已经只剩十几公里宽了。
他们赶忙向西转舵,似乎是希望沿着巴丹半岛逃出峡湾去。
看到明国人慌乱之下的蠢行,巴孟德笑得前仰后合道:“那帮里斯本来的乡巴佬,居然败给这样一群蹩脚货,真是丢净了天主的脸!”
说着他高声下令道:“变为突击队形,准备接舷战!”
随着圣地亚哥号发出信号,西班牙战舰开始将因追击而散乱的队形,重组为一字纵队。
但跟葡萄牙人不同的是,他们是以船艏对敌,而非以侧舷对敌。
这是因为在西班牙海军中,火炮只是居于从属地位,是为接舷战扫平障碍的武器。所以他们虽然侧舷也安装了大量火炮,但大都是用于防止敌舰接舷的回旋炮、鹰炮等轻型炮。只在船艏正面安装了重炮,而且也是射程有限,但威力惊人的半加农。
这也是西班牙人追击了几个小时,都一炮未发的原因。因为他们的炮射程太近,打不着啊!
这种情况是由西班牙海军的使命决定的。作为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海上霸主,他们无论在海军整体实力还是战舰质量上,均占据绝对优势。因此西班牙海军的目标是消灭一切敌国战舰。
但此时的火炮无论从威力还是命中率上,都很难满足他们的要求,只有接舷战才能快速彻底的摧毁敌人的战舰。因此在傲慢的西班牙人看来,只有贪生怕死的葡萄牙人和打不过就跑的英格兰海盗,才会依赖火炮。
而他们,强大的西班牙海军,就应该无论何时都贴近敌舰、接舷作战,利用士兵强大的战斗力优势消灭敌舰!
三年前在勒班陀海战中,他们就是靠这套战法击败了不可一世的奥斯曼海军。于是接舷作战的信念,更加坚定不可动摇了!
所以西班牙人将决定胜负的筹码,全都押在了舰载装甲步兵的近距离突击上,能动刀子就绝不开炮!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男子汉就要刚正面!
圣地亚哥号上,敲响了准备战斗的鼓声。各条大帆船上,头戴圆盔,上身披甲,下身穿着灯笼裤和高筒皮靴的西班牙装甲步兵,全副武装涌到了船艏楼下。
只待炮手开过几轮炮,战舰轰的一声,将撞角插入敌舰腹中后,他们便第一时间顺着搭下的登船板,冲到敌舰上去大杀四方!
然而炮手还没来得及开炮,一艘大帆船‘圣多明戈号’船艉的瞭望员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后方有敌舰!”
紧接着,一艘又一艘的战舰响起了报警的喊声!
巴孟德少将和奥肯德上校正在注视着前方不断接近的猎物,两人闻言吃惊的回过头来,果然看到有几艘巨大的战舰,出现在他们背后!
一、二、三、四、五、六,整整六艘巨大的战舰,呈一字纵队航向东北,与他们在海面上形成了两条平行线!
“明国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战舰!”巴孟德少将震惊的脸色苍白。
“这就是那失踪的六艘战舰了……”奥肯德上校汗如雨下道:“四艘与我们的一般大,还有两艘比我们还大许多,这才是明国人真正的主力,之前那都是为了把我们引到这里的诱饵!”
用明朝人的说法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下逃不出去的是他们了!
真正让他崩溃的是,明国战舰是以右舷对着己方的船艉!一扇扇紧闭的炮窗几乎同时敞开,推开了黑洞洞的炮口!
“他们果然跟葡萄牙人的战法一样,而且火炮多得多……”奥肯德心中一凉,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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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着‘01 ’舷号的庞大战舰,舰首如利刃般切开海面,海浪翻滚,白沫四溅,仅外形便透出无可匹敌的强大气势。这是海警舰队最强大的战舰,也是江南集团掌控大明海权的凭据所在!
01舰是江南造船厂倾力打造的全尺寸新式战舰,船厂将其命名为‘鲲鹏级’战列舰。它也是该型号的首舰,与它身后的姊妹舰02舰,均出自大明最顶尖船舶设计师杨帆之手。
为了建造这样一艘战舰,阿依努伐木工一共砍掉了2000棵树龄80-120年的大橡木。这些珍贵的原木在阿依努岛粗解之后,由耽罗商会的运输船,运送到位于耽罗的木材堆场,利用强劲的亚热带海风阴干两年,然后才送入木材加工场按照图纸加工成统一规格的木料。
木料由皇家海运运送回江南造船厂,经船厂木工精加工,才能最终送上船台,成为战列舰的一部分。
为了争分夺秒,赵昊悍然下令船厂一上起手,就同时开工建造两艘鲲鹏舰。这样做的风险极大,因为一艘‘鲲鹏级’便需要消耗木材将近10万方,以及上千万个工时!一旦建造失败,损失将以几十万两白银计!
杨帆咬牙接受了这一艰巨挑战,带着技术员和船工们吃住在船台,呕心沥血,夜以继日,最终历时三年,完成了这两艘庞然大物的建造。
鲲鹏级战列舰长52米,宽12米,排水量在1300吨左右,在这个年代的大洋上,已经跻身最大的那一档战舰了。
只有在大西洋上才能看到与它体型相仿的战舰。而那些巨舰都是西班牙王权的象征!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世界的霸者之证!
不过鲲鹏战列舰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大,因为杨帆采取了更加流线型的设计,大胆的取消了艏楼,艉楼的高度也大大降低。
因为加上了水密舱,所以鲲鹏级‘仅’设有双层全通火炮甲板,其中下层安装了28门洪武大炮,上层安装了40门永乐大炮和洪熙大炮,再加上船艏和艉楼的火炮,足足安装了74门主炮!凶猛的火力远超这年代的三层甲板战舰。
比如圣地亚哥号只安装了24门主炮,圣多明戈号更是只有20门……
四艘西班牙大帆船加起来,才能跟一艘01舰的火力相当。
而组成战列线的除了两艘鲲鹏级之外,还有4艘60炮的千吨巡洋舰……
~~
“哈哈哈哈!”比那巴孟德少将更嚣张的笑声,在01舰的舵室内响起。
“咱老王什么时候打过这种富裕仗?!”王如龙双手杵着佩剑,雄踞在舷窗后,看着那些西班牙大帆船描金雕花的屁股咽了咽口水。
“项学海,下令开炮,把他们的菊花全爆掉!”
“是!”项学海赶紧准备升信号旗。
“要是跑了一艘,老子把你们送回童梓功那里回炉重造,让你们往后放屁也不响!”王如龙怪笑着瞄一眼项学海的臀部。
项学海不由自主的夹紧了腚,他知道王如龙说到做到。心中暗暗胆寒,看来八成自己的酒话,传到老王耳中了……
“瞄准船艉,全力开火!”项学海冲出了舵室,朝着官兵们怒吼起来。“不爆他们的船艉,你们就等着被童主任**花吧!”
这就叫压力向下传递,最终来到炮手的臀部。为了自己的菊花,他们打起十二分精神,用瞄准具调整射角,向着敌舰的船艉开炮!
ps.再写一更去。
第四十章 爆尾
“开炮!”
“开炮!”随着枪炮长们下达命令,六艘战舰上安装的洪武大炮和永乐大炮齐鸣!
惊天动地的连珠炮声中,一排排橘色的火舌从炮窗喷出,白色的烟雾瞬间笼罩了大明的战舰。
后面射击时,炮手们被浓烟挡住视线,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们完全凭着方才标定的射击诸元,来不断的开炮开炮!
虽然一时无法判断战果,但炮手们信心高涨,完全不担心会颗粒无收。
首先今日虽然有东风四级,但因为是在海湾中作战,海面依然平静无浪,大大降低了炮击的难度。
再者,也是最重要的,每个炮组的炮长们,都至少是三级警士了。这意味着他们至少服役了四年,而且在海警学校受训过两次了。
平均每名炮长,都打出过至少五百发炮弹,多的甚至达到上千发,可谓熟能生巧!
这在欧洲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在西方因为严重缺乏火药,国王是不舍得让海军开战实弹训练的。舰长们都用‘反正也打不准,练也白搭’的论调来自我安慰。平时也就是练练开空炮,动作熟练就行,至于真开炮时能打到哪,全看上帝的意思了。
只能少数既有钱又有追求的舰长,才会咬牙自掏腰包购买火药,给士兵训练。但大部分舰长还是主动抵制内卷,坚决不跟风的。
之所以造成这种窘况,是因为欧洲缺少制造火药的原料。除了木炭不缺之外,硫磺和火硝他们都缺。
硫磺还好些,在北欧冰岛和西西里都有火山,多花点钱总是能买到的。最麻烦的是硝石,整个欧洲都不产这玩意儿,在西班牙人发现智利硝石,英国人发现印度硝石之前,一直到十八世纪还全靠用人畜的尿来堆硝制取。
大明原本也没好到哪儿去,虽然还会用硝土提纯火硝,但产量十分感人。可自从我们赵公子在江南推广公厕之后,就再也不愁了。那是几千万人的尿啊,还不够他喝一壶的?
而且江南以制造化肥的名义,敞开收购火硝。见有利可图,眼下东南和山东江西等地也开始自发建设公厕,堆硝堆肥了,可谓以亿人之便溺供一人,让赵昊都没了去吐鲁番或孟加拉寻找硝石矿的迫切需要了。
自产和收购的火硝海警、保安队和江南化工实在用不完,甚至可以用来制化肥、制冰,做冷饮了。
这就是当世唯一超级人口大国的优势。仅仅给赵公子嘘嘘的人,就比整个欧洲的人口加起来都多。这恐怖的优势,红毛鬼羡慕不来的……
~~
呃,说话功夫,海风终于吹散了硝烟,早用望远镜锁定敌舰的观察手们,争先恐后的报出了战果!
“左一爆尾数次!”
“左二爆尾数次!”
“右一爆尾多次!”
“右二爆尾少许!”
所谓爆尾,就是炮弹从敌舰的船艉射入,贯穿整个船体。
相应的还有爆头,但因为船艉是所有船只防护最薄弱的部位。一旦炮弹爆开敌舰艉部,除了能大量杀伤舱中无处躲藏的血肉之躯。还可以破坏大量装备,比如止退绳索与滑轮系统,使敌舰火炮无法复位,甚至可能打断桅杆,总之会大幅削弱敌舰战斗力。
所以大帆船都十分注意保护自己的菊花,通常有中小型帆船跟在后头,随时替大哥挡子弹的。
但那巴孟德少将只顾头不顾腚,下令所有战舰,排成一字纵队,扑向被他们撵入死路中的明国舰队。一如勒班陀海战中摆出的阵型。
结果所有西班牙战船,不论大小,统统尾部对着海警的战列线。
更糟糕的是,他们还在下风口……
对于这种情况,赵校长在为海警学校编撰的《风帆海战的战术》一书中,有过明确的论述:
‘海战头等大事便是抢上风,甚至优先于抢‘丁’头。在双方实力相差不大时,‘丁利’一方如果处于下风处,虽然可以取得暂时优势,但远不及‘丁不利’一方的风向优势。因为处于下风位的舰队会丧失大部分机动空间和主动权。一旦阵型被突破,将会承受更大的损失,甚至输掉整场海战。’
当王如龙利用敌方视线受到海面反光的干扰,派驱逐舰和护卫舰引诱敌人让出了上风口。他则从容率领主力舰以战列线进入上风口的射击位置后,结果便已经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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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帆战舰时代,海军战术真正的挑战在与进攻方能否冒着炮火进入射击位置。’
这话,同样出自《风帆海战的战术》。
~~
对西班牙舰队来说,更雪上加霜的是他们的大帆船,虽然比卡拉克船有所改进……主要是大大降低了船艏高度,但因为他们迷恋接舷战,所以依然船艉高耸如楼。
这让西班牙大帆船在直线前进时,表现大大优于卡拉克船。然而一旦要转向时,那笨拙迟缓的姿态就又原形毕露了。
战列线上的六艘海景战舰,就像在打靶一样,将炮弹持续倾泻到他们龟速挪动的屁股上。
就连充当诱饵的驱逐舰和护卫舰,见状也按捺不住,利用射程的优势,远远炮击西班牙大帆船,也造成了好几次爆头。
但因为大帆船船艏部位装甲最厚,而且还是流线型的,所以爆头的伤害远远无法跟爆尾相比。
指挥诱饵舰队的金科见状,马上挂起旗语,舰队向南航行!
诱饵舰队便继续沿着巴丹半岛,向湾口方向航去,而且得益于可受八面来风的中式帆,这些本就以速度见长的驱逐舰和护卫舰,航行的速度一点都不慢!
这一幕,令圣地亚哥号上的奥肯德上校瞠目结舌。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明朝战舰能完美借助侧面来风,得到相当可观的航速。
‘原来他们不是被牺牲的诱饵,而是早就规划好了撤退路线,并自信有能力撤退啊……’奥肯德心头升起一丝明悟,旋即满头冷汗。
因为他意识到此战虽然规模极小,对帝国的损失也微乎其微。菲律宾舰队在庞大西班牙海军中,甚至连排名前二十的舰队都算不上。
但这场败仗却足以折射出,帝国无敌天下的海军,在舰船设计、火炮威力、战术思想、乃至航海技术上,全方位落后于人了!
他心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忽然一枚链弹搅断了圣地亚哥号船艉的帆缆。一根绷得很紧的缆绳登时回弹,奥肯德上校猝不及防,便被击中了背部,登时打横飞出去,撞在护栏上又反弹到吓傻了的巴孟德少将身边。
随从赶紧想扶起他,他上身却成了煮熟的面条一般,根本直不起来,还大口大口的吐血。
“脊柱断了……”许是天主圣光笼罩,他居然丝毫感觉不到疼,还能冷静的说道:“将军,旗舰完了,赶紧换乘卡拉维尔帆船去吧。”
“我,我还回去干什么?”巴孟德回过神来,流泪道:“家族的荣誉不能被我玷污,还是殉舰吧,”
“你可以把所有责任推到我身上,总督一定会愿意帮你这个忙的。”奥肯德为他出谋划策道。
巴孟德心说有道理,面上大怒道:“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我快死了,没时间废话了。”奥肯德瞥一眼许是被击中了火药库,发生大爆炸的圣多明戈号,用尽最后的力气道:“你不必愧疚,我只求你做一件事,就是回去把看到的一切,如实转述给你的父亲、阿尔瓦公爵。说服他劝谏陛下和亲王阁下,在彻底改革海军之前,不要再与明国人开战了……”
“我只是个私生子……”巴孟德羞愧的低下头,似乎被奥肯德高贵的品质感动了。
“四艘大帆船被击沉足以引起大人物们的重视了,我们要学习明国,改革海……”话没说完,奥肯德头一歪,死在了随从怀里。
“砍下他的头来,弃舰!”巴孟德再也没看他一眼,便在随从和护卫的簇拥下,匆匆下了危险的艉楼。
一名全身盔甲的护卫,用砍刀将奥肯德的头颅砍下来,然后装进个布袋子里赶紧跟着下了艉楼。
他才离开没几分钟,后桅杆便轰然倒塌,把艉楼砸得整个塌陷下去……
~~
最终,巴孟德在一众手下奋力营救下,上了一艘名为‘白翎雀’的双桅卡拉维尔帆船,借助其优异的侧风性能以及高操作性,在夜幕的掩护下逃出了重围。
而‘白翎雀’号也是这场马尼拉湾海战中,唯一逃脱的西班牙战舰……
其余的中小帆船因为全力掩护四艘大帆船,甚至向明国舰队发起了逆风冲锋,结果都被已经归位的驱逐舰,轻易阻拦在中途,然后被摧毁或击沉。
至于西班牙大帆船,除了倒霉的圣多明戈号爆炸着火沉没外,另外三艘虽然人员损失惨重,船帆桅杆被悉数摧毁,但依然顽强的浮在海面上,不肯沉没。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也彰显出西班牙造船工艺的卓越。最终老王在金科的劝说下,放弃了用火箭将这三艘失去行动能力的战船烧毁的打算,接受了西班牙船员和士兵投降,得到了三艘除了菊花破烂,船体尚且完好的西班牙大帆船。
第四十一章 我来我看我征服
别看这落难三兄弟样子凄惨,可都是百年橡木打造,就是拆木头卖废铁也能值不少钱。
要是还能修好的话,那就更赚大发了。海警舰队起步太晚,家底太薄,需要巨舰镇场子的地方又太多。短时间内建造不及,能缴获一些大船都是极好的补充。
比方当初俘虏的葡萄牙大帆船加雷拉斯号,现在已经编入了耽罗警备区的直属舰队,巡航于日本海域,震慑蠢蠢欲动的日本和李朝水贼。
另外一艘同期被俘的卡拉克大帆船佩纳号,则编入了台湾警备区,被金科大方的下放给了占城水警局,用以威慑野心勃勃的安南人。
至于那艘跟镇倭号卡在一起的果阿公爵号,船体受创十分严重,几乎要更换半套龙骨,唯一有能力修复它的江南造船厂,又没有工期排给它。推来推去,只能用桨帆船拖到安不纳岛修理,这都两年了,还躺在干船坞里……
这三艘烂菊花的大家伙,若是能修好入役,对集团巩固在南海的地位有极大的帮助。
甭管它们操控有多烂,但千吨巨舰就是威慑,一片海域有这么一艘,域内各国的态度就会格外柔顺。它还专治各种失忆症,让各国能迅速回忆起,给爸爸当儿子时的美好岁月来……
~~
晚餐后,各舰接收俘虏完毕。此役海战舰队近乎毫发无伤,便基本歼灭了西班牙的菲律宾舰队,俘虏了包括两名上校船长在内的一千余名海军和水手……当然,大部分水手都是南洋土著,海军士兵也以墨西哥人为主,只有一百多名军士和军官是红毛鬼。
不过都没差的,现在海警已经不需要师夷长技了,管他是红毛还是老墨,统统都会送去挖矿。
唯一的遗憾是,俘虏中没有菲律宾舰队司令巴孟德少将,这让王如龙们感到很心痛。因为他们已经知道,红毛鬼的高官都是很值钱的。而且西班牙人可比葡萄牙人有钱多了,那可是个少将啊,还不得花个十万给他赎身?
所以他们此刻的心情,就好比妓院老鸨子白白放走了红牌姑娘一般……
感觉亏了十万两银子的王如龙,留下两艘护卫舰看守俘获的舰艇。又连夜率海战舰队直扑桑格莱海岬,想看看能不能趁对方大败之际偷个鸡,顺势拿下敌方的海军基地。
还真就让他偷着了……
翌日拂晓时分,当一艘探路的护卫舰,小心翼翼驶入桑格莱海军基地那狭窄的港湾入口时,便见两岸的炮台要塞哑巴了一样,没有丝毫反应。
护卫舰继续深入,发现里头已经乱成一团。到处是光着屁股或裸着上身的土著,从西班牙人的营房和仓库中,欢天喜地往外搬东西。各种各样的军用物资散落一地,显然基地的西班牙人已经逃光了。
原来巴孟德少将已经吓破了胆,决定连夜回宿务去。又怕路上被明国舰队或者海盗拦截,横竖基地已经不剩多少人了,索性便放弃了这处位置紧要、易守难攻的军港,带着全部手下登上剩下的几艘帆船,仓皇逃出了马尼拉湾。
为了加强自己的实力,路过科雷希多岛时,他还将驻岛的那个连队也带走了。大大的减轻了海警舰队的任务量。
当然,他对海警舰队的最大贡献还在后头,而且是居功至伟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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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王如龙在海上大杀特杀、风卷残云,陆上攻势的进展就缓慢多了。
因为这边面对的是坚固的马尼拉王城,和一座高大石头堡垒,而且都在舰炮射程之外。内河支援艇的大佛郎机打在城墙上就像挠痒一样,只能从长计议了……
武达登陆后,便与唐保禄还有侨领们商议,是不是将侨民们迁离涧内,在北面海滩上设置临时营地。
这样非但可以避开王城中西班牙人的火炮袭击,还能将侨民们置于舰炮的保护之下,而且物资补给各方面都方便。
侨领们把海警官兵视为救命稻草,自然言听计从。于是第一第二陆战大队两千陆战队员,便开始在侨民的协助下,设置滩头阵地和营房。
下等人们身强力壮,又有专业设备,干这种活十分拿手。天黑之前便与侨民们齐心协力,在营地周围挖好了壕沟,拉好了铁丝网。
雅文库
不当班的海警们也没闲着,他们划着小艇,将一捆捆包扎整齐的物资,从大帆船转运到滩头。
陆战队员们找到写着‘帐篷’字样的包裹,打开后,取出一顶顶喷涂了编号的油布帐篷,在营地中架设起来。
帐篷油布上的编号以‘泾’字打头,后面是八位数字,比如‘泾05103711’。除了便于物资统计,减少贪污浪费之外,还可以清晰溯源生产它的厂家和工人,
其中‘泾’字表明,这些帐篷所用的油布,都是由徽州宁国府泾县所产。
江南集团对帐篷的需求量极大,无论海警还是工程队的施工大军,都急需一种能遮风挡雨的帐篷。
海警总装备处搜集了市面上的防雨材料,经过比对研究发现,泾县用来制造油布伞的油布,防水性好,牢固、抗风、经久耐用且绝缘防雷,完全可以满足目前对野外设营的需求。
于是集团与‘泾开司’合资成立了江南防雨材料公司,并拨付专项资金,鼓励传统作坊向手工工场转型。再以海量订单刺激,短短几年工夫,泾县的油布产业规模便扩大了百倍,一跃成为全县的支柱产业。泾县眼看就要从一个山区里不起眼的穷县,变成了江南闻名的富裕县了。
泾县的例子为江南各县上了生动一课,让他们明白了‘江南一体化’到底是什么意思。原来就是让各县在江南集团的统一调配下,找准自己的定位,专精发展,深耕细作,共同富裕!
各县开发公司的思路,一下就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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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警官兵和侨民们安营扎寨的同时,赵公子也来到了滩头上。
他没有等木栈桥架设完毕,便直接从登陆的小艇上,跳入了齐膝深的海水中。
一众随行的高级警官,也赶紧有样学样,跳下船来,簇拥着总司令涉水走向海滩。
‘吕宋,我来了!’
赵昊头戴软顶大檐警帽,鼻梁架着一副墨镜,用脚步感受着吕宋的土地,顾盼自雄间,心中大有一种凯撒附体的感觉。
却又未免有些遗憾,可惜还没搞出照相技术,没法像麦克阿瑟一样,留下一副传世照片了。
他鼻端还能嗅到浓浓的血腥味,以及挥之不去的腐臭气息,那是东风吹来的涧内的气味。
“明天会组织人手,用消石灰对整个涧内进行消杀处理。”金科察言观色,马上在赵昊耳边道。
“注意安全。”赵公子点点头,摘下了墨镜,因为他看到唐保禄和西门青两个吊着胳膊的家伙,率领刘学升等一帮侨领,早就恭候多时了。
“公子!”一看到赵昊,两人赶紧行礼,唐保禄接着向众侨领引见道:“这位就是我们公子。”
赵昊如今是当爹的人了,看上去成熟了许多。虽然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依然会诧异于他的年轻,却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担心他靠不靠谱了。
“我等海外罪民叩见公子!”众侨领便噗通跪地,泣不成声道:“公子为了我们这些卑鄙之人的烂命,甘冒奇险,千里来援,对我等恩比天高,我等无以为报啊!”
“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义气!”就连高二爷那种豪横之人,都红着眼圈道:“公子义薄云天,我们这帮福清佬自今往后,唯公子的马首是瞻!若有对不起公子的地方,让天雷殛碎了我们!”
“哎,诸位快快请起。”赵昊一手扶着刘学升,一手搀着高二爷,将两人扶起来,动情道:“惭愧啊,我们还是来晚了。听报告说,这十天里,有三千多华侨殒命,连陈会长都受了重伤?”
“唉,真是造孽啊……”侨领们被勾到好大的伤心事,一个个忍不住泪如泉涌。他们哪个没有子侄亲人,在这场屠华惨案中罹难?有人甚至兄弟子侄都死绝了,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能不悲从中来吗?
“要不是唐馆长和西门大官人他们挺身而出,带领我们奋起自卫,怕是三万人都得交代在这岛上……”刘学升擦泪道。
“主要还是红毛鬼!要不是他们的火炮太厉害,我们早就打退番仔多少遍了,也死不了那么多人!”侨领们纷纷咬牙切齿道:
“红毛鬼太恶毒了,都是他们在背后捣鬼。他们不光开炮还出阴招,后来见我们不上当,干脆直接下场,这才害死了我们这多人!”
“其实之前投掷标枪还好,是最后的白刃战上,侨民吃了大亏。”西门青叹息道:“大明承平太久,老百姓已经不会动武了。他们手里拿着刀斧,闭着眼乱砍一气,哪是那些杀惯了人的番仔的对手?没肉搏多会儿,死伤一下就上来了。
“是啊,幸亏援兵抵达,番仔垮了,不然就是个全军覆没的局……”侨领们满脸后怕,这回是捡回了一条命来啊。
ps.再写一章去。
第四十二章 战争民族!
“那只是一时的。”赵昊闻言,信心十足道:“我们中国人武德充沛,只要经过了操练,知道了为何而战,很快就会再次如秦汉祖先那般战无不胜的!”
“公子高见啊!”高二爷感觉就像吃了槟榔顺气丸,多年来的郁气一扫而空。马上激动的附和道:“小人早就说,把大伙儿组织起来,搞个团练,购置武器、定期操练,看那红毛鬼和番仔,还有越猴,敢不敢再骑在咱么头上拉屎撒尿?可惜他们一个个都不肯出这个头!这事儿必须还得公子来啊!我们福清佬绝对听从调遣!”
“哈哈哈,这到底是夸谁高见啊?”赵昊放声笑道,众人也跟着笑起来,一扫岛上连日来的阴霾。
然而下一刻,便有陈家人跑来禀报说,陈会长不行了,临走前想见见赵公子……
“头前带路。”赵昊收起笑容,在众人簇拥下快步走向那位素未谋面的吕宋华侨领袖。
~~
在营地中央的一具帐篷内,赵昊见到了弥留之际的陈美。
唐保禄哽咽对赵昊介绍,这位吕宋华侨商会的会长,虽然根本不会武功,但在眼看防线要彻底崩溃的危难之际,他却义无反顾的头一个冲了上去,自然没有幸免的可能。
等援军抵达,人们救下他时,发现陈美身上受了十几处伤,但全都在身前,没有一处在背后!
这位华侨领袖无愧于他的身份,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赵昊满心敬重的走到了他低矮的行军床前,先郑重的敬了个礼,然后半跪下来轻轻握住了陈美举起的手。
只剩两根手指的手。
“我就是赵昊,陈会长有何吩咐?我一定办到!”赵昊斩钉截铁道。
对今时今日的赵昊来说,这承诺的份量之重,已经超乎世人的想象。
陈美已是回光返照了,他深深看一眼赵昊,吃力的开口问道:“吕宋无主之地,公子可愿取之?”
这话问得,可谓卧槽了!
然而几个侨领却都目露兴奋之光,十分原因看到赵公子在此建立王霸之基!
赵昊轻咳一声,让人把帐外的许可正叫进来,指着他对陈美道:“陈会长,朝廷已经下旨,重设吕宋总督府了。等把侵略者赶出去,吕宋便重归我们华人了!再也不会有涧内惨案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侨领们都是人精,谁不知道许可正只是赵公子的幌子?显然赵昊是准备在吕宋经营下去了!
而且还是在大明的体制内!这比他们能想到的最好情况还要好!
但陈美想得显然更深了一层。他又追问道:“那朝廷给总督府派兵支饷吗?”
他担心赵昊会像当年郑和那样,在南洋招安一堆侨领,许他们开府建牙,却没法给他们要来朝廷的实质支持。
等到郑和一死,罢下西洋,那一个个华人政权便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次第消失了。
华人又成了没了靠山的华侨,重新任人鱼肉……
“会长放心,朝廷虽然不给总督府派兵支饷,但允许咱们自建团练。凭我们华人的财富,难道还养不起一支强大的子弟兵?”赵昊给他吃颗定心丸道:
“此外,朝廷已经将一切南洋事务,全权委托南海集团代办了。所以我们是一体的,海警舰队也将永远保卫吕宋的安全!”
“好好,那老朽就放心了……”陈美欣慰的点点头,又对跪在一旁的儿子陈永泉道:“要永远忠于公子,忠于南海集团。不然为父九泉之下也饶不了你!”
“是,儿子记住了!”陈永泉泪如泉涌,重重点头。
许可正、刘学升和高二爷见状也赶紧跪地,发誓永远忠于赵昊,忠于南海集团!
陈美终于欣慰的缓缓瞑目,用最后的声音叮嘱道:
“赶走红毛鬼后,将我葬在涧内,看华人永为吕宋的主人……”
~~
次日,赵昊为陈美和死难的三千同胞,以及牺牲的二十五名陆战队员举行了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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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条件所限,没法搞得太隆重。但三军缟素,舰炮齐鸣,一定是死难同胞最希望看到葬礼,因为这意味着——复仇!
就在葬礼上,赵昊以太仆少卿的身份,宣布朝廷恢复吕宋总督府的决定!
并悍然宣布从此刻起,所有吕宋华人自动失去了‘华侨’的身份,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虽然在丧礼上欢呼很不合适,但为陈美戴孝的两万五千名华侨,还是忍不住呐喊起来……
他们等这一刻实在太久了,尤其是在经历了之前的磨难之后,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政权是何等重要!
待到众人安静下来,赵昊又以南洋集团的名义,宣布将从志愿报名的16到35岁的华人中,选拔并训练出一支‘华人子弟兵’,来保卫新生的华人政权!
这是比劳什子总督府还重要的事情。华人们在葬礼后,马上踊跃报名,许多一看就已经四老五十的,也厚着脸皮说自己才三十五,只是长得着急了点儿。
那些十三四的半大孩子也大受启发,非说自己脸嫩,其实已经十六了……
反正这会儿也无据可查,说自己多大,还不就是一张嘴?
逼得负责招兵的陆战队警务委员潘进连没办法,只好搞起了体能测试,过关的就算你年龄合适。不过关的,年龄合适也没用……
于是华人男儿们无分老幼,都积极参与测试,在海滩上蛙跳,举杠铃,长跑,短跑……还互相鼓劲儿加油,为成功通过测试的同伴喝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开海滩运动会呢。
赵昊立在新搭起的瞭望台上,看着眼前热火朝天、人人比武的场面,感到由衷的欣慰!
看吧,我华夏民族根本不是那些人所言那般以礼教立国,礼教立不了国!那只是少数人用来统治多数人的统治术而已!
我们是以耕战立国的!本民族的天赋技能,唯耕与战尔!
只是因为本朝承平日久、用进废退,加之文官集团最讨厌的就是武力和战争,一直想方设法的磨灭掉汉民族的武魂而已。但那是刻在基因中的东西,是永远磨灭不掉的。一旦日子不太平,禁锢消失,中国人马上就重新武德充沛起来,并迅速磨练生疏的武艺,恢复战争机器的本来面貌!
比如北洋军阀混战时,那些兵都只会朝天开枪,让人分不清是在放鞭炮还是打仗。酷似后来的黑叔叔们,一场大战下来,双方死不了几个人,弹药倒是浪费了一大堆。那时洋鬼子各种瞧不起中国人,嘲笑我们说,建议中国人恢复用射箭杀敌的传统,这样还能省下点子弹钱。
可等到了三十年后的朝鲜战场上,中国军队就能靠着小米加步枪,单挑刚打赢了二战的美帝,所率的十八路诸侯了!
所以如果说老毛子是战斗民族,那我华夏就是战争民族。
只是如今大明的国内环境积重难返,不发生天翻地覆的革命,很难制造出让国民尚武精神野蛮生长的空间。
但在海外可以啊!这里一没有礼教束缚,二没有文官集团捣乱,三有接踵而至的红毛鬼,还有海盗、土著的威胁层出不穷,正是让华人淬炼武魂的最好试炼场!
再加上南海集团强大的控制力和影响力,相信用不了三十年,就能让我华夏的武魂在南洋彻底重燃!
想到自己宏伟的目标,终于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赵昊忍不住露出了姨母笑。
“主公因何发笑?”一旁的唐保禄马上捧哏问道。
“我单笑那公瑾无谋,诸葛少智……”赵昊笑骂一声,一脚踹在他腚上道:“反了天了!敢调戏你叔!”
唐保禄委屈巴巴的眨眨眼,不知道公子啥意思。
“我笑红毛鬼殖民那都是笑话,就凭他们那点儿人,吃下来的早晚还得吐出去。”赵昊这才斗志昂扬道:
“开疆拓土还得看我大明的!只有咱们能靠人多,靠耕与战,让吃下的土地永远属于华夏!”
~~
最终,两万五千名华侨中,整整一万人通过了子弟兵的入伍测试。
如此高的可用比例,一是因为华人中男女比例是三比一,严重的男多女少。
这很正常,因为下南洋的都是后生伢,很少有携家带口的。就算混出名堂来的,也不会把家眷接到南洋来受罪,在国内享福不香吗?当然他们会买个丫鬟纳个妾之类,带到南洋来伺候起居。
只有像陈家那样,正经在南洋定居的,家里才会有女主人……
除了阳盛阴衰之外,华侨中老人和孩子也很少很少。这也不难理解,没有女人哪来的孩子?
而老人都讲个叶落归根,一般上了年纪就回国了。再者南洋太热,毒虫瘴气横行,能活大岁数的也不多……
所以一万人能通过测试一点不奇怪。
赵昊也没再让他们失望,大手一挥,同意他们全部加入子弟兵!
他并不担心这会影响到吕宋的正常发展,或者背上沉重的经济负担之类。
因为子弟兵采取的是府兵制,不是总督府的兵的意思,而是兴于北魏、盛于隋唐那种府兵制!
第四十三章 吕宋总督府
按照教科书上的说法,府兵制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兵农合一。府兵平时为耕种土地的农民,农隙训练,战时从军打仗。
纵观历史,在我党登上历史舞台之前,由宇文泰确立的府兵制,就是最能激发华夏人民尚武精神的一种军制。
府兵制确立后,历经西魏、北周、隋、唐二百多年,铸就了华夏民族最为武德充沛的两个世纪。以府兵为核心的唐军纵横寰宇,先后消灭了东突厥、西突厥、高昌、薛延陀、百济、高句丽、吐谷浑等极具含金量的对手,建立起一个地跨中亚的大帝国,开启了中华文明的又一巅峰时代!
那时的文人,梦想都是投笔从戎,赴边求功。比如杨炯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王维说,‘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城。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
岑参说,‘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丈夫一英雄!’
那时男人的浪漫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那时华夏男儿的志向,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何其壮哉?!大唐男儿武德之充沛,哪怕时隔千年依然豪气扑面而来,令后人热血沸腾!
而府兵制在天宝年间废止,不无巧合的是,不到十年之后,天宝之乱发生了,盛唐岁月宣告落幕……
以至于后世文臣、军帅无不视‘府兵’为强军良药,每每谈及振作糜烂的边事,必提重建府兵制度。本朝太祖更是府兵制的拥趸,其所设卫所制就是效仿府兵制而来的。
但效果么,却是天壤之别,靠卫所兵的大明,都拉胯成了大萌……几十个倭寇就能从松江,一路杀到南京城下,吓得城中十几万‘猥琐军’不敢出战。幸亏胡宗宪、谭纶、戚继光、俞大猷这些有识之士,彻底不再指望卫所,开始实行募兵,大萌真有可能跟大怂沦为难兄难弟。
那为什么都是兵农合一的制度,府兵制和卫所制的差距却这么大呢?
因为两者有本质的区别。府兵制的经济基础是均田制。
均田制是由北魏至唐朝前期实行的一种按人口分配土地的制度,而府兵制就是从得到土地的自耕农、小地主中选拔军队。这些府兵可以得到全家免税的优待,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也高,自然与国家休戚与共。
而卫所屯丁耕种的土地,名义上是属于卫所的,实则是属于军官的。而且军户还得世世代代当兵,所以普通军户根本就是农奴。屯丁平时承担沉重的租赋,还要自带干粮给国家打仗?谁能受得了?
所以必然会出现大量逃亡。海警军中就有许多是军户出身将士,一样骁勇善战,所以卫所拉胯,根本不是人的问题,而是制度出了大问题。
其实唐朝府兵制的消亡,正是随着兼并日益严重,没法再按照人口分配土地了,均田制只能取消。老百姓没有蛋糕分,只有边塞苦,府兵制自然也就搞不下去了……
但是赵昊有的是蛋糕分啊!光一个吕宋本岛,就有超过一亿亩可耕种土地,而且还是基性火山灰土,肥得不像样子那种。开均田,分土地,足够分给千万华夏子民的!
而且这还只是一个吕宋岛,还有婆罗洲、苏门答腊岛、爪哇岛,苏拉威西岛,新几内亚岛,绝岛……
足够用来均田两百年了!
不够的话,还有北美大陆嘛……
赵昊雄心勃勃的百年大移民,就是建立在能‘均田两百年’的基础上的。在大明兼并极其严重,贫者无立锥之地的当下,他坚信自己的路是正确的,是一定可以走通的!
~~
当然,未来再光明,饭还是要一口一口吃的。
赵公子擦掉口水……哦不,泪水,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西班牙人身上。
西班牙王城还矗立在眼前,圣地亚哥城堡的大炮还瞄着河面。更麻烦的是,西班牙人的据点还遍布吕宋中央平原,不把侵略者统统赶出吕宋岛,什么均田、府兵、移民的大政方针,统统都没法推行。
葬礼次日,他亲自主持召开了下一阶段的作战会议。与会的除了海警官兵外,还有吕宋总督府的评议会成员。
江南集团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来妥善安排吕宋总督府的权力分配和日常运转了。
首先按照赵昊一贯的军政分离原则,总督府并不直接管辖子弟兵,其职权在于行政司法等内政方面。
其次,总督只是总督府的代表,并不直接行使权力。总督府真正的行政权力,是掌握在江南集团派出的公务员系统手中。总督大人只是一枚尊贵的人皮图章。
江南教育集团如今已是桃李芬芳,每年都能源源不断的输送大量优秀人才进入集团,这些实习生经过集团培训后,有一部分会被分配到新港市、人民市、基隆市、凤山市、香港市、三亚市的市政厅,以及台湾特别行政区管委会,负责具体行政事务。
随着这些行政人员的规模不断扩大,集团不得不专设了一个隶属于董事会的公务员事务管理委员会,来统管这一区六市的数千名行政人员,这些人也被称为‘公务员’。
未来的吕宋总督府,在公务员系统上,会参照台湾特别行政区的架构设置,由总督府统辖一个个市,来实现对吕宋的治权。至于最高的立法权则在集团手中,但同时也赋予了人民监督权和参政议政权。
在人民市设立时,赵昊就给出了人民的定义——在行政区和所辖市内居住的合法市民,称为人民。人民的监督权和参政议政权是由评议会代表实现的。
按照江南集团制定的《吕宋总督府评议会章程(暂定)》,吕宋人民按程序推举出若干名评议代表,全面监督吕宋总督府和所辖市的一切事物,并可以对任何事建言献策,相关部门必须限期给予书面答复。
评议代表如果对答复不满意,还可以致函南海集团董事会。如果还不能解决,还可以致函江南集团董事会。实在不能解决,江南集团董事会将书面作出解释。保证评议代表的声音,可以顺畅的传递到集团最高层。
这种不用干活光指手画脚的位子,简直就是缙绅们的最爱。
按《章程》规定,评议会五年换届一次。要在总督府或所辖市注册五年以上者,才有资格被推举为评议代表。
所以第一届评议代表,就由南海集团董事唐保禄直接提名了。
目前一共只有五位评议代表,包括刘学升、高二爷,黄三老丈的儿子黄宋,以及陈美的弟弟陈姜……后两位已经接替牺牲的父亲和哥哥,担负起侨领之责。
还有一个评议代表是留给海警部队的,目前由西门青来担任。大家都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战友,应该会合作的比较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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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战会议上,评议们纷纷踊跃发言,向赵昊和金科等人,介绍着西班牙人的情况。
他们告诉赵昊和海警高层,三年前红毛鬼消灭了原先的吕宋苏丹国,就开始大肆抹杀原先苏丹国和天方教的痕迹。因为杀人太多,为防止土著反叛,他们特别注重对王城的营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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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但将占地960亩的旧王城重新改造为石头城墙,还在城内西北角修筑了一个石头城堡。
比起外城来,石城堡的防御更夸张,城堡墙体厚一丈,高四丈,还设有塔楼和炮台,城外修建有护城河,防御极为完善,几乎不可攻破。当敌人攻破外城后,西班牙人便会退到这里头固守待援。里头有水井和充足的物资,坚持一年不成问题。
“怪不得他们紧闭城门不出战,原来是有王八壳子可以缩。”武达闷声道。
要是攻城的话,他的三个陆战队自然是主力。可能会出现的巨大伤亡,让他直撮牙花子。
“城里都是些什么人?”赵昊忽然问道。
“都是红毛鬼的人。按照红毛鬼的法律,唯有合法的‘blancos’……就是白种人,才能王城区居住。”刘学升回答道。
“什么是白种人?我这种吗?”潘进连自信的问道。他皮肤确实很白,尤其跟这群被亚热带太阳烤成咖啡色的家伙相比,就更是白的过分了。
“白种人是看血统,不是看皮肤颜色的,我看好多红毛鬼皮也是黑的。”刘学升解释道:“按照红毛鬼颁布的法律规定,白种人包括在西班牙本土出生的红毛鬼;以及红毛鬼男人和外族女人所生后代,以及那些给他们生孩子的外族女人,才有资格住在王城区内。”
“墨西哥人都不行吗?”赵昊震惊问道。
“公子指的是那些新西班牙人?”刘学升愣一下问道。
“对。”赵昊点点头。
“他们只能作为卫兵在城中守卫,如果组建家庭,还是要到城外安家的。”刘学升道:“除了他们之外,能进入王城工作的只有我们汉人,但我们必须在日落时分返回涧内的居所。”
“这群王八蛋,这么早就开始玩种族歧视这套。”赵昊啐一口道:“呸,恶心!”
ps.今天有朋友来,喝了点儿酒,错别字可能多一点,继续去写……
第四十四章 武达烧烤
不过西班牙人的种族歧视,却让赵昊松了口气。
在看了作战参谋给出的方案,并听取了评议代表们的汇报后,他心里已经很倾向于围点打援了。
因为直接攻城的损失太大。而且散布在吕宋岛各处的西班牙军队,一旦学起日本鬼子,转进山区打游击,那吕宋的平定之日,真就遥遥无期了。
围点打援可以把王城中的西班牙人当成诱饵,将散布在吕宋岛上的西班牙军队吸引过来,一次性解决。
但这绝对不是说,攻打王城只做做样子就够了。因为如果围点的攻击力度不够,敌人是不会集中全部兵力来增援的。
所以打援之前,要先把城里的敌人打痛打怕,吓得他们拼命向外求援才行。
但赵昊是不会去拿人命硬拼的,那不是他的风格。
他决定来点儿有技术含量的,比如学学烧烤大师李梅。
要是城内还有很多的土著、华人或者南洋各国的人口,他就不好动手了。因为那样因果太大了,太有损海警舰队仁义之师的名声了。
脏活是要由皇协军去干的,没有皇协军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脏了自己的手。污点,是洗不掉的……
现在知道王城里全都是西班牙人,那就再好不过了——以为同胞复仇的名义,为西班牙人奉上一道烧烤大餐吧!
就在他行将拍板之际,唐保禄忽然想起件事,凑在他耳边低声道:“那天有一千华侨交钱进城了……”
“是吗?”赵昊不由一滞。
“他们是叛徒,不是我们的人了!”高二爷闷声道:“要不是唐馆长和老会长力挽狂澜,那天就因为他们失守了,哪还能等到公子的援兵?”
“不能这么说,”赵昊摇头道:“他们不是军人,不能以临阵脱逃论处。大家可以唾弃他们,让他们社会性死亡,但不能就这样判他们死刑。”
说着他沉声问道:“热气球放飞了吗?”
“还没有,在等海陆清风。”作战参谋马上禀报道。
“海陆清风?”评议代表们自然没听过这词儿。
“就是等风停。”赵昊简单粗暴的解释道。
“一般下午就下风了。”陈姜道。
“好,吩咐北斗小队,等下午放飞的时候,留神观察一下华侨的情况再说。”赵昊淡淡吩咐一声,便散会了。
评议代表们走出作战室时,虽然有些怏怏,但心中更多了一份对赵公子的敬重。
看来公子和他的海警官兵,真的跟官军太不一样来了!官军什么时候在乎过老百姓的性命?
赵昊点一根烟,面无表情的看着走出去的代表们。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靠走了几位相公的赵公子,已经绝非昔日阿蒙,如今他一言一行都大有深意。
比如这件事,其实赵昊真正的目的,还是立人设——看吧,我们连那些人的性命都很珍惜,当然更会重视你们的性命了!
他这一搁置烧烤计划,比说上一千遍都管用。直接就能把这个海外汉人保护神的形象,树立在他们心中……
~~
下午时,从太平洋带来丰沛降水的季风果然停了,天空重新放晴。
但季风停了,不代表没有风了,因为这是海边。赵公子撰写的《气象学》一书中介绍过,由于海、陆性质的不同,海边会自然形成轻风。
白天在太阳照射下,陆地增温很快;海洋吸热能力强,所以温度显著低于陆地。在不考虑其他因素的情况下,空气总是从冷的地方向热的地方流动。所以在海陆交界的小范围内,白天会产生从海上吹向陆地的风,即所谓的‘海风’。
夜里情况正相反,因为陆地散热快,海水散热慢,所以陆地的温度又比海上低了,风便从陆地吹向海上了。即所谓的‘陆风’。
由于这两种风都比较平和,所以被称为‘海陆清风’。
对于全靠风来决定方向和速度的热气球来说,这种海陆清风无疑是最友好的。
下午2时许,位于巴石河口的镇倭号,第17北斗小队放飞了侦查气球。
其实圣地亚哥城堡和王城西城墙距离海边只有两公里。但再加上战舰距离岸边的一公里,就彻底断了海警官兵用舰炮轰他娘的念头。
对热气球上的侦察兵来说,三公里根本不叫事儿,升到200米的高度,就能俯瞰全城,一览无余了。
不过为了绘制城内的详细地图,评估并标出有价值的目标,北斗小队的侦察员们决定借助海风,进行一次跨越飞行的。
镇倭号上的队员解开了系在船上的绳索,向勇敢的飞行侦察员敬礼祝好运。
吊篮中,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的侦查员,竖起大拇指,请同袍放心。
脱离了束缚的吊篮,便在海风的吹拂下,缓缓向三里外的王城飞去。
城墙上的守军本就风声鹤唳,早注意到天上这个挂着吊篮的蓝色大球了。
真美啊……
知道那个大球缓缓飞向自己时,他们才回过神来。这很可能是明国人攻击他们的秘密武器!
守军赶紧敲响了警钟!
铛铛铛的钟声,吵醒了圣地亚哥城堡中的桑德总督。
虽然已经被海警官兵堵在城里不敢开门。
虽然今早又收到巴孟德少将送来的告别信,得知自己寄予厚望的舰队已经全军覆没,海岬基地也被那胆小的私生子放弃了——这会为宿务或者新西班牙来的援军,增援马尼拉的行动平添许多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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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知道宿务的兵力少得可怜,只能勉强自保,根本无力救援马尼拉。
虽然消息送到回新西班牙要三个月。副王殿下就算一收到消息就派出援兵,也要六个月才能抵达吕宋。
虽然王城内人心惶惶,乱糟糟一团几乎失控。那些该死的商人、船员,还有来殖民地寻找发财机会的冒险者,根本不配合他这个‘愚蠢总督’的指挥。让他都后悔杀了那些华人。确实草率了,不然还可以拿他们当筹码,跟明国人和谈的……
虽然有这么多的虽然,但他还是坚持着午餐后午睡两小时的贵族习惯。也不知该夸他是心大呢,还是骂他倒驴不倒架?
桑德总督正在做梦娶媳妇呢,一下被吵醒了自然很恼火。
听了副官的禀报后,他来不及穿上假鸡鸡,就爬上了塔楼。
便看到那偌大热气球,已经快要非临自己头顶了!
“魔鬼,天空是上帝的禁区!”那巨大的压迫感唬得桑德总督后退两步,他忙惊恐的大叫起来:“快开枪,把那魔鬼的法器打下来!”
卫兵们早就举枪瞄准了,还有举着重型火绳枪的。然而一阵啪啪啪的枪声响过后,众人发现向高处射出的铅弹,射程十分感人,离着那气球的吊篮还远着呢。
好在对方好像也没什么武器,只是缓缓从桑德总督的头顶掠过。一个侦查员还因为内急,往下撒了一泡尿。
这唯一的‘攻击’,绝对是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不可饶恕!”桑德总督发现自己,竟然被人从头顶跨越了。对一位贵族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他发了疯一样下令所有人,想办法击落天上气球。绝对不能让羞辱了自己尊严的人,大摇大摆的逃之夭夭!
然而西班牙人想尽了办法,甚至连炮都用上了,却依然丝毫威胁不到那气球。
侦察气球在微风中缓慢的掠过了圣地亚哥城堡,又在王城上空掠过。这段不短的时间,足以让侦查员完成所有的任务了。
看着那热气球终于飞离了王城,西班牙人们不禁松了口气。还好只是飞越,没有用巫术伤人……
“华而不实的玩具,没有实际用处。”平静下来的桑德总督,如是评价热气球道:“侦查城内的情况?那又有什么用?”
他很快就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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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气球飞越王城,来到巴石河对岸后,侦查员便熄了火,然后用一个长颈喷雾器,向气球内部喷洒水雾,给灼热的空气降温。
气球高度便肉眼可见的快速下降,最终降落在两公里外的接应区域。
那里,有陆战队员和子弟兵组成的若干接应小队,以防突发状况。
好在气球很顺利的降落了,最近的接应小队赶紧迎上去,帮助侦查员们收拾好残局,然后扛着吊篮上了河边的内河支援艇。
半个小时后,侦查报告送到了赵昊面前。
“在王城东南角,发现大量华人尸体。数量应该在千人左右……”金科有些说不下去,顿一顿才接着道:“其中有不少的老人妇女和孩子……”
“畜生!”赵昊重重一拳捶在桌上,怒喝道:“一个都不饶恕!今晚就开始烧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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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点,万籁俱寂,只有巴石河的潮水,轻轻拍打岸边,发出的哗哗声。
城头上灯火通明,值夜的守军正昏昏欲睡,忽然便听城外响起一阵凄厉的尖啸声!
嗖嗖嗖嗖!
鬼哭狼嚎声中,一道道红色的火光划过天际。
那无数的火箭腾空而起,从四面八方射向王城内!射向圣地亚哥城堡中!
第四十五章 过火
当晚发射的火箭主要有三种。
一种是这几天,华人们现场制造的中国传统火箭,当然装药和安装药捻这一步,是由陆战队员完成的。它由一根竹竿和一节竹筒组成的大号钻天猴。竹筒取两节,作为天然的分段药仓,后段用于推进,前段用于燃烧喷火。
一种是织田市火箭I型号。这种海警部队最早装备的火箭,原理跟传统火箭一模一样,就是个大号铁头钻天猴。
还有一种是织田市火箭II型,赵士祯将其简称‘织田市改’,也不知是不是在暗示叔父什么。这种新型火箭取消了长长的尾杆,在火箭尾部装上三只倾斜的稳定螺旋板,发射时可利用自旋稳定,大大改进了火箭最大的缺陷——发射准确度感人的问题。
至少绝对不会再发生射出去的火箭又打着圈飞回来,炸死自己人的悲剧了。这一点很重要,一样武器不能保证使用者的安全,威力再大也无法获得官兵的青睐。
当然,也只能有一个大致的命中范围,想要准确打击依然臣妾做不到。但这不一定是件坏事,因为有着不可预知的飞行轨迹,增加了火箭作为士气打击武器的价值。
‘织田市改’还分两种型号,一种为战场设计的野战火箭,赵士祯称为‘织田市改醮’。还有一种为攻城设计的烧家火箭,大侄子将其命名为‘织田市改嫁’。好吧,他就是怨念了……因为他听说去年织田市成了寡妇。
此外所有火箭装药中,火硝配比都有所降低。因为00所试验发现,这样可以降低火药燃烧速度,令其在更长的时间内持续推动火箭飞行,以获得更长的飞行距离,还能延长落地后喷射火焰的时间。
漆黑的夜色被三种火箭曳出红光照得通红一片。鬼哭狼嚎的尖啸声,仿佛冬天的西北风令人毛骨悚然。因此西班牙人后来,就将明国人的火箭称为‘西北风’!
闻风丧胆的风!
~~
这一晚上,陆战队员足足射进城中八千支火箭!
睡梦中的西班牙人很快被惊醒,便被这漫天焰火的绚烂一幕,深深震撼了。
有吟游诗人马上就湿了,觉得自己见到了天堂的景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啊?
他们刚想感谢榜一大哥,便见那些拖着浓烟和火焰的火箭,一支接一支落在眼前,身后,头顶,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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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被当场射穿,有人被炸倒在地……惨叫声中,西班牙人如梦初醒,赶紧抱头四散奔逃,回屋躲避攻击。
然而他们的选择是错误的。
那些火箭落地之后,紧接着便射出一尺多长的火焰。漆黑的王城中,到处都是呼呼燃烧的橘蓝色火焰……
西班牙人占据马尼拉的时间还太短,三年前才开始营建王城和圣地亚哥城堡,人手又严重不足。他们能在这么短时间,给王城贴上一层石头外墙,再建起一座石头城堡,已经是极度压榨华人和土著的结果了。
所以目前城内只有两座石头房屋,一是天主教堂,二是总督官邸。其余的建筑依然是吕宋最常见的棕榈叶屋顶的‘尼帕屋’,或者竹木材质的高脚屋,完全就是纵火犯的天堂!
那些落在屋顶、射入房中的橘蓝色火焰,很快就引燃了熊熊大火。
再度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桑德总督,惊恐的命令戈伊特上校,立即组织人手灭火。
只穿着大裤衩子,全身是毛的戈伊特上校顾不上穿衣服,只让奴仆给自己提上靴子,便冲到街上去,吆喝手下的墨西哥士兵,赶紧推上水车去灭火。
但着火点越来越多,全城都燃烧起来,哪能救得过来?
马尼拉王城面积不大,是个边长八百米的正方形。
这么大点儿地方,射进来八千支火箭,算不上是饱和式打击,但覆盖面绝对足够了。
不然赵昊也不会自信的将本次行动命名为武大郎烧烤……哦不,武达烧烤?
而且吕宋还有很糟糕的一点,现在是雨季,房屋建材都太潮,所以一旦被点燃,浓烟便特别大。许多西班牙人甚至还没反应过着火来,就被滚滚黑烟直接闷死在房间里。
他们万万没想到,报应来的这么快。这才几天工夫,就体会到了华侨们前几日在涧内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绝望。
当然他们叫的是偶买糕……翻译过来就是,哎呀我的上帝!
结果这一晚上的大火,就烧死了城中三分之一的西班牙人……
其中大多数都是被浓烟活活熏死的。
活该!
就在几天之前,西班牙人用火炮将涧内夷为平地,杀死无数华侨时,这些人还跟桑德总督一起,兴致勃勃在城头上喝着红酒,欣赏明国人的惨状呢。
以赵昊睚眦必报的小心眼,没组织集体观影就不错了。但军民依然自发的通宵观看这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还有人就着火光唱着歌吃起了火锅……在南方叫打边炉。
虽然只是清水煮了点菌菇野菜和海警发给的腊肠咸肉之类,但吃起来味道绝了。
这该死的甜美啊……因为是复仇的滋味呀!
~~
大火熊熊燃烧,天亮仍未熄灭。
从昨晚起,桑德总督就在石砌的教堂中虔诚祈祷,赶紧下雨吧……
然而马尼拉离着大明太近,欧洲太远,您呼叫的号码不在服务区啊!
进入雨季以来,几乎天天下雨的马尼拉,居然从这天开始,连续放晴了好几天。
城外的陆战队在补充了新的火箭后,又继续向城内发射了数千枚火箭。
这次发射的,清一色都是华人们连夜赶制的土火箭了,但效果其实也差不到哪儿去。
白天发射的重点,打击了昨日北斗小队标定的重点目标。比如堡垒、粮仓、军火库、兵营等重点建筑。
晚上,新的火箭又做好了。没啥好说的,继续射!
结果城里的火就没熄灭过,又死了不知多少红毛鬼。
一直射到第三天中午,城外军民正吃中午饭时,忽然城内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把锅里碗里的汤水都震得直晃荡。
看着城内高高腾起的黑云,赵昊笑道:“看来火药库爆了。”
“是教堂的位置没错了。”金科对照一眼手中的城区图。那上头清楚标着评议代表们提供位置,又经过北斗小队复核的重点目标。
火药库为什么会设在教堂呢?说来也是奇葩。
因为吕宋太潮,火药桶没法储存在地下室,甚至在地面存放都不行,必须要在离地三米以上的地方存放。此外还得通风良好,防雨防火。
木头屋子根本不够看,只有总督官邸和教堂才能勉强这些要求。桑德总督害怕那么多火药会爆炸,坚决不同意火药库设在不自己的官邸。
最后只能放在了教堂二层的库房中……
“是不是有些过了?”赵昊有些担心道:“我们是要围点打援的。把点烧没了,还打个屁的援?”
“也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金科也苦笑道:“之前几次火箭用于实战,一直很不靠谱的。”
“成功乃失败之子嘛。”赵昊笑笑,吩咐武达道:“下午让北斗小队评估一下战果,再做决定吧。”
“是。”武达忙肃容应命。
下午2点,武达亲自登上了热气球,升空评估战果。
当热气球跨越王城时,高度陡然攀升!
这是因为城内的大火依然熊熊燃烧,热空气卷着黑蛇般的灰烬持续上升,把热气球也带上了高空。
驾驶员赶紧熄了火,以免高度超限。心说还好司令够分量,堪比压舱铁。
武达没理会这些,他咬着雪茄,仔细盯着下面的王城。
只见城中依然火势熊熊,他带着护目镜和口罩,都被熏得不停咳嗽流眼泪。
还有那尸体烧焦的味道,能让普通人这辈子都不想吃肉。武达却无动于衷,只盯着一个个战略目标,评估自己手下造成的破坏。
“粮库彻底焚毁。”
“火药库半炸毁,教堂倒塌一半……”
“堡垒内过火严重……”
“兵营烧毁。”
“城内伤亡将近五成。”说话间,武达看到在大街上躲避火灾的西班牙人,正抬头指着自己破口大骂。
驾驶员撇撇嘴道:“虽然听不懂他们在骂什么,但肯定是在骂咱们是魔鬼之类的。”
“不,我们是降妖除魔的正义之师。”浓眉大眼的武达一脸正气的从吊篮中,拎起一个装满火药的木桶,就着嘴边的雪茄点燃丢了下去。
轰的一声巨响,火药桶在半空爆炸,将密密麻麻的人群炸得残肢断体横飞。
不小心成为史上空中轰炸第一人的武达,面无表情道:“五成了。”
~~
热气球驾驶员落地后,把武达取得的战果好一个吹嘘,撩拨的各个北斗小队心都野了。
什么什么?还可以这么玩?我们怎么没想到?
原来空军也可以对敌人造成杀伤啊!
大家都十分激动、跃跃欲试,鼓动着队长申请火药桶,搞个编队轰炸过过瘾。
谁知报告还没开始写,就接到了司令部下令全体停止进攻的命令。
司令部给出的原因是,不能再打了,再打就真把他们打死了。那还怎么打援啊?
侦查员们登时成了泄了气的热气球,唉,真是失误啊!这种标志性的行动,怎么能让下等人抢了先?
昨日那个对着桑德总督尿尿的侦查员十分不服,认为史上第一次轰炸的荣誉应该归自己才对!
却被他们队长给踹了屁股。妈的,你要是昨天拉个大号,还能给你争一争。光给人尿一脸有什么用?
当你自己有糖尿病啊!
ps.又喝酒了,继续写……
第四十六章 不接受投降
王城内的大火了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城中烧成了白地。就连那座石头教堂都被炸掉了半边墙壁和整个房顶,窗户也全都荡然无存了,只剩残垣断壁,怎一个凄凉了得?
唯有总督官邸基本完好无损,但总督卫队的那些剑盾兵严阵以待,禁止闲杂人等入内,就连那些被烧伤砸伤的伤员也不许抬进去。
幸存的西班牙人只好蜷在城墙根下过夜,以防明国人再刮起‘西北风’。
更悲剧的是,这火刚灭,天空便乌云滚滚,大雨倾盆而下。
冻得他们一个个瑟瑟发抖,落汤鸡一样缩成一团,心里一遍遍问自己,不远万里从新墨西哥来非礼宾是弄啥咧?
更惨的是那些伤患,尤其是被烧伤的伤员,本来外焦里嫩就痛苦万状,让雨水一浇更是痛不欲生,绝望的惨叫。
惨叫声穿透雨幕,传进总督府邸。
穿着洁白上衣的仆人,用木板挡住了被爆炸震碎的窗户,也将那瘆人的声声惨叫,挡在了屋外。
餐厅中,桑德总督正坐在长条桌前用午餐。尽管仆役已经打扫了满地的碎玻璃,将落进来的烟灰擦拭干净,又换了干净的桌布,点起了银烛台上的鲸油蜡烛。甚至让乐队为总督阁下奏乐宁神。
但餐盘中明显寒碜许多的晚餐骗不了人。桑德总督和戈伊特上校面前只有面包和肉酱,还有一点凉菜汤,总督大人的晚饭仅此而已。
这让吃惯了大鱼大肉的戈伊特上校有些难以下咽,但想到外头的人非但饥肠辘辘而且还淋着雨,他就真香了。
但总督大人的胃口更差。他至今惊魂未定,早先要不是因为内急,神父们又不许他屙在教堂里,只好先出去到路边解决,他就跟那帮神父一起被炸上天堂了。
别笑,红毛鬼最让华人不齿的就是这点,他们非但千年不洗澡,还不管贵贱随地大小便。这一点上,连猫狗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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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六世纪的欧洲,地板就是欧洲人的厕所,屙完以后用铲子往墙角一铲,就算了事。因为他们平时都被体臭给熏得鼻子失灵,自然对近在咫尺的粪便无感了。
别以为只有普通人这样。在另一个时空中,都到了1655年,英国国王带着王公贵族到牛津度假返回后,当地一位古董商人的日记中写道:‘虽然他们看上去衣冠齐整、快乐,但他们非常无礼和粗鲁。在他们离开时,所有的地方,烟囱里、书房里、卧室里、地窖里,到处都是粪便……’
而比起不讲卫生来,法国表示你们都是弟中弟……
当时的欧洲最大城市巴黎有粪城美誉,和他们从不洗澡的国王们。亨利四世的情妇说他,闻起来就像一块腐肉。他的第二任妻子在初次见到他的时候,竟然被他满身的恶臭熏得晕倒在地上。还有能熏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太阳王……算了,不说了,吐一会儿先。
所以堂堂总督大人当街屙便便,一点都不奇怪。所以别看马尼拉王城只有小几千西班牙人,却被他们搞得臭气熏天。赵昊初来时闻到的恶臭味,其实不只是尸臭,更多的是王城中飘来的臭味。
总之桑德总督因为屙便便,侥幸逃过一劫。但仍然被巨大的爆炸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到现在耳朵还嗡嗡作响。
“阁下,阁下……”戈伊特上校叫了他好几遍,桑德总督才听见道:“啊,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现在没有粮食,没有火药,甚至没有人守城了,该怎么办啊?”戈伊特上校沮丧的吃光了所有的食物。
“你想投降就直说呗。”桑德总督苦笑道:“不知道明国人能不能给我们应有的优待?”
“阁下同意投降了?”戈伊特上校大喜道:“那请明天就派人出城吧。”
“哈布斯堡王朝时代,西班牙还没有投降的总督呢。”桑德叹了口气,郁郁道。
“总要有人做第一个嘛。”戈伊特上校倒很看得开,反正负责任的又不是他。
桑德总督翻翻白眼,叹着气把冷菜汤喝光。
~~
第二天一早,之前那位少校便打着白旗出了城,坐着筏子过了巴石河,来到滩头营地请求投降。
“我们愿意按照欧洲的传统,将城防无条件移交给贵方,并保证不带走城内任何物品,请贵方予以放行,并提供船只帮我们返回宿务。”少校理所当然的说道。
“要不要派舰队为你们提供护航?”赵昊捂着鼻子,转到上风口才好受点儿。尼玛,红毛鬼这体味,能当生化武器了。
怪不得他们身上携带的无数病菌,能把玛雅人和阿兹台克人灭绝呢……
“也好。”少校点点头,又忍不住道:“另外城内断粮了,可以卖我们点儿粮食吗?有药品也要……”
“呵呵呵。”赵昊和他的警官们上下打量着他,怪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少校摸不着头脑道。
“我笑你很美啊。”赵昊淡淡道。
“是吗?”少校不禁欢喜道:“哪里哪里?”
“是你想得美!”赵昊笑容一敛,众警官放声大笑起来。
然后他一字一顿的对不配拥有姓名的西班牙少校道:
“血债要用血来偿!我有三千三百二十名同胞遇害,你们这些刽子手的血还未流够!”
“要不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也别想或者回去了!”说着他拔出一名警官的佩剑,狠狠的将少校递上的文书砍成两半道:
“滚回去告诉你们总督,他死定了,我说的!耶稣来了也救不了他!”
“你不要如此狂傲,我们西班牙是不可战胜的!”少校色厉内荏道:“如果一位代表王权的总督遇害,7阁下可曾想过,你承受的起我们陛下的怒火吗?!”
“那就战吧,有什么好废话的。”赵昊不屑的哼一声道:“这里是大明的天下,轮不到欧洲人撒野!来多少次我干你们多少次!将来我的舰队还会杀到美洲去,为被你们杀害的几百万冤魂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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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少校屁滚尿流的回去王城禀报之后,桑德总督摔了杯子,愤怒咆哮道:“该死的明国人,难道不知道,千万不要招惹一头受伤的狮子吗?!”
说着他喝令少校道:“天黑后从东门出城,去召集各地的军队,命他们放弃所有的据点,限期一个月内开拔到吉尔莫,完成集结后立即与明国人决战!让狂妄的明国人尝尝我西班牙大方阵的厉害!”
“遵命!”少校也知道是生死存亡之际,不敢二话,立即领命。
待他下去后,桑德总督冷声对戈伊特上校道:“这段时间有人闹事,立即格杀勿论!”
“是!”戈伊特上校也点头应声,心说也好,少一个人少一张嘴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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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明国人兵力有限,对王城的包围圈网眼十分粗大。那少校带领手下没费多大劲儿,就远远逃离了王城,然后分赴各地据点,去传递总督的命令了。
这几年来,西班牙人已经陆续在吕宋中央平原上,设置了近百处据点和要塞,其主要作用征粮和传教。
虽然吕宋土著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的阶段,耕种技术十分原始,但架不住这里河流密布、水土丰美,自然条件极佳,稻秧插上就疯长。
不用怎么伺候,中央平原的粮食亩产就能到三百斤左右,跟江南精耕细作的一季稻产量差不多了。
没办法,谁让人家的土壤是火山灰呢……
但你别指望土著会乖乖把粮食送到马尼拉,所以西班牙人要在主要的产粮区设置据点,建立统治,强制征粮。
但光靠武力胁迫,统治成本太高,西班牙人也承受不起,于是还需要有教士来对土著进行布道。土著一旦受洗,皈依了天主,便会乖乖交粮,购买特供版的赎罪券,还会协助他们迫害非信徒,统治难度自然直线下降。
是以殖民者和传教士狼狈为奸,走到哪里都不分开。
而且哈布斯堡王朝虽然为了加强王权,极力想要改变‘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的状况,为此制定法律宣布殖民地土地属于王室,殖民地人民是国王臣民。但也只能说是想得美。
碰了几年壁之后,国王还是无奈将殖民地土地交给那里的官吏和教士管理,使他们成为事实上的封建领主。
所以西班牙人开疆拓土的瘾头才那么大。谁不想像皮萨罗和他的‘十三勇士’那样,被授予世袭贵族的头衔,获得数千名奴隶和大量的庄园土地?
因此跟随首任总督黎牙实比攻占了马尼拉,消灭了吕宋苏丹国之后,那些军官、强盗、冒险者便迫不及待的到处抢占地盘,唯恐下手晚了,好地方被别人占光了。
是以他们一下子就搞出一百多个据点,然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自招兵买马,软硬兼施,控制自己的地盘。
所以哪怕有桑德总督的手令,想让那些已经当上领主的官吏和教士,带着自己的队伍,离开自己的地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等到他们好容易拉起人马,陆续集中到马尼拉东北十里外的吉尔莫时,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
第四十七章 出战——西班牙方阵!
吉尔莫在古拉丁语中,有荒野、沼泽的意思。
顾名思义,桑德总督指定的集结地点,是巴石河上游的一处荒原。这里远离明国军队的阵地,又一望无垠,不会遭到伏击,适合军队集结。
先期抵达的西班牙人,指挥随行的受洗土著,用木头和竹子建造了一个仅能遮风挡雨的临时营地。
之后一个月时间,各路据点的人马陆续赶到,营地居然很快就不够用,最后扩建到最初的五倍有余。
到了九月底,吉尔莫居然聚集了将近十万人!
实际上,这里头没多少真正的西班牙官兵。
每个据点根据控制土地和人口的多寡,少则十几个西班牙军官和新西班牙士兵,多则几十人,只有少数几个建有教堂的大要塞,才能拉出百人左右。
所以真正顶事儿的军队,不过三千人左右。
再加上百余名神甫,以及侍奉老爷们、干粗活重活的大量黑奴,也不过才7000人左右。
其余九万多人,都是他们控制下的土著。听说老爷们要出战,这些受洗的土著教徒划着十字架说,我们愿意一同出战,也为捍卫天主的荣光出一份力!
西班牙老爷们粗鲁勇武,脑子不太转弯,觉着这是好事儿啊。本着多多益善的想法,欣然同意他们一起出发……
谁知上路时,这帮南洋猴子居然携家带口,把所有的家什儿也带上,一副要搬家的架势。
老爷们都惊呆了,骂他们这是搞什么鬼?土著们振振有词说,主不是要庇佑我们的妻儿老小,让我们免遭刀兵吗?
现在伊哥洛人到处造反,要是主的军队一走,他们肯定要大举进攻我们的村落,屠杀主的信徒的!
难道主要不管我们了吗?不会吧,不会吧?
西班牙人登时语塞,合着要是不让他们上路了,就是主抛弃他们。但要是真没了这些土著信徒,这三年的努力付诸东流不说,日后上哪去征集粮草?大家喝西北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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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甫们格外珍惜自己的劳动成果,每一个信徒都是他们好容易坑蒙拐骗来的,哪能流失掉?便也帮着劝说,这样可以让他们更加虔诚啊,浩大的声势也可以震慑住明国人啊云云。
没办法,老爷们只好带上了他们控制下的人口上路了。这也是为啥两个月才完成集结的原因。
好家伙,这下吉尔莫营地成了各土著部落聚会的大本营。这帮人还整天寻衅滋事,不是部族冲突,就是谁抢谁的物资,谁睡了谁的老婆。
而且一个个又笨又懒,让他们挖个沟都干不好……还特能吃。没开打,就已经把带来的粮食消耗的七七八八了……
把西班牙指挥官索尔多上校愁得都想掉泪了。
“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打好仗呢?”在战前会议上,他再度向自己的三位方阵长,和首席神甫佛朗哥神甫抱怨一通。
西班牙步兵方阵既是战术单位,也是行政单位。一个方阵由1000到1250名官兵组成,分为五个连队。
其中的士兵来自临时征召,但共计29名军官和士官属于永久编制,可以让他们更加熟悉自己的岗位,使方阵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这在欧洲属于革命性的。
发完牢骚,上校才问道:“各地的人马都到齐了吗?”
“虽然还有八个据点的人没到,但估计不会再有人来了。”负责此事的宪兵长门多萨少校禀报道:“上一队抵达的人马,还是八天前,最北面达古潘的阿哥奥。”
“看来是不会再有人来了。”第一方阵长劳尔中校叹口气。
没来的人可能遭到了,那些凶残的伊哥洛人的沿途伏击。也可能单纯见死不救。不管哪一种都没差,总之都指望不上了。
“宿务方面的援军呢?”上校又不死心的问道。
“刚接到消息说,他们依然无法突破明国舰队的防线,反而被击沉了半数的帆船,已经返回宿务了。”兼任联络官的第二方阵长冈萨雷斯中校道。
宿务方面自然也接到了桑德总督的求援命令,但他们看到逃回来的巴孟德少将主力尽丧,也是打怵的很。犹豫了好久,才派出一支十几艘帆船组成的舰队,搭载着一百多名西班牙军队,加八百名招募的纹身岛土著,北上增援吕宋方面。
然而遭到了海战舰队的凶猛阻击,根本开不进马尼拉湾。他们只好绕到北面,想在玳瑁港登陆,但明国人的驱逐舰如影随形,非但让他们的登陆计划泡汤,还击沉了他们几艘帆船。
其实船队还可以继续北上,让增援部队从巴林塘登陆,但指挥官担心这样船队会长时间处于明国舰队的追击下,难以自保。于是便以船只遭遇风暴,漏水严重为由,脱离战场,返回宿务了……
“见鬼!我看他们就是见死不救!”上校愤怒的咒骂几句,对神甫和众手下道:“先生们,看来不会再有帮手了!我们应该尽快决定下一步了!”
“是。”众人点头称是,齐齐将目光移到桌上那块,沾着点点酒渍和油渍的肮脏地图上。
按照常理讲,他们应该在集结后南下,从上游渡过巴石河,绕到王城南侧集结。这样可以依托坚固的城池和堡垒与明国人作战。有城上强大的火力支援,还有巴石河作为屏障,进可攻、退可守,主动权便回到西班牙人手中了。
但地图上,马尼拉王城南侧,被新画上了一道笔直的黑线。
那是明国人在这两个多月中的杰作,他们竟然在王城南侧,修了一道高高的土墙,从巴石河畔直达海滨,全长达1.8公里,高度达6米,两侧都设有壕沟,墙上有炮台,有射楼,墙下还设有兵营,其内驻有军队。
这没什么好震惊的,只算是个小工程。要是有水泥的话,这么长的时间,以中国人的土木技能,都能给整个大棱堡出来了。
而且有意思的是,明国人的兵营,居然设在城墙北侧,也就是王城所在的方向。
说明这道墙主要是为城外援兵修筑的。
对于以轻步兵为主,只有少量骑兵的西班牙人来说,攻坚实在是下下之策。为了避免伤亡,通常他们都会挖掘战壕围困敌城,利用火炮和重型火绳枪的射程优势,对敌人进行持续杀伤。最终靠雄厚的国力将敌人耗到支撑不住,出城投降。
但这里是马尼拉不是欧洲,他们没有本钱打围城战,更别说他们根本耗不起了。
好在摆在他们眼前的,还有第二条路——从吉尔莫向东,过河之后直取明国人在海滩的营地。只要将他们的营地摧毁,吕宋之围自解。
虽然这样会处于敌方舰炮的打击下,但只要从正东方向发起进攻,那么明国营地就正好挡在他们与舰队中间,成为西班牙人最好的掩体。
但明国人的营地外,也有一条小河作为屏障,幸好最窄的地方只有10米宽,而且水流也不急,还是可以强渡的。
“侦查显示,明国人用于围城的军队,大概在一万左右,而且有几千人穿着统一的漂亮蓝色军装,”骑兵队长巴贝洛禀报道:“应该是明国人的主力了。”
因为担心他们会不愿意再来救援,所以桑德总督严令少校和他的部下们,不得透露城内的真实情况。是以上校等人还不知道,城内如今的凄惨状况呢。
结果让他们一直误以为,明国人在进行艰苦的攻城战呢。
常理来讲,经过两个多月的鏖战,明国人肯定已经损失极大,且疲惫不堪,战斗力大打折扣了。
所以上校和他的军官们,都对此战十分乐观,决定明日便向西开拔,至距离敌营三里外,再转向西南角,自河道最狭窄处,以方阵掩护土著仆从军架桥。然后通过桥面,冲入滩头营中,杀!杀!杀!
西班牙人的作战计划就是这么简单。
毕竟自方阵成熟以来,半个世纪里他们还没输掉任何一场野战。
当你对自己的战斗力有绝对的信心,自然会下意识选择简单直接的战法,不太讲究圆滑和计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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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起床的哨声响彻吉尔莫营地。
西班牙士兵们打着哈欠,走出臭气熏天的帐篷,在屎尿横流的营地中坐下。
黑奴们已经提前做好了早饭,按照惯例,这顿战前早餐格外丰盛,是用斧子劈开的腌咸肉和同样用斧子劈开的硬面包,加上一些洋葱丁和野生芫荽煮的糊糊,当然西班牙管它叫面包汤。
戴着脏兮兮的宽边帽的西班牙人用木勺子舀着大口吃起来。墨西哥士兵则直接用手往碗里捞着吃。
早饭后,西班牙官兵每人发了一个白煮鸡蛋,两个烤土豆。土著们则领到一个香蕉叶包饭。这就是他们所有人今天一天的干粮了。
然后神甫们便摆好了十字架,率领官兵们开始了虔诚的祷告。
“趴体大!”祷告完成后,出发的号令响起。营门打开,侦查骑兵先行一步。
西班牙军官和士官,则催促着墨西哥士兵赶紧再检查一遍装备,然后在土著信徒们的夹道欢送中,依次整队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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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赵公子不讲武德
‘绝不可轻视你的敌人,搏兔亦要用全力!’
——《海警作战操典·总则·第一条》
那边西班牙人一出发,就被海上的侦察气球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种独享战场视野的优势,可以极大的节省海警将士们的体力。以及让他们感到踏实,这一点更为重要。
为了确保这场决战的胜利,非但此次南下的三支陆战大队齐上阵,而且赵昊还破天荒的下令,先遣舰队的各战舰上只留值班人员,其余两千海警官兵全部下船参战!
要知道,每一名海警官兵,都是经过海警学校严格训练,又经过长期的出海、训练、作战,好容易的才培养出来的。哪怕一个三级警员都赵昊的心头肉!
但他这次却直接命令他们上岸作战,哪怕只作为预备队和炮兵使用,也足以体现出他对此战的重视程度了!
因为赵昊很清楚,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海警舰队最大的敌人就是西班牙人。
所以他的作战参谋们,一直十分重视对西班牙人的情报搜集,和详细研究。
与西班牙人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平教授,提供了大量珍贵的信息。
虽然很不愿承认,但他还是坦诚道,自从西班牙方阵大显神威后,欧洲各国其实纷纷效仿,葡萄牙也不例外,但都无法与原版的抗衡。
这除了西班牙人宗教狂热,财大气粗,养得起装备精良的职业士兵,以及多年胜利积下的王者之气外。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绝对的纪律性,以及团队精神。
后世拉胯到奶奶的西班牙人,无法想象他们的祖先,可以任凭敌人炮弹落在身边,却依然可以岿然不动的。
而且他们除了在连下设置25人组成的小队外,还有一种由6个人组成的战斗小组。成员同食同寝同训练、相互间有深厚的友谊和默契,这让他们在战场混战后,可以始终以团队面对敌人的散兵,自然占据绝对优势。
平托还告诫海警官兵,千万不要小瞧这些远在吕宋的西班牙人,认为他们是偏师之类。但其实只有最勇敢,最疯狂的亡命徒,才会远涉重洋而来——而西班牙方阵最需要的就是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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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们的战场表现,未必比会本土的精锐兵团差。
于是自去年以来,陆战队的训练重点,就转为了如何与西班牙方阵对垒。武达还专门组织了一支‘蓝方部队’,模仿西班牙方阵,在各种环境中与陆战队对战。以摸索出不同的战术,来应对不同的战场条件。
陆战队抵达吕宋后,又根据西门青等人的亲身体验,大幅修改了战法——以克服敌方重火枪的射程优势!并利用这两个月的时间加紧操练。
赵昊和他的作战参谋们,反复勘探了马尼拉一带的每一寸土地,选择最合适的战场,以求最大限度的获得地利优势。
最终他们选择了巴石河北岸,营地以西区域,作为此战的第一战场。
所以战前他最担心的就是,西班牙人可千万别往南岸去啊!
为了打消他们往南的念头,赵昊才下令修了那道高墙的,并派了五千名子弟兵驻守在那里。
但万一西班牙人不愿被牵着鼻子走,就是要尝尝攻坚战的滋味呢?那自己精心安排的大餐没人吃了不说,那些刚经过两个多月军事训练的子弟兵,能顶得住西班牙人的重火绳枪和超长的长矛吗?
当然参谋们也做好了,一旦西班牙人南下,便派内河支援艇趁其渡河时,半渡击之的方案。那样击退敌人应该不成问题,但想要一战而定就太困难了。
结果对方毫不犹豫就往西来了,这让赵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对金科笑道:“怪不得平教授说,西班牙人从不让人意外,真的直愣愣就来了。”
“我们确实想多了。”金科苦笑道:“咱们都想到第七层了,结果人家就真在第一层。”
“坐等好戏开场了!”赵昊笑着走出了作战室。
当然他不可能真就坐等,而是去巡视设在营地中的战地医院。
海警总医院的大夫和护士们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
华人们组成的担架队和运输队,也都处于待命状态了。
厨子们和帮厨的妇女,也开始洗菜切肉,烧水拔毛,好让官兵们吃上热乎乎香喷喷的午饭……
在吕宋的所有国人,都已经化身为华夏战争机器的一个零件,高效运转起来!
放马来吧,红毛鬼!看看谁才是世界最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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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侦察骑兵警惕的四处游走,将侦查范围扩大到十里之外。
在他们的境界下,第一方阵的一千官兵为前锋,第二方阵居中,第三方阵殿后,三千西班牙官兵便呈行军队形,向着正西方向进军。
至于那一万多协从作战的土著士兵,除了一千人作为舟桥部队,用大车拉着竹筏、木板之类的跟随西班牙人出发外。其余大部分都被派往王城方向,牵制明国的攻城部队去了。
斥候汇报,前方一切正常,西班牙人很快架桥度过了第一条河。然后稍事休整,待土著舟桥部队跟上后,便提高警惕,向着十多里外的明国营地进发!
两个小时后,西班牙人抵达明军营地正东三里方位。
如果换成在欧洲,敌军早就已经列队完毕严阵以待了。然而此时明军营地中却一片安静,营地外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只有那条营前的无名小河,发出潺潺的流水声……
这让西班牙人感到十分意外,不过都到这时候了,也不可能再改变计划了。
于是三个方阵的首席鼓手敲响了战鼓,西班牙人便踩着鼓点,由行军队形变为品字形的作战阵型。
每一个口,都是一个方阵。每个方阵的长矛兵,排成长方形的密集横队。在四个边角上是排成密集方队的火绳枪士兵。
西班牙人虽然骄傲,但他们并不死板教条。因为敌军没有骑兵,所有他们将长矛兵的数量降为四分之一,四分之三的士兵都拿起了火枪。多出来的火枪兵便在方阵的四边外侧,各排列了五列。
之所以排五列是因为西班牙人使用拿手的后退射击时,每名射手完成射击后,需要开四枪的时间,才能完成装弹,再次上前射击。
此外,每个方阵还各配了一支小规模的骑兵,以应对突发状况。
当西班牙完成布阵后,便踩着鼓点,朝西南面的河道行去。
那些土著则扛着竹筏和木板,跟在方阵右侧,准备上前架桥。
这时他们能清楚的看到,在河对面不远处,有长长的一排竹栅栏,看上去应该是明人营地的围墙。
但都到这么近了,怎么敌人还没反应呢?土著们心里发毛,速度越来越慢。
跟在他们身后的督战队,马上挥刀催促,砍倒了两个土著之后,他们前进的速度才越来越快。
知道他们来到河边几十米近远时,河对面忽然草席翻飞,大变活人一般,出现了长长一列只露半身,头戴熟铁头盔,头盔上还缠着藤条的陆战队员!
西班牙人很快醒悟过来,原来对方在河对面挖了条壕沟,上头盖上了草席子,把士兵藏在了里头。他们想要大喊着让土著从两侧撤出!
但密集的枪声掩盖了他们的声音。
陆战队员不知练习过多少次了,他们迅速举枪瞄准,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白烟腾起,河对岸几十米外的土著便被射倒一片。
完成射击的陆战队员,马上退后重新装弹。他们身后一排的陆战队员上前射击,然后退后。又有第三排的陆战队员上前射击!
这可不是学红毛鬼的,而是大明传统节目三段击!陆战队员的训练时长远超一般军队,有充足的时间掌握各种姿势。
三轮射击下来,土著被射倒了一两百人,不用西班牙下令,就一窝蜂转身后退。
要不是西班牙方阵连骑兵冲击都能防,非得让这些南洋猴子给冲散了不可。
西班牙人用刺猬般的长矛,逼着土著绕行退后,然后在鼓声向前进兵,在距离敌军二百米处停下。准备用自己又粗又大的火绳枪,教训一下射程不足的明军。
第一线的火枪手们将支架插在地上,架上火枪,然后将一直缠在手上,好随时吹气保持闷烧的火绳取下,准备夹上去射击。
他们忽然见壕沟中的敌人全都趴下了。
“胆小鬼!”西班牙人哈哈大笑起来,感觉自己赢定了。
谁知笑声未落,就听一声尖锐的哨响,那道长长竹栅栏的,被人一齐推倒!
指向他们的,是上百门更粗更大的火炮,而且还不是野战炮!
是那种是粗的过分的——宣德大炮!长得过分的永乐大炮!
不错,隔着是营地没法开炮,就是把人都调走,依然会阻挡视线。
但这能难倒赵公子和他的参谋们?把舰炮拆下来,拉到岸上使用不就得了?!
而且为了达到最好的射击效果,丧心病狂的赵公子,居然还修了一道栅栏,以阻挡敌人视线,好让他们走进了再开炮!
方才透过栅栏的缝隙,炮手们有充足的时间,完成全部射击准备了!
栅栏一倒就是信号,炮手们纷纷拉动了炮声,惊天动地炮声隆隆响起,橘色的火舌喷射而出!
第四十九章 火力不足恐惧症
‘每样战术都不是完美无缺的,哪怕曾经无敌天下,也只能在一定历史时期内保持强势。随着军事技术的进步,旧有的战术非但会失灵,原先引以为傲的强点,反而会可能会沦为导致失败的致命缺陷。’
——赵昊《冷热兵器交替时代的战术变革》
西班牙方阵的长矛手密集队形,是为对抗骑兵冲击,稳固防守的。负责输出的是占一半兵力以上的步枪连队,其轻重两款火绳枪,搭配以训练有素的后退射击,可以产生强大而持久的火力,足以压制这年代的一切步兵。
其实火绳枪的威力是很可观的,哪怕是厚厚的板甲,依然抵挡不住‘穆什克特’射出的弹丸!其最大的问题是射速慢,而且圆形弹丸的弹道随机,命中率催人尿下。
所以火枪手也必须以密集队形、密集射击,靠量大出奇迹。
但哪怕这个年代的军事家也知道,密集阵型最大的缺点就是怕炮击!
只是这个年代的火炮十分笨重,大炮无法用于野战。能野战的小炮威力和射程又十分有限,而且开完一炮,后坐力便会将炮身往后推离炮位,不仅士兵要费力将它推回原位,还得重新瞄准,两发之间的不应期太长!在机动性尚可的西班牙方阵面前,开不了几炮就会进入重型火枪的射程。
这就是西班牙方阵称雄天下的秘密!
但他们今天遇到了赵昊,而且是为这场仗准备了两个多月的赵昊。
面对着号称当世第一的西班牙方阵,赵公子祖传的火力不足恐惧症不可避免的发作了。因为担心野战炮威力不足,他居然从战舰上拆下来一百多门舰炮,布置在阵地上!
要知道,一门永乐大炮连炮车的重量超过一吨,对运输人员来说绝对是噩梦!
原先的木码头不堪重负,后勤处专门建造了永久码头,又安装了两部大力水手起重机,还铺了一条高规格的石子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舰炮运送到阵地上。
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一刻,不要火力不足!
呃。好像有点发力过猛了……
上百门重炮齐轰鸣,地动又山摇!
一道道橘黄色火舌喷射出的葡萄弹和霰弹,真如暴雨梨花一般,瞬间覆盖了前阵的西班牙第一方阵。
最前排那些正在瞄准的重火绳枪兵,直接被无数巨峰葡萄那么大的葡萄弹,炸的粉身碎骨。
那些葡萄弹却只是像穿过一张纸,去势丝毫不减。又将他们身后,等待射击的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士兵——一一贯穿!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阵中的长矛手们只是眨了眨眼,就看到阵前厚厚的火枪手连队,便全都化为了横飞的血肉。内脏与碎骨漫天乱溅,喷了他们满头满脸。不少长矛手被碎骨击中受了重伤,却依然咬牙岿然而立。
‘西班牙方阵天下无敌’的信念,让他们可以战胜一切恐惧和敌人,成为世界之主!才这么点儿伤痛,怎么能轻易就倒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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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对岸的炮兵阵地上。
发射后的火炮,被该死的后坐力猛地推向后方,这是赵昊目前也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液压技术可不是踮踮脚就能够得到的啊。
但海警官兵们的智慧是无穷的,他们在炮车后面,堆了个小土坡。这样火炮开火后,会猛地带着轮式炮车退上土坡高处。
待后坐力耗光后,炮车又在重力作用冲下坡来,碰到缓冲的沙袋后停止,便自动返回了炮位。
这样非但可以大大节省人力复位的时间,也不需要反复校正炮位,短时间内可以基本准确的射击固定目标。
可以说非常的巧妙,而且只要有把铲子就能搞掂。虽然不能在舰上使用,但这种方法依然得到赵昊的大加褒奖,下令给想出这法子的炮组记集体一等功,并将这种‘动能转换复位法’载入操典中。
因此至少此时此地,海警的火炮没有不应期!
很快,第二炮,第三炮……一炮接一炮,似乎没有停歇一般射了又射!
整个战场浓烟弥漫,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震天的炮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
所有人都看傻了,陪同赵昊在后方瞭望台上观战的评议代表们,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两个多月前那次涧内之战,他们只感激于海警将士天神下凡,救援及时。
过去的两个月里,他们能体会到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海警官兵,完全不同于那些与土匪无异的旧式军队,偶尔会产生一些‘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念头。
但直但到这一刻,他们才彻底的臣服于赵昊。因为绝对的力量会粉碎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人迅速认清现实……
这一次,他们无比直观的、无比清晰的、无比震撼的感受到的,海警部队所掌握的天地之威,完全可以摧枯拉朽、激荡寰宇,在海外建立一个属于华人的政权,并保卫它的安全!
他们激动的喊着什么‘吕宋当兴’、‘山河再赵’之类,可惜赵昊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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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海风将浓烟吹散,后面两个方阵的西班牙人惊悚的发现,超过一千人的第一方阵,只剩一百多人还站着了。
短短数轮炮击,就带走了将近九百名西班牙官兵的性命……
如此可怕的杀伤力,完全闻所未闻。西班牙方阵就像以卵击石一样,完全不堪一击!
这一幕是如此的不真实,让西班牙人如坠噩梦。以至于后两个方阵的官兵都没意识到,也有些实心炮弹落在自己阵中,就像巨大的落石滚过山林,留下一道道长长的血肉痕迹……
第一方阵幸存的西班牙官兵,更是呆若木鸡。他们满身挂着残肢断体、碎肉鲜血,就像置身于屠宰场中。
此时手中的长矛已经不是杀敌的武器,而是支撑着他们身体,不被恐惧击垮的拐杖了。
“我的上帝啊……”阵后的首席神甫佛朗哥骑在马上,只觉马鞍上一片湿漉漉。原来是自己不知不觉被吓尿了。
他并不是懦夫,不然也不会越过大西洋和太平洋,来到菲律宾传教。但他被此刻的恐惧击倒了。
“它同它的众使者都从天上被摔到地上……”佛朗哥神甫手握着十字架,神经质的念念有词道:
“原来这巨龙就是那古蛇,又名魔鬼或撒旦……”
一旁的索尔多上校也没好到哪去,黑色的披肩下,他握着细长佩剑的手在忍不住的颤抖。他也曾在欧洲参加过抵抗异教徒的神圣联军。
但跟这些恐怖的明国人一比,奥斯曼人简直就跟丢石块的土著没什么区别……
轰轰轰,河对岸又是一轮齐射,第一方阵中便只剩几个立着的士兵了。
他们终于彻底崩溃,哭喊着掉头就跑,但两脚软绵绵哪有力气?悉数被满地残肢断体绊倒后,跌倒在血泊中连滚带爬,口中还发出瘆人的似哭似笑的声音,似乎是坏掉了。
这时,明国人见葡萄弹和霰弹无法对两个方阵造成实质性杀伤,便更换了实心炮弹,并调整火炮射角,以求更远的射程。
很快,炮弹的落点向后两个方阵延伸而来。
西班牙官兵们都吓坏了,他们是渴望荣誉、不怕战死,但谁也不愿意,被人像割草一样屠杀啊!
只是因为每个方阵后,都有一名宪兵长率六名宪兵督阵,临阵脱逃者格杀勿论,他们才能勉强维持着阵型。
不断有炮弹落在阵中,每一发炮弹都能带走七八名士兵的性命……
第二方阵长冈萨雷斯策马来到索尔多上校身前,大声提醒他赶紧撤兵。
“我们中了敌人的埋伏,地形对我们太不利了!”冈萨雷斯红着眼吼道:“不然第二、第三方阵也要步第一方阵后尘了!”
索尔多艰难的点点头,不得不咽下这枚苦果。
“全军半周转身!”冈萨雷斯马上转身大吼着传令。
全体西班牙官兵如蒙大赦,立即向后转,后阵变前阵!
“前进!”冈萨雷斯又喝一声。
西班牙人永不后退,永远都在前进!
只是有时候,是朝着来时路前进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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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人转进如风,丢下一千多具尸体,很快便脱离了炮火的射程。
赵公子啵得一声,摘下一对杜仲胶的耳塞,对金科道:“有人说,看一支军队的素质,重要的指标之一是这支军队脱离战场时的表现。”
“是,撤退和逃散的区别,很能体现出一支军队的组织和韧性。”金科也啵得一声,给公子打开一瓶宜兰汽水道:“这是一支军队的内在气质,是‘精、气、神’范畴的东西。从这点上来说,西班牙军队确实比大明的军队强太多。”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当然,比不上戚家军,更比不上我们的陆战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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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不禁笑了,喝一口气泡丰富的荔枝味汽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比戚家军还强了吗?”
“那是当然。”金科一脸理所应当道:“戚家军能有什么条件,我们是什么条件?从哪方面都差太远了。咱们已经成军这么多年了,还不能青出于蓝胜于蓝,我们这些人还是都回家种红薯吧。”
“哈哈哈,好!素来谨慎的金大哥这么说,八成错不了。”赵昊闻言笑了,但笑容略有些发紧,他朝着东北方向举了举汽水瓶道:
“希望武达他们,能证明你说的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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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第二战场
九月底的吕宋依然十分闷热,丝毫看不出雨季即将过去的迹象。
在这种天气下,顶着大太阳行军可真是够受的。尤其是在遭受一场屠杀似的失败之后。
败下阵来的两个方阵的西班牙人,扛着火枪和长矛,拖着沉重的步子沿着来路撤退。
尽管鼓手们在敲一些振奋人心的鼓曲,但哀叹声依然不绝于耳。
墨西哥士兵在窃窃私语,他们还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不可一世的西班牙人,败成这鸟样呢……
西班牙士官们大声呵斥着士兵,让他们保持安静,行军不许说话!
但西班牙人自己,却也忍不住交头接耳,为未卜的命运而担忧。
他们很清楚了,在经过今日之败后,自己在吕宋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也不知能不能坚守到副王殿下的援军到来。
神甫们则在低声商量着,能不能尝试跟明国人议和。
“听说明国人虽然不许葡萄牙人接近日本,但并没有禁止耶稣会在那里传教呢……”他们是‘高贵’的道明会修士,跟耶稣会那帮杂修不是一回事儿。
这个西班牙人创办的修会,自称为主的看守犬,常年主持宗教裁判所,立志走遍世界去扑灭异端与无知。西班牙人极端的宗教狂热,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们。
但显然,他们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跟西班牙人利益一致的。
想到这,众神甫望向马背上的佛朗哥教区长,想听听他的意思。却见他双目望着天空,忽然露出恍然的神情,喃喃道:
“对了,那些人自称‘龙的传人’,这就对上了,他们就是撒旦的子孙,我们果然遇到了魔鬼的大军……”
“……”众神甫心道,得,啥也别说了。
忽然一阵马蹄声,打断了众人的胡思乱想。
一名斥候骑兵飞驰而来,对上校禀报道:“我们架设的浮桥被拆毁了!河对面有明军在设置阵地!”
顿一下,他艰难的咽口唾沫道:“而且还有很多大炮……”
“啊……”方阵中嗡的一声,官兵们嘶嘶倒吸冷气,一个个小脸煞白。
“去看看。”萨尔多上校黑着脸,策马前出。
护卫他的骑兵小队赶紧跟上,冈萨雷斯中校吩咐一声:“停止前进!”
然后也跟了上去。
两条河中间只隔了十里地,这会儿西班牙人已经行进到中央部位。是以萨尔多上校一行,很快就到了来时的那条河边。
他们远远下马,躲在一个小丘后望去,河面上用竹筏搭成的浮桥果然消失不见。两岸下的木桩上,只剩了几截被砍断的缆绳……
再看河对岸,明军果然建立起一个炮兵阵地,看那些黑洞洞的炮口,不比方才那一次少多少。
还有上千名穿着漂亮蓝色军服,白色裤子,黑色靴子的火枪手,在炮兵阵地后整齐的列队,显然是为了保护前者的。
上校和冈萨雷斯中校收回目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之色。
“他们真的是魔鬼吗?这么短的时间,怎么搬来这么多大炮?”上校喃喃道。
“会不会有诈?”冈萨雷斯皱眉道,这不合理啊……
仿佛为了回应他一般,河对岸轰的一声炮响,一枚炮弹呼啸着落在了土丘上,溅起的泥土落了他们一身。
见被敌军发现了,两人赶紧骑上马逃之夭夭。
“怎么办?”逃到安全距离后,中校勒住马缰问道。
“改道!”上校毫不犹豫道。
现在就是耶稣降临,也休想让西班牙官兵再主动经受一次,方才那样的屠杀了。
副官赶紧从背上的铜制文件筒中,取出了地图。
地图显示,目前他们在两条平行的小河中间,南边是宽阔的巴石河,就像被装在口袋中一样。
所幸面前这条小河很短,全场不超过8公里,就汇入了巴石河中。
中校用一段标了尺度的绳子,在地图上测量一下道:“向东北方向走五公里,有一条岭地,这条河就是从那里发源的,越过去便能回到吉尔莫了。”
顿一下,他又压低声音道:“或者直接北上……”
“还是要回吉尔莫的。”上校卷起地图,递给副官道:“那些受洗的猴子,从没这么重要过。我们能不能熬到新西班牙的援军到来,全靠他们了。”
“您说的是,上校。”冈萨雷斯点点头,自己格局还是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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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两人返回了方阵,下令转向东北方向前进。
出发前,上校先让官兵们休息,吃了干粮。又做了一番动员,让官兵们意识到现在的危局,只有勇敢自救,才能活下去!
神甫们也给方阵洒了圣水,宣布了这是主给新信者的试炼,只要坚定不移,必能得拯救。
成功引发了墨西哥士兵的‘皈依者狂热’。
不管怎样,士气终于重新振作,行军速度快了不少。下午二时许,那道几十米高的长长丘陵在望了。
“越过那道岭地,我们就能从侧面明国人的踢屁股了!”士官们高声给士兵鼓劲儿。
“嗷!”士兵们高兴的应声。扳回一局的话,此战就不算失败了。
鼓手们见状敲击军鼓,准备再来一段。
却又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依然是斥候骑兵来报:
“前方山坡上,发现明朝人的炮兵阵地!”
“又来……”登时一盆冷水浇头,西班牙人鸦雀无声。
上校赶紧下令停止前进,再次与冈萨雷斯上前查看。
果然发现前方南北走向的岭地上,设有一个规模不小的火炮阵地。
二十余门火炮坐在岭脊上,封锁了他们的必经之路。
很显然,无论向北还是向东,都要突破这个火炮阵地,不然他们就要被闷在口袋里了。
不过萨尔多上校和中校这次并没打退堂鼓,两人商量一下,返回了方阵。
上校再次对两千官兵训话道:“前方确实有一个炮火阵地,但情况不像之前两次那么糟糕,因为第一,丘岭非常的平缓,并不能像河流那样阻挡我们的方阵前进。二来,这次火炮也远远少于之前,只有十几门的样子,口径似乎也小了不少。”
顿一下,他略有些得意道:“显然,转进起到了作用,我们来到了敌军防线最薄弱的地方!”
冈萨雷斯中校不禁暗暗赞叹,这就是语言的艺术。明明被包围了,却能说得这么燃。
但大部分官兵头脑都比较简单,而且服从性良好,所以十分相信上校的话,沮丧之情顿时一扫而光。
然后上校抽出他细细的佩剑,高声道:“这次,我将与你们一同前进!让我们碾碎面前的敌人,重新夺回胜利!趴体大!”
“趴体大!”官兵们纷纷举起长矛和火枪,重燃战斗激情。
激昂的军鼓声中,两个方阵一前一后,跟随着迎风招展的勃根地十字旗,英勇无畏的列队走向山坡上的敌军炮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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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旗面上红色的大叉号十分醒目,是光学测距仪最好的参照物,让坡上的海警测量员可以轻松测出他们的距离。
“一千五百千米!”
各炮组马上各就各位,做好发射准备。
西班牙军官的眼睛很毒,这个炮兵阵地上的火炮,果然清一水都是小口径的宣德炮。
原因无它,唯有这种轻量火炮,能在畜力的牵引下,通过无铺装路面,而不会车轮陷入。
就这二十轻量级火炮,已经动用了华人们所有的骡马,甚至连水牛都用上了。陆战队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弄到这里来。
所以装备处只配发了这一款最小口径的火炮,作为陆战队的野战炮,真的不是歧视下等人,真的是从实际出发,真的。
每个野战炮组有八名成员,照料这个其实光炮身就有八百斤重的小祖宗。
一名炮长负责用象限仪确定射角,并用瞄准具调整炮口,四名炮手负责装填并发射,还有三名炮手则负责从后方的弹药车上搬运炮弹。
其实在最艰苦的情况下,一门宣德小炮最少两名炮手就能伺候发射。配备八人炮组一是为了提高射速,二是在炮手牺牲大半时,依然可以保证输出。同时也是为了培养更多的炮手,为下一步扩军做准备。
经过严格的训练的炮手们,很快就完成了所有射击前准备。
但测距员已经报出了“一千米”,炮兵指挥官依然没有下令开炮。
因为宣德炮的射程短啊。永乐大炮的有效射程在一千五百米。之前的战斗中,永乐炮在五百米内射出的实心弹,可以轻易击穿五排火枪手,还能再击倒数排的长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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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宣德炮的有效射程还不到一千米,而且哪怕在二百米距离射出的炮弹,也无法击穿前列火枪手连纵队……
孙子和爷爷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所以一直到了八百米上,指挥官才下达了开炮的命令。
炮声轰鸣中,依然白烟弥漫,二十枚实心炮弹,准确落在了西班牙军阵的方向上。
其中半数最进了阵中,登时砸倒了几十人。
因为不是直射进入的,所以杀伤没有那么大……
这让西班牙人士气大振,军官们抽出佩剑,声嘶力竭的鼓舞部下道:“保持队型、全速前进,他们开不了几炮的!”
第五十一章 陆战队,一战而定!
战鼓声中,西班牙人跟随勃艮第十字旗,顶着岭上的炮火,沿着平缓的坡地开始加速前进。
宣德炮的威力虽小,但后坐力也小啊。阵地又设置在平缓的岭脊前,连复位用的小土坡都省了。
开完一炮,炮车只后退一米多,马上又顺坡返回了炮位。经过无数次练习的炮手们,马上稳住了炮车,然后配合默契的开始装填。
一号炮手先用炮刷蘸水清理炮膛后,二号炮手马上装填定装炮弹,三号炮手又将一团满是油脂的麻布塞进炮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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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一号炮手用炮刷另一头的推弹器,将炮弹送入膛底压实。油脂麻布则是用来堵塞炮口,以防漏气的。这样可以提高威力。油脂还可以用来润滑,让炮弹更容易塞进来。
然后四号炮手用粗大的锥子,通过火门在药包上打孔,又用腰上的尖嘴药壶,往火门中加了些发射药,以提高燧发成功率。
最后由炮长进行微调瞄准后,下令一号炮手拉动炮绳开炮!
全套动作说起来麻烦,但千锤百炼出来的炮手们,十几秒就可以完成!好似后世爱抚一赛车进站一般。
二十门宣德炮,以相当高的射速将五斤重的小炮弹,一发接一发打向西班牙人的方阵。
确实,每一炮并不能造成太大的伤害,即使命中了也只能贯穿三四个人。但架不住它快啊,西班牙人前进一百米,宣德炮就能开三五炮。
而且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火炮的命中率和杀伤力都在急剧增加,累加起来的伤害还是很可观的。
当西班牙人前进到四百米时,前头的方阵已经明显被打薄了不少。
但或许是因为世界之王的骄傲,或许是因为身处绝境的缘故,西班牙人就像是不知恐惧一样,继续在鼓声中前进,前边人不断倒下,后面人便无声的补上,然后再倒下。
被重点关照的旗手,这会儿已经死了三个,第四个旗手擎住旗,继续引领方阵前进。
待他们前进到三百米内,保护火炮队的陆战队员,架起了一具具尺许长的发射器,开始释放‘织田市改醮火箭。
虽然织田市改火箭,能射一两公里远,但只有在三百米内,才能保证偏得不太离谱。
这款野战火箭跟烧家型的区别在于,它的战斗部采用了高硝火药,可以获得更强的爆炸效果!
而且娱乐至今靠手的大侄子,还丧心病狂的使用了双层弹头——外层是便于运输的竹筒,内层则用瓷瓶装药,爆炸后以破片杀伤敌军!
所以说,大龄剩男是很可怕的,要关爱他们,给他们找对象,不然他们干出什么离谱的事儿都不稀奇。
嗖嗖嗖的尖啸声中,一枚枚织田市改醮打着旋飞了出去。从各种角度射入了西班牙方阵中,许多西班牙官兵被直接射倒在地。
砰砰如烟花声中,一支支火箭在敌阵中爆开。猛烈的爆炸中碎片飞溅,炸得官兵惨叫着丢到武器,捂着脸满地翻滚。
‘织田市改醮’就如它的名字,美丽又危险,虽然不致命,却可以让大量士兵受伤失去战斗力……
“不要理会,前进,前进!”萨尔多上校也被弹片崩了一脸血,他面目狰狞的挥舞着佩剑咆哮道:“后退也是死,只有前进才有生路!”
“我看到了,上帝在坡顶向我们微笑!”随军神甫也拼命加着霸服。
西班牙官兵也确实到了绝境,此时他们缺氧的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拼死杀出条血路,好回家!回家!至于家在哪里,怎么回去,根本不作它想了。
这就是兵家总说穷寇勿追的道理,人在绝境中,总是会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战斗力来。
但赵昊的命令是全歼!
“陆战队今日要一战而定!”这是赵公子在战前对部下的训话!
‘陆战队,一战而定!’这句话也成为了陆战队日后的口号。
~~
西班牙人冒着极大的损伤,打前阵的第二方阵几乎折了一半,终于冲到了二百米内。
重火绳枪手越过方阵上前,支起叉子架上枪,准备干掉对方的炮手!
“更换霰弹!”陆战队的炮兵指挥官高声下令。
炮手们马上将成包的霰弹塞入炮膛。至于葡萄弹,炮膛太细,塞不进去啊。
不过杀伤步兵,霰弹足以!
砰砰砰,火绳枪兵开枪了,十几名炮手应声倒下。
轰轰轰,宣德炮也同时开了炮,霰弹的弹幕喷射而出,瞬间笼罩了前面的几排火枪手!
那些火枪手登时成了筛子。包括开枪完毕,来不及退下的,和准备上前接替射击的,全都没了人形……
宣德炮再轻它也是炮啊,射出的霰弹每一发都堪比重火绳枪的弹丸。上千发霰弹一起发射,堪比重机枪扫射了。
“前进前进!继续前进!”红了眼的方阵长冈萨雷斯,趁着明军的炮手重新装填,亲自手持战旗,带头打起了冲锋。
“我们是西班牙菲律宾兵团!帝国陆军不败的记录,不能断送在我们手中!”
西班牙官兵已经失去思考能力,只知道跟着军官,见他们开始冲,那就拼命的冲!
什么保持密集阵型已经不重要了,赶紧冲上去,夺下火炮阵地再说!
炮手又射了两轮,双方已经来到了百米之内。
哒哒哒哒的密集枪声中,加特木迅雷铳开始它的表演。
西班牙人的第二方队已经只剩百人了。
待到五十米内,陆战队员们又掷出了茶茶手雷!
炮火、火箭、密集的弹雨和手雷,彻底埋葬了西班牙的第二方阵……
方阵长冈萨雷斯也被一枚手雷的破片击中,倒在了明国人的炮兵阵地前。
但第二方阵的牺牲没有白费。跟上来的第三方阵官兵,顺着他们开出的血路,杀入了明国人的炮兵阵地!
各炮组赶紧在陆战队员的掩护下,撤出阵地,翻过岭脊,逃下坡去!
这让已经陷入疯狂的西班牙人士气大振,轻型火枪手纷纷举枪射击,又射到了一些陆战队员。
就在西班牙人越过炮兵阵地,准备一口气冲上岭脊,展开追杀的一刻,他们忽然听到一阵激昂的军号响声!
这令人奋进的声音,在西班牙人耳中却如魔鬼的咆哮。让他们一个激灵,全都动作一滞,冲刺的速度一下就放缓了。
不会吧?不会吧?!
只见军号声中,长长一列敌军排成一条细细的线列,先他们一步从另一侧步上了岭脊线。
绝望之色浮现在所有西班牙人脸上。
他们万万没想到,那条岭脊线上后,居然还藏了大队的敌军!
这种在付出极大牺牲后,又遇到埋伏的感觉,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绷断了西班牙士兵心中那根弦……
~~
那些士兵与西班牙人之前所见的装束相似,都身穿漂亮蓝色战袍,下身白色长裤,配黑色短皮靴。
略有不同的是,这些组成细蓝线的士兵,头上多了顶尖顶的熟铁盔,上身还有件半身锁子甲,显示出他们陆战队的身份!
肩并肩站上岭脊线的陆战队员,二话不说举枪就射!
双方此时相距不到二十米,哪还用瞄准?直接怼脸射击,百发百中!
一阵弹雨便把冲在前头的两百多西班牙士兵,割草似的全部放倒。
要是摆起阵势火枪互射,打一下午都造不成这么大杀伤。
这就是后坡战术的真谛所在。既然火枪命中感人,那我就先藏起来,等你到眼前再开枪!把枪口塞到你嘴里,总不会打偏了吧?
不过陆战队采取这种战术,主要是为了克服火枪射程不如对方的弱点。我等到这么近的距离再冒头,手里拿的什么枪都一样了。
其实武达的计划是五十米就露头的,但没想到西班牙最后居然完全不顾阵型,打起了冲锋。所以陆战队上岭脊的时间稍有点晚。
但战场嘛,不可能事事都尽如人意。意外丛生才是常态。
~~
开枪之后,第一排的陆战队员也不停留,继续排着细蓝线迎着西班牙人进军。
他们身后,又上来一排陆战队员,举枪瞄准!
尖锐的哨声响处,前排陆战队员一齐下蹲,后排队员扣动扳机,弹丸越过前排,倾泻而下,朵朵血梅绽开。又是一排西班牙士兵被放倒了……
这次消灭了一百五……
然后是第三排。
这次杀伤不到一百,因为西班牙人被吓傻了,裹足不前了。而射程内的西班牙人,在前两轮就已经倒了七七八八了。
三排之后,就只有一个以备不测的预备队了。这会儿自然捞不着出战。
不过这就已经损到家了好吧?整整三排,一千八百名陆战队员,埋伏在了岭脊后啊!
得多缺德的人才能想出来这主意啊!
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赵公子,在营地中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这种战术初次用来,效果自然是极好的。
看到那漫山遍野的蓝色大军一排排杀出来,用排枪疯狂的屠戮着同袍,第三方阵的西班牙人士气遭到致命打击。
更要命的是,方才他们打冲锋时,已经乱作一团,根本没法组成方阵了……
ps.下一章已经写了一多半了,能早点发。
第五十二章 双标狗,皆可杀
“不要慌,他们只有火枪兵,长矛手上前!”眼看最后一个方阵也行将崩溃,萨尔多上校丢掉佩剑,捡起一根沾满血的长矛,声嘶力竭的咆哮道:“退后就是全军覆没,随我冲上去!”
“不要退!上帝就在坡上瞅着咱呢!”佛朗哥神甫也嘶吼道。
西班牙士兵也都看清了,那三排明国士兵都清一色手持火枪,并没有长矛刀盾之类的近战兵器。
这让他们又稍稍看到一丝希望。这么近的距离,只有火枪的话,和拿根烧火棍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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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长矛手跟着上校,挺起将近五米的长矛,向坡上的三排敌军发起最后的冲锋。
“全体都有!”眼见敌人还有胆色冲上来,亲自担任前线指挥的武达,举起手中银色的佩剑,中气十足的大吼道:“上刺刀!”
咔嚓喀嚓声中,三排陆战队员动作一致的,从悬在腰带的皮套中,抽出半米长的刺刀,齐刷刷套在了枪管上。
“陆战队!”武达再度怒吼。
“一战而定!”将士们地动山摇的呐喊。
‘嗒嗒嗒,嗒嗒嗒嗒——’司号员吹响了决战的冲锋号。
“嗒嗒嗒,嗒嗒嗒嗒——”
一千八百名陆战队员,便如下山猛虎一般冲向了敌军!
~~
眼见着怒涛般滚滚而下的敌军,西班牙人也知道,这时候逃跑就彻底任人宰割了。只好硬着头皮聚拢起来,组成一个个小方阵来迎接明国人的冲击。
养精蓄税的陆战队员占据地利,武艺娴熟,力气也比红毛鬼大得多!
而且长矛的枪杆过长、重心靠前,手持尾端导致操控性极差,并不是好的攻击武器。在与步兵的白刃战中,更多的作用是隔开敌军,为手持匕首等短兵器的六人战斗小组,创造从枪杆空隙中钻到敌人身前刺杀的机会!
但不幸的是,今天他们的对手,脱胎于近战无敌的戚家军!
你有六人战斗小组,我有十人无敌鸳鸯阵!
一个陆战小队的十名官兵,经过多年的同吃同住同操练,早已将阵法烂熟于心,配合的默契无间。敌人的长矛稀疏,他们便以鸳鸯阵对敌。长矛太密,不利队形展开,他们便一分为二改成两仪阵;空间仍太小,还可以组成三才阵,以三人战斗小组对敌!
他们经过了长期的严格训练,经受过恶战的考验。他们享受着远超时代的优厚待遇,他们有着崇高的理想,更有睥睨天下的骄傲,所以他们势不可挡!
虽然陆战队员已经不再使用狼宪、长枪、朴刀和盾牌了。但阵型居中者为正兵主攻,两翼为奇兵保护侧后方,在适当时机进攻敌人的侧翼。尾部以策应为主,随时准备增援任意方向的团队作战精神,却已经深入他们的骨髓。
很快,西班牙人便被人数三倍于他们的陆战队员分割包围。但他们如惊涛骇浪中的礁石一般,似乎随时会被淹没,却又总是又顽强露出头来。
西班牙方阵在冷兵器面前,抗击打能力确实独步天下。
长矛与刺刀步枪乒乒乓乓拼得火花四溅,不时有枪兵被刺刀劈断。
已经弃枪的六人小队,一手小盾一手长匕首,拼命的想要冲到明国人身前,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然而让他们绝望的是,无论是长矛还短兵,居然都那些枪头插刀的火枪面前,显得都很被动……
不然陆战队员为何放弃所有的冷兵器,只给战士们留一柄套筒刺刀,近战全拼刺刀?
是因为经过多年的反复研究演练与实战,他们发现步枪加刺刀的效果出奇的好。非但上手快,刺杀技术简单实用。而且普遍容易发力。新兵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就可以熟练掌握刺刀格斗术,一个刺杀就能刺穿厚厚的板甲。
相当对应的,在西班牙长矛手中,只有经验丰富的老兵,才能做到用长矛刺穿板甲。事实上在入伍头几年里,长矛手很难在战场上控制好五米的长矛,只能平举起来,被动等敌人撞到矛头上来。
这是为什么呢?00所的研究结果是,因为步枪加刺刀可以看做是枪杆末端加了配重锤的短矛。非但杀伤力有保证,还因为重心靠后,所以刺刀一端施展起来很灵活。
而且步枪的形状远比长矛杆更利于大力刺杀时的握持发力,并且对手还面临随时会被枪托一头砸中的威胁。所以步枪加刺刀,令人意外的是一款趁手的白刃战兵器呢。
为了对付西班牙人的五米长矛,陆战队年初时还特意换装了1.5米长的陆战版隆庆式步枪,再配上50厘米的长刺刀,这样两米多的长度,不管是对付长矛还是短刃,都十分合适。
武达又在训练中。专门模拟了西班牙人的左刺战术,以及六人战斗小组的刺杀作业,让陆战队员熟悉他们肉搏时的战法。并摸索出如何通过两仪阵或者三才阵,将对方造成的伤害降到最低的战法。
结果每个好容易杀到陆战队面前的西班牙人,都发现自己要面对四五把刺刀。哪怕是精练武艺多年的老兵,也难逃被刺成血葫芦的结局……
眼见着战损比依然高得惊人,西班牙人彻底绝望了。没想到进入肉搏战阶段,敌方竟依旧可以克制自己。这还有天理吗?
竟然什么姿势都落花流水。也许今天遇到的,真是撒旦的部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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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不断有礁石被海浪彻底吞没,剩下的人越来越少。
一个墨西哥士兵丢下手中长矛,往地上一趴,投降了。
既然怎么都打不过,横竖都是死,干嘛不轻松一点呢?
软弱是最猛烈的传染病。很快,墨西哥士兵一个接一个的放下武器,趴地投降了。
只剩下西班牙的士官和军官们还站着。他们目眦欲裂,疯狂的踹着地上的士兵。
“我们是从不投降的西班牙军团,起来,起来!”
墨西哥士兵却抱头蜷着身子,任凭他们怎么踹都不起来。
他们这才想起来,老子又不真是西班牙人,西班牙人的荣誉跟我们老墨有毛线关系?干嘛替你们卖命?躺平才是硬道理。爱咋咋地……
所以说啊,皈依者狂热这病,就是揍得轻了。揍得他上帝都不认识了,就想起自己爹是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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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部下都不起来,西班牙军官们交换下眼神,也停下了战斗,瞬间打起了白旗。
那白旗是丝绸质地,又大又白,显然早就贴身藏好了……
萨尔多上校便呜路哇啦说起来。
担任通译的陈永泉为海警们解释道:“他说,自己是这支西班牙军队的指挥官,自己已经尽了最后的职责,有资格请求光荣投降。”
“我靠,投降还有光荣的?”武达一愣,又听陈永泉翻译说,就是准许他们保留旗帜,体面撤出吕宋。
“这都行?这红毛鬼还真是一套一套的。”武达咧嘴狞笑一声,狠狠啐道:“告诉他们,我们只接受无条件投降!给他们十秒钟考虑,时间一到,格杀勿论!”
“一……二……”说完他便开始计数。
陆战队员也趁着这功夫,重新装填步枪,准备待会儿执行枪决。
“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对手……”萨尔多上校抗议道:“尊重对手就是尊重自己,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们明国人都不懂吗?还好意思自称礼仪之邦?”
没想到这红毛鬼对大明还有点儿了解。武达将沾了血的长剑,在一名西班牙军官的尸首上擦拭干净,冷笑道:
“人每当提要求前,要先问问自己配不配得上。凭你们也配要尊重?四十年前你们在印加干的丑事,已经传遍了世界。从美洲到欧洲,再到非洲亚洲,无人不知你们对一位热情好客的国王,和他淳朴善良的王国,做出的那些丧尽天良的恶行!”
他说的是皮萨罗诱骗印加国王到自己营地做客,然后翻脸将其俘虏的事情。后来印加国王与皮萨罗达成协议,如过他的人能在一间屋子里堆满黄金,西班牙人将释放他。
然而当印加国王真要把房间用黄金堆满时,西班牙人却忽然翻脸,一面就地分赃,一面捏造罪名将他处决。
西班牙人在征服的南美过程中,像这样的黑历史实在太多了。赵昊随便拿来讲几件,就能让海警官兵恨不得把把这些人渣恶棍全杀光。
武达说着,将长剑猛地一挥道:“现在你们落败了,居然还好意思要尊重?你们也配?!真是双标狗,皆可杀!八,九……”
哗啦,陆战队员纷纷举起了枪,只待最后一个数出口,便扣动扳机。
“我们无条件投降!”萨尔多上校单膝跪地,双手举起自己的佩剑。
那些西班牙的军官和士官见状,也纷纷跪地缴械投降!
海警官兵们依然保持着举枪瞄准的姿势,以免他们再生幺蛾子。
这时夕阳洒在山坡上,为武达和他的陆战队员们镀上一层金甲,看上去宛若天兵天将一般!
这场面也是后来吕宋出版的教科书上,那副浓墨重彩的插图《西班牙人投降》的原型。
第五十三章 鬼城
陆战队押送俘虏返程时,正好碰上策应作战的海警官兵也返回营地。
被反绑着双手,用绳索连成一串的的俘虏队伍中,萨尔多上校死死盯着那些从东面来的家伙。
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上校知道他们就是拆掉自己的浮桥,在河对岸设置火炮阵地的敌人。
他一直想不通,明国人施了什么魔法,竟然能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把上百门重炮布置在自己的归途中……
呃,等等……
怎么看到好像他们两个人就能抬一尊炮?
萨尔多上校使劲想揉揉眼,但手被绑在身后。他只好把眼往前头的副官背上蹭。
“讨厌……”副官娇羞道:“这么多人呢。”
萨尔多顾不上打情骂俏,瞪大眼睛朝那支明军阵中望去。没错,确实是两人一尊炮,有说有笑抬着就从他面前过去了。
那轻飘飘的样子,怎么可能是钢铁呢?
“Verdadero hijo de Puta!”萨尔多上校的脸登时涨成了赵本山,他就是傻子也能看出,那根本就是竹篾扎的纸糊的!
他对汉文化有所了解,听说明朝人有给死人扎纸人纸马的习俗,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他们用几件冥器给骗了。
副官以为他在骂自己,白他一眼道:“Enfadado,cho?”
萨尔多上校却已经出离愤怒了,他挣扎着怒吼起来,吃了陆战队员几枪托还不消停。
“他在鬼叫啥啊?”武达咬着雪茄,坐在辆板车上,让卫生员给他包扎左臂。那里被西班牙人的长矛捅了一下,幸好他躲得及时,只划伤了个口子。
“他说我们用纸糊的大炮吓唬人。靠欺骗得来的胜利,胜之不武。”陈永泉忍俊不禁道,官兵们也笑成一片。
“妈的,自己蠢还怨别人!”嘴硬容易吃亏,萨尔多自然又吃了几枪托。
武达一抬手,吐出个烟圈道:“也不能那么说,我们还是有几门真炮的,对吧?”
“三门。”带领海警官兵在对岸布阵的潘进连道。
“三门有什么用?”萨尔多怒道:“我们如果不上当,强渡到对岸,你们就输定了!”
“胡说八道!”潘进连柳眉一竖道:“当我们的海警将士是摆设吗?”
“不错,你们要是选择渡河,那咱就真刀真枪拼一场,难道你们还能赢得了不成?”武达冷笑一声道:“我们只是珍惜官兵的生命,但并不畏惧牺牲!”
“对,又不是没打过,刚才还不是被我们刺得卵黄都出来了!”陆战队员们也哄笑起来。
~~
待将士们押送俘虏、运送伤号回营时,已是深夜时分了。
滩头营地仍火光通明,赵公子亲率营中全体军民,在营外迎接官兵们凯旋。
打了胜仗,皆大欢喜,杀猪宰牛,烹鱼炖虾,犒赏三军,分麾下炙,整个营地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庆功宴上,赵公子亲自致辞,宣布此役全歼西班牙官兵三千一百人。其中俘虏四百人,击毙两千七百人。吕宋岛已经彻底从西班牙人手中,解放出来了。
什么?你问俘虏里怎么没有伤号?就是没有。你说这不巧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待到与军民共饮庆功酒之后,赵昊有些醉醺醺的坐回位子上,问一旁的金科道:“我怎么觉得好像漏了点儿什么?”
“确实。”金科苦笑着指指数里外一片漆黑的马尼拉王城道:“公子把那里给忘了。”
“哎呀,瞧我这记性。”赵昊拍了拍脑门。不过也不能完全怪他,近一个月来,马尼拉王城也好,圣地亚哥城堡也罢,都变得杳无声息,晚上也没有一点灯光。久而久之,确实容易让人忽略掉,还有敌人的首府没解放呢。
“差不多也该解决一下了吧?”金科低声请示道。
“明天先看看情况再说。”赵昊沉声吩咐道。
~~
翌日下午,侦察气球起飞。
这次北斗中队特意准备了五个热气球一起升空,还备了好些炸弹,准备攫取这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编队轰炸的荣誉。
然而他们连这点聊胜于无的小小心愿都没能达成,因为五具热气球仔细搜索,都没看到一个活人的影子。只能看到一具具白骨。偶有几只瘦乌鸦在觅食,仿若鬼城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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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侦查员们的报告后,赵昊与金科商量了一番,决定派遣一支地面侦查小队进入王城勘察。
按照《海警防疫规定》,小队全体成员穿戴了一级生化防护装备。
之前这种防护装备只有医院和医学院在用,因为考虑到南洋是瘴疠之地,赵昊下令为所有在台湾以南执行陆地任务的海警部队,都配备了一定数目的防护装备。
其实医学院早就已经研究清楚,所谓的瘴气,无非就是丛林中枯枝败叶发酵产生的甲烷、硫化氢、氨气等。这些气体有一定的毒性,但剂量远不至于让人生病。
真正导致两广和南洋疫病丛生的,其实还是蚊叮虫咬、天气湿热、以及饮食不洁,这三大因素造成的。其中又以前者最为普遍且防不胜防。
防护装备虽然确实可以防止虫媒传染病,但这可是亚热带啊,谁能整天穿着防护服?那样不等蚊叮虫咬得传染病,人就先中暑死掉了……
因为防护服实际上在南洋没什么实际用处。却能起到极好的安慰作用,大大减轻官兵们对南下部署的抵触情绪。
统计显示,装备了防护服的海警部队,在南洋部署时的发病率,要远低于没有装备防护服的部队。安慰剂效应恐怖如斯,让了解真情的高级警官,不禁暗暗惊叹,赵公子真是玩弄人心的恶魔啊。
不过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这不今天就用上了。
侦查小队的成员穿着连体的油布防护服,袖子和裤腿都用绳子紧紧扎进了胶皮手套,和长筒靴子内。他们脸上除了护目镜之外,还带了一个样式略有些恐怖的过滤面具。
它有三层填充密实的棉毛,夹层由石灰、细木炭和浸泡了甘油的羊毛层隔开,目前被用于各县组建的消防队,对火场中的烟尘有很好的过滤效果。也比一般的医用口罩防护效果强不少。
这全套穿戴起来,别说还真有点像地狱使者,这下更坐实了那佛朗哥神父的撒旦军队论了……
全副武装的队员们于凌晨两点出发,凌晨四点登上了王城的外城墙,果然没遇到丝毫抵抗。
队员们绕着城墙转了一圈,依然一个人影都没看见。这时大家基本都猜到了结果。不过他们还是按计划路线搜遍了全城,所见要么是累累白骨,要么是焦黑的尸体,并无一个活物。
忽然,一只老鼠从一具烧焦的尸体内钻出,把胆大包天的队员们齐齐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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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尸体在空气中白骨化只需要一个月。如果持续高温高湿,半个月就够了……”
年轻的战地医院院长王肯堂,如是向赵公子解释这一现象道。
他与陈实功、缪希雍三人,并称江南医院的新三巨头,亦称小三巨头。乃三位天分极高、传统医学功底扎实,又接受了完整新医学教育的后起之秀,是万密斋、李时珍和李沦溟着力培养的接班人。
其实万密斋和李时珍都有儿子学医,也有授业多年的门徒,但两人还是一致认为,这三个晚辈的天分最高,最适合挑起未来新医学的大梁。这就是大国医的胸襟。
而且这王肯堂可不简单,他出身官宦世家,祖父、父亲都是进士出身。他也自幼天资聪颖,于举业一途天分极高。
同时他又是个大孝子,因母病习医,结果在医术上也有极高的天赋,不小心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名医,登门求诊的患者络绎不绝。
没办法,这世上总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要让人自惭形秽的。
不过谁都觉得,他应该去考进士、中翰林,延续王家的光荣。但他却选择了进江南医学院,而不是玉峰书院……
因为他受乃祖乃父影响很大。
他祖父王臬,正德十二年进士,因力谏武宗南巡,被廷杖罢官。
他爹王樵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著名的抗倭英雄,但任刑部员外郎时,王樵因秉公执法,屡次得罪严嵩,被调离京师,出任山东按察司佥事。
时遇兖州地区大灾荒,山东抚臣奏请放赈,王樵亲自深入农家,按户核准人数,配发赈粮,使贪官奸吏无以中饱私囊。
结果他也为上司不喜、同僚排挤,屡次给他小鞋穿,王樵便称病乞归,居家二十余年,郁郁寡欢。
王肯堂自幼目睹官场的黑暗,不容正人君子立足。便对举业产生了厌恶,希望以悬壶济世为业。
当时他父亲壮志难酬,也就没有反对他,以举人的身份就读江南医学院。入学后王肯堂接触到新医学,发现进入了一个新世界,自此一发不可收拾,立志要让新医学成为杏林正宗,救治天下百姓。
但这时,他爹改主意了……
ps.不好意思,今晚有事,更晚了。继续写……
第五十四章 护士牌打火机
因为王樵的贵同年成了首辅。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们有福啦!
张相公自然要拉老兄弟一把,而且吏部还为江南帮把持,王樵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万历元年,他起补浙江佥事,旋即又擢尚宝卿。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为提高品级的过渡,老王眼见就要平步青云了。
王樵的雄心壮志这下又回来了,觉得未来大有可为。儿子这样的读书的好苗子,不该只当个大夫浪费了。
所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以他儿子的能力,考个翰林不在话下。既然有希望当上良相,谁还当劳什子良医啊?
王樵便想让儿子转学到玉峰书院。王肯堂刚从医学院结束修业,留校担任疫苗研究中心的副主任,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呢!哪肯听他父亲的?
但这年代父命难违啊,王肯堂左右为难,最后决定南下避避风头。他先去了华南医院担任住院部主任,直到王家的家仆找到潮州。
王肯堂又逃到台湾,担任海警总医院的副院长之一。谁知老王家人脉太广,居然又找到凤山县了……
正好司令部要组建前线医疗团,他便好说歹说,让陈实功把这个机会让给自己,跟着赵昊来了吕宋。
~~
接到侦查小队的报告时,赵昊正按惯例在战地医院探望伤号。
此战海警损伤甚微,只有二十多名官兵牺牲,此外还有近百人受伤,但只有三十余人是重伤号,大部分都是皮肉伤、扭伤、小面积烧伤之类的轻伤号,按说门诊上处理一下,就该出院了,不至于要住院。
然而赵昊看到,医院里两百张床位,全都躺的满满的。王肯堂不得不又支了几个医疗帐篷,一百张床……
“这么多住院的?”赵昊吓一跳。虽然战地医院也给华人看病,但为了保证医疗质量,住院部只收海警官兵。加上王如龙的海战舰队,在吕宋的海警一共八千人,这下就有三百人住院。让赵昊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最担心的疫病流行发生了?
“没听说有传染病啊?”陪同参观的金科也摸不着头脑。按照条例,海警官兵有发冷、发热、呕吐等症状,都要第一时间就诊,医生不必确诊、只要怀疑是一级传染病,第一时间就要上报。
但所幸海警官兵,早已养成了良好的个人卫生习惯,说他们是世界上最讲卫生的一群人也不为过。来到吕宋后,又格外加强了防蚊、消毒、净化等预防措施……
不让华人住院,就是为了避免他们将流行病传染给海警官兵,所以到吕宋两个多月了,海警官兵们还没有发生过传染病。
“呃,没有传染病。”带着浓浓书卷气的王肯堂,略有些尴尬道:“都是些头疼脑热,崴脚中暑之类的小病小灾……”
“我去,这就开始泡病号了?!”赵公子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他淳朴的海警将士们哪里去了?这堕落的速度也忒快了点吧?
他正暗自反省,是不是对海警们太娇惯时,却忽然眼前一亮……
只见几个穿着蓝色护士服,戴着白色船形帽的护士,端着装满药品的托盘,有说有笑的朝自己走来。
“哇……”赵昊的嘴巴张的老大,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再次看到这一幕。
护士不稀奇,但这是女护士啊!
虽然她们的模样不算太漂亮,身上的护士服也很保守,是那种外罩浅蓝色比甲、内衬白色窄袖衣,下身浅蓝色百褶裙,头戴手帕折成的燕尾帽,看上去大大方方、十分端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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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当兵三年,什么赛貂蝉?
别说三年了,赵昊三个月不近女色,看到这些水灵灵的小护士都直咽口水。
同理心极强的赵公子,万分理解了官兵们。怪不得他们会泡病号,自己也会泡,使劲的泡,泡不上护士不罢休那种……
“你们医院什么时候用上女护士了?”赵昊不禁瞥一眼王肯堂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啊,这还是什么大事儿吗?”王肯堂推了推眼镜,有些紧张道:“确实有伤风化之嫌,但医者父母心,进了医院就应该一切为了患者着想,别的都可以先往后放。”
“我说你做错了吗?”赵昊又白他一眼道:“我的意思是,我在女护士方面也很有经验的,你们跟我打声招呼,大家一起研究一下嘛。”
比如护士装外头干嘛罩个比甲,线条都挡住了。败笔,实在是败笔!
听说公子不是怪罪,王肯堂松口气道:“其实这是陈副院长的意思。他说公子所著的《护理学》上说,研究发现,有女性在场时,伤员对疼痛的忍耐度会大大提高,行为也会文明许多,而且会格外听话。所以从凤山县招了几十个女护理士,在总医院训练一段时间后,就硬塞进前线医疗团,让她们协助男护士们照料伤员,说要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样啊……”赵昊讪讪笑了,没想到转一圈,还赖在自己头上了。怪不得这护士帽这么眼熟,可不就是那本书的封面上,马姐姐画的那个女护士戴过吗?
小陈真上道啊,可比他师父强多了……赵公子欣慰的点点头,值得好好栽培。
“怎么样?试验效果如何?”他又关心问道。
“公子也看到了,好的过分了。”王肯堂苦笑道:“在女护士手里,一个个确实乖的跟小猫似的。不过官兵们往常都崇尚轻伤不下火线,医院常年十床九空。可自从知道战地医院有了女护士,就开始小病大治,小伤大养了。都是些老兵油子了,硬说自己还没好,我们又不好撵人。只能有床位就让他们先住着……”
“这群兔崽子!”金科脸上挂不住了,怒道:“这不耽误了真正的伤号?!”
“那倒不会,昨天来了伤员,他们都主动腾床位,还帮着护士抬进抬出,给伤员端屎端尿。”王肯堂中肯道:“也不知是为了在女护士面前积极表现,还是真的战友情?”
“两者都有吧。”赵昊打个哈哈道:“这事儿好解决,怀疑泡病号的,就给他们针灸嘛。用最粗的针扎成刺猬。实在不行还可以上电针,就不信撵不走他们。”
“……”王肯堂这个汗啊,心说看来自己还真是太书生了。他知道公子只是随口说说的,并不是让自己给泡病号的上电针。只是单纯在告诉自己,他不想管这事儿。
其实王肯堂是想请公子发个文,让官兵们不要再泡病号了。将士们肯定听他的话,乖乖就回去了。
但这种得罪人的事,怎么能让上级来干呢?果不其然,公子又把皮球踢了回来。
显然这问题还得自己解决。
唉,我老王家果然只会读书不会做官。他不禁暗叹一声,越发觉得自己当医生是对的。
~~
不过最后赵昊还是帮他把问题解决了。
探视完此战负伤的官兵后,赵公子又跟泡病号的小伙子们进行了一番亲切的聊天,还跟他们一起共进了午餐。
等到他吃过饭,离开战地医院后,泡病号的家伙们便蜂拥找到大夫,要求立即出院,一晚上都不待了。
赵昊一句都没指责他们,只是吃饭时跟他们聊了一下,这次出征能挣多少积分,发多少奖金的问题……
兵油子们自己就待不住了。因为泡病号的成本,太高了!
回去司令部,负责清点战利品的西门青来禀报,说找到了西班牙人的银库。
“初步清点的结果,总督官邸的银库里大概存有五十万两黄金,四百万两白银。”西门青开心道:“别处的还得几天时间才能统计起来,不过也不是个小数。”
“哈哈,发财发财了。”赵昊高兴吹个口哨道:“早就知道这帮红毛鬼有钱,没想到这么有钱!”
其实这很正常,因为这就是大帆船贸易的特点,美洲过于低下的生产力水平,让他们的商品在亚洲毫无竞争力。是以亚洲商人只要他们的贵金属,此外一概不收。不然南美所产的白银,也不会七成都流入大明。
而且西班牙人买什么都贵,想装满一船货物,就得用一船的白银来换。所以他们必须备有巨量的白银,才能收购亚洲,主要是大明的商品。
“不过先别着急运银子。”赵昊从桌上拿起根雪茄,放在鼻端嗅嗅提神,见西门青两眼放光,他便丢一根雪茄给这烟鬼。
西门青忙喜滋滋接过来,掏出取灯儿,想点上过过瘾。
“那个不好点雪茄,用这个。”赵昊丢给他一个方形的小铜盒。
“这是啥?”西门青一看就很喜欢。沉甸甸,正好握在手里,就是不知道干啥用的。
“打火机。”赵昊淡淡一笑,又拿起一个一样的小铜盒。哒得一声,用拇指掀开铜盖,然后指头肚一擦滚轮,立时火星四溅,便让棉芯燃起火来。
然后点上一根雪茄,动作潇洒至极。
第五十五章 总督的野望
别看打火机挺炫酷,但这玩意儿的技术门槛,可比造火柴,尤其是安全火柴低多了。
齿轮打火的原理与燧发取火的原理一致,构造也没什么难度。倒是棉芯和火机油稍微有点技术含量。
前者用的是脱脂棉,在可以制取烧碱之后,自然不在话下。另外,甘油的出现也是因为有了烧碱,所以才说三酸两碱是化工业之母。只要时间给够,什么玩意儿都能生出来。
至于最重要的灯油,自然用煤油最好,但石油化工的科技树还没点呢,好在用酒精之类的挥发性燃料也可以代替。缺陷是燃料挥发过快,需要及时添加,但还是比取灯儿方便多了。
而且关键是它酷啊……
西门青马上深深喜欢了上这玩意儿,学着公子的样子点着烟,便如获至宝的把玩起护士打火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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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护士打火机!赵昊从医院回来,就决定要这儿名儿了。而且准备将燕尾帽刻在壳上当商标。
听公子说完这打算,西门青盘得更起劲儿了。都差点儿忘了正事儿。
准备告退时,他才一拍脑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信件道:“这是从总督官邸搜出来,陈永泉那小子说是红毛鬼总督写给他们副王的信,而且是已经发出去的信件的副本,有必要呈给公子过目。”
“你觉得我看得懂吗?”赵昊笑骂一声道:“本公子的参谋里,也没一个懂西班牙文的。叫那小子翻译完了拿给我。”
虽然有懂葡萄牙文的,勉强也能翻译个大概,但既然有人懂西班牙文,干嘛还要连蒙带猜?
~~
两个小时后,陈永泉被带到了赵昊的海滩休息室。
就是在海滩上,用竹竿挑起油布做成的遮阳伞。
遮阳伞下,设着几张竹椅,一张木桌。桌上摆满了镇在冰盘中的热带水果和汽水啤酒,还有香烟和雪茄。
赵公子只穿一条大裤衩,戴着大墨镜,惬意的躺在竹椅上,一边喝着冰镇啤酒,一边跟唐保禄几个惬意的吹着牛。
陈永泉还是穿着老百姓的服装,只有脖子上系着的红领巾,能显示他子弟兵身份,跟从头到脚、着装考究的海警官兵可谓天壤之别。
但他还是站得笔挺,行一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吕宋子弟兵第一师二团三营四连长陈永泉奉命报道!”
“永泉啊,别那么紧张,现在是战后放松时间。”唐保禄穿着个小褂,紧绷在在身上,都挤出副乳来了。
显然之前掉的肉,这两个月又变本加厉长回来了。
“哈哈,不错,在热带的沙滩上,就是要浪。可惜没有比基尼妹子,只有一群毛腿汉子。来,坐下说话。”赵公子让人给他搬把椅子,笑道:“怎么样,这个连长当得称心吗?”
“不称心。”陈永泉正襟危坐道:“我觉得子弟兵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乡勇民兵土包子,没意思极了。”
说着他讨好笑道:“我还是想加入海警,哪怕当个大头兵呢。”
“你这家伙,子弟兵是很有前途的。”唐保禄笑嘻嘻的递给他一颗椰子糖道。
陈永泉嚼着糖,嘟囔道:“反正我就是想当海警……”
“先看看你翻译的怎么样。”赵昊不置可否的伸出手。
陈永泉赶紧将一摞稿纸奉上,赵昊接过来一看,笑道:“字写的不错。”
“那是……”陈永泉刚要吹嘘一番,好自抬身价,却见公子的注意力,已经迅速被那份报告吸引住了。
那是一份西班牙菲律宾总督桑德,在今年四月时,写给在墨西哥副王,路易斯·维拉斯克斯元帅的长信。
信件第一页便开宗明义写道,这是‘遵照殿下的命令,对明王国情报搜集的报告,以及若干建议的备忘录’。
仅报告内容便包含了11款97条,对大明的军备状况、经济和社会情况都进行了详细描述和分析。
那时距离涧内惨案还有两个月,赵昊的舰队更是没影儿呢。不过这反而更能客观的反映出西班牙人对大明的态度,很有参考价值。
首先,桑德总督态度鲜明的认为,明国幅员辽阔,粮食与物产丰富繁多,商品与市场繁荣昌盛。‘依上帝的意志,这就是我们必须进入和征服这个国家的充分理由。’
因为你美丽富饶,这就是上帝让我们侵略你的理由。
然后他根据传教士和商人,从澳门、广州、日本等地探听到的情报,对大明的情况进行了详细介绍,虽有盲人摸象之嫌,但管中窥豹,也颇令人警醒。
他说‘明国的力量在于城镇数多和人口众多,登记在他们皇家簿册上的是六千万人口。据说他们开国时就是这个数字,二百年来在没有战乱和大瘟疫的情况下,人口丝毫没有增长,可见他们的穷人连最基本生存都无法保证。’
他还提到了大明的天下体系,‘除了最近已得自由的日本外,所有临近各国都向明国皇帝朝贡,因此中国人习惯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看不起其它国家。周围的国家都害怕他们,因为他们能在顷刻间集合那么多的战船,以船只数量威吓对方。’
桑德总督又话锋一转,认为大明是纸老虎。‘然而明国人不过是可怜的战士,军人在他们当中被视为四个低贱等级之一。差不多所有士兵都是罪犯,他们被判终身为皇帝服劳役。他们只配跟盗贼打仗。’
他还举了当年倭寇犯南京的例子,看的赵昊一阵害臊,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万里。现在连西班牙人都知道徐鹏举率领的南京守军,有多丢人了。
‘……总之我认为,把明国人视作武士,是世上最难的事。他们是低贱的、无勇气的奴隶,战斗力不比妇女更强,并随时准备亲吻向他们张牙露齿者的脚面。这样的士兵再多又有什么用?我们在菲律宾的印第安士兵都比他们强十倍。’
然后他重点介绍了明朝的海军,‘很难想象,这个国家没有专门的海军。尽管有需要时,他们各省的总督会打造两三百艘舰船。但这些舰船在好天气时驶出不远,一起风就得返航。他们有些小铁炮,但没有铜的,只能当做礼炮使用,根本伤不到我们的战舰。他们的火绳枪低劣到弹丸不能穿透普通的胸甲。而且他们还不知道怎么瞄准。’
‘但就是这种劣质的火器,他们依然装备不足,他们的主要武器是竹矛,有的有铁尖,有的只是用火把竹子烤硬。还有短而重的弯刀,棉或皮的胸甲。时常能看到上百艘明国战舰,包围一艘海盗船,却不能获胜。而那些掌控沿海、不可一世的海盗船,却几十艘都打不过一艘葡萄牙大帆船。他们与我们在海军上的差距之大,简直不可一世。尤其是在他们拥有那么显赫的名声的前提下。’
~~
很显然,因为大明闭关锁国,禁止一切外国人非贡入境,让西班牙人的情报收集十分困难。所以他们收集的情报出了很大的偏差——那些向他们提供情报的欧洲传教士和商人,本身也只能道听途说,没法进入大明调查。
而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只拿大明在嘉靖年间时南方卫所兵废弛,被倭寇如入无人之境的情况说事儿。
却对胡宗宪重振武备,募兵制替代世兵制成为大明主要军事力量。随后组建的戚家军、俞家军如何剿灭倭寇只字不提。是以严重低估了明军的战斗力。
要知道,大明在经过抗倭战争,高拱张居正改革后,战斗力绝不拉胯。万历三大征可都是举国之战,军队没有硬实力根本赢不了的。尤其现在俞龙戚虎张元勋谭纶殷正茂……等一大票熟悉闽粤沿海的名将都在,还真够西班牙人好好喝一壶的。
显然,那些传教士和商人极度渴望,借助强大的西班牙来打开大明的国门,好实现传教和经商的自由。所以不想让远在墨西哥的副王,和伊比利亚半岛的腓力二世知道大明的真实情况,于是极力以十几年前的大明形象,来说明这个国家的羸弱不堪一击。
但也不得不承认,人家说的问题也都存在过,而且好些至今还没解决……
看完了林林总总的报告,赵昊又翻到了桑德总督的建议备忘录。
在备忘录中,这位总督大人激情满满的鼓吹道‘要承认哥伦布、科尔特斯和黎牙实比的行动,所包含的连续性——其实,他们找的都是中国!’
桑德总督强烈建议,如果计划占领这个欧洲人梦寐以求的黄金国,‘要么尽快出击,要么干脆放弃,因为中国人的警惕性越来越强了。而且他们的民间海上力量发展的很快。
‘几年前,我们只需要菲律宾舰队就能控制中国沿海。但这几年来,一个叫南海集团的私人武装迅速崛起,甚至击败了葡萄牙人,所以为了谨慎起见,应当尽早从美洲西海岸抽调舰队,到亚洲来消灭所有明国的海上力量……重点是那个南海集团。’
‘总之,如果在几年前发动入侵,他们庞大的国家会被一击而溃。无需辛苦、花费或伤亡;现在却要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了,可要是再耽搁数年,一旦他们清醒过来,可能就再也无法占领明国了。’
因此,桑德总督请副王说服国王陛下,立即批准计划。它将为陛下提供‘世间君王能被给予的最伟大的机会,和最壮丽的结果’!陛下将得到的是,一切人类心智可欲可求的财富和不朽荣誉!征服了明国,西班牙帝国才能彻底成为世界之主,陛下方可真正加冕为万王之王!’
ps.继续写。
第五十六章 蝴蝶挥动翅膀,终于酿成了风暴
桑德总督还在备忘录中悍然宣称,凭借无敌舰队控制明国海域后,只需要五千到六千精锐西班牙士兵,就足以占领远离统治中心的广东省。然后利用那里的港口,和近乎无尽的资源,很容易就能组成强大的军队,继续对明国全境的征服。
而且在击败南海集团,将日本人从他们的封锁中解救出来后,他们还可以通过在日本的神甫,招募大量经验丰富、信仰上帝的雇佣兵,来减少宝贵的西班牙官兵的损失。
然后在下一阶段,组织一支12000-15000人的西班牙军队,以及五千名日本雇佣兵。这支大军将一路北上,控制台湾、琉球、日本作为登陆跳板,但对明国沿途省份不做纠缠,直接杀入其政治中心——北京。
并全力攻陷京城,逼迫明国最高统治者——一个十岁的小皇帝投降。
然后以皇帝的名义下令各省的总督和将军们投降,这样明国的广袤领土便可不战而定了。
但要注意保持现有的政府机构原封不动,因为它如此有效地维持了庞大人口的秩序。所以侵占中国后,有必要保留明国官府,以保持明国的稳定、繁荣和富裕。
有意思的是,桑德就此解释说:‘明国人是欧洲人以外最文明的人类,也是帝国潜在的优良臣民,因此应与印第安野人做区分。所以应改变以往的侵略方式———不能使中国人口减少,人口消失意味着财富的消失。’
‘要让参加远征的人知道,这次并不是去屠杀去消灭,而是为了让中国变成帝国的一部分,那绝对比一时痛快,更符合帝国的长远利益。所以侵入中国应采取谨慎和温和的方式,不能对中国人犯下太多罪行……’
这位桑德总督显然是一位颇具统治才能的妙人,他在备忘录的最后,还详细描述了战后,西班牙应当如何统治中国。
他强调首先要建立大量学校,对中国人灌输西班牙文化,并引入西班牙人的生活方式;
同时建立大量教堂,传播主的福音。尤其要争取数量占绝对多数的农民,他们极端贫困,对现状最为不满,是最好的传教对象。只要施以小恩小惠,很快就可以发展出大量的信徒,倒逼上层地主和贵族受洗。当然,首先要让他们的小皇帝成为天主的信徒……
然后与北方鞑靼人尽快和解,将国力转向发展航海业,全力向南向西发力。
因为当腓力二世陛下成为中国的主人后,他将自动成为朝鲜、琉球、安南、柬埔寨、暹罗等几十个中国属国的君主。势力可一夜之间延伸到印度,让西班牙成为名副其实的日不落帝国。
国王陛下可以很轻松在这些附属国中确定统治权,以建立联盟和通商。‘这样世界贸易就变成了我们的国内贸易,我们吵闹的邻居只能望而兴叹。’
还可以将天方教的势力范围赶出东方世界。‘必要时,我们还可以从东方征召一支大军,从背后进攻我们真正的敌人——奥斯曼帝国!’
‘绕过整个地球两面夹击我们的敌人,这是亚历山大大帝都未曾设想过的伟业!’
‘此外,待通过通婚、同化、传教等手段,将中国人和西班牙人的关系进一步巩固后,还可以利用他们在农业和工商业方面的天赋,尤其是人口的优势,来充实我们奇缺人口的殖民地。’
‘中国的民众没有土地,所以对土地有变态的渴望。一旦我们允许他们进入菲律宾、新西班牙以及南美殖民地。他们将迅速帮我们开发广袤的殖民地。届时,殖民地将不再是烧钱的无底洞,而将成为帝国丰饶的粮仓和水源地,支撑陛下统一欧洲,然后彻底消灭异教徒,成为万王之王!’
~~
赵昊看完一遍后,将文稿递给了唐保禄等人。他则拿起雪茄,看着远处海上的几艘战舰,默然不语。
唐保禄等人起先当个乐子看,几千人就想征服大明?但凡有盘茴香豆,也不至于醉成这样吧?
但看着看着,他们笑不出来了。不只是西班牙人的战争计划,确实具备一定的可行性。
更重要的是西班牙人的战后计划,足以让公子之外的让每个大明人无地自容,反躬自省了。
西班牙人才来到吕宋几年?凭着搜集到的荒腔走板的情报,就能发现大明的症结所在,并知道该如何调整国家的战略方向,南下兑现天朝上国积攒两百年的金字招牌才是王道!
这不正是公子一直以来,力排众议所坚持的路线吗?
可笑集团内部还一直有人不理解。好多人,甚至是集团高层,都觉得放着国内轻轻松松的钱不赚,干嘛要全力下南洋发展?吕宋这破地方能有啥啊?两三万华侨死活,与我们有啥关系啊?
说句诛心的话,江南那帮家伙,甚至连岭南闽粤之地都看不上,眼里就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虽然公子对集团有绝对控制权,他崇高的个人威望,让所有人只能乖乖闭嘴。严格的考核检查,让他们必须兢兢业业。
但各家通过集团培养的人才、赚到的钱财,只愿意投在江南发财,不愿意跟着公子的步伐南下。
这个赵昊总管不着了吧?
而这种暗流涌动的抵触情绪,自然会变成无形的阻力,让公子在有些事情上束手束脚。
就连皇帝有时候都奈何不了自己的臣子,公子虽然在集团一言九鼎,权威好比太祖了,可不能整天强摁牛喝水啊。
唐保禄这种心腹隐约能意识到,公子组建南海集团,虽然主要是为了团结闽粤的缙绅和海商。却也未尝没有另开一桌,让愿意吃南洋这口饭的人,来管南洋事的意思在里头……
等他们看完文稿之后,天也渐渐黑了。毕竟马上就十月了,白天明显短了。
“什么感想?”赵昊轻咳一声问道。
护卫还没来得及掌灯,只有雪茄和香烟那点点橘红色的光,在微微闪烁。
“惭愧,如果没有公子横空出世,咱们真有可能变成亡国奴了。”众人叹息道。
“没那么夸张,西班牙自己还一脑门子官司呢。”赵昊淡淡一笑道:“论起国际环境来,他们比咱们可差远了。”
西班牙的腓力二世虽然雄才伟略,从广袤殖民地搜刮到无穷财富,足以撑得起他的雄心。但过于广袤的领土,必然带来过多的邻国和麻烦。而过于膨胀的自信,又一定会树敌太多:
比如,身为天主教头号打手、西西里岛的主人,西班牙要站在对抗奥斯曼帝国的第一线上。
此外,北边还有个争夺西欧霸权的强邻法国,被西班牙击败后总是不服,虽然轻易不敢直接开片了,却暗中支持更北面的西班牙飞地尼德兰闹独立。
海上,原本英国女王是腓力二世的王后,薨了之后他又想娶小姨子。大家又不是一个教派的,伊丽莎白女王当然不愿意嫁给姐夫,只能发誓终身不婚,两国一下就成了表面亲戚。
在写作‘童贞’……读作‘穷伯夷’的女王的鼓励下,大嘤人均海盗,纷纷下海当起了海盗,开始疯狂的打劫吃独食的西班牙人。
所以腓力二世还得琢磨着收拾自己不听话的小姨子……
以及,因为征服南美过程中杀戮过重,引起土著的强烈反弹,不得不增派兵力弹压等等……
因此远征中国,且得往后排呢。
赵昊记得在另一个时空中,腓力二世在12年后的西元1586年,也就是万历十四年,才批准了桑德总督十年前递上来的计划。还在马德里设立了一个特别委员会,进一步从政策、战略、战术、行动方针、后勤动员和舆论宣传等方面.审查和制订了进攻中国的详细计划。
当时腓力二世打算的是,先吃掉不听话的小姨子,稳住后方后,再着手施行这一雄心勃勃的计划。
但后来,在著名的1588年,他的无敌舰队被小姨子带领的海盗给击败了……
腓力二世一看卧槽,原来自己的海军这么废了?哪还有脸再提进攻大明?把预备远征的军费全都用在重建无敌舰队上了。
此后西班牙国运开始走下坡路,征服大明的计划也就彻底尘封了。
所以中国人本可以把这个计划当成个笑话看的。
当然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因为没有赵昊奋力折腾的话,他们还是会沦为亡国奴,只是亡在自己的奴才手里罢了……
现在问题是,赵昊这只大扑棱蛾子来吕宋了。
非但来了,他还把吕宋的西班牙人一锅烩了。根据初步统计,被他在海上陆上击毙的,加上城里团灭的西班牙人,已经超过八千人了。就是光算伊比利亚半岛出生的红毛鬼,也有小两千了吧?
西班牙的国运这会儿如日中天,腓力二世哪吃过这种大亏?他能咽的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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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这时候小姨子和尼德兰还只是纤芥之疾,刚取得勒班陀大捷的腓力二世,看了这报告,会不会脑袋一热,血压一高,马上就准了?
那可真有好戏看了!
第五十七章 城名永夏
经过一夜的思考,第二天,赵昊在总司令部的帐篷里,召开了高级参谋会议。与会的除了金科等海警高层,总参谋厅的高级参谋外,还有唐保禄和总督府的评议委员们。
众人就《桑德报告》的内容和如何应对西班牙的反扑,以及最重要的,下一步如何建设吕宋,进行了为期三天的探讨,最终定下了一揽子的方案。
赵昊将其命名为‘永夏计划’。
永夏也是众人商议之后,给马尼拉起的新名字。
此地一年四季炎热如夏,故名永夏,又有‘永为华夏之土’的寓意!
新的永夏城,将成为海警总司令部、吕宋总督府和吕宋人民武装部的驻地。
人民武装部类似于唐朝时的折冲府。在海警总司令部的指导下,负责吕宋子弟兵的定期训练、集结、和装备保管。战时则由海警总司令部派出军官统一指挥作战。
因为原先西班牙的旧王城格局过小,且需要长达数月的消杀才能具备入驻条件。所以赵昊决定,在王城对岸,涧内东北一侧,修建一座新的永夏城,作为未来三大机关的驻地,及吕宋岛的中心城市。
在翌日举行的‘永夏城命名暨新城建设奠基仪式’中,赵昊向三万军民发表了统一认识的重要讲话。
他告诉全体军民,经过我们研判,骄横惯了的西班牙人,吃了这个大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对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吕宋军民来说,不啻当头一棒。好些人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
“他们一定会报复的,而且规模肯定超乎想象!”赵公子坚定的声音,通过扩音声响彻会场:
“但西班牙人的舰队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来呢,我看至少两年内是够呛的!所以我们不能因为担心西班牙人的报复,就耽搁了吕宋的建设。不然万一他们要是十年不来,我们还能什么都不干,白等上十年吗?那你们是高兴了,集团非破产了不行……”
赵公子轻松的态度,极大的提振了军民们的信心。他们一阵哄笑,紧张的气氛旋即消失。
“这种战争持续的时间可能很长,所以说,我们要坚持‘以我为主,以建设为中心’的大方针不动摇。至于这场仗,要打多久,就打多久,我们不预设期限。让劳什子新西班牙副王,或者什么腓力二世做决定。来了我们就打,没来我们就搞建设,甚至还能边打边建设!”
潮水般的掌声,数度打断了赵昊的讲话。这种学自那位老人家‘任他雨打风吹,我自闲庭信步’的大无畏精神,是最能感染人,团结人,改变人的。
“道理很简单,我们把吕宋建设的越好,我们的战斗力就越强,距离彻底击败西班牙人的日子就越近!”赵昊最后激情满满的一挥手道:“我们非但要赶走他们。而且早晚有一天,我们也要打到美洲去,把太平洋变成我华夏的内海!”
这番讲话的效果是极好的,吕宋军民们被灌注了无穷的力量,彻底做好了长期建设吕宋、保卫家园的心理准备。
会上,赵昊还宣布自即日起设立吕宋战区,并亲自担任战区司令的决定。
战区与警备区不同,是一种在战区司令部统一领导下的战时体制,总督府和人武部必须无条件执行司令部的所有命令,直至与西班牙人的战争取得完全胜利为止。
~~
会后,赵昊让人将俘虏的天主教菲律宾教区主教佛朗哥,带到自己面前。
鉴于红毛鬼浓重的体味,赵昊还是在海滩上接见他,并且点了香。
佛朗哥神甫精神状态还好,只是身上的教士袍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还透着浓浓的尿骚味。
赵昊不禁暗赞自己太有先见之明了。
神甫向他欠身行礼,赵昊微微颔首算是还礼,然后请他坐下,还让人给他倒了一杯雪莉酒。
佛朗哥神甫恍若隔世,他还以为成为魔鬼的俘虏后,再也喝不到家乡的美酒了呢。
但这位魔鬼之子,显然是个高贵的人。这让佛朗哥心下稍定,他赶紧趁机辩白道:“我们是主的仆人不是战士,为传播主的福音来到吕宋,我们的宗旨是只行善不作恶的……”
赵昊心下冷笑,不是你们这些烧烤爱好者在美洲到处逼人改信,会死那么多印第安人?
不过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政客了,哪怕心里再厌恶也能藏得住。他端着高脚的玻璃杯,轻晃着酒杯中猩红的酒液,仪态优雅的说道:
“我相信你说的话。”
“呃……”佛朗哥不由一愣。他观对方的所作所为,自然是心狠果决之人无疑。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就信了自己的鬼话。
“谢谢。”神甫还能说什么?
“神甫可能还不知道吧,”赵昊微笑着解释道:“我在功伐日本时,就遇到过几位神父。虽然那些葡萄牙人很狡诈卑鄙,但神父们高贵的品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托雷斯神父和路易斯神父。我也欣然同意他们的请求,成为切支丹教在远东的保护人。”
“这样啊。”佛朗哥神甫露出惊讶之色。不过那些意大利人可没权力为教会决定保护人,他们应该是邀请此人,成为了耶稣会在东方传教的保护人。
虽然保护人可以有很多,这依然让佛朗哥神甫感到分外荒谬,此人明明是撒旦之子,巨龙一族,却成了主的仆人的保护人。
但此刻小命要紧,他也不敢节外生枝,说俺们道明寺……哦不,道明会跟耶稣会那帮毫无节操的杂修,不是一码事儿。
他便含混的表示感谢,并试探询问赵昊是否愿意,还全体教士们自由?
“当然。”赵昊微笑颔首道:“在任何国家,关押一些品格高尚的人,都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说着他佛朗哥举杯道:“喝完这杯酒,神甫就可以带他们离开了。”
“那真是太感激阁下了。”佛朗哥神甫欣喜若狂。天主保佑,真是地狱天堂一线间啊!
他赶紧躬身举杯,想要跟赵昊碰杯。
却见对方的动作忽然停了。
赵昊握着酒杯的手虚悬在那里,又轻描淡写补充道:“而且那十万土著教徒,我也会一并开释,这样算是称职的保护人了吧?”
“啊?”佛朗哥神甫一阵眼晕,手一哆嗦,酒便洒在了沙滩上。“那可是有整整十万人啊!”
“对啊。”赵昊点点头,一脸钦佩道:“当时听说你们营里还有十万土著,我还奇怪你们这是干什么?经过讯问才知道,原来是你们担心自己一走,那些伊哥洛人会疯狂报复主的信徒,才会带上所有土著教徒一起上路的。”
“在我们国家这叫‘仁义’,正是知道了你们慈悲为怀的举动,我才会决定把你们统统释放的。”然后赵昊加重语气强调道。
佛朗哥自然能听出来,赵昊把这十万土著,当成释放他们这些教士的前提了。
“这这这……”他满心是想拒绝的。但这话此时没法说啊!
因为赵昊是认为他们教士慈悲,才会主动提出释放他们的。要是自己说,我们不带猴子走。那不等于否认自己的慈悲了?于是对方释放他们的前提也就不存在了……
“淦!”佛朗哥神甫就像吃了十万只苍蝇,勉强笑道:“我们当然不能放弃主的羊群,可是我们实在没那个能力,把这么多教徒带回宿务啊!”
“这你不用担心,我来安排船队。”赵昊淡淡道:“马上就要起北风了,正是送他们去宿务的好时机。”
“可是,宿务地方太小,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啊……”佛朗哥神甫又推脱道。
“这就是西班牙人的责任了。他们不是国力强盛,号称日不落帝国吗?这些年靠着大帆船贸易赚得盆满钵满,养活区区十万教徒,不费吹灰之力吧?!”赵公子便露出明显不耐烦的神情道:
“神甫,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适可而止’,请不要让我失望。”
“明白了,我会带他们一起走的。”佛朗哥神甫咽口唾沫,只好背上了这个沉重的负担。又顺势请求道:“那萨尔多上校等一众西班牙官兵,可否一并释放?”
“当然不可以了!”赵昊却对此严词拒绝。他告诉佛朗哥,两国现在处于交战状态。在西班牙人认识到他们的滔天罪行,并保证永不进犯吕宋前,是不考虑释放战俘的。
说完他看一眼可怜巴巴的佛朗哥神甫,一脸无奈的叹口气道:“好吧,为了让西班牙人接受那些土著教徒,你可以跟宿务的官员说,在他们安顿好这些教徒以前,我可以暂不进攻宿务,以免发生大饥荒。”
“阁下真是太仁慈了。”佛朗哥神甫心下略松道:“我也会尽量调停,看看两国能不能就此罢兵。”
说着他也叹口气道:“其实我也不赞成西班牙与贵国开战,。要是能恢复和平,那就再好不过了。”
“和平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要满足我们三个条件。”赵昊竖起三根手指道:
“第一,对屠杀我同胞的暴行谢罪,并对受害者作出赔偿。第二,保证永不再侵犯吕宋等所有大明的属国,承认大明对所有属国的主权。第三,增加大帆船贸易量,之后每年的贸易额度,都要与我方协商决定。如果做到这三点,我可以考虑让他们继续呆在宿务。否则,就把他们永远赶出亚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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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三万里之外
“明白了,我会把阁下的意思,带给宿务的莱昂纳多将军的。”佛朗哥神父觉得,赵昊的条件并不算苛刻。
教皇子午线虽然是教皇给西班牙和葡萄牙划下的,但别说欧洲各国了,哪怕教会的人都很不以为然。怎么能凭根线,地球就让你俩平分了呢?
他现在甚至感觉,西班牙人跨越大洋,来征服几万里外的土地,被人家宗主国胖揍,可谓理所当然。
毕竟是西班牙灭人家附庸国在先,又屠杀华侨在后,都这样了总不能还不许人家还手吧?
虽说这位公子下手确实狠了点儿……
不知不觉中,佛朗哥神甫心中对赵昊的评价大为改观。许是他对教会的友好态度,是佛朗哥神甫始料未及的吧。
而且人们有时会对放自己一马的好人心怀仇恨;却经常对饶自己一命的恶魔,产生过分的好感。这就是可鄙的人性,哪怕神的仆人也不能免俗的。
现在佛朗哥神甫觉得,能在这里有个落脚点,自由的传教和贸易就足够了,还要啥自行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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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说到做到,当天下午就释放了佛朗哥神甫,以及十名神甫和一万名南洋土著。
这已经是眼下吕宋战区最大的运力了。剩下九十名神甫,和九万名南洋土著只能待北风来时,陈怀秀率领的海运船队南下以后再送去宿务了。
宿务距离吕宋着实不近,哪怕走位于群岛之内最近的航线,也要整整一千五百里。距离实在太远,中间大大小小的岛屿何止上千,有无数可供伏击的海域,对防御一方来说简直是噩梦。
这也是赵昊暂时放着宿务不收复的原因之一。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需要清除吕宋中央平原上的原主人,给跟随海运船队而来的移民们腾地方。
虽然可以借刀杀人,让伊哥洛人干这个脏活。但这种伎俩只能蒙人一时而已,这笔血账,将来总是要算到他头上的。
虽然赵昊不在乎身后名,但这种恶行的负面影响太大了,会严重增加集团在南洋的统治成本的。
笔趣阁
所以还是费点事儿,把他们送给西班牙人吧。这些土著跟着西班牙人打大明,大明只把他们送回他们的主人那里,可谓仁至义尽,谁也没法挑不是。
宿务当然承受不了这么多人口,西班牙人不想原地爆炸,就只能想办法消耗掉这部分人口。比如发动他们进攻苏禄和棉兰老岛,杀光那些可恶的摩尔人,或者让他们被摩尔人杀光。
至于谁杀光谁,那就不关赵公子的事了……
此外,他还要释放一个信号。让西班牙人明白,自己不是完全不能谈判的对象。这样应该会降低他们的敌意……吧?
就算不能打消他们大举报复的念头,也能让环球航行的小竹子舰队,面临的危险处境,稍稍改善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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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运输船队在海战舰队的护航下,抵达了米沙鄢群岛。
宿务就是群岛的中心岛屿,四周为许多岛屿环绕,是个美丽静谧的狭长岛屿。
宿务与西班牙人很有缘分。当年麦哲伦环球航行,就是因为贸然装伯夷,插手部落冲突,被杀死在这儿的。
这里也是西班牙人征服吕宋的起点。10年前,黎牙实比率领的远征军,经过艰苦的航行,终于找到了这一先辈殒身之处,并在宿务建立了第一个殖民点。此后一直到西班牙人攻占马尼拉,这里都是其总督府的驻地。
虽然数年前,总督府搬到了马尼拉,但西班牙人在此经营日久,岛民基本都已经皈依天主,成为顺民。他们在这里的统治,远比在马尼拉稳固多了。
是以西班牙人并没有放弃这一处得来不易的殖民点,而是将其作为南下征伐苏禄国、棉兰老岛等摩尔人政权的基地。由菲律宾军区司令莱昂纳多在此坐镇,与马尼拉形成事实上的双头制。
可能这也是对鞭长莫及的偏远殖民地的一种制衡吧。
庞大舰队的到来,打破了宿务的宁静。凄厉的警钟声响彻整个港口城市,西班牙人、墨西哥人、还有土著士兵狂奔向炮台要塞。水手们则冲向码头,爬上战船,手忙脚乱的升帆应战。
所幸此时宿务有两位少将。其中莱昂纳多少将负责指挥岸防。至于那些大小战船,自然归从马尼拉撤回的舰队司令巴孟德少将指挥了。
跟前者的沉稳镇定完全相反,后者已经庙里长草——慌了神。
巴孟德少将已经被明国舰队凶猛的火力,打出了心理阴影。这阵子他一合上眼就梦见自己被明国人**,而且是一千遍啊一千遍!
不然他率领舰队增援马尼拉时,也不会半途而废,再度逃回宿务。
现在他手里,一艘超过六百吨的战船都没有,大都是些两三百吨的武装商船,以及在当地建造的劣质海船,哪还有勇气再对上明国人?
他面色苍白的站在码头上,看着水手们忙乱的做着出海准备,口中却念念有词。
“坏了坏了,这次出海肯定会死的……”
听说明国人有句俗语叫‘事不过三’,他自己也觉得这回怕没那么好运了。
然而,他偏偏还就这么好运……
就在宿务的西班牙人风声鹤唳之际,明国舰队派出一艘快船,载着一名神甫打着白旗入港,对两位将军讲明了情况。
巴孟德少将闻言心花怒放,恨不得使劲扭几圈穿了紧身裤的翘臀。面上却遗憾道:“雪耻的机会竟然又错过了。”
佛朗哥主教是是新西班牙总教区枢机主教的亲弟弟,权势极重,莱昂纳多少将也不敢怠慢。两人一商量,决定由巴孟德少将亲自带船,去迎接佛朗哥主教安全返回。
佛朗哥主教上岸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教士袍,感谢完上帝之后,他便请两位将军赶紧派船将那一万土著信徒接上岸。
两人登时面有难色,这一万人得多消耗多少物资啊。
佛朗哥主教大为光火,心说还没跟你们说大头在后头呢,就先抵触成这样了?
“如果你们还希望,我哥哥能在副王殿下面前,替你们说几句好话,就应该更积极一些!”他冷哼一声道。
“明白了。”两人无奈下令,派船去接土著信徒上岸,然后请主教大人到原总督府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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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佛朗哥主教讲述完吕宋的现状,两人都呆若木鸡了。
因为两地相隔太远,两位少将还不知道总督阁下,和吕宋岛上所有的西班牙人,都已经见上帝去了呢……
“眼下除了我们这些被放回教士,就只有萨尔多上校等一百多西班牙人在内的四百名俘虏还活着了。”佛朗哥主教喝一杯烈酒压下悲痛道:“他们都是为传播主的福音而牺牲的。”
“……”两位少将却没有他这么多愁善感。两人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完蛋了、完蛋了。
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建立以来,还没吃过这样惨痛的败仗呢。总督遇害,几千人丧生,几乎丢掉一整块殖民地。
这三件事的哪一件,都会在马德里引起轩然大波。何况三件事还同时发生了?
这样的惨败,一定要有人背锅的。现在总督已经死了,有资格背锅的,就是他两个少将了。
而且不只是罢职那么简单,弄不好要上绞刑架的!
两人吓得汗如浆下,不敢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在等待自己。
他们终于明白,方才主教大人为何那样威胁他们了。原来那是在提醒他们,想过关只能靠他了。
两人赶紧央求起来,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主教的手,求他一定救命。
佛朗哥主教见拿捏住两人了,便说自己会写信给担任红衣主教的哥哥,帮他们开脱责任。
“不过,我们兄弟毕竟是教会众人,只能尽量影响副王。最好还是你们两位中的一位,亲自回新西班牙一趟,向殿下当面汇报情况。”
主教大人说着压低声音道:“我觉得,这件事责任不在你们,都是桑德总督主动招惹明国人所致。”
责任当然要尽量往死人身上推了,因为死人没法开口啊。
“是是是。”两位少将忙点头不迭道:“都是明国人和总督大人的责任……”
“甚至明国人也有情可原。”佛朗哥淡淡道:“设身处地的想一下。换成我们,也会是一样的反应,而且可能更残酷。”
两位少将明白了,主教大人想跟明国人媾和啊!
但这种事的决定权不在他们,甚至不在副王殿下,得马德里的国王陛下才能决定。
不过这不妨碍他们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按照主教大人的意思去说。
最后巴孟德少将主动拦下了这个回新西班牙的任务。他亲爹是皇帝最信任的公爵,办这种事肯定比莱昂纳多少将更得力。
而且后者也知道他的水平,担心留给他在宿务看家的话,恐怕自己还没到新西班牙,宿务就已经丢了……
正好,有满载货物的大帆船船队要返回新西班牙。巴孟德便登上了那艘六百吨的大帆船,亲自担任船队指挥官,于十月下旬离开了宿务,从西向东横穿太平洋。
半年后,也就是万历三年的四月下旬。航行了三万里的珍宝船队,才筋疲力尽的抵达了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
第五十九章 墨西哥城
其实从墨西哥向西出发的话,顺着赤道暖流和信风带,只需要三个月就能抵达吕宋。
但返程时就麻烦多了,因为要避开恐怖的赤道无风带,所以从宿务出发后,需要借着强大的黑潮,先北上至阿依努岛海域,然后搭太平洋暖流一路向东,抵达北美西海岸后,再借西海岸的南下洋流,才能到达墨西哥。
所以航程远超两地直线距离,将近三万里。船员们不得不在海上漂泊达半年之久,堪称大航海时代最恐怖的航线了。
您还别不当回事儿,就这条绕了大圈子的超远程航线,还被西班牙人当成最高机密,保守了一百多年都没外泄。
没办法,这条航线实在是太赚钱了。不然船长和水手们也不会甘愿忍受这漫长的航程啊。
而且西班牙人有一个优势在于,只要他们横穿太平洋,抵达北美西海岸,便可以在自己的殖民点补给休整了。
自从西元1492年,也就是大明弘治五年,哥伦布踏上新大陆开始,西班牙就陆续在加勒比海和美洲沿岸设立据点,并向内陆推进。
1519年,即正德十四年,西班牙吞并古巴。
同年,西班牙人登陆墨西哥,并于三年后征服了阿兹特克帝国。
还是在这年,西班牙人侵占巴拿马,基本吃下了中美洲。然后便开始南北发力,不断扩大自己的地盘。
1533年,皮萨罗征服了印加帝国,统治范围深达秘鲁。
同一时期,西班牙北上占领了加利福尼亚,并逐步深入北美内陆。
随着地盘的不断扩大,原本坚持殖民地由王室直辖的西班牙国王,终于感到统治力不从心了。只好将美洲的殖民地分为了两大王国。也称为副王总督区,由王室近亲出任副王。
秘鲁王国统治西属南美,首都设在利马。
新西班牙王国首都设在墨西哥城。管辖墨西哥,中北美及加勒比海地区,以及后来的菲律宾。
作为大帆船贸易的终点,阿卡普尔科港就在墨西哥城以西260公里外。从大帆船上卸下的那些珍贵的东方货物,便由陆路运送到墨西哥城销售,或者直接转运至墨西哥东海岸的维拉克鲁斯,在那里重新装船,再横穿大西洋运往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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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孟德少将上岸后,便与阿卡普尔科的驻军联系上,要了一个骑兵小队保护他来到了墨西哥城。
墨西哥城是西班牙征服阿兹特克帝国后,将该帝国的首都特诺奇提特兰夷平,再从废墟上重新建立而起的城市。正如他们在马尼拉所做的那样。
目前,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得,如何毁灭一个文明,格式化一国人民了。
跟他们一比,葡萄牙人简直就是渣渣……
墨西哥城四周环绕着峻峭的群山,南端有巍峨的雪山,山顶四季白雪皑皑,东侧的特斯科科湖,宛如一块翡翠镶嵌在城边,端得是一方宝地。
经过西班牙人近半个世纪的营建,这座城市已经彻底抹去了阿兹台克文明的痕迹。那带有圆形碉楼和锯齿状射孔的石头城墙,城内华丽的大教堂,浓郁西班牙风格的建筑,匠心别具的喷泉,还有征服纪念碑,征服者的青铜雕像,都无不炫耀的展示着,殖民者的累累成果。
不过巴孟德少将不喜欢这里,每次来墨西哥城他都感到透不过气,除了这里高海拔的原因外,更因为那位古板威严的副王殿下,总是严厉的让人望而生畏。
那座文艺复兴风格的大教堂,也是新西班牙红衣主教的宝座所在。
巴孟德先来这里,自然是为了在见总督之前,先把佛朗哥主教的信送给这里的因西涅枢机主教,先得到他的庇护再去拜见副王。
看在枢机主教的面子上,副王殿下就是再暴怒,应该也会拉他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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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一个人的悲剧,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喜剧。千万不要因为你悲伤,就觉得所有人都会陪你难过。
说不定就有人乐开了花呢。
因西涅主教看过信件之后十分高兴,他丝毫不在意西班牙人的伤亡,或者吕宋的丢失。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小弟弟不离不弃,携带十万教徒渡海逃生的光辉事迹吸引了。
此事一旦传回梵蒂冈,教皇陛下必然十分高兴。
因为自马丁·路德掀起的宗教改革以来,正统天主教已经被各国新兴教派搞得灰头土脸,士气萎靡不振了。在尼德兰的加尔文派,甚至掀起大规模的圣像破坏运动,彻底与教廷决裂。严重的打击了教廷的权威。
值此风雨飘摇之际,教皇陛下肯定求之不得,能有这样一件光辉灿烂的事迹,来证明天主教并不像新教徒们诋毁的那么烂。
这也是为什么佛朗哥主教想通了之后,就坚持要将十万教徒都接到宿务的原因。
而枢机主教这位上司兼亲哥哥,自然也会得到极大的好处,甚至更进一步的希望都会大增。
是以他马上让自己心爱的阉伶歌手唱起了颂歌,为小弟弟和那可怜的十万教徒祈福……
悠扬的管风琴中,阉伶歌手组成的唱诗班,唱出天籁之音般的赞歌,高原日光透过彩色玻璃照进大堂,斑斑点点洒落在巨大的十字架上,很有点天国辉煌的效果。
自然,对带来这个‘好消息’的巴孟德少将,枢机主教也显得和颜悦色。
“不要这样沮丧,我的小阿尔瓦,我已经知道了,马尼拉失陷的责任不在你,都怪那个桑德总督。”主教大人让人给他倒一杯酒,又撒了些圣水给他去去晦气道:“你知道的,那些安达卢西亚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做事缺乏严谨。”
“可是菲律宾舰队也……”巴孟德少将跪在枢机主教的脚下,可怜巴巴道:“总之这次我逃不过去了。”
“那是率领舰队的那位上校,他叫什么来着?无所谓了。”枢机主教说着笑眯眯道:“来个taco,再喝杯龙舌兰酒,你就会重新快乐起来。”
巴孟德吓一跳,下意识想捂住屁股。因为taco在西班牙语中,是‘塞子’、‘插销’的意思,而教士们基本上都有那种爱好。
一想到自己还有求于对方,他便暗叹一声,松开了手。
但看到仆人用金盘端来的夹心薄玉米饼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原来‘taco’指的是一种食物。
大概是因为这种薄饼可以塞进任何肉食、鱼类、酱料之类去吧……
枢机主教拿过一个,又示意他也取一个,两人便就着银杯龙舌兰酒,愉快的‘taco’起来。
吃完之后,枢机主教在红色的教士袍上,胡乱揩揩手上的油,然后笑道:“我会派亚历山大主教,尽快回一趟梵蒂冈,希望你能一同朝见教皇陛下,以备垂询。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这是我的荣幸!”巴孟德大喜过望,激动的俯下身子,用沾着酱汁儿的嘴,亲吻了枢机主教的靴子。
这等于教会提前为他定了性,副王殿下当然不能再处罚他了,那会打教会的脸的。
虽然这年头,教会的脸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但西班牙可是教廷最坚定的支持者,在这种远离欧洲本土的殖民地,副王就更需要教会的力量来降低统治成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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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巴孟德来到位于毗邻大教堂的王宫,拜见路易斯.维拉斯克斯殿下时,那位年迈的新西班牙副王,原本一听说菲律宾总督全军覆没的消息,便怒不可遏的摔了他奉上的礼物……装在漂亮玻璃瓶的白砂糖!
虽然听说大明已经有人能仿制出白糖了,但江南集团依然在享受着白糖的暴利期,这么一瓶卖到宿务就得一百比索。再运到新西班牙价格又要翻十倍!
巴孟德有些惋惜的看着地上的碎片和白糖,然后在副王发作前,轻描淡写的说了下教会对此事的看法说。
“这样啊……”果然,副王的表情缓和了下来。让仆人收拾脚下的地毯,他则示意巴孟德跟自己到庭院中散步。
王宫庭院正中有修建整齐的茂密绿植,其内是数百根精雕细琢的纤纤廊柱,玲珑剔透的窗扉,遍布墙面门扇的花叶式几何图形玻璃。光线照耀其上,便被奇妙的折射了,与那青铜飞马喷泉的的汩汩水花交相辉映,流光溢彩。
巴孟德听说,仅这样一个庭院,就花了足足一百万比索。恐怕他在尼德兰的亲爹,甚至马德里的国王陛下都承担不起这种开支吧?
没办法,谁让副王手里有墨西哥银矿,还有能赚大钱的大帆船贸易呢?说殿下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副王立在喷泉贮水池前,看了波影飘动的水面良久,方轻叹一声道:“小阿尔瓦,我和你的父亲是多年好友。”
“是,父亲曾多次回忆,与殿下一起在陛下驾前随侍时的愉快时光。”巴孟德忙大言不惭道。其实他一共只见过那位父亲一面,连话都没捞着说两句。他不过是用这些道听途说的事情,来给自己撑门面罢了。
“所以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副王淡淡一笑,看破不说破道:“我听说有一支明国来的船队,在哈瓦那引起了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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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中国人在哈瓦那
“阁下的意思是……”巴孟德忙问道。
“那个明国的公子赵,杀害了我的总督,还有数千西班牙勇士,侵占了以陛下之名命名的菲律宾!”副王阴沉着脸道:“陛下就是再宽宏,也绝对不会饶恕他们的!”
“但是教会的意思是……”巴孟德小声提醒道。
“教会是教会,陛下是陛下。”副王淡淡道:“看在枢机主教的面子上,我给你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去维拉克鲁斯,带一支分舰队,去哈瓦那扣押那些明国人的船,然后把他们统统送到墨西哥城来!”
说着他叹了口道:“不管陛下最后如何决定,手里多点筹码总没错。”
“明白了殿下。”巴孟德应一声,然后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壳道:“哎呀,忘记了。枢机主教大人命我陪同耶罗主教去梵蒂冈,禀告佛朗哥主教的义举,这两天就出发!”
“这样么?”维拉斯克斯副王有些冷淡瞥他一眼,心说果然野种就是野种,一点都不像铁血的阿尔瓦公爵。
“是真的,殿下。”巴孟德一脸为难道:“不然我去跟枢机主教说明情况,请他另外找人护送主教吧。”
“你是见证人,别人又没亲眼见过佛朗哥神父的义举……”副王微微摇头道:“我会安排别的将军去哈瓦那的。”
“那真是太遗憾了。”巴孟德擦擦汗道:“能为死难的勇士复仇,是我梦寐以求的!”
“会有机会的。”副王挤出一抹笑,又问道:“对了,你对明国人的战斗力有何评价?”
“很……”巴孟德的汗珠子又出来了。
他本想按照奥肯德上校的意思,好好讲一讲明国海军的进步。以及转告副王上校的遗嘱——‘在彻底改革海军之前,不要再与明国人开战了。我们要学习明国,改革海军……”
但话到嘴边,又想起自己借着枢机主教才好容易从这件事里脱身出来,要是再节外生枝,又陷进去就麻烦了。
经过吕宋海上的两次败仗,在海上颠簸这半年他彻底想清楚了。干嘛非要像奥地利的唐·胡安殿下那样,把一辈子都用在给自己正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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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个快乐的私生子,吃香喝辣、欺男霸女它不香吗?
想到这儿,他不由缓缓摇头,改口道:“很抱歉殿下,我没有跟他们作战过。菲律宾舰队的主力被奥肯德上校一战败光,我这个光杆司令只能先撤回宿务了。”
“难道宿务就没有人和他们交战过吗?”副王有些压不住火气道。
“和他们交战过的,不是死了就是被俘虏了。”巴孟德少将忙胡扯道:“不过菲律宾的台风帮了他们大忙,所以很难讲他们到底什么水平。”
“你去吧。”维拉斯克斯副王见过太多精致利己的贵族,这些人只说对自己有利的话,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一点都不愿承担对自己不利的风险,
见套不出实话来,他便不愿再在巴孟德身上浪费时间了。
“把桑德总督最新的那份报告拿来。”待巴孟德告退后,副王沉声吩咐自己的书记官。
书记官很快去而复返,拿来的正是赵昊看到的那份《桑德报告》的原件,维拉斯克斯副王收到之后,还没呈送御览呢。
他的记性很好,翻看几页就想起报告的内容来了。
想到自己的老部下写这份报告时还好好的,现在却已经去见上帝了,而且还要承担所有的不名誉,维拉斯克斯副王就一阵气闷。
但他也知道,这是所有活着的人都愿意看到的,所以只能默许这个结果了。
“我只能先俘虏那支自投罗网的舰队,砍一半明国人的脑袋,聊表对你的歉意了。”副王望着青铜飞马,喃喃自语道:
“至于另一半,还要用来交换你被俘的部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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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哈瓦那,这颗加勒比的黑珍珠,扼守着墨西哥湾通往大西洋的大门,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
这里是西班牙人殖民美洲最早的立足点之一,因此营造的年代比墨西哥城还要久远。事实上,在迁都之前,这里就是西班牙的美洲殖民中心。
虽然后来都城迁走了,但无损于这里的繁华。哈瓦那依然是整个美洲的贸易中心,从墨西哥和秘鲁运送金银货物到欧洲的珍宝船队,都要在这里停留。装上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岛上出产的烟草、可可、蔗糖等炙手可热的出产,一并运回欧洲去。
来自欧洲各国和殖民地的商人们,也在这里出售或购买自己所需的商品。还有那些在欧洲混的不如意的冒险者,想来殖民地碰碰运气,第一站往往也是这里。
而且哈瓦那的自然环境,比高原上的墨西哥城好太多,它有着优良的海港,山环水抱的白沙滩。海水蔚蓝,椰林点缀,气候温和、四季宜人。
以及最重要的,这里的年轻姑娘个个有着修长的双腿、高耸的胸部和圆润的翘臀。在那些远航而来的饥渴的殖民者、士兵和商人的眼里,就连她们那可可色的皮肤都散发着维纳斯般的诱人魅力。
所以这里的繁华也远胜高原上的墨西哥城。笔直狭窄的街道上熙熙攘攘,西班牙风格酒馆人声鼎沸,妓院中炮火连天。
没办法,海港城市总是跟酩酊大醉的航海者,和浓妆艳抹的妓女分不开。
在众多嫖客中,比起那些又穷又粗鲁的水手士兵,当然是出手阔绰的商人,或者能说会道的吟游诗人,更受妓女们的欢迎。
不过在最近一个多月,这种情况变了。一艘比吕贝克之鹰还要巨大、华丽如宫殿的大帆船,率领着一支伤痕累累的船队,抵达了哈瓦那港。
人们还从没见过这些样貌明显异于欧洲人,也跟美洲人大为不同的人呢。
通过随船的葡萄牙翻译,人们得知他们来自遥远的中国,那个欧洲人魂牵梦萦的国度。一代代冒险者去寻找的黄金之国!
他们是在环球航行,对世界上的国家进行友好访问。从亚洲一路经非洲到达欧洲,在横渡大西洋来美洲时,遇到了风暴,船只损毁严重,所以不得不进港修船。也顺便让疲惫不堪的船员们好好休整一番。
这些中国人立时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整个哈瓦那掀起了一股东方热。
总督和西班牙高官们,热情邀请他们到城堡做客,并命令船厂优先为东方客人修船。
那些没落贵族和商人们争相结识一位东方朋友,想从他们口中得知那梦想国度的任何情况。
就连妓女们,都以接待过一个东方客人为荣。欧洲人再想上她们的床,嫖资都要超级加倍才行!
这种夸张的崇明媚中,很大程度上要拜那些中吹所赐。其中头号中吹就是马可波罗。
那本《马可波罗游记》在四百年前问世后,便成为欧洲最受欢迎的读物,号称‘世界一大奇书’,其影响之巨大,完全超乎想象。
它虽然带着写作者惯有的夸张之词,但依然打开了中古时代欧洲人的视野,向他们展示了富饶、文明、伟大的东方文明,引起了欧洲人对中世纪黑暗蒙昧的憎恨。成为文艺复兴的动因之一。
欧洲人对东方世界向往,更是直接掀开了大航海时代的篇章!
一代代的航海者,正是怀着对东方世界的向往,才扬帆远航,甚至绕过整个地球去寻找那个他们心中的理想国啊……
阿拉伯商人和葡萄牙商人从东方带回来的华丽丝绸、精美瓷器,以及各种美轮美奂的中国商品,更加佐证了东方世界的伟大!
事实上,欧洲人把自己对现实的不满和幻想,统统投射在中国身上了。就连大臣劝谏国王时,也言必称,在中国怎么怎么样……
总之在浓浓的滤镜之下,欧洲人看中国什么都是好的!都比他们强!
而且这些中国人的到来,也没有打破欧洲人对东方的幻想。
他们面容清秀、五官柔和,皮肤白皙,平均身高比欧洲人高,而且身材匀称。
最重要的是,他们身上没有那么多毛,那么高的鹰钩鼻子,以及那么浓重的体臭!
当时他们经过远航,疲惫不堪,下船时身上也很肮脏。但第一件事就是找水洗澡,换上干净而考究的服装,这才在城中活动。
无论对任何人,他们都彬彬有礼,但有人胆敢挑衅他们,必然会遭到最果断的还击。他们在酒楼吃饭喝酒从不大声喧哗,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是那样的好听。
哪怕是在跟妓女睡觉的时候,他们都要比那些红毛鬼体贴多了,而且他们身上一点味道都没有,让妓女们爱不释手……
他们也不随地大小便,饭前便后居然还洗手!
从外貌到生活习惯,以及仪态谈吐,都让哈瓦那的欧洲人自惭形秽。
尽管他们只会说些简单的葡萄牙语单词,但人们已经失去理智了,愣是觉得那些生硬的中式葡语,比里斯本出身的贵族,说出来的还好听,纷纷竞相模仿开了。
‘Amigo,jigajiga. amiga bonita!’
第六十一章 伟大的航程
那句话的意思是,‘兄弟,玩玩不?姑娘很漂亮的……’
大明的船员们已经在海上漂了太久太久,一直以来娱乐基本靠手,偶尔靠‘鲜’,已经憋太久了。
其实到里斯本时,他们就很想去玩玩了,但红毛婆娘实在是下不去嘴啊。毛多还好说,关键是味儿太大。就像一条放臭了羊肠子,真就能让**立地成佛那种。
到了哈瓦那,情况就好多了,这里的姐儿们黑是黑了点儿,但盘靓条顺,而且最可贵的是没什么味儿。
因为人家爱洗澡啊,虽然主要是因为气候原因,不洗澡受不了,但结果是一样的。
皮肤光滑,小嘴还巧,用户体验极好。
基本上,这一个多月来,水手们只要不当班,就到哈瓦那城内鬼混。
那些随船的公子哥们,更是凭着自己优雅的谈吐和贵族气质……好吧,主要还是出手阔绰,因而大受欢迎,好些人这一个月就没回到船上。
只有那些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科研院员,才不受俗世的诱惑,把时间都用在搞课题上。
和女人睡觉既费钱又费精力?哪有进行社会观察,地图绘制,航海信息搜集重要?
而且费劲千辛万苦到了美洲,难道不应该全力以赴对照《美洲重点植物图鉴》,去搜集不同品种的橡胶、可可、金鸡纳、向日葵、辣椒、番茄、土豆、红薯、南瓜……等等珍贵的当地植物的种子和块茎,好带回大明去种植吗?
难道这种事,不比生命大和谐有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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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瓦那湾中平静无波,码头上樯桅如林,停满了各种样式的船只。
不过那艘悬挂着‘千古罪人刘大夏号’旗帜的巨大中式宝船,并没有系泊在码头上,而是锚泊在距离码头将近一公里的港湾中央。
按照明国人给的说法是,船太大,吃水太深,靠岸可能会搁浅。
但其实这是遵循海警条例,作战舰艇不得在非己方军港中靠岸系泊,只能采取这种警戒姿态,下锚停在远离岸边的地方。这样一旦有人图谋不轨,可以有充足的反应时间。
护卫其左右的只有两艘已经修理完毕的护卫舰。
另外一艘护卫舰和一艘运输舰,依然还在干船坞中,刚刚除掉了船蛆和藤壶,更换了腐烂的船材,在重刷船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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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作为美洲最大的船运中心,这里的造船厂业务繁忙。事实上,这里是整个美洲造船水平最高的地方,有西班牙殖民地唯一可以建造修理大帆船的干船坞。据说那些横穿太平洋的马尼拉大帆船,也都是在这里建造下水,沿着南美洲航行到墨西哥西海岸去的。
如此繁忙的船场,能一次允许他们两艘船进坞,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有人要问,出发的时候船队里不是有五条护卫舰,五条运输船,十条船跟随千古罪人刘大夏号吗?
怎么这就四条了。因为胡建人分不清十和四啦!
好吧,这个冷笑话一点不好笑。
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只剩这四条了呗。
虽然有的船沉了,倒也不是都沉了……
主要是因为船队在造访到北非的木骨都束时,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分歧。
那时,好多好多的公子哥们受不了漫长旅途的折磨了,杜公公和那帮太监也是。便找借口说当初三宝太监最远到了这里,他们作为后辈,不敢再比前辈多走了。反正前头也没有藩属国了,不如就此返航吧。
甚至水手里很多人也犯了思乡病。这其实无可厚非,因为那时距离他们离开浦东,已经整整一年了。
以往他们出海,航程最长不超过一个月,而且都是在大明的海域内。如今航至几万里外的异域天地,所见完全都是陌生的风土人情。让他们的思乡之情近乎失控。
在处死了两名试图烧毁仓库,逼迫舰队返航的船客后,林凤和张筱菁商量了一下,决定不能再对此置若罔闻了,不然待南下非洲后,会出大事的。
因为这才走了全部航程的三分之一,接下来的航行将更艰苦。与其到大洋之上爆发矛盾,还不如提前放手,让坚持不下去的都回家呢。
张筱菁让所有人考虑了三天,想回去的只管回去,没什么丢人的。相反,他们可以挺直了腰杆回去。因为他们已经是一百五十年来,航行去最远地方的中国人了!
当然,这个记录很快就会被打破。但继续往前走,就再没机会回头了……
最后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选择回家的有两百五十人,跟着杜公公分乘一条护卫舰和一条运输舰,踏上了西去归途。
余下的四艘护卫舰和四艘运输舰,则继续跟着千古罪人刘大夏号南下。
其中一条运输船‘南漪湖号’,在南下穿越莫桑比克海峡时,在飓风中倾覆。
另有一条护卫舰‘宁波号’,在经过大风大浪的好望角时受损十分严重,无法继续远航。
这都是初次在陌生海域航行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不是说你归化几个葡萄牙大副、领航员之类的,就能完全避免的。
好在过去好望角不远,就有一处葡萄牙的据点,据点中就有修船厂,专门修理过好望角和莫桑比克海峡时受损的船只。
因为好望角又叫风暴角,而莫桑比克海峡,则人称‘风暴海峡’……
其实这个据点就是后世的开普敦。但葡萄牙人实在没有能力,像西班牙人在美洲那样,在这里建城殖民。
光维持这漫长的贸易线,就掏空了他半个国家的人力,哪还有民可殖啊?
在另一个时空中,还得等到荷兰人把这里从他们手中夺走,开普敦才得以正式建城的……
因为人手太少,船厂的修理能力有限,宁波号受损又过于严重,哪怕出两倍修船费,也要大半年时间才能修好。
舰队当然不能等这么久,便留下了五十名船员在船厂修船,其余船员和随船人员都转移到了其它船上。舰队继续沿着非洲西海岸北上。
最终船队于今年年初抵达了摩洛哥亡国,在那里觐见了新登基的苏丹阿卜杜拉,并奉上许多来自东方的宝贵礼物。
阿卜杜拉十分高兴,一口答应了东方贵客提出的,在摩洛哥建立商馆的请求。
能直接跟东方的黄金国挂上钩,他当然求之不得。只是阿卜杜拉想不通,那些视贸易航线为禁脔的葡萄牙人,就不怕他们抢生意了吗?
其实别说阿卜杜拉国王了,就连被留在摩洛哥的一百名特科科员,和一百名保护他们的陆战队员,也搞不清楚为嘛要在这遥远的西北非设立商馆?
他们追问此次行动的负责人,可那个谁只说这是公子亲自下的命令,我们要在这里待个两三年,到时候自会有任务的。
得,原来他们绕了半个地球过来,就是为了干这个的。两百条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汉子,也只好遵命了。
林凤继续启程前,又留给他们两条船,等宁波号修好了,也会赶来跟他们汇合。这样那个谁手里就有三条船,两百五十名精锐手下了,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能应付一阵子了。
于是远航船队除了‘千古罪人刘大夏号’之外,就只剩下两条护卫舰,和两条运输船了。船员和随船人员也精简到了一千人。
不断瘦身的好处是,剩下的这一千人都是意志坚定,热爱冒险的家伙了。
为了能更好的适应远航,林凤奉行‘船上不养闲人’的原则,无论是那些随船的公子哥,还是研究员,都被分配了每日洗甲板、削洋葱、刷碗筷的工作,好减轻船员们的负担,让他们能得到更多的轮班休息时间。
这一命令并未遭到太大抵触,一是已经出海一年半了,大家都快忘记自己原先的身份了。二是公子哥们也实在无聊透了,能干点儿活也算消遣。
结果‘人人劳动’的效果意想不到的好,让同舟共济的人们更加团结了。船上的人们组成一部运转良好的机器,在他们船长的率领下,以更娴熟老练的姿态,继续接下来的航程。
离开摩洛哥便抵达了欧洲,他们先造访了葡萄牙的里斯本,还在耶稣会传教士的引荐下,拜见了那位年轻的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安陛下。
21岁的国王已经亲政七年了,但依然让人感觉还是个孩子。
他是耶稣会的忠实信徒,梦想着也能像自己的邻居表叔——腓力二世一样,为传播天主教而战。当然更重要的是,为自己的帝国开疆拓土,而不是像目前这样,只是像小狗撒尿一样,占据点点滴滴的据点,守着一条航路过活。
张筱菁和林凤还听说,这位‘葡萄牙人用眼泪、游行、祈祷以及施舍才从天主那里换来的’年轻国王,似乎是个天阉,因此没有那种俗世的欲望。所以至今没有娶妻,自然更没有子嗣。
这让葡萄牙上下,再度陷入了绝嗣的恐慌中……
而且消息来源还很权威,因为是耶稣会的托雷斯神父酒后透露的。
没办法,在漫长的航海途中,就连沉默的神父都会变得八卦起来。
在离开了里斯本之后,他们本打算进入地中海探索一圈,却被西班牙的直布罗陀舰队驱逐。
而且西班牙人还警告他们,不许北上造访英法等国。因为那些新教徒国家,是比异教徒更邪恶的地方。
如果他们执意北上,就会遭到西班牙比斯开湾舰队的攻击,后果自负。
其实他们多虑了,赵昊早就告诫过小竹子和林凤,不要跟英国和尼德兰接触,于是船队便横穿大西洋,经过近一个月的航程,抵达了哈瓦那……
ps.虽说只是快速的浮光掠影,但也跟开新地图一样,要查的东西实在太多。今晚没了哈。
第六十二章 缉私大队瓮中捉鳖
在哈瓦那期间,张筱菁住在东海湾的一处海滨别墅内。
这处古巴式豪宅可谓西班牙庭院的翻版——以中央庭院为核心,整个院落呈众星捧月之势。但又带有独一无二的古巴细节——装有可调式百叶窗的客厅墙壁、色彩斑斓的房顶横梁、环绕庭院而建的曲形画廊。
其中最具特色的当属庭院式画廊,既可遮风挡雨,又可彰显主人的不凡品味。
这处别墅是古巴总督花费重金营造的度假别墅,还没来得及入住,便免费借给了东方贵客下榻。他非但不会因此遗憾,反而觉得这让自己的别墅增辉不少,会多几分古巴最缺的底蕴和内涵。
由室内的装潢就能看出,古巴总督是大肥缺。从希腊大理石地板、精美的西班牙瓷砖、意大利镶金木框镜到法国的水晶吊灯,以及墙上悬挂的各种名家油画全都极尽奢华。
不过张筱菁不大欣赏这种浮华,这与士大夫阶层‘宁简勿繁’的审美大相径庭,倒与市井阶层崇尚奢华,对异调新声的追求很相称。所以在体验过新鲜的感觉之后,她便更多会待在鲜花似锦,鸟鸣啾啾的画廊中,来度过悠闲的度假时光。
睡到自然醒,又吃过一餐丰盛的古巴风味的早餐后,她便坐在画廊的书桌后,开始给赵昊写信。
这个季节的哈瓦那还不算太热,清晨庭院阴凉处甚至还有些凉。不过身上批一片小羊驼毛编制而成的查曼托披肩,便会感到十分温暖。
‘就像回到夫君的怀抱一般……’张筱菁心中升起一股别样情愫,蜷在藤椅中的双腿不自然的绞了绞。
她脸色一阵微红,赶紧捧起桌上的瓷杯,喝一口微苦的非洲咖啡定定神,才把心头的思念化作文字,汩汩流淌在笔端。
自出发起到现在几乎一日不辍,小竹子已经写了整整五百封信了。不过上一次捎信回去,还是在木骨都束跟返程船队分手时了。
信里讲述了她沿途的所见所闻,因此也是一篇极好的游记,当然要去掉那些肉麻的情话和虎狼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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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写完信,在落款处留下一处胭脂唇印,将信纸装进信封,收进桌上的胡桃木匣中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做完了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小竹子惬意的伸个高高的懒腰,喝了杯浅意换上的热卡卡,准备放空一下大脑,等午饭后去城里逛逛。
这次环球旅行给了她极大的心灵满足,无论是穿越大洋时的惊涛骇浪,途径北非见到的恐怖大沙漠,还有在马达加斯加停靠时,见到的巨大的猴面包树,都让小竹子大开眼界。
这世界,果然是书本上看不到的。哦不,是之前的书本上看不到的。因为赵昊出版的一系列自然丛书中,都已经惟妙惟肖的描绘过这些壮丽的图卷了。夫君真是太厉害了!真想好好抱抱他啊……
更让小竹子着迷的,是那些与中土迥异,却又各擅胜场的异域风情。北大年的南洋风情;莫卧儿帝国的印度风情;奥斯曼帝国的阿拉伯风景,葡萄牙帝国的地中海风情,当然还有古巴的美洲风情,都让她目眩神迷、陶醉不已。
原来世界这么大,果然要出来看看,才不枉此生啊!
不过出来的时间确实够久了,她现在也强烈的想家了。
‘好在路程已经过半,应该年底就能到家了吧?’小竹子如是想道:‘士祥、士祺、士福都能满地跑了吧?哎呀,耽误了,耽误了……’
正神思不属间,忽然听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保卫处的护卫在庭院外禀报道:“夫人,林司令请你赶紧回船上……”顿一下,又道:“行李也带上。”
“发生什么事了?”张筱菁吃了一惊,昨天交班时还天下太平呢。
护卫摇摇头道:“传话的通讯员也不清楚,只说司令下令所有人立即归舰!”
“好。”张筱菁拢了拢草泥马的披肩,拿起自己的信匣子道:“这就出发。”
行李什么的自然由浅意收拾,用不着她操心。
她便在护卫小队的保护下,乘车来到了哈瓦那湾码头,登上了来接她的小艇。
张筱菁看到码头上停满了自己舰队的小船。几乎所有救生艇都被林凤放下来,接四面八方赶回的船员登舰。
东方贵客们这番异常的举动,也引起了当地人的注意,他们大声询问刚交的中国朋友要去干嘛?需要用他们的船送一程吗?
好多船员还醉醺醺的没醒酒,有人甚至连水手裤都没穿,只穿了条裤衩子,就稀里糊涂的被传令兵吼到码头上。最惨的一个直接吓软了,到现在还惴惴不安,不知还能不能再硬起来?
张筱菁暗暗揪心,看着平静的港湾又察觉不出异常。
她乘着小船来到千古罪人刘大夏号下,顺着软梯熟练的攀爬上去,只见在岗的船员已经在执行‘战前清理’工作了。他们将甲板上的物品全都转移到船底货仓中,以清理出一条贯穿整个甲板的无障碍通道。
还有水手在甲板上撒沙子,在火药库的入口设置阻拦防火帘,给消防水箱注满水,保持水泵随时可用。
枪炮长则指挥着各炮组掀开炮衣,露出一门门黄橙橙的大炮来。第一发炮弹也已经从火药库运到了炮位旁。
她快步登上艉楼顶层舵室途中,还看到医疗主任和船医们也在舱室中,在外科手术的准备……
一切都在忙碌而有条不紊的进行中,一切都说明一场大战在即了!
在舵室中,她终于见到了正在发脾气的林凤。
林凤的头发已经长起来了,她学着西域少女扎起了许多小辫子,带着顶黑色的船形帽,脚上蹬着皮靴,手里拎着皮鞭,正一下下抽打着桌台。
“怎么放出去这么多人?还有没有一点警惕性了?!”
马已善嘴角一阵抽抽,就像自己被鞭挞一样。“人家按照条例休班,也不好拦着……当然,也确实不该都准假。”
“怎么回事?”张筱菁走进来。
“夫人。”马已善赶紧敬礼。
“滚出去吧。”林凤当然知道老马是无辜的,但这就是出气筒的正确用法。
不然她这火气,总不能朝亲爱的师娘发吧?
“有一支西班牙桨帆船来哈瓦那了。”林凤放缓语气道。
“这是他们的地盘啊,有什么问题吗?”小竹子懂人心不懂军事,忙虚心问道。
“当然有问题了。大帆船还有可能是商船,那种叫‘加莱赛’的桨帆船可都是战舰!”林凤沉声解释道:“那种船载货少,不能远洋航行,所以只有西班牙的缉私队在使用。”
因为桨帆战船的冲刺能力强,逆风航行更是强项,而且转向十分灵活,非常适合在墨西哥湾和加勒比海地区追逐走私的帆船。只要发现了走私船,很快就能追上去,抢占有利位置,对帆船实施捕获。
“但问题是,古巴就有缉私舰队……”林凤又幽幽说道。
“这样啊。”小竹子明白了。
她知道赵昊对海上的布局,几乎就是照搬的西班牙模式。
皇家海运和南海海运的海运船队,对应的就是西班牙珍宝船队。
由王室出资组建的巨大盖伦船队,定期往返于西班牙本土和海外殖民地之间,将欧洲货物运至美洲殖民地,并将殖民地的金银货物运回母国。王室可以从货物中抽取五分之一作为报酬。
赵昊的海运船队也是垄断了大明海域所有的货运,以收取运费获利。只不过运费不是固定的,而是定期给出一份运费表,通过差别费率来调解贸易结构,以更好的促进整体经济的发展。当然本质上是没区别的。
就像大明的海盗和走私十分猖獗一样,西班牙也面临同样的难题。不少西班牙商人和其它国家的商人勾结殖民地官员大搞走私,使得王室的税收和运费锐减。
所以就像赵昊设置水警局来缉私并打击海盗,保护自己独占航线一样,西班牙也在殖民地设置了若干缉私大队。
而且西班牙还面临那些该死的新教徒国家支持的海盗行为,没法像水警局那样靠战斗力一般、规模也不大的地方舰队,就能完成任务。西班牙的缉私大队的战斗力都很强,不然干不过如狼似虎的英国海盗,法国民兵和海上乞丐啊!
缉私舰队是不会轻易离开自己防区的,一来没必要,二来会导致自己防区空虚,万一被人偷家就麻烦了。
但这支缉私舰队在古巴缉私舰队未出港的情况下,却出现在了哈瓦那湾口。
“而且他们还摆出了封锁阵型。”林凤流里流气的吹个口哨道:“这是要瓮中捉鳖啊。管这王八是不是我们,都得小心为上啊。”
“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张筱菁道:“不过听说哈瓦那有好多走私船,还有英国人的贩奴船,倒也不一定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看吧。他们派船去总督府了,很快就会有结果的。”林凤插着腰,看着海面上。
这时,很多嗅觉灵敏的走私船和贩奴船,就像发现了城管的小贩,开始纷纷夺路而逃。那支桨帆船队丝毫未加阻拦,依然只将船头炮口对准了海湾中宫殿般的‘千古罪人刘大夏号’,缓缓的逼近过来。
“哦豁,看来中奖了,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林凤双目寒光一闪,高声对外头喊道:“让那帮嫖客赶紧上船,晚了老子就不等了!”
说着她又沉声下令道:“通知各舰,进入警告距离便自行阻拦射击,无需请示!不能被他们贴上来!”
ps.继续继续
第六十三章 林司令不喜欢被动
看到旗舰的命令,两艘护卫舰,马上与‘千古罪人刘大夏号’一起调整姿态,在它身前排成了一字纵队,船头朝着湾口方向,操帆手们也全都就位,随时准备升帆起航。
三条船身后的港湾中,还有十几条小艇,载着在岸上度假的船员,拼命划着船桨赶来登舰。
这时,对面悬挂着大红叉号旗的加莱赛船队,已经从狭长的湾口驶入了哈瓦那湾内。
同时,当先的那艘加莱赛船上,升起了一面红旗。远航舰队跟西班牙人打交道有一段时间了,自然明白那是‘停船落帆、解除武装,接受登船检查’的命令,若不遵守马上便会遭到炮击。
透过望远镜能清晰看到,那些加莱赛船上的西班牙步兵全副武装,已经做好了登舰的准备,船头的炮手也点起了火把。
这种时候,换成任何指挥官可能都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冲突,因为情况对己方太不利了。
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我。
林凤虽然在海警学员呆了两年,但海盗的秉性是不会变的。那就是先发制人,从不允许自己陷入被动。
她天生就是个亡命徒,在别人眼中是天塌地陷的大祸,但在她看来却正好是最刺激的挑战。
怎么能让别人开第一炮呢?
司令大人兴奋的舔了舔嘴唇,管它三七二十一呢,先开炮再说!
宝船宽大船艏的六门洪武大炮,便次第轰鸣起来。
隆隆的炮声中,一道道水柱落在加莱赛船队中,把那些戴着高顶盔的西班牙士兵淋成了落汤鸡。
林凤的望远镜却盯着港湾口的西班牙炮台要塞,只见原本指着湾外的重炮车,已经掉转方向,指向了湾口。
很显然,哈瓦那的驻军也已经接到了命令,估计接下来,停泊在北码头上的古巴缉私舰队也要出动了。
到时候,可真就天罗地网插翅难逃了。
“不能再等了。”林凤当机立断,沉声道:“下令台州号和温州号升帆,先杀出湾去!”
“所有小艇都把人送到旗舰上,所有艇员立即上船,不要再返回码头了!”
随着林凤一条接一条的命令传达下来,两艘早已拔锚的护卫舰立即升起船帆,借助港湾中的西南风开始缓缓驶向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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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前来扣押明国船队的西班牙舰队。
维拉斯克斯副王的命令传达到维拉克鲁斯时,这支舰队正准备执行护送运银船队到古巴的任务。
本着一事不烦二主的原则,维拉克鲁斯的基地司令便将这个任务,也下达给了这支缉私舰队。
不过基地司令也不纯为了省事儿,因为舰队指挥官蒂亚戈上校是殖民地最优秀的海军将领之一,由他来负责肯定不会出岔子的。
此时,那位有着黄色胡须的蒂亚戈上校站在他的旗舰艉楼上,难以置信的看着挂帆冲来的明国大帆船。
这帮东方人的反应速度也太离谱了吧,自己还没站好位置呢!
“快拦住他们!”上校定定神,忙高声下令道:“开炮开炮!”
加莱赛战舰火力输出全靠船头,几十门火炮次第轰鸣起来,炮弹呼啸着射向两艘冲上来的大帆船,白烟滚滚笼罩了船队。
待到海风吹散了硝烟,便见那两艘异形船帆的盖伦船,船体依然完好无损,船帆被开了几个洞,但好像也没什么影响。
这时双方相距已经不到两百米了。
“拦住他们!”蒂亚戈上校咆哮道。
“左转舵!”
“右转舵!”各艘战舰的指挥官纷纷下令,舵手们拼命推动巨大的船舵。
闷热恶臭的船舱内,一对对蜈蚣脚般的巨大船桨,需要三名桨手才能划动。
桨手都是带着脚镣的囚犯和奴隶。有军官吹着哨子,指挥他们按命令划桨。
提着鞭子的监工在中间来回巡视,虎视眈眈的注视着哪个敢偷懒。
在上百名桨手的拼命划动下,巨大的加莱赛战舰,行动灵巧的就像一条十几吨的小帆船。迅速调整姿态,重新卡位拦在那两条大帆船身前。
眼见就要关门成功了!
然而蒂亚戈上校目瞪口呆的看到,那两艘几百吨重的大帆船,居然毫不减速的冲了上来,只是些微的改变了下船头的方向,便从加莱赛船的缝隙间,硬生生的挤了过去!
台州号和温州号早发现加莱赛船两侧各有一排长长的船桨,所以没办法真正船挨着船,就像刺猬一样无法彼此贴近。
他们就冲着那条缝插进来的!
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咔嚓声中,粗大的船桨如筷子般轻易折断。船舱内的桨手们被桨把撞得惨叫着横飞,将那些监工压在身下……
台州号和温州号的船腹却毫发无损,因为两艘船的船底包了铜壳!
这年代又没有鱼雷,水线下包铜壳的目地不是为了加强防护,而是为了防止船蛆和藤壶寄生。不这样处理的话,根本没法进行远洋航行,总不能几个月就进坞大修一次吧?
但铜壳船底在此时发挥作用并非意外,什么样的指挥官带出什么样的舰队。林凤的舰长们一个个都百无禁忌,无所不用其极,根本不管这战术在不在操典里,只要管用就行!
不过要是没有这近两年的极限远航,船员们已臻人船合一的境界,也玩不出这种极限微操来。
等蒂亚戈上校回过神来,那两艘大帆船已经穿透了阻拦,只能看着它们满帆扬长而去了。
还好,那艘宫殿般的巨舰仍停在那里,接收小艇上的船员。
“包围它!”蒂亚戈心说,抓住大头也算胜利。
“升帆!”林凤知道,绝对不能再等了。
身为一名理论与经验都很丰富的海军将领,她已经很熟悉西班牙乃至欧洲战舰的特点了,知道加莱赛桨帆船还有样秘密武器,它恢复了消失几百年的撞角!
让这货直接顶上来。哪怕坚固无比的巨无霸宝船,也难保不会被开膛破肚!
就算伤的没那么重,被撞角插进船体内拔不出来,岂不要重蹈当年果阿总督号的覆辙?
只有被俘虏的命了……
“可是司令,还有一半人没上船呢!”马已善提醒她。
“让他们先投降吧。告诉他们,我一定会回来救他们的!”林凤冰着脸道。
“是!”马已善赶紧跑到艉楼,用喇叭朝着下头排队的小艇喊话。
与此同时,操帆手们合力转动绞盘,将九根桅杆上的船帆快速升起。在引入了西方索具后,沉重的中式船帆升帆速度提高了一倍。
橹手们也拼命合力摇着橹,催动五千料的巨舶缓缓启动。
终于赶在了敌舰包抄上来之前,让宝船脱离了敌舰船艏攻击区域。
当然免不了要吃一通重炮,好在千古罪人皮糙肉厚、个大抗揍,倒也无甚大碍。
等宝船开起来,就不是几百吨的加莱赛战船能阻拦的了。
那些号称巨型桨帆船的加莱赛船,在千古罪人刘大夏号面前,就像遇到成年大象的狮群,顿时显得渺小又脆弱了。
在截腰撞断一艘企图横向拦截的加莱赛战船后,巨型宝船也扬长而去。
出港时,三条帆船又遭到岸防炮台的阻击。
西班牙人的铸炮技术糟糕,在欧洲都属于二流,所以打出来的炮弹基本都射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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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也没有再纠缠,在西班牙舰队追出来之前,旗舰率领两艘大帆船驶离了哈瓦那湾。
很快,蒂亚戈上校也率舰队调头追了出来。他已经恼羞成怒了。虽然明国人一炮都没打中他们,但短短半个小时给他们撞坏了四条加莱赛,还撞毁了一条。
虽然那四条加莱赛受伤并不严重,只是半边船桨废掉了,划船的桨手死伤了不少,但在进船坞更换船桨之前,是没法再行驶了。
他现在只有一个目标,就是绝对不能让这三艘明国帆船跑掉。不追上这帮可恶的明国人,这将成为他行伍生涯的一大污点!
至于那艘被撞毁的加莱赛船上的官兵和桨手,还有那些被遗弃的明国人,有姗姗来迟的古巴舰队收拾就够了。
~~
但海盗出身的林凤哪是他想追就能追得上的?
三条帆船风帆全开,乘着季风和强大的墨西哥湾暖流,航行的速度越来越快,任凭西班牙人怎么追都追不上。
其实林凤原本可以不用跑太快的,用大炮轰它娘就能让这些炮少射程短的加莱赛战舰很难受。但就像在哈瓦那湾中那样,她得顾忌那些没上船的人。
要是对西班牙人下手太狠,他们可能会报复在俘虏身上的。所以林凤才没有开炮,只是逃命。
加莱赛船持久力不足,全速追出几十里,速度就慢了下来。
眼见着明国的帆船消失在海平面,蒂亚戈上校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污点了。
“回哈瓦那吧,看看能有多少俘虏,希望可以写一份说得过去的报告。”蒂亚戈上校倒是很会当官,这也是殖民地官员的共同特点。
结果还不错,抓住没来得及上船的明国人近两百人,而且还俘虏了三条船。
足够交差了。
蒂亚戈上校却不知道,东方有句古话,叫‘女人不能惹’啊……
而且他还惹了两个女人……
第六十四章 海盗旗飘扬在加勒比
蒂亚戈上校还以为那三条明国大帆船侥幸逃脱追捕,就会第一时间遁出墨西哥湾,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呢。
然而他错了,大错特错。
用望远镜确认他不再追击后,三条明国帆船第一时间就停了下来。
这时船上人数也统计出来了,三条船应到1086人,实到723人,还有363人没有上船。
马已善当时快速数过,当时在小艇没来得及上船的有将近两百人,也就是说有一百六七十人还留在码头和城内。
这很正常,仓促之间,传令兵是没法把所有人都通知到的。
谁知道他们去哪里鬼混了?
不过没差了,估计都已经成了西班牙人的阶下囚。
船上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船员们这段时间厮混在哈瓦那,没少耳闻目睹西班牙人处死海盗的场面。
他们都听说,为了防止海盗的同伙劫狱,西班牙人会选择第一时间就把抓到的海盗吊死,悬挂在码头上以儆效尤。
想到那么多风雨同舟共患难的同伴要被挂成一串串咸鱼,哪怕最冷漠的人也会感到十分的难过。
这实在是此番环球航行以来最大的挫折!
哪怕在木骨都束分道扬镳时,也不过才减员两百五十人,而且那些人是返航,不是被俘。
其余时候,因为航海技术、医疗条件、卫生习惯以及科学的进步,远航船队没有爆发过恶性流行病、可怕的坏血病,甚至基本没有出现过营养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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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条主要是拜罐头所赐,虽然出发时带的罐头早就消耗殆尽,但船员们按照出海前的培训,将靠岸大
采购的各种食品……不管肉类还是蔬菜水果,清洗后放入罐头瓶,用软木塞重新密封瓶口后再放入蒸锅中加热,即可制成简易版的罐头,保鲜三个月不在话下。
总之,航行至今因疾病、事故共计减员仅五十人,创造了人类航海史上的奇迹。
所以这次损失之惨重,让所有人都无法接受。
“都干什么?!”就在汉子们偷偷抹泪的时候,林凤那匪气十足的声音炸响了。
众人抬头望着他们的船长,只见她英姿飒爽的立在艉楼最高处。
“老子不是说过过,一定会回去救他们的!”林凤的皮鞭抽打着栏杆,像是抽打着汉子们的信,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道:“你们当我说话是放屁吗?!”
“杀回去!炮轰哈瓦那,逼他们放人!”船员们嗷嗷叫着迎合起来,公子哥们也来了精神,纷纷怪叫道,船长船长我爱你……
“杀他全家,干他家里的羊!”就连戴着眼镜的研究员也跟着起哄开了。
“放你们娘的屁,老子只爱我师父!”林凤白了那些公子哥一眼,然后哼一声道:“你们脑袋都让古巴娘们夹了吗?哈瓦那湾易守难攻,还有要塞炮台,人家又人多势众,我们回去不是自投罗网?!”
“老大,那你说去哪里呗?”这是她原先的海盗船员。
“翁达!”林凤沉声道:“那里是古巴的畜牧中心,和第二糖业中心,有上千西班牙人住在那里!”
西班牙人殖民古巴主要是搞种植园,大规模种植甘蔗制糖。虽然他们制造的紫砂糖就是大明的红糖,还不会提纯成白糖,但并不影响他们的暴利。
“我们去摧毁翁达,把西班牙人统统抓起来。他们杀我们一个,我们就杀十个!”说着她舔舔嘴唇,残忍而兴奋道:“要是翁达还不够,就去牙买加、巴拿马、危地马拉,把他们的殖民点一个个摧毁掉,看看谁能耗过谁!?”
“好好,这主意好!”船员们轰然应声,兴奋的摩拳擦掌,恨不得烧杀抢掠一番!
也不管他们这点儿人,能不能搞得掂,反正跟着船长莽就完了。
“可是司令,这不就成海盗了吗?”但警务干部们忍不住提出异议道:“我们是海警,有纪律的。”
“是啊,我们是友好环球航行,烧杀抢掠算怎么回事儿?”也有那读书读坏脑袋书呆子道:“西班牙人民是无辜的。”
“你放屁!”林凤怒喝一声,加入了海警千好万好,就是这点不好,束缚太多了。忒不痛快!
她正待发作,张筱菁却站了出来。
“所有西班牙人都是血债累累的殖民者,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只见小竹子裹了块红头巾,身披着红色的斗篷,牛皮腰带上还系着一柄短铳和一把金剑,杀气腾腾立在林凤身旁,哪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倒像是当年杀官造反的的红巾军了。
显然,素来有容乃大的小竹子,也被西班牙人激怒了。
“他们俘虏了我国船员,扣押了我国财产,严重损害了我国的尊严!并严重威胁到本集团在加勒比海地区的航行自由!”
“他们对几百万美洲土著进行了种族灭绝屠杀,犯下了严重的反人类罪行,是全体人类的敌人,人人得而诛之!”
张筱菁疾言厉色的例数了西班牙人的罪孽,然后刷得抽出金剑,沉声道:“我以远航舰队总警委的身份,宣布目前事态已经触发私掠条件。舰队全体暂时退出现役,凭总司令部颁布的私掠许可证,对西班牙的船只、据点、财产和人口进行合法劫掠,直到私掠条件消失为止!”
这下代表忠诚和纪律的警务干部们也无话可说了。
林凤暗暗松口气,猛地一挥手道:“升旗!”
船员们便赶紧将日月同辉的海警旗降下,小心的折起收好。
然后升起一面张筱菁亲手绘制的私掠海盗旗。
黑色的旗面上,是白色的骷髅头。骷髅头下,是交错的短铳和短刀组成的叉号,看上去十分恐怖。
但略显萌哒哒的是,在那骷髅头上,还戴了顶草帽。
那是张筱菁按照赵昊夏天常戴的那顶草帽绘上去的……
~~
翁达湾在哈瓦那以西一百五十里,位于私掠舰队的西南方向。
舰队却转而向北航行了。
这是因为墨西哥暖流,是比黑潮还要强大的存在,逆流而行纯属自虐。
但在海警学校学到的海洋知识告诉他们,墨西哥湾暖流十分狭窄,湾流的强流通常仅限于75公里宽的一个窄带内。
而且湾流的流速太大,在其强流带两侧往往有较弱的反向逆流可以利用。
果然,当舰队乘流急速北上五十里,脱离强流带之后,就遇上了流向西南方向的反向逆流。
舰队在茫茫大洋上航行了整整一天,侦察气球终于发现了陆地。一个类似于哈瓦那湾的醒目港湾,就在东南三十里外!
林凤亲自升空观察,望远镜中能清楚看到港口和要塞,还有港湾中的点点帆影,以及环绕海湾的成片甘蔗林。
她对古巴的北部沿海地理已经了然于胸,知道那里就是翁达了。
观察港湾中的布防,以及船只停靠位置时,她有了新的发现。
只见那港湾之中,有两艘船的桅杆,跟其它的双桅近海货船明显不太一样。
将望远镜倍数调到最高,仔细观察了那两条船之后,林凤两眼直放光。
她已经可以断定,那两艘三桅高艉楼的帆船,就是适宜远航的西班牙大帆船!
回到‘千古罪人刘大夏号’上后,她便立即把温州号和台州号的船长叫来,对他们悍然宣布,计划有变,不登陆作战了,改为抢夺泊在港湾中的两条西班牙珍宝船!
虽然没有证据,但她凭一个海盗的直觉,坚信那就是两艘庞大的大帆船,就是她垂涎已久……哦不,注意很久的西班牙珍宝船!
她的理由很充分,进攻守备完善的堡垒损失太大,而且就是把西班牙人都俘虏了,也不如俘虏这两条珍宝船来的立竿见影!
这可是王室的命根子,损失一艘都瞒不住的!
“既然这么重要,那就没有护航的舰队吗?”台州号舰长章南海问道。
“笨蛋!”林凤啪的一鞭子,抽在他腚上。
“噢……”章舰长惨叫一声,登时就懂了。马上思路清晰的推测道,昨日堵门要逮他们的西班牙舰队,八成就是给这两艘珍宝船护航的。
估计指挥官是担心抓捕时会出意外,误伤到陛下的珍宝船,慎重起见才将其留在了翁达湾中……
“要是这样就更好了!”林凤点点头,表示赞同道:“不是也无所谓,这就等于是我朝的贡船,谁丢了要掉脑袋的!”说着用鞭稍重重一戳地图道:“不搞它搞你老姆呀?!”
~~
当晚天昏地暗,星月无光,海面上狂风大作,格外适合杀人越货!
子夜时分,舰队抵达翁达湾外。
温州号和台州号已经用黑布蒙住蓬帆,乘着风直入港湾!
千古罪人刘大夏号因为船体太大,行动不灵活,便留在了湾外。待里头打起来之后,再攻击湾口的炮台堡垒,为两艘护卫舰分散火力。
此时能见度极差,又是下半夜两点左右,正是人最瞌睡的时候。港湾两侧要塞上的守军居然对直入港湾的两艘大帆船毫无察觉。
而且林凤选择这个时间动手,是因为她早就观察发现,这是古巴北海岸最高潮的时段,这样就算西班牙人在湾口设置障碍之类,也会因为水位升高,暂时失去作用。
两艘战舰顺利进入湾中,港湾里依然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呼呼大睡。
很快,船员们便找到了锚泊在湾里的那两艘特征明显的大帆船!
直到温州号靠近内侧那艘大帆船二十米处,才被一名值夜的水手发现。
看到那黑色的船帆,水手登时睡意全无,尖叫声打破了港湾的宁静。
“Corsario!”
“开炮!”同时响起了章南海的吼声。
ps.下一章应该不会太晚。
第六十五章 林司令拔得头筹
惊天动地的炮声响起,彻底打碎了安静的夜。
如此近的距离,炮弹穿透敌船,就像捅破窗户纸那么简单
珍宝船内,睡在吊床上的西班牙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船身的巨震掀翻在地。
巨震的同时,厚实的船壁纷纷破碎,一枚枚实心铁弹飞入舱内,橡木碎片向内喷射飞溅,登时将舱内一切非金属的物体撕成碎片。沉重的炮架被炮弹砸得粉碎,头颅在舱内乱飞,脑浆和鲜血涂满地板,到处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完全是血肉模糊的人间地狱的惨景!
当然,船这么大,不可能所有部位都同时遭袭,船艉的西班牙人就有反应的时间。
在炮声、惨叫声和舰体的震动中,训练有素的西班牙步兵,用最快的时间披挂完成,提着火绳枪和长短兵器冲出了舱室,准备到风雨甲板和艉楼甲板上凭高迎敌。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大佛郎机的瓢泼般的霰弹,这种被西班牙人称为回旋炮的后装炮。已经被海警玩到极致了。一门母炮居然丧心病狂的配二十发子炮,而且随着加工精度的提高,以及杜仲胶圈的采用,密封性也提高不少。现在一门炮能从头射到尾,就问你怕不怕!
从舱内冲出来的西班牙人,第一时间就会遭到数门大佛郎机的喷射。
西班牙人就像狂风下的麦浪,一波接一波的倒伏在地,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来。
炮击持续了足足十分钟,温州号将这艘双层西班牙宝船所有的射窗全都照顾了一遍,然后才射出了锚爪,死死勾住敌船。
待两船距离一丈以内,啪啪啪,一片片两端带有铁爪的木板架在两船之间。头戴铁盔,上身披着锁链甲的突击队员们,在大佛郎机密集弹雨的支援下,勇敢的踏上木板,冲到了珍宝船上,对被压得抬不起头的西班牙人一顿痛殴。
待到炮声停歇,风雨甲板上一片狼藉,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不见一个活人。
但舱内还有很多西班牙水手和士兵。他们经验丰富,见出舱会被霰弹扫射,索性躲在舱里。等着敌人冲进来,没了炮火的支援,再凭自己高超的武艺和对地形的熟悉致胜!
然而这帮海盗的打劫技术,已经超出他们想象了。
见西班牙人蜷缩在舱内不敢出来,突击队员也不强攻,而是点燃了一个个藤球样的东西,从门里丢了进去。
很快,舱内便冒出滚滚浓烟,响起西班牙人没命的咳嗽声。
这是00所根据《武经总要》中的‘毒药烟球’,和戚大帅《纪效新书》中的‘毒烟筒’,研发出的‘毒烟弹’。
其原理就是利用火药与硫磺等化学物质燃烧,产生的毒烟来令人‘流泪喷涕,闭气禁口’。
但这种武器在开阔处用处不大,敌人只要捂住口鼻,趴在地上忍一忍,很快毒烟就散了。而且赶上风向作对,毒烟还可能吹回到自己这边,那就坐蜡了。
不过在海战中还是很有用的,将其丢入通风条件普遍很差的船舱内,绝对是里头船员的噩梦。
考虑到此次环球航行,可能会遭遇到海盗,一旦发生接舷战时会有作用,赵昊便给林凤配发了一批。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
效果还不错。
不一会儿,就像农村地里熏田鼠一样。西班牙士兵便一个接一个的丢盔卸甲跑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被‘海盗’们就像打地鼠一样,一个接一个的结果掉。
登船的‘海盗’们仗着自己有防护面罩,靠着毒烟球一层接一层清理下去。仅用了半个小时,就把整条船都控制住了。
在船底的仓库内,突击队员们找到一口口堆放整齐还上了锁,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里头装着值钱货的木箱子。
队长一斧子砍掉锁头,箱盖也被这股猛劲儿崩开,里头的东西登时晃瞎了他们的眼。
满满一箱子的比索啊!
而且是金比索,不是银比索!
队员们把箱子一口接一口的弄开,前十口箱子里,全都是一模一样的金币!
一直撬到第十一口箱子,才出现了他们熟悉的银比索……
但没有任何人敢贪一枚。警务干部在看着是一方面,更可怕的是,回去之后林凤会用什么花样招呼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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扒光了洗澡那都是小儿科,她甚至会让马已善检查他们的谷道。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觉得很痛苦,但总之当你的指挥官既是女人,又出身海盗头子,你最好一枚都别想藏私。
她一定会找出来,然后塞到你的菊花里,把你丢到海里喂鲨鱼的。
~~
温州号搞掂一艘珍宝船的同时,台州号也用差不多的手法,搞掂了另一艘。
确定林凤猜得没错,两艘船上确实装满运金银财宝后,队员们便迅速回到甲板上,开始麻利的起锚升帆操舵。
海警起步时以夷为师,造出的新式战舰其实跟西洋船差别不大,他们操起来自然毫不生涩。
方才炮击时,炮手们也注意尽量避开桅杆和帆缆,虽然仍干碎了不少,不过珍宝船的质量就是好,大部分帆具还能凑合着用。也就一刻钟功夫,两条伤痕累累的大帆船,便缓缓向湾口驶去。
而此时,岸上的西班牙人才赶到码头,跳上双桅帆船赶过来增援。
但那种百八十吨,只装备几门小炮的小帆船,哪是台州号和温州号的对手?
这两艘护卫舰的姊妹舰,可是在四年前的南澳湾海战中,担当过主力舰的!
而且这姐俩吨位还要大一些,设计更加合理,船材也都是橡木的,战斗力可比当初三位姐姐强多了。
一道道橘黄色的火舌不断吞吐,一枚枚呼啸着转圈的链弹,将那些双桅帆船的桅杆和船帆绞得粉碎。
那些双桅帆船只在近海跑跑运输,脆弱的船板哪能禁得住如狼似虎的短重炮?
要是运气好的话,一发就能入魂……
结果两艘护卫舰断后,就让几十条小帆船无法靠近。
这很正常,不然为什么要花几十上百倍的价钱,去造昂贵的战舰呢?
湾口处也早已炮声连天,海中巨兽般的‘千古罪人刘大夏’吸引了所有的火力。
以至于那两艘珍宝船出来时,两岸的堡垒炮台根本来不及调转炮口瞄准,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陛下的宝船,被海盗嚣张的驶出了翁达湾!
然后温州号和台州号也尾随而出。
最后是又挨了一顿揍的刘大夏号,在晨曦中晃晃悠悠的驶出湾口,顺着洋流消失在守军的视线中。
当翁达的驻军指挥官得知两艘珍宝船被劫后,差点当场晕厥过去。赶紧命人火速骑马赶去哈瓦那报信。
别看加勒比的海盗猖獗,这还是这么多年第一次,真的有珍宝船被抢走呢!
而且还是在重兵把守的港湾里!
本来是要等到四年以后,那位德雷克船长来给西班牙人**的。
但谁让西班牙好死不死,非要招惹不该招惹的女人?这下可好了,让‘东方德雷克’先拔头筹了。
而且林凤还因此在加勒比的名声响亮,成为海盗们的偶像。结果日后德克船长再搞出大名堂时,却只能被称为‘西方的林凤’了……
当然这是后话。
~~
那一边,蒂亚戈上校还在哈瓦那呢。
那天他将小艇上的明国人尽数俘虏,抓了将近两百人。
此外,船坞中还有三艘明国人的船只,可谓意外之喜了。
这些收获足以向副王殿下交差了。
但让他不爽的是,当地人居然藏匿明国人,帮着他们躲避自己的追捕。
这让上校大为光火,仿佛自己的祖国被绿了一般。
其实这也很正常,就西班牙人自己干的那些断子绝孙的事儿,古巴人能不恨他们就怪了。所以只要是西班牙的敌人,他们就会伸出援手的。更别说过去一个月,明国人给他们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恼羞成怒的蒂亚戈上校便下令全城搜捕,挨家挨户的寻找明国人!
更变态的是,他下令抓到明国人要尽量留活口,但藏匿他们的当地人,却要一律处死。
谁让土著命贱不值钱,西班牙人根本不把他们当成人看。以至于杀得种植园都没有劳动力了,才得从非洲贩运黑奴来顶替……
不过这法子还是很好使的,为了不连累当地人,明国人纷纷走出来投降,结果一天时间又抓到了一百五六十人,让蒂亚戈上校喜出望外,这下非但能交差,还可以邀功了!
他生性谨慎,担心俘虏运送途中会被明国人劫走,便吩咐古巴总督将俘虏暂时关押在城堡中。等自己执行完了护送珍宝船的任务,返航后亲自押送明国人回墨西哥。
那边,哈瓦那船厂内有充足的备件,很快修好了那四艘排桨受损的战舰。明天一早就可以返回翁达,接那两艘珍宝船过来了。
临行时,古巴总督在官邸中为他设宴饯行,并奉上了丰厚的礼物。然后才忐忑不安的问他,明国人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阁下主要是想问,会不会牵连到你吧?”看在那五千金比索的份儿上,上校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放心吧,只要你的礼数到了,应该不会到的。”
“太好了。”总督大人懂了,能用钱消灾就好。长长松了口气,又展颜笑道:“不过我真的很好奇,副王殿下为什么要对付明国人。鉴于双方的贸易关系紧密,应该双边友好才对吧?”
“吕宋总督和他的军队、舰队,以及那里所有的西班牙人,都被明国一个叫公子赵的集团消灭了。”上校压低声音,叹口气道:“这件事千万别外传,副王还不知该怎么跟陛下交代呢。”
其实当初,他的上司也也这么嘱咐他的。可要是嘴巴都那么紧,这世上的消息也不会传得那么快了。
“那是一定的。”总督大人忙点头不迭,恍然道:“所以要报复他们?”
“还要交换俘虏,不然我会一个都不杀?”上校一脸精干道。
其实因为他放走了大头,剩下明国人已经不太够交差了,才不得以为之的。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宴会厅的门被猛地推开。
总督刚要发作,蒂亚戈上校却一下子站起来了。
因为来的是他的副手,留在翁达湾看守珍宝船的阿圭罗中校!
“发生什么事了?!”蒂亚戈惊声问道。
“完了,全完了……”中校噗通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ps.今晚没了哈。
第六十六章 换俘的肉疼怎么治?
【订正:船坞里是两艘明国船,所以被俘的是两艘,不是三艘。】
当中校哭着禀告了翁达港遇袭、珍宝船被劫的噩耗,蒂亚戈上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方在那里了。
“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古巴总督维尔瓦也方了,翁达基地可是他的防区,珍宝船被劫走他也难逃其咎。
“是一伙不明身份的海盗,他们的帆是黑色的,趁着昨晚风大溜进了翁达湾中。”蒂亚戈中校哽咽道:“只看到是两艘五六百吨的盖伦船,还有一艘超级大的帆船。”
蒂亚戈和维尔瓦倏然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逃掉的那三艘明国帆船!
不正是一艘一两千吨的巨舶,和两艘中型盖伦船吗?
“那三艘船有什么特点?”总督忙追问道:“比如它们的帆装!”
“哦对,他们帆的形状有些奇怪,虽然也有横帆,但好像以纵帆为主……”中校回忆道:“还有,两艘盖伦船的帆装颜色是黑的。”
因为是晚上,没人注意到小竹子手绘的海盗旗……
上校和总督再次对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之色。
又跟那三艘明朝帆船对上了。
“不,不可能,他们怎么会知道珍宝船在翁达呢?”上校难以接受道:“再说他们的船帆是白色的。”
“改变帆装的颜色不难。”总督理中客道:“也许他们只是单纯到离哈瓦那最近的港口泄愤,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当然,最后一句是西班牙语‘Ha sonado la flauta’的意译,直译为‘哨子响了’。
“不,我不相信。”上校却揉着乱蓬蓬的褐色头发道:“他们明明是冲着珍宝船来的。”
“是。”中校点头佐证。
~~
捱到第二天早晨,上校不信也得信了。
因为林凤派了信使前来,宣布为前夜的袭击行动负责,并要求西班牙人立即释放所有明国人,及两条被扣押的帆船。以交换那两艘珍宝船,和船上价值四百万比索的金银珠宝,还有被俘的西班牙水手。
“西班牙人从不受要挟!”上校强硬道。
“如果在今天中午十二点以前,你方未能达成上述条件,我方将在哈瓦那湾外,凿沉‘圣芭芭拉号’。如果在今天下午六点钱,你方未能达成上述条件,我方将凿沉另一艘‘圣马可号’!”前来交涉的信使用中式西语生硬道:“然后我们会继续寻找新的猎物,直到你方学会作交换为止。”
蒂亚戈上校被怼的面红耳赤。他在美洲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敢这样威胁西班牙呢!
但在维尔瓦总督的劝说下,他很快就冷静下来,命根子攥在别人手里,怎么硬的起来啊?
对总督大人来说,那些东方人根本不重要,反正副王的命令又不是下给他的。重要的是国王陛下的珍宝船,不能在自己辖区出事儿。
蒂亚戈上校就纠结了。副王那边要交差,陛下的珍宝船也不能有失,哪边出了岔子,都够他喝一壶的。
总督又劝他,权且先做个交换。等珍宝船回来了,再发通缉令,让整个新西班牙王国合力围剿这些明国海盗不迟。
而且这不是被要挟,只是交易明显有利我方,大赚的买卖傻子才不做。
“有道理……”蒂亚戈上校终于被说服了,勉强答应跟明国人做交换。
但还是好气啊……
~~
信使离开两小时后,数日前逃离的三艘明国船帆重新出现在哈瓦那湾外。跟在后头的还有两艘伤痕累累的西班牙大帆船。
蒂亚戈上校站在湾口的堡垒上,看着那两艘破船正是自己护送的珍宝船,感觉心都碎了。
“我真傻,真的……”蒂亚戈抬起他没有神采的眼睛来,喃喃说道:“我单知道交战时炮弹无眼,可能会误伤了珍宝船;却不知道,明国人居然会主动找上门去。我真傻真的,居然和珍宝船分开了,早知道还不如带在身边呢……”
一旁的维尔瓦总督见他有点魔怔了,忙劝道:“谁能想到两艘武装完备的大帆船,居然会轻易就被人劫走。都是意外,下次注意防备就不会有事了。”
说着他把手一挥,西班牙士兵便打开站笼,将那些明国俘虏释放出来,让他们列队来到码头。
泉州号和高邮湖号也被从船坞拖出来,停在了码头旁。
按照约定,西班牙先释放一半明国俘虏,对方也先归还一条珍宝船。待西班牙清点金银无误,明朝人检查船只无恙后,再进行下一步交换。
所以第一批俘虏登上高邮湖号驶离后,剩下的180人要等到下午才能释放了。
当地人闻讯而来,给东方贵宾送来酒水食物,就像欢送他们的英雄一样。女孩子们冲出人群,与即将分别,或为永别的情人们含泪亲吻拥抱。
其中一个光头锃亮的俊俏僧人,被好几个美貌婀娜气质佳的古巴姑娘强吻强抱,搞得他一脸无奈,似乎还有些小享受。
“大师,你破戒了吧?”有同伴打趣问道。
“非也非也,小僧没有那种俗世的欲望。”那俊美的和尚双手合十道。
“他们说你天天住在妓院里,还不给钱。”众人纷纷凑上来道:“咱这都一个多月没照面了吧?这里的姐儿们可不懂诗词歌赋,不能再说是交流艺术了吧?”
“交流体液还差不多。”水手们捧腹怪笑起来。
“别瞎说,法师是在肉身布施呢。”
“随你们怎么想吧。”和尚面上却丝毫不见羞恼窘迫,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圣洁又玄妙。
“雨后微风不度池,柳条犹拂镜中丝。凭阑只与禽鱼共,水底月明方自知。”他优雅的吟诗一首,便继续与姑娘们亲热告别去了。
一众同伴不明觉厉,自惭形秽。暗道莫非我们太以己度人,把雪浪法师想龌龊了?也是,人家可是得道高僧,玄奘法师第二啊,怎么会跟一般的僧人那么好色?
不错,这骚和尚是被赵昊忽悠瘸了秒僧雪浪。
却说赵公子为了甩脱这个烦人精,对雪浪大肆宣扬中华的宗教危机。说什么外国的印度教、天方教和切支丹教都已经全面进化,本土的佛道二教却比赛拉胯,这样下去你们迟早要挂之类。
他又以唐玄奘的伟大事迹激励雪浪,劝其上船加入环球航行,去到三大宗教统治的国度切身体会一下,跟人家的神职人员好好切磋切磋,回来好好改革一下佛教,压过那三家,重新振兴中华宗教,不比修一百座寺庙还管事儿?
到时候自然会有信徒修建千座寺庙,这在佛祖那里的业绩……哦不,功德,不大多了去了?
彼时雪浪也在跟耶稣会的对决中深受震撼,感觉是得出来学习学习了,便在得到赵昊一首超长赠诗后,心满意足上了船。
可他还以为几个月就能回去呢。谁知万万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两年,还不见归期啊!你说说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所以哪怕是和尚,也需要一些藉慰啊。再说,藉慰又不一定非得那啥,反正雪浪没有破戒,人家问心无愧!
~~
当天下午五点,西班牙人检查完第二艘珍宝船,明国船员也检查完护卫舰‘泉州号’。
雪浪和第二批获释人员便登上了泉州号,与当地人挥泪作别,缓缓离开了港湾。
那艘珍宝船‘圣马可号’,也被西班牙俘虏驾驶着,乘风驶入了港湾。
看着圣马可号的背影渐渐远去,船员们齐齐叹息不已。
之前只想着赶紧把自己人换回来,没顾上寻思太多。现在他们才意识到,一笔多大的财富从自己手中溜走了……
“擦掉你们的口水!”却听他们的船长猛咽口水道:“这两条船又不是不出来了!”
“嗷!”船员们秒懂,登时兽血沸腾,欢呼声一浪接一浪。
“夫人,私掠条件还成立吗?”舰队警务处长葛力硬着头皮问道。没办法,警务处总是要扮演讨厌鬼的角色。
但他不敢问林凤,并不是每个人都争着享受鞭挞的。
“你觉得他们吃了这么大亏,会善罢甘休吗?”张筱菁轻抚着栏杆,有些漫不经心的瞥他一眼道:
“你觉得的我们吃了这么大亏,应该善罢甘休吗?”
“明白了。”葛处长心说还是夫人高,不管她想干什么,总是可以很有道理的说服所有人。
~~
交换一完成,古巴总督府便第一时间下达了黑色通缉令,命令所辖全部港口进入戒备状态,一旦发现东方舰队立即开炮。所有的船只也要‘接敌即开火’!
蒂亚戈上校也派船急报墨西哥,请求在整个新西班牙范围内缉捕明朝舰队,誓要将这些罪行累累的东方恶棍,困死在墨西哥湾和加勒比海上!
然而整整一个月过去了,那支已经恢复到五艘规模的明国舰队,却依然杳无音讯。西班牙人派出了无数的侦察船,也没找到他们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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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明国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让蒂亚戈上校总是心惊肉跳,但他却没法再等了,因为按照王室的命令,所有珍宝帆船,必须于六月之前到多米尼加的圣多明各港集结,由大西洋舰队护送回国。
现在已经是五月底了,再不出发就要误期了……
他只好跟古巴总督商量着,将两支桨帆船队合二为一,再加上几艘作为补给船的卡拉维尔帆船,以及轻快的加利桨帆船作为侦察船,组成一支强大的护送力量,护送四艘珍宝船去圣多明各。
ps.下一更随后奉上。
第六十七章 玩茅台
有人要问了,咦,不是两艘珍宝船吗?怎么变成四艘了?
因为古巴也有珍宝船啊。
为了提高效率,西班牙珍宝船队在殖民地分头行动的,然后再集中到一起,由强大的大西洋舰队护航返回西班牙。
敌对的英国、法国、尼德兰,自然对西班牙珍宝船队所载的金银珠宝、珍稀货物垂涎三尺。
只有强大的舰队才能让这些强盗望而生畏,所以穿越大洋时要由强大的海军舰队护航,因此珍宝舰队的船运是定期进行的。
一般每年开春,珍宝船队自西班牙发船到美洲,便分散到墨西哥的维拉克鲁斯、哈瓦那、西印度群岛和洪都拉斯等地,将带来的欧洲商品卸下,装上金银珠宝或者当地的烟草、蔗糖、香料等贵重商品,然后再集中到一地,由海军护送返航。
原先珍宝船队都是在哈瓦那集结的,然后乘着暖流返回欧洲。然而自从英国那位海盗女王鼓动全民下海抢劫后,这条航线就越发不安全了。所以最近几次都改为在多米尼加的圣多明各集结,走南路航线经其西北非殖民地,从直布罗陀海峡回西班牙。这样在海上多走半个多月,但安全的多。
珍宝船集结是有期限的,延期的后果很严重。因为再耽搁,就要进入大西洋的飓风季了,届时舰队遭遇飓风袭击的概率大增。
每一艘珍宝船,哪怕运的不是金银,货物最少也值几十万比索,加上船本身的价值,损失一艘都能让国王陛下心口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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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王室对珍宝舰队出发和抵达时间都是有严格限制的,为的就是避开可怕的飓风。耽误了启程日期,蒂亚戈和维尔瓦总督可吃罪不起。
无奈之下,蒂亚戈只好带着只能带着混编的护航大舰队,护送四艘满载的珍宝船离开了哈瓦那。
起先几天的航程他是提心吊胆,桅杆上的瞭望员发现任何帆影,都能让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但几天下来全都是虚惊,根本没有任何船只敢靠近这支杀气腾腾的舰队,以免被误伤。
阿奎罗中校也劝上校喝一杯雪莉酒放松一下,哪怕有海盗觊觎我们,看到这样强大的护航阵容,也会知难而退的。
蒂亚戈上校心说也是,老子一共二十四条加莱赛桨帆船,四条大帆船,再加上那些加利桨帆船和卡拉维尔帆船,将近四十条舰船组成的强大阵容。可以说除了在圣多明各等待出发的大西洋舰队,在加勒比海绝对所向披靡了。
那帮明国人才五条船,敢来以卵击石,就只有鸡飞蛋打的结果。怕个球啊?
他便渐渐放下悬着的心,邀请古巴护航舰队的指挥官卡彭中校来自己的旗舰上,一起就着龙舌兰酒taco一下。
不担心海盗的话,这段航程总体还是很愉快的,向东一路是顺流,直到古巴和海地之间的向风海峡又会顺风南下。直到最后一段才有些费力。
但是谁在意呢?反正划船的又不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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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愉快taco的蒂亚戈上校那时并不知道,他们的行踪已经被人在遥远的天际锁定了。
有多遥远呢?那个白色的侦查气球,是从距离他们一百公里远的伊纳瓜岛上起飞的。
被人在一百公里之外看到,实在大大超出了此时人们的想象。
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北斗小队所有队员都熟记一个公式:ㄐ=√ㄍ*112ㄑㄇ
在赵公子建立的数学符号体系中,*是乘号,√是根号,ㄇ代表米,ㄑㄇ是千米,ㄐ代表距离,ㄍ代表高度。后四个符号都来自汉语注音符号,在江南集团扫过盲的都认识。分别发‘欺’、‘摸’‘基’、‘哥’,跟后世拉丁字母拼音的‘q’、‘m’、‘j’‘g’没什么区别,只是写法不同。
这个公式称为‘登高望远公式’,是用来计算人站在高处时,理论上能看到的最远距离的。
通过公式轻易就能倒算出,想要看到100千米远,理论上要升高到797米即可。而赵昊规定的热气球极限高度,是1千米。
伊纳瓜岛距离古巴北航道的距离,仅有72公里,所以其实只要升到413米,热气球就勉强能监控海峡了。当然升得更高,可以更早的发现敌人。
虽然热气球平时在船上升空,只需要升到三四十米高,看二三十公里远就够了,但不代表它飞不高。理论上,天空才是它的极限,全看系缆能多长了……
结果北斗小队捣鼓出了整整一千米长的巨缆!果然财帛动人心,动力就是足啊!
而且林凤也没全指望北斗小队,她率舰队离开哈瓦那之后,沿着古巴北海岸向东行了两天,便跟张筱菁分开行动。
小竹子率领所有战舰继续向东,到位于向风海峡北端的伊纳瓜岛休整。伊纳瓜岛此时还是无人岛,而且海岸曲折多港湾,十分合适舰队隐藏。数月前横渡大西洋后,遭遇风暴的舰队就在这里休整过,岛上有丰富的淡水资源,天然的热带水果和渔业资源,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并将其命名为‘火鸡岛’。
因为岛上栖息着无数漂亮的火烈鸟,水手们觉得它们的羽毛像火一样漂亮,像鸡一样好吃,所以给起了这个名字……
这也是西班牙人没找到他们的原因。谁都以为明国舰队肯定会有多远逃多远,谁能想到他们居然找个岛猫起来了。
而林凤则带着几个老伙计,乘着艘挂着大红叉号旗的轻型三角帆船,在哈瓦那一带转悠了一个月,监视西班牙人的动向。
西班牙人光顾着找那五条明国大帆船了,林凤都进进出出港湾好几次了,他们却依然毫无所觉。也许这就是灯下黑吧。
什么,你问这条船哪来的?哦,那是当初从翁达去哈瓦那交换人质的路上顺道劫的。
至于那船上的船员,你以为私掠是开玩笑呢?何况林司令本色演出。早就请他们吃了馄饨面了……
所以西班牙人一出动,就被她发现了,然后一路相伴到了这里。
蒂亚戈上校当然发现过她,却只以为那是加勒比海盗的耳目船,根本没往明国舰队上联想。
眼看着距离火鸡岛只有不到两百公里了,林凤这才下令不再尾行西班牙船队,张满帆顺着洋流向正东方向驶去。
当天下午,那艘单桅帆船便驶入了火鸡岛深邃的港湾中。
只见灿烂的阳光下,海水清澈见底,能清晰看到色彩斑斓的珊瑚礁和成群穿梭其间的热带鱼。天空蔚蓝如碧,成千上万的火烈鸟盘旋飞舞,宛如火焰漫卷西天,好一副加勒比海独有的壮观美景!
林凤的目光却落在正前方,只见自己的舰队张起了黑色的船帆,骷髅海盗旗迎风招展,已经缓缓驶出了港外。
北斗小队在八十公里处才发现她的。因为她船小而且就一艘,远不如西班牙人舰队显眼。
不过这段时间也足够船员们将挂在木架子上的几千只烟熏‘火鸡’收到船上。然后再打上千余只,拿回来放血褪毛,洗净内膛,用竹筐抬上船,准备晚上炖了补一补了……
这就是那些火烈鸟之所以在天上盘旋不落的原因。
所以说美景的背后也可能是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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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登上旗舰之后,马上召开作战会议。
“这个海峡确定一直刮东北风吗?”林凤用皮鞭指着古巴和海地之间的海峡,沉声问道。
“是,不然也不会叫向风海峡。”北斗中队的中队长点头道:“这一个月的观测也证实了,这一带确实是东北信风盛行区域。风力有时发生变化,但风向一直未变,也从没下过风。”
“好!”林凤点点头,又问道:“海峡海况如何?”
“海峡宽约80公里,长度在两百公里。水深不可测,水流较急,昼夜流速约为130到150千米,且多涡流。”北斗中队这一个月当然不是光上天看光景了。他们已经将这片海域摸得比较清楚了。
“很好,正合我意!”林凤满意的微微颔首,将她一路上构想的战法和盘托出。
她是不世出的海战天才,在海上打劫方面更没人能跟她比肩,所以大家听着就是。
“都没意见的话,我们就这么干了!”林凤指着海峡入口靠近海地角一侧,沉声道:“向东转舵,到这里等着他们!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一早就能四位美人儿互道早安了!”
“哈哈哈好哎!”头头脑脑兴奋的聒噪起来,他们在这杳无人烟的海岛上洗海澡、射傻鸟,苦等一个月,不就是等的这一天吗?
这是去抢钱啊,根本不用动员!
“都给我记住,不要被金钱冲昏头脑,切记保持距离,他们就奈何不了我们!”相反,林凤还得用鞭子敲打这帮掉进钱眼的家伙道:“什么时候那是个大美人和保镖们分开了,再给我一拥而上,抢回来当压寨夫人!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众人忙七嘴八舌应声。
“那还不滚蛋,看着你们这财迷样儿就烦!”最大的财迷拿鞭子作势要抽,众人一哄而散。
作战室里只剩下一直没说话的张筱菁了。
“筱菁,你有不同意见?”林凤看她一眼。
“我只是再想,我们不论是往东还是往西,都得再走六万里才能回国,抢劫那么多金银珠宝,会不会成为拖累?”张筱菁柔声提醒道:“不如把他们都击沉了来的利索。”
“呃。”林凤看她一眼,心说,宰相千金果然视金钱如粪土。可我们这些俗人都只爱粪土……
“咱们是在海上,不是在沙漠,把压舱石都换成金子银子就是了,不碍事儿的。”她便摸摸鼻子道:“而且船上多些金银财宝,会让大家回家的信念更坚定的,遇到危险也不会那么容易放弃,对吧?”
“好吧,你是司令听你的。”张筱菁便不复多言。
ps.今晚就到这儿了,早点睡了。其实也不早了……
第六十八章 拦路打劫
当晚,蒂亚戈上校率领的护航舰队,抵达了古巴最东端的迈西角。
迈西角设有导航的灯塔,距离海地77公里。晴朗的夜晚,甚至可以从这边的灯塔,看到设在海地最西角的灯塔。
这两个灯塔就是向风海峡航道最重要的标记,护航舰队会航行到两个灯塔的中点处,然后向南转舵,顺风南下直抵牙买加海峡。
如果转早了,就会被东北风吹向古巴东海岸,需要费很多力气调整航迹。要是转晚了,当然也浪费时间了!
蒂亚戈上校在加勒比海值勤已经快二十年了,有丰富的航海经验,当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当晚八点,他向旗舰的运行船长阿圭罗中校,下达了保持一里格的夜间航速,在拂晓时分转向的命令。
里格(legua)是大航海时代伊比利亚半岛的长度单位,又称西里,相当于5572.7米。
至于运行船长一般出身平民,往往要在一艘船上度过他的整个服役期,实际负责整艘船的航行、供应和维护。
显然西班牙高层也知道,单靠飞扬浮躁的贵族是靠不住的。水手们也常说,我们可以没有船长,但不能没有运行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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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贵族军官的保姆和替罪羊,就像可怜的奥肯德上校,之于巴孟德少将那样。所以交代完命令之后,蒂亚戈上校便可以放心的,在他豪华轩敞的艉楼餐厅中,宴请随船税务官、巡查官和公证员,跟这些代表国王利益的随船官僚,好好勾兑一下,怎么夹带私货、偷税漏税,薅王室的羊毛。
西班牙贵族热衷通宵达旦的宴饮,宴会一直到凌晨三点多才散。等醉醺醺的上校在副官的服侍下睡下,已经是四点多了。
在上校如雷的鼾声中,阿圭罗指挥这支四十条船的庞大舰队完成了转向。
舰队进入向风海峡不久,瞭望员忽然吹了哨子,中校马上出舵室探头望去。
“9点钟方向,发现有船影!”瞭望员高声禀报道。
“是战舰吗?”中校马上凝目望去,却只看到浓浓的海雾。
“一闪而过,没有看清楚。”瞭望员不太确定道:“也许是一座山……”
“放屁,这里离海地12里格!”阿圭罗中校神情凝重起来,拿起个中空的铜制长筒,放在眼前仔细搜寻起海面。
海雾被越来越大的海风吹得飘忽不定,让他搜寻起来十分困难。谨慎起见,中校迟迟没有下达战斗命令。
倘若虚惊一场,一定会被惊了觉的上校臭骂一通的。
就这样又安静的航行了半个小时,雾气被吹散,舰队左手边兀然现出一个庞大的黑影。
“快击鼓!”阿圭罗亡魂皆冒的吼道。
早就准备好的战斗鼓手,赶忙敲响了节奏感分明的鼓声。在船舱中睡觉的炮手和步兵听到鼓声,慌忙滚下吊床,手忙脚乱的穿上衣服,披挂盔甲,忙乱的进行战斗准备。
上校也被吵醒,穿着蕾丝的白色睡衣出了船舱,他揉了揉模糊的眼睛,目瞪口呆的看到,一艘超级巨大的帆船,已经快贴到他脸上了!
哪怕是在宿醉中,他也一眼就认出,那就是他苦寻不着的那艘明国巨舶。
幸好,那艘巨舶并没有要开火的意思,而是在南转向。
“它这是什么意思?”上校问中校道。
“它要和我们平行航行。”阿圭罗一边帮副官给他套上胸甲,一边神情凝重道:“他们很可能是像葡萄牙人一样,持侧舷火力决定论。”
“荒谬的理论,弱者的选择!”上校戴上了他精致的银头盔,接过自己的指挥剑,高声道:“给我靠上去,狠狠撞击他们!”
“上校,这样会引起灾难性后果的!”中校不得不急声提醒他道。
蒂亚戈上校只是宿醉,并非白痴,马上明白自己险些犯了大错。
海湾的流速太快,风又大,转向灵活的加莱赛战舰还能不受影响。但艉楼高大,本来操纵性就差,又载满了货物,异常笨重的四艘珍宝船,这时候贸然急转弯,会有倾覆的危险。
如果那四艘珍宝船不跟着转弯呢?那会与它们前面调头的十二艘加莱赛战船撞上的!
那么加速跟珍宝船拉开距离再设法转向?更不可能!他们是护航舰队,保护珍宝船的安全最重要,而不是歼敌!
当然理论上存在一种解法,就是让前面护航的十二艘加莱赛战舰转向正南,珍宝船继续航向西南。这样二者就能安全的分开。让前者与敌舰纠缠,后者在殿后的十二艘加莱赛战舰保护下,迅速脱离战场。
但西班牙海军的通讯手段,还传递不了这么复杂的讯息。他们的旗舰只能用各种单面旗子,来下达诸如‘前进’、‘撤退’、‘攻击’、‘各自为战’、‘来生再见’之类的单一命令。
如果没有赵昊的话,一个多世纪后的罗伯特·虎克,才能为英国海军搞出能表达丰富内容的复杂旗语。比如那句著名的‘Ehat every man will do his DUTY’,就用了整整三十一面信号旗。
所以这年代大舰队编队行进时,根本没法进行微操。当技术达不到的时候,你想法再好也实现不了啊。
无奈之下,上校只得挂起一面蓝色的旗帜,那全速前进的命令。
主要是让那四艘珍宝船赶紧升起满帆,必要时丢弃负重物,以求快速甩开敌舰。
就在信号旗升起的同时,上校看到自己左后方火光闪烁若雷电。
一秒钟后,他听到了隆隆的炮声,继而是战舰中炮的船壳破碎声,以及船员惨叫声。
显然,那艘巨舶后面还跟着敌舰。那些灵活的战舰已经完成了转向,进入射击位置了。
很快,橘色的闪电在更远处亮起,这次声音传来的时间又晚了一秒。然后炮声连成一片,再也分不出远近了。
此时,那艘巨舶也终于完成了转向,将侧舷对准了上校的旗舰……
~~
林凤凭借她天才的直觉,判断对了西班牙舰队航线,甚至连他们的转向点都猜的大差不差。
可人算不如天算,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雾,让她在转向点守株待兔的如意算盘落空。雾太浓,根本看不见敌舰。
整个舰队都陷入巨大的失望中,因为正常来说,这就是天气原因导致任务失败,应该退出战场了。
但到了林凤这儿,哪跟你讲什么《操典》?莽就完事儿了。
当然,莽成功了就会有无数人替她辩解,说她也不是纯莽,而是坚信自己的判断。既然已经判断出敌舰的航线,那就跟着南下呗,等雾散了再寻敌就是!这就是天才,巴拉巴拉……
林凤毫不犹豫下令全部严禁灯火,以五节半的航速南下……这是她观察到的珍宝船夜间行船速度。
结果一直到天亮也没发现敌踪,就在林凤心焦不已,准备下令加速,到前头海峡出口堵门时,却听到海面上响起若有似无的一声哨响!
张筱菁、马已善等人都觉得可能是风声或者鸟叫,但她却认定了就是自己苦寻的西班牙舰队。马上下令转舵靠上去,半个小时候,一眼望不到尾的西班牙舰队果然就在眼前了。
剩下的就不用她再操心了,马已善马上发出信号,通知跟在后头的四艘战舰。
赵昊一共开发出手旗、旗帜、灯光信号三套通讯方式,足以让视距内的己方舰队顺畅‘交流’了。
很快,收到信号的各条战舰,迅速做好战斗准备。战舰同时转向,与西班牙舰队呈两条相距二百米的平行线齐头并进。
海警师承葡萄牙,强调战舰侧舷火力。西班牙人还固守着过时的接舷战,以船艏火力为主。而且桨帆船的侧舷也没法部署火炮。
珍宝船的船型倒是可以布置侧舷火炮,但是为了装运更多的货物,西班牙人拆除了大多数炮位。一门炮一吨重,不用来运货多可惜啊!
反正有舰队护航,也用不着珍宝船开炮。不如把炮拆了,装上副王殿下、各位总督还有国内王公大臣的私货多好?
大部分时候这么想是没错的,因为发现敌舰后,护航战舰第一时间就会在珍宝船环绕周围,你给珍宝船装上炮也用不着。以现在的火炮准头,乱开炮还有可能误伤护航船只。
但在特殊环境下,比如此时此地,就让它们的船身毫无保护的露在了大明私掠船队的炮口下。
几乎只能被动挨打。
说几乎是因为加莱船船艏的圆形炮台上,还有一门位于左舷的半加农炮可用。
这点火力聊胜于无,甚至远不如那几艘负责侦查的拉卡维尔帆船,能提供的火力强大呢。
结果就成了单方面、近距离的殴打。
西班牙人苦于无法进行任何有效还击。为了尽快脱离接触,连调头反击的想法都没了,只能全速向东航行,希望尽快与可恶的明国海盗拉开距离。
然而他的对手可是如饥似渴的大龄女海盗林凤,所率的是环球远航两年,已经磨合出包浆的舰队。不论西班牙人如何加速变向,他们始终都能紧紧贴着敌舰,不离不弃。
开战三个小时后,林凤舰队基本没什么损失,西班牙已经被击沉了四艘加莱赛战舰,两艘勇敢的卡拉维尔帆船。
那些珍宝大帆船倒是毫发无伤,显示出强盗们对压寨夫人的爱护。
ps.下一章十分钟后。
第六十九章 刘大夏你皮真厚
随着天光大亮,海面雾气被彻底吹净,蒂亚戈上校也终于对局面有了清醒的认识。
16世纪欧洲的火炮技术还非常有限,使得远程火力的精准度不佳,往往射了半天也没什么鸟用。所以西班牙才会十分轻视火炮的地位,始终坚持接舷战。
但明国战舰的火炮精度远超他的想象,在200米的距离上几乎是弹无虚发,只要被他们咬住的加莱赛战舰,很快就会被从头到尾射一边,哪怕舰体还无碍,桨手也已经大量死亡,让战舰失去动力。
这才一上午不到,他的护航战舰就被击沉了六分之一,还有五艘遭受重创掉队的。
而这段海峡还有40里格的航程,要走一天一夜呢!继续被动挨打下去,所有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了。
当上校意识到自己很难摆脱对手,终于开动脑筋想出了对策。
上校命令传令兵乘坐小艇,划船去找后队护航指挥卡彭中校,将自己的命令传达给他——让断后的十二艘桨帆船掉转方向,脱离本队后加速去拦截那些明朝海盗,掩护珍宝船队脱离战场!
中午时分,命令终于有惊无险的传达到位,卡彭中校马上遵照执行,下令自己指挥的后路舰队转向,同时用最大口径的火炮射击海盗帆船。
各条加莱赛战船内。
听到甲板上的命令,指挥划桨的军官抬起左拳,左侧桨手马上停下动作,右侧桨手则继续划桨,船头便快速掉转,指向了左前方的敌舰艉部。
然后军官搁下手,继续有节奏的吹着哨子,左侧桨手便继续跟着节奏拼命划桨,十四条加莱赛战舰如脱缰野马般直冲向明朝战舰。
这时他们的舰艏主炮终于可以发挥作用了,一门门半加农竞相轰鸣起来,仿佛要将开战来的憋屈一扫而空。
而且现在他们面对的是明朝舰队最脆弱的船艉,更要命的是,他们还占据了上风。
说过很多次了在海战中,上风就意味着主动权,意味着姿势随你摆……
林凤很快察觉到这一不利态势。没办法,谁让她只有这么几条船呢,想要蛇吞象就一定会顾此失彼的。
她马上下达了应对命令,而她的命令只用了三分钟,就被各舰通信员接收,并正确传达给舰长知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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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差距。虽然技术的差距不像科技差距那样难以弥平,但在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前,效果却是一样的。
千古罪人刘大夏号开始收帆,后面的四艘战舰则升起满帆,此消彼长间,三艘护卫舰和一艘运输舰很快便从右侧加速越过了笨重的旗舰。
而此时,那些加速惊人的西班牙桨帆船也如狼群般扑了上了,呈扇形对准了刘大夏偌大的屁股,开始疯狂输出!
橘色火舌喷射,炮弹呼啸而来,打得刘大夏的屁股劈啪作响,木屑飞溅!
然而待硝烟散去,西班牙人却惊恐发现,那艘明朝巨舶的屁股,只破了点儿皮!
纳尼?!哦不对,西班牙人应该说‘尅又帕萨’?
在西班牙海军的常识中,舰艉是所有大帆船最脆弱的部位,一旦后入,马上给跪。
这艘庞大的明国帆船,艉部怎么如此耐操?
这是东西方船舶制造工艺差异造成的。
西方的战船设计者把船幻想为鱼,靠骨架来受力,靠船壳来防止漏水,所以把功夫用在龙骨和肋材上。因此从船体力学结构上看,西洋的卡拉克船、盖伦船乃至后来的风帆战列舰实际是错误的。直到布津内尔提出‘船体是个梁的结构’之后才回到正确路线上来。而那时,已经是19世纪了。
但正所谓大力出奇迹,欧洲哪怕造船的指导错误,但不惜工本、做得精细,加之同行衬托,西洋战舰依然能称霸全球。
而宋元的造船工匠们,在几百年前就意识到只有船壳才是结构受力的主体,其实龙骨和肋材之类并没什么卵用。
所以宝船的设计者们,着眼点一直放在加强木质船壳的强度上。他们主要采取了两点,一是缩小宝船的长宽比例,所以整个宝船的体型看起来胖乎乎的。
当然,这也造成了刘大夏号笨头笨脑的缺点。高情商的说法叫稳重霸气。
二是为了承受纵向总弯曲力距,采用‘层层厚板,叠积层累’的工艺,来加厚船板。结果船板厚度超过了五十厘米。
而且因为船艉的四层艉楼是主要的乘员区,头头脑脑们的住处,指挥室、医务室、会议厅、以及舵室都在这里。所以又进行了特别加固,厚度更是达到一米。
加之这是一百多年前的设计,船壳上也没开炮窗,整个屁股浑然一体,连个窟窿都没有,根本就是球形炮弹的叹息之壁。
当然刘大夏的屁股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两根裸露在水线处的船舵,虽然用的是最上等的铁力木,但这么近的距离还是很有可能被摧毁的。
但这会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从不瞻前顾后的林凤,‘两害相权取其轻’,让刘大夏亮出屁股给西班牙人射,打碎了蛋……哦不,打碎了舵算老子倒霉,反正又不会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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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卡彭中校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这艘巨舶吸引,眼里再也没有其它船了。
虽然刘大夏屁股的硬度超乎想象,但他决定集中全部力量,先将其啃下来再说。
卡彭中校这样想也是有道理的,所谓擒贼先擒王,要是能把明国人的旗舰摧毁,俘虏或者击毙他们的头头脑脑,剩下的四条船也就不足为据了。
若从高空俯瞰,这一幕还是很恐怖的。十几艘蜈蚣似的桨帆船,围住了一条硕大无朋的巨舶拼命撕咬,让人不由捏一把汗。
然而林凤带着千古罪人刘大夏号的全体船员硬是抗住了所有重压,并给西班牙人强烈的反击。
炮手们用自己船上更为密集犀利的火力,盖过了西班牙舰队的炮击。
陆战队员用步枪对敌舰指挥官和重要船员进行狙杀,用火箭来试图烧毁船体,制造混乱。
非战斗人员也全都加入进来,运送弹药、搬运伤员,力所能及的提供支援。
其中一个叫刘亦守的特别卖力,他一刻不停的跑上跑下,用帆布背包将一发发炮弹从弹药库送到炮位上,口中还用湖南话高喊着什么‘保卫祖宗的菊花’的菊花之类!
双方就这样互相对射到正午,先顶不住的居然是人多势众的西班牙人。
它们沮丧的发现,这世上有些事不是说你锲而不舍,就能搞掂的。比如舔狗追女神,比如想射穿刘大夏的屁股……
十二艘桨帆船正面有三十六门主炮,朝刘大夏的屁股发射了几百发炮弹,居然只留下一片坑坑洼洼,硬是没破防。
要不是拼命打断了一根船舵,卡彭中校都想找块奶酪撞死了。
而刘大夏号的艉炮虽然只有十二门,而且都在最顶层的甲板上。但托大侄子的福,如今的火炮都能调节炮口高低了。
当用调解螺杆把炮尾顶到最高,炮口正好对准加莱赛战船的船顶。
其实比起船艉,船顶才是最脆弱的位置。
因为要划桨,所以加莱赛战舰的船舷很低,船顶还不到刘大夏号露天甲板的一半高。居高临下射起来特别方便!
而且炮弹居高临下射出时,地心引力非但不会拖后腿,反而会给炮弹威力加成。一发就能轻易穿过薄薄的船顶,然后把船底射个大窟窿出来。登时汩汩的海水涌进舱来,桨手们也不用划船了,赶紧起来排水堵漏吧。结果还带着脚镣,三四个人连成一串那种,那叫一个不方便啊。
幸亏刘大夏炮数有限,不然能把这十几艘桨帆船都给打镂了……
卡彭中校只好放弃炮击,下令冲上去撞击敌舰,展开接舷战!
听到鼓手敲响激昂的鼓点,船舱中的军官们马上嘶吼下令:
“不要管漏水了,全都回去划船!”
一阵鸡飞狗跳后,奴隶们奋力划着桨帆船,呈扇形向刘大夏冲去!
林凤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们的企图。但这么近的距离,笨重的刘大夏号根本没法机动躲避了。何况船舵还断了一根……
她便双手扶住栏杆,叹气道:“防冲击吧。”
“防冲击!”马已善赶紧用铜皮喇叭嘶吼下令道。说‘击’不说‘吧’,他就比司令文明多了。
很快,砰砰砰砰……
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撞击声次第响起,起码八艘桨帆船,在五分钟内完成了对刘大夏的撞角冲击。
如果刘大夏是岛国女演员,这画面……呸呸,想什么呢。
但当损管员急忙检查了底舱之后,居然没有发现任何破损漏水的地方……
刘大夏你的皮有多厚?撞角居然都穿不透。
“祖宗保佑,祖宗太厉害啦!”刘亦守泪流满面的跪地双手举天。
之所以会这样,除了宝船船壳太厚,又用了橡木之外。
还因为加莱赛船虽然恢复了消失几百年的撞角,但撞角的长度大大缩短了,一般不到一米长,主要是用来固定住敌船,好展开接舷战用的。
而且冲刺的距离也不够,只插入了不到半米,就被层层坚实的木料给卡住了。
ps.先发后改错字,今晚没了哈。
第七十章 大人,时代变了
无论如何,终于进入了西班牙人最喜欢的近战节奏。
然而千古罪人刘大夏号高高的船舷,又成了横在他们眼前的障碍。哪怕站在加莱赛的船艏炮台上,依然距离刘大夏甲板最低处有足足一丈多高。
“梯子,快找梯子!”准备接舷西班牙步兵们大叫起来。
得,接舷战又变成攻城战了……
很快,事实便证明,哪怕把海战打成陆战,优势依然在刘大夏这边。
林凤和她的部下们非但有居高临下的守城优势,还有大佛郎机回旋炮,洪熙短重炮、加特木迅雷铳、织田市火箭、茶茶手雷,开水滚油等丰富的防御手段可用。
火力输出比之前隔着几百米对射时强了不知多少……
西班牙步兵还是仰攻,得爬着梯子才能上去甲板,跟送菜有什么区别?
虽然他们也用火绳枪还击,但火力远远不够看,被林凤的部下死死压着抬不起头来。
成片成片的西班牙人中弹落水,救生艇捞都捞不及……
海面很快被染成了红色,远远望去就像大海在出血。
西班牙士兵无法承受这种可怕的打击,竟如浴缸放水一般,从上层甲板蜂拥到下层甲板避难。
虽然同样都是在殖民地当兵,但在美洲这种征服日久的地方当兵,和去吕宋那种几万里外拓荒的官兵,战斗意志显然不在一个档次。
那些在高高的帆杆吊篮内的射手,更是遭到了沉痛打击。明军用回旋炮将他们打成了筛子。还有几个吊篮被链弹直接摧毁,里头五个射手连带他们的重火绳枪都被切成数段,化作一阵血雨落了下面的士兵满脸满头。
剩下四艘没赶上第一波撞击的西班牙战舰,本想着换个角度插入刘大夏,看到这种单方面屠杀的景象也望而生畏了,居然不敢靠近,掉头准备去追另外四艘明国战舰去了。
也不管人家已经快开走俩小时了,你到底去哪追去?
好吧,人家就是要逃跑。反正平平安安回家去重要……钱财是陛下的,命却是自己的啊。
那四艘逃跑的战舰,又反过来瓦解了围殴刘大夏的那八艘战舰的意志……
‘围殴’一词在这里的意思是,八个围一圈,被对方一个殴打。
于是船长纷纷下令打起白旗,请求停战。同时名桨手们使劲倒着划桨,西班牙士兵也用长矛顶在刘大夏的船壳上,想尽快拔出撞角好撤退。
林凤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下令停止开火。
一是她虽然也会请人吃馄饨面,但并不嗜杀。
二是,再开火完全是浪费宝贵的弹药。
这可是在远离本土六万里的地方作战,弹药补充极其困难,而且质量也远逊于自带的弹药,所以不精打细算怎么行?
于是滑稽的一幕出现了,刚才还打生打死的两方人,居然同时停手,还一起协力帮桨帆船把撞角拔出来。
一直折腾到傍晚,最后一条桨帆船的撞角才‘啵’得一声拔了出来……
西班牙军队自诩世界霸主,信用还是要讲一点的。既然投降了,他们也就不再往南去追了,便调转船头驶向西侧的古巴海岸,撤出了战斗……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他们损失太重了,非但士兵死伤过半,船还漏水严重,不赶紧找个港湾修船,沉的会特别快。
这边,千疮无孔的刘大夏号,虽然船壳无甚大碍,但仅剩的一根船舵也在方才被撞坏,急需抛锚修理。
然而海峡中水太深太急,风又大,把锚缆放到头,都没法将船停稳。如何让木工下去完成这种高难度作业?
这难不倒林凤,她索性先不修了。让人用绳索牢牢套住断掉的船舵,以防丢失。然后又放下四艘小艇,但不解开系缆。
这样当船需要左转时,就让小艇都往左划。船上所有船员也全都站到左舷充当配重物,能让船身微微向坐倾斜,这样就能慢慢转过方向来了。
优秀的船长能克服任何困难,带着船员们回家。对林凤来说更是基操勿六。
~~
这边瘸了腿的刘大夏慢悠悠的在后头赶路,前头已经你追我赶到了两百里外。
直到天黑透了,这场追逐战才告一段落。
但西班牙人知道,那些明国海盗不会放过他们的。肯定在黑暗中继续跟随他们,明天天一亮还会再杀出来。
护航舰队的旗舰上,蒂亚戈上校连灯都不敢点了。为了隐藏形迹,晚饭也不许开火,连他自己都是吃的白面包夹火腿,再配上西班牙奶酪,当然少不了祖国的雪莉酒。
虽然比昨晚丰盛的晚宴差了太多,但他的胃口却好的出奇。今天消耗实在太大了。
他使出浑身解数,将桨帆船灵活机动的特点发挥到极致,方险之又险的保护住了四艘珍宝船。
但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
正吃着饭时,阿圭罗中校进来禀报损失。
“眼下加上旗舰只剩五条加莱赛战舰了,而且还个个带伤。编队中那些双桅帆船、加利桨帆船,也被明国恶魔给击沉或者撞沉了七七八八……”
虽然还不知后队的情况如何,但这茫茫大海一旦分开,就不要指望再在海上汇合。所以明天极有可能,还是这五艘加莱赛船应战。
上校登时就吃不下饭了,半晌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冲下口中的食物。他擦擦眼角的泪,在黑暗叹息道:“真不敢想象,兵力大优的局面,居然会打出这样的结果……”
“大人无需自责。”阿圭罗半是安慰,半是认真道:“换了帝国任何一位海军将领来,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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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上校喃喃道:“怎么能打了一天,甚至都无法取得一点战果呢?”
“这也正是我要跟大人说的。”阿圭罗叹了口道:“我觉得,这不是指挥上的问题,也跟兵员素质无关。而是也许我们的战法过时了。或者说,被我们嘲笑多年的葡萄牙人才是正确的……”
“……”上校沉默的听他说下去。这个话题太敏感,身为一位稳重的贵族,不应像平民军官一样,贸然发表见解。
“其实明国人的战法中,处处透着葡萄牙人的影子……他们的船长和水兵们,能熟练的驾驶船只组成线行单纵队,集中使用船只一侧的火炮,以远距离炮击替代接舷战,这都是葡萄牙人所提倡并践行多年的!”
阿圭罗打开话匣子,越说越激动道:“我们一直嘲笑他们这是怕死的表现!我们坚持并沉浸在混战模式之中,只把大帆船当成一种运输工具和火力支援来用。我们像陆军一样,让桨帆船在大帆船火炮掩护下进行海上编队冲锋!”
这话说得上校一阵脸发烫,要不是了解阿圭罗的为人,他都要为这个低贱的平民军官,在含沙射影指责自己,拆掉了珍宝船的侧舷大炮了。
“也有人提出过,如果葡萄牙人始终保持距离炮击怎么办?答案是,那我们只能徒劳的进行追击,很可能收获一场平局而无法得到胜利女神的青睐。”中校又叹了口气道:
“但始终没人想过,如果对方的炮术大大提高,能够在远距离制造杀伤怎么办?今天,这个问题就摆在我们面前,而且有了答案……”
说着他一字一句道:“大人,时代变了!基于旧时代的战术策略,哪怕换上了最新武器,也于事无补。帝国……必须要变革我们的海军战术了!”
“你说够了没有?!”蒂亚戈上校终于忍不住呵斥起来道:“今天这些话,我只当你是因为伤亡太重,一时激动的胡言乱语,以后不可再提了!不然让人听到了,我的家族也保不住你!”
“……”中校登时如遭重击,苦笑道:“我知道,勒班陀之战后,地中海的将领如日中天,王室也以现在的战法为荣。”
“不错。”上校放缓语气道:“在一场欢声笑语的宴会中,不要做那个扫兴的人。”
中校又不是毛头小子。在阶级固化的西班牙,哪怕有贵族提携,他一个平民能当上海军中校,也需要吃尽苦头,还有什么他不明白的?
但他还有些不甘,因为他这个年纪的人,几乎是在西班牙伟大之路中成长起来的。他真的以帝国为荣,不希望帝国走错路。
中校低头自语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帝国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吗?”
“你也配操心这种问题?”蒂亚戈上校讥讽一句,又想到现在还要指望对方,便自嘲道:“当然我也不配。所以我们还是想想,怎么过去明天这一关吧。”
“是。”阿圭罗中校有些灰心的收起自己的想法,强打精神道:“我认为也许我们应该避一避,躲起来。”
“你是说?”上校恍然道:“关塔那摩湾?”
“对。”阿圭罗点点头道:“还有不到两里格就到了,我们连夜躲进去,肯定能甩掉那帮海盗!”
“同时,再派快帆船去圣多明各求援。”上校眼前一亮道:“等主力舰队来接应!”
这确实是现在最稳妥的法子了。还是那句话,对他这种贵族军官来说,只要珍宝船不出问题,一切都是小问题。
他转头看看舷窗外,夜空晴朗,能见度很不错。
“好,快传令去吧!”上校拿定主意,沉声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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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关塔那摩
后世有名的爱死爱慕圣地关塔那摩,位于向风海峡古巴一侧,是一个葫芦状的优良港湾。
西元1494年,哥伦布第二次远航美洲途中,在关塔那摩湾靠岸休整。因其优越的港湾条件而命名为‘大良港’。
关塔那摩不但是个优良的避风港,还有上佳的屏障作用——海湾出海口为一条曲折狭窄的水道,且有山峦遮挡,位置十分隐蔽。
当晚,在派出求救船只后,经验丰富的阿圭罗中校亲自担任引航员,带领舰队借着月色进入了关塔那摩湾。这就相当于进了安全屋了。所有人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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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港湾本身就十分隐蔽,而且帆船在向风海峡只能买单程票。错过港湾入口再想进入,就只能绕过海地岛再从北面进入向风海峡了,那时大西洋舰队早已闻讯赶来了。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们都已经安全了,上校终于可以放松疲惫的心神,喝一杯好好补个觉了。
中校也觉得没什么问题了,下令全体下船,架设滑道,把伤痕累累的桨帆船拖上沙滩修理补漏。
那四条大帆船,倒是依旧完好无损。船长担心高高的桅杆暴露,还特意停泊在海湾深处……
随着时间的推移,船员们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开始跳进海水中游泳,坐在船边上钓鱼,还有人拎着火枪到附近山上打猎,改善一下恶劣的伙食。好像进入度假一般。
睡饱一场,养足精神的蒂亚戈上校,也命副官支起长桌阳伞,备好丰盛的美食,邀请一帮随船官僚和几位大帆船的舰长,在关塔那摩细白的沙滩上共进午餐。
天性乐观的西班牙人很快进入状态,几杯酒下肚便打着拍子唱起歌,欢声笑语飘荡海滩了。
上校也不只是找乐子,他还借着宴会跟国王的耳目和几位珍宝船长谈妥了,如何将这场不折不扣的大败,粉饰为英勇的蒂亚戈上校临危不惧,用智慧保住了国王的珍宝船。
当然,这都不是免费的。但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名声和官位,钱财很快就会赚回来的。
蒂亚戈上校自我安慰一番,刚要端起酒杯,感谢下几位仗义的大人。
却见坐在自己左手边的税务官、巡查官和公证员,全都见了鬼一样,目瞪口呆僵在那里。
“怎么了,总不会是那些东方海盗追来了吧?”蒂亚戈自以为幽默的说一句,同时顺着他们的目光转头望去。
便见白光闪烁的湾口处,一面黑色的骷髅海盗旗在迎风飘扬。
这乌鸦嘴开了光了……
船员们也发现了那面海盗旗,港湾中登时乱成一团。
经过昨天的海战,所有人都对那个戴着草帽的骷髅头记忆深刻,第一时间便认出那是明国海盗追来了!
“不会吧?!怎么可能?我不相信!”蒂亚戈上校反复揉着眼睛,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红酒洒在他假鸡鸡上都没察觉。
“幽灵船!”税务官忽然尖叫起来:“他们是幽灵船!”
“……”所有人一阵毛骨悚然,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听说过这个在加勒比广为流传的传说,传说幽灵船与魔鬼为伍,可以无视风向与洋流,保持飞一样的速度。
与幽灵船相遇在航海者看来是毁灭的征兆,因为在海上见过它的从无一人幸免!
还好现在他们是在陆地上……
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幽灵船是东方来的帆船,但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藏得这么好,还会在第一时间发现。
而且从时间上看,这些海盗船肯定是逆流逆风而来的,完全符合幽灵船的传说!
上校等人又记起,昨天这些东方海盗船,也是忽然从浓雾中出现的。
按说在茫茫大海上,一场大雾就足以让追踪者无功而返了。这种从雾中杀出的本事,已经不是人类所有了。
圣芭芭拉号船长也结结巴巴道:“那晚在翁达湾,他们就是忽然出现在我们的船边的……”
“没错了,就是它。印第安人怨念凝聚成的幽灵船……”巡查官牙齿咯咯作响,脚下滴滴答答。
所有人都如待宰的羔羊一般,呆呆坐在那里,连组织抵抗的想法都没有了。
船员们虽然没想到幽灵船这一层,但也没什么好抵抗的了,加莱赛战舰都在岸上修理呢。
珍宝大帆船上倒是有船员,但抵抗显然是不明智的。为了避免损失,西班牙专门有规定,珍宝船的船长一旦判定失去护卫,就应该光荣投降,以保全珍宝船和船上的货物为要,等待主力舰队前来救援,或者由王室进行交涉。
西班牙人有足够的自信,让海盗乖乖吐出不属于他们的猎物。
于是,他们就乖乖投降了。好像来关塔那摩就是为了被抓一般。
这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
按说蒂亚戈和阿圭罗昨晚的选择也没错。
他们确实把屁股后面的四条明朝战舰给甩了。
天亮时,温州号、台州号、泉州号的瞭望员,用望远镜都找不到猎物了。
然而他们还有北斗小队呢。
热气球一升空,周遭方圆几十里的地图全开,一下就发现了关塔那摩湾,还有湾里的桅杆。
没想到这帮红毛鬼还鬼精鬼精的。舰长们马上下令掉头去瓮中捉鳖。
回头是逆风逆流,这要是换成西洋帆船就没戏了,可中式帆能受八面来风,走之字路线就能逆风而上,无非就是慢罢了。
等他们抵达关塔那摩湾口,刘大夏号也拖着蹒跚的步伐,晃晃悠悠赶到了。
事不宜迟,顾不上跟林凤汇报,舰长们便率领四艘战舰趁着风冲入湾口。
林凤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也让人赶紧划船,牵引刘大夏调头,把巨舶开进湾口去堵门,以防有猎物逃脱。
但西班牙人在获得了生命保障之后,选择了乖乖投降。
而且是在海滩上整齐列队,由船长交出航海日志,税务官交出账簿,还有风笛伴奏,搞得怪隆重的。
弄得林凤都不好意思下面给他们吃了。便让人将西班牙人在海滩上就地看押起来,迅速清点战利品。
马已善在哈瓦那时听说,西班牙人的珍宝船上都有税务官,他们由马德里的税务部门直接任命,对船上的财富无论公私与否都要进行登记,以保证国王的税收不会被透漏掉。
所以只要查看账册,应该就能快速统计出收获了。
当他兴冲冲的禀报自己的统计结果时,张筱菁却对此嗤之以鼻,她告诉林凤和老马,这世上有三件事断不能信。
男人的承诺,女人的眼泪,还有就是官方的统计数字。
林凤知道在这方面,自己拍马都比不上张筱菁。便让老马和舰队财务处、警务处的人赶紧盘库!
见湾里风平浪静,她又赶紧让修理处和木工处的人,修理刘大夏断掉的那两根。
检查之后,修理处长回禀说,其中一根船舵还好说,把舵杆接续起来,打上一圈铁锯再让箍桶匠用铁箍加强一下,就勉强能用。但另外一根被直接撞碎掉了,真的没法修了。
“先修一根吧。”林凤也不勉强他。虽然船上还有一根备用的船舵,但因为船舵要从下往上安装,所以必须要进船坞才能干得了。
好在一根舵也能用,就是难操一些。不过不要紧,林司令的舵手都是老司机呢。
宝船的舵杆长达11米,就是再快也得两天才能修理好。
林凤舰队就在已经改名为‘马已善湾’的关塔那摩驻扎下来了。
这里距离哈瓦那直线距离1600里。圣多明各的舰队过来的话,航程也在2000里。而这会儿,不管哈瓦那还是圣多明各,还都没得到消息呢,所以十天半个月之内,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
整整过去两天,因为自己被用来命名此地而干劲十足的马已善,顶着一双通红的马眼,嘶声向两位女领导禀报:
“真让夫人猜着了。他们隐瞒了整整六成的财物!也就是说,国王只能从不到一半的货物中收到税,真是丧心病狂,这大西要完啊!”
“他就知足吧,原先大明的皇帝可是一文钱都收不到的。”张筱菁淡淡一笑,心中充满了骄傲。
是她夫君横空出世后,大明才终于有了关税收入。虽然父亲总是埋怨税率过低,但估计去年太仓就会填上过去无底洞般的窟窿,历史性的实现盈余了。估计父亲肯定乐得半夜狼嚎……哦不,长啸了。
“那到底是多少呢?”林凤就没那么多赶出,她只想知道自己的收获。
“司令还是自己看吧。”马已善颤抖着手,将一份总账递给林凤。
只见上头赫然写着:
‘600万银比索;50万金比索;
钻石一千斤;红宝石两千斤;祖母绿三千斤;
丝绸五万匹;香料一百吨,蔗糖三百吨;
烟草两百吨,羊驼绒五十吨,瓷器二十万件……
以及各种各样的黄金制品,暂时无法精确称重,粗估在一吨左右。’
“我操,这是多少钱?!”林凤都看晕了,忍不住爆了粗口。
“大概价值白银一千二百万两。”张筱菁随口报出一个数字道。
“这么牛伯夷?”林凤惊得下巴掉在了地上。
ps.今晚没了,晚安。
第七十二章 飞翔的湖南人号
马已善闻言一脸震撼的点头道:“财务处也估了这么个数哩!”
“哇,筱菁你太厉害了,你是怎么算出来的?”林凤满脸崇拜的看着张筱菁。
“这很简单的,只是你从不操心货物买卖而已。”张筱菁本事强,说话又好听,也难怪连林凤都成了她的小迷妹。
“600万银比索,相当于450万两白银。50万金比索,折300万两白银。还有一吨金器,能折银25万6千两。金银加起来差不多就是八百万两。”小竹子这个总警委也不是光吃干饭的,船队一路上的贸易都是由她负责的。
“噢……”林凤嘴角银光闪闪道。
“然后那些宝石,按照国内的价格,差不多又是一百万两银子。香料在欧洲能卖到16杜卡特一公担,但包含4杜卡特的运费。一百吨就是一万共担,折银在14万五千两;蔗糖的价格是大明的15倍,300吨的价值在60万两……”张筱菁如数家珍的报出所有货物的欧洲售价,最后道:
“加起来就是一千二百万两。但这是卖给欧洲人的价格,运回大明的话,就不值这么多钱了。”
“他们的物价怎么这么高?”林凤虽然不懂,但深感震撼。
“这叫价格革命。西班牙就这么一船一船的往欧洲运金银,市面商品却不见增多,反而被抢购一空,物价当然会暴涨了。”张筱菁解释道:
“根据你师父我夫君的观察,欧洲这一百年物价普遍上涨了两到三倍,西班牙更是上涨了四倍。俗称穷的只剩钱了。”
“嗯嗯,明白了。”林凤听得脑壳嗡嗡的,便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结束了这个话题。
不过要就地销赃道理她还是懂的。比如丝绸和瓷器,都是大明制造的,傻子才会再万里迢迢运回去。
还有蔗糖、香料、烟草、草泥马的毛,运回大明去还不够运费呢,也只有在人傻钱多的欧洲,方能卖这么高的价……
“看来有必要把这批货出手再回去。”马已善也摸着光光的下巴道。
“如果要出手的话,我建议你们把黄金也都卖了,全换成白银。”张筱菁道:“大明一两黄金兑八两白银,在欧洲一两黄金却能兑十二两银子。所以这的金子贵。”
“那就是说,我要是把金子换成银子,还能大赚一笔?”林凤感觉都要颅内高潮了。
“你会再多得一百六十二万八千两白银。”张筱菁道。
“哇,发达了发达了!”林凤一蹦三尺高。
私掠行动中,船员承受的风险要大于正常的军事行动。而且一旦失败被俘,集团和警备区是不会承认他们与自己有关的,也不会直接组织营救。
所以按照风险收益对等原则,私掠收获分配时,船员们的占比要高于正常的‘二一一’原则,他们可以拿走一半的利润。
既扣除出海成本、人员抚恤、船只损耗等费用后的‘可分配利润’中,半数归他们分配。
所以就这一把,这一千名船员至少能分到600万两银子!
足以让所有人都一夜暴富了!
“我真的只是怀着崇高的心情,来完成这次环球航行。怎么一不小心就发了横财呢?!”林凤笑得合不拢嘴,用小皮鞭把马已善抽成了陀螺,兴高采烈道:
“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装船扯呼喽!”
“货实在太多了,哪能搬得完啊。”马已善感觉身上火辣辣的,爽歪歪道:“所有俘虏都在搬运,咱们的人也能上都上了,还得再过十天,才能转运完毕。”
“十天太久了!”林凤断然摇头道:“这样吧,留一条状况最好的船不要转运,我们直接开走!剩下三条船,六天时间必须搬完!”
顿一下,她沉声道:“告诉那些俘虏,六天后的这个时间搬完了,我就还他们自由!但要是六天后这时候还没搬完,那就对不起了,统统下面!”
“明白!”马已善赶紧出去传令了。
~~
接下来几天,船员们有巨大的财富激励,干劲十足。
俘虏们要活命、想自由,干劲儿就更足了。就连那些贵族都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了的搬啊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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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在第六天的上午,将三条载货都在几百吨的大帆船搬了个精光。
待到最后一箱货物搬完,所有人都累瘫在地上。
持枪监视俘虏的船员,却第一时间将他们撵下船。
“去下面休息去!”因为学会了一口西班牙语,刘亦守已经被任命为千古罪人刘大夏号上的翻译官。
“先生,能请问个问题吗?!”蒂亚戈上校忽然回头问道。
“问吧。”刘亦守最近心情很好,因为作战中的应用表现,他终于赢得了船员们的尊重。虽然只是不再拿他祖宗开玩笑了,但他已经很知足了。
“请问这条奇迹般的巨舶叫什么名字呢?”便听蒂亚戈问道。
刘亦守登时面红耳赤,恨不得吃了这厮。这问题你丫问谁不好?为什么要偏偏问我呢?
幸亏旁人都听不懂,不然非要笑破肚子不可。
“跟你有什么关系了。”刘亦守狠狠瞪他一眼,希望他识相点儿。
“作为战败方的将领,我想我有资格知道。”谁知西班牙人轴得很,一副你不回答我就不走的架势。
嗫喏了半天,刘亦守方叹口气,用中文小声道:
“千古罪人……刘……大……夏……”
前头四个字虽然听不懂,但蒂亚戈好歹能记住发音,后面的三个字就实在听不清了。
“请问后三个音节是什么意思?”蒂亚戈不懂就问。
“唉,那是个人名。他是天顺三年的湖广解元,我们湖南的骄傲。”刘亦守这时却改用了汉语。
虽然现在湖南湖北都属湖广,但唐朝就有湖南之称,就像浙江有浙东浙西,南直有江南江北之分一样,湖南也一直作为一个地理概念广为人知。
刘亦守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的压低声音道:“但现在,他只是个因为好心办坏事,被忿詈的古人了……”
蒂亚戈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想再问时,却被船员用枪托撵了出去。
下船之后回到沙滩上蹲好,税务官凑过来问蒂亚戈打听到了没有。
“打听到了,但没太听懂。”蒂亚戈苦恼道:“只是听清了有个词好像是‘湖兰的’。”
“Holl?nder?”税务官眼前一亮,哈布斯堡王朝可是神罗来的,都会说德语的。
“对,就是这个发音。”蒂亚戈竖起大拇指,真是个小机灵鬼,怪不得能当上税务官。
“还有呢?”税务官兴致勃勃的追问道。
“还有个词儿是……”蒂亚戈皱眉寻思一会儿,不太确定道:“忿詈的?”
“Fliegend?”税务官想一下问道。
“对,就是这个词!”蒂亚戈一拍大腿,看着那艘堪比吕贝克之鹰的巨舶,恍然大悟道:“Fliegend Holl?nder!就是这艘船幽灵船的名字!”
“原来它叫‘飞翔的荷兰人’啊……”税务官也深感满足道:“真是个好名字!”
~~
一小时后,刘亦守在一队水兵的护卫下,步履从容的出现在俘虏面前。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祖宗已经从‘湖南的’变成了‘荷兰人’,不然估计没心情再装大尾巴狼了。
这让他可以心情愉快的宣布林司令的命令。
林凤说到做到,所有俘虏都立即释放。
但考虑到不加区别,一股脑全释放的话。成建制的西班牙官兵,可能会立即逮捕那些奴隶桨手。
这显然有悖于林司令的命令。
“林司令说了全都释放,就要还所有人自由!”刘亦守用磕磕绊绊的西班牙语大声道:“所以我们司令决定,让你们分开走!所有的奴隶和囚犯,乘坐三条大帆船出发。其余人则坐桨帆船离开!”
“抗议!”西班牙人嗡的一声,大为不满。
墨西哥来的官兵不满的是,奴隶桨手都走了,谁来给他们划船?
珍宝船的船员就更生气了,他们一条船值三四十万比索呢,怎么能让低贱的奴隶开走?!
“抗议无效。”刘亦守冷哼一声道:“谁再废话直接处死!”
西班牙人登时鸦雀无声,谁也不愿意在最后关头丢了命。
“搞不清身份了,呸!”刘亦守啐一口,转身回西班牙人口中的‘飞翔的湖兰人……哦不,荷兰人’上复命去了。
于是船员们按照命令,先释放了那些奴隶和囚犯,还用小船把他们运上停泊在湾中的三艘西班牙大帆船。
那些囚犯里十有八九是海盗走私犯,开动大帆船需要的水手又不多,把这三艘珍宝船开走自然不在话下。
这下可把他们高兴坏了,当年要是有这么好的船,怎么会被缉私大队逮到呢?
有了这三条船,日后在加勒比还不横着走啊?
至于那些奴隶桨手,也被忽悠成为他们的手下。大家一起戴着脚镣,每日同吃同睡同划桨,也确实培养出了些团队意识、阶级感情。于是大家决定组成海盗船队在加勒比好好干几把,向西班牙人报仇!发了财再回家!
他们准备先去巴拿马干一票,因为西班牙人从秘鲁开采的金银都会运到那里,集中起来等秋季发船……
这边囚犯们兴高采烈的驾船出发了,岸上的西班牙人却还干瞪眼呢。
他们的桨帆船原本只是破洞漏水。但明国人以搜集军需为由,非但将他们所有的火炮、弹药、兵器、盔甲都收走了。还把船给他们拆的只剩个龙骨了……
这尼玛怎么出海?
林凤才不管这么多呢,能留他们活命就不错了。
三艘大帆船离开不久,她也率领满载的船队驶离了关塔那摩……哦不,马已善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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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莱昂很忙的
珍宝船队被堵在关塔那摩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圣多明各。
大西洋舰队司令莱昂上将被气得七窍生烟!
愤怒之后是无边的惊恐,墨西哥和古巴的收入占整个美洲的三分之二。美洲是穷兵黩武……哦不,雄才伟略的腓力二世陛下的钱袋子啊!
他这种帝国高级将领自然知道,哈布斯堡王朝早已债台高筑,之所以还没有破产,是因为债权人知道腓力二世有源源不断的美洲宝库。所以才会放心继续借钱给他,支持他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要是债权人知道,从来没有出过事的珍宝船队,被人劫走了大部分收入,肯定会引起大恐慌的。到时候债主纷纷上门讨债,最好面子的陛下丢了面子,会砍了他这个直接责任人的脑袋的。
“绝对不行!”摸着自己冰凉的脖颈,莱昂上将歇斯底里的下令舰队,立即做好出发准备!
第二天,他就率领一支由十八艘大帆船组成的先遣舰队,日夜兼程去拯救那四艘珍宝船。
之前说过,因为洋流和风向的缘故,西班牙舰队不能从向风水道南侧进入海峡,而是要绕过海地岛,从北面进入海峡。
全程达一千公里,大概需要十天时间。
所以出发了好几天,其实舰队一直在贴着海地岛绕弯。
这倒方便了基地向他传递最新消息。
五天后,上将接到陆上的报告说,东方海盗已经发现了关塔那摩,并将护航舰队和四条珍宝船一网打尽了。
这消息是当时进山打猎的水手,翻山越岭逃出关塔那摩,跋涉到一百五十里外的圣地亚哥……那里有西班牙人的据点……然后在那里坐船去圣多明各报告的。
这让增援关塔那摩的行动瞬间失去了意义。上将痛苦的思考一番,决定立即返航——在东北信风的帮助下,四天就能回到圣多明各。
虽然这样九天时间就白费了,但要继续走下去,还会浪费更多的时间。
同时上将又以钦差的名义,直接下令整个西班牙美洲殖民地,全都进入战备状态!
所有总督辖区的缉私舰队、侦察船立即出动!搜山检海也要找到那些该死的明国海盗!
整个加勒比海很快动员起来,五花八门的消息也在上将返回圣多明各后扑面而来。
其中最有价值的一条是——有数个巡逻舰队报告说,看到有珍宝船队正驶向巴拿马!
上将跟参谋们商量一通,认为那些明国人八成是打算在巴拿马再干一票,然后弃船穿越巴拿马地峡——这段太平洋和大西洋之间最狭窄的区域,从陆上返回太平洋!
脑洞大开的参谋们认为,明国人很可能有舰队在巴拿马西海岸接应。至于那些沉重的货物,他们完全可以只携带贵重的黄金上路,或者抢几只畜力运输队,帮他们进行搬运。
上将现在根本顾不上什么明朝人,他只要夺回自己的珍宝船。据情报反应,好像四条珍宝船已经只剩了三条!
莱昂上将估计那一条已经被击沉了,这让他彻底失去理智,当天就率领舰队重新出发,赶往巴拿马!
他出发才两天,蒂亚戈上校和税务官也赶到了圣多明各。
他们等不及重新把桨帆船修好,也跟之前的船员一样,徒步翻山越岭,到了圣地亚哥据点,然后在那里坐船向将军禀报。
因为他们被林凤俘虏了八天,所以比之前一拨人晚到了八天。结果耽误了向上将禀报重要情报——那三条珍宝船上已经没有珍宝了,上头只有一群想要抢劫银库的臭奴隶和死囚犯!
等圣多明各这边用最快的加利桨帆船,追上上将的舰队时,已经是七天后了……
上将都快赶到三千里外的巴拿马了。
接到又一版最新消息的莱昂上将彻底凌乱了。
他不禁仰天长叹,上苍啊,你这是要玩死老子吗?!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前进,先去巴拿马抢回三条珍宝船也好时,又遇上了巴拿马总督派来给他送信的船。
信使禀报说,三天前,一伙暴徒开着珍宝船洗劫了巴拿马湾。
还好,大批金银刚刚运走,暴徒没有得手。但他们仗着船大且坚固,在湾里横冲直撞,把试图阻拦的桨帆船撞翻了大半,造成极大的伤亡。
在洗劫了大量的物资给养之后,暴徒们又一把火烧了港口,顺着洋流扬长而去了……
莱昂司令心说,那就是往北面的哥斯达黎加、尼加拉瓜、洪都拉斯方向打劫去了。但看这帮恶棍经验丰富,打一枪便跑的架势,自己想抓到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现在情况已经很清楚了,那些该死的东方海盗跟歹徒们达成了交易——明国人放他们自由,还把三条昂贵的珍宝船送给他们。
作为回报,那些亡命徒们大张旗鼓横穿加勒比海,往巴拿马行驶。引开大西洋舰队,给明国人制造逃脱的机会。
距离自己下令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整个墨西哥湾、加勒比海和中美洲的缉私舰队倾巢出动,侦查船也派出不知道几百艘,却始终没有那支明国舰队的下落。
这足以说明,他们已经不在西班牙殖民地控制的区域了。
莱昂司令和参谋们再次研判之后,猜测那支明国舰队离开关塔那摩后,应该是从向风海峡北上了。
据蒂亚戈上校提供的情报说,那‘飞翔的荷兰人号’能逆风行驶。莱昂司令虽然不相信什么‘幽灵船’的鬼话,却能接受明国战舰可能有逆风行驶的技术。
这样他们就可以往北航行,从北面离开向风海峡……
他相信这次分析肯定是对的,因为离开向风海峡向北,就可以抵达无人的伊纳瓜群岛。然后向东就可以驶入大西洋,不用经过任何西班牙殖民地海域。
所以才会一直没有发现他们的报告!
司令大人忽然想到,要是当初没返航,继续绕着海地岛前进,说不定就能跟那‘飞翔的荷兰人’迎面碰上了。
可惜,真实的世界没有如果。
压住心中越来越浓重的挫败与不安,他继续与参谋们分析——明国舰队驶入大西洋后只有两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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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顺着大西洋暖流去欧洲,但那是西班牙本土所在,有十几支强大的舰队,他们是去找死吗?
二是南下去南美洲。
至于直接向东去非洲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条航线受自东向西的北赤道暖流控制,只能是单程航行。虽然明朝人有逆风行驶的技术,但他相信那只能用在短距离航行上,绝对没可能逆风横渡大洋的。
所以明朝人八成是南下美洲了。那样他们能在葡萄牙人的殖民地——巴西获得补给,然后可以选择顺着西风漂流去好望角,经非洲返回亚洲。
当然也可以继续南下,经麦哲伦海峡绕过美洲,顺着太平洋上盛行的西风返回亚洲。
两个选择都差不多,但前提是他们在巴西获得足够的补给。没有补给想横穿大洋,纯属嫌命太长。
葡萄牙在整个美洲,就只有巴西这一块殖民地。再往南的阿根廷,就又是西班牙人的殖民地了。
所以莱昂可以断定,明国舰队一定是航向巴西了!
~~
知道了对方的去向,莱昂终于恢复了一位帝国侯爵、海军上将、舰队司令应该有的镇定。
他先命令巴拿马的信使将自己的两封亲笔信带回去。
一封给巴拿马总督,让他立即通知中美洲东海岸各殖民地严防死守,不要让歹徒再得逞了。
另一封则是给秘鲁副王的,信中他向统治南美洲的何塞殿下通报了自己的判断,并以钦差的名义要求何塞副王下令整个南美洲……尤其是阿根廷,一定要将明国舰队拒之门外,一根麻绳都不许卖给他们!
同时给予自己最大可能的协助,尽快将胆敢抢劫陛下财宝的东方歹徒抓捕归案。
还要设法给巴西方面施压,要让葡萄牙人意识到事态严重——给明国海盗提供帮助,就等于和西班牙为敌!
然后,莱昂上将又给马德里的腓力二世陛下写了封密信,汇报了在美洲发生的意外,表示自己愿意承担一切责任。但请求陛下给自己一个洗刷耻辱的机会——就是追到天涯海角去,他也要将那支羞辱了西班牙的明国舰队消灭掉,夺回陛下的财宝!
他在信中说,这样不只是为了将功折罪。更重要的是,要表现出西班牙绝不放过抢劫珍宝船者的态度。相信这次之后,再也没有国家敢觊觎陛下的运宝船队了!
同时为了保险起见,请陛下另派一支舰队到圣多明各去为余下的珍宝船队护航。当然如果能再派一支舰队协防阿根廷就更好不过了……
这道经过专业人士润色的奏表,险些把莱昂自己都感动坏了。以他对腓力二世的认识,这应该也是国王陛下希望看到的。
莱昂上将让蒂亚戈上校将给国王的信件带回圣多明各后,也不等待批准,便径直带领舰队驶往哥伦比亚,准备在那里进行补给并稍事休整后,再赶往巴西!
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被他在海上遛了一个月的船员们,早已经疲惫不堪,怨声载船了。再者马上要穿过恐怖的赤道无风带了,不给他们一个假期释放一下,弄不好途中会引起哗变的。
好在大自然对大家都是公平的,同样的问题明国人也一样会遇到……
ps.睡觉。
第七十四章 穿越无风带
万历三年八月十五,西元1575年9月18日。
在经过整整七十二天的艰苦航行后,林凤舰队终于再次看到了陆地!
看到茂密的原始丛林、宽阔奔流的大河,一路上饱受高温、暴雨、疲惫、孤寂之苦,被折磨快要疯掉的船员们,全都涌到船边跺脚,发出狼嚎般的欢呼声。
不少船员直接扑通扑通跳进水里,朝着岸边游去。
呜呜,这把实在太难了……
说起来七十二天走了4000公里,平均每天航行110里也不算太离谱,但其实头一个月就航行了3000公里,而后面1000公里,用了足足42天!平均每天23航行公里多一点……
因为他们进入了凶险的赤道无风带,赵公子所编著的《自然小识》上就介绍过它的成因——它是在赤道以北和以南的信风带夹击下形成。经年不变的气流从两侧吹向赤道,在遇到热带的高温后,气流上升不断形成暴雨,而在海面上就只剩下弱风且经常改变方向,对帆船的航行有致命的影响。
自从越过北纬5度线后,海洋上就几乎就没起过像样的风,全靠中式帆装不挑食,借助善变的微风和紊乱的洋流,一点点挪到这里的。
别看航行的速度还不如步行快,可船员们每天的劳动量却大得要命。他们每天要不断调整帆具,好适应不断变化的风。有时候还得轮流到小艇上划船,拖拽大帆船抵御反向洋流,以免倒退回去。
除了风之外,舰队还要时时注意躲避暴雨。虽然暴雨能带来宝贵的淡水,但正如《自然小识》所说,你离暴雨的地带越近,海面上的风就越小。
当然在无风带航行也不是完全没好处,至少风平浪静、船不颠簸、人不晕船呕吐;蓝蓝的天空,平静的海面,温柔的像个老太太,让人几乎忘记了她那暴力的一面。这能让船员们全心全意向前,而不必心有旁骛,这才能一点点挪到了亚马孙河口。
要是再有惊涛骇浪的话,那真是非死不可了。
其实亚马孙河口就位于赤道线上,是无风带的中央呢。但启程前所学的洋流课程告诉船员们,亚马孙河是世界上水量最丰沛的一条河,每年注入大西洋的水量,相当于世界河流总入海量的六分之一,因此形成的强大沿岸流,足以将他们送到南边的信风带附近。
所以到了这里,这段最艰苦的航程,就算告一段落了。
林凤便宣布在此休整一个月,将船开进淡水中,好好杀一下船底的藤壶和船蛆。同时派出探险队逆流而上,找找看有没有可供补给的村落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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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离开哈瓦那时,舰队只完成了一半补给便落荒而逃。靠着火鸡岛上猎到的几千只火烈鸟,还有西班牙人船上的咸肉、黑面包和劣质朗姆酒,还有从海里捕的鱼,勉强撑过这四个多月了。
幸好船上有三百吨蔗糖,船员们靠着敞开喝糖水才没有出现营养不良,结果好多人患了蛀牙,疼得得靠嚼烟叶止痛。
虽然船上还有两百吨烟草,但这些玩意儿终究都不能当饭吃啊,还得赶紧补给才是正办。
~~
当‘千古罪人刘大夏号’在河宽水深的亚马孙河口抛锚停稳后,张筱菁便兴致勃勃的带领科考队出发了。
研究员们也很兴奋,但不是因为终于脱离苦海可以上岸了,而是因为这是亚马孙啊!
根据《自然小识》的描述,亚马孙热带雨林拥有地球上20%的森林,可谓‘地球之肺’!它蕴藏着世界最丰富最多样的生物资源,昆虫、植物、鸟类及其他生物种类多达数百万种!
研究员们的科研任务中,也有将近五分之一是要在这里完成的。他们要在亚马孙繁茂的植物中,寻找包括金鸡纳树、箭毒植物、洋红风铃木、树胡椒、巴西人参、黄檀木、橡胶树等五百余种极具药用价值和经济价值的植物,并尽可能的将其种子、幼苗或者根茎带回去,南洋的气候非常适合这些南美的客人移居。
林凤要留守,没法跟探险队和科考队出发,她只能时不时登上热气球,眺望下亚马孙流域壮美的景观。
好吧,她就是无聊的,想看看出去的人啥时候回来。
林凤对劳什子美景和科研,根本提不起兴趣。她现在只想回家,回到师父身边,轰轰烈烈大干一场!
别想歪了,她只是通过审讯那个蒂亚戈上校,得知了西班牙突然翻脸的原因。
原来是因为师父收复了吕宋,杀光了那里的红毛鬼,消息传回墨西哥,让那里的副王震怒,才下令抓他们泄愤。
蒂亚戈上校还透露说,那位维拉斯克斯副王已经着手筹建一支远征军,并上奏马德里,请腓力二世批准他雄心勃勃的报复计划……据说非但要收复菲律宾,还要趁势进攻大明,杀到北京去,俘虏小皇帝。
从墨西哥到欧洲只需要两个月时间。要是快的话,这会儿西班牙国王的命令应该已经传回墨西哥了。
林凤估计,最晚明年,西班牙人的远征舰队就要出发了。
大战在即,师父身边怎么能少了自己呢?
“都什么时候了,还搞个屁科研?老子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她对身边的马已善抱怨道。
“司令,来一次不容易啊,下回还不知道啥时候再来呢,最好还是不留遗憾吧。”马已善的觉悟还挺高。
“要是没赶上跟西班牙人的决战,输了怎么办?”林凤愤然灌了口龙舌兰酒。
“那不能够……”马已善实事求是道:“海警学校每年培养多少人才,缺了谁都照样转……”
“滚!”林凤一脚踹在他腚上,气球都猛地一颤动。
驾驶员无奈看一眼这女酒鬼,硬生生把‘高空禁止打闹’的话憋了回去。
马已善抱着吊缆,稳住身形,忽然惊呼一声,指着远处的海面道:“快看!”
“哦?”林凤马上恢复清醒,从怀中抽出单筒望远镜,扽直了凑在右眼望去。
略调整几下后,她便看到远处海面上,出现点点帆影。
林凤扭动铜管,望远镜中的景物便被拉近不少,能看清那白色横帆上的大红叉号了。
“呦吼,追上来了。”林凤兴奋的直舔舌头。
“司令,咱们弹药只剩一半了。”马已善提醒她。
“没事,干爆他们不就补充上吗?”林凤却浑不在意的数数道:“一、二、三……”
“司令,他们好像有点多……”马已善又提醒道。
“不怕,老子惯会以少胜多。”林凤兴致勃勃的继续数道:“八、九、十……”
“司令,他们好像有点太多了……”马已善咽了咽唾沫,他已经看到十几艘大帆船了。虽然从这里看去跟一队蚂蚁似的,但其实最小也得五六百吨级别的。
“用你废话吗?”林凤也数不下去了,郁闷的白他一眼道:“红毛鬼至于吗?不就抢了他们几条破船,怎么就劳师动众追出几千里来?”
“那是人家的珍宝船,你当初抢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马已善理中客道。
“夭寿啊,整整十八艘,豪横惹不起。”林凤狠狠把望远镜一缩,郁闷的塞回怀里道:“赶紧让他们把船使劲往上游开,别让红毛鬼发现了!”
~~
好在那支强大的西班牙舰队没做停留,便继续南下了。
那正是莱昂上将所率的大西洋舰队,他的舰队离开哥伦比亚后,又在圭亚那在休整补给过一次,因此不需要在亚马逊河口这种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停留休整。
莱昂上将不是没想到该死的明国舰队,可能藏匿在亚马孙河口的可能。
但就算他想到了也没什么用,因为亚马孙河口宽300公里,口外海滨流系十分复杂,布满了泥沙冲击出的三角洲、浅滩和暗沙。沙洲上还长满了茂密的参天大树,根本找不到藏匿其间的船队。
与其在这种开阔又复杂的水网中浪费时间,不如抓紧赶路,先去前头打听一下,明国舰队是过去了还是没到。
林凤猜透了他的心理,索性不急了。她也不再催促探险队和科考队回来,甚至自己都带着船员每天上岸打猎。
因为她发现每天晨昏时分,便会有成群结队的动物到河边河水。其中有一种长得像貘,但人中很长、蠢萌蠢萌的动物,肉质十分鲜美,吃起来跟猪肉差不多,尤其适合用香料腌一腌炖着吃。
而且个头很大,成年的有一百来斤。最终要的是真笨啊,不管是用弓箭还是陷阱,就没有打不到的时候……简直就是天赐的肉食。
林凤将其命名为‘水猪’,带着船员们沿着河岸大肆捕杀,带回来处理干净后,除了做水猪肉罐头外,还涂上厚厚的香料和盐,悬挂在赤道的日光下风干,作为航海储备肉食。
也幸亏她这一出。
因为探险队沿河深入了一千里,都没找到一个正经的城镇,只发现了几个原始部落,交换到的物资自然了了。仅带回来些鱼干、木薯、坚果、蜂蜜、药材之类。除了木薯外,其余都只能作为副食调剂一下口味而已。
ps.下一章还没写完,要等一下哈。
第七十五章 写作rio,读作柚木
科考队倒是收货满满,他们带回来258种植物、58种两栖动物、22种爬虫和18种鸟,直接把刘大夏号变成了植物园和动物园。
林凤抚摸着张筱菁送给她的金刚鹦鹉,哭笑不得道:“这肉太少了……”
“它多漂亮啊,你舍得吃吗?作伴解个闷吧。”张筱菁白她一眼,忽然看到了畜笼里蠢萌蠢萌的‘水猪’,笑道:“呀,水豚?你这不也喜欢养宠物吗?”
“嗨嗨,我这是当猪养着路上吃的。”林凤郁闷的提着她的鸟,想离开这嘈杂的动物园,一个人静一静。
~~
船队在亚马孙河口已经待了一个月了,肯定不会再遇到西班牙人了。必须要抓紧启程,寻找葡萄牙人在海边定居点,尽快完成补给。
但葡萄牙人在殖民活动上太拉胯了。人家西班牙人已经把中美洲消化完了,开始向南北美拓展了,他们居然连个巴西都没开拓多少。
林凤船队借着亚马孙河制造的强大沿岸流一路南下,都航出赤道无风带了,愣是一个葡萄牙人的殖民点都没见到。
幸好在途中遇到几个沿海居住的土著部落,同他们交换到了不少木薯、玉米和豆子,勉强能提供舰队成员所需的碳水。蛋白质则靠拖网捕鱼和风干水豚肉来维持。
结果每天的能量缺口还是得靠喝糖水来补上……好多人现在是一尝到甜味就牙疼,船上的大夫都不知拔了几百颗牙了。
就这样狼狈的航行了一个多月,于万历三年十月廿日,抵达了萨尔多瓦。
此萨尔多瓦非中美洲那个西班牙的殖民地,而是葡萄牙巴西殖民地的中心,以黑奴贸易和甘蔗种植园闻名。
这个半岛城市处在非洲、巴西、欧洲的三角贸易通道上,加之葡萄牙不像西班牙那样管辖强力,所以非但葡萄牙人,还有许多欧洲移民定居在这里,让萨尔多瓦看上去还算繁华。至少港口业很发达,完成补给再修修船肯定不成问题了……
谁知当刘亦守向葡萄牙引水员道明来意后,对方居然拒绝接待他们……
林凤本来就是个暴脾气,这阵子又正好来了大姨妈,马上就搂不住火,下令换一种语言跟葡萄牙人交涉。
隆隆的炮声很快响起,葡萄牙的炮台起先还奋勇还击,然而当织田市火箭开口之后,情况很快就起了变化。
因为萨尔多瓦是一个建在深入大洋的半岛上的城市,炮台并不能很好的阻挡敌船靠近,林凤就是抓住这一点,让护卫舰冒着被击中的危险靠近海边,一口气释放了几十枚‘织田市改嫁’。
那曳着长长尾烟的火箭,呼啸着射入城中,成功引起了几处火灾。
此举伤害性虽不大,但震撼力很强。城内大商人、大种植园主组成的议事会,马上施压总督赶紧停火。
西班牙人跟他们有仇,我们又没仇,犯不着替那帮马德里恶霸送死啊。
于是炮台很快停火,还打起了白旗。
林凤自然也见好就收,命令护卫舰撤回到炮台射程外。
巨舰大炮果然是这世界上最通用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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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城内议事会代表便乘坐双桅帆船出来,求见东方舰队的指挥官,‘大明海军上校’林凤阁下。
一见面,林凤便气势汹汹的质问他们,为何不守你们国王陛下的命令,为南海集团的环球航行提供必要帮助和保护?
那代表听了翻译暗暗翻白眼,心说你还记得你是环球航行啊?还以为你当海盗太过瘾,已经忘记了呢。
却不敢当面招惹这头母老虎,赶紧恭恭敬敬解释说,那是因为一个月前,一支强大的西班牙舰队抵达了萨尔多瓦,威胁他们谁敢为明国人提供补给,就是与西班牙国王为敌。
“你们两国不是仇家吗?听说西班牙人做梦都想吞并葡萄牙呢。”张筱菁操着流利的葡萄牙语道。
学霸的意思就是学什么都是爸爸。她这一路上已经学会了葡萄牙语、西班牙语、印度语和阿拉伯语……
“……”那巴西代表没想到她这都知道,尴尬的笑笑道:“巴西也有自己的苦衷,本土帮不上太多的忙。”
张筱菁了然点点头,对林凤耳语介绍起来。
葡萄牙最大的痼疾就是人少,全国也就一两百万人,还不如大明一府之地人多。这就让他们的殖民之路,走得异常艰难。
这一缺点在海上时尚不明显,因为海军是技术兵种,重质不重量。但一到了陆上就兜不住了。
其实西元1500年,卡布拉尔就率领葡萄牙倾举国之力组成的舰队抵达了巴西。但直到三十年后,眼见西班牙在中美洲发了大财,葡萄牙人才开始正式殖民巴西。
为了降低统治成本,国王将该地区划分为十五个私人和自治的船长殖民地。船长殖民地的分散和无组织的倾向使他们沦为一团散沙,被随后而至的法国殖民者打得落花流水,巴西也丢了大半。
好在葡萄牙海军领先时代,从海上打退了法国人,收复了失地。1549年,葡萄牙重组南美殖民地,设立总督代表国王管理整个巴西。并将船长殖民地改为省,原先的船长则改称高官。
但其实换汤不换药,各省又恢复各自为政,听调不听宣的状态,基本上就是一个个独立王国。
‘所以巴西其实是一个机会主义者的联盟……’张筱菁小声提醒林凤,见她两眼发直,又直白道:“就像一群各打小算盘的商人,你懂了吧?”
“懂了。”林凤眼前一亮,终于听明白了,朝张筱菁笑道:“你早这么说不就得了。”
说着她打个响指,让马已善将清单递给那代表道:“这批货,本来是打算处理卖给你们的,既然怕得罪西班牙人,我们只好去……”
“rio.”张筱菁道。
“对,就是去那儿问问看了。”林凤戴上墨镜,一副要送客的架势。
那议事会的代表也是大商人,只扫一眼清单,就知道这是明国人从西班牙珍宝船上抢来的货物。
他非但没有吓到,反而使劲咽了下口水,满脸堆笑道:“慢着慢着,我说的是之前,现在既然本人来了,自然一切好商量。”
那可都是价值贵重的硬通货啊!
这不废话吗?不值钱的东西能往珍宝船上装么?用得着欧洲第一强国的侯爵、海军上将率领最强大的远洋舰队护航吗?
蔗糖、烟草、香料这些美洲出产的宝贝就不说了。瓷器和丝绸更是从远东运来的奇珍啊!
而且量还极大。哪怕明国人按照离岸价卖给他们,运回里斯本也能大赚特赚啊!
至于西班牙人会不会找他们麻烦?别人会担心,他们不担心,因为这些货葡萄牙人都有。
同样是一公担糖,你能分清哪一担是古巴产的,哪一担是巴西产的?
至于瓷器、丝绸和香料,本来就是葡萄牙人垄断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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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那代表把好消息带回去,整个萨尔多瓦轰动了。
方才还严阵以待的葡萄牙人,变成了热情好客的东道主,热烈欢迎最贵无比的东方老朋友。
饭团探书
不过林凤不放心他们,谢绝了葡萄牙盛情的招待。只让他们清空一个码头,暂时移交给本方,让自己的舰船停靠,以供补给和交易。
又要了个干船坞,利用交易和时间,赶紧给刘大夏接上断掉的那根。再检修一下另外几条船。
结果其它几条船还好,但泉州号和高邮湖号因为当初没有刷漆,更没来得及把铜壳装回去,光着腚就从哈瓦那的船坞里给拖出来了。
结果才新换半年的船板,又已经被船蛆钻了个七七八八,越洋航行非沉船不可。
巴西的船坞也没有给加铜壳的能力,当地船工便建议他们先凑合着修一下,等去rio再大修。那里虽然也加不了铜壳,但有rio啊!
Rio是里约,rio也是柚木,里约非常热情,柚木非常漂亮,而且坚固耐磨耐腐蚀,也是最好的船材。
林凤采纳了船工的建议,因为舰队本来就要经过一趟里约,而且萨尔多瓦的商人财力有限,他们掏光了每一个杜卡特,搬空了物资仓库,甚至把家里的金银器都拿出来抵给林凤,居然只吃下一半的货物。
其实能掏个几百万两银子,已经很恐怖了……要不是十六世纪的蔗糖生意,比后世贩毒还赚,他们怎么可能掏的出这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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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廿七日,林凤舰队抵达了萨尔多瓦以南1400公里外的里约。
说冬月其实有点奇怪,因为南半球正是夏天哩。
好吧,里约什么时候不是盛夏?
其实里约全名Rio de Janeiro,里约热内卢,意思是‘一月的河’,因葡萄牙人1505年1月远航到此而得名的。
不过巴西确实因为木材而得名,Brasil就是红木的意思,是一种比柚木还昂贵许多的木料。
有了萨尔多瓦的议事会议员同行,这次的沟通就顺畅多了。不过里约主要是木材商人,还不如萨尔多瓦的商人有钱,实在掏不出那么多银子。
张筱菁看过巴西红木之后,发现这竟然是在大明昂贵的苏木,于是勉强同意他们欠缺的部分,用最好的红木补足。
于是船队在里约又休整了一个月。让憋坏了的水手好生享受了一下巴西女郎的热情。
在里约过完了万历四年的元旦,舰队才重新出发。
第七十六章 马岛
这次出发,舰队可谓重装上阵,为接下来的远航做好了最充分准备。
他们非但进行了最大限度的补给,包括俘获的那条西班牙大帆船在内的六条船也全都焕然一新。
除了船底壳更换为不易腐烂的柚木外,所有易于更换船的甲板、板材和箱桶,也统统更换成了巴西红木的。
这一奢侈的举动简直惊掉了葡萄牙人的下巴。因为巴西红木的价值极高,提取出的红色染料比黄金贵十倍。明朝人却用来当船材,这简直是拿金砖砌墙啊!
再加上一千三百多万两银子。这哪还是船啊,这简直就是六个移动的宝库!
要不是他们船坚炮利、警惕十足,这帮海盗出身的葡萄牙商人,早就忍不住黑吃黑了……
但又黑又粗的大炮指向rio的总督府和议事会大楼,葡萄牙人也只能欢送东方贵客离开,欢迎大爷常来照顾生意了。
~~
终于恢复了正常功能的刘大夏,缓缓驶出里约湾。
林凤立在甲板上,双手平伸,神情肃穆的俯瞰看着渐渐远去的港湾城市,问一旁的张筱菁道:“筱菁,你看这姿势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要干啥呢?”张筱菁抱着着她从林凤手中救下来的一只小水豚,奇怪的看着她。
“过几年,我想给师父在里约修一座雕像,不是唐胖子在新港那种铜的,要超过十丈高那种!”林凤指着里约城后那座突兀的山丘道:“地方我都选好了,那座山上最合适!”
看向那座七八百米高的山丘,想象着那里树立起一尊三四十米高的赵昊雕像,面向着群山点缀的海湾,张开双臂拥抱脚下的城市,该是何等庄重、威严啊?
“那可真帅呢……”小竹子不禁神往。
“切……”林凤翻翻白眼,弹一下落在肩膀上的大鹦鹉道:“一样的姿势,你老公就真帅,我就不怎么样。”
“每个人适合的姿势是不一样的。”张筱菁掩嘴笑道:“比如你就合适拎个鞭子,顶个鹦鹉,脚底下再踩着个装满金币的箱子。”
“哈哈哈那倒是。”林凤深以为然的点头笑道:“那就这么定了,回去你先帮我把图纸画出来瞧瞧效果,最好再弄个预算啥的,看看我钱够不够。”
“你得先问葡萄牙人答不答应。”张筱菁苦笑道。
“到那时,这里就不归他们做主了。”林凤舔舔嘴唇,不屑道:
“就他们那点儿人,居然敢占这么大的地盘,这不小孩子捧着金子过闹市吗?我们不抢也会让别人抢去的!”
“那倒是。”张筱菁也不是善类,居然深以为然道:“这次来美洲,最大的感触就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太幸运了。居然能占据如此肥美辽阔之地。”
说着她轻叹一声道:“可惜就是太远了点儿。”
“远不怕,西班牙人都能跑去吕宋殖民,我们怎么就不能反杀到美洲来?”林凤毫不在乎道。
“那倒是,寇可来,吾亦可往。来而不往非礼也。”张筱菁笑着点头道:“这次美洲之行,真是收货满满啊。”
“遗憾的是,只有一半的压舱石换成了白银。”林凤却叹了口气道。
“你就知足吧,六条船的压舱石,加起来将近一千吨重呢。”张筱菁白她一眼道:“都换成银子的话,要将近三千万两!”
“那我们还要继续努力哦。”林凤却干劲十足道:“等到了西海岸,还要大干几票!”
“啊,还来?”张筱菁无奈的以手扶额,本以为去年年底就能回家过年的,没想到这都新年了,还在巴西呢。
她都已经归心似箭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谁让她们得罪强大的西班牙人呢。不得不浪费了很多时间躲避那位莱昂上将的追杀。
根据在里约得到的情报显示,那位莱昂上将带领着他的舰队,依然扼守在麦哲伦海峡,苦苦等待她们的到来呢。
而且南美东海岸这段航程是真的烂爆了,对船员简直就是一种摧残。
所以在里约时,船员们上上下下异口同声说,他们要顺着西风带往东走,绕过好望角经非洲回亚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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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也确实是这样宣布的,所有船员都对此深信不疑。更别说西班牙在里约的间谍了。
间谍们还看到明国舰队离开里约后,便径直向东航行,消失在海平面上。便愈加确信无疑,赶紧骑上大羊驼,去阿根廷报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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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西班牙间谍不知道的是,在向东航行半天之后,林凤忽然下令,转舵向南!
船上登时一片哗然,全都归心似箭的船员们,不解的看着自己的船长,不知她为何会改弦更张?
“干嘛?都跟得了马上风似的?”林凤撇撇嘴,毫不客气的揶揄道:“忘了自己是出来干嘛的了?抢完了就想回家?回去怎么跟我师父交代?”
“说不好意思,公子,我们顺道的打了个劫,完事儿光想着回来当财主了,谁还管劳什子环球航行?”林凤似笑非笑的看着众人。“反正我是没脸说这种话,我更不想让人笑话半辈子。”
“司令,那你干嘛不早说啊?”船员们郁闷道:“往东也是你,往西也是你,玩儿我们呢?”
“呸,你们倒想!”林凤啐一口道:“我那是放的烟雾弹,让西班牙人以为我们向东去了,他们才会撤出麦哲伦海峡,给我们让出回家的路来!”
“哦,这样啊,司令英明!”众人登时马屁如潮道:“我们都听司令的!”
“这才像话。”林凤神色稍霁,又诱惑他们道:“而且我可打听清楚了,西班牙在美洲西海岸的殖民地,因为常年太平无事、武备松弛,基本上不设防。你们就不想再抢上几把,把压舱石全都换成银子?!”
“想!”船员们这下来了精神,嗷嗷叫起来。
钱没有嫌多的,抢劫也一定会上瘾的!
“那就赶紧滚去该干嘛干嘛!”林凤冷哼一声道:“我看你们最近欠收拾的很,连老子的话都敢质疑了!”
“不敢不敢,打死也不敢!”众人忙嘻嘻哈哈道:“司令,方才是咱昏了头,要不你狠狠抽我们一顿吧?”
“想得美!有多远滚多远!”林凤笑骂一声,作势要打。
待到下面人鸟兽四散后,她才转身进了舱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轻吁口气。
“怎么?有些压不住场子了?”张筱菁给她倒了杯干邑葡萄酒。
“确实有点儿。不过这也正常,随着出海时间增加,船员会变得越来越没耐性。咱们出海两年了吧?”林凤喝一口酒。
“两年零一季了。”张筱菁苦笑道。
“这么久了?按说早就该什么纪律都不作数,船员都变成只凭着本能行动的动物了。”林凤吹个口哨道:“现在他们能只是稍稍表现的有些不耐烦,已经是奇迹了。”
“但我们还需要再航行半年吧?还是要多注意点他们的心态。”张筱菁秀眉微蹙。说来惭愧,这本该是警务委员的工作,但这方面她显然是不称职的。
“没事,其实主要是被西班牙人追了半年导致的。虽然始终没照面,但心态都起了变化。”林凤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反手擦擦嘴道:“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胜利,打几场胜仗,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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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队驶离里约后,便在大洋深处南下,以远离靠近海岸航行的船只,防止行踪泄露。
一个月后,舰队才在一处远离大陆六百公里的群岛上靠岸休整,补充淡水。
这个群岛的形状很有意思,就像一个完整的岛屿,被人用斧子劈成了两半,中间一条笔直宽阔的水道,正好让舰队停船避风。
林凤升空俯瞰后,当即兴致勃勃的将其命名为屁股岛。
马已善嫌实在太难听,让她改一改。林凤便悍然改为了‘马已善的臀部岛’,简称马岛。
“司令不用这么客气,我有个马已善湾就很知足了。”老马苦着脸道。
“哪有什么,岛是岛,湾是湾,不碍事的。”林凤却一摆手道:“这就是开拓者的特权,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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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那咱们不就在老马的腚沟子里!?”得知此事的船员们哄堂大笑,他们正在检查加固帆缆,给所有舷窗钉上苏木板,为下一步穿越咆哮西风带做好准备。
西风带是个环绕地球的低压区,在南纬40到60度之间。因为陆地少,摩擦力小,广阔海面让西风彻底放飞自我,终年狂风肆虐,巨浪滔天。7级以上的大风天气全年各月都可达7—10天以上,因此被称为‘咆哮西风带’。
无论是想绕过美洲,还是绕过非洲,都要经过这条西风带,这也是好望角被称为风暴角的原因。
正是因为在好望角领略过它的威力,林凤才会慎重选择航入西风带的时间,现在正处在南半球的仲夏时节,理论上讲是一年里风最小的时候。
不慎重不行啊,这次可没有开普敦这样的避难所,只有愤怒的西班牙人等在麦哲伦海峡上,誓要把他们埋在咆哮的西风中。
在马岛休整十天后,舰队盯着咆哮西风启航,驶向麦哲伦海峡!
ps.下一章,一刻钟后哈。
第七十七章 麦哲伦海峡
麦哲伦海峡位于南美洲大陆最南端,由火地岛等岛屿围合而成,因麦哲伦环球航行时首次通过这里进入太平洋而得名。
它如羊肠般蜿蜒曲折,长近600公里,最窄处仅有3.3千米,航行十分困难,却是南大西洋与南太平洋之间最重要的天然航道。
事实上,在这个年代航海者的认知中,麦哲伦海峡也是沟通两洋间的唯一通道。
这个观念也是自麦哲伦而起的,他认为海峡南面的‘火地’是一个大陆的起点。
因为自古希腊时代起,欧洲就盛行一种猜想,那就是在世界的南方,应该有一片体量相当的大陆,与欧亚大陆隔海相望。否则这个世界不管是一个平面,还是一个球面,都会处于失衡状态。
这片猜想中的大陆被命名为‘南方大陆’。麦哲伦相信他所看到的‘火地’,就是传说中的南方大陆。所以这条海峡就是两个大陆间唯一的通道。这一认知是如此的根深蒂固,以至于已经成为欧洲航海者的常识。
之所以会如此,一是因为狂暴的西风带让向南探索充满了危险;另一方面,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麦哲伦海峡这样一条狭长的水道,具备天然的防御优势,控制成本要小得多。
有鉴于此,西班牙人更愿意让世人相信,海峡之南是一片永远冰冷、永远黑暗的‘南方大陆’,唯有通过西班牙人控制下的海峡,才能够打通大西洋与太平洋的航路。久而久之,连他们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比如莱昂上将,在萨尔瓦多确定自己超过了明国舰队后,他没有在这个充满敌意的葡萄牙殖民地多做停留,便直接南下到阿根廷。在那里做好充分的补给后,就带领舰队驶入了麦哲伦海峡,到汉布雷港驻扎下来。
汉布雷港是西班牙人在海峡东侧设立的据点,因为地处偏远,这里一切物资基本全靠从阿根廷或智利海运过来,有时候海况恶劣,几个月都没有船到,所以时常食物匮乏,被殖民者称为‘挨饿港’或‘饥荒港’。
西班牙人付出了高昂的成本,才得以维持这个世界最南端的据点。但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在他们看来,控制了麦哲伦海峡,就能将那些可恶的欧洲海盗挡在太平洋外。
这样整个南美、中美、北美长达数万里的海岸线都可以不用设防,里外里省大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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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明朝人也可能朝东航行,绕好望角回亚洲。且不说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可是以环球航行为目地的,都走了大半路程了,怎好半途而废?
而且就算他们向东走也不要紧,因为西班牙派出了另外一支强大的大帆船舰队,已经抵达了开普敦,守住了明朝人东去的必经之路。
尽管莱昂上将在信里向陛下提出过,最好能再派一支舰队确保万无一失。但上将也没想到陛下能同意……可想而知陛下的怒火已经到了何等程度;可想而知珍宝船被劫对王室的打击有多重。
这让莱昂上将感到莫名的恐惧,他无法想象要是抓不到那帮该死的明国海盗,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是以当在里约的西班牙间谍,将明国人已经东去非洲的情报送来后,出于谨慎起见,他依然选择了继续坚守麦哲伦海峡。
万一要是明国人放的烟雾弹怎么办?万一他们中途改主意了怎么办?或者他们在好望角碰了钉子,又折回来怎么办?
总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决定继续在这里呆上几个月,等好望角那边传来消息再说。
还有一层不足为外人道哉的心理,就是他对返航充满了恐惧。在没有得到家族来信,告诉他警报解除前,他是不敢贸然回马德里,去面对陛下的怒火的。
“另外,可以确定的是,明国人把抢来的货物,全都在摩尔瓦多和里约热内卢销了赃。”自从报信后,就跟他一路南下的蒂亚戈上校又禀报道。
“那是肯定的。他们把货物再运回远东就不值钱了。”上将捏着烟斗,胡须在冰冷的海风中凌乱。他紧了紧披风道:“先不管那些贪婪的半犹太人,等抓住明国人后,我会让他们连本带利都吐出来的!”
“那样我们非但能挽回损失,还能大赚一笔,肯定可以平息陛下的怒火了。”同病相怜的上校欣喜道。
“是啊,看在金钱的份上,陛下会选择原谅我们的。”上将叹口气,压低声音道:“陛下急需偿还向国外银行家借的过高利息的贷款,只要能帮他解了燃眉之急,一切都好商量。”
“只要能逮到那支明国舰队,一定可以的!听说他们在里约,把整条船都换成了巴西红木的!”上校一阵咬牙切齿,那里头也有他的钱啊。
“他们可千万别去卡普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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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将果然没有白等,上校也没有白念叨。西元1576年3月15日,林凤舰队抵达了麦哲伦海峡外海洋面。
但谨慎起见,林凤没有立即驶入海峡,而是在海峡南部一个海湾下锚了。
因为海面的风力始终降不到六级以下,无法释放热气球侦测,她本想说等天黑后,亲自带一艘小艇到海峡中侦查一下。
除了侦查西班牙人还在不在之外,更重要的是得摸清海峡的航道,哪能摸着黑闯进去?撞了怎么办?
但张筱菁提醒她,这里已经快到南极了,这个季节的黑夜超级短,她派出的小艇还没驶入海峡多远,就会天光大亮的。
“我说最近怎么老感觉睡不够?”林凤哈的一声,紧了紧身上的皮袄,这是在张筱菁在里约采购的,果然就用上了。
放弃了派小艇侦查的打算,林凤寻思片刻,决定亲率一个侦查小队,在火地岛东岸登陆,步行侦查海峡的情况。
根据在里约收集到的情报,虽然有些奇怪,但西班牙人确实没有涉足火地岛,只在北岸建立了据点。
虽然按说舰队指挥官不应该以身犯险,但这就是林凤的领导风格,越是危险越冲在头里。她的威望都是这样建起来的。还真以为是靠鞭子抽出来的?
张筱菁阻拦不住,只能又派了一队陆战队员跟着专门保护她。
林凤便带着二十来个人,划着两艘小艇,驶向了火地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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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地岛这鬼地方果然变态,凌晨三点不到就已经天光大亮,晚上都十点了,天还不黑。
倒是方便了林凤赶路。
上岸之后,她留下六个人看船,便带着其余人踏上了松软难行的苔原。
一个白天,林凤率领侦查小队走出整整一百八十里,横穿了火地岛北角,终于来到了麦哲伦海峡边。
其实不用走到海边,隔着十多里她就已经看到了海峡中的桅杆。
悄悄靠近了用望远镜一看,果然发现了在海峡中巡航的西班牙大帆船,林凤又借着丘陵的掩护走出十多里,最终找到了对岸的汉布雷港。她数了数,加上出勤的大帆船,十八艘一艘都不少。
显然这就是那支从加勒比追来的舰队,而且看他们的样子,也丝毫没有短时间内要离开的样子。
“不会是我们往东去的消息还没传来吧?”侦察队员们脸色都很不好看。
“屁,这都俩月了,怎么可能传不过来?”林凤啐一口道:“别指望走这条路了,回去吧。”
说着便头也不回的沿着来路走去。
也是倒霉,归途中碰上了一群火地土著,以为他们是可恶的殖民者,二话不说就举着梭镖和弓箭,哇呀哇呀杀上来。
有队员还想解释说,老乡,我们不是红毛鬼。被林凤一脚踹到腚上道:
“他们听得懂吗?撒丫子吧小子!”
林凤便带着队员们在那似乎永不坠落的太阳下狂奔起来。
那些土著也是一根筋,不知西班牙造了什么孽,反正就是死咬着不放。竟然追了一整天,一直追到了海边。
林凤把魂儿都快跑掉了,待队员们都上了船,她朝着天上开了一枪,趁着土著都吓趴下,她才在手下的拉拽下上了船。
“快快,快开船!”林凤上气不接下气的看着天,剧烈喘息道:“可他妈累死老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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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刘大夏号,把情况跟手下人一说,船员们又提议往东去非洲,被已经缓过劲儿的林凤一通臭骂。
“你们是傻呀傻呀,还是傻啊?红毛鬼都已经接到我们往东的消息,却还守在这里不动弹。说明他们在好望角也有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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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不然他们在这里毫无意义。”张筱菁点头认可。
“奶奶的,老子面子真大,居然派两支舰队伺候我!”林凤灌一口酒,对没了主意的一众手下沉声道: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不走麦哲伦海峡,往南绕过火地岛去太平洋!”
在《自然小识》的扉页上,就有一副赵昊草拟,马湘兰润色的世界地图,上头清清楚楚显示出,在南美大陆以南,确实有个冰雪覆盖的大陆,但两者之间隔了老远呢。
所以麦哲伦海峡根本不是两洋间唯一的通道,‘火地’也不是南方大陆起点,而是南美大陆真正的终点。
其实只要沿着海峡入口向南几百公里,就会发现‘火地’应该叫火地岛,在它南边是无垠的大海。所以绕过它就能返回太平洋。
但赵昊在他们启程前的特训中,特意强调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条路线……
ps.今晚没了。
第七十八章 林凤海峡
因为从火地岛南边海域绕行的话,全程将毫无遮挡的暴露在咆哮西风带下。风暴如同地狱的咆哮,海面上更是两大洋排山倒海的伟力交汇之处。
这片海域还是暗礁密布的浅海,帆船在狂风恶浪的裹挟下,非常容易就搁浅触礁,发生海难。
在另一个时空中,共计有五百多艘船在这片海域沉没,两万多人在此葬身海底。号称魔鬼之地的百慕大三角,跟这里一比简直就是个弟弟。
但硬闯麦哲伦海峡只会全军覆没。
身为一名船长,永远都要‘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林凤选择挑战大自然!
舰队离开麦哲伦海峡后,顺风航向东南,在呼啸的西风相送下,船速达到了恐怖的二十五节,只用了一天时间就走完了四百公里的航程,抵达了火地岛的最东北角。
然而舰队没有折向正西,而是转舵航向西南,以尽量远离火地岛。林凤宁肯绕个圈子,在狂风恶浪中多航行些路程,也要避免撞上火地岛沿岸那些密密麻麻的礁石岛屿,以免船毁人亡。
从地图上看,再走区区四百公里,就能越过火地岛,进入南太平洋了。
然而接下来的航程便如忽然坠入地狱一般。
行出没多远,海面狂风毫无征兆的骤然加强,继而暴雨倾盆,闪电张牙舞爪的撕扯着天空,雷声竟完全被风浪声掩盖,天地间漆黑一团,根本分不清向前还是向后。
两洋交汇处的巨浪,如海神的巨臂,将这支不自量力的船队抛起又接住。这次连刘大夏这样的巨舶都顶不住了,像树叶一样被抛起丢下。
十几米高的浪头不断冲刷着甲板,将一切没有牢牢固定的物品都卷入海中。这种时候,船员根本不敢站在甲板上,全都缩在舱室里。吊床也不敢睡了,不然会被狠狠甩在船板上,头破血流都是轻的。
为了避免受伤,船员们只能用绳子把自己绑在舱内绑吊床的横栏上,然后就像后世坐大回环一样,身体跟布娃娃似的,随着船体上下左右的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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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艘帆船不断被巨浪掀上半空,又猛地跌落浪涡。坚固的船体都被摇的吱吱嘎嘎作响,甚至出现不太明显的形变,就更别说里头的人了。
船员们经过两年多的大风大浪,本来觉得自己不管什么情况都不会晕船了。此时却一个个哇哇直吐,苦胆都吐出来了。
每次船落下时,他们都会生出就此倾覆、沉入海底的濒死之感。有那精神脆弱的公子哥直接吓晕过去。就连最不怕死的水手,也情不自禁的念叨着要死了要死了……
甚至雪浪都破了功,把自己吐得满身都是,哭着对佛祖忏悔道:
“佛祖我错了,我上青楼不是为了搞艺术,我就是好色就是骚。什么不真来就没破戒,我那都是自欺欺人,我就是喜欢不走寻常路……”
在无边的恐惧中,他一次又一次的请求佛祖原谅,发誓如果能双脚踏上陆地,就再也不乘船出海,不逛青楼,不锦衣玉食。做个遵守戒律的好和尚,从此只靠撸……
哦不,撸都不撸,我憋着!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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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里气温骤降到零度以下,暴风雨瞬间变成了暴风雪。
狂风能吹透船板,船上很快就变成了冰窟窿,船员们穿着皮袄或毛坎肩,裹上所有毯子都冻得瑟瑟发抖,只能抱在一起靠体温取暖。
张筱菁还有浅意、小黑妹也裹着被子依偎在一起,被子里还有两只小水豚。
这货已经彻底宠物化了……
“呜呜,小姐我们到哪儿了?还有多久能过去?”浅意哭着问道。
张筱菁已经被晕船折磨的站不起来了,她面色苍白,手里拿着罗盘和钟表,无力的苦笑道:“一直在往南……”
“啊?”小黑妹和浅意惊呼起来道:“那我们会被刮到哪儿去?”
“南极,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看到企鹅。”张筱菁有些认命似的道。
说完她便暗暗惭愧,自己已经挺不住,林凤却依然在舵室坚守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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舵室中,林凤双手紧紧抓着桌边的扶手,死死盯着上头的罗盘,高声对舵手们下令,不断让他们修正航向。
身为船长别人能倒下,她不能。她必须要引领船队冲出这片死亡之海!
狂风之下,身不由己,但还是要力所能及的调整方向,坚持向前。
虽然她要是早知道这见鬼的海域如此可怕,肯定就在马岛的腚沟里继续靠下去,把西班牙人靠走了再说了。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勇往直前了!
就在林凤全神贯注与狂风恶浪搏斗时,舵室门猛地开了,马已善跌跌撞撞进来,高声道:“船长,天宝号发信号说,他们严重漏水了!”
“什么?!”林凤脑袋嗡的一声,她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她赶紧套上雨披跟马已善相互搀扶着出去舵室,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身后两三百米远处,有三盏灯火在狂风中摇动。
天宝号就是那艘俘虏的西班牙大帆船,其实船况一点都不差。可惜有三点先天不足,一是过高的艉楼导致转向困难;二是西洋全索具帆装需要人手太多,而且还得爬到桅杆上操作,这样的天气简直是谋杀。
三是没有水密舱设计,一旦漏水堵不住的话,整条船都有倾没的危险。
其实天宝号上的货物,都已经在巴西卖光了,金银也都搬到了刘大夏上。
张筱菁是主张把天宝号也卖掉的,但一来葡萄牙人不敢收西班牙的军舰,二来船员们舍不得这么好的船,想开回去献给赵公子。
林凤也觉得跟西班牙开战在即,集团奇缺大型战舰,把天宝号开回去改装一下,就是个很不错的火力平台。
一念之差,她就留下了这条船。
结果真就出了问题……
船沉了不可怕,问题是船上还有一百二十名船员呢!
至少五十名船员才能开起天宝号。船员得两班倒,另外还有二十名担任警卫的陆战队员。
“老马,挂信号,命令他们立即弃船转移!”顾不上自责,林凤当机立断道:“敲警钟,各船进入救生状态!”
“好!”马已善赶紧将命令传达下去。
很快,信号员冒着狂风艰难的爬上桅杆,挂起了一红一黄两盏船灯。
与此同时,刘大夏号上铛铛铛的警钟声大作!
很快,看到信号的温州号、台州号、福州号、高邮湖号也次第敲响了警钟。
本来吐得有气无力,抱在一起欲仙欲死的船员们,听到警铃声便条件反射的蹦起来,迅速穿好内充软木的红色救生衣,然后鱼贯冲出了船舱。
得知天宝号要沉了,出现应激反应的船员们一下子就不晕船了,马上合力操纵帆缆,来尽可能的靠近天宝号。
天宝号上,船员们也穿着救生衣来到甲板上,先七手八脚将一艘艘救生艇落入在水中。
那些小艇入水瞬间就被巨浪掀翻了一半。
但船员们依然下饺子似的跳入怒涛中,抓住小艇的边缘,拼了命的将其翻过来。然后奋力爬上去,纷纷摘下扣在船舱中的船桨,插入船边的扣环中,像水黾一样平衡小艇。
看到一条船坐满,天宝号上的警官便砍断一条船的系绳,好让他们划向最近的救援船。
狂风巨浪暴雪,让救援格外困难。但救援船员们还是以极高的专业素质和无畏的精神,专注于将每一名同袍救上船来。
看到一条船靠近了,他们就丢下所有系着缆绳的救生圈。小艇上的船员们纷纷跳入水中,游向最近的一个救生圈紧紧抓住。
船上的人便合力猛拉,像钓金枪鱼一样,将那人快速提上船上,拉到甲板上。然后再拉下一个……
巨浪颠簸中,不时有救援船员被甩下船去,落入水中,也成了等待救援的对象。
船上的人却丝毫不受影响,只全神贯注的拉上一个又一个同袍来。
救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天宝号的船员已经救上来七七八八了。
天宝号上,船员也基本都下了船,只剩船长、大副和几个主要的警官了。
他们在船上进行最后一遍检查,看看有没有船员因为受伤、昏迷或者别的原因,没有来得及逃生。
真就在已经开始渗水的二层船舱内,发现了一个撞昏过去的船员。船长赶紧背起他来,跌跌撞撞冲向梯口,边上人上拉下托,奋力把两人弄上了甲板。
他们刚要站起身子,冲向最后一条救生艇。却听到相邻船上忽然响起齐声惊呼!
只见一个比船身高一倍的巨浪扑上来,以无比恐怖的力道,拍中了天宝号本就倾斜的船体……
甲板上的人也全都被甩到了海中。
“快游开啊!”船员们撕心裂肺的喊道:“船要翻了!”
只见天宝号那巨大的身影,以无法挽回的姿态,看似缓慢,实则迅速的倾覆在海面上,溅起巨大的水柱!
几个落水者拼命游开,还有几个似乎昏过去的,一动不动,被直接拍在了船下,显然是活不了了……
船员们来不及悲伤,他们得抓紧时间,继续救援幸存者。
在冰冷的海水中,人体会很快失温的……
ps.下一章一刻钟后。
第七十九章 好日子来了
救援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再也找不到一个生还者,到天亮时才彻底结束。
船舱里,船员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已经分不清哪是救援者,哪是被救援的了。厨师长将姜丝兑入一坛坛烈酒中,分发下去让船员喝了暖暖身子。
医疗室中,船医们依然在紧张的忙碌着,他们之前一直优先处理被送来的窒息者、失温者和重伤号。这会儿才倒出空来,给那些筋折骨断、头破血流的船员包扎正骨。
这时,咆哮的西风带也终于露出了她温柔的一面,非但下了风,还停了雨,和煦阳光将海面照耀的一片灿烂。
若非浮在水面上的破烂帆布、船材、木桶……这些罪证的存在,让人实在无法将这平静的海面,与昨晚那个疯狂的暴君联系在一起。
林凤疲惫的趴在栏杆上,一边灌着酒,一边听马已善禀报伤亡情况。
“各条船已经统计上来了,昨晚天宝号失踪了包括船长在内的十一个人,另外高邮湖失踪了三个,旗舰失踪了两个,福州号和台州号各一个,温州号人员齐整,只有伤员。”马已善叹口气道:“初步调查结果是,天宝号昨晚很可能撞到了大块的浮冰。”
“一晚上折了十八个弟兄,西班牙人都没干掉我们这么多。”林凤眼圈发红,猛灌了口酒。
在海上,失踪,就视同死亡……
虽然也可能有鲁滨逊的奇迹,但不可能浪费太多时间寻找,让全体船员再次陷入危险的境地。
永远要‘两害相权取其轻’,这就是船长。
“有时候想一想,我们还真他妈渺小……”林凤摆下手,让马已善去忙。对在身边的张筱菁叹气道:“之所以能嚣张,是因为老天爷不想收拾你。真要收拾你,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说着她拽一句文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猪狗……是这么说吧?”
“是刍狗……”张筱菁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道:“话虽如此,但有一位好船长,却能够让我们在天地之威中幸存的几率大增。谢谢你,船长。”
“你在说我吗?”林凤指着自己挺翘的鼻子道。
“当然,请继续带领我们回家吧。”张筱菁微笑说道。
“那是当然了,没有船长会中途抛弃自己的船员。”林凤猛灌口酒,把酒瓶子狠狠丢到水中,振作起来道:“首先得弄清楚我们到哪了……”
说着她抬起头来,眼前竟现出一个白茫茫的冰雪世界,晃得她眼都花了。
张筱菁将一副墨镜递给她,笑道:“我想我们到南极洲了。”
“我操,这么离谱?”林凤惊呆了。“两天不到被刮飞了一千公里?”
“那可不。”张筱菁拿出一份精确度还算凑合的赵昊手绘地图道:“我们现在南极半岛西侧,也整个南极洲的最北端。”
“怪不得风浪小了不少。”林凤恍然道:“原来有山把风抬高了。能看出现在具体在什么位置?”
“我们已经过了梅南角,进入太平洋了。”张筱菁指向远处海面上,那道明显的分界线。
西边海水的颜色浑浊发绿,东边的海水则明显清澈蔚蓝一些。中间一道白色的泡沫,如分界线将海面分割开来,显得泾渭分明。
这是《自然小识》中提到的两洋分界线,它正好与火地岛最南端的海角处在同一经线上。
因为那海角也是整个南美大陆的最南端,所以林凤玩了个谐音梗,将其命名为梅南角。
至于南极半岛和梅南角之间的广阔海峡,则当之无愧的以它的**者命名为——林凤海峡!
张筱菁告诉林凤,之所以出现这样一条分界线,是因为两洋的海水密度不同。大西洋蒸发量高,海水盐度较高,所以颜色深。而太平洋雨量充沛,海水含盐量颜色浅。所以远望过去,才会出现这样一道天然分界线。
“而且两边海水的水位高度差可达半米,这正是地球自转的证据啊!”小竹子露出无比崇拜的神情,夫君的又一伟大论断被证实了。
“为什么呢?”林凤咂咂嘴。跟个大胸女科学家唠嗑,头大心累还自卑。
“因为地球一直在做自西向东的自转运动,而太平洋又在大西洋的西边。所以太平洋的水面一直会比大西洋高……”张筱菁却兴致勃勃道:“你身为船长,应该学一点地球流体力学的。”
“哈哈,日后再说,日后再说。”林凤忙打个哈哈含混过去,岔开话题,指着越来越近的陆地道:“咦,那些肥鸟好奇怪,翅膀这么小,能飞得起来吗?”
“那是企鹅,不会飞的。”张筱菁拿起望远镜,观察仔细观察道:“好可爱啊。”
“不会飞,那太好了!”林凤大喜,朝在甲板上活动的船员打个唿哨道:“靠岸,打企鹅去了!”
“企鹅这么可爱,你们怎么能吃它呢?”张筱菁抗议一句,旋即想到这帮家伙从亚洲到非洲再到美洲,一路上见到什么吃什么,只好无奈道:“好吧,算我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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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吹到南极大陆并不可怕,因为南极此时正值盛夏,气候相对宜人。
所以林凤准备借着南极大陆的庇护向西航行一段,然后再度穿越西风带,抵达南美西海岸!
但船员们惊魂未定,还是先让他们放松一下再出发吧。
于是船队小心绕过浮冰,在一处避风的港湾中下锚。
船员们便兴奋的跟着林凤,上岸猎企鹅去了。张筱菁也带着科考队上了岸,将一块刻有日月图案的汉白玉石碑立在了面向海湾的山坡上。按照国际惯例,宣示大明对这片大陆的所有权。
这一奇怪的举动引来了一群企鹅的围观,它们歪着头,好奇的打量着这些‘两脚同类’跟石头较劲的古怪举动,却对不远处另一群企鹅惨遭猎杀的悲剧充耳不闻。
他们杀的是金图企鹅,跟我帽带企鹅有什么关系了?
接下来几天,船员们在南极洲最温暖的半岛上打猎撒欢,喝酒烤肉,看海豹干企鹅。尽情的胡闹,彻底的释放。就连雪浪也和他们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把对过去忏悔与反省,以及对未来下的决心,也统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风暴一过,一切如常,对死亡的恐惧便转眼消散,只剩及时行乐一个念头了。
见休整的差不多了,林凤便下令登船扬帆,继续启航。
呸,企鹅真难吃,差评……
船队按照她的计划,沿着南极大陆向西航行了两天,然后转舵北上。
咆哮的西风自然会把他们吹往西北方向,只要别太靠西,又吹进林凤海峡就好……
还好,天公作美,一路上并未再遇到暴风雨雪。三天后,荒岛礁石成群的南美西海岸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待航行到安全海域,林凤为失踪和获救后死亡的二十一名船员举行了葬礼,所以人身着正装在甲板上列队,仪仗队鸣枪二十一响,林凤亲手将覆盖着日月红旗的裹尸袋送入了南太平洋中。
葬礼结束后,她没有下令带回,而是就地召开了全体大会。
她穿着笔挺的毛呢警袍,脚上踏着擦得锃亮的长筒皮靴,头上带着嵌有三颗银星的帽儿盔,背着双手环视着自己的船员们。过了好一会儿才高声宣布道:
“我们驶出了西风带,最艰难的航程已经过去了!”
船员们的欢呼声登时响彻云霄,把帽儿盔高高抛到空中,为自己战胜了大自然而骄傲!
这种巨大的成就感充盈着每个人的身心,让他们充满了力量,觉得又能战胜一切挑战了!
所以当林凤提出,现在有两条路可选。
一条是航向西北,让信风和温柔的南太平洋把他们送回亚洲去。运气好的话,走这条航线只需要100天就能抵达吕宋。不过沿途基本什么都碰不到……
另一条是沿着南美西海岸北上,这样回家可能要半年,但能大肆打劫一番,好生出口鸟气!
“当然是后一条了!”水手们亢奋的鼓噪起来,这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家伙,觉得自己又行了。
“这条航线可能要走上半年,而且肯定会有更多的牺牲。”林凤正色问道:“你们也愿意吗?”
“愿意!”水手们嗷嗷道。
“不是老子逼你们的?”
“不是!”
“好,那我们就北上!”林凤也终于露出了笑容,猛得一抽手中皮鞭,指向北方道:
“出发!”
~~
林凤虽说是要一路抢劫,却秉承谨慎的态度没有立即动手。而是沿着那长长的海岸线,一直向北航行了一个多月,都没有上过岸。
因为南下是逆风,所以等动手之后,消息传到汉布雷港少说就得一个半月……
等那位上将再率领他的舰队北上,就又是一个多月,这里外里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差,足够自己从容作案后,逃之夭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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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不动手也没错,因为智利尚未发现硝石矿和铜矿,目前还穷的一逼,只有草泥马的皮和毛,可能多开几炮这次抢劫就会亏本。还是把力气留到秘鲁释放吧。
万历四年四月廿日,林凤率领私掠舰队进入西班牙在南美的核心区域——秘鲁境内,终于不再约束早就饥渴难耐的手下,让他们放手开抢!
ps.晚安。
第八十章 掉进米缸的老鼠
秘鲁就是皮萨罗征服的印加王国。当时印加国王被皮萨罗俘虏之后,曾许诺送给西班牙人装满一屋子的黄金,来换取自己的自由。
而且他还真的做到了……可想而知,这里贵金属矿藏是何等丰富。
西班牙人自然更不可能放过他了,在灭掉印加王国之后,西班牙将秘鲁变成殖民地,开始在当地疯狂的寻矿,以‘米达制’奴役印第安人来替他们开矿。
米达制说得好听,是轮换服役的意思,其实就是对印第安人的残酷奴役。
被强征来的印第安人,每周一被赶下矿井,要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一直劳动到周六,才被允许重见天日。在这种毫无人性的残酷奴役下,印第安矿工的一年死亡率高达80%!
西班牙人还要感叹,这些印第安人的生命力怎么如此脆弱?完全没法跟皮实耐操的黑奴相比啊。
如此惨无人道的奴役,自然激起印第安人的激烈反抗。但他们越这样,殖民者执行‘米达制’就越坚决。不这样,怎么能把印加王国的八百万人口消耗掉?
殖民者的残酷手段也确实达到了目的,在另一个时空中,西班牙殖民美洲三百年,仅从秘鲁一地就攫取了超过25亿比索的白银。
他们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只是矿坑里堆了八百九十万印加人的尸骨……
这不得不让人怀疑,神很可能是不存在,就是存在也是邪神。
~~
为了防止坚持抵抗的印第安人,抢走印第安人辛苦开采的金银,西班牙还有一条奇葩的规定,就是金银在提纯之后不能在地面的仓库过夜,必须第一时间运送到海边的港口装船。待装满一船就运往巴拿马,到那里通过陆路转运进加勒比海回美洲。
这法子按说也没错,秘鲁的贵金属都在安第斯山脉中,运出山就是太平洋,比从陆路运到东海岸方便太多。而且海上承平日久,一点威胁都没有,西班牙人运了几十年,还从没出过事呢。
结果出事儿就是大的……
私掠舰队一路北上,发现南美沿海的情况,果然如巴西的葡萄牙人说的那样,因为太平洋沿岸没有其它欧洲殖民者竞争,也没有海盗能够横跨大洋而来,印第安人又从不下海。所以西班牙人在海上的武装程度很低,兵力全都集中在陆地上……主要是用在各地的矿场中,和护送运输队伍上了。
西班牙人对海面上近乎不设防,就像本地特产的羊驼一样,让人觉得不欺负欺负它,都对不起它。
当林凤率领舰队,不费吹灰之力攻破秘鲁南部的马塔拉尼港,将码头上的西班牙船只尽数俘虏后,她和她的小伙伴都惊呆了。
虽然为了不暴露身份,好让行动更突然,所有战舰都取下了日月旗,还给船帆刷上了大红叉叉,可这西班牙人也太没有防备了吧?
天下还有这么好干的买卖?居然有比大明还要菜的海防?而且是闹倭寇之前那种。
几个老海盗出身的船员,情不自禁回忆起当年的美好岁月来。那时候净碰上弱鸡般的官军,让他们还以为当海贼是最有前途的职业呢……
更惊喜的还在后头呢,西班牙人虽然海防渣渣,可船上的货物一点不凑合!
“发财了发财了!”粗粗盘点之后,马已善口水哗哗的向林凤禀报道:“一条船上有半吨黄金,五十吨白银!一条船上有两百吨纯铜!还有一船草泥马的毛和皮!”
“草泥马真难听,叫羊驼!”林凤呵斥一声,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道:“羊驼的,这么肥啊?”
“这很正常,秘鲁总督区的贵金属产量就是这样惊人。仅一个波托西银都的产量,就将近占全世界的半数,听说那里此时人口超过15万,有4000座炼银土炉呢。再说距离你上次抢劫,已经过去一年了,人家肯定又积攒了家底,正准备往巴拿马运吧?”
张筱菁一边用菜叶子逗弄着新抓到的小羊驼,一边揶揄笑道:
“现在难题来了,你是学熊瞎子掰苞米呢,还是吃干抹净再去下一处?这不算两害相权取其轻了吧?”
这么多货物转运是需要很多天的,但耽搁一久,北面的城市得到消息后,港里的船就会逃走,再想瓮中捉鳖就难了。
“这是两利相权取其重!”林凤秀眉一挑道:“通常这种时候……”
说着她大刀金马的一攥拳道:“当然是我全都要了!”
她下令将俘虏的三条船串糖葫芦似的系在刘大夏号的后面,由温州号相伴护航。余下的三条船则立即北上,赶往西班牙人的下一处港口!
这一手果然流弊,当打头的三条船赶到七百里外的马科纳港时,港内果然歌舞升平,一片祥和景象。
又一次轻松打劫成功……
这次又俘获三条船,一船金银,两船纯铜,没有草泥马的皮和毛。
福州号、台州号和高邮湖号在马科纳等了两天,顺便进行了一些补给。
两天后,刘大夏拖着三条船蹒跚而至。还没捞着喘口气,就又被安排三条船,这下好了,屁股后面成六条船了。
虽然船都不算大,虽然刘大夏有八根桅杆两根舵,但六条船跟蜈蚣似的栓在后头,实在是带不动了。
林凤只好解下三条船,每条船上派了四十名船员,让他们操帆掌舵,开着这三条双桅帆船,跟在刘大夏后头。
而福州号三兄弟,早就在刘大夏抵达的第一时间,就朝着下一个目标扑去了,抢劫瘾头大极了!
在两百公里外的帕拉卡斯,私掠舰队第三次抢劫得手。刘大夏屁股后面的船队也增加到了十艘。
再下一个目标,就是秘鲁副王辖区的首都利马了!
这也是西班牙人在南美的中心,海防和舰队应该会远远强于别处,林凤出于谨慎起见,这次亲自登上了福州号坐镇指挥,以防已经昏了头的快乐三兄弟冒进,被西班牙人干爆。
被丢在后头指挥刘大夏号和战利品船队的张筱菁,知道她其实就是不想放过这个抢劫别人首都的机会!
不过以小竹子的情商,当然看破不说破了。只是嘱咐她要小心行动,试一试如果敌人太强,就赶紧撤回跟刘大夏号汇合。
林凤满口答应,率领三条护卫舰急速北上利马。
其实林凤对此行也没报多大希望,毕竟帕拉卡斯距离利马只有两百里,西班牙人只要快马加鞭,完全能赶在自己到来前,把消息传到首都。
只是干海盗出身的,难免都有偷鸡心理。林凤这些年虽然改了许多,但在没什么危险的前提下,她还是想试试看,万一能偷到***呢?
结果真让她偷着了,当三条护卫舰乘风冲入利马港时,海湾中居然一片祥和,整个利马城就像裸睡的少女一样毫无防备。
以至于看到那三艘挂着勃根地十字旗的大帆船驶入港湾时,西班牙人还跑到码头上脱帽欢呼,向远来的帝国海军致敬。丝毫不介意这些船帆装的不同……
因为他们几乎在帝国最偏远的领土上,太久没有跟本土联系过了。许多人甚至一辈子都没去过西班牙,所以只以为这是伟大的祖国又出了新神装,远来秘鲁试航呢。
林凤立在甲板上,无奈的扶着额头,看着这群羊驼般毫无警惕心的红毛鬼。
“司令,怎么办?”船员们都有点下不去手了。
“凉拌!”林凤啐一口,掏出腰间的短铳,朝天开了一枪。
吓得码头上的西班牙人齐齐抱头矮身!
“打劫打劫打劫!”船员们升起了黑色的骷髅旗,用鸟铳和回旋炮问候那些着装显眼的西班牙士兵。
红毛鬼这才彻底大乱,尖叫着抱头鼠窜。
“敌袭!”守港部队赶紧从各个地方跑向炮台堡垒,然而他们跑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因为永乐大炮次第轰鸣,已经近距离摧毁了西班牙人的炮台炮……
为了造成更大的破坏和混乱,陆战队员还向城中释放了一百枚‘织田市改嫁’。
业务已经十分熟练的船员们,很快就控制住了码头的局面。
这里毕竟是秘鲁首都,西班牙人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一哄而散,而是组织了几次反扑,却都被三艘护卫舰上的交叉火力给硬生生按了回去。
西班牙军队丢下几百具尸体后,再也撑不下去,狼狈的退回利马城内,赶紧关上城门不敢再出去。
其实人家明国人根本没有要攻城的意思,他们只对码头上的船感兴趣。
利马就是不一样,大大小小船只停了上百艘,其中三百吨以上的货船就十一条,还有一艘豪华的西班牙大帆船!
看旗号应该是秘鲁副王的坐舰,看大小,比沉在林凤海峡的天宝号还大一套。
船员们对天宝号的沉没耿耿于怀,现在看到了升级版的替代品,全都乐开了花。
林凤也很高兴,但高兴之余也十分纳闷,这西班牙人都不互相通气吗?但凡有个尽点儿心的,就不至于搞成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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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替他们操这个心。”马已善提醒她道:“还不如想想咱们自己,抢了这么多船,怎么开回去?”
这次得手后,船队膨胀到二十七条船了。虽然船上一千人现在都会操船,勉强也能开得了这些船。但倒个班都没法倒,要想穿越太平洋更是纯属开玩笑了。
ps.下一章一刻钟哈。检查错别字。
第八十一章 魔鬼岛
西班牙人为什么消息传递这么不及时?
其实原因很简单,一是地形所限。无穷无尽的安第斯山脉沿着西海岸绵亘不绝,导致秘鲁西部沿海地区,都是些不连续的山脚下小平原,想从几个港口城市走陆路去利马,必须翻越危险的安第斯山脉。
西班牙人很清楚自己做的孽,山里的印第安人对他们恨之入骨,看到小股西班牙人进山,一定会干死他们的。
所以这些南部城市与利马都是走海上联系的,结果全都被林凤的舰队瓮中捉鳖。离开前还把所有船只、船厂、码头都给他们放火烧光光。实在是想报信也没办法啊。
于是在西元1576年6月1日这天,毫无防备的西海岸明珠利马城,惨遭邪恶的明朝海盗洗劫,包括副王坐舰‘伟大的皮萨罗号’在内的十二条船被抢走,损失超过一千万比索!
此外,港口、船厂和所有船只被焚毁,就连利马城都遭遇了严重的火灾。
其实利马城距离海港有一里格,落在城中的火箭不到三分之一,只造成了三四个起火点。
对于别的城市来说,比如巴西的萨尔瓦多,大白天起火并不可怕,早发现的话,费点事儿就能扑灭了。
但对利马就要了命了,这是一座举世闻名的‘无雨城市’啊!
副热带高气压带、东南信风和秘鲁寒流共同造就了利马的热带沙漠气候,这里一年四季没有雷鸣电闪,常年干燥无雨,让城内所有能着火的东西一点就着。
城内的人们迅速扑灭了几个起火点,但火势还是不可避免的蔓延开来,一切扑救全都徒劳。
熊熊大火很快将整个利马城吞噬。人们只好聚集在武器广场上躲避火情,相拥哭泣。一位亲历这一幕的诗人,写下了不朽的诗句:
‘六月一日,利马死了。’
因为躲避不及,被烧焦了头发,不得不一头扎进喷水池中的副王殿下暴跳如雷。到现在他还搞不清这些突然杀出的海盗,到底是何方神圣。
直到政务官提醒他,据说去年在新西班牙的东海岸,有一群明国海盗曾经抢劫过陛下的珍宝船。
“飞翔的荷兰人号,那艘幽灵船?”何塞殿下也想起这茬来了,赶紧让人取去年发布的国王通缉令来。
好半天,办事员回报说,通缉令被烧了……
这很正常,因为文件是最容易着火的东西,每逢火灾都是让上头查无对证,把烂账一笔勾销的好时机啊。
何塞总督又是一阵无能狂怒,他双手夸张的挥舞着,头上焦了的毛也一颤一颤,用安达卢西亚的俚语激动咒骂着。
“我尼玛既搞不清对方是谁,也尼玛没有能力追击报复,甚至还被抢走了座船和尼玛一年收成!我……尼……玛!”
官员和侍从面面相觑,只能任由他喷个满头满脸。
待副王喷累了,政务官才提醒他,得赶紧想办法通知哥伦比亚和中美各地严防死守,并报告给汉布雷港的莱昂上将。
“我…尼…玛……这不废话吗?!”副王一脚蹬在政务官的腚上。“赶紧想去啊!”
利马毕竟是大城市,办法还是有的,政务官带人到码头转了一圈,找到几条没有被烧到的船。便赶紧派人分头行动去了。
~~
数日后,利马北面的特鲁希略、通贝斯等城市陆续接到了警报,纷纷关门闭户,船只也纷纷出港,北上躲避危险。
然而那支海盗舰队却像消失了一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攻击任何一个城市,抢劫任何一艘船。
这让西班牙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心说看来那些东方海盗已经顺着洋流返航了。于是一切照旧,北上的船只也返航了。
惯性是如此的可怕,当人习惯了轻松安逸之后,很难因为一次偶然事件就做出改变。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变化,各地的议员都向议事会提了加强海防的提案,等扯皮个几年差不多就能开干了。
这帮西海岸的西班牙人和土生白人,显然太傻太天真了,狼群怎么会舍得离开猎物丰富的草原?它们之所以会暂时消失,只是因为实在吃不下了,得想办法方便一下。
林凤如今手下只有不到一千人,虽然各个都会操船,但在洗劫了利马之后,已经分不出人手再开更多的船了。
要想维持基本战斗力,刘大夏号上最低定员250人,三艘护卫舰各最低定员75人,运输舰60人,还有新俘虏的那艘八百吨大帆船,也最少需要100人。这就是635人。
余下能动弹的只有340人左右,要开21条船,都不够最低的船员数。只能采用一艘拖一艘的方式,这样可以节省领航员、瞭望员等不少的人手。
像刘大夏和那艘被命名为‘小明’号的西班牙大帆船,都是拖三艘货船的。
虽然海上微风无浪,不愧‘太平洋’之名,但这样携家带口,跟逃难一般,而且还没人换班,对船员的体力和精神损耗极大,根本没法远航。
而且美洲西海岸全都西班牙人的地盘,完全没有地方销赃啊!
林凤却又不舍得丢弃任何一艘。用她的话说,就是老子凭本事抢的,凭什么便宜别人?
可这样下去情况也太危险了。
啊!啊!啊!
愁得她都快长出胡子来了。这时张筱菁给她出了个主意说,可以学学松鼠嘛,先把战利品藏在个保险的地方,日后再来取就是。
林凤先是眼前一亮,但眼神旋即又暗淡下来。
“这南美洲也是绝了,海岸线跟刀切的似的,这一个多月一个岛都没见过。”
“还是有岛屿的。”张筱菁笑着指了指从那位副王坐舰上缴获的海图道:“魔鬼岛我觉的就挺合适的。”
~~
所谓的魔鬼岛,是一位迷航的西班牙传教士起的名字,位于利马西北海面1880公里外。是平滑如镜的东太平洋海面上,一串难得的珍珠。
然而发现魔鬼岛半个世纪来,西班牙人却将其视为禁地,从不踏足这片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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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因为那位德高望重的主教记载:
‘这里就像上帝下过一场石头雨,地上满是岩浆的灰渣,寸草不生。这里的土地和生物犹如来自地狱,地下水比海水还要咸。’
二是它处于赤道上,距离南美大陆直线距离也有1000公里。西班牙人对赤道无风带闻之变色,谁活腻了会去这种没有价值的魔鬼之地找死?
然而根据赵昊所绘的绝密版洋流图,这个群岛的位置正在寒暖洋流交汇处——秘鲁寒流和赤道逆流交汇于此,所以没风也不怕,还省了操帆手呢。只要将船交给洋流,就能顺利上岛并回到美洲大陆上。
于是林凤欣然采纳了张筱菁的建议,按照那份海图的指引,向西北方向航行了十天后,大片群岛便出现在了北斗小队的视野中。
根据空中测量,这片群岛共有13个大小岛屿和19个岩礁组成,其范围东西约300公里,南北约200公里,散布在将近6万平方公里的海域中,简直是毛都没有的东太平洋上的奇葩。
在确认岛上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后,二十七条船组成的庞大舰队,缓缓开入了群岛之中。
这时张筱菁明显兴奋起来,她让林凤给自己放下小艇,第一时间就带着科考队上岸去了。让林凤暗暗嘀咕,她极力主张到魔鬼岛,到底是来窝赃还是为了观光啊?
摇摇头,林凤也放出了探险队,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探索这片海域。更新航海图表的同时,更重要的是,寻找能妥善窝赃的地方。
这是马已善的老本行,之前林凤每次抢劫得手,都是他来窝赃,从没失手过。
那边老马带人出发了,这边林凤也没闲着。她指挥着船员们,将货船上所有黄金白银,用刘大夏和高邮湖号上的吊车,转运到包括小明号在内六条船上。
因为检讨天宝号沉船的原因时,有人提出是不是我们把名字起太大了,这船镇不住啊?有鉴于此,在给新搞到的这条大帆船起名时,就特意起了个贱一点好养活的名字‘小明’。
因为小明号的吨位比失事的天宝号大一些,所以六条船的压舱石加起来,正好一千吨。
结果所有货船上总共‘只有’6吨黄金,三百吨白银。距离林司令把压舱石都换成金银的小目标,还差将近两百吨才能达成。
“我太难了,想达成个小目标可真不容易啊……”林凤仰天长叹,只能郁闷的同意了,先用两百吨纯铜凑数的提议。
但当船员们提出,再多装点纯铜时,却被她断然否决了。
“有点追求好不好,我们还不打算马上回家呢!”
众人哄笑着忍住了。
但那些货船上的两百吨红薯、两百吨玉米、一百吨小麦和一百吨豆子,还有十吨豆油,以及一百吨火硝,林凤却照单全收了。在敌区补给不易啊。再说横渡大洋时,这些可比金银贵重多了。
剩下的四千吨货物,便要先藏在魔鬼岛上了。其中包括纯铜2000吨,还有相当数量的铅和锡。再就是草泥马的皮和毛,以及上千吨鸟粪……
这时,老马也选定了群岛最西侧第二个岛屿,那个岛西边有一个很隐蔽的潟湖,潟湖的入口处还有一个大岛遮挡。不驶到两岛间的海峡近距离查看的话,完全发现不了此中别有洞天。
林凤对此很满意,便命手下将余下的货船,一条接一条驶入潟湖中,全都紧贴着停好下锚后,又用绳索牢牢固定在一起。
她还不放心,又指挥船员们利用落潮时,将石块和木桩打在船身下,牢牢固定住,以防海水把船推倒。
其实这里从来没有狂风恶浪,不过小心总没错。万一船自己漏水怎么办?
这都是林将军的宝贝啊。
ps.晚安。
第八十二章 物种起源
【更正:上一章缴获的是鲸油,不是豆油。这时候美洲还没从中国引进大豆呢,只有菜豆,可食用,但不能榨油。】
等林凤这边忙活完了,已经过去好些天了,那边张筱菁依然沉浸在科考中不可自拔。
“这些玩意儿有啥意思啊?”林凤盘腿坐在一只超级大的象龟背上,百无聊赖的问道。
“怎么会没意思呢?这有热带的企鹅,能驮人的龟、蓝脚鸭,五颜六色的大蜥蜴,还有会吹气球的鸟,多有意思啊?”张筱菁一边给一只水鸟画像,一边微笑道: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让人着迷,就连这只鸬鹚也不例外。”
“翅膀跟发育不良似的,有几个意思啊?”林凤拍了拍自己身下的乌龟壳道:“这个炖汤估计很补吧?”
也不知她说的是乌龟还是鸟?
“还就是翅膀有意思。”张筱菁给她个美妙的白眼,自动过滤掉后一句话道:“这种‘弱翅鸬鹚’的翅膀原来也很发达,也是善于飞翔的鸟类。不然怎么能从大陆上飞到这里来呢?”
“哦?”林凤用树枝逗弄着象龟的头,有点兴趣道:“那怎么变成这鸟样子了?”
“因为这里食物丰富,它们就定居下来。由于不再需要飞行就能够得到食物,在漫长的演化中,它们的翅膀便逐渐退化,就使它丧失了飞翔能力。”张筱菁指着那成群蹲在礁石上的弱翅鸬鹚道:“相应的,它们的腿和爪子都进化得大而有力,喙也变得又粗又长,让它们更擅长下海捕鱼。”
“退化,进化?怪玄乎的。”林凤咋舌道:“筱菁,你可真能瞎寻思。”
“这可不是我说的。”张筱菁撩起一缕调皮的发丝,一脸骄傲道:“是你师父我老公在这个‘活的生物进化博物馆’中,看到这里的动植物为适应自然环境,变得与大陆的同类已经大不相同了。让他认识到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回去之后便写下了《物种起源》!”
说着她站起身来,无尽享受的指着这个奇花异草荟萃,珍禽怪兽云集的世界道:“这可是伟大的‘进化论’诞生的圣地啊!”
“进化论?”林凤吐吐舌头道:“没听说过啊。”
说得好像她看过她师父几本书似的。
“因为这本书还没出版。而且观点太过惊世骇俗,他坚决不承认这本书是自己写的。”张筱菁笑道:“非说是个姓达名尔文的人写的,我说没听说过有这个姓呢。他就很认真的说,有的,文西……”
“笔名啊。师父好多呢,好像还有个牛子也是师父的。”林凤挠挠头道。
张筱菁却渐渐笑不出来,眼圈一红,蹲下来哭了。
“咋了?迷眼了?”林凤赶紧从龟背上跳下来,蹲在张筱菁一边问道。
“我想家了,我想你师父了……”小竹子抹泪道。
“我也想啊。”林凤闻言嘟囔一声道:“不过我们还不能回去。”
“为什么?”小竹子红着眼看着她。
“因为这个。”林凤从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一封信,递给她道:“这是从小明号的副王套房中搜出来的。”
笔趣阁
张筱菁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封西班牙国王去年秋天写给秘鲁副王的信。
虽然信是西班牙文的,但她看起来毫不费力。
只见腓力二世在信中向他的副王抱怨说,因为珍宝船队遭劫,导致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的银行家不同意再债务展期,王室又无力偿还,自己只能宣布财政破产,赖掉他们的债务。
所这腓力二世授意他在美洲的两位副王,今年的财宝也不要解往欧洲了。
既然已经赖账,就要多赖几年,把债主拖得没了脾气。实在受不了了,债主才会主动提出免除利息,甚至连本金都可以打折的优厚条件。
腓力二世不是第一次宣布破产了,已经是个很有经验的老赖了。
但这不意味着他会多好受。
固然没有银行家敢于向欧陆第一强国的国王逼债,但这对王室的信誉是毁灭性打击,再想举债的难度将大大增加。
除非,能再来一次勒班陀那样的大胜,迅速挽回王室的声誉,才会有人愿意继续向王室借款。
所以腓力二世批准了,新西班牙副王维拉斯克斯转呈的《桑德报告》,悍然决定对胆敢入侵菲律宾的明国人发动一场远征。以收复吕宋为最低目标;以占领明国的广东省,为中级目标;以攻入北京,俘虏他们的小皇帝,迫降全明国为最高目标!
只要能战胜那个东方大国,将彻底确立西班牙世界最强的地位。而资本是慕强的,它们总愿意流向最强者那里!
为此,腓力二世已经在马德里设立了特别委员会,进一步从政策、战略、战术、行动方针、后勤动员和舆论宣传等方面,审查和制订进攻中国的详细计划。
虽然计划书还在细化,但已经基本确定拟组织一支两万五千人的远征军,其中包括一万两千名西班牙陆军,搭乘五十艘大帆船组成的无敌舰队,前往远东作战!
因为战舰从欧洲航向亚洲实在太远,可能到了吕宋就已经损耗过半。哪怕在哈瓦那制造战舰,依然无法避开赤道无风带和麦哲伦海峡两道鬼门关,情况还是不会好多少。
所以腓力二世下令,除了从本土出发的舰队外,还要征发美洲殖民地所有的造船工匠,前往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在那里开造最新式的西班牙大帆船。王室也会从欧洲雇佣两千名经验丰富的船匠,以及铸炮的工匠前往新西班牙支援!
腓力二世命令两位副王,要竭力从殖民地攫取到更多的财富,统统运送到墨西哥作为造舰费用。造舰事宜由新西班牙总督辖区负责统筹安排。秘鲁总督辖区也要为即将到来的远征,全力筹措军需。
“怪不得船上会有那么多粮食,原来是准备的军粮啊。”张筱菁看完之后,恍然大悟。
还装了那么多铜,当然是要运去墨西哥铸炮了。
张筱菁了然的望着林凤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对。我喜欢主动!”林凤重重点头,闪电般出手,一把抓住了象龟长长的脖子。那老乌龟都傻了,大概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应对,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能等西班牙人准备好了呢?我们都到他们家门口了,不去干他一下,给他放一把火,怎么对得起师父对我的爱……护……呢?”
“你最好赶紧放手,乌龟要口吐白沫了。”张筱菁翻翻白眼。
这次的动员进行的极其顺利。在美洲西海岸抢疯了的队员们,对打家劫舍……哦不,为国尽忠充满了热情。跟在东海岸时的萎靡不振判若两帮人。
于是在经过一番休整准备后,舰队驶离了已经改名为珍宝藏岛的魔鬼岛,朝着两千公里外的阿卡普尔科航去。
~~
阿卡普尔科的港口位于一个水深且半封闭的海湾,是墨西哥太平洋沿岸最优良的港口。
这里原先只是一个不到一两千人的小渔村。但自从十年前,横跨太平洋的大帆船贸易开始,阿卡普尔科作为大帆船的终点站,便迅速繁华起来。
虽然从前年开始,两国进入了交战状态。但神奇的是,大帆船贸易并未因此断绝,只是贸易地点又回到了宿务而已。
无论是代表明国的公子赵,还是代表西班牙的维拉斯克斯副王,都是很理智的人。深知大帆船贸易对双方都至关重要。一码归一码,打仗是打仗,有钱不赚王八蛋。
而且双方都担心,随着局势不可避免的恶化,终究会危及到贸易层面。都默契的加大了交易力度,多赚一笔是一笔。
于是从1574年夏到现在两年间,双方的贸易额直接翻了两番……
但千万不要以为双方贸易依赖度高了,对方就会倾向于友好共处。
事实上,从接到吕宋失陷消息的那一刻起,骄傲自负的西班牙人就嚷嚷着要报复。若不是隔着个太平洋,他们的军队早就打到大明大门口了。
于是他们雪耻的怒火,便转为了造舰的动力。在过去的一年多来,整个美洲殖民地,南北两个总督辖区的资金和人力物力,一直源源不断涌向阿卡普尔科,全力以赴要打造一支强大的大帆船舰队出来。
维拉斯克斯副王也将自己的行辕,暂时从新墨西哥迁到了阿卡普尔科,亲临现场督造,以免那些腐败的官僚中饱私囊,奸猾工匠偷工减料!
在他的亲自督促下,一切进展的十分顺利。站在位于半山腰的副王官邸阳台上,迎着徐徐海风眺望海湾,能看到巨大的船场已经颇具规模。
一座座巨大的贮木场中,已经堆满了从危地马拉和巴拿马运来的巨木。
贮木场旁边,哧啦哧啦的锯木声,咔嚓咔嚓的劈砍声日夜不绝,那是木工们在将大木解为合用的板材。
海滨修建起了六个巨大的干船坞,从维拉克鲁斯、哈瓦那和波哥大……乃至伊比利亚半岛来的造船工匠,正在以日继夜的搭建着六艘一千吨的战舰。眼下两艘战舰刚下龙骨,四艘战舰已经有了框架,年底差不多就能下水了。
繁忙的造船厂内,还有无数的工匠作坊,在忙碌的制造铁钉、帆具、缆绳和火炮……每一个工种工艺都很复杂,需要先制造大量的工具和机械设备。
过去一年里,工匠们的时间基本都用在制造和调试这些设备这上头。但一旦完成就事半功倍,可以把浪费的时间加倍补回来。
比如制造缆绳,如果采用纯人工,一天只能生产不到几十米。而改用机械后,一组工人一天轻松就能生产两千米!效率可以提高十几倍!
‘这就是领先世界的欧洲技术!’副王殿下心中充满了自豪。‘这就是西班牙帝国的强大动员能力!’
用不了两年时间,一支强大的太平洋舰队就会从这里诞生的!
而我,新西班牙副王维拉斯克斯将亲自率领这支舰队,完成对明国的远征,作为自己的谢幕演出!
等着吧,公子赵,你的死期不远了!
ps.下一章一刻钟哈。
第八十三章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万历四年八月九日,西元1576年7月15日,经过半个月的航行,林凤率领舰队来到了阿卡普尔科外海八十公里处下锚。
船一停稳,热气球马上升空,北斗小队队员迅速完成对海湾地形的测绘,并清晰的标注出守卫港湾的炮台所在位置,炮火覆盖范围;桨帆船舰队停靠位置;货船停靠位置,以及船厂、仓库、营房的精确位置……
傍晚时分,林凤召集主要手下,根据侦查结果布置了作战任务。
与此同时,所有船员也自觉完成了战前准备,抓紧时间养精蓄锐,等待夜间的行动。
业务熟练到让人犯嘀咕,这到底是环球航行的舰队,还是专业打劫的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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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这年代好像都是一回事儿。
三更时分,六艘帆面涂黑的明国战舰,借着中美洲西海岸盛行的东南风,凭着罗盘和新鲜出炉的海图,冲入了阿卡普尔科港中。
此时天色漆黑,风高浪急,港湾中的西班牙人完全没料到,有人敢在这种时候、这种海况下偷袭。
但对经历过好望角和林凤海峡的狂风恶浪的明国船员们来说,这点风浪简直是小儿科,他们丝毫不受影响的驾驶着的战舰,径直冲到了桨帆船战舰停靠的码头,抛出一支支点燃的鲸油短矛。
织田市火箭在利马时便消耗殆尽了,这些矛是船员们在魔鬼岛上制备的,只是将树枝简单削尖,然后在矛尖后部裹上一层厚厚的鲸油,外头用破布包住,以免投掷时把油脂甩掉。一支简单的鲸油长矛便制成了。
别看它制作粗陋,也扔不出几十米远,但用的可是这年代最优秀的燃料鲸油啊!论起燃烧效果来,可不是织田市火箭能比的。
长矛扎在船帆上,马上便引燃了帆缆,用水浇都不灭。很快,一条条桨帆船桅杆便成了火把,让听到警报赶来的西班牙士兵和奴隶桨手束手无策。
西班牙人在南美捕鲸熬油大半年,好容易才攒了一船,准备运回欧洲照亮宫殿教堂和大贵族的城堡,却让林凤抢劫到手,做成了火把扔向他们的战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给鲸鱼报了仇。
解决了唯一在海上有威胁的战舰后,他们又向岸上开炮,屠杀想要上船的西班牙水兵和水手。舰队在巴西补给过后,也没再正经打过仗,弹药还是很充足的。
可惜一些特有的武器,比如织田市火箭,打完了就没了,没地儿买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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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已是轻车熟路了,很快便如利马那次一样,控制住了港口的局势。
然后船员们开始纵火焚毁停泊在码头上的两百多条大大小小的帆船。
很快,冲天的烈火便吞噬了整个码头。漆黑的海水被火光映的灿烂如晚霞夕照,又像一副浓墨重彩的印象派油画,美极了!
林凤又亲自带领陆战队员登陆,纵火焚烧了西班牙人的干船坞,将里头在建的大帆船统统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柴禾架。
还有设在码头的贮木场、仓库和各种作坊,能点的全都给点着了……
这下火烧得更旺了,整个码头都变成了熊熊燃烧的大火场,让副王殿下派来增援的西班牙军队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同时,好多住在码头上的工匠也逃不出去了。他们先是被大火逼得连连后退,又被陆战队员用刺刀撵到了栈桥上……
冲天的火光映出他们面上的惊恐,无比真切。
事后很多当地人说,当晚看到那个女海盗在大火中穿梭自如,烈焰映照着她那绝美的脸蛋,显得分外妖艳,也将她的满头小辫子映成了红色。
结果后来以讹传讹,在美洲人民的传说中,林凤变成了一位专门袭击西班牙帆船和基地的红发女海盗。还成为了鼓励印第安人反抗西班牙暴政的精神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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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官邸中,维拉斯克斯副王失魂落魄的看着眼前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景象。
“完了,全完了……”他没有像何塞副王那样暴跳如雷,因为他心疼的连发作的力气都没有了。
自己耗费一年半时间,竭南北美洲之力,辛辛苦苦积累的家底,就这样被付之一炬了。再想积攒起来,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最让他心疼的是那些巨木,几乎已经掏空了中美洲各伐木场的存货。虽然原始森林还有的是巨树,可等木材阴干合用,就得两三年时间!
然后再造舰,又两三年。
想到这儿,维拉斯克斯一口鲜血喷出来,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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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纵火完毕后的林凤舰队在天亮前撤出了阿卡普尔科海湾。
有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维拉斯克斯副王有多难过,他们就有多开心。
虽然此行是以杀人放火为主,但正所谓‘贼不走空’,最近做惯了无本买卖的船员们,又顺走了码头上的八条货船。
以及一千名工匠……
“你抓这么多人干什么?”张筱菁捂着额头,看着拖在刘大夏腚后头的三条货船甲板上,密密麻麻蹲满了林凤顺手从码头抓的俘虏。
“嘿嘿,习惯了。”林凤不好意思的拨弄着小辫辫,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对着手指头道:“多年养成的毛病,一时改不了。”
“这是什么习惯?”张筱菁听得糊涂。
“夫人有所不知,海盗里也有很多流派,我们司令兄妹原先是种田流来着。”马已善解释道:“当时林总兵在下尾,我们司令在鸡笼,最缺的就是有技术的工匠。所以每次遇到都会抓回去养着,从不舍得杀掉。”
“嗯嗯。”林凤忙点头如啄米,赔着笑道:“筱菁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心很善的,不舍得滥杀无辜的。可把这些工匠留给西班牙人,他们很快就会重起炉灶,从头再来的。所以我只好勉为其难,带他们上路了……”
“你真善良……”张筱菁暗暗翻个白眼,心说这一路上不知下了多少回面给人家吃。昨晚这场大火,烧死的水手和工匠也不计其数。实在是从头到脚,都看不出哪里善来。
“可不就是嘛?你看,你说水豚可爱,我都没再吃过。”林凤笑嘻嘻道:“而且把这些人带回去,我师父肯定喜欢。”
“问题是你怎么带啊?”张筱菁苦笑道:“我们要在海上走好几个月呢,哪有多余的给养养活他们?”
远洋航行的食品和饮水消耗巨大,她们也是在抢劫了利马之后,才勉强凑够了一千人返航的给养。
“这个简单!”林凤打个响指,一脸写意道:“我们再抢几个地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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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消灭了阿卡普尔科的桨帆船舰队后,中美洲西海岸便彻底没有能威胁到林凤舰队的了。
林凤哪能放过到口的肥肉?她便率领舰队沿着海岸南下,又抢劫了墨西哥的特万特佩克;危地马拉、萨尔瓦多、哥斯达黎加和巴拿马。
在巴拿马的维拉克鲁斯的收获最丰厚,因为南美西海岸殖民地的收成,都要从这里的巴拿马地峡往加勒比海转运,一下就抓到了二十条货船。
其中还有四条运奴船,里头清一色的黑奴,加起来差不有上千人。
经过审问船主得知,原来是奴隶主把他们从非洲运到加勒比海出手后,由殖民地的二道贩子转运到维拉克鲁斯,准备装船转卖去墨西哥城、波哥大或者利马的。
这一千黑奴如何处置?连林凤都被难住了。她稀罕的是工匠,不是一般劳动力。大明自己就人满为患啦!
但放了他们只会再被西班牙人抓住,当逃奴割掉一只手,然后丢进种植业砍甘蔗砍到死的。
林凤实在没好办法,便把皮球踢给了张筱菁。在她看来,这世上就没有小竹子那颗聪明的脑袋,解决不了的难题。
张筱菁只好‘勉为其难’的露了一手。
她先让人解开了黑奴的锁链,然后让手下熬肉糜稀粥给他们吃。
让对方了解到她的善意的同时,张筱菁用自己掌握的各种语言跟他们交谈,结果发现他们基本都会西班牙语。
听他们自己介绍说,在被捕获的同时,猎奴人就开始强迫他们学习西班牙语了。学不会不许吃饭那种。
显然,哪怕是被当成工具,如果能听懂主人说什么,也会卖个更好的价钱的。
这一千黑奴已经学习半年了,都能粗通西班牙语。
张筱菁便告诉他们自己现在是他们的主人,让他们跟之前俘虏的一千西班牙工匠两两配对,结成了一千对黑白配。
然后她对那些黑奴宣布,从现在开始,他们和白人的身份互换。他们是看守,白人是囚犯。他们的任务就是看好自己的另一半,与他同吃同睡同劳动,连拉屎撒尿都要跟着他。
目的是防止他们造反、逃跑或者偷偷使坏。对,就是白人看守提防他们的那些事情!
只要他的另一半,能平平稳稳抵达目的地,自己就放他们自由!
如果他的另一半自杀、造反、逃跑或者使坏,他们没有发现或及时制止,也要一起处死!
黑奴们自然高兴坏了。不为别的,就为能欺负欺负白魔鬼,他们也会高呼新主人万岁的!
那些被俘后一直桀骜不驯的西班牙人工匠,本来还想找机会逃跑,这下全都傻了眼。
尼玛这什么待遇?居然搞起一对一贴身服务,这上哪儿跑去?甚至连牢骚都不敢发了!
是谁教黑奴说西班牙语的?可真该死!
ps.下一章返航了。今晚没了,晚安。
第八十四章 返航
张筱菁这样安排,最大的好处就是,俘虏不再是累赘,而是劳动力了。
在将一批船藏到魔鬼岛后不久,林凤又一次落入了船太多,人手却不够的窘境中。
其实这年代的造船工匠,对船上那套都门儿清,那一千西班牙俘虏,大都是会操船的。
但林凤不敢用他们。
因为一条船就是一条小社会。除了没有男女之爱,恩怨情仇、人间百态一样不缺。
西班牙国运正盛,哪怕是工匠也沾染了大国骄民的桀骜。他们被俘上船后,一直表现的很不驯,当他们发现舰队马上要远航时,闹事儿的几率很大。
所以林凤一直不敢用他们,只把他们关在抢来的货船上。正常操船之外,还得派人看守俘虏,搞得船员们们都很疲惫。
但张筱菁这样安排下来,就可以放心的让俘虏操船了。这样每条船上只要安排几个本国的船员担任船长、大副、舵手之类发号施令、掌握方向即可。
最多再加一个小队的陆战队员,作为船长维持秩序的武力保障。
如此一来,一个稳定的‘统治者—帮凶—被统治者’的三层结构便构建起来了。统治者既有了帮凶来协助镇压底层;也有了个缓冲层,可以吸收底层的怒气。
这样船上的主要矛盾,就从明国人和西班牙人之间的矛盾,转移为黑奴和西班牙人之间的矛盾了。
帮凶会竭力镇压底层,来体现自己对顶层的价值。
底层只会憎恨帮凶,反而要讨好对帮凶有约束能力的顶层,以求改善自己的状况。
一个所有阶层都要讨好统治者的稳定体系中,只要统治者能提供足够的资源,就足以让这个小社会运行到航海的终点。
要不张居正总是感叹,自己生了那么多儿子,结果最像自己的却是女儿……
~~
手里的劳动力一多,林凤做决策就轻松多了。
她先对俘虏的货船进行了一番精简,除了留下足够的给养外,不值钱的连船带货统统放火烧掉。
最后留下了十条船况良好,吨位在三百吨以上,适宜远航的帆船,每条船上分配了一百名西班牙人,一百名黑人,还有二十名本国的船员。
这样只需要分出两百人,就能驾驶十条帆船了。而原本的六条船上,满足了最低定员后,还能有一百五六十人的后备船员。
考虑到去马尼拉的航线虽然漫长,却很安全,这么安排也不算太冒险。
林凤又在维拉克鲁斯停留了几天,补充了足够饮水;将肉类、水果制作成罐头,并抢到了足够的酒,羊以及羊驼……以供船员们远航消遣。
是当宠物啦,别瞎想,航海者在海上时间长了,连船舱的老鼠都会感觉很可爱的。
真的。
完成了全部准备后,舰队在八月初十期清晨,举行了隆重的升旗仪式,降下了骷髅草帽海盗旗,将那面鲜艳的日月同辉旗重新升起。
于是祸害了美洲两年的私掠船队摇身一变,又成了环球友好访问的和平远航船队。
“一路上都他娘的收收心,好好想想自己原先的身份,别回去给老子丢人!”林凤按例作启程训话。她先对那帮子水手道:“你们回去就是狗大户、有钱人了,得自重身份!”
“哈哈哈!”水手们拼命吹口哨,这么多银子怎么花啊!
“还有你们!”林凤又对那些原先的公子哥道:“你们也别整天满嘴脏话了啊。把自己拾掇出来,别整得跟要饭的似的……算了,你们比老子会装!”
公子哥们愣了好一阵,才恍然苦笑起来。
自从在东非时,处决了两个企图破坏给养,逼迫船队返航的公子哥后,林凤便彻底不再优待这些搞特权主义的船客老爷。下令舰艇之上,所有事务,不论贵贱,人人有份。哪怕是举人老爷,依然要洗甲板、削洋葱、倒马桶,以充分地利用有限的人力资源。
这样两年下来,老爷公子们已经是老练的船员,跟普通水手干一样的活吃一样的饭,睡一样的吊床干同一只羊,几乎彻底忘记自己原先是有身份的人了。
“启航,我们回家啦!”林凤最后高声宣布道。
“回家喽!”
“回家喽!”船员们的欢叫声,响彻整个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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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船员的嗷嗷欢呼声中,舰队扬帆向西,踏上了返回亚洲的航程!
然而他们的船长,却痴痴看着渐渐远去美洲大陆,难过的唱起了歌。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每个春夏秋冬……”
这首师父曾唱过的口水歌,非常能代表她此刻的心情呢。
“想不到你对美洲这么有感情。”张筱菁站在她身边,轻叹一声道:“我也是。这里的奇花异草、珍禽萌兽,真让人永生难忘啊。”
“不,我是因为这辈子,从没抢得这么爽过!”林凤却摇头道:“虽然知道以后怕是也抢不了这么爽了。但我还是想说,过几年,我们再来吧?”
“那感情好。”张筱菁笑着点点头,心中却不抱多大希望。因为她要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了,怕是很难抽身这么久了。
“你要相信我,再不用多久,我要你和我今生一起度过……”林凤却已经下定了决心,她还要给师父在rio立三十米的雕像呢,不来能行吗?
其实按照林凤的脾气,她还想继续往南再抢几波。因为以后这边的防备肯定会加强,不趁机抢它个彻底,都对不起西班牙人这么稀松的防备。
但有黑奴告诉张筱菁,他听奴隶贩子议论说,有一个叫什么‘莱昂上将’的,正率领一支强大的舰队北上。十天前就抵达利马了。
算起来,应该很快就会到巴拿马了。
林凤大吃一惊,因为根据她推算,莱昂上将最快也得九月份才能到利马吧?那时候自己早就返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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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居然提前来了。
她赶紧严刑拷打奴隶船主,得到了更详细的情报。原来是西班牙国王下令,将莱昂上将改任太平洋舰队司令了。原先的大西洋舰队也整体划拨到了西海岸,新的母港就在阿卡普尔科。
而且麦哲伦海峡的生活太苦了,士兵天天玩哗变,他都吊死一个连队了。再待下去弄不好哪天就被打了黑枪
上上下下实在受不了了。一接到命令马上就启程了。
所以莱昂上将抵达利马的时间,比林凤预计的早得多。
林凤再膨胀也不敢去招惹那十八艘已经快憋疯掉的大帆船,那还不溜之大吉?不然等着莱昂到了,怕是要把吃下去的全吐出来,还得搭上不少人命。
不过林凤也知足了。根据马已善初步统计,那二十条帆船里的白银接近三百吨,还有三吨的黄金……其中主要是在阿卡普尔科和维拉克鲁斯缴获的。
她的小目标终于超额实现了!
而且还有大量的纯铜、铅、宝石、呢绒、毛皮、枪炮、香料、名贵木料等等,哪怕运回去卖不上高价,三五百万两银子总是要的吧?
哪怕不算藏在珍宝藏岛的那一批,她的船队也带回去三千五百万两的财富。
接近大明三年的财政收入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历史上,还没有像她这样成功的海盗吧?日后也不会再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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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林凤前脚刚志得意满的返航,那边莱昂上将后脚就到了巴拿马。
因为他在秘鲁看到了林凤舰队的画像,一眼就认出……好吧,他也没见过林凤舰队,是蒂亚戈上校看到之后,尖叫起来。
“飞翔的荷兰人号!它飞跃巴拿马地峡了!它真的会飞唉!牛逼普拉斯!”
蒂亚戈上校对那艘‘飞翔的湖兰人’的感觉,已经从憎恨、恐惧,发展到崇拜阶段了。
“不,一定是新来的。明国又不是只能造一艘飞翔的河南人!”上将是坚决不承认的,不然他坚守麦哲伦海峡半年到底守了个啥?守了个寂寞吗?
然而当消息不断传来,将明国舰队的规模和行动路线勾勒出来后,莱昂上将也没法再嘴硬下去了。他知道那支明国舰队八成就是飞翔的荷兰人。
结果船到利马,这边正听着何塞副王的哭诉,新西班牙那边派来报丧的也到了。
阿卡普尔科的造船基地被付之一炬,两年的努力化为灰烬,维拉斯克斯副王心痛之下、昏迷不醒,整个中北美已经乱成一团了。
甫闻噩耗,莱昂上将的反应也不比维拉斯克斯好到哪?他也是一阵阵的胸闷气短,想要吐血!
他本以为墨西哥这边搞得如火如荼,以为差不多明年就能发动远征了呢,这才让家族花了大本钱,运作了这个太平洋舰队司令的职务。
莱昂上将的如意算盘是,这样自己自动就会成为伟大远征的指挥官,至少是海军指挥官。待到远征胜利,陛下成了万王之王,谁还会揪着自己之前那点儿过失不放?
到时候肯定将功折罪还有富裕,说不定自己能封个东莞公爵之类,还不是美滋滋?
这下可好,让明国人一把火烧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切都得从头再来。
不只是阿卡普尔科的损失,也不只是这一年的损失。事实上那支该死的明朝舰队,去年就在西海岸抢走了王室在美洲一年的收入。
今年又把西海岸抢了个从头到尾,几乎摧毁了脆弱的殖民地经济,不知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
ps。一刻钟哈。
第八十五章 欢迎回家
美洲不是欧洲,尤其是西海岸,生产力十分落后。不然也不至于成了大帆船贸易的纯购买方。俗称穷的只剩钱了。
但哪怕你有的是金银,可几乎所有物资都要从几千上万里外运输,受限于运力,要想再次准备好,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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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工匠的缺失也是大麻烦——根据新西班牙报告,共有一千多名熟练工匠死在阿卡普尔科的大火中,另有一千人被掳走。
如今整个阿卡普尔科只剩下不到一千名工匠了。而且大部分还不是造船的。大都是打钉子的、造炮的、搓缆绳的……因为这些工作没必要在船坞附近完成,所以作坊的位置远离海边,让这些工匠逃得一劫。
而数量最多的造船工匠,因为要赶时间,所以吃住在船坞,结果就被一锅烩了。
反倒是在船坞干力气活的黑奴和印第安人,因为副王担心他们天黑作乱。每天傍晚下工,都让看守驱赶他们到远离船厂区的奴工营地过夜,结果全都安然无恙。
可那又有什么卵用呢?
而大洋的另一边,根据大帆船带回的最新情报显示,明国人在向吕宋大举移民。到1576年春,马尼拉的明国人估计已经超过二十万,他们已经在当地建立了稳固的统治。
如今主客易位,己方又是劳师远征,如果不做好充分准备,肯定死的很难看。
莱昂上将当了大半辈子海军,已经可以粗略判断出,明国人这一次突袭阿卡普尔科,足以将远征延后三到四年了。
想到自己接下来好几年光景,都要在墨西哥搂着仙人掌taco,莱昂上将就要郁闷死了。
他恼羞成怒的下令全速北上,要逮住那该死的幽灵船!
对,一定是幽灵船!
我西班牙海军上将武功盖世,普通的海盗怎么能把我搞这么惨,所以一定是幽灵船!
然而他沿着海岸一路北上,也没遇到那该死的幽灵船,等到了维拉克鲁斯时,才得知明国舰队已经向西深入大洋而去了。
他想深入大洋追击,却是有心无力。
他的舰队从圣多明各出发一年多,到现在还没大修过呢,船况早就糟糕透顶。
维拉克鲁斯又被明朝人洗劫一空,也没法进行远航补给。
船员们疲劳至极,都盼着到墨西哥上岸好好taco一下呢,这时他要敢说深入太平洋,他们能把他挂了桅杆。
上将只能和上校并肩望着大洋,感叹幽灵船真厉害了。
标准的‘望洋兴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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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四年八月初十,林凤舰队自墨西哥的维拉克鲁斯启程返航。
因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横穿太平洋的旅程还是很愉快的。
自大帆船贸易以来,西班牙人已经往返太平洋两岸无数趟了,早就证明这段航程看似遥远,却十分安全。
尤其是回程乃顺流直航,还有信风相送,仅需三个月就能到吕宋。
好吧,三个月看不到陆地的航行,也足以让人坏掉了。
去年从加勒比海穿越赤道无风带到亚马孙河口时,整整七十二天没靠岸,就把意志坚定的船员逼得要自杀了。
这回时间更长……
但这回对本国船员来说问题真不大,因为他们是回家啊!
这跟面对未知的航程完全两码事。
而且是完成了艰巨的任务,立下了额外的大功,还发了大财还乡。
亢奋的心情和不断分泌的多巴胺,足以让他们快乐每一天。天天喝着酒吹牛伯夷,畅想回家后的幸福生活,日子很容易就打发过去了。
林凤担心的是那十条西班牙帆船上的一千对黑白配,高压之下,还要忍受着对彼此的厌恶,孤独和恐惧。在蔚蓝色的空茫中,尤其是处于底层的西班牙工匠,会崩溃的。
她还想把他们带回去献给师父呢,怎么能让他们坏掉呢?
张筱菁说这有何难,那些毛病都是闲出来的。无所事事才会觉得孤独,让他们学习啊!
读书人怎么能独坐书斋手作铳……哦不,独对寒窗十余载呢?因为学习让他们快乐啊。
只要保持认真学习的状态,在船上和在陆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她派刘亦守等一群粗通西语的船员,每天早晨等黑白配们整理完内务、擦完甲板后,便开始教他们识字学汉语。
“人之初,性本善……”甲板课堂上,老师们念一句。
“人之猪,腥本骟……”老黑老白们便大着舌头重复一遍。
“性相近,习相远!”
“性向基,细想圆!”
除了会念还得会写,老师们让他们用手指头蘸水在甲板上练字,谁敢走神懈怠就直接鞭挞还不给饭吃。
只有认真学习的才能吃到午饭。
下午则由陆战队员进行军事化训练,主要是让他们改掉随地大小便的毛病,不讲卫生自由散漫的毛病。训练他们令行禁止,凡事打报告的好习惯。
其重中之重是体能训练。别以为甲板上就活动不开,站军姿,踢正步,俯卧撑、波比跳……无器材训练一样能把他们累成狗。
这不是为了提高他们的体能,而是要让他们累得没法胡思乱想,累得大脑一片空白,这样就能比较容易的以训练者希望的集体意志来替代个人意志,这就是人力资源管理中的‘剥夺导向’,属于赵公子开创的社会科学范畴。
傍晚结束了体能训练,老黑老白们还不能休息,得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因为第二天一上课就会考试,还会排名次。排名前段的有奖励,比如一个罐头或一块鲸油肥皂。排名后段的非但没饭吃,而且连续三次吊车尾,还要被鞭挞。
结果老黑老白们每天都陷在没饭吃、挨鞭子、捡肥皂的恐惧中,完成一天的任务都筋疲力尽了,哪还有精力去管船舷外的世界。
孤独是什么?能吃吗?不能吃滚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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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的十月十二日,舰队终于重新踏上了陆地。
准确的说,他们只是上了个岛,离着吕宋还有一段距离呢。
这并非偶然,而是洋流一定会把他们送到这片群岛的,只是不一定是塞班岛还是关岛,亦或是天宁岛。
西元1521年,麦哲伦航海旅行时,便抵达了这片群岛,并在岛上停留了几个月。这段时间他跟当地人相处的很不愉快,据说是船队的物资屡次遭到土著偷窃。
总之麦哲伦对这片群岛的印象很不好,所以将其命名为Islas de los Ladrones,小偷之岛。
但污名无损这里的重要性,它正好位于大帆船贸易的航线上。而且难能可贵的是岛民数量多达十万人,会种植水稻,能制陶,善于造船,并分出了阶级,有黑齿的习俗,采用13个月的阴历。
他们有能力为经过的船队提供足够的补给,这对漫长的航海十分重要,所以西班牙人1565年再次踏足关岛时,便在沙滩上画了个十字,宣示这片为西班牙国王所有。
同年10月,西班牙人还在关岛建立了一个贸易站,作为大帆船从阿卡普尔科港,到马尼拉航线上的中途停歇点。
因此船员们登陆时一直保持警惕,炮弹都上了膛。
然而他们却是白担心一场,岛上只有几十个西班牙人,真正当家作主的还是被称为查莫罗人的土著。
其实查莫罗人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被西班牙占领了呢。
在另一个时空中,要直到一个世纪后,西班牙才正式宣布这片群岛为它的殖民地并派遣驻军。残酷的征服战争一直持续了三十年时间,查莫罗人从10万锐减到5000人,才渐渐被西班牙人征服并同化掉。
西班牙人对救过他们的命、给了他们给养的查莫罗人的回报——300年占领与统治,与他们给美洲人的如出一辙。
所以眼下哪怕在关岛,西班牙人也根本没有什么势力可言,只是建立了一个商站,与当地人交换物资,然后囤积起来为大帆船队提供给养而已。
看到这支庞大的舰队自东而来,西班牙人自然莫名惊诧。
但他们这点儿实力,以卵击石都不够资格,当然不会自寻死路了。索性关起门来,对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管它什么夫の目前犯了,爱咋咋地。
当地的查莫罗人热情的接待了林凤和张筱菁一行,比起又矮又臭又粗鲁的红毛鬼,他们明显更欢迎长相更接近,举止更文明,文化和生活习惯更相似的明国人。
在岛上休整了不到十天,船队稍做补给便又匆匆上路了。这眼看就年底了,谁不想抓紧时间,回家过年呢?
一想到家,想到年,所有人都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想耽搁啊!
于是满帆全速向西,半个月后的冬月初七,船队抵达了吕宋群岛的入口——吕宋岛与三喵岛之间的圣贝纳迪诺海峡。
这是出发时海图上的名字,现在南海集团的地图上,这里已经改叫做东门海峡了。
乃吕宋的东大门之意。
在东门海峡北端,吕宋岛最南端的海角上,新建起了一座碉楼式灯塔。一看样式就知道那是明国的建筑。
这是吕宋总督府今年才建成的,功能与垦丁那座鹅銮鼻大灯塔类似,都是兼导航、气象观测、台风预警、防御海盗为一体的堡垒综合体。
在确定了他们的身份后,灯塔上打出了‘欢迎回家’的灯语!
从这一刻起,他们就正式回国了。
ps.环球航海写完了,写得还是比较满意的。只是精神上感觉好疲惫,明天请假休息一天哈。也构思一下后续的情节,毕竟我们赵公子上次出场已经两年前了,有点儿断片。
明天没更新了哈。
第八十六章 没有你,世界寸步难行
东门灯塔比鹅銮鼻大灯塔还多了一项任务,就是监视西班牙人的船队,为随时可能到来的攻击提供预警。
是以一看到这支庞大的船队,而且还有那么多西式帆船,守塔官兵起先吓一跳。他们马上敲响了警钟,扯下了炮衣,迅速进入戒备状态。
直到看清那日月同辉旗后,官兵们才稍稍稳住神,用灯语询问对方身份。
对方的回答让守塔官兵难以置信,他们万万没想到三年多以前出发环球航行的舰队,居然回来了!
很多人还以为他们出事了呢……
虽然第一时间打出了‘欢迎回家’的信号,但守塔的警官还是认真核对了桅杆的挂旗,和船上已经斑驳的编号,方敢相信这就是那艘已经环球航行一千天的‘千古罪人刘大夏号’!
跟守塔官兵的谨慎不同,远航归来的船员们却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他们涌在船舷边拼命的朝着码头上穿着海警制服的同袍挥手欢呼,口哨连连。
不知哪个先起的头,很快船员们便一起大声合唱起来:
“警旗警旗在舰上飘呀飘,心儿心儿在胸中跳呀跳。
再理理腰带整整军帽,我们踏着波涛远航回来了……”
这首在警校中唱过的白话歌,早已浸入海警们的灵魂。守塔的官兵们一听便彻底放下了戒备,他们收起手中的隆庆式,也在灯塔上大声唱起来:
“海鸥海鸥在弦边叫呀叫,手旗手旗在风里摇呀摇。
平静的大海举出浪花,欢迎你们回到了母亲怀抱……”
船上塔上便齐声合唱起来,歌声回荡在海峡上空:
“您好呀亲爱的祖国,妈妈呀您好您好。
泪珠泪珠在脸上掉呀掉,脸上脸上在尽情笑呀笑。
湛蓝的大海纯洁晶莹,象是献给母亲的蓝色捷报。
您好呀亲爱的祖国,妈妈呀您好您好。
妈妈呀您好您好……”
~~
东门灯塔第一时间放出信鸽,当天下午便把喜讯传到了永夏城的海警总司令部。
赵公子此时就在吕宋,但不巧的是他刚离开吕宋岛,去一水之隔的麻逸岛视察了。
接到这个消息,金科也很激动,但他知道赵昊肯定更激动……
因为正常来说,完成环球航行最多需要两年时间,所以远航舰队去年秋天就该返航。
公子起先还好,但左等右等,到了冬天他等的船还不来,他就慌了神。心说莫非西班牙人把她们抓起来了?
到年底时还不见船队回来,赵昊直接慌成了狗,连春节都没回大陆过,就在吕宋‘与移民同乐’了。
那段时间他天天站在海边眺望,都快成了‘望夫人石’。
人们都说公子真是痴情种子啊,虽然老婆多了点,但少了哪个他都跟掉了魂儿似的。
这话固然不假。但少了小竹子,他会格外失魂落魄。他整天跟金科几个身边人絮叨什么‘岳父管我要闺女,我拿什么给他啊?’‘呜呜筱菁,我不该让你出去啊。’之类。
见公子的最大心病终于可以痊愈了,金科赶紧让常凯澈乘快艇,将这天大的喜讯送去麻逸岛。
~~
麻逸,就是后世的民都洛岛。不过后者是西班牙人一百多年后才改的名字。现在还是叫‘麻逸’,意思是‘黑人的国土’。
麻逸岛面积一万平方公里,是吕宋群岛的第七大岛,西部以平缓的丘陵为主,东部则是可耕种的平原,土地膏腴,日照和降水都很充沛。
岛上有八个信仰自然神灵的原住民部落,加起来两三万人,而且天然亲近天朝。
因为他们从宋朝时,就建造帆船航行到广州,以岛上的土产,如黄蜡、珍珠、槟榔等……交换中国的瓷器和铁器。
并且他们在贸易中十分守信,从不负约,所以宋朝人也对麻逸人评价甚高,认为他们‘俗尚节义、重信守诺’。
尽管郑和以后,双方一百多年没有来往了。但麻逸人还是对天朝人念念不忘,自得知天朝收复吕宋后,他们便主动派人到永夏城接触,请求能将麻逸岛也并入吕宋总督府。
这种想法类似于后世的波多黎各,哭着喊着要求成为美帝领土。大明对自己藩篱内的人民,就是这样有吸引力。
当然,麻逸的酋长们求着合并,也是出于现实的压力,他们才刚进入奴隶社会,人口又少。无论是西面的苏禄苏丹国,还是南边的西班牙人,都远比他们强大的多。有了爸爸的保护,他们才能高枕无忧。
只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历朝统治者从来都是往外推的,不知拒绝了多少番邦飞地想要合并的请求。
赵昊却来者不拒。在他的规划中,整个南洋都应该是大明的核心领土。
于是麻逸岛也就顺理成章的归并入吕宋总督府,成了大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赵昊此来麻逸,一是会见八大部落首领,与他们共商未来大计。有了在台湾与平埔族打交道的丰富经验和教训,赵公子自然能拿出让土著争相献出土地,还对他感恩戴德的方案。会见气氛也就十分融洽了。
此外他还是来视察新发现的金矿的。
之前为了说服岳父大人,赵昊吹牛说吕宋有金山,满地捡金豆云云。可都拿下吕宋两年多了,却还没在吕宋岛上找到金矿,岳父那边实在交代不过去。
赵昊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麻逸了。因为他记得麻逸的西班牙语名字‘民都洛’,就是‘金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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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没让他失望,上岛不到一年时间,江南贵金属的寻矿队便在麻逸的北部山区找到了矿点,并试采出一批金砂。
这让赵昊大喜过望,准备与土著头人们会面后,就进山亲眼看看,然后向岳父报喜……看,我虽然给你丢了宝贝闺女,但给你找到了宝贝金子。
“那样的话,岳父应该也不会原谅我吧?”正在欣赏土著少女舞蹈表演的赵公子,忽然就走神了。对一旁的唐保禄喃喃道:“我真傻,真的,明知道可能会跟西班牙人开战,还让筱菁出海……”
几位土著头领闻言,忙看向担任通译的唐保禄。唐保禄挠挠头,强笑道:“我们公子说,舞跳得好啊,让他思念起自己在远方的妻子啦!”
土著头领露出恍然的神情,都说没想到赵公子跟我们一样重感情。
麻逸人凡妇人丧夫,都会削发,绝食七日,与夫同寝,多濒于死。七日之外不死,则亲戚劝以饮食,或可全生,然终身不改其节。甚至丧夫焚尸,一同赴火而死。
唐保禄尬笑着点点头,正想给公子剥块糖吃。忽见常凯澈挪着肥胖的身子,像个皮球一样飞滚而来。
“公子,好消息啊,夫人回来了!”常凯澈上气不接下气的吆喝道。
“哪个夫人?”赵公子不解问道。心说来的谁啊,这都快过年了,不在家好好带孩子?
“是,是张夫人……”常凯澈赶紧气喘吁吁解释道:“环球航行的那位!”
“啊?真的?!”赵昊先是不敢相信。
“千真万确,今天早晨就过了东门海峡,最晚后天就能到永夏湾了!”常凯澈忙一边点头,一边将那份东门灯塔发来的报告,奉给公子过目。
赵昊忙抓过那纸片来一看,见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远洋舰队返航了,而且规模扩大到十六艘船!
“哈哈哈,谢天谢地啊……”赵公子终于相信了这一超级喜讯,不禁喜极而泣。当即按捺不住,招呼也不打,便唱着《今儿个真高兴》手舞足蹈的离席而去。
“公子这又是做咩啊?”部落头领们面面相觑,心说这位大佬怎么感觉这么不正常呢?到底靠谱吗?
“哦,我们公子思念多年的妻子终于回来了,他已经迫不及待去迎接了。让我跟你们说声抱歉,日后再会。”唐保禄忙对一众头领胡扯道:“没事没事,来来,接着奏乐接着舞!”
“那方才公子说的那些条件?”这才是头领们最关心的。
“当然都作数了,我们公子一言九鼎,说到一定做到!”唐保禄笑着给他们吃颗定心丸道:“不放心的话,咱们现在就把合同签了!”
“放心放心!”一众头领忙讪讪笑道:“不过还是签了更放心……”
~~
赵昊在麻逸岛北部的海豚湾上船,本打算直接出海相迎的。但吕宋岛屿太多,又怕生生错过了,最后还是按捺急迫的心情,在麻逸岛与吕宋岛之间的佛得岛等待。
佛得岛位于通往永夏城的麻逸海峡上,距离海豚湾十公里,距离吕宋岛南端的八打雁只有5公里,是永夏湾的南大门,目前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战区在岛上除了设有灯塔,还建设了棱堡和码头,严密监视着所有经过的船只,以防西班牙人来袭。
赵公子在佛得岛寝食难安的等了整整一天,终于看到了远航船队乘着北风缓缓驶到自己面前。
赵昊马上命人打出信号,同时迫不及待乘上快艇,朝着满身疮痍的千古罪人刘大夏号迎去。
刘大夏号上,通讯员第一时间读出了灯塔的信号,忙大声报告道:“总司令要求登上旗舰!”
林凤没想到师父来的这么快,赶紧一面让小黑妹给自己穿好礼服,一面吆喝着赶紧迎接。
一直很淡定的张筱菁,也终于紧张起来,赶紧坐在自己舱室的梳妆台前,一边往脸上拍粉,一边吩咐道:“快,浅意,帮我拿那条红裙子,红色能显得我没那么黑!”
“小姐,你本来就不黑嘛……”浅意嘟囔道:“只是没以前那么白了而已了。”
ps.今天琢磨了一天,终于理出了头绪,刚写完一章多一点,继续去写。下一章估计还得好一会儿。
第八十七章 赵公子不是随便的人
当赵昊乘坐小艇来到跟前时,刘大夏号已经悬挂满旗,船员们也全都着装整齐,在林凤的带领下整齐站坡,热烈欢迎总司令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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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顺着攀爬网一口气上了甲板,站定后正了正帽儿盔,抬手将林凤敬礼的口令拦了回去。
“欢迎回家,英雄们!”他眼里含着泪,先向所有船员郑重敬了一礼。
刷得一声,全体船员一齐还礼,所有人都激动的看着他们总司令,好些人还泪流满面,就像远归的游子看到了妈。
“历时三年两个月,远航舰队已完成环球航行,现向总司令复命!”林凤也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颤声道:“幸不辱使命!”
“好好,恭喜你们完成了伟大的航程!我华夏民族,必将永远以你们为荣!”赵昊一边连声说着,一边端详着身穿海警制服、脚踏长靴,英姿飒爽,明艳绝伦的林凤,一时高兴的说不出话来。
林凤更是不堪,咬着嘴唇红着眼圈看着赵昊,眼泪扑扑簌簌直流。那副痴痴的小女儿态,让船员们大跌眼镜。
“师父……”下一刻,林凤就扑到赵昊怀里,无尾熊似的紧搂着他,哭道:“呜呜,我想死你了。”
船员们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这尼玛还是那个整日里脏话连篇,比爷们还硬的司令吗?
“好好,回来就好。”赵公子轻拍着她的后背,哄孩子似的温声道:“师父也时时刻刻都挂念着你们呢。”
“散了散了,带回了。”马已善一看,好家伙,当家的也太不矜持了。赶紧摆手示意船员们回避。
船员们轰然散去,一步三回头的看着自己凛然不可侵犯的女王,变成了别人怀里的小公举,好些人都在偷偷抹泪。
“行了下来吧。”赵昊苦笑拍着林凤的脑袋道:“你师娘看到要生气了。”
“不会的,她说了,我可以的。”林凤使劲搂了他一下,不过还是依言放开了他。
“哦,是吗,你们关系这么好了?”赵昊心说,可惜你不止一个师娘。“筱菁在哪儿呢?”
“她在舱里等着你呢。”林凤指了指艉楼上最大的那间套房。“说是怕当众失态……”
不用她说,赵昊也看到了,那艉楼之上,凭栏捧心的小竹子。红裙黑发,宛如玫瑰绽放。
“娘子!”赵昊登时飞奔而去,蹬蹬蹬蹿上了艉楼。
“夫君!”张筱菁也朝着他跑来,两人紧紧搂在了一起。直到赵昊打横抱起她,嘭得踢开舱室门走进去,都没分开过。
舱室中响起一声惊呼,浅意捂着眼跑了出来,也不知看到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弄得她脸都成了红布……
~~
从佛得岛到永夏城,航程一百八十公里,而且永夏湾里风平浪静,且得再航行一天。
赵昊和张筱菁进舱室时还是中午,结果天黑还没出来。
“他们不饿吗?”准备陪师父吃晚饭的林凤,等得饥肠辘辘。
“司令,你就先吃吧。人家两口子有的吃。”马已善叹口气,给她舀了碗汤。
“瞎说,筱菁屋里从来不放任何食物,她可是大家闺秀。”林凤却是不信。
“唉,你将来吃的时候就知道了……”老马叹了口气,可怜的司令,干嘛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结果还真让老马说着了,当晚人两口子真就没出来吃晚饭……
次日日上三竿,张筱菁才从酣睡中醒来。
她睁眼看着怀里的赵昊,像个孩子似的把头埋在自己胸前,两手还紧紧抓着,生怕自己飞了一般。
这一幕让她感觉很不真切。伸手抚摸下他硬硬的……胡茬,感到有些扎手。嗯,不是做梦……
赵昊也被她摸醒了,睁开眼先着紧的抬头看看她的脸,方松口气道:“太好了,我的宝贝还在。”
说着把她搂得更紧了。
张筱菁也紧紧搂着赵昊,悄悄缩到他的怀里,与他热烈的亲吻起来。
昨晚中场休息时,两人已经互诉衷肠了,此时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久旱逢甘霖,云雨正当时……
直到中午,饿得实在没力气的两人才鸣金收兵,张筱菁先穿戴整齐,又服侍着赵昊穿好衣裳,两人这才如胶似漆的挽着手走出了舱室,来到艉楼甲板上用餐。
“还以为你们修仙了呢。”等得花儿都谢了的林凤嘟囔道:“这都几顿没吃了,不饿啊?”
“怎么不饿啊,和你师父几年没见,说话说太晚了,就赖了会儿床。”张筱菁不好意思道。
“光说话了啊?”林凤撇撇嘴,舀一勺酸笋汤。嘶,真酸!
“吃你的饭吧。”赵昊瞪她一眼道:“怎么跟师母说话呢!才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晚回来一年,简直是胡闹,就不知道家里有人担心你们吗?!”
赵公子如今说话的艺术已经炉火纯青,几句看似吹胡子瞪眼,却让林凤的心暖烘烘的。
“我们还没找你算账呢,”张筱菁也不遑多让,马上‘讨伐’赵昊道:“明知道我们在红毛鬼的地盘,还跟西班牙开战。”
“几万人的性命危在旦夕啊。”赵昊马上没了脾气,向两人道歉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不能因为你们可能遭受的风险,置几万人确定的生命危险于不顾。”
“可是打那之后,我就开始担心你们了。尤其去年这时候,你们还没回来,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晚上一闭眼就梦见你们出事儿。”说着他叹了口气,一脸后怕道:
“你们要是再不回来,我非得疯掉不可。”
“好啦好啦,我们扯平了,都不翻旧账了好吧。”张筱菁笑道。
“好,听你的。”赵昊自然一口答应,然后好奇问林凤道:“对了,后头那些西班牙船是怎么回事儿?”
“筱菁没告诉师父?”林凤吃惊的看着张筱菁道。
“我才不抢你的功劳呢。”张筱菁这种官家小姐出身的女孩子,用餐素来‘浅尝辄止’,哪怕很饿了,每餐也只吃一点点。
赵昊还在那狼吞虎咽,张筱菁便已经用餐完毕,起身离席了。当然,这也有不是她出力的因素在。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用。快靠岸了,我去关照一下那些小动物。”张筱菁说着看了林凤一眼,便袅袅娜娜的去了。
林凤知道她这是给自己机会呢。可惜张筱菁不知道,她就是个嘴炮党,实操经验为零。
偏生赵昊又不跟她往那上头论,只对她的收获感兴趣。
“西班牙人在美洲可是富得流油啊!快跟师父说说,你们抢了一年,到底多少收获?”赵昊猴急问道。
“这个数。”林凤竖起三根手指。
“三十万两?”赵昊高兴笑道:“不错不错,这波不亏。”
“切……”林凤得意的哼一声道:“师父也太小瞧人了吧?”
“什么,三百万两?”赵昊不禁大喜道:“美洲这么肥?那这一年值了!”
“还不是。”林凤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不会吧不会吧?”赵昊心跳明显加快,猛咽口水问道:“难道是……三…千…万两?”
“保守估计三千五百万两!”林凤尾巴都快翘上天了。“而且还有好些财宝藏在个海岛上,没法带回来呢!”
“我的老天爷!”赵昊吃惊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他双手揉着脑袋,难以置信道:“三千五百万两?都在这些船上!”
“嗯。”看到师父惊呆了的样子,林凤开心极了,感觉比在美洲抢劫还过瘾。
“啊哈哈哈!”赵昊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确实快要乐疯了。
一次环球航行,竟然带回来三千五百万两,顶的上大明三年岁入了!
这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看看谁还敢说下西洋是劳民伤财?!
看看谁还敢说,大明之外都是没有价值的蛮荒之地!
从今往后,整个大明朝都会为大航海痴狂的!
这简直比环球航行本身还有价值!
哪怕不管这些,单纯只算经济账——按照约定,作为此次环球航行的出资人,江南集团可以先从航海收获中扣除本钱,然后分享利润的一半。
江南集团共为此次环球航行出资八十万两,如今可以收入将近一千八百万两白银。投入的每一两银子,带来了22.5两的回报,简直是赚噱了!
一千八百万两银子啊,足够用来组建一支强大的舰队,同时支付吕宋移民和开发的成本了!
如此林凤,怎能不爱?
“哎呀呀!”可把赵昊给乐疯了,站起来搓着手对林凤道:“哎呀我的凤凰儿,你让为师都不知该如何疼你了!”
“你知道的。”林凤便红着脸闭上了眼,撅起了通红的小嘴。
“这……”赵昊心说成何体统?可又不忍让她失望,便凑上去重重亲了一口。
可惜亲的是额头。
林凤不禁一阵气闷。可她是那种越挫越勇的脾气,便拿出杀手锏,加码道:
“而且我们烧掉了西班牙人在太平洋的远征基地,他们三四年里甭想入侵吕宋了!”
“啊?是吗?!”赵昊都惊呆了。这件事甚至比一千八百万还值钱!
因为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造舰需要时间,训练一支足以与无敌舰队抗衡的强大海军,更需要时间!
万万没想到,林凤居然连这个问题都解决了。
赵公子要是再不主动点,让客户满意,也太对不起人家了……
第八十八章 成为传奇
当天中午,远航舰队进了永夏湾。
扼守湾口的科雷希多岛,已经改名为陈美岛,以纪念那位为保护华侨牺牲的涧内侨领。
岛上的设施也比西班牙人在时齐全了太多,灯塔、棱堡、炮台,军用码头一应俱全。还驻扎着一支由二十艘驱、护舰和快艇组成的快速反应大队,负责整个永夏湾的日常巡逻、缉私,以及保护战略舰队基地的任务。
战略舰队基地也设在永夏湾内,就是原先西班牙菲律宾舰队驻扎的海岬基地。那是一处极优良的天然军港,西班牙人又花了大力气进行改造,为战区的后续建设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赵昊可是一刻都没放松海警建设,这两年来,战略舰队又入列了两艘战列舰,四艘巡洋舰,已经可以排出一列十二条战舰组成的战列线了。
远洋舰队驶入永夏湾时,恰逢战略舰队正在进行编队训练。王如龙便指挥着十二条巨大的战舰,在航道旁排成一字纵队。
所有战舰挂满旗,全体官兵站坡迎接,战舰军号长鸣,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
很快在海湾中巡逻的快反大队,也赶来列队迎接环球航行的英雄凯旋!
还有南海海运的运输船队,在湾中捕鱼的渔船,近海运输的单桅船,全都让出了主航道,在左右两侧数里外夹道欢迎。船员、渔民、船夫全都涌到甲板上,朝着远航舰队招手欢呼,为见证传奇归来而欢喜雀跃。
下午时分,远航舰队在数百条大大小小船舶簇拥下,缓缓驶入了永夏港。
永夏港筑起了容量是原先十倍的混凝土码头,而且还建设了两道深入湾中,长达十里的防护围堤。
围堤一左一右,像有力的双臂一样,保护着整个港口。堤上还分别设有灯塔、炮台和两道手臂粗的铁链。
白日里铁链是沉在海底的,不影响船只进出港。
到了夜里或湾口传来警报时,守堤的子弟兵便转动绞盘,将两根粗大的铁链拉升起来,挡住50米宽的港湾出入口,来个‘铁索拦湾’!
而且两根铁链的绞盘,一个设在左边护堤的碉堡中,一个设在右边护堤的碉堡中。哪怕敌人躲过了层层警戒,依然得同时夺取两边堤上的碉堡,才能放下拦路的铁链,杀入港湾中。
这种设计让敌军搞突然袭击的成功率降到了最低。能给海警总司令部的卫戍部队,和住在港区的子弟兵争取到足够的反应时间了。
林凤从东门海峡一路看来,只见海警部队和子弟兵层层设防,对海港和码头也施行军事化管理,分明处于临战状态。
她不禁暗暗咋舌,战区跟警备区果然不一样,一副时刻保持警惕,时刻准备打仗的架势。
‘看来西班牙人给师父的压力还是不小的。’想到这儿,林凤摸了摸微肿的嘴唇,有些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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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自己给师父带回来一千八百万两,他只亲了自己额头一下。可知道自己摧毁了阿卡普尔科,延缓了西班牙人几年进攻,却换来他……哎呦,羞死个人了。
“司令这是咋了?脸咋红得猴屁股似的?”马已善看她捂着脸一阵阵傻笑,不禁担心问道:“看着不太正常啊。”
“发春呗。”小黑妹翻翻白眼,都替她丢人。
~~
永夏城的二十多万百姓也扶老携幼,涌到码头来看热闹。谁不想瞧瞧环球航行回来的舰队,看看他们带回来什么稀罕玩意儿啊?
他们可是过足了眼瘾了,光从船上牵下来的那些动物吧,就有数百种之多。什么树懒、犰狳、狮面狨;水豚、森蚺、草泥马;虎猫、鬣蜥、蜘蛛猿……全都见都没见过,听也没听过。长得千奇百怪,让人们大开眼界。
其中待遇最高的动物,居然是一只老大的乌龟,个头比个大个子成年人还大。得六个大小伙子才能把红木打造的笼子抬下来,笼子上还披红挂彩,完全是高干待遇。
老百姓哪见过这么大的乌龟?都认为见到了神兽玄武,纷纷纳头便拜,乞求这老王八保佑。
赵昊对这大象龟登场效果很满意,这可是他准备献给小皇帝的祥瑞。
其实就是献给他岳父的……
所谓祥瑞,又称‘符瑞’,就是一些有好兆头的自然现象,比如天出彩云、风调雨顺,地出甘泉、禾生双穗,奇禽异兽现世等等。
理学家认为,这些现象出现是老天爷为天子施政点赞打尻。是以是不时就会冒出些祥瑞来,以证明皇帝这几年干得还不错。
这种现象在嘉靖年间达到顶峰,因为道君皇帝酷爱搞迷信。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各种祥瑞层出不穷,可谓大吉三六九,小吉天天有。
当时张居正对此总是嗤之以鼻,说祥瑞都是假的,士大夫是在玩猴把戏,与小丑无异。
隆庆皇帝也受他影响,禁止臣子妄言祥瑞。
然而待张居正柄国后,却沉迷祥瑞不可自拔了。他的党羽门生便挖空心思寻找什么‘白燕白莲花’、‘白虎红兔子’之类,作为祥瑞禀报上去。一来说明上天满意如今大明的改革。二来也让小皇帝相信首辅已经得到了老天爷认证,好继续放心垂拱而治。
赵昊已经好久没回京了,当然要给岳父准备厚礼了。龟是祥瑞中的‘四灵’之一,属于最高级别的‘嘉瑞’。
而且这只加拉帕戈斯象龟身长六尺,体重四百斤,在国人看来定然活了几百上千年。当然是天大的祥瑞了。
现在金子也找到了,闺女也回来了,再加上一只千年的王八,岳父肯定会选择原谅他的。
~~
环球航行归来的船员们,受到了吕宋百姓的热烈欢迎。
总督府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会后,评议会的代表们,永夏城的大商人们,纷纷热情邀请船员们到家里赴宴。都想好好听听他们环球旅行的所见所闻,还有番邦异域的风土人情,满足一下自己的求知欲。
以及最重要的,难道我们真的住在个球上吗?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可又由不得他们不信,因为远航舰队一路向西,又回到了起点。已经毋庸置疑的证明了,我们脚下的大地,真的是个球……
然而待几杯酒下肚,求知欲往往便被更能打动人心的话题——比如发财梦。
市民们听船员们唾沫横飞的吹嘘,那美洲黄金白银遍地,有白银筑成的城池,当地人所用的器物……就连马桶都是黄金打造的。
而且那里的土著还很弱小,西班牙人用几百人就能灭掉一个大国家。几千人就能奴役他们开采遍布美洲大陆的金银铜矿,还有各种宝石矿。
那里土地丰腴,有一百个吕宋这么大,而且大都是无主之地!就凭红毛鬼那点儿人,连个吕宋都开发不了,更别说美洲了!
人们听得口水直流,就连狗大户们都动心不已。如今大明朝谁不想发财?更别说他们这些万里迢迢跑到吕宋来的主了。
当然也有人怀疑说,真的吗,我不信?那十几船的货物虽然价值不菲,可也不值一千万两吧?
船员们便哂笑一声说,值钱的不是船上的货,是船上压舱的玩意儿!那可不是石头,都是金子和银子啊,连铜都不够格!
“哇……”听众们齐声惊呼起来,嘶嘶倒吸冷气,都让这四季炎热的吕宋,平添了几分凉意。
也由不得他们不信,因为远航船队一靠岸,牛高马大的武司令便率领陆战大队封锁了海警码头,不许任何人靠近,然后通宵达旦的运了好几天。
瞎子都能看出来,这肯定是带回大宝贝来了。
而且赵昊也没打算藏着掖着,所以司令部并没对负责转运的子弟兵下禁言令。他们也回来显摆说,远航船队的船上装了搬不完的金子银子,一天就能出运上千吨。好几天都运不完!
这下吕宋的人们彻底被震住了。于是他们心里树立起了牢固的认知——一洋之隔的美洲就是座遍地黄金的宝山!
此外,他们还听船员们吹牛说,那南美的女人风骚火辣,身上仅着寸缕,露着两条大长腿,还有挺翘的胸和屁股……哎呦,简直就是让人欲罢不能的尤物啊!
还有大名鼎鼎的胡姬,原来就在过了天竺的波斯湾和红海一带……那真是肤白貌美,风骚入骨,嘴甜活好,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唐朝时的男人人手一个。
以及那非洲的黑珍珠,大海上的鲜儿。虽然没法跟前面这些比,但胜在新奇。
这男人啊,不挨个见识一番,全都享受一遍,实在是枉在世上走一遭啊。
这下所有人都燃了,恨不得这就过洋出海,也来一次暴富猎艳的环球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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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是如此沉迷于这些匪夷所思、狂野奔放的航海传奇中,他们排着队争相宴请船队的成员,一遍遍听船员们讲述他们的故事。
哪怕是重复的故事,可每一遍都让人全身汗毛战栗,得到无上的享受。就像他们也经历了一次刺激的环球冒险一般,感觉听上一百遍都不会厌烦。
可惜十天之后,卸货完毕、完成补给的远航舰队,就要离开永夏港了。
虽然到了吕宋就是进了国门,可距离他们的起点——上海浦东,还有好几千里远呢。
只有回到三年前的起点,这趟环球之旅才彻底画上句号。
ps.过渡章节反而很不好写,因为没有情节啊,所以速度很慢,才写完一章,见谅见谅。这就去写下一章。
第八十九章 归心似箭
远航舰队船员们的家都在大陆,抓紧时间还能回家过年,自然归心似箭。
吕宋市民却舍不得让他们走,异常热情的挽留他们,甚至关起门来要让他们做女婿。
呸,想得美!船员们如今也是两三万两的身价了,各个都是富翁,谁稀罕当赘婿?
最后还是总督府出面,表示明年远洋船队的成员要举行全国巡游。届时一定还请他们来,再跟大家好好聊上个把月可好?赵公子又做了背书,吕宋市民才依依不舍放他们离去。
于是冬月十七,舰队继续启航北返。
却也不是所有人都回去,那些研究员就有不少留在了吕宋,抓紧时间将研究项目转化为成果。
尤其是搞动植物研究的,一个都没跟着回国。他们带回来的动植物,因为长途航海,已经死了三分之一,而且也不适合在国内饲养种植。所以还是留在这里,帮助它们赶紧适应新家更重要。
赵昊让总督府在永夏城专门为他们批了两块地,一块建立吕宋动物研究所,一块建立作为植物研究所。
尤其是后者,他寄予了厚望。因为船队带回来的百万颗种子里,包括十二种橡胶树种子,二十种金鸡纳种子,八种可可种子,十五种咖啡种子,以及玉米、番薯、马铃薯、木薯、南瓜、番茄、辣椒、花生、向日葵、烟草、腰果、陆地棉、菠萝、菜豆、油梨、西洋参、番木瓜……等上百种南美农作物和经济作物的种子。
赵昊允许植物研究所每样取十分之一,明年开春试种。为了提高成活率,尽快让这些宝贝在吕宋安家,他不惜拨重金,让研究所搭建玻璃大棚,以防吕宋的温度对某些热带植物来说还是低了。
他对这些作物的期待出奇的高,下令给植物研究所最高的安保待遇——也就是说,有一支千人保安大队,专职负责植物研究所的安全。
这让众人对植物研究所刮目相看,不知这个摆弄花花草草的地方,到底蕴藏着什么惊人的财富和秘密,公子居然要下这么大本钱保卫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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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没必要解释,因为所有独立的研究所都是由奇点基金……也就是他自掏腰包养活的。
他当然可以让江南集团或者南海集团出这个钱,但那样就得跟越来越专业的董事会,越来越事儿妈的监事会解释为什么要花这个钱,还得出计划书,随时接受审计,十分的麻烦,而且也不利于保密。
所以赵公子干脆让科研体系独立于集团之外,由奇点基金独资运作,自负盈亏。
奇点基金全称叫‘奇点科学与技术投资基金’,由奇点投资公司100%持股。
而奇点投资公司的主要资产有赵昊在江南集团34%的股份,在西山集团的26.32%的股份,以及他在卢沟桥集团11.48%的股份,占赵昊九成以上的资产。
赵昊通过奇点投资不断注资奇点基金,维持着包括西山岛研究中心、江南船舶研究所、昆山农学院研究中心、江南医学院研究中心等十家规模有大有小,但烧钱都是好样的研究机构。
不算吕宋这两家,所有研究机构一年的科研费用便高达两百五十万两之巨,差不多折后世15亿人民币了。
赵昊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禁不起这样烧钱啊。何况那些金山银山还是集团的,并不属于他个人。
起先他只能靠卖股票或抵押贷款来填窟窿,幸好隆庆五年的‘四月股灾’让他大赚了上千万两,这才能维持到如今。
好在赵公子采用的是产学研相结合的方式,研究所出了有应用价值的成果,便与集团下属的公司合股变现。研究所负责出专利和技术人员,公司负责生产销售,然后按约定分配利润。
经过多年的摸索和磨合,这条路子已经越走越宽了。去年基金通过这种方式,分得了一百九十万白银的利润。即是说科研经费与日俱增的同时,净开支却在不断收缩,‘只’需要奇点投资补贴六十万两即可。
这足以让赵公子喜大普奔了,他终于不用再砸锅卖铁跟老婆借钱,只靠在三家集团的分红就能维持基金运转了。
而且还能剩余个十多万两银子,当个开房钱……哦不,私房钱用着方便。
想到这,赵昊忍不住潸然泪下,本公子容易吗?整整十年了,终于可以攒点私房钱了……
说起来赵公子可能已经是全球前十的富豪了。哪怕最保守估计,他的资产规模也已经超过一亿两白银了。
但资产规模没什么卵用,富有四海的大明皇帝,论起资产得趁几十上百个亿吧?不还得靠他养活?
还有日不落的西班牙国王,不一样资金链断裂,破产赖账?
他总不能在青楼跟姐儿说,我有亿万身家,只是一时提不出来,所以能让我白嫖然后借我五千两解冻资金吗?
估计人家要报警抓他的。
所以啊,真金白银才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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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也上了刘大夏号,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国了。
才不是想要回去逛窑子呢,他都一年多没回家了。
现在岳父的宝贵闺女回来了,还带了个千年王八回来,赵昊也终于敢回国看自己的闺女儿了。
去年李明月和江雪迎还有马姐姐,倒是来吕宋陪他过了个年。但担心孩子太小,吕宋又有瘴疠,所以闺女儿子一个都没带。
结果从腊月到正月,就只三英战吕布,还没有孩子分神,把吕布累得腿都打哆嗦了。刚出了正月就把她们都送回大陆去了。
理由也很充分,孩子一晃眼就长大了,当爹的不在身边就很残忍了,当妈的得多陪陪他们,才能不留遗憾。
也许是年龄到了,已经二十五岁的赵公子,终于觉醒了父爱,有了当爹的觉悟,开始思念自己的崽儿了。
他已经是七个孩子的爹了,也该觉醒了……李明月从吕宋回去后,今年七月又生了。而且居然还是龙凤胎!
雪迎的肚子却没再有动静,只能说声佩服了。生孩子这一项上,自己是真的比不过小郡主了。
至于巧巧,在家带孩子没来吕宋,要是有了问题就大条了……
所以赵昊现在是五儿二女了。这还是聚少离多呢,要是整天腻在一起,他能生出一支足球队的首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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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赵昊这次回大陆,打算待上一二年再来吕宋。
所谓‘万事开头难’。这两年他的中心基本都放在吕宋,如今各项工作已经走上正轨,后面的事情金科和唐保禄萧规曹随即可,不会出什么太大问题。
这当然要感谢林凤突袭阿卡普尔科,让西班牙的远征不得不延后数载了。
但说实话,赵昊其实并没有太把西班牙人当回事儿。至少在亚洲这一亩三分地,对上劳师远征的西班牙舰队,他心里并不虚。
这二年他之所以没有南下讨伐宿务,让西班牙人还保持着存在。除了大帆船贸易外,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南洋有一个敌人!
这样南洋诸国各部落,才能亟需爸爸保护,哭着喊着求收编。
要是没有这个敌人在,恐怕他们就不会对爸爸这么亲了。
所以在赵昊彻底完成布局前,西班牙人还不能走。
其实再说明白点儿,赵昊让吕宋岛处于如临大敌的状态,又何尝不是加强移民的依赖,让他们更容易管理的一种手段?
但总是紧绷着弦会断掉的,也是时候让他们稍稍松一松了。
根本不需要明示暗示,只要他离开一段时间,吕宋的气氛自然而然就会送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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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海面盛行东北风,所以北上航行是逆风,幸好有澎湃的黑潮相送,速度还不算太慢。
十天后,船队抵达了垦丁,在垦丁休整了一天,补充了下给养,便沿着台湾岛东岸继续北上。
在垦丁休整期间,赵昊曾经让林凤传达过,家是闽粤的船员和船客们可以下船了,警备区会安排船只送他们回家过年。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下船。他们如今清晰意识到,在经历了三年三个月的航程后,自己已经成为了传奇。
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的传奇故事留有缺憾,所以都选择跟船回到浦东,给环球航行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春节年年有,而这样传奇的经历,可能此生只有一次。所以他们的选择也可以理解。
于是舰队继续北上。
这时赵昊和小竹子也差不多黏糊够了,才想起了自己的好基友雪浪,也是跟着环球航行的人啊。
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让人去请雪浪法师,谁知护卫去了一趟回禀说,雪浪法师留在了吕宋没再上船。
这让赵昊大为奇怪,那聒噪的和尚怎么性情大变,也不要自己赋诗了,还躲着自己了?
不会是因为长得太俊美,在茫茫大海上被饥渴的船员们当成了日用品吧?
想到这茬,赵昊十分着急,赶紧让人把隐藏在船员中的特科科员找来。
那个谁虽然带着手下在摩洛哥下了船,但船队中还潜伏着好些个科特成员,暗中监视着船队上上下下的风吹草动。
还好,特科的人禀报说,雪浪法师并没有遭受超友谊的攻击,只是说心有所悟,要坐死关,融会贯通。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因为在林凤海峡暴露了秘密,没脸见自己?
只能等将来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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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天后的腊八抵达了那霸。在那里同样受到了琉球百姓的热烈欢迎。
郑家主政琉球这些年,别的不说,汉化教育抓的很紧,如今琉球民众对大明的认知已经不再是宗主国,而是‘自己的国家’了……
而且琉球有很多船员的相好的,还生了好多孩子。船员们对这里的感情其实是超过吕宋的。
不过时间紧迫,也只能长话短说,埋头苦干了,什么事儿等日后时间宽裕了再说。
腊月初十,船队再度出发,航向这漫长旅程的最后一站——上海浦东!
第九十章 回家
万历四年腊月十八日,这是华夏民族历史上,一个值得永远铭记的日子。
大明远航舰队自万历元年九月初八启航,在经过整整一千天的冒险后,终于完成了环球航行,返回了它的出发港上海浦东码头!
这次环球航行,全程89200公里,比麦哲伦那一次多了整整28760公里。舰队遍历亚洲、非洲、欧洲、美洲、南极洲,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共五大洲三大洋,何其壮哉?!
林凤也成为世界历史上,首位完成环球航行的女航海家。
考虑到麦哲伦在宿务就被土著干死了,余下的航程是船员们自己开回去的。所以赵昊毫不客气的将‘首位带队完成环球航行的航海家’这顶桂冠,戴在了她的头上。
当然,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船员们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因为疾病、事故和战争,有一百名船员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祖国了。
三年多里,很多船员的父母去世,老婆生病,孩子出生,他们全都无法在场。真可谓去时沧海、归来桑田,人生留下了多少无法弥补的遗憾?
其实更难的是他们的家人。在他们远游的这一千个日日夜夜里,他们的父母妻子承受了太多太多
生活上还好说,哪怕是普通的船员,家里也有集团照顾。
但柴米油盐之外还有很多事情,是必须要自己面对的。尤其最后一年多,舰队归期已过,却始终不见帆影。于是传言四起,什么难听的都来了。
尤其是那些坚决不相信地球是圆的,对解除海禁充满恐惧的家伙,更是幸灾乐祸的宣扬说,他们航行到了大地的边缘,直接掉下无尽的深渊,永远也无法超生了。
一开始大家只当是笑话的,因为集团说舰队规模很大,就算出事也不会连个回来报信的都没有。所以没有消息其实是最好的消息。
可随着时间流逝,集团那边依然没有船队返航的消息,情况就开始起变化了。
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舰队不会回来了,船员们已经死了。于是老父老母整日以泪洗面;妻子被当成寡妇调戏,还被娘家兄弟撺掇着改嫁;田产家财也被同族兄弟们惦记上了,说是担心女人改嫁,落到外人手里。
至于孩子被人欺负,被骂没爹的野娃娃,那都不值一提了。
这些年来,家属们承受的一点不比船员们少,所以集团决定出资把他们从四面八方接到浦东来,迎接远航的亲人凯旋,给船员们一个惊喜。然后一同出席各种隆重庆典。最重要的是,一起过个团圆年。
虽然开销不少,但这是他们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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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是集团的老巢,人口是吕宋的百倍,市民的文化程度也是最高的。
为了更好利用这次环球航行,来激发大明百姓尤其是年轻人,对这个世界的求知欲和探索欲,引领华夏进入大航海时代。自打舰队出发起,集团就花大力气科普、请人写了评书戏剧、还印发了持续介绍沿途所见所闻的报纸《环球拾报》,把江南市民对大航海的关注度炒的老高。
虽然去年基本没了动静,但一接到吕宋方面的消息,集团马上又大张旗鼓宣传起来,恨不得让整个大明都知道,我们的船没出事儿,这大地真是圆的!
铺天盖地的宣传之下,谁不想亲眼目睹远航舰队返航的历史时刻?谁不巴望着能瞧瞧,那位林凤船长到底是男是女?听说连首辅的女儿、赵公子的妻子也在船上,那更得好好瞅瞅了。
结果当天早晨,上千艘大小船只云集长江口。浦东和崇明的岸边也到处是看热闹的人。
等船队通过吴淞口那道1500米长的导堤,进入黄浦江后,只见浦东浦西已是人山人海,看不到头也望不到边。两岸的人潮一直延伸到十几里外的浦东码头,少说有百万之众!
虽然自吕宋起,舰队‘班师回朝’所经之处,无不是百姓夹道热烈欢迎,万民欢呼相送,但船员们还是被眼前这大场面给震住了。
谁也没想到自己的这次航海旅行,会牵动大明成百上千万人的心。
好吧,其实很多人纯属来看热闹。但当他们目睹了这万众相迎、众星捧月的一幕,身处在这种狂热的环境中,无不生出强烈的冲动——
男儿当如是!出海出海出海!
当舰队在江畔的浦东码头靠岸时,码头上鞭炮齐鸣,锣鼓震天,舞龙舞狮,百姓声声呼叫,如狂如醉,气氛更是热烈到了极点。
船舶尚未系缆,便有眼尖的船员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妻儿,登时激动的涕泪横流,拼命向他们招手高喊,恨不得跳下船去,一把抱住暌违已久的亲人。
岸上的家属也陆续认出了自家的儿子、丈夫,哭着笑着使劲挥手叫喊,庆典现场瞬间成了大型认亲现场。
不知谁又唱起了那首《妈妈,我们远航回来了》,很快引发了大合唱,比上次在东门海峡时唱得还要走心。
泣不成声的船员们全都哭成了泪人。直到此刻他们才猛然意识到,什么功名利禄都比不了平安归来,与家人团聚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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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上,一座接一座的彩坊间,黄土垫道、红毯铺地,无数鲜花和彩绸装饰着庆典的礼台。
除了以江雪迎为首的集团高层悉数到场外,应天巡抚吴时来,也率苏松兵备道牛默罔,苏州知府何文尉、松江知府金学曾等一干江南要员,都前来捧场了。
不过赵昊是素来不喜凑这种热闹的,而且现在江南地面的官老爷都是自己人,也没什么好应酬的。
于是他将风光留给了林凤和远航的船员们,自己和张筱菁先行悄悄下了刘大夏号,乘小艇到远离众人视线最远端的栈桥登岸。
栈桥上,有李明月、马湘兰和巧巧,还有他的七个孩子在迎接她俩。
女人们一见面,便激动的搂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直骂小竹子狠心,一时也顾不上赵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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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则跟自己的七个孩子大眼瞪小眼。
来,让爸爸好好看看。
只见年纪大一些的三儿一女,自然是士祥、士祺、士福和小棠,他们应该都已经五岁了。
中不溜的是士礼,也快四岁了。
最小的一双龙凤胎士褆和小贝,还不到一岁呢。
一个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可把赵昊看花了眼。
虽然都很可爱。可是尼玛,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啊……
他小时候看葫芦娃就‘四娃五娃七娃,傻傻分不清楚’。后来当了老师,还把七大子弟也弄成葫芦娃,以满足自己的恶趣味。
没想到弄来弄去,自己成了葫芦娃的爹,赵公子直呼好家伙。果然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幸好自己不是圣斗士的粉丝……
娃娃们那边就简单多了,都围着他爹爹、爸爸的叫个不停。就没有个认生的,也不知是当妈的们教育的好,还是爹太少,小人精怕不够分的……
当然,最小的两个除外。
“哎哎,真是好孩子。”赵昊便挨个亲了一遍,然后用简单的排除法,抱起了大闺女和四儿子。
至于大娃二娃和三娃,他实在分不清楚,只能让他们边上看着了。
赵公子便笑眯眯问怀里的儿女道:“小棠、士礼,想爹了吗?”
“想了。”两个孩子奶声奶气道。
“有多想呢?”
“可想可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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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便分乘数辆豪华马车,趁着万人空巷,马路上好跑车,返回位于陆家嘴的金茂园……那是赵家在上海的宅邸。
上海马车厂出产的‘奔驰牌’豪华四轮马车,在平整的水泥路面上行驶,几乎没有颠簸。
李明月和张筱菁一车,两个连男人都用一个的好闺女,分开这么长时间,自然有讲不完的话。
“明月你可真厉害,又生一对龙凤胎。”张筱菁无比羡慕道。
“那是自然,这是我们家的传统!再生说不定还是这样!”李明月得意坏了。“那可要把雪迎的鼻子都气歪了。”
虽然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妈,但她只管生不管养,奶都没喂过一口,所以不仅身材如少女时一般丝毫没走样,就连做闺女时的脾气也没什么变化。
她一直对赵家长子是江雪迎所生耿耿于怀,只能从数量上压倒对方了。
“你啊,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要有郡主的风范。”张筱菁苦笑道。
“嗨嗨,改不了了。我娘都大长公主了,不还是跟当年一样……”李明月脸一红,忙岔开话题道:
“我说筱菁,你也得抓紧了,不然都耽误孩子打酱油了。”
“是啊。”张筱菁羞羞的点点头。
“这样吧,回头公司开会,我提议把‘共享坐骑’给你专用几个月,先集中火力办大事……”李明月便仗义的提议道。
这时马车离开了水泥路,上了一段弹石路,车厢便略有点颠簸起来。
“呕……”张筱菁忽然捂住嘴,干呕起来。
“咋,晕车了?”李明月忙拍着她的背关切问道,旋即想到,人家在海上三年多,船都不晕能晕车?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了。
“好家伙,看来不用我操心了……”小郡主不禁咋舌道:“你们这是一碰面,就真抓实干起来了啊。”
ps.妈的才写完一章,继续写去,明早看吧……
第九十一章 赵公子输出的方式
隆庆五年的春节,赵昊一家就在浦东的金茂园过的。
一是江雪迎还要替他出席几个庆祝环球航海成功的活动。
二是赵家人四海为家惯了。
北京有赵家胡同和七里庄。南京有赵家老宅和半山别墅。以及苏州冷香园,昆山的金风园……都是女人们常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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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浦东好就好在,跟哪一房的关系都不大,大家住着都舒服……
这种舒服不只是心理层面的,因为金茂园的居住条件也是最先进的。
它既保留了江南园林的粉墙黛瓦、小桥流水,诗情画意,又秉承赵昊一贯提倡的新式设计理念。简洁明快,却又与江南园林完美融合,丝毫不破坏如诗如画般的意境美感。
这种源于另一个时空中,贝大师在苏州博物馆所采用的建筑风格,经过在江南大厦等一系列新建建筑上的实践,已经基本成熟了。
它最大的优点是对居住条件的改善,极大提高了居住的舒适度。
比如它采用了大量的玻璃和框架结构,打造出传统江南住宅所不具备的良好采光和通风。又不像北方四合院那么占地方……这一点在寸土寸金的浦东很重要。
此外,建造者还为所有房间安装了冷暖气,为每个主人的卧室设置了独立的卫浴。卫生间里非但有自来水,有淋浴花洒,还设有可以洗鸳鸯浴的大浴缸。
以及赵公子心心念念了好些年的抽水马桶!
有客人在这里留宿过后,回去便住不惯自己造价巨万的园林别墅了。不管花多少钱都想照着金茂园的设施改造,好让自己过上赵家人那样的生活。
赵昊也没有敝帚自珍,有钱不赚王八蛋……哦不,高情商的说法是,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不过好多人家里,也确实不具备安装这些设备的条件,花钱都改造不了。除非把房子扒了重盖……
那还不如,就来浦东置业造园吧!这里所有的建筑用地都有三通一平的——通自来水,通下水道,通沼气管道,地面和道路平整!绝对是你从来没体验过的卫生与舒适!
而且购地越早越便宜,晚了贵且买不到。你还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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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不惜成本的斥巨资,用最高标准建设浦东。就是着意要把这里,打造成江南新生活示范区,来彰显江南集团的先进性!
毋庸讳言,江南集团发展到如今这一步,必须要去抢占意识形态的阵地了。
虽然赵昊所创的‘科学’如今蓬勃发展,已经成功在理学和心学两位老大哥的虎视眈眈下站稳了脚跟。
但赵昊当初为了给科学争取生存空间,也早就宣布科学是不涉及心灵的‘外之学’,让科学跟意识形态做了切割。
不过意识形态的阵地总要去抢占,不然江南集团和他的千秋大计,都只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根本长久不了。
只有让集团牢牢占据这片阵地,他的三大革命和百年大移民计划,才有希望顺利推行下去。
可是何其难哉?
在另一个时空中,非得等到满清入关,剃发易服后,黄宗羲、顾炎武等一帮亡国之臣才会痛定思痛的反思,这套玩了千年的制度,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然而随着他们去世,小冰河期结束,番薯盛世的来临,犬儒们纷纷被满清招安,坐稳了奴隶之后,也就不反思了,转而继续为奴隶主大吹法螺。
于是世界飞速向前,唯有华夏大开倒车,结果又是一段周期律,而且摔得前所未有的惨,被彻底扯掉了底裤。
直到读书人再也没法否认,天朝真的史无前例的,彻底落后于世界了。这才彻底抛弃了老祖宗那套过时的玩意儿,苦苦去寻找一条新的强国路,直到十月革命一声炮响……
可如今的大明还是雄踞东亚的天朝上国,天下承平二百年,北虏南倭也渐次荡平。无论士农工商,对儒家编织的意识形态,还是具有制度自信的。
赵昊要是敢宣传‘礼教吃人,理学禁锢思想,发展才是硬道理’之类的‘异端邪说’,恐怕聚在他身边,把他和科学抬到如今地位的那些士大夫、大商人,会立即抽身而去,把他摔在地上,甚至纷纷与他为敌的。
至于老百姓,就更听不懂那些形而上的宏大叙事了。
好在赵昊在另一个时空中,亲身经历了冷战的结束,新自由主义在中国败北。让他彻底明白了,普罗大众其实不在乎国家是什么主义,权力是如何运行,更对那些形而上学的政治理论接受不能。
他们的评判标准很简单,就是谁能给他们带来安全,让他们吃饱饭,过上好日子,他们就拥护谁!
所以赵昊不宣传任何形而上学,只致力于让更多的人吃饱饭,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
但不宣传形而上学,不代表不宣传。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会干还得会吆喝!
浦东新区就是他展示江南集团优越性的窗口!他要让来到这里的人,强烈感受到生活方式上的优越。并不断由浦东向江南,以至整个大明输出优越的生活方式。
当人们发现浦东的市民,家里拧开气就能做饭,冬天不用烧柴取暖,拧开龙头就出水,如厕之后一冲水就会消失……
当人们发现浦东市民,出门有公交马车坐;天热能吃到冰淇淋、喝到汽水;晚上街上有路灯。闲时可以到影院看动画片,到马戏团看马戏,到江边逛公园,到百货大世界购物。
最要命的是,这里人一个月的收入,顶他们一年。
当他们发现别人已经过上了,超乎他们想象的生活时,他们根深蒂固的思想烙印,很快就会被自行瓦解的!
就像《海权论》中说的那样,海权的提升是水到渠成的。只要你不停的造舰,哪怕你并没有流露要使用它们的意图,你也会突然发现在你的战舰可以抵达的海域,你说话越来越有分量,管你叫爸爸的越来越多。
在意识形态领域也一样,赵昊只要不断扩散这种生活方式上的优越,江南集团自然就能牢牢俘获普罗大众的心。
赵昊坚信,只要浦东市民过上那样的日子,江南集团就会成为江南百姓的爱豆。
当这种优越的生活方式,在江南遍地开花后,整个大明都将成为江南集团的粉丝。
到那时,他甚至无需讲经,就可以坐看自己的对手土崩瓦解了。甚至他们越挣扎就完蛋的越快。
到时候,自然就是他说啥是啥了。
至于他主张的意识形态到底是啥?抱歉,老百姓不在乎。
只要他能让他们过上那种好日子,并能让他们的好日子一直过下去,那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他想怎么搞怎么搞,大家都会无脑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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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赵昊为什么在上海开埠,不选浦西选浦东的原因。
因为这里八年前,还是片一半沼泽一半盐碱地的荒滩。
如果江南集团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浦东建设的超越了苏州这个大明最繁华的人间天堂,那江南集团的优越性也就无可争辩了。
定下了斥巨资高标准建设浦东的基调后,以陆炎为首的新区管委会,已经在他蓝图上,辛辛苦苦建设了八年时间,才把他勾画的梦幻之城变成了现实。
方才说的那些美好生活方式,如今在浦东新区基本都能实现了。
过年期间,赵昊就带着儿女逛了公园,去剧院看了贺岁大片《葫芦娃大战红毛鬼》,到马戏团看了马戏,坐了已经开通六条线路,上车一文钱的公共马车。只是带着孩子没法去体会一下上海滩的灯红酒绿,十分遗憾。
除了看得见的这些,其实还有很多钱,是花在看不见的地方。比如这马路两侧间隔整齐的雨篦子下的下水道。非但尺寸极大,还采用了先进的雨污分流理念,花了不知道多少钱。
建成之后人们都说浪费,结果前年暴雨连天,江南各城都跑在了水里,有的地方水位都要没过城门了。
唯独地处下最游,还临着黄浦江的浦东新区没有发生内涝,市民的家宅和财物没有丝毫损失。众人这才转变了态度,纷纷夸奖浦东的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
有人肯定要说了,这他么得花多少钱啊?不计成本砸一个试验区还成,哪有那么多银子,在整个江南推广起来?
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其实没花多少钱。管委会下设的城建公司,这二年甚至开始扭亏为盈了。
秘密在于赵昊对浦东新区采取了共有产权供地。他初期以低地价吸引人口,随着集团的资源不断向浦东倾斜,城建越来越好,浦东的人口急剧增加,地价自然越来越贵。
于是光靠卖地收入就已经把城建投入全都赚回来了,管委会甚至有钱去开发浦西了。
土地财政果然和城市建设更配……
而且浦东经验也能在江南各县复制,因为各开发公司手中,基本都握有全县七成以上的土地。
只是赵昊想让浦东再多试验几年,把可能出现的问题都暴露出来再说,所以暂时还没松口子。
第九十二章 东方明珠塔
正月十六,赵公子终于要干点儿正事儿了。
他要到黄浦江畔,出席‘东方明珠塔’的落成典礼。
是的,新区管委会历时六年时间,终究是把这个地标造出来了。
这可是赵公子盘下浦东时,就念念不忘要建的奇观啊。
其实这塔年前就竣工了,但为了等着他回来,落成典礼愣生生拖了一个月。
当赵公子在江雪迎和马湘兰的陪伴下,从江畔的东方明珠广场下车时,便见一座宏伟的塔楼伫立在眼前。
这塔的样式也跟后世那个十分相似,圆柱形的塔座上安装了三根钢筋混凝土的斜撑。三根立柱,共同撑起一个偌大的球体。
球体上还有三根五层楼高的混凝土立柱,支起直径减半的上球体。上球体顶端是根长长的铜杆,直指天际。
虽然它150米的高度仅是后世‘东方明珠’的三分之一,不过已经刷新了世界最高建筑的记录——
从西元前2560年起,世界最高建筑的桂冠,便一直属于146米的胡夫金字塔。但漫长的岁月风化严重,胡夫金字塔的高度不断降低,如今已经不足140米了。
130年前,法国的斯特拉斯堡大教堂落成,高度达到了142米,终于夺走了这顶桂冠。
赵公子让东方明珠塔的高度达到150米,纯属就是为了抢过来这顶桂冠。
虽然这有些赖皮——因为这塔上球体的高度还不到100米,剩下的50米全靠铜杆来凑。但教堂不也是靠塔尖?这就跟照相要踮脚一个道理,都属于常规操作,要脸你就输了。
赵昊没有着急上前,而是拉着江雪迎的手,在广场远端眺望这座世界第一高塔。
只见其铜杆的中央部位,还安装了一个黄铜的地球仪。下头两个球体也都包上了玻璃外墙,在阳光下晶莹夺目、熠熠生辉。三个球体从上到下依次变大,仿若大珠小珠落玉盘,给人以科技之美和心灵的震撼。
“好家伙……”赵公子对这东方明珠塔呈现的视觉效果十分满意,看上去竟不比后世那个矮多少,心说果然高矮全靠比较。
后世那450米的东方明珠电视塔,让边上更高的‘注射器’、‘酒起子’、‘打蛋器’之类一比,反而没有这种孤峰突起的震撼感觉了。
“是呀,真高啊。”江雪迎今日穿了件银灰色的撒花马面裙,外罩月白色粉绿琼花领褙子,披一件浅色的斗篷,小鸟依人的紧跟在赵昊身边,与平日里大气利落的江总裁判若两人。
“听说在南通州都能看到它呢,公子可还满意?”马姐姐又恢复了秘书的身份,听说自己缺位这段时间,被人偷家成功,以后她是轻易不敢再给自己放长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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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意了满意了。”赵昊高兴的连连点头道:“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它肯定能成为整个浦东,乃至整个江南的象征的!”
“那是一定的,这几年它还没建好,就有人从千里之外慕名来参观呢。”江雪迎笑吟吟说着,心中却暗暗嘀咕,就是这名儿起得不太好,把李明月给得意坏了。
叫什么‘东方明珠’啊,叫‘江南之珠’多好……
一家子正像看孩子一样,欣赏这宏伟的奇观,那边一排打着官衔牌的仪仗,引着一顶绿呢官轿和两顶蓝呢官轿而来。
见是苏松兵备道和两位知府大人到了,一直没敢上前打扰公子两口子的新区管委会主任陆炎,和上海知县颜素,赶紧率领地方官绅上前相迎。
牛默罔与何文尉下了轿子,跟众人寒暄起来。金学曾这个松江地面的老公祖,却理都不理自己的小弟,径直朝着赵昊三口子跑来,满脸堆笑的作揖道:
“师父师母过年好,本来说是先去金茂园接上师父的,谁承想你们老人家先来了。”
“正经点儿,你师娘们可年轻着呢。”赵昊呵斥他道:“都穿上大红袍了,还整天跟个猴儿似的。”
“徒儿啥时候在师父面前都一个样。”金学曾嘿嘿一笑,陪着赵昊朝人群走去。
那边牛默罔跟何文尉也赶紧迎上来,率先朝赵公子拱手施礼。
“两位大人折杀晚辈了。”赵昊赶紧笑着还礼道:“没想到大过年的你们能来,真是太给面子了。”
“公子哪里话,现在交通这么方便,见你一回不容易,还不得抓紧多露露脸?”牛默罔笑呵呵道。
苏松兵备道的衙门在太仓,离着上海也确实不远。
“是啊,这人不能忘本呐。”老何满脸的感激,他心是很好的,但说话的水平还是一如既往的烂。
何文尉是真的很感激赵昊。他本以为自己一个军户出身的老举人,能从佐贰干到一县正堂,就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万万没想到,在昆山干了两任知县后,去年居然被直接提拔为了知府,而且是天下第一的苏州知府!
老何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了,只能跟念经似的一遍遍跟人说,自己四十六岁那年,遇到了赵状元父子,从此人生大变样,都不知该如何报答他父子的提携之恩了。
“老何不要这么说。”赵公子微笑着打量他身上的绯红官袍一番道:“你今年都五十有四了,年年考核卓异,当个知府不过分。真要谢你就谢元辅吧,是他老人家‘不问出身,选贤用能’,吏部才会打破论资排辈的旧习,提拔真正的人才上位的。”
至于人才的评判标准,自然就是‘考成法’了。
张居正推行考成法已经整整四年了,完全没有如官员们所料那般,三把火烧完就算。而是月月考、年年烧,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抓得越来越紧。
万历三年,共查出各省‘未完成年度目标任务’共计237件,仅受处分的三品以上官员,就达54人之巨。知府知县等中下层官员,被开革、降职、罚俸者,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见张相公是真下死手,大明的官员终于一改懈怠了百多年的官场作风,开始兢兢业业的拼命干活,只求年底弄个考核合格。
于是到了去年,也就是万历四年,情况一下子就大为好转,三品以上官员基本没有被降职的。三品以下仅山东有19名、河南有12名地方官,因征赋不足九成受到降级和革职处分。其中不乏把税收到八成八、甚至八成九的老兄。
搁到从前,能把税收到七成就是优秀,八成八,八成九的还不得评个卓异?结果张相公把标准提得这么高不说,而且还一点不肯通融。
几位老兄就差一点点,依然被咔嚓一刀,跟着集体降级处理。
据统计,万历元年以来,张相公利用考成法裁撤的不称职官员,已经超过了一千名!
而这些人空出来的位置,张居正也彻底打破了论资排辈的传统偏见,不拘出身和资历,大胆任用人才。
在他执政期间,根本不管官员原先是什么学历。你是进士举人也好,监生吏员出身也罢,统统不在乎。全凭考成法说话,‘立限考成,一目了然’,干得好就上,干不好就下。一切明明白白,谁也没法阴阳怪气、再不满都只能憋着!
金学曾和何文尉,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因为考成卓异,得以从知县直接超擢知府的。
不过两人还是有所不同,金大阳那是真牛伯夷,脑子活、能力强,敢想敢干,是张居正都很欣赏的能吏。
而老何说实话,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能力也确实一般。之所以能年年卓异,主要是一来‘新娘子睡觉——上头有人’;二来是‘给秦始皇当干爹——下面很强’。
赵守正去年升了礼部右侍郎,赵锦也迁吏部左侍郎,还有赵公子这位不显山露水的小阁老,你说他上头人厉不厉害?
赵守正当初去潮州,还给何文尉留了一小部分的文员,以及一套运转良好‘看屁眼’考核体系。何文尉知道自己不行,也知道自己的使命,便老老实实萧规曹随,坚持‘看屁眼’不动摇,让那帮以为老赵团伙走了可以松口气的胥吏,彻底死了偷奸耍滑的心。
结果到了万历年间,考成法来了。所到之处一片哀鸿遍野,唯有昆山官场十分淡定。因为‘看屁眼’可比考成法变态多了,习惯了看屁眼的官吏,遇上考成法根本毫无压力。
加上昆山一直保持着迅猛的发展势头,赶上好时候的老何,能脱颖而出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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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间,众人来到了东方明珠塔前。金学曾手搭凉棚仰望,脖子都快折成直角了。不禁感叹道:
“哇,好大一串糖葫芦啊!”
众人不禁哭笑不得,按说老公祖讲笑话,大家都得陪着笑。可这是赵公子亲自设计的得意之作,谁知道老公祖这话他爱不爱听?
老公祖是赵公子的得意门生,公子可能不跟他记仇。可他们要是笑了,保不齐公子就不把他们当人看了。
“金大人别瞎说。”金学曾的顶头上司牛观察,赶紧圆场道:“这怎么会是糖葫芦呢?这是风水塔!”
“水口之间宜有高峰耸峙,所以贮财源而兴文运者也。”老牛得意的摇头晃脑道:“浦东是长江与黄浦的入海口,可谓天下第一水口,自然要以天下第一高塔相称,赵公子修此东方明珠塔,乃是为浦东和江南贮财兴文之华表啊!”
“正是如此!”一众士绅官员全都深以为然道:“公子真讲究风水啊!”
ps.再写去……
第九十三章 要做世界的中心
赵公子差点没背过气去,这都哪跟哪啊?自己花大价钱、用了多少科学技术,才修了个世界第一高的奇观啊!
别的不说,就这楼的结构,那都是华叔阳用数学和力学知识一遍遍算出来,为此还专门搞出了了一门结构力学。而且塔里头满满都是科技成果啊!怎么就成风水塔了?干脆叫雪浪来当主持好了,反正他脑袋也是圆的……
可惜他又不好打老牛的脸,只好干笑着不吭声。
幸好这时典礼开始,牛观察和两位知府,与江总裁、陆主任一同上台剪彩。才结束了这个赵昊郁闷的话题。
赵公子也就是来瞧瞧的,他是不会上台的。
看着台上众星捧月般笑开了花的牛默罔,他低声吩咐身后的马秘书道:
“回头议设安南巡抚时,记得提醒我推荐牛观察。”
“哎。”马姐姐甜甜一笑,其实比起当妈来,她更喜欢当小秘来着。
~~
剪彩放鞭,领导讲话之后,就是参观东方明珠塔的时间了。
赵公子还没阔气到,为了这点醋包顿饺子的程度,所以这座世界最高建筑并不是完全无用的奇观。
首先它的塔座和下球体加在一起,是一座可供10万户用水的巨大水塔。
水塔的作用一是蓄水,在供水量不足之时,起着调节补充的作用。二是利用水塔的高势自动送水,使自来水有一定的水压扬程。
以目前的技术水平,想要家家用上自来水,难点就在水塔上。
一是如何建造能承受巨大水压的高空储水装置,二是如何将水提上塔去。
前者有钢筋混凝土就解决了一半,计算出力学结构来,另一半也解决了。
至于第二条,随着张鉴式蒸汽机的成熟,才不成问题了。
其实在东方明珠之前,浦东已经修建了六座五十米高的水塔,能为四十万人家供水。而且水塔的样式都很漂亮,已经成为了各街区的标志。
有了水塔之后,铺设管网,送水入户之类就简单多了。我国东周时就有陶制的地下输水管道系统了,以江南集团技术生产能力,无论是陶制的还是铸铁的管道,完全不在话下。
而东方明珠塔的上球体,则分上下部分,下部是一个钟楼,四面都有表盘,为黄浦两岸,城内江上的百姓,提供准确的报时服务。
上部则是一个名叫‘一览厅’的空中会展厅,可以进行各种展览,用望远镜俯瞰江南景观,当然晚上也可以看星星。如果发生战争的话还可以做瞭望塔。但这功能要派上用场的话,就意味着赵公子的大失败了……
今天‘一览厅’被用做了最庸俗的功能——举行一场庆祝宴会。
由于‘一览厅’的位置实在是太高了,而且又没有电梯……其实设计出蒸汽动力或者水压升降机并不难,难得是安全和舒适性,至少短时间内,人们还是得沿着一圈圈旋梯往上爬,在上头开伙实在不明智。
于是只能采用冷餐会的形式。
冷餐会或者说自助餐,可不是西方独有的,我们在秦汉年代就开始流行了。如今士大夫们相约携妓游园踏青、曲水流觞时,都会采取这种形式,所以宾客们也不会觉得突兀。
而且这种形式可以抛掉一桌人捧一人臭脚的酒桌规矩,大过年的让大家都自在点儿。
虽说是冷餐会,管委会准备的也丝毫没含糊。
宴会厅中央部位,那座巨大水晶吊灯下,摆设着鲜花组成的东方明珠塔造型。鲜花造型外围,则是一圈围成‘口’字型的长条餐桌。上头铺着昂贵的丝绒餐桌布,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荤素冷盘、水果点心,以及几十种酒水饮料。无论是摆盘还是餐具都美轮美奂,十分的精致。
宾客无需亲自动手取食,有穿着得体、长相俊俏的少女为其代劳。还有训练有素的侍者,端着酒水穿行宾客中间,任其取用,亦不会让被人服侍惯了的老爷们,感觉不习惯。
全套宴会由味极鲜浦东旗舰店提供保障,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在舒缓悦耳的琴声伴奏下,宾客们端着玻璃酒杯,三五成群散落在圆形宴会厅边缘部位,一边聊天一边欣赏着脚下变成条蜿蜒黄龙的黄浦江,还有那些又矮又小的建筑。哦,这高高在上感觉好极了。
真正的贵族,就是要把人踩在脚底下才舒服。
所以赵公子永远成不了贵族,但能从高处鸟瞰新区,他的心情也很愉悦。
从高处看,整个浦东就像一把打开的扇形,其扇柄尾端就是陆家嘴,这东方明珠塔正似扇钉一般,也难怪老牛会讲迷信。
整个新区被又被棋盘般纵横交错的主干道,分为若干个街区。
最靠近陆家嘴的一片是商业区,为了节省土地,这里的建筑普遍三四层高,街上招牌林立,车水马龙。
尤其现在正逢上元灯节,商家们纷纷挂出精心制作的彩灯来招揽顾客,好像把整个浦东的人都吸引到了这里。
商业区外是大片的住宅区。这些民居虽然大小格局各异,但按照管委会的规定,统统要符合采光通风良好的新江南风格。粉墙黛瓦绿树整齐坐落田字格中,看上去明快又不失传统。
住宅区外就是工厂区了。陆炎向赵公子介绍,目前新区已经注册开设了779家大大小小的工厂。囊括了丝织棉纺、造纸制革、打铁酿造、制衣染布、屠宰榨油等一八十多个门类。
虽然工业区有些灰头土脸,还有好些一看就是违章建筑,但正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手工工场的存在,才能支撑起这座城市的人口与繁华。
工厂区再往外,北面是架设着二三十台大力水手起重机的港口区,其余便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区了。
赵昊目测,农田区占了整个浦东新区的九成,若是加上从金山卫租来的六十万亩土地,非农业区的比例就更低了。
但短短八年时间,能有超过10万亩的城市规模,绝对是不折不扣的奇迹了。
要知道,苏州城算上城外的繁华地带也不到五万亩,就连北京城也只有10万亩大。
如此迅猛的扩张速度,带来的是急剧攀升的城市实力。
根据江南银行统计,浦东开埠八年时间,生产总值已经超过了昆山,跃居江南第三,仅次于大明最富裕的苏州城和南京城了。
如果以目前两年翻一番的速度下去,两年之后,也就是浦东开埠十周年的时候,就会超越南京,成为江南第二城。与同样发展迅猛的环太湖经济带中心苏州,成为新的江南双子星!
当然浦东这么猛,除了天时地利人和外,也离不开赵公子的偏爱。
遥想八年前,赵昊力排众议将漕粮海运的起运港定这里,才有了浦东开埠。
然后他命人修海堤,引黄浦江水冲刷浦东沿海的盐碱地,把昔日的百万亩荒滩变成了大型棉花种植基地。又在干趴下徐阁老家之后,将华亭的大半棉纺业迁到了这里。
在集团海量订单刺激和科学管理下,这里没几年就成了纺织业中心。
江南集团如今海内外数千万亩良田产出的粮食,大半都由此集散,一般充作漕粮北运,一般是江南各府县的口粮。所以这里早就成为四大米市之外的一个新米市,而且规模已经是最大的了。
赵昊还将他最大的吞金兽——海警部队的后勤订单,也尽可能的放在了浦东……
此外,江南银行下属的江南开发银行,总部也设立在了这里。
所以浦东为什么这么猛,浦东的居住用地为什么这么值钱?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但是普罗大众不会去探究这些偏爱,只会以为是这座城市自身的魔力……
~~
“当初公子说浦东不建城墙,我还想不通。现在才明白,只有没有围墙的城市,才能如雨后春笋般的恣意生长,上限更是远超有城墙的城市。”陆炎心悦诚服道。
“哈哈哈,还得戒骄戒躁继续努力啊。”赵昊却不知足的对陆炎道:“集团给你们这么多资源,起不来才叫奇怪。要争取早日超越苏州,成为大明,东亚,世界的经济中心!”
“我们会更努力的。”陆炎不禁额头见汗,这还没捞着松口气,公子又给下更艰巨的新任务。
不过他喜欢——因为把这片他祖先居住过的荒地,变成世界的中心,这件事带来的成就感实在太强了,强到在他这个年纪,只要想一想,都会热血沸腾,激动的夜不能寐!
见两人聊的差不多了,马秘书凑到赵昊耳边,小声告诉他,有个叫刘亦守的想跟他聊聊。
赵昊愣一下,经马姐姐提醒,才想起这又是个因祖先之名而进入他视线的人。
只是跟陆深的美名不同,刘大夏臭名……至少在赵公子这里,绝对臭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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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此人还在千古罪人刘大夏号启程前闹过事儿,虽然赵昊轻易摆平,但依然留下了‘权贵打压名臣之后’的不良影响,赵公子就更不爽他了。
不过刘大夏出乎意料的能坚持完环球航海的全程,据说表现还很出色,而且学了两门外语,主动担任翻译,并在船上完成了船员培训科目,取得了水手证。
这让赵公子又刮目相看,上下打量他一番道:“有何贵干?”
第九十四章 上元灯彩图
“在下,在下……”刘亦守乃名臣之后,又出去见了大世面,此时却吭吭哧哧的像在干羊道:
“在下想替老祖认个错,他老人家当初干的那些事儿,确实不对。”
“你现在认可那个名字了?”赵昊笑着用下巴指了指,停泊在黄浦江上的‘千古罪人刘大夏号’。
“唉……”刘亦守面红耳赤好一会儿,方面红耳赤的点了点头。
“哈哈哈!”赵昊放声大笑起来。一览厅中登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赵公子。
“好,看来绕着地球转一圈,让人长进不少啊。有了实事求是的态度,什么都好办了!”赵昊提高声调,让所有都听到他的声音道:
“你的太爷爷忠宣公,确实是我华夏千古罪人。但既然你实事求是了,我也实事求是的说,评判一个人,应该以‘彼时彼处’而论,不该完全以今日之结果苛责古人。其实,大明经过开支无度的永乐年间,当时国库已是十分空虚。薄来厚往的方式下西洋确实劳民伤财,又不能为百姓和朝廷带来什么看得见的好处,忠宣公烧掉图纸,让国家和百姓减轻负担,也是可以理解的。”
“是是是……”刘亦守听得直抹泪,激动的点头不迭道:“原来公子都明白啊……”
“哈哈,本公子不是为了羞辱令太祖,才起了‘千古罪人刘大夏’这个名字。用‘千古罪人刘大夏’这个名字,目的是警醒现在的人,不要再干这种贻害子孙的事情了。当年刘忠宣情有可原,可现在一百年过去了。欧洲人都完成环球航行,全世界抢地盘,挖金子,富得全身冒油。还来到我们家门口虎视眈眈!这时谁要再阻拦出海,那可就是真正的千古罪人,万古国贼,神憎鬼厌了!”
“对,对!公子说的太对了!谁敢阻拦出海,谁就是我们的敌人!”来宾们纷纷鼓掌附和。
环球航行完成之后,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海外遍地是金银、土地和名贵的香料,谁敢拦着大家出去发财,就是生孩子没屁眼的全民公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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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气氛到了,刘亦守便壮着胆子道:“那公子,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还是为了那事儿?”赵昊淡淡笑道。当年他打官司打土司,不就是为了给‘千古罪人刘大夏号’改个名嘛。
“是。”刘亦守点点头,巴望着赵昊道:“当年先祖错误的烧掉了下西洋的海图,虽然在当时没什么错,但给子孙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为了抵偿他老人家的过失,我愿意此生都留在船上,把南洋西洋的海图重新绘制出来。不,我要把七大洋的海图都绘制出来!”
“那可不是你一代人能完成的。”赵昊不置可否的摇头笑道。
“不要紧,我之后还有我儿子,我儿子之后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无穷尽的!”刘亦守满脸慷慨道。
“好家伙,老刘这是要当海上愚公啊!”牛观察不禁大赞道:“愚公能感天动地。老刘也精神可嘉,公子看看能不能通融则个?”
“好,既然观察这么说了……”赵昊微笑着点点头,终于对刘亦守松口道:“等你将我大明舰船活动的海域都绘制出精准海图来后,我就把‘千古罪人刘大夏号’这个名字给你改了!”赵公子终于点头松口。
“太好了,多谢公子!”刘亦守感动的稀里哗啦,仿佛已经看到‘千古罪人刘大夏号’,改名为‘飞翔的湖南人号’。光想想那光荣的一幕,就让他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虽然赵公子已经打了预防针,但老刘还是没意识到,自己的任务有多艰巨,他还以为用不了几年就能完成呢……
“今年到各县的巡回演讲,你可不能缺席哦。”赵昊还笑眯眯的给他加码道:“旁人说一万句,顶不了你一句管用。”
“啊?”刘亦守面露难色,那样自己岂不是要反复鞭尸祖宗?
“要是完事儿效果好,我可以考虑给‘千古罪人刘大夏号’先小改一下,比如前头加上个‘曾经的’之类……”赵昊诱惑他道。
“成交!”刘亦守咬牙同意。心说祖宗啊,为了你的名声,就牺牲下你的名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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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餐会一直开了一下午,来宾们兴致勃勃的围着刘亦守,听他吹嘘环球远航的冒险经历。
同样是在加勒比抢劫西班牙人,从一般船员嘴里说出来,那就是打家劫舍黑吃黑。
可让刘亦守这样的读书人一讲,那就成了陈子公、班定远、王玄策……好家伙,热血沸腾,无上光荣啊!
宾客们听得十分入迷,非缠着他讲下去,从中美讲到南美,从南美讲到南极,然后将回到南美大杀四方……过程也确实荡气回肠,光听听都很过瘾。
而且这可是三十多层高的楼,大家走楼梯上来趟不容易,都想一次待到够本。于是一直待到黄昏时分,欣赏过长河落日的瑰丽景象后,他们这才依依不舍的绕着旋梯下了楼。
没想到下楼比上楼还累人。腿本来就酸的要命,根本吃不住力,只能一个个侧着身子,跟螃蟹似的往下挪。
待到众宾客好容易挪下塔去,只见夜空已黑透,广场上一盏盏鲸油街灯次第点亮。
人们听说,这些鲸油主要进口自阿依努岛。据说阿伊努人通过采集毒性植物来提取毒素,涂抹到矛器上,然后乘坐小船靠近鲸鱼猎杀。他们吃掉鲸鱼肉,然后将鲸鱼的皮肤和脂肪切成长条,煮沸成鲸油跟大明交换生活必需品和抵抗日本人的盔甲武器。
但其实,江南集团对鲸油的需求量极大,除了照明外,还用做润滑油、提取甘油等。阿依努人连一成鲸油都满足不了。主要还是靠从日本走私来的。但日本货见不得光,只是都算在了阿依努人头上了。
结果意外导致江南百姓对阿依努人充满了好感……觉得他们太能干了,既能下海钓鲸鱼,又能进山砍大木,老多人嚷嚷着要把他们从倭寇的魔爪中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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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时,一轮明月也悄悄跃出海面。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的明月很大,很圆。
广场上忽然响起一阵欢呼声中,众人纷纷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的东方明珠塔上,也点起了串串红灯笼。千万盏灯笼将百米高的塔身,妆点成了……一支会发光的糖葫芦,照亮了黄浦两岸。
很快,广场中、绿地上,也成了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花灯的海洋。
江面上的花船画舫也挂着琉璃灯、七彩灯,将江水倒影出旖旎的彩光。
天空绽开朵朵绚丽的焰火,彻底掩盖了星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和舞龙舞狮的吹打声在城市各处响起。
新区已经有五十万人口。而且人均月收入二两左右,技工一个月甚至能赚到三四两,收入远超其它府县,就连苏州都比不了。
浦东有这么多手头宽裕的市民阶层,来这里表演自然能赚到更多的钱。于是一过了年,上百个班子戏团便从四面八方涌来,甚至还有盐城、广德的杂耍班子远道而来,就为了在为期十天的上元灯节好好赚一票。
于是从广场到新区的主干道——江南大道上,已经接连数日竞呈歌舞百戏,踩高跷、划旱船、扭秧歌、耍杂技……什么踏索上竿、张九歌吞铁剑、李外宁乐法傀儡、马小铁锅炖自己……看的人们如痴如狂,跟着闹玩的队伍满城乱窜。
其中最夺人眼球的,是祈祷驱逐瘟神的火龙舞。人们以草把缚成一条条游龙之状,在龙身上绑上松明、油脂和火烛,点着之后各由十多名小伙子举着上下翻飞,就像一条条通体焰光的火龙在空中昂首摆尾,十分的壮观。
这样热闹的日子,自然是万人空巷,所有人早早扶老携幼出来冶游。有游鱼般在人群中乱窜的孩子,有成群结队的盛装少女,还有好多大胆约会的情侣……
商铺全都挑灯夜战,伙计在门口卖力的吆喝。除了吃的喝的,还有各种鲜花、首饰、文玩、盆景、鱼禽……
挎着篮子顶着盆的小贩,也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售卖各种各样的糖、粽、粉团、荷梗、孛娄、瓜子,诸品瓜果,任君享用。
这副活灵活现的《上元灯彩图》,还真有那么点儿盛世佳节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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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和两位夫人漫步在人声鼎沸的广场上,少年们提着小花灯,兴奋的从他们眼前跑过。出来约会的年轻男女也大胆的拉着手,露着腰,毫不避讳旁人的目光。
上元节才是真正的大明情人节啊。
在新区做工的男男女女,摆脱了宗族的人身束缚,经济上获得了更大的自由。也更容易接触到那些不教学人好的戏曲小说,很快就在大城市学坏了。
又恢复到唐宋时那样大胆约会大胆爱了。
真好。
人的天性是泯灭不了的,就像石头下的种子,在严酷的环境中休眠很多年。可一旦气候合适,很快就会顶开石头,发出倔强的芽,最终开出绚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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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高大哥的春天
“年轻真好啊……”赵公子都有些羡慕这些小年轻,真赶上好时候了。
话音未落,便觉左右腋下同时吃痛,却是两位夫人不约而同的下了凤爪。
“夫君也很年轻啊,若是嫌我们碍眼,跟你那女徒弟约会去吧。”江总裁笑盈盈道。
“还有个劳什子圣女……”马秘书娇滴滴道:“看来夫君还是游刃有余啊,我看休息日就免了吧。”
“那可别!”赵昊吓一跳,赶紧握住两只触感略有不同的小手,小意陪笑道:“此刻我只想跟你们一起享受这花好月圆夜。”
他好说歹说,才跟夫人们定好了‘干五歇一’的作息制度。这要是一天都不给歇的话,怕是要早早成肾虚公子了。
赵昊又赶紧岔开话题,对高武和跟在江雪迎身后的小云儿道:“你们俩也别跟着了,不然怪别扭的,随便逛逛去吧。”
江雪迎也不是真要跟他算账,不过是敲打一番,让他少采野花罢了。闻言马上配合丈夫道:“是啊,小云,大过节的,给你放个假,随便玩儿去吧。”
“小姐我……”小云儿看着摩肩接踵的大街上,一阵头大,小声道:“我一个人不敢。”
“这不简单吗?”赵公子马上使劲拍了拍铁塔似的高大哥道:“现成的保镖!武功高强,敦厚多金,最重要的是,不管你想怎样,他都毫无怨言!”
“高大哥,我命令你,今晚寸步不离,贴身保护小云姑娘,听明白了没有?”赵昊又装腔作势对高武下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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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武的脸已经成了红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还是明确的点了下头。
“这下我就放心了。”江雪迎也拍了拍小云道:“好好玩儿去吧。”
“快去吧,别在这儿碍眼了!”赵昊朝高大哥挤挤眼,祝他得偿所愿。
说完便一手揽住一个夫人的纤腰,拖着长腔道:“娘子走,我们也去逛逛灯市去。”
江雪迎和马湘兰也被空气中酸臭的恋爱气氛感染,仿佛又回到了没成婚之前,欢快的跟他一起,投身入这上元节的灯海中。
被甩下的小云儿一脸懵懂,旁边站着高她半米的高大哥,同样手足无措。
“公子那边有我们。”保卫处副处长蔡明也拍了拍高武,笑嘻嘻道:“好好执行特殊任务吧,处长!”
护卫们一个个朝高武挤眉弄眼,大家同吃同睡这么多年,头一回知道原来处长也喜欢女人啊……
还以为他只喜欢打枪呢。说的是隆庆式那种,别想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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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都能看出,赵昊两公母是在拉郎配。
这么说也不对,因为高武是很中意的……
别看高大哥十年前就跟三十好几似的,其实他只是长得着急,现在也才三十岁而已。
不过在大明朝,三十岁也确实是超龄青年了,赵昊比他小五岁,都已经生下葫芦娃了。他还整天一个人一条枪,上班揣着枪,下班就擦枪,一年年的自娱自乐……俗称,处男。
可把他爹高老汉给急坏了。
高老汉如今家资百万,身份高贵……他是避暑山庄总经理,西山研究中心的总务副主任。对内,管着十几个研究所的吃喝拉撒;对外,集团各大公司也得捧着他敬着他。
可谓呼风唤雨,人生得意。然而老汉却一直愁眉不展,因为他没有孙子抱。所以说人的幸福感,是由他最短的那块木板决定的,一点没错。
高老汉没有孙子抱的原因,自然是高武迟迟不肯娶媳妇。
但高武虽说人长得凶了点,还有个贵人语迟的毛病,真要娶媳妇可不难——他可是如假包换的钻石王老五啊!身上不知被赵昊挂了多少头衔。其中最根本的一个,就是奇点公司保卫处长,赵昊和全家老小的性命,全都托付给他了。
毫无疑问,他就是赵昊最信任的人。在江南集团这个庞大的帝国中,这是最有价值的一个标签。
就冲着这一条,保媒拉纤的都把他家门槛踏平了。
不知多少豪绅大户争相想把嫡亲闺女嫁给他,可高武通通不要,看都不看一眼!
按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也由不得他。可高老汉不敢擅作主张,他知道儿子脾气拧,认死理。自己要是非逼他定了亲,他就算能拜天地,也是决计不会碰新娘子一下的。
高老汉实在憋不住了,再憋就要前列腺肥大了。正好集团为吕宋铸造的一百门岸防炮,他便主动申请押运。
借着千里送炮的机会,去吕宋见到了赵昊,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是不是喜欢他儿子的古道热肠?你俩真那啥,老汉不反对,可公子也得让高武给老高家留个后吧。
赵昊都听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高老汉居然怀疑他霸占了高大哥!
赵公子哭笑不得,骂道好你个高老汉,居然怀疑本公子的口味,告诉你,我只喜欢胸大的!
高老汉一听,怯生生道,是,俺家高武的胸大肌,确实很浮夸。沟能夹住筷子那种……
赵昊郁闷的瞪他一眼道,我说的是能嘬奶的那种!
高老汉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高武没那功能。知道自己冤枉了赵公子,人家根本只爱好美女,赶紧磕头请罪。
赵昊哭笑不得,却也不会跟他一般见识。
没办法,大明搞相公之风太盛了,尤其是福建一带,几乎家家养契弟。但又并非同性恋,因为丝毫没耽误他们结婚生子。硬要论的话,只能说是性趣广泛……
江南士大夫也不遑多让,书童伴当之类,都标配给老爷相公救急泻火的功能。
赵公子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有要过书童。本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没想到人家居然以为,跟他形影不离的高大哥,替代了书童的作用。
好家伙啊,高大哥那铁塔似的身子,一对铜锤似的腚,赵公子能用得动吗?
再说了,秘书她不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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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赵昊答应,帮高老汉了了这桩心愿。
高家父子的事儿,赵昊自然当成自己的事来办。在吕宋事情也不多,便整天跟高大哥谈心,问他到底是不喜欢女的,还是说有恋物癖,就喜欢他那杆枪?
高武都快被公子盘出包浆了,半个月之后终于说了实话——原来他看上江总裁身边的小云儿了。
赵公子直呼好家伙,这比高武说自己喜欢男人,更让他不可思议。
因为小云儿个子小小的,长得是挺可爱的,但真没多漂亮。心思缜密的江小姐,是不会用个大美人当贴身丫鬟的。
而且她那身份……虽说赵公子希望人人平等,但说实话,也没法跟那些大家小姐比啊。高大哥啊,你到底看上她啥了啊?
高大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两天后红着脸告诉赵昊——因为我抱过她。
然后就老梦见抱她的那一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又逐渐解锁了各种姿势。后来在梦里都儿女成群了。他心里也就啥人都容不下了。
“那你为啥不早说呢?把你爹都愁得,还以为……”赵昊哭笑不得,他记性又差,根本记不起两人曾发生过什么亲密接触。
又过了几天,高武才告诉他,就是那年在西山岛上,公子让小云儿表演如何两手同时开四枪看那回……
赵昊这才恍然有了印象。他记起当时冒冒失失的小云儿,一枪走火差点把自己射穿。自己还没怎么着,把她吓得坐在地上。
却被高武从后面接住,然后举高高,将她腰带上的枪一支支抽出来射空。
然后还抓住小云儿的牛皮腰带,悬空着控啊控,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就这?”赵昊震惊了。“没别的了?”
高大哥露出怀念的笑容,双手平举如僵尸,天黑前方吐出四个字:“这就够了……”
有钱难买我乐意,赵昊也就没劝他,再说内部配对还省心省事儿呢。
于是过年他就跟江雪迎说了。江雪迎很高兴,她也十分乐见这门婚事。
不过她知道小云儿好像很怕高武,而且跟李贽学了些‘妇女要自主’的思想,生怕直接开口被小云儿拒绝,那就弄巧成拙了。便说创造机会让他俩处处看,先给小云儿个心理准备,不行回来再好好劝劝她。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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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江雪迎和马湘兰终究是当了妈的,心里挂记着孩子,跟赵昊在灯市逛到八点多,给孩子们买了一堆玩意儿,便打道回府了。
回到金茂园也才九点,结果只有怀孕的张筱菁在家。玩心贼重的李明月,带一帮孩子杀去灯市了,巧巧不放心也跟着去了。
江雪迎刚想说,早知这样多逛会儿了,谁成想小云儿后脚进来了。
两口子一起暗叫不好,心说黄了。赵昊摇头叹气,进书房跟马姐姐探寻人生真谛去了。
江雪迎拍了拍魂不守舍的小云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劝她。
“赶明儿就订婚,开春就结婚。”却听小云儿冷不丁道。
“啊?”江总裁什么世面没见过,还是被惊掉了下巴。“你说啥?”
“赶明儿就订婚,开春就结婚。”小云儿又喃喃重复了一遍。
第九十六章 连理快乐船
“这么快?”江雪迎震惊道:“想不到高大哥还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啊!”
“快讲讲,是怎么个过程?!”赵公子不顾形象的从书房探出头来。
“他先一声不吭带我走了俩小时,他走了一万步我走了一万八。腿都酸得走不动了,才壮着胆子问他说你想干嘛?”小云儿还处在懵圈状态,喃喃道:
“他说,对。”
“我去……”赵公子和江雪迎都惊呆了,这也太直接了吧?
“我当时就吓傻了……”小云儿带着哭腔道:“多冷的天啊。”
“这是冷不冷的问题吗?!”江雪迎一阵哭笑不得,又着紧问小云儿道:“然后呢,他对你用强了?”
“并没有……”小云儿摇摇头道:“后来他就沉默了。”
“那是他在组织语言,这个人你也知道的,惜字如金啊。”赵昊赶紧替高大哥解释道:“但只要开口就一语中的,石破天惊。”
小云儿认同的点点头,接着道:“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又说,我喜欢上你很久了,你能跟我做……夫妻吗?”
“啊?”江雪迎也懵了,这是什么神仙路数?“然后你就答应了?”
“我想着拒绝来着,可是他实在太吓人了,眉毛竖着胡子翘着,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刀疤还反光,我怕不答应他弄死我……”小云儿抽泣道:“后来他又自顾自把婚期定了,我也不敢说个不字。”
“嗨,你这纯属自个吓唬自个,高大哥多善良的一人啊。”江雪迎苦笑道:“别看他凶神恶煞的,其实纯洁的像个孩子。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儿?”
“嗯,我现在知道了。”小云儿却微不可察的点下头。
“你又怎么知道的?”江雪迎好奇道。
“他把我送回来之后,就在前院顶着大缸跑圈开了……”小云儿差点没绷住笑道:“跑了三圈后,才开始哈哈哈的笑……笑得我寒毛直竖,赶紧进来了。”
“那你答应的事儿还作数吗?”江雪迎着紧问道。
好似高武的毛病会传染一般,小云儿低头吭哧了好一会儿,方弱弱道:
“我不敢反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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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一过完,赵昊全家便要进京了。又到了三年一度的春闱时刻,赵老师照旧得去给学生们考前辅导。
再者爷爷老爷爷想孙子重孙子了,岳父大人也想闺女了。张筱菁也过了怀孕的危险期,于是这次是全家出动,一个都没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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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江雪迎也在百忙中抽出空来,跟着去北京拜见公公老公公,以免老人家生分了她和士祥。
临行前赵昊给高大哥放了个长假,让他趁热打铁,抓紧把三媒六聘的流程走完,好早日摆脱老处长的身份。
至于赵昊的安全,高武也不用太操心。当年由蔡家巷汉子们组成的护卫队,如今已经扩编为拥有六个科室,近五千人员,组织完善,装备精良,不怕牺牲,忠诚可靠的强大警卫组织了。缺了谁都一样转的。
正月廿二,一大家子两百多号女眷,在浦东码头上了连理公司出资打造的八百吨豪华游船‘百科号’。
‘百科’者,赵公子表字也。是他廿岁那年,由赵公明所赐。
我华夏男子二十岁行冠礼后,不便直呼其名。故由师长另取一与本名涵义相关的别名,称之为字,以表其德。旁人相敬而呼,必称其表德之字,即为‘表字’。
赵公子没有老师,给他赐字的任务便落在了乃父肩上。
昊者,元气博大,万物盛壮之貌。
故而赵二爷起先欲赐字曰‘大壮’……赵昊险些暴卒。
赵二爷又准备把他的‘昊’字拆开,赐字‘曰天’,但赵公子再次坚决否决,‘曰天’还不如‘日天’呢,太作死了。
赵守正只好又绞尽脑汁,另想了个表字曰‘万科’。万科者,万物盛壮,科学永昌也。
赵昊那叫一个无奈,还好不是绿城、绿地、碧桂园……
他也累了,不想再多费口舌了。便说万太大了,还是除以一百,叫‘百科’吧。
于是他就有了个表字叫百科……百科者,天文、地理、生物、医学、建筑等全部学科知识的总称也。倒也符合他科学掌门人的身份。
只是以赵公子今时今日的地位,几乎没人喊他表字,南方以公子代之,北京则称小阁老。
连理公司一看,那也不能浪费了啊,岂不瞎了公公一片苦心?就把在她们斥巨资从龙江宝船厂,定制的这艘豪华大船,命名为了‘百科号’。
定制百科号的目的,是为了方便她们往来京城、江南、吕宋之间。
依着赵公子的意思,出海还坐怀秀姐的平江号就可以了,那船上的床他也睡的习惯。要是嫌挤,还可以坐刘大夏号嘛,那船多宽敞。没必要浪费这个钱。
但这事儿他说了不算啊,因为连理公司的股东们,可比他富裕多了。
李明月手里有西山集团25%的股份。
江雪迎有江南集团10%的股份,还有伍记36%的股份,伍记则拥有江南银行30%的股份,还有江南糖业20%股份……
另三位虽然没法跟这两位寰球巨富比,但也都是如假包换的大富婆。
张筱菁和马湘兰都有江南集团1%的股份,那是赵昊在奇点公司之外的个人持股,婚后便平分给了她俩。
此外,马姐姐还有江南传媒集团的5%的股份。
张筱菁也得到江南出版集团的5%的股份外,赵昊还将山西公司5%的股份转给了她。
那帮老西儿九年前效仿赵昊也成立了个山西公司,在山西地儿里倒腾煤藕,为此给了当时初露头角的赵公子半成股份,请他挂了个高参的名头。
不过老西儿多抠啊,那简直是个洞洞就想抠出水来。起先几年说是赔钱没法分红。后来两边开始不对付,就更没得分红了。
总之赵昊是一文钱红利没吃到,还被他们白嫖了一顿蜂窝煤。虽然他也没给他们修正太线,不过赵公子还是想起来就觉得亏得慌。
后来一成婚,他就写信给山西公司的董事长杨四和,通知他自己要将那5%的股份,转到夫人名下。还提供了张筱菁的印签,请他代为办理……
彼时高拱一手天牌,谁都觉得他分分钟干掉张居正。所以杨四和百般推脱,说什么按照章程,股权变动需要全体股东同意云云……总之就是不想跟张相公扯上关系。
谁知就很快,高拱啪的一声倒台了。张相公转眼成了内阁首辅,而且是与司礼监和太后如胶似漆的那种……
杨四和马上态度540度大转弯,亲自给张筱菁过了户,又送了张五十万两银子的存单过来,说这是过去数年积攒的分红。只是小阁老一直贵人多忘事,没给过他们印签所以没法开户,不过钱都一直由公司给保管着。
非但一分没少,还给按每年两分息,搁那儿利滚利呢。
至于巧巧,赵昊则将自己在味极鲜的股份,还有小仓山管理集团的股份,全都转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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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这年代的规矩是不该这么早分家的。但赵公子情况特殊,他兼祧五房,五个老婆都是正室夫人。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既然是夫人,手里的银根当然要够粗,才能不受制于人,矮人一头。
江雪迎和李明月带来的嫁妆,赵昊可没权处分,只能用自己的财产来武装起另外三位。也幸亏明月和雪迎看不上……哦不,高风亮节不攀伴儿。不然赵公子奇点投资以外的所有财产,恐怕全都要保不住了。
所以说‘兼祧一时爽,日后泪两行’啊!
可惜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赵公子也只能自食苦果,生生成就了可谓‘天下最富’的连理公司。
以连理公司的财力,就是多造几艘大船,给每一房备一条也不在话。但现在集团正集中力量造舰,夫人们也得有点觉悟,便只造了这一艘两千六百料的百科号。
也因为只造一艘,夫人们自然要求从选材到装修,都得尽善尽美才行。
因为百科号是客船,所以没有采用西式船体,而是采用了与刘大夏号一样的宝船样式。这样更安全舒适,乘员居住活动空间也更大,而且龙江宝船厂造这个也最拿手。
其通体采用从南洋采购的名贵柚木打造,非但船底加装了铜壳,船上所有的船钉、船锔之类的五金件,也全都采用的黄铜,而不是铸铁件。这样可以防锈,但其实主要是富婆们觉得,前者金闪闪的怪好看。
船上栏杆、扶手、门框、楼梯也都在精雕细琢之后,加装了鎏金的黄铜饰件。配上酒红色的船身、洁白的帆,如一座美轮美奂的漂浮宫殿。
舱室内更是奢华的惊人,地上铺着豪华的波斯地毯。所有的摆件都极其考究。甚至每一间套房都配了圆形的大浴缸,以及弹性极好的一丈大床。
‘富婆们真会享受啊……’
赵公子惬意的躺在浴缸里泡着黄精、白菊、黑枸杞的补肾壮阳药浴。马姐姐给他弹琴,李明月给他按摩,喝着雪迎斟上的至宝百鞭酒,吃着巧巧精心烹制的鹿角胶粥。
筱菁有身孕,就动嘴不动手,坐在一旁负责讲段子开车……她出海三年多,听到见到的段子海了去了,把个赵公子撩拨的一阵阵血往下涌。
起先赵昊还觉得挺享受,但渐渐觉着不对劲儿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也是富婆们的享受之一……属于多次性用品范畴。
“救命啊……”
一双双或是赛雪欺霜、或是柔若无骨的魔爪向他伸来。赵公子的惨呼声,透过磨砂雕花玻璃窗,在艉楼上回荡。
ps.继续写去……
第九十七章 南海泡沫
可这茫茫大海上,他叫破喉咙都没用的。
只能老老实实日复一日的见缝插针、殚精竭力,涓滴归公了。
等到半个月后,碧灵碧灵的百科号在曹妃甸码头下锚时,赵公子虽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下旋梯时还是膝盖一软,险些骨碌碌滚下船去……
幸好蔡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公子。
“这都包上铜也不好,太滑了!”赵公子尴尬的咳嗽一声。
“就是,起码雕个花吧,还能防滑。”蔡明可比高大哥会说话多了,忙帮着公子掩饰过去。
“好不错,你看上哪家姑娘也跟我。”赵公子赞许的点点头。
“公子,我家小子都八岁了。”蔡明讪讪道,看到公子这样天赋异禀的都要被榨成人干了,他哪敢再奢望什么齐人之福?
还是别谈婚论嫁,只谈钱的好。
“唉。”赵公子也是追悔莫及啊,怏怏把目光转向码头上。
一众西山集团的董事和高管,还有小爵爷李承恩,大侄子赵士禧,以及赵显和赵公子的一帮弟子……一大帮人早就在那里翘首以待了,热烈欢迎赵公子和小郡主,江南集团的江总裁,张宰相的千金,以及两位夫人回京。
“妹妹!”李承恩哭着跑上船去,看都不看赵昊一眼。“你受苦了……”
吃苦受累的明明是本公子。赵昊腹诽一句,然后抖擞精神,拱手走向众人道:“久违了诸位。跑这么远来迎接,真是折杀我这一家子了。”
“小阁老哪里话,应该的,应该的。”众人忙满脸堆笑道:“我们实在是太想念公子了。”
“哈哈哈,我也很想你们啊!”赵昊也大笑起来,同时一脚把扑上来的禧娃踢飞。
“叔……”禧娃委屈巴巴道。
“都上上锦衣千户了,还这么不稳重!”赵昊白他一眼。
“侄儿到啥时候也是侄儿啊……”禧娃嘿嘿一笑,也跑上船去道:“去看看我的小弟弟了。”
赵昊无奈摇摇头,跟众人一一见礼后,最后使劲拍了拍赵显圆溜溜的肚子道:“发育的还不错。”
“嘿嘿,过年嘛,总得胖几斤。”赵显也拍了拍他道:“你倒是瘦了不少。”
“哈……”赵公子心说我能胖就怪了。便岔开话题,对众人笑道:“我在船上就看到了,曹妃甸如今大变样,可见你们这几年下了大功夫!”
“公子不是教育我们要知耻吗?”朱时懋歪着脖子道:“当然要知耻而后勇了。”
“是啊,其实西山集团才是公子的长子,却让江南集团这个老二抢尽了风光,真是太丢人了。现在连老三南海集团都要追上我们了,再不洗心革面,好好努力,我们还是找块豆腐撞死吧。”一众董事也唏嘘道。
西山集团靠资源起家,成功的太容易。一帮董事又是靠祖荫的勋贵、靠皇帝的太监、靠科举的前官员……总之就是一群寄生阶层。
你能指望煤老板积极进取?也就靠着倒倒煤,吹吹牛,哄抬下股价这样子过活。别说和江南集团比了,就是跟狂飙猛进的南海集团比,都逊色许多。
闽粤佬本来就是赚钱动力最足的一群人。当南海集团帮他们理顺了关系,可以毫无顾忌的发力后,他们拼了命的投资设厂、海外贸易、移民垦殖、采矿、私掠……样样都搞的飞起。
大家不是瞎子,眼看着他们一年一个样,两年大变样,自然无比看好南海集团的前景。
这让南海集团的股票广受追捧。大量社会闲置资金,从地主老财的地窖里,从江南银行的个人储蓄账户里,飞到北京大栅栏、苏州山塘街和广州承宣街的三大证券交易所,抢购他们发行的新股票。
而且这帮闽粤佬胆子大脑子活,居然想到了加杠杆——他们允许客户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来购买自己的股票。而且第一年仅仅只需支付10%的价款!
这样你只需要付出十分之一的首付,就能买到南海集团的股票了!
证券交易所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并未意识到十倍杠杆意味着什么,赶紧上报请示。
当时恰好江雪迎去吕宋探亲,这一块归江南银行副行长兼江南证券董事长刘正齐负责。老刘一看哎呦不错哦。有点公子当年坑本员外时的风采。
心说反正买家敢赖后面的账,证交所就能注销他们的股权,所以应该没什么风险,便同意先在交易者最成熟的大栅栏交易所试卖一个月看看。
结果这一试就试出事儿来了,南海集团新股上市当天,股价就从二十两涨到了一百两!
第二天,二百两!
第三天,四百两!
三天时间涨了足足20倍!
整个北京城都沸腾了,连宫里的李太后都急着让人把手头其它的股票全出了,把内帑中存着给皇帝大婚的钱也拿出来,让人都买成南海集团的股票。
然而第四天,股市休市。证交所挂出的牌子上写着:
‘因南海集团(股票代码:京一六八)股价异常波动,且数额特别巨大。经交易所紧急研究决定,为保护投资者利益,及证券市场平稳运行,暂时休市数日,开市时间待定。’
“不让我们买南海集团,卖股票也不让吗?!”已经癫狂的人们猛砸交易所的大铁门,里头的人却充耳不闻,坚决不开。
当然不让卖股票了,此时证交所的所长已经被气急败坏的西山集团董事围着骂成狗了。
是他们坚决要求直接休市,而不是单单只停牌南海集团一支股票的。
按说证交所不归他们管,但眼看这帮疯掉的勋贵要把证交所一把火点了,所长也只能同意了……
西山集团的董事们如此失态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人们被疯狂上涨的南海集团股票,彻底冲昏了头脑。
都像李太后那样,非但把现金存款都提出来,还大规模抛售其它股票,想要套现换仓‘京一六八’了。
人们完全非理性抛售,短时间内抛压极重,各股股价自然暴跌,可比当年的‘四月股灾’严重多了。
因为此事发生在腊月,故而又被称为‘腊月股难’。
其中就连大栅栏证交所的当家花旦台柱子,股票代码‘京零零一’的西山集团都没抗住,股价是一泻千里。
西山集团虽然进入万历年间之后表现乏善可陈,但还是靠着一家独大的优势,以及人们对他们也像江南集团和南海集团那样大展拳脚的期待,股价还是稳步上扬的。‘腊月股难’前,已经涨到了60两一股。
结果短短三天时间就跌到了‘四月股灾’后的30两,愣是把三年多的,三天就涨幅抹平了。
三天跌去了三亿两的市值,换谁谁不疯啊?
这要是再跌下去,股价非腰斩了不可。愤怒的股东们不把他们这些董事的皮都扒了?
不过也算是歪打正着吧,这是及时休市是正确的。
消息很快传到苏州,刘正齐也吓一跳,自己一个孟浪。是要让公子十年努力,毁于一旦的节奏啊。
不会被公子认为,自己故意坑他吧?刘正齐自己吓自己,哭着闹着要上吊……
好在江雪迎接到他批准南海集团上杠杆的消息,就在赵昊的怒火中,火急火燎赶回来了。这也是江总裁后来认为,自己没在吕宋怀上孩子的原因……
江雪迎在跟赵昊沟通后,已经充分意识到事态严重性,是以亲自赶赴京城坐镇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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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她宣布南海集团的‘首付买股票’方案,没有考虑到投资者的热情太过高涨,以至于可能会出现非理性投资。这非但严重背离了交易所保护投资者的初衷,也会严重损害新兴的金融市场的健康发展。
为此集团研究决定,提前结束南海集团股票试发行,并向已经购买南海集团股票的投资者,按照封盘前的股价——四百两一股全额退款。并额外赠送20%的补偿金。
也就是说,以440两的价格,将已售出的面值20两的南海集团股票赎买回来。
一股就要赔420两!
一应损失归江南证券承担。
本来投资者已经怒火冲天,憋着火要闹事儿了。但看到证交所如此负责,江南证券如此上道,也就消了气……
接下来几天,大栅栏证交所便按照成交记录,为投资者如数办理赎买。
每个领到白银票的投资者,都竖起大拇指,服了,真服了!
江总裁仁义,证交所负责!
夸完了又会好奇打听,你们这得赔进去多少钱啊?
工作人员只能苦笑不语。
最后统计下来,赎买南海集团股票共计支出五百六十万两白银。扣除交易所之前代售南海集团股票,收到的三百八十万白银,共计损失了180万两。
幸好暴涨期间,证交所惜售,只在千两以下放出三万多股。损失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但这笔钱花的值,非但没有酿成大明版的‘南海泡沫’,避免了严重后果。
而且还让证交所彻底打出了金字招牌,在百姓心中信誉远超朝廷!
其实是大赚的,也算变坏事儿为好事儿了。
是吧?
第九十八章 公子一怒,发配非洲
因为江雪迎处置得当,不惜大撒币来平复投资者的怒火,使得投资者非但没有迁怒于证交所,反而深受感动,觉得他们是值得信赖,值得托付家财的。
放眼大明二百年,乃至历朝历代两千年,何曾有过如此负责的机构,以保护别人的财产为己任,而不只是骗人投入真金白银?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买买买!
大栅栏交易所开市后,之前暴跌的股价很快都反弹了回去。
消息传到苏州和广州,那里的投资者虽然是隔岸观火,却依然对证交所信心大增,大量闲置白银涌入证券市场,场内个股也水涨船高,股价应声上涨。
一场足以摧毁整个证券市场的大危机,就这样有惊无险的消弭无形了。
消息传到吕宋,一直提心吊胆,并以此为由偷睡漏睡,甚至请夫人们提前回国的赵公子,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知道不少人会觉得他反应过度,甚至过于谨慎了。但那是因为他们老婆太少……哦不,因为他们没见识过金融市场中,非理性投资行为的可怕。
在西方漫长的金融发展史早期,爆发过三大标志性的泡沫经济事件——荷兰的郁金香泡沫、英国的南海泡沫以及法国的密西西比泡沫。无一例外,都对该国的证券市场造成毁灭性打击,以至于国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所有金融创新大失信心,几代人都缓不过劲儿来。
说来也巧,英国的南海泡沫中,当事公司也叫‘南海’,可见起个好名字有多重要。赵公子非不信邪,结果就险些中了南海公司的邪……
南海泡沫事件给英国带来极大震荡,让无数人倾家荡产。比如著名的牛子牛爵爷也是受害者之一。他第一次进场买入南海股票时曾小赚7000镑,但获利离场后,又眼见股价飙升不止,他深感自己出来早了。便又以全部身家杀入,结果埋在了山顶上,巨亏2万镑离场,直接倾家荡产。
晚年破产、被迫吃草的牛爵爷,留下了那句血泪名言,‘我能算准天体的运行,却无法预测人类的疯狂。’
在金融市场中,信心比黄金更珍贵。而只要关乎人心的东西,就会特别的不靠谱。尤其在金融市场建设初期,市场中聚集的与其说是投资者,还不如说是投机者更恰当。在这样一个浮躁的赌场中,事态的发展往往都是非理性的,反常识的,很容易就会引起踩踏,乃至整个市场毁于一旦的雪崩。
比如这次‘腊月股难’,按理说南海集团股票暴涨,对整个大盘都是有好处的。然而事情却并非如此,因为市场参与者太少,大盘资金量有限,一支股票价格短时间内几十倍暴涨,往往是以其它股票暴跌为代价的。
而且诸如西山集团和卢沟桥集团这些之前的强势股,这些年积攒的获利盘太多。许多投资者已经获利十几甚至几十倍了,只是因为依然看涨而迟迟不肯获利了结。但一旦出现下跌趋势,必然慌不择路出逃,于是踩踏发生了……
哪怕对南海集团本身来说,也存在巨大的风险,短时间内股价被推到天上。一有负面的消息,就会跌个粉身碎骨的。
这次虽然避免了惨重的后果,但教训是深刻的。赵昊也绝对不能姑息罪魁祸首,不然将来还指不定再出什么幺蛾子。
于是他责令江南集团董事会与检监委、以及特别行动科,组成了联合调查组,对‘腊月股难’相关当事方,进行严厉审查。
经过大半年的调查,最终提交的报告显示:
其一,南海集团动机不纯。虽然已经满足了上市的基本条件,但在自有资金充裕,信贷额度宽松的前提下,增发新股的目的并非为了集团发展募集资金,而是想上市圈钱割韭菜!所以才会设计了能推高股价的分期付款方案。
其二,江南证券把关不严。且违反了《证券市场管理办法(暂行)》第五条第1款:‘任何金融创新都应当采取审慎态度,经江南证券缜密调研形成意见书后,提交战略决策委员会研究通过后方可试行。’因此存在严重违规现象。
其三,西山集团董事朱时懋等人冲击大栅栏交易所,威逼工作人员休市,虽然在客观上避免了事态扩大,但严重违反了‘上市公司不得干扰交易所正常运行’的相关规定。
此外,在调查过程中还发现,江南银行副行长兼江南证券董事长刘正齐,曾经数次接受南海集团副董事长梁钦的宴请,频繁出入风月场所,并接受了价格不菲的馈赠。
据此,江南集团董事会做出了如下处罚:
建议对南海集团及相关责任人进行证券市场禁入,为期五年。
建议免除梁钦南海集团副董事长职务;免除刘正齐江南银行副行长及江南证券董事长职务……
建议对西山集团及朱时懋等责任人,处以共计100万两白银罚款,并对责任人处以证券市场禁入五年。
在江南集团不算太长的历史上,这样严厉的处罚十分罕见,可见赵公子这次是动了真怒。
随后,他在《江南通讯》上发表了署名文章《正确认识证券市场作用,全力维护金融秩序稳定》,并要求集团各公司中层以上组织专题学习,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如今整个东南,惹赵公子不高兴的后果,恐怕比惹到皇帝还严重。作为此次事件主要责任人的梁钦和刘正齐,自是惶惶不可终日。两人非但主动当众做了检讨,还将检讨书发在了《江南通讯》上,甚至每人捐了五十万两银子,来弥补集团的损失。
这才换得赵公子开恩,让他俩到永夏城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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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到赵昊,刘正齐直接噗通跪下,痛哭流涕求原谅。
刘正齐也是豁得出去,把自己脸都抽肿了,指天发誓那只是正常的人情往来,自己是绝对不敢受贿的。求公子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咦,这一幕好像曾经发生过?也是,不然也不会这么熟练。
见姓刘的这么拼,梁钦只好也跟着跪下哭求。不然不就显得他太不懂事了吗?
赵昊这才让他俩起来,说你们都是集团元老,劳苦功高。但集团如今规模日益庞大,只能违规必究,不然就离败亡不远了。
但过往的功劳也不能不算,而且你们也是初犯,我不能一棒子打死。这样吧,正好集团要往果阿和开罗各派驻一个全权代表。你们俩方方面面都合适,考不考虑出国工作啊?
不过这两地距国内十万八千里,日子肯定不好受,回去考虑考虑再决定。
还有啥好考虑的?两人最担心的就是被踢出集团之外。那在今日之东南,就意味着被主流抛弃,纵有万贯家产,日子过得也没有滋味啊。
相反,只要在体系内,哪怕一时被边缘化也不要紧。而且他们都是集团高层,知道随着集团发展,葡萄牙和奥斯曼事务的分量只会越来越重,所以不用担心彻底被遗忘,早晚还有回来的一天。
两人便当场表示,愿意为公子驰骋万里之外。别说去什么果阿、开罗了,就是去非洲也不在话下……
赵昊不得不提醒他们,开罗就在非洲。
两人闻言脸都绿了……
赵昊只好又安慰他们,开罗在北非,其实条件很不错。别看果阿在印度,其实比开罗天儿还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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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这下脸更绿了,好么,原来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也没什么好选的了,还是公子觉得怎么合适怎么来吧。
于是赵昊派梁钦去了印度果阿,负责与葡萄牙人联络。
派刘正齐去了非洲开罗,负责与那里的奥斯曼贵族,及地中海商团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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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赵昊又命唐友德代表自己进京,对着朱时懋等人好一通臭骂。
但对他们扰乱金融市场秩序,只是蜻蜓点水的提了几句,批判的重点却放在了西山集团不思进取,只知道坐享其成上了。
南海集团是用了些手段不假,但股价之所以能三天暴涨二十倍,是因为人家张牙舞爪、表现优异,让人看到他们的远大前程、无限可能!
而你们西山集团起步最早,本钱最厚,却不思进取、坐吃山……好吧,几百年吃不空。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搞出个西山水泥,又挖琉璃厂的工匠搞玻璃外,再就什么名堂都没搞出来过。
也难怪一出现比他们更好的股票,投资者马上用脚投票!
丢人啊!北方人就真的不如南方人吗?
煤老板们终于被骂醒。不醒也不行了。南海集团只是被暂时禁止上市,正常业务可不受影响!作为江南集团最重要的核心资产,江南银行依然会不遗余力的支持他们,他们的发展根本不受影响。
要是西山集团还不做出改变,这一南一北的差距只会越拉越大、待到期满解禁,南海集团重新上市时,‘腊月股难’的一幕,恐怕还会重演!
知耻而后勇的西山集团,终于走出躺着赚钱的舒适区,开始认认真真执行起赵公子几年前就为他们制定好的《唐山攻略》了!
ps.睡了十几个小时好多了,至少脑袋可以转了。继续写……
第九十九章 公子高兴,送去加州
在这个年代,唐山真的只是一座山,而不是一个行政区划。
它因唐太宗李世民东征高句丽驻跸而得名,后世的地盘如今还分属于顺天府、永平府和遵化州。
其实打数年前开始,西山集团就按照赵昊制定的《唐山攻略》,开始购买这一区域的土地了。
也不拘于后世的唐山市地界,整个燕山山前平原都在收购的范围内,所以还包括了后世秦皇岛市的部分县和廊坊市的三河、香河、大厂三个县,大概一千二百万亩的土地。
这片山前平原,其实是永定河、潮白河、蓟运河、滦河等河流洪积冲积而成,因此大部分水土条件优越,只有滨海盐碱地和洼地草泊不适宜耕种。
而且距离京城也不算太远,按说这里的土地是很抢手的,可这里就在燕山南麓,山北面两百里外就是兀良哈人的牧场。
大明‘天子守国门’不是说着玩儿的,当然守不守得住另说……
反正自成化以来,鞑子连年入寇,京师动辄戒严。
鞑子虽然每每奈何不了北京、通州这些坚城,却可以在辽阔的平原地带烧杀抢掠。而且这片山前平原的位置,对兀良哈人简直棒极了,翻过长城就能开抢,抢完了就回家,跟自留地没啥区别。
但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将来人翻开史书一看,好家伙,年年京畿遇袭,京城戒严,会怎么看咱们大明朝的皇帝和文武吧?会严重影响大家商业互吹的可信度的。
可想要把鞑子远远撵走,让他们再不敢越雷池半步又做不到。
好在文官们有的是办法,嫌每年戒严太难看,那就把京师戒严的标准提高不就得了。
于是他们私下规定,只要兀良哈人不靠近京师百里,就不算京师遇袭。
兀良哈人也很快发现这一规律,只要他们不越过潮白河,官军的反应就没那激烈。
久而久之,京畿一带就形成一种奇异的默契,潮白河以东的山前平原上,官军几乎不设防。鞑子也从不越过潮白河,只在这片平原上抢完了就走。
于是双方军队都不用死人,兀良哈人可以愉快的抢劫,大明的文官也不用苦恼于每年奏请京师戒严时,如何面对皇帝的臭脸了。皇帝也不用担心史书上污点太多,影响自己的历史地位了。
简直是共赢的典范啊!
什么?潮白河以东的百姓怎么办?这世上事岂能十全十美?为了大局只能牺牲一下了。
可老百姓又不是傻子,哪能老老实实等着让鞑子抢?他们纷纷逃亡,或者同村同族结寨自保,两者都会导致大量的土地被抛荒。
到了嘉靖末年,唐山地面已是十室九空,荒草连天了。
虽然自谭纶戚继光坐镇蓟辽以来,就没有再让鞑子越过长城一次。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冰融三尺自然也非一日之暖。老百姓世代根深蒂固的观念,是不会几年之内就轻易扭转的。
也是,戚大帅确实厉害,可大明朝这一百年也就出了一个戚继光啊。回头他调往别处,换一波人上来保准又拉稀。所以任凭官府好话说尽,人口也轻易不会回流。
因此西山集团得以长期低价买入这里的土地。兼并本就是勋贵们最擅长的事情,他们别的不想干,这件事却干得十分起劲。而且西山集团靠卖煤、水泥和玻璃每年赚那么多银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花,这下正好有个去处。
于是从隆庆年间就开始买买买,到了万历三年底,便基本上将潮白河以东,燕山以南的这十二万顷土地,买到了手里。
其实赵昊的本意是,或租或买,实在买不算话的,可以选择长租嘛。结果这帮拿钱不当钱的狗大户,愣是全给买下来了……
不过也还好,拢共‘只’花了一千三百万两银子,平均一亩地一两银子多一丢丢。这还是赵昊严令不许巧取豪夺,要公平买卖的结果。
不然他们能用一百三十万两,就把这事儿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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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将西山集团买下的这片土地,命名为‘唐山市’。
这一千三百万两花的可太值了。
整个‘唐山市’,除了拥有一千万亩以上的耕地外,还是全国三大铁矿富集区之一;全国三大金矿产地之一,以及后世无人不知的煤矿,以及丰富的瓷土资源。
这简直就是一方宝地啊!
赵昊当初创建西山公司时,制定的大方略就是‘先北京,后唐山,然后出海’三步走计划。
虽然自从他南下之后,这帮家伙就开始摸鱼,但唐山市的禀赋实在太好,随便搞搞就能有眉目。知耻之后,西山集团这又狠抓了一年,银子泼水似的撒下去,从上到下人也靠上了,立马就成效斐然。
最关键的是,老百姓都不瞎,看到西山集团真金白银的往唐山砸,就知道达官贵人们对这里的安全有信心了。于是纷纷自潮白河以西回迁,比官府喊破喉咙说破天都管用。
有了人,才有一切。如今西山集团已经按照赵昊的《唐山攻略》,在这里搭建起了开滦煤矿、唐山陶瓷和曹妃甸农场这三大支柱产业的框架,并在曹妃甸设立了唐山市,大力扩建港口码头仓储。
而且终于在万历四年,完成了拖延好多年的滦河运河整治工程。自此,南方的货物到了曹妃甸港,也可以像天津大沽港那样,走水路入京了。
结果这个原本天津大沽港结冰期的备份,吞吐量每天都在急速猛增,感觉用不了多久,便可以跟天津平起平坐了。大有小三上位的架势。
没办法,这就是天然良港的优势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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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眼下唐山市的三大产业都还只是个架子,但至少码头繁忙,人烟稠密,看上去已经与昔日的荒凉景象渐行渐远了。
更重要的是赵昊看到西山集团,终于走出了舒适区,也开始努力学着,干一些开拓性的事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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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当然要大加鼓励了,赵公子便把他们狠狠表扬了一番。
谁知这帮家伙居然都是属猴的,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身份最高的定国公徐文璧便对赵昊笑道:“我们不为别的,就为了向小阁老证明,我们北方人不比南方喝藕……后辈们差。”
他本想说南方猴来着,猛然意识到赵昊徽州休宁人,也算是南方的。吓得他一个激灵,赶忙硬生生改了口。
赵昊自然不会跟一位国公爷抠字眼,便装没听到的笑道:“没必要较劲的,都是一家人嘛。”
“是一家人不错,饭还是要分开吃的。”英国公张溶忽然插嘴道:“我们要是再不好好表现,公子就把那什么……美洲的金银,全送给南方人了!”
“就是就是……”西山集团众人一边点头附和,一边巴望着赵昊。
“哈哈哈!”赵公子不禁放声大笑。他指着两位公爷还有朱时懋等人,笑得眼泪都下来了。
“哈哈,我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
“嘿嘿公子,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朱时懋把头歪向另一边,笑呵呵看着他道:“咱们十年的交情了,你可不能太偏心啊。”
“放心,我怎么会忘了你们呢。”赵昊笑完了,接过马秘书的帕子擦擦泪。又轻声道:“地图。”
很快,一副世界地图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勋贵们赶紧瞪大眼仔细端详,别看他们吆喝着别让南方人吃独食,其实很多人连美洲在哪都不知道。
纯属就是听了环球船队归来后,带回的美洲遍地金银的消息,感到眼红而已。
赵公子便指着美洲大陆道:“其实严格说来,这美洲大陆是分为两块的——北美洲和南美洲,两者中间只以一道细细的地峡相连。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不如就以那道地峡为界,北美归你们开发,南美归江南集团开发?”
“那金银在南美还是北美,抑或南北都有?”勋贵们可不傻。他们怎么说也是西山集团的创始人,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是轻易能忽悠的。
“都有。”此等天大的事情,赵昊自然也开诚布公,他接过马秘书递上的铅笔,在秘鲁和墨西哥的几处著名银矿的位置打上一个个叉号道:“这些都是已经在开采的金银矿。”
然后他又在北美西海岸,目前属于新西班牙王国上加利福尼亚省的一处海湾,打下了个大大的叉号道:“而这里,还有无数的黄金尚未被开采!”
“为什么没被开采?”众人追问道,果然不好忽悠。
“因为西班牙人太少。”好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赵公子忽悠的功力增长更快。“他们连南边墨西哥的好些金银矿都来不及开采,怎么顾得上几千里外的旧金山呢?那里可是恨透他们的印第安人的地盘。所以探险队只能在地图上标记下来,等将来再说了。”
“你们应该看过环球航行的报告了,林凤在利马俘虏了秘鲁副王的座船,从那条船上找到了标记金银矿位置的地图。”赵昊,顿一下煞有介事的鬼扯道:
“当然,具体的方位还有待我们自己去探寻……”
“没问题,红毛鬼能找到,我们就一定能找到!”一群老狐狸终于上套了,一个个激动的摩拳擦掌道:
“北美大陆,我们要定了!”
第一百章 又是一年春闱时,岁岁年年人不同
“不过要怎么去呢?”朱时懋把头歪向左边问道:“也得在海上走半年吗?”
“用不着,从咱们北方过去最方便不过。”赵公子便用铅笔画一条路线道:“出渤海湾到虾夷地,顺黑潮东去,就可直抵旧金山!”
“为什么叫旧金山?”有人问道:“是为了跟金山卫区别开吗?”
金山卫就在浦东边上,还把六十万亩地长租给新区使用了呢。
“呃,是吧……”赵公子还没想过这茬呢,人家先给脑补到位了。所以说人混到一定高位上,是真省心啊。
“那为什么不叫新金山呢?”英国公好奇问道:“新金山更贴切吧?”
“这个可以有。”赵公子苦笑一声,你是国公你说了算。便吩咐马秘书道:
“记下来,万历五年二月初七,英国公将旧金山,更名为‘新金山’。”
“哎呀呀,这怎么好意思啊。”英国公高兴的合不拢腿道:“就冲公子给我这份殊荣,那咱排除万难也得把新金山从红毛鬼手里抢过来!”
“哈哈,可没那么容易。”赵昊反手一盆冷水道:“西班牙人虽然在北美人手有限,但他们在墨西哥兵力充足。所以一旦陷入陆上作战,劳师远征的一方,会很吃亏的。”
“这样啊……”一众勋贵果然面色一变,看来光想好事儿去了。
“所以我们需要更周密的谋划,更细致的准备,以及更耐心的等待。”赵昊将谈话的主动权抓回自己手中道:“向美洲进军不难,难的是如何站稳脚跟,这需要一步步的来。首先,我们的海警舰队要击败西班牙人的海军,成为太平洋的主人。然后,我们再从陆地上压迫西班牙人,让他们把美洲一点点的吐出来。保证地盘安全后才能谈得上经营美洲。”
“这得多少年啊?”众人愁苦问道:“没个十几二十年,没法开始挖金子吧?”
“这个么,既要考虑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但一旦出现历史机遇时,也要牢牢抓住。”赵公子沉声道:“据我判断,最多再过五六年,就会出现一个极佳的窗口期,到时候动手事半功倍!说不定能逼西班牙人把新金山……不,整个北美西海岸让给我们。”
顿一下,他目光锐利的环视众人道:“但问题是,五年之内,你们能做好包括搜集情报、制定计划,募集人员、储备物资、搭建体系在内的各项准备工作吗?要是做不好的话,我可就先帮江南集团取南美了,你们只能往后排了。”
“能,一定能!”一众勋贵马上嗷嗷叫起来:“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南方猴抢先了!”
赵公子无奈翻翻白眼,希望他们能说到做到吧。
但说实话,他心里不抱太大希望。有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指望破鞋扎烂了脚。
可北美这块未来的天赐之地,目前的优先度确实没那么高。所以至少在几十年内,南下的优先度是要高于东渡的。
赵公子分身乏术,只能先将北美交给西山集团去看着搞。
幸好西班牙人在北美也很拉胯,到时候大不了大家比烂就是,至少我们这边还占个人多不是。
~~
一行人乘坐卢沟桥集团的豪华平底客船离开唐山,沿着新修的北运河进京。
这条路线虽然稍远些,但因为少了层层关卡,反而比从天津走早到了半天。
二月初九日凌晨,依然春寒料峭。
钟鼓楼敲了二遍鼓,京城各处的客栈、会所……呃,会馆中,便开始热闹起来。那是参加本科春闱的举子要早起进贡院了。
其中有四百名举子,昨晚统一入住了顺天贡院对过的羊毛胡同中。
这羊毛胡同两侧原来皆是民居,因为紧邻贡院,是以居民每临大比便将住房出租,获利丰厚,生意还十分火爆。
但隆庆六年,这条胡同两侧的民居被西山集团整体收购下来,全部推倒重建。胡同左侧建了一所西山小学,右侧建了一所西山中学。学校采取寄宿制,一切费用全免,专为西山集团培养人才。
不过每逢大比期间,西山小学就会放假,空出宿舍来给自家书院的举子们暂住。
从二月初八到二月十七,三场考试前夜,举子们便都睡在这里了。这样的好处有很多,首先距离贡院近,能尽量多些时间休息,也不担心迟到。
再者,食宿统一管理能减少意外状况。尤其食品安全,集团都是以最高标准严格管理。包括举子们带进贡院的饮食,全都经过层层检查,以杜绝安全隐患。
此外,举子们还能享受到细致入微的全方位服务,从考箱物品准备,到送考接考,考后按摩保健……全套服务无死角,以保证他们可以心无旁骛,只需要把心思放在考试上即可。
其实从去年冬天赶考进京,入住香山书院集训起,他们便已经开始享受到这样的服务了。所谓细节决定成败,态度决定一切。江南系的举子们天分高、师资好、后勤有保障,别人疯狂庆祝,宴饮无度。他们疯狂内卷,备考有度,成绩自然越拉越开,直到天上地下。
去岁秋闱,玉峰书院考中140人,香山书院考中50人,凤凰书院考中48人,还有新成立杭州西溪书院,也有30人中举。拢共考中了268名新科举子。
再加上之前中举的135人,此次共有403名科学门弟子获得了会试资格。其中三人因为生病,丁忧等原因缺考,最后四百人入住西山小学,足足比上一科多了175人,占4500名应试举子的九分之一。
四百名举子在食堂吃过既富有彩头,又营养丰富的考前餐,便一起来到操场上,准备在师兄们的带领下,拜过孔夫子的牌位和师父的画像,就奔赴考场了。
然而灯火通明的操场上,却只有至圣先师的牌位,不见了师父的画像。
举子们不禁大怒,哪个缺德鬼把师父的画像藏起来了?
我们本来就够惨的了,这也太欺负了吧?呜呜……
因为赵昊这几年一直在吕宋,所以这拨中举后新入门的弟子,都是由师兄们代师收徒的。到现在连个正式弟子的字号都没有,让他们老觉得自己低人一头。所以对这种事特别敏感,还以为谁把师父的画像藏起来,故意埋汰他们呢。
“嚷嚷什么,师父的画像是我收起来的!”已经蓄须的大师兄王武阳吹胡子瞪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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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举子们闷声质问大师兄。
“因为用不着了。”王武阳咳嗽一声,转身弯腰道:“还不恭迎师父!”
果然见赵昊在一众亲传弟子的簇拥下,迈着稳重的步伐,出现在众举子面前。他今年二十五岁了,虽然大部分弟子还是比他年长,但至少看上去没那么违和了。
“啊,师父活啦!”那些只在画像上见过赵昊的弟子,看到栩栩如生的师父本尊全都惊呆了。
“什么屁话,是活的师父……”王武阳瞪眼道,屁股上挨了赵昊一脚。
“徒弟们,为师来晚了。”赵昊歉意的对众举子挥手微笑。
“师父能来就好啊!”举子们的激情瞬间被点燃,兴奋的欢呼起来。
“太好了,我们不是小婢养的……”不少心思重的举子,直接幸福的哭泣起来。
师父能及时赶回露一面真的很重要,不然他们日后会永远矮师兄弟们一头的……
“好了好了,都别激动了。等出了考场咱们有的是时间见面。时候不早,赶紧拜至圣先师吧。”赵昊和蔼可亲的让弟子们别过于激动。,带领他们给孔夫子上香后,又按惯例,亲手给他们每个人戴上一顶大帽,紧紧扎牢帽带,各说了一遍:“不会落地。”
举子们顿时加足了霸服,依依不舍的拜别了师父,这才在各自书童的陪伴下,信心满满的赶往贡院……
~~
赵昊是昨晚关城门前进京的,然而回到赵家胡同后,既没见上爷爷,也没见到爹。
爷爷是去广东过冬,顺便召开第六届海天盛宴了,这会儿还没浪回来。
不过下个月肯定回京,因为还要举办第六届捶丸春季锦标赛……
等捶丸锦标赛结束,老爷子又得再坐船去扬州,举办一年一度的瘦西湖赛马会。
夏天,老爷子又要转战秦淮河,履行他金陵麻将协会会长的职责,举行旨在推广麻将运动的各种活动。比如麻雀大奖赛、脱衣麻将大赛之类……
等秋天再回北京主持最重要的捶丸秋季锦标赛。最后去广东过冬,年后开启新一轮循环……绝对比当官还累。
可他乐在其中,非说自己生命在于运动,尤其是某种运动。只要能保持运动他就保持年轻,要是停下来就离死不远了……
老爷子都撂这种狠话了,儿孙们能怎么办?只能由着他了……
至于赵二爷,倒没搞什么花头,他也没那个胆子。就是有那个胆子,他也没那个精力了……
事实上,数日前,他便已经进去贡院了。
因为他是本科会试的副主考,与主考官申时行一道主持本次春闱!
可以名正言顺的‘一月春光不见人,养得膘肥体又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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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偶像之路
其实本来呢,万历五年的会试主考官应该是张四维的。申时行该是副主考来着。
然而小维常年流年不利、且命犯小人国,过去数载几度试图起复都以失败告终。他已经基本猜到是谁在暗中搞自己了。
所以也绝了在张相公主政年月出山的心思,只能在占地两百多亩的大宅子里修身养性,等待天下有变再说了。
于是吏部右侍郎申时行得以提前一科担任主考。空出来的副主考,本来论资排辈该礼部左侍郎余有丁的。
张相公却破格钦点了礼部右侍郎赵守正。
余有丁被插队自然不爽,但偏生插他的人是赵守正,却让他感觉好多了。因为宁波加入江南一体化的事情,他欠了赵昊好大人情,便自我安慰道,这次就当还个人情了……
排在余有丁后面的许国,是赵守正的歙县老乡。而且他大哥许固还是徽州开发总公司的董事长……
许国后面的是王锡爵,铁的不能再铁的自己人……
这三位大哥都表示没问题,那后面人也就更没立场聒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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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考之后,天才刚蒙蒙亮,赵昊又回到赵家胡同,用过早饭后,便带着筱菁和那只大象龟,直奔大纱帽胡同而去。
至于干娘那里,只能明日再去了。
今天岳父大人难得在家,因为他的长子敬修、次子嗣修,也要参加本次春闱……
张相公虽然口含天宪,身坐龙床,但在这种时刻依然不能免俗,跟所有望子成龙的老父亲一样,向皇帝请假一天,专门送考。
张居正才刚送走了敬修嗣修,难得休息一日,正准备再小睡片刻,听闻闺女女婿上门,登时就睡意全无,蹦下床赤脚踩在地砖上,欢喜的几欲掉泪道:“这死丫头,可算舍得回来了,不知道她老子都要担心死了!”
顾氏一边给他穿鞋,一边笑道:“那就赶紧让他们进来吧,我都快想死筱菁了。”
“那还……不行!”张相公却忽然改了主意,把脚上的鞋一甩,重新躺下道:“让他们等着!也让他们尝尝等待的煎熬再说……”
“老爷,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顾氏哭笑不得。
“我可没一走三年多,你该骂的是你闺女?!”张居正闷哼一声,把头靠在枕头上,又警告夫人道:“你也不许出去,陪不谷睡觉!还有懋修他们,也统统不准露面!”
顾氏无奈,却也不敢违逆张居正,不然他真会发飙的……便让侍女给小两口带话说,让他们稍安勿躁,老泰山闹脾气呢。
那边赵昊早有预料,闻言便对那传话的侍女道:“我在这儿等岳父消气就是,先带筱菁进去休息吧。”
说着比划了一下肚子。侍女登时眼前一亮,欢喜的看向小姐,果然见筱菁羞涩的微微颔首。
~~
卧室里间,张居正歪在床上,却支愣着耳朵,听着外间的动静。
外间,侍女正面露喜色的向夫人回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顾氏一惊一乍。
“真的假的?我的天呐……”
张相公这下哪还躺得住,坐起来拍着床喝道:“他们又作了什么妖?就是把天王老子请来,也休想老夫轻易原谅他们!”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顾氏这才笑吟吟进来,道个万福道:“你闺女有喜了……”
“哦?”张居正闻言呆了片刻,方神情复杂道:“闺女要受苦了,我心痛还来不及呢,高兴个屁……”
话虽如此,却立马瞪一眼那侍女道:“还不赶紧让小姐进来,想让她累坏了身子吗?”
“回老爷,奴婢请小姐进来过,可是她说……”侍女怯生生道:“出嫁从夫,丈夫坐冷板凳,当妻子的也不能让热炕头。”
“这是要将我的军啊!她到底跟谁是一边的?!”张相公气得本体都晃悠道:“老夫就不信了,我能把天下治理的服服帖帖,还治不了这个家!”
~~
盏茶功夫,张相公黑着脸出来了。往椅子上一座,气哼哼不说话。
顾氏在他身旁坐下,也一脸气愤道:“哼,不是为了小外孙,让你们等个三天三夜!”
到了儿女面前,她便又跟丈夫站在一边,虽然还是在帮小两口说话,但这样张居正更容易接受。
所以说就算个一点就着的爆仗,也有能拿住它的地方,就看你能不能摸着道儿了。
赵昊小两口赶紧跪地磕头请罪。
当然赵昊说破天也没用。张筱菁眼泪汪汪的一开口叫爹娘,张相公眼圈一下就红了。
不谷若无其事的倒吸口气,把眼泪憋回去的同时,满心的怨气也消失不见了……
他郁闷的叹口气道:“冤家,欠你的。起来吧。”
说着顾氏拉着女儿说了半天的体己话,问她这三年多都经历了什么。张居正虽然不插嘴,却听得十分投入,听到紧张的地方,还会不由自主攥紧拳头。
赵昊想要接个话,还会被岳父瞪。让赵公子觉得自己好多余啊。心说懋修几个也不考进士,怎么不出来看姐夫?姐夫还给你们带礼物了呢……
殊不知张相公的禁足令还没解除呢,几个小舅子要是敢擅自跑出来,非得给吊起来打!
张相公对闺女和儿子,绝对双标严重的。
不幸的是,赵昊也被他归位跟儿子一类了……
所以张相公一直对他没好气,显然不舍的朝闺女撒气,就把气撒到他头上了。
直到
赵昊奉上一张两百万两白银的存单,他这才神色稍霁。
“这是干什么?”张居正还假假的客气道:“当初说好了,朝廷只出个名头,你们收支自负的。”
“谁能想到红毛鬼这么有钱?不孝敬岳父点儿,孩儿于心何安?”赵昊忙赔笑道。
“也好,开春皇上订婚,紧接着潞王冠礼,娘娘十分重视,花销都大了去了。”张居正便点点头,收下那张存单道:“为父正发愁,好容易积攒点儿家底又要掏空了呢。”
见赵昊吃惊的张了张嘴,张居正才醒悟过来道:“你这是给我个人的?”
“当然全凭岳父大人支配了。”赵昊忙低头道。心说我了乖乖,太后到底给岳父喝了什么迷魂汤,能让他把国家当成自己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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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人家别人家国不分,是把国库往家里搬。到偶像这儿,怎么就倒过来了?
但张居正却未觉丝毫不妥,反而淡淡道:“老夫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够花就行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留给子孙全是祸害。”
“是,岳父教训的是。”赵昊忙恭声道。
“早听说筱菁她们这趟发了大财,没想到是真的。”张居正看着那张江南银行的存单,数着上头的零道:“那什么美洲如此富裕,倒是可以常去几趟。”
“这次是打了他们没防备,再下次就没这好事儿了。”赵昊苦笑着给他打预防针。
“倒也是,人家肯定会亡羊补牢的。这么有钱,把篱笆扎紧点儿,应该不难。”张居正深以为然道。
听了赵昊这样说,他反而感觉舒服多了。不然要是随随便便出趟海,就能带回上千万两银子来,岂不显得他的改革很多余?
“岳父多虑了。”赵昊却希望大明能早日往美洲发展,尤其是在他力有不逮的情况下。便试探道:“其实美洲也就是几十万西班牙人,却要统治数倍于大明的领土,上千万的土著,所以只要朝廷下决心,是有机会取而代之的!”
“那里才几十万红毛鬼?”张居正吃了一惊,但对领土数倍于大明却没异议,因为他是看过赵昊编纂的《自然小识》的。
既然闺女都环球航行回来了,他自然不容任何人,包括他自己,质疑上头的内容了。
尤其是地球这个概念本身,和闺女曾去过的那些大洲大洋,谁也不许否定!不谷认证过的,不服告我啊!
“因为西班牙全国一共才上千万人口,还要与几大强敌同时开战,所以能派去殖民地的人口着实有限。”赵昊笑道:“而且还要防备对他们恨之入骨的印第安人……”
“嗯,确实有点意思。”张居正先是一阵意动,但很快却又冷静下来道:
“此事可以从长计议,但眼下时机并不合适。”
“孩儿却觉得时不我待啊,岳父……”赵昊还想再劝道。
“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张居正却一摆手,不容置疑道:
“这些年你在海外可能不清楚,万历元年推行考成法到现在,吏治刚刚得到整顿,钱粮也有了一定积攒,边患也基本平定。正是一面继续与民休息,一面稳步做些大事的时候了——无论是治黄、全国推行一条鞭法还是土地清丈,哪怕平定缅甸的叛乱呢,都比开疆拓土重要的多!要先把大明的江山稳住,再说什么美洲、非洲之类!”
“如果这时候,贸然搞什么开疆拓土,而且还是几万里外的飞地,会让好容易才凝聚起的人心散掉的。要是万一不像你所说的那样简单,让朝廷陷入当年安南那样的泥潭中,后果将不堪设想啊!”说着他轻叹一声道:
“总之,得先解决了这些攸关生死的问题,才能去幻想民富国强,称雄万里之类,明白了吗?”
第一百零二章 吾非相,见龟则喜
“是,攘外必先安内,岳父说的是至理。”赵昊点点头,还不死心的劝道:
“但岳父大人,时代变了。有些事情不一样了。从前,受限于技术原因,人们只能在陆地上活动,劳师远征,倾尽国力。但现在世界的航海技术,已经得到长足进步,大洋变通途,天涯若比邻。人们可以用更低的成本实现远征。欧洲人已经先行一步,满世界的殖民,凭借技术的代差,以极少的兵力,极低的成本,征服了广大的地区,撬动了极高的利益!而海外的收益又反哺他们国内进步神速,如果我们再不抓紧迎头赶上,就要彻底落后了。”
“而且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时不我待啊,岳父!”说到最后,赵公子都要喊起来了。
“这些年为父也仔细想过了,世道确实不一样了,有些观念是应该要变变了。比如移居海外者就是‘弃绝王化’,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张居正却不为所动,动作娴熟的装好石楠木根瘤烟斗,这已经成为他思考时的标志性动作。
赵昊赶紧拿起打火机给张居正点上,不谷缓缓吸一口,微闭双目享受片刻,方道:
“因为如今我大明最大的问题,就是土地与人口之间的矛盾。土地兼并严重,富者地连阡陌,广大老百姓却无立锥之地这一条,我准备秋收后,开始全国范围清丈田亩,拿到准确的数据后,便着手打击兼并。其实清丈田亩本身,就是对兼并最好的打击。”
“但对人口问题,为父实在办法不多。去年,为父命人随便将一个县的黄册送到京里来,亲自审阅了一番。”张居正咬着烟斗,皱着眉头,一副慈父做派道:
“那是前任李首辅家乡扬州府兴化县的黄册,共有三千七百户人家。让人震惊的是,每家户主的年龄,竟全都超过了一百百岁,甚至还有一百五十多岁的老人,这是怎样的长寿之乡,简直是天大的祥瑞!”
可惜说这话时,张相公一脸杀气,丝毫不见提及祥瑞时的喜色。
“那么这个兴化县长寿的秘诀是什么呢?就靠四个字,瞎编乱造!”张居正陡然提高声调,怒气勃发道:
“我又让几个信得过的门生简单摸了摸底,结果触目惊心啊!福建福宁州,这么个经济发达的地方,户口数居然比国初减少了三分之二!”
说着他冷冷瞥一眼赵昊道:“还有你的应天府,户口竟然缩减到五分之一了。你的江南集团到底忙活了些什么?难道把人都拐到海外去了?”
“岳父冤枉啊,江南集团的各项统计数字显示,应天府的人口是净流入的,每年涨幅超过10%。”赵公子赶紧叫起撞天屈道:“至于黄册上的记载,江南集团素来奉公守法,怎敢过问官府的事情?”
“哼,知道不是你们干的,不然你还能坐在这儿吗?”张居正冷笑一声道:“无非就是隐瞒人口,逃避赋役的把戏。大明要是还像国初那样,只有六千万人口,哪会像如今这般艰难?仅就摸底的十几个县的情况看,人口在二百年间,普遍增长了四到五倍。也就是说,大明如今的人口,一定已经超过两亿了。”
“岳父英明。”赵昊点点头表示赞同,根据江南集团调研的结果,差不多在两亿五左右。
“地太少、人太多,就是大明之病的根本所在啊!”张居正抽一口烟斗道:“这么多人没有土地太危险了。压力太大,想要做点事都没有腾挪空间。倘若能将一部分人移居海外,至少抵消掉每年的人口增长,这样情况才有好转的可能。”
“岳父说的太对了!”赵昊情不自禁的鼓掌道:“养活不了的人口是灾难,有处可去的人口是财富。就好比南橘北枳,这些在国内是负担的人口,只要有组织的移民去南洋、去美洲,却是我华夏民族撒出去的种子。假以时日,必然可以成长为茂密的森林。则林下之地、永为汉土;日月所照、皆是天朝!功在千秋,利在万代啊!”
说着他朝张居正拱手拍马道:“岳父无需靡费军资,便可开疆拓土!鹰扬万里却国库日盈!古来贤相,概莫能及!可谓千古第一宰相矣!”
这番马屁拍得张居正通体舒泰,难掩得色。好一会儿,才哼一声道:“吾非相……”
“是是是。”赵昊赶紧点头,首辅确实不是宰相,严格说只是皇帝的大秘……
谁知却听张居正话锋一转道:
“乃摄也!”
“呃……”赵昊险些没噎死。
“行了,你也不用再劝了。”张居正握着烟斗的手重重一顿,结束了这个话题道:“还是那句话,大明病的太重,必须先养心通脉、调治根本,贸然上十全大补,反而会虚不受补,让病情加重的。所以还是按照之前约定的,海外的事情先由你们集团折腾着,等国内的问题都解决了,朝廷再视情况而定要不要接手。”
顿一下,他又沉声道:“至于移民的步子可以更大一点,我看就以每年不超过两百万为限吧!”
“岳父真看得起孩儿……”赵公子不禁苦笑道:“移民拓荒不是流放海外,集团短时间内,可没这个能力安置这么多人。”
“那就加把劲儿,再努努力!”张居正却断然道:“我给你三年时间,从万历八年开始,每年移不出去两百万人,我就收回海上贸易的垄断权!”
“唉,成吧……”赵公子‘愁眉苦脸’的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可是岳父,这样一来,就得全国范围招人了,各地官府那边……”
“为父下一道手令,各地官府都必须无条件配合你们。但有一条,不能闹出乱子来,出了乱子唯你是问!”张居正沉声道。
“明白。”赵昊这才‘勉为其难’的点下头。
见他同意了,张居正暗暗松了口气,咬烟斗的力道都轻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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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在推行‘百年大移民计划’的赵公子眼里,大明最值钱的就是这无穷无尽的人口。
然而在锐意改革,力挽天倾的张相公这里,这些人口却是不断增加的隐患和负担。
为什么是两百万人?
张相公心里有计较,大明的真实人口若以两亿四五千万计的话,可以倒推出年增长率在千分之七左右,所以目前每年净增人口,应该不低于170万,不超过200万人。
别小看这两百万人啊,在早已没有土地可分配的情况下,这对朝廷来说都是新增的流民啊!而且每年都在持续增加……
平时还好说,真要遇到大灾之年,必然要天下大乱的。
其实大明的中央政府早就失能多年了,遇到灾荒只能靠地方官府发动士绅赈济。而朝廷每年的收入中,边镇粮饷占4成5,营卫官兵俸粮占1成5,宗藩俸禄占3成,内府供用占1成。应付完了这些刚需,就剩不下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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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万历元年,朝廷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下来。还指望朝廷赈灾,怎么可能?
你以为道君皇帝当年整天斋醮祷告,只求保佑他自己万寿无疆吗?还求着他的帝国,不要发生全国性的灾害。那可真就哦豁了。
还好大明气数未尽,这些年来并未发生全国遭殃的大灾,这才给了张相公改革的时间。
如今在张相公考成法的催逼下,朝廷终于有了盈余,但在灾害面前依然脆弱的很。
张相公为什么开始迷信祥瑞?真的只是道德的沦丧,为了媚上欺下吗?不,其实心里也害怕啊。
当家之后,才知道这大明朝想要过得下去,真得靠老天爷保佑啊!
张相公每天都祈祷,天下风调雨顺、无灾无难,所以才会对祥瑞格外着迷。
说到祥瑞,赵公子赶紧请岳父移步前院,说筱菁他们在海外发现了一只巨龟,觉得应该是好兆头,所以带回来献给岳父。
但龟分多种,各有所长,也不知是哪一种,还得岳父亲断。要是祥瑞自然好,不是的话,就炖了给岳父补补身子吧。
张居正一听过来了兴趣,马上起身说去看看。
翁婿俩便来到前院中,在那顶金碧辉煌的大轿子前站定。
赵昊点点头,蔡明便掀开了轿帘。那只比个成人个头还大的大象龟,便露出了它的头。
“我操,个龟儿子这么大?!”张居正吓一大跳,他哪见过这么大的龟?
“不大怎么会万里迢迢请来送岳父呢?”赵昊笑问道:“岳父能看出是哪一种吗?”
张居正便仔细端详着那大象龟,缓缓道:
“古书云龟分十种,曰神龟、灵龟、摄龟、宝龟、文龟、乌龟、山龟、泽龟、水龟、火龟。一尺长就算很大的了。这只龟怕有七八尺长了……”
说着他露出激动的神情道:“而且它上圆法天,下方法地。背上有盘法丘山,云纹交错以成列宿,所以一定是五千岁的神龟无疑!”
第一百零三章 张相公破防
“那就是真是祥瑞了?”赵公子忙满脸惊喜的追问道。
“岂止是祥瑞!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最高等级的瑞兆啊!”张居正激动的跟什么似的,紧紧抓着赵昊的手腕,整个人都哽咽了。
“而且这是神龟呀!既不是凤凰、麒麟,也不是龙和白虎,偏偏就是一只龟,绝对是天意啊!”
张居正抓着赵昊的手双手擎天,然后噗通就给那轿子里的大象龟跪下了。
五体投地、虔诚跪拜,涕泪横流、万分激动道:“神龟一出,我万历一朝注定中兴大明啊!”
赵公子被岳父抓着手腕子,只能也陪着跪一跪,求个长命百岁了。
他都傻眼了,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给一只乌龟磕头。好吧,是象龟……
但岳父跪得这么高兴,他又有什么办法?
赵昊认识偶像也十年了,连他闺女的肚子都搞大了,也没见岳父如此失态过。
没想到居然因为一只魔鬼岛的象龟,直接破了防。果然还是闺女的礼物最能送到当爹的心坎上。
好吧,张相公如此激动的原因,赵昊还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他会激动成这样。
看来岳父这几年,承受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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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堤高于岸,浪必摧之。
张居正如今权柄之重,二百年来臣子第一。而且他厉行改革,用考成法把大明官场烤得外焦里嫩,官不聊生!他不是浪催的,谁是浪催的?
当然,他如今控场能力太强……内阁、厂卫、科道、后宫都是他的铁杆,所以这股风浪也很难让他湿身。
直到一年前,张居正终于遭到了当政以来的第一次打击!
起因也十分荒谬,居然是因为一次大捷。
张相公当国后,继续重用辽东巡抚张学颜和总兵李成梁,对他们信赖有加、大力支持。
这两位也没有让张相公失望。万历三年冬,两万土蛮骑兵,攻破平虏堡南下进犯辽东。
蒙古人本以为明军肯定会龟缩不出,结果张学颜和李成梁率军,于沈阳城外列阵迎敌,吓得鞑子赶紧后撤。
此时的辽东官军经过张居正推行的军事改革,在当世名将李成梁的调教下,战斗力十分彪悍。
官军先用火炮猛轰,吓得蒙古人人仰马翻后,李成梁的精锐骑兵发起冲击,只一个回合便将两万敌骑击溃。
接着李成梁亲自率军追至河沟,再度歼敌数千,取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辽东大捷!
这也进入万历朝后,官军战果最辉煌的一次大捷。谁知捷报八百里加急入京,却引发了一场险些断送万历改革的轩然大波!
得知辽东大捷,张相公自然是最高兴的,他推行考成法三年多来,砸了多少人的饭碗,摘了多少同僚的乌纱?各方面遇到的阻力自然越来越大。
这场大捷来的正是时候,用来证明改革的正确性,可比什么祥瑞有说服力多了!
所以张相公迫不及待打开了捷报,却不由眉头一皱。
不是大捷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报捷的人有问题——具本的居然不是辽东巡抚张学颜,而是辽东巡按刘台。
抚按虽然都是钦差,但尊卑有别!巡抚才是军政主官,巡按只是监察官!
这种天大的露脸的事情,当然要由主官来具本报捷了。刘台最多只能联署,为捷报的真实性背书。
这个刘台怎么敢撇开巡抚,抢先奏捷呢?
因为他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张相公的得意门生!
张相公推行改革,破旧立新,为了跟旧势力对抗,当然要提拔自己的门生了。
而且刘台还是湖广兴国人,是张相公的乡党晚辈,就更加被重用了。
张居正派他去辽东,很明显就是替自己盯着东北老铁们,让他们好好干,别整幺蛾子。
自隆庆封贡以后,俺答汗当上顺义王,再也不用抢劫了,心灵空虚了,便和三娘子皈依了藏传佛教。在顺义王夫妇的带头下,整个鞑靼上下便沉迷信佛不可自拔,已经几乎提不动刀了。所以现在大明主要的边患,就剩一个辽东了。
辽东的蒙古各部一看,鞑靼部如今精神物质双丰收,日子别提多滋润,便也想效仿封贡。
当初俺答封贡时,虽然是高拱主导,张居正分管军事,也是出了大力的。就在大家以为这会肯定‘外甥打灯笼——照旧’时,张居正却明确表态,坚决不许!
他的理由是,大明积弱日久,短期之内没法像国初那样,大军远征蒙古各部,将其一举逐出漠北。所以只能实际一点,暂时以九边安宁,不扰内地为要。
但鞑虏凶残无信,一味怀柔只会助长嚣张气焰。如果西边的鞑靼和东边的土蛮都给予封贡的话,两边都不会珍惜的。所以必须要坚决的拉一派打一派,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才长久!
既然俺答封贡后,一直表现不错,据说还带头吃斋来了,那就继续喂他胡萝卜好了。但对辽东的土蛮,就要坚决的打击了。
不能因为他们求饶而松手,必须年年打,年年往死里打,打到没有土蛮了为止。这样非但能震慑东北的那帮子蒙古女真部落,还能让西边的俺答汗更珍惜得来不易的封贡机会,不敢越雷池半步。
待官军集中力量,平定辽东后,再回过头来收拾被宗教和贸易养废了的鞑靼部,不就易如反掌了?
‘东制西怀’就是张相公为根治困扰大明百五十年的鞑虏之疾,开出的一剂药方。
如今‘西怀’已经完成,就剩全力‘东制’了,张相公自然希望辽东文武合力,内外齐心,把劲儿往一处使了。所以刘台临行前,张居正特意面授机宜,告诫他去了辽东只看不说,有什么问题调查清楚了报给自己处置,不要干扰辽东文武,尤其是不要对辽东巡抚指手画脚。
因为张学颜是高拱用的人,如今朝中高党略尽,几乎跟高拱沾边的就倒霉,张中丞这种漏网之鱼自然难免惴惴。
但张居正没法动他,因为实在是非他不可啊。
辽镇边长二千余里,城砦一百二十所,三面邻敌,官军近十万。然自嘉靖戊午大饥,逃亡三分之二。之前两位巡抚王之诰和魏学曾,都是名臣干吏,然而两位中丞竭尽全力,也未复全盛之半。
隆庆四年辽东又遇荒旱,饿殍枕籍,蒙古和女直各部趁势而起,辽东形势岌岌可危。
张学颜临危受命,首请振恤,实军伍、招流移,治甲仗、市战马,信赏罚,终于恢复了辽东的战斗力。,
他又与大将李成梁配合默契,相得益彰,经营数载,终于将辽东局面收拾一新,把鞑子女真打得屁滚尿流,人口和兵力也恢复如旧。
要想扫平辽东,这样身系边陲的能臣,张居正哪敢轻言撤换?相反,还得给张学颜加官进爵,温言宽慰,好让他打消求去的念头,安心跟李成梁搭班子,把土蛮干趴下再说。
可刘台这一搞,让人家张中丞怎么想?
张相公又一寻思,顿时了然——这小老乡在辽东,还不知怎么扯大旗作虎皮呢。恐怕早就骑在张学颜、李成梁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了。
他意识到,之所以独有刘台的捷报,却不见张学颜的。八成就是辽东文武在给刘台这个二百五点炮。
也小小的将了他张相公一军,你的考成法中,不是强调‘综核名实’吗?该谁做的事儿就是谁做,决不能越权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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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刘台明显是越权了,看看张相公到底会不会偏袒门生。
自然,张相公也只能挥泪斩马谡了。
于是张居正写了圣旨,以皇帝的名义斥责了刘台一番,命他立即回京接受处理!
正常来说,刘台应该很清楚,自己虽然被臭骂一顿,但没有马上丢官。这就意味着老师还是保护他的。大概率回京冷处理一段时间,就能继续被委以重任了。
然而刘台偏生就是个二百五,而且有言官的共同毛病——死要面子。接到旨意后,他大感颜面扫地,是又气又恼。觉得自己为老师来这苦寒之地,跟一帮臭丘八混在一起,冻得菊花都开裂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就是抢先报了个捷吗?至于把我如此羞辱,一棒子打死吗?
加上有人怂恿,他脑袋一热,就玩了票大的。成为大明开国两百年来,第一个上疏弹劾老师的学生!
当年户科科长汪文辉上疏论言官,只若有似无的影射了下座主高拱,就把高阁老气得死去活来,撂挑子不干。把汪文辉的奏章说成是欺师灭祖第一疏!简直都要十恶不赦了。
可跟这位刘御史比起来,王科长当年的含沙射影那都是弟中弟,刘台可是指名道姓的弹劾了张居正,弹章一上,张相公直接被气得吐血晕厥。
苏醒过来后,他对吕调阳垂泪喟叹‘国朝二百余年并未有门生排陷师长,而今有之。’
第二天便向皇帝……其实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上表请辞。
太后自然不许,万历也亲自下了御座,双手扶他起来,慰留再三,张居正却依然坚决求去。
后来太后亲自出面挽留,他才勉强留下。
同时太后亲自下旨,命锦衣卫将刘台那杀材刘,披枷戴锁地从辽东押至北京,打入锦衣卫诏狱,严刑拷打幕后主使!
第一百零四章 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
刘台弹劾他老师的奏章,名叫《恳乞圣明节辅臣权势疏》。
听听这名字吧,多劲爆。奏疏的内容更是劲爆,一共罗列了六大罪状:
其一,高皇帝鉴前代之失,不设丞相,文皇帝始置内阁,参预机务。二百年来,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然而张居正公然以宰相自处,自高拱被逐后,擅威福者三四年矣。
其二,高皇帝强调六科对六部的监察,故而六科直接向皇帝负责,以保持监察系统的独立性。然而张居正施行考成法以来,却让六科向内阁负责,让朝廷的监察系统变成了内阁的下属。
其三,张居正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所有他的同乡故旧,都得享高位。他的姻亲赵守正,不过隆庆二年的进士,如今居然当上正三品詹事府詹事!而那些不肯依附他的人,故相高拱提拔起来的人全都被赶出了朝廷。
其四,张居正大搞迷信,附会祥瑞。为固宠还巴结后宫,进献什么《白燕诗》,为天下耻笑。
其五,他倚仗权势,目无皇室。因为旧怨打击报复、逼死辽王,还霸占了辽王府为私宅。
其六,他生活奢侈贪污腐败。张家原先是个普通家庭,他爷爷是辽王府的护卫,他爹不过是个落魄秀才,然而自打他当了首辅,张家已经富甲全楚,每天跑官送礼的络绎不绝、夜不闭户,至于掠夺民财、欺男霸女的事情,更是数都没法数……
刘台最后说,这些事天下皆知,在朝臣工,莫不愤叹,而无敢为陛下明言者,盖因张居正积威之劫也!居正是我的老师,对我恩重如山。我今天站出来攻击他,是因为忠于陛下,不得不抛弃私恩。愿陛下察臣愚忠,抑损相权,不要重演霍光旧事,臣死且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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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弹章切中要害,几乎句句暴击,其中最致命的两点指控,一、张居正借改革之名恢复丞相之实,严重践踏了太祖祖训;二、张居正欺皇帝年幼,擅权专政,俨然视自己为天下主宰。
此外,还有一条极为隐晦却同样致命的攻击,就是提及张居正所做的《白燕诗》。
那是那年太后寿辰,恰好翰林院飞来一双罕见的白燕。
因为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典故,说的是一个叫简狄的女人,吞服‘玄鸟’也就是燕子下的蛋后,怀孕生下一个儿子叫契。契,即是阏伯,就是传说中的商之始祖。张居正便作了几首《白燕诗》,献给太后贺寿,将她比作‘简狄’。
这本是很平常的阿谀,但架不住可架不住文人瞎琢磨啊,居然从里头品啧出了些暧昧的情愫。
因为其中一首曰‘白燕飞,两两玉交辉。生商传帝命,送喜傍慈闱。有时红药阶前过,带得清香拂绣闱。’
你看那‘成双成对的两只白燕子,从我阶前的花丛飞过,把我院子的花香带到你的闺房……’这尼玛就是公然调情啊!
太上皇可还没驾崩呢,当朝首辅就给他戴绿帽,让皇帝怎么忍得了?
毫不夸张的说,刘台这道弹章,一下子将张居正逼到了危险的处境中。
当时万历皇帝已经十四岁了,不再是个孩子了,你说他看到这样一份弹章,会是怎样的心情?这样都不处理张居正,岂不显得他太窝囊了?
而且这还是学生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情,弹劾自己的老师,非但让可信度大增,还带有强烈的暗示——张居正的所作所为连他的门生都看不下去了。那些反对他的势力,还不赶紧群起而攻之?
幸好小皇帝还是个妈宝,让李太后一通眼泪就搞得方寸大乱,加上又对张师傅依赖惯了,哪还顾得上细品此中三味?这才让刘台牺牲自我打出的这记重拳落了空。
张居正虽然丢尽了脸面,但还不至于乱了阵脚,他冷静下来后,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与李义河等一干党羽仔细推敲,愈发觉得此中必有蹊跷——自己下旨斥责刘台,将他召回京城,事态完全没到不可转圜的地步。
那刘台正常的反应,不应该是赶紧来求自己原谅吗?犯得着跟自己同归于尽吗?哪怕他什么都不干呢,结局也会比现在好很多。刘台又不傻,怎么会干这种损人又害己的事情呢?
笔趣阁
张相公察觉到了阴谋的气息。
待那刘台被押解进京、投入诏狱后,张居正决定亲自到北镇抚司见他一面。
张居正这时候,已经完全恢复了大明摄政该有的气度。他也没骂刘台忘恩负义,也懒得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只是平静的说,冯公公和我商量着,判你廷杖一百,发配辽东充军。
刘台登时就吓尿了。廷杖还好说,那是言官的勋章啊。可后一条还不如杀了他!他在辽东作威作福,很多人都恨得牙根痒痒,要是落在他们手里,肯定要被活活羞辱致死的。
张居正又话锋一转道,但你不义、我不能不仁,只要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背刺为师,我可以格外开恩,让你平安回家。
从沈阳到京师,全程一千四百里,又是冰天雪地的,一路上还有锦衣卫‘细心照料’,刘台早就被折磨的没了骨气。他噗通就给张居正跪下,哭着说自己被人给骗了。
起先他接到圣旨训斥时,也只是觉得羞愤难当、没脸见人之类,满心想的还是回京后如何求老师原谅,说自己是被张学颜他们坑了云云。
然而这时,自己的幕友提醒说,事情可能没他想的那么简单,此去京城很可能是入龙潭虎穴。
刘台吃惊问这是为何。幕友告诉他,就在不久前,因为河南道御史傅应桢上疏攻击一条鞭法,并以王安石影射张相公,惹恼了张居正。张相公上奏小皇帝,把傅应桢革职查办,并试图通过他,将朝中反对改革的小团体揪出来。
刘台恰好跟傅应桢是多年好友,两人还都曾是守旧派头领葛守礼的部下。这让刘台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觉得张相公这次小题大做,是因为他把自己定为傅应桢的同党,决定要对自己下狠手了。
在极度的恐慌下,他被那位幕友一番煽动便昏了头,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的!
就连那份刀刀见血的弹章,都是那位幕友捉刀的……
“你那个幕友现在何处?”张居正恨不得抽死这蠢货,人家让你去死你也去啊?
“锦衣卫上门之前,他就不告而别了……”刘台哭道。
“他家在哪里?可有亲人在京城?”张居正追问道。
“他是傅应桢推荐给我的,因为是辽东人氏,我没多想就用了……锦衣卫寻他老家铁岭,却发现查无此人。”刘台脸色蜡黄道。
张居正反复盘问,发现这二百五确实只是被人利用,只能让冯保将审讯重点转回傅应桢身上,然而傅应桢居然死在了牢里。他那帮同年为此还大闹一场,控诉东厂酷刑害死官员,让继续顺着傅应桢追查变得十分困难。事情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但这件事给张相公敲响了警钟。尤其是在处置刘台和傅应桢的过程中,很多与他们不相干的官员,纷纷上书营救,甚至喊出了‘全辅臣不如全谏臣’、‘护国体重于护国老’的口号。
这让张居正如芒在背、夜不能寐。他宁肯傅应桢、刘台这些人背后,是有觊觎自己位置的大佬在指使。张相公历经三朝云诡波谲、你死我活的朝争,见多了这样的权力斗争,也不认为谁能赢得了自己。
他怕的是背后没人指使,大家不约而同的觉得,事情就该这么办。那样麻烦才大条了!
因为那意味着,他跟大明最强大的一股力量,站在了对立面上。
不是葛守礼、不是高拱,也不知比什么山西帮、江南帮强大多少——它是文官集团的群体意志!
这股力量深藏不露,甚至无影无形,却又深刻的影响着大明的走向,所有与它相悖的行为,都会遭到强力的纠正;所有胆敢挑战他的人,都会被无情抹杀。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虽然谁也没有证据,但当你站在权力巅峰,以为可以按自己的意志去改变这个国家时,就会清晰的感受到它的存在。
当年的正德皇帝、嘉靖皇帝全都感受过它的厉害,前者丢了命,后者险些丢了命。到了隆庆皇帝就直接躺平,以求安全过关了……
如今万历皇帝尚未亲政,自己这个权力比皇帝还大的摄政,感受到这股力量的敌意,也是理所当然。
文官集团为什么对他有敌意,他们的意志又导向什么方向,张居正一清二楚。因为他曾经也是这个集团中的一份子,而且是那种影响力极大的因子,他太清楚这些满嘴仁义道德、忠君爱国,心底却自私自利、只考虑自家得失的家伙,想要的是什么了。
他们就希望他放弃改革,结束考成法,打消全国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的念头。因为那些都损害到他们的利益,让他们很不舒服。
可他给不了,因为过去二百年,他们是越来越舒服了,可这个大明朝和亿万百姓却越来越不舒服了!要想让这个国不亡,想让百姓的日子过得下去,也只能让他们不舒服了!
为此,就是跟全体文官都站在对立面,他也在所不惜!
但张居正也是人,他纵使不乏‘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可心理压力也就可想而知。
这时候,一只通体白褐色的神龟现世,对他鼓舞可谓巨大的。也一定能堵住悠悠众口,让那些反对他的人都闭嘴!
因为他本名叫张白圭啊……
第一百零五章 赵二爷阅卷——高深莫测
二月十一日,第一场考完,疲累欲死的举子们出了贡院。
贡院大门一锁,今科担任正副知贡举的礼部尚书马自强,及礼部左侍郎余有丁,便率外帘官们开始按部就班的糊名、誊录、校对,然后贴上封条,由马、余二位亲自押送到飞虹桥上,交与内帘官们进行阅卷。
这时已是十五日辰时了。
虹桥北侧,今科的正副主考申时行和赵守正,早已率领内收掌所官员等候多时了。
今年的主考官在官位上有些弱,是多年来头一次没有大学士担纲,甚至连尚书都不是。
好在双状元的组合也能说得过去。批卷子嘛,看的学问高低,又不是官大官小,对吧?
两位主考率领十八房考官,自初八进场到现在已经七天了,整日无所事事,便举办各种花样的宴会公款吃喝,日子十分逍遥。
不过赵侍郎好像很累,刚进贡院时一副精力透支衰样儿,基本上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猪一样的一连过了七天,到了今日才重新容光焕发。
“老兄歇过来了?”申时行关切问道。
别看申状元比赵状元早两科,年纪却比赵守正小四岁。
没办法,谁让咱赵二爷大器晚成,人家申时行二十七岁就中状元呢。
不过官场上通常先中进士者为前辈,申时行称赵二爷为兄,是看在赵公子的面子上。身为一名苏州籍官员,他不由自主就跟江南集团勾连在了一起。
“好了,耽误不了正事儿。”赵二爷讪讪一笑。
“老兄年纪大了,可不操劳过度啊。”申时行一语双关道。
“唉,身不由己啊。”赵守正叹了口气。
好在,那边送卷箱的到了,可以结束这个让赵侍郎尴尬的话题了。
四位大佬同时上桥,完成了交接手续,九口大箱便移交给了内收掌所。
申时行和赵守正再度向两位上司拱手后,便带着试卷下桥,进去内帘阅卷了。
马自强和余有丁立在桥上,看着内帘的大门缓缓关上,眼里都有些羡慕。
哎,他们还没干过主考呢,连副主考也没干过。真是想想就难过啊。
余有丁还好说,还人情嘛,让赵守正插了队,早晚还会补回来的。
马部堂就惨了,其实论资排辈,轮也该轮到人家了。
可没办法,首先他是关中人,大明开国二百年,关中连个大学士都没出过,可想而知陕西帮有多弱势。
加上陕西大汉又耿直,经常得罪权贵,马自强就得罪了冯保。
龙虎山正一真人,隆庆时降为提点,夺印敕。到了万历朝,张国祥求复故号,马自强不准。张国祥便重金贿赂冯保,冯公公便替他求情,然而马自强却力持不可。
虽然后来冯公公,还是以中旨许之,却感觉好没面子,于是从中作梗,让皇帝否了他本科的主考,这才便宜了申时行和赵守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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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望而兴叹的两位大人,单说二位主考带着九口卷箱,返回了‘鉴衡堂’。
申时行按照规制,率领考官们拜了圣旨,发了毒誓后,便让人拿来签筒,让十八位同考官抽签决定批阅哪束考卷。
“公明兄,该你了。”申时行见赵守正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只好小声提醒:“撕封条。”
“哦哦好。”赵二爷赶紧上前,又停手小声问:“撕一箱还是全撕了?”
“全撕。”申时行轻声道。
赵二爷连同考官都没当过,前几天又一直在睡觉,自然啥都不懂。
幸好赵二爷平时为人厚道,‘及时雨’的大名更是响彻京城官场。京官清苦,开销又大,谁还没个手头吃紧的时候?自从赵二爷回京当官后,大家的日子就都好过了。
谁手头紧了,去他府上坐坐,也不用硬着头皮开口借钱,大家随便聊聊天,走的时候管家自会奉上一份馈赠。也从没有打借条一说,有就还,没有就算,让人十分舒服。
同考官们以年轻的翰林官为主,更是几乎人人都吃过他的,拿过他的。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有吃有喝自然短上加短。
所以他连睡七天,大家都没有笑话他的,反而还想办法替他圆场,都说他这是在避嫌。
赵侍郎不是有很多徒孙应试吗?他又没法用这个理由要求回避,只能用装睡的方式不和大家接触,以免有人说他通关节。
大家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毕竟赵二爷可是出了名的‘难得糊涂’!
你看他整天迷迷糊糊,但那只是看似糊涂,实则心里都清楚。一个糊涂官在地方上怎么能年年全国第一,无论昆山还是潮州,他待过的地方,都天翻地覆了呢?
进了京,干詹翰,混礼部,没有需要较真的事情了。人家就糊涂一些,万事不计较,有容乃大,与人为善!这是仕宦子弟的高级官场智慧,从小看他爹做官才能在这个年纪就成了精。
于是现在看他一脸懵逼的样子,大家便暗笑,又开始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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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赵守正依言撕掉封条后,申时行打开锁头,亮出九箱试卷。十八房考官便捧起抽到的试卷,坐回自己的桌前。撕掉束封,将厚厚一摞朱卷在面前摆好。
“咱们先回去坐着。这几日看着就行,没个十天八天,他们批不完的。”申时行引导着赵二爷回到堂上坐定,一边看着十八张桌后的同考官于堂下阅卷,一边轻声讲解接下来的流程。
坐在对面监视阅卷的内监临是英国公张溶,点赞狂魔成国公去后,这些露脸的活儿就轮到他了。张溶自然对两位主考的窃窃私语视而不见,更不会写进报告里。
申时行告诉赵守正,每位同考官分到手的是两三百份考卷。为了公平起见,每份试卷都要经过几位考官分别批阅。
因此每房考官仅第一场的卷子,就要批阅上千份之多。而且还得逐字逐句阅读考生的文章,将所有的错误都找出来,最后还要用青笔给出评语。最重要的是不能出错。因为放榜后,非但都察院会磨勘,举子们也
会查阅自己的卷子。
要是让他们挑出错来,一旦查实,考官轻则罚俸,重则丢官,后果十分严重。
赵守正听得暗暗咋舌,这活儿他可干不了。幸亏没从房考官干起,不然非得让举子骂死不可。
“别担心,咱们的工作没那么累。”申时行忙轻声安慰道:“房考官推荐上来卷子,取与不取我们商议决定。咱俩都认可该卷后,你便用墨笔写个‘取’字。我在旁边同样用墨笔写一个‘中’字,便正式取中此卷。”
“这样啊……”赵守正闻言长舒口气,轻声道:“当然都凭大主考做主了。”
“老兄千万别这么说,一起负责一起负责。”申时行却不领情,坚决不许他撂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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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什么玩笑,当这一科主考超难的好吗?
这堆卷子里,非但有张相公两位公子的,还有次辅吕调阳的公子吕兴周的。
首辅次辅的三位公子同时应试,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那么问题就来了,是都取还是取一部分,取得话什么名次合适?这些都关系到领导们日后对自己的看法啊!
申时行这种尼姑生的心思又重,想的特别多。也不怪他多想,因为组织上决定他担任本科主考后,两位大学士都分别跟他谈过话。
张相公让他秉公判卷,不要给他俩儿子搞特殊,那样非但影响不好,也是对两个儿子十年寒窗的侮辱。
不谷就是这样自信,不自信怎么能如此飘柔?他就不信自己的儿子,考个进士还用得着走后门!
可申时行闹不清,他是真这么想,还是故作姿态。按照官场规矩,搞不清的一律按最有利于领导的路数办,所以他还是得想办法,确保两位公子取中,而且还得是个让领导满意的名次。
吕调阳说的要明白些,他告诉申时行,自己原本是想让儿子避嫌,等自己退了之后再出来考的。但这样不就成将张相公的军了吗?所以还是得让儿子考试,不过千万别照顾,考啥样是啥样,落第了也未尝不是好事儿。就当陪太子读书了。
申时行估计吕阁老说的是真心话,可他不敢确保,回头一放榜,看到儿子落榜,吕阁老会不会还这么想得开。
取中了,他肯定不会怪自己。取不中,有可能还是会怪自己,所以还是也取中了吧……
这就是这七天,申时行思考出的结论。可问题是,两位大学士都没跟他通关节,他也不知道三位公子的文章是什么模样。
申时行觉得赵二爷是张相公的姻亲,肯定熟悉两位张公子的文风,哪能让他置身事外?
他看着坐在那里两眼发直的赵二爷,暗道,就不信张相公没嘱咐过你!想把责任都我身上,门儿都没有!
你给我看仔细了,一定要保证两位张相公不会落第!
见赵二爷微微颔首,申时行心说,看来他懂我的意思了。
其实赵守正只是枯坐太久,瞌睡了……
第一百零六章 赵二爷在大气层
接下来几天,两位主考果然整日枯坐,连申状元都昏昏欲睡。
他之所以没睡着,还要感谢赵状元的呼噜声自带共鸣会变调,吵的他完全睡不着觉。
赵二爷也是超能睡的,每天上午坐下不到盏茶功夫,呼噜必起,时而如春雨连绵,时而如夏日雷鸣,时而如秋虫啾啾,时而如冬夜寒风,仿若一首四季变奏曲。
大家不禁暗暗感叹,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都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唯恐打搅了他休息。
直到中午吃饭时,赵二爷又会准时醒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对众人道:“大家上午辛苦了,快用午饭去吧。”
待到午休回来,坐下不到一根烟的功夫,便又鼾声依旧,仿佛永不停息……
然后晚饭时,他又会准时醒来,对众位同考官道:“诸位今天又辛苦了,快去用晚饭吧。”
时间一长他也不大好意思了,有次就问大伙儿,我打呼噜吵到你们了吧?
一众同考官纷纷表示绝对没有。尤其是每天下午,本来又累又乏,可有少宗伯的鼾声提神,大家普遍感觉腰不酸了、眼不花了,批卷子的速度都快多了。
得,这下不睡都不行了。于是赵二爷只好应大家要求,每天坚持大睡特睡,后来实在没了觉,为了保持白天的睡眠质量,晚上还得跟定国公几个打通宵麻将……
就这样到了廿三日,这天开始,各房考官开始推荐各自看中的卷子了。
赵二爷也终于打起精神,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他跟申时行需要飞快过一遍,各房考官选出来的三十份正选卷,十份备选卷,然后取中其中的若干份。
因为今科定额录取400,其中南卷取220人。北卷取140人,中卷取40人。而仅正选卷就540份,所以并不是所有推荐的卷子都会被取中。
按照潜规则,同考官排名在前的,他这一房录取的就多,越到后面越吃亏。不过科道任房考官的,取中数会得到一定的照顾。至于具体怎么分赃,就看主考官如何拿捏了。
这些赵守正都不懂,但申时行是门儿清的。不过申状元并不专断,而是看中每份卷子,都要问过赵守正的意见,他点头说好方肯取中。
可赵守正怎么会说半个不字呢?他始终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若是没有儿子帮忙,恐怕自己还是个秋风钝秀才。哪够水平判人家的会试卷子?
赵二爷生怕耽误了人家十年寒窗,所以还是由申时行这种学养深厚的真状元拿主意就好,没必要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标新立异。何况自己也没什么能耐。
申时行本身就是个老好人,赵二爷又打定了主意夫唱妇随,两人自然相敬如宾,对同考官们也一团和气,完全按照他们正选的卷子,依着他们排定的名次录取,名额也尽可能公平分配,让十八房考官各个满意。
他们听说,往年大主考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常常要故意挑刺,让没有背景的同考官下不来台。像今年这样完全尊重他们意见,不摆主考权威的几乎没有。
大家不禁暗暗直呼运气好啊,心说要是能在这二位菩萨手下做官,那该多幸福啊?
很快,四百个名额确定下来,时间来到二十四日过午,翌日便是填榜的日子。
同考官们将未被取中的三千六百份卷子,全都堆在堂下,请主考大人搜落卷。
这也是举子们今科最后的机会了……
不过通常主考们只是走个形式,象征性的翻一翻,随便找出几个幸运儿来取中,便算是今科无遗珠之恨。
当然有那刻薄的主考,不搜落卷也正常。
然而同考官们发现,一直从容不迫的大主考,此时居然有些紧张。
“公明兄此番阅卷一直和光同尘,下面由你来可好?”申时行开玩笑似的说一句,同时意味深长看一眼赵守正。
意思是,要是三位公子的卷子被‘遗珠’了,这可是最后的补救机会了。
“不用不用。”赵守正忙摆手道:“大主考水平远高于下官,还是继续辛苦大主考吧。”
“哪里哪里,公明兄人品贵重、学养深厚,皆在本官之上。”申时行心说,这分明是在暗示我,那哥仨都被录取了。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赶紧也谦虚起来。
一番商业互吹后,还是由申时行来搜落卷,赵守正自始至终没有改变任何一个举子的命运。
众考官暗暗赞叹,少宗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完美避嫌啊!
这下不管最后录取多少,什么名次,都不会有非议了……
~~
接下来,廿五到廿七三天是用来排名次的。
廿五日,考官们转战至公堂,依然一团和气。
大家心平气和的先将十八房的卷子都排好了名次,二十六号便开始填甲乙榜。
上午填‘乙榜’,下午填‘甲榜’,甲榜也叫正榜,就是十八房考官选出的十八个本房第一,唤作‘卷首’。
这十八位卷首,也是本届会试前十八名。其中《诗》、《书》、《礼》、《易》、《春秋》之各经魁首,便是本科会试的前五名了……
待到所有名次都排定,甲乙榜上也填满了千字文的编号。从这一刻起,谁也不能再改动榜上的名次了。
二十七日,两位知贡举官带着墨卷过来,与主考一起开封后,监临官将朱卷和墨卷一一对号,把考生的名字填在甲乙榜对应的位置上。
看到最终的中式名单,申时行都傻眼了,因为他只看到张嗣修和吕兴周的名字。却怎么都找不到,张相公的大公子张敬修的名字……
一想到张相公那阴沉的脸,申时行就忍不住打摆子,连本届会元是谁都没在意。这会儿成绩出来了,也不用避嫌了,他直接把赵二爷拉到外头,低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咋啦?”赵守正笑眯眯问道,他看到自己的徒孙们考得不错,心情当然好了。
见他发笑,申时行暗松口气道:“你是故意的?”
“算是吧。”赵守正笑容灿烂的点点头。
“这是何故?”申时行震惊道。
“愚兄自以为,不取,是对本届会试负责。”赵二爷指的是自己不瞎掺合,才会有更公正的排名。
申时行却以为他说的是不取张敬修,闻言老脸一红,朝他惭愧的拱手道:“公明兄一心为公,倒是小弟我私心杂念太多,为官做人都差你太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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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长叹一声,下定决心道:“也罢。张相公若怪罪,我们一起承担就是!”
“张相公为何会怪罪我们?”赵守正奇怪的看一眼申时行,笑道:“我看他二公子榜上有名,他高兴来还来不及呢。”
“也是!”申时行顿时如醍醐灌顶,心说是啊,我光在担心大公子没中,可在外人看来二公子高中了,那就是张相公的公子高中了,已经成就父子双进士的佳话了!
所以站在张相公的角度,其实还是很风光的。这样想来,似乎一个儿子没中,其实比两个全中要好,至少能堵住悠悠众口,不会有人非议自己的人品了。
他知道张居正改革搞得官不聊生、士林怨气沸腾,要是两个公子全中的话,肯定有很多人阴阳怪气的挑刺说怪话。
他们不敢公然非议张相公,矛头一定会指向自己这个主考官的……
想到这,申时行不禁一阵阵后怕。自己起先光想着如何让领导满意了,却没考虑到这一层。
还好有一位老成持重,替他着想的副主考,自己多年来积攒的好名声,这才不会化为乌有了。
想到这,他再度向赵守正深施一礼,感激不尽道:“多谢公明兄深情厚谊,大恩不敢言谢,汝默铭感五内!”
“这……”赵守正一脸懵逼,心说这什么跟什么啊,怎么感觉交流起来这么费劲儿?不禁自惭形秽,看来我这个水货状元,就是没法跟货真价实的比啊。
他只好也赶紧拱手还礼,口称贤弟太客气了。
结果到最后,赵二爷没弄清楚人家说的是什么事儿。
也怪申时行太谨慎,说话太隐晦,结果就鸡同鸭讲了……
~~
廿九日,便是礼部发榜的日子了。
赵昊却没在家里等放榜,而是带着孩子们到贡院外等候。
待到紧闭的贡院大门敞开,被关了一个月的考官们终于重获自由了。
定国公、马部堂等一众大员的轿子出来后,赵二爷的官轿也出来了。
他正不知回去又有什么花样等着自己,忽然听到有人叫爷爷,心有所感的掀开轿帘一看,便见赵昊怀里抱着一双儿女,身边还跟着三个小子,正在道旁朝他招手。
“快停下!”赵二爷眼碟子浅,登时就红了双目。
轿夫赶紧落轿,长随还没压下轿杆,便见老爷嗖的一声钻了出去,张开双臂跑步迎上去:“儿子可回来了,真想死爹了!”
赵公子唯恐被老爹当众抱住,赶紧低声吩咐道:“士祥、士祺、士福,还不快去抱抱爷爷。”
三个小子便赶紧跑上前,伸手要抱抱。
“哎好好,好宝宝。爷爷也想你们呀。”赵二爷赶紧蹲下来,搂着三个肉嘟嘟的大孙子,哭得跟个孙子似的……
第一百零七章 最后的狂欢
翌日,申时行到内阁复命,昨日虽说被赵二爷一番开导想通了。但真要面对张相公时,还是难免心中惴惴。
然而张相公真像赵守正说的那样,丝毫都没有生气,反而还感谢他取中了自己的次子。
申时行忙忐忑道:“可是敬修……”
“谁让他学艺不精来着,再说他还年轻,下届再来过嘛。”张居正心情出奇的好,看上去确实不像会秋后算账的样子。
这让申时行松口气之余,又暗暗奇怪,不知太阳是打哪边出来了。
“你听说过神龟吗?”张居正的下一句话,让他恍然大悟。“小女环球航行,从海外仙山请回一只,少说有五千岁,其甲壳色白如玉,上有玄文天书,看过的人都说,它就是当年黄帝时的那一只。”
申时行闻言心说好家伙,白莲白燕,这又来了白龟……
“神龟出洛?”他瞬时调整好情绪,满脸的惊喜道:“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洛书古称龟书,传说有神龟出于洛水,其甲壳上有图纹天书。是预示圣人出世的顶级祥瑞啊。
“老夫已经已经查清了它的来历,差不多就是这样,你回去照着这个意思写篇贺表,举行迎接神龟的典礼时用。”张相公沉声吩咐道。
“是……”申时行忙恭声应下。
~~
三月初八,紫禁城中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典礼,恭迎千年神龟归位。
满朝文武早就听说,那环球航行的舰队,从海外带回来一只神龟献给张相公。但张相公一直严防死守,不让人家看到他的神龟。
大家私底下都在笑话,说张相公‘见龟则喜’,这回可是遇上本家祥瑞了。
他们都猜测,这回八成就像是成祖时,郑和用长颈鹿当麒麟糊弄人那种。
然而当那只超巨大的神龟,在卤簿仪仗引导下,被三十六抬大轿抬上来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么大的龟,完全超乎想象啊。比那些百年老龟还要大十倍!
再配以空灵神圣的音乐声,真是很有千年神龟的样子。
这下所有人都被镇住了,神龟有灵,可不敢乱讲话了……
金台帷幄上的万历皇帝,也惊得目瞪口呆。
他已经十五岁了,不像小时候那么胖了,身材面貌也有了大人样。
不过他还没亲政,一切都要听身后垂帘听政的李太后吩咐。
李太后信佛,隔着珠帘看到那充满神圣气息的大白龟,反复念着阿弥陀佛,已是激动的泪流满面。
“这神龟现世,说明皇上是中兴大明的圣人啊!”
她知道什么‘河图洛书’?这都是张居正灌输给她的。李太后对张相公千依百顺,自然把他的话当成真理。在皇帝耳边念叨道:
“太好了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这神龟是白色的,听说张相公原先讳‘白圭’呢。”冯保从旁小声笑道:“看来张相公就是神龟应世,专门辅佐圣人中兴大明的!”
“肯定是这样的,本宫早就看出张相公不是凡夫俗子了。”李太后忙不迭点头,又嘱咐万历道:“皇上,你明年亲政了,也得张相公像现在这样敬重张老先生,遵守他的教诲。有他在,你的江山才会大兴!这是天意,不可违背!”
“是,母后。”万历一副乖乖仔模样。他在冯保的引导下,亲自上前摆过那神龟,又给它上了香,然后才返回御座。
待礼部尚书读了贺表之后,万历便让杜茂宣读圣旨,说神龟现世,是天降嘉瑞,说明大明现在的局面一片大好,改革上合天意、下体民情,是天下人都拥护的,所以要坚定不移的继续改革下去。
然后又说,朕还年轻,这不是自己的功劳,此神龟祥瑞现世,都是张相公厚德之功。朕赖先生启沃,方有今日盛世开端,天人感应,因此加封张居正为太傅,荫一子为尚宝丞。吕调阳以下众大员也皆有封赏,并大赦天下!
大明的犯人可有福了,短短不到十年时间,这已经是第三次大赦了。
张居正谢恩固辞,皇帝不许,太后也劝他,说相公为皇上的江山立了这么大功劳,这点奖赏算什么?只可惜文官不能封爵,不然国公也做得。张居正只好诚惶诚恐谢恩应下。
哦对,还有那神龟,也被封为了‘护国千岁’,送到西苑瀛台好生奉养。
神龟就是张相公啊,能不好生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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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精彩的一场活剧,赵昊却没看到。
因为这会儿他已经在香山书院,为一百三十名中式弟子,进行他们期待已久的究极特训。
由于考成法摘掉了太多的乌纱,朝廷迫切需要补充新鲜血液,是以这科比上科多录取了一百人。
科学门中因为又加入了个西溪书院,应试人数达到了创纪录的400人。两重因素叠加,中式人数创新高也就不足为奇了。
此外各项高阶数据也基本保持稳定,说明扩招并没有特别影响到教学质量。
而且下一科,还会有金陵雨花书院,广州白云书院、济南大名湖书院和福州乌山书院,也开始有学生参加科举了。
赵公子是既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经过十年生聚,江南教育集团的实力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已经快要占据科举的半壁江山了。
发愁的是,随着书院规模越来越大,处境也将越来越危险。
最现实的危险是,两年后,也就是万历七年,岳父大人将忽然下诏禁毁天下书院!
到时候全天下的书院和师生,一定会拿江南系的书院做挡箭牌的。
说不定岳父也会为了负重,命自己把书院关掉的……
虽然他已经有预案了,但还是想想就头大。
正因为两年后要过鬼门关,才更得珍惜眼下的机会,至少让这批中式举人,能有个好名次。
于是赵昊下了血本,再次祭出了豪华的嘉宾阵容。除了常驻嘉宾和六部九卿外,张相公的改革干将,如王国光、李幼滋,王之诰、王篆,曾省吾等也悉数受邀登上了香山论坛。
十天的论坛,都由赵昊亲自主持。依旧是每天给出一个议题,并请嘉宾就此畅所欲言,他来掌控研讨的方向,以免偏题。
但这次比之前两次论坛,议题都要集中,完全聚焦在了改革上。
因为这次殿试的策论题,几乎路边摆龙门阵的大爷都能猜到,肯定是张相公的改革议题。
在大家都能猜到题目的时候,就要比谁对改革的认识更准确,更深刻了。以及最重要,谁能符合张相公的心意……
所以六部九卿负责深度,张党干将负责讲解张相公改革的心路历程,来丰富细节,提供方向。
显然后者比前者更重要。赵昊很清楚,像偶像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逆行改革者,最需要的就是别人的认同。只要文章能让他感受到共鸣,你的名次绝对不会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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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时间眨眼就结束,弟子们又按惯例上了名为《如何写出状元卷》专题课程。
三年前那次的主讲是申时行、范应期和于慎思三位状元。
但申状元身为本科座主了,不合适再来书院讲学了,不然另外三分之二的门生,就会怪老师偏心的。
好在赵昊手底下就是不缺状元,便让万历二年的状元焦竑顶上,依然是三位状元现身说法,教你如何成为状元,阵容丝毫不缩水!
三月十三日,应试弟子便拜别了师父和诸位老师、师兄,信心满满的下山应考去了。
两天后的殿试,策论题一发下来,果然不出所料,通篇的问题都是改革、改革还是改革。
而且一改上一科偏重考察知识的出题风格,张相公这次的问题全都很主观,摆明了就是要看个态度,好选出真心认同改革的同路人。
有备而来的举子们运笔如飞,一篇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应运而生。过午后便纷纷交卷出宫,直奔已经重新开业的八大胡同……
这次的读卷官,还是张居正和吕调阳为首。两位大学士都曾上疏请求回避读卷。但万历下旨说,读卷重典、卿为宰辅、秉公进贤、不必回避。
而且阅卷又不糊名,搞得两人很是不好意思。
就连张相公这样不畏人言的权相,也羞于将儿子放入前十名。最后给嗣修一个二十名,给了吕兴周一个三十名。
因为前十名的卷子,是要给皇帝过目的。还是取个二甲靠前些的名次的好,这样既得了实惠,又保住了面子。
谁知待万历皇帝御文华殿后,刚坐下就问,张老先生的公子排在第几?
张居正赶紧回禀说,第二十名。
“低了。”万历便情真意切道:“朕无以报先生,贵先生子孙以少报耳。所以朕点他做状元。”
张居正感动赶紧跪地谢恩,却又劝道:“犬子并非状元之才,能名列二甲就很好了。才不配位,必受其殃。还请陛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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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吧。”万历让一步,也只让了一步道:“那就点他做榜眼,这样就不显眼了吧?好了老先生此事就这么定了,朕不会再改了!”
张居正只好再次谢恩。于是他的二公子嗣修,便成了万历五年的榜眼……
别看,张相公表面诚惶诚恐,心里还是很得意的。
就像皇上说的那样,这都是不谷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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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过日子的侯爷
三月十八,金榜传胪,殿试名次出来了。
最终的三鼎甲为状元沈懋学,榜眼张嗣修,探花曾朝节。
其中沈懋学是南直宣府人,玉峰书院出身。
曾朝节则跟张嗣修都是湖广人,此外二甲中也有二十五人是湖广籍,湖广老乡这次大大的露脸,却引起了不小的非议。
坊间都说,这是张相公在公然以权谋私,提高同乡的名次。
甚至连沈懋学的黑料都被挖出来。传说张相公因为自己两个儿子中了举人,便想给他俩刷高声望,这样最后考取高名次才不突兀。于是便想找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作陪衬。
张居正打听到此时风头最盛的才子举人,无过于汤显祖和沈懋学。便派人去笼络两人,说只要来跟我们公子做朋友,保你们高中一甲。而且日后就是张相公的人了,定然平步青云!
汤显祖一来正忙着彩排《牡丹亭》,二来一身的傲骨。对这种公然弄虚作假感觉十分恶心,当场就回绝说:“对不起,我不当失身女子!”
于是都没进京赶考,留在南京继续搞他的《牡丹亭》。
沈懋学却没顶住宰相之威,和三鼎甲的诱惑,于是进京与敬修、嗣修伴学,结果就中了状元。
众人便嘲笑他这个状元来路不正,是‘关节状元’。
而张嗣修则被挖苦为‘嗣奉榜眼’。
就连探花曾朝节都被讥讽为‘乡谊探花’。
弄得三鼎甲灰头土脸,接下来状元游街等一系列庆祝活动,都有些变了味。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充耳不闻,希望时间来冲淡这些杂音。
不过后来馆选时,还是平衡了一下,只有十个湖广籍新科进士被选为庶吉士,其余都归了科学门下。
说来也让张相公蛋疼,之前赵昊门下连续包揽三科三鼎甲都没引起非议。他这边为了避嫌还没敢要状元,只中了个榜眼探花,就被骂出翔来。
难道不谷就是招骂体质?
~~
张相公也只是这么一闪念,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不能让这点儿小风波牵扯他太多精力。
接下来的头等大事,是给万历皇帝选皇后。
万历皇帝明年就十六岁了,到了帝王婚配的年纪。李太后很操心此事,正月里就下了懿旨,选京师及北直隶等地,年十四岁以上,十六岁以下,容仪端淑、礼教素娴,及父母身家无过的少女进宫选秀。
管的特别宽的太祖,为预防外戚乱政、危及皇权,特别在祖训中规定‘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
于是除了朱棣的徐皇后外,后来皇帝的后妃都是从低级官员、小户人家中遴选。如果是清贫之家的子女,那就再好不过了,据说这样可以辅佐皇帝培养节俭勤政的美德。
大明也确实没出现过外戚专权,但老朱显然不知道,什么叫一个好女人旺三代……
张居正对此虽然颇有微词,但二百年的祖训,谁也挑战不得。
于是他命礼部初选了四百五十余名符合要求的少女,集中送入紫禁城,请两宫太后过目。
经过严格的相貌生辰言行家庭身世等对比之后,最终选择了正九品工部文思院副使王伟的女儿王喜姐为皇后。
按照国朝选秀一后二妃的惯例,又选了另外两名小户人家的女儿为侧妃。
~~
按说这是国朝大喜,张相公素来将万历皇帝视若己出,更是由衷的感到高兴。可他也发愁啊,因为花钱如流水呀……
李娘娘虽然信了佛,但十分讲究铺张排场,颇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三月,她小儿子潞王加冠礼,就花了整整一百万两银子。
真正花在实处的钱,也就是三五十万两。其余的都落进了武清侯父子的囊中。
现在皇帝的婚礼更是马虎不得,武清侯也在摩拳擦掌,等着狠捞一笔。张相公算来算去,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一套流程走下来,怕是两百万两都打不住。
这还没算明年大婚的费用……
其实正经也花不了那么多钱,但得把侯爷父子贪污的那份儿预留出来啊。
张相公眼里揉不得沙子,可唯独这爷们他非但奈何不了,还得经常为他们擦屁股。
因为武清侯是李太后的亲爹啊。
武清侯就是原先从长公主手里抢走皇店,又经营的一团糟的武清伯李伟。到了万历朝,李贵妃变成李太后,武清伯也晋级成了武清侯。
李伟父子这些年可是捞足了银子,仗着李太后护短,该捞不该捞的没他们不敢捞的。他们家现在非但把持着皇店皇庄,还垄断了所有进出辽东的货物。
这父子还不知足,又跟老西儿搅合在一起,和他们揽下了给九边将士制作冬装的大买卖。结果把兵部拨付的银子贪污了八成,用枯草充当棉花絮进棉袄里。
结果去年冬天,冬装配发下去,仅蓟镇一夜之间就冻死了几十名士兵。蓟镇总兵戚继光勃然大怒,连夜进京找张相公告状。
张居正自然也怒不可遏,他花了多大力气整顿边防,好容易有了起色,居然有人敢顶风作案,干出这种烂事儿来冻死这么多将士,更寒了将士的心!
他马上下令彻查,不管多高的官阶,不管是什么背景,一经查实都定斩不饶!
结果一查,我操,是李伟这个大傻逼……
张相公直接就傻了眼,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便把事情捅到李太后那儿。
拿着张相公奉上的假棉袄,李太后顿感颜面扫地,当场表示张郎……哦不,相公你放心,王子犯法尚且与民同罪,本宫一定按国法处置自己的父亲!
张居正怎么会那么天真?他的权力来源有三,一、首辅兼帝师的身份,二、冯公公的紧密配合,三就是太后全心全意的依赖。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三条。他可是亲眼看到的,当初太后一句话,就能让高胡子滚蛋。所以他上位之后对太后百般讨好,曲意逢迎,什么样的要求都尽量满足,有时候自己都觉的臊得慌。可这才换得太后对他青睐有加,千依百顺。张居正怎么能让太后为难呢?
便主动劝解说,侯爷终究是皇上的外公,皇家的颜面还是要保全。这样吧,就由娘娘申斥他一顿,再罚他立即为九边将士重做冬装。这样也算是两全了。
李太后十分感激张相公能替自己着想,便依言将老爹叫来宫里,把他臭骂一通,又让他在雪地里罚站了半天。最后让李伟把贪污的钱都吐出来……
可是一过年,李太后就又原谅了她爹。在她朴素的认知里,自己儿子们的人生大事,当然要有自家长辈来操持了。
李伟也吃准了闺女对自己狠不下心,当然要把赔的钱都捞回来了。
张居正对这位侯爷十分头大,更心疼钱。便很自然的想到了赵昊。
张筱菁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张居正命令她在京城安胎,不准再到处乱跑,赵昊自然也得乖乖陪着,因此殿试之后,也没离京。不过赵公子也没闲着,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整顿整顿西山集团。
张相公便把赵昊喊道文渊阁,让他代表自己出面,跟李伟父子打交道。
而且张居正告诉赵昊,拢共就一百万两,多了你自己出。
赵公子苦着脸应下,一副接了烫手山芋的模样,心里却还有点儿小高兴,因为他早就想会会,这位贪财的侯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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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财,赵公子是不怕的,他就怕不贪财的……他身边的人不就是为了发财才走到一起的吗?
~~
于是投贴之后,他约了英国公陪自己一起去武清侯府拜会。
一听是去李伟家,英国公十分怵头,但赵公子开了口,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
马车上,英国公提醒赵昊道:“待会儿到了李伟府上,千万别吃他家的东西。”
“怎么讲?”赵昊不解问道。
“咱们皇上这位外公,简直就是贪财的极致。他不光贪别人的钱,连自己的钱也贪。”英国公苦笑道:“自从他成了天字一号外戚,咱们这些人也不好对他不理不睬啊,便相继到他府上拜望。可没几次,他就嫌招待的茶水点心水果太贵。于是这个吝啬鬼就让人用蜡做了些水果点心,摆在家里的桌子上。”
“好家伙……”赵公子倒吸口冷气,心说葛朗台都没这么过啊。
“说来他妈也倒霉,刚摆了没多久就让我赶上了。老夫年纪大眼神又不济,拿起个果子一咬,我操……”英国公心有余悸的直吐舌头道:“心说这咋跟吃了蜡一样,定睛一看,可不就是蜡做的吗?”
“那吝啬鬼也不好意思了。赶紧解释说,天儿热,真果子放不住,还招苍蝇,就做了些看果子。”英国公哭笑不得道:
“又吩咐说,快,给公爷拿个真的来。”
“拿一个?”赵昊咋舌道。
“对,拿一个就够了,公爷年纪大了,吃多了倒牙……”英国公学着李伟的腔调,说完两人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还是面子大的,要是一般的客人去了,那是一个果子也吃不到的。”英国公又提醒道:“听说他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后来会在假果盘上头放一个真果。但也不是谁来都放,只有贵客才能有这待遇。总之,咱们最好还是别动口为妙!”
“是啊,咱两个人,总不能一个果子分着吃吧?”赵公子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两人便又前仰后合笑起来。
第一百零九章 赵公子深谋远虑
赵昊和英国公乘马车出城而去,因为李伟此时并不在城内。
他在京城西郊的私家园林清华园待着呢。这个清华园不是后世那个,而是在北京大学那片。其园域十分广阔,方圆达十华里。并引西山泉水,汇为园中湖泊,光水面占了园林面积的大半,可谓得天独厚。
最牛逼的是,这座园林是李伟领着儿子还有家里的仆人,自己一砖一瓦动手修建的,为的就是省下给工匠的工钱。
其实他爷们手艺还是不错的,就是人手不足,干的太慢。从隆庆三年搞到这块地,这都八年了,还没修完一半。
所以李伟见天带着俩儿子,在园子里上工,基本不回他在京里的侯府。
这样还可以躲避那些来投奔他的穷亲戚,能省不少钱。
他是干得起劲,可是俩儿子都郁闷着呢。他们可是如假包换的老皇舅,应该见天欺男霸女,花天酒地才对。这倒好,摊上这么个爹,还他么天天搬砖抹灰,脏得跟个泥猴子似的,一日都不得闲……
“哥,你说古往今来,有这么惨的皇舅吗?”老二李文贵一边用木槌炼打三合土,一边郁闷的发牢骚。
“有就怪了。”他大哥李文全则用竹片翻动着土堆。三合土有个从生到熟的过程,这样的炼打次数越多、越久效果越好。“要不老三也不能自愿入宫侍奉娘娘!”
其实原本他们是哥仨的,后来小弟弟实在是干草鸡了,宁肯阉了自己,进宫去给李太后帮忙,也不愿意整天当瓦匠了……这是真事儿哈。
“哎,还是老三有眼光,他都当上御马监总管了。好多徒子徒孙伺候着,现在快活似神仙啊。”李文贵羡慕坏了。
“唉,这叫忍一时之痛,换一生舒坦。”李文全叹了口气。
“要不改日问问娘娘,宫里还有位子没?”李文贵也动心道。
“好,我问问。”李文全点头道:“咱们一起进宫,让老头子自己干吧!”
“放屁!”却听一声怒喝,李伟提着瓦刀走进来,指着两个不争气的儿子骂道:
“你们都进宫,让我一个人干?打算累死老子吗?”
“爹,那你也一起去?”李文全道:“你当司礼监总管,我管东厂。”
“我管尚膳监。”李文贵,马上报上自己心仪的位子。
“那这园子修了给谁住?!”李伟气得鼻子都歪了。“瞧你们那点儿出息,不就干点儿活吗?至于都学老三挨一刀吗?”
“爹,咱家也不是没钱,雇工干不行吗?”李文全哭丧着脸道:“要是雇上帮子工匠,这会儿咱早就住进清华园享清福了。”
“放屁!雇人不花钱啊?”李伟翻翻白眼道:“力气用完了,第二天还会再长出来,这钱用出,可就不会再跑回来了。”
顿一下,又自傲道:“再说,泥瓦匠可是咱祖传的手艺。当年进京前,你爹那可是通州一把刀,那些二把刀想赚我这个钱?门儿都没有!”
说着他蹲下来,捏一把土在手里试了试,摇头道:“还不能用。”
这三合土的干湿度应掌握在用手捏可以成团状,用手揉又会散开为适,这样才能防水又结实。这是老瓦匠宝贵的经验!
“不能用?那今天就不用干活了?”两个儿子顿时大喜。
“做梦,有的是活!今天栽花,花盆买回来了?”李伟哼一声。
“哦。”俩儿子登时蔫了。老大指了指身后道:“那不。”
“拿个看看。”李伟伸出手。
李文贵便慢吞吞给父亲取了个蓝灰色的大花盆。武清侯接过来用手敲敲,当当的清脆柔和,带有余音,听着都舒服。
“好货啊。”李伟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
“那当然,谁敢糊弄皇舅?”李文全也得意了。
“多少钱。”李伟忽然着紧问道。
“不贵……”李文全刚想撒谎。
可他二弟头脑简单了点儿,先脱口道:“五两一个……”
“什么?”李伟登时炸了毛,搁下花盆操起瓦刀就追着打。
“两个烧包败家子,五两银子买一个破花盆,你们怎么不上天啊!”
“便宜没好货啊,爹……”俩儿子抱头鼠窜。
“放屁,这么个破玩意儿,五百文都嫌多!说,你们是不是吃回扣了?!”李伟怒气冲冲问道。
“没有!”管他有没有,俩儿子肯定否认。
“先别扯那么多,给我退了去!”
“不退,丢不起那人。”
“反了天了,我打死你们!”李伟气炸了飞,举起瓦刀就要给儿子开瓢。
然而刀至半空却停了下来,因为他儿子格挡了,而且用的是花盆。
李伟不舍得打烂五两银子一盆的花,只能硬生生停下来。
父子三人正僵在那里,管家走进来禀报说:“老爷,有客人。”
“不见不见,以为追到工地我就会见吗?!”李伟恨恨的收起瓦刀道:“想占老子的便宜,门儿都没有!”
“是英国公和小阁老来访。”管家硬着头皮道。
“哦?”李伟登时变了脸道:“快快有请,再去院子里摘一盘杏,摘五分熟的。”
~~
清华园的前厅已经建好,偌大的厅堂中金砖铺地,楠木为梁,着实都用了好料。这是李伟利用给世宗皇帝修永陵时偷偷扣下的,他才不舍的花钱买这么贵的料呢。
不过还没正经进家具。只摆了张不知用了多少年、桌面油渍都发亮的枣木桌,周围搁几个马扎,是李伟父子吃饭的地方。
赵昊和张溶就坐在马扎上,看着面前这盘青杏子,颇有些受宠若惊。这他么居然都是真的……
“来来,别客气。”李伟坐在上首,大方的让两人吃杏。
英国公和小阁老口水直流,不是馋的,是条件反射。这么青怎么吃啊?酸倒牙算谁的?
见两人都客气的表示来前吃饱了,李伟又给两人倒水道:“玉泉山的水,泡茶可惜了,这么喝才原汁原味。”
“是是,侯爷真是太客气了。”赵公子接过粗瓷茶杯一看,果然是白水,一根茶叶都没放。
“那是,旁人来咱老李是不伺候的。”李伟却深表赞同道:“但财神爷上门,还是要好好招待的。”
说着他巴望着赵昊道:“早就想问问小阁老了,能不能也带着老李一起发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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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感情好!”赵昊痛快道:“能跟侯爷一起发财,那是晚辈的荣幸啊!”
“好!太好了!”李伟兴奋的直搓手,他这十年来,可是亲眼看着赵昊如何造富的。
不夸张的说,如今京里的勋贵有一个算一个,好日子都是拜赵昊所赐。李伟是看到什么挣钱都想搂一把,可那西山集团和卢沟桥集团纠集了多少大人物的利益?他是皇帝的外公也不敢乱来。不然第一个不饶他的就是太后。
再者,他当年抢了人家长公主的营生。虽说现在太后和大长公主关系亲密,但他还是打怵,一直没敢跟长公主的干儿兼女婿打交道。
现在赵昊主动上门,那可没有放走他的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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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赵昊也早就想跟李伟搞一搞了。
虽然眼下自己左青龙、右白虎、老牛在腰间、龙头在胸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但人得未雨绸缪,不能旱天打井,他必须得考虑几年后的日子怎么办了。
要是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岳父大人就只有五年阳寿了。虽然在他的干预下,张相公已经不吃南方鲥鱼,铅中毒应该会轻很多;也不用戚继光进献的海狗鞭了,改用万密斋开的更温和壮阳药方,痔疮应该也会轻很多。
但逆天改命是很难的,比如郑若曾,在江南医院的救治下,也只多活了两年;马一龙也是到点就去世……
所以赵昊还是得照着五年去准备。万一到时候岳父挂掉,必须要避免万历那个杂种反攻倒算!
为此必须做好各种准备和预案。比如他从小就把万历往肥宅路上引;比如他请干娘一定要哄着太后,并疼爱万历和潞王;让大舅哥和大侄子务必留在皇帝身边等等……
他甚至连王喜姐和郑梦境家里,都提前烧好了冷灶。等着看看有没有枕边风吹一下。
总之,有枣没枣打两杆子,谁知道哪片云彩会下雨?
李伟皇帝的外公,太后的亲爹,就凭这一条,赵昊也得在他身上投资一笔。
所以双方一拍即合,谈得十分热乎。
赵昊问李伟,对哪方面感兴趣?
“什么能赚大钱,就对什么感兴趣。”李伟抽着赵公子递上的烟,一脸憧憬道:“能有个像西山集团的买卖就好了。”
英国公险些一口水喷出,心说你想屁吃呢!
谁知赵公子却笑道:“这有何难?那咱们就打造一个东北公司如何?”
“东北公司?”李伟眨眨眼问道:“辽东吗?”
“对。”赵昊笑着点点头:“包括辽东都司在内,大宁都司和努尔干都司,这三大都司,就是东北公司经营的地盘。”
“那能干啥呢?”李伟情绪有些回落。这年代的东北,实在太冷了。老百姓但凡能在关内活下去,是不会去闯关东的。
“能干的事儿多了,东北是大宝库啊,挖煤,挖参、伐木!肯定能赚钱!”赵昊却神采飞扬道:“三年盈利就到大栅栏交易所发股票,到时候不就赚翻了?!”
“对哦,能不能上市你说了算……”李伟登时眼珠子就亮了。
第一百一十章 快来东北玩泥巴
“来呀,去摘两个熟点儿的杏子来!”武清侯见了兔子才撒鹰,挥泪大出血道:“再拿几片老夫去年的菊花,给公子泡水!”
说着又一脸歉意道:“按说还应该留饭的,可这工地上啥也木有,没法招待小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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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侯爷外头养了不少鸡鸭,池塘里还有老鹅。”英国公故意逗他道。
“这边儿没人会秃噜毛啊。我父子都是看着这些鸡鸭,想象成烧鸡烤鸭吃干粮的。”李伟眨眨眼,他有一千个不请客的理由道。
“多看两眼,俺爹都拿筷子抽,骂俺馋!”李文贵愤愤道。
“滚去拌灰去!”李伟狠狠瞪一眼儿子,然后对赵昊赔笑道:“回头等公司上市了,请小阁老到家里吃席面。”
“太国丈这顿饭,本公子吃定了!”赵昊心说好么,互相画大饼开了。
“小阁老快讲讲咱这个东北公司,该怎么搞啊?”李伟迫不及待的问。
“哎,哪用太国丈操心,股份公司最大的特点,就是所有者和经营者,可以不是一伙人。”赵昊笑着看一眼英国公道:“不信侯爷问问英国公,就拿我来说吧,几年没回京城了,西山集团还不搞得好好的?”
“哈哈,可不嘛。我们这帮家伙也就是压压阵、摇摇旗,谁懂公司怎么管?”英国公忙笑着附和道。
“坐着收钱就行?”李伟瞪大眼道。
“那可不,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咱们去抢下面人的饭碗,有失身份不说,也搞不好啊。”英国公笑呵呵道:“就袖手高坐,吃喝玩乐,等着股票上天就行。”
“那太好了,不耽误我盖园子!”李伟喜滋滋道:“硬是要的!”
说着他满脸期待的问赵昊道:“对了,咱们这股票能涨多少?”
“这得看两方面,一是报表漂亮不,就是赚不赚钱。二是故事讲得怎么样,就是让投资者觉得,未来有没有成长空间。”赵昊笑着解释道:
“第一个好说,咱们成立的是贸易公司,轻资产运行,多少利润都能做出来。至于第二个,那就更是本公子的强项了。到时候让三大集团帮忙一起宣传炒作一下,涨了百八十倍跟玩儿似的!”
“哇,那老夫投个十万两,不就变成一千万两了?”李伟听得口水哗哗直流。
“一千万两,那只是起步价。只要经营的好,三年翻一番,十年涨五倍都不稀奇。”赵昊充分体现了东北公司的特点,那就是全靠忽悠。眉飞色舞的向李伟描述起无限美好的前景来。
这番话要是换个人说,李伟肯定一口啐他脸上,骂他你咋不上天呢?
但是赵昊说的,却由不得他不信呐。因为十年前,还叫西山公司的西山集团,总股本不过一百万两。如今市值却来到六亿两了。涨了整整六百倍!
而且还有不知值多少钱的江南集团,和肯定比西山集团更值钱的南海集团。
这东北公司完全没道理搞不成啊……
“今儿中午别走了,咱们九菜一汤,老夫下面给公子吃!”激动的李伟都要请客吃饭了。
“恭敬不如从命。”英国公一口答应,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回去吹牛也得吃他这顿。
~~
就很快,饭菜端上来,一碗韭菜鸡蛋汤,一人一碗粗粮面条,还有一壶酒。
“来啊,开吃吧。别客气啊。”李伟先舀了一大勺韭菜鸡蛋,加在自己的面碗里。
赵昊和张溶看着只剩韭菜叶、连油花都看不见的汤碗,嘴角直抽抽。
“这就是九菜一汤?”英国公傻眼道。
“你听岔了吧,老夫说的是韭菜叶汤。”李伟瞪大眼道:“有荤有素有面食,够了吧?”
“呃……”英国公被噎得差点翻了白眼道:“喝酒喝酒。”
于是各倒了杯酒,三人一碰杯,英国公一尝,我操,这水里掺了多少酒?
偏生李伟还在那巴巴问道:“怎么样,小阁老?”
“不错不错,真是回味无穷啊。”赵昊说话就委婉多了。“细品,还是能品出好酒味儿的。这酒我能喝到饱。”
“醉是醉不了,就是尿特别多。”英国公大笑道。
“喝醉了下午没法干活。”李伟不好意思笑道。
“哈哈也对!”赵昊一拍脑袋道:“险些忘了。下午还得去礼部对账,这趟是来请太国丈先过目的。”
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份预算单递给了李伟。
还别瞧不起这泥瓦匠,这些年他包了好些大工程,对账目这一块门儿清。
李伟接过来一看,不禁皱眉道:“前番潞王冠礼花了一百万两,这回儿皇上大婚才一百万两?”
“一来是订婚,不是大婚;二来岳父大人就给了我这点儿预算。”赵昊苦笑道:“总不能自己掏钱贴公家吧?”
“呵呵,当然不能了。”李伟讪讪一笑,有心说这可是皇上,得加钱啊。可都谈得这么热乎了,自己要是惹赵公子不快,不就把正事儿耽误了?
两相权衡,还是上市梦更诱人啊。
不过他还得问个清楚,便压下预算单道:“咱们东北公司什么时候搞起?”
“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可以把股份定下来,下个月我就派人去辽东操持起来。”赵昊爽利道。
“那我出多少钱,占多少份额?”李伟紧张问道,让他出钱简直要了他的命。
“这样吧,太国丈不用出现钱了,就把你在辽东进出货的买卖,折成两成股份,注入公司如何?”赵昊笑道:“再让三大集团也各占两成。一来呢,东北公司得仰仗他们的人员和运力。二来,让它们占大头,有利于提升投资者的信心啊!”
“那是,三大集团联手打造的公司,想想就激动人心啊!”连英国公都心动不已道:“到时一上市,肯定炙手可热啊!”
“是是,没问题!”李伟也大喜过望。他知道那些勋贵在西山集团也就占一点点股份,自己能用辽东的买卖换两成股份,实在太不老少了。
“那剩下的呢?”
“见者有份嘛。”赵昊笑道:“拿出一成给京里大伙儿分一分,花花轿子众人抬嘛。”
“那感情好。”英国公登时乐开了花,知道少不了自己一份了。
“还有一成呢?”李伟又问道。
“最后这一成嘛,”赵昊端起酒杯,迟疑一下又搁下道:“留给你那干孙子李成梁如何?”
“嘿嘿,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小阁老。”李伟讪讪一笑,将那预算单递还给赵昊。
“成,就这么着了!”
~~
大明的武将在朝中没有靠山是不成的,就连戚大帅都是张相公门下小狗。那位铁岭的李大帅可比戚继光会钻营多了,他除了抱紧张居正的大腿,还以重金开路,攀上了武清侯的高枝儿,认他大儿子做干爹。
也正是因为有这位辽东总兵官罩,李伟才能垄断进出辽东的买卖。东北公司想在关外立足,也一样离不开李成梁的首肯。
赵昊拉李伟搞这个东北公司,把触角伸到关外,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拿捏住这个东北王。
因为辽东是导致大明暴毙的病灶,而李成梁正是那烧灶的元凶。
是,大明的灭亡是内外因共同作用,而且最根本的是内因。如土地兼并严重、人口爆炸,百姓无立锥之地,小政府对国家完全没有控制力,无法损有余而补不足等等等等……
但也不能否认外因是催化剂,是导火索。所以辽东、女真和李成梁问题,还是必须得认真对待。
首先,大明在辽东有效统治的区域,也就是个辽河平原。而且大部分地区还都是军事堡垒,真正繁荣的只有辽阳、辽中、海城这一小片地区。经过两百年的繁衍,整个辽东的汉人也就才两三百万左右。
这里兵荒马乱还在其次,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冷了。关外本来就是苦寒之地,进入小冰河期以后更是要命。每年只有四月到八月,短短几个月的春暖花开季,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冰天雪地的极寒天气。
漫长的严冬除了严重威胁百姓的生命,还导致辽东空有沃土,粮食却无法自给自足,百万军民必须得靠关内运粮供给。
其实现在还好,至少能种一季粮食,再过个二十来年,进入小冰河极寒期,就快跟西伯利亚差不多了。
所以靠往东北大规模移民来稳固大明对关外的统治,是不现实的。
好在大明现在辽东正处于最后的强势期,可以四两拨千斤,用巧劲儿来达到同样的目的。
而这段强势期,是与李成梁紧紧联系在一起。在击败土蛮之后,关外已经是这个大军阀的天下了。
至于女真,现在还处于四分五裂,完全不够看的状态。
尤其是万历二年,李成梁率军消灭了长期作乱的建奴首领王杲,将王杲押送京城凌迟处死后,女真就更老实了。
同时被李成梁俘虏的,还有王杲的两个外孙,野猪皮和济尔哈朗。两个年轻人被他充作幼丁,随军征战,至今仍是两个明军中的大头兵……
赵公子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他们脑袋搬家。但他要对付的是整个女真,之前就说过,杀掉他们并不能解决问题。
而东北公司就是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ps.继续写,但估计写不完了,明天上午发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炉钢
众所知周,跟蒙古游牧民族不同,女真是个渔猎民族,也进行一些农业生产。
但辽东边墙内的汉人尚且无法自给自足,建州女真、海西女真还生活在辽东北的长白山山地,可供耕作的土地更少,生计更困难了。还要不断被蒙古人欺压劫掠,因此一直发展不起来。
然而‘时来天地皆同力’,辽东出了个李成梁,把蒙古人揍得奄奄一息,却对弱小的女真采取扶植为主的态度,给了他们宝贵的发展空间。
李成梁之所以改变对女真的态度,是有很复杂的因素的,其中很重要一点,是因为这样能发财。
隆庆开关以后,大量海外白银流入中国,有钱人手里银子多起来,江南地区更是出现了大量富裕的工商阶层。社会的奢靡之风大盛,带来了对关外人参、貂皮、虎骨、鹿茸等高档土产的强劲需求。
这些土产很快便供不应求,价格飙涨,让垄断关外贸易的李成梁发了大财。
而这些土产基本都在长白山里,在边墙之外,在女真人的地盘上!女真人能给李成梁带来财富,当然会被另眼相看了。
所以女真迎来了绝佳的历史机遇——他们发现自己可以靠辽东与鸭绿江的马市贸易,就可以维持整个部落的生存,积累到财富,买到所有想要的东西,比如鸟铳、火药、盔甲。这就具备了做大做强,再创辉煌的物质条件。
于是在每年开春后,女真各部男子便以‘牛录’为单位,组队进山挖参捕、打猎,直到立秋才出山。
这让他们从一团散沙,变成了强大的军事化部落集团。
可以说,是大航海时代给了女真崛起的机会,是商业的力量将他们培养强大。只是当事者,无论是傻逼乎乎资敌的大明,是养寇自肥的李成梁,还是稀里糊涂就强大起来的女真,都从没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幸好,赵昊很清楚这点。而且经过十年奋斗,他已经成为大航海时代的玩家之一,更是大明商业的执牛耳者。
所以他有能力给女真断奶,可以用商业的手段,打断他们进化的过程。他还希望在合适的时间,搞掂那位东北王,这都要靠东北公司来切入,来布局,等时机成熟了才能办到。
当然,现在说这些都还早,还是等东北公司在辽东站稳脚跟后再看吧。
~~
无论如何,赵公子完成了岳父交代的任务,用一百万两把万历皇帝的订婚典礼,漂漂亮亮操办下来。
这让张居正十分高兴,于是趁着皇帝订婚大喜,赏了他全家一波。
赵昊加正三品嘉议大夫,仍为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兼理海运事务并海上诸事。
张筱菁以完成环球航行,探访海外仙山、进献祥瑞神龟的功劳,加封二品夫人。
江雪迎、马湘兰和方巧巧也都各晋一级,江雪迎为四品恭人;马姐姐为五品宜人;巧巧为六品安人。
李明月因为本身是郡主,再升就是公主了,所以只加禄两百石。
本来张相公还说要给他儿子们荫个官儿的,但因为他自己的外孙还没出生,所以赵昊客气了客气,这事儿就日后再说了……
至于为什么是外孙,不是外孙女,不谷就是这么有自信!
这时候赵立本也终于回京了。一抵京,老爷子便马不停蹄的举办‘东北公司杯’第六届捶丸邀请赛。
赵公子一家也搬到七里庄的庄园里,让老爷子在比赛之余,享受享受含饴弄重孙的天伦之乐。
白天看着一群儿女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疯跑,晚上陪爷爷打牌,跟老爹扯淡,借机偷睡漏睡,赵昊感觉身心都得到了莫大的放松。
但从唐山传来一个好消息,让赵昊在庄园里待不住了。
这是一份勘探报告。
从去年开始,西山集团的矿师和钢铁研究所的研究员,便联合对唐山的开平一带进行了全面的勘察。
勘探队用了一年半时间,终于确定开平一带真如赵公子‘推想’的那样,既有丰富的煤矿,又有丰富的铁矿。
虽然因为地下水丰富,开采难度较大。而且开平煤质地松软、难以成块、灰分较大,但出焦率却远高于西山煤,非常适合炼焦,可以作为炼铁的原料。
最难能可贵的是,经过化学成分分析发现,开平的铁矿石不含磷,煤不含硫!这就意味着,已经困扰01所多年的转炉钢生产难题,终于有了答案!
一五规划的重中之重——攻克炼钢技术,之前遇到了大挫折。
那时,赵公子觉得转炉钢工艺简单,成本低廉,拥有无与伦比的优越性,便想当然的让01所绕过反射炉,直接上转炉钢。
结果坑苦了01所。当王应选用了几年时间辛辛苦苦设计出转炉,最后炼出的钢材却充满气孔并发生热裂,一击就碎,竟是无用的废钢。
赵昊亲自和01所研究了几个月,才基本确定是铁矿石中磷、硫含量太高,而锰的含量偏低所致。
含磷过高会导致热裂,含硫过高会变脆。锰含量不足则会出现气孔……
找到原因后,01所便将软锰矿粉与木炭加热一段时间,还原出金属锰,加入铁水中,解决了最后一个问题。
而且锰还可以把铁水中的硫反应掉,所以只剩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除掉铁矿石中的磷了。
赵昊对此就爱莫能助了,于是摆在老王和他的研究员们面前只有两条路了。一是继续改进工艺,找到去除磷的办法。二是寻找低磷的铁矿石作原料。
结果这都二五计划最后一年了,依然既没有攻克这一技术难题,也没找到低磷的铁矿石。
把个王应选愁得都想上吊了。
没想到天南海北上百处铁矿找遍了,却在唐山发现了无磷的铁矿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赵公子哪还能坐得住,跟岳父请了个假,保证自己就去唐山,在筱菁临盆前绝对不会出海,而且每旬都会回京一次,这才得到离京许可,直奔开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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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平地处滦河平原中央,位于通往山海关、出入京津的要冲之地,自古就是个繁华的市镇,素有‘填不满的开平’之称。
所以开平卫驻屯于此,并在这里建有砖石城堡。后来土蛮、朵颜轮番进犯,滦河平原上的富户百姓纷纷涌入开平城内避难,继而定居下来,直到开平城拥挤不下了,才背井离乡,到别处谋生。
整个滦河平原的荒凉,成就了这里的繁华。之前西山集团大收购时,倒有大半的银钱花在了开平,才啃下这块硬骨头。
当时好多人不理解,小阁老为什么执意非要拿下开平。现在才明白。小阁老就是小阁老,绝对不会无的放矢的。
其实在西山集团到来前,开平城外就有若干小煤窑在采煤,供应城内取暖烧饭之用。也有挖掘‘砂铁’,淘洗炉冶炼成铁锭,送到城内铁匠铺打制农具、武器的。
正因为有这些小煤窑,小铁矿的存在,勘探队才会这么顺利的找到煤铁矿的矿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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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用了很长时间不断挖掘勘探,大体摸清了矿脉的分布,并确定储量极为丰富后,做事四平八稳的西山集团,才开始着手筹备开采事宜。
而且因为西山集团技术条件有限,煤铁矿石的样品,要送到西山岛的研究中心,才能进行成分分析。所以开平‘铁不含磷、煤不含硫’的好消息,还是从西山岛传回来的。
消息发出的第一时间,王应选也带着技术团队和全套设备搭船火速赶往开平。
等赵昊抵达开平时,王应选也到了。
两人见面都很激动,被卡了整整六年的难题啊!终于有了答案。
虽然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但只要能生产出合格的钢材,就是最大的胜利!
他们二话不说,马上在只是简单用围墙圈起来,甚至连三通一平都没来得及做的厂区内,搭建试验厂房,组装炼焦、高炉和转炉设备。
待到全套设备组装调试完成,已经进了六月盛夏。
炉火冲天的厂房中,八台巨大的水力换气扇不停转动,却闷热如蒸笼一般。
包括赵昊在内,所有人都只穿了一条麻布短裤,依然满身大汉。
但没人在意这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不到一米五高,坐在粗大铁架中的梨形转炉上。
“加铁水!”瘦得跟麻杆似的王应选,高声下令道。
熟练的工人们,便打开了熊熊燃烧的高炉,熔融的铁水便从高炉腰部的出口,缓缓注入低矮的转炉口中。
待高炉中的七百斤铁水悉数注入,王应选擦了擦厚厚的眼镜,又颤声道:“鼓风!”
工人们便迅速拉动风箱,将空气通过六根‘几’形管道,从转炉底部的六个鼓风口鼓入!
炉子里反应非常剧烈,象火山爆发一样发出巨大的砰砰声。很快,炉中腾起褐色的烟雾,那是铁水中的锰和硅被氧。
当鼓风操作进入十分钟后,转炉中的燃烧陡然加剧,产生了大量白色的火焰,这是铁水在脱碳。
无数火花从转炉上部的炉口接连喷出,就像在放烟花一般,炫目而危险!
来凑热闹的朱时懋等人吓得连连后退,唯恐转炉中的铁水会包浆而出,兜头淋自己一身。
那可就直接烧成白骨了……
唯有赵昊和王应选等01所的研究人员,却依然站在高高的观察台上,目不转瞬的看着炉口的反应。
哪怕戴着墨镜,白炽的火光依然刺得他们眼泪直流。他们却依然焦急地注视着炉口,随着火焰戛然停止,脱碳也完成了。
开平的第一炉钢,便炼成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王应选炼钢法
“加料!”王应选又高声道。
工人便向通红的钢水中,加入了铁锰合金。这样一是为了去除反应时,钢材内产生的气孔,二是因为方才反应太剧烈,所有的碳都被清除,炼出来的实际上是熟铁,所以得给钢里加一点碳。
“起炉了!”最后,王应选强抑着激动的心情,颤声吆喝道。
工人便协力转动两侧巨大的齿轮,配合新式起重机将转炉缓缓倾斜。当转炉倾斜到一定角度,一股炽热的洪流便从炉口流出,辉煌夺目,令人无法逼视。
钢水垂直流入冷铁锭模中,模具受热膨胀,钢水凝固冷缩,所以不必担心会粘在一起。待其冷却后,将模具反扣敲击,各种形状的钢材,就从模具脱落了下来。
朱时懋等人的心,终于也随着放回了肚子。好家伙,这也太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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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到外头喝冷饮冲凉,换身衣裳。再进来时,研究员将三根指头粗的钢筋,奉到了赵公子,王所长和江南钢铁董事长汪昱手中。
汪昱跟钢铁打了半辈子交道,他家原先在芜湖的汪记钢坊,更是当时整个大明乃至全世界最先进的炼钢场。虽然这些年,他已经见识了太多01所的厉害之处,但还是无法相信,这样简简单单吹一吹,就能炼出钢来。吹牛还差不多……
在汪昱心中,钢是神圣的,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哪怕现在最先进的技术,也要经过熔化铁矿石得到生铁——精炼生铁得到熟铁——再渗碳得钢的过程。
前两步还好说,直接高炉走起,产量大且不算太麻烦,但炼钢是很艰巨的。
条铁加热六七天才会变成高碳的渗碳钢,但这时条铁只在表面含有了碳,内部却和原来一样。如果用来生产做刀剑锋刃的高质量钢材,还需要工匠在锻炉中不停的敲打、折叠渗碳,直到渗碳钢层达到所需要的厚度。
所有流程都需要大量的燃料和熟练工人,所以‘钢’在铁匠们心目中,才会如此的神圣高贵。怎么能像炼铁一样直接从高炉中出来呢?
像话吗像话吗?钢还要不要尊严了?那还能那么值钱吗?
他这边胡思乱想,那边王应选却双手用力去掰那条钢,但他用尽力气,也丝毫没有掰弯的迹象。
老王又双手攥着钢筋,朝着一旁的一块铁锭上猛砸,火花飞溅中,钢筋没有像之前那样应声脆断,也没有变形。
这说明含硫量和含碳量应该是合格的。
王应选面上却毫无喜色,因为含磷高的钢材,强度也会显著提高。但磷的害处更大,它会降低钢的塑性和韧性,并让钢出现冷脆性。就是因为去不掉钢材中的磷,01所才会困在原地这么多年。
虽然理论上,因为铁矿石不含磷,所以钢材应该也没有磷。但老王这些年不知道空欢喜多少场了,因此变得异常谨慎。
他又让人拿了块刚炼成的条钢,将其左右两端各塞了两块砖头。然后用大铁锤猛捶。
砰砰巨响声中,每次那条钢都被锤得略微弯曲,旋即便反弹回原状,并没有断裂或破碎的迹象。
捶着捶着,王应选忍不住便泪流满面。
因为这说明,钢材中磷的含量也是合格的,不然不会有这种韧性和弹性的……
目睹这一幕,汪昱吃惊的张大了嘴。但他还是不服气,又叫过一名护卫来,抽出钢刀来斫他手中的钢筋。
一刀砍下去,火光飞溅,钢刀在钢筋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汪昱干脆接过拿把刀,反复劈砍同一个位置。
直到钢刀卷了刃,钢筋上的白印子也只是变大变深而已,并无大碍。
显然硬度也是合格的。
强度硬度韧性弹性都合格……那不就是钢吗?
“真的是钢?”汪昱目瞪狗呆。
“综合表现出来的这些特性看,应该是含碳量大于千分之八的高碳钢。”王应选也强抑住激动的心情道:“不过还得进行检测,才能得到准确的含碳量!”
“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吧!”赵昊一拍他的肩膀。
“好,这就去!”王应选马上带上样品就跑去隔壁,为了方便检测,他把设备也带来了。
其实用显微镜进行金相观察,就能估计出含碳量。但用化学方法定量计算显然更严谨。
化学法的原理很简单,就将钢样粉末在足量的氧气中高温燃烧,让其碳元素全部转化为二氧化碳。再用氢氧化钾溶液吸收二氧化碳,而测定出二氧化碳的体积,再计算其质量,就可以计算出钢末的含碳量了。
说起来是挺简单,但01所在04所的帮助下,也是费了牛劲才搞掂这套检测的设备和步骤。
最后检测结果出来了,含碳量在千分之九左右,完全就是目前传统意义上的‘钢’了!
01所的研究员们闻讯忘情的欢呼起来,所有人又蹦又跳又叫,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过去八年实在太不容易了,终于炼出了第一炉合格的钢。
他们一次又一次将瘦削的王应选抛到天上去。所有人积郁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释放!
其实他们更想抛赵公子,但谁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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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也很高兴,他让人放了足足十万响鞭炮来庆祝。所有研究员记功、晋级、发奖金!并宣布将这个转炉炼钢法,命名为王应选炼钢法!
王应选倒是很冷静,他从地上捡起方才摔碎掉的眼镜,凑合着戴上道:“我们还没攻克除磷技术,受之有愧,还请公子收回奖励,俺可没脸命这个名儿。”
关中人就是耿直,好在研究员差不多也都是这么个脾气,也谈不上多得罪人。
“哎,此言差矣啊。”赵昊开心的接过朱时懋递上的雪茄,美美的吸一口道:“虽然我们前进的每一步,都是意义重大的,但这一步的意义,尤其重大!”
说着他对朱昱道:“老朱你说是不是啊?”
“那当然了。就刚才半小时这一炉钢。我们江南钢铁就得炼个七八天,搭进去多少人工不说,还得一直用木炭……”朱昱这会儿已经估算出,转炉钢的成本是传统方法的十分之一,效率更是高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他现在是不得不服,拱手连连道:“公子真是神了,俺老朱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能像炼铁一样炼钢!”
“这说明你缺乏想象力啊。”赵昊哈哈大笑,心情好极了。
“这是你们应得的,如果你觉着不安心。很简单,再接再厉,把除磷法攻克了不就得了?”他又拍着王应选的肩膀道:
“难道在我们用完开平的铁矿石之前,你们还搞不掂?”
“那不能够。”老王赶紧摇头,其实他已经有思路了。但这种事急不得,必须耗上时间、反复试验。
“这不就得了?!”赵昊哈哈大笑道:“就叫王应选炼钢法,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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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炉炼钢成功,可以说是他这十年来最大的突破了。比张鉴式蒸汽机还重要!
不是说张鉴式蒸汽机的意义不重大,但距离他真正想要的蒸汽机,还差了不知多少年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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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转炉钢虽然对铁矿石的要求太苛刻,但只要保证了无磷铁矿石的供应,就能得到合格的钢材!
这是个只看结果的世界,结果永远比过程更重要。
钢铁的重要性,无论怎样强调都不为过。几乎所有工业化国家的工业进程,都是从大炼钢铁开始的。没有大量质优价廉的钢铁,就没有机械画生产,也就没有工业革命!
哪怕在工业革命以前,钢铁的重要性依然无与伦比。它最重要的工业和军事物资,其作用怎么强调都不夸张。
而且赵昊现在炼出来的是钢啊!
想想吧,钢炮,钢枪都可以安排上了。还能给战舰披上钢甲,甚至直接建造铁甲舰!
好吧,铁甲舰还是等一等蒸汽机吧……
但铁轨可以不用等火车,先满世界铺上了!有轨马车的载重量可是无轨马车的好几倍,而且更快更省力!
还可以将工具和木质机械钢铁化。只有用钢铁生产的工具和机械来进行生产,才谈得上标准化啊……
桥梁、高楼、铁丝网之类就更不用说了。
呃,想得太美了……赵公子擦掉嘴边的口水,暗暗苦笑,就自己遐想的这些,怕是十年二十年,产能都达不到。
唉,还是得脚踏实地,真抓实干啊!
他看一眼汪昱,笑道:“怎么样,有兴趣来当这个煤钢联合体的负责人吗?”
“那肯定有兴趣啊!”汪昱一口答应道:“就是公子不说,我也得死皮赖脸主动请缨啊!”
说着他讪讪笑道:“在这里看了转炉炼钢大法,原先的那些法子就没法看了。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对了,我们就是要大踏步的往前走,走得越远好!”赵昊豪气干云道:“让我们的子孙后代生活在一个钢铁的世界中吧!”
“公子实在太浪漫了……”老王和老汪被赵昊所说的画面,震撼的眼泪都下来了。
朱时懋等人却大不以为然,钢铁的世界有啥好的?灰蒙蒙锈迹斑斑,哪有山水田园来的美?
然而,山水田园在钢铁世界面前不堪一击……
ps.又是没人帮忙看孩子的一天……两头神兽啊。今晚没了哈,明天就好了,小的去上幼儿园了。争取把今天欠的补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文明终焉
赵昊对开平的煤钢联合体是如此上心,接下来几个月,他都一直待在唐山,与王汪二人还有西山集团的一众高层,顶着炎炎夏日反复实地勘察,力求做出最高水平的整体规划。
在这个年代,这可是一个超级巨大的工程,光张鉴式蒸汽机就需要安装二十台,除了矿上抽水外,还要为锻造车间、滚压机、鼓风机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各种厂房车间仓库加起来超过一百间。不算矿区,仅厂区占地就超过两百亩!
此外,他还跟01所一起,加班加点改进王应选炼钢法的工艺和流程。转炉炼钢的流程听起来简单,但关键是控制过程——材料和设备要非常惊喜,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标准的钢成分。
还有最最重要的安全生产规范,这可是跟将近两千度的铁水、钢水在打交道啊,一个弄不好就会死人的!
这些都需要仔细研究,反复讨论,不断试验,直至万无一失的。
投身于如此浩大而激动人心的事业中,让人根本感觉不到时间飞逝。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秋,赵昊这才暂时抽身,赶回京城。除了全家团圆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小竹子的预产期到了。
结果还真巧了,张筱菁就是在八月十五临盆的。
还真让张相公说着了,正是母子平安。
赵昊很乖巧的请岳父大人给自家老六起个名字。管它什么规矩不规矩,让岳父大人高兴最重要。
张居正便欣然为这个孩子起名‘赵士祐’。
‘祐’者,天、神保佑也。
自从成了龟丞相,张相公是越来越迷信了……
不过神龟的效果是真的好啊,谁用谁知道。
打那场迎龟大典之后,那些非议改革、反对他张居正的声音就全都闭上了嘴。
而且国事也似乎变得十分顺遂。
今年四方风调雨顺,并无大灾,随着各地陆续秋收完成,万历五年又是一个丰收的好年景。
考成法来到第五年,庸官懒政基本绝迹,官场积习旧弊已经彻底扭转。
中央地方在他张相公的指挥下如臂使指,各项改革都推行的十分顺利。首先,继应天十府之后,浙江、广东、福建各省也相继试行一条鞭法,效果斐然。仅目前这几个省,在赋役货币化之后,就为朝廷每年增收上千万两白银!
而在一条鞭法之前,太仓岁入不过四五百万两而已。
老百姓也摆脱了沉重的赋役,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种棉养蚕,打工挣钱,日子明显好过多了。
这又明显利好工商业,这从工商税收入连年猛增就可见一斑。
隆庆六年,进入太仓的工商税银是一百万两。这还是拜三大集团积极主动纳税所赐。要知道,在隆庆元年,工商税银只有可怜的十来万两……
万历新政以来,每年的工商税银收入更是连年翻番,去年便来到了四百万两,今年估计稳稳能破五百万两。成为朝廷重要的财政收入。
真可谓‘官民两便’!
当然,唯一不高兴的是那些大小地主,因为按照一条鞭法,土地越多,承担的税银就越重……
不过不要紧,让他们更不高兴的还在后头呢。
张相公已经紧锣密鼓布置下去,待秋收一结束,从十月开始,各省各府各县,便要统一开始清丈田亩了!
待到将地主隐瞒寄名的土地全都查清,把天下田地重新登记后,他就要在全国范围推行一条鞭法!彻底解决中央财政紧缺,百姓负担沉重,地主好处占尽却一毛不拔的百年痼疾!
一想到自己要干成千古未有之伟业,为大明再续几百年基业,张相公的心情也如这晴空万里的秋日一般,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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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张居正自身也是喜事连连。除了他最疼爱的女儿诞下外孙外,更有他儿子高中榜眼,达成‘父子双进士’的成就!
他老父张文明上半年大病一场,张相公本打算告假回乡探望,可又碰上潞王冠礼、万历皇帝订婚这些大事,太后娘娘是一刻也离不开他的。便派太监代表天下到荆州慰问老爷子,还赐了好多的礼物。
这让张居正更加没法开口请假,只能打发顾氏和几个儿子先回家侍疾,自己留在京里给李彩凤母子当主心骨,等明年二月皇帝大婚以后再告假回乡了。
结果中秋之前,顾氏来信说,幸赖江南医院的名医妙手回春,老太爷已经大好了。他爹张文明也亲自写信劝他说‘肩巨任者不可以圭撮计功,受大恩者不可以寻常论报’,自己身体已经复原,又可以到处玩儿了,你千万别再挂念我,更别请假什么的,‘徒令报国不专耳’。
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但张居正却对老父的心思一清二楚,知道他是怕自己回去跟他算总账。
因为张相公虽然严以律己,却管不了自己的老子。这些年张文明仗着他的权势飞扬跋扈,横行乡里,不知做了多少缺德事儿。
虽然地方官员巴结他爹还来不及,但替他爹擦了屁股,总得让正主知道。不然岂不白白脏了手?所以张居正对老爹在家乡的所作所为并非一无所知。
可知道又能怎样?在这个礼教社会儿子还敢训爹不成?那不是纲常倒置了吗?再说他爹也得听啊,天底下哪有当爹的听儿子的道理?
完全没道理啊!
某位名字里也带‘正’的赵侍郎,连打了三个阿嚏……
张居正也不是完全消极对待,他曾经几次想将父母接到京城奉养的。然而张文明坚决不来,开什么玩笑,在荆州他就是土皇帝,到了京城还得看儿子脸色,傻子才去呢。
同样道理,老爷子也不想让他回去,总之大家不要见面,你全心全意忠君报国,我全心全意欺男霸女,大家两相安好,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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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无论如何,老爹熬过了七十三的大坎,进了七十四的大门,应该还能再欢实几年,张居正还是很高兴的。
这么多高兴的事儿,当然要人生得意须尽欢。于是他纳了小戚送的两个绝色胡姬,一个巧舌如簧,一个步步生莲,让张相公感觉自己又年轻了不少。
今日是‘吕宋烟草杯’第六届捶丸锦标赛的决赛日,张相公也欣然参赛。
此时深秋微凉,天高气爽,远处香山层林尽染,球场却依旧绿草如茵。张相公脚踏镶着细铁钉的球鞋,白色长袍下摆挽在腰间玉带上,头戴着乌纱的大帽,嘴里叼着烟斗,潇洒至极的挥杆!
一众公卿大臣目不转瞬围在他身侧,生怕漏掉张相公的每一个动作。他们的脖子也齐刷刷随着那红色小球的弧线转动,待其一落在草地上,便争先恐后喝起彩来。
“好球,真是神来之笔啊!”英国公大声喝彩。
“相公这球技真是绝了!”吏部尚书张瀚也鼓掌。
“哈哈,真是鸿运当头啊!张相公这一回归,我们朋终于要反败为胜了!”工部尚书郭朝宾高兴的直捋胡子。
每年春秋的捶丸比赛,赛制是不同的。
春季邀请赛是各自为战,秋季锦标赛则是分组的,每组四人曰一‘朋’,每场比赛可以上三人,一人替补。
这是赛会组织者为了照顾公务繁忙的朝中大员。有空就参赛,没空可以替补,才能保证他们一直在比赛中,不会中途弃权。
小书亭
比方已经蝉联五届冠军的张相公,今回就只开幕时来打过一次,今年闭幕了才第二回露面。
但他能来,然后把冠军和巨额的奖金给到他,就是最大的意义所在。不然赵立本辛辛苦苦操持比赛,难道还真为了推广捶丸运动?
张相公微微陶醉于众人的吹捧,刚准备客气两句,却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什么人敢在御苑纵马狂奔?”众人眉头大皱,齐刷刷望去。只见纵马而来的竟是游七。不禁纷纷改口道:
“哎呀,楚滨先生肯定有急事。”
“那也得慢点儿骑,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这骑术,真潇洒啊……”
‘楚滨’是游七给自己起的号。按说不是谁都可以拥有别号的。
一般来讲中进士外放当县令时,才会给自己取个号、娶个小。所以级别不到给自己乱起号,是要惹人耻笑的。
那游七不过是张居正的奴才,按说级别是不够的。但宰相门前七品官,而且他这个七品,可比七品知县大多了,所以给自己取个号,也是理所当然的。
游七却不理会那些阿谀,翻身下马,直奔张居正而来。
张居正见他神色慌张,显然方寸大乱,心中不禁咯噔一声。
“老爷,有急事……”游七看看左右,众人马上识趣的远远回避。
“到底什么事?”张居正面色铁青的问道。
“大事不好了,老太爷殁了……”游七在他耳边低声道。
“啊,你胡说什么?!”张居正闻言炸了毛。“你个狗奴才不要乱讲!前几天来信还好好的呢!”
“这种事傻了奴才也不敢胡说啊。”游七急声道:“是荆州来的飞鸽传书,估计后日八百里加急就到了。三公子也在报丧的路上了……”
“啊……”张居正眼前一黑,竟直挺挺晕了过去。幸好游七早有准备,赶紧一把抱住他,张相公这才没摔在地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两难
四轮马车直接开进了球场。
众球手七手八脚帮着将昏迷不醒的张相公抬上车,有人小声问游七:“楚滨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游七面色凝重的摇头一言不发,朝众人拱拱手,便也躬身上了马车。
车门砰地关上,马车扬长而去,只留一地公卿大臣面面相觑。
“咱这还打球么?”勋贵们比较超然,英国公还惦记着自己的名次呢。
“天都要塌下来了,还打个球啊。”定国公白他一眼道:“收拾收拾回家了。”
大小九卿们更是意兴阑珊,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球场上了。
定国公的话毫不夸张,张相公眼下就是大明朝的天。虽然还搞不清这天上,是要打雷还是下雨,但肯定要生大变了。
赛事组委会紧急商议后,很快便由组委会主席赵立本亲自出面,抱歉的向选手们宣布,因特殊原因,根据《赛事章程》之‘审时章’,赛事暂停,择日重赛,具体时间另行通知。并为所有选手送上伴手礼一份——纪念版吕宋雪茄一盒、护士打火机一对,聊表歉意。
一众球手自然毫无异议,很快便鸟兽四散了。
待到把众公卿都送走,赵立本也在赵守正的搀扶下,坐上了赵显的豪华马车。球场这边自有一帮管事善后,用不着老爷子操心。
马车缓缓启动,赵立本接过赵显奉上的密信。
“原来是这样……”赵立本看过恍然,将信递给了儿子。
赵守正一看,登时红了眼圈道:“哎呀,亲家老太爷没了,真让人伤心啊……”
说着他紧紧握住老父的手道:“爹啊,你比亲家老太爷还年长两岁,可千万保重身体,别东跑西颠,玩那么野了啊……”
“你住口!”赵立本看着赵守正泫然欲泣的样子,心里一阵气闷,想自己当年精明强干,号称官场交际花,却六十多岁才当上侍郎。而且还是南京的户部右侍郎。
这夯货却五十不到也干到了侍郎,还是北京的吏部右侍郎,含金量比自己那个高多了。
而且眼下居然又有更进一步的机会了。这人比人,真是气死爹了……
“张相公现在怕是顾不上伤心,他得考虑丁忧后的安排了!”赵立本接过长孙奉上的玻璃酒杯,喝一口李时珍秘制的长寿药酒,揶揄儿子道:
“你担心老子挂了,也是这个原因吧?”
“爹,你咋老把人往坏处想呢?”赵二爷泪眼汪汪道:“我真心实意盼你长命百岁,不,活一千岁才好呢!”
“放屁,那老子岂不成了王八?能活到九十九,我就知足了。”赵立本翻翻白眼,问孙子道:“你弟弟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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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是先发去唐山,请示过赵昊后,再送去大纱帽胡同的。”赵显忙回答:“弟弟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明天就该到了。”
“那就等他回来再说,正好老夫也好好寻思下利害。”赵立本长长叹口气道:“这次的事情太棘手了,一着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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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收到的飞鸽传书,是由三大集团合资成立的‘神州行通讯公司’运营的‘信鸽网络’负责传递的。
优秀信鸽的繁殖也训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信鸽都是飞单程,这愈加增添了架设通讯网络的难度。
目前‘信鸽网络’除了在江南一体化地区和闽粤两省架设到府一级外,其余各省只在省会或者重要的商业城市才有鸽站。
以江陵县的地位,本没有鸽站的,就是荆州府也没有。但因为张家的原因,赵昊特开了一条从江陵到郑州的专线。
九月十三日深夜张文明挂掉,十四日清晨江陵鸽站放飞了信鸽,十五上午,也就是今天早些时候,飞鸽传书便抵达了新设的开平站,送到刚从京城回来的赵昊手中。
赵公子看过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斥退左右,一个人静静坐在个山包上,足足抽了一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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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爷爷也好,朝中诸位大佬也罢,包括岳父大人在内,都不知道张老太爷这一挂,意味着什么。
那是开启团结奋进、欣欣向荣的万历朝,第一次大政斗的关键人物啊!
在这个改革进入深水区,即将全国范围清丈田亩的关键时期,张老太爷可以说死的极不是时候。围绕着首辅要不要丁忧的问题,朝廷分成两派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廷杖狂舞下,血肉横飞间,彻底把张相公和文官集团的矛盾公开化。在彻底颜面扫地,再无形象可言之后,一直戒急用忍的张居正,也就彻底不装了。开始肆无忌惮、偏激极端,最终毁灭了自己……
在这个人在政在、人亡政息的国度里,这意味着改革的失败,宣告帝国彻底没救了。
从这个角度看,张文明老先生虽然活着是个祸害,但死了之后更加遗祸无穷千万倍。
所以赵昊一直很关注他的健康,为了能让老太爷多活几年,赵昊专门派了两位江南医院的名医汪宦和巴应奎,轮流到江陵担任他的保健医生,甚至还准备了一支宝贵的青霉素,可以说是操碎了心。
这个老张太爷也实在不省心。他性格跟儿子是两个极端,张相公是少年老成、沉毅渊重;张文明则是越老越胡闹,整一个老混球!
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张文明也是读书人来着。虽说张居正是他生得不假,但读书的本事应该属于基因突变,一点都没遗传他……张文明从年轻开始考,一连七回落第,比赵二爷还多了两回。
直到他儿子都中了进士,他还依然是个落第的老秀才。老头子这才彻底看开了,原来读书这种事要看天分的,老子根本不是那块料。他便把书一烧,再也不考了。起先那些年还好,只是下棋写字穷欢乐。
随着张居正官儿越做越大,张家的财富迅速膨胀,张文明也就渐渐开始不文明了。他要狠狠报复过去几十年低声下气、穷酸吧啦的岁月,开始疯狂的放飞自我……
事实证明,人一旦放松了道德准绳,堕落便会无止境的。老东西声色犬马、欺男霸女,坏事做绝不说,也不把自己当人了……都七十了他还逛青楼!
两位大夫给他以检查身体,好家伙,那真是脚底长疮、头顶流脓,整个人一身的毛病。能活到七十绝对是个奇迹。
也许是欺男霸女太爽了,老东西舍不得死吧……
起先老东西还不配合治疗,直到今春那场大病让他卧床不举了,这才吓坏了,求两位神医救救自己和自己的小弟弟。
两个大夫给他好生调理了大半年,这才基本治好了他一身的毛病。
汪宦和巴应奎很乐观的估计,在鬼门关上走这一早,老东西应该不敢再花天酒地了,活出个忘八之年来妥妥的。
没想到人还是死了。
但并非医生无能,因为密信上禀报说,老东西是死于酒醉落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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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明痊愈后,在家老实了几个月,但他心早就玩野了,就像把野猫关进笼子。猫抓猫挠那个难受啊。
最终他还是耐不住那帮湖广缙绅的再三邀请,答应到岳阳楼去参加九九重阳宴。
家里谁能拦得住他啊?太夫人只好让大孙子跟着爷爷,让他不要贪杯不要眠花宿柳,早去早回。
张文明出门前答应的好好的,一出门就不是他了,到了岳阳就放开了撒欢。说重阳宴得连开九天才算数……
结果在第五天上,出事儿了。
九月十三日那天,一帮人乘坐艘豪华的三层画舫,在洞庭湖上滥饮狎妓,赌钱嗑药,玩得昏天黑地。
晚上掌灯之后,玩兴丝毫不减,继续洞庭夜宴,准备玩个通宵达旦。
然而三更天时,张文明喝的太多,在一个伴当搀扶下去后面解手。
也不知怎么搞的,两人就掉到水里去了……
船上保护张文明的锦衣卫虽然第一时间就听到动静,赶来查看。可湖面上漆黑一片,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老太爷捞上来。
张文明本来就醉的不像样,还嗑了不少五石散,又在九月的湖水里泡了一刻钟,那还能有个好?
救上船就昏迷不醒,肚子鼓得跟皮球似的。随船的汪宦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让他再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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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从这份汪宦仓促写就的情况报告看,赵昊就觉得颇有疑点。
比如那么豪华的画舫上,肯定有专门的厕所,张文明跑到舱尾去干啥?
还有冯保专门派去保护他的锦衣卫,那种时候怎么不跟着?连赵昊的保卫处都知道,必须杜绝保护的对象处在危险、独处、黑暗的环境下。何况还是三大危险因素都占全了……
当然,在没进行进一步调查前,他也没法说这到底是历史的惯性,还是某些人为了对抗改革铤而走险?
唉,谁让自己一直先入为主,以为老东西是病死的,所以只派了大夫呢?
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夺情事件还是要被触发了,当务之急是必须赶紧再回京,阻止岳父大人夺情!
但问题是,清丈田亩马上就开始了,改革来到最关键的阶段。这时候丁忧三年,沧海变桑田,张居正绝对承受不了改革因此失败的可能……
自己这时候劝岳父丁忧,会不会被直接被大耳刮子抽脸上?
唉,真是左右为难啊!
ps.继续写……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各怀鬼胎
德胜门忽然警戒封路,官军将进出的闲杂人等挡在路旁,清空道路等待大人物通过。
百姓枯等了好一阵子,才看到一辆没有标记的豪华四轮马车,在一队锦衣卫的护送下,缓缓驶入了京城。
马车上,张居正须发散乱的靠坐在车壁上,目光涣散的看着窗外景色变幻,任泪水无声流淌,已经把他的前襟打湿了大片。
不管怎么说,那是生他养他,教他读书的亲爹啊!
自打嘉靖三十六年,结束三年休假返回京城后,他便一头扎进了政坛中,先是担任裕王府讲官,继而辅佐徐老师倒严。
当时他心说,等消灭了严党,玉宇澄清后,再回家探望父母。
然而严党倒台,他被超擢为大学士后,却更加深陷政治斗争不可自拔,一刻都不敢松懈。
他只能把探亲计划推迟到自己当上首辅后了……
终于把对手一个一个靠走挤走,坐上了首辅的交椅。但上位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是为了改革,而不是作威作福的!
于是又殚精竭虑的开启了万历新政,还要悉心教导小皇帝,满足他娘的一切要求,结果依然没有时间回乡……
直到今年因为皇帝订婚、清丈田亩,错过了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他已经整整二十年没回过荆州,没见过自己的老父了!
总想着明年就回去,忙完这一波就回去,谁承想此刻竟成永别……
哪怕张居正的胸中有日月山川,此刻也被二十年不回家的愧疚感,给彻底淹没了。
等到马车直接驶入府中,紧紧关上府门后,游七打开车门,便看到自家老爷的两眼已经肿成桃子。
“老爷节哀啊!”游七赶紧挤出两滴泪,扶着哭得昏天黑地的张居正下了马车。
“快,给不谷披麻戴孝,准备灵堂。”张相公一下车,便嘶哑着声音吩咐道。
他可是当朝首辅,不管怎么着,都不能一闻报丧就马上回老家。怎么也得先报告皇帝,请求恩准后才好回家丁忧。
走流程的这段时间,作为孝子必须要先在当地扎一个灵堂,为先人远程守灵,遥寄哀思。
但这样一来,肯定什么都藏不住了……
“呃,是……”游七担心张居正因为陡闻噩耗昏了头,迟疑一下,还是小声提醒道:
“不过老爷,这是姑爷那边飞鸽传书提前报的信。省里发的八百里加急,还得两天才能到,更别说三公子正式来报丧了……”
“你什么意思?”张居正冷冷问道。
“奴才的意思是,是不是先把消息压一压。赶紧私下通知冯公公、李部堂他们,大家商量下对策,提前做好准备?”
张居正目光怪异的看他一眼。不错,按说这样最稳妥,但你丫是不是应该沉住气,等我打完球回来,关上门再说?
结果倒好,一惊一乍跑那一趟,当众给不谷来个晴天霹雳,别人什么味儿品不出来?
信不信今天不公开,明天就满城风雨,说什么怪话的都有?
唉,没办法,一个奴才你能指望他多聪明?
张相公看了游七一会儿,看得他浑身发毛,才暗哑着声音道:“摆灵堂!”
“是!”游七一个激灵,不敢多言。
张居正也没精力跟他计较,接着吩咐道:“去翰林院叫嗣修请假丁忧。让李先生来起草丁忧……算了,还是我自己写吧……”
张居正当然有幕僚,但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跟得上他的思路,配得上给他出谋划策?
他又是个脾气可怕的细节控,真有本事的人,也受不了他这份窝囊气。不信你看赵公子爷们是怎么供着孤蛋画家和双蛋作家的。老两口在万历元年被赦免后,便放了长假,到处撒欢玩乐去了。
赵守正还时不时写信问候,让他们好好玩,不急着回来……结果一玩就是五年。赵昊可是一天工钱没短他们的……
不然你根本就留不住这些才华横溢却又被社会反复毒打到不正常的变态。
张居正怎么可能供祖宗一样供着这些变态呢?所以找来找去,最后也只是请个写写算算,草拟些不重要的文稿的西席罢了。真正重要的文件,还得他自己来。
像这种跟皇帝请长假,有无数事情要嘱咐的奏章,更不能假人之手了。
很快,丫鬟为老爷除下华丽的衣着,帮他换上青衣角带。
府上的下人也全都麻利的披麻戴孝,然后一面在前院搭设灵堂,一面把所有红灯笼之类的全部收起,在朱漆大门和绿色窗户上贴上白纸……
等着灵堂设好的功夫,张居正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乞恩守制疏》:
‘本月十五日,得臣原籍家书,知臣父张文明以九月十三日病故。臣一闻讣音,五内崩裂。哀毁昏迷,不能措词,惟有痛哭泣血而已……’
张相公的眼泪再次一滴滴落在稿纸上,打花了刚落下的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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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游七领命而出,先让人去东厂告诉徐爵一声,叫他赶紧通知宫里。他自己也换上孝服,赶去翰林院报信。
张嗣修中榜眼,被授予翰林编修已经半年多了。跟同为三鼎甲的沈懋学和曾朝节一起,照例在翰林院抄写《永乐大典》。
当他被人叫出来,看到游七身着重孝,张嗣修差点吓晕过去。
游七将噩耗告诉他,张嗣修便哭倒在地,被跟出来沈懋学扶起。
又哭了好一阵子,他才在沈懋学的提醒下,来到翰林学士的值房中,向詹事府詹事兼掌院学士王锡爵告假。
大厨这个人心善的很,号称王菩萨,又是张居正把他从南京捞回北京,作为重点干部培养的。所以闻丧马上坐不住了。
“赶紧回去陪你爹,那些文书什么的,后补就行。”王锡爵说着,当着属下的面,就开始脱衣服。
他脱掉了身上的三品官袍,先凑合换上一身素衣裳道:“走,我跟你一起,先代表翰林院吊唁一下,再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
总之让古道热肠的王大厨这一吆喝,整个翰林院都知道了。
翰林院又挨着六部衙门,盏茶功夫不到,六部官员也全都知道了……
“我去!”
“我操……”
“娘希匹!”所有人闻讯都呆若木鸡。但大部分官员其实是暗暗高兴的。
好家伙,真是苍天有眼啊,这下大家有救了,大明有救了……只是没人敢说出来罢了。
尚书侍郎们则赶紧换上素服,争先恐后涌去大纱帽胡同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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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内,文华殿。
皇帝正在上当天的最后一节课,内阁次辅吕调阳亲自监督万历练字,冯保从旁看顾。
这五年来,吕调阳和张相公就这样一人一天,教导万历皇帝的学习,一如当年高拱和张居正轮班那样。
到了十五岁的年纪,朱翊钧是书法长进了不少,但腚上也生了好多刺。
他明显坐不住了,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让小太监给自己揉肩。却不敢说朕不想写了……
他不怕这个老太太似的吕调阳,他担心的是冯保。
死太监最喜欢向母后告密,可怕的母后训斥完了,还会告诉最可怕的张老先生。
所以万历被这铁三角死死箍着,只敢搞搞无伤大雅的小动作,根本不敢挣扎。
思路客
忽然,殿门无声敞开,一个小太监悄悄进来,凑在冯公公耳边低声禀报起来。
“啊!”冯保登时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站起来。
他兼掌司礼监和东厂多年,内外权势熏天,整个人已经是变了很多。唯独不变的,就是对叔大的那颗初心……
陡闻叔大父丧,他感觉比自己亲爹死了还难过。
因为他爹是个烂赌鬼,为了还赌债才把他卖进宫里的……
“怎么了怎么了?”万历马上丢下笔,兴致勃勃的问道。
“陛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吕调阳无奈道。
“皇上,先别练字了,张老先生的父亲没了……”冯保含悲道。
“啊?”万历闻言大张着嘴巴,好一会儿方道:“这么说,朕终于可以解放了?哦不哦不,我是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皇上,先禀告太后吧。”冯保知道,最舍不得张居正的肯定是皇上他妈。“这种事儿得太后定夺。”
“好好,走走。”万历二话不说,把腿便往外走。
“皇上慢点儿,小心脚下,别绊着……”冯保也顾不上老吕,快步跟了出去。
转眼间,偌大的文华殿就剩下吕调阳了,他知道没人把自己放在眼里,便自嘲道:“下课,恭送皇上。”
待他返回文渊阁,进了自己的值房,疲惫的坐下。他的心腹中书石宾给他端上浓茶,忍不住低声道:
“恭喜首辅了!”
吕调阳一愣,旋即呵斥道:“不要胡说!元辅万分悲痛之时,你这话被听到,老夫如何做人?”
“张相公要丁忧了,内阁只剩吕相公,你老不是元辅谁是元辅?”石宾却腆着脸笑道。
“总之不许胡说!”吕调阳瞪他一眼道:“出去告诉他们,谁也不准乱嚼舌根,让老夫听见了,直接赶出内阁去!”
话虽如此,言谈间却已经有了内阁首辅的气势……
抱歉,今晚请个假。
书写到这个阶段,重大的情节是要慎重再慎重的。
张相公丁忧这段是高潮,写之前以为自己已经想明白了,但看了大家的评论,感觉我还是没有得出最优解来。
道理很简单,这是张相公人生最最最纠结的时刻,你不沉下去,陪他一起纠结,是很难把这份雄狮被被蚊子折磨的痛苦写出来。
有人问,赵公子都这么强了,为什么还要纠结。看看张居正就知道了……政治斗争很多时候是不对称的,不是你强就能随心所欲。
还有赵昊的选择,今天整整寻思一天,终于想通了。但脑袋也空了,写不了了,早点睡了,明早起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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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太后舍不得岳岳
万历登极以后,李太后一直住在乾清宫,方便照顾皇帝起居,监督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她认为隆庆皇帝之所以荒淫怠政,最后落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悲惨下场,就是因为小时候光玩儿去了,十六岁才出阁读书,所以玩儿心才会那么重!
李太后自己出身低微,唯恐儿子也变成小蜜蜂第二,被别人说她教不好皇帝,是以对小皇帝的管教十分严格。时不时就搞个临检,不知道搜出了皇帝多少私藏的小人书、手办和各种新奇玩具。
每当皇帝出现这种对学习不利的行为,李太后便让他长时间罚跪。
到了上朝之日,李太后五更时便会梳洗整齐,招呼道:“皇上应该起来了。”然后命令左右扶起贪睡的小皇帝坐下,取水为他洗脸,然后领着他乘车而出,到皇极门前上朝。
她还命冯保严加管教皇帝身边的宦官,谁敢带皇帝不学好,直接送到内东厂往死里打。在太后和冯保这种全天候、无死角的过分挟持管束下,万历皇帝自然唯唯诺诺,什么事都不敢自己拿主意。
所以大明朝目前法理上真正说了算的,不是皇帝而是李太后。但李太后很有自知之明,对国家大事充满了敬畏,从不敢自作主张,便全权委托给她最崇拜最仰慕最依赖的亲亲张相公。
毫不意外的,当冯保将张居正丧父,马上要丁忧的噩耗禀报上来,太后娘娘顿时庙里长草慌了神。
“什么,丁忧?那得一去三年多吧?”本来在念佛的李彩凤,掉了手中的念珠,当即就表示不能接受。“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他走了谁给本宫讲佛啊?”
“三年是个虚数,准确说是廿七个月。”冯保忙捡起李彩凤的砗磲念珠,那是张相公一粒粒亲手车出来,串成串,送给太后娘娘的。李太后一直将其视若性命,忙接过来仔细的擦拭。
“二十七个月也太久了!”李太后完全无法想象,这么长时间见不到张相公。
她的手指肚划过光滑的珠子,就像划过张相公如瀑布般的长须,更是难舍难分,一刻也不想他离开。便问万历道:“皇儿你什么意思?”
“这个,当然是按先生的意思办了。”万历看着母后的脸色,怯生生道:“母后不也向来都是听先生的吗?”
他这是耍了点儿小聪明的。以万历的聪明,焉能不知母亲不想让张先生丁忧。但他真的憧憬没有张先生管束,可以不用上课也不用上朝的日子。
“你糊涂!”却招来母后断然训斥道:“这种事情张相公能开得了口说留下吗?得咱娘俩死心塌地挽留他才行!”
“可是母后……”万历小声道:“为先父母守丧三年,是孔圣人规定的。我们怎么能不许先生丁忧呢?那样先生会难过的。”
“但他丁忧了我们更难过!”李太后泪眼婆娑的哽咽了。没有张相公,谁来抚慰自己内心的寂寥?谁来为皇帝遮风挡雨。又有谁能填补这个伟岸男人留下的空缺?又有谁来让皇帝和自己依靠?
想到这儿,她愈发坚定了,绝对要留下张相公的决心。便用帕子擦拭下眼角,平复心情反问道:“先生离开后,每日内外成百上千份题本奏章事无巨细,你能亲自批阅的了吗?还有水灾地震、边衅民变之类的突发状况层出不穷,你能应付的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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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万历为之气馁的摇摇头
“那么多的官员任免升降,涉及官员贤良与否,你心里都有数吗?”
“没有。”万历又摇头。
“先生为国家的改革到了关键时刻,你有信心继续改革下去吗?”
“没……”万历眼里彻底没了光。原来光想着张先生一走,自己就不用学习了。却忘记了,张先生还替自己挑着万钧的重担呢。
“不过不是还有吕相公吗?”但他的性子随爷爷,小小年纪就有执拗的迹象,哪怕母后也很难说服他。“实在不行,再让大臣廷推几个大学士入阁,三个臭皮匠不是还能顶个诸葛亮吗?”
“你胡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人多嘴杂,什么都办不成!”李太后终于拍了桌子,怒道:“能给你当好这个家的,只有张先生!这大明朝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一样经天纬地又忠君爱国,把咱们娘家当成亲人的美男子!”
“儿臣知错了,儿臣明白了,现在先生走不得,非先生不可!”万历吓得赶紧跪在地上,只当母后说的是‘伟男子’。
“你明白就好。”李太后哼一声,神色稍霁道:“皇上,有道是‘吃水不忘挖井人’,若不是张先生殚精竭虑,操持着祖宗的江山,咱娘俩能过上这样舒坦的太平日子?你父皇在位时你还小,可能都不记得了,他连最爱的驴肠子都不舍的常吃,为啥,因为国库没钱,内帑也没钱啊!”
“母后说的是,现在太仓米可支十载,存银超过两千万两,都是先生的功劳。”万历心悦诚服点点头,他渴望逃离张居正的管束,跟他对张居正的崇拜并不冲突。就像调皮的孩子之于严厉的班主任,总是又爱又怕。
“你不能因为现在四方太平,朝堂安稳,就觉得一切理所当然了。张先生这要一去三年多,肯定有人得顶上的,万一再出个高拱那样的乱臣贼子。你还小,能斗得过人家吗?到时候江山社稷有个闪失,你又如何向我大明的列祖列宗交代?”
“母后说的是,儿臣错了,这事儿不能由着先生,得我们做主留下他。”万历毕竟还是个妈宝,终于被李太后说服了。
“你知道就好。那就赶紧下旨慰留先生吧。”李太后催促道。
“儿臣知道了。”万历点点头,走到御案前,接过小太监奉上的朱笔,却难以成句道:“可这不违反祖宗成法了吗?”
“这……”李太后登时傻眼,在她看来,儿子是靠祖宗当上皇帝的,祖宗成法自然是大过天的。
“太后、皇上放心,大学士丁忧起复,不是没有成例的。”这时,冯保笑着插嘴道:
“永乐六年六月杨荣丁忧,十月起复;宣德元年正月,大学士金幼孜丁忧,随即起复;四年八月杨溥丁忧,随即起复。景泰四年五月王文丁忧,九月起复。成化二年三月李贤丁忧,五月起复。这可都是祖宗成法啊。”
冯保显然是有备而来,如数家珍后又接着道:“这五位夺情大学士之中,李贤李文达公也是首辅。且成化二年,宪宗纯皇帝已经二十一岁圣龄了。国有长君,尚且需要首辅夺情起复,况如今皇上还小哩?”
“很有道理!”太后深以为然的重重点头,赞许的看着冯保道:“冯公公果然也是有文化的人,你要不是太监就好了。”
“娘娘谬赞了。”冯保讪讪一笑,心说我不是太监也当不了大内总管啊。
“皇儿还有什么担心的?”李太后又看一眼皇帝。
“没有了。”万历赶紧摇摇头,便在黄绫上飞快落笔。张居正悉心教导他六年了,写个诏旨谕令自然不在话下。
而后冯保又提醒他,按例官员丁忧还要向吏部请辞的,可别这边不准那边准,到处搞出乌龙来不好看。
万历便又向吏部手书一封诏谕道:
‘朕元辅受皇考付托,辅朕冲幼,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过七七,不随朝,你部里即往谕著,不必具辞。’
至于两宫和皇帝的赙赠,及张父一切哀荣,自然都按照最高标准来办,无须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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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送去吏部的上谕只能等明日再说了。但太后却命开了宫门,让冯保亲自出宫去向张相公传旨慰留,并带去自己的关爱。
冯保到大纱帽胡同时,只见整条胡同银装素裹,成了花圈和挽联的世界。那是前来致祭的官员实在太多,相府前院已经摆不下,只能摆到大街上了……
更离谱的是,这会儿已经是半夜,胡同里却依然挤满了青衣角带的‘孝子贤孙’。
大家虽然都盼着张相公赶紧滚蛋,但也都知道他还会再回来的。所以哪个也不敢怠慢。
这九月中旬的北京城已经下了霜,官员们一个个裹着毯子,冻得跟孙子似的,打喷嚏咳嗽之声不绝于耳,却都坚持着给老封君守灵。
看到冯公公捧着圣旨驾到,冻鹌鹑们赶紧起身行礼不迭。
“好好。”冯保欣慰的擦擦眼角道:“大家对元辅的感情真是太深厚了……你们继续吧,咱家要进去传旨了。”
“公公请。”冻鹌鹑们忙恭声相送,心中羡慕坏了。皇上和两宫对张相公的敬重,真是前无古人啊。
好在接下来三年,大家终于不用活在他的阴影下,可以重见天日了。所以冻归冻、困归困,大家的心情还是很灿烂的……
直到他们听到冯公公向张相公宣读的上谕。所有人登时就紧张起来了。
‘朕今知先生之父弃世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当不知何如哩?然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其实不想走
相府前院的灵堂中,一个斗大的‘奠’字分外醒目。
灵堂前设着供桌,上摆三牲祭品,香烛高照。还有一盏纯金的酥油长明灯。
密密麻麻的挽联祭幛悬于灵堂两侧,落款者不是大九卿就是国公爷。只有两个例外,一幅是太后的父亲武清侯李伟全家所赠;另一幅是赵立本、赵守正父子所赠。也被堂而皇之的摆在了堂上。
冯公公宣读了慰留的圣旨,也赠送了挽幛——他亲笔所书的‘国丧耆贤,碩德永念’,然后恭恭敬敬跪在供桌前,给老封君磕头哭丧。
“快扶双林先生入内奉茶。”张居正嘶声吩咐嗣修,爷俩头上系着白绫,声音已经哭劈叉了。
贵客来吊唁之后,不能让人家直接走,还得入内奉茶,才算礼数周全。
张居正也在游七的搀扶下入内说话。
李义河、曾省吾、王篆几个互相看看,前者也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跟了进去。
分主宾落座后,冯保便迫不及待问张居正道:“太岳也听到上谕了,让我怎么回娘娘和皇上?”
“唉……”这才半天时间,张居正便已形容憔悴,从来丝毫不乱的胡须也乱了套。他一阵长吁短叹道:“永亭,你和太后、皇上的心意我都明白,不谷又何尝放心的下这一摊呢?可首辅为百官之师,百官为教化百姓的师长。我若不履行对亡父的责任,非但过不去自己这关,也没法面对百官和天下人啊。”
“不是有先例在前吗?”冯保便又搬出他临时抱佛脚查到的那套。“当年杨荣、金幼孜、杨溥、王文、李贤……”
“不错,大学士是有夺情起复的传统,最近的一个是刘棉花,他两次丁忧都逃了过去。”李义河插嘴道:“但自从杨廷和之后,风向就变了。”
“哦?是么?”冯保不禁汗颜,没想到还有这茬。
“是这样的。”张居正神情郁郁的嘶声道:“正德十年,杨文忠公以父卒乞奔丧,武宗初不许,三请乃许。旋复起之,三疏辞,始许。阁臣之得终父母丧者,自廷和始也……”
正德皇帝虽然荒唐,但很清醒,知道国家离不开杨廷和,所以不许他丁父忧。在杨廷和再三坚持下,才无奈的同意。很快又想提前起复他,但老杨估计是想多活几年,不愿跟正德继续怄气,坚决不肯提前起复。一直在家待满了廿七个月,才在正德的催促下回京。
彼时老杨家掌握了舆论话语权,结果以他儿子为首的一群年轻官员,把他鼓吹成了不恋权、忠孝两全的道德楷模,大学士的典范!
已经致仕的刘棉花,则被当成反面典型大弹特弹,成了恋栈权位、厚颜无耻的典型。
加上从嘉靖开始,政治问题道德化的倾向越来越严重。内阁大学士夺情起复的特权,也就自杨廷和起消失了。
冯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见自己弄巧成拙,他不禁歉意的低声道:“是咱家自作聪明了。”
张居正摆摆手道:“你也是好心。”
李义河也附和道:“就是,没什么,本来皇上不慰留相公也说不过去。正德爷不也慰留了杨廷和三次吗?”
说着他深深看一眼张居正道:“关键是相公怎么想的。”
其实他们几个张党心腹来之前,便已经商量过,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严峻局面。最后一致认为,应该设法请张相公夺情,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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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人家刚知道自己爹没了,这些话他们还没好意思说出口。正好冯保起了个头,李义河便也果断跟进了。
其实张居正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在自己宦海生涯的最大危机面前,他怎么能不冷静呢?
他当然想跟杨廷和一样,丁忧满廿七个月再回来。但现在不是正德年间,那时群臣一心,一团和气斗皇帝,没有能威胁到老杨的存在。他大可安心在家写着,也不用担心回来后山河变色,物是人非。
可自己这是什么时候呢?隆庆朝残酷的内阁大乱斗硝烟尚未散去,徐阁老、高阁老、郭阁老、陈阁老、赵阁老、李阁老、殷阁老还全都健在,而且没有一个是愉快离开内阁的。这些人里不少年富力强,在朝中党羽众多,这三年里哪一个杀回来,自己就很难受了。
就算皇帝依然念旧,到时让自己重当首辅,可有老资格的国老牵制,再想如现在这般说一不二的独裁,却是千难万难了。
张居正出仕三十多来经历了多少明争暗斗,又在多少机缘巧合之下,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他怎么能冒险失去?
大丈夫可无父无母,不可一日无权。何况还是在改革的关键期,全国清丈田亩启动的前夕……
但夺情的后果又太严重。所谓德才兼备,德字为先,官员失去了在道德上的立足点,往往招致政敌的猛攻。去岁刘台案中,他便隐约察觉到了文官集团对自己的敌意,如果自己丁忧的话,不正好给了他们千载难逢的进攻机会?
于是张相公明明‘其实不想走’,却总是‘开不了口’。
但当着心腹和盟友的面儿,他也不能说假话空话,于是沉默就是最好回答。
花厅中陷入针落可闻的安静,冯保和李义河便从空气中读懂了张相公的想法与担忧。
“我看这事也由不得相公。皇帝冲龄,天下不可一日无相公,相公怎能忍得丢下皇上回去守制呀!”李幼孜便道:
“万历中兴是相公一手缔造的,你若去了,这个局面交付哪一个?徐阁老七十五了,高胡子更是和咱们有仇隙,都不能回来。吕调阳一个敲边鼓的跟班而已。张四维或许有些才气,但下野太久,没有人望。相公的亲家赵侍郎倒是有人望,也最让人放心,但是资历太差。此外朝中哪还有能托付之人?”
其实能托付的人多了,只是他故意不说,当他们不存在罢了。
“是啊,这是个相公非留不可的局面。”冯保也赶紧点头道:“太后娘娘跟皇上说了,你就是上一百道辞呈,也不能批!”
“唉……”张居正苦闷的叹气道:“你们这是把不谷架在火上烤啊……”
冯保和李义河对视一眼,懂了。
“相公为非常人,当行非常事,为天下不计毁誉!”李义河拱手道。
“咱家廷杖着实打,看看谁还敢说三道四!”冯保也恶狠狠道。
听了冯保的话,张相公微微皱眉道:“廷杖只会适得其反,不到万不得已用不得。还是先来文的,看看朝野的反应再说吧……”
“是。”李义河点头应下道:“明日就布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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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在开平抽完那盒烟,便命人备马疾驰回京。
好在卢沟桥公司在北直有强大的运输网络,每隔二十公里就有一个车马站可以提供换乘。赵公子一行换马不换人,当天晚上就到了通州。
这大半天在马背上颠呀颠,赵公子的大胯都给擦花了,下马后是被休完婚假的高武和个护卫架进屋里的。
“呦,这是怎么了?”一进屋,便听到赵立本那熟悉的声音揶揄道:“痔疮发作了?”
“爷爷,我没有痔疮。”赵公子不禁苦笑道:“你老人家怎么来了?不比赛了?”
“天都塌下来了,还比个屁。”赵立本让高武把他搁在炕上,又接过药膏来,便把他们撵出去了,要给赵昊敷药。
“待会儿我自己来。”赵公子赶紧阻止老爷子扒自己裤子的举动。“小弟弟害羞。”
“从小弹着玩,羞个屁。”赵立本翻翻白眼,还是把瓷瓶搁在炕桌上。
“当时还太小,现在出息了嘛。”赵公子打个哈哈,便临盆般劈着胯,不雅的靠坐在炕被上。“爷爷是为了我岳父的事情来的?”
“那不废话吗?”赵立本就着油灯点着了水烟道:“老夫觉得这是个让你爹上位的大好机会。张相公丁忧三年,朝中肯定得有靠得住的人看着。你爹这人老实,资格勉强也够,张相公非常时期推他入阁,也不算太出格。”
“爷爷你还真是敢想呢。”赵昊不禁苦笑道:“我爹才当了十年官儿,这就想着拜相了?”
“那有什么啊?杨士奇还出仕四年就进内阁呢。”赵立本吧嗒吧嗒抽烟,一脸无所谓道。
“那时的内阁,跟现在能一样吗?”赵昊哭笑不得。
“只要张相公愿意,就没什么区别!”赵立本嘿然道:“乖孙不是常说嘛?要敢想敢干,才能把握住历史的机遇!再说,你爹就是入阁也就是占坑的摆设,也不用担心他不能胜任。早点入阁熬着资历,不比在礼部无所事事,把精力都耗在那个老女人身上强?”
说着他朝赵昊吐烟圈道:“你就不想当个名副其实的小阁老?”
“好吧……”赵昊点点头,但说实话,其实他对老爹入阁这件事不是很热心。因为他觉得像现在这样只消按时上供,协调江南帮配合一下岳父大人就最好了。
这样既有岳父大人做保护伞,又不用对朝廷的事情牵扯太深,自己才能集中精力搞三大革命和大移民。
要是老爹真入了阁,他就没法像现在这样袖手旁观了,那样对自己和集团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儿……
ps.今晚没了哈。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其实我想留
说实话,赵昊对插手全国性政务,始终存有畏难情绪。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
亚圣爱说大实话,一句话说穿了古往今来的政权本质——只要不得罪豪门大户,执政就不难。因为在民智未开的年代,社会舆论掌握在大户手里,他们的好恶决定了全国民众的好恶。所以得罪了大户就是得罪了全社会,你成了光杆司令还怎么玩儿?
赵公子在江浙闽粤一带混得风生水起、一手遮天,依然不敢违背这句话。
而且东南数省没有最大最反动最顽固的巨室——宗室藩王。虽然东南土地兼并也很严重,但因为工商业发达,地主大都倾向于种植收益更高的经济作物。
人类追逐更高利润的本性,又让他们不满足于仅仅提供原料,会更大程度的投身工商业中。
比如徐阁老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虽然他们地连阡陌,是不折不扣的大地主。但徐家的土地大都种了棉花,家里养了三四万织工,垄断了当时七成的棉布生意。为了攫取更大的利润,他们还积极参与走私,实现了原料、生产、供销一条龙。
正是东南这种浓厚的商业气氛,才给了赵昊因势利导的机会。他通过江南集团捆绑了巨室的利益,通过不断革新的工农业生产技术,花样百出的商业运作手法,以及医疗、教育、军事技术的飞速提高,让巨室们获得了超过原先十倍的利润,享受了比原先大的多的权利,看到了比原先光明得多的前景。
得到的远多于失去的,巨室们当然愿意跟着他干,听他的话了。
即便如此,赵昊也只是通过长期租借的方式,来完成了一次不彻底的土地改革,以重塑东南的生产关系,解放生产力,加剧土地地主向工商业主的转变。但他并没有改变土地的产权归属,而且每年还要付给地主相当可观的租金。
这才能不流血的在东南,完成一次变相的土地重新分配。
但大明的经济发展极不均衡,整个北方还有西南完全不具备‘温和土改’的苛刻条件。没有水利工程和化肥农药的配合,贫瘠的土地会让‘家庭农场模式’变成赔钱的无底洞,开得越多赔得越多。
就算他咬牙不计成本的投入,等修好水利,发展起化肥工业,也该进入天灾频仍的小冰河期了。水旱蝗灾,极寒天气可不是人力能抗衡的……非得等到半个世纪后,太阳黑子活动正常,情况才会好转。
所以赵昊很清楚,自己在国内的地盘几乎扩张到极限,最多再加上长江中上游的湖广、江西,以及山东的胶东半岛。
鲁西他都不敢涉足,一是那里藩王、衍圣公之流横行霸道,早已经彻底烂透了。二是运输不便,高昂的运费让一切生产都毫无优势,无法加入到工商业的大循环中。
人不能跟天斗,在小冰河期正确的路数是大力移民南洋,减轻国内人口压力,甚至反哺国内撑过饥荒。待到极寒天气过去,再回头把北方的经济搞上去,然后再图北上,这是他早就定下的道路。
但岳父要干的是给大明续命。大明开国二百年,已是积重难返,想要避重就轻是不可能的了。必须要狠狠得罪的官僚地主、宗室藩王、卫所军头这三大巨室,才有可能做到。‘得罪於巨室’势必会步履维艰,千夫所指……
而且问题是,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国家延寿呢?在赵昊看来,不能为民族谋发展,不能为百姓求福祉、甚至连保护民众免受外敌侵略都做不到的国家,根本不值得留恋。让它早死早超生,换一个豪华升级普拉斯版的新华夏它不香吗?
所以赵昊在运作赵守正入阁这件事上,一直不太积极。
但张文明之死,给他敲响了警钟。历史强大的惯性,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扭转的。自己必须要做好岳父只剩五年寿命的准备了。
赵昊很清楚,哪怕自己用了层层分身术,三大集团也已经是房间里的大象,早晚注定有跟屋子主人摊牌的那天。这天来的越早,对华夏的伤害就越大;来的越晚,则水到渠成的可能性就愈大。
对赵昊来说,五年是远远不够的,他的三大革命和大移民,起码还要猥琐发育二十年、一代人的时间,才能给这个国家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么万一岳父五年后归西,剩下的十五年,谁来继续为三大集团充当保护伞?虽然西山集团和江南集团本身就已经是保护伞级别了。但大明朝可是君主专制社会,只有能顶住皇权的力量,才可以给予集团真正的安全。
必须要未雨绸缪了。
所以哪怕觉得老爹不是那块料,他还是没有反对爷爷的提议。
但最靠谱的法子,其实还是设法让岳父大人多活几年……
来的路上,赵昊忽然有所悟,要想让岳父大人多当几年保护伞,就得帮他过去眼下这一关。
绝对不能像另一个时空那样搞得鱼死网破,从此与文官集团彻底对立,只能以强权压制不满。文官集团不敢明着作对,便处处阴阳怪气、集体发挥,惹得张相公整日怒火中烧,性格愈发偏执,最终把自己焚毁,落了个英年早逝、身死道消。
这世上,做什么事都要设法减少摩擦,足够润滑才能让大家都舒服省力。赵公子也不能白让人叫‘小阁老’不是?这次他决定来充当张相公和文官集团间润滑剂,让他们不要搞得那么痛苦……
但当他将自己的想法讲给爷爷,赵立本却直皱眉头道:“棘手!你这么搞,弄不好就里外不是人啊。”
赵立本抽两口烟,整理下措辞道:“你岳父的考成法把百官都逼得太紧,这几年颇有些官不聊生的意思。就是江南帮也颇有微词,只不过是看在你我祖孙的面子上,不愿发作罢了。”
赵昊点点头,这很正常。当家三年狗也嫌,何况张相公都已经柄国六载了。他知道老哥哥赵锦就不大喜欢张居正,认为张相公太‘操切专断’、‘目无余子’了,实在有失首辅风度。
爷俩商量了一宿,也没商议出个稳妥的法子来,赵立本只能让赵昊先去守灵,静观事态发展再随机应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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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次日中午抵京,家也没回,便直奔大纱帽胡同,披麻戴孝扮演苦逼的孝子贤孙去了。
张相公虽然儿子众多,但眼下只有嗣修在身边,其余都在江陵老家,倒也正需要这个半儿来顶上。
至于他的宝贝闺女,张相公才舍不得用呢。张筱菁只来哭了一次,就被他黑着脸撵回去了,骂她才出了月子就乱跑,落下病根怎么办?
赵昊也心疼妻子,让她回家好好带孩子,自己在这儿守着,也会把她那份孝心尽到的。
只是赵公子没想到,这份孝心尽起来,真是难得苦累哇……
正常来讲,官员闻丧上表请辞,很快就能获批回家丁忧。可张居正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乞求归里守制,可皇帝母子就是铁了心的要留张相公,于是便形成了漫长的拉锯状态。
吊唁的宾客始终络绎不绝,有人为了表达哀思,甚至来了两三遍。可苦了替张相公磕头还礼的赵昊和张嗣修了,两人见天从早跪到晚,膝盖和脑门儿都青了……
但这是值得的,这种时候好好表现,岳父大人才会把他当成亲儿子啊。
另一边,赵立本也返回京城,密切关注着官场的风向。大纱帽胡同和赵家胡同距离不远,赵昊隔一晚上回家一趟,正好跟老爷子通气商议。
赵立本告诉他,虽然目前尚在走三辞三留的套路,但舆论对张相公已经有看法了。盖因邸抄刊出的张相公《乞恩守制疏》中,虽自称是‘臣以二十七月报臣父,以终身事皇上’,但文字间态度并不坚决。
“他甚至说什么‘臣闻受非常之恩者,宜有非常之报。夫非常者,非常理之所能拘也。’”赵立本戴着玳瑁眼镜,啧啧有声的品读着张相公的大作道:
“这其中,话里有话啊。尤其‘非常理之所能拘’一句,用在乞恩守制的奏章上,非但牵强附会,而且自相矛盾,也难怪别人会多想。”
“嗯。”赵昊仰面靠在躺椅上,让马姐姐用冰袋给自己冷敷脑门。“只是为下文作铺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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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这后头越说越露骨啊。”赵立本摇头晃脑道:
“听听后头,越说越不像话……臣又何暇顾旁人之非议,徇匹夫之小节,而拘拘于常理之内乎?况奉圣谕,谓‘父制当守,君父尤重’,臣又岂敢不思以仰体,而酌其轻重乎?”
念完他摘下眼镜、搁下邸抄,不无揶揄道:“这都像人话吗?还怪别人乱嚼舌头根吗?”
虽然知道这是机密书房,四下都有护卫把守,赵昊还是心虚的看看门口,唯恐让小竹子听到一般。
然后才无奈叹气道:“岳父大人身边的人都在劝他夺情,各部也都上了慰留的奏疏,可能让他觉得局面尽在掌握吧。”
“你得劝劝他坚决一点。”赵立本道:“这样暧昧不清,徒增笑耳。”
“我怎么劝啊?这奏疏都是他亲笔写的,根本不容旁人置喙。”赵昊苦笑道:“而且人家都劝他夺情,我若敢唱反调,恐怕大耳刮子就抽上了。”
“也是,那就继续看吧。”赵立本叹气道:“不过以老夫混迹朝堂多年的经验看,现在的风向很有问题,这样下去肯定会出幺蛾子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人过关
事态的发展果然让老爷子说着了。
第二天,内阁发生了一件事,极大的刺激到了张相公。
按照内阁历来的规矩,首辅去位三日以后,次辅便可以把座位,从内阁的右边迁到左边。翰林院后辈和内阁僚属都穿红袍到内阁道贺,恭喜新首辅上位。
虽然皇帝和张相公还在假模假样的拉锯,但待到第十天上,一众翰林终于等不了了,撺掇着王锡爵一起到内阁道贺。
老王已经得了赵昊的叮嘱,自然说再等等看,同意首辅丁忧的上谕下来不迟。
然而一众翰林却不愿再等,本来掌院学士对这帮天之骄子的约束就有限,除了科学门的那一帮子,被赵昊弄到香山书院去闭关补习科学知识,其余人都穿上红袍,一窝蜂到内阁来了。
中书舍人和司直郎们见状,也不敢磨叽了,也都赶紧换上红袍,一起涌到正堂向吕调阳道贺。
吕调阳虽然没有把座位移到左边,但禁不住众人起哄,居然接受了他们的祝贺……
替张相公留在内阁盯着的姚旷冷眼旁观,第一时间便把此时禀告了张居正和冯保。
冯保一听,这还了得?马上跑去告诉太后。
“皇上没有颁旨让姓吕的当首辅,这帮贼崽子就敢起哄架秧子,让张先生下不来台?!”李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拍案骂道:
“前些年的歪风邪气,好容易让张先生给镇住没影儿!这又看到可乘之机,迫不及待的蹦出来了?!”
“娘娘说的是。”冯保点点头,阴测测道:“这几日东厂侦知,好些人在频繁的暗中串连,想逼着张相公赶紧丁忧,他们好过几年舒坦日子,也不用担心被清丈田亩了!”
“做梦去吧!”李彩娥冷笑一声,露出了那股子助她上位狠劲儿。“让皇上写条子给内阁——告诉吕调阳,张先生就是上一百道辞呈也不批准,并让六部九卿,朝廷百官都写本子慰留张先生!谁敢不写,谁就是奸臣!”
“娘娘这个主意好,人人过关,筛子一样筛一遍,把那些想作妖的都撵走,留下的全是忠心的!”冯保马屁拍的山响,马上屁颠屁颠去文华殿跟皇上传话。
朱翊钧听了也很生气,但他生气的点不在有人向吕调阳道贺上,而是不把他话当回事儿的。
这大大刺激了十五岁皇帝敏感的自尊,哦,你们看我对张先生毕恭毕敬,就也不把朕当回事儿了?你们配吗?
万历马上写了条子,让跟班太监送去文渊阁。
文渊阁中,吕调阳刚刚送走了道贺的翰林官们,正在寻思着要不要把椅子移到左边去呢,便接到了这道针对性极强,侮辱性更强的上谕。
吕阁老当场就石化了。这打脸来的实在太快太响了,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他,你个什么东西,还相当首辅,你配吗?配几把?
他知道,也许张相公还是留不住,但笑到最后的那个人,肯定不是自己了。他已经在今天这场道贺之后,在皇帝和太后心中永远的出局了。
吕调阳走向左首那把首辅坐的太师椅,缓缓坐了下来,两眼忍不住流下了辛酸的老泪来。
他本以为大家都是教了五六年的皇帝老师,差别应该不会那么大的……
然而他想错了,还就是这么大。
皇帝心里,始终只认张相公一个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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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纱帽胡同。
听了姚旷带回来的消息,‘啪’地一声,张相公黑着脸摔了茶杯。
“都说人走茶凉,人走茶凉。不谷还没走呢,人情已经变了!将来当真去位,那还了得?”张居正对李义河、王篆几个心腹愤怒道:
“夏贵溪、严分宜、徐华亭乃至高新郑,每一个例外,下野之后都遭到过清算!不谷这要是以走,我看也免不了要被拉清单的!”
“相公说的是!”李义河是鼓吹夺情的头号干将,马上鼓噪附和道:“好些人不满考成法久矣,对清丈田亩更是打心眼里恐惧!要是相公丁忧了,他们肯定会把新政统统废掉,为免相公卷土重来,还不知怎么加害一个在籍的布衣呢!”
这话重重击中了张居正心底最大的软肋,他已经习惯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根本不敢想象突然失去一切,会是什么样的境地。而且他也自知谈不上心胸宽广,这些年不知整死了多少人。比如辽王府一系,如果自己丁忧回乡,他们会不会报复呢?
想到这儿,张居正重重咬牙道:“我意已决,纵使不走了!”
“太好了!”李义河等人忙欢呼起来。马上现场分工,准备积极奔走,督促百官赶紧上本挽留,为张相公‘无奈留下’做好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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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没一起出门奔走,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得跟嗣修一起守灵……
不过这会儿来吊唁的人终于少了许多,赵昊也不用跟磕头虫似的累个半死了。
但局势的走向让他高兴不起来,这些天虽然一直在岳父身边转悠,但夺情的气氛太狂热了,让他始终开不了口劝岳父三思。
赵昊抬头看看天上的阴云,叹息着点了根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真是很难挡得住啊。
正发愁间,却听一阵沉重的脚步由远而近,赵昊寻声一看,便见李义河移动着他肥胖的身躯朝自己走来。那张总是笑面弥勒佛似的脸上,此时却布满了寒霜。
“谁惹三壶公生气呢?”赵昊递根烟给李义河。
李义河伸出胡萝卜似的手指夹住烟,赵昊又用打火机给他点着。李三壶猛抽两口方叹一口道:
“唉,你们那个张瀚失心疯了,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居然不肯带头上书挽留相公!”
吏部尚书是天官,理论上能与内阁首辅分庭抗礼的大冢宰。当然,碰上张居正这种特别强势的首辅,杨博来了都得拉稀。
无论如何,大冢宰终究是九卿之首,能上疏挽留首辅的话,自然意义重大。何况张瀚还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李义河一早便兴冲冲去了吏部,准备从他这里打响头一炮,后头再找别人也就势如破竹了。
谁知却在张瀚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面对李义河的要求,张瀚只是一味装糊涂说:
‘大学土奔丧应当加恩;这是礼部的事,和吏部有什么相干?’
到最后也没同意上疏。
气得李义河出来就骂娘。张瀚这个书呆子能接替杨博当上大冢宰,可是全靠张相公力排众议,强推上位的!怎么能过河拆桥呢?
他气冲冲转回大纱帽胡同,本打算狠狠向张相公告一状,但看到赵昊瞬间冷静下来。赵昊是江南帮的协调人和未来领袖,自己直接告张瀚的状,怕是会让他下不来台的。
便将原委气哼哼跟赵昊说了一遍,又给他吃颗定心丸道:“当然,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小阁老的意思,你也管不了堂堂大冢宰。”
“谁说不是呢?我一回京就都打过招呼了,告诉他们千万要配合岳父这边的行动。”赵昊感动的点点头,无可奈何道:“可这些六七十岁的部堂大员,主意都正着哩。我说的话,他们爱听的听,不听的就装听不清。”
“连皇上的话都不听,不听你的话也正常!”李义河狠狠啐一口道:“得把他们都换掉,让年轻的上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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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壶公消消火气。”赵昊忙劝道:“就是要换人也不能这节骨眼上啊?不然岂不是予人口实?因为这点事就把堂堂吏部尚书换掉,岂不是往茅房里扔石头——激起民愤吗?”
“唔……”李义河勉强应下,却又不屑的哼一声道:“狗屁吏部尚书,相公认才是,不认就是个屁!”
“是个屁现在也得暂时夹着。”赵昊苦笑道:“这样吧,我再去劝劝他,看看有没有用。”
“好,我正是这个意思。”李义河重重点头道:“那你就快点去,事情传开了影响不好。”
“我这就去。”赵昊便掐了烟,摘掉白帽子和身上的麻布,出门去见张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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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尚书值房中。
吏部尚书张瀚居中,左侍郎赵锦、右侍郎申时行分坐东西。赵昊则坐在下首位子上。
“这是晚辈第二次来这件值房了。上次来时还是十年前,”赵昊动作娴熟的泡着功夫茶,大有喧宾夺主之意。但吏部三巨头都神态放松,似乎这是理所应当的。
赵锦自不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那是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兄弟。
申时行跟赵昊也是十年的交情了,两家的勾连比外人看到还要深得多。
张瀚虽然和赵昊不是很熟,但他跟赵立本是同科进士,两人四十多年的交情了。这些年俩老头同在京里,没事儿就泡在一起,感情更是升温。所以把赵昊当成自己的孙子看。
赵昊一边沏着茶,一边对三位大人不胜唏嘘道:“那时的大冢宰是杨虞坡,少冢宰是王之诰,当时觉得他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没想到十年以后,掌铨的都变成自家人了。”
赵锦不禁笑道:“这么说的话,那十一年前咱们在蔡家巷早餐摊碰见时,能想到咱们兄弟会有今天?”
“我要是想得到,还不得请你吃点好的?”赵昊不禁失笑,众人也一阵捧腹大笑。
笑罢,张瀚方淡淡对赵昊道:“我跟你岳父划清界限,是和你爷爷商量过的。除了我本身不愿看到纲常扫地外,也算是帮你表个态吧——”
说着他正色道:“你是我们江南帮的领袖,五百多名年轻的弟子看着你呢,你是他们的老师,不能让他们失望!”
第一百二十章 把大象关进冰箱里
窗外的阴云越来越重,窗纸也开始刷拉作响,一场风雨似乎在所难免了,在这个干燥的秋季并不常见。
赵昊向自己人表态,自己是不支持夺情的,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他为了减轻科学发展的阻力,让读书人更容易接受科学、走进科学,所以一直采取‘反董反刘不反孔’的态度,将科学伪装成与理学、心学、气学、实学类似的儒家一支。
他宣称如果说心学是对儒家思想的再诠释,那么科学就是对儒家缺失内容的补充。
如果科学跟儒家典籍发生冲突怎么办?那是因为董仲舒篡改了儒家的经典啊。
比如之前提过的‘天人感应’,就遭到了赵昊的猛烈批判,大骂董仲舒不学无术、编造谎言,误我华夏两千年!
但儒家跟科学冲突的地方太多了,一个董仲舒背锅太吃力,赵昊便又在李贽的建议下,把刘歆拉出来当靶子。说他为了帮王莽篡汉,大量编造伪经,来粉饰新朝的合法性……
这套理论逻辑虽然简单粗暴,但非常重要,它让弟子们不至于三观崩塌,科学不至于被当成邪教,这才平平安安走过了最脆弱的十年萌芽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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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世上没有只受其利、不受其害的事情,比如在张相公夺情一事上,弟子们的看法就与天下读书人别无二致。
都认为国朝以孝治天下,对父母不孝之人,对皇上安能尽忠?又如何号令朝野?
尤其赵公子还热衷于广收门徒。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是把‘师徒关系’向‘父子关系’看齐,要求弟子对待师父要像对父亲一样。
所以在‘如何报答父母养育之恩’这件事上,根本容不得赵昊骑墙,必须要站在‘夺情派’一边。
幸好外人看江南帮总是隔一层,加上赵昊从不出风头,向来躲在几位大佬身后搞风搞雨。所以外面人都以为,得等这帮大佬退了,才能轮到他来话事。
殊不知赵昊早就用他神奇的表现,折服了各山头的大佬,几年前就已经是江南帮的话事人了。
正是这种外人不知道但自己人知道的状态,让张瀚的举动在外人和自己人眼中,有了不同的意义。
在外人看来,堂堂天官当然是自行其是,不受任何人左右了,所以在张党那里,不太会连累到赵昊。
在自己人看来,张瀚却是代表赵昊亮明态度了。赵公子毕竟是张相公的半子,子不言父过,不方便直接表态,大家也都是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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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纸劈啪作响,这场秋雨终究还是下下来了。
“多谢元洲公帮我下定决心。”赵昊将第一杯茶斟给张瀚,充满歉意道:“只是这代价也太重了。”
“无妨,你爷爷都退下来十年了,老夫也早就该让贤了。”张瀚品一口赵昊带来的潮州凤凰茶,只觉浓醇鲜爽,润喉回甘,带有一股独特的山韵。他赞许的微微点头道:
“真是好茶啊。你看,这世上有的是比当官还有趣的事情,何必恋栈这淡而无味的官场不去?”
“那个跟你同名同姓的江东步兵,也是这么想的。”赵锦打趣笑道:“其实我也早干够了。”
赵昊和申时行不禁苦笑,人家大冢宰和少冢宰都干得浑身是劲儿,恨不得向天借五百年。轮到这两位却都崩了心态。
原因很简单,张相公当初提拔在南京等退休的张瀚当这个吏部尚书,就是因为他人老实好控制。所以张瀚名义上是尊贵的天官,实际上,人事大权都被张居正牢牢抓在手中。一应官员任免,全都要张相公点头才行,还经常出现内阁递条子下来,直接任命某某为某官的越权状况。
吏部沦为了内阁的办事机构,吏部尚书成了首相的僚属,这种被架空的日子能不憋屈吗?张瀚虽不像赵锦那样整天发牢骚,暗地里也没少长吁短叹。
这次张居正老父去世,说实话,张瀚和赵锦都大有解脱之感。心说张江陵这一走两年多,我们终于不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了。好在他们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无论多高兴,都不会笑出声来。
然而这十来天事态的发展,让他们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皇帝和太后是铁了心的要留张相公,张相公也只是假模假样的请辞,却还是舍不得那个权位。
这让两人比吃了苍蝇还难受,就更加剧了他们道德上的反感。于是两人跟赵立本合计一番,决定坚决不带头挽留张居正,顺便帮赵昊解个难题。
“老夫的结局已定。”张瀚搁下茶盏,目光幽邃的望着赵昊道:“现在压力完全来到你这边了。”
“是啊,兄弟,老哥我真替你发愁啊。”赵锦也叹气道:“我看你那老泰山已经钻了牛角尖,你怎么把他拉回来,劝他回家丁忧啊?”
“难啊。”一直默不作声的申时行,也愁眉苦脸道:“我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到,张相公有皇上、太后、冯公公支持,谁还能让他改弦更张不成?”
“现在就好比,琢磨怎么把大象装进箱子里?”赵昊笑笑道。其实在这个如此纠结两难的局面中,最难的就是下定决心。一旦下定决心,反而轻松多了。
“怎么装?”赵锦问道。
“分三步呗。打开箱子,把大象装进去,然后盖上箱子。”赵昊笑道。
“哈哈哈!”三人哑然失笑道:“感情就硬往里装啊?”
“对,我看也只有霸王硬上弓一途了。”赵昊屈指道:“也得分三步走。第一步,雪上加霜。现在给到夺情派的压力还不够,远远没到他们的屈服极限。”
“那是,我一个放屁都不响的吏部尚书自爆,也就只能算是火上浇油。”
“还有我陪着你。”赵锦说着,自嘲的笑笑道:“不过还是差得远。”
“没事,慢慢来,实在不行还有晚辈。”申时行也轻声道。
“你就别掺合了,我们江南帮攒点儿家底不容易,还指望你早日入阁呢。”张瀚和赵锦同时摆手,又问道:
“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釜底抽薪。如今这局面,都怪皇上、冯公公还有太后逼太紧,那就设法让他们不要逼那么紧。没人非要岳父夺情了,他老人家的压力不就小多了?”
“这招肯定管用,不过难度也大,想用出来可不容易。”三人道。
“但这是必须的。”赵昊轻吹着茶盏的热气,幽幽说道。
“嗯。”三人点点头,这个明白。
其实这一局,不能让丁忧派输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能让代表皇权的三人组赢。
任何助长皇权的举动,都不符合三大集团的利益……当然,这话没法明说。
“那么第三步呢?”赵锦又追问道。
“至于第三步,就是调和折中了。”赵公子托着茶盏,幽幽道:“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这话有道理。”张瀚三人眼前一亮道:“听着就有戏!”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赵昊呷一口茶水,长叹口气道:“可能还需要老天帮忙。”
“啊,你不是最反对天人感应之说了吗?”赵锦瞪大眼道:“这不科学吧?”
“所以我把弟子们都关到香山书院去了。”赵昊两手一摊道:“别人怎么想,我可管不着?”
“这倒是很科学。”众人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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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在吏部耗到雨停才离开,中间还蹭了顿便饭。
等他回去大纱帽胡同时,便见被雨水一打,满胡同的素纸花圈变得稀烂;那些挽联祭幛上的字迹也模糊不清,肃穆的气氛荡然无存,看上去有些狼狈。
他进去相府后,便径直穿过灵堂,到书房去跟岳父请罪。
张居正穿着青衣角带,戴着老花镜,坐在书桌后批阅奏章。今天早晨开始,通政司就奉上谕,直接把奏章送到大纱帽胡同来了。皇帝娘俩宁肯让张相公戴孝居家办公,也不用吕相公票拟了……
李义河也在,看到赵昊黑着脸进来,便道:“怎么,你去也不管用?”
赵昊沮丧的点点头,低头立在张居正面前郁闷道:“孩儿无能,怎么劝元洲公都没有,反而被他排揎了一顿,说什么丁忧守制是天经地义的事,元辅更应该以身作则。我应该劝岳父不要让百官万民失望云云。”
“哼!”张居正握着奏章的手背一阵青筋暴起道:“不谷真是瞎了眼,竟用了这样冥顽不灵的老糊涂!”
“也不能这么说,谁能料到老蔫儿驴也能尥蹶子呢?”李义河忙安慰道。
“是,岳父,这个张元洲平素总说,自己能当上天官全靠元辅拔荐,元辅待他恩重如山,他执镫随鞭也义无反顾。”赵昊也愤愤道:“没想到事到临头就现了原形!”
“所以说这种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还是早点撵回家的好!”李义河点头道:“就像当初葛守礼,倚老卖老处处反对相公改革,把他撵回家杂音一下子就小了!”
他还是希望能杀一儆百,让朝中百官知道,不支持夺情的后果!
说这话时,他却看着赵昊。之前小阁老明显是想保着张天官的。
张居正也看着赵昊。张瀚毕竟是江南帮的大佬,他从没像现在这样,需要女婿的支持,自然要估计赵昊的感受,也看看他的态度……
赵昊羞愧的低头道:“岳父如何处置他,都是他咎由自取,孩儿无话可说。”
“嗯。”张居正心下稍稍舒服一点,这至少能说明,张瀚的举动确实跟赵昊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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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凶兆
张相公雷霆一怒,天地变色。
第二天便有给事中王道成,御史谢思启上疏弹劾吏部尚书张瀚昏庸老迈,不堪重任。
很快皇帝便下旨,勒令吏部尚书张瀚致仕,廷推前由吏部左侍郎赵锦署理部务。
赵锦却不肯接手,说自己与张瀚看法一致,都认为应该同意元辅丁忧,以保全元辅一世英名。
万历自然十分生气,却没有让赵锦一起滚蛋。
这种时候就看出谁的关系更硬来了。赵锦的次子赵士禧,是皇帝最亲近的几个护卫之一。
更重要的是,他弟弟赵昊还是皇帝的快乐源泉,全靠赵公子源源不断的每月新番和年底贺岁片,万历才能撑过他娘他老师还有死太监的联手蹂躏。
所以万历只罚了赵锦三个月俸禄……
但‘礼绝百僚’的吏部尚书居然只因为不愿附和挽留首相,就被罢了官,这足以让朝野大哗了。
不过似乎也达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请留张相公的奏疏雪片般飞向通政司。
然而官场上,尤其是年轻官员中,却激荡着一股不平之气,认为这是强权压迫的结果。只是在长官们严防死守下,他们暂时发作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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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官员们的怒气,自然传达不到大纱帽胡同。
张相公的书房中,此时一片激动之声。
“大宗伯马自强,领衔礼部请留元辅!”
“大司马王崇古,领衔兵部请留元辅!”
“大司徒王国光,领衔户部请留元辅!”
“大司空郭朝宾,领衔工部请留元辅!”
“大司寇刘应节,领衔刑部请留元辅!”
“大总宪陈瓒,领衔都察院请留元辅!”
李义河、王篆、曾省吾几个语气亢奋的念着挽留张相公的奏章,一扫之前张瀚带来的阴霾。
张相公的脸也终于没那么阴沉可怕了,动作轻松的装一斗烟。
赵昊赶紧给岳父点上,张居正享受的吸一口,淡淡道:“看来还是北方人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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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孩儿无地自容……”赵昊难过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七卿中,除了被干掉的张瀚,清一水都是北方人。王崇古和王国光是山西的,马自强是陕西的,郭朝宾和刘应节是山东的,陈瓒则是北直隶河间府的。
很显然,江南帮在高官层面,发展的还不如隆庆朝时。但七卿里也没有湖广人,江南帮好歹还占据了吏部,虽然没什么卵用,却也没法说张相公打压江南人。
其实张居正就是在有意压制江南帮进入顶层,不然凭他们庞大的人数,很快就会在廷推廷议中形成人数优势,那是张相公绝对无法接受的。
虽然大家是盟友,但在权力层面,别说女婿了就是亲儿子也没用。为了平衡,他还跟山西帮媾和……
这几日张相公思来想去,觉得张瀚之所以反水,是因为江南帮不忿自己打压的缘故。
慈父咬着烟斗坐在太师椅上,秋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得袅袅青烟如绸缎一般。看着这阵子明显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的女婿,他心中一软,暗道:‘希望赵昊能将自己的警告传达给江南帮,这种时候闹掰了,会给人可乘之机的……’
“相公,相公……”李义河连唤数声,张居正才回过神来。
“嗯?”
“现在皇上挽留了三次,百官也都上表请留相公。”李义河忙重复一遍道:“是时候摊牌了。”
“嗯。”张居正缓缓点头,打开抽屉,拿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奏章,递给李义河道:“你们看看。”
李义河等人便围在一起仔细读起来,赵昊也凑过去同看,只见题目十分拗口,叫《乞暂遵谕旨辞俸守制预允归葬疏》。
再看奏疏的内容,也是很不要脸。
大意说是‘朝中的大臣们纷纷来我家,以君臣大义责怪我。说殊恩不可以横干,君命不可以屡抗。既然以身任国家之重,就不该只顾自己的家事。’
‘臣躺在砖头和草席上连日反思,是既感动又恐惧。打算再上本乞归,又恐再惹陛下不快。而且皇上大婚期近,国家大典莫过于此,臣这要是撒手一走,不能效一手一足之力,于心何安?’
‘于是臣不敢再请丁忧,恪遵皇上前旨,候七七满日后,不上朝,但赴阁办事,随侍讲读。’
此外,张相公还提出了五个夺情的条件:
其一,二十七个月内俸禄分文不领;
其二,所有祭祀吉礼,概不出席;
其三,入侍讲读,在阁办事时,请允许臣继续青衣角带,不穿吉服;
其四,章奏具衔,准加‘守制’二字;
其五,仍容明年乞假葬父,便迎老母,一同来京。
拜读完了张居正的奏疏后,众人纷纷赞叹,不愧是元辅,考虑问题就是周全!
“相公这个‘辞俸守制’的方案,兼顾了天理人情,谁说忠孝不能两全?”李义河笑呵呵的端起茶壶,滋溜呷一口。
在他看来,元辅夺情之事,这就算尘埃落定了。
就在赞叹声中,却响起了赵昊的声音。
“岳父,根据紫金山天文台观测,本月初五,将有大彗星逼近地球!”
“啊?”张居正登时一愣,忙问道:“有多大?”
“超级的大,横亘天际,震惊世人!”赵昊斩钉截铁的语气,让人丝毫不怀疑他预报的准确性。
一是科学们已经连续准确预测了数次日食月食,二是赵公子可是连地震都能预测到的。
方才的乐观气氛登时荡然无存,书房中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那是彗星啊,又叫扫把星。因为在天空出没的时机难以预测,又被当做妖星。
其自古便被视为大凶兆!
《甘石星经》曰:‘扫星者,逆气之所致也。’
董仲舒认为:‘孛者,乃非常之恶气之所生也。’所谓孛者彗星也,其孛孛有所妨蔽,暗乱不明之貌也。
刘向认为,孛星,乱臣类,篡杀之表也。君臣乱于朝,政令亏于外,则会引发彗星出现……
今天已经是十月初一了。张相公要是这时候把这道同意夺情的本子递上去,过两天彗星一来,好家伙!
如果真如赵昊所说,是震惊世人的那种超大彗星,估计所有人都会反水的。然后异口同声指责张相公,他就是彗星预兆的乱臣!是他违反天理人伦,才为大明招致了厄运!
那场面,想想就不寒而栗……
“有大彗星又如何?”王篆不服气道:“《左传》中也说,‘天之有彗也,以除移也’,所以彗星也预示‘除旧布新’之象,我看是彰示着相公的改革将大成功!”
“你读书还是不够扎实。”张居正却缓缓摇头道:“《左传》中,一共有两处观彗星做出的预言。一言诸侯死丧,一言火灾。尤其文公十四年那次,‘有星孛入于北斗’,后来果然宋、齐、晋三国皆弑君。你要是敢拿《左传》言事,翰林院那帮子饱学之士非拍死你不可。”
“相公,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李义河急得口不择言了。
“不要胡说!”张居正用烟斗指着他,呵斥道:“你想让不谷王文公的覆辙吗?!”
“瞧我这张嘴……”李义河骇然,赶紧狠狠掌嘴,他这才想起张相公超级迷信啊……
就算他心里不迷信,现在也得迷信了。张相公半年前进献的神龟,还在西苑中优哉游哉呢!
“小阁老,你不是最排斥天人感应说吗?”王篆眯着一双小眼睛,死死盯着赵昊道。
“我当然不信那套了,在我的《天文学》中就讲过彗星的成因。”赵昊两手一摊,反问道:“但问题是,你们也不信吗?外面的人也不相信吗?”
“这……”众人不禁语塞。是啊,虽然科学已经出现了十年,但绝大多数人,依然是天人感应说的忠实信徒。
赵昊又冷声质问道:“或者王大人的意思是,我应该先藏着不说,等岳父上表之后再说?”
“没没,绝对没那个意思!”王篆赶紧使劲摆手否认,其实他方才一闪念,还真有这个想法。
因为只要张相公上了奏章就覆水难收,大局已定了。他们这些张党要员的地位……哦不,改革也就彻底保住了。
但那样张相公的骂名怕是要十倍百倍的激增了……
“好了!”张居正怒喝一声,制止了他们的争执,用烟斗敲着桌面道:“都滚出去!”
赵昊和李义河、王篆等人赶紧灰溜溜出去。
张居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睁睁看着烟斗中溅出的火星,落在那份缎面的《乞暂遵谕旨辞俸守制预允归葬疏》上,变成一个个丑陋的黑点,还有烧焦的气味……
张相公却丝毫没有理会,因为这份奏章肯定是不能上了,至少现在不能上了……
除非他疯了,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招祸。
他只是被自己的权力欲、被身边人蒙住了眼睛,并没疯掉。
‘苍天,你既然赐下神龟嘉瑞,为何又要降下大彗星?’张居正陷入巨大的不甘之中,头一次陷入了无能狂怒的状态。也难免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莫非不谷的行为,真的惹怒老天了?’
今天大混乱,别等了……
本来以为昨天理出头绪来,今天会很好写的。我都想好了,一二三,大象关进冰箱里,剧情很通畅的……
然而今早看章评时,发现有一条说得似乎也有道理,是我之前疏忽的。结果就把我脑子搞乱了啊啊啊啊啊!!!写了三个版本逻辑都不对,删了改,改了删,输入法都超过10000字了。到了十点我才决定忘掉那条章评,快速过去这段的了。结果写了一通才想起来,我是要把大象关进冰箱里,不是让大象自己走进冰箱里……
啊啊啊啊,不行啦不行啦,极其罕见的彻底乱套了,不写了不写了,早点睡了,清空下脑子,明早起来再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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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这颗在后世天文学上编号为C/1577 V1的彗星,是在大明万历五年,西元1577年,非常靠近地球的一颗彗星。因此显得很大,很有压迫感,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引起过恐慌!
用公知体的说法就是,当1577大彗星戏剧性的出现在天际,欧洲的天文家通过对其进行追踪观测,戳破了教会上帝创造宇宙的谎言,为开普勒、伽利略、哥白尼重新用科学定义宇宙铺平了道路,这是多么的伟大啊!
而在不思进取、大搞迷信的你国,这一天象居然被用来迫害给帝国续命的改革家,果然是明必输,定体问啊!
但事实上,至少在这个时间点,全世界都认为彗星是不详的天兆。欧洲不知道因为这次大彗星,烧死了多少女巫。大家大哥别说二哥,都是一样的愚昧。
不过张相公确实被这次突如其来的大彗星,坑得惨了点儿……
彼时他已经通过杀鸡儆猴,让反对夺情的官员们全都敢怒不敢言,把那道‘辞俸守制’的奏疏一上,然后皇帝一批准,这事儿就算搞掂了。
谁知就那么寸,转头就一颗大彗星贴着脸飞过来!好家伙,万马齐喑的京城官场登时就炸了锅。官员们借机疯狂上疏,要求皇帝赶紧让张相公回家。最后矛盾越演越烈,足足打了两轮廷杖才把反对的声音压下去。却也让张相公彻底名声扫地,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
赵昊现在提前四天,预报大彗星即将出现,无疑给张相公创造了一个自救的机会。
当然,想要毫发无损的过关,光暂时压下那道‘丁忧守制疏’是不够的。还得赶紧重写一份《泣血再乞休疏》之类。最好直接进宫,使出三十六式、鼓动如簧巧舌,亲自说服太后,以确保能三天之内开路离京。只有这样,彗星来了才跟他牵扯不大,他的名声也能保住了……
甚至还可以趁机反向操作一波。比如在他离京之后,天空出现彗星,就可以让人造势说,看吧,元辅去位才是大凶兆!我们应该把张相公请回来……
不过这法子最多能给他刷刷声望,修复一下这段时间受害的风评。想要借机杀个回马枪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彗星出现,代表的‘君臣乱于朝,政令亏于外’,而不是什么贤臣去位……在儒家体系里,对不同星象都是有专门解释的,偷换概念可不行!
而且关键是这场夺情之争,表面上争的是父子人伦,实际上却是不满改革的官员们,积郁已久的一次爆发。只要想到张相公回来,还得继续受考成法煎熬,大家就绝对要抓狂的。
还有更可怕的清丈田亩……大明的官员有一个说一个,哪个不是大地主?谁家没隐瞒土地,偷税漏税?这才是悬在他们头上的那柄利剑。
海瑞清丈田亩,把徐阁老搞到家破人亡的悲惨境地,官员们可都看在眼里的,好容易才把张居正挤兑离京了,他们怎么会让他转眼又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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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赵昊可不敢保证,张相公一定能杀个回马枪。
不过这终归是个化解矛盾的路数,从长远来看,也应该能让岳父大人多活几年。
而且跟万历皇帝分开几年也是好的,能让岳父冷静一下,想清楚高拱能成为隆庆亲爹,不代表他也能成为万历亲爹。别太把皇家的事情当自己的事儿,以免最后让白眼狼吃的骨头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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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张相公没有按照赵昊的路数走。
两天过去了,他既没上表请辞,也没进宫去说服谁。
两天里,张居正谁也不见,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饭菜端进去什么样,端出来还是什么样……
可把外头众人担心坏了,李义河等人便撺掇着赵昊进去瞧瞧,张相公到底怎么了。
赵昊敲了敲书房的门,里头没人应声,他便壮着胆子推开门。
只见书房中烟雾弥漫,几乎都看不清书桌后的慈父大人了。也不知抽多了少斗烟才有这效果。
“岳父,烟抽多了对身体也不好……”赵公子打开窗户,让空气对流一下,才看清了张相公正叼着烟斗,坐在那里全神贯注的批阅奏章。
“岳父。”赵昊又唤了一声,张居正才抬起头。
看到他进来,张居正张张嘴,却哑了喉咙说不出话来,尼玛,烟抽的实在太多了……
张相公好一个咳嗽吐痰,赵昊又给他端了茶水,这才缓过劲儿来。
“岳父这两天,一直在批奏疏?”赵昊吃惊的看着桌上,装待阅奏章的盒子里,已经不剩几本了。
“积了半个多月的奏疏,不赶紧处理掉,国家还转不转了?”张居正一边说话,一边继续票拟。又用目光指了指他单独放一旁的一份奏章。
“他们把我张居正当成恋栈权位之人,以为不谷是舍不得离开首辅的宝座,真是天大的笑话!你看!不谷还没去位呢,各路神仙就已经开始作妖了,让我怎么走得了?!”
赵昊赶紧拿起来一看,只见是一个叫孙玮的行人司行人,上书请暂缓清丈田亩。
“这是哪路神仙?”赵昊先担心是不是自己的弟子。
“是关中人,今年的新科进士。”张居正的记性,可比他女婿强多了。他语带讥讽道:“一个刚走出黄土塬的书呆子知道什么?不过是人云亦云,想抢头一个请停清丈的名头罢了!”
“一叶知秋,后头还不知多少人,等着不谷前脚一走,后脚就跟着上书呢!”张居正痛心疾首道:“不谷若回家守制,清丈田亩肯定还没开始就要结束!”
他越说越气愤,本体无风自动道:“何止是清丈田亩?天下什么事不是豪强搞坏了?豪强占尽国家的便宜,心里从没有国家,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哪管百姓的死活,天下的存亡?!不谷用了整整五年,才把他们都收拾服帖了,准备向他们动手了。这时候不一鼓作气把他们拿下,回家三年,定然前功尽弃,再想重来难上加难!”
张居正斩钉截铁道:“所以你不用再劝了,不谷是不会上表请辞的!”
“那彗星的事情?”赵昊硬着头皮问道:“很可能有人会拿老天爷诋毁岳父的。”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彗星要来就叫它来。”慈父吸一口烟,淡淡道:“不谷管不了老天爷,只能做好自己的事。”
然后他目光坚毅而冷酷道:“有人要跳就让他们跳出来吧,动静还能大过当年左顺门之变?杨升庵那次不一样被廷杖打服了!当官的骨头永远硬不过包了铁的枣木棍的!”
“岳父!”赵昊吓一跳,一阵口干舌燥道:“嘉靖皇帝能担得住左顺门廷杖,岳父身为人臣,可承受不住这份反噬啊!”
他把重音放在‘人臣’二字上,提醒张相公,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摄得再多,终究不是人主!
“皇上还小,为父只能替他当这个恶人。”张居正手攥着烟斗,靠着太师椅背,语气平淡道:“二十年前,为父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吾无间焉。’有欲割取吾耳鼻首级,我亦欢喜施与!”
张相公这宏愿的意思是,说他愿意做一张草席,任世人枕卧,不怕被屎尿浸渍,不怕被体垢玷污。
“要达成这一宏愿,非得虽斧刃加身,众镞攒体,不之畏也!”张居正接着沉声道:“倘若士大夫不肯共济,那不谷只好力竭行之而死矣!既然已经准备好弃家忘躯以殉国家之事,不谷又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赵昊闻言大受震撼。也许是多年来,关系太近的缘故,他几乎忘记了岳父大人是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夕阳透过玻璃窗,洒在张相公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光。
~~
书房外。
“怎么样?相公改主意了吗?”见赵昊出来了,李义河等人赶紧围上来。
见赵昊摇头,李义河、曾省吾、王篆等人大松口气,弹冠相庆。“太好了,就知道相公坚如磐石,是不会被区区天象吓倒的!”
赵昊却只觉得他们吵闹,他本打算施展自己越来越少用到的大预言术,来四两拨千斤,解决这场夺情风波,然而却是一厢情愿了。
他现在对‘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有了更深切的认识。这润滑剂果然没那么好当的。
一轮新月悄悄挂在墨色的天际,赵昊心头升起明悟,已经彻底没有投机取巧的时间了,该来的还是要来。
那就只能硬来了。
是的,尽管感动于岳父大人的理想主义,但赵昊并没有帮岳父夺情的想法,因为他本身,也一样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啊……
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大象关进冰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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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五年十月初五,戊子时,有彗星见西南,光明大如盏,苍白色长数丈,繇尾箕、越斗牛,直逼女宿!礼臣疏请修省,得旨:‘玄象示异,朕心深切。儆愓大小臣工,其恪修职业,以图消弭。’
——《大明厉宗灵皇帝实录卷六十八》
第一百二十三章 星变火灾
初五日夜,香山书院,‘科学顶个球’前广场上人头攒动。
在读加毕业后回炉的学生六百多人,哈着白气跺着脚,齐刷刷昂着头,目不转瞬的盯着西南天际。
当那颗拖着苍白色尾巴的大彗星如期而至时,书院中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
“科学科学!”学生们蹦啊跳啊,将棉帽、皮帽丢向天空,发泄着此刻的激动之情。
“真知只在科学之内!”
“天不生科学,万古长如夜!”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尽管弟子们经年学习科学,但很多人依然拘于旧有的樊笼,不敢或不愿突破传统思想的束缚,只把科学当成科举的敲门砖。
因为那些对赵昊来说荒诞不经、愚昧可笑的观念和认知,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却是已经维持这个世界运转几千年的本来秩序。
打破自己对世界原有的认知是很痛苦的。对某些读书人来说,甚至就是在毁灭内心世界,所以没有勇气真的相信科学,只是为了能上名校,假装相信罢了。
所以赵昊把在京弟子们统统召集到香山书院,除了让他们逃开漩涡外,也有利用这次珍稀的天文奇观,给那些内心依然排斥科学的弟子,来一次震撼的集体大洗礼!
香山书院的资助人是财大气粗的西山集团,六年前建成时,就以钦天监的名义设立了观星台。这些年陆续从江南精密仪器厂采供了二十台折射式天文望远镜和八台反射式天文望远镜。
这两种望远镜的区别在于,折射式像差小但有色差而且尺寸越大越昂贵。反射式望远镜没有色差、造价低廉且反射镜可以造得很大,但存在像差。
为了观测这次百年一见的大彗星,贝培嘉还下了大本钱,按照师父所给的设计思路,研制出了三台结合两种望远镜优点的折反射望远镜。这种望远镜光力强,可见范围大,同时解决了色差、像差,因而特别适用于进行流星,彗星等的巡视观测,以及……天文科普活动。被赵昊命名为‘贝培嘉望远镜’。
三台贝培嘉望远镜,一台安置在紫金山天文台,一台在玉峰书院。另一台就在这里。
其实透过望远镜,学生们二十天前就锁定了这颗彗星。
因为根据《自然小识》中的描述可知,当彗星逐渐接近太阳时,冷冻的表面开始蒸发,会形成一个巨大的彗头或彗发,让彗星的亮度陡然升高。
同时,强大的太阳辐射和太阳风,会迫使彗星上的尘埃粒子和气体形成两条背向太阳的彗尾。其中尘埃粒子形成的彗尾较为短、弯、粗,呈黄色;气体形成彗尾较为长、直、细,呈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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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彗星通过火星时,它的彗尾便开始逐渐形成。直到近日点时,彗星所产生的气体最多,彗尾也最长。然后随着彗星远离太阳,彗尾渐渐缩短至消失……
所以香山书院二十多具望远镜,一直紧盯着火星的方向,果然在二十天前发现了这颗彗星的出现,并通过逐日连续观测,亲眼目睹了它的彗尾逐渐生成,分叉,变长的全过程……
直到今夜,可以不用望远镜,仅凭肉眼就能清晰看到它的身影了!
连日来亲眼目睹的天文景象,雄辩的说明了彗星根本不是什么老天爷的大凶兆,而是由冰、气体和尘埃组成的,如五大行星一样,围绕太阳旋转的天体!
而且连续观测到的彗星运动轨迹,果然是以太阳为一个焦点的椭圆形,这又证明了万有引力的正确!
弟子们甚至计算出了这颗彗星的高度,以及它消失在视线中的时间——要等到明年上元节以后!
通过这一系列的观测与研究,弟子们成功的为彗星去魅,也在心中彻底的与天人感应说告别,开始真正的用科学重塑世界观……
此时人们尚未知晓,这一改变影响之深远,甚至直接动摇了皇朝的统治根基。思想的变化要在若干年后,才能在封闭运转了千年的社会体系上,开出一道明显的裂痕……
因为相信科学的人还是太少太少了,哪怕科学门人最集中的京城官场中,绝大多数官员也都还是坚信天人感应那一套的。
所以科学准确预测彗星出现的消息,丝毫没有冲淡迷信者的恐慌,该发生的事情依然发生了。
第二天上午,万历便命礼部遍告各宫庙,请老天爷息怒。
朝野也是一片人心惶惶,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一大凶兆。当天下午便有人将大彗星与近来沸沸扬扬的夺情之议,联系在了一起。说是张相公迟迟不肯丁忧,违背天理人伦,才惹来了上天示警。若不赶紧改正,定有大灾祸降下!
当天入夜,彗星再次出现,依然拖着长长的尾巴,惨白瘆人。
当晚,紫禁城还走了水。二更天,一道火光从禁宫东北角的颐和轩窜起。
秋干物燥,金风呼啸,颐和轩很快变成了一片火海,又延烧到了乐寿堂、养性殿,宁寿宫,整个紫禁城东北部都被熊熊火光所笼罩。火势冲天,与天上的大彗星交相辉映,分外瘆人。
紫禁城的太监和护卫全都赶来灭火,幸亏这些年宫里有钱了,张相公又是个极周全的,给宫里重置了足够的水缸、水龙等消防设施。奋力扑救之下,才让火势没有蔓延开来……
李太后和万历皇帝自然也被惊动了,虽然大火距离乾清宫还远着呢。但为了安全起见,冯保和李太后的弟弟李进,还是请娘俩移驾西侧的慈宁宫,到陈太后那里暂避。
陈太后吃斋念佛快二十年了,李太后跟她一比就是个妹妹。
而且陈太后这些年身体好了很多,却不感谢江南医院促进了医疗保健水平的进步,反而认为这是自己多年修行布施,终于菩萨保佑的结果,于是更加的迷信了。
得知庆寿宫那边大火,她便神神叨叨的说,这是扫帚星带来的,是老天示警天子要修德谨慎。
万历听了都快吓尿了,虽然他已经十五岁了。但听说老天爷专门搞个彗星招待自己,还是吃不消的。
李太后听了不太高兴,心说照你这意思,就是我儿不修德,不谨慎了?
“皇帝别自责,你还未亲政哩。”陈太后见万历小脸都白了,忙拉着他的手安慰道:“老天爷怪也怪不得你头上来。”
“那就好那就好。”万历松口气,高兴的睡觉去了。
李太后却吓得嘴唇发紫,好家伙,那就是本宫的责任喽?
“妹妹也被害怕,天下的事,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妇道人家做主了?”陈太后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又安慰她一句,:“一起念经消灾吧。”
“好好。”李太后忙点头应声,于是两宫太后便在观音像前,一直念经到天亮。
天亮后,灰头土脸的李进来报,火势破灭了,姐姐的宁寿宫保住了……
“谢天谢地谢菩萨。”李太后登时就红了眼圈,朝观音磕头连连。这要是烧了自己的宁寿宫,明年皇帝大婚后,自己去哪住还好说。关键是丢不起那人啊。
“只是宁寿宫花园给烧毁了。”李进咽口唾沫道:“里头的树、佛堂啥的,全都烧没了……”
“什么?”李太后登时僵住了。那佛堂是张相公斥巨资为她修建的啊!光购置金丝楠木和紫檀木就花了一百万两。里头那尊纯金菩萨像,还是按照她的模样打造的。
这比烧了宁寿宫更让她心痛,以及恐惧……
“唉,妹妹……”陈太后叹息摇头。
李太后一下瘫坐在观音大士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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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万历皇帝以星变未弭、禁中火警,谕礼部建醮朝天宫三日,仍遍告各宫庙,百官修省、停刑、禁屠。
张相公也第四次上了乞归守制疏,疏中也以星变为由,请皇帝放自己归家丁忧。
然而万历又在第一时间下旨挽留,说荀子曰‘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并命他‘毋劳再陈’,还下令司礼监,再有张相公请辞的奏章就直接拒收了。
见这爷俩一唱一和就想把星变这茬糊弄过去,官员们不干了。他们议论说,既然‘怪星无伤也’,那皇上之前干嘛还要斋醮请罪,遍告各宫庙,让百官修省,甚至连猪都不让杀了?
这分明是自相矛盾嘛,肯定是张相公教唆他的学生皇帝改得口。这不是为张居正一人,糊弄老天爷吗?大明还有好吗?
现在所有人都认定,皇帝只是张相公的傀儡。官员们义愤填膺,纷纷捶胸顿足,大骂痛心疾首的吆喝国将不国!丝毫不顾眼下是大明百年来最好年代的事实……
街头巷尾甚至出现了不少大字报,痛批张居正无君无父、贪污腐败、好色无德,招致天怒人怨!
对此张相公一概充耳不闻,只待星变过去,一切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些人怎能放过这天赐良机呢?
当造势完毕后,致命的弹劾到来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三连击
三七过后,大纱帽胡同外依然摆满了花圈、纸马,但相府已经闭门谢客,不再接受吊唁了。
这日,张相公正在后院书房中批阅奏章。前院灵堂中,赵昊在跟嗣修和进京报丧的懋修炸金花,相府一片安静。
直到上午时分,游七领着个三十多岁的官员进来。赵昊三人都认得他叫邓以赞,江西南昌人,隆庆五年的会元、传胪。殿试后选为庶吉士,散馆后留在翰林院任编修,是张相公很得意的几个门生之一。
看到邓以赞,赵昊眉头跳了跳,丢下手中的烂牌站起来。
“邓传胪有要事求见老爷,不是来吊唁的。”游七赶紧解释一句。“老爷请他进去。”
“哦。”赵昊点点头,看着两人进去,心里不安妥,便也跟在了后头。
书房中,张居正得到通禀,特意从内书房出来,到外间来见邓以赞。
其实主要是内间堆满了奏章,影响不好……
“学生拜见恩师。”邓以赞毕恭毕敬向张居正施以大礼。
“起来吧。”张相公握着烟斗,目光核善的看着邓以赞道:“有什么天大的事情?”
“学生有本上,特请恩师过目。”邓以赞说着神情肃穆的奉上一本题本。
今本章名色,为公事则曰题本,为他事则曰奏本。
张居正的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似乎已经猜到了里头的内容。
他也不急着接那题本,只用那双震慑妖魔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想看穿他的脾肺一般。
邓以赞也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畏惧的与张相公对视。
虽然已经烧起了地龙,屋里的温度却仿佛坠入冰点。
一段让人窒息的沉默后,张相公才伸手接过了题本,但他只看了眼封皮上的题目,并没有展开看内容。
又是一阵沉默后,张相公方缓缓问道:“这题本,已经奏上了吗?”
“没有奏上以前,不敢跟恩师提起的。”邓以赞不卑不亢的答道。
“不谷知道了,你去吧。”张居正缓缓点头。
“是,学生告退。”邓以赞便长揖到底,然后退出了书房。
待他走后,张居正独自枯坐良久,终究还是打开题本看了起来。
谁知看着看着,他居然将手中题本猛地掷出,嗖的一声正砸中候在门外的游七脸上。
“哦……”游七惨叫到一半,赶紧捂住嘴,不敢出声。
再抬头时,便见张相公已经气冲冲转身进了里间。
赵昊弯腰捡起那题本,只看题目就愣在那里——《因变陈言明大义以直纲常疏》。
居然跟另一个时空中,本该吴中行上的那本,只差了一两个字。
再展开看内容也大差不差。邓以赞说,张居正已经二十年没见他爹了,现在他爹在数千里外过世,陛下若还不许他‘匍匐星奔,凭棺一恸’,他肯定会因为过度自责而万分的痛苦的。陛下怎么忍心还让他谋划国家大事,这不更加重他的痛苦吗?
而且张居正整天把‘圣贤义理,祖宗法度’挂在嘴上。那我们看看圣贤之训如何?
昔日宰我想要缩短丧期,引得孔子大怒,骂道:‘宰我真不仁德,难道他没得到过父母三年的怀抱之爱吗?”
后来齐宣王又欲减为数月之丧,公孙丑说‘守丧一年总比不守好吧?’孟子讽刺说:‘这就好比有人在扭他哥哥的胳膊,你却劝他‘慢一点,轻一点’一样。你应该教育他孝顺父母,恭敬兄长!”
圣贤之训何如也?
换个角度从法律上说,就是编氓小吏也不得匿丧,当朝首辅怎么能带头违法呢?就算有起复的旧例,也从没有一天都不离开京城,而火速起复的道理!这是把祖宗之制当成儿戏了吗?
最后他说‘此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惟今日无过举,然后后世无遗议,销变之道无逾此者!’
现在改正,让张相公归葬丁忧还来得及,这是消除星变最好的法子。
但如果皇上和张相公依然执迷不悟的话,那一定会留下千古骂名的!也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
全文尖酸刻薄,阴阳怪气,怪不得把张相公气得发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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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呐,又一个刘台啊!”游七看完都吓尿了,嘴唇哆嗦道:“都说自古无学生弹劾老师者,老爷这是造了什么孽?这一个个学生都扑上来咬?!”
赵昊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但他震惊的不是同一个点。
其实当日岳父拒绝在大彗星现世前丁忧,赵昊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虽然他把吴中行和赵用贤提前撵到了台湾岛上,让他们没机会给自己惹祸。但赵昊当时就想到了,没有赵用贤还会有赵用淡。去了吴中行,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人蹦出来,把岳父喷个生活不能自理。
果然不出所料,吴中行没来,却来了邓以赞。
但赵昊万万没想到,邓以赞的这篇奏疏内容,居然也跟原本吴中行的如出一辙!
虽然措辞和段落上不尽相同,但意思是一模一样的,甚至连用典都没差!尤其是那个阴阳怪气的劲儿,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昊都能想象得出,有那么一个团伙,在星变火灾之后幸灾乐祸,一边喝酒一边揶揄张居正。然后攒出了这样一篇皮里阳秋的东西,再选一个人上疏的画面。
所以才会出现,人不同文章却没差的情形吧……
他不理会吓掉魂儿的游七,在门外叫了声岳父,便掀开门帘进去里间。
只见张相公抱臂立在窗台前,手中攥着烟斗,看着窗外的灵堂定定出神。
“岳父。”赵昊又唤了一声。
“你看了?”张相公幽幽问道。
“是。”
“好笑吗?”张居正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语气问道。
“孩儿没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很意外,很愤怒。”赵昊忙恭声答道。
“没什么好意外的。”张居正凄然一笑道:“这都是为父自找的。不谷那日就料到会遭到弹劾,只是没想到开头的居然又是我的门生。”
一个‘又’字道进了张相公的心痛。
他攥着烟斗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声音都变得有些神经质道:“一个接一个的学生都朝不谷捅刀子,莫非是报应?”
“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赵昊轻声道:“他们可能就是想用这方式来激怒岳父。”
“嗯,为父也是这样想的。他们为了撵我走,肯定无所不用其极。”张居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咬牙切齿道:“有什么花招尽管放马过来吧,不谷一并接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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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相公所料没错,敌人一旦发动,后招便接连而至。
第二天,又有个叫熊敦朴的翰林检讨上书弹劾张居正,还是一样的阴阳怪气。
他在弹章上说,‘臣窃怪居正能以君臣之义效忠于数年,不能以父子之情少尽于一日。臣又窃怪居正之勋望积以数年,而陛下忽败之一旦!’
并提了个建议说,可以让他像前朝的杨溥、李贤那样,先暂还守制,然后定下归期提前回来嘛。
这法子其实没安好心,因为如今四方太平,国库充盈,有张相公打下的底子,官员们躺平几年都没事儿。
但只要张居正回去一年半载,朝廷无大事,肯定就会有人怪声怪气说,看吧,天下离了谁都能转……到时候他们又要鼓噪着,张相公学杨廷和,皇帝怎么召都不提前起复了。
总之,不要低估文官的无耻,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们就对了……
无论如何,又一个学生来攻讦自己,张相公的心都要碎了。
这还不算完。第三天,张居正的同乡刑部员外郎艾穆和刑部主事沈思孝,又联名上书攻击夺情!要求立即令张居正回籍守制,好让上天息怒,不要再降下灾祸了。
这次依然是尖酸刻薄的路数,他们说‘陛下留居正,动辄说为社稷故。然而社稷所重,莫如纲常,而元辅大臣者,纲常之表也。纲常不顾,如何社稷之能安?’
‘就算张居正觍颜留下,回头国家有大庆贺,大祭祀时,他回避则害君臣之义,出席则伤父子之亲,臣等不知陛下到时候如何安排居正,居正又何以自处也?’
最恶毒的还在后头,艾穆引用了徐庶进曹营的典故,说徐庶以母故辞于昭烈曰,‘臣方寸乱矣。’居正独非人子而方寸不乱耶?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何以对天下后世?
意思是徐庶听到母亲被曹操抓了,便辞别了刘备,说‘臣的方寸已乱,不能再侍奉使君。’难道唯独张居正不是人生的,所以方寸不乱吗?位极人臣逼脸都不要,怎么好意思再跟天下人哔哔?又如何面对日后的史书?
艾穆的这道奏疏终于把张相公整破防了。他颓然靠坐在椅背上,含着泪悲愤的说:“那些人骂我小人禽兽也就罢了,现在连我的学生、同乡都要攻击我,甚至骂我不是人……”
“不谷自问有微薄之功于国家,至少也比当年祸国殃民的严嵩强吧?可就是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严嵩,也没听说有哪位同乡哪位门生恶毒的攻击过他……”这一刻,张相公对这帮文官是彻底死了心,他擦擦泪幽幽说道:
“不谷还记得胡汝贞当时,只要肯上本弹劾严阁老,就可以得以保全身家性命。然而他到死都不肯说自己老师半个不字,难道不谷还不如严嵩吗?”
“相公不要钻牛角尖啊,那些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恶毒的话都能说出来。”李义河等人忙轻声劝道:“认真你就输了。”
“是啊,相公。咱们要清丈田亩,触动的就是那些人的利益。他们的反对声越大,手段越下作,不正说明相公的路子走对了,他们真的怕了吗?”曾省吾这话,劝到了张相公的心坎上。
众人只见张居正目光重新坚定起来,杀气腾腾道:“把这些弹章统统呈上去,再加一份不谷的辞呈,让皇上看着办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高端局
奏章递上去,万历皇帝也被激怒了。朕都已经留先生多少遍了,怎么还有人唱反调?!
他马上命冯保派出缇骑,将邓以赞、熊敦朴、艾穆、沈思孝四人捉拿归案。
冯保也是恨极了这些敢羞辱他亲亲欧尼酱的混蛋,终于撕下了平日里与文官相善的斯文面具,特意命他的走狗徐爵,选在中午头时率领锦衣卫冲入东公生门拿人。
五百锦衣卫脚下的钉靴,以同一节奏密集的踏在青石板路面上,又经东公生门门洞产生巨大的混响。就像巨大的冰雹砸在地上,令人头皮发麻。
守卫各部衙门的也是锦衣卫,见指挥使大人亲率大部队气势汹汹而来,马上问也不问,立即撤掉了栅门。
大队缇骑便扬长而入。有挡道的官员,不论品级官职,都被锦衣卫粗暴的推开。甚至连户部尚书的轿子躲避不及,都险些给怼翻了。
六部衙门重地的庄严肃穆,顷刻间被践踏粉碎。
徐爵穿着大红的飞鱼服,双手拄着绣春刀,傲然立在部院街上,冷冷睥睨着那些听到动静,涌出来看热闹的各部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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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意先不动手,等各部的人都出来。人来的越多越好,这样杀鸡儆猴才有用。
直到部院街两侧站满了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他才清了清嗓子,沉声吩咐道:“先去翰林院,然后再去刑部!”
“喏!”五百锦衣卫一同应声,震得整条街都晃。
“让开让开!”锦衣卫便要分开众人,准备穿过工部和鸿胪寺之间的胡同,杀向翰林院。
“不必劳驾了。”却听有人朗声说道。
“不错,翰林院乃国家养士的玉堂,岂容尔等败坏斯文?”又有一人接话道。
说着,便见两名官员排众而出,正是前日上书劝老师丁忧的邓以赞和熊敦朴。
“你们是?”徐爵恶狠狠盯着两人,黑着脸问道。
“翰林编修邓以赞!”
“翰林检讨熊敦朴!”两人自报家门。
“抓人!”徐爵低喝一声。
十来个锦衣卫便一拥而上,将两位细皮嫩肉的翰林压在地上粗暴的摩擦,给他们戴上脚镣和手铐。再用长长锁链套住两人的脖子,咔嚓一声,上一个大铜锁;然后将锁链穿过手铐和脚镣,又咔嚓咔嚓,分别上了两个大铜锁。
这玩意儿叫虎狼套,官府是用来拘束身手了得的江洋大盗,或者力大无穷的重刑人犯的。徐爵却用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身上,纯粹就是为了羞辱。
只见两名官员全身挂满锁链,被锦衣卫牵着向前,且只能小步挪动,就像女人金莲碎步。真是羞辱他妈给羞辱开门,羞辱到家了。
徐爵打量着两人身上,对造成的效果很满意,又抬头想看看两人的表情时却呆住了。
完全不是他料想中的惊恐绝望、无地自容。恰恰相反,两人满脸的骄傲与自矜,仿佛身上不是锁链而是勋章,要去的不是诏狱而是领奖台一般。
那些看热闹的官员,也没像徐爵想的那样,成了被震慑住的猴儿。反而一个个脸上写满了羡慕、嫉妒、恨,恨不能以身代之似的。
官员们当然羡慕了,每年上书言事者不计其数。但光上书是出不了名的,非得因言获罪才能直声满天下。对广大一无能力、二无门路的官员来说,这就是他们青云直上的终南捷径!
要是再来顿廷杖那就可以青史留名,彻底圆满了!
然而现在不是嘉靖年间了,这十多年来因言获罪的没几个。厂卫都多少年没抓人了?就去年抓了刘台,却还没捞着廷杖,虽然不圆满,却也名闻天下,未来可期了!足以让百官羡慕抓狂了。
“哈哈哈,不能让二位独享光荣啊!”这边慢吞吞的还没走到东公生门,便听又有人高声说道。
“就是就是,刑部司法重地,同样不容玷污。”另一人附和道:“我们也来投案了!”
“光荣啊!”官员们分开一条去路,拱手相送那两人出现在锦衣卫面前。
“你们是?”徐爵脑瓜子有点儿懵了。
“刑部河南清吏司员外郎艾穆!”
“刑部陕西清吏司主事沈思孝!”
“我操,这差事越来越好干了。”徐爵摸摸脑壳,呵斥左右道:“愣着干什么?拿下啊!”
他其实是冯公公的家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上锦衣卫指挥使没几天,显然还不了解大明官员的操行……
越中四谏、戊午三子,还有海大人当年,就是这样锁链满身抓走的啊!
吾辈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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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胡同。
赵立本最近一直在京城,密切关注着朝野的风吹草动,也搞了不少小动作,替赵昊牢牢把控江南帮的动态。
今日赵昊也在家,跟爷爷正商量着下一步怎么走,便听到了上书言事四人被投入诏狱的消息。
“没想到真让你说着了!”对皇帝或者说张相公这一反应,赵立本感到很不可思议。他手指夹着雪茄,舞动着双手道:
“已经有两京六部五寺,六科都察院上千本请留的奏疏在前,不就是区区几声杂音吗?你岳父为什么如此激愤呢?不愿听可以不发邸抄,留中就是了嘛!为什么要把人抓起来呢?这下如何收场啊?!”
“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廷杖了。”赵昊苦笑一声道:“不这样,如何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自然知道岳父会被激怒,继而做出很不理智的举动。这是大彗星降临前他就看透了的——性格决定命运嘛。
当年的‘刘棉花’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他就全当没听见。得了里子就成了,还要啥面子?既然当了婊子,也就不奢望立牌坊了。他们想弹就弹呗,弹弹更坚挺嘛。
然而张相公这种极端的理想主义者,性格自然是偏狭的,不容自己的理想被玷污。他又手握着最高的权力,丝毫没有掣肘,能约束他的只有那薛定谔的道德感罢了。
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也……
然而这也正是赵昊希望看到的。
那日没有用大彗星吓住岳父大人后,他就决定硬来了。
把大象关进冰箱要三步,让张相公放弃夺情也要三步——第一步雪上加霜、第二步釜底抽薪,第三部调和折中!
但到现在,他连第一步都没搞掂。
实际上,这近一个月来,张相公看似面对舆情汹汹,实际上并未感受到真正的感受到压力。
道理很简单,越是上位者就越会灯下黑。他的身边围着太多的人,这些人都会将不利于自己的信息过滤掉。
而张相公丁忧,显然会损害他身边所有人的利益,所以传到他那里的各种信息,都是有利于夺情的。
加上就算把张相公送回家,可皇帝还在,李太后和大太监冯保还在,因为这些人都铁了心夺情,百官出于压力也好,为了媚上也罢,总之绝大部分都上本慰留了张相公。
因此站在张居正的角度看,明明就是全国上下齐心协力,一起挽留本官嘛。纵使有些杂音也都不成曲调,所以局面还是很乐观的。
虽然大彗星的出现是个沉重的打击,但通过这件事赵昊也看穿了张相公并不是真正的迷信。而是对此秉持着实用主义——于我有利就信,不利就不信。
所以彗星的出现,只是压得张相公这条精钢弯了一下,旋即却又恢复原状。还远远未曾达到起屈服极限!
张相公这根擎天柱只要能稳住,那么宫里和他身边的夺情派也就不会乱了。
所以赵公子必须要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虽然张相公是岳父又是偶像,但该动手的时候,他却丝毫不会手软。
初六夜里禁中大火虽然不是他放的,但太后的佛堂却是他让负责救火的禧娃,故意疏忽掉的……
还有满街的大字报,也是特科的人带头贴的。
他甚至已经让爷爷写好了弹章,并安排好了人,准备一旦因为吴中行、赵用贤不在京里,无法触发弹劾首辅事件,就自己来添补这块空白。
幸好在搞事情这方面,文官集团从不让人失望。邓以赞、熊敦朴适时补位,艾穆、沈思孝如期而至。以门生、同乡的身份督促张居正赶紧滚蛋。
造成一种连你身边的自己人都看不下去的假象,来对张相公本来就因星变而有些疑神疑鬼的心,进行精准的沉重打击!
牺牲的棋子不多,效果却是惊人!
张相公果然入彀,将四人打入诏狱,准备来个血溅午门!
这可正中了那些人的下怀,他们借用星变,精心挑选四人上疏,目的就是为了制造一个让大家可以安全表态的议题!
百官对发声劝张相公丁忧这件事顾虑重重,虽然大家很羡慕海瑞、杨继盛,但真正有勇气承受廷杖、罢官、流放、充军套餐的又有几个?更多是叶公好龙罢了。
但要是为了营救要被廷杖的四人发声,就安全太多了。
我求你放过他们总不犯法吧?这样既能恶心到张相公,又不用担心被他打击报复,何乐而不为呢?
只有在这个可以安全表达议题下,百官的真正的态度才会浮出水面。张相公才能体会到什么是众怒不可犯!
第一百二十六章 菊与刀
让万历皇帝火上浇油的是,邓以赞四人刚下狱,一个在刑部观政的新科进士邹元标,许是受到了艾穆和沈思孝两位前辈的鼓舞,居然也跟着上疏了。
而且骂的比之前四位更难听,他不光骂张居正盛名难副、志大才疏,甚至连万历皇帝一起喷起来:
他说陛下之前有云,‘自己学问未成,先生要是走了就前功尽弃了。’这幸亏是张相公只是丁忧啊,要是现在死掉了,皇上你是不是就成了失学儿童?也不再治理国家了呢?你离了张居正难道活不了吗?也太没志气了吧?’
万历皇帝活了十五年,还从没被臣子这样羞辱过呢,气得他摔了手办,高声大喊着:“廷杖廷杖!统统廷杖!把这些家伙拉到菜市口脱了裤子往死里打!打不死他们不要回来交差!”
冯保也恨透了这帮羞辱叔大兄的狗东西,尤其是邹元标,居然敢骂叔大禽兽,这种活不打死算完,还留着过年吗?
自然也没拦着,于是定下来十月廿二日,在菜市口公开执行廷杖,以儆效尤!
冯保还是有些头脑的,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化,他下令司礼监将所有反夺情的奏章全都留中,待秋后再慢慢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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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风暴还是不可阻挡的形成了……
廷杖的旨意一颁布,京师上下登时沸腾了。原先出于各种原因保持沉默的大多数,现在纷纷跳了起来。有人搞签名请愿,有人搞集体上书,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开始通力营救五人组,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廷杖。
而且有意思的是,明明留人的是太后,抓人的是冯保,下旨打人的是皇帝,百官眼里却只有张相公。仿佛他才是幕后黑手,只要他松口,这场血光之灾就能消弭无形一般。
六部五寺各院上本营救,全都石沉大海,于是大家决定上他家去当面劝说。
刚刚消停了几天的大纱帽胡同,又门庭若市起来。
一般的官员当然进不去,只能在外头拉横幅请愿。
但大九卿纷沓而至,游七总不能也拦着了。大司寇刘应节来为三个不成器的手下请罪,请张相公高抬贵手,不要让君子受廷杖之辱。
工部尚书郭朝宾,兵部尚书王崇古,左都御史陈瓒也来求情了。就连礼部尚书马自强这种仕途上升关键期的官员,都冒着无法入阁的风险,来向张居正求情。
张相公也不在书房中了,而是匍匐在孝帏里面,一副连日居丧、悲痛昏沉的模样。别人说十句,他能回答一句就不错了……
马自强等大员,极力为五人辩解,说这群后生年少气盛,冒昧无知,但是他们只是为国家计,并不是有意攻击首辅。又说现在皇上盛怒之下,惟有相公上疏营救,才可将这场斯文大祸消弭。
“居丧之中,管不了外面的事,请诸位部堂原谅罢……”待他们絮叨的口干舌燥,张居正方匍匐着,用最弱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
见他滚刀肉似的油盐不进,马自强等人只能黯然告退了。
看到各位部堂铩羽而出,官员们都有些灰心了,看来这顿廷杖是在所难免了。
然而也有不信邪的,比如王锡爵。虽然碍着赵昊的关系,加上张相公的提拔之恩,这次夺情事件他一直没有表态。
但这次受杖的有两个翰林,他身为掌院学士,实在没法继续装聋作哑了。便带着一众翰林到相府求情,还非拉上已经不在翰林院的申时行。
申时行摊上这么个二百五同年同乡兼好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但他也是翰林前辈,几年前还当过翰林掌院,实在不好推脱,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来了。
不过申状元是放个屁都怕动静太大的主,哪能真就愣闯相府?快到大纱帽胡同时,他跟王锡爵说,咱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现眼的,胡同里人太多,还是从后门入吧。
王锡爵一想也是,要是部堂们都没搞掂的事儿,被他们搞定了,诸位部堂的脸面往哪儿搁呀?
于是一群人摸到了张相公的后门,敲开门递上名刺求见张相公,便在后门房里吃茶坐等。
结果茶水都喝白了,才等来传话的家丁,告诉他们老爷忽然得了重病,没法见客。诸位大人还是请回吧。
“那好吧,我们不打扰相公休息了。”申时行便痛快起身,带着赵志皋、张位、于慎行、于慎思、田一俊等人打道回府了。
谁知老王这货脑回路清奇,居然趁人不备,闪身溜了进去。
相府家丁在后头撵都撵不上,又不好直接放狗咬王学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进了内院。
内院中,张相公躺在软椅上,享受着两个胡姬温香软玉的安慰,这才感觉活了过来。他正待深入交流一番,结果王锡爵就硬闯进来了。
张居正无可奈何,只好黑着脸让胡姬退下,也不起身,冷冷看着王锡爵道:“元驭,擅闯相府,该当何罪?”
王锡爵却不接话,他擦擦额头的汗,拱手请张相公放过那五人。
张居正翻翻白眼,哼一声道:“那是皇上要打的,你来找不谷有什么用?”
“皇上都听相公的。”王锡爵闷声道。
“皇上正在气头上,不谷说了也没用。”张居正转过头去。
“皇上即使生气,那也是因为相公!”王锡爵执拗道。
“你要这么说,不谷也无话可说了。”张居正扶着椅背站起来,准备回书房,离这个二百五远一点。
“相公求你了!这一顿廷杖下去,后患无穷啊!”谁知王锡爵居然就敢伸出手,拉住了张相公的袖子。
“你放手!!”张居正冷冷看着他的手。
“你不答应我就不放!”王锡爵还跟他杠上了。便拉着张居正的手,摆事实讲道理的给他分析,为什么此例不能开。从三皇五帝一直侃到秦皇汉武……
闻讯赶来的赵昊、游七、嗣修、懋修都看傻了。
他们只见张相公的脸都被王大厨的口水喷湿了,张居正却一直沉默的立在那里,好像石化了一般。
就在王锡爵准备继续讲魏晋孝子故事时,张居正终于爆发了。他转身抽出了旁边的一把刀,面目狰狞的举在手中!
看着那明晃晃的宝刀,王锡爵登时吓得腿肚子直哆嗦,结结巴巴道:“相公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正当他盘算着是跪地求饶,还是抱头鼠窜生还的几率高些时,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倨傲自重、从不折节的张相公,居然噗通一声,给王锡爵跪下了。
“呃……”王锡爵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见张居正拔刀一横,架在了脖子上。
张相公双目血红、泪珠滚滚,举刀朝着他嘶吼道:
“大众要我去,偏是皇上不许我走,我有什么办法?这有一柄刀子,请你把我杀了吧!”
“岳父!当心!”
“老爷!留神啊!”
“爹!小心啊!”旁观者的心全都提到嗓子眼。
“尔杀我!你杀了我吧!”张相公披头散发,声嘶力竭怒吼着,把刀塞到王锡爵手里,要让往自己脖子上拉。
王锡爵魂儿都吓掉了,他万万没想到拥有钢铁神经的张相公,居然被逼到了崩溃。
而且还他么是自己逼的……吓得他手足无措,既不敢用力挣扎,也不敢不用力,唯恐张相公手一抖,把他自个嗓子眼给豁开。
那自己可就成为史上杀害首辅第一人了。
谁知下一刻,张相公自个先撑不住了,忽然脸色煞白,满头大汗,表情狰狞的松开了王锡爵的手。
王锡爵赶紧把刀往地上一丢,双手扶住张相公。便见张居正白色孝服的后面,居然现出一团血迹。
“啊,相公,你被刀扎到了吗?”王锡爵无比震惊,难道自己达成了杀害首辅的成就?
赵昊赶紧上前,用脚尖把一滴血都没沾的刀远远踢开。游七恶狠狠推开王锡爵,懋修嗣修扶住了已然晕过去的张相公。
只见他气若游丝,面如金纸,竟是真的气病了。
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将张相公抬进卧房,又叫西山医院的院长庞宪来诊治。
好在只是急火攻心导致痔疮发作,菊花飙血而已。加上多日粒米未进,张相公才晕了过去。庞宪开了药让游七去煎,又下了针,再给张相公输个葡萄糖也就稳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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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和庞宪走出卧室时,外头天已经黑了。
庞宪嘱咐赵昊,痔疮这毛病说大不大,但一定要引起重视,一旦严重了甚至会危及生命的。所以要避免动怒劳累外,还不要过食醇酒厚味、生冷刺激,或久坐久立,房事过度……
赵昊点头听着医嘱,心说岳父大人不得痔疮都没天理啊……
他吩咐庞宪道:“先保守治疗,我会马上请你师父他们一起进京会诊,务必拿出个最稳妥的方案,尽快治好岳父的病!”
庞宪听得一愣,不就是个痔疮吗,至于还要惊动三位院长么?
“岳父大人身系天下,菊部有恙则天下不安,一定要引起重视,当成头等任务来完成,明白了吗?”赵昊沉声下令道。
“明白了。”庞宪忙点点头,心说公子真是孝子啊,这是把岳父当成亲爹呀!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想回家
‘贱恙实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近得贵府医官赵裕治之,果拔其根。但衰老之人,痔根虽去,元气大损,脾胃虚弱,不能饮食,几于不起。’
从这封张居正于万历九年写给徐阶的信中可以得知,张相公那时就已经被痔疮折磨好几年了,但一直被大夫当成别的病在治。
直到万历九年才由徐阶推荐的大夫诊断出来,这才‘拔其根’治好了痔疮。然而张居正的健康也被那次治疗彻底摧毁了,结果转年就死掉了。
为啥治疗个痔疮就能死人呢?赵昊咨询过李时珍,李时珍告诉他,江南医院对痔疮都采取保守治疗,一般不‘断根’。
因为断根不像赵昊想象的那样用手术切除,而是使用‘枯法’,即使用一种叫‘枯痔散’的药物涂在痔疮上,令其自行干枯坏死并最终脱落。
那么‘枯痔散’的主要成分是什么呢?有白矾、蟾酥、轻粉、砒霜,还有童子的天灵盖。
最后一样什么鬼姑且不论,前四样可都有毒。砒霜更是这年代杀人越货、毒害亲夫的必备毒药……潘金莲、慈禧用了都说好。
所以所谓‘枯法’,就是把毒药敷在痔疮上,令痔疮干枯坏死并最终脱落。
而且张相公的痔疮几年才确诊,基本上就是深藏不露的内痔,所以要把毒药塞到菊花里。而直肠粘膜的吸收功能,那是比口服的效果还要好的!
那位徐阁老推荐的神医,为张相公治疗痔疮的方法,就是每天三次不断将毒药塞入他的菊花里,一疗就是几个月。结果痔疮是治好了,可人也‘元气大损,脾胃虚弱,不能饮食,几于不起。’正是砒霜中毒的症状……
所以赵昊推测,张相公很可能是死于砒霜中毒的。
那时他就常常遐想,要是张相公没有用徐阶的大夫治疗痔疮,哪怕拖着不治呢,也能多活个十来年吧。
那样戚继光就不会被牵连,李成梁也不会兔死狐悲,大搞养寇自重。那样也就没有野猪皮什么事儿了。
没有野猪皮就没有满清入关,中国就不会重新闭关锁国,当时的资本主义萌芽就不会被掐灭,徐光启、王徵、李之藻们也能让西方科学在大明成为显学。
那样大明就算不是第一个完成工业革命,至不济也会紧跟西方步伐的。只要没有代差,就不会有鸦片战争、八国联军、日本侵华……这些百年国耻了。
至不济,东亚东南亚也依然属于大明天下。凭着我们庞大的人口,移民澳洲、新西兰,甚至到美洲西海岸掺一脚,也都是很有可能的。
那样至少后世子孙不会吃那么多苦,好容易站起来,又卷成一团了……
结果就因为张相公的菊花遇到了庸医,让这一切都成了瞎想,为我华夏民族酿成了多大的损失啊!
所以赵昊这次要给岳父大人的菊花最好的治疗,绝不能让悲剧重演了!
而且岳父大人这次**的时间,也真是巧得很。
不好好利用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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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把大象关进冰箱的第一步‘雪上加霜’完成了。
张相公何止达到了屈服极限,简直就是直接断掉了……
赵公子虽然很关心岳父大人的健康,并准备衣不解带的在床前照顾他老人家,可一刻也没耽搁他进行第二步——釜底抽薪!
当天夜里,张相公一醒过来,便让赵昊把闻讯而来的张筱菁送回家。心疼闺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当爹的还得要脸。
返家的马车上,两口子说着体己的话。
“为了这大明朝,父亲半生英名一朝涂地不说,现在连身子骨都垮了,太不值得了。”小竹子依偎在丈夫怀中,喃喃道:“不过我也明白,父亲大人为何不肯走……这是他毕生的功业,在他心里比名誉、健康、家人……都重要。”
“嗯。”赵昊点点头,紧紧搂住小竹子,给她暖一暖冰冷的手和脸。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张筱菁感到温暖,想到了自己的依靠,仰头巴望着赵昊道:“夫君,以你的天才,一定能想出两全之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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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都这样说了,那没有也得有。”赵昊亲了亲她的小手道:“包在我身上了。”
“嗯,有你真好。”张筱菁反搂住他,把头紧紧贴在他胸前,仔细听着他的心跳。
还好,冬天穿得厚,听不出赵昊的鬼心思……
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没想到家里还有客人。
是王锡爵。这厮在相府惹了祸,被家丁撵出来就来到赵家。张相公晕倒还是他告诉张筱菁的。
赵守正本打算去大长公主府吃晚饭,顺便交个公粮的。可这家伙一直赖着不走,赵状元也只能‘遗憾’的让小红去跟宁安知会一声,今晚就不过去了。
近来朝中乱套,礼部屁事儿没有,他却操劳过度,坐在那儿早就哈欠连连了。看到赵昊回来,赵二爷便如蒙大赦的起身,让他们聊着,自个进屋睡觉去了。
赵昊也让筱菁先回西院看孩子,他则坐在方才老爹的位子上,一按几上的雕花黄铜烟盒,盒口便弹出根烟来。
赵昊捏起烟来,在桌上一下下杵着卷烟,看着局促不安的王锡爵。
“相公怎么样?”王锡爵赶紧拿起打火机,替他点上。
“还好,没被你气死。”赵昊白他一眼。
“那就好,那就好。”王锡爵松口气道:“可吓死我了。刚才见到弟妹,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老王啊老王,你说都这把年纪了,咱能靠谱点儿不?”赵公子无奈摇头,这货将来能当上首辅?真是见了鬼。
好吧,就是后来当上了首辅,也没见他长进多少……
“唉,我也没想到张相公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王锡爵也点了根烟,郁闷的猛抽起来。“天大的罪责我担了,谁让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你可别避重就轻,你那是稻草吗?你那比王八驮的石碑还重!”赵昊哂笑一声,对王锡爵道:“现在你知道,夺情的根子,不在我岳父了吧?他老人家只是身不由己,代人受过而已。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盯着他呢?”
“是。”王锡爵忠厚的点点头道:“我们都错怪相公了,让他受尽了夹板气,不然也不会气得大出血。”
“就是这个理儿!”赵昊掐灭了还有三分之二的卷烟,拊掌道:“为什么之前的呼吁都没效果?因为找错了目标。决定权根本不在我岳父手中,所以你们逼再紧,也解决不了问题!”
“明白了。”王锡爵三两口抽完一根烟,把烟屁股往烟灰缸里一怼,便霍然起身道:“我明天便带人换个地方请愿!”
刚说完,他赶紧一手扶住桌沿,一手捂着头道:“怎么有点儿晕。”
“谁让你抽那么快?两口一根烟,于谦儿也晕!”赵昊恨不得一脚踹他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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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风向变了。
王锡爵果然带着赵志皋、张位、于慎思、于慎行、田一俊等五十余名翰林,到午门外上书请愿。
求皇帝放过五人,也放过悲痛交加、已经病重昏迷的张相公……
消息传到乾清宫时,小皇帝正在跟母后吃早饭,娘俩闻讯也是吓了一跳。
尤其是李娘娘,心老软了。听说张相公生了重病,昏迷不醒,登时就哭成泪人。
“不是昨晚说,没什么大碍吗?怎么人还没醒?”李彩凤抹泪道。
“不至于吧,老奴听说,只是急火攻心啊。”冯保也摸不着头脑道:“难道一晚上又不好了?”
“还不快去问问!”李太后跺脚道:“你亲自去!”
她本想说带上御医,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江南医院的医术比太医院可高多了……
“老奴这就去。”冯保也挂念张相公,赶紧火速出宫。
来到大纱帽胡同时,他看到张相公软绵绵趴在床上,屁股还被垫高。看上去有些像西苑那只神龟。
张相公确实醒了。但面色煞白、满脸汗珠直哼哼,话都说不清楚了……
冯公公眼圈登时就红了,认识快二十年了,在他印象中的叔大兄永远都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模样。何曾如此狼狈过?
张相公能不狼狈吗?昨天崩裂的痔疮上塞了消炎的棉布,每隔一段时间还得拔出来用碘酒消毒。每次都像把他菊花爆开,肠子拖出来一样的痛。而且碘酒不是碘伏,里头含有酒精哎……
因为公子特别吩咐过,庞宪把一天一次的换药,改成了一天三次。这样可以确保不会感染,也让张相公对自己的病,引起重视啊……嗯,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张相公没疼晕过去,那就真是好汉一条了!
根据医嘱,在伤口痊愈前还只能输液,不能吃东西,以免便便污染伤口……又把张居正饿得头昏眼花,说不出话来。便成了冯公公看到的鬼样子……
其实张相公的真实情况没那么严重。只要伤口别发炎,等愈合之后再好好吃几顿饭,便又是一条好汉子了。
可是庞宪这个主治大夫被赵昊下了封口令,他不说,谁知道这病情下一步是往什么方向发展?
方才见庞宪换药时一言不发,张相公都灰心的很,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重症。
这人一生病,想法马上不一样了。什么千秋功业,什么忠君报国统统抛到脑后,故乡、爹妈却变得无比鲜活起来……
冯公公见张相公嘴唇翕动,赶紧凑上去听。
“我…想…回家……”便听到叔大兄无比艰难的吐出这四个字。
说完,张居正便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哦对了,从今早起,给他煎的药里,还加了炙法半夏、合欢花、酸枣仁……专治‘大病后,虚烦不得眠’,安眠效果好极了。
睡眠可让病人减轻病痛,尽快恢复,这很合理吧?
ps.我觉得最近的章节真的很重要,大结局全靠这段情节定调……
第一百二十八章 调和折中
见张相公再度陷入昏迷,冯公公无奈叹口气,又深深看他一眼,便摇头退了出去。
赵昊送冯公公出来,见他有话要说,便挥挥手,让秘书和护卫都退下。
“怎么搞成这样子?”冯公公双手抄在袖中,愁得都想蹲下了。
“岳父压力太大了。”赵昊叹气道:“现在是千夫所指,内外交困,我真担心他撑不住了。”
“撑不住怎么办?太后离不开他,皇上离不开他,朝廷离不开他,咱家也离不开他。”冯保着急道。
“岳父昨日的遭遇,公公也已经知道了。”赵昊双目含泪,以手作刀划着脖子道:“堂堂首辅,给下属跪下,让人家杀了自己。这种场面,翻遍史书也没见过!”
“唉……”冯公公终于还是愁的蹲下了。想到叔大兄在自己耳边说的话,他总算心软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昨晚想了一宿,你看这样成不。”赵昊也蹲在他边上,轻声谋划起来。
“归葬不丁忧,停薪不去职。”冯公公不愧是文化人,很快提炼出了中心思想。说完皱眉道:“那个叫熊敦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对,归葬不丁忧。只是给岳父一个长假,让他可以回乡葬父、成全孝道。但不必受二十七个月的限制,一旦朝中有事,马上可以召回。”赵昊点头道:“停薪是服丧的态度,不去职防止有人趁机夺权,以免日后返京在阁中居于人下。”
“有道理,可是这样一来,谁来治理国家?”冯保这些年光顾着对皇帝采取人盯人战术了,已经对国政有了畏难情绪。
“这也简单,在岳父离京前,推举几个年轻听话、忠厚老实的入阁办事。”赵昊道:“公公也多费点心,确保他们萧规曹随不逾矩。若是遇上大事,就用八百里加急请示岳父,也可以用信鸽,那个速度更快,不会耽误事儿的。若是事情再大条,就正好有机会提前召回他老人家了!”
“唔,安妥。”冯保点点头,放松了不少道:“这样国事应该能放心了。”
说着又发愁道:“可是太后和皇上那边?唉,你懂的。这些年皇上娘俩太依赖相公了,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他的。”
想一想,他又道:“皇上还好,其实还是个孩子,玩心重。只是脾气随了他皇爷爷,容不得人忤逆。那帮大臣公然把他的旨意当耳旁风,还三番五次的出言不逊,皇上才会跟他们杠上了。”
赵昊点点头,冯保这话说的很透,现在主要的障碍就是太后。只要把太后扭过来了,皇上的问题就不大了。毕竟皇帝还没亲政,现在说了算的是皇后。
但他就不信佛堂烧了太后能不慌?张相公都大出血了,对太后还有什么用?精壮的张相公才是太后的顶梁柱、主心骨、修行导师。那么精明的女人,能不懂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焚林而猎都是不可取的?
“宫里这边先不说,文官那边能同意这个方案吗?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冯公公忧心忡忡道:“咱家其实也知道,他们这次闹,表面上是反对夺情,实际上是反对张相公的新政。只要考成法不去,或者继续清丈田亩,他们怕是还要闹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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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这个理。”赵昊点头道:“这两件事也是岳父大人的底线,他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坚持到底的。”
“谁说不是嘛。”冯公公叹气道:“咱家也只能帮他到底了。”
“不过这两件事,在文官那里轻重还不一样的。”赵昊从地上捡起两块小石子,搁在掌心道:“考成法已经推行五年了,大家虽然怨声载道,但其实早就习惯了,再坚持下去也没问题。”
“也是,都五年了……”冯公公颔首道。
“所以只有清丈田亩一个难题了。”赵昊便丢掉一块石子道:“这事儿几年了?”
“还没正经开始呢。”冯保道:“也就是前些年海刚峰在应天十府完成过,效果很不错,叔大兄才决定今年秋收后在全国推行的。这要不是老封君过世,现在全国就已经开始了。”
“也就是说,因为岳父一时不在,这样的国策,下面人便不想开始了?”赵昊反问道。
“那当然了,清丈田亩可是照妖镜,真配上考成法执行起来,谁家都无所遁形。”冯保笑道:“其实这回,就是闹的这档子事儿。”
“对了,岳阳那边查出什么了吗?”赵昊压低声音问道。
冯保缓缓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那天在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保护老封君的锦衣卫,各个都抓起来上了大刑,好几个皮都扒了,可就是没人招供。”
“也是,招了要灭门的。”赵昊盯着手中的石子道:“所以这件事更应该慎重了,不然会出更多乱子的。”
“那你有两头兼顾的法子?”
“清丈田亩肯定要坚定不移的搞下去,只是把战线拉长一点,比如限期三到五年完成。”赵昊便叹息道:“先把眼前这关过去吧……”
“也只能如此了。”冯保点点头,和稀泥虽然不是好办法,但眼下却是唯一能让双方都接受的方案。
两人商议了许久,快中午时冯保才离开大纱帽胡同。
~~
赵昊送走他便转回卧室,继续给岳父大人侍疾。
却见张居正又醒了,轻声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
赵昊一边给他擦身上,一边答道:“岳父对冯公公说要回家,冯公公心下不忍,便和孩儿商量,能不能想个两全的法子,既能帮岳父脱身,又不影响岳父对改革的掌控。”
说着便将跟冯保商量的法子,如实禀报了岳父。
张居正安静的听着,听赵昊说到‘归葬不丁忧,停薪不去职’,‘选傀儡入阁以信鸽遥控’时,他不禁眼前一亮,这样确实不用担心失去权力了。
“只是那些人,能同意吗?”张居正有气无力的问道。说实话,他被百官齐心给那五个畜生求情惊到了。
真只是不愿有辱斯文吗?那去年要廷杖刘台时,怎么就没人求情,还得张居正自己给自己个台阶,免了那孽畜的廷杖。
所以在张相公看来,今年这帮人一拥而上,根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给那五人求情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还是反对自己夺情,反对清丈田亩!
他很清楚,丈田一事,百官肯定很难受,但没人敢当面反对,那就当没人反对,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但现在大家已经近乎撕破脸了,百官能接受他这样的安排?
“问题应该不大,一来岳父这次病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舆论不再一边倒的认为,岳父才是此番事件的主谋。听说今天,好多官员都去宫门,向皇上和太后请愿了。”赵昊便轻声答道:
“如果岳父再稍稍宽限下清丈田亩的期限,相信他们会捏着鼻子妥协的。”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赵昊都以为他是不是又睡着时,才听张相公幽幽道:“三年……”
“好,那孩儿请家父和申状元把话传出去,希望他们不会再不识相。”赵昊点点头,暗暗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张相公会同意将清丈田亩的期限延长到三年的。
因为在另一段时空中,这件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自从万历五年提议以后,就引起了巨大的阻力。整个夺情事件中百官和执政一方,其实就是围绕着这件事在角力。
原定于万历五年十月开始的清丈田亩,结果到了万历六年张居正归葬返京后才实行。而且时间也宽限到了三年。
张居正还特意嘱咐负责此事的各省巡抚‘清丈事,实百年旷举,宜及仆在位,务为一了百当。但若草草了事,难免徒为虚文耳。为百姓立经久计,须详细精核,不宜草草,此事只宜论当否,不必论迟速。’
一方面表明要自己在位时将此事办成,一方面又要经办者注意方法、不要急躁,其实就是担心闹出大的事端来。
到了万历九年,三年限期将满,照例给事中可以按限彻查,指名提劾了;但张居正却还是吩咐各省慎重将事,并破天荒的命六科从缓提劾。
这是张相公自己打自己脸,对清丈田亩没信心了吗?
并不是,权倾天下的摄政如此注意工作方法,正是他希望自己在位时完成这一百年大计的表现。宁肯破坏规矩,也不希望因为催逼太急,导致下面‘草草了事’,让新立的田册‘徒为虚文’。
孟子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在田亩没有清丈以前,人民的负担不能公允,便是最大的不平。张相公就是想减轻平民百姓的负担,让大地主承担起对国家应尽的义务,以此来化解帝国的危机。
本应如此,本当如此。
然而,张相公的努力还是失败了……
因为靠本身就是大小地主的官吏,来执行清丈田亩,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ps.先发后改哈……
第一百二十九章 闺蜜
在张居正去世以前,全国清丈确实基本完成,但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最后全国统计上来的田亩数字是,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
比弘治十五年那次清丈,只增加了八十一万顷。
而比之洪武二十六年那次,则少了足足一百四十九万顷!
而且洪武年间那次清丈时,云南贵州两省并不在内。也就是说,大明多了两个省,又开垦了两百年之后,在册土地反而却少了六分之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这样张相公还落了个‘掊克’的恶名,是‘以溢额为功’,成为他死后被清算的罪状之一。
因为嘉靖年间,在册的土地只有四百余万顷,所以最保守估计,也有一多半的土地被隐藏于官府的视线之外,不用给国家交一斗米的税。
至于这些土地去了哪里,之前就说过多次了,无非就是被宗室、官吏和大地主兼并了。哪怕在册土地中,他们还享受大量合法、不合法的免税,国家的负担全在小农身上,小农只好抛荒逃亡,于是国穷民困的窘况出现了。
张居正原先的计划,就是要打击他们的特权,让这些官吏、大地主来承担起应尽的义务。
然而哪怕是张相公,也没法动最大的地主——藩王宗室。我们知道,改革不彻底,还不如彻底不改革。
面对官府清丈,那些官僚大地主便将土地投献于宗室名下。宗室仗着一身臭猪血,蛮横无理,官差敢来清丈,直接带领家奴赶跑。反正打死人也不用偿命……
官府哪能清得动宗室的田?于是反而让这帮猪借机大肆兼并,结果土地更加集中了。
所以在赵昊看来,不把朱元璋脑残到极点的宗藩制度连根拔起,把这些猪全都宰了晒干挂在城头上,清丈田亩是绝对不会成功的!
抱歉,说宗室是猪……实在是太侮辱猪了。毕竟猪还浑身是宝呢。他们就是一群浑身散发着恶臭,毫无用处的寄生虫、吸血鬼!
海瑞也就是因为江南没有宗藩,才能清丈成功。但凡有个藩王在,跟他拼命,完蛋的一定是他。因为他只是老朱家的臣子,而人家就是老朱家……
这么明显的问题,以张相公的睿智他能看不到吗?
他当然看得到。张居正在嘉靖年间所上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奏章,《论时政疏》中就明确指出国家的五大危机。
第一个危机就是宗室藩王骄纵蛮横,目无王法,导致司法体系败坏!兼并最强却非但不交税还需要一省大半赋税供养!
但张居正知道也没用,因为他的权力来自于皇帝,所以只要皇帝不愿意动自家人,他就只能干瞪眼。
赵昊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对基于皇权的任何改革,都不报丝毫希望。
这就是他为何跟海瑞是同志,跟张居正却不是的原因……
所以女婿对老丈人过于殷勤,往往都不安好心……
~~
话分两头。
这边赵昊在说服张相公,那边冯公公也回了宫。
回宫时,冯保特意让轿子绕去午门,看看那里的情形。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好家伙,请愿的官员越聚越多,怕不得有三四百了?
而且他们还打出了‘救救元辅’、‘顺乎人情’之类的横幅,这下彻底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让皇帝都没法发作了……
我们是为了元辅好哇,谁反对就是想把元辅往死路上逼啊!
‘唉,叔大兄,你这病的真不是时候啊。’冯保郁闷的放下轿帘,踏了下轿板,小太监便抬起轿子,从左掖门进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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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乾清宫见太后,冯保把张相公的情况一说,太后的泪就止不住了。
张郎这样完美的男人,怎么能得那种毛病呢?也不知道会不会传染……
“就不能在京里调养吗?”不过李太后依然能抓住关键道:“这路上几千里,多颠簸啊?”
“不是还牵扯到归葬吗?”冯保小心翼翼说道:“张相公跟他爹暌违二十年,结果再没见一面就天人两隔,心中悲痛和遗憾可想而知。偏生百官还不理解他,以为就是恋栈权位,不肯丁忧,不光在背后骂他,上本骂他,甚至跑到他家里去骂他,张相公自然万分憋屈。”
“这已经成了他的心结,不让他归葬,不让他凭棺一哭,我看张相公怕是要活活憋死了。”为了让李太后能意识到严重性,冯保都不惜咒他的叔大兄了。
“这样啊……”李太后不说话了,却依然不肯松口。
不是她爱得深沉,而是因为自私。在她看来,所有内外臣子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她和他儿子服务的。
所以一切都应该以她娘俩的需求为出发点,满足她娘俩的需求就是臣子天职。所以她才会不管不顾的的想留下张居正。
因为本宫需要,才不管你什么处境呢……
只是由于前番佛堂被焚,张相公又得了痔疮,现在让冯保这一吓唬,李太后才不敢说强留的话了。
只有活着的张相公才有用,而且越健康越有活力越有用。死了的张相公还怎么用?
但想让李太后彻底拧过这个弯儿来,就太难了。
眼下因为张相公居丧,两人已经一个月没在一起参禅了,李太后就感觉茶饭不思,掉了魂儿似的。这要是一去一两年,李彩凤真担心自己会跟那杜丽娘一般相思成疾,香消玉殒了。
有时候就是病从心生,李太后纠结了一宿,第二天竟恹恹的浑身不舒服,强撑着起来叫万历起床后,便又回去躺下了。
李进见姐姐这样子可吓坏了。在他记忆中,姐姐素来可是身强体壮、经年都不打个喷嚏的,赶紧让人传太医。
太医来请过脉,倒说不打紧,太后只是神思不属,失眠倦怠……说人话就是昨晚上没睡好。喝点安神的汤药,补个觉就好了。
但这一传太医,可就惊动了宫里宫外。
上午陈太后和几位太妃闻讯过来探视,中午时,大长公主也听到消息,急忙带了珍贵补品进宫探病。
李太后本来被轮番探视搞得不胜其烦,想闭门谢客好好睡一觉,可听到宁安来了,登时睡意全无。让人赶紧请进来,还给大长公主搬了墩子在床边,好方便两人说体几话。
宫女太监上了茶水点心后,便识趣的退下,还掩上了暖阁的门,以免外头人听到里面惊世骇俗的对话。
李彩凤居然将自己心中的苦闷,原原本本讲给了宁安。
而且她也早知道宁安和赵守正的事情……
这不稀奇,李彩凤毕竟是隆庆皇帝所有儿子的妈,再说隆庆也需要倾诉,所以很多事情并不瞒着她。
她便从隆庆那里得知了宁安和赵守正的爱情故事。也知道了宁安为何会收赵守正的儿子为干儿,还非把女儿嫁给他。纯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
她还知道宁安原先每年南下过冬是假,跟赵状元过夫妻生活是真……
好家伙,可把她羡慕的要死要死!
因为她心里,也藏着一个人儿啊。
李彩凤永远记得嘉靖四十三年那个春天,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的张相公,走进了裕王府。
那时她才十八岁,虽然已经诞下了王子,却才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很快,她就被这位王府日讲官的绝世风采倾倒了。
尤其是嘉靖末年那几年最可怕岁月里,喜怒无常的皇帝时刻折磨着他仅剩的儿子。那时的隆庆皇帝,长期生活在惊恐、讶异和憋屈之下,毫无王者之气不说,甚至还有些猥琐。
彼时高拱已经离开王府,担任礼部尚书去了。是张居正用他永远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态度,安抚着裕王的心。用他的料事如神,帮裕王出谋划策,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
这彻底俘虏了李彩凤心,而女人的心里,同时只能装一个男人。
所以她甚至承欢时,都把裕王想象成他……
后来裕王成了隆庆皇帝,她也成了太子生母、皇贵妃,一方面要自重身份了,另一方面和张相公见面也难了,便准备忘掉自己的梦中情人。
然而隆庆成了小蜜蜂,嫌她唠叨便疏远她,后来有了花花奴儿,就更是常年不到她的宫里去。李贵妃也才二十出头,深宫寂寞磨豆浆,结果越磨越寂寞……一次次午夜梦回,不知跟张相公都拜了几回堂,解锁了几百种姿势了。
没想到,转眼她年幼的儿子成了皇帝,自己成了垂帘听政的太后,而张相公则成了开蒙辅政的帝师。两人接触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
而且张居正对皇帝视若己出,殚精竭虑,完全契合了她心中完美的丈夫形象。更是把国事处理井井有条,让国库充盈起来,叫她娘俩过上了安生日子。丝毫没生出孤儿寡母受人欺负的凄凉感。
这都是因为他啊!
他甚至还耐心的为她讲经说法,与她一起参禅礼佛,让李太后的精神也得到了大满足。她甚至觉得,这才是自己最好的日子。
每天都生活在幸福甜蜜之中的人,总是忍不住想要跟人分享。没人分享便如锦衣夜行,能把人活活憋死。
但她不是不知轻重的,知道这种事情万不可乱对人言,不然皇家的名声扫地不说,她也没脸见儿子了。
于是她瞄上了处境极为相似的宁安。在一次把她留宿宫中,同榻而眠时,便将自己的爱情都讲了……
宁安果然也憋坏了,于是也分享了自己的故事……
有共同的爱好可以拉近人的距离,如今大长公主便是李太后最好的闺蜜了。
不过宁安心里还是有些优越感的,觉得其实她只能过过干瘾,不像自己可以实操。
嗯,所以不如自己幸福。
第一百三十章 说服
乾清宫地龙烧得旺旺的,西暖阁中温暖如春。
大明朝身份最高贵的两个女人,正春心荡漾的说着私房话。
李太后别看已经当了五年的太后,其实刚刚三十二岁。宁安大长公主也不过四十二岁。有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一狼一虎凑在一起,说出什么虎狼之词来也都不足为奇了。
“舍不得了?”宁安看着李彩凤丢了魂儿似的脸,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那时才刚与赵郎破镜重圆,却被皇兄棒打鸳鸯,听到噩耗她感觉天都塌了……
“嗯,感觉日子没法过了。”李彩凤擦着泪,抽泣道:“各方面都逼着本宫放人,可人家就是舍不得张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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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妹妹,你执念了。什么叫小别胜新婚、大别赛初恋?”宁安一副过来人的架势道:“我每次跟赵郎分开个一年半载,再重逢时那叫一个甜蜜蜜大刺激,而且分开的越长越刺激。”
“是吗?”李彩凤忽然想到,自己在隆庆年间跟张相公暌违多年,到了万历朝忽然能日日相对时,是何等的小鹿乱撞、脸红耳赤啊!
“可不。”
“可是我跟张郎都没在一起过,算什么新婚啊……”李太后把头埋到被子里,难过的呜呜哭起来。
“所以更应该让他回去啊。”宁安一看,只有出绝招了,忙小声道:“小别胜新婚还有另一层意思。”
“什么意思?”李太后止住抽泣,抬头看着她。
“你想啊,京里人多眼杂,你们又身份特殊,哪怕在宫里也放不开……”宁安道。
“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张郎放不开……”李太后郁郁的嘟囔一声道:“这宫里都是本宫的人,哪个不开眼的敢嚼舌根,我让她全家死光。”
“那他也有压力,就好比赵郎在我那里总是发挥不好,非得去外头开房才能复当年之勇。”宁安传授经验道。
“你的意思是,我也……”李太后听明白了,一阵心头狂跳,旋即赶紧捂着脸摇头道:“怎么可能,我还得照顾皇上呢。”
“还有几个月皇上就大婚了,大婚后自有皇后照顾,你不是也早就说好了要还政吗?”宁安蛊惑道:“妹妹为皇上辛辛苦苦这么多年,退下来了到江南玩一玩,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在疼爱自己方面,李彩凤可是从来不小气。她心动的看着大姑姐道:“可是这方面我没经验啊,还得姐姐教我……”
“好说好说,我这有全套攻略……”宁安满口答应道:“你要是觉得江南依旧不安全,还有海外呢。听说在海上很有一番别样滋味,我一直想试试,可惜没找着机会。”
老司机宁安飙起车来,听得李太后登时想入非非,做起了粉色的白日梦,恨不得这就跟张相公上床……哦不,上船出海……
看着李太后情不自禁的猪哥笑,宁安不禁心中暗暗歉疚道:‘抱歉皇兄,反正你什么都不知道了。为了赵郎和我闺女,只能对不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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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万历皇帝放学回来,第一时间便到西暖阁给母后请安。
便见李太后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哪还有一点生病的迹象?
“太好了,今儿担心了母后一天。”万历一脸孺慕的为自己今天上课走神,找到了完美的借口道:“后来大伴说母后大好了,儿臣还以为是骗我呢。”
“没骗你,是因为母后忽然想通了,一下病就好了。”李太后笑吟吟道。
“母后想通什么了?”万历不解问道。
“在张先生的事上,母后不该逼太紧。”李太后道:“不然难受的还是张先生。”
“是啊,听说先生都局部大出血了。母后,局部到底是哪里?”小皇帝不解问道。
“局部就是菊部,小孩子别瞎问。”李太后红着脸呵斥他一句道:“那赶明儿就请张相公拟个旨,皇上下了吧。”
“是,母后。”万历痛快答道。因为国家的权柄尚不在他手中,所以别人怎么操弄,万历都不会感到不适。反而因为终于没人管了而开心不已。
“可是母后,张先生老家几千里远,日后也不能事事问他啊。”万历又想到个问题道:“国家大事儿臣自己还处理不好呢。”
“谁让你自己来了,”李太后道:“大事八百里加急请张先生决策,至于小事嘛,要不先让你几位老师顶一顶吧。”
“善。”万历忙点点头,心说那感情好啊。吕调阳被他羞辱后便告病在家,目前暂时由礼部尚书马自强负责他的学业,申时行、余有丁、许国、王锡爵、赵守正等担任日讲官。
这些人可压不住他,随便换谁上来他的日子都会好过很多。
万历心说要是赵先生能入阁就太好玩了,可惜这些事他说了也不算,还得听张先生的……
但这娘俩显然又想简单了,目前的事态可不是她们单方面想了结,就能了结的了的。还得问过文官答不答应,在没有达成妥协前,张相公是不会拟旨的。
他已经被打击的够惨了,不希望再被文官们骂抓权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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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呼啸,吹得赵家胡同中那一串写着‘赵府’的灯笼东倒西歪。
外头已是滴水成冰,花厅中的四人却热得满头大汗。
赵立本、赵守正、赵锦、赵昊四个,正围着张八仙桌吃火锅。
“每次涮羊肉,就想起十一年前刚进京时,老侄子给接风的那一顿。”赵二爷一边将满盘的羊肉下进铜锅,一边不胜唏嘘道:“时间过的真快啊。”
“能不快吗?”赵锦给老爷子和赵二爷斟酒道:“二叔你都当上少宗伯了。”
“你啊,要是能收收脾气的话。”赵立本看着赵锦叹气道:“现在就是大冢宰了,结果倒好,让王国光那厮摘了桃子。”
他说的是上个月,张瀚被万历罢官后,赵锦以吏部左侍郎暂掌部务。本来只要他吸取前任的教训,赶紧带头上本挽留张相公,待到下次廷推,转正是水到渠成的事。
可赵锦偏偏头铁,继续像张瀚一样拒绝上书,虽然因为上头有人,只被罚俸三个月,却恶了张相公。这也意味着他无缘天官之位了……
“叔爷教训的是,”赵锦苦笑道:“侄孙我就是这么个人,我也没办法。”
“这叫人设不能倒。”坐在下首的赵昊笑道:“以我老哥哥今时今日的地位,当上部堂早晚的事儿。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他不得尽开颜?”
“哈哈哈,兄弟真会说话。”赵锦笑得合不拢嘴,跟赵昊碰一杯。
“那么说,此番大廷推,我也得把票投给王国光了?”赵守正问道。
“那还用说?”赵立本白他一眼。
按照惯例,正常三品以上官员,由大九卿及三品以上官员廷推。
因为阁臣和吏、兵二部尚书职权尤重,故而参与廷推者也最多,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五品以上官员,以及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在京者都要参加。其人数之多,不啻一次小型朝会了,故而俗称‘大廷推’。
之所以要让更多的官员参与廷推,自然是为了更广泛的代表百官的意见,防止权臣或某一派系把控这几个位高权重的官位了。
反过来,吏、兵二部尚书之所以能跟大学士分庭抗礼,也是拜大廷推所赐。众望所归者,腰杆自然就硬。
不过这套被百官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廷推之法,也已经被张相公给破坏了。
万历元年,吏部尚书杨博病重致仕,当时廷推继任吏部尚书者时,首推左都御史葛守礼,拍在第二位的是工部尚书朱衡,第三才是张瀚。
然而廷推结果报上去,张相公厌恶葛守礼鲁莽刚直,朱衡倚老卖老,便悍然破坏规矩,越过前两位,特拔了资望最浅的张瀚为吏部尚书。
这也导致了吏部被内阁操控,进退大臣皆由张相公一念之间。
年深日久,张瀚饱受诟病,整天被人骂丢尽天官脸面,才有了前番物极必反之举,算是稍稍给自己正了名。
不过这并不能改变,廷推已经被张相公控制的现状。
这阵子王篆、曾省吾等张党骨干,四处放风说张相公属意王国光掌铨。就是要让人识相点,把票投给大司徒,别瞎投乱投,害得张相公再次破格特拔,有损廷推的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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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吏部、兵部可都是山西人的了。”赵二爷吃两筷子涮羊肉,忽然发现了了不得的情况道:“天下文武都归他们进退,这太不合适了吧?”
“还行,能想到这个,有长进。”赵立本冷笑一声,也不知是夸他还是讥讽。
赵二爷心态好,搞不清的一律往好处想……
“肯定不能让他们同掌吏、兵二部的。”赵锦忙笑道:“所以兵部尚书王崇古已经上本请求致仕了,就是为了保住王国光这个天官。”
“老西儿真是团结,再瞧瞧咱们江南帮,各有各的主张。”赵昊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也难怪连最后一个尚书都丢了。”
“……”赵锦一阵汗颜道:“咱们江南帮想来如此,而和不同,党而不群嘛。”
“就是一盘散沙,还好意思说。”赵立本哂笑一声,说着话锋一转道:
“不过眼下,有个连本带利赚回来的机会。你们可不能再拉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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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赵二爷的大机缘
“嗯。”赵锦不好意思的笑道:“叔爷放心,在这件事上我等肯定会团结的。”
“什么机会?”赵二爷一边含糊不清问着,一边美滋滋的吃着麻酱涮羊尾油。胶质丰富的羊尾入口即化,油香在舌尖层层递进,那冲上脑门的幸福感,让他有种光着腚在夕阳下奔跑的快乐。
“还能有什么?”赵昊悠悠说道:“这次大廷推的重头戏,可不在推举吏、兵二部尚书。”
“那是?”赵二爷瞪大眼问道。
“你想想……”赵公子循循善诱道。
“哦,我想起来了。”赵二爷拿起帕子擦擦嘴角的麻酱,一拍额头道:“听说陈总宪也上了辞呈,重头戏是不是推选左都御史啊?!”
见爷儿仨一起翻白眼,赵二爷左手捂嘴道:“不是啊?难不成还要廷推大学士?”
“这不废话吗?比他娘的天官还重要的,不就是大学士吗?!”老爷子恨不得拿筷子抽他,怎么生了这么个笨蛋,更可恶的是这笨蛋竟然还要上天了。
“是吗,完全没听说过啊。”赵二爷讪讪一笑,赶紧给老爷子夹一筷子羊尾油道:“爹你吃这个,不费牙。”
“说正事儿呢,就知道吃吃吃!”赵立本愤愤的张开嘴,赵守正便把肉精准的送到他口中。嗯,别说,就是香。
“民以食为天,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赵守正笑呵呵道:“谁能被推举入阁?佐餐的谈资而已,反正又没咱们什么事儿。”
“你怎么知道没你什么事儿?”赵立本哂笑一声,端起酒盅滋溜一口。
“我当然知道了,人贵有自知之明。”赵守正一脸理所当然道:“朝廷好比这咕嘟咕嘟的铜锅,大学士就是这羊尾巴油,大九卿则是羊肉、毛肚。我这样的吗,充其量就是个配菜。”
说着他夹起一片大白菜道:“啥时候大白菜也成不了主菜。”
“二叔偏颇了。你堂堂状元,十年就干到礼部右侍郎,怎么能算配菜呢?”赵锦断然摇头道: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白菜又如何?这涮铜锅讲究的是个正字儿,首先就是味儿要正……铜锅只认羊肉,不可混入牛肉,更不可混入鱼虾。可全是羊肉也忒腻吧?还得有配菜解腻——这大白菜性格最为平和,带着微微的甜意,非但不会把一锅汤的味儿带偏,还会给羊肉本味提供最忠心的支持,所以百菜不如白菜,就它有资格早下锅。”
“不愧是管过御膳的,懂得真多。”赵守正佩服的竖起大拇指。
赵昊和赵立本也纷纷点赞,但跟赵二爷赞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赵锦这是把内阁比成了火锅,只有羊肉能入锅,也只有翰林出身的官员才能入阁。没当过翰林的官员,就是干到总督、尚书也一样无缘入阁。所以这大学士人选上,可不最讲究一个‘正’字吗。
至于大白菜一说更是精妙,正应了赵二爷之于张相公的作用。
赵立本不禁拢须笑道:“侄孙深得官场三味啊。”
“儿子儿子,为啥大家都拿火锅作比喻,你爷爷就认为我说的没内味儿?”赵守正小声问儿子道。
“因为爹你还停留在看山是山的地步,老哥哥已经到了看山还是山的境界。”赵昊笑答道:“虽然看到的都是山,但你在第一层,人家在家第三层呢。”
“越说越玄乎……”赵守正失笑道:“照老侄子这么一说,这大学士还真可能落在爹头上?”
“不错。”赵昊点点头。
“非二叔莫属。”赵锦也颔首。
“哼,算你走狗屎运。”赵立本撇嘴道。
“不会吧?你们是认真的?”赵守正张大嘴巴,感觉心跳有些加快。他一把抓住手赵锦的道:“老侄子,他们爷俩整天好跟我开玩笑,你可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儿,快跟二叔说说,到底咋回事儿?”
“二叔你真是不操闲心啊。”赵锦苦笑道:“太后和皇上那边既然都松口了,元辅夺情八成要黄了。如今吕阁老也不视事了,元辅一走,内阁竟是空了。不赶紧补上阁员,国家还转不转了?”
“唔,有道理。”赵守正点点头道:“可是入阁不是论资排辈吗?我前头起码还有二十多人吧?”
“瞎说,他张相公拜相时,前头也排了二三十号人,不一样被徐阁老硬推入阁了?”赵立本撇撇嘴道:“哦对了,他就是以礼部右侍郎的身份入阁的。谁敢说你不够资格,那不是打张相公的脸吗?”
“张相公是张相公。我是我,那有可比性吗?”赵守正忙谦虚的摆手道。
“当然没有了!”赵立本毫不客气道:“你跟你亲家,那好比一龙一猪,瞎家雀碰上大金雕!”
“爹,合着我在你眼里就是猪和瞎家雀啊。”赵守正郁闷道。
“不然咧?”赵立本打量着他道:“不过傻人有傻福,憨仔行大运啊。你要也是条真龙,也没这入阁的机会。你要是只大雕,这次也捞不着直上青云!”
“叔爷的意思是,”赵锦忙给赵守正解释道:“经过此番夺情之争,张相公和百官的嫌隙已现。他不做好周全的安排,能放心回老家吗?”
“是啊。”赵立本点点头道:“如今又是七大阁老在野的局面,除了高新郑之外,徐华亭、李兴化、赵大洲、殷历城、陈南充几位全都深孚众望、多有奥援,很难讲会不会趁机东山再起。这些人哪个回来,都会对他形成极大牵制,让他很难受的。”
“所以岳父肯定要在走之前,预先把内阁填满,好让他们没机会出山。”赵昊也补充道:“这回八成一下推出三到四位大学士。”
“这么多名额。”赵守正咽了咽唾沫。
“而且二叔的优势很大,这次胜算极高。”赵锦附和道。
“是啊父亲,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赵昊蛊惑他爹道:“天予弗取,必受其咎。过了这村没这店,这次错过了怕是要再等十年八年了,谁知到时候什么情况?”
“我……有什么优势呢?”赵守正的声音开始发飘,显然不是喝多了。
“多了去了。”赵锦便笑道:“首先,你是张相公的亲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最是可靠不过。”
“最重要的是你胸无大志、易于控制,毫无立场、脑筋迟钝,造不了他的反。”赵立本也夸赞道:“简直是用来占坑当傀儡的最佳人选啊!”
“爹,不是你教我的六字真言——言宜慢、心宜善吗?”赵守正委屈的食指相对道。
“有吗?”赵立本打个哈哈道:“还不你太笨,才想了这么个没办法的办法。”
“叔爷拿老眼光看人了,二叔这些年长进可不少。”赵锦赶紧给赵守正打圆场道:“虽说有你老和我兄弟,还有几位先生在后面提点。可能把这官当稳了,还落下了这么好的官声,这绝对见功夫的。”
“嗨嗨,青藤先生说,我百般不会,只会做官。”赵守正不禁得意道:“而且我发现了,这官儿越大越好当。当年在县里时,那叫一个劳神劳力。现在到部里来了,一杯茶一袋烟,一张邸抄看半天,整天无所事事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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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官越大越务虚。不然泥塑六尚书、纸糊三阁老是怎么来的?”赵锦深以为然道。
“这样说来,当个纸糊的阁老,我还是可以胜任的。”赵守正终于有了信心,可还还没高兴多会儿,又苦着脸道:“可是阁老要经大廷推,虽说亲家可以特拔,但要是票数太少,日后总要被人讥笑的。”
“不错,我们要凭自己的实力进前三!”赵立本一拍桌案道。
“一百多人投票,我票数怎么排前三呢?”赵守正头大如斗。
“事在人为嘛。”赵昊笑着屈指算道:“吏部七票,户部二十六票,礼部七个票,兵部十票,刑部十六票,工部十一票,大理寺五票,都察院十六票,通政司六票,还有六科科长的六票,一共是一百一十票。”
“这其中,我们自己人就有五十七票。”赵立本闷声道。
“这么多?”赵守正吓一跳。
“你以为你老子和你儿子整天忙活什么呢?”赵立本傲娇的哼一声道:“江浙闽粤、直隶鲁东的官员,一定会投你一票的。”
“不过为了不太着相,我们会控制在四十票左右,这样别人才无话可说。”赵昊道。
“根据以往的经验看,得票要在四分之三才安全。”赵锦接着道:“也就是说,我们还得再拿到四十票以上。”
“四十票以上啊……”赵守正倒吸口冷气。
“父亲放心,就是我们什么都不做,你得票也不会少。”赵昊给他打气道:
“父亲人缘极好,跟各个派系都很处得来,又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在大争端之后,难免人心惶惶,谁都担心会遭到清算,有一个能弥合各方关系,让大家免于恐慌的阁老,是各方都愿意的。”
“何况,我们也不会什么都不做。”赵立本傲然道:“咱们手里有的是筹码,给你争取到四五十票,一点都不难。”
“不过二叔自己也得争气。”赵锦又道:“说一千道一万,要入阁的是你,你的表现才是最关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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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居正守正
素来心如止水的赵二爷,终于让这爷儿仨你一言我一语的撩拨起了斗志。
他端起酒盅仰脖灌下,一抹嘴道:“说,我该怎么办吧?!”
“首先,廷推应该在年底。这一个月的时间,绝对不要发表过激言论,不要引起争议……”赵锦以一位资深吏部侍郎的身份,提出宝贵建议道:
“具体来说,就是对任何事情不明确表态。”
“明白,只要表态就难免会惹恼不赞同的人。”赵守正信心十足道:“这可是你老叔我的强项!不是我自夸,没人比我更懂怎么模棱两可了。”
说着他搂住赵昊的肩膀,骄傲道:“我已经把儿子教的‘爸拿母效应’,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还有,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犯错。”赵立本哼一声道:“别的我不担心,就怕你老往那种不该去的地方跑。这时候闹出丑闻来,就甭做阁老梦了!”
“这个一点都不难。”赵守正忙赔笑道:“儿子保准下班就回家,哪儿也不去!”
“不犯错的基础上,也要主动出击。”赵昊接着道:“这两天父亲去探视一下岳父大人吧,他病了之后你还没露过面呢。”
“我倒也想去看亲家,可他病的那地方……唉,我不是怕他尴尬吗?”赵守正抓耳挠腮道。
“不要紧,我让人给他在床上掏了个洞,这样岳父就可以翻身了。”赵昊苦笑道:“父亲想入阁,首先就得过岳父这关。要是别人,我直接跟他推荐就是,可偏生自己的亲爹,我反倒没法开口了。”
“那是,虽然说举贤不避亲,可你爹是什么货色,张相公一清二楚。”赵守正也苦笑道:“你要是一开口,就好像之前做那么多事,都是为了扶爹上位了。”
“可不。”赵昊连连点头。他这阵子可真不容易,先是给张文明守灵,又给张居正侍疾,真是给老张家当尽了孝子贤孙。要是让张相公觉得他动机不纯,岂不前功尽弃?
“唔,这时候得在张江陵那里露露脸。”赵立本深以为然道:“首先得让他想起你来,不然一切都白搭。”
“哎,唉……”赵守正强颜欢笑点点头。“好,明儿就去……”
“不能光让他想起你就完了。”赵锦接着道:“你还得让他印象深刻,对你短期内好感提升,这样才保险。毕竟削减脑袋往内阁挤的人太多了。”
“嗯,王崇古这时候退下来,把兵部尚书的位子让给张相公的人,也有顺便推一把王家屏的意思。”赵立本拿起雪茄抽两口道:“老西儿贼心不死啊,扶不起张四维,又想让王家屏上了。”
“王对南还排在我后头老远呢。”听说自己的同年都有想法,赵守正信心大增道。
“你骄傲个屁!老子是让你打起精神来,当心大意失荆州!”赵立本拍他脑袋一下道。
“呃……”赵守正缩缩脖子,忐忑问道:“那儿子应该怎么跟亲家聊,才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简单,少说多问。”赵立本淡淡道:“记住,张相公不需要同僚,只需要忠心的手下。所以你要摆正位置,多多以请示的态度发问,他自然会意识到,你就是合适的人选。”
“记住,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我有什么可以为亲家效劳的,不管公事私事都在所不辞。’”赵昊也给老爹支招道:
“岳父一定会问你,平时你不是不喜欢出头吗?”
“对啊……”赵守正着紧问道:“我该怎么回答呢。”
“你就说,以前觉得有亲家在可以偷懒,现在看到你这样,我知道自己错了。”赵昊挥一下拳头道:“我得站出来替亲家分忧啊!”
“话说到这份上就行了,千万别再多说。”赵立本不放心的叮嘱道:“张江陵聪明绝顶,这就明白你的想法了,过犹不及。”
“哎。”赵守正忙点点头,一边掏出小本子刷刷记下来,一边问道:“这就完事儿了?”
“哪有那么简单?这是在挑选内阁大学士,再任人唯亲也不能挑个草包上来。”赵立本道:“虽然你在地方上有些成绩,但进京五年多一直浑浑噩噩,张江陵肯定要考验考验你,看看当年是你自己的本事,还是你儿子的本事。”
“唉,这就是亲家的坏处。”赵守正郁闷道:“太知根知底了。”
“那会怎么考验二叔呢?”赵锦问道。
“这么短时间,还能有什么?要么让百官接受他那个折中的方案,要么是解决那五个人的问题。”赵立本哼一声道:“不会有其它的。”
“其实这两个问题也是同一个问题。”赵昊接话道:“只要那五个人低头认错,其余官员也就无话可说了。”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那五个人已经成了岳父的一块心病。打吧,一点好处没有,反而会激化矛盾。放吧?咽不下这口气,也有损首辅的权威。父亲不妨一口答应下来,以免让旁人抢了先。”
“妙啊!”赵锦拊掌道:“朝野在群策群力营救上书的五君子。如果二叔能营救他们,至少免于廷杖,可是在廷推前大大的露脸啊!而且也完美契合你百官守护神的形象。”
“嗯,有一个严父就够受的了。大伙儿肯定希望内阁里多几位慈母。”赵立本赞同的点头道:“这样日子才有法过下去。”
“好么,合着我成老太太了。”赵守正苦笑道。
赵家人放声大笑起来,就连老爷子都忍俊不禁。竟没人担心,该怎么让那五人认错?
~~
第二天,赵守正跟赵昊同乘一车驶往大纱帽胡同。
虽然昨晚该说的都说到了,赵二爷还是手心直冒汗,他有些局促的叹气道:“这几年,每次跟亲家见面都如芒在背,感觉心肝脾肺都被他看穿了一般。人多了还好,单独见他真打怵啊……”
“不用打怵,我们特意赶在辰时上门,就是因为这时他药效刚过,整个人似醒非醒、迷迷糊糊,最好应付了。”赵昊轻声道。
“啊,这样啊。”赵守正心放下一半,巴望着儿子道:“你真不进去?”
“当然。我进去了你就光看我去了,会露馅的。”赵昊鼓励父亲道:“你要是实在没底,就把他当成老爷子吧……”
“好家伙,亲家成亲爹了。”赵守正自嘲的笑笑。不过这法子还真毒,别说,他马上就找到感觉了。
马车进了相府,赵昊便到前院跟懋修换班。守灵这种事,时间一长,总会变成轮班制的……
赵立本则去探望张居正。
亲家之间也不用先预约通禀,嗣修领着他直接进去了张居正的卧房。
张相公身上盖着被子,躺在掏了个洞的床上。许是药劲儿刚过,整个人目光涣散、萎靡不振,果然如赵昊所言,丝毫不见平日里恐怖的震慑力。
“亲家……坐……”张居正微微抬手。
嗣修赶紧端来把椅子,赵守正谢过后坐下来,未曾开口先流泪。“没想到父……亲家病的这么厉害……”
张居正虽然不明白他眼泪怎么来的这么快,但还是大受感动道:“亲家不必难过,都是不谷自己造的孽,好在一切都快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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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怎么?”赵守正一脸吃惊。
“怎么赵昊没告诉你?”张居正奇怪问道。要是别人这样,他就以为在演自己了。但以张相公对亲家的了解,这个憨憨不会。
“我儿什么都没说过啊?”当了十年官的赵二爷,练就最大的本事便是装糊涂。
“他嘴巴倒是挺严的。”张相公淡淡一笑道:“皇上已经松了口,大婚以后,不谷就可以回乡葬父了。”
“啊,这样啊。亲家太不容易了。”赵立本把张居正继续想象成亲爹,眼圈又通红道:“我跟他们说,你是不想夺情的,只是皇上不放你走,可那些人偏生就是不把相公往好处想……”
“亲家懂我就好。”张相公心中一暖。他知道之前好多人也找到赵守正那里,希望他这个亲家劝一下自己。但都被赵侍郎回绝了,还劝那些年轻的官员多读书,少贸然对朝政发表意见。
看过东厂的抄报后,张居正还是很承情的,所以才会对赵守正这么客气。
两人唏嘘一阵,赵守正便问道:“不知在下有什么可为亲家效劳的?相公尽管吩咐,不管公事私事都在所不辞。”
“哦?”张居正闻言打量他一番道:“记得亲家平时不是百言百当、不如一默吗?”
“那是自觉资历太浅,怕说多错多,给亲家丢脸。再说总觉得有亲家在可以偷懒。”赵守正掏出帕子擦擦泪,吐出口浊气道:
“现在看到亲家这样子,我知道自己错了。”说着他仿佛下了多大决心道:“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得站出来替亲家分忧啊!”
“好好,非常好……”张相公深深看着赵守正的眼睛,一个四十好几的人,还有这样纯洁的眼神,足以说明一切了。他不禁感慨的笑道:
“不谷叫居正,你叫守正,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赵二爷特长
相府灵堂中。
赵昊一边跟嗣修懋修诈金花,一边留神后头的动静,见父亲出来,他便把手中的烂牌一丢,起身迎了上去。
“又来……”嗣修郁闷的丢下了手里的豹子。
“还好……”懋修轻吁一口气,将手中三个二默默扣下……
“怎么样?”借着送父亲出门,赵昊小声问道。
“让你说着了。”赵守正轻声道:“张相公让我摆平那五个人,要是能让百官接受那个折中的方案,就再好不过了。”
“嗯。”赵昊点点头道:“这两件事办成了,你就名噪一时了,对爷爷他们游说大有好处。”
顿一下,他又缓缓道:“可两件事都没那么容易啊。比如那所谓五君子,岳父要让他们认错,士林不希望他们失节,估计他们自己也不愿意丢掉刚收获的政治资产。”
“哦。”赵守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是啊,该怎么办呢?”赵昊重复一遍父亲的话,抬头看着从碧蓝天空飞过的鸽群道:“这正是岳父给你的考验。”
“我知道啊,所以我在问你,这两道题该怎么解?”赵守正巴望着赵昊。
“父亲,你是要当大学士的人了,不能一直靠别人。”赵昊却为他掸一掸落在肩上的黄叶,正色道:“爷爷说,这次让你自己想办法解决难题,因为它将赋予你身为大学士最欠缺的品质。”
“什么?”赵守正懵懂问道。
“自信。”赵昊淡淡道:“今天是十月十九,距离十月廿二用刑还有三天。去吧,发挥自己的特长,一定能搞掂的。”
“哦……”赵守正弱弱的点点头,想让儿子提示一下,赵昊却已经转身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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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大纱帽胡同后,赵守正让护卫驱车,漫无目的在北京城里转悠。
他打开车窗,让天空零星的雪花和刺骨的寒风吹进车厢。赵二爷用这种方式让脑袋变得清醒……
因为儿子的话,赵守正平生头一次认真审视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
想来想去,自己最大的长处就是雄伟的尺寸了……呸呸,这有什么鸟用?
此外那就是特别有钱了。再就是朋友多,与人为善了……
赵守正思来想去,比起多如星辰的缺点,自己也就这点儿优点了。
其实就是‘人傻钱多速来拿’……
赵二爷正冥思苦想,忽然车轮磕到一块石头,害他一头撞在车壁上。
虽然车壁有包牛皮,赵守正还是被撞得眼泪都下来了。
“有了!”赵二爷却一下被撞开了窍,猛然一拍大腿道:“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便探出头去,对护卫高声道:“跟味极鲜说一声,给我空出天字一号包厢,老爷我要请客!”
~~
华灯初上,灯市口一如既往的灯火辉煌,其中最耀眼的,自然非流光璀璨的天上人间……哦不,味极鲜大酒楼莫属。
在这座似乎永远高朋满座的销金窟中,每上一层楼消费都提高一个档次,到了四层的豪华大包厢里,一晚上花个两三百两银子一点都不稀奇。
您还别嫌贵,这豪华大包厢不提前个把月订桌根本订不到……除非你是老板他爹。
此时,天字一号包厢中,老板他爹便举着酒杯,对三张大圆桌上的满座宾朋道:“仓促间把你们请来,各位兄弟徒孙海涵……”
他请来的客人有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许国、赵志皋、张位、沈一贯,还有王武阳、王鼎爵、于慎行、于慎思、陈于陛……一共三十五翰林前辈同辈和后辈。
平日里属这些人吃他的、喝他的最不客气,今天就是拉清单的时候了!
“师祖客气了,有什么吩咐在所不辞!”何况还有屁精王武阳带着于家兄弟和陈于陛等一干师弟大吹法螺。
于是众翰林轰然笑道:“就是,公明兄遇上什么难事了,快说来听听,让我们开开眼。”
居然还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赵守正敬酒之后,便直接把事情说了。
当然他还没傻到,直接说我要入阁的地步。而是说:
“看到亲家如今的惨状,我这心里老难受老难受了。再说一直亘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就决心帮他摆平这件事!”
接着赵守正谦虚道:“但在下愚鲁,哪能想出什么办法?想来想去,就是一句‘在家靠儿子……哦不,靠父母,在外靠儿子……哦不,靠朋友。’
说着他朝众人团团拱手道:“幸好,在下就是朋友多,诸位又是最聪明关系还最铁的好朋友,我只能靠你们帮忙了。请大家群策群力,一起解开这个疙瘩,让朝廷早日恢复和平好过年啊。”
“师祖发话,义不容辞!”已经是翰林侍读的王武阳,马上撸起袖子道:“明天咱就挨家挨户说服他们去!”
“你要怎么说服啊?”王锡爵满脸期满的问道,他现在是骑虎难下,磨得蛋疼啊。
“当然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王武阳晃着拳头道:“要是讲理没用,就用物理说服!”
“你安静,少添乱。”赵守正白他一眼,对众人笑道:“来来,咱们边吃边聊,看看能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好好,请请。”于是众翰林杯盏交错,享受盛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左中允沈一贯开口道:“兄长都发话了,我等当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这事情沸沸扬扬闹了一个多月,光说不练怕是很难有效果啊。”
“不错,”左谕德张位也点头附和道:“都是千年的老妖精,哪个也不是硬劝就能劝过来的,关键是张相公能不能回应大家的呼声?”
“我跟亲家聊了一下,他的意思很明确——他自始至终都没寻求过夺情,现在皇上和太后仁慈,也同意他可以回家葬父了,所以最大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便听赵二爷缓缓道。
“这是好事儿啊……”众翰林闻言神情振奋,这下劝说百官的难度就小多了。
“只是两宫有个条件,那就是张相公仍然兼着首辅的头衔,这样如果有军国大事,还可以八百里加急请他拿主意。”便听赵守正大喘气道:“这又让亲家感到难以接受,所以迟迟不肯接旨。”
“这样啊……”众人笑容凝固。回家了还不交权,像话吗?像话吗?
“此外。”赵守正端起酒盅呷一口,又状若不经意道:“亲家这阵子也反省了一下,以往施政有些操切的地方。所以有意将清丈田亩的期限宽限到三年。”
“这个好!不早说!”众翰林复又笑开了花,甚至有人吹起了唿哨。
官场上的潜规则是,上级意识到一个政策制定错误,为了维护权威是不会直接认错的。往往先宣布延长期限,然后暂缓执行,最后不了了之……
所以众人认为这次也不例外。
“有这条基本上就可以了。”一众翰林纷纷点头道:“赶明儿我们便分头行动,说服大伙儿去!”
正在群情激动之时,王锡爵忽然开腔道:“大伙儿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嗨,怎么忘了那五个宝贝儿?”众人登时哭笑不得,这才想起当初百官闹事的由头,是为五君子请命啊?
虽然谁都知道那只是个由头,但也不能撇开那五个愣头青,就跟张相公和解啊。
“这个么,确实得先把他们五个捞出来,再劝大伙儿妥协,不然不太好看。”众翰林纷纷尬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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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后日就要廷杖了,人还在诏狱里,能怎么营救呢?”赵志皋等人发愁道。
“如果能设法跟他们谈谈,我应该有把握说服他们。”一直没言语的申时行忽然开口道:“不知公明兄有没有办法,请张相公通融一下,让我们见见他们。”
“好,我问问。”赵守正点头答应。
于是当晚,众人约定先看申时行和赵守正这边,能不能把五君子捞出来,然后再分头去找百官说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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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正事,赵守正难得没喝高。
半夜回到家,见儿子还在等自己,他便一边喝着解酒汤,一边将自己今天请客的事情说给赵昊,然后忐忑问道:“儿子,这么弄对吗?”
“条条大路通北京,走得通就是对的。”赵昊微笑道。
“那去诏狱见那五个人的事儿……”赵守正又问道:“用再跟亲家说说吗?”
“岳父要看你的能力,你去找他岂不减分?”赵昊淡淡道:“明天父亲带着老申直管去就行了,凭你们双状元的满腔正气,还压不住东厂的流芳百世?”
“儿子,说正事儿呢,别拿你爹开心。”赵守正讪笑道:“说实话,为父真有点儿打怵去那种地方。”
他十年前挨了那顿板子,到现在每年过冬屁股都痒得厉害。可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我也说正经的。”赵昊正色道:“这时候就是要有惊人之举,才能让大家对你印象深刻啊!”
“去吧父亲,继‘部院街拳打小阁老’、‘一月成堤保昆山’、‘单枪匹马守潮州’之后,再来个‘状元郎结伴闯龙潭’!”赵昊拊掌笑道:“完美!”
“你有安排吗?”赵守正小声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们要去诏狱啊?”赵昊两手一摊,给他鼓劲儿道:“父亲,身为阁老,就是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去吧,展现你的杀手本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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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
第二天,赵守正便约上申时行到东厂衙门踢馆。
两人穿戴整齐,乘着官轿来到东安门迤北,东河沿一带。过桥以后,便见一座青砖灰瓦、其貌不扬的衙门,衙门前还立着一面牌坊,上书‘百世流芳’四个大字。
要不是八字墙下,立着十二名头戴圆帽,身穿蟒衣,脚蹬白色皂靴,腰悬双刀、面容凶狠的番子,还真没法将这个有着崇高追求的衙门,跟臭名昭著的东厂联系在一起。
东厂设立于永乐十八年,是干什么的就不用多说了。总之大明朝上上下下都知道,只要被东厂抓进了诏狱。能活着走出来的官员寥寥无几。只要能做到这一点的……比如海瑞,大概率倒真能百世流芳。
这个臭名昭著的特务机构人人避之不及,守门的番子整天看着空空的街道发呆。今天有官轿主动上门着实稀罕,他们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两顶三品官轿到了近前,那带头的白靴校尉才喝止道:“快落轿,这里‘文官落轿、武将下马’不知道吗?”
两顶轿子这才停下来,轿夫掀开轿帘,申时行和赵守正联袂走下轿来。
守门的番子都看傻了,只见两位大人鼻梁上架着大框墨镜,嘴上叼着雪茄,最弔的是每人的脖子上还搭了一条白色的羊驼毛围巾。
虽然不明白这打扮是什么鬼,但番子总觉得很不爽。要不是看他们身穿着三品的官袍,非揍他俩个生活不能自理不可。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白靴校尉制止住躁动的手下,还算客气问道。
“吏部申侍郎。”
“礼部赵侍郎前来投贴见你们掌班。”两人的长随赶紧将两人的名帖奉上。
听到两人的名号,白靴校尉神情一动,说一声‘稍候。’便赶紧转身跑进去通报。看得众番子一愣一愣,心说头儿什么时候这么清廉且勤快了?不要门包不说,还亲自进去通报?
那边申时行见状也暗暗松口气。其实今次他是有赌的成分。
一个月后的廷推,申状元也是有想法的。虽然他当过一任大主考,按说入阁是稳的了。但他毕竟年资还是稍浅了点,前头还有马部堂,还有南京的几位部堂,而且在野官员也有被推荐的资格……比如前番被高阁老整下去的潘部堂,更别说原先那些阁老了,所以要是廷推被人顶下来也毫不意外。
申时行这个人表面不动声色,内心戏特别的多。他看到素来‘大象砍了鼻子——装猪’的赵侍郎,竟忽然一反常态活跃起来,而且一张罗便是牵动朝野的大事儿!就猜到公明哥哥也生了浑水摸鱼的念头。
申状元之所以这么笃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年初搭档担任会试主考那回。那次赵二爷扮猪吃老虎的表现,让他大受震撼——尤其是后来传胪,张相公只是因为一个儿子成了榜眼,就被朝野戳着脊梁骂。
而赵侍郎明明两百多个徒孙中了进士,却非但没收获骂声,反而还被人称赞他有大智慧——赵二爷以夸张的表演完美避嫌,又通过让亲家大公子落第,证明的自己公正无私。
后来人们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酣睡的赵侍郎’,以此形容他装糊涂的本事。
现在酣睡的赵侍郎都打起精神来了,不是为了入阁拜相还能为了什么事儿?
恰好,申时行也是这样外欲浑迹、内抱不群之人,于是当机立断,放弃多年的韬光养晦,决定跟赵二爷一把,和他共享大功德,以增加廷推的把握。
~~
虽然昨晚申状元已经下决心,就是龙潭虎穴也要陪赵守正闯一闯了。却没想到今天一见面,他便把自己打扮成这副尊荣……
申时行扶一扶沉甸甸的墨镜,心中暗叹,今儿是阴天啊,都快看不清路了。
“公明兄,我们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他小声问道。
“这样才有杀手气质。”赵守正顺一顺儿媳送自己的围巾道:“你没看过动画片上,杀手都是这么穿的吗?”
“哦,有印象了。”申时行生疏的抽着雪茄,不小心入了肺,便忍不住咳嗽两声。“不过杀手气质,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今天就是要展现出杀手本能,震慑住东厂这帮人!”赵守正扶一扶墨镜,将气势提到最高道:“恶人还需恶人磨!就是要让他们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哪怕东厂也要讲王法的!”
“说得好!”申时行忙赞一声,心中却暗叹,东厂要是讲王法,那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但他面上一点没流露出来,因为他总觉的公明兄这样做,肯定有自己没想到的高明之处……
那就拭目以待,看看这东厂,到底能不能讲道理了。
等候不多时,那白靴校尉出来,说掌班张公公有请。
两人便跟着那校尉进去东厂衙门,转过照壁就看到正厅左边的小厅中,供奉着岳武穆塑像。可见任何组织都是自认为正义的,没人会觉得自己是天生坏蛋。
然而讽刺的是,就在岳飞祠后面不远处,便是人间炼狱般的诏狱……
东厂掌班太监张大受,在二厅中接见了两位侍郎。冯公公在宫里整日伴驾,东厂这边的大事小情,都是由张公公负责。
上茶后,两位状元郎道明来意。
张公公一边翘着兰花指,撇去茶盏中的浮沫,一边面无表情道:“这不合规矩啊。诏狱里头关的都是钦犯,没有旨意外臣不能提审。”
“我们一个吏部侍郎、一个礼部侍郎,都不是刑部侍郎,怎么也谈不上提审吧?”申时行分辩道:“我只是代表部里,来跟他们聊聊。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如今下了诏狱,吏部不能不问问明白的。”
“探监也不行。”张大受哼一声,任凭申时行如何劝说,他都不为所动。被说烦了便道:“你们文官什么时候给我们太监开过后门?”
“现在就是在帮你!”一直没说话的赵守正忽然开口了。说着他摘下了大墨镜,用那养精蓄锐良久的杀手目光,紧紧盯住了张大受:
“张公公是吧?希望你明白,我们是来帮你们的!”
“帮我们?”张大受似乎被赵守正犀利的眼神,直勾勾看得心发毛道:“什么意思?”
“前番你们冯公公的亲信把我们的人拿回来,还要廷杖,是因为他们反对张相公夺情!”赵守正便气势十足的大声道:“然而现在皇上已经准了张相公回籍,那邓以赞和熊敦朴的奏也章正是此意!你们还要坚持廷杖,这是要让皇上和冯公公做恶人吗?”
“呃……”张大受咽口吐沫道:“廷不廷杖我们也说了不算啊,那是宫里的意思。”
“不要总拿宫里的意思搪塞!”赵守正有力的一摆手道:“现在明明有机会让那些年轻人认错,以全皇上的颜面。你们却要横加阻拦,到底是何居心啊?”
说着他不待张大受回答,便朝着西边一抱拳,满脸沉痛道:“皇上才十五岁啊!就下旨廷杖官员,而且还是五个!这让天下人怎么看?这让史书中怎么记载?你也是读过内书堂的,难道不知道‘左顺门之变’对世宗肃皇帝的伤害吗?!”
张大受张嘴结舌竟无以反驳。
赵守正这才叹口气,放缓语气道:“张公公,你是皇上的内臣,我和申大人是皇上的日讲官,咱们都是皇上最近的人,要事事替皇上着想,一切以皇上为重啊!皇上还小,就更是如此了……”
“哎……”张大受虽然听不大懂,但大受震撼道:“好吧,咱家也不能输给两位侍郎,这回就破个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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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一招手道:“来人,带两位侍郎去诏狱……”
申时行都看傻了,没想到这太监还真吃公明兄的嘴炮?
一直到出了二厅,走到诏狱门前时,他才如梦初醒道:“公明兄,你竟然真的说服他们了。”
“这就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赵二爷拿起围巾擦擦汗道:“瑶泉兄,下面就看你的了。”
“放心,我有把握。”申时行自信的笑笑,两人便在领班太监的带领下,进去了阴森的诏狱。
~~
申时行何等理智,自凡出手就一定极有把握。
他的策略是先拿下邓以赞和熊敦朴,然后以点带面,完成任务。
而且这两人当初坐馆时,申时行正是教习庶吉士的老师,与他们相处了三年,建立起比较深厚的感情,而且对两人也了解颇深。
门生攻讦座师,本来就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加之两人入狱后虽没受刑,那点胆色已经被诏狱中幽暗恶劣的环境摧毁的差多了。所以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坚强……
当他们知道因为自己的缘故,座主被气得大出血,就彻底硬气不起来了……
申时行便对两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告诉他们误会他们座师了。其实张相公想的跟他们一样,也是先归葬离开京城再说……但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把老师骂一通,张相公是何等的心痛?
但师生反目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对老师和学生都太有害了。所以还是跟皇上认个错,说自己太年轻,想事情太简单,以为用激将法能让皇上快点放老师回乡,没想到捅了这么大篓子出来。
这样皇上最多把你们外放,张相公也会原谅你们,你们的首倡之功仍在,且不会被视为欺师灭祖,皆大欢喜不好吗?
ps.明天,其实是今天,是岳母生日,今年轮到我们主办,所以明天白天肯定没时间写字了。晚上还有两篇约稿(一个是写给新作者的心得;一个是公益性质的童话)都到了死线,必须要写完了。只能请假一天哈,周一见……
第一百三十五章 真状元的手腕
幽暗的诏狱中沉郁着积年的腐臭,是臭虫跳蚤老鼠的乐园。耳边回荡着绝望的呻吟声,那是刚受过刑或染病濒死的钦犯在哀嚎。
人在这样可怕的环境中,唯有靠最顽强的意志才能支撑着不崩溃。而顽强的意志来自于坚定的信念,当信念被瓦解,崩溃也就随之而来了。
邓、熊二人得知座主大出血后,已然吓尿了。又被申时行鞭辟入里的教训了一番,一直支撑他们的那股子舍身卫道的信念便崩塌了。
两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太年轻太单纯,有时候还很幼稚。对不起师相的栽培……
“你们先对不起的是皇上和国家。”申时行语重心长道:“要好好反省!”
“是是。”两人忙点头不迭,哭得更厉害了。
“好了别哭了。”申时行说着从袖中掏出两份文稿道:“这是我替你们写好的认错奏疏,看看没问题就抄一下,以免再说错什么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多谢教习。”邓以赞、熊敦朴已经被申时行彻底唬住了,乖乖将两份奏疏一字不漏的抄下来。
赵守正也看傻了,这老申平时规矩的要命,连《金瓶梅》都不看,没想到路子也这么野。
“公明兄有要补充的吗?”申时行客气问道。
“没有没有。”赵守正忙摆摆手,唯恐说错话,破坏了申时行的忽悠大计。
“那好,你们回去耐心等着吧。”申时行点点头,对可怜巴巴的两人道:“很快就有好消息的。只是有一桩,千万别再胡说八道了。”
“教习放一万个心,打死我们也不说了。”两人点头如捣蒜,熊敦朴还抹泪道:“我都后悔死了,那些人太坏了……”
小熊话没说完,便看到申时行的目光陡然转冷,他忍不住一哆嗦,赶紧把话头硬咽下去。
“再胡说,你们就别指望走出诏狱了。”申时行冷冷一挥手。
两人瑟缩着向两位侍郎拱手告退,便被狱卒带了下去。
~~
不一会儿,新科进士邹元标被带进了充作问询室的牢头房。
一看到这二位,邹元标噗通就跪下了,磕头哽咽道:“让二位老师担心了!”
申时行和赵守正正是他会试的正副主考啊。
“唉,尔瞻。你糊涂啊!做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们两个商量一下呢?”申时行虽是责怪,语气中却透着浓浓的舔犊深情。
“学生头脑一热,一时义愤就上了书,也是怕牵连二位老师。”邹元标满脸羞愧道:“没想到二位老师还是为学生身赴龙潭。”
“你既然叫一声老师,我们当然不能不管你,就是龙潭虎穴也得把你捞出来。”申时行叹息道:“当然,为师知道你心怀正义、满腔热血,也绝对相信你上疏的本意是好的。”
“是……”邹元标点点头,挺直腰杆道:“学生的偶像便是本家前辈兰谷先生!”
申时行闻言看一眼赵守正,他大概明白为何这邹元标会突然跳出来了。
所谓兰谷先生就是因弹倒严嵩名扬天下的邹应龙。此人时与海瑞齐名,秉公执法、不徇私情,隆庆年间曾数次惩治冯保的爪牙,遭到冯保的忌恨。
万历初,邹应龙外放云南巡抚。部将兵败后被冯保抓住机会,安排人交章弹劾,结果将他削籍为民,永不叙用。
在这个过程中,张居正与邹应龙身为同门,却一直冷眼旁观。自然招致士林非议,认为他为了讨好冯保,故意见死不救,甚至助纣为虐。
估计这就是邹元标对张居正恶感的由来。
“你先看看这个吧。”申时行指了指桌上两份奏疏,旁边还搁着未干的笔墨,显然是刚刚写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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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邹元标应一声,便依言拿起来一看。只见那是邓、熊二人的认错书。看着看着,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腰杆儿也没那么挺直了。
他是上书声援人家的,现在正主都认罪了,他当然登时就没了立场。
“看到了没有,他们已经承认,自己是受人蛊惑的,以为这样能帮到自己老师,没想到却反而害得张相公一病不起!”申时行略略提高声调,一脸恨铁不成钢道:
“他们俩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愣头青,你更是连愣头青都算不上!你才考中进士几天啊你?你现在连正式的官职都没有,只是在部里观政。什么叫观政啊你告诉我?!”
“回老师,观政者,遍观政事,谙练政体,然后擢任之。”
“说白了就是让你学习如何做官,你现在已经学会了吗?”申时行语气愈发严厉的问道。
“未曾。”邹元标惭愧摇头。中进士以后他请假归省了半年,才回刑部上班没几天,连十三清吏司都是干什么的还没搞清呢。
“那你也敢妄言国政,讥讽首辅?!”申时行重重一拍桌子,愤怒的呵斥道:
“凭你个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竟敢说什么‘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张相公执政六年来,国家有什么变化,你难道看不见吗?这不叫有利于社稷,那叫什么?!”
“张相公有经天纬地之才,哪怕是他的政敌也都公认。到了你这里,竟敢说什么‘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申时行越说越生气,但吐字始终十分清晰,生怕面前这个江西人听不懂自己的吴腔官话一般。
“你举例说了三件事——设施乖张者:学额缩减、所以进贤未广!决囚必盈,是断刑太滥也!还有黄河泛滥成灾,老百姓水深火热,官府却不闻不问。”申时行说完批驳道:
“先说黄河泛滥,你说朝廷不管不问?好,我问你,自从隆庆二年开始,为了修好黄河,换了多少任河道总理?换了多少个方案,每年又砸进去多少钱?”
“这……”邹元标瞠目结舌,无法回答。
“我告诉你,换了五任河道总理!换了五套方案!每年投入都不下百万两!朝廷什么时候也没不管不问过!”申时行冷笑一声道:
“我还告诉你,学额缩减,是为了打击那些不学无术的地主商人,窃取生员的功名,逃避朝廷的税赋!”
“决囚必盈,是因为官员追求所谓仁名,哪怕穷凶极恶也当杀不杀,以至于恶人肆无忌惮,社会风气败坏!多杀是为了扭转这十多年来过于宽松的刑罚,让良善百姓可以免于恐惧,这才是真正的仁政!”申时行似乎把诏狱当成了课堂,严厉教诲他的学生道:
“国家律法是为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服务的,不是某些官员用来捞取资本的工具,更不应该是恶人的庇护所!你在刑部都学了些什么东西,我看你是被那个艾穆洗脑了吧?!”
“是……”邹元标满头大汗,颓然点头道:“学生深受熙亭先生影响。”
熙亭是艾穆的号。
“他一个举人出身,为了出人头地,才故作惊人之语,故为惊人之举!你一个正牌进士,有必要跟着哗众取宠吗?简直是幼稚到了极点!”申时行劈头盖脸数落道:
“你自己回想一下奏疏中那些丧心之语,是一个正常的官员该说出来的话吗?你受他的毒害太深了!”
邹元标一个初入官场的新丁,哪抵得过申状元的化骨绵掌?情绪最终彻底崩溃,噗通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学生确实被艾穆引入歧途了……”
“行了,别哭了。”申时行这才放缓语气道:“真知道自己错了?”
“真知道了……”邹元标擤擤鼻涕,使劲点头道。
申状元又好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然后才让他起来,从袖中掏出第三份草稿道:
“为师替你写好了一份认错书……”
~~
第四个被带进来的是刑部主事沈思孝。
申时行一改之前对邓、熊二个年轻翰林的和颜悦色,也不像对邹元标那样以门生视之。他端坐在方桌上首也不说话,只直勾勾盯着沈思孝。
沈主事被看得心头发毛,低头不敢跟申状元对视,正好看见面前摆着三份奏疏,登时心中一紧。
“想看就看吧。”申时行淡淡道。
沈思孝谢过之后,便拿起三份奏本翻看起来,登时脸色大变。
倒不只是因为前头的后头的都服软了,因为那邓以赞、熊敦朴和邹元标的认错书上,皆异口同声供述他们是受人蛊惑的——
前两者说,有人告诉他们以学生的身份劝老师,会有奇效。而且那些人也会跟着上疏,到时候法不责众,不会有人受到惩罚云云。
邹元标则说,有前辈告诉他们,为了大明每个官员都有义务上疏,所以他才跟着上书的。
虽然都没有指名道姓,但紧跟着邓、熊二人上书的就只有他和艾穆啊!
邹元标则是跟着他俩上书的,而且三人还都是刑部的……
这他喵的跟指名道姓有什么区别?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沈思孝脸都绿了。好么,这三份认罪状一上,他和艾穆直接从舍生取义之士,变成借星变煽动混乱、阴谋针对元辅的罪魁祸首了。
“星变次日,你们五个还有另外两人,在灯市口胡家酒楼一起吃酒,当时都聊了些什么,需要我重复一遍吗?”申时行冷冷道。
赵守正都听傻了,这是邹元标刚刚告诉他俩的。申时行这现炒现卖的本事,不去开炒货店都可惜了。
那边沈思孝还巴巴望向赵守正,希望这位贵同年能帮自己说句话。然而赵状元根本没注意到他,依然沉浸在申状元的这番骚操作中……
“我看在公明兄的份上,也给你一个机会。”申时行说着,从袖中掏出第四份草稿道:“抄一下,或者出去换艾穆进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稳了
诏狱牢头房。
待那沈思孝抄完了认错书,失魂落魄出去。
牢头请示道:“还有一个,现在传吗?”
“有劳了。”申时行客气的点点头,却将沈思孝的奏本吹干墨迹,连带之前的三本,小心收入了夹袋中。显然没有给艾穆看的意思。
做这动作时,他看一眼赵守正,只见赵二爷专心看着墙角的老鼠,仿佛没注意他的动作。
申状元心头一颤道:‘公明哥哥又开始藏拙了。’
其实他也知道,这种火火中取栗的事情,一个弄不好就会烫到手。唉,但是没办法,该出手时就不能犹豫,谁让自己没那么个好儿子呢?
‘不过这次露一手之后,也得跟公明兄一样继续藏拙,在张相公的手下才能长久。’申时行暗自警醒道。
待到艾穆被带进来,申时行便开始劝他向张相公认个错,但既没提张相公决意返乡,也没说那四个宝贝都已经低头……
反而哪壶不开提哪壶道:“我听说去年审查陕西死刑,全年只处死了两个。御史担心交不了差,你却不肯增加死刑人数,张相公还亲自找你谈过话,但你依然不改,最后被罚俸半年。”
“不错。”艾穆点点头,淡淡道:“我不以人命博官也。”
“似乎今年朝廷又让你审查陕西的死刑……”申时行缓缓说道。
“是。”艾穆点点头。
“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申时行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他端起茶盏送到嘴边,想一想又搁下了。
“担心什么?”艾穆反问一句。
“不担心就好。”申时行清清嗓子,笑笑道:“我还以为你担心这次再完不成名额,会惹张相公不高兴呢。”
“当然会惹他不高兴,但吾宁肯听差夺官,也不滥杀人也。”艾穆淡淡道。说完眉头倏然一皱,紧紧盯着申时行道:
“少宗伯什么意思?是说我艾某人上书言事,是因为担心被罢官,所以先下手为强吗?!”
“你看,你还是多心了。”申时行叹气道:“放心,张相公绝对不是那种人。当然,你也不是。”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申状元别把话说太满!”艾穆冷哼一声,举人出身的官员,在这个唯出身论的官场中,性情都会难免变的偏激。
已然话不投机,申时行再苦口婆心的劝他,也入不了艾穆的耳了。最终他无奈道:“好吧,既然你不愿上本认错,我也不能替你写本,只能祝你好运了。”
“多谢!”艾穆冷冷一笑,起身而去。
“唉,本想善始善终,孰料还是未竟全功。”申时行叹息一声。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问心无愧。”赵二爷当官的套话是一套一套熟得很。
“呵呵……”申时行略略尴尬的一笑,以为赵守正终于忍不住讽刺自己一下。他麻利的收拾好带来的公文包,对赵守正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公明兄,咱们走了。”
“嗯嗯。”赵守正点点头,便和他离开了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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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受前脚送走两位侍郎,刚转回二厅,便有番子呈上了窃听笔录。
虽然之前谈话是屏退左右,但这里可是专业窃听二百年的东厂!赌上自己的命根儿,绝不容许在自己的地盘上,还有自己监听不到的内容!
哪怕是牢头房中,他们都埋了窃听用的铜管,在隔壁能把赵二爷的放屁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大受拿过密封的卷宗,看一眼上头还没干透的火漆。对那负责监听的司房道:“把副本销毁,今天牢里的事情都烂在肚子里!”
“干爹放心,孩儿们晓得轻重。”司房太监忙点头应声。
“嗯。”张大受哼一声,便拿着那卷宗出了二堂,穿越长长的回廊,来到后头一处轩敞的院落。
只见院中假山修竹、菊花盛开,焚着香、煮着茶,有琴师抚琴、有画童捧画。地上落满红叶未扫,还有白鹤悠闲漫步。
人间炼狱般的东厂中,居然有这样极富人文雅趣的天堂!
这里是提督东厂太监的住处,十一年前就属于冯保了。
冯公公可是大明最文雅的太监,好的就是这个调调。下面人自然要给安排上,哪怕冯公公不常来,也每天洒扫,日日如新。
然而冯保今天是在的。
他正在和一个客人借着冬日的阳光,欣赏一副长长的画卷。
只见那画卷宽倒不宽,却有五米多长,绢本设色,用笔兼工带写,真实生动的描绘出北宋汴京以及汴河两岸的繁荣景象。
“怎么样,咱家珍藏的这副《清明上河图》,还能入得了小阁老的法眼?”冯公公面带得色问道。
“简直太能了。”客人正是赵昊,他已经被这副害死王世贞他爹的长卷彻底迷住了。甚至掏出了放大镜,逐帧逐帧……哦不,逐寸逐寸的欣赏上头每一个人物、每一座建筑……
“小阁老这么喜欢?”冯保还没见赵昊这样过呢。
“嗯嗯。”赵公子眼都不挪的点点头。
“那就送给你好了。”冯保说完一阵肉痛,但比起赵昊给他带来的利益,区区一幅画算的了什么。反正宫里有的是,再偷几幅就是……呸呸,读书人的事怎么叫偷呢?
“送给我吗?”赵昊闻言一喜,刚要答应,旋即想到什么,忙摆手道:“算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再说也妨我。”
“哦……”冯保一愣,旋即想到此画的前主人,正是最知名的一任小阁老。
前头说过,《清明上河图》原在昆山顾鼎臣家,后来被严嵩父子巧取豪夺到手中。严嵩倒台后,家产被籍没,这幅画就没入宫廷了。
至于眼下这幅画内库跑到冯保的手中,那就纯属基本操作了。
“哈哈,好吧好吧,是咱家没想到。”冯公公不禁大笑道:“那就再送你副别的,有什么想要的字画只管说,只要大明朝有的,咱家都给你弄来。”
其实主要是指内库。内库以外的地方,赵公子想要什么弄不到?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赵昊笑着应一声,便听到有人走近。
两人循声望去,来的正是张大受。张公公满脸谄媚的进趋上前,先跟赵昊唱个喏,然后将那卷宗奉给冯公公。
“两位状元回去了?”冯保一边用长长的小指甲划开火漆,一面淡淡问道。
“儿子亲自送到门口的。”张大受细声细气答道。
“没被看出来吧?”赵昊笑问道。
“咱家已经尽力不客气了。”张大受忙赔笑道:“可两位状元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尤其是赵状元实在太有气势了,咱家都不敢跟他对视。怕是没有公子提前吩咐,也得乖乖听他的话……”
“哈哈哈,张公公太会说话了。”赵昊明知道他夸张了,依然笑得合不拢嘴。掏出一张会票递给张大受道:“天冷了,给弟兄们添身棉衣。”
“平时公子给的就够多了,这点事哪好意思再要钱……”张大受一边推辞,一边看向干爹。
“给你就拿着,小阁老送出来的钱,哪有收回去的道理?”冯保淡淡一笑,将那摞窃听记录递给赵昊道:“瞧瞧,有什么不合适的,直接抽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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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真担心我爹说错话。”赵昊也不客气,接过记录来细细翻看。
他看完一张,就递给冯保一张,冯保接着看。
盏茶功夫,赵昊看完了,也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老爹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不乱讲话,知道分寸。
待从张大受那听到父亲在二厅的那番说辞后,赵昊就更是老怀甚慰,高兴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嗯,老爹确实成熟了,关键时刻能拿出杀手本能!如此,这个阁就入得!
“申状元这手腕真是高啊,佩服佩服。”那边冯保也看完了记录,张大受便重新装起来封好。
“那是,我爹可没这本事。”赵昊笑着点点头,跟冯保这儿还是要降低期待的。
“小阁老谦虚了,申状元是谁找来的?接受任务的可是令尊,知人善任这一条,首先就跑不了。”冯保却大赞道:“这就好比帅才和将才,不一样的!”
“哈哈哈,虽然知道大人在哄我,但我还是很开心。”赵昊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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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行给四名进士官准备了认错书,唯独没准备那艾穆的,显然不是疏忽。冯保也是千年的老妖精了,自然能看懂他的操作。
虽说皇上准备收回成命了,冯公公也急需从这个大麻烦中脱身。但宫里不要面子了?东厂的不要面子了?他冯公公不要面子了?
要是让五个家伙都全须全尾走出诏狱,官照做、牛照吹,往后那些文官的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所以不能五个全放,必须要杀一儆百才行。
进士的同年同乡太多,动哪一个也会得罪一片。
动个没有同年的举人,麻烦就小多了。而且那艾穆还得罪过张相公,正好可以将所谓公义之争,降格为私人恩怨……对张相公的伤害也可以降到最低。
这方案中,倒霉的只有区区一个举人而已……四舍五入,约等于皆大欢喜。
好吧,已经不能要求更高了。
赵昊也对申状元刮目相看。不是因为他这套熟练的权术,而是因为那大段为岳父大人辩护之词!
他估计,申时行八成知道自己会被窃听,而且笔录一定会送给张相公过目。
有了这段话,他的大学士稳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赵四
接下来的几天里,京城风云突变。
先是廿一日,张相公第五次上书请辞,甚至以病重为由乞骸骨,言辞决绝,无以复加。
接着廿二日的廷杖临时取消,让满心看热闹的吃瓜群众大失所望。
同日,邸报刊出邓、熊、邹、沈四人的认错书。四人皆承认是受人煽动,被人利用,原本一片好意,结果酿成了大乱,并表示愿接受一切惩罚,以赎其罪。
其上,万历皇帝御批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首恶必惩、以正人心!’
虽未明言,但瞎子都看出所有责任皆归艾穆了。
耐人寻味的是,这次再没人上本营救了……
这个清晰的信号表明,官员们接受了赵侍郎代张相公提出的折中方案。
从张居正到赵守正,从李太后到大长公主,所有人悬着的心放下了。
十月廿五日,万历皇帝终于下旨,同意放张相公返乡,但‘归葬不丁忧、停禄不去位’。
而且皇帝怜惜‘元辅张先生,俸薪都辞了。他平素清廉,恐用度不足,著光禄寺每日送酒饭一桌,各该衙门每月送米十石、香油三百斤、茶叶三十斤、盐一百斤、黄白蜡烛一百支、柴二十扛、炭三十包,服满日止。’
好家伙,比正常发的都多。
不过这次京城百官没有再沸反盈天,而是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决定。再次让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老百姓大跌眼镜。
倒是地方上有些杂音,一些举人生员,上书要求张居正真丁忧,还有人冒充海瑞写了一份‘弹张居正疏’,在民间广为流传。
起先张相公听说海瑞要搞自己,紧张的痔疮都加重了。但命人询问了南北通政司,发现根本没收到过海瑞的任何奏章。张居正这才菊花一松,明白是虚惊一场。
他虽然很不喜欢海瑞,但也知道海刚峰这种光明磊落之人,要骂自己肯定是直接上本弹劾,绝对不会私下写文章到处散播的。
这些民间的谣言和杂音,对他的杀伤力约等于零。不用张相公发话,各地知府知县就会严加惩办,根本掀不起什么浪花来。
十月最后一天,对五君子的处理结果出来了。
邓以赞、熊敦朴、沈思孝和邹元标四人,念其本意不坏,只是年轻无知,为阴人利用,故只略做薄惩,外放磨砺、以全心智而已。
艾穆则成了因私人恩怨,煽动此次上书的主犯,被下旨杖一百,充军边地,遇赦不赦。
但李太后特下懿旨免了他的廷杖,只让他充军云南赎罪。朝野皆称颂太后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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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艾穆终究没走到云南。第二年开春,便在发配途中暴毙了。
只是热度一过,没人再关心一个老举人的死活了……
~~
转眼进了冬月,大彗星苍白色的光芒,还是向东北直射。
赵昊不再让庞宪动手脚后,张相公的身体也大好了。毕竟只是个痔疮,拖得太久岂不惹人生疑?
不过张居正并没有离开京城,因为皇帝命他待开春大婚后再启程,这样也能养好身体,禁得住一路奔波。
这正好给了张相公从容布置、牢牢掌控朝局的机会……
冬月初十,朝野瞩目的大廷推到了。
一百一十名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的五品以上官员齐聚东阁,共同推举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人选。
因为这次廷推的人数多、官职高,所以吏部提前七天便将候选名单发给了各部院,好让参与廷推的官员能有时间进行勾兑……哦不,慎重考虑。
所以今日其实该投谁,大家心里早都有数了。于是两部堂的投票过程很快结束,紧接着由暂掌吏部事的吏部左侍郎赵锦,公开主持唱票。
最终公推出的人选是:
吏部尚书首推王国光,次推赵锦,再次李幼孜。
兵部尚书首推方逢时,次推赵锦,再次张学颜。
其中老哥哥赵锦在两边都居于亚军,虽然结果还要恭请上裁,但他心里清楚这次两边都没戏。不过这样面上好看些,也可以给自己增加点人望,在下次会推时得票能高些。
接下来便是今日的重头戏,推举内阁大学士了!
吏部给出的名单一共有十人,包括礼部尚书马自强、前任礼部尚书潘晟、南京礼部尚书陶成王、吏部左侍郎申时行、礼部左侍郎毛惇元、礼部右侍郎赵守正、以及余有丁、许国等人。
每名参与廷推者从这十名候选人中选出三人,将他们的名字写在折页上,投入票箱中。
唱票结果出来,得票最多者马自强,八十三票;次之赵守正,八十票;再次申时行,七十八票;第四潘晟,五十五票;第五陶成王,十二票;第六毛敦元,十票……
廷推结果报上去,很快便有旨意下来曰,‘依众议皆用正推’。
于是当天下午,便有中使分至各衙门传旨,任命礼部尚书马自强为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右侍郎赵守正、吏部右侍郎申时行为东阁大学士,即日入阁办事。
此外,任命户部尚书王国光为吏部尚书,宣大总督方逢时为兵部尚书。
~~
当僚属们向赵侍郎热烈道贺时,他还如坠云里雾里,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竟然这就成阁老了。
他晕晕乎乎跟着马自强坐轿离开礼部,在宫门口汇合了申时行,以及新任吏部尚书王国光一道进宫谢恩。
至于方逢时还在大同,过几天才能接到命他进京总理戎政的旨意,众位大人也就不等他了。
递了牌子进去午门,四人便来到文华殿外等候。
出了七七,张相公便青衣角带复出视事,此时正在殿中给万历皇帝上课。
等万历结束了一天的功课,方命四人觐见。
当着张先生的面,万历自然十分规矩,待四人行礼如仪后,又温言勉励他们一番,便摆驾回乾清宫了。
送走皇帝后,张居正便率四人来到文渊阁。
他让三名阁臣在正堂中等候,先跟王国光进了首辅值房。
两人在里头聊了顿饭功夫,直到天快黑,王国光方告辞离去。
张居正这才来到正厅中,跟三个新鲜出炉的阁臣见面。
“拜见元辅。”三人全都支着耳朵呢,张居正一到门口,赶紧起身作揖。
“我等如今同为阁臣,不必拘礼。”张居正一摆手,径直走到首辅的位子上坐定,又请三人落座。
吕调阳铁了心泡病号,所以他对面的那把次辅的椅子依然空着。
马自强便在张居正下首坐定,赵守正则跟申时行为谁坐末座谦让起来。
按说赵二爷票数多于申时行,名次应当在前。但申时行早他两科,由申状元殿后似乎也不太合适……
“大学士不以年齿官职排序,只以入阁先后顺序论。”张居正淡淡道:“一同入阁的话,就看谁的票数多了。”
“遵命。”两个‘老实人’赶紧恭声应下,赵守正便坐在了马自强的对面。申时行则独吊车尾。
“按例本当请你们吃酒以示庆贺的。”待他俩就坐,张居正便面无表情道:“无奈身在服中,只能免了,还是你们自己回去庆祝吧。”
三人忙恭声应下,马自强抹泪道:“忠孝之间,元辅太难了。属下还贸然上门为难元辅,实在是不当礽子。元辅却不计前嫌,呜呜……”
从前为了营救五君子,马自强跟着几位尚书去相府,忤逆了张居正。他本以为这次廷推肯定没戏了,谁知居然被首推入阁,成为了开国两百年来,关中出的第一位大学士。他自然对张相公感激涕零。
百感交集之下,马自强掏出帕子捂着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乾庵公不必如此。”张居正摆摆手道:“不谷为国荐材,只论才具人品,不问远近亲疏的。”
顿一下,他淡淡一笑道:“何况我们的关系也不差嘛。”
“是是,属下多蒙元辅提携,如今幸为元辅执鞭坠镫,定竭尽全力报效元辅。”马自强谦卑的表明立场。
“好好。”张居正满意的点点头,他出人意料的让马自强入阁,一是为了体现自己并非任人唯亲,二是陕西帮很弱势,好控制,不用担心此人做大。三是内阁也需要这么个人干些脏活累活……
“天色不早了,日后有的是闲聊的机会。”张居正一摆手,阻止了赵二爷和申时行接着表忠心。在他眼里,这俩就是自己的马仔,用不着这套。
“先说说你们的分工吧,”张相公秉承一贯的雷厉风行,接着道:“不谷不在时,当由次辅负责内阁事务。但吕阁老好像病的不轻。要是明春不谷返乡后,他仍不能复出视事,便由乾庵公来负责。”
“遵命。”马自强是三辅,老大老二不再,当然他就是头儿了。
“此外,朝廷接下来两年,重中之重是河工。如今款项物资都已经筹措到位,一定要把黄河修好!”张居正不容置疑道:“所以工部的事务,也要劳乾庵公担起来了!”
“敢不从命。”马自强忙恭声应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因为工部的事情素来由排名最末的阁臣来管。不过张相公既然发了话,他也只能乖乖领命。
唉,果然那两个才是亲的,自己只是个凑数的……
ps.继续写……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品锅
内阁正厅中。
安排完了马自强,张居正又转向赵守正道:“大器,你还是发挥你的特长,就分管财政吧。”
“是,元辅。”赵守正忙唯唯诺诺点头。心说我的特长是花钱不假,可户部那点儿钱要给我支配,一个月就能揭不开锅。
张相公最后看向申时行道:“军事上的事,汝默先试着管管看。你虽然没什么经验,好在如今南北名将如云,督抚更是精明强干,你要多多听取他们的看法,遇事不决可以问不谷。”
“遵命,元辅。”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申时行深感责任重大,不由眉头紧锁。
不过大明如今最根本的问题不在军事,而是财政。所以比较起来,还是公明兄的责任更重大……
申阁老心说,元辅果然也认为公明兄是大才,不然不会将最重的一副担子交给他。
再看赵二爷一脸云淡风轻,他不禁暗暗羞愧,这才是做大事的人。自己还差得远哩……
~~
简单分配了任务,张居正便让他们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去了。
他自己则留在宫里,抓紧时间加班加点……
赵守正坐在轿子里,正犹豫着晚上要不要去找宁安。但想到自己现在怎么说也是阁老了,要是再玩儿的太开,是不是有损国体啊?
‘大长公主和内阁大学士搞一起,实在是不像话。’赵相公正暗暗自我批判,外头忽然蓬得一声巨响,把他吓了一跳。
“什么情况?”他慌忙问道。天谴来的这么快吗?
“老爷,家里人放烟花庆祝呢。”只听长随喜气洋洋道。
“吓我一跳。”赵守正笑骂一声,刚打算拉开轿帘看看什么颜色的烟花,忽然又想起现在自己的身份,便忍住了。
待轿子落下时,烟花爆竹已经响成一锅粥。长随为他打开,赵守正只见老爹、大哥、儿子、侄子、孙子孙女们全都在门口迎接自己。
还有西山集团那帮勋贵和高层,翰林院的朋友们,以及一干同年,礼部的下属,人挨着人把个胡同挤了个水泄不通,这都是来祝贺他入阁为相的。
赵守正眼圈登时就红了,他赶紧擦擦眼角,深吸口气,提醒自己要有宰相风度,这才起身迈步下轿。
“恭喜休宁公啊!”
“贺喜赵相公!”
“恭贺赵阁老啊!”胡同中登时响起七嘴八舌的道贺声。
“诸位折杀我也。”赵守正赶紧团团作揖还礼,脸上看不出丝毫得色。
然后赵守正走向家门口,众人忙让开条去路,让他来到老父面前。
“父亲。”赵守正深深一揖。
“好,不错。”赵立本扶起他来,满脸慈爱道:“你如今是大学士了,又给咱们老赵家争光了。”
“父亲言重了,其实儿子到现在还是懵的。”赵守正忙讪讪道:“万万没想到同僚会如此抬爱,皇上和张相公会这般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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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千万不能辜负这份期待啊!”赵立本假假也是侍郎退休,场面话自然一套接一套。
“爷爷,父亲,外头天寒地冻的,还是请宾朋们快进屋吧。”还是赵昊打断了这父慈子孝的表演,虽然他主要是心疼自己的儿女。
小小的孩儿们,已经在寒风中等了半个小时了……
“好好,快快有请。”赵立本和赵守正爷俩忙招呼英国公、成国公以及一票宾朋入内。
赵府中张灯结彩,大张筵席,各院的花厅里都一拉溜各摆开了十张八仙桌。一共五十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
桌上瓜果佳酿堆积如山,各色菜肴琳琅满目。但唱主角的却不是这些味极鲜的佳肴,而是徽州名吃一品锅。
一品锅类似火锅,是徽州山区有钱人冬季最爱的美食。而且关键是好彩头啊!在这样的日子最是应景不过。
虽然赵相公现在才是三品,但大学士加官进爵是很快的。用不了多久就能官居一品了。
而且这一品锅要比火锅上台面多了。
只见穿戴干净利索的仆人们先在桌上搁下铁架,然后两两合力,为每桌端上一只两耳大铜锅,稳稳坐在铁架上。
每口铜锅口径差不多有二尺,热腾腾地端上了桌。锅内香气四溢的滚汤中,各色食材分铺成若干层。最底层是萝卜丝、干角豆、笋衣、冬瓜、冬笋等,这叫做‘垫锅’。
垫锅之上一层鸡,一层鸭,一层肉,一层油豆腐、一层肉圆、一层皮蛋饺……一种菜一个花样是一层。因为官有九品,所以只有能摆出九层来,才能真正称为‘一品锅’!
赵家的一品锅自然是摆足了九品。由最老道的徽菜师傅,将九品食材依次铺好后,先用猛火烧滚,再用温火慢炖三四小时。并不时用大勺将原汤从上而下浇入,以渗透其味。
所以别看只是一锅菜,却已经烹制整整一个下午了。这才能为宾客们端上一锅油而不腻、烂而不化,热而不烫,冷而不却,色香味的完美一品锅!
宾客们就着美酒大快朵颐,纷纷交口称赞曰:“赵阁老家的筵席,果然从不让人失望……”
把个老爷子和赵昊听得,是既高兴又有些酸溜溜。
爷俩同时心说:
‘原先都是说赵会长家的……’
‘原先都是说赵公子家的……’
现在爷俩忙活来忙活去,终于把自己忙活成‘赵阁老他爹’和‘赵阁老公子’了……
矫情归矫情,自然还是高兴居多的。
赵立本看着被轮番劝酒的儿子,不禁满心的感慨。
他甚至有些庆幸当年被罢官了。要不是家遭变故,逼得儿子发愤图强,哪有今天这样的光宗耀祖?
“想什么呢?”如今也是退休老头的张瀚笑问道。
“三岁看老这话可信不得。”赵立本摇摇头,满心庆幸道。
“我觉得吧,关键还在你给赵相公起的台甫上。”张瀚夹一筷子蛋饺,一边吹着热气,一边戏谑道:
“大器可不就得晚成嘛。”
“呵呵,有点道理。”赵立本失笑道,心中却暗暗不屑,你懂什么?老夫是看我儿天赋异禀,如是描述而已。
“来来,喝酒!”两个老人一捧杯。
那边赵昊也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赚钱,一步步把老爹培养成材,又费心劳神帮他进步,如今终于修成正果。他喵的,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
“怎么,哭了?”坐在他旁边的王锡爵笑问道。
“别瞎说,是胡椒钻了鼻子。”赵昊深吸口气,不承认。
“掉泪怎么了?高兴嘛。”王锡爵笑道:“这下终于成了名正言顺的小阁老,还不兴掉两滴泪?”
“你丫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赵昊闻言白他一眼,彻底没了抚今忆昔的感觉。
“嘿嘿,我不是也高兴嘛。”王锡爵笑着揽着他的肩膀道:“我准备辞官回家了。”
“哦?”赵昊一愣,旋即点头道:“是该走了。”
王大厨可是那个害岳父跪下,把刀架在脖子上寻死觅活,最后局部大出血的元凶。以岳父睚眦必报的性格,回头肯定饶不了他,还是识趣点儿,早些回家躲一躲的好。
“是啊,还是自觉点吧。”王锡爵凑在赵昊耳边道:“我听说过几天要闰察,你可得帮帮忙,千万让我那之前跑掉。”
“放心吧。”赵昊叹口气道:“看在你爹你弟弟你儿子你闺女的面子上,我还能不管你不成?”
“嘿嘿,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王锡爵高兴的给赵昊端酒道:“来来,小阁老请喝酒。”
赵昊接过来,刚要喝下去。
“等等……”王大厨又一惊一乍道:“你刚才说什么?看在我闺女的份儿上?怎么,你五个老婆还不够,又看上我哪个闺女了?”
此言一出,满桌皆惊,就连邻桌的也纷纷侧目。
“咳咳……”赵昊差点一口没呛死,狠狠瞪一眼王锡爵道:“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家王桂如今已经是江南有名的女仙了。就连王弇州都拜她为师了!”
“什么?”王锡爵目瞪口呆道:“竟有此事?”
王桂字焘贞,是他的次女,今年才二十一岁。自幼体弱多病,所谓久病成医,因此对岐黄之术很着迷,后来又发展到研习玄黄秘术,整日在那里静坐冥想,神神道道。
对此他也是有耳闻,不过他在外游宦多年,也不知道闺女到底什么水平。
两年前,女儿终于要出阁了。谁知临上花轿,夫婿却得了急病一命呜呼。王桂声称这是天意,因为自己是神仙,不能配与凡人,便出家做了女道士。
王锡爵也没太反对,因为很多寡妇都用这种方式来代替守节。于是王桂自号‘昙阳子’,出家修行去了。
没想到这才两年不到,闺女居然搞出这么大名堂了……
一想到居然连堂堂文坛盟主王世贞,都成了她的徒弟,王锡爵就忍不住想笑。
说实话,在太仓两个王家的交往中,琅琊王家是居高临下的一方。虽然人家从来不表露出来,但有意无意总会让人感觉出双方的不平等。
哪怕在琅琊王家最落魄的时候,依然保持着这份优越感。这下可好,看看你王盟主还怎么跟我王大厨秀优越?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东北亚的明珠
筵席深夜方散,赵昊和赵显送走了宾客,便各回各院。
赵昊如今人口多,赵守正便搬到正院跟老爷子作伴,将西院和西跨院都给他家住。
但当他回到西院时,却见老爹正在厅堂中,喝着浓茶等他。
“喝这么多还不睡觉?”赵昊吃惊的看着赵二爷,按说他早该醉成狗才对。
“唉,毫无睡意啊。”赵守正搁下茶盏,长吁短叹道:“莫非这就是范文正所说的‘进则尽忧国忧民之诚’吗?”
“好家伙,这就‘先天下之忧而忧’了。”赵公子在他旁边坐下,接过马姐姐端上的热牛奶,取笑老爹道:“我还以为爹是乐得睡不着觉呢?”
“不是。我今天懵完了就开始发愁,还真没觉得乐过呢。”赵守正愁眉不展道:“人都说德不配位,必有奇殃。儿啊,你说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哈哈,原来是担心这个啊。”赵昊笑着给老爹点跟华子道:“爹要说能力不足我承认,但你绝对称得上厚德载物,你不配谁配?”
“能力不足还不一样够呛,财政是一国命脉,现在大明朝的命根子都落在你爹手里,我要是三两下给弄断了,不就成千古罪人了?”赵守正忧心忡忡道。
“你想太多了。”赵昊也给自己点根特供的中华牌香烟,吸一口道:“岳父大人改革的目地就是改善财政,这方面肯定跟军事一样,是由他主抓的。你和申状元就是他的传声筒罢了,他怎么吩咐你怎么办。同时仔细看,认真学,慢慢自然就会了。”
“这样啊,不祸国殃民就好,不然为父还是上表请辞为妙。”赵阁老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
“放心,不用等你祸国殃民,岳父大人就把你拿下了。”赵昊想大笑,但孩子们都睡了,他不由自主便压低声音道:
“青藤先生和射阳先生已经北上了,年前就能进京。”
“哎呀,两位先生来了啊?你不早说,这我就放心了。”赵守正心事尽去,高兴的站起身来。“我回去了。”
赵昊起身送父亲出去,赵守正却转身抱住了他。
“干嘛?”赵昊寒毛直竖。
“儿啊,谢谢你。”只听老爹小声道:“这些年一直都是。”
“神经病。”赵昊失笑道:“你喝醉了,赶紧回去睡觉吧。”
“爹没醉,爹清醒的很,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永远是有你这个儿子!”赵守正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才放开了赵昊,在长随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回了正院。
这会儿十一点了,赵守正估计老爹肯定睡了,没有再去打搅表白,便直接回自己的住处,准备让小红给自己捏捏好睡觉。
谁知一推开卧室的门,便见床上坐着个艳丽的贵妇,穿着很简单的衣裙,目光火辣辣的看着他。
不是当今皇姑,宁安大长公主又是那个?
“赵郎……”宁安媚眼如丝,香肩半露。“你可算回来了。”
“呀,宁安,你怎么来了?”赵守正吓一跳,下意识的往门外看去。这要是让老爹发现,又要气得骂娘了。
“死鬼,你都一个月不去找人家了。你不去,人家当然要来了。”宁安的声音都能腻出水来。她将涂着红指甲油的小脚伸到他腿间道:“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人家特意穿成这样来给你贺喜,开不开心啊?”
“开心当然是开心……”赵守正咽口吐沫道:“可是我如今身为宰辅,也要注意体统了。”
“知道了。”宁安轻咬着红唇道:“大不了今天让你在上面就是。”
“不,我不是说的这个。”赵守正这个汗呐。
“好吧好吧,今天换你来绑我吧……”宁安灵巧的脚趾轻轻一拨,给赵二爷发动起来道:“怎么样心动了吧?还愣着干什么?”
“唉,宁安,你这是让本相犯错误啊……”赵守正神色凝重的叹了口气,上前一把将她推倒道:“必须要好好惩罚一下!”
“赵相公饶命啊……”宁安娇笑着躲闪起来,一时间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
后人有一首《生查子》,单赞这一夜曰:
鞭影落春堤,绿锦鄣泥卷。脉脉逗菱丝,嫩水吴姬眼。
啮膝带香归,谁整樱桃宴。蜡泪恼东风,旧垒眠新燕。
“妖妇!”赵立本怒哼一声。
~~
王锡爵的消息没错,就在这一月,新任吏部尚书王国光以星变为由,奏请举行闰察考察两京官员。
这本就是受张相公指使,万历皇帝自然准奏。
原本京官照例六年考察一次,即所谓京察。不在京察之年举行的京察,便称为‘闰察’。这是武宗正德年间,刘瑾当权时,阉党吏部尚书张彩为了排除异己,请他不时以皇帝的名义下旨考察京官,留下的一个恶例。
当年高拱东山再起后,也曾用闰察排挤过反对他的人。现在终于轮到张相公来运用这个臭名昭著的武器,狠狠那些在夺情事件中反对他的人了。
似乎所谓的成功,就是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在这一次京察,所有之前跟张相公唱反调的妖怪,除了有后台的之外,统统都被罢了官。
其中包括刑部尚书刘应节,工部尚书郭朝宾,左都御史陈瓒,南京吏部尚书何维柏、南京礼部尚书陶成王……以及南京操江御史张岳、翰林侍读赵志皋、国子监司业张位等六十多名两京官员。
再加上之前去职的吏部尚书张瀚,七卿中竟有四位因夺情事件罢了官!张相公的威势真是大到没边!
还有好些像王锡爵一样嗅觉灵敏,赶在闰察之前提前辞官回家的官员。
所以这次闰察之后,反对张相公的势力为之一空,朝中彻底没了杂音。
有人去就要有人补上,在月底的再次廷推后,殷正茂接任了王国光空出来的户部尚书。
潘晟接任了马自强空出来的礼部尚书。
吴百朋接任了刘应节空出来的刑部尚书。
李幼孜接任了郭朝宾空出来的工部尚书。
陈炌接任了陈瓒空出来的左都御史。
七卿同时履新,可谓国朝前所未见之盛况了。此次廷推之后,朝中大员也都成了张相公的同年、同党,大明朝堂彻底变成了他的一言堂!
~~
不过这些跟赵昊都没关系了,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不用再发愁接下来若干年的保护伞问题了。
冬月底,赵昊赶赴开平,出席了唐山煤钢联营生产基地的奠基仪式。
然后又马不停蹄来到曹妃甸登船,沿着不冻的洋流出海,于腊月初六抵达了耽罗岛新港市,参加在这里举行的集团十周年大会暨二五计划总结大会又暨三五计划发布大会!
当百科号在新港码头缓缓靠岸,已经被冬季海面的颠簸弄得有些恹恹的赵公子,看到眼前繁华的景象,不由神情为之一振。
码头区一道道栈桥上桅杆如林,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货船。哪怕已经进了腊月,码头上依然十分繁忙。一座座高大的人力吊臂不停的转动着装船卸船。
码头周围,到处是车水马龙,主营批发业务的店铺鳞次栉比,一辆辆载满货物的有轨马车在仓库区与码头区之间来回穿梭,还真有了点东北亚贸易中心的意思。
而且耽罗岛还是集团目前最重要的畜牧业基地。
随着集团工农业一日千里,江南百姓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对畜力和肉类的需求也与日俱增。尽管新港管委会通过不断收买、长租,已经将整个耽罗岛都拿下来,作为畜牧业基地。整个牧场的农工达到了十万人。
济州岛贫瘠的耕地,也彻底放弃种植口粮,改为种燕麦、黑麦、苜蓿之类的畜粮。好让牧场由原先的天然放养改为人工饲养与放养结合的方式,大大提高了牲畜的出栏率,却依然无法满足旺盛的需求。
见有利可图,耽罗商会的商人们甚至从日本、朝鲜和辽东大量收购马匹牛羊,运到新港市来售卖,价格就能翻好几倍。
此外,新港市将近五十万人口,所有粮食日用品全都靠进口,这又刺激了城市商业的繁荣。如今建城十年的新港市,早已取代济州城,成为耽罗岛上最繁华的城市。
据耽罗商会的商人说,就连朝鲜的王都汉城比这里也要逊色许多。
那宏伟的新港堡比他们王上逼仄的景福宫可要宏伟太多。城区中高大漂亮的建筑和宽阔整洁的马路,更是汉城中低矮的民房和臭水横流的狭窄街道无法比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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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豪华的红色双层马车,便利的生活设施,丰富的娱乐活动,更是整个朝鲜都不曾有的。
在这里,几乎可以同步到大明有钱人的享受……
所以非但济州大户已经悉数搬过来,就连半岛上的两班大臣也纷纷在这里置业,每年都要来这里度假,不少富贵闲人流连忘返,干脆就住下了。
据说现在汉城上流社会的流行风尚,已经不看北京,而是紧盯着新港了。
因为这里受江南的影响更快,往往在新港已经流行了半年,才在北京兴起风尚。李朝的两班大臣干啥啥不行,内斗第一名,其中就包括斗富。他们已经敏锐的发现,新港可以让他们先于对手掌握到大明的流行。
并将新港市视为爸爸赐给儿子的明珠了……
虽然如今别说新港,就是整个耽罗岛上,李朝的统治也已经彻底形同虚设了。但他们就是喜欢往脸上贴金,你又能拿他们怎么办?
ps.抱歉,今天家里有事,更新晚了。继续写哈……
第一百四十章 十年大会
万历五年腊月初八,在新港堡宏伟的大会堂中,一千余名集团代表齐聚一堂,参加江南集团封箱大会……哦不,十周年大会!
雷鸣般的掌声中,愈发庞大的集团高层阵容,出现在主席台上。
赵昊扶着老态龙钟的董事长华察在主位上坐下时,掌声加倍热烈起来。这掌声是献给华察的。
华董事长今年八十高龄了,哪怕做个吉祥物都力不从心了。集团董事会已经接受了他的辞呈,他到今年年底就要光荣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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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他的位子,便由赵昊接任了。如今赵公子已经是个成熟的美男子了,不用担心自己太年轻无法服众了。而且他才是江南集团的扛把子,也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
至于华察空出来的董事位子则给了唐胖子……
刚退下来的吏部尚书张瀚,受邀担任集团独立董事。其实就是给他一笔丰厚的报酬,请他担任集团吉祥物。
所以张瀚去职才没立即返乡,他留在京城就是为了等待,跟赵昊一同来参加集团大会。
独立董事的数量是不限的,其实就是专门为江南帮大佬下野后设置的政商旋转门。不然大佬们怎么会把江南集团当成自己的心肝宝贝一样维护呢?
比如现任礼部尚书潘晟,在下野期间也担任过这个位高钱多还不忙的职务。前番被廷推为大宗伯,他才刚刚卸任了在集团的职务。等将来致仕,说不得还会回来的……
这太阳底下从来没有新鲜事。熙熙攘攘,说白了就是利来利往。再过一千年也不会变。
~~
奏乐,升旗,唱集团之歌后,赵昊便宣布了这项决定,并请老董事长做去职讲话。
掌声再度响起,华伯贞负责父亲来到装了扩音器的讲台前。华察双手扶着讲台,深情的看着台下上千名集团管理层、优秀员工代表,许久方缓缓道:
“弹指一挥间,十年过去了。老夫依然能清晰记得,隆庆二年的夏天,我三儿子带着赵公子到无锡找我,邀请我家入股一个没听说过的江南公司,还邀请已经隐居多年的老夫出任董事长。老夫当时心里是拒绝,什么董事长,听都没听过。要不是因为这后生是我儿子的师父,连股我也不会入的。”
“谨慎是对的,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时候赵公子的江南公司还没影呢。”王梦祥笑着插话道:“他是把我们一个个忽悠进来,才有了江南公司的!”
会场中响起一片哄笑声,那些集团下属公司的股东们更是艳羡不已,心说当初赵公子怎么不来找我们?真让这帮家伙捡了大便宜。
“老夫当初不加入,并不是不信任赵公子。彼时他已经成立了西山公司,并成功发行股票,瞎子都能看出他是财神爷下凡了。”待笑声停息,华察接着道:
“只是因为老夫被严党整怕了,被人叫做‘无锡首富’已是战战兢兢,夜不能寐了。我常对几个儿子说‘天下利归天下人,不宜独占,分些与人,可远害全身’。散财还来不及呢,对赚更多的钱并没有多大兴趣。”
听着老董事长的凡尔赛,众人又忍不住笑了。
“是赵公子说服了。他说他要做的事业,正是‘天下利归天下人’,要让天下百姓都能得到温饱,要让跟着我们干事业的人都过上富足的生活。最终实现大明的繁荣富强,教大明再度伟大!”
老董事长一提到赵昊,场中马上鸦雀无声,都没人敢咳嗽一声了。
“我当时虽然听不太懂,但我大受震撼。虽然不太相信他说的话,但终于来了兴趣——我知道他肯定不只是为了赚钱,而是要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华察接着道:
“老夫当时七十岁了,正是千帆阅尽、人生无聊的光景,为了看个新鲜,终于同意入股了。当时我万万没想到,这新鲜一看就是十年,而且越看越新鲜,越看越激动,越来越相信,公子真能把吹过的牛变为现实。”
老董事长说到这儿,情绪有些激动道:“十年来,看着诸位在公子的带领下,上下一心、有志一同,披荆斩棘,开疆拓土,取得了前无古人的成就,真的带着江南的百姓富裕起来了!老夫真是每一天都无比骄傲!”
“老夫真是舍不得离开啊……”华察掏出帕子擦擦眼角,声音变得哽咽道:“我时常想,公子要是早找到我多好,那样我那二十多年赋闲的光阴,不就可以投入到我们的事业中来了?可惜啊,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集团才刚刚起步十年,眼看要迈入光辉时代时,我就已经衰老到无以为继,只能先行退场,在台下看着诸君尽情摘取属于你们的荣耀,铸就属于你们的篇章了!”
华察高举右拳,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诸君,时代的车轮已经势不可挡了,公子必将率领你们翻天覆地,铸就一个更美好的新大明!在即将到来的荡气回肠的史诗中,你们每个人都是主角,切莫辜负这时代,为了大明的新生全力奋斗啊!”
赵昊带头起立,所有人一齐起立鼓掌,向老董事长致以经久不息的掌声。
~~
随后,赵昊便首次以集团董事长的身份,向大会做了《二五计划完成情况报告》。
二五计划的目标是,在一五计划基础上力争上游,争取让集团经济进入高速发展的快车道。
经过集团上下五年的不懈奋斗,二五计划同样超额完成了任务!
首先在整体方面,集团生产总值保持了每年超过30%的高速增长,在过去的万历五年里,达到了两亿两白银。占整个大明生产总值的五分之一……
这主要是因为集团的生产总值,也算在了大明生产总值内的缘故。如果不算在内的话,占比就会高达四分之一!
具体在农业方面,二五期间,集团新开稻田两百万亩,棉田一百万亩,蔗田两百万亩,烟田两百万亩,是计划的两倍!
这些新开耕地八成来自于台湾和吕宋,其中大头来自垦殖时间超过七年的台湾。可见集团耕地面积要想保持高速增长,只能不断向海外拓殖了!
而且在海外所有的垦殖区,都统一采取了农场化经营,已经实现了口粮的自给自足,略有盈余,大大减轻了集团大移民的经济负担。
此外,江浙闽地区完成了双季稻的推广,台湾、广东南部、吕宋已经开始推广种植三季稻。虽然三季稻的口感比双季稻略差,但在这个年代,除了达官贵人之外,也就只有江南地区先富起来的百姓,才会挑剔大米的口感吧。
百分之九十的老百姓,连纯糙米饭都吃不起,得掺着杂粮野菜一起煮。连远远不到挑剔口感的时候。
加上天公作美,二五期间风调雨顺,粮食连年丰收,产量屡创新高自然不奇怪了。
要是换了从前,米价不知得跌到哪里去。
但江南集团为避免谷贱伤农,一直以保护价敞开收购稻米。几年下来,集团在江南的各处仓库里的寸米都堆积如山。
赵公子不得不在耽罗、琉球、台湾、吕宋、三亚等有海警驻扎的地方,建造超大的粮仓来容纳这些收购来的粮食。每年都是好大一笔开销呢。
当然也不全是好消息。比如玉米、土豆和地瓜的本土化种植,便都遇到了适应性的问题。各处试验田的产量,每年都在明显的退化。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只能年复一年的选种优育,希望这些南美来客能尽快适应大明的环境了……
~~
商业方面,二五期间,集团依然牢牢掌握着大明海上贸易的垄断权,并在南洋海面基本确立了统治权。
如今从马六甲到吕宋,都已经在海警舰队的控制之下。虽然南洋的海盗如野草一般,烧了一茬又一茬,但没有任何能成气候的,并不能威胁到集团航运。反而有效的阻止了走私商的产生,让集团可以独享垄断贸易。
二五期间,皇家海运和南海海运的运费收入连年激增,早已经实现盈利。在万历五年,仅皇家海运为集团贡献的利润就超过了一千万两。南海海运也有两百万两左右。
如今江南集团阵营拥有千料沙船四千艘,两千料的海船三千艘,其中两千艘是在二五计划中建造的。
其实比起一五期间,货船的建造吨位下降了不少。而东南造船业的规模却扩大了整整一倍,三大造船厂的船工加相关上下游从业人员已经超过十万人了!
这是因为大部分的熟练工匠都被江南造船厂和在吕宋新建的永夏造船厂吸走了。而这两大造船厂都是用来造舰的!
二五期间,江南厂共新建了八艘战列舰、十六艘巡洋舰,三十二艘驱逐舰,六十四艘护卫舰。
全部的战列舰和八成的巡洋舰都划拨给了在吕宋监视葡萄牙和西班牙人的战略舰队。驱逐舰和护卫舰则用来给各警备区水警局换装。
等到永夏造船厂也能达到这样的产能之后,有了双船厂的支援,海警舰队就彻底可以拳打葡萄牙、脚踢西班牙,称雄亚洲、走向世界了!
ps.先发后改。
第一百四十一章 伟大的远征
【更正:抱歉,今天才想起来集团十周年应该是二五计划第四年,而不是二五计划完成。所以这场大会已经改为‘十周年大会’,赵昊所做报告也改为了《十周年工作总结》,特此告知,深表歉意。】
在耽罗岛召开千人大会,隆重庆祝集团成立十周年的同时,在几万里外的葡萄牙帝国首都里斯本,也有一群穿着白袍,裹着白头巾的摩尔人在忘情欢呼。
里斯本可是狂热的天主教领地,年轻的国王塞巴斯蒂安发誓要像自己的叔父——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那样,为铲除异教徒贡献自己的全部。
在这种地方出现一群摩尔人本就十分怪异了。更怪异的是,其中还有好些东方面孔,也穿着同样的装束。
这些东方面孔正是当初林凤环球航行时,奉命留在摩洛哥建立商馆的那些人。
说起来那是万历三年初,将近三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呀……
三年前,一百名特科科员,一百名陆战队员。还有修好宁波号赶来汇合的五十名船员,拢共两百五十人、三条船,依照赵公子亲自下达的命令,在摩洛哥的首都马拉喀什驻扎了下来。
第一年的日子很是平静,在海上颠簸了一年半的众人,正需要这样的安稳来休养生息、恢复身心。
当然他们也没闲着,特科科员按照计划扮成东方商人,以船上抢手的大明货物做本钱,开始在当地展开商贸活动,试图结交摩洛哥的高层。
高贵的东方面孔给了他们极大的帮助,摩洛哥的王公贵族们以跟他们结交为荣。就连年轻的国王阿布·阿卜杜拉·穆罕穆德二世都经常邀请他们到王宫做客。听他们讲述遥远东方的迷人故事,欣赏大明能工巧匠制作的各种奇异珍玩。
阿布国王也对他们照顾有加,时不时便赏赐许多美酒美人。他们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干,就在摩洛哥安逸的生活下去。真有乐不思蜀的危险。
幸好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特遣队员,都有十分坚定的信念。本着对公子和集团的忠诚,他们很快就想起自己的任务,养精蓄锐之后,便分头行动起来。
利用跟王室的良好关系,陆战队员们在搜集摩洛哥以及西北非的情报,绘制相关海域的海图时畅行无阻,几乎没遇到任何麻烦。
为了让三条船保持良好的状态,并熟悉这一带海况,船员们也在摩洛哥沿岸跑起了船运,最远还去过亚述尔群岛。
由于他们船坚炮利、船艺精湛、收费公道、重信守诺,航运生意居然一炮而红,让他们狠狠赚了一笔外快。
然而好景不长,转过年来,也就是万历四年,西元1576年,摩洛哥的局势陡然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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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说来就是,现在统治摩洛哥的萨阿德王朝,是阿布国王的爷爷马赫迪,推翻了甘为奥斯曼人傀儡的瓦塔司王朝所建立的。
阿拉伯世界的共主、如日中天的奥斯曼帝国怎能咽的下这口气?几年后,奥斯曼人便策划谋杀了马赫迪,萨阿德王朝内部开始了争夺王位的斗争。
两大强国土耳其和葡萄牙都趁机插手,想要推自己的代理人上台。最终还是近在咫尺的葡萄牙人,战胜了鞭长莫及的土耳其人,扶植他们支持的王长子加利卜,也就是阿布国王的父亲成功上位。
另外两个年幼的王子,则在奥斯曼使者的保护下,逃离了摩洛哥,前往君士坦丁堡避难。
两个王子在绿罗首都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王兄加利卜嗝儿屁的好消息。奥斯曼帝国先派使者来到摩洛哥,悍然对阿明国王宣布,他们苏丹已经指定他的二叔马利克为摩洛哥的统治者和奥斯曼苏丹的封臣,逼迫他立即退位。
阿明国王自然不会就范,于是战云笼罩了摩洛哥。
最终在1576年春夏之交,逃亡二十年的马利克和他的弟弟,在奥斯曼精锐禁卫军的支持下兵临摩洛哥,与侄子的拥护者展开了王位战争。
结果阿明国王的军队一败再败,就连他本人也险些死在两个王叔手中。
关键时刻,是他的大明朋友挺身而出,那个谁率领手下以卓绝的勇武,将他从乱军之中救出,骑着骆驼奔逃到海边。又靠三艘明国战船强大的火力,挡下了追击的敌人。
阿明和他的亲信护卫逃上了宁波号,终于脱离了危险。但此时忠于他的力量全军覆没,国王大势已去,摩洛哥已经落到他两个王叔手中了。
不甘就此失败的阿明国王,便逃亡到隔海相望的葡萄牙,希望说服葡萄牙出兵帮他复国。
然而葡萄牙虽然号称与西班牙瓜分世界,但其实只是国家地理位置好,占了个先手而已,根本不具备西班牙那样东征西讨、四面开战的实力。
主要是因为这个国家人口太少,全国只有不到两百万人口,可用之兵不过数万,能用于远征的军队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尽管依靠先进的军事技术,与欧洲战场上磨练出来的军事素质,他们可以一次次以少胜多,击溃挡在面前的土著军队。但过于单薄的人口让他们根本没有试错空间,一旦惨败就可能招致亡国。所以历代国王都始终小心翼翼,避免大规模的陆上交战。
在15世纪初,葡萄牙人初次尝试远征海对岸的北非,遭受不小的损失后,他们便义无反顾将目光转向了海洋。
从最初派小规模探险队,寻找西非黄金,到在大西洋热带岛屿上种植经济作物,再到开拓好望角航线进入印度洋海上贸易圈,直至攻入马六甲,控制最赚钱的远东航线。葡萄牙人一直发挥自己不断提升的海战优势,以控制航线和贸易据点为主,尽量避免深入内陆作战。
只有这样才能扬长避短,使用尽可能少的人力,维持一个全球性的海上贸易帝国。
然而海洋事业的兴旺发达,同样会消耗葡萄牙那点可怜的人口。
去往亚洲的船队固然收益巨大,却也需要向海外投放更多的人力来保护漫长的航线和数不清的据点,来阻强敌的觊觎。
这又加剧了葡萄牙的人口问题,如今在海外的葡萄牙人已经多于本土,而且大都是精壮强干的男性,留在国内的则以老弱妇孺居多。
因为人口太少,甚至连远东贸易的终点城市里斯本都发展不起来。亚洲的大宗货物运抵后,还需要再次转运到尼德兰的繁华港口出售,结果被精明的荷兰商人凭空分去一半的利润。
雪上加霜的是,由于近来明国海权意识的苏醒,远东海域再也不是葡萄牙人予取予求的自留地了。随着澳门舰队的覆灭,葡萄牙人撤出了在远东的据点,对远东的贸易完全被明国人垄断,葡萄牙王室的利润再度大减。
长此以往,葡萄牙现在的发展模式,怕是有崩溃的危险。王国上下都在寻找新的出路,他们年轻的国王塞巴斯蒂安也不例外。
这位在葡萄牙人的泪水和祈祷中降生的处男国王,虽然已经亲政,但自小生活在祖母和叔叔摄政的安逸环境下,又享受着前几代葡萄牙人奋战海上所换来的巨额红利,还满脑子骑士文学与宗教情结。
这让他有着和普通年轻人一样的眼高手低、不知天高地厚的通病。但问题是,他是拥有绝对权力的国王啊!
塞巴斯蒂安心底里一直十分羡慕隔壁的王叔——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从小就幻想能像他一样,领导强大的十字军讨伐异教徒;在新大陆上进行深度的殖民开发,以殖民地源源不断的人口和财富,来壮大本国的实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占据了半个地球,却只敢死守着海上航线和沿海的据点,不敢深入内陆半步。到如今还建立不起一块像样的殖民地来!
所以他对葡萄牙未来的答案就是——从海洋转向内陆,像西班牙那样建立殖民地来增强本国的实力!提高本国在欧洲的地位!
他早就盯上了家门口的摩洛哥,这里有广袤的土地和密集的人口,正适合作为帝国第一块深耕细作的殖民地!而且那里都是信仰天方教的摩尔人,还可以满足他的十字军情结,简直是国王完美的猎物!
其实在1574年,这位年轻的国王便亲自率领一支部队渡海,来到葡萄牙占据的摩洛哥城市休达和丹吉尔,企图发动一次入侵。但当时摩洛哥与葡萄牙的关系良好,而且他发现这里的军队并非想象中的不堪一击。
他们也有数量不少的火炮,灵活机动的骑兵,以及装备了西班牙火绳枪的火枪手。而且人数众多,根本不是他的小股部队能吃下的。
塞巴斯蒂安虽然接受了臣子的劝谏,率兵怏怏返回了里斯本,心中却始终没有熄灭过,征服摩洛哥的念头。
摩洛哥废王阿明的到来,正中他的下怀!这下非但师出有名,不用担心被摩尔人群起攻之,而且阿明在国内支持者众多,这让攻占摩洛哥的难度大大降低。
塞巴斯蒂安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终于说服贵族们支持他改变国策,以帝国几代人积累的财富,发动一次伟大的远征!鲸吞摩洛哥!
在里斯本的国宾馆中苦等了一年多的阿明等人,得知这个消息自然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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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终于复国有望了……”摩洛哥人又蹦又跳、嗷嗷叫着。
“呜呜,终于回国有望了……”明国人也蹦蹦跳跳、嗷嗷叫着,当然用的是汉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塞巴斯蒂安和他的拯救者
当然,劳师动众的远征是需要时间来准备的,对葡萄牙这种小国来说更是如此。
好在欧洲打了几百年的仗,军事已经成为了一门发达的生意,只要你能出得起钱,就会有战争商人将一切你需要的战争物资,在你指定的时间,运到你指定的地点。
葡萄牙人也被动员起来,除了留在边界上防御西班牙人的武装外,全国的贵族和军队都倾巢出动。大量的葡萄牙平民也被临时征召入伍。但数量仍然不足。
塞巴斯蒂安又打开金库,请德意志商人从盛产雇佣兵的普鲁士和瓦隆地区,招募了2800名德意志雇佣兵。
1000名来自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志愿军也加入了葡萄牙军队。
因为葡萄牙打着十字军的旗号,教皇也支援了一些人马和船只。
再加上追随阿明国王到葡萄牙的摩洛哥人和明国人,差不多也有一千人……
万历六年四月十四,西元1578年5月20日,一支25000人的葡萄牙远征军,终于在里斯本完成集结。
当日,国王宣布,五天后亲征摩纳哥!
5月25日,里斯本万人空巷,民众涌到帝国广场送别他们珍爱的国王,洒泪祝福他一定要平安归来。
二十五岁的塞巴斯蒂安,却丝毫感受不到子民的担忧,他穿着祖传的暗金色全身甲,头戴着嵌有红色羽毛的遮面头盔,手握着华丽的国王权杖,先来到热罗尼姆斯修道院进行了祷告。
然后与自己出征后监国的葡萄牙枢机主教,也是他的叔祖父恩里克,联袂返回了帝国广场的高台上,向他的臣民发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讲。
国王演讲的内容出自御用文人之手,自然极富感染力。虽然那孩童般尖细的声音,跟他幻想的英雄气概不太搭界,但里斯本的民众根本不在乎,因为那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天使啊……
“这里,里斯本,就是世界的中心!”
“1498年,达伽马从这里出发,绕过好望角,发现了印度,打通了欧洲与亚洲的海上通道!”
“1519年,麦哲伦环绕全球也是从这里出发,揭开了大航海时代的新篇章!”
“如今吾也要从这里出发,将葡萄牙带入一个新的时代!”
国王的每次停顿,都会紧跟着忘情的欢呼声,民众的情绪也被这让人热血沸腾的演讲调动起来。
然而当塞巴斯蒂安宣布‘出征’之前的停顿中,忽然响起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陛下三思啊!”一个穿着长袍的独眼男子排众而出,卫兵刚想把他拿下,但看清对方是深受国王爱戴的大诗人卡莫恩斯后,他们又停住了。
诗人来到台下,高声对国王道:“陛下我作为一个普通士兵在非洲作战过,知道那里是怎样的炼狱。我就是在非洲失去了一只眼睛的!你的大军人员十分复杂,而且完全没有经过在非洲作战的训练,骑兵也少得可怜,还携带了那么多的重炮。对上柏柏尔人的轻骑兵,你们将任人宰割……”
见自已引以为傲的大军,被诗人数落的一无是处,塞巴斯蒂安的脸上挂不住了,怒喝道:“愣着干什么,把他拉下去!”
禁卫军赶紧上前,架着大诗人远离国王。
“不要去送死啊!你还没有子嗣呢……”诗人依然拼命的呐喊,直到被禁卫军捂住了嘴。
但民众刚刚压下去的忧虑却被他重新勾起,是啊,国王陛下已经二十五岁了,可他却女人毫无兴趣,平时跟那些贵族小姐相处,如同上刑一般。仅有的一次提亲是和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的联姻建议,却被国王迅速的否决了,这让举国上下非常担心,生怕葡萄牙再次陷入到绝嗣的境地中……
可谁也无法改变国王的决心了,他抽出佩剑,指向天空,声嘶力竭的咆哮道:“出征!”
最后,里斯本的民众在泪水中,送别了他们的国王。他们看着塞巴斯蒂安登上华丽的旗舰圣乔治号,率领庞大的舰队缓缓驶出海港,消失在海平面上,却依然迟迟不肯转回。
~~
里斯本距离摩洛哥走海路只有一千里,但庞大的运兵船队航速极慢,每天走不到一百里,差不多得十天才能到。
三艘明国战船‘宁波号’、‘宜兴号’和‘淀山湖号’也被征用来装载从军的欧洲佣兵。
这是三条船上头一回装载这么多臭烘烘不讲卫生的红毛鬼,看着这些欧洲人在自己每天认真擦拭的甲板上随地大小便,明国船员们都要气疯了。
无奈,他们现在扮演的是阿明国王的支持者,带领红毛鬼杀回摩洛哥的带路党。带路党有什么资格不满?船员们也只能硬憋着火,任他们糟蹋自己的船。
没几天就臭的实在受不了了,不在岗的明国船员们全都转移到船艉楼上,在上风口躲避臭气。
就连忍耐力最强的那个谁,和陆战队长马卡龙都不例外。
马卡龙是马应龙和马克龙的弟弟,隆庆二年才加入了保安大队,后来觉着干保安没前途,吵着闹着让哥哥同意,把他送去耽罗岛海警学校。他跟蔡一林是同学,都是首批科班出身的警官,但没学舰艇指挥,学的是陆战指挥,就是为了摆脱哥哥的控制。
然而马应龙的影响力无处不在,来自哥哥的爱让他总感觉透不过气,便主动报名加入了远航舰队,终于彻底摆脱了哥哥的阴影。
经过这些年的磨砺,马卡龙已经从稚嫩的白色香草味,变成了成熟的褐色咖啡味。
他将刚煮好的咖啡倒了两杯,一杯端给那个谁,另一杯自己端起来。在非洲这些年,他们已经跟摩洛哥贵族学会了喝咖啡,并对它产生了强烈的依赖。
船员们也一样,没有美酒加咖啡还有香烟,他们早就被严重的思乡病这么疯了。
那个谁受宠若惊的接过咖啡杯,呷一口笑道:“谢谢你还能想着我。”
“我也是好容易才想起来的,”马卡龙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实在是有个问题憋在心里,非得问问你才行。”
“问吧。”那个谁点点头,他要求不高。管它什么原因,能想起自己来就好。
“我们他娘的到底是在干嘛?!”马卡龙压低声音问道,但情绪波动之下,还是不由自主提高了声调道:“万历元年离开大明,这都万历六年了!三年又三年,到了是为了什么?!”
“是五年。”那个谁纠正他道:“我们出发那年一五计划结束,今年二五计划结束。”
他的存在感虽然不足,但记性比某人好多了……
“管他几年了!你今天必须给我们撂个实话!”马卡龙一把揪住自己上司的领子,唯恐回头又忘了有他这号人。
“是啊,头儿你该告诉我们了!”周围的陆战队员和船员们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道:
“眼看大战在即了,谁想替红毛鬼卖命?!”
“就是,万一战死了,也让我们做个明白鬼!”
特科科员见状,想要上前将他们跟科长分开。
那个谁微笑着摆摆手,示意科员们不要上前。
按说被人揪着领子,围在中间,一般人都会很不舒服。但那个谁不是一般人,他很享受成为焦点的状态,存在感还从来没这么强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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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文便对众人笑眯眯道:“想知道的话你们早问我就是,不问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想知道呢?”
“我们得能想得起你来才行啊!”众人郁闷道:“话到嘴边就忘了该问谁……”
“好吧,本来也该告诉你们了。”方文看一眼前头那艘华丽的大帆船道:“我们行动的代号为‘拯救者’,具体任务就是拯救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安,把他带回大明去!”
“什么?!”手下们的下巴惊掉了一地。
引得艉楼下的那些德意志、瑞士的雇佣兵纷纷往来,可惜他们听不懂大明话,只能隐约听出个单词,好像是国王陛下的名字。
“塞巴斯蒂安的拯救者?你不是开玩笑吧?!”马卡龙难以置信道:“公子什么时候给你下的任务?”
“当然是出发之前了。”方文在挎包掏摸出一份泛黄的手令,递给马卡龙道:“就怕你们不信。”
马卡龙放开他,接过手令来一看,果然是公子的笔迹,内容也一如那个谁所言。后头加盖了赵昊的私章,以及集团董事会、海警总司令部的印章。
再看落款的时间,万历元年九月八!
船员们也都凑上来,观者无不呆若木鸡。
虽然他们搞不懂原因,但无不深受震撼。
良久才有人深受震撼道:“还说公子不是神人,他就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啊!”
“那可不,不然怎么能在五年前,就预料到那小红毛国王会有这么一出?!”这下彻底炸开了锅,船员们比方才激动十倍道:“更神的是还能料到阿明国王会投奔他,不然怎么会让我们去摩洛哥,而不是里斯本建商馆呢?”
“马队长,你应该早拿出来啊!”众人纷纷埋怨马卡龙道:“这么晚拿出来,让我们错过多少震撼啊!”
“是我拿出来的吗?”马卡龙挠挠头道:“就算是吧……”
ps.先发后改。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事后诸葛亮赛神仙
宁波号上,特遣队员们怀着万分憧憬的心情,拜读了公子在五年前制定的拯救者行动计划书。
上头先是有些心虚的解释了,为什么要派他们来执行这次任务——才不是算卦算出来‘西方大吉’呢!
赵公子说一切的推断都是基于军事情报学,严谨分析、大胆猜测出来的。
首先根据葡萄牙高级俘虏的供述,以及机关处和集团搜集到的相关讯息,可以研判出如日中天的奥斯曼帝国,绝对不会放弃位于地中海咽喉锁钥的摩洛哥。
所以趁着老国王去世,新国王根基维稳,奥斯曼人一定会利用老国王在伊斯坦布尔的两个兄弟,对摩洛哥政权进行颠覆。
‘事后诸葛’赵昊推断,经过二十年的准备,超级强大的奥斯曼帝国此次定然搏兔亦用全力,所以除非葡萄牙人举国来救,否则阿布国王没有任何胜算。
那么葡萄牙人会举国来救吗?赵昊的答案是一定会。
原因有三,一是摩洛哥位于直布罗陀海峡南岸,东临地中海,西面大西洋。一旦为奥斯曼控制,将严重威胁到葡萄牙的海上贸易生命线。
二是,葡萄牙本身面临严重的危机,如果失去了北非,将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有可能导致其海上贸易帝国的全面崩溃。
三是,葡萄牙国王年轻冲动、妄自尊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所以他非但会倾举国之力出兵,而且还会御驾亲征!
看到这里,马卡龙都变成粉色草莓味的了。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全惊呆了。
“五年前全都预测对了!军事情报学这么牛伯夷啊!”
“原来是科学的力量,不是靠出马仙……”
“懂了,军事情报学就是科学出马仙……”
解开了心中的疑问后,众人又迫不及待往下看。对过去的预测虽然精彩,也只是看个热闹。对未来的预测才是真正有价值的!
赵公子科学预测葡萄牙人此战必败,并罗列了十大原因。
其中最主要的三条是,一来,摩洛哥丧权辱国、内忧外患、民生凋敝,国内对投靠异教徒的阿布国王父子十分不满。所以葡萄牙人的加入只会让国民愈发离心离德,使原先争夺王位的不义之战,转变为反侵略的正义之战。抗击侵略者的一方,将获得巨大的加成。
二来,葡萄牙陆军习惯小规模战斗,不擅长大兵团作战。他们照搬的西班牙大方阵,是一种完全针对欧洲战场的阵型,移到北非就不灵光了。而且摩尔人以轻骑兵为主,在火器水平相差不大的情况下,完克西班牙大方针。
三来,北非炎热的天气对入侵者是个严峻的考验。如果摩洛哥人采取诱敌深入战术的话,甚至有很大可能全歼葡萄牙人。
赵昊甚至基于搜集到的兵要地志,‘分析’出葡萄牙人的进兵路线,以及摩洛哥人的应对之策,并判断双方很可能在马哈赞河畔交战,并且附上了参谋处兵棋推演的结果……
其实单纯从装神弄鬼的角度,给出这样准确的预测并不明智,但事关行动成败,更关系到特遣队员们的安危,赵昊不能藏着掖着,哪怕被怀疑是狐仙上身,也要提供尽可能详细的信息。
好在队员们只是把他当成了诸葛亮,还没把他当成妖怪,最多也就是个人妖。
再说赵公子最后的话,也让他们顾不上去寻思那些有的没的了——
赵昊在任务书中告诉他们,此次行动一旦成功,葡萄牙帝国的气运将为我所夺,大明将迅速取代葡萄牙,成为与西班牙比肩的全球性帝国。并将获得一个插手欧洲事务的平台,将未来的主要竞争者一一扼杀在摇篮中!
‘事关大明五百年的国运,诸君成则永垂青史,不容有失,切记切记!’
赵公子在末尾如是写道。这不比博燃?
至少马卡龙和他的小伙伴,在知道自己的使命后都燃了。他们顿时觉得这五年的等待值了,人这一辈子能有这样一次载入史册的传奇经历,就不枉此生了。
当然前提是,得把那小红毛国王活着弄回大明去!
尽管有公子神奇的预测,有兵棋推演的结果作参考,但想从万军之中把一国国王偷走……哦不,救走,还要把人带回几万里外的大明去。依然是千难万难,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过队员已经上头了,马卡龙都激动的变成了红色。根本不在乎任务的难度,马上摊开地图,开始研究起具体的行动方案来。
此时他们才发现,过去几年的辛苦都没白费,队员们闭上眼,脑海中都能浮现出摩洛哥北部的山山水水来。
一番分析下来,他们发现决战地点在马哈赞河畔的可能性还真是极大。因为摩洛哥北部中央是大片山地,只有西部沿海平原才适合大军展开。而马哈赞河正好位于葡萄牙人控制的沿海据点,和摩纳哥的首都马拉喀什的中间位置——那里虽然是平原,但河畔地势南高北低,对从南向北攻的摩军十分有利。
马卡龙等人设身处地一寻思,如果自己是摩纳哥人,也会选择在马哈赞河畔痛击侵略者的。
但这种推断是建立在他们对摩洛哥西北部长期侦查的基础上的。公子从没来过这里,却能仅凭着不标准的地图和道听途说,就做出同样的推测。
真是运筹于被窝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啊!
确定了交战地点后,接下来几天,队员们开始一步步推敲起,一旦战事不利,该如何救援塞巴斯蒂安,又该如何安全撤出战场,逃离摩纳哥,以及如何返回大明。
任务实在过于艰难,要考虑的各种状况层出不穷,结果6月5日船队抵达摩洛哥时,他们还有大量的细节没有讨论到呢……
~~
葡萄牙人在渡过直布罗陀海峡后,由于五百艘大小船只组成的远征舰队过于庞大,超出了单个沿海据点的容纳极限。
塞巴斯蒂安国王不得不下令,舰队分别在丹吉尔和艾西拉,两处相距70里的葡控沿海堡垒登陆,然后再合兵一处。
刚一登陆,国王就用印度副王进献的望远镜,发现有摩洛哥人的侦查骑兵队在东侧的山丘上窥伺。想也不想,塞巴斯蒂安便命令率领近卫骑兵发起了冲锋。
虽然摩纳哥轻骑兵望风而逃,没有获得战果。但艾西拉城堡上的守军、还在船上和已经上岸的远征军官兵,都被国王英勇的表现所折服。
‘国王万岁’的山呼声响彻海岸,葡军士气大振!
“这小红毛国王还挺会的嘛。”马卡龙看到塞巴斯蒂安国王策马返回,潇洒的挥手回应他的将士们,再度掀起一波声浪。
“那当然,人家三岁就登基了,这都做了二十多年国王了。”那个谁忽然出现在他身边道:
“生理上的缺陷刺激他格外追求男子汉气概。他有意在各种恶劣气候和环境下进行严酷的锻炼——狩猎、长枪比武甚至斗牛等等。他还经常在暴风雨中驾着一艘小船独自出海游荡,来砥砺自己的意志。所以他拥有强健的体魄,坚韧的意志,骑术高超、武艺高强,所以才能得到全民的爱戴。”
“大人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多年相处下来,马卡龙已经习惯了上司的神出鬼没。说实话,这种没事儿的时候就像不存在一样,只有有事儿才现身的上司,真是棒极了。
“这是我的工作。”那个谁笑笑道:“也是我的爱好……”
“不过说他有生理缺陷应该只是传闻而已吧?”马卡龙道:“谁还能亲眼看到他那话儿不成?”
“我亲眼看到过……”却听那个谁幽幽道:“这个年轻国王不喜欢呆在里斯本,而是带着一群贵族子弟,在各地游荡狩猎,所以混到他身边,在他下水游泳时看看他的小兄弟,不难。”
“不难,那是对大人来说……”哪怕是马卡龙,也对国王的八卦充满了热情。“他那儿真的有缺陷?”
“他和你同岁,尺寸只有你的三分之一。”那个谁叹气道:“可以说是米粒之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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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马卡龙感觉裆部一凉,登时就不想聊下去而来。
“大家都是男人,看一看又少不了什么。唉,我也就这一个微不足道的特长了,却还这么讨人嫌。”那个谁情绪惯常低落,好一会儿才想起正事儿道:
“对了,开战之前,你们要设法接近这位国王,离他越近越好。”
“那是自然。”马卡龙点头道:“这方面我们有丰富的经验,只是怕时间不够。”
“放心,时间是够的。”那个谁却轻声道:“葡萄牙人能在七月继续进兵就不错了。”
“好家伙,那还打个屁?”马卡龙哂笑道:“兵贵神速的道理都不懂吗?”
“葡萄牙陆军虽然处处模仿西班牙,却跳过了最关键的军事改革。”那个谁轻声道:“所以他们打仗还是中世纪那套……”
说着他指了指岸上,一个穿着小号金色盔甲,正在向国王禀报什么的孩子道:“看到了吗?那位小公爵才十岁,但是因为他父亲突然去世,却不得不上战场。不然国王根本指挥不动他们家的封臣。”
“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马卡龙说出阿布国王常挂在嘴边的话。
“对,就是这个意思。”那个谁点点头道:“所以他们效率低下令人发指,而且大小贵族各个派头十足。哪怕在出征时,国王要上千人服侍,公爵也要几百人服侍,一个最普通的贵族也有几十个仆人和奴隶,派头大着呢。告诉大伙儿,要保持耐心……就说这是好事儿。准备的时间越长,成功的几率就越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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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何为王者?
那个谁所料一点不错,葡萄牙严重缺乏大兵团远征的经验,组织工作搞得一塌糊涂。
但这也不能全怪国王和他的指挥官缺乏经验,因为这支十字军的构成也很令人抓狂。大军之外还有上万名随军人员,主教、仆人、女人、小僮以及奴隶。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家伙,自然严重拖军队的后腿。
此外辎重方面亦无比惊人。除了要装载25000军队所需要的军需物资,和三十六门半加农重炮外,还有可移动的皇家及贵族帐篷,小教堂、以及宫廷乐队、皇家唱诗班、和烹饪美食的庞大厨师要随军……这些可是王公贵族每日消遣的必需品。
如果没有音乐和美食,他们灵魂会枯竭的。如果没有教堂随时消罪,他们会很快被罪恶感吞噬的……
马卡龙和他的小伙伴都看傻了。他们以为在摩洛哥王宫见过世面了,谁知跟这些葡萄牙王公一比,阿布和他手下的王公,简直就是群臭要饭的。
但这样一来,就完全超出了辎重队的运输能力。又不得不在当地征集了几百辆马车,凑了整整一千辆辎重车,才勉强将这些见鬼的玩意儿都装上车。
一来二去,葡萄牙大军将近两个月才完成了开拔准备。等得马卡龙都快长毛了……
不过等待也不全是坏事儿,在七月中旬,忠于阿布国王的各部落,终于在他的召唤下,凑齐了6000骆驼兵赶来助战了。
这让因为长时间等待十分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国王陛下也很高兴,对胜利愈加充满了信心。
西元1578年7月29日,塞巴斯蒂安终于率领联军,浩浩荡荡离开了艾西拉,沿着滨海平原南下!
大军开拔不久,三条明国战船也悄然驶离了艾西拉港。
这两个月来,马卡龙他们已经通过阿布国王的引荐,成为了塞巴斯蒂安的座上宾。
此时‘飞翔的河南人号’的传奇故事,已经传遍了欧洲。塞巴斯蒂安听说他们是那位传奇般的红发女海盗的手下,而且还在战场上救下过阿布国王,立马对他们青睐有加。不顾手下的劝阻,也要把这些勇猛善战的明国人,编入自己的近卫军中。
因此三条明国战船十分顺利的离开艾西拉,然后分头行事。宜兴号和淀山湖号驶往休达进行远洋补给,宁波号则随着葡军南下,保持随时接应特遣队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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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面,阿布国王的叔叔,已经继任摩洛哥苏丹快两年的马利克,也已经率军从马拉喀什出发了。
六月中旬,他就已经得到了葡萄牙组织的十字军,在丹吉尔和艾西**陆,兵力空前强大的消息。
马利克苏丹今年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二十二年前他跟年仅八岁的弟弟曼苏尔逃离摩洛哥后,在异乡漂泊二十年。
二十年里,兄弟俩一直不忘故国,发誓要夺回摩洛哥。坚定的信念让他们忘我的磨砺自身,终于成长为卓越的文武全才。
为了引起奥斯曼高层的注意,马利克和弟弟参加了那场举世瞩目的勒班陀战役,虽然奥斯曼输掉了战争,但兄弟俩表现十分突出。接着又志愿参加了夺回突尼斯的战役,这才终于得到了奥斯曼苏丹穆拉德三世的青睐。
穆拉德三世在伊斯坦布尔的皇宫中召见了兄弟俩。在马利克允诺事成后支付十五吨黄金,并将大西洋沿岸的良港拉腊什,租借给奥斯曼舰队做基地后。土耳其人为他们提供了军队和军需,帮助他们杀回了摩洛哥。
兄弟俩身先士卒,奋勇作战,最终三战三捷,将侄子阿布赶出了摩洛哥。马利克终于在二十年后,夙愿以偿夺回了王位。
为了聚拢人心,他当众发誓要让摩洛哥保持领土和主权完整,夺回所有被侵占的城市。包括奥斯曼人在内,统统都不能再欺凌摩洛哥人!
这一强硬的宣言,立即得到了饱受列强蹂躏的摩洛哥上下的强烈支持。而且马利克非但会说豪言壮语,能力也超强的。他将流亡葡萄牙的前国王阿布,打成与异教徒勾结,企图将摩洛哥献给葡萄牙的叛国者。
这招效果立竿见影,一下子就将自己从篡位者转变成了带领摩洛哥人民反抗侵略的卫国者。这下前国王忠实的支持者,反倒都成了人人喊打的叛国者,马上就把人心彻底拉了过来。
然后他迅速的收拾局面,让国家重回正轨,并推行了很多得人心的政策,把大多数摩洛哥凝聚在自己身边。
为了抵御这场入侵,马利克在过去的十八个月里竭尽所能。他利用和奥斯曼帝国的关系,以尚不在自己手中的金矿为抵押,大量购入了先进的火器……除了火绳枪外,还有可以安装在骆驼背上的回旋炮。
马利克还与一直与萨阿德人彼此敌视的柏柏尔人大和解,许诺他们只要跟随自己打退了侵略者,就给予他们与萨阿德人平等的待遇。出于保家卫国的热情,摩洛哥原先的统治者柏柏尔人,终于同意出兵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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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马利克又收容了大量欧洲逃过来的叛教者。利用这些厌倦了欧洲战场上无尽杀戮的贵族和军官,来模拟葡萄牙军队,给自己的部下做陪练,让他们学会如何对付西班牙大方阵。
所以在葡萄牙人登陆摩洛哥时,马利克业已完成了所有的战争准备,养精蓄锐,只待一战了!
他立即召集全国各部,要求他们为保卫国家、家人和信仰血战到底!拼到最后一人,也要打赢这一场,让摩洛哥脱胎换骨的独立之战!
国王的宣言成功激起了摩洛哥人的爱国热情,各部落放下恩怨,积极响应苏丹的号召。所有战士自带干粮武器马匹,从四面八方向马拉喀什集结。
拜葡萄牙人行动迟缓所赐,马利克得以集结起了全国的勇士,并对他们进行了必要的训练——主要是统一号令,让他们明白各自在阵中的位置,不要像以往那样遇到敌人就一窝蜂上前。
那样已经过时了,在这个军事技术飞速发展的年代,必须以阵法对阵法,才能发挥出兵力的优势,战胜欧洲强敌!
得知葡萄牙人从艾西拉开拔,马利克也率领他养精蓄锐、训练完毕的大军出发了。
与此同时,他在阿萨德王朝龙兴之地——非斯担任总督的三弟曼苏尔,也率领强大的阿萨德龙骑兵赶来,在凯比尔堡西北方向与二哥汇合了。
这下,马利克的军队超过了五万人,兵力接近葡萄牙人的两倍。而且其中除了阿萨德龙骑兵外,还有精锐的土耳其耶尼切里近卫军,以及能征善战的柏柏尔人轻骑兵。这支部队非但人数占优,而且装备精良、战斗力极强,其装备和训练水平都不逊色于葡萄牙人多少!
马利克的部下们终于有信心,可以打赢这场立国之战了!
这一点真的难能可贵,因为摩洛哥已经处在葡萄牙和西班牙的阴影下一百多年了。一百多年来,欧洲人凭借他们军事技术上的优势,屡屡以少胜多,反复蹂躏摩洛哥军队,侵占了他们所有的沿海港口。并将占不过来的沿海城市夷为平地,也把摩洛哥人的自尊心踩成了碎片。
这才是摩洛哥明明地理位置极佳,人口和资源禀赋也很好,却长期萎靡不振、任人鱼肉的根本原因。
今天,马利克发誓要终结这一切!
然而真主就像要考验这位雄心勃勃的苏丹,有没有足够坚韧的意志,来完成这一伟业一般。在兄弟俩汇合当夜,马利克便病倒了。
而且起病很急,马利克苏丹很快呈现了寒战、高热、剧烈头痛、全身肌肉疼痛,颜面潮红,眼球充血……等诸多症状。
跟随他多年,医术高超的犹太医生诊断出,他得了‘露营热’。
所谓‘露营热’就是斑疹伤寒,是一种通过跳蚤传染的急性传染病。因为在战场上露营的士兵,经常会被传染此病,所以又叫‘战争伤寒’。
虽然这时候的人们还意识不到这种病的成因,但丝毫不妨碍他们认识到这种病可怕。不及时治疗会有生命危险的!
这对马利克和曼苏尔兄弟不啻晴天霹雳。
精明强悍的曼苏尔很快冷静下来,吩咐犹太医生立即采取欧洲最先进的医术,给二哥进行放血治疗。
因为西方的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认为,人生病是因为体内有了污秽,所以只要将污秽排出来病就会好了。
此时欧洲的医生对此深信不疑,所以病人生了病,就给他灌肠催吐,帮他排出体内的污秽。要是还不好怎么办?那就放血。要是放了血还是没治好病怎么办?那一定是放的不够多,就继续放,放光为止……
还好,当犹太医生拿出锋利的小刀时,马利克及时醒过来,阻止他给自己放血。
马利克也懂医术,知道放血疗法治好治不好另说,但放完血后人会极度虚弱,甚至长时间昏迷不醒,根本没法再作战了。
眼下大战在即,他身为国王,怎么能一病不起呢?
那等待摩洛哥人的,只有失败然后亡国一途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三王之战
“我需要让自己保持清醒。”让御医给自己用了阿片后,马利克如是说道。
“可是如果不治疗的话,苏丹会有生命危险的。”曼苏尔着急道。
“国运兴废在此一役,苏丹也要置生死于度外。”马利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弟弟和御医道:
“我的病情仅限于你二人知道,绝对不许外传……对外,就说我只是偶然着凉。”
“是,我的苏丹。”两人赶紧单膝跪地,含泪应下。
在药物的支撑下,马利克又强打精神问道:“有葡萄牙人的动静了吗?”
“苏丹昏迷期间,侦骑回来了。”曼苏尔忙擦擦眼角的泪水道:
“葡萄牙大军一直在南下,没有去攻打拉腊什,显然他们的国王没有想过确保与海军的联系,而是一头扎进了内陆,想与我们进行主力决战,毕其功于一役!”
“真主至大……”马利克明显精神一振,似乎病情都轻了一点。
因为如果葡萄牙人还像之前一百多年那样,沿着海岸线步步为营,在他们强大海军的掩护下,摩洛哥人将毫无办法。
但一旦进了内陆,那就是沙漠民族的天下了!
“按计划行事吧。”马利克又吩咐曼苏尔道:“把侵略者引到马哈赞河畔,如他们所愿决一死战!”
“是,我的苏丹,真主保佑摩洛哥!”曼苏尔一咬牙,应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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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葡萄牙人踏上摩洛哥的那一刻,马利克的计谋就已经开始运行了。
说来也简单,他采取的是诱敌深入、以逸待劳的策略,命驻扎在边境和北疆关卡的各部族军队,一见到葡萄牙人便望风后撤,到马哈赞河畔的克比尔堡与主力汇合。
缺乏战斗经验的塞巴斯蒂安果然上当,以为摩洛哥军队慑于自己大军的威势,不敢迎战呢。便犯了轻敌冒进的错误,不断催促大军向内陆推进。
随着大军深入干燥的山区。炎热的天气、长期的行军都在迅速侵蚀着葡军的战斗力。
而他们自身也严重缺乏艰苦作战的觉悟,似乎将这次远征当成一次行猎或者郊游。
在特遣队员们抓紧时间打磨武器,保养步枪的同时。贵族们却想着缝补华丽的袍子,让仆人擦亮靴子。
他们在行军时也从不穿盔甲,只穿着华丽的绣着金银线的丝绸紧身衣,当然还有假鸡鸡,在队伍中招摇。
他们总是不停的在进食,吃着仆人奉上的糖果蛋挞和油腻的烤鸡烤乳猪,丝毫不考虑这些东西好不好消化。
而全副武装的特遣队员,则蜷在有遮阳棚的马车中,拒绝进食一切油腻食物,只吃饼干喝淡盐水,尽可能的在摩洛哥炎热的环境中保持状态。
随着大军抵达马哈赞河畔,马卡龙们的警惕性也到了最高。
这时,葡萄牙人得到阿布国王支持者送来的情报,说马利克的大军正在克比尔堡集结。
在炎热天气下依然神采奕奕的年轻国王,闻言马上下令全军过河,要杀摩洛哥人个措手不及!
在国王的催促下,葡军没有进行过多的侦查,便直接渡过了马哈赞河。
这么着急过河,也是因为马哈赞河是条潮汐河。此时正是水位最低的时候,河心处的水深也不过刚刚过腰。无需架桥大军便可直接通过!
然而国王的军队通过马哈赞河后不久,斥候便发现摩洛哥大军的主力,在前方严阵以待了。
“多少兵力?”塞巴斯蒂安拿起望远镜向远处看。
“一眼望不到头,大概是我军的两倍。”斥候焦急回答道:“而且看到了苏丹的旗号!”
“什么?”葡军登时陷入了慌乱,顾不上追究阿布国王的情报为何有误,塞巴斯蒂安马上下令结阵迎敌。
在贵族军官的指挥下,葡萄牙军队分成前后两线布置,无论是本国部队还是外国雇佣军,都无一例外地排出了无敌于欧洲的西班牙大方阵。
贵族军官和职业军士负责带领他们,以提升士气,保证阵型稳固。
塞巴斯蒂安将经验丰富、战斗力强的雇佣军和志愿兵方阵布置在第一线。把经验浅、战斗力较差的平民部队放置在第二线。由骑士们组成的重骑兵部队分别部署在步兵部队的两翼,阿布国王的轻骑兵部队则部署在了右翼精锐骑士的外侧。
三十六门火炮组成的炮兵阵地位于全军的最前方位置。由于担心摩军占据数量优势的轻骑兵进行侧翼包抄,葡军还用大量辎重组成屏障,部署在步兵部队的两侧,掩护外围的神射手抵御敌军骑兵。
在两排阵线之后,余下的辎重马车被排列起来结成营垒,以保护国王和那些随军的人士。
特遣队员们作为国王的近卫军,也在车阵组成的堡垒中。马卡龙站在辆辎重车上,冷眼看着正在慌忙布阵的葡萄牙人。
他们的阵型本身没什么问题。但问题是,布阵的地点背靠着宽阔的马哈赞河,右边同样是马哈赞河的支流。两条河道呈人字形汇合在一起,葡萄牙人结阵的地方,恰好就是‘人’字的裆部。
“好家伙,背水一战啊,还是加强版的。”他收回目光对手下道:“要是战事不利,又赶上涨潮,逃都没出逃的。”
“可不。”副队长潘乔运点点头道:“小红毛折在这场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不好说。”那个谁忽然现身道:“两边的军事素质差距还是挺大的,还得看摩洛哥人能不能顶住葡萄牙人的三板斧。”
“大人说的对。”马卡龙赞同道:“红毛鬼的实力不容小觑。”
只见此时最前方的方阵已经整队完毕。那是精锐的德意志长枪雇佣兵和伊比利亚火绳枪志愿兵。
他们都是久经战阵的职业军人,时刻保持着警惕。此时自然不会慌张,用最快的速度结成方阵,保护后面乱糟糟的葡萄牙平民部队。
那些重金聘请的神枪手也已经在车阵后各就各位了。
他们每人有三支重型火绳枪,身后跟着两个专门装填的仆兵。这样神枪手们只需专心瞄准射击即可。
重型火绳枪射出的弹丸,可以精确击穿一百码外重骑兵的精制板甲,何况摩洛哥骑兵那简陋皮质胸甲?加上一分钟三发的射速,杀伤十分惊人。
当那三十六门沉重的半加农炮,被推到了车阵前的炮位上就位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下至少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时,马卡龙和潘乔运等人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了。大人观察的没错,尽管葡萄牙人已经被滚滚而来的财富腐蚀的费拉不堪,但他们毕竟身处打了几百年仗的欧洲。
实话实话,他们表现出来的军事素质比明军高多了,官军中可能只有戚家军比他们强。
好在官军现在已经不能代表大明的最高战斗力了……
“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呢。”马卡龙心下焦急,万一葡萄牙人获胜或打平,他们的任务可怎么办?
难道就靠手下这一百陆战队硬上夺帅?
看着一圈圈簇拥在国王身边,全身盔甲、全副武装的骑士和剑士,在日光下夺目耀眼,马卡龙就一阵阵头大,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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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战场南侧,以逸待劳的五万摩洛哥士兵以新月阵型布阵。因为兵力是对方的两倍,所以他们选择拉长阵型,在两翼合围葡军。
马利克组成了三条阵线。他在第一线布置了战斗力最差的安达卢西亚裔步兵。
第二线则是由大量欧洲背教者组成的职业军队把守。
奥斯曼耶尼切里近卫军则作为主力部署在第三线位置。
柏柏尔人的轻骑兵则部分部署在三条步兵战线的两侧,余下的则位于全军最后方待命。他们中的不少人装备了新式的火绳枪。
同时,摩洛哥人也装备一些欧式火炮进行火力支援。
但马利克深知摩洛哥人对装备精良、军事技术高超的欧洲人有很深的心理阴影。
因此开战前夕,他策马出阵,高声对摩洛哥人发表战前演讲道:
“强敌在前,你们必须战胜恐惧,勇敢的与敌人作战!”
“因为你们是为了保卫你们的家人、生命和信仰而战!”
“倘若今日战死,我等定当荣升天国!”
摩洛哥人一时士气大振。各部士兵们齐声高呼着萨阿德王朝统治者的尊称:
“谢里夫!”
“谢里夫!”
“谢里夫!!”
‘谢里夫’是‘圣裔’的意思。这代表摩洛哥各族正式承认马利克是他们独一无二的统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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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利克在万众敬仰下拨马返回了中军,一进去亲卫扎起的帷幔,他便颓然趴在马背上,剧烈的咳嗽起来……
鲜血喷在黄色的沙土地上,触目惊心。
外面依然欢呼不绝摩军士兵并不知道,他们的苏丹已经命在旦夕了。
犹太大夫赶紧扶住苏丹,解开藏在他宽大袍子下的绳索。哪怕服用了大剂量的阿片和天方教秘制的兴奋剂,马利克也已经没有力气自己骑马了,他让人把自己下身绑在马背上。马鞍后还支了个木头的靠背,再把上身绑上,这才能在阵前完成演讲,扫除士兵的恐惧!
“没有时间浪费了,开炮……”苏丹擦掉嘴角的血迹,悍然下达了开战的命令。
双方同时火炮轰鸣,战场上白烟弥漫,决定三个帝国命运的三王之战,开始了!
ps.下一章已经写一半了哈……本来想两章连发,让大家看个连贯,可惜臣妾做不到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鏖战马哈赞河
炮声隆隆,白烟笼罩马哈赞河畔。
南北对垒的两军进行了长时间的互相炮击。
虽然葡萄牙炮兵在火力和准头上都明显占据优势,却很不幸地在第一轮炮击中,便失去了自己的指挥官。
好在他们的持续炮击还是率先打哑了摩洛哥人的火炮。也算对的起为了把它们千里迢迢运到战场,而累死的那些民夫和牲口了。
眼看葡军的炮火朝己方步兵阵地延伸,苏丹马利克被迫先下令发起了冲锋。
位于摩军第一线的安达卢西亚步兵,高喊着‘阿拉胡阿克巴!’顶着葡军火炮与神射手的猛烈射击,发起了前赴后继的无畏冲锋,在付出了上千人被击毙的代价后,成功地占领了葡军的炮兵阵地。
摩军步兵进攻的同时,他们的轻骑兵,也在两翼展开了大范围的包抄。柏柏尔人用手中的火绳枪不断射击葡萄牙人部署在两翼的重骑兵部队。
然而后者是由葡萄牙的骑士阶层组成,他们骑着昂贵的伊比利亚战马,连人带马都披着造价昂贵的精制盔甲,只有重型火绳枪才能威胁到他们。
轻骑兵手中普通的火绳枪,显然无法在远距离对他们造成杀伤。而且骑士们基本上都在北非刷过战功,与轻骑兵作战的丰富经验,所以他们绝不会冒失地发起追击,只稳稳钉在那里。
葡军部署在两侧的神枪手,也在屏障后迅速展开还击,将那些柏柏尔人击落下马,支援己方骑兵。
而正面冲锋的摩军,在越过炮兵阵地后,也遭遇了葡军的精锐步兵。德意志雇佣长枪兵和西班牙志愿火枪兵配合默契、稳如磐石,摩军付出惨重代价也攻不破他们的方阵。
然而心高气傲的年轻国王,绝不满足于被动的固守在乌龟壳中。
他果断命令维塞乌公爵率领葡萄牙最精锐的重装骑兵,对敌军展开突击,这样才能避免被两倍的敌军包围的命运。
“我们千里迢迢而来,是为了击败敌人,不是为了挨揍的!”年轻的国王如是对自己的王牌指挥官下令道:“一往无前的突击、突破再突破!砍倒马利克的苏丹旗,为葡萄牙夺回胜利!”
“如您所愿,我的陛下!”维塞乌公爵神情坚毅的抚胸欠身,充满了自信。
葡萄牙重装骑兵虽然兵力不多,只有三百骑。但人马皆身披重甲,堪称坦克一般的存在。从以往的经验看,他们一次冲锋,就能将一团散沙的摩洛哥人冲个七零八落。
这次也不例外,当葡萄牙重骑兵在维塞乌公爵的率领下,从两翼向摩军展开冲击时,第一线的安达卢西亚步兵立时不敌。
当火枪无法对精制板甲破防,弯刀和圆盾根本阻挡不了葡萄牙的铁骑冲击。
连人带马加装备超过八百公斤的重骑兵冲起来之后,大地都为之震颤,任何挡在他们面前的物体,都会被无情冲个粉碎,何况是血肉之躯?
震耳的惨叫哀嚎声中,摩军最前列的轻步兵被狠狠撞倒,践踏成了肉泥,阵线登时千疮百孔。
重装骑兵突破后,葡军最前列的雇佣兵和志愿兵方阵适时跟进,他们从车阵预留的通道冲出,平举着长矛,以密集队形发起冲锋。
方阵中的火枪手也在前进中不断的装填射击,很快将摩洛哥的第一步兵线彻底击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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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装骑兵一往无前,继续向摩洛哥人的第二条步兵线突击。
迎接他们的是欧洲背教者组成的阵线。这些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冷静的用手中的火绳枪瞄准射击。其中不乏使用西班牙重火绳枪射击的。
齐射的效果很不错,终于有重装骑士不断落马。
但漫长的装填过程让他们无法阻止,那些震撼着大地呼啸而来的重装骑兵。
在用脸硬接了三轮齐射,付出数十骑落马的不菲代价后,葡萄牙重骑兵终于一头扎进了第二道阵线中央。
背教者们虽然战斗经验丰富,也有长矛阵保护火枪手,但严重缺乏战斗意志。他们是为了活命才逃离欧洲的,又怎么会为摩洛哥人牺牲呢?想来那七十二对紫葡萄也轮不到他们吃……
所以在葡军重骑兵凶猛的冲击下,第二道阵线中央几乎触之即溃。背教者们且战且退,第二条阵线很快断成两截。
随着紧随而来的葡军精锐步兵加入了战斗,摩军第二条阵线也崩溃了……
万幸这些背教者的军事素养不错,知道向两翼后撤,而不是直接转身向后逃跑,不然第三条阵线也要被冲垮了。
眼见葡军重骑兵杀到第三条阵线前,苏丹马利克本来就血红的双眼,简直要喷出火来。
要是第三道阵线也被攻破,自己的苏丹旗被砍倒或后退,都会引发兵败如山倒的。
那么他的后手也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成为欧洲人和叛国者的笑话了。
他不顾医生的劝阻,服用了最大剂量的兴奋剂,让人把自己重新绑上战马,准备亲自上阵。以防战力虽然强悍,但战斗意志同样成疑的奥斯曼耶尼切里近卫军,重蹈背信者的覆辙。
同时他派亲卫呼叫三线士兵放弃长长的战线,驰援中央。
然而葡萄牙重骑兵虽然只剩二百余骑,却依然势不可挡。他们一路打穿了第三条战线的中央。距离那面绿色的新月旗一度只有几十米远了。
奥斯曼人且战且退,摩军命悬一线,随时都可能大溃败了……
关键时刻,马利克率领他亲卫队顶了上来,不要命的堵上了第三条战线的缺口。
阵后作为预备队的柏柏尔人见苏丹亲自上阵,大受震撼,也在首领的带领下,红着眼发起了灯蛾扑火般的冲锋,以轻骑兵的血肉之躯,硬抗葡萄牙重骑兵的钢铁冲锋!
保家卫国的摩洛哥人,终于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硬生生挡住了葡萄牙重骑兵的冲锋。
那些奥斯曼人也受到了鼓舞,开始发起反攻,从两侧包抄,将跟进的葡军精锐步兵团团围住!
对葡军雪上加霜的是,由于一些重骑兵试图突围,结果将身后的己方精锐步兵践踏而死。更糟糕的是冲乱了他们的方阵。
那些背教者见战况急转,也迅速杀了回来。甚至那些溃不成军的安达卢西亚炮灰都回来了……
摩军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将葡萄牙的重骑兵和精锐步兵围了个水泄不通,插翅难飞。
见时机成熟,苏丹马利克立即命人发出了信号!
当那颗红色烟花冲天而起,曼苏尔所率的最精锐的两万龙骑兵,瞬间从战场西侧的小山丘和起伏的山谷中潮水般涌出,以震天撼地之势,奔向战场中央。
“中计了!”
那些在重围中困兽犹斗的葡军精锐,看到漫山遍野扑来的摩军骑兵,士气大受打击,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虽然狂热的宗教志愿军选择死战,但骑士们已经准备光荣投降了。
德意志佣兵们更是开始丢掉武器,陆续举手跪地……
见此处大局已定,苏丹马利克和他的亲卫撤出了包围圈,率领柏柏尔人的骑兵也发起了冲锋。与曼苏尔的龙骑兵对葡军本阵发动了总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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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摩洛哥骑兵潮水般杀来,辎重车阵中的塞巴斯蒂安和他的大贵族们知道,只有死战一途了。
国王策马冲出了营垒,对惶恐不安的军队发表了演说:
“我们千里迢迢,举国而来,是为了葡萄牙的未来!”
“但如果此战失利,我们将输掉葡萄牙的现在!被摩尔人统治的恐怖时刻将重现!我们的子孙将重新戴上头巾,我们的妻子女儿将沦为女奴!”
“为了帝国的现在和未来,为了我们的家人和后代,诸位与我一道死战到底!主与我们同在!”
同时,贵族军官和职业军士们也在用尽办法提振士气,叫所有人打起精神来,迎接敌军的冲锋!
那些神枪手则沉默的开枪射击,高效的射杀着冲过来的摩军骑兵。
然而敌骑实在太多了,除非你有加特林,否则根本阻挡不足这万马奔腾之势……
在这生死存亡时刻,塞巴斯蒂安表现出了一个国王应有的勇气。他决定孤注一掷,亲率自己的近卫骑兵越过方阵,向马利克的苏丹旗所在发起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绝命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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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大贵族们也带领自己骑士,紧紧跟随自己的国王,就连那十岁的布拉冈萨公爵也不例外!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杀了马利克,砍倒那面苏丹旗,此战才能反败为胜!
塞巴斯蒂安当然也没忘了阿布国王和他的六千骆驼兵,命他们跟随自己一齐发起骑兵冲锋!
阿布国王早就按捺不住了,闻命便高高抽出弯刀,对自己的部下高声道:“夺回我们的国家!”
六千骆驼兵便举起火绳枪和弯刀,高喊着‘阿拉胡阿克巴’,跟着他们的苏丹冲向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摩军骑兵——
一场自奥斯曼征服埃及以来,非洲最大规模的骑兵交战开始了!
双方骑兵轰然撞在一起,喊杀声直冲天际!
ps.我觉得这场战斗非常有必要详细写,除了对剧情发展意义重大之外。更重要的是,能让故事增加史诗感和真实感……好吧,下一章就打完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残阳如血
马哈赞河畔喊杀震天、人仰马翻。
葡摩两军的骑兵搅在一起,彻底杀红了眼。双方的神职人员也在后方拼命的作法,祈求各自的神能保佑己方武运亨通!
然而胜利,只能靠真刀实枪的厮杀来赢得。
虽然摩军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但塞巴斯蒂安君臣和他们骑士身上的华丽盔甲,固然因为更注重美观性,在防御性上比重骑兵稍差,但也不是轻骑兵可以抗衡的。
他们的冲锋一如既往的犀利,就像热刀切黄油一般,毫不费力的便穿透层层叠叠的摩军轻骑,直取那面绿色的新月苏丹旗!
塞巴斯蒂安在近卫骑士的簇拥下,一度冲到距离马利克只有数米距离。
情势危急之下,就连马利克本人也回光返照一般,居然生出力气举起弯刀应战。
刀剑你来我往间,马利克身边的身边的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下,周围的战旗一面接一面倒下,只剩那一面苏丹旗了。
胜负的天平再度向葡萄牙人倾斜。
葡王和他的护卫们大受鼓舞,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要一鼓作气,砍下马利克的狗头!
然而这一战,摩洛哥人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面对着势如破竹的铁骑,苏丹的近卫军坚定不移,他们视死如归的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用近距离的射击,用人和马的血肉之躯撞击着开了无双的葡萄牙国王卫队。
塞巴斯蒂安的近卫骑士们已经全身浴血,那都是摩洛哥人为了守卫马利克和苏丹旗而流的……
众志成城之下,那面绿色的新月旗看似风雨飘摇,却就是屹立不倒。
当曼苏尔率领精锐龙骑兵,突破了阿布国王骆驼兵的纠缠,杀来为苏丹解围时,塞巴斯蒂安孤注一掷的亡命冲击,终于还是功亏一篑了。
龙骑兵就是骑在马上的火枪兵,他们装备着威力尚可的骑兵式火绳枪,以密集的近距离齐射造成杀伤。
塞巴斯蒂安君臣的近卫骑兵立刻出现了相当可观的损失,就连国王胯下的战马也身中数枪,哀鸣倒地。把
身穿沉重盔甲的国王也重重摔在了地上。
近臣们赶紧扶起国王,想让他撤出战斗。塞巴斯蒂安坚决不从,命人又牵上自己备用马,上马继续酣战不休。
然而国王的近卫骑兵终究人数太少,在曼苏尔的龙骑兵如浪涛般前赴后继的冲击下,依然渐渐远离了马利克的苏丹旗。
在这种群蚁噬象的攻势下,国王君臣各个带伤。塞巴斯蒂安的三匹战马全都战死,他自己也身中数弹,虽满心不甘,却也无力再战。只能在所剩无几的近卫骑士保护下,且战且退回了方阵。
见打退了葡王的拼死一搏,摩军上下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他们知道,胜局已定,再无变数了。
曼苏尔却不顾一切的冲到马利克身边。
只见苏丹白袍浴血,如战神般横刀立马于尸山血海之上。
“二哥,难道真主把健康还给你了?”方才交战时,他远远看到了兄长挥刀作战的英姿,那彪悍的样子完全不像个病人。
马利克想对满脸惊喜的弟弟笑一笑,却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其实苏丹早已经油尽灯枯,只是靠那口气撑着。那口气一松,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马利克用尽最后的力气道:“我不行了,苏丹你做,一切都拜托你了。”
“二哥……”曼苏尔忍不住哭泣起来,仿佛回到二十二年前,被兄长抱在怀里,逃出摩纳哥的那个黑夜。
“不要哭,将士们看着你呢,去摘取我们的胜利吧。”马利克看了看自己的黄金弯刀,露出满足的笑容道:“战斗到死,我心无憾!”
说完,马利克在马鞍上轻轻向前倾倒,远处的摩军将士看来,他们伟大的苏丹,只是在低头沉思。
只有身边人知道,苏丹已经去世了……
唯恐动摇军心,苏丹身边所有人都强忍悲痛。
曼苏尔接过苏丹侍卫长奉上的黄金佩刀,深深看一眼已升天国的兄长,然后决然转身,抽出弯刀咆哮冲向了葡军的方阵。
“为了苏丹!”
“为了苏丹!”山呼海啸的回应声中,龙骑兵和柏柏尔骑兵左右夹攻,将阿布国王的骆驼兵彻底击溃。
余下的骆驼兵们彻底斗志全无,纷纷掉头逃窜。
曼苏尔率领三万骑兵顺势追杀,这次,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们将葡军的大方阵团团包围了!
他甚至可以从容的命柏柏尔人从旁掠阵,自己亲率龙骑兵围攻葡萄牙方阵。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专门针对西班牙大方阵的弱点,训练龙骑兵十八个月了。
这些训练有素的龙骑兵,可以疾驰冲向敌军,近距离用火绳枪和回旋炮向葡萄牙方阵开火。并在撞到长矛阵前娴熟的完成敌前大回旋。
这种忽聚忽散的战术能让骑兵得以近距离开火,然后迅速退回安全位置重新装填,再冲锋开火。
这让葡军阵中的八千长矛手完全无用武之地,而且密集的方阵让敌人根本不用瞄准,就可以高效射杀葡萄牙人。
但绝境之下,葡军的抵抗非常英勇。在战鼓声中,他们的长矛手纹丝不动,坚守岗位。前头的被射倒了,后面的马上上前补位,用身体为退回阵中装填的火枪手提供掩护。
火枪手则快速装填齐射,尽可能多的杀伤摩洛哥士兵。
塞巴斯蒂安也在简单包扎之后,重新投入了战斗,尽管身体多处受伤,他仍鼓励着士兵坚守阵地。
然而他身上那身暗金色盔甲实在太过夺目,招致了摩洛哥人的重点打击。国王在马上指挥火枪手射击方向时,被一发回旋炮命中,直接摔在地上,晕厥了过去。
国王的骑士已经死伤殆尽,还是马卡龙他们这些‘近卫火枪手’,将陷入昏迷的塞巴斯蒂安抢回了辎重车围成的营垒中。
国王昏迷之后,随军出征的葡萄牙四大公爵只剩布拉冈萨公爵。指挥权便落在这个十岁的孩子肩上,他稚嫩的脸上满是坚毅,举起佩剑高呼道:
“为国王而战!”
“为国王而战!”这一句对葡萄牙人来说比什么都管用。塞巴斯蒂安这根独苗苗,是他们全村人的希望啊。
怀着守护国王的信念,葡萄牙人又坚守了数小时,击毙了数千摩洛哥龙骑兵。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死伤也越来越惨重,阵亡超过八千人。阵地上死伤枕籍,都能当掩体用了。最麻烦的是弹药行将见底,枪声已经明显零散了许多……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这场从上午开始的激战,居然打到了太阳落山。
血红的残阳挂在西面的长河上,将河水映照成耀眼的紫红色。
战场也被鲜血染成同样的紫红色,秃鹫和乌鸦循着死亡的气息飞来,在天空中盘旋着等待战斗的结束。
这些见惯了厮杀的扁毛畜生,能准确的判断出,这场战斗已经行进尾声,很快就到他们饕餮的时间了。
待围歼完第一线精锐葡军的摩军步兵赶来加入战斗,葡军已经摇摇欲坠的本阵防线,终于崩溃了……
先是残存的骆驼兵开始逃跑,紧接着那些随军的神父、仆从、伶人、女子、厨师也跟着向北面逃跑。
继而便雪崩一般,引发了大溃逃。许多葡萄牙民兵也纷纷丢下武器,跟着落荒而逃。
可还有两万多骑兵在后面呢,靠两条腿哪能逃得掉?
大量的葡萄牙人在溃逃中被摩洛哥骑兵轻易屠杀。看到大势已去,那些贵族军官、军士、神射手也不得不在无谓的挣扎后,选择向敌人投降。
无法接受全军覆没的绝望,那10岁的小公爵居然只身上马,迎着敌人发起冲锋。对方早就注意到这个穿着小号盔甲的小贵族,怪笑着用长矛把他捅下马,如获至宝的压在地上,绑了起来。
当他们将这个价值连城的孩子献给曼苏尔时,新继任的苏丹却面无表情的问道:“葡萄牙国王呢?废王阿布呢?”
“阿布没看见。葡王逃跑了,我们的人在紧追不舍!”一名头领用弯刀指着远处大溃逃的人群,那个骑在马上,穿着暗金盔甲的背影十分显眼。
一群摩军轻骑兵怪叫着紧追其后,哪能让他逃掉?
一直追到了马哈赞河畔,正是涨潮时间,河水暴涨。
任凭那葡王如何催促,战马都不肯涉水了……
葡王只好沿着河岸朝上游狂奔,摩洛哥人怪笑着追在后头。直到天快黑了,才玩够了猫戏耗子,开枪击中了马臀。
战马惨叫着撂了蹶子,把背上的葡王甩在地上。葡王落地后头盔脱落,露出一脸的络腮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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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军全都傻眼了,他们都知道塞巴斯蒂安没长胡子……
“我是国王陛下的御前侍卫长,阿威罗伯爵冯特。”那人吃力的解下佩剑,骄傲的笑道:“你们中有贵族的话,可以接受我的投降。”
“你为什么穿着国王的盔甲,他人在那儿?”摩军头领气急败坏的问道。
“无可奉告。”冯特说着轻叹一声,心道,希望那些明国人,能带国王逃出生天……
ps.下一章很快,不会超过1小时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胜利大逃亡
‘很多时候,人们都是身处历史的转折点而不自知的。只有极少数站在人类巅峰的远见卓识之辈,才能观一叶而知秋,甚至未雨绸缪。’
‘三王之战就是这样一个显著的例子,这一战不仅让摩洛哥从四面楚歌的危险境地中挣脱出来,也让葡萄牙这个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远海帝国,葬送了自己近百年积累起来的国运。由于生还者寥寥,葡萄牙国王瞬间瘫痪。为两年后的葡萄牙王位继承战争埋下伏笔。’
‘它还显著的促成了那个遥远的东方帝国海权崛起,明帝国尽管已经具备了接管亚非的实力,但那样轻易的获得了半个世界,还是令人无比痛心。从那之后,虽然世界依然是被双雄瓜分的局面,然而葡萄牙已经无奈的让位于明帝国。’
‘此战还有一个更恶劣的影响,那就是明帝国终于找到了插手欧洲事务的机会,他们巧妙的加深了各国的矛盾,严重干扰了欧洲发展的轨迹,让陈朽者不朽,令进步者退步。让欧洲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与东方帝国并肩之后,又迅速衰落下去。’
‘所以我说塞巴斯蒂安一世,应该为欧洲今日之局面负责,他不如就死在马哈赞河畔。’
——摘自[英]霍拉肖·纳赛尔《海权论译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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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侍卫长穿着国王的盔甲,是为了吸引追兵的注意力,好为真国王赢得逃生之机。
这是那些明国人的建议,据说在明国这个计策叫‘用一种水果代替另一种水果’。
在之前的战斗中,明国人担任近卫火枪手,大量杀伤了摩军。并英勇的保护了国王的生命,直到大溃逃时依然不离不弃,自然也赢得了侍卫长的信任。
加上侍卫长的手下全部战死,他自己亦身负重伤,也只能信任他们了。
伯爵大人大可放心,大明男儿,重信守诺。说保护国王到底就保护到底,说带他逃出生天,就带他逃出生天。
只是逃跑的目的地稍远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却说马卡龙他们在战前就做了一个特制的担架,形状像个长方形木盒子……好吧,就是口西式的薄棺材,只是四面安了一圈木柄,方便多人抬棺……哦不,抬担架。
他们将昏迷中的国王放进担架里,为了防止有人认出他来,或者国王不小心掉出来,上头还加了个盖子,然后用绳子捆上几圈,齐活。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其实本是为了绑架用的。
八名队员围成一圈,一起抬着棺材,其余队员全副武装簇拥在周围,混在溃逃的人群中一路北窜。
有意无意的,他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把国王最后几个随从,也全都甩掉了。
逃到马哈赞河边时,便见河边密密麻麻站满了先一步到这儿的葡萄牙民兵。
之前还能涉水渡过的河面,因为潮汐作用水位暴涨,已经无情吞噬了一些莽撞下水的人。
身后追兵喊杀声越来越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会游泳的葡萄牙人脱掉盔甲、跳入水中,试图泅渡过河。
马卡龙们本来就没穿盔甲,他们直接分开人群,抬着担架就下了水,然后踩着水开始往河心处游去。
他们是光荣的海警陆战队员,海上五公里武装泅渡,可是他们的日常训练科目。哪怕已经出差五年了,基本功也没有落下过。
至于昏迷的塞巴斯蒂安也不用担心,把担架作成棺材状,还有个目的就是为了给他当独木舟用。所有缝隙自然已经用麻绳和焦油密封好了,不用担心会漏水。
队员们扶着这口棺材,游到了河中央,却没有继续过河,而是借着夜色的掩护,朝下游游过去了。
随着他们越游越远,很快便听不见人马喧腾的声音,只有哗哗的水流声,和队员们轻微的喘息声。
游到两条河道交汇处时,马卡龙便见前头河面上几个红点微微起伏。
马卡龙赶紧抿嘴发出有节奏的啾啾鸟鸣。
很快,对面也有了鸟鸣声,然后便响起船桨划水声。接应他们的特科科员,划着几条涂成黑色的小艇靠了过来。
众人先七手八脚将那口‘国王的棺材’,小心送到一条船上。然后才在特科科员的帮助下,陆陆续续爬上各条船去。
“点数。”马卡龙抹一把脸上的水,吩咐特科科员道。
各条船上便开始清点人数,汇总起来一共新上船四十三人。
“有人混进来了!”马卡龙吃了一惊,加上他一共五十个兄弟在国王身边,一天下来阵亡了八个,所以应该是四十二人才对。
队员们闻言马上拔出匕首,互相抵在身边人的脖子边,开始对暗号。
便听每条船上都此起彼伏的响起了:
“回收——”
“冰箱!”
“彩电!”
“洗衣机!”
“电风扇!”
“旧电脑!”
“旧手机!”
“……”
结果其中一条船上,一个同样穿着护卫服装的家伙对不上来了。
四五柄匕首抵了上来,那人赶忙用蹩脚的汉语道:“我是阿布……”
队员们先迅速把他反剪双手绑起来,又堵上嘴,然后用船灯一照,见他果然是那摩洛哥废王阿布。
“这什么情况?”队员们面面相觑。
“先离开这里。”那个谁忽然开口说。
“是,科长。”科员们赶紧划着船,顺河驶向入海口。
“大人,那个阿布怎么处理?”船上,趁着还记得他,马卡龙赶紧请示道。
“你们刚才又没算上我。”那个谁先郁闷的抱怨一句道:“每次报数都忘了我。”
“大人可以提醒我们啊,”马卡龙赶紧歉意道。
“我要是出声,你们就意识不到多了个人了。”那个谁幽幽一叹,然后道:“留着他吧,虽然他已经没有价值了。不过公子不是常说,哪怕一张手纸,也有它的作用吗?”
“好。”马卡龙忙点下头。
~~
半小时后,几艘小艇来到马哈赞河入海口,宁波号正静静等在那里。
其实河口边,便是重要的港口城市拉腊什。好在摩洛哥人没有海军,而且因为担心葡萄牙人进攻,守军全都缩在城中不敢出来,让接应任务完成的十分轻松。
待所有人都上了船,又将小艇回收,宁波号便悄然驶向了大洋深处。
陆战队员们这才长舒口气,横七竖八躺在甲板上,看着满天繁星抽烟喝酒,舒缓下紧绷了一天的心神。
他们可是参加了一场烈度远超想象的大战啊。哪怕一直很注意自保,依然阵亡了八人……
说实话,对这样惨烈的战况,队员们心理准备有些不足。他们本以为就是打,也像之前摩洛哥王位战争,或者欧洲国家之间的战争那样,你冲一下,我冲一下,见事不好就撤,逃不掉就投降呢。
没想到双方居然完全以命相搏、不死不休,恐怕都有七八千人阵亡。
而且队员们还是身处败军的一方,心理压力自然更大。
“他妈的,没想到这些红毛鬼和白头巾,玩起命来这么狠。”
“是啊,终于明白操典为什么规定,陆战队不许离开舰队保护,深入内陆活动了。原来公子早就知道对手的凶险。”
众人听了纷纷深以为然的点头,随着经历的越来越多,他们也深切体会到,操典和军规上很多看似死板的规定,其实都是血的教训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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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知道流得谁的血,让公子积累了这么多宝贵的教训。
“有公子这样的主帅实在太幸福了。”有人由衷感叹道:“葡萄牙人就让他们的国王坑惨了。”
“是啊,贵族战死了大半,好多家族直接团灭了。我看逃过河的没多少,他们拢共就那么点儿人口,这下整个国家都要直接废了。”众人唏嘘道。
“不过那塞巴斯蒂安表现的还是可圈可点的。”也有人替葡王鸣不平道:“两次突击都差点取胜,只是输在了轻敌上。要是他的骑兵体力充沛,结果还真不好说。”
“那小子还是真拼,不像阿布那个怂货。”军中最佩服的就是勇士。塞巴斯蒂安用他的勇武,赢得了陆战队员们的尊敬,这才有这么多人替他说话。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挺过鬼门关?”
“那一炮挨的够结实的。”
“是啊,他要是死了,我们的任务不就失败了吗?”
最后这话一出,队员们全都坐起来,看向艉楼中灯火通明的医务室。
~~
医务室中,特遣队的医生和船医正在给葡王动手术。
别看这是距离本土在几万里外,但船上的医疗器械和药品却出奇的齐全。两位医生也是江南医院出类拔萃的外科大夫。
他们检查之后发现,还好骆驼回旋炮的口径很小、威力不大,又有做工精良的盔甲保护,塞巴斯低昂只是右肩粉碎性骨折,虽然以后可能会落下残疾,但并无生命危险。
同样托盔甲的福,他身上几处枪伤也都不致命,只是造成了一些程度不一的皮肉伤。
两位医生一边熟练的处理伤口上夹板,一边将情况告知外头。
“那就好。”水手活动室内,马卡龙闻讯松了口气,然后转头冷冷看着阿布,让人用阿拉伯语审问他是怎么回事?
其实情况也不复杂,阿布看到败局已定后,就打定主意跟着明国人跑。之前他就是这么活下来的,自然有路径依赖。
但他担心自己没有价值后,他们会抛弃自己,便偷偷换上死去护卫的衣服,怕他们认出自己来,还用灰把自己脸涂黑。就这么一路紧跟在他们后头,等天黑下水后,就更不可能被发现了。
“那你游泳还真不错……”马卡龙不禁失笑道:“干啥啥不行,逃跑第一名。”
“也就是淹不死的水平。”阿布忙谦虚道:“有两个兄弟看我跟不上,以为我受伤了,一直拉着我游的。也要是知道他们是谁,我一定每人送他们四个女奴。”
抱歉,今日无更了哈……
现在故事不是线性发展了,但故事的气得是连续的。所以每次快进都需要一点时间来安静的思考。但今天静不下心来,原因如下:
1.岛城白天暴雨,防洪。
2.老大开学在即,孩他妈妈检查作业,发现大堆大堆的错漏。我身为假期监督人,连坐。(可怜的娃现在还在我边上补作业)
3.还有个老二因为受到冷落,各种找茬撒娇,还得哄睡……
现在世界终于安静了,可以思考了。
其实每天这时候,世界才安静下来……
四十岁真就没当年天塌下来都不影响写作的专注了,所以朋友们,要学点东西或者做点事情还是趁年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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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万里归国路
宁波号离开拉腊什后,摆在他们面前的路有三条,一条是沿着非洲大陆,经好望角回亚洲,全程差不多五万里。
这条航线在葡萄牙人的控制下。葡萄牙人把它看成命根子,绝对禁止任何未授权的船只经过。就算看在特遣队给党国流过血的份上,同意他们空船走一遭。但每次靠岸补给,都会被葡萄牙人登船搜查的,虽然他们目的是查走私,可那么大个国王在船上,根本逃不过葡萄牙人的眼睛。
葡萄牙是个小国,国王又不喜欢宅着,整天带着帮贵族到处游玩打猎,认识他的国民实在太多太多。贵族军官更是基本都得到过他的接见。所以特遣队不敢冒这个险,万一被发现,他们把葡萄牙全村的希望偷走了,那还不得拼老命?
第二条是出海向西去南美,绕过南美洲进入太平洋,全程差不多六万里。这条路线非但最远,而且在西班牙人控制的下。‘红发女海盗’和‘飞翔的河南人号’的传说,早都传到欧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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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西班牙人正在加紧备战,心心念念想杀去吕宋把场子找回来。他们这时候往南美跑,不正好给人家祭旗吗?
还有一条路线就是北上横穿地中海,在亚历山大港上岸,走一小段陆路然后在苏伊士上船,出红海入印度洋,全程差不多三万多里。
这条路线最短,但问题是船不长腿,走不了那段陆路。而且航程大半在奥斯曼人的控制下,白头巾更不是善类。要是让他们发现葡萄牙国王或摩洛哥废王中的一个在船上,一样逃不了个死字。
所以看似选择丰富,丰俭由人,但其实每条路线都危机重重,死翘翘的几率远大于平安回家的可能。
在之前的集思广益中,选第一条路线的人数远远大于其它。因为他们毕竟当过葡萄牙国王的近卫军,马卡龙还被塞巴斯蒂安册封成了骑士,还是有可能唬住葡萄牙人的。
就算被发现了他们的宝贝,不还可以把国王当成人质吗?生还的几率总要比另外两条路大些吧?
可惜特遣队不是个讲民主的地方,那个谁断然选了第三条路……
所以才会让另两条船到休达等着。
~~
为了减少与葡萄牙船只碰面的次数,宁波号选择从深海北上。
他们已经很熟悉这一带的洋流了,知道因为大西洋海平面较高,地中海海平面相对较低,所以洋流将自动把他们送入直布罗陀海峡。
但队员们还是心中忐忑,不知道此行算不算羊入虎口。
“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宁波号舰长夏新不依不饶的问道,大有不说清楚我就抗命南下的架势。
“咱们到了亚历山大怎么办?难道要挖一条运河过去吗?”
要是船能从那里开到红海,谁还会费事儿绕过整个非洲去亚洲啊?
“到时候就有办法了。”那个谁却不太当回事儿,他用一种摩洛哥当地叫阿甘的坚果油,涂抹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这种珍贵的油脂既能防晒又能美容,出海时抹一点,真对得起这张脸。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据说当地人有时会把船拆成木板,陆运到对岸再组装……你别瞪我,我只是为了说明会有办法的,又不是真让你拆船。”
“反正你死了这条心,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先不说这个,你帮我想个正事儿。”那个谁抹完了防晒油,将玻璃瓶收入囊中道:“你说等那小红毛国王醒了,一看没回里斯本,怎么跟他解释呢?”
“你们也帮着想想。”他又回头对在甲板上晒太阳抽烟的马卡龙几个道。
“实话实说呗。”马卡龙的副队长潘乔运闷声道:“你现在是我们的俘虏了,给老子乖乖听话,不要干傻事!”
“瞎掰。”马卡龙白他一眼道:“你没见那小子战场上那股狠劲儿?就不怕他整个绝食自尽啥的?”
“不是说欧洲贵族不以被俘为耻吗?”潘乔运不大相信道:“对他们来说,被俘不就是付赎金吗?他会寻死觅活吗?”
“你可别把他带沟里去,他要真以为咱们冲着赎金来的,非绝食给你看。”夏新忙摇头道:“你到时候真给他送回去?”
“不错。”那个谁道:“公子费这么大劲儿,把这货弄回去,八成是为了奇货可居。我们……好吧,你们又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是要尽量保持一个良好关系。”
“这怎么能够呢?”众人却一起摇头道:“葡萄牙都要亡国了,这小子一醒过来,肯定急疯了的要回国。”
“那就得一直让他开不了这个口。”那个谁压低声音道。
“下哑药?”潘乔运恍然道,却见众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己。
“你少说两句,陆战队的智商都让你拉低了。”马卡龙变成红色,决定再把陆战队的智商拉高一些,咳嗽一声道:
“我们可以给他编个故事……”
~~
拉腊什距离直布罗陀海峡很近,宁波号当天中午就在湍急的洋流裹挟下,穿过了这地中海的咽喉要道。因为船上悬挂有葡萄牙的旗号,所以按照西葡两国的协议,扼守这里的西班牙直布罗陀舰队并未加以阻拦。
当天下午,宁波号抵达了休达,但并未进港,在外海等待补给完毕的宜兴号和淀山湖号出港汇合后,就沿着地中海南岸向东而去。
这段航程并不轻松,因为八月份依然属于夏季,地中海此时炎热干燥,风平浪静,偶尔起风也是东北风,对向东航行的帆船来说,简直要了亲命了。
这就是为什么称霸地中海的是桨帆船,而不是单纯靠风的帆船的原因。
幸好中式帆装能逆风航行,再利用轻柔的海陆清风,这支小型船队才每天能勉强前进七八十里……
而且地中海的海盗还如影随形。他们早就盯上了这三条造型古怪的帆船。
在海盗们看来,这些在错误季节驶入地中海的帆船,简直就是光屁股的女人,管它货色如何了,当然先吃了再说。
只是没想到这三条船的火炮着实厉害,且船体虽不大,但火力很足。在几条猴急上前的海盗船被击沉后,海盗们便改变了策略,不再贸然进攻。而是仗着自己的轻型桨帆船速度快,白天远远跟在舰队后头,天黑时再不断骚扰。
就像狼群围猎野牛一样,先把猎物的精神和体力消耗殆尽了再动手,当然还有弹药也要消耗干净。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特遣队员们一直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为了应付层出不穷的海盗骚扰,他们不得不昼夜颠倒。夜幕一降临就严阵以待,瞪大眼睛防止海盗贴上来接舷,直到天亮才能放松下来,补觉休息。
长此以往,队员们自然身心俱疲,状态越来越差。
唯一的好处是,这下不愁葡萄牙国王不相信,马卡龙编的故事了。
塞巴斯蒂安在昏迷的第十天醒来,他感觉自己就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当他的意识渐渐恢复,才意识到现实已经变得比噩梦还可怕。
他的大军全军覆没了,国内的贵族精英全都被一网打尽,国库也因为这场战争被彻底掏空。年轻国王压上帝国命运的豪赌,最终以输的倾家荡产而告终。
一念至此,国王便羞愤欲死,果然拒绝进食,也不肯配合治疗了。
他最后的骑士马卡龙只好苦劝他,要想一想自己的国家和臣民,他们正处在危难之际,是最需要国王领导的时候啊。而你连继承人都没留下,如果自己也回不去了,葡萄牙该何去何从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国王果然不再寻死觅活了。因为阿维斯家族男丁过于单薄,只剩他和监国的叔祖恩里克了。
叔祖还是发过童贞之誓的红衣主教,而且已经六七十岁、风烛残年,就是还俗都来不及生孩子了。所以继承人问题还是无法解决。
何况教皇也未必肯解除他的童贞誓言……因为自己要是不回去,恩里克又一旦去世,阿维斯王室将绝嗣。那么按照血缘远近,王室继承权将落在他的表叔腓力二世的头上。
西班牙国王垂涎葡萄牙已是路人皆知的秘密了。而教皇总是卑微的讨好西班牙……
一念至此,国王便归心似箭,问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到里斯本?
马卡龙便忧心忡忡的告诉他,我们半路上遇到了西班牙舰队的拦截。慌不择路间,冲进了地中海才甩掉追兵。然而又被海盗发现,据说西班牙人颁发了追杀令,谁能抓住我们,就赏赐十万金币,所以海盗一直对我们紧追不舍。
我们眼下只能先往地中海深处且战且退,一切等脱离险境了再说。
废王阿布也从旁作证。而且最重要的是,每晚真的都有海盗来袭,塞巴斯蒂安自然深信不疑。只能先安心养伤,待摆脱了海盗的追击再从长计议。
谁知这一逃就是一个月,所有人筋疲力尽之际,那如附骨之疽般的海盗,才终于忽然不追了。
因为他们已经进入了突尼斯,奥斯曼海军控制的海域。
这时塞巴斯蒂安已经可以出舱活动了,看到海面上成片绿油油的星月三角旗,整个人都傻了。
他们已经被奥斯曼帝国的突尼斯舰队包围了……
ps.继续写哈……
第一百五十章 诸位辛苦了
迄今为止,欧洲文明的发展,就是围绕着地中海展开的。
就像中国所有王朝梦想的大一统,标准是至少达到或者超过秦帝国的疆域范围。
那么欧洲所有王朝梦想的大一统,无疑就是像罗马帝国一样,将地中海变为帝国的内湖了。
在东方,所有大秦之后的所有王朝,都以秦王朝的继承者自居。
在西方,任何一个想要称霸地中海的帝国,都以罗马帝国的继承者自居。
王朝兴替之后,如今来到我们面前的两个罗马正统的竞争者,一个是‘神罗’哈布斯堡王朝,一个是‘绿罗’奥斯曼帝国。
是的,就连突厥人的奥斯曼帝国也不例外,毕竟罗马正统在张家口……哦不,在拜占庭。人家奥斯曼可是取东罗马而代之的嫡系传人,还不许人家也有一颗绿罗的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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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神罗也没资格笑话人家绿罗不纯正,在当初罗马时代,日耳曼人可是不折不扣的蛮子。
而且所谓帝国也不过是一盘散沙的政治联盟罢了。所以这个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是帝国的神圣罗马帝国,根本不能让奥斯曼人服气。
自从120年前,攻陷君士坦丁堡那天起,奥斯曼苏丹穆罕穆德二世便以‘凯撒’为偶像,并在彻底灭了东罗马帝国之后自称罗马皇帝。打那之后,让地中海只有‘一个帝国、一个信仰、一个皇帝’便是奥斯曼世世代代统治者的梦想了。
于是百年以来,奥斯曼人在陆上和海上持续同时发力,梦想将地中海变成自己的内湖。然而比起在地中海沿岸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的陆军来,奥斯曼人的海军却遭到了顽强的抵抗。
道理很简单,因为欧洲各国以邻为壑惯了,奥斯曼人从陆地上打到西欧还早呢。而地中海一旦被奥斯曼人控制,西班牙、法国、意大利半岛,他们想揍谁揍谁。
而且地中海还是欧洲与东方贸易的生命线,所以绝对不容有失。
于是在整个十六世纪,神罗和绿罗的争霸焦点,就在地中海的控制权上。
在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夺取罗德岛,控制东地中海。又于西元1538年,在普雷韦扎战役中击败西班牙舰队后,绿罗一度掌握了地中海争霸的主动权。
然而1565年,血腥的马耳他争夺战中,西班牙军队和医院骑士团以少胜多,打破了奥斯曼帝国不败的神话。六年后的勒班陀海战,奥斯曼的海军又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但神圣同盟各国彼此勾心斗角,西欧都不愿意再投入兵力,帮威尼斯夺回东地中海。
结果两年后,奥斯曼海军卷土重来,威尼斯在大军压境之下,与奥斯曼单独媾和,神圣同盟也宣告瓦解。
奥斯曼也暂时没有勇气,再次挑战整个天主教世界,在夺回了突尼斯之后便消停下来,开始专注于解决内部矛盾。
所以如今的地中海反而迎来了久违的和平,奥斯曼的船队可以在地中海南侧自由航行,只要活动范围不超过突尼斯,天主教国家就当没看见的。
~~
所以一看到奥斯曼的舰队,塞巴斯蒂安就知道,现在到了突尼斯。
见奥斯曼的桨帆船队正在快速逼近,他全身毛都炸了,主要是吓的。
自己要是落到异教徒手里,还不成了天主教之耻?
何况葡萄牙绕过非洲断了奥斯曼人的财路,两国在印度洋都打出脑浆子了。他都不敢想象,自己要是落在奥斯曼人手里,会是怎么的悲惨下场。
阿布也吓尿了,他可是被奥斯曼人赶下台的。要是被对方抓住,送去伊斯坦布尔处死都是好的,更大可能是送回摩洛哥,让他两个叔叔处置……那才叫生不如死呢。
“快跑,不能让他们抓住!”塞巴斯蒂安用他那稚嫩的声音尖叫道。
“没有一丝风,往哪里跑啊!”马卡龙也神情紧张,看着慌张备战的手下道:“只能跟他们拼了!”
“炮弹都打光了,拼什么拼?”那个谁忽然现身道。
“那也不能做俘虏啊!”潘乔运一把揪住他领子,怒吼道:“都怪你,把我们都害死了!”
“我们要以保护陛下的生命为重。”方文却神情严厉道:“难道忘记你们出发时的誓言了吗?!”
“唉……”潘乔运颓然松开手,他当然不会忘记。出发前一天,他们所有人在海警旗前,当着公子的面郑重发誓——排除万难、不怕牺牲、服从指挥、完成任务!
塞巴斯蒂安却以为,是从里斯本出征前,所有近卫军一起起誓誓死保卫国王呢。
想到他们将自己救出战场,一个月来一直忠实的保护着自己。他不禁感动万分,心说明国人真是重信守诺啊。
虽然他们把他带到了奥斯曼人的面前,但国王也相信,那是明国人不熟悉地中海的情况导致,绝非他们故意出卖自己。
塞巴斯蒂安当了这么多年国王,焉能看不出发现奥斯曼舰队逼近后,这些明国人的惊慌失措绝非作伪?
想到这,他叹口气,对自己的骑士道:“你们已经为吾付出了一切,吾准许你们光荣投降!”
说着,塞巴斯蒂安惨笑一声道:“只是在投降之前,希望你们能杀了我,不要让我落在奥斯曼人手里。因为天主教不允许自杀。”
“陛下。”马克龙虎目含泪道:“臣恕难从命……”
“那你来。”马克龙又看向阿布道。
“我帮你,谁帮我啊?”阿布哭丧着脸道:“我们天方教也不许自杀啊。”
“好了,都别犯傻了。”这时,那个谁悠悠说道:“这里是三千里外的突尼斯,谁认识你们两个傻瓜啊?”
“呃……”两人闻言一愣,旋即同时一拍脑袋道:“对哦,谁认识我们呀?”
“所以你们只要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不就没事儿了。”那个谁道:“我们也绝对不会泄密的,两位大可放心。”
“那我们不是我们,又是谁呢?”阿布问到道。
“你叫阿里巴巴,是我们从摩洛哥雇的的阿拉伯语翻译,细节你自己补充。”那个谁说着,又对塞巴斯蒂安道:“你叫罗纳尔多,我们葡萄牙语翻译,细节你也自己补充。”
说着他用流利的葡萄牙语对马卡龙道:“我们则来当初环球航行的明国舰队,在美洲遇到西班牙人袭击后,与大部队失散,无力返回大明,只能在欧洲谋生,结果被西班牙人发现,追杀进了地中海。记住了吗?”
“明白……”马卡龙若有所悟,但眼下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他便赶紧吩咐下去,让三条船上的人都统一口供。
~~
最终,在命令与现实的双重压力下,船员们屈辱的升起白旗,放下武器。任凭奥斯曼战舰靠了上来。
待带有铁钩的踏板勾住宁波号的甲板,彻底没了逃生的可能。
船上所有人都在问候方文的祖宗,他的存在感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戴着白头巾的奥斯曼水兵,全副武装登上了宁波号的甲板,熟练控制住所有要害部位,将船员们驱赶到甲板上。命他们跪下,然后用绳子反绑成一串。
奥斯曼海军本就是以海盗起家,他们干起这档子事儿,比打仗可专业多了。
待彻底控制住宁波号,一个军官模样的才过来问,哪个懂阿拉伯语?
方文一推阿布道:“别慌,大家的生死都靠你了。”
阿布也不知吓的,还是演的,湿着裤裆出来,跪在地上说自己是他们雇的翻译。
“这是什么情况?”那军官神情怪异的打量着这帮船员道:“怎么船上都是东方面孔?”
阿布便按照方文的吩咐,磕磕绊绊将这帮人的来龙去脉讲一遍。
对方听完后,居然态度大变,先是感谢了真主,然后又忙不迭让人给他们松绑,又歉意的请马卡龙他们起来。
“你们真的来自明国的远洋船队?”对方再次询问。
马卡龙便用阿拉伯语磕磕绊绊答道:“不然在西方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多大明男儿?”
“确实是这样。”那军官认可了他的说法,马上单手抚胸欠身行礼,十分客气的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又代表舰队指挥官,突尼斯总督,和奥斯曼帝国欢迎尊贵的东方兄弟。
“好家伙,什么时候两国这么亲了?”队员们都能听懂阿拉伯,闻言不禁窃窃私语道:“难道两国和亲了?”
“瞎说,我们公主还是个孩子……”
见马卡龙等人满脸不解,那军官却笑着卖个关子道:“具体的情况,请跟我们进港就知道了。”
说着他一挥手,吩咐手下全都撤回,所有缴获也完璧归赵,一个铜板都不许带下船。
自始至终都没人在意,塞巴斯蒂安的存在。这里可是地中海,船上有个红毛鬼,实在太普通不过了。
~~
待宁波号三条船,跟随奥斯曼战船驶入突尼斯湾时,岸上的奥斯曼人居然离谱的奏响了欢迎的礼炮。
直到船靠岸,看到岸上一众白头巾簇拥着一个明国胖子来迎接时,众人的满心疑窦终于解开了。
“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刘正齐,集团驻奥斯曼全权代表。”那穿着直裰的胖员外,笑呵呵的朝他们拱手道:
“诸位这些年辛苦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刘员外立大功
刘员外头戴一顶乌纱的四方平定巾,在一众白头巾中分外显眼。他脸上那诚挚的笑容,还有简单却很暖人心的话语,更是让这些在海外漂泊多年的游子,产生一种仿佛到家的错觉。
不少队员都忍不住掉了泪,耳边仿佛有个声音在对他们呼喊:
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飘泊……
一片抽泣声中,潘乔运小声问道:“这胖子什么来头?”
“江南纺织的第一任董事长。后来高升江南银行副行长,兼江南证券董事长。”马卡龙这种高干子弟,就明显见多识广了,却也更觉得不可思议。
江南银行属于集团最要害的部门,董事长由集团总裁江雪迎兼任。但江总裁要管着整个集团、日理万机,所以江南银行的日常事务,都是由刘员外负责的。这刘总在集团就是排不上前十也差不多了,怎么也不该流落到非洲啊。
不过马卡龙是有分寸的,便扯淡道:“可见公子对我们有多重视,都派这等大员来接我们了。”
“呜呜……”大家的抽泣声更大了。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胖子,为他们抹去创痕。让大家心中的自豪感,忠诚都增加了不少呢。
“别光顾着哭,看好了,赛……罗纳尔多。”马卡龙叮嘱一声道:“必须要确保小罗……”
“我叫小罗。”一个龅牙的小队长抗议道。
“好吧,叫他大罗。”马卡龙改口道。
“我叫大罗。”一个兔牙的枪炮长道。
“好好好,叫他小小罗。这下总没人争嘴了吧?”马卡龙笑骂一声道:“必须要保护好小小罗的安全,要全天候双岗保护,拉屎都不能移开视线。”
“好家伙,那多臭啊……”众人一阵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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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尼斯城与国同名,坐落在突尼斯湾西岸的突尼斯湖畔。湾、湖之间隔着一条天然沙堤,中部开有缺口相通。乳白色的阿拉伯建筑掩映在枣椰树、棕榈树和橄榄树的绿荫中,犹如飘浮在地中海上的白莲,真是一方宝地。
靠岸之后,夏新和淀山湖号的船长康佳,换上珍藏已久的警礼服,以舰队首领的身份,前往总督府参加总督大人举行的欢迎宴会。
留在船上的船员们也得到了盛情的招待。突尼斯因为其重要的地理位置,一直是北非重要的贸易港,可以享受到丰富的美食。有偿陪侍业也很发达,北非的、中非的、南欧的、东欧的、西欧的,应有尽有。除了喝酒得偷偷摸摸之外,没别的毛病。
不过方文还是吩咐炊事班,要仔细检查送来的食物,最好自己做熟了吃,以免出状况。
“过分谨慎了吧?他们要是想搞我们,干嘛还给我们松绑啊?玩捉放曹很有意思吗?”马卡龙一手端着盘苏丹快乐餐,一手拿块馕已经开吃了。“放心吃吧,不会有问题的。”
“小心点好,奥斯曼人现在客客气气,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翻脸?万一要是咱们在摩洛哥干的事儿,传到突尼斯了咋办?”方文摇摇头,再说他对这种疑似呕吐物的美食,实在敬谢不敏。
“对了,你早知道刘……代表,会在突尼斯等着我们是吧?”马卡龙却吃得很香,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道。
“嗯。”方文点点头,拿起个椰枣咬一口道:“我们也是去年才联系上的,他说自已已经搞掂了奥斯曼人,到时候会尽量在突尼斯接应我们。我让康佳他们提前到休达,就是跟他的手下联系,确定了他已经在突尼斯等着我们,这才决定走这条路线的。”
“不早说,害我们吓死了都!”马卡龙埋怨道。
“我要是跟你们通气,你们还能害怕的那么自然吗?”方文自得一笑道:“让小红毛国王看出破绽来怎么办?”
“你最起码跟我说下吧。”马卡龙郁闷道:“我怕给我哥丢脸,我差点跳海你知道吗?”
“我给你暗示了啊。”方文用两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好几次向你秋波暗送,没注意到啊?”
“没注意到……”马卡龙翻翻白眼道:“连你我都没注意到,还秋波……”
“呃……”方文感觉自己好容易提升的存在感,又开始下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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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在突尼斯休整数日,便继续开拔了。
这次刘正齐也上了船,身为集团代表,他要送他们离开奥斯曼帝国。
为了保护刘代表一行的安全,突尼斯总督还派了一支桨帆船队护送,对‘明国兄弟’的重视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宜兴号后艉楼上,刘正齐抽着水烟,看着左右伴行的奥斯曼桨帆船。
那个谁忽然出现在他身后道:“员外真信得过他们?”
“哦?”刘正齐吓一跳,回头看是个平平无奇,丢到人堆里认不出来的小伙子。他看看左右,这船上都是自己人,才松口气道:
“好多年没人这么叫我了,请问你是那位?”
“特科科长方文。”方文握住他的手晃了晃,握手是集团内部同志间的礼节。“员外富态了不少。”
“原来是方科长。”刘正齐一听到特科两个字就腿肚子转筋,赶紧也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松开道:“科长以前见过我?也对,你们是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的嘛……”
当初调查‘腊月股难’时,正是因为特科出具的报告显示,他曾经数次接受南海集团副董事长梁钦的宴请,频繁出入风月场所,还把每次的时间、地点、对象、花费都一一列明。梁钦每次送他的礼物,也一样都没漏。
证据确凿、无从辩驳,检监委才会对他做出免职处罚。
刘正齐为了能留在集团,才‘主动’接受了外派非洲这个光荣的任务……
没想到今天碰上特科的负责人了,他能不心惊肉跳吗?
“员外别紧张,我可没调查过你。”方文外派多年,还不知道那场万历三年的‘腊月股难’呢。依然在那里套近乎道:
“你没听说过我?我也是南京人,我爹单名一个‘德’字。”
其实当初刘员外到蔡家巷二次退婚,方文还绊了他脚呢。可惜刘正齐完全没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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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也是方掌柜的儿子?”刘员外震惊的瞪大眼,上下打量他道:“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还以为他就一个独生子呢?”
“什么叫我也是?”方文奇怪问道:“难道我爹还有别的儿子?”
“我被发……派来非洲前,刚吃了方掌柜公子的周岁酒,那小娃叫方世玉。还是公子给起的名儿呢……”刘员外忙解释道。
“其实还有一个,就是我……”暴击之下,存在感再次消失的那个谁,幽幽怨怨道。
“抱歉抱歉。那可感情好啊,方掌柜老来得子,哦,我是说令弟……”刘员外马上愈加热络起来,这可是本集团的国舅爷啊。还管着特科,不巴结能行吗?
“兄弟这次立下盖世奇功,回去公子肯定要大大提拔你的!”
“我也就只适合干这个……”那个谁勉强笑笑,言归正传道:“对了,接下来怎么安排?”
“放心吧,兄弟我都安排好了。”刘员外忙赔笑道:“从突尼斯到的黎波里,从亚历山大到开罗,一路上全都打点好了,保准让弟兄们宾至如归,旅途愉快。”
“这么弔?”那个谁震撼道。这交际能力,快赶上了公子他爷爷了。
“不然兄弟我是怎么胖成这样?还不是为了联络感情,整天吃吃喝喝弄的吗?”刘员外拍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道:“没法子啊,这阿拉伯菜除了肉就是酱,忒腻!一不小心就吃成这样,所以严格来说,兄弟我这算是工伤。”
“厉害!”那个谁给他点个赞道。
“当然,单靠吃吃喝喝解决不了问题,”刘员外怕国舅爷把自己看成个酒囊饭袋,赶紧又解释道:“关键还是在公子的英明指导下,兄弟我送上的三份大礼,把他们上上下下都勾住了,不然我就是吃成球也白搭。”
“什么大礼呢?”国舅爷心说你已经是个球了……
“那是去年年初,兄弟我刚被派来非洲。”刘员外咕噜噜抽两口水烟,无限感慨道:“本来以为人生地不熟的,奥斯曼人又被红毛说得那么可怕,这日子没法过了。”
“红毛还好意思说别人可怕?”那个谁一边涂着防晒油,一边吐槽道。
“可不,等我到了埃及,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里的人客气的很呢,至少对我们明国人是这样。”刘员外笑着恭维道:“这也绝对离不开,你们之前给我打下的良好基础。”
刘正齐指的是之前林凤和张筱菁的环球航行,她们在路过印度洋时,沿着阿拉伯半岛拜访了一圈,从波斯湾到红海都走了一遍。
这可是郑和之后一百五十年来,明国舰队头次抵达西亚北非。在中东地区引发了极大的反响!
而且彼时江南集团接连击败葡萄牙人,把他们赶回马六甲的消息也传到了奥斯曼人耳中。
实力是得到尊重的前提。奥斯曼人吃尽了葡萄牙海军的苦头,知道这帮家伙有多难缠。见明国不鸣则已,一出手就能办了葡萄牙人,自然十分尊敬他们。
非但全程提供便利,还提议双方互派代表,以增强彼此联系,不要再一百五十多年没有走动了。
这就是刘正齐集团驻开罗全权代表,这个职务的来历。他是应邀来当代表的,当然大受欢迎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太后、伯爵、旱地行船
奥斯曼帝国十分欢迎刘代表的到来。
埃及总督一面热情招待,一面赶紧禀报伊斯坦布尔。奥斯曼苏丹居然马上邀请他到首都一晤。
于是刘正齐在亚历山大港乘坐奥斯曼人的桨帆船,抵达了位于黑海入口的伊斯坦布尔,在布尔托普卡匹皇宮巍峨的谒见大厅里拜见了土耳其苏丹和穆拉德一世,以及他的母亲,当今世界上最有权势的女人,没有之一——苏丹皇太后努尔巴奴。
这位被尊称为努尔巴奴苏丹的传奇女子,本名西西莉亚,是一位正经的威尼斯贵族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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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父亲是帕罗斯岛领主。在西元1537年的战事里,奥斯曼人攻陷了帕罗斯岛,并将西西莉亚掳至伊斯坦布尔的皇宫,改名为努尔巴努,意为‘伶俐女孩’。
这位美丽优雅的14岁少女,很快成了当时仍为皇子的上任苏丹之宠妃,并在1566年苏丹登基后被立为苏丹皇后,并诞下了未来的苏丹穆拉德三世。
但她因为出身问题,并没有得到帝国皇后应有的权力,一直被皇姊米赫丽玛苏丹所压制。
直到西元1574年,大明万历二年,上任去世,努尔巴努秘不发丧,将遗体藏在冰棺中十二年,直至她的儿子穆拉德十二天后从外地赶回,顺利的继任了苏丹。
因为突厥人的传统,成为皇太后的努尔巴奴名正言顺的成为了帝国摄政。正是在她摄政时期,奥斯曼与威尼斯单独媾和,神圣同盟瓦解,奥斯曼与欧洲的关系缓和。
在这位体内流淌着威尼斯商人血液的皇太后治下,奥斯曼征伐的脚步有所放缓,帝国上下空前重视起内政建设和商业利益来。
于是重建地中海——红海商路便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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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时空中的历史书上说,奥斯曼帝国控制东地中海,阻断了通往东方的商路,才迫使葡萄牙和西班牙人寻找新航路,于是开启了大航海。
这种说法是错误的,纯属把奥斯曼当蛮子看了。可就是蛮子,也不会砸自己的饭碗啊。尤其是控制了埃及之后,奥斯曼人跟威尼斯、热那亚之间,生意做得不知多开心呢。
其实是伊比利亚半岛的两牙,被地中海各国排挤在远东贸易之外,看着肥肉吃不到干着急,才会想要寻找新航路去中国。
结果还真让葡萄牙人找到了,他们绕过非洲,万里迢迢来到了印度洋。凭借超一流的海军,葡萄牙人悍然挑战奥斯曼在阿拉伯海的霸权,打破了他们对远东贸易的垄断。
不可一世的奥斯曼人当然不能同意。但尽管他们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无奈海战不是陆战,代差是很难用数量优势填平的,结果葡萄牙人所向披靡,奥斯曼人在印度洋上的地位很快岌岌可危。
威尼斯、热那亚、希腊这些商业伙伴,还曾经派舰队支援过奥斯曼。他们将加莱战舰开到亚历山大港,在那里由威尼斯派出的船匠解体,然后运送到苏伊士再重新组装起来。帮异教徒攻打天主教国家……
所以说信仰算个屁,利益才是根本。
但地中海的加莱战舰也好,阿拉伯帆船也罢,都严重的火力不足,结果兵力十倍于敌军还是一败涂地,彻底被葡萄牙人夺去了印度洋的霸权。
葡萄牙人一时风光无二,胃口大开,他们不但要控制印度洋沿岸,还希望将波斯湾和红海全都控制住,彻底阻断‘地中海——红海’航线,好垄断远东贸易。
而且他们还真达到目的了。双方在印度洋对抗百年,比较激烈的战斗发生了几十次。葡萄牙愣是以自己并不充足的兵力,生生阻断了地中海国家和奥斯曼的东方贸易。
正是因为没法一起赚钱了,奥斯曼人和地中海国家随后几十年里,才会打出脑浆子来。
努尔巴奴皇太后决心改变这一切,让奥斯曼和自己的祖国不要再打生打死,而是一起快乐的赚小钱钱。可惜盟约好结,大敌难去。
如今奥斯曼的亚洲海军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保住波斯湾和红海而已。
低情商的说法是,他们被葡萄牙的印度舰队分割堵在了这两处海湾中。根本出不了海……
所以当一个能击败葡萄牙人的力量,在东方冉冉升起后,当然会引起奥斯曼人的重视。尤其这只力量还垄断着大明对外贸易。奥斯曼王太后将刘正齐奉为上宾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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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用最高规格款待了刘代表后,努尔巴奴试探着询问,双方是否可以直接建立贸易关系?
刘正齐按照赵昊的吩咐道:“我们坚信互利互惠的贸易是友谊的根基,很荣幸与贵国为友谊奠定基础!”
皇太后闻言心花怒放,这话太对威尼斯人的胃口了。
因为这套话术,本就是赵公子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可惜她虽然是寡妇,年纪却偏大了点儿……已经五十了。不然说不定赵公子就亲自来表演一番了。
努尔巴奴便又问道:“可是有人阻拦我们建立友谊怎么办?”
“那我们一起努力搬掉它。”刘正齐便照本宣科道:“两个伟大的帝国,岂能被域外小国阻挡?”
“好!”皇太后激动的拊掌道:“真英雄也!”
“此外,大型工程是本集团的特长!”刘正齐又给皇太后趁热打铁道:“本集团愿意帮助贵国挖一条从地中海直通红海的运河!”
“好极了!”皇太后听得愈发心旌荡漾,当晚就把老刘留宿在宫里,与他深入浅出的探讨了一夜。
三天后,宫中传下旨意封刘正齐为苏伊士伯爵,位居各国大使之首。成了太后宠臣的刘员外,一时间在奥斯曼风头无二,这才是各路总督、帕夏对他竞相巴结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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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跟那个谁讲述中,刘正齐略过了自己跟太后的私交,只谈公事……
“所以这三条都已经谈妥了?”那个谁合不拢嘴的问道。
“嗯,集团和奥斯曼人的贸易协定和军事同盟已经签订了。”刘正齐点点头道:“但第三条,挖运河的事儿,奥斯曼那边有些顾虑。”
“怎么,觉得公子异想天开了?”那个谁问道。
“那倒不是,公子说,两千年前地中海和红海之间就挖了运河。之后一千多年里一直断断续续的改进、重建,直到七百年前才被彻底废弃。我们等上岸后,还能看到很多废运河的痕迹呢。而且据说几十年前,奥斯曼人就想过要重开这条运河。”
刘正齐叹气道:“但阻力很大,很多大臣担心一旦运河开通,将断绝西亚和北非的陆地联系,让帝国在北非本来就很薄弱的统治,彻底瓦解。这个担心也不是杞人忧天,比如我常驻的埃及,名义上总督是最高军政长官,但其实还是之前的皇族马穆鲁克一族说了算。突尼斯的情况也差不多。”
“这样啊。”那个谁点点头,安慰他道:“岂能尽如人意,员外尽力就好。”
“可是这条运河公子志在必得。”刘正齐苦笑道:“他说这条运河开通之日,就是我老刘归国之时。所以我还得想办法去办啊。唉,这辈子就回不去了也说不定……”
那个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憋了半天憋出四个字:
“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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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航程十分愉快。
有奥斯曼海军护送,无论是地中海的海盗,还是威尼斯的海军,都不敢打他们的主意,一路上十分太平。
在北非的港口停泊补给休整时,无一例外都会受到当地王公贵族的热烈欢迎,让特遣队员们对刘代表的交际能力大为折服。殊不知,这都是人家刘员外几个亿几个亿换来的。
正所谓‘终日酿蜜身心劳、此中甘苦有谁知’啊?
待到进了十月,地中海开始刮西风,帆船的速度一下就提起来了。最终在十月末,抵达了埃及。
刘正齐在这里的面子就更大了,因为当地的马穆鲁克的贵族集团,心心念念都想挖一条运河,不为了航运,就为了跟奥斯曼本土从陆地上隔开。所以他们把刘正齐当成祖宗供着,一心想说服他绕开伊斯坦布尔,先斩后奏开工再说……
所以他们特别准许这三艘外国武装船只驶入尼罗河,船队便逆流而上抵达了阿拉伯世界真正的中心开罗。
然后刘正齐吹牛伯夷说,让他们见识一下绿罗奇迹之——旱地行舟。
队员们便在那里休整了一个月,等待奇迹发生的间隙,还去看了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
看到那宏伟的金字塔,真如公子编纂的教科书上描绘的一模一样时,队员们激动之余,也越发相信埃及人能创造奇迹了。
但一个月后,刘正齐的牛皮吹破了。因为当马穆鲁克人将民夫征发到位,旱地行舟的巨木也准备好了以后,工匠们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三条海船是尖底的,而不是地中海那种平底船。还旱地行舟呢,恐怕上岸之后,一撤去支撑就得倾覆……
老刘只好跟他们商量说,要不咱们换换吧。你们坐我留在红海的船回去,这三条船就留给我用了……
这跟旱地行船效果是一样的,所以集团没损失,我们也能完成任务,对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飞
虽然三位船长和船员们,万般舍不得他们的船。
但‘拯救者’是最高等级的命令,一切都要为完成任务让路。船员们只好洒泪下船,将个人物品和武器装备装上马车,运往二百五十里外的苏伊士。
“没必要把大炮也带上吧。”刘正齐见他们开始往岸上运大炮,哭笑不得的阻拦道:“我那船上怕是不好安啊。”
“能装多少算多少。”队员们的态度却很坚决,多年远在异乡活动,他们已经养成了只相信自己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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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刘正齐无奈道:“反正民夫来都来了,也不能让他们闲着。大不了再拉回来就是了。”
足足三天才完成装车。船队变成了车队,上千埃及民夫拉着大车把他们送去红海最北端的苏伊士。
苏伊士在西元七世纪时,就是连接尼罗河和红海的运河航运终点,现在也是奥斯曼和埃及重要的军港和商港。
将近半个世纪前,瓦斯科·达伽马曾率领葡萄牙舰队突袭苏伊士港,试图攻下这里,独占红海。但因守军英勇抵抗,没有得逞。
但这也引起了奥斯曼人的重视,他们除了加强苏伊士的海防外,还重修了开罗通往苏伊士的道路,所以马车在笔直宽阔的大路上,走得相当的平稳。
马卡龙头顶草帽,嘴叼着一截干草,看似悠闲躺在一辆马车上,草帽下的目光却警惕的注视着不时擦肩而过的驼队,还有远处的沙漠和棕榈树。
那个谁忽然出现在他身边,轻声问道:“情绪怎么样?”
“放心,哭也哭过了,还能寻死觅活不成?”马卡龙淡淡道。
“我是说小小罗。”那个谁道。
“哦,他呀。”马卡龙朝后头一辆有蓬马车努努嘴,道:“很高兴,可能是看到希望了吧。毕竟出了红海就是葡萄牙人的天下。”
“先让他高兴高兴吧,毕竟他也高兴不了几天了。”那个谁嘿然一笑道:“这倒霉孩子没起疑心吧?”
“没有,还觉得我们很英明呢,说到了果阿后要封我当男爵,把大家都封为骑士呢。”马卡龙笑道:“真抠搜,你看人家奥斯曼,直接封刘代表为伯爵。”
“刘代表的苦,你想象不到啊。”那个谁轻叹一声:“不过你的爵位怕是要泡汤了,我们不去果阿了。”
“哦?”马卡龙一下坐起来。
“嘘。”那个谁竖起食指在唇边道:“这回可别再怪我没提醒你了。”
~~
两天后抵达苏伊士港,众人跟着刘正齐进了军港码头,却一艘中式船都看到。放眼望去,一水三角帆的阿拉伯帆船。
“刘代表,你的船呢?”夏新等人感觉不妙,抱着最后的侥幸问道。
“喏,这不就是吗?”刘正齐指着眼前两条三桅的大型阿拉伯帆船,笑道:“瞧,这两条大飞漂亮吧?是咱们吕宋造船厂生产的。”
“大飞?”众人懵圈道。
“哦,这是公子给定的名字,好记又上口。还有小型阿拉伯帆船的小飞,中型的叫中飞。”刘正齐满脸赞叹道:“就连奥斯曼人都赞不绝口,说比他们造的质量高多了。”
“什么,你是坐这种船来的?不是福船也不是西洋船?”夏新等人傻眼了。
“是啊。”刘正齐一脸理所当然道:“入乡随俗嘛,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更容易打成一片嘛。”
“但你这个这个,让我们怎么开啊?”夏新等人抓狂道。
“不会开不要紧,我这船上配着船员呢。这种船速度特别快,而且逆风特别强,最适合远洋航行了。”刘正齐道:“你们要是抓抓紧,说不定回去还能赶上上元节,你们信不信?”
“不是,你这个能装几门炮啊?”夏新郁闷道。
“两门吧?船头一门,船艉一门。阿拉伯船装不了重炮,不然沉得也特别快。”刘正齐眨眨眼道:“我在开罗就说过啊,别拆炮了,装不下。你们偏不听,这下还得再麻烦人家拉回去吧?”
“刘正齐,我日你个奸商!”暴脾气的船员已经开骂了。这么俩缺德玩意儿,也就值几门炮钱,不能再多了?就敢换他们三条船?三条船造价不说,光大炮就三十六门啊!
“说话注意点儿!”马卡龙出声呵斥道:“在这里,刘代表代表的是整个集团!”
“……”众人这才不做声了,但还是愤愤不平,大有被坑了的感觉。
“兄弟们想开点,就当你们给老刘万里送炮了。大家都是一家人,我打炮就等于你们打炮,对吧?”刘正齐摆摆手,依然笑容可掬道:
“再说,你们知道这五年来,集团造了多少船?这么说吧,原先是人等船、现在是船等人。崇明岛船员学院和耽罗岛海警学校每年扩招都跟不上趟。其实普通的船员和水手还好,主要是有经验的船长和警官太少了。”
论起忽悠来,这帮特遣队员绑一块,怕也不是刘大奸商的对手。果然被他成功的转移了注意力。
“比如万历四年回国的那批兄弟,现在各个都是警官了。你们比他们还多了好几年海外的历练,等回去后,还不都得提拔成舰长、船长、航海长之类?新式战舰开起来不更加美滋滋?”
先遣队员们虽不说话,但明显能听到一阵咽口水的声音。这下没人再有异议了。
~~
告别了让人爱恨交织的刘代表,队员们搭乘两艘大飞继续他们的航程。
别说,这大飞确实速度飞快,又是西风劲吹的时节,每天都能航出三四百里。仅仅十二天就出了红海,抵达了亚丁湾。
在著名的海港城市亚丁稍事休整补给后,舰队便继续向东航行。
小小罗很是兴奋,因为只要出了亚丁湾,就是他葡萄牙的天下了。按照现在这速度,半个月就能到果阿!
“一到了果阿,见到印度副王布鲁诺,吾便会立即兑现承诺,为你们举行册封!”他激动的许愿道:“到时候你们就都是高贵的骑士了!”
“哦哦,谢陛下隆恩。”看守……哦不,保护他的队员们装出兴奋的样子。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他们要是贪图海外富贵,就接受刘代表的盛情挽留,担任代表处武官了。在开罗过人上人、品各国女奴的日子它不美吗?
只是大家已经出来五年多了,一个个思乡病重。而且达成了这样一个传奇般的成就,谁不想回国风光风光?所以一个都没答应留下,都说要回国交了任务,听从上级安排。
又怎么会让小小罗给勾了魂儿去呢?
小小罗整个人沉浸在终于离开敌区,进入自己地盘的兴奋中,也没在意他们是不是在演自己。
然而中国有句俗话说‘人欢无好事’……
四天后,船出亚丁湾。又行两日,经过极乐岛时,忽然警钟声大作。
彼时是半夜,小小罗正在吊床上做着王者归来的美梦呢。被警钟声吵醒后,他赶紧披衣出来查看。
差点跟阿里巴巴撞了个满怀。
“怎么回事?”小小罗问道。
“好像是遇上海盗了。”阿里巴巴声音紧张道:“这下坏了,我们船上只有两门大炮……”
“先问问再说。”两人便结伴来到舵室询问,夏新的答复与阿里巴巴了解的情况如出一辙。
“你们看。”他指着西北海面道:“好大一支海盗船队啊!”
小小罗便顺着他指的方向用望远镜望去。借着月光能清楚的看到,一支船帆被涂成黑色的船队,正快速向己方两条大飞接近。
他数了数,差不多十五六艘的样子,确实不是两条大飞能抵挡的。
“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逃啊!”夏新苦笑道:“转舵东南,先甩开他们再说!”
“嗯。”小小罗搁下望远镜。他感觉这话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他摇摇头,便回去睡了。
~~
两艘大飞全速向西南航行了一夜。
天亮时小小罗出舱一看,那支海盗船队居然还在后头紧追不舍。
这时能更清楚的看出他们的全貌了。也是三角帆船,但基本上都是双桅的,而且船型和风帆的样式也略有不同。
那些海盗船最大的特点是,船身和桅杆上挂了很多花里胡哨、没什么卵用的装饰物。
“这也是阿拉伯船吗?”他问密切关注敌情的夏新道。
“不是,这是印度帆船,印度人和阿拉伯人都在阿拉伯海上活动,船型已经基本趋同了。”夏新身为一名优秀的海警舰长,自然对舰船知识了若指掌。
“阿拉伯海自古就海盗横行,这些年咱们葡萄牙垄断了海上贸易,原先的阿拉伯和印度海商没了活路,就纷纷干起了海盗,所以碰上他们一点不奇怪。”那个谁忽然现身道:
“何况我们的大飞虽然不如他们的小船灵活,但帆面远大于他们,直线航行速度上是有优势的。所以陛下不必担心,我们应该能甩掉他们。”
“就算甩不掉他们,我们也会誓死保卫国王的!”马卡龙高声插话道:“除非我们全都战死,否则陛下就是安全的!”
“好好,多谢。”小小罗已经蒙难四个多月,基本磨掉了国王脾气,都会说谢谢了。
于是两艘大飞继续满帆向东南疾驰,谁知这一逃就是一万里……
第一百五十四章 回到南洋
之所以跑这么远,首先是因为那支海盗船队太轴,足足追了他们半个月才放弃。
加上北印度洋这个季节吹的是东北风,洋流呈逆时针环形流动。种种原因造成了他们目前远离印度次大陆,更远离果阿的窘境。
用六分仪一测,好家伙,这都快上赤道了。怪不得那帮海盗不敢追了,原来是进无风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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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龙和三位船长跟小小罗开了会,研究接下来跟怎么办?
就连小小罗也承认,在目前的情况下,去果阿要逆风向和洋流而行将近四千里,显然是不现实的了。
为今之计只有一途,就是顺着赤道逆流航行了。
赤道逆流与赤道无风带位置重合,是赤道海洋中普遍存在海流。它一年四季恒定的笔直向东,可以将他们直接送向南洋。
见要去不成果阿了,小小罗自然十分沮丧,马卡龙安慰他说,马六甲也有葡萄牙舰队,去投奔马六甲总督也没差吧?
都快被忽悠瘸了的小小罗,强打精神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转向东,目标南洋!”夏新向舵室下达了命令。
~~
与此同时,北面八十里外天空中,一个蓝色的热气球,缓缓降落在一艘双桅印度帆船上。
那艘船周围还有十五条三角帆船,显然就是把两艘大飞撵入赤道的海盗船队。
然而那热气球上下来的男子,虽然穿着印度裹裙,却是一副明国人的面孔。
何止是他,船上好多都是穿着印度服装的明国人,当然也有三哥。只是都被印度洋上的烈日晒得黝黑,不近看也分不出谁是哪国人。
“怎么样?”为首的是一个瘦小的男子,用广东腔的官话问那侦查员道。
“代表,他们往东去了。”侦查员回话道。竟然又是一位代表。
“好,远远跟上去,注意不要被他们发现。”代表对自己的船长下令道。
他正是集团驻果阿的全权代表梁钦了。这位当初的南海集团副董事长,正是酿成‘腊月股难’的主要责任人。在主动认罪认罚、苦苦央求之后,才得到了将功赎罪的机会——刘正齐去了开罗,他则到了果阿。
虽然大家都担任驻外全权代表,但比起风光无限的刘员外来,梁钦在果阿的日子,就过的郁闷多了。
原因很简单——四个字‘远交近攻’。
奥斯曼和大明八竿子打不着,所以大家可以放心的交好,甚至结盟。
但葡萄牙可是已经把手伸到大明去了,结果被海警舰队狠揍一顿,撵出了澳门。
虽然果阿副王迫于形势,与江南集团签订了停战和约。但随着南海集团在南洋持续发力,双方的利益冲突越来越重,明争暗斗愈演愈烈。
停战协定一到期,估计又要打出脑浆来。
这种情况下,梁代表日子自然难熬的紧。
每次从南洋传来双方冲突的消息,那个布鲁诺都会第一时间把他召入宫中。
要是葡萄牙人占了便宜,布鲁诺便炫耀挖苦一通。
要是葡萄牙人吃了亏,布鲁诺就会把他当成出气筒,臭骂一顿。甚至还威胁要是南海集团再不知收敛,就把他吊死之类……
随着越来越多的南洋国家和部落,回忆起了当年爸爸的慈爱。梁代表是三天两头被叫到王宫中臭骂。
因为每次被臭骂,都代表自己人占了便宜,所以梁代表是痛并快乐着。
久而久之,他感觉自己都有点变态了。隔几天不被骂就浑身难受……
葡萄牙人还特别抠搜。这不光是他们的毛病,而是所有欧洲国家的通病,对自己的独门技术敝帚自珍,防贼一样防着外人,唯恐被偷学了去一般。
此外,他们还要防着明国人跟那些印度土邦勾搭上。所以梁代表在果阿的行动十分不自由,非但时时刻刻处于被监视状态,还不能离开葡萄牙人的地盘。
这样的日子梁钦实在是过够了。他十分重视这次‘拯救者’行动,就想着能立个功,求公子把自己调回国。
因此他早早就按计划准备了。提前一年就派手下去印度古吉拉特邦的地盘,购买船只、招募水手。待收到刘正齐派人送来的消息后,他便向葡萄牙人辞行,表示要回国述职。
然而离开果阿后,他却没有南下,而是北上古吉拉特邦控制的卡奇湾,在那里与等候已久的船队汇合,航向亚丁湾。
刘正齐以复刻绿罗奇迹——旱地行舟为由,将特遣队和塞巴斯蒂安留在开罗一个月,就是为了等他这边就位。
而且两艘大飞在亚丁停靠,就是为了跟梁代表的手下取得联系,确保一出亚丁湾就能遇上他们。
梁钦支海盗船队的作用有二,一是为了让两艘大飞能名正言顺的南下,远离葡萄牙人控制的港口和航线。二是保护他们,以免真碰上海盗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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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两艘大飞,在梁钦船队的暗中保护下,顺着赤道洋流笔直向东。
因为这是条单行航线,所以一路上连艘船影子都看不到。就这样平平安安的航行了一个多月。
终于在西元1579年1月29日,大明万历七年的正月初三,重新看到了陆地。
当望远镜中出现了绿色的海岸线时,所有船员都癫狂的庆祝起来!
此时,两艘大飞已经在海上连续航行了整整70天,船员们的给养已经基本告罄,连最珍贵的羊都吃掉了,可见到了何等山穷水尽的地步。
两艘大飞沿着葫芦状的海峡小心行驶了一百六十余里,终于看到了一个人烟稠密的港口。
当他们试图入港时,便见数艘南洋划桨战船从码头驶来。船上那些举着弓箭和少量的火铳士兵,居然也裹着白头巾……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南洋就在那里,大明闭关锁国,西边的奥斯曼和印度自然不客气。虽然印度本身还分裂成几百块呢,但印度教可厉害着呢。用了几百年时间,基本上传遍了南洋各国。
后来天方教又来了,因为有奥斯曼帝国做后盾,所以把印度教打得落花流水。在南洋地区苏丹国又呈遍地开花的局面。就连最东面的吕宋群岛的部落首领们,都纷纷选择了天方教。
因为这玩意儿太好使了。它提供了统治的合法性,以及完整的统治体系,这是其它宗教所不具有的。几乎没有统治者能抗拒它的诱惑。这里是南洋的最西陲,信天方教再正常不过。
马卡龙赶紧让潘乔运大声用阿拉伯语解释,自己是从埃及返回中国的大明船队,没有敌意,只是远航之后,亟需休整补给,所以才贸然闯入。
对方果然态度大变,而且居然还有人会说阿拉伯语,自称是万丹苏丹国的拉沙马拉……也就是海军统帅。
原来到了巽他海峡了……
巽他海峡在马六甲海峡以南。
皆是长条状的马来半岛、苏门答腊岛和爪哇岛自北向西南延绵八千里,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拱卫着整个南洋地区。
马来半岛和苏门答腊岛之间的缝隙,便是马六甲海峡。
苏门答腊道和爪哇岛之间的空隙,就是巽他海峡。
所以巽他海峡同样是南洋之门户,但名气和重要性都不如前者。原因很简单,这个年代的东亚东南亚,越靠近大明的地区越发达。马六甲海峡距离中华文明圈更近,所以商船都会选择从前者进出南洋。
说起来,万丹国的诞生还要感谢葡萄牙人,要不是因为他们占据了马六甲,都不会有这个国家出现。
葡萄牙人垄断了马六甲这条主要商路之后。印度教和天方教的商人们自然要另寻他途了。于是巽他海峡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巽他海峡因为信奉印度教的巽他王国在此而得名,所以印度人的商船天然就有这个便利。后来信奉天方教的巽他国人又在奥斯曼的挑唆下独立出来,这才有了万丹苏丹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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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双方很自然的便热络起来。
那万丹国的海军司令,询问他们跟天朝海警什么关系?
潘乔运回答说,我们正是被派去远洋航行的海警部队。
对方登时大喜过望,热烈欢迎他们上岸,奉上丰盛的食物。并邀请他们的首领到王宫里拜谒苏丹。
在漫长的航行后,得到这样热情的款待,船员们全都放松下来。
然而塞巴斯蒂安却慌成了狗。因为他猛然记起,葡萄牙曾经数次入侵过这里。虽然都被当地人击退,但每次都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万丹国就是天方教徒挟击退葡萄牙之威势而建起来的。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是葡萄牙的王,还不得乐疯了?
吓得他连船舱都不敢出了,连吃饭方便都在舱里解决……
七天后,他的骑士马卡龙进来找他,差点被臭晕过去。
通风好一阵子,马卡龙才缓过劲儿来,告诉可怜的国王说,这里的苏丹正要派船队出使吕宋,邀请我们同行……
我们实在没立场说要去马六甲,不然他们非翻脸不行。所以只好答应了……
“就是说,马六甲也去不成了?”国王幽幽道:“他妈爱去哪去哪吧,吾已经习惯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好饭不怕晚
赵昊接到塞巴斯蒂安已经安全抵达永夏城的消息时,已经是万历七年的四月了。
他这一晃一年多没登场,不妨简单回顾一下:
万历五年底,他在京解决了岳父大人的夺情风波,顺道把老爹推入内阁。
但也不能马上撒手不啊。扶上马不还得送一程?所以在耽罗岛开完十周年大会,他又返回京城过年,然后万历六年三月前,都在京里帮父亲学习如何当好这个大学士。
万历六年春,最大的事情就是万历皇帝大婚。皇帝成婚前夕,李太后退居慈宁宫,并下懿旨结束垂帘听政。
但她还是不放心才十六岁的儿子,所以依然不许万历亲政,而把监护皇帝的责任,完全移交给了张居正。
为此她特地颁布一道慈谕给张居正曰:
‘皇帝大婚礼在迩,我当还本宫,不得如前时常常守著照管,恐皇帝不似前向学勤政,有累盛德,为此深虑。先生亲受上皇付托,有师保之责,比别不同。今特申谕交与先生,务要朝夕纳诲,以辅其德,用终上皇付托重义,庶社稷苍生,永有赖焉。先生其敬承之,故谕。’
所以夺情风波和皇帝大婚之后,张相公的权力非但没有削弱,反而是加强了。他现在非但是一国摄政,还是皇帝的监护人,称一声‘亚父’都不为过了。
万历大婚时,张相公按例应当回避的,他也上疏请求回避。然而李太后特旨命他在典礼时穿上吉服,为自己的学生主持婚礼。
在万邦咸庆的大婚典礼上,看着当年冲龄登极的幼帝,已经长大立后,成长为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天子了,张居正欣慰老泪纵横。比看到自己亲生儿子成婚还欣慰。
因为他在所有儿子身上倾注的心血加起来,也远不如在皇帝一个人身上多啊!
大婚后,张相公便接连上本请求按照之前的约定,给假归家葬父。
一直上到第三本,皇帝才准了,但连来带去只给了他半年的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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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三日,张相公终于得以启程。
临行前,他到乾清宫向新婚燕尔的皇帝辞陛。
“先生近前来些。”御座上的万历吩咐道。
张居正便向前挪近几步,万历看着辅弼多年的张先生,一部美髯已经花白,整个人看上去比夺情之前,苍老了十岁不止。
他虽然大有解脱之感,但此刻分别之际,还是不舍占了上风道:“先生长途保重,到家勿过哀。早去早回,朕与母后日夜盼归。”
张居正感动的了不得,伏地呜咽,泣不成声。
“先生莫要悲痛……”万历也跟着心酸道:“我有好些话,要与先生说,见你悲伤,我亦哽咽说不得了。”
因张先生在丧中,无法留膳,万历便让太监将进日御膳分一半,装在食盒中给张居正送回家去。
李太后也派她弟弟赐居正金豆一斛,作途中赏人之用。并传皇太后口谕道:
‘先生行了以后,皇上无所依托。先生既舍不得皇帝,到家事毕,早早就来,不要待人催取嘛。’
谢恩出宫后,张相公便启程出京。赵昊这个半儿也得跟着一起去江陵啊。倒是见识了岳父大人如日中天的威风。
冯公公代表皇帝和太后,到郊外饯送。满朝公卿、文武百官亦一概出郊远送。
一路上,除了奉旨护送元辅返乡的内监、锦衣卫外,蓟镇总兵戚继光还派了一百火枪手、一百弓箭手随同护送。
所到之处皆黄土垫道、净水洒街,文武倾巢出动,设祭迎送。官员们跪在地上呼天抢地,如丧考妣,真是丑态百出。就连各路藩王也纷纷到界上迎送,礼物奠品,一起奉上,没有一个敢怠慢的。
张相公一路上只收奠品,礼物一概退回。唯独收下了真定知府钱普送他的‘如意斋’。
因为张相公路上还要处理国务,不能浪费时间。而且他还有严重的痔疮,坐普通的轿子颠簸久了可能会复发。所以钱普特意斥巨资为他打造了一座设有书房、卧室和卫生间的‘如意斋’。
这座如意斋面积接近五十平,活脱脱一个小户型,也不用牛马拉,而是由三十二名健硕的轿夫抬着上路,速度居然一点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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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黄河,路过郑州时,张居正特意吩咐如意斋绕道新郑,探望了自己昔日的亲密战友高拱。
赵昊记得在另一个时空中,此时老高已经病得厉害了,在侄子的搀扶下才能出来迎接。
所以张相公这次探视并没有起到好的效果。在高胡子看来,姓张的坐着三十六抬的大房子就是来向自己示威的。因此当面跟老张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张相公一走就开始写材料黑他……
但这次张高相见却有些不同。首先老高气色不错,非没生病,看上去还比六年前年轻不少。
张相公很好奇,问肃卿兄怎么保养的这么好?
老高不由一阵羞涩,正不知该如何解释。便见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从后头跑出来,搂着老高的腿撒娇道:“爹,我要骑大马……”
“哎哎,好,骑大马骑大马。”高拱便把小男孩举高高,架在自己脖子上,一脸宠溺的样子,完全不似从前那般。
“爹,我也要骑大马。”却见又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跟着跑了出来……
“排队排队,爹就一个脖子。”男孩朝着妹妹扮鬼脸道。
高拱只好再哭笑不得的抱起泫然欲泣的女儿,用糖果好容易才哄住她。然后对张居正和赵昊自嘲笑道:
“人家是含饴弄孙,到我老高却成了含饴弄儿,简直是贻笑大方。”
张相公本想跟老高谈谈国家大事,见状便改变主意笑道:“好饭不怕晚嘛。肃卿兄为国尽瘁,当享此后福。”
“哈哈哈哈……”高拱放声大笑起来,笑毕才想起什么似的,对脖子上的儿子道:“务本,还不快下来给你张师叔磕头。”
“务本……”张居正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高相公这是让自己放心。他不会再争竞什么了……
高胡子这是当官当伤了,不愿意好容易才得到的老来子再入那个凶险之地。
当个混吃等死的大地主它不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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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相公在高家庄留宿一晚,准备第二天再启程。
赵昊请老管家高福带自己,去高家祖坟给高家大爷磕个头。
高捷也于去年仙逝,享年七十六岁。
高拱听说了,竟亲自带他过去。
赵昊在高捷的墓碑前摆好祭品,点上香,又四叩首。才缓缓站起来,看着墓碑后的坟茔,长长叹息一声。
高家大爷当年挥舞大关刀的英姿还历历在目,却也成了古人了……
高拱立在他身后,看着赵昊的侧脸良久,方沉声道:“多谢了。”
“玄翁何出此言?”赵昊一愣。
“老夫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没有你,我大哥活不到这个岁数。我也还是个老绝户。”高拱深深看着赵昊道:“别说儿女双全了,怕是现在都尸骨无存了……”
赵昊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万历初年王大臣的案子。
那是万历元年正月,有个叫王大臣的无业游民,穿着内侍的衣服,潜入了乾清宫,竟然见到万历皇帝。这才被侍卫察觉,抓获下狱。
冯保便收买了这王大臣,让他诬告说是高拱和陈洪因为怨恨陛下,共谋大逆。由后者利用徒子徒孙,把他送进宫里,让他行刺皇帝。
取得伪供后,冯保便发缇骑包围高拱府第,捉拿高家奴仆逼供,意图取得高拱的罪状。还把高拱软禁在家,一时人心惶惶,高拱也认为大难临头了。
但没过几天,缇骑却撤走了。据说是冯公公已经查明王大臣诬告元老了。当时京里都说,是张相公阻止了冯保。
可以高拱对张居正的了解,料到他未必肯替自己说话。好容易将政敌打倒在地,正是补上两刀,教他永世不得翻身的时候。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放他一马呢?
几年后高拱才听说,是当时赵公子星夜进京,力劝张相公王大臣案非但无法嫁祸高拱,反而会偷鸡不成蚀把米的。
彼时朝中尚有杨博、葛守礼、朱衡等一干老臣在,张相公并不能一手遮天。果然,赵昊劝说第二天,这几位老大人便一起到相府求情,说以高拱这样的大臣,万不会干出那等蠢事的。张居正见人心向背果然如女婿所说,终于开口劝了劝冯保。
当然赵昊也没少使劲儿,冯公公这才放过了已无还手之力的老高,只把陈洪送去净军羞辱……
是以在另一个时空中影响深远的王大臣案,在此时此地并未掀起什么浪花,就掀篇儿了。
以至于高拱不提,赵昊都忘记了此事。
他不由微笑道:“玄翁言重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只是好人当有好报罢了。”
“唉,公子,不管你怎么说,我高拱都承你的情。”高拱朝他一拱手道:“赵立本有你这么个好孙子,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哦对,你们到底有什么恩怨,能说来听听了不?”赵昊一脸好奇问道。
“不能!”高拱断然道。
“那玄翁能放下跟我岳父的恩怨了吗?”赵昊虚晃一枪,提出真正的问题道。
“这个么……”高拱拢着胡须,震惊的看着赵昊。心说你怎么知道我要黑他?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迷雾中的真相
在另一个时空中,尽管张居正在回乡时探望了高拱,返京时又再次探望他,好话说尽,也帮他解决了一些实际困难,传递出强烈的和解意愿,却难消高拱心中的滔天恨意。
但高拱精于权术,自然不会当面跟张居正发生冲突,反而跟他虚与委蛇,利用张相公急于和好的心思,捞到了不少好处。比如恢复他因为被罢官回家,而被取消的各种退休待遇。给他几个侄子安排铁饭碗之类……
等到张居正一走,他就开始写黑材料。当时高拱已是弥留之际,却用最后的时光,将自己满腔的怨恨写成一份字字血泪的《病榻遗言》,曝光张居正如何与冯保勾结串通陷害他,如何蒙蔽皇帝母子、贻害朝廷的种种罪行。
但材料写成之后,他却吩咐嗣子高务观妥善保存,张居正活着一天,就一天不许示人。还吩咐就算张居正死了,也不要急着托人呈给皇上,更不要给大臣过目。而是印成小册子,任其在社会上流传。
高务观严格按照高拱所言去做,结果《病榻遗言》造成了广泛的社会影响,成为最后清算张居正的强烈催化剂。
彼时朝中已经在万历皇帝暗示下,全方位揭批张居正了,有人将《病榻遗言》呈到了万历手中。让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彻底有了清算张居正的借口——看吧,当初都是他欺骗我母子的!所以这些年他也一直在骗朕!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搞他全家!
也许‘诸葛遗计斩魏延’是戏说,但‘高拱遗书报大仇’可是真人真事啊。
只是高拱也没想到,碰上万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自己报仇的效果会那么好。让张居正全家差点死绝……
虽然在此时此地,高张的矛盾远不如彼时此地,但眼看距离万历十年越来越近了,赵昊不得不小心为上,能排个雷是个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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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祖坟。
高拱被赵昊问得愣了许久,最后苦笑一声道:“罢了,公子开口了,那老高自然是要听的。我保证不黑他就是。”
“将来也不黑他?”赵昊追问道:“不会将来写个回忆录什么的,等百年之后再黑吧?”
“放心不会的。”高拱闻言一阵毛骨悚然,他正有此意!要不是还没动笔,也对没任何人讲过这个念头,他都要以为自己身边人全是东厂密探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赵昊松了口气,笑道:“玄翁别怪我多心,岳父将来能得个你这样的结果,就阿弥陀佛了。”
“这……”高拱又愣住了。“你不看好令岳?”
“岳父自己也是这个看法。”赵昊轻声道:“他常说万历新政成功,和张氏破家沉族,总有一个会先到。”
“哦?”高拱心头一震,看着庄里大场上那顶大轿子,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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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高拱之后,张相公便加紧赶路。
三十二位精壮的汉子一起发力,四月初四日,便将张相公送回了阔别二十年的故乡江陵。
随后一应下葬礼仪自然极尽哀荣。湖广地面的官员,自巡抚一下全都给老封君戴孝。一切都无比煊赫,想必老童生张文明在九泉之下,也会乐得合不拢嘴。
下葬之后,张居正便闭门谢客,在家陪伴七十三岁的老母。
然而这一切只是表象,自京师而来的八百里加急,几乎每日一趟,将重要的奏章递送张府。返程时再将张相公的票拟带回。
张相公虽然在家居丧,却也一日没有放松过手中的权柄。
赵昊在江陵待到了四月底,除了陪伴岳父岳母太岳母之外,主要是为了秘密调查张文明的死因……
虽然锦衣卫已经有了调查结论——老封君确系意外落水。
然而组织的腐烂一定是同步的。不会存在官府烂透了,但特务机构依然准确高效的情况。
所以赵昊并不信任锦衣卫的结论,他依然命特科暗中进行调查。
果然,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
冯保告诉他,张文明落水那晚,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保护老封君的锦衣卫,全都被上了大刑。
然而真相是,受刑的都是当时船上的下人,那些宾客只是进去当地锦衣卫的大牢呆了几天,就又全须全尾放出来了。
当然,听说张相公回来了,他们全都跑到外乡躲风头去了。
所以要么是冯保有意骗他,要么是被派去调查的东厂番子,被湖广的锦衣千户所买通了,帮着一起蒙骗上司。
赵昊比较倾向后者,毕竟厂卫烂到这种程度实属正常。而以冯公公的权势地位,应该没有人能要挟到他了……
于是他下令秘密抓捕那些外逃的宾客。
宾客们其实都以为已经结案了,之所以出去避风头,主要是怕张相公迁怒他们,所以几乎毫无防范。基本就是去了岳阳、武昌、长沙。而且公然出入各种娱乐场所,特科抓他们简直小菜一碟。
待到这些家伙被摘掉蒙头的黑布套,悚然发现他们正在洞庭湖中。
所乘的三层画舫,也正是去年九九重阳宴,张文明落水的那艘。
在茫茫洞庭湖心,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这帮养尊处优的大老爷,遭受了特科刑讯员的专业盘问。
基本套路才走了一半,没等到加餐便全都撂了……
看着一份份口供呈上来,赵昊对陪在一旁的蔡明笑道:“这才对嘛,酒色财会侵蚀人的意志。大老爷们跟宁死不屈完全不搭界嘛。”
“是啊。”蔡明点头道:“连锦衣卫都被拉下水,对家来头真不小啊。”
“看看再说。”赵昊翻看起口供来,这次那些家伙承认事先有人让他们故意灌醉张文明,还给他猛磕药,说是到时候有好戏看。
而那个扶着张文明到船尾解手的伴当,其实是他相好的一个小相公。两人是去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才会支开左右……
且有个宾客招供说,那个小相公其实是广元王朱宪爀的人。
看到这,赵昊不禁哑然失笑。他明白对手打的什么算盘了。
果然是大明朝屡试不爽的藩王牌!而且还是跟岳父大人有死仇的藩王!
那朱宪爀除了广元王之外,还有个身份是辽府宗理。
他是废辽王朱宪?的弟弟,辽国被除封,但辽王一系的宗室,总得有人管吧?所以朱宪爀就被任命为‘辽府宗理’,也就是整个辽藩上万宗室的老大。
辽藩王被废、国被除,府被夺,举世公认是张居正报复自己祖父之死,所以双方是不折不扣的世仇。朱宪爀把张居正他爹弄死,合情合理。
而且宗室本就是大明最大的地主集团,清丈田亩对他们影响最大。
万历新政里还有一条‘清藩’,目的是通过严格审查,减少宗室存量,限制宗室增量。自然也严重触及了宗室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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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死张文明非但可以报仇,还有可能避免清丈和清藩,一箭三雕!
所以朱宪爀作案动机十分充足,也具备作案能力,似乎就是罪魁祸首了。
“但真的是到此为止吗?”看完了口供后,赵昊背着手踱起步来。“我怎么感觉这么熟悉呢?”
“公子指的是,那反对夺情的五君子?”蔡明轻声道。
“嗯。”赵昊点点头道:“看来你也有同感啊。”
“是,宗室这帮废物点心,胆子是不缺的,但有这脑子么?”蔡明点头道:“要不是公子亲自来江陵彻查,就让他们蒙混过去了。”
“谁说不是呢?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猪猡,能做成这种事?”赵昊双手搓着脸,半晌有些郁闷道:“但再往下查,怕是得不偿失了。”
“是。”蔡明点点头,他明白赵昊的意思。因为那些幕后撺掇朱宪爀的人,肯定是不怕朱宪爀被查出来的。
因为一查到他头上,辽藩肯定会闹事的,各地宗室也会响应。到时候全国一乱套,太后和皇帝肯定要息事宁人的。
只要老朱家还说了算一天,这种情况是不会改变的。所以文官集团……准确说叫官僚地主集团,就特别喜欢拿它们当枪使。
当然,赵昊有无数种办法,同样让朱宪爀死于意外或疾病。但张文明不是他爷爷,他犯不着为他脏了自己的手,弄不好还惹一身骚。
“公子,咱们该怎么办?”蔡明轻声请示道:“要不要禀报张相公?”
“还不是时候。”赵昊缓缓摇头道:“对我们来说,确定了那帮家伙真得没下限就够了。至于岳父大人,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先别往他伤口上撒盐了。”
然后他吩咐道:“把他们所有人的口供录好,要按照刑部的标准,每页都要签字画押按手印。”
显然,赵昊也没打算放弃这张牌,只是准备留待合适的时候出罢了……
“然后呢?”蔡明又问道。
“让特科废物利用一下吧。”赵昊淡淡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我们经得起后人的审视。”
“明白了。”蔡明点点头,去向特科的人传达命令去了。
赵昊轻易是不开杀戒的。尤其是江南集团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如果对自己的欲望不加控制。他很容易就会异化成祸国殃民的怪物的。
杀人的欲望当然也包括其中。
眼睛有恙,请两天假。
说起来有小半个月了,每天眼睛干涩发红,看屏幕模糊,眼里分泌物多,而且看电脑屏幕都模糊。出门眼睛还怕风,看东西感觉很累。自己滴了好多眼药也不见好。
原先是到了晚上厉害,这两天白天眼都不舒服了。去看了看,说是吹空调引起的干眼症。这个时间长了会损伤视力的……所以必须得引起重视。
顶点小说
除了滴眼药之外,一是不能再吹空调了,二是要让眼睛得到休息,恢复功能。所以今明两天先不写字了哈,眼睛离开下屏幕,好好恢复一下。
不过也不会闲着,好好构思下后续情节,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问题也不大,应该周一就能正常更新了。
再次抱歉。
第一百五十七章 鄂湘赣
五月份,赵昊辞别了岳父大人,乘船顺江而下,前往武昌赴湖广巡抚陈瑞之约。
双方在张文明下葬时见过面,当时陈瑞便邀请赵昊,一定要到武昌一晤。
堂堂湖广巡抚的面子,赵公子还是要给的。何况陈瑞是福建福州人,他的二公子和三公子,还是赵昊的学生,地地道道的自己人。
五月端午,赵昊一行抵达武昌。遵照他的强烈要求,陈瑞没有亲自出迎,‘只派’武昌知府做代表,在汉阳门外的官码头迎候。
随后陈中丞率湖广藩、臬、都司长官,在黄鹤楼上设宴为小阁老接风。
宴会终了,陈瑞便请赵昊下榻在自己的巡抚衙门中,以示通家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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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抚衙门后花园中,陈夫人陪马湘兰赏花闲聊,赵昊和陈瑞则在湖心亭中吃茶说话。
“麟公真是太客气了。”赵昊一边用杯盖轻抚茶盏,一边微笑道:“这么大的排场我可消受不起。”
“哎,这话说的,这大明朝还有几人在公子之上?”陈瑞摆手笑道:“要不是你千叮咛、万嘱咐,老夫非要到江陵去接你不可。”
“怎么,你还怕我跑了不成?”赵昊不禁大笑道。
“还真怕。”陈瑞笑道:“听以玠来信说,河南巡抚周霁川想跟你单独一晤,愣是没找到机会。”
“彼时老封君下葬日期已定,确实无暇一面,实在太对不住周中丞了。”赵昊不好意思的笑道:“已经写信向他道过歉了。”
“哈哈,咱们兄弟间说话,还用官方辞令吗?”陈瑞拍着赵昊的肩膀大笑道。
以玠是陈瑞的次子陈长祚,凤凰书院培养出来的第一批进士,授河南泌阳令。
陈瑞的三子陈长勉,更是在凤凰书院完整的读完了三年科学,于去岁中二甲进士,如今在翰林院坐馆读书。
“好吧。”赵昊苦笑着点点头,搁下茶盏道:“我知道周中丞想要什么,可我给不了啊。”
大明的官儿一直当得很悠闲,尤其是做到督抚级别。政绩已经不重要了,下面只要安安稳稳、不出篓子就行。节省下精力来,跟朝中大员们搞好关系才是正办,这样廷推时才会有人想到你,推荐你。
反而所谓能吏、干吏,在大明官场的语境中,并非什么褒义词,因为它往往跟操切、苛刻联系在一起,为这个一团和气的官场所不容。
然而这一切,在张相公掌权后全变了。考成法之下,官员们没法再悠闲体面、一团和气。因为完不成任务是要被降职、罢官的!
别的任务还好说,最要命的就是税收,目前至少收到九成才算合格,估计过两年就要涨到十成了。
此外还有追缴积年欠税的任务,完不成就没有晋升的资格。
考核压力之下,上级自然心急火燎催逼下属。这种时候学历资历就不重要了,能收上税来的能吏干吏才吃香。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摊上河南这种地方,任你州县官有天大的能耐,也一样完不成税收任务。催逼太紧的话,老百姓就会要么大规模抛荒逃亡,要么卖身为奴、托庇于宗藩豪势之家,就更加收不上税来了。
完不成任务的州县多了,府里自然完不成任务;完不成任务的州府多了,省里自然完不成任务。巡抚可是每年都要进京述职的,被张相公劈头盖脸的骂娘,简直生不如死。
河南巡抚周鉴将不再被操娘日宗的希望,寄托在了江南集团和赵昊身上。希望赵昊能将河南纳入江南一体化区域,或者贷款给当地士绅,让他们自组开发公司,也搞农场化经营。
似乎只要进入了一体化,或者搞了农场化,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一样。
然而赵昊却对他避而不见,让周巡抚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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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给不了呢?”陈瑞神情紧张的沉声问道。
“别的困难都能克服,但有件事没法解决,河南的宗室藩王太多了。”赵昊淡淡道:“集团的规矩就是,敬宗室而远之。绝对不跟他们一个锅里抡勺子。”
“呃……”陈瑞闻言一阵错愕,旋即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公子这是当着和尚骂秃子啊!”
论起宗室多,河南可比不过湖广。湖广有整整十系藩王呀!
赵昊这是直接不给他开口的余地啊。
“哈哈哈,麟公见谅。要不在下怎么当不了官呢,不会说话啊!”赵昊两手一摊,两人又大笑起来。
“好吧,我也不能为难自家兄弟。”笑毕,陈瑞道:“另外一件事,你可得帮帮我。”
“麟公请讲。”赵昊点点头。
“荆州一带自嘉靖三十九年,长江大洪水以来,连年遭受洪灾,年年修堤,年年溃决,百姓苦不堪言啊。”陈瑞叹口气道:
“老夫万历三年上任以来,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经过实地踏勘,又请潘部堂来做高参,想出在三峡建坝阻水,以减缓洪水流速,减轻下游泄洪压力之法——具体说来,就是在三峡内择址建二十座石坝。”
说着他看着赵昊道:“潘部堂说,这个工程给你们做的话,只用一半的花费和时间,却能竟百年之功。”
“这个老潘,是帮我们拉工程啊,还是坑我们呀?”赵昊苦笑着点点头道:“成,这是解一方疾苦的事情,这个活我接了。”
他敢不接吗?荆州可是张相公的老家……
当然若非如此,陈巡抚也不会这么上心。
此外,赵昊虽然没同意将湖广纳入江南一体化,但主动提出可以把湖广吸收进江南经互会中。
如果排除藩王宗室的因素,湖广的经济禀赋其实是极好的。湖广熟、天下足嘛。而且水网密布,有长江直通江南。在赵昊的规划中,整个长江沿线,早晚是要连成一片的。
虽然现在因为客观原因,集团不敢在湖广投资,但宗藩问题总要有解决的一天,先加强商贸上的往来,也可以日后一体化打下坚实基础。
在听赵公子解释了,经互会成员可以享受到集团给予一体化地区的所有优惠,其中就包括他最关心的主粮保护价收购。陈巡抚登时大喜过望。
其实他想让湖广加入江南一体化,有层很重要的现实压力,就是随着江南地区粮食实现自给自足,甚至可以供应闽粤山东沿海地区了,让湖广十分的被动。
地广人稀、土地肥沃而又温和湿润的湖广地区,一直是天下粮仓的存在。凭借便捷的水运,七成外销商品粮都供应了富甲天下但长期缺粮的江南地区。
也正是有了湖广保障口粮和税粮,江南地区的地主才能放心弃粮田而植棉桑。百姓也才能离开土地,专以棉纺、丝织为业。所以江南湖广一直以来各取所需、相辅相成,形成一种稳定的供需结构。
现在江南非但粮食不需要进口,甚至可以跟湖广抢生意了。湖广的粮价自然一挫再挫,还要积极推行一条鞭法,更让粮价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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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广的官宦地主们,主要收入就靠商品粮,自然愁云惨淡,求爷爷告奶奶请巡抚大人跟张相公或者小阁老求求情,看看能不能让江南集团继续收购他们的粮食?
现在赵昊帮陈巡抚去了块大心病,他对本省方方面面也有交代了,往后推行一条鞭法的阻力自然会小很多。
封疆大吏要的不就是个体体面面完成任期?陈瑞对赵昊感激不尽,盛情挽留他在湖广多住了几天,又把赵昊送到了省界,才依依不舍的与他作别。
赵昊船刚出湖广,又被江西巡抚徐凤竹拦下了,热情邀请他到南昌做客。徐中丞是常熟人,地道的江南帮,赵昊只能一碗水端平,也给他个满足心愿的机会。
徐凤竹的要求跟陈瑞差不多,也是希望能让江西加入江南一体化。
其实江西在本朝,原本跟江南的状况相仿,文教昌盛、经济发达,人多地少,导致人们更多的从事工商业,尤其是陶瓷产业世界第一,丝绸、药材等行业很红火。
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江西并不逊于江南多少。然而自进入大航海时代以来,一切都变了。江南乃至东南沿海一带,借助海上贸易优势开始迅速崛起。江西因为深处内陆,加上沉重的宗藩负担,朝廷对景德镇的桎梏,让他们无法与江南东南竞争,差距越来越大。
就连最强势的景德镇陶瓷,也在与沿海州县烧制的外销瓷竞争中败下阵来。虽然后者质量比不了景德镇,但实在太便宜了。
而且他们以高薪疯狂挖人,景德镇的瓷工大量流失,情况就更雪上加霜了。
原先江西的瓷商们还想尽办法跟他们斗,后来发现根本就不是对手。打不过,那就只有加入他们一条路了……
可惜江西藩王也不少,而且把从南昌到九江,还有整个鄱阳湖都占了——赣南是山区,所以江西就这点儿精华之地,上头全都趴满了宗室吸血。
所以赵昊也只能十动然拒,仅让他们加入经互会,大家加强经贸上的往来,尽量统一市场,把江西编入产业链再说……
唉,总之宗藩不除,湖广、江西就永无出头之日。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河南、陕西、四川、山东和山西。
这个大明没有藩王的地方,除了已经一体化的两直、浙江、福建、广州外,就只剩广西、云南、贵州这些连藩王都不愿去的西南边陲之地了……
所以三大集团在国内的扩张已经到了极限,赵昊就是再有钱,也不敢往宗藩七省这些无底洞里投。
宗室之害,可见一斑。宗室不除,大明无望!
ps.感谢大家的关心,休息两天果然眼睛好多了。但为了能彻底痊愈,这几天还是要节省用眼。这一章是用语音输入后修改的。实践证明,这法子不行……
今天就先一更哈。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移民
赵昊返回江南后,整个万历六年下半年,都在率领验收团,奔波于各地检查各公司二五计划的完成情况,并听取了他们对三五计划的意见和建议。
随着集团摊子越铺越大,检查耗时也越来越长,直到年底才从南到北跑了一遍。
最终,在江南大厦举行的第十一届集团大会上,赵公子自豪的宣布,二五计划全部超额完成任务!
因为去年刚开过十周年大会,具体数据不再赘述。只举一例来管窥集团创造的辉煌成就——
由集团董事会直接领导,江南医疗集团、江南教育集团和集团宣传部联合施行的‘种痘运动’,取得了巨大成功!
二五期间,集团所有员工和在校学生实现了百分百接种牛痘。整个江南一体化区域,十二岁以下儿童牛痘接种率超过了70%!全民接种率达到30%!
这是一项非常伟大的成就,因为‘种痘运动’非但面临牛痘数量不够、种痘人员不足等客观困难,还要跟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作斗争。
集团通过广泛深入的卫生知识宣教,试图扭转江南百姓的旧有观念,让他们明白根本不用祈神驱鬼,靠简单的种牛痘就能战胜天花。
起先百姓们自然是不信的,尤其是那些神婆、巫师,极力宣扬种痘会得罪‘麻娘娘’,煽动百姓抗拒接种,甚至破坏种痘器材,打伤种痘人员。
对此,集团保持了极大的耐心,坚持以真理说服百姓,所有集团员工先行接种、以身示范,打消民众的疑虑。
并授意地方官府,将那些靠天花吃饭的神婆、巫师统统抓起来,丢进专门隔离天花、麻风病人的安济院中,看看痘神到底会不会保佑他们?
最终靠事实取信于江南民众——自从隆庆五年开始试种牛痘以来,所有接种者无一例感染天花!
如今江南百姓业已相信天花并非鬼神降灾,而是一种可以预防的传染病了。非但积极配合种痘,还将卫生员宣传的卫生知识奉为圭臬,开始告别以往的种种陋习和迷信。
赵公子一直希望能在江南地区‘破除迷信、弘扬科学’,但宣传起来却困难重重,这次却因为‘种痘运动’,将民间根深蒂固的迷信氛围,硬生生破开了一个缺口。
果然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踏踏实实为老百姓做实事。我大明的百姓最聪明也最实际,哪个真有用他们就信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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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完年,赵昊便扬帆出海,视察集团所属各海外领地,并分别召开‘百年大移民’动员大会。
‘百年大移民’是三五计划的重中之重。万历六年也是赵昊答应张相公,每年移民两百万的第一年,这第一炮必须打响才行!
其实自集团十年前设立新港市以来,就开始不停的向海外领移民了。但万事开头难啊,镜鉴另一个时空的十七世纪,无论是英国人殖民北美,还是汉人移民台湾,无不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据统计,在1606年到1622年间,英国弗吉尼亚公司总共向北美殖民地输送了六千名定居者,其中的四千多人死于非命,而且大多数都没挺过在美洲的第一年,殖民者的死亡率接近70%,只有30%的殖民者活了下来。
明末清初的汉人移民,也素有‘十去六死一回’之说,同样只有30%能留存下来。
有前车之鉴,赵昊自然要慎之又慎,他绝不希望自己发起的大移民,变成一部血泪史。那样非但要牺牲最珍贵的国民人口,而且会成为他和集团的原罪。
所以赵昊虽然心情急迫,行动起来却十分慎重。这些年在移民问题上,始终遵循着‘先易后难、先试后行、先慢后快、先点后面’的四项基本原则。
具体说来,就是先在耽罗岛和闪电(佐渡)岛两个条件优越之地进行移民试点,以积累集体移民生产生活的组织和管理经验。
赵昊本以为这两个岛上气候温暖,没有生番,安全有保障,对移民威胁最大的传染病也会少很多。
然而事实证明,哪怕在北方各种传染病一点都不少。比如新港市,仅隆庆三年一年,就爆发了六次疫情。
这很正常,这年代社会和个人的卫生状况都很糟糕,哪怕大明也只能说是强点儿有限。天南海北的人被聚到一个地方,自然会带来各种各样的传染病,造成疫情集中且频繁的爆发。
幸好江南集团已经有了与血吸虫等传染病斗争的丰富经验,对此做足了充分的准备,配备了丰富的医护和防疫人员。对传染病人、疑似病例和密切接触者执行坚决的隔离措施,并反复杀灭居住和劳作环境中的蚊子、老鼠、跳蚤等传染源,同时以最严厉的方式督促移民保持个人卫生,这才没有让传染病流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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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因为不断有新移民被送上岛,始终有新的传染病携带者到来,但当地防疫部门已经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入境隔离制度。而且在新移民两个月的隔离期间,正好进行卫生习惯的培养和身体状态的恢复,以及规章制度的宣导和训练。
基本可以做到移民防疫两不误了。
到了第二年,就只爆发了两次疫情。从第三年开始,新港市便再没有大规模传染病流行了。
防疫之外,住房、口粮、农具、牲畜、生产培训、军事训练等民生、劳动和安全保障问题也一样都疏忽不得。最后根据五年试点的经验教训,总结出的《移民管理规章》,居然有林林总总近百项,上千条细则之多。
从隆庆六年开始,集团开始向台湾地区移民。谨慎起见,尽管已经有《规章》作指导,赵昊还是规定了三年的试行期。果然地区不同,面临的问题也大不相同,无论是防疫、住房还是生产培训,几乎所有规章都需要因地制宜,进行调整补充。
尤其是军事训练方面,更被提高到头等大事的程度。因为台湾的生番酷爱出草,尽管每个市都配有一支保安大队加一个海警派出所,还在熟番中选拔了联防队员,来共同维护移民区的安全。
但百密总有一疏,随着台湾的移民区域不断扩大,移民惨遭出草的案件时有发生。而且那些生番取了人头之后,便迅速撤回深山老林中。往往想报复都找不到凶手。
所以集团不得不开展全民军训,全民皆兵,让移民们拥有自保之力。还在农闲时抽调精干民兵,配合保安队员,在熟番的带领下进山捣毁生番村寨,将他们远远驱离移民区。
万历三年,移民吕宋开始了。
虽然集团在吕宋耕耘的时间最短,但吕宋的底子最好。那里有两万多经过血与火锤炼的老移民打底,集团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而且岛上也没了生番,因此试行期被缩短到两年。
在顺利的完成了各项移民准备工作后,从万历五年开始,吕宋也逐步扩大了移民规模。
截至到万历六年腊月,集团共往耽罗岛移民50万人,往佐渡岛移民20万人。往琉球岛移民2万人。
往台湾岛移民70万人。往吕宋岛移民50万人,往麻逸岛移民1万人。往纳土纳岛移民5万人。
所以十年里,集团一共往海外移民不到200万人。
而按照三五规划,从今年开始,一年就要向海外移民200万,各海外领的压力可想而知。
去年年底,本着自愿的原则,集团让各海外领自主认领任务。结果耽罗岛领了10万,佐渡岛领了5万,琉球领了5万。台湾管委会一口气领了50万,吕宋总督府领了60万,其中包括麻逸岛的10万。此外纳土纳岛也领了10万的任务。
结果一共领了140万的任务,还差60万无人认领。
所以赵昊此行要把这些海外领一个个走遍,给他们打打气,以及最重要的,给他们加加担子。
其中北路三地接收能力确实有限。因为耽罗岛是牧区,佐渡岛面积偏小,琉球土地贫瘠、降水偏少,所以没法大规模增加移民数量。
但赵昊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们,如今是张相公当政,朝廷大力支持移民,所以才有这个么狂飙猛进吸纳移民的机会。
谁知道过几年张相公不掌权了,会是个什么局面?万一朝廷收口子,甚至反对移民怎么办?
所以必须要抓住这难得的历史机遇期,尽可能的多吸纳宝贵的人口。哪怕暂时吃不下,消化不了也不要紧,先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养着他们就是。反正集团有的是粮食,而且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地盘,容纳这些移民了。
最终,在赵公子的关爱下,耽罗岛多接了5万人,佐渡岛多接了2万人,琉球更是多接了8万人。
因为琉球虽然不适合种植稻米,但气候非常适合种植甘蔗。集团已经在琉球大范围试种植甘蔗成功,并投产了制糖工场,已经具备大规模推广甘蔗种植园的条件了。而甘蔗种植恰好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所以只要国内能保证粮食供应,琉球是具备吸收大量人口的条件的。
此事得到了郑家的大力支持。郑迵父子一是为了讨好赵公子,二也是为了增加在琉球的汉人数量。只有当汉人的数量超过琉球人,琉球才会彻底变成他们的天下……当然更是集团的天下。
至于余下的45万人,台湾和吕宋分别领了20万,纳土纳岛也咬牙领了5万。这三个地方同样迫切需要增加汉人人口,既然公子说了,几年后国内移民可能会断档,他们当然要先占下了,日后慢慢安置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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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铁甲船
得知拯救者计划顺利完成时,赵昊刚刚结束了对温泉津、闪电岛和镇远岛的视察,正在日本的堺市盘桓呢。
此番他来堺市有两个目的,一是见证织田军与一向宗订立停战和睦的约书;二是作为男方长辈,为赵士祯迎娶他心心念念的织田市。
与十年前,赵昊率领新组建的海警舰队压服九州,在关门海峡大破毛利水军时相比,日本战国的局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简单说来,这十年就是织田信长力战群雄,打破三次信长包围网的过程。
第一次是在隆庆四年,西元1570年,日本元龟元年。
信长上洛后,很快与他拥立的将军足利义昭闹翻。不甘心像天皇那样做傀儡的足利义昭,秘密联系那些因为信长上洛而利益受损的大名,如朝仓家、三好家、六角家等,本愿寺显如也发动一向一揆,共同组成第一次的信长包围网。
双方激战了半年,最终织田信长在姊川合战中取得决定性胜利,重创包围网的核心‘朝仓浅井联军’。但信长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弟弟信治和信兴以及重臣森可成战死,双方一时都无力再战。后来在其他势力的调解下,双方达成停战协议,第一次包围网化解。
两年以后,甲斐之虎武田信玄终于腾出手来,应将军足利义昭和连襟显如之邀,起兵上洛,讨伐信长。
武田信玄名不虚传,在三方原合战中大败德川织田联军。武田家一时声势大振,各路大名纷纷响应,此为第二次信长包围网。
然而,就在织田军节节败退之际,武田信玄却突然病逝,武田军只得撤回了甲斐。
最有威胁的对手不存在了,信长立马又支棱起来了,亲率三万大军包围了浅井长政所在的小谷城。然后围点打援,大破前来救援的朝仓军,信长乘胜追击,朝仓义景自杀。
随后小谷城陷落,浅井家灭亡。两个月后,织田军消灭三好氏。十二月,松永久秀投降。第二次信长包围网以信长大胜告终。
两年后,德川织田联军大胜武田军,彻底无敌于‘天下’。志得意满的织田信长将家督之位让给儿子,以‘天下人’自居,行事愈发跋扈。
次年,也就是万历四年,西元1576年。全村人最后的希望,与武田信玄齐名的‘越后之龙’上杉谦信,终于在足利义昭的请求下西征讨伐信长。毛利辉元、石山本愿寺、波多野秀治、纪州杂贺众等反信长势力也纷纷响应,这便是第三次信长包围网。
号称军神的上杉谦信果然出手不凡,于手取川之战大败织田军。那些被迫投降信长的大名纷纷反叛,局面再度有利于反信长一方。
然而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天命’的存在。
上杉谦信在终于扫清了进京的障碍后,于去年正月,下达了关东征讨的总动员令,决定越后积雪溶化后,便上洛与信长决战。
然而在即将出阵前的三月九日,上杉谦信突然昏倒在厕所中,失去知觉。据说是因饮酒过量而造成脑溢血,结果也死了……
因为谦信未婚未育,又是盛年猝死,结果他一死上杉家便陷入了内乱,彻底退出了争霸的舞台。
又靠老天爷帮忙渡过一大危机的信长,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收拾所剩不多的几个威胁了。
在枭雄相继凋零之后,如今能对织田家造成威胁的,也就只有毛利家和显如的一向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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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内部意见相左,首鼠两端的毛利家,显然应该先集中力量对付上下一心、视死如归的一向宗。
一向宗是自净土宗发展而来的一个佛教宗派,别称净土真宗。
他们宣扬不需要懂得佛法经文及参与复杂的寺庙仪式,只需加入一向宗并时时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口号,死后就可以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了。
就像大明流行的无为教一样,这种简单的修行法门,易得的修行成就,广受最底层民众的信奉。
而且一向宗在日本是合法的,所以势力扩张极快,非但有自己的地盘,还有自己的僧兵。他们在大阪修建了石山本愿寺,作为自己的老巢。
大阪距离京都不到百里,之间一马平川,有宽阔的河道相连,素来是日本最繁华的近畿地区。
一向宗便借助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不断的扩张地盘、增加人口。同时不断增修守护城池的壕沟和碉堡。在法主显如当权时,石山本愿寺已成为拥有八个街町,内有港口可贸易通商,幅员数十平方公里的惊人巨城了。
而且显如还热衷政治,擅长通过联姻建立联盟。他和武田信玄结成连襟,又命长子娶了朝仓义景之女为妻,在这个战国时代中,是不折不扣的一方豪强。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意图天下布武、一统全国的织田信长,又怎么能够容忍自己的地盘中,有这样牛逼的势力存在?
因此他对本愿寺步步进逼,先借口军费不足,强逼畿内寺院神社捐献。又要求在大阪一向宗的地盘上筑城堡。最后直接提出本愿寺势力完全撤出大阪的要求。
显如终于忍无可忍,率一向宗加入了第一次信长包围网,并成为后两次包围网的主要发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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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非但率僧兵与织田军正面作战,还命令分布在各国的信徒起义,即‘一向一揆’。
他大肆宣扬信长为佛敌,以加强信徒的战意。并宣称在法主的命令下,口念‘南无阿弥陀佛’与佛敌交战而亡,是直升极乐世界的捷径。
这些宣传让一向宗的教徒格外悍不畏死,作战异常勇猛。而且他们杀之不尽,一茬又一茬的从各处冒出来,让人防不胜防,给织田军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双方断断续续血战了八年,所谓‘石山合战’贯穿了每一次的信长包围网。织田信长的大军也数度了包围石山本愿寺,但每次都因为有人救援,或别处战场吃紧,结果半途而废。
这一次,织田信长派出六万大军,建构城寨,誓要将本愿寺围困到山穷水尽,开城投降的一刻。
显如一面备战,一面赶紧向外求援,可是现在能救本愿寺的越来越少了,其实只剩一个毛利家了。
信长早有准备,他命羽柴秀吉陈兵西境,挡住了毛利军从陆上支援的通道。
然而本愿寺背靠濑户内海,城内有港,还可以通过海路得到毛利家不断支援的人员、物资和军需,让织田军的笼城战无法奏效。
所以要想彻底断绝本愿寺的后援,还得用水军掐死他们的海上生命线。
然而经过耽罗警备区十年来的持续清剿,日本三岛的海面上,已经没有任何水军了……
那么毛利家是怎么从海路支援本愿寺的呢?
自然是像九州老王那样,付费请耽罗商会的船队运输了。
这十年来,耽罗商会靠着垄断日本的海上航线,跟交战各方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可谓大发战争财。
不可一世的织田信长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还有那劳什子海警,居然敢对日本颁布什么‘三不禁洋令’,也太不把他这个天下人儿放在眼里了吧?
所以早在数年前,织田信长便命自己的水军统领九鬼嘉隆,在伊势国的内河中建造并训练了一支强大的水军。
三年前,第三次信长包围网初成时,九鬼嘉隆便率领十几艘安宅船,和两百艘关船、小早组成的强大舰队,杀入过大阪湾,企图从海上围困石山本愿寺。
然而耽罗警备区司令员朱珏闻讯后,马上出动警备区主力舰队,汇合九州水警局舰队,坚决打击违反‘三不禁洋令’的不法日本水军。两军于大阪湾木津川口展开激战。
尽管耽罗警备区的战船,是海警三大区中最老旧的,更没法跟总司战略舰队相比,但收拾连火炮都没有的织田水军,还是易如反掌。
经过一个白天的激战,海警舰队便全歼了织田水军,解本愿寺的海上之围,九鬼嘉隆仅以身免。
吃了败仗的织田信长岂肯善罢甘休?马上命令九鬼嘉隆在伊势大河内城,督造了十条特别的大船,这就是有名的‘铁甲船’。
铁甲船全长十丈,载重1500石,以60支橹作为动力。并配有大筒3门、中筒24门、小筒68门。所谓大筒就是超大号的火绳枪,长达两米多,枪口大若鸡蛋,其实就是小型火炮了,还可以发射‘矢火棒’,可以烧毁敌船。
最厉害的是,这些船的船体上都包了厚铁皮,炮弹打在上面也会反弹。这是九鬼嘉隆在目睹了明军火炮的可怕后,冥思苦想出来的对策。
这十艘世界上最早的铁甲船上,有7000名乘员,被织田信长称为地上最强战舰。
去年六月份,七艘铁甲舰初次出航,便在江户湾口遭遇了高岛派出所的巡航中队。
中队的护卫舰和快艇以宣德炮射击,居然打不透那些日本船的铁甲。反而被对方船上的大筒和矢火棒造成了杀伤。
眼见敌众我寡,巡航中队只好撤出了战场。
初战告捷,织田水军士气大振,坚信自己是不可战胜的!九鬼嘉隆也被称为‘海上的秀吉’,风光一时无两。
很快,铁甲船到达大坂湾,再次控制了木津川,切断了石山本愿寺的海上生命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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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铁甲舰vs铁甲船
去岁,也就是万历六年11月,海警舰队卷土重来,双方再次在木津川口海面遭遇。
待看清这次来的明国战舰,九鬼嘉隆和他手下水军全都惊呆了。
大,真他妈的大!遮天蔽日的大!
他们本以为自己的铁甲船,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战船了。万万没想到,这些明国战船居然比他们大一倍还不止!
而且一、二、三、四、五……来了整整二十艘!
看着那些战舰上密密麻麻的炮口,九鬼嘉隆全身寒毛直竖。他这才知道真正的海警主力舰是什么样子……
但事已至此,胆怯也毫无作用,他只有壮着胆子对手下吆喝道:“不要怕,他们大又如何,我们可是牢不可破的铁甲船!”
“大人,他们好像也是铁甲船……”手下怯生生提醒他道。
“纳尼?!”九鬼嘉隆闻言定睛一看,果然那些巨大战舰的船体,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真好似披了一层铁……哦不,钢甲一般。
“肯定是骗人的!百炼才能成钢,明国人再怎么富裕,也不可能给这么大的战舰都披上钢甲!”九鬼嘉隆怪叫道:“不要怕,一定是刷的银漆!”
不管他们怕不怕,那些山岳般巨大的明国战舰,都排成一列横队,满帆冲了上来。
“全速前进,迎上去!”九鬼嘉隆马上拔刀,咆哮下令。铁甲船本来就是横冲直撞用的,那就看看谁的船更硬吧!
片刻后,双方战舰在海面上轰然撞成一团。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铁甲船,竟被径直撞翻了四艘。船上数百名水军,顷刻间惨叫着落满了海面。
那些没有遭到撞击的铁甲船,则笼罩在了近在咫尺的密集炮火中。双方几乎是面对面,在这个距离上,无论是洪武大炮、永乐大炮还是洪熙大炮,都能轻松穿透铁甲船上那层薄薄的铁皮,将里面脆弱的木制船体和更脆弱的人体统统砸个稀烂。
不消顿饭功夫,余下的六艘铁甲船也被摧枯拉朽的射成了蜂窝,彻底失去战斗力。
然后,那些明国巨舰和它们拉开距离,再次全速冲上来,将六艘铁甲船一一撞翻。让九鬼嘉隆和他的织田水军,全都沉入了大阪湾中……
说来也是九鬼嘉隆倒霉,居然赶上常驻南洋的海警战略舰队,北上江南造船厂加装钢板了……
之前就说过,唐山的转炉钢车间投产后,集团终于可以量产钢材了。赵昊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给自己的宝贝战舰来上一层钢甲。
这并非赵昊异想天开,在另一个时空中,英法海军曾经就该不该给风帆战列舰加装铁甲,进行过很多次试验。
最终的结论是,风帆战列舰因为额外铺设了一层装甲,导致排水量上升。为了保证航速必须取消掉一层炮甲板。
也就是加上一层铁甲的代价,是取消一层火炮。在可以对橡木船体造成致命威胁的爆破弹发明之前,其实是得不偿失的。
但问题是,杨帆设计的海警战舰,为了安全起见,都采用了水密舱设计,而牺牲了下层火炮甲板。即是说,同样大小的船体,葡萄牙人能设置三层火炮甲板,海警的战舰却只有两层火炮。本来就取消了一层火炮甲板!
此外,由于水密舱板跟船壳紧密连结,起着加固船体的作用。不但增加了船舶整体的横向强度,还取代了加设肋材的工艺,大大减轻了船体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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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看上去一样大的船体,海警的却要比葡萄牙人的轻了三分之一还多。为了保持船体稳定,必须要多加许多压舱铁才行。
那么为什么不把压舱铁装在外头呢?这本就是赵公子当初宁肯牺牲一层炮台,也要用水密舱的初衷啊!
根据杨帆的测算,给海警的战列舰和巡洋舰的侧舷和船艉,加装不超过20毫米的钢板,完全不影响航速。而且会极大增强船体的强度,和抵御风浪的能力!
又在新下水的两艘战列舰上试验过,确实没问题之后,赵公子马上下令战略舰队分批开往江南造船厂接受改装。
结果就在第一批改装完毕,第二批刚刚抵达的当口,日本人造出铁甲船的消息传来了。海警官兵登时就炸了锅,嗷嗷叫着要去踏平它们。
然而战略舰队是需要总司令本人下令,才能投入战斗的。报告打到了赵公子面前,赵昊命令继续按计划改装,却也没有让第一批次返回吕宋。
原因很简单,台风季来了。集团虽然建立起较为完善的台风预警体系,基本可以保证航线上的船队及时入港躲避台风了。
但战舰作战时,没法保证按部就班走固定的航线,所以在台风季时,赵昊是不许他下血本打造的战略舰队,投入作战的。
结果一直等到10月台风季过了,第二批战舰也装好了铁壳子,赵昊才下令让他们去大阪湾,为石山本愿寺解个围。
于是早就憋坏了的八艘战列舰,十二艘巡洋舰,在一众驱逐舰、护卫舰的扈从下,浩浩荡荡杀向日本……
结果发现,他们用力太猛了。
织田军那些所谓铁甲船,不过是给安宅船加了层几毫米厚的铁皮而已。日本的造船工艺,那是连李朝都不如的,翻来覆去只会造那几样。所以船的结构没有任何变化,还是普通的船身上,驮着一个巨大的城堡,城堡上甚至还有天守……
还因为加装了铁甲,头重脚轻的毛病愈发严重,也就只能欺负欺负那些小船,遇上比它们吨位大许多的,一撞就翻了。
见传说中的铁甲舰,竟如此不堪一击,让乘兴而来的战略舰队难免败兴,感觉就像穿着毕业装备回新手村杀鸡一样,只能自我安慰‘杀鸡亦用屠龙刀’了。
为了值回票价,他们又攻击了围困本愿寺的织田军。因为那印着永乐通宝的军旗,实在太醒目了……
因为距离有些远,所以舰队没有开炮,而是发射了一千枚织田市改嫁,把织田信长的军营烧得一塌糊涂。
没想到,这一下居然起到了替大侄子赵士祯求婚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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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田信长被织田市火箭射得狼狈逃窜,一口气逃出数里才惊魂稍定。
这下他终于不狂了,知道自己就是赔上老本,也绝无战胜明国海军的可能,便马上明智的改变了策略,通过堺商株式会社向海警奉上十万两黄金求和,并询问双方结盟的条件。
堺商株式会社名义上臣服于织田信长,实际上已经是江南集团旗下的公司了。会长千利休赶紧将信长的意思传递给赵公子。
赵昊闻讯长舒了口气,不为别的,就为了大侄子的终身大事……赵士祯已经二十六了,还是手枪队成员。
他人帅又有才华,还是集团高层,是赵公子的侄子,想要把闺女嫁给他的豪门大户,简直要踏破老赵家的门槛。然而这一根筋的家伙,还是非织田市不娶,简直快要魔怔了。
这些年,赵守正见了赵昊就问,叔,什么时候给我织田市?弄得赵公子都躲他开了。
不过天地良心,赵昊当初也没想到,居然要等这么多年,才有机会办成这件事。
赵昊本以为,三年前把信长的水军收拾了,他就该求和了。海警舰队明显不会登陆和他争霸,没道理那么头铁嘛。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一个天下人儿的雄心,因为织田信长的志向,就是统一日本后,组成大舰队征服世界!
怎么能在海上毫无作为呢?何况,如果不能打破海警舰队的封锁,日后如何攻伐九州四国,统一日本啊?
所以织田信长又下血本,让九鬼嘉隆建造了十艘铁甲船。结果招来了真正的海警主力……
血淋淋的现实,让信长彻底绝了在海上称雄的念头,这才老老实实向赵公子求和。
赵昊也不打算太过刺激织田信长,因为集团的战略方向是南下,东边的日本并不是他发力的重点。何况,日本如今还是个陆地国家,他的海军再强,也很难干涉到本岛的争霸战。
在毛利元就、武田信玄、上杉谦信这些枭雄相继凋零后,日本已经无人可以挑战织田信长了。赵昊让耽罗商会和堺商株式会社照应石山本愿寺,也只是为了替代已经不存在的毛利水军,给石山本愿寺提供后援,好让显如不要提前投降。以免影响到日本本岛的历史进程。
织田信长这样有大气运的枭雄,还是让他死掉更安心。一切正常的话,他的死期就在三年之后了,要是因为赵昊的缘故,让信长躲过了本能寺之变,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赵昊只提了三个条件,第一,替自己的侄子求娶信长之妹织田市为妻。
第二,织田家承认‘三不禁洋令’,并保证不再重建水军。
第三,给本愿寺一条活路。在显如保证不再与织田家为敌的前提下,将大阪设为非军事区。在非军事区不应存在任何军队,发生任何军事行动。
信长闻讯后,未做太多纠结,便答应了这三个条件。
第一百六十一章 阿市
因为这三个条件,对信长来说实在是友好无比。
第一个联姻,那是信长的拿手好戏。织田家的女人,包括他的长辈,统统都是信长拿来联姻拉关系的工具。虽然对最爱的妹妹心怀愧疚,但在无法恢复和睦的情况下,将阿市远嫁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何况用个再醮的妹妹换来海上太平,与明国人井水不犯河水,也是稳赚不赔的。
第二个条件,九鬼嘉隆死了,寄予厚望的铁甲船也不堪一击,明国人的‘三不禁洋令’,他不承认又能奈何?
还有最后一条,织田信长已经被杀之不尽、层出不穷的一向宗给搞怕了。本愿寺能解除武装,不再整天一向一揆,他就很满意了,还要啥自行车?
至于本愿寺方面,显如也早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眼见着能跟信长一较长短的豪雄相继谢世,你说他一个和尚还死撑个什么劲儿?
虽然包括他儿子在内,一向宗还有很多人放不下与织田家的恩怨,然而襟兄去世后。显如便知道大势已去。现在能这样安全收山,夫复何求?
最终双方于是万历七年四月初八,在江南集团董事长赵昊,与天皇代表诚仁亲王的见证下,在堺市的法云禅寺中,签订了永久和睦条约。
至于这份合约能遵守多久,就要未来看各方实力的消长了……
反正赵昊是没什么信心。因为大阪啊,它可是猴子未来要营建居城的地方呀。
可惜这次没能见到那只猴子,更没见到的自己玩过很多遍的织田信长,让他感到很可惜。
见不到很正常,因为为了保证他的安全,非但三十艘战舰陈列大阪湾,五千全副武装的陆战队员还暂时接管了堺市的防务。就算织田信长想亲来前来,家臣团也会拼命阻止他自投罗网的。
最后信长只能让织田家的家督,他的长男织田信忠,代表他出席了缔约仪式。
处于同样的顾虑,保卫处也坚决不许赵昊离开堺市半步。毕竟上杉大姐姐死得太蹊跷了,坊间盛传是信长派忍者刺杀了他。公子身系天下,高武是宁可信其有,也绝对不能信其无的。
结果赵昊到底是没见到活的织田信长,留下了不小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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缔约次日过午,德川家长长的送亲队伍,便抬着绿色的小轿,将新娘子送进了堺市。
送亲的除了信长的弟弟织田长益,居然还有明智光秀和德川家康……
有明智光秀还好说,毕竟他是织田家的家臣。可德川家康可是地地道道一方诸侯了,居然也像家臣一样来给信长的妹妹送亲。还真是一点体面都不在乎呢……
不过这不影响赵昊欣赏这俩货的心情。瞧光秀这大脑门子,在月带头的衬托下愈发显得高耸突兀,难怪会被信长当鼓敲。
但除了长了个寿星脑门,光秀还算仪表堂堂,而且举手投足从容不迫,果然不愧是难得通晓公家习俗的教养人。
而且光秀的身高也有将近一米六了,站在一群平均身高一米四的日本男子中,竟有鹤立鸡群的感觉。
谁能想到,就是这块料,三年后杀了如日中天的信长呢?
再看另一块料,要不是千利休从旁介绍,赵昊实在无法将这个矮胖痴肥、一脸憨相的凸嘴狸猫,跟未来的大赢家德川家康联系在一起?
其实家康的身高应该在一米五六左右,在日本男子中已经属于‘威猛男’了。
这些日本男子如此矮小,必然和他们的饮食习惯有关。之前说过因为全民信佛的缘故,日本全社会是吃素的。就算是大名和武士,也只能吃烤鱼和豆腐菜汤。而鱼肉根本不能促进骨骼的发育。从这个角度讲,还是要支持佛教在日本的发展的……
然而当穿着白无垢的阿市从轿子上下来,赵昊发现她身高居然很是修长。但转念一想也不足为奇,毕竟她的兄长可是号称‘参天巨汉’的信长,身高足有一米六九呢!
再看她体态优雅,鹅颈修长,配上一身纯白色的礼服,全身充满了成熟贵妇的娴静端庄。
只是她的脸上脖子上涂着厚厚的粉,眉毛也剃光了,取而代之的是用墨点在脑门上的两个圆点,称作殿上眉。实在让人分不出美丑,甚至看不出年纪来……
不过赵公子也不好笑话她。众所周知日本的一切都来自中国,尤其来自唐朝。这涂重粉、剃眉毛的妆容就是起源于我国唐朝。唐朝女性修上挑眉,显得更加大气,传到日本则变成了剃眉。但这种样式在中国早就不流行了,却还是日本女性的标准妆容。
赵昊现在唯一的盼望,就是阿市千万别染一口乌黑锃亮的牙齿,不然他真担心新婚之夜会把大侄子吓出毛病来。
他向千利休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后者安慰他说,公子放心,只有皇室公卿家的女子才有资格涂成黑齿。武士家的女子那样做的话,会被人笑话沐猴而冠的。赵昊这才心下稍宽,看看身边的大侄子,刚想问他感觉如何。
却见赵士祯眼圈通红,一脸难过之情。
“别怕,卸了就好看了……”赵昊忙安慰他道。
“不是,我看着她,就觉着她很悲伤,然后自己也跟着难过起来了。”赵士祯忙深吸口气,用指肚擦擦眼角。“要是她实在不愿意远嫁,就算了吧。”
“放心,她悲伤不是因为要远嫁,远嫁可能反而对她是一种解脱。”赵昊叹了口气,这真是个不幸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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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前夫浅井长政迫于家族的压力,在第一次信长包围网时,背刺了信长,给他造成极大的损失,被信长视为平生之耻。
第二次信长包围网破灭时,信长命猴子攻陷了浅井家的本城小谷城。
在小谷城陷落之际,浅井长政将阿市及三个女儿,交与秀吉带回织田家。同时让家臣将两个儿子带走逃命。然后与父亲浅井久政一起自杀,享年29岁。
翌年元旦,织田信长将浅井父子的头骨做成酒杯,与家臣共饮庆贺新年。
一年后,猴子找到长政与阿市的两个幼子,并残忍地将其杀害,斩草除根……
所以这个日本战国第一美女这种状态,赵昊一点不奇怪。他拍了拍赵士祯的肩膀道:
“你都心心念念这么多年了,怎么也得亲自尝尝橘子是酸是甜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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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日本遵循周礼,婚礼都是放在日落后举行的。
这会儿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新娘子先去神社休息,赵昊也回到千利休为他安排的住处稍歇。
千利休是日本有名的大茶人,在他精心营建的茶庭中,用源自中国的茶道招待赵公子。
所谓茶庭,又叫露地,是一种为茶道而建的日式庭院。在木制的茶室之外,以拙朴的步石象征崎岖的山间石径,以地上的矮松寓指茂盛的森林,以蹲踞式的洗手钵联想到清冽的山泉,以沧桑厚重的石灯笼来营造和、寂、清、幽的茶道氛围,有很强的禅宗意境。
但赵公子更感兴趣的,是千利休给他用的那只建盏。只见其地黑,有小而薄之星斑,围绕之玉白色晕,美如织锦,端的不是凡物。
“曜变天目盏?”赵昊把玩着那只茶盏。
“正是出自天朝南宋时建窑的珍品,整个日本也没有几只。”千利休恭声道:“今日献给公子,也算完璧归赵了。”
“好,那本公子就不客气了。”赵昊笑着点点头。
这玩意儿在后世很珍惜,他记得拢共剩了三只半。其中三只完整的都在日本,被当做国宝收藏。反而是它的产地中国,只出土了半只。所以赵公子觉得有必要将这只带回国。
说着他笑道:“收了你的礼,本公子也得表示表示,说吧,你想要什么?”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千利休恭声道:“其实小人在此乱世,有幸托庇于公子,得以家宅平安、生意兴隆,已是别无所求了。”
他顿一下,将绿色的茶汤注入天目盏中,一边点着汤花一边轻声道:“是小人的一个好朋友,迫切的想见见公子。”
赵昊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他正是今日来送亲的德川家康公。”千利休道:“不知公子还有没有印象?”
赵昊微微颔首,露出一抹玩味的笑道:“那就见见吧。”
“多谢公子。”千利休便对在身后侍奉的儿子绍安点点头。
绍安便出去传人了。
须臾,响起木屐踏着步石的声音,那矮冬瓜似的家康跟着绍安进来。
却在庭径中被赵昊的护卫拦了下来,命他解下两把佩刀,并对他搜身。
家康面不改色的照做,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然后踏着步石来到茶室外,脱掉木屐便在门外俯身行礼,用日语向赵公子请安。
千利休自然可以胜任翻译。
赵昊让他起身,对德川家康笑道:“家康公有什么事啊?”
德川家康看看千利休,然后低声说了几句。
“家康公说想跟公子笔谈。”千利休并不以为忤,聪明人都不愿意知道太多秘密。
“好吧。”赵昊点点头。
于是千利休取来了一摞信纸,两副笔墨,为两人做好笔谈准备后,便退到门口烧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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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认贼作父
茶庭中,矮枫树低垂在水池上,倒影出满池的碧绿。
廊下,千利休侍奉着炭炉,高武警惕的注视着正提笔写字的德川家康,所有人都没做声,满室皆静。
‘家康有一事相求。’只见德川家康在纸上端端正正写道。
他的书法造诣极深,赵昊练了这么多年字,跟他一比差距还是不小。
好在这不是书法比赛,写下的内容才是关键。
赵昊微微一笑,也提笔写道:“可是为信康之事?”
德川家康见之浑身一震,手中毛笔险些掉在桌上。显然被赵昊说中了。
然而这件事他从未对人讲起,也严令家臣不得外泄,就是千利休都不知道他为何而来!
‘公子从何……’德川家康想写‘从何而知’,但写到一半却一笔划掉,然后毕恭毕敬写道:
‘公子真乃神人也!’
赵昊画了个笑脸,高深莫测的笑了。
德川家康却哭了起来,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怎么都止不住。
他虽然号称战国第一老乌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但这次的事情,实在太摧心裂肺了,就是老乌龟都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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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康叫德川信康,是德川家康与正妻筑山殿所生长男,也是德川家的继承人。
前番说过,织田信长是联姻狂魔,对自己最喜爱的小兄弟德川家康自然也不能例外。为了巩固与德川家的‘清州同盟’,他将自己的次女德姬嫁给了信康,希望两家愈发亲密无间,亲如一家。
然而这门亲事却起了反作用。因为筑山殿是德川家康在今川家做人质时,作为今川义元的养女嫁给他的。
而著名的桶狭间合战,就是织田信长以少胜多,直接阵斩了今川义元。
所以筑山殿和德姬怎么可能处的好呢?
有这般拧巴的婆媳关系在,信康也跟德姬一直感情不睦。在妻子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后,他又在母亲的怂恿下,有了纳妾的念头。
更愚蠢的是,筑山殿居然在冈崎城中,找出一名武田家家臣的女儿,让她成为信康的侧室。据说这位侧室长得极为美艳,一下子就把信康的魂儿给勾走了。
这下德姬哪还能忍?一气之下便回了娘家,哭泣着向父亲诉说婆婆待她如何刻薄,并捕风捉影地报告说婆婆与武田家暗中有所往来。
这后一条可捅了马蜂窝了!
要知道,德川家在清州同盟中的任务,就是为织田家充当重要屏障,抵挡东面的各路诸侯,好让信长无后顾之忧。其中最大的对手就是武田家。尽管武田信玄已死,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武田家的实力依然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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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田信长吓了一跳,自己的东路屏障要跟东面的敌人媾和吗?这不要了他的亲命?!
他马上派人调查此事,得到的情报是,筑山殿果然暗通武田氏,准备逼家康退位,好信康继承德川家。织田信长登时暴怒,要是叛乱发生,他最牢固的盟友德川氏将会倒向武田氏一侧,从此东线再无宁日!
他马上写信给德川家康,命其赐死胆敢谋逆的筑山殿,和她的儿子德川信康!
大狸子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接到信长的信之后如遭五雷轰顶。他的家臣也吵翻了天,一派宁肯跟织田家开战也要保住少主,一派觉得为了大局只能遵命行事。
眼看两方剑拔弩张,互不相让,就要上演火并大戏,家康忙稳住心神,命人先解除了信康的兵权,将他和筑山殿押出冈崎城看管起来,并严禁家臣与他母子接触,然后火速赶往安土城,亲自向他的信长欧尼酱求情。
其实家康跟发妻早就感情破裂,而且筑山殿的娘家也已经败了,还是早死早超生的利索的。但信康他不得不救,除了父子亲情外,更重要的是不能寒了家臣的心……要是主公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轻易放弃,日后一旦有事,肯定也会毫不犹豫放弃他们吧?
所以家康无论如何都得做足姿态,不敢轻言放弃。
但到安土城谒见信长后,他没有马上开口求情,而是以兄长的身份,先帮着阿市张罗起出嫁的事宜来。
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只有一次开口的机会,而且以信长愈发跋扈的性格,几乎没有收回成命的可能。
家康打的主意是,先打亲情牌让信长消消气,然后再谈儿子的事。
然而当他跟着送亲队伍来到堺市,看到海面上遮天蔽日的舰队,还有那五千名军容威严、身高体壮的海警将士后,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涌上心头,然后再也遏制不住了。
于是他求自己多年老友千利休,务必安排自己与赵公子一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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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内,赵昊含笑看着伏在自己面前哭泣的德川家康,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推到他的面前。
‘君欲何为?’
家康见字,赶紧用袖子擦擦眼泪,也刷刷写下一行字,然后毕恭毕敬奉到赵昊面前。
只见纸上赫然写道:
‘家康自幼失祜,孤苦伶仃,若蒙不弃,愿以公子为父,以偿平生之憾!’
赵公子看了,眼珠子差点瞪下来。心中直呼好家伙,这认爹认娘的本事,还真跟本公子有一拼呢。
不,应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毕竟赵公子再不要脸,也没认个比自己小一轮的人当爹吧?
赵公子生于嘉靖三十一年,西元1555年,今年二十五。德川家康生于西元1543年,今年三十七……
不过认干爹这种事,不光要看年龄,还得从实力地位出发啊。
好在赵公子也非凡品,他玩味的看着家康,见其在纸上写道:
‘若有幸认公子作父,则信康便是公子之孙。信长兄与父亲大人刚议和联姻,应该会掂量一下,饶过信康一回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救儿子当儿子。’赵昊微微一笑,写道:‘还有呢?’
‘也是为了自保。’家康已经很清楚,赵公子对自己的心思洞若观火,便交底道:‘信长公天下布武,大势已成。天朝谚云‘狡兔死、走狗烹’,孩儿唯有托庇于父亲大人。’
赵昊微微颔首,这话应该不假。任谁被老大以莫须有的罪名,命令自己杀掉妻儿,都会感到满心的惶恐吧。
~~
因为玩多了光荣游戏的缘故,赵昊能记得家康向信长求情时的场面。
彼时大狸子跪在信长面前悲声道:“筑山之事,我所不知,多谢兄长提醒。但小儿信康一定不会参与谋逆,还请大人念在翁婿一场,收回成命吧。”
信长盘膝高坐,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欧豆豆道:“若杀其母,怎能再期望其子的忠诚?只要筑山夫人罪状确实,则母子同罪,不可宽贷。不必挂虑小女,请尽快动手吧。”
家康无奈的回到自己的领地,在经过反复思想斗争后,为了保住清州同盟,还是杀死了筑山殿,并逼信康自杀。
然而这并不能让双方安心——按照信长的逻辑,如果因为杀其母,便不相信其子还会忠诚。那他杀了家康的妻子和儿子,还会指望家康的忠诚吗?
所以家康肯定会担心自身的安危。而且危险也确实存在,只是不在眼前而在未来罢了。
眼下,信长还指望家康为他屏障东疆,以免腹背受敌呢,当然不会动他。可这样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信长大势已成,恐怕用不了几年就能征服整个日本吧?以他愈加残暴多疑的性情,说不定到时候为了防止家康叛变,就先下手为强了呢。
而家康能怎么办?他完全没办法啊。信长一天不死,他就永远是个弟中弟。所以家康的结局几乎是注定的,好容易积攒的实力在为信长征伐天下时消耗光。在天下静谧后,被削藩进京当官,能吃着茄子看福富士山,就已经是嗨呸摁钉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随后几年,家康彻底抛弃了平等的盟友身份,完全把自己当成织田家臣。本能寺之前,信长请家康到京畿做客。为表示对信长的绝对服从和信任,他来的时候都没带卫队,只带了几个心腹家臣。也认真的在京畿逛了很久,准备找个能看到富士山的地方盖个园子安享晚年了,谁成想光秀一下就把主公烧烤了呢?
家康再深谋远虑,也料不到三年后光秀那一出,所以此时他的心是拔凉拔凉的,感觉自己前途一片灰暗。
情急之下,把赵昊当成救命稻草也就不足为奇了。
~~
赵公子被说服了三分之二了,但他依然含笑看着家康,就是不肯点头。
大狸子多机灵的人儿啊,当然知道赵公子是什么意思了——好处呢?没有足够的好处,谁愿意给个老男人当干爹啊?!
德川家康目光闪烁一阵,他深吸口气,在纸上写道:‘他日我若为将军,愿效李成桂侍天朝!’
赵昊见之大笑,写道:‘你待如何为将军?’
‘只要父亲大人在,静待花开会有时。’德川家康郑重写道。
赵昊微微颔首,闭目寻思片刻,写道:‘可愿世代遵守‘三不禁洋令’,只做本州之主?’
德川家康见之额头冒汗,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等自己真当上将军再烦恼不迟。
于是他双手伏地,重重叩首道:“嗨!”
第一百六十三章 挑拨离间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家康又依言立了字据,签字画押。
赵昊方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把千利休叫进来,告诉他自己跟家康言谈甚欢、一见如故,决定成为父子。
千利休下巴都惊掉了,忙小声对赵昊道:“公子这不妥吧,您是什么身份?就是再尊重家康公,也不至于给自己降辈分吧?”
“哈哈哈,你搞错了。”赵昊指指德川家康又指指自己道:“是他要认我当爹……”
‘噗……’千利休一口绿茶喷了老表脸的家康一脸。
家康抹一把脸,丝毫不尴尬道:“能成为父亲大人的儿子,是家康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呵呵,是是。”千利休忙赔笑道:“可惜老朽实在年纪太大……”
“赶紧布置一下认亲仪式吧。”赵昊便笑着吩咐道:“不要尽量从简,不要喧宾夺主嘛,我看只请长益大人和光秀大人观礼就够了。”
“遵命。”千利休忙恭声应下,然后赶紧忙活去了。
~~
半个时辰后,在千利休家的佛堂中,仍在懵逼中的织田长益和明智光秀见证了家康三叩九拜,奉茶认父的历史性时刻。
赵昊端坐在正位上,接过茶盏象征性抿一口,沉声道:“既然认我做父,我便许你姓赵,从今往后,你的汉名就叫赵家康了。”
“是,家康一定不辱没父上大人尊贵的姓氏!”家康激动的热泪盈眶,方才他已经听赵昊说过,他们是天朝大宋太祖之后,身份之高贵,可不是什么源氏平氏能比的。
赵昊又一招手,蔡明奉上一柄通身镂金錾银,极尽奢华的大宝剑。
“这是为父的佩剑,名曰十一区。”赵昊接过来,握住剑柄一拔,一泓秋水便牢牢摄住了众人的视线。“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绝世好剑,绝世好名啊!”千利休翻译完了,家康等人赶忙赞道。
蔡明暗暗翻了下白眼,其实这把剑本是准备送给那明智光秀的,公子明明起名叫‘斩魔’的……
斩杀第六天魔王的斩魔!
“赐给你防身了。”赵昊递给家康。
“多谢父上大人!”家康赶忙双手接过,激动的不能自已。当场便取下自己的太刀,换上了父上大人所赐的十一区。
礼成之后,赵昊又送给身为大茶人的织田长益一套景德镇的茶具,送给了光秀一个精致的黄铜望远镜作为伴手礼。这玩意儿问世十年了,已经成为海警部队的制式装备,赵昊还送给戚继光和俞大猷许多,自然难免流出了不少,据说已经流传到欧洲了。不过在日本,还是顶顶稀罕的。
赵昊演示了用途后,光秀便激动的爱不释手,这望远镜对他们打仗实在太有用了。
“多谢赵公子的厚礼,光秀无以为报,深感惶恐。”明智光秀不愧是武士中难得的教养人,居然会说天朝话。
这让赵家康暗暗羞愧,心说回头就得请个家教好好把汉语学一下,老跟父上大人笔谈也太不像话了。
“哎,光秀公客气了。”赵昊却一摆手道:“本公子看你面相大大的不凡,必能成就一番大业,还请不要嫌弃礼物寒酸就好。”
“公子谬赞了。”明智光秀讪讪一笑,既有些自得,又有些不安的看一眼织田长益。这话要是传到主公耳朵里,怕是要吃罪的。
“不是谬赞,本公子精研相术,不会看错的。”赵昊却摆摆手,指着光秀的大脑门道:“看你上过发际,下至印堂,左右以额角为止,圆突高拱,而成一圆形,即圆伏犀骨是也。”
“圆伏犀骨?”明智光秀摸着自己的大脑门,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苦恼。其实本来还好,可主公太爱捉弄人了,有一次喝醉了酒,居然夹着他的脑袋,把他的脑门当鼓敲。从此以后,光秀可以当鼓敲的大脑门,就跟秀吉的‘秃毛老鼠’一样,成了织田家的笑话之一。
秀吉是个低贱的足轻出身,被笑话几句不会太在意。但光秀出身高贵,又以修养过人备受尊敬。结果让信长这一作弄,直接人设崩塌,总觉得所有人都在背后笑自己,都成一块大心病了。
没想到自己这大脑门还有讲究,光秀忙竖起耳朵来听赵公子说道:
“不错,圆伏犀骨又叫武库伏犀骨,其大者为上贵。但哪怕圆伏犀骨小者,亦能跻身州伯邑候列。但以其骨之势如何、高低大小如何,以定其事业成功之大小久暂也。以手按圆伏犀骨,雄突而有势者,则主上贵之权禄。”
光秀一边听一边双手摸着自己的脑门,好家伙,没想到这居然是个宝贝。而且自己这大的过分的脑门,要是按赵公子说的,那还不得是开设幕府的征夷大将军?
明智光秀不禁暗暗失笑,这怎么可能呢?
不过谁都喜欢听好听的,他的心情还是好了很多,感觉心病都要痊愈了。
便再次向赵昊道谢,表示日后一定会报答赵公子。
“不用不用,你和犬子好好相处,互相帮衬,就是对本公子最好的报答了。”赵昊微笑着摆摆手。
光秀愣一下,才想起赵公子的犬子是哪位,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了。是想让自己替家康求求情啊!
他便恭声道:“我会尽力的!”
然后他和织田长益便带着礼物先行告辞。
赵昊送到佛堂门口,待两人身影消失后,方缓缓对家康道:
“有圆伏犀骨者,其人天性诚中有机智,厚中有巧诈。有迫于事实之奸险行为,其心则慈良而贪也。”
家康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活脱脱就是光秀的性格写照嘛。
顿一下,赵昊又加重语气道:“有武权者,刚决勇为,易贪妄走险也。”
家康闻言悚然,知道这是父亲大人在提醒自己。忙恭声道:“儿子谨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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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又笑道:“父上大人能给儿子看看相吗?”
“我已经给你看过了。”赵昊淡淡道。
听了千利休的翻译,家康心中猛地一颤,把‘征夷大将军’五个字,硬生生憋了回去。“那天要多久?”
“且熬着吧。”赵昊哈哈大笑,不肯再泄露天机。
“父上大人真是高深莫测。”家康只好讪讪挠头,憨憨的样子颇有些老莱娱亲的意思。
~~
当天晚上,新人在神社举行昏礼。
其实大明还要大操大办一场红红火火的婚礼的,这场跟出殡似的昏礼,完全是为了满足织田信长的面子才办的。
堂堂天下人儿的妹妹,不可能无声无息的就给取走了,怎么也得先在日本办一场,得到神灵的祝福才行。
入乡随俗嘛,赵昊就当看个光景了。
待出席者入场就位,祝女便引导着新郎在前、新娘在后依序入场。
在招神之前,祝女先舀水为两人洗净身心。
然后神官捧上祭祀的祈文,拖着长腔念起来,招来神灵见证昏礼。
新郎新娘向神灵献酒三次,每次三杯一共九次,然后谨献缠有白棉纸的小杨桐树枝送神。
然后新郎新娘向双方家长敬酒,再喝交杯酒,就算是礼成,可以送入洞房了。
前来管理的亲朋宾客则可以享用丰盛的婚宴了。
赵昊看着面前的小桌上,用黑底红纹漆器装着的定食。有真鲷鱼、豆腐汤、梅干和天妇罗,当然还有味增汤,在日本这很丰盛的一顿顶级大餐了,但他还是觉得能淡出鸟来。
便将装天妇罗的盒子递给一旁的新儿子道:“你长身体……”
却看到家康那张油腻的胖脸,他咽了口唾沫道:“爱吃你就多吃点吧。”
“父上大人怎么知道儿子爱吃这口?”家康双眼都是小星星,感动坏了。
“因为只有天妇罗能把你喂得这么肥。”赵昊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肴笑道。
家康讪讪笑道:“也是这些年才发福,原先儿子也是美少年的。”
“那我相信。”赵昊点点头,不然也成不了信长的入幕之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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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婚宴结束后,赵昊好容易将要侍奉他睡觉的家康踢走,跟马姐姐回到自己的座船上。
为了安全起见,在堺市期间,赵昊两口子都是住在船上的。好在习惯了之后也没啥,还挺省劲儿呢。
赵昊却没有立即就寝,而是踱步到下一层,准备到新人的洞房外听个墙根解解闷儿。
到了一看,好家伙,洞房外头已经蹲满了。
“公子也来了。”有人发现了他。
“我来晚了。”赵昊小声道。
“快给公子让个地方。”众人赶紧把最好的位置腾出来。
赵昊便面不改色蹲下,将耳朵贴在薄薄的木板墙上。
却没听到他想象中的‘雅蠛蝶’‘一库一库’之类,只听到有女人的啜泣声。
“什么情况?”赵昊奇怪道。
“不知道啊,这都一个钟头了,就一直听新娘子在哭。”边上来的早的赶紧小声道:“赵部长不会是走错道了吧?”
众人不禁窃笑起来。
“你们还有没有良心!”里头响起赵士祯的怒吼声:“这边正伤心呢,你们还笑!”
“散了散了。”赵昊便赶紧替大侄子撵人。他不禁暗暗担心,士祯不会真给大白脸、殿上眉,吓得按兵不举了吧?
ps.先发后改。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三姐妹和不速之客
翌日一早,舰队便拔锚启航,离开了堺市。
千利休等人前来码头送行,家康更是不断向远去的帆影洒泪挥手,骨肉分别之情真挚无比。
赵昊跟儿子依依惜别之后,便回到舱室,与马湘兰在正位上坐定,等待新妇奉茶。
须臾,便见大侄子容光焕发的走进来,阿市端着个托盘,迈着小碎步款款垂首跟在他后面。
比起丧服似的白无垢,她现在穿的有着繁复花纹的华丽色打褂就顺眼多了,看上去总算有些新媳妇的感觉了。
“叔父、婶娘,侄儿带媳妇儿来给二老奉茶了。”大侄子说着咧嘴一笑道:“阿市她不懂咱们徽州的规矩,叔父婶娘担待点儿。”
“知道,苛待不了你媳妇。”赵昊翻翻白眼,心说这就把大白脸当成心头肉了?至于吗至于吗?
大侄子又回头对低着头的阿市吩咐几句,他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日语……
阿市点点头,便上前将托盘搁在桌上,然后捧起一个茶盏,跪地奉给赵昊,用生硬的汉话道:“叔父,请用茶。”
“好好。”赵昊微笑着接过来,目光落在阿市脸上,不禁暗叫一声卧了个槽……才不是呢,赵公子是斯文人,不会一句‘卧槽’走天下的。人家脑海中兀然蹦出一句词来‘万花如绣,海棠经雨胭脂透’。
阿市今日洗尽铅华、粉黛薄施,终于露出了本来模样,只见她的面孔不仅肤白如玉、而且五官美轮美奂,无可挑剔。尤其那双漆黑的深目,十分楚楚动人。无论身在哪个国家,她都属于绝色美女的行列吧?
不同于大明女子那种纤巧、轻盈、优雅,她的美是一种深沉端庄的妩媚风韵,既能挑逗起男人最深处的欲望,却又让人可望不可即。
赵昊原本以为,她已经三十二岁了,又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应该会美人迟暮、黯然失色了吧?结果却惊得都发呆了,因为这女人竟把笼罩着她的不幸和耻辱,凝成一轮光环,让她愈发美的让人心碎。
就像那《源氏物语》所说,‘这便形成了一种最高的美姿。今年比去年更盛,今日比昨日更美。永远清新,百看不厌……’
“我今早给她画的,手艺还成吧?”趁着阿市给婶娘奉茶的当儿,赵士祯凑到赵昊耳边,笑嘻嘻道。
“什么?”赵昊这才回过神来。
“眉毛啊。”赵士祯指着阿市的柳叶眉,骨头都轻了三斤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这种事你就没必要跟你叔父说了。”赵公子尴尬的咳嗽一声,好像昨晚去听墙根的不是他一般。不过,这个据说年龄搭配很合理,双方都会很性福。呸呸,想什么呢!
“对了,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日语?”
“早就学会了。不然成亲之后,语言不通怎么办?”赵士祯一脸满足的看着阿市的背影,无限感慨道:“十年啊,什么学不会?”
说着他得意一笑道:“不然我昨晚怎么告诉阿市,十五岁那年我就想娶她了。等了整整十年,终于得偿所愿了。把她一下子就感动的不行了。”
“你觉得这十年没白等就成。”赵昊心说好家伙,没想到还是个高手呢。
“没白等,绝对没白等!”赵士祯嘿嘿笑道:“侄儿我这下又娶媳妇又当爹,开心的不得了。”
“噗……”赵昊险些一口茶喷他脸上,旋即道:“她仨闺女也跟来了?怎么没见着呢?”
“怕我不高兴啊。昨晚求我点头之后,今早才让她哥送上船的。”赵士祯笑道:“别说,仨闺女都可爱着呢,叔也见见吧。”
“那是自然喽。”赵昊笑着摸摸脸道:“我又不是头一天当爷爷了。”
因为禧娃也成婚好几年了,已经生了仨儿子……
赵士祯便跟阿市说两句,阿市面现喜色,忙点头连连,赶紧小步下去。
“你跟她说的啥啊?”马姐姐好奇问大侄子。
“回婶娘,我跟她说了,我爹妈死的早,是叔父把我拉扯起来的,你们就是我亲爹娘。”赵士祯忙赔笑道:“所以你们要见孩子,她就很高兴,可能觉得女儿们要被接受了吧。”
“你这个做奶奶的,准备礼物了吗?”赵昊便对马姐姐打趣道。
马湘兰二十七岁,风情万种的花信少妇一枚,闻言哭笑不得道:“不用你操心。”
不一会儿,阿市领着三个穿着浴衣的女孩子进来。
两个大一些,看上去十来岁,一个小的六七岁的样子。
三个小女孩跪在地上给爷爷奶奶磕头,然后阿市一个个介绍,大侄子充当翻译。
其实哪还用赵士祯翻译?赵昊对大名鼎鼎的浅井三姐妹自然了若指掌。
最大的那个穿着蓝色浴衣,神情清冷的自然是茶茶。赵昊端详着这个11岁的小女孩,心说怪不得猴子心心念念要娶她,因为她长得跟阿市最像,活脱脱就是她妈的幼齿版。
据说猴子一直暗恋阿市,阿市未出嫁时,还偷看过她洗澡。后来浅井死后,秀吉向阿市求过婚,但阿市恨他杀害了自己的孩子,抵死不从。后来家康死后宁肯嫁给个老头子,也不愿答应秀吉。
秀吉娶不到妈就娶闺女,于是就娶了比自己小32岁的茶茶……
所以茶茶也是三姐妹里最有名的一个,还生下了秀吉的继承人秀赖。是日后影响日本局势的关键人物。
最小的那个孩子叫阿江,今年七岁,后来辗转嫁给了德川家康的第三子,日后德川幕府的第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并生下了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
还有个比茶茶小一岁的阿初,日后由秀吉做主嫁给了自己的小舅子,有名的萤火虫大名京极高次。
为什么叫萤火虫大名呢?因为高次没什么本事,靠的只是自己姐姐的‘尻之光’,借着裙带关系才出人头地的。
虽然不如姐姐妹妹有名,但比起清冷的姐姐和怯生生的妹妹,一副阳光少女模样的阿初却更讨人喜欢。
对着三个粉雕玉琢、乖巧懂事的小女孩,又有谁能忍住不爱心泛滥呢?何况是最喜欢小孩子的马姐姐。她抱起最小的阿江,又拿糖果给她们吃,还把自己身上的首饰给了三个小女孩一人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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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却陷入了沉思,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要是把茶茶带走了,秀吉生不出继承人就不会杀他的干儿子。那自己的干儿子怎么上演主少国疑、趁机夺权的戏码?
阿江倒还好办些,等她长大了再许给德川家就是,到时候干孙子娶了侄孙女,亲上加亲,完美!
这样想来,这三姐妹还得好好培养一番呢……
赵公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尤其是阿市,满脸的惶恐。显然是被自己阴晴不定的脸色吓坏了。
“没事没事,我忽然走神了。”赵昊忙尴尬笑道:“士祯,你跟阿市解释一下,让她别风声鹤唳的。”
“阿市你不要怕,叔父不是那些日本大名,他就是我们的亲生父母,能有什么坏心思?”赵士祯忙对阿市道。
阿市点点头,忙向赵昊用日语道一通歉,又怯生生问了句:“叔父是不是不喜欢她们?”
听了赵士祯的翻译,赵昊摇头大笑道:“怎么会呢?告诉她,她们都姓赵了,就是我赵昊的孩子,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公主!”
赵士祯跟阿市翻译之后,她才喜极而泣,给叔父大人行礼不迭。
“好了,都是一家人了,不用那么客气了。”赵昊对赵士祯笑道:“你们小两口下去吧,放心把孩子留在这儿就行。”
“多谢叔父。”赵士祯登时大喜,他新婚燕尔、食髓知味,正发愁这三个小电灯泡往哪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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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警舰队离开大阪湾后,直接从四国岛和纪伊半岛之间的纪伊水道南下,离开了日本。
然后在北纬28.6度位置再转向正西,便可到航至琉球的奄美大岛。这条航线虽然有些绕远,却能借助黑潮冲击四国岛形成的强大回旋流,全程顺流航行,可以大大缩短航时,节省船员体力。
经过十年的持续勘测,江南集团已经掌握了大明四海的全部水文状况,摸索出各种各样的航线,来应对不同季节的航行。
当然,这些航线都是集团的高度机密,哪怕船长舰长们,也只知道自己执行任务的海域,有哪些航线可走。对值勤区域外的航线,就完全不清楚了。
就在赵昊舰队南下的同时,远在数千里外的东门海峡,那座吕宋岛最南端海角上的灯塔上。
值勤的海警官兵,发现了一艘破破烂烂的三桅欧式帆船,正自大洋深处向着海峡驶来。
这马上引起了官兵们的警觉,因为自从这座灯塔建成,西班牙人就不从东门海峡走了,他们宁肯绕远些,从南面的苏里高海峡去宿务,也绝不愿意冒险通过敌人控制的区域。
透过高倍望远镜,当值的警官发现那艘船的旗帜果然与西班牙人的有些许不同。
虽然都是个红叉叉,但没有西班牙人那么多刺,就是两道红杠杠。
通过查阅各国旗号图册,他们发现那竟是一艘英国船!
“好家伙,英国人也来凑热闹了?”闻讯而来的灯塔指挥官,沉声下令道:“通知舰队,拦截它!”
ps.抱歉各位,眼睛还是不利索,所以才写完一章。今晚没了,不敢再熬夜了。我都快郁闷死了,明明已经可以收线,开始高歌猛进写个豹尾了。可这眼就是不给力,憋死个人了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抓捕金鹿号
东门灯塔附近的港湾中,驻扎了一支海警巡逻分队,配有三艘护卫舰和十五艘快艇。除了警戒西班牙人外,日常任务就是反走私、打海盗,不许任何未经授权的船只进出东门海峡。
因此总有三分之一的战舰处于待命状态,接到灯塔上的灯语信号后,一艘编号3625的护卫舰,便率领五条划桨快艇出发了。
那艘英国帆船并不大,目测也就是100-150吨的样子,放在海警战舰序列中,连护卫舰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快艇。
按说这些兵力,把那艘英国帆船拦下绰绰有余了。
然而对方异常机敏,一发现不对马上掉头就逃。
3625舰上的分队长一面命令护卫舰满帆加速前进,一面命人打旗语命五艘快艇全速拦截。
这些快艇是吕宋造船厂在加莱战舰基础上,改进研制而来的。样式大致也跟加莱战舰一样,只是按比例缩小了三分之一。
细长的船身仅两米宽,长却有二十米,配有四十名桨手,以及二十名战斗人员,仅在船艏船艉各设有一门火炮。船艏三角形,安有带倒勾的长冲角,用于冲撞目标船只。
虽然这种船船体空间小成员多导致续航能力差。平底低舷吃水浅,经不起惊涛骇浪。而且无法安装侧舷火炮,在面对风帆战舰时劣势尽显。
但它灵活的船身,卓越的短距离冲刺速度,逆风航行的动力优势,使其在风平浪静的近海作战中,依然有可取之处。尤其是在抓捕神出鬼没的南洋海盗时,桨帆船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因此吕宋战区与吕宋造船厂联合连发了这款‘剑鱼式桨帆突击快艇’,装备给各基层分舰队,与风帆战舰搭配使用。
事实证明,在这二年的缉私作战中,唱主角的一直都是剑鱼式,护卫舰反而成了压阵的了。
这次也不例外,只见桨手们一齐划动船桨,五艘快艇便拉着长长的白色尾迹,真如剑鱼般朝着那艘英国船直扑过去。
‘剑鱼式’上的桨手,可不是努力也不是平民,而是正经的海警官兵。他们训练有素,孔武有力,而且特别持久,但凡被他们盯上的船,一艘也别想逃得掉!
那艘船头画着只金鹿的英国帆船上,船员们一边忙乱的操帆,一边做着战斗准备。
但他们并不慌张,因为他们有一位伟大的船长。他带领他们创造了无数的奇迹,哪怕是强大的西班牙海军也对他无可奈何,所以这次也一定可以有惊无险的过关的。
此时,他们的船长正双手撑在艉楼的栏杆上,任凭海风吹拂自己乱蓬蓬的黄胡子,这是他独特的测定风向的方法。
船员们都不敢作声,唯恐影响了船长的判断。
船长穿着头戴苹果绿的小罩帽,上身穿朱红色紧身马甲,露出缀满蕾丝的白色衬衣,下身穿着欧洲流行的紧身裤,勒出蛋蛋的形状,腿上朱红色的长筒袜配上一双褐色皮靴,简直骚得没边了。
这年代的英国绅士就流行这么穿,因为伊丽莎白女王酷爱华服和蕾丝,还有她对对比强烈的鲜艳色彩的热爱,影响了整个伦敦的上流社会。
只是他的服装都很旧了,掉色严重不说,还到处是破洞,再看他的船员,也各个形同乞丐,不知在海上漂泊了多久。
好一会儿,船长才睁开眼,用带着南海岸口音的伦敦腔道:“设定航向,北偏西10度。升起辅助帆,尽力减轻载重!”
船员们如奉圭臬,马上按照船长的吩咐,转向、升帆,并将一个个沉重的木桶丢入海中。那里头不乏他们掠来的金银财宝。但船员们早已牢记一个铁律——生存和自由,才是最珍贵的财富,此外皆可舍弃。
逃逸的速度果然越来越快,然而那五艘追击的桨帆船,却还在不断的接近中。
“船长,我们能逃得掉吧?”一个穿着贵族服饰的男子,见状有些不安的问道。
“风太小了,不容乐观。”船长注视着那些桨帆船道:“但愿他们早点脱力吧。”
“要不开几炮击,吓阻他们一下?”手下建议道。
“看不出来吗?他们是正规海军,开炮只会激怒他们。”船长的视线越过那几艘桨帆船,落在跟在后头的护卫舰上道:“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就是明国的战舰,你们准备为女王陛下再树一个强敌吗?”
思路客
“我们真的到了远东?”虽然情况紧急,船员们依然激动起来。
“大惊小怪,西班牙人早就说过,从关岛出发二十天就能到吕宋。”船长叹了口气道:“还好,遇到的不是西班牙人。”
“明国人会放过我们吗?”手下小声问道。
“西班牙是我们两国共同的敌人,应该可以好好聊一聊的。”船长说着提高声调道:“不过我不习惯被动,我们还是先逃脱他们的追捕,再尝试着跟明国人联系吧!”
“遵命!”船员们轰然应声,娴熟的驾驭着帆船劈波斩浪,向着东门海峡外逃去。
那五艘飞鱼式桨帆船,已经迫近到了两百米内,海警士兵拿着铜皮话筒,大声用西班牙语命令他们收帆、下锚,放下武器,所有人集中到船艏甲板上抱头跪下,否则将对他们使用武力!
帆船上的英国人,大半能听懂西班牙语。没办法,这个年代的英国,完全被笼罩在西班牙帝国的阴影下,连女王都是靠腓力二世才能上位的。
“不要理他们!”船长那不太地道的伦敦腔适时响起:“他们每条船上只有一门火炮,开炮也打不到我们的!而且比我们船身矮太多,接舷优势在我们!”
顿一顿,他提高嗓门道:“全神贯注,各司其职,他们拦不下我们的!”
见他们丝毫没有停船的意思,海警快艇便开始开炮了。果然如船长所言,稀稀拉拉炮弹根本无法命中全速前进的帆船。
“哈利路亚!”英国船员们怪叫起来,士气大涨。
然而他们高兴的太早了。海警快艇开炮,只是为了测距而已。
很快,令人头皮发麻的飕飕声响起,一枚枚织田市火箭,从五条船上呼啸而起,劈头盖脸朝着英国帆船射来。
这才是飞鱼式快艇真正的武器——可以用肩扛式发射筒发射的第三代织田市火箭!
这代火箭的自转喷口,由尾部移到了弹头下,飞行轨迹更加稳定,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几乎是指哪打哪,最适合在双方距离够近的时候,对敌人进行火力暴击和心理打击。
在以往的作战中,往往几轮火箭发射下来,海盗就吓得屁滚尿流,趴在船上哭爹喊娘了。
现在,轮到英国佬尝一尝它的威力了。
英国船长和他的船员们都看傻了,他们一路走在也算见多识广,可哪见过这种喷着火的大铁棍子飕飕朝自己飞的场面。
有船员躲避不及,直接被那大铁棍子撞飞十多米,半边身子都碎了……
“趴下,全都趴下!”见自己一愣怔,就被撩倒了十多个船员,船长忙大叫着卧倒。
刚趴在甲板上,一枚火箭就擦着他的脑袋飞了过去。船长不禁暗自庆幸,上帝保佑,要是晚趴下一会儿,我也没命了。
可他还没庆幸多久,便听手下大声道:“船长,快看我们的帆!”
船长忙一个转身,改为仰面躺在甲板上,便看到了一根根喷着火旋转的铁棍子,尖啸着穿过三根桅杆上,那十几面张开的船帆。
哧啦哧啦声中,一面面帆布的船帆被旋转的火箭轻易撕扯出一个个大口子。有几面帆甚至已经起火了。
帆船的速度明显下降……
“快救火!”大副一跃而起,赶紧带着船员们,冒着被火箭射杀的危险救火,以免火势蔓延开。
“开炮吧船长!”手下贵族躲在安全的地方,高声朝他吆喝道。
“那就真是死路一条了。”船长的目光,越过五艘快艇,落在那艘越来越近的护卫舰上。炮窗已经全都打开,黑洞洞的炮口随时会喷出火舌来。
“怪不得西班牙人会在他们手下接连吃亏。”他苦笑一声道:“挂白旗吧!跟他们好好聊一聊。”
“船长,他们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放心,我有保命的法宝,保证让他们放过我们,说不定还能为女王陛下搞掂一个强大的同盟。”哪怕在逆境中,船长的笑容也充满了自信,仿佛一切都难不倒他一般。
白旗升起后,火箭果然停了。
英国人按照海警的指示降下了船帆,放下武器,全都集中到船艏甲板上,抱头跪地。
两艘飞鱼式快速接近,重重撞在英国帆船的两舷上,两根金属撞角深深插入了英国船身。
两下伴着巨震的闷响,让抱头的船长心都在滴血,他心爱的船啊,这下彻底别想逃了。
须臾,两具带着勾爪的登船踏板,牢牢抓住了甲板,全副武装的海警官兵鱼贯而上,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
一个帽儿盔上镶着一枚银星的警官,来到俘虏面前,大声用西班牙语询问他们的来历。
船长便站起身,故作优雅的脱帽欠身,用生硬的西班牙语回答道:
“我们是奉英国女王陛下之命,对大明进行友好访问的英国船‘金鹿号’,我是船长弗朗西斯·德雷克,向大明帝国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ps.今天一白天不看电脑,眼又好多了。唉,最近还是得以眼为重,量力而行,就一更哈。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望潮市
赵昊于万历七年六月初八方抵达吕宋的林加延湾,全程历时两个月。
一是这个季节的风向和洋流不作美,二是途中还在那霸躲避了今年的一号台风……嗯,绝对不是为了跟那位琉球圣女私会。
路过台湾时,他又被唐胖子硬拉着,参加了新设的台东市成立仪式,要不是在吕宋还有一堆人等着他,唐胖子还要拉他去西台湾,谈谈规划中的蓄水大坝选址问题。
赵昊年初才刚视察了台湾,对唐友德这种仗着跟自己熟,就硬拉关系的行为,他表示强烈的不齿,不过还是原则上同意了,他在凤山和基隆设立两家水泥厂的请求。
没办法,谁让公子对胖子的宠爱有一石,唐胖子独占八斗。
而且赵昊也没骗唐友德,吕宋确实有一堆人在等着他。
除了他大费周章救回来的塞巴斯蒂安,和自称女王特使的德雷克船长,还有尾随塞巴斯蒂安回来的集团驻果阿全权代表梁钦,送塞巴斯蒂安回来的万丹苏丹国代表。
甚至还有另外两个王——苏禄苏丹叶齐德和渤泥国苏丹赛义夫,也在永夏城翘首盼君归。
不然赵公子才不会在这个季节南下呢。他一般都是秋天台风季过后,海上也转北风了才去吕宋呢,那时正是吕宋的凉季,比现在高温高湿的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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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季节,吕宋也并非全都热如蒸笼,至少在吕宋岛西部,就有一处气候凉爽、风景秀丽的宜人之地,那也是赵昊此行的目的地。
林加延湾在永夏湾以北三百里外,面朝大陆,是个优良的深水避风港湾。而且从台湾来的船队到林加延湾的话,会比到永夏湾缩短五百里以上,至少两天的航程。
而且林加延湾在吕宋平原北端,位于阿格诺河三角洲上,是一块难得的膏腴之地。
当年西班牙人殖民吕宋时,在马尼拉也就是今日的永夏城站稳脚跟后,便迫不及待的占据了这里,将河左岸命名为林加延,右岸命名为达古潘,然后瓜分领地。并设立教区,强迫所有土著改信。
马尼拉之战后,西班牙人连同他们的十万土著信徒,都被海警部队撵出了吕宋。林加延和达古潘也就都变成了无主之地。
唐保禄自然毫不客气,将其收归吕宋总督府所有。这里也成为继永夏市之后,吕宋总督府设立的第二个行政区。
因其与潮州府隔南海相望,故而赵昊将其命名为望潮市,阿格诺河改名为望潮河,林加延湾……目前还没改名。
原本赵公子图省事儿,直接改叫望潮湾利索省事儿。不过现任广东总兵官林道乾,很是希望赵公子能将林加延湾更名为林家的湾,他愿为此冠名权捐资二十万两。但赵公子还没答应他。
不是赵公子不愿开这个出售冠名权的先例,江南集团是家公司,赚钱嘛天经地义。而是他被林道乾一提醒,忽然意识到可以通过将冠名,搞个对口援建什么的。比如新苏州湾,新杭州湾,新宁波,新东莞之类,还能增强大陆和海外领土间的羁绊和感情,何乐而不为?
只是任何政策都不能拍脑袋就定下来,还得经过集团相关部门论证可行性;制定计划书;然后进行试点、探索示范,走完这三步之后,才能形成规章,然后推而广之。
所以这事儿目前还在论证阶段,但各府县的热情都很高,应该问题不大。
只要想到,未来可能新西兰那地儿,就没有新西兰,而是叫新河南了;新德里叫新德州;新奥尔良叫新澳门……赵公子就全身充满了干劲儿。
其实他每次离开本土,都会跟换了个人似的。在国内时,他整个人是收着的,收敛锋芒、躲在幕后,唯恐太过显眼。
到了海外领土上,他就彻底不用再伪装了,将他野心勃勃、自恋自大的本性展露无遗。
这是他一手缔造的国王,他的性格和作风将直接决定海外汉人的群体性格。只有他的性格强悍、作风霸道,移民海外的汉人群体才能武德充沛,敢打敢拼!
他要是畏首畏尾,过于谨慎,就改变不了汉人在海外散是满天星、聚是一坨翔的毛病!
因此赵昊没有拒绝总督府、望潮市组织的盛大迎接仪式,并在码头上对前来迎接他的市民,发表了实实在在却激动人心的讲话。
他向才来望潮市一年,最多不到两年的望潮市民保证,集团将永远以‘创造更好的世界’为己任!要让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过得好!
当然,世事无常,谁也不敢保证一切都顺风顺水,未来肯定会遇到战争、灾荒、萧条之类的困难。但集团向所有望潮市民、吕宋乃至所有集团的海外移民郑重承诺三件事:
无论何时,集团都坚决保证耕者有其田,只要集团在一天,就绝对不许任何人再像国内那样,兼并老百姓土地!
无论何时,集团、海警和子弟兵,将永远是海外汉人的保护神!只要集团、海警和子弟兵还剩一人,就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所有大明的海外移民!
无论何时,集团都将对海外移民和江南一体化地区的民众一视同仁!这意味着他们的子弟将同样享有免费教育;在集团的农场和工厂工作的,还将享受职工医疗,免费职业技能培训。以及各种鳏寡孤独、饥荒救济!
其实这些内容,集团和市里的工作人员,已经反复讲过许多遍了。但赵昊重复一遍是很有必要的,因为移民们事实上把他当成了吕宋王,同样的话必须听他亲口说出来,他们才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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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仪式结束后,赵昊又在唐保禄、刘学升等一众吕宋高层,和望潮市长郭过的陪同下,视察了为接收新移民而建设的村落。
但看到那一排排用棕榈叶盖顶的高脚竹木屋,赵昊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集团为了吸引移民,除了按人头分土地的政策外,还承诺给他们全家免费提供住房、种子、农具、耕牛,还有一年的口粮的。
在大明百姓的观念中,富人住的是砖墙瓦房,穷人住的是土坯茅屋。这种竹木屋恐怕只能算是窝棚吧?
可以想象他们结束隔离,分配新居时的失望之情……
赵昊踩了踩脚下新铺的砂石路,看看明显是新挖的排水沟,不无揶揄道:“恐怕这路和这沟,也是因为我来才新修的吧?”
唐保禄心中暗暗叫苦,对望潮市长郭过瞪眼道:“真的吗?”
郭过是郭大的堂弟,也出自当年长公主送给赵昊的那批高素质家奴,一路跟着赵昊步步高升,如今也都独当一面,身居要职了。
郭过很清楚,他们这些人最要紧的就是忠心,其次才是能力、奉公守法之类。是以他不敢隐瞒,赶紧老老实实道:“回公子,目前确实只有几个村子修了路、挖了阴沟。其余大部分村子,只是简单平整了地面,各种配套得日后慢慢补上了……”
“怎么,任务定高了,完成有难度?”赵昊神色稍霁。
“是有点儿。”郭过擦擦汗,苦笑道:“20万移民实在是太多了。哪怕盖这种这种竹子木头做的屋子,恐怕到年底都没法全部安置。”
望潮市地理条件优越,冲击平原上河网密布,有大量无需水利建设,即可耕种的土地,所以这次承担了20万移民的任务。
移民的组织架构依然是沿用了十多年的家庭农场制,一个生产队一个村子。
但因为移民数量陡然激增,不得不扩大了每个农场的管理规模。
现在一个农场下辖十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要管理一百名农工。每户能出两到三名农工,所以每个生产队管理三十到五十户不等。
20万移民大概有三万户左右,因此需要建设八百个这样的村子,才能容纳下这一年的人口。
对望潮这样一个刚设立不到两年,人口不满五万的新兴城市来说,一年建造三万套住宅。哪怕是建三万套竹屋,也确实太难为人了。
“确实不容易啊。”赵昊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公子放心,总督府也会鼎力支持望潮,把20万移民安置好。”唐保禄这才敢说话,他嘿嘿一笑道:“再说,吕宋这边的人,都住这种高脚小木屋,防雨防潮、透气凉快。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的地方,就是这点好处,不用怕冻着。”
“可惜台风一来,全都完蛋。”赵昊哂笑一声道。
“没那么夸张,顶多就是把屋顶掀了。”唐保禄擦擦汗笑道:“等风停了再重铺一层棕榈叶子就成了。”
“你怎么不住这样的屋?”赵昊白他一眼。
“侄儿我刚来吕宋那会儿,真住了好一阵子。”唐保禄指天发誓道:“老刘可以作证。”
刘学升忙点头不迭。
“好吧,算你没信口雌黄。”赵昊也知道这一年两百万移民,把下面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没法太吹毛求疵。”
“但在我们中国人看来,这确实不像个安乐窝。”他沉声吩咐唐保禄和郭过道:“所以一定要跟移民说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五年,不,三年之内,一定给他们盖真正的住房!”
“明白!”唐保禄、郭过等人赶忙高声应下。
ps.今天眼睛明显比昨天好多了,赶紧睡了,希望明天能更好……
第一百六十七章 碧瑶
结束了在望潮市的视察,赵昊乘车沿着海湾北行,前往吕宋战区望潮巡逻分队的驻地。南洋的海盗多如牛毛,在移民的子弟兵没有形成战斗力之前,只能靠海警保护他们的安全。
一路上景色宜人,海风习习,而且还有浴场级别的白沙滩,十分的赏心悦目。赵昊却无心欣赏窗外的景色,因为他的老腰都要被颠断了。
车轮下的土路是几个月前刚修的,可雨季一来,几场暴雨冲刷之下,便又坑坑洼洼,沟壑纵横了。哪怕乘坐的是最新式的马车,也依然颠得厉害。
“早知这样就该坐船过来了。”赵昊躺在马姐姐弹性惊人的腿上,才感觉舒服些了。
“是你非要来海边兜兜风的。”马姐姐取笑他道:“这下过瘾了吧?”
“我那不是为了感谢你嘛。”赵昊嘿嘿一笑,亲了亲善解人意的马姐姐。
“是为了那圣女的事儿,还是为了你那女徒弟?”马姐姐揶揄笑道。
“各种意义上的。”赵公子忙含混过去,岔开话题道:“得抓紧时间把路修好才行,可现在用水泥的地方太多了,还没宽裕到用来修路地步。对了,好像苏拉威西岛南边有个布顿岛,上头盛产天然沥青……”
马秘书给他个白眼,赶紧拿起记事本,把赵公子的突发奇想记下来。
“是‘锦囊万里诗一编,字字丹心沥青血’的沥青吗?”
“宾果。”赵昊给她点个赞。
“讨厌,别乱摸,我写字呢……”马姐姐娇嗔道:“还是你想让腰更不好?”
“没事儿,我知道怎么不费腰……”赵公子的声音变得粗重起来。
~~
当晚赵昊就住在了分队基地,然后便是检阅队列、共进晚餐、秉烛谈心这永不过时的老三篇。
晚上会餐以海鲜为主。
南海海鲜的特点就是大,比手掌还大的大虾,小臂大的皮皮虾,跟筷子一样长的蛏子、比盘子还大的螃蟹,还有各种鱼类、八带、海胆……全都是活蹦乱跳捞上来,用大陆运来的调味料和南洋的香料烹饪出来,再配上冰镇的宜兰汽水和虎牌啤酒,真叫人垂涎三尺。
赵公子虽然已经吃了俩月的海鲜,却还是食指大动,对坐在他旁边的警员们笑道:“真让你们分队破费了,平时也能吃这么好吗?”
“差不多吧。”年轻的警员们拘谨道:“没这么盛丰,但也都是这些东西。”
“整天就吃海鲜?”赵昊笑问道。
“可不,都吃腻了,闻着味就够了。”有那愣头愣脑的道。
“好家伙。”赵昊笑道:“这话说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官兵们便都笑起来,坐在另一张桌的战区司令员金科,忙替紧张的说不出话的分队长解释道:
“巡逻分队还暂时兼着捕鱼大队的任务。受黑潮影响,这吕宋近海的渔业资源异常丰富,是老百姓最好的,暂时也几乎是唯一的蛋白质来源。移民什么都缺啊,连鸡蛋都吃不着,更别说吃肉了。本着‘一切为了大移民’的原则,战区接受了总督府的请求,巡逻时顺便下网,兼职当起了渔民。”
“是这样吗?”赵昊笑问众警员道:“你们每天出海打渔,估计蛮不爽的吧?”
“呵呵呵……”众警员讪笑起来,显然是默认了。
“说说,不爽在哪里?”赵昊笑着打开瓶汽水,给身边一个三级警员续上杯。
那警员双手捧着杯子,小声道:“打渔久了,甲板怎么擦都去不了那个鱼腥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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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也全都是腥味,洗澡都洗不掉。”他这一起头,旁边的警员便跟着纷纷道:
“从上舰一天,就要我们把战舰当成老婆,可哪有让自己老婆出海打渔的?”
“就是,前辈打红毛鬼,我们打渔,这差别也太大了……”
“听说耽罗警备区,还有台湾警备区的海警就不用捕鱼。”
赵昊耐心听他们吐槽完了,方笑道:“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战舰就应该战舰的样子。打渔,那应该是渔业公司的渔船该干的事儿。”
“你说说,为什么总督府么不设立渔业公司呢?”赵昊说着点名唐保禄道:“是缺那几条船,还是缺渔民啊?”
“嘿嘿,都不缺。”唐保禄赶紧搁下吃了一半的大蟹钳,一脸苦笑道:“但是南洋海盗太多了,这几年尤其猖獗,我们的渔船出海太危险了。稍不留神就被海盗抓住,向市里索要赎金。我们也是不堪其扰,为了渔民的安全,才请海警兄弟们帮忙的。”
“我这又不知该怎么接话了。”赵昊笑着对警员们叹气,引来众人一阵轻笑。
“是我们没把海盗打干净,渔民不敢出海啊。”金科赶紧反省道。
“哎,没必要自责。”赵昊笑着摆摆手道:“南洋的匪情太严重了,我知道你们也尽力了。”
“其实前几年眼看着海面上已经干净了。”分队长郁闷道:“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年又冒出大批的海盗,真是要命。”
“这次冒出来的海盗,是有原因的。”赵昊笑着安慰众人道:“我这回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等到从根子上解决了问题,你们肃清海盗就指日可待了。”
说着他拍了拍一旁的警员,笑道:“等到把南洋海盗消灭了,就可以让专门的渔船打渔了,你们也就解放了。”
“总司令,你说我们除了打海盗,什么时候也能像前辈那样,跟红毛鬼子真刀真枪拼一场啊?”有个警员忽然问道:“海盗见了我们就跑,跑不掉就投降,从来不敢反抗,一点意思都没有。”
“是啊,总司令,我们还没正经打过仗呢。”年轻的警员们被挠中了痒处,纷纷嚷嚷起来。
这些万历年间入伍的海警将士,大都没经历过当年与葡萄牙人的海战,甚至参与光复吕宋的都不多。整天听老兵和上司们吹嘘,自然心痒难耐。
赵昊闻言大笑道:“好好好,勇于求战,精神可嘉。”
然后他笑容一敛,正色道:“那你们更得集中精力,加倍努力的训练了。说不定明天战争就打响呢。到时候首战用你,敢保证必胜吗?”
“总司令,西班牙人真的会来吗?”食堂中的官兵们全都看向赵昊,就连那些资深的警士和警官们,也都支愣起了耳朵,唯恐漏掉一个字。
所有官兵都知道,吕宋战区为什么不像耽罗、台湾那样叫警备区?因为这里是要准备大打仗的啊!
那么对手是谁?所有人也知道,是西班牙人!
然而他们从万历二年等到万历七年,等了整整五年,却仍然没等到红毛鬼的战舰……
官兵们早就等的望眼欲穿,恨不得直接杀去大洋彼岸了。
“当然会来了!”只听他们的总司令斩钉截铁道:“西班牙帝国如日中天,上上下下不可一世,却在我们手下吃了败仗,丢了他们经略亚洲的桥头堡——吕宋!他们能咽的下这口气?不可能的!”
“从他们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就开始准备组织远征,向我们复仇了。要不是林凤烧了他们的前进基地,西班牙人几年前就杀来了!”说着他加重语气道:
“但那也是三年前的事儿了。这三年里,他们可是一时一刻都没浪费!现在,他们已经再次准备好了!根据收集到的情报,总参谋局研判,最早今年下半年,最迟明年,西班牙人会对我们发起一场更大规模的入侵。到时候,整个吕宋都要变成战场,你们真的准备好了吗?!”
满室皆静,气氛登时不一样了。
赵昊站起身来,端起酒杯。
官兵们见状,也赶紧齐刷刷起身,端起了酒杯。
“我们的大业成败在此一举,还请诸位恪尽职守,为迫在眉睫的大战全力以赴!”
“首战用我、用我必胜!”官兵们整齐的呐喊,声震夜空。
“干杯!”
“干杯!!!”
~~
次日一早,赵昊在金科、唐保禄,还有那个谁的陪同下,离开基地,骑马进了山区。
他这次不敢再坐车了……
队伍沿着曲折的山道行了大半天。好在山中景色优美,众人一边欣赏山景,一边高谈阔论,倒也不觉枯燥难捱。
黄昏时分,众人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座群松环抱、花团锦簇的山顶之城出现了。
但比起这山顶之城的美景,最先引起人们惊叹的,是这里出奇的凉爽。
望潮市现在大概三十五六度,这里却只有二十二三度的样子。
昨天还要在高温下煎熬,现在却一下子回到了春天。
小风一吹,还冷得人寒毛直竖呢。
“真是个避暑胜地啊!”马姐姐赶紧给赵昊加了件披风,她自己也过上了条毯子。
“这就是碧瑶了。”赵昊笑道:“看,像不像云雾缭绕的瑶池仙境?”
他指了指远处,一簇簇红绿相间的屋宇房舍,掩映于繁荫之中。山壑架桥,旁是扶栏,树木丘壑,都经过人工精心布置,井井有条。
正门处一块铜匾上,写着长长一行字:
‘吕宋第一军民疗养院欢迎你!’
ps.经过这几天的休息,眼睛基本好了。谢谢大家的耐心,明天恢复正常更新哈!
今晚没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疗养院中的接见
似乎每个热带地区,都会有一个能让人们避暑的高原城市,颇有阴阳调和的意味。
譬如暹罗有清迈,马来半岛有金马伦,安南有大叨,吕宋的避暑高原便是碧瑶。
这个面积足有五六十平方公里的山顶之城,全年气温在20度左右,湿度也很适宜。除了避暑之外,还盛产各种鲜花、水果和蔬菜,也难怪华人会赋予它‘碧瑶’,这样充满诗情画意的名字。
而且碧瑶四周连绵不断的群山,还蕴藏着丰富的金矿和铜矿。早在一百多年前,伊哥洛人就在碧瑶的山区中采金,大名鼎鼎的碧瑶矿区是吕宋最大的金矿产地,一直采掘了几百年,直到21世纪还不断发现新的矿脉。
当初因为要应付岳父大人的缘故,赵昊命人在吕宋四处探金,都找到麻逸岛上去了,自然也没放过大名鼎鼎的碧瑶。
经过几年的勘探、试采,南海黄金总公司吕宋分公司已经基本确定了矿脉,开始择址建设矿场及其附属设施。其中最主要的,是一条35公里长的山间公路。
公路的出口,就在海警望潮基地。所以那支巡逻分队除了要警戒海上外,还有个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未来的碧瑶金矿,顺道也保护一下碧瑶的疗养度假区。
在赵昊的规划中,未来的碧瑶市还是吕宋的第二教培中心。规划中的吕宋大学、吕宋海警学校、吕宋船员学院、吕宋医学院、吕宋职业技术学院等,都将在此设立分部。当然,那得四五乃至五五期间才可能实现了。
眼下整个碧瑶,只有一座偌大的军民疗养院,供海警官兵、优秀集团职工包括农工,在此疗养度假。
塞巴斯蒂安、德雷克,两位苏丹,还有求见赵昊的各国代表,在结束了隔离后,都被送到了这座高度戒备的疗养院中,等候赵公子的召见。
~~
当晚,赵昊就下榻在疗养院最高处一座别墅中,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
翌日一早,他在马姐姐的侍奉下起身,神完气足的来到偌大的观景阳台上。只见红日映照满山松树,也把缭绕于山峦之间的白雾染成金黄,端得是金碧生辉,真如瑶池仙境一般。
丰盛的早餐已经在铺着海蓝色桌布的长桌上摆好,被邀请来共进早餐的一干人等,也早就在阳台下的草坪上候着了。除了金科、唐保禄、梁钦及那个谁之外,还有马卡龙和十名特遣队员代表。
特遣队员们不再是之前在海外时,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鬼样子,全都剃了短发、刮了胡子,穿着笔挺的海警夏礼服,踏着擦得锃亮的皮鞋,一个个精神抖擞,干练帅气。
他们的警衔也都至少升了两级,肩上大半都挂起了银星。
此外,当初林凤舰队自美洲掳获的战利品,也有他们的一份。虽然仅是完成环球航行的同伴所得的半数,却也超过一万两银子了。
再加上总司令部授予的集体特等功,加每人两千积分,真是名利双收,春风得意啊!
看到赵公子出来,他们赶紧掐了烟,上来问安。
“都是自己人,没必要客气,随便坐吧。”赵昊在正位上坐下,和气的招呼众人入座。
金科刚要向公子介绍一下,应邀而来的特遣队员。赵昊笑着摆摆手道:“不用介绍,都认识。六年前,是我给他们亲自下的任务,把他们送上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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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指着最靠近自己的一个道:“这个是马克龙和马应龙的弟弟,马卡龙嘛。当年去西山岛,他跟着他大哥到我船上,那时候还是个半大小子。”
“公子……不,总司令的记性真好!”马卡龙成了红色的,忙激动的起身敬礼。
“坐坐。”赵昊挥下手,又报出其余九个海警的名字,把他们一个个感动的热泪盈眶。
其实赵昊那烂记性,哪记得住这些?都是出来前,临时抱的马姐姐的佛脚。
“别拘束,赶紧吃饭,咱们边吃边聊。”他呷一口女仆奉上的热牛奶,笑道:“一转眼这都快六年了,能见到诸位凯旋而归,真是谢天谢地啊。”
“都是总司令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马卡龙忙代表特遣队员道:“没有两位特使的接应,我们说不定现在还在海上漂着呢。”
“哎,当然要群策群力了。只要有可能,哪能让你们孤军奋战?”赵昊笑眯眯道:“对了,其他人呢?怎么就来了你们这几个?”
“大部分人都兑了长假,回乡探亲了。”马卡龙忙答道:“我们因为需要陪着那红毛国王,所以暂时没得休假。”
“这样啊,辛苦了辛苦了。”赵昊笑着点点头,又问道:“那塞巴斯蒂安,现在怎么样啊?”
“伤已经彻底痊愈了,能吃能睡,还胖了不少。”马卡龙苦笑道:“就是越来越焦躁,天天问什么时候能见到总司令……”
“为了稳住红毛国王,我之前跟他说,要见过总司令后,才能决定什么时候送他回去。”金科从旁解释道。
“好,回去跟他说,我这两天就见他。”赵昊点点头,将切成一段段的油条,泡进肉骨茶里道:“对了,从非洲被大老远弄到吕宋,他没起疑吗?”
“这个么……”队员们互相看看,不敢回答这种问题。马卡龙这才想起自己的上司,忙看向一直没吭声的那个谁。
那个谁搁下茶杯,轻声道:“问题不大,就算怀疑他也拿不出证据跟公子对峙。”
“那就好。”赵昊仿佛松口气道:“我可以放心的装好人了。”
引得众人笑成一片。
~~
早餐后,马卡龙等人告辞。赵昊目送他们离开后,又应梁钦之请,给他单独谈话的机会。
两人移步阳台另一端,在阳伞下坐定,赵昊从木盒中摸出一支雪茄,用剪子铰好,递给梁钦道:“尝尝咱们吕宋自己种的烟叶,比古巴的如何?”
梁钦赶紧接过来,待赵昊给自己也剪好一支后,忙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着了火柴,先给赵公子点上。然后才点着自己那根。
之所以不直接用打火机,据说是因为酒精的味道会破坏了雪茄的醇厚。所以要先点着白杨木制成的火柴,再用火柴点雪茄。狗大户的穷讲究总是层出不穷的。
两人吞云吐雾了一番,又煞有介事的分析了吕宋雪茄和古巴雪茄的区别,然后赵昊才笑问道:“怎么了老梁,在果阿待不住了?”
“唉,惭愧啊。”梁钦羞愧的点下头道:“听说老刘在奥斯曼那边混得风生水起,都当上什么苏伊士伯爵了。我这边却被葡萄牙人防贼似的防着,什么都做不了。连访问一下果阿周边的土王他们都不许。实在是……有辱使命啊……”
“老梁你不要妄自菲薄。”赵昊笑着掸了掸烟灰道:“你们情况不一样,老刘能混得好,首先是因为奥斯曼和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葡萄牙。你在葡萄牙的果阿,那就是在敌区,你说你能好过了吗?”
“让公子这么一说,我这心里可算没那么自责了。”梁钦讪讪一笑道:“不过这在果阿的日子实在难熬啊,我,我真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再坚持一年,就一年。”赵昊搁下雪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换别人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苦了这么长时间,总不能临了临了,让别人了摘桃子吧?”
“呃,公子的意思是……”梁钦神情一振道:“果阿要变天?”
“那当然,不然我们辛辛苦苦,把葡萄牙国王请回来干什么?”赵昊颔首笑道。
“可是听说,他已经是前国王了。”梁钦小声道:“葡萄牙的新王已经继位了,他这种过期的国王,还有多大的价值吗?”
在这个消息随船走的年代,欧洲发生的事情要半年才能传到果阿,九个月才能传到马六甲。然而借助南海集团遍布南洋的的信鸽系统,十天就能传到吕宋来。
所以他也是这个月,才知道此事的。
“那我就要考校考校你这个全权大使了。”赵昊笑问道:“那葡萄牙的新王是个什么情况啊?”
“回公子,新王恩里克一世,是塞巴斯蒂安的叔祖。他本为天主教的枢机主教,也在国王成年前,长期担任摄政。去年塞巴斯蒂安出征,也是委托他监国的。”
在江南集团是没法混日子的,不然根本没法应付层出不穷的考核评测,明察暗访。是以梁钦虽然不习惯甚至厌恶自己的差事,却依然得扎扎实实工作,按要求尽力收集各种情报。
“由于葡国王室人丁单薄,在塞巴斯蒂安失踪后,他便成为第一顺位继承人,所以大贵族们推举他成为新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那你看好他吗?”赵昊笑问道。
“他能力没的说。”梁钦微微皱眉道:“但最大的问题是,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而且他因为身份的原因,也没有子嗣。不过根据最新的消息,据说他已经向教宗提请解除童贞之誓,想要娶妻生子了。”
“能行吗?”赵昊又问道。
“那些欧洲国家的事情,不好说。”梁钦吸一口雪茄道:“不过就算教皇答应了,以他那把年纪,还能不能生出孩子来,得打个大大的问号。”
ps.继续写哈。
第一百六十九章 德雷克船长
疗养院中,鸟鸣啾啾。晨光驱散了薄雾,却依然凉爽宜人。
“要是他没生出孩子来呢?”赵昊给梁钦斟一杯武夷红茶,考校问道:“葡萄牙的王位会传给谁?”
“那乐子可就大了,听说排在他之后,最热门的人选,就是那位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梁钦端着茶盏,轻吹着白气道:“这欧洲国家真邪门,各国国王都是亲戚。”
“到时候说不定会出现西班牙和葡萄牙合并的场面……”梁钦说着猛然抬起头道:“我们不能容许这种情况发生!西班牙的实力远强于葡萄牙,要是让他们掌握了非洲、印度到马六甲的航线,我们会腹背受敌的!”
“唔。”赵昊呷一口茶水点点头。西班牙人也是这么想的,可惜他们转头又被英国人和荷兰人轮番暴揍,丢掉了海上霸权,结果成了给他人做嫁衣裳。
不过那都是后话。梁钦能看到这些,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这么说,公子且得让塞巴斯蒂安在吕宋住几年了。”梁钦已经明白了大半道:“等他那黄土埋到脖颈子的叔祖一死,他就又值钱了!”
“不错。”赵昊笑着点点头道:“我看他叔祖活不了多久了。”
“公子怎么说?”梁钦不解问道。毕竟那老头都六十七了,就说活到七十六也不稀奇。
“你不是说了吗?腓力二世的呼声最高。”赵昊搁下茶盏问道:“那这呼声来自于什么人呢?”
“主要是贵族和社会上层。”梁钦道:“这些人不在乎谁当国王,只要能保证他们的利益就行。而且腓力二世要想稳住葡萄牙,非得向他们让渡更大的利益,所以他们其实是支持合并的……”
梁钦说着,恍然醒悟道:“莫非,葡萄牙大贵族会配合腓力二世除掉恩里克国王?”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赵昊淡淡道:“而且这种可能性,是由我们来掌控的。”
梁钦张大嘴巴,半晌才明白过来道:“公、公子是说……如果我们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击败西班牙的远征舰队,那么他们国王为了挽救声誉,势必要强行推动吞并葡萄牙?”
“不错。”赵昊点点头,站起身来,负手看着眼前的山巅之城道:“不只是为了挽救声誉,听说西班牙国王为了这次远征,把自己的王冠都抵押出去,才从热那亚的银行家手中,借到了足够的军费。如果这一仗,我们击败了西班牙,哈布斯堡王室的财政将彻底破产。他们就只剩吞并葡萄牙一途,来换回国王的王冠了!”
梁钦跟着站起来,由衷赞叹道:“公子真是高屋建瓴、算无遗策啊!”
“哎,不要说得那么肉麻。”赵昊笑着摇摇头,看向他道:“怎么样,能再坚持一年吗?”
“太能了,必须能啊!”梁钦换了个人似的,激动道:“这人就怕没希望。既然公子都说了,变天的时候要到了!那别说一年了,就是十年八年,我也会坚守岗位的!”
说着他呵呵一笑道:“不为别的,就为了看葡萄牙人到时候灰溜溜滚蛋的样子,也值了!”
“哈哈哈,看来这几年,受了不少葡萄牙人的气啊。”赵昊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放心,一定连本带利全给你找回来!”
~~
解决了梁钦的问题,赵昊没有让他退下,而是让他陪自己继续接客……哦不,接见客人。
赵公子却没有先见塞巴斯蒂安,而是让人先把那位英国船长德雷克带来。
说话间,德雷克已经来吕宋两个月多了。
他和他的船员们,先在一个专门用来隔离的小岛上呆了两个月。他们被穿着全套防护服的防疫人员,剃光了满头的乱发,刮掉了胡子和体毛,包括那里的毛。然后用带着浓浓硫磺味的肥皂,和滚烫的热水反复洗了十几遍,终于把他们攒了几十年的老灰给搓干净了。
嫌他们脏还在其次,关键是要除掉他们满身的虱子、跳蚤等寄生虫。集团防疫厅将他们这种远洋而来的船舶和船员,定为最高风险传染源。他们携带的病毒可是祸害了整个美洲的,虽然亚洲人的抵抗力要强很多,但他们引发传染病的风险依然很高,丝毫不能松懈。
所以就连他的金鹿号,也被反复消杀了整整一个月,待里头的成群结队的老鼠和寄生虫死光光了,集团统计局的工作人员才穿着防护服登船清查物品。
这两个月里,他们还接受了严格的卫生习惯矫正。
首先,随地大小便者,处以鞭刑,小便十鞭,大便二十鞭。抽的他们皮开肉绽,再也不敢随地拉尿。
而且每天都必须洗澡,这简直太可怕了!要知道,在号称‘千年不洗’的欧洲,洗澡被视为一件危险且堕落的事情。
所谓危险,是因为黑死病的威胁始终笼罩欧洲。束手无策的医生,便将病因归结于腐烂的空气,并建议人们不要洗澡来预防黑死病。理由是洗热水澡会使毛孔扩张,弥漫在空气中的病菌便会趁机进入身体,容易引发疾病。
至于堕落,是因为罗马时期,公共浴池就是淫乱的场所。欧洲人认为罗马帝国的灭亡,就是因为他们在洗澡时纵欲过度所致。甚至连教宗和枢机都在浴室中与妓女幽会。
反思之后,最善于客观找原因的天主教,便将洗澡视为堕落的根源。反之,不洗澡则被视为圣洁的象征。人们认为肮脏的身体,才能够更好的去接近上帝。而且还有坚持50年不洗澡、不洗脸、不洗脚,最后成功封圣的实例。
所以虽然每天全身清爽,常年浑身瘙痒溃烂的老毛病也没了。但德雷克船长一见到赵昊,还是立即表示严正抗议,认为这是对女王使者的玷污,也就是对女王陛下的玷污,而且是反复玷污。
赵昊含笑坐在紫檀木的交椅上,兴致勃勃的打量着这位后世大名鼎鼎的星之开拓者,以一己之力将英国带入大航海时代的伟人。
这位弗朗西斯·德雷克,日后的德雷克爵士,是英国皇家海军精神的缔造者!
在德雷克之前,英国海军几乎只是个内河舰队,没敢想过到大洋上施展身手。是以德雷克为代表的私掠船长们改变了英国海军的气质,为他们注入了攻击性和进取心,以及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兴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民族精神!
历史的进程是大势所趋,却也绝对离不开杰出个体的模范带头作用。德雷克取得的巨大成功,让他成为了全英偶像。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英国青年,上船出海冒险,将出人头地的希望寄托在了大洋之上。
赵昊用钦佩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刚四十岁,精力充沛,目光狡黠的英国佬。心中却动起了杀机……
毕竟,西班牙只是眼前的敌人,英国和荷兰才是未来真正的威胁!
德雷克出生入死十几年,对危险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感受到赵昊那一闪而过的杀机,他马上噤声了。
他心中快速盘算,怎么也想不透,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公子赵,为什么会用这种爱恨交织的目光看自己。
“说完了?”赵昊也没想到,这德雷克竟如此敏感。便露出和煦的笑容道:“我有一个疑问,请你解答。”
“阁下请讲。”德雷克欠身道。
“你应该知道吧,我的手下在几年前,曾进行过环球航行。”赵昊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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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德雷克点点头,满脸钦佩道:“还大破西班牙人的加勒比海舰队,劫掠了腓力二世的珍宝船,更是将美洲西海岸洗劫一空!大明的红发女海盗,还有她飞翔的荷兰人号,实在是我们……我们这些被西班牙人欺压的国家的偶像!”
“飞翔的荷兰人号?红发女海盗?”赵昊听得一阵蒙圈,不知道这都哪跟哪。
一旁担任翻译的马卡龙,忙小声向赵昊解释。其实他也不太清楚此中原委,只是大概猜到是发音误会和以讹传讹。
但好歹让赵昊明白了,红发女海盗指的是林凤,飞翔的荷兰人号,指的是千古罪人刘大夏号。赵公子不禁苦笑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好一会儿才想起正题来,冷笑一声道:“我怎么听他们带回来的消息说,弗朗西斯·德雷克在南美是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海盗呢?”
“这……”德雷克船长老脸一红,忙狡辩道:“西班牙国王掏空了我们英国的国库,迫害我们新教徒,而且不许我们的船到美洲贸易。十一年前,我和表哥的船队由于遭遇风暴,船只受损严重。起先,西班牙总督同意我们进维拉克鲁斯港修船。但等我们一上岸,西班牙突然翻了,将我们的全部处死,仅有我和表哥逃离了虎口……”
德雷克已是虎目含泪,悲愤道:“从那天起我就发誓,用此生向西班牙人复仇!在获得女王恩准的报复许可状之后,我就开始对西班牙人进行无休止的袭击和掠夺!”
说着他满脸坦诚的看向赵昊道:“所以阁下,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西班牙!这次女王陛下派我不远万里来亚洲,就是希望寻求与贵国联盟,一起夹击西班牙人的!”
第一百七十章 遵纪守法的赵公子
其实德雷克纯属鬼扯,他这次出海是奉女王之命不假。女王的密令却是劫掠西班牙帝国的太平洋沿岸,并寻找传说中的西北航道。根本就不是什么联络远东的大明帝国。
说起来,这事儿还跟林凤舰队有关。三年前‘红发女海盗’和她‘飞翔的荷兰人号’的传说,终于自美洲传回了欧洲。就连远在伦敦的伊丽莎白女王,都听说明国人环球航行的舰队,在加勒比海打劫了西班牙的珍宝船,还毫发无损的洗劫了不设防的美洲西海岸,抢走了数百吨的黄金白银,和各种珍贵的货物,价值数千万比索!
女王陛下肠子都悔青了,因为这笔财明明该是她来发的。
简单说来,英国的皇家海盗们在她的纵容下,已经抢劫了美洲十多年了。
当然女王陛下也抢得理直气壮,至少英国上下都支持她这样干。
因为她的王姐——上任英国女王玛丽一世,正是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妻子。虽然两口子一直两地分居,可腓力二世一点没客气,把英格兰拖入了在尼德兰进行的西法的战争。
这场漫长而残酷的战争不仅榨干了英国的国库,牺牲了数万英国士兵,还让英国丢掉了在欧洲大陆最后一块领土——加来。
而西班牙从美洲源源不断开来的珍宝船队,将所有的金银财宝都运回伊比利亚半岛,一个铜板都不肯补偿给英国。
所以英国从上到下都觉得西班牙欠他们的永远也还不清。更别说伊丽莎白将英国恢复成新教国家,与天主教的狂信者西班牙国王不共戴天了。
伊丽莎白女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签发私掠许可证,鼓励甚至资助皇家海盗大肆劫掠西班牙的海上财产,而德雷克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曾经数度前往新西班牙进行黑奴贸易,抢劫船只,突袭西班牙人的定居点。在一次抢劫中,他登陆进入巴拿马地峡。在那里,德雷克爬上一棵大树向西眺望,看到了传说中的太平洋。
那一年是西元1571年,大明隆庆五年。
从那以后,德雷克便心心念念,梦想成为第一个航行在太平洋上的英国人。然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主要是怕跟姐夫彻底搞砸了关系,女王一直不愿同意他前往美洲东海岸的计划。
结果就让林凤抢了先……
原本唾手可得的巨额财富,却被旁人捷足先登的巨大懊恼,让女王陛下终于下定决心,于西元1577年底,也就是前年,资助德雷克前往太平洋。
夙愿以偿的德雷克,率领五艘帆船组成的私掠船队,兴冲冲赶赴美洲。然而西班牙人又不是不长脑子的NPC,他们挨了打也会疼,吃了亏也会总结教训。
结果在加勒比海,德雷克舰队被严阵以待的西班牙人打得屁滚尿流,一上来就损失了两条船,只能狼狈南下。
他们在汹涌的大海中向南挣扎,于去年六月抵达了马岛,并在那里过冬。德雷克本打算将其命名为德雷克岛,结果发现林凤用中西葡三种文字,已经将其命名为马已善岛了……
三个月后,德雷克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从林凤海峡绕过合恩角,实现了他的太平洋之梦。然而代价也是惨重的,此时他只剩下自己的旗舰金鹿号了。另外两艘船,一艘沉没,另一艘不知所踪。
好在德雷克善于交际,在刚交的土著朋友的帮助下修船补给,重新出发。他沿着美洲西海岸一路北上,这次收获不错。因为西班牙人还不知道林凤海峡的存在,自然不会想到有英国海盗能避开他们重兵布防的麦哲伦海峡,抵达美洲西海岸。
于是秘鲁总督区再遭劫掠,德雷克甚至俘虏了一艘驶往巴拿马的珍宝船。而后在厄瓜多尔,他重金雇佣了土著水手,船队重新也恢复到三艘规模。
就在他和手下士气大振,准备再接再厉,继续北上打劫时,却招来了驻扎在阿卡普尔科的太平洋舰队。
十条西班牙大帆船差点把他们堵在巴拿马的维拉克鲁斯。仗着德雷克船长机敏过人,水手们配合默契,英国人只损失了一条船,便逃出了包围圈。
然而西班牙人丝毫没有要放过他们的意思。莱昂上将誓要把昔日在明国人身上丢的面子,在英国佬身上找回来。
为了摆脱一直穷追不舍的西班牙人,德雷克船长决定分兵,结果俘获的那条珍宝船被西班牙人追上,北上的金鹿号却趁机逃脱。
德雷克便沿着太平洋继续北上,希望寻找传说中通往大西洋和英国的西北航路。他一直航行到了阿拉斯加湾,这时候,已经是去年的12月了。德雷克和他的伙伴,幸运的成为了最早在半年内两次过冬的人。
暴风雪和长长的阿拉斯加半岛终于让这位执着的舰长,放弃了继续北上的航程。南下温暖的加州修船补给之后,他从土著那里打听到,西班牙人在阿卡普尔科集中了上百艘战舰,这让他彻底打消了原路返回的念头,只能硬着头皮走麦哲伦的航线,横穿太平洋,准备绕地球一圈回欧洲。
在经过整整68天不见陆地的航行后,金鹿号抵达了帕劳。德雷克船长从当地人口中得知,西班牙人都是走苏里高海峡去宿务的。于是为了避开西班牙人,他决定从北面的关门海峡穿越吕宋……
结果落在了海警巡逻队手中。
~~
“拿来吧?”别墅阳台上,赵昊含笑伸出了手。
“什么?”德雷克船长一愣。
“女王陛下的亲笔信啊?”赵公子笑道:“以本公子的英语水平,看个信还是没问题的。”
“这……”德雷克哪有什么亲笔信?他本打算走西北航线直接回欧洲的,根本没想到远东来。什么寻求结盟的女王特使之说,不过是用来糊弄明国人的。
不过他早有说辞,便叹口气道:“我们来远东的途中,遭到了西班牙人围追堵截,只剩一艘船抵达了目的地。女王写给贵国皇帝陛下的信件,不慎随船沉没了。”
赵昊不禁摇头笑道:“难道这么重要的信件,不该随身保管吗?”
“唉,阁下可能不知道,长期在海上航行,人会变得迟钝愚蠢,间或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德雷克又叹口气道:
“不过女王陛下给贵国皇帝的礼物还在金鹿号上,可以证明我们的诚意。如果阁下还不放心,可以派使者跟我一起回英国,女王陛下自然会证明我所言不虚。”
“但这还是没法证明,你不是为了脱身,而编造谎言,企图蒙混过关啊。”赵昊却严谨的可怕。
“法克……”船长暗骂一声,忙重新挤出笑脸,耐心说服赵昊。
然而任凭德雷克船长如何辩解,都没法说服赵昊相信,他是出访大明的英国使者。
“抱歉,船长。”赵昊端起茶盏轻呷一口,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道:“在我们大明,一切都是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我身为大明的外事官员,在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你的身份之前,无法将你引见给皇帝陛下。”
“真是太可惜了。”德雷克船长暗叫倒霉,没想到这个天朝人居然跟最顽固的天主教徒一样死板。他忙摆出无奈的表情道:
“那我只好先回国,请女王陛下补一份国书,再回来觐见贵国陛下吧。”
“抱歉船长。”赵公子却依然摇头道:“在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你的身份之前,我也无法放你离开。”
梁钦忙从旁解释道:“依照我大明法律规定,没有皇帝准许,外国人不得入境。私自入境者,当逮治论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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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的上帝。”德雷克郁闷的摊手道:“是你们把我抓来这里的。”
“不是你擅闯国门,怎么会被捕呢?”梁钦冷笑一声。
“我不知道吕宋是贵国的,还以为是西班牙的地盘呢。”德雷克叫屈道。
“你又怎么证明你不知道?”赵昊淡淡道。
“哦买糕的,又来了……”德雷克船长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船长,稍安勿躁,规定就是这样,谁都一样要遵守。”赵昊和气的安慰他道:“耐下性子配合我们把流程走完,相信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那要是查不出来呢?”德雷克冷冷反问道。
“怎么会查不来呢?办法总比困难多。”赵昊笑道:“比如说,我们写信给贵国女王求证,等她回信之后,不就可以证明你的身份了吗?”
德雷克心说能证明就怪了。他知道自己这些私掠船长就是属马桶的。女王用起来虽然爽,但一出事,肯定撇得一干二净。怎么可能冒着被姐夫抓到把柄的风险,跨越重洋来捞人呢?
“好了,你先下去吧。”赵昊似乎失去了谈兴,端茶送客道:“回头会有官员找你问话的。”
立在德雷克身后的两名护卫,马上伸手请他离开。
德雷克赶紧大声道:“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事关明国的安危。如果你能保证放我的船和船员安全离境,我可以如实禀告!”
顿一下,他不无威胁道:“否则,我会永远的烂在肚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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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处决
德雷克船长使出了他的杀手锏,双手抱在胸前,一副不怕你不上套的架势。
“是西班牙的无敌舰队,马上要远征吕宋了吗?”却听赵昊漫不经心道。
“这……”德雷克面色一白,强自镇定下来,冷笑一声道:“你是从我的话里猜出来的吧?但你能猜出他们具体的出发时间?有多少条战舰,多少士兵,指挥官是谁,作战计划是什么?”
“应该比你知道的多。”赵昊好整以暇道:“五年前我就在准备这场战争了。还需要通过你来收集情报的话,未免也太失败了吧?”
“印证一下总没坏处吧?”德雷克不由自主近似哀求道。
“你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情报吗?”赵昊再次用那种气死人的腔调道。
“有!”快被逼疯的德雷克船长,不假思索大声道:“我的船上有西班牙俘虏!”
“你说那两个叫马里奥和乌戈的西班牙人?他们已经用情报换取自由了。”赵昊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翻开念道:“预备以太平洋舰队、大西洋舰队、安达卢西亚分舰队、吉普斯夸分舰队等九大舰队、共139艘战舰,组成一无敌舰队。”
德雷克船长面色愈加苍白,对方果然比他知道的还详细。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对方丝毫不给自己机会的态度。
“舰队搭载1万名西班牙士兵,1.5万名新西班牙士兵,配备最先进火枪,于1779年台风季后出发,抵达宿务后稍事休整,汇合当地3000名菲律宾士兵,即展开作战行动,首先以最快速度收复马尼拉,然后联合尽可能联合葡萄牙人,并在日本招募5000士兵,以确保能快速占领整个大明。”
赵昊念完后,看着德雷克道:“船长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德雷克颓然摇头,忍不住质问道:“我们英国人是史上第一次踏足亚洲,肯定没有得罪过阁下吧,为何如此刁难我们!”
“你们确实没有得罪过我……”赵昊心说,但你们的后代,大大得罪过我国了。面上却依然矜持笑道:“但根据你船员的供述,你常年从事奴隶贸易,烧杀抢掠,是个无恶不作的海盗!”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德雷克道:“每一个有正义感的人,都不会对你这样的恶棍有好感吧?”
“我们是有女王陛下颁发的私掠许可证的!授权我们在战争期间,驾驶武装民船攻击、俘获,和抢劫敌国商船,我们是合法的!”德雷克忙大声分辩道。
“也许合你们强盗国的法,却不合我们大明国的法!”赵昊冷笑一声,掸一下手中的文件夹,用一种厌弃的口气道:“还有拉斯林岛上那场针对妇孺的大屠杀,你也觉得理直气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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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克仿佛被戳中了软肋,登时没了气焰。他没想到手下居然连自己平生最大的污点都供出来了,再辩解,都显得多余而可笑了。
“这么说,你承认了?”赵昊冷冷问道。
“是。”德雷克点点头。
其实当时,他只是作为舰队指挥官,载着埃塞克斯伯爵的军队登上了那个岛,他并不是屠杀的主谋。但他骄傲,让他无法否认。
“好吧,那就不用再查问了。”赵昊结果秘书做的笔录,扫一眼递给蔡明道:“让他按手印。”
蔡明便拿着准备好的印泥上前,两个护卫不由分说,同时按住德雷克的手臂。
“这是干什么?”德雷克大声问道。
“刚才的对话记录。”担任翻译的马卡龙道:“反正你也看不懂,按上手印就是。”
德雷克便稀里糊涂,被他们往手上沾了印泥,按在了那份笔录上。
蔡明又请公子过目,赵昊扫一眼,挥挥手道:“都送去审判庭吧。”
护卫便押着陷入自我怀疑的德雷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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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宋总督府在大明的地位,跟三宣六慰之类的宣抚司、宣慰司差不多。
即所谓‘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治其所、世受其封’。吕宋的徭役赋税和生杀大权,都在总督府手里,朝廷一概不管。杀人都不需要报刑部勾决!
不过总督府也设立了审判庭,并参照集团在新港市颁布的问罪法条,对辖区内触犯法条之人进行审判。还要经评议会审核通过后,送总督签字,才能执行。
赵公子跟吕宋总督许可正并一干评议代表共进午餐时,审判庭庭长、赵昊的学生程前便送来了厚厚一摞审判书。
“这么快?”赵昊搁下手中的烤猪排,拿起湿巾擦干净手,接过了那摞审判书。
“回老师,半个月前,刑侦部门便结束了对这伙英国海盗的侦查,移交本庭审判了。”程前忙正色答道:“早就只差一个匪首德雷克还未认罪了。方才他面对同伴的口供,对自己的海盗行为供认不讳,本庭认定案件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可以当庭宣判。”
“这样啊。”赵昊仿佛才知道这事儿,点点头,快速翻看完了审判书。对程前笑道:“正好总督大人和评议会诸位代表都在,不如大家辛苦一下,就在这里现场办一下公吧。”
“应该的应该的。”许可正、刘学升、高二爷、黄宋几个忙点头不迭。
赵昊让人将一旁的桌子收拾出来,评议会的诸位便传阅着审判书现场复核起来。看到所有审判结果,清一色都是死刑时,几位评议代表不禁暗暗咋舌。
吕宋沿海海盗猖獗,总督府对抓到的海盗也从不姑息,但也都是判处终身劳役,送去开矿而已。像这样一百零二名海盗,全都以海盗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结果,他们还是头次见。
不过大家都不啥,明白这是赵公子意志的体现,于是没人废话半句,纷纷点头表示同意。便由轮值代表黄宋,在一份份审判书上签字盖章。再请人皮图章,哦不,吕宋总督许可正签字用印后,一百零二份判决书便正式生效了。
“执行吧。”赵昊对弟子点点头。
“是!”手捧着审判书的程前,沉声应下。
一个小时后,吃了顿丰盛的午餐的德雷克船长,便被带到了疗养院外的一个小山包上,然后绑在一棵松树上。
看到行刑队在装填步枪,他自然知道下一刻,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了。他愤怒的挣扎着,咆哮着质问不远处亲自监刑的赵昊,为什么一定要杀自己?!
“Because u r Francis Drake.”赵昊面无表情的用中式英语答道。
船长错愕的愣在那里,直到枪声响起,他依然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是德雷克就得死?
待到行刑队收枪,监刑官上前检查一番,大声禀报道:“五发子弹皆命中心脏,致命!”
“收殓,厚葬。”赵昊最后看一眼血泊中德雷克,面色难看的挥了下手。
德雷克船长,这位未来传奇中的传奇,是他在这个年代,最欣赏的几个人之一。
其实来的路上,赵昊一直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放他一马。
但在见到他本人,并亲自交谈后,赵昊还是决定不留后患。而且必须立即除掉他,以免让这个有大气运加身的家伙,再鬼使神差的逃掉。
然而不知是他的气运已经被林凤夺去的缘故,还是气运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没有任何意外,子弹便洞穿了他的心口,船长的冒险就此终结……
传奇尚未开始,就被他亲手终结的滋味,真的让人很不好受。
虽然赵昊的心已经足够冷硬,却依然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件事。
“给我一支烟。”赵昊对蔡明说道。
蔡明赶紧掏出烟盒,弹出一根给公子,又摸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赵昊便默默抽着烟,神情凝重的看着行刑队员将德雷克从松树上解下,装入裹尸袋中运走。
收尸完毕后,护卫又细心的铲土掩盖地上的血迹,以免吓到来疗养的军民。
赵昊这才掐灭了烟,转头对身旁小脸煞白的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安道:“让陛下久等了。”
塞巴斯蒂安原本憋了一肚子怨气,准备见到他之后大肆发泄一番。
然而此时,他却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只觉一阵阵心惊胆寒道:“不,不要紧。我有的是时间,再等一年都不要紧……”
“陛下不必担心,方才处决之人是恶贯满盈的海盗,您不一样,您是尊贵的国王,呃,前国王。”赵昊欠欠身,邀请这位葡萄牙前国王,在山间小径中散步。
“前国王……”塞巴斯蒂安闻言神情一滞道:“我叔祖已经加冕国王了吗?”
赵昊点点头,便让梁钦将葡萄牙最新的情况讲给他听。可惜梁钦也不大会说葡萄牙语,还得让马卡龙翻译。
听完之后,塞巴斯蒂安反而镇定下来,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沉声对赵昊道:“教宗陛下是不会同意我叔祖解除誓言的,只要我一天不回去,我那位表叔腓力二世,就不会放弃对葡萄牙王位的垂涎的!”
说着他向赵昊欠身道:“请允许我返回葡萄牙,我将终生不忘阁下的恩情!”
赵昊闻言一阵腻味,心说真是个被宠坏的孩子。都这样了还长不大,以为世界是围着自己转,所有人都该无条件为自己服务……
第一百七十二章 渤泥和苏禄
一阵凉风吹过,掀起松涛阵阵。
面对塞巴斯蒂安的请求,赵昊不动声色的摇摇头道:“抱歉陛下,目前还不行。”
说着他伸出手,暂充秘书的蔡明,便奉上那份西班牙船员的口供。
赵昊递给马卡龙道:“你翻译给他听。”
马卡龙便将西班牙人的作战计划讲给塞巴斯蒂安,后者越听越震惊。当他听到西班牙打算联手葡萄牙进攻大明,不由自主的惊呼起来。
“上帝,我们葡萄牙是不会配合他们的!我这就去马六甲、去果阿,命令他们不要上西班牙人的当。不,我要他们配合贵国进攻西班牙!”
“呵呵呵……”赵昊皮笑肉不笑的看他一眼,转头望向天上的流云。
真尼玛单纯啊,肯定拥有个幸福的童年。
“公子因何发笑?”塞巴斯蒂安心里发毛,唯恐自己步了德雷克的后尘。忙低声问马卡龙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马卡龙小声对塞巴斯蒂安道:“陛下这话确实有些不妥,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天主教国家,打断骨头连着筋,让公子怎么放心放你走啊?”
“这……”塞巴斯蒂安慌了神道:“放不放我会影响战争进程吗?”
“那当然了,你已经知道我们知道了西班牙人的作战计划。”马卡龙给他摘掉落在头上的松针,轻声道:“为了让西班牙以为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的计划,只能委屈陛下在这儿多住一阵子了。”
塞巴斯蒂安好容易才理清楚这里头的逻辑,不禁叫起撞天屈道:“是你们让我看的……”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您以已经看过了。”马卡龙绷着脸,以免自己忍不住笑道:“好在陛下现在已经知道,里斯本的局面稳住了,晚一阵子回去也无妨吧。”
“唉,好吧……”塞巴斯蒂安颓然点头。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如今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摆布的货了。
赵公子这才转过头来,满脸笑容道:“陛下不用担心,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这人最看中缘分。你我有缘万里来相会,当然要好好亲近亲近了。”
“就跟我安心的住这儿,回头再请大明神医来给你瞧瞧……不是看别的病,是看看你受的伤有没有后遗症。”说着他拍了拍塞巴斯蒂安的肩膀道:“陛下只管放一百个心,本公子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的,早晚把你风风光光送回里斯本!”
塞巴斯蒂安本不习惯这种肢体接触,凡夫俗子岂能随意触碰王者之躯?但此刻他却因赵昊的动作倍感安心,仿佛自己的生命总算有了保障。便小老弟似的点头不迭道:“都听阁下安排。”
其实他比赵昊还大一岁……
“好,先送陛下回去休息吧。”赵昊含笑点头。
“陛下请。”马卡龙便微微欠身,领着塞巴斯蒂安离开了。
等两人走远,赵昊轻笑一声,问道:“这小子真这么怂?”
“在摩洛哥那场马哈赞河之战中,他表现的还是挺刚的。”那个谁轻声道:“也许是死里逃生吓坏了?还是让公子吓坏了,学刘禅装怂避祸啊?”
“刘禅可是此间乐不思蜀的,哪像他那样一门心思想回国?”赵昊摇头笑道:“管他呢,没必要细究,把他看紧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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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个谁轻声应下,又请示道:“对了公子,还有个摩洛哥废王叫阿布的……”
“算了,不见了。”赵昊有些疲惫的摆下手道:“摩洛哥不是重点,见了还让他多生念想。先养着他吧,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用呢。”
说着他对那个谁道:“说了多少遍了,叫公子太生分,还是叫姐夫……最好叫哥吧。”
“好的,姐夫……哥……”那个谁便有些别扭的叫道。
“你差不多也该成家了。”赵昊亲热的揽住他的肩膀,对方文道:“放你个长假回去歇歇,这么多年没回去,岳父岳母都……”
“都快想不起我这号来了。”方文自嘲的笑笑道:“我这种人也不适合结婚,还是让他们都忘了我算了。”
“哎,说什么傻话呢。”赵昊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亲的天生亲,你老不回去才会钻牛角尖。跟你交个底儿,你姐替你物色了好几门亲事,就等你回去相亲了。”
“嗯。”方文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等打完这一仗吧。”
“瞎说八道,这一仗打完了,你又得连着忙几年。趁着还没开打,赶紧把老婆娶了。磨磨蹭蹭的,人家女方可不等你!”赵昊吹胡子瞪眼训道:“这几天就给我滚蛋,别让我今年再看见你,听见了没有?!”
“哎,听见了。”方文被骂的狗血喷头,心里却热乎乎的,感觉自己这些年的辛苦没错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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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赵公子在他的别墅中,又接见了苏禄国和渤泥国的两位国王。
这两个国家都跟大明极有渊源,因为他们都有国王在朝贡时逝于大明,并葬在了大明。
永乐六年,渤泥国王麻那惹加那携妻子、弟妹、子女、陪臣共150多人入贡大明,同年十月不幸病故南京。依照其国王遗愿‘体魄托葬中华’。成祖皇帝以王礼下葬,谥恭顺王,建祠祭祀。
永乐十五年,苏禄国王又率眷属及侍从340人,远渡重洋入贡大明,在北京得到了成祖皇帝的热情接待。回程途经德州时,国王也病逝了。成祖派礼部官员带祭文赶赴德州,以藩王之礼安葬,谥‘恭定王’,并亲撰碑文。
苏禄王病逝后,其长子回国继任王位。王妃和另两个儿子一商量,回去也就是打渔晒网晒太阳,还不如留在天朝享受文明呢。于是获准定居德州为先王守墓,其后裔改姓安、温,取‘安稳’之意,至今仍繁衍不绝。
当时何止是这两国?整个南洋全都臣服于天朝……
好吧,那都是往事了。随着大明停下西洋,闭关锁国,南洋各国也渐渐疏远了。
离开爸爸后,这两国的王室也挺争气,非但一直延续下来,而且还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到了嘉靖年间,渤泥国基本统一了婆罗洲。苏禄国则一统苏禄群岛,并占据了棉兰老岛的三宝颜,后来在吕宋建立马尼拉苏丹国的那帮人,也是从苏禄国分出去的。
后来葡萄牙人闯入南洋之后,凭借船坚炮利横扫各国海面,强占他们的港口,建立城堡、设置据点。南洋的旧秩序被击碎,原先称王称霸的亚齐苏丹国和巴章苏丹国被打回原形。
不过渤泥和苏禄两国,因为不在主要贸易航道上,也不产香料,倒也没怎么受葡萄牙人骚扰。
就这样隔岸观火、暗自庆幸了几十年,更凶残的西班牙人从海的另一面来了。原本偏安一隅的吕宋群岛和婆罗洲,终究也没逃脱红毛鬼的魔掌。而且西班牙人比葡萄牙更凶残,后者只要香料、港口和海权,前者却要他们的一切。
西班牙人先占据了宿务,然后消灭了马尼拉苏丹国,接着又马不停蹄的攻打棉兰老岛。
这时为了保护华侨,海警舰队南下,消灭了吕宋岛上的西班牙人和他们的马尼拉舰队,重设吕宋总督府,将吕宋岛重新归于王化。
然而可能是担心影响大帆船贸易,亦或是不愿与强大的西班牙帝国彻底撕破脸。天朝的舰队在收复吕宋后,并没有继续攻打宿务,和西班牙人形成一种奇怪的默契——双方的生意照做,战舰也以米沙鄢群岛为界活动。
海警舰队不进入米沙鄢群岛,西班牙人的武装商船也不越过米沙鄢群岛,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
起先西班牙人还是很紧张的,总担心明国人不知何时会打过来,但一年年过去,见对方完全不越雷池半步,他们也就放宽了心。宿雾当局形成一种共识,就是明国人占据吕宋岛就满足了,在将其消化之前,没有再南下的动力了。
所谓敌不动我动。加上那从吕宋迁来的十万土著教徒,让宿务当局承受了巨大的人口压力——本来西班牙人是打算让他们自生自灭的,谁知道他们却被教宗树成了典型。
‘佛朗哥主教携十万教徒渡海逃生’的光辉事迹,被罗马教廷大肆宣扬。腓力二世也十分高兴,赦免了菲律宾一干文武的罪过,要求他们尽一切可能,妥善安置这些土著教徒,将菲律宾打造成天主教徒的乐园。
这下宿务当局只能硬着头皮想法子安置这些土著了。
他们起先想把这些土著教徒分到到米沙鄢群岛,让各个岛上皈依天主教的部落接纳他们。然而米沙鄢群岛耕地有限,当地部落人口稀少,唯恐被鸠占鹊巢,坚决拒绝接纳这些吕宋移民。
宿务当局只好继续攻打棉兰老岛,想从异教徒手中夺取土地。棉兰老岛有无数未开发的沃土,但当地土著十分彪悍狡诈,西班牙军队来进剿,他们就逃入森林中。西班牙军队一走,他们又冲出森林,进攻殖民者,给教徒们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鉴于侵略棉兰老岛的进展过于迟缓,宿务当局最终于去年,也就是西元1578年,开张了蓄谋已久的婆罗洲远征!
第一百七十三章 献土
婆罗洲的面积是吕宋岛的七倍,别说十万土著了,就是一百万也能轻松容纳。
西班牙人早就对这块肥肉垂涎三尺了。就算没有十万土著的压力,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吃下婆罗洲,作为吕宋的替代品的。
于是新任的菲律宾总督弗朗西斯,在经过两年的筹备后,组建起一支包括200名西班牙士兵,200名新西班牙士兵,1500名土著士兵,和300名从婆罗洲招募的变节者在内,共计2200人的远征军。
此外,重新组建的菲律宾舰队也倾巢出动,支持远征军的登陆作战。
在登陆婆罗洲之前,西班牙人先攻击了苏禄国。因为苏禄群岛就在棉兰老岛与婆罗洲中间。不先扫除这个障碍,远征军的补给线就会受到威胁。
苏禄国是个群岛国家,自然靠海军保卫国家。可他们的南洋小帆船,哪里是西班牙海军的对手?被摧枯拉朽扫平了国境,都城和乐岛也落入西班牙人手中,成了对方进攻婆罗洲的跳板。
苏禄国王叶齐德在和乐岛陷落前,在忠心护卫的保护下逃到了婆罗洲,投奔了渤泥国王赛义夫。
去年四月,西班牙舰队兵临渤泥国王都文莱城下,并向渤泥国王发出了最后通牒。
但赛义夫却不为所动,直接将西班牙人的来信撕了个粉碎。
赛义夫的自信来自于,他父子两代人,几十年来精心营建的文莱城!
自从红毛鬼肆虐南洋以来,他父子就十分担心,有一天自己的都城也会像马六甲一样沦陷。于是他们倾尽所有,将文莱城改成了南洋诸国中罕见的石头城墙。
而且这些年,他们一直重金从土耳其、埃及和印度,招揽铸炮工匠,铸造了大大小小上百门火炮,部署在城墙上。
这让国王赛义夫十分自信,认为文莱城是南洋最强劲的军事要塞,绝对不会重蹈马六甲的覆辙。
同时,婆罗洲各部落勤王的舰队,也已经向文莱集结而来,他坚信自己可以击退侵略者!
然而想象很美好,现实却很骨感……
先是近百艘渤泥战舰被全歼于文莱湾中。
那些渤泥士兵不可谓不英勇,然而他们划桨战船上连火炮都没有,对上西班牙人的大帆船就是以卵击石。
西班牙人船上的大型蛇炮,一炮就能将一条土著船炸个粉碎。结果连靠近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捞到,过去曾帮渤泥国纵横婆罗洲的海上力量,就化为乌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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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同样的命运落在了文莱城的守军身上。他们请***铸造的那些火炮,射程实在太近了。对付攻城的步兵没有问题,可想挑战大帆船上的长蛇炮就纯属痴心妄想了。
结果一阵对轰之后,西班牙人便以微小的代价,毁灭了赛义夫国王寄予厚望的火炮阵地。城头的守军也被巨大的损失和恐怖的炮弹吓破了胆,纷纷抛弃了阵地。
在轰塌了靠海一面的大段城墙后,西班牙远征军趁势乘坐设有小型火炮的加莱战舰登陆,顺利的占领了文莱城。
赛义夫国王只好发挥南洋土著的光荣传统,率领残部和臣民撤出了文莱城,躲进了附近的森林里,准备待敌军撤走后再杀出。
然而这次他们却失算了。因为西班牙人攻占婆罗洲,是为了安置土著……
他们拆掉了宏伟的清真寺,改建成天主教堂,并将城中贵重财物洗劫一空后,便用舰队运来了大批土著信徒,将其安置在渤泥国的核心区域——文莱城内外。
远征军也不急于撤走,就以文莱城为据点,对北婆罗洲展开扫荡。有大量土著信徒加入军队,还有婆罗洲的渤奸细带路,西班牙人持续对忠于赛义夫的部落,进行毁灭性打击。
虽然赛义夫带领自己的王室卫队,和那些不甘臣服于侵略者的本地武士,化整为零,对西班牙军队及文莱城进行轮番袭扰,却依然无法改变前来定居的异教徒越来越多的局面。
结果在大半远征军撤回宿务之后,赛义夫和他的手下依然无法收复文莱……
随着时间的推移,渤泥国在婆罗洲的权威行近崩溃,越来越多的藩属部落,或是迫于淫威,或是受到利诱,开始改信天主教。
这让赛义夫感到十分惊恐,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国家,要步马尼拉的后尘了。
于是他跟叶齐德一合计,两人便安顿好部属,悄然离开了婆罗洲,直奔吕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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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今之计,唯一能救我两国的,就只有天朝了!”两位国王跪在赵公子的面前,苦苦哀求道:“请公子念在我两国为天朝中心藩属的份上,救救我们吧!”
“哎,这是干什么,快扶两位陛下起来。”赵昊稳稳坐在交椅上,伸手虚扶一下。心说我这落难的国王,都能凑一桌麻将了。改天一定举行个‘国王杯’,让他们打上几圈,去去晦气!
陪同会见的许可正和唐保禄等人,赶紧将赛义夫和叶齐德扶起来。
“你们二位这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赵公子一脸为难道:“大明的国策你们是知道的。万历二年,因为出兵吕宋,我就险些被朝廷问罪。一顶破坏祖制的帽子扣下来,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啊……”
唐保禄心说好家伙,公子真是张口就来。朝廷那帮货,有几个知道吕宋在哪儿的?
他有些同情的剥了两颗糖,给两位快要哭出来的国王塞到嘴里。
啥也别说了,认命吧,谁让你们碰上我们公子了呢?
“幸好因为吕宋有两万华侨,永乐年间设立过吕宋总督府,而且万幸许总督的后人还在。”赵昊指了指许可正道:“又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得到了复设总督府的旨意,我这才涉险过关。”
说着他用力摆了摆手道:“这种掉脑袋的事儿,可不敢再来一遭了!”
唯恐这俩货听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赵昊特地将‘再来一遭’四个字,咬得极重。
但他显然低估了两位国王的悟性。人家来前先到了永夏城求教一番,早就明白如何才能求得天朝出兵了。
此时自然一点就透,两人忙争相套近乎、表忠心道:
“我家的祖坟还在南京呢,我是半个南京人啊!”赛义夫拍着胸膛道:“渤泥国过去是大明的领土,现在也是!”
“我家的祖坟在德州,还有好些亲戚在大明呢!”叶齐德更进一步道:“我是大半个山东人,我要认祖归宗,将苏禄国的土地、户口纳入天朝版图!”
说着他双手呈上了一份《苏禄国请奉纳版图表文》!
赵昊翻看这份奏表,一时感慨万千。
在另一个时空中,苏禄国在红毛鬼压力下,也曾数度向中国请求内附。可惜那时已经换成了比大萌还热衷闭关锁国的带清,所以自然是拒绝的。
十全老人下旨曰:‘苏禄国倾心向化,其国之土地人民即在统御照临之内,毋庸复行赍送图册。’
人家都十全十美了,才不要增加负担呢。
但这一回,赵昊不会再拒绝了!
因为该你承担的义务,就必须肩负起来!不然早晚有拉清单的一天!
他便欣然收下了这本《苏禄国请奉纳版图表文》,却对那渤泥国王赛义夫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虽然碧瑶很凉快,赛义夫却擦汗,心中暗骂叶齐德不讲武德,居然敢偷袭。
明明说好了今天先探探口风,没想到这厮先请人把奏表都写好了。大意了,大意了……
当然赛义夫没写的根本愿意,是苏禄国的领土不过是一片稀碎的岛屿,哪能跟他自认为南洋最大的婆罗洲相提并论?
叶齐德献土不心疼,他却心疼啊。
但让这厮一挤兑,自己还有的选吗?他不禁暗叹一声,装模作样摸了摸袖子,然后一拍脑袋道:“哎呀,忘带了。”
然后便告罪出去,不一会捧回来一口红木匣,献给赵公子。
蔡明接过来检查一番,才转呈公子。
赵昊一看,是一盒黑色的土壤。还带着浓浓的松针味道,显然是刚从外头挖的……不过意思到了就行。
这是献土啊!
赵公子便欣然收下这盒土,对赛义夫笑道:“还是要写个正式的奏表的。不会写的话,让老叶教教你嘛,他写的就很好。”
叶齐德忙点头不迭道:“愿意效劳。”
赵昊摇摇头,但脸上的笑容真诚了许多道:“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我也不能擅专。会用最快的速度呈送京师,请陛下定夺。”
“啊……”两人心头一慌,不由看向许可正。这位吕宋总督可说,南洋的事情,这位赵公子说了就算的。
“两位放心!”赵昊笑着握住两人的手,重重攥了攥道:“不管朝廷那边什么结果,这个兵我是一定会出的!就算被朝廷治罪,我也绝对不会再让大明天下的子民,受红毛鬼的欺负了!”
“多谢公子。”
“公子真是大救星啊!”两人自然感激涕零。
“不用客气,是我们来晚了。”赵昊一摆手,昂然道:“但你们放心,这次来了,就不会再走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备战
万历七年七月初一,吕宋战区、吕宋总督府、吕宋人民武装部联合下达了战争动员令,要求全体吕宋军民做好准备,迎接反侵略战争的下半场!
一天之内,五十万吕宋军民便都知晓了这一命令,却没有引起多大的恐慌,反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因为从万历二年将西班牙人赶出吕宋那天起,大家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只是没想到它来的这么迟,居然让他们整整等了五年。
幸好赵公子高瞻远瞩,预见到这场战场很可能要拖很久,不能什么都不干,坐等敌人来报复。因此制定了‘以我为主,以建设为中心’的大方针,要求军民张弛有度,保持生产战备两不误。不然大家心头那根弦,早就在长久的等待中绷断了。
西班牙人来的晚也有好处,全体军民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备战。
而熟练会带来自信。此时,他们毫不慌乱,只消按照过去五年里,反复演练过的那样,按部就班的准备即可。
总督府宣布吕宋总督辖区进入紧急状态,全岛封岛。暂停接收大陆移民,禁止所有非战备人员出入境。
全岛所有农场、工厂、商铺,全都转入战时状态,所有物资实行配给制,调整生产以利于军备。主要是暂停消费品生产,并按照战区的统一部署,在总督府和人武部的具体分配下,完成部分不耐储存的后勤物资,如军粮、卫生用品的生产和运输的任务,以及协助战区进行各种防御工程建设。
同时,在解除紧急状态前,所有民众必须服从上级单位的指挥,保持警惕,认真进行战时演练……对老弱妇孺来说,主要是模拟一旦西班牙人在吕宋岛登陆,应该如何疏散应对。
而所有在人武部预备役名册上的成年男性,则开始进行战前思想教育、实弹射击训练等战备工作,并担负起后方的治安执勤任务。除非战局发生大崩坏,否则预备役是不会投入作战的。
但子弟兵是要参战的。这些从预备役中十里挑一遴选出的精锐民兵,平日里训练时长远超普通预备役,军事技能和身体素质都相当过硬,他们将承担起艰巨岸防任务,并在适时支援前方作战——譬如战区要收复宿务或者婆罗洲时,子弟兵就要和陆战队共同承担起更艰巨的攻坚任务了。
人武部所辖还有一支民兵,便是已经入籍大明的伊哥洛人,组成的山地民兵旅。他们也将集结待命,随时配合战区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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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战真正的主角,自然还是已经组建十周年的海警部队了。
事实上,在战争动员令下达前一个月,海警总司令部便命令全军进入三级战备状态。
各战区警备区一接到命令,便深入进行战备动员;停止所有官兵休假、疗养、探亲和退伍;加强战备值班和通信保障,启封、检修、补充武器装备和战备物资;修订战备方案,进行临战训练;密切注视敌人动向,及时共享情报。
两大警备区主要是防备地方舰队忽然北上,进攻我台湾和大陆地区。虽然这种可能性极低,但战场瞬息万变,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做好充分准备。
为此,耽罗警备区各水警局的分舰队悉数南下,与台湾警备区的各分舰队共同编组为本土舰队,由台湾警备区司令员海尔哥担任总指挥;耽罗警备区司令员朱珏担任警务委员。
甚至广东总兵官林道乾和接替刚去世的俞大猷,担任福建总兵官胡守仁,都暗中加强了戒备,以防万一。
至于两大警备区的主力舰队,早在台风季到来之前,便已经开赴吕宋,编入战区序列了。
再加上以永夏湾为母港的海警战略舰队和吕宋战区战备舰队,海警部队的四大金刚,在四月份便已经悉数到齐了。
三个月来,四大舰队一直紧锣密鼓的进行编队、作战、夜航等战前训练。台风天没法出海时,全体官兵就疯狂进行体能训练。
练兵场上那句‘战前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标语,从没像现在这样,被官兵们真心实意奉为圭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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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也在七月中旬,来到了设在涧内惨案纪念广场上的战区司令部坐镇,监督整体战备工作。
十七日,军区召开了联合作战会议。战区各部门、各舰队双主官,总司令部各厅局主官,总督府、人武部的高层一百余人都出席了这次会议。
会上,海警副总司令、战区司令员兼警务委员金科,先做了战备工作情况报告。
他用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将前述各部门的具体战备情况,向与会人员做了通报。
最后,金科总结道:“截至本月十五日,战区已经完成了吕宋永夏、玳瑁、望潮、八打雁、丁阿兰五处防御工程的建设,驻守的子弟兵随时可以进驻了。”
总督府和人武部的头头们闻言一阵骚动,战区如此大方,也让他们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怎么,有点信心不足?”独坐上首的赵昊,笑问愁眉苦脸的吕宋人武部长西门青道。
万历二年,西门青保护唐保禄来吕宋时,只是陆战队侦察大队副大队长,挂两颗银星的中级警督。
但因为指挥了残酷的涧内保卫战,他在吕宋汉人中树立了极高的威望。收复吕宋后,便被推荐出任了吕宋评议会中的海警代表。
后来吕宋成立人民武装部,他又顺理成章的担任了人武部长。
结果现在跟昔日的老上司,陆战队司令员武达、警务委员潘进连一样,都挂起了一颗金星。
他自觉蹿升太快,知道好多人对自己羡慕嫉妒恨,等着看自己笑话。是以平日里兢兢业业,唯恐行差踏错,自然难免过度小心了。
“排除万难,一定完成任务!”听到总司令点自己名,他赶紧触电似的站起来,大声道。
“坐下说话,说人话。”赵昊揉一揉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丢给他一根香烟道:“今天我要听的是实话!”
“是。”西门青应一声,讪讪坐下,拿起那根烟点上,吸两口整理下思路。这才恢复了常态,缓缓道:
“方才副总司令说的五个地方,永夏、玳瑁、望潮、八打雁、丁阿兰,既是吕宋岛最重要的五个港口,又是吕宋平原的五处门户。任何一处有闪失,就会导致吕宋门户大开,所以五处,都绝对不容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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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区还在这五处要塞的军械库中,储存了各尺寸火炮五千门、火枪四十万支,以及足够两年使用的弹药。军需库中还有同样足够两年使用的物资。”金科沉声补充道:
“所以任何一处有闪失,都会极大的削弱我军、壮大敌军,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这就是末将担心的地方。”西门青口干舌燥道:“如此重要的五处要塞,全靠一万五千名子弟兵把守吗?不留陆战队和海上巡逻分队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金科黑着脸道:“一万五千严格训练了五年的子弟兵,拥有全世界最好的武器装备,会守不住混凝土造的堡垒吗?”
“确实是这个道理,兵力分一分,确实少了点,但我们的混凝土堡垒可不是西班牙人的大炮能撼动的。”赵昊笑着点点头,鼓励西门青道:“拿出当年死守涧内的勇气来,实在不行还有预备役嘛。不过以西班牙人的攻坚能力,应该也不至于到动用预备役的地步。”
“是,子弟兵誓死守住堡垒!”西门青仿佛被注入了强大的力量,重重点头应下。
总督府的诸位也纷纷表态,一定全力以赴保护好后方,让前线作战的海警舰队,没有后顾之忧。
“诸位回去要加强宣传,让吕宋百姓知道,我赵昊就在永夏,战争胜利前,我哪也不去!”赵昊又吩咐许可正、唐保禄、刘学升等人道:
“不要让百姓认为让子弟兵防守要塞,是海警随时准备放弃他们开溜。”
“怎么会呢,绝对不会的。”众人忙把头摇成拨浪鼓。但他们都经过当初涧内保卫战,知道一旦陷入重围后,人性会变得多复杂。所以公子的担忧绝对是有道理的。
赵昊一抬手,示意他们听自己说下去道:“恰恰相反,海警官兵集中全力,为了尽可能将敌人消灭于国门之外!”
说着他叹了口气,对兼任战区机关长的马应龙道:“你给大家念念刚收到的情报。”
“是!”胸前两颗金星的马应龙忙应一声,打开文件夹,普通参谋似的念道:
“据我方最新收到的情报显示。五月,西班牙人的远征军在大洋对岸的阿卡普尔科完成集结。共计有战舰139艘,装火炮3000门,船员和水手7000余名,并预计搭载步兵25000人。”
“而且,他们针对之前的战败,做了很多改善。”顿一下,他又道:“比如大大增加了大口径火炮的数量,步兵也都配备了最先进的火枪……”
“啊……”总督府众人还是头一次听说西班牙远征的具体兵力,全都不由面色苍白。
ps.就像我要打仗一样,方方面面要思考的地方太多了,今天只能一更了。打开了就好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歼敌于海上
战争的最佳战场是敌方领土,其次是中立地区,最差的情况是发生在我方领土。如果迫不得已要在本土决战,应尽可能御敌于海上。
——赵昊《战争论》
秉着这层原则,战区参谋处最初的设想是,率先发动一次远征,再次奇袭阿卡普尔科,让西班牙人的远征计划再度受挫。
然而远征方案很快胎死腹中,因为参谋们在论证初期就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辽阔的太平洋是海警舰队目前无法逾越的天堑。
那为什么西班牙人可以发起远征呢?原因很简单,因为从东海岸向西海岸是顺风顺流,仅两个月就能走完全部航程,而且全程风平浪静。
但从西海岸,也就是大明这一侧向东呢,却必须要借助黑潮北上阿依努岛。然后乘北太平洋暖流向东,抵达北美洲,再顺着加利福尼亚寒流南下,才能抵达阿卡普尔科。
不仅航程远了很多,而且海况复杂百倍,时常要经受逆风巨浪,全程超过半年以上。西班牙水手的死亡率高达30%,而自新西班牙来吕宋时,只要不发生流行病,死亡率会维持在3%以下,相差整整十倍!
这还是大帆船船队到了北美后,能马上在其殖民地靠岸休整,补给修船的结果。
所以海警舰队要是远征新西班牙的话,非但无法从西班牙人的殖民点得到支持,而且很难不暴露行踪,让阿卡普尔科的西班牙舰队有充足的时间备战。
在双方战斗力没有代差的情况下,远征不啻于自杀。敢做这种方案的参谋,会被愤怒的舰长们吊死在桅杆上的。
不过在林凤等人成功完成环球航行后,海警部队上下都充斥着敢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的壮志豪情。
世界虽远,寇可往、吾亦可往!
说难听点,就是人人都想出风头、立大功。说好听点,就是在浪漫主义思想的支配下,敢想敢干的年轻参谋们商量说,不能让舰队去,我们自己去侦查一下总可以了吧?
于是在他们的鼓动之下,参谋处联合军情处组织了一次小规模远征。四十名志愿参加任务的参谋、情报、航海人员分乘两艘携带侦察气球的双桅帆船,自吕宋尾随西班牙大帆船驶向美洲。
率领这支远航队的,是总司令部军情局测绘处副处长刘亦守。这位刘大夏的后人,在跟随林凤船队完成环球航行后,便志愿留在船上,发誓要绘制全球海图,来加倍补偿先祖造成的损失。
经过环球航行的锤炼,他早已脱胎换骨,从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变成了意志坚定、技艺精湛的海员。而且还会说数门西方语言,这种人才愿意入伙,赵昊自然双手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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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送到海警学校进行了简单的军训,赵昊便特批他挂上两颗银星,成为测绘处的副处长。刘亦守当然不会不放过这次探寻北太平洋航线的机会,于是主动请缨,率领远航队出发了。
靠着公子估摸出的航线,和热气球望远镜的帮助,远航队跟踪了西班牙人整整四个月,终于横跨了太平洋,抵达北美大陆,赵公子地图上标注为旧金山,又被英国公改为新金山的地方。
在那里,他们小心的避开了西班牙人的耳目,并冒险登陆,寻找到当地的土著印第安人的部落。
他们靠着带来的玻璃珠和砂糖,得到了居住在海湾的米沃克人的友谊。米沃克人因为是不是要跟西班牙人抓去服劳役,所以是有会说西班牙语的族人。
双方沟通没有障碍,自然更有利于增进互信了。刘亦守便开始按照赵公子指示,开始跟土著论亲戚。
他凭借双方共同的黑头发黑眼睛,以及对古代传说和文字研究,成功找到了对方的信仰,与中国上古神话的共同点。
他告诉米沃克人,那些红毛鬼也知道这一点,不然他们为什么叫你们‘印第安人’,那就是源自我们中国,对消失的殷商同胞的称呼——‘殷地安阳人’啊!
结果成功让对方相信,自己一伙人来自他们的故乡。大家三千年前是一家啊!
米沃克人之所以这么容易相信他们,除了刘亦守说的听起来很有道理外,还因为双方有共同的敌人红毛鬼,米沃克人迫切需要盟友来抵抗武力强大的西班牙人。
再者这些明国人的文明程度,看起来比红毛鬼还高。还处在原始部落阶段的米沃克人,自然愿意跟他们攀亲戚,这样自己也与有荣焉,自豪感大大增加。
总之最后在旧金山的七部米沃克人,都与这些明国人认了亲戚,并在接受了‘贵重的礼物’后,同意将自己的领地并入大明。
至少在这个年代,印地人是很朴实敦厚、热情好客的。双方成了一家人后,他们便把刘亦守他们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热心的帮他们修船补给,还帮他们打探消息,联系南方的部落。
最终,他们联系上了在加利福尼亚湾群岛上居住的巫其玛人。巫其玛人是北美土著中少见的海岛居民,他们以捕鱼为生,会造木帆船。虽然没法远航,但在沿海捕鱼绰绰有余。
远航小队的队员们,便化妆成了巫其玛人,开着他们的木帆船正大光明的来到西班牙人的眼皮子底下,天天到阿卡普尔科海域捕鱼。
自从当年被林凤袭击过后,西班牙人便加强了阿卡普尔科湾的防御。他们不惜成本,用铁链和木船在三公里宽的湾口,来了个铁锁横湾。还日夜都有战船巡逻,不许任何可疑船只靠近。
但这难不倒队员们,他们一面在外海数十里外释放小型热气球,用望远镜侦查港中。一面利用渗透技能,潜入环绕阿卡普尔科的山脉中,进行抵近侦察。
有两个身材瘦小的侦查员,甚至混入被强征的土著中,进港服了俩月的劳役。
这才把西班牙人的舰艇数量、吨位、炮数、兵力,乃至指挥官的情况,预定出发日期,全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刘亦守等人经过商议,决定先派一半的人,乘一条船返航报信,好让国内有时间针对性备战。
另一半人则留下继续监视,以防西班牙人计划有变。他们将跟西班牙人一同出发,因为西班牙人庞大的舰队要保持队型,所以他们能提前半个月返回吕宋……
~~
第一条船的情报,在今年三月送回了大明。
所以四个月前战区就掌握了西班牙人的兵力情况,和预计出发时间。这给了参谋处充分的时间来制定作战计划。
这些科班出身的作战参谋们,都是从年轻警官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各个聪明绝顶、心细如发。只要时间充裕,就能将影响战局的所有因素、所有可能、所有变化都考虑到,万无遗漏!
但参谋们筹划的方案再详细完美,也都只是战术上的细节。战争终究还是人在指挥,能决定战略的只有少数几个人。
这一仗最终该怎么打,还得等赵昊到了,跟金科、王如龙几位大将商议决定,到底从参谋处筹划的那一堆方案中,挑出哪个来执行。
所以在联合会议之后,赵昊便跟他俩还有马应龙,一头扎进了作战室中,决定最终的作战方案。
一如既往,作战室的正中,按例摆着吕宋群岛的沙盘。墙上挂着最精确的海图,从最大范围的南洋地图,到吕宋群岛的每一片海域,都有单独的大幅地图,供四人决策时参照。
一如既往,作战室中烟雾缭绕,所有人都双目通红,胡子拉碴,浑身散发着异味,全靠香烟、浓茶和咖啡来提神。
但四人全都浑然忘我,一会儿翻看着东一份、西一份、桌上地上到处都是的作战计划,一会儿激烈的辩论,试图说服其他人,但往往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以争吵告终。
不过共识也在这一次次争吵辩论中,一点点凝聚起来。
首先达成的第一个共识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西班牙舰队登陆!
如果能够在海上就将其全歼,无疑是对本方最有利的。
但鉴于我方与敌方无论是战舰数量还是兵力都差距不大,尽管我方在舰船质量、火炮数量和质量,兵员素质和训练上,都明显强于对方,但毕竟还没到有代差的地步。
这种情况下,击败甚至击溃敌军都不困难,但想要将其全歼,却是千难万难。
而两万五千名西班牙士兵一旦登陆,会让战争一下子变得漫长而残酷。
毋庸讳言,海警部队是为海战而生的,陆战并非他们的强项。
虽然两大警备区的陆战队南下支援后,武达指挥的陆战队已经达到了一万人,但还是远少于敌军。
而且西班牙人修的城堡,可是很结实的。所以赵昊一直竭力避免攻城战,当初对马尼拉王城中的西班牙人,也是用火攻烧毁了他们的粮库,又生生围困了几个月,把他们统统饿死在城里的……
何况当时马尼拉王城中才多少西班牙军队?这次远征军有多少军队?一旦让他们登陆,根本没有打围城战的条件。
所以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将他们消灭在海上!
ps.好了好了,构思清楚了,细节也推敲过来没什么大问题了,燃起来了,明天开战!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选择题
在赵昊下定决心,要尽力全歼西班牙舰队于海上之后,讨论的焦点便转移到了如何才能达成这一战役目标上。
首先要确定敌军的航行路线。准确说,是西班牙人在通过关岛或者塞班岛后,下一步的路线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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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海警舰队尚不具备分兵的实力。而且根据赵公子所著《海权论》,‘永远要将舰队集中使用’之原则,也不应该分兵据守。要在正确的方向上投入全部兵力,与敌人展开战略决战,毕其功于一役!
另外从实战角度出发,经过了远洋航行的疲敝之师、破损之舰,在没有登陆休整之前,也是最脆弱,最容易被击败的时候。
所以猜对西班牙人选择的航线,是歼灭他们的第一步。
那么西班牙人会走哪条路呢?在关岛或者塞班岛稍事休整之后,摆在他们面前看似有很多选择,但实际具备可行性的并不多。
首先可以排除,他们直接进攻大明本土或台湾的可能。
因为西班牙人抵达时正好是北风盛行的时节。无法逆风行船的西班牙大帆船,在这个季节北上,完全不具备可行性。
其次直接在吕宋岛登陆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作战参谋们一致认为,远涉重洋而来的西班牙人,最需要的是休整,几乎不可能一到吕宋就直接进攻我方。就算其指挥官决定出其不意,疲惫不堪的士兵也不会答应的。
当然,用兵贵在出其不意。西班牙指挥官说不想打破常规,反其道而行之,以攻其不备。
但那样做的前提是,他们提前在关岛或者塞班岛得到充足的补给和休整,并将因远航损坏的大帆船修理好。
这就需要他们提前储存大量物资。情报显示他们也确实在关岛储存了物资,但数量远远不够支撑三万大军直接进攻吕宋所需。
此外理论上,西班牙人也有可能直插东门海峡南下宿务。但他们得醉成什么样儿,才会放着自己控制的苏里高海峡不走,非要从敌人的控制区通过?
所以基本也可以排除这种可能。
于是只能下两种比较现实的选择了——
一是入莱特湾,从苏里高海峡去宿务。
二是南下从棉兰老岛南端绕行,经苏禄海到文莱停靠。
宿务是西班牙人经营二十多年的远东老巢。近五年来,更是加紧了高筑墙、广积粮,本就是远征舰队理所当然的母港。
但文莱湾是天然的大舰队锚地,而且婆罗洲物产丰饶,文莱城内外还有近十万土著教徒,所以也能作为选项之一。
而且后者的优势在于,走这条路线海面宽阔,没有必经的咽喉海峡,几乎无法被伏击。所以要比前者安全不少。
那么西班牙人会选哪一个呢?
对此,作战参谋们争得不可开交。一帮人认为,疲惫的西班牙人会选择最近的路线,直接到他们的老巢宿务去休整。
另一帮人则认为,西班牙人会安全第一,绕远去文莱湾——也许他们去年攻占婆罗洲,就是为了给远征舰队打前站。
甚至还有人认为,西班牙人可能会分兵,一部分去宿务,一部分去文莱。
这就是参谋,什么都考虑到了,什么也确定不了……
当然,这道选择题,本就该赵昊和他的将军们来做。
~~
“首先,分兵是不可能的。”
作战室内,近年来缠绵病榻、几乎瘦脱了形的王如龙断然道:
“西班牙人对我军的实力,肯定也有大致了解。他们的指挥官应当明白,如果他们分兵,而我军不分兵,则必有半支舰队要遭遇灭顶之灾!”
“我们不愿看到半数西班牙人平安登陆的局面,但西班牙人更承担不起半支舰队覆灭的结果!”这位海上阎王虽然已不复当年的飞扬跋扈,目光却比当年更加睿智深沉道:
“既然西班牙舰队的统帅,那个叫什么圣克鲁斯的侯爵,号称‘士兵之父’,爱兵如子、作战谨慎。那就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他会集中全部兵力于一处,那样无论是否遭遇我军,都不会有错的。”
“确实是这样!”马如龙思考片刻后拊掌道:“西班牙人肯定希望我们分兵,这样无论他们的舰队从哪里通过,都可以占据兵力优势!所以他们一定会集中兵力的!”
“嗯,是这个理。”金科也点头表示同意,三人都望向背手站在沙盘前的赵昊。
手下人太迷信他的判断了,导致赵昊不敢轻易开口,唯恐把他们带沟里去。
见三位臭皮匠同意了意见,赵公子这才也点下头道:
“有道理。”
这个问题就算结束了。
“那么他们到底会走哪条路线呢?”赵昊又向他的将领发问道。
“这个很难讲。按说应走苏里高海峡去宿务的。但对方的指挥官既然以谨慎著称,就不能排除他为了安全起见舍近求远了。”王如龙摇摇头,接着话锋一转道:
“不过我们与其在这儿猜他怎么选,不如直接替他做决定!”
“你是说,我们先打下宿务或者文莱?”金科若有所思道:“让他只有一个选择?”
“嗯。”王如龙点点头。刚要说话,忽然咳嗽起来,忙摸出一粒药丸,就着茶水吞下去。
“这倒是个办法,但是难啊。”金科微微皱眉道:“不管宿务还是文莱,都是难啃的硬骨头啊。现在又是雨季叠加台风季,没法大规模用兵。等进入了凉季,西班牙舰队也就来了。”
“不错。”马应龙点点头道:“参谋处也不建议在消灭西班牙舰队前,进攻这两处。守军心怀希望,会抵抗的异常顽强,以我军薄弱的攻城能力,势必会陷入苦战。”
顿一下,他又道:“相反,如果能先消灭了西班牙舰队,那么这两处很可能会不战而降。”
“我没说真要打攻城战。”这时,王如龙喘匀了气,拿回话头道:“我们可以佯攻文莱,从现在开始制造各种假象,让宿务的西班牙人以为,我们真会攻打文莱。他们必然会通知远征舰队,先到宿务驻泊!”
“而且西班牙人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远征舰队即将入侵的秘密。如果让他们相信,我们四大舰队齐聚永夏湾,是为了收复婆罗洲,而不是针对远征舰队。他们一定会不由自主的放松警惕的。”
“唔,如果战略欺骗能成功,那么西班牙人就只剩一条路会走了。”赵昊缓缓点头,目光落在了莱特湾和苏里高海峡上。心说真是个适合决战的地方。
对于如何进行战略欺骗,参谋处已经拟定了名为《蒲坂计划》的详尽方略,四人审查后觉得已经十分完善,无需补充了。
于是便只剩最后一条,能否在莱特湾和苏里高海峡,全歼敌军了。
参谋处自然也早就做过功课,光作战计划就出了三套。但经过兵棋推演,哪怕最大胆的方案,也只能做到歼敌过半,距离赵昊的要求差的太远。
“大家兵力差不多,西班牙人又无心恋战,想要将他们全歼,确实有些不太实际。”金科和马应龙都觉得没法强求,一口就吃成个胖子。
“不切实际吗?”赵昊却不信邪道:“这只是参谋的计划,我的舰队司令们还没说不行呢!”
“嘿嘿。”王如龙搓着手,兴奋的双目放光道:“就是,俺老王还没试试看呢。”
“好,今天你好好考虑下,明天我们兵器室内见真章。”赵昊点点头,又吩咐马应龙道:“通知林凤、项学海几个一声,让他们准备好作战计划,也来兵棋室。”
现在已经是战术层面的问题了,各舰队指挥官便有了用武之地。
“是。”马应龙赶紧应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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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棋推演、图上作业和数据计算,是赵昊着力在海警学校推行三门功课。其中兵棋推演又是建立在另外两门之上,被誉为导演战争的‘魔术师’。
兵棋推演者可运用统计学、概率论、博弈论等科学方法,对战争全过程进行模拟,以研究和掌控战争局势。它非但可以帮助训练各级指挥官,还能用来检验各种战术计划的成功几率。
在耽罗岛海警学校的兵棋推演室内,就挂着赵公子的一句训令‘兵棋推演是指挥官的磨刀石和试金石’!
经过他十年的坚持推行,如今各级指挥官和参谋们,已经养成了以兵棋评判或熟悉作战计划的好习惯。
目前至少战术层面上的问题,都已经可以通过兵棋来评判了。
作战计划行不行,兵棋室里见真章!
翌日一早,与作战室相隔不远的兵棋室内,参谋们已经连夜布置好了十米乘十米的战场地图,并准备好了推演棋子。
地图模拟的是米沙鄢群岛和棉兰老岛间的海域,包括莱特湾、苏里高海峡、保和海、保和海峡等有可能发生交战的区域,都严格按照1:5万的比例尺还原出来。
而且裁判组还连夜带入该海域洋流、风向、浪高等参数,计算出的敌我双方各方向航速表,命中率表,以此达到更贴近现实的模拟效果。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兵棋推演
推演棋子则代表各个基本参战单位,而且每颗棋子上,都有相应的战斗力描述。
既然是海战,当然以舰为单位了。所以参谋们把旗子都做成了船形的,并以大小区分舰种。
其中黑色的棋子代表西班牙远征舰队,共有139枚。
根据情报,西班牙舰队中,千吨以上战舰有18艘,800吨的32艘,600吨的70艘,余下19艘是200吨以下的西班牙快船。
这次西班牙人着重加强了火力,千吨战舰火炮在40门左右;800吨的在30门左右;600吨的在20门左右,200吨以下的,则安装10门左右,共计火炮3270门左右。
火力大大加强,减少了他们在炮击时的劣势。同时,139艘战舰上除了7000名船员外,还搭载了25000名西班牙士兵,依然保持着强大的接舷战斗力。
而红色旗子则代表海警联合舰队——
其中海警战略舰队拥有8艘战列舰,12艘巡洋舰,10艘驱逐舰,12艘护卫舰。
吕宋战备舰队,拥有4艘战列舰,8艘巡洋舰,10艘驱逐舰,12艘护卫舰。
台湾警备区主力舰队,拥有2艘巡洋舰,8艘驱逐舰,16艘护卫舰。
耽罗警备区主力舰队,拥有2艘巡洋舰,8艘驱逐舰,16艘护卫舰。
这四大舰队组成的联合舰队,拥有12艘战列舰,24艘巡洋舰,36艘驱逐舰,56艘护卫舰,共计128艘战舰,23600名参战士兵。从兵力上是少于敌军的。
不过我们的炮多。战列舰74炮,巡洋舰60炮,驱逐舰24炮,护卫舰16炮,所以我方舰队共有4600门火炮,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远多于西班牙人。
因此裁判组预设我舰远程火力有30%的加成。但西班牙战舰接舷战的战斗力,给到了50%的加成。
这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觉得低估了我们的远程火力,高估了西班牙的近战能力。而且我方以逸待劳,近战理应有伤害加成,但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最后还是按照这一设定进行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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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五天时间,战略舰队司令员王如龙;吕宋战备舰队司令员林凤;台湾警备区主力舰队司令员辛飞;耽罗警备区主力舰队司令员海尔弟;以及战略舰队副司令员项学海,分别与扮演西班牙舰队指挥官的金科和马应龙进行了兵棋推演。
各位将军都很清楚,此番兵棋推演中胜出者的战术,很可能会被用在与西班牙人的决战中。而且胜出者很可能会顺理成章,成为事实上的联合舰队指挥官。
因为王如龙自万历二年以来,就一直缠绵病榻,加上年纪也大了,体力精力都大不如前了。公子很可能会让他担任名义上的舰队指挥官,却不许他在一线作战。
别看这帮家伙平日里很讲上下尊卑,但一个个心都野得很,见老王眼看要退了,谁不想取而代之?
所以一个个都使出浑身解数,又跟手下参谋合计,憋出一套满意的作战计划,才拿到兵棋室去推演,只求能笑到最后。
轮番推演完毕,又经过一天的评议,第六天由金科公布了五人的得分。
其中最高的是王如龙,其次是林凤,然后是项学海、海尔弟和辛飞……
“经过裁判组计算得出,王如龙方案,十次推演中有五次歼敌60%,两次歼敌70%,两次歼敌50%,一次歼敌80%,综合战损比,最后评分85分。”
“林凤的方案,有五次歼敌20%,四次歼敌90%,一次歼敌100%,综合战损比,最后评分80分。”
其余三位的评分大差不差,都在70分左右,大概率歼敌四到五成的样子。
三位自然多多少少有些不服,尤其是林凤的战绩,加权平均一下比他们都低,凭什么得分比他们高?
难道就因为她……
不过当进入战术公开点评阶段时,他们也大概明白个种原因了。
王如龙和林凤制定的战术,很有相似之处。都是打破常规,大胆穿插、击溃敌军后再进行追击。
海警舰队师承葡萄牙,自组建之初便严格要求舰队,在战斗中保持一字纵队向敌舰射击。直至敌军被消灭或撤退,才可由最高指挥官决定,是否可以放弃队形,展开追击。
项学海、辛飞和海尔弟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海警缔造者。在过去十年里,他们一直坚持这套战法,未尝一败,为集团打下如今这万里海疆。自然将保持战列线奉为圭臬,厌恶不顾队形的混战了。
这种战术当然没错,它可以在基本零伤亡的情况下,轻松消灭比自己弱小的敌军。哪怕遇上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也能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利用射程和火力的优势,通过长时间的炮击战胜敌军。
所以三位司令官的作战计划,尽管都有很大胆的策略。比如项学海将舰队一分为二、前后相继,呈‘人’字形抢上风。这样不管西班牙舰队如何机动,都有大量的战舰出于‘丁’字尾的劣势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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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三人都不约而同的要求保持队形和距离,直到追击过程中耗光敌军炮弹才会打散队形,自由进攻。
是以他们都能取胜,但问题是战斗耗时太长,逃脱的敌舰太多。西班牙大帆船也都皮糙肉厚,船体很难被远距离射击破坏。担任西班牙指挥官的金科和马应龙又一心逃窜,自然能避免被全歼的结果。
~~
“所以你们三位的方案不能说不好。”金科的目光安慰性的扫过三人,沉声道:“但这次总司令和战区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全歼,至少歼灭绝大部分西班牙舰队!显然你们的计划,并不能满足这一要求。”
“是。”三人点点头,项学海道:“如果西班牙人一味要逃的话,真的很难全歼。”
“他们一定会选择逃跑的。”金科道:“设身处地想一下就知道,经过万里远航,战舰和士兵的状态也很差,在进港重整旗鼓前,西班牙人是无心恋战的。”
“所以王司令认为,要战胜兵力与己方相当的敌人,必须打破常规,大胆穿插。集中更多的军舰,切断地方的纵列队形,将其先头部队围而歼之!”马应龙便接着道:
“这样可对被包围的敌舰实施炮火夹击,从而达到迅速歼敌的目的!”
“但这种战术可能招致敌人进行反迂回和反包围,反而遭到敌人夹击!”项学海有些不服气道。
“马如龙计划的巧妙之处,就在于通过将加装铁甲的巡洋舰置于包围圈外侧,来吸引敌军后续舰队,对其进行反包围。这样,他埋伏在后面的另一半舰队便可杀出,对敌舰进行反反包围。形成一圈套一圈的态势,以近距离夹击,来取得我们想要的战果!”
“明白了。”三位将军点点头,老王真是老而弥坚,不服不行啊。
“那么林司令的方案呢?”海尔弟又问道。
“与老王的战术类似,她计划将联合舰队一分为三,一支队由她率领,负责突破敌舰队中央,切断其前后联系;二支队攻敌后卫,以优势兵力形成夹击。三支队负责消灭敌军旗舰,令对方陷入混乱,最后逐个歼灭被分割的舰队。”金科沉声道:
“不同点在于,她将第一战场选在莱特湾中,而老王把第一战场设在苏里高海峡。这样阻击战取胜后,她后续的追击战将在相对狭窄的苏里高海峡展开;而老王的追击战将在宽阔的保和海展开。这点不同,决定了她歼敌的上限,要高于老王一截。”
三位将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辛飞看着坐在对面的林凤道:“别的先不说,你怎么能让舰队无声无息出现在第一战场?”
“就是,西班牙人在苏里高海峡和莱特湾都设有灯塔,到时候肯定会派船为远征舰队提供引导和警戒的!”项学海点头道:
“而且那位圣克鲁斯侯爵既然以谨慎著称,如果我们提前打掉接应他的西班牙人,他肯定不会进入莱特湾的。”
“不错,正是考虑不能打草惊蛇,老夫才决定在海峡伏击他们。”一直闭目养神的王如龙也点点头道:“当时我也考虑过莱特湾,但怎么也想不出如何瞒天过海,在不惊动西班牙人的情况下,出现在海湾中。”
“走这里就不会被发现!”林凤站起身来,指着沙盘上,莱特岛和三喵岛之间的一道缝隙。
众人一阵面面相觑道:“这里能走船吗?”
“不能。”王如龙摇摇头道:“老夫几年前去过那里,记得在中间有一段暗礁密布,水位过浅,无法通行。”
“不错,西班牙人也这么认为的。”林凤淡淡道:“但如果我们能过去,就可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问题是怎么能过得去?”项学海撇撇嘴道。
“把暗礁搬掉就是了。”林凤用平淡的语气道:“我带吕宋港务的工程师坐小船勘测过了,整段海峡水深都没问题,只有那一段不到两公里的梗塞而已。他们说,清理出一条航道来,应该不难。”
“裁判组经过咨询吕宋港务,得到的答复是这样的。”马应龙补充道:“不过裁判组在计算过林司令提供的数据后,认为失败的风险还是很大的,所以判定成功率为50%。”
“哼!”林凤一脸不爽,显然认为裁判组打分过低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海王行动
打破常规,穿插包围的大基调定下来后,战区又命参谋处联合吕宋港务公司、建工公司再对那段莱特岛与三喵岛之间的狭窄海峡进行了勘探和评估。
最后的结论是,施工难度确实存在,但对拥有丰富港湾建设的建工公司来说,并不特别困难。全部工程大概一个月时间就能完成。
现在距离台风季结束还有将近两个月,时间上也来得及。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保密性问题,因为这段‘三喵海峡’十分狭长,施工段距离莱特湾尚有30里远,而且十分曲折,所以不用担心在海湾巡逻的西班牙人。
问题是住在三喵岛上的三喵人各部落,和莱特岛上的宿务人、瓦莱人,基本上都已经改信了天主教。这些人会充当西班牙人的眼线的。
不过参谋处经过推演后,认为这一问题应该可以解决。
于是经过最终研讨,战区司令部最终以林凤的作战计划为内核,以王如龙的计划为备选,以彻底消灭西班牙在远东的军事存在为目标,制定了完整的作战方案。
赵昊将其命名为《海王行动》!
战役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铸兵’,自即日起便开始执行!
这一阶段有三个重要任务。一是,通过战略欺骗,让西班牙人以为我方要收复文莱。
二是,在保密的前提下,完成打通水道的工程。
三是,设法在不暴露己方的前提下,破坏西班牙人在关岛和塞班岛上的补给,并侦查西班牙远征舰队的状况。
第三个任务由军情处负责。第一第二个任务,需要战区各部门协同完成,连赵昊也得出一份力。
七月底,他命人将渤泥国王赛义夫和苏禄国王叶齐德,请到了战区司令部。
“哈哈哈,二位陛下这阵子可好?”赵昊在自己住处的观海阳台上接见了两人。
“托公子的福,疗养院的生活很舒适。”叶齐德欠身赔笑道。
“只是不知道我们的事情会怎么解决,”从尖脸变成圆脸的赛义夫,操着蹩脚的汉语道:“难免吃不香,睡不着。”
“哈哈,请你们二位来,就是为了这事儿。”赵昊笑着招呼两人坐下道:“前日收到内阁廷寄,朝廷已经决定接受两位献土,并参照吕宋、安南例,分别设立渤泥总督府和安南都统使司,由二位分别担任总督和都统,世袭罔替,一应内政悉听自决。”
“是吗?”两人闻言大喜。他们早知道献土之后就不能封王了,能当个世袭罔替的总督、都统之类,也是极好的。管它苏丹、国王还是总督,不就是个称呼吗?
而且他们都知道,自嘉靖年间,安南国王莫登庸在镇南关外自缚献土、请求将人口田册编入大明后,安南便从‘安南王国’降格为‘安南都统使司’,归广西布政使司管辖。
跟号称小中华的安南一个待遇,他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还是叶齐德机灵,马上朝赵昊深深作揖道:“日后一应总督府事务,还得烦请公子代劳了。”
“是是。”赛义夫赶紧跟着点点头,这段时间他也彻底想清楚了,既然托庇于大明,托庇于赵公子,那么就要向老叶学习,摆正自己的位置。
“唉,此言差矣。”赵昊却摆摆手,笑道:“吕宋总督府这边,因为许总督的传承断了八九代,缺少足够的人望,所以我们集团帮他管的多一些。”
顿一下,他含笑看着赛义夫道:“你们二位不一样,都是世代传承、德高望重,渤泥和苏禄的本族事务,还要以你们为主,我们集团也就打个下手。”
“这……”叶齐德和赛义夫对视一眼,直觉这话不能当真。
“把心放回肚子里,海警会守卫大明每一寸海疆和领土,当然也包括渤泥和苏禄。”赵昊笑眯眯说道。
这时,马秘书端上三杯酒。赵昊端起一杯,示意两人也举杯道:
“来,我们共祝大明、南洋,渤泥、苏禄,都有美好的未来!”
“还有集团。”叶齐德忙笑着补充道。
“不错。”赛义夫也赶紧点头附和道:“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好好好!”干杯之后,赵昊请两人就坐,然后点根烟道:“此外,还各有件大事,要劳烦两位。”
“公子请讲。”两人赶紧做洗耳恭听状。
“赛总督,这几天,我就会派舰队风风光光护送你回渤泥。”赵昊先对赛义夫道:“到时候我们会炮轰文莱城,先震慑一下城内的侵略者。然后你回去后,就派人到城中传话,说渤泥已经从大明的属国,变为大明的领土,所以你们现在是在侵略大明了。”
“嗯嗯。”赛义夫使劲点头,不然他献土干嘛嘞?“然后呢?”
“然后你就可以给他们下最后通牒了,限他们在雨季结束前,立即撤出文莱,离开婆罗洲。否则朝廷会在凉季到来之后,派遣天兵天将,乘艨艟巨舰,将他们碾为齑粉!”
海面上的联合舰队,正好在进行射击训练,隆隆炮声不绝于耳,如天边惊雷滚滚。
“好的,我记住了!”赛义夫使劲点头,巴望着赵昊问道:“到时候天兵真的会来吗?”
“这话说的。”赵昊奇怪的看他一眼道:“人无信尚且不立,何况天朝?”
只是凉季长着呢,赵公子可没保证什么时段上门。
“是在下失言了……”赛义夫激动的眼眶发红,痴痴望着海面上一排排巨舰,恨不得这就插上翅膀飞回文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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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你先去吧,我有事要单独跟老叶交代。”赵昊笑着拍了拍赛义夫的肩膀。
“是。”赛义夫忙躬身退下。
~~
待赛义夫下去后,叶齐德紧张的问道:“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放松嘛,都统大人现在论官阶还在我之上呢。”赵昊笑着一按烟盒,弹根烟给他道:“咱们现在是同殿称臣,共谋大计。”
“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叶齐德可比赛义夫位置摆的正多了。忙双手接过烟道:“小小苏禄不过数枚弹丸之地,蒙公子错爱,真是惶恐啊。”
“哎,你不是还有三宝颜嘛,很快也会帮你收回来的。”赵昊笑着给他点上烟。
“那比起吕宋和渤泥,也小得可怜。”叶齐德谦卑道:“公子千万别把我当成人物,能为公子效犬马之劳,小人就心满意足了。”
“哈哈,好好好。”赵昊不禁大笑道:“我就喜欢老叶你这种本分人,只有你这种人发达了,大家才愿意本本分分做人嘛!”
说着他虚空比划一下道:“只要你有本事,将来整个棉兰老岛都归你的都统使司管,你看好不好啊?”
叶齐德不禁一个激灵,棉兰老岛可是仅比吕宋岛小一丢丢,而且沃野千里,物产丰饶啊!
他狠狠咽下口水,忙跪下起誓道:“属下誓死效忠公子,世世代代,永不背叛!”
“好好,咱们两不相负。快起来吧”赵昊满意的点点头,对再度起身的叶齐德道:“不过我现在有另外一件事要你做。”
“公子请吩咐。”叶齐德忙点头,刚要长篇大论的表态,却被赵昊摆手阻止。
赵公子问他道:“那些南洋海盗,是不是大都出自苏禄群岛?”
“这……”叶齐德不禁汗颜,艰难的点下头道:“惭愧,其实苏禄土壤肥沃,渔业丰富。百姓原本安居乐业,下海为盗者不能说没有,但真的不多。”
说着他愤恨道:“是红毛鬼来后,借口我们不肯改信他们的教,时常乘巨舰到各岛劫掠我们。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为了生计,下海为盗的就越来越多。”
还不忘撇清自己道:“当国王时,我还能约束他们一下。可是国已经被灭了,我还有什么资格不许他们吃这碗饭?”
“他们现在能听你的吗?”赵昊弹弹烟灰道。
“当然,我们东王一脉已经统治苏禄快两百年了。老百姓世世代代都是听我们的。”叶齐德恍然道:“公子是说,让我约束他们,不要当海盗了?”
“那是后话。”赵昊摆下手道:“我现在让你召集尽可能多的部属,组成一个超大的海盗团伙,然后到这里去安营扎寨!”
说着他接过地图,指了指三喵海峡北端,那是一处天然的避风港。
“理由也很充分,你们的国家被西班牙人灭了嘛,找个地方重新开始,很合理吧?”
“合理合理,十分合理。”叶齐德点点头,迟疑一下道:“这里住着改信了天主教的瓦莱人,他们肯定打不过我们骁勇的苏禄人,只是……”
他咽了口唾沫,没敢往下说。
“只是打了他们,你怕招来红毛鬼?”赵昊却知道他什么意思。
“是。”叶齐德讪讪一笑道:“红毛鬼太能打了……”
“放心,他们不会来的。”赵昊淡淡道:“红毛鬼要忙着迎接远征军,回头婆罗洲也会拼命求援,哪顾得上什么瓦莱人?”
“你也不用对他们赶尽杀绝,告诉他们,苏禄人只是求一块安身立命之地。让他们离开莱特岛东北一角,即可井水不犯河水。”顿一下,他又吩咐道:“对三喵人也一样,不要让他们接近三喵岛的西南一角即可。”
这两部分正好组成一个完整的平原,只是中间被海峡分开。
“是。”叶齐德也不知道赵公子要干啥,但点头就完事儿了道:“我明天就回去联系族人。”
“嗯,一定要把所有外人,都清出这道海峡左右至少十公里。”赵昊又叮嘱道:“但注意不要做的那么明显,不妨先在莱特岛这边下狠手,三喵岛的人见状,应该会知难而退的。”
ps.今晚没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无敌舰队来了
西元1579年11月1日,大明万历七年十月十三日。
一支绵延五十里长的庞大舰队,出现在北马里亚纳群岛以东洋面上。
那些悬挂着圣安德鲁十字旗的巨大战舰,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王权与海权的象征,它们停泊在港口时是那样的宏伟惊人、威慑力十足。
然而在这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上,它们不过是碧绿草地上的一队蚂蚁而已,看上去是那样渺小。
经过在大洋上近三个月的漂泊,这一百三十多艘数百上千吨的巨大帆船,也远没有出发前那么光鲜了。
因为全程都航行在热带海域,狭小封闭的船舱如蒸笼般湿热无比。甲板缝里填充的沥青、柏油在烈日的照射下融化,雨点似的滴落在水手的头上、身上、吊床上,船舱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填充物融化又导致船壳渗水,将舱底的木材、食品、物资、垃圾……都浸泡得发臭。潮气、霉味,和数百人挤在狭小且通风不好的船舱内几个月,产生的味道混合一起。再加上无处不在的老鼠、虱子、跳蚤、臭虫,让一艘艘造价昂贵的巨舰,变成人间最污秽的场所。
比起肮脏的环境,更损害水手健康的是糟糕的饮食。出海不到半个月后,他们的日常食谱就变成腐烂发臭的腌肉、生满橡皮虫的面包和长绿苔的水。
据说‘黑头蛆吃起来凉凉的,不像象鼻虫那样苦涩。’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热病、痢疾、浮肿、伤寒、斑疹、瘟疫、口腔溃疡、坏血病等各种海上恶疾疯狂的损害着船员们的健康,几乎每天每条船都有人病死。有的船上爆发流行病,几乎集体都中招,一死就是十几个。
只有贵族军官、船长和高级海员才能拥有单独的房间,不用在大通铺里腐烂变臭。他们还拥有足够的葡萄酒,保存良好的腌肉和面粉,来保证饮食的健康。
但每天吃单调的食物,也让贵族老爷感到很痛苦,同样盼望着快点靠岸,好享用新鲜食材烹饪的丰盛大餐。
是以当旗舰圣菲利佩号主桅上的瞭望手,发现前方有海岛时,水手和士兵们全都涌到甲板上,鬼哭狼嚎的欢呼起来。
就连贵族老爷们也涌到艉楼上,互相击掌致意,庆祝这个横渡大洋的伟大成就!
“船长先生,我们到菲律宾了吗?”普罗旺斯伯爵激动看着圣菲利佩号的船长卡福上校。
“伯爵阁下,我们即将抵达的是大洋上的一串群岛,距离菲律宾还有400里格。”卡福船长往返于菲律宾和新西班牙多年,自然老马识途。
“就是麦哲伦宣称的小偷之岛吗?”贵族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高傲的卖弄着学识。
贵族们这副不可一世的样子,除了真的妄自尊大外,还跟他们都戴着‘拉夫’有关。
这种白色波浪形的领饰,以金属丝做撑圈,又厚又硬。围上它之后,脖子上就像带了个裱花的白奶油蛋糕,头都无法自由活动,强制性地让人伸长脖子,表现出一种高傲的、尊大的、不可一世的姿态。
戴上这玩意儿,吃饭都不方便,但贵族老爷们不在乎,他们要的就是这个范儿。
“真是太博学了。”船长点头笑道:“1565年,伟大的黎牙实比便为国王陛下占领了那里,并在岛上建立了据点,作为大帆船从阿卡普尔科到菲律宾航线上的中途停歇点。”
“我已经下令菲律宾总督弗朗西斯阁下,务必在据点中储存足够的物资,以供舰队补给休整所用。”一个洪亮的声音在楼梯处响起,一个腰杆挺直、目光如炬的小老头,走上了艉楼甲板。
“我可不希望远征舰队,以现在这种糟糕的状态,出现在菲律宾。”
一众上围拉夫、下穿紧身裤,裆部塞满填充物的西班牙贵族纷纷欠身,向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穿着朴素的秃顶小老头恭敬行礼。
他就是无敌舰队的总司令,西班牙帝国的‘士兵之父’,圣克鲁斯侯爵阿尔瓦罗·德·巴赞。
这位西班牙最杰出的将领,出生于格拉纳达的一个海军军官家庭,年轻时就加入了海军,1544年便在与法国的战争中扬名。随后三十多年里,一直为西班牙帝国战斗在第一线。因为战功卓越,1569年被封为圣克鲁斯侯爵。
1571年那场著名的勒班陀海战中,联军名义上的指挥官是西班牙国王的同父弟弟唐·胡安,但那时唐胡安才26岁,巴赞是实际上指挥庞大舰队击败奥斯曼的那个人。
而且巴赞爱兵如子,在士兵中威望极高,是如今西班牙海军中无可争议的第一人。
腓力二世将他从如火如荼的尼德兰战场上撤下,来担当无敌舰队的主帅,可见国王陛下对这次远征的重视程度了。
巴赞牢牢记得,国王陛下将他招回马德里,对他面授机宜时,说过的那番语重心长的话:
‘此次收复菲律宾,征服明国的作战,关系着哈布斯堡王朝的国运。胜利,则尼德兰、法兰西、英格兰……全都会乖乖臣服于西班牙,我就是世界之王!失败了,所有国家都会与我们为敌,我就是世界之敌!’
~~
这时有一艘悬着西班牙国旗的小船,从岛上驶来,显然是来迎接他们的。
巴赞命人将来者带到自己面前。
半个小时后,一个四十多岁的半岛男子被带上了圣菲利佩号的艉楼上。
毕恭毕敬的欠身施礼后,对方自我介绍说,让是菲律宾总督府的政务官胡里奥,受总督之命专程在关岛迎候无敌舰队。
“感谢弗朗西斯总督的厚意,他的父亲生了个好儿子。”巴赞微微颔首,直截了当道:“不知他在关岛,储存了多少粮食、木材和油脂?”
“这……”胡里奥神色一黯,腰弯的更低了。“万分抱歉,侯爵阁下,因为岛上刚发生过一场针对我们的骚乱,所以总督大人辛辛苦苦储存的物资,全都被烧毁了!”
“什么,烧了?!”巴赞差点把山羊胡子揪下来,他身后的一众贵族更是聒噪起来。
这帮跟着无敌舰队来捞资历的贵族,至少在帮侯爵大人骂人的时候,还是有些用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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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怎么回事?”巴赞抬抬手,贵族全都乖乖闭嘴。
胡里奥便将前不久发生的事情,遮遮掩掩讲给侯爷知道。
却说那位新任总督弗朗西斯,被国王派来菲律宾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给无敌舰队打前站。包括远征婆罗洲,占领文莱湾,也是为了给无敌舰队一个备选的港湾。不然一旦宿务出了问题,远道而来的无敌舰队会面临没有母港的危险境地。
所以在去年接到圣克鲁斯侯爵的命令后,弗朗西斯也没敢懈怠,开始分批往关岛运送物资。但距离太过遥远,运力也有限,很难靠从宿务运输物资,满足庞大的舰队所需。
于是弗朗西斯打起了关岛上十万查莫罗人的主意。他派出一个陆军连队驻扎在岛上,用武力强迫他们修营房、仓库、扩建码头。还以极低的价钱收购查莫罗人的粮食、木材等各种物资。查莫罗人不答应就强抢。
查莫罗人几次闹事,都被强大的陆军连队镇压了。这本就是西班牙人在殖民地屡试不爽的套路,谁知在关岛却出了篓子。
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几个查莫罗人在强制劳动后,偷偷躲在了仓库里,将给舰队准备的大量桐油泼洒在了满仓库的物资中,然后点了把火逃之夭夭……
仓库里全是粮食、木材、火药、油脂……不是易燃就是易爆品,熊熊大火一烧起来,根本没法扑灭,剧烈的爆炸还炸死了十几个赶来救火的西班牙人……
其余人彻底不敢靠近了,眼睁睁看着大火将总督大人一年多来,挖空心思囤积的物资烧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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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胡里奥的讲述,贵族们目瞪口呆。
巴赞阴着脸问道:“抓到人了没有?不会是明国奸细干的吧?”
“应该不会吧,关岛上没有明国人。”胡里奥摇头道。
“你们有什么补救措施?”巴赞吐出口浊气。
“是的,我们进行了扫荡。但查莫罗人本来就很穷,又担心我们报复,要么躲进山林里,要么逃去了别的岛。”胡里奥怯生生道:“所以只搜刮到一点物资……”
“唉。”巴赞郁闷的叹口气,看来在抵达菲律宾前,让舰队满血俘获的想法,肯定是泡汤了。
“不过请阁下放心,我们总督大人在宿务和文莱,都做了充分的准备,无论舰队选择去那边停靠,都会得到充足的补给的。”胡里奥赶紧补救道。
“但前提是,得平安抵达才行。”巴赞冷哼一声,压不住火气道:“失去补给物资,我的孩子们在接下来的航行中,依然无法恢复状态。如果一到菲律宾,就与明国舰队交战怎么办?”
“应该不会的。”胡里奥忙赔笑道:“明国人并不知道我们无敌舰队的到来。总督大人最新的消息说,他们已经接受了渤泥国的投靠,舰队正紧锣密鼓的准备进攻文莱呢。我们抵达菲律宾时,他们的舰队八成已经在文莱湾了。”
“哦?”巴赞神情一动道:“情报准确吗?”
“应该是准确的。”胡里奥点头不迭道:“我们总督大人会亲自在莱特湾口等待阁下大驾,届时明国舰队在哪里,会有更准确的消息。”
第一百八十章 出征
无敌舰队在关岛休整了半个月。
就算给养没了,还是可以砍树修船、补充淡水、让船员们上岸恢复体力的。
期间,西班牙人想去塞班岛打打秋风,然而那里的土著也都吓跑了,只捡回来一堆破烂儿,啥正经的给养也没搞到。
11月16日,舰队再度起航。没几天,西班牙在关岛捕的鱼、采的野果野菜,还有从土著家里找出来的一点可怜的粮食便全都吃光光了,只能继续吃那些已经腐烂变质到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食物。
败坏的食物哪怕经过煮沸,依然让西班牙官兵变成了喷射战士,刚刚收拾干净的船上,再次变得污秽不堪了。
不过西班牙人的心情还不错,因为旅程只剩下最后一小段,到了菲律宾总可以好好休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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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同一天,也就是万历七年十月廿八日,前往关岛执行破坏任务的情报员们,乘坐一条快帆船,返回了东门海峡。也带回了西班牙远征舰队,已经抵达关岛的消息。
其实在他们之前十天,远航小队的第二条船返回了东门海峡。通过他们,战区便已经了解到了西班牙人抵达莱特湾的大致时间。
是以冬月初一,吕宋战区便举行了隆重的出征仪式。
码头上扎起了铺着红毯的高台。高台后,立着巨大的标语——‘打进渤泥城、收复婆罗洲’!
一万名穿着整齐的海警官兵,在台前空地上森严列队,近十万永夏城的百姓前来送行,气氛热烈极了。
一排排巨舰停泊在永夏湾中,刷成蓝色的船壳与波光粼粼的海面融为一体,看上去十分的震撼。
‘这是我们自己的舰队!’百姓们忘情的欢呼着,心中的自豪感到了顶点。
激昂的军乐声中,赵公子在金科、王如龙、林凤等一众将领的簇拥下,登台亮相。
看到救华侨于水火的赵公子,海外汉人的守护神小阁老出现了,山呼海啸的欢呼声登时到了顶点,要不是来前各单位都三令五申,严禁口出犯忌讳的字眼,恐怕就要有人高呼万岁了……
待主持仪式的金科,请赵公子讲话时,全场便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想错过他一个字。
赵昊不负众望,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讲——《为人民而战,把侵略者赶出去》!
那简单易懂、热血沸腾的排比句,令听者如痴如狂,把赵公子的话,当成了自己坚定的信念……
讲话之后,赵昊亲自宣布,任命王如龙担任此战总指挥,马应龙任警务委员,林凤担任副总指挥兼参谋长。并向王如龙授予了联合舰队指挥旗。
然后,王如龙手持指挥旗,率领参战官兵向海警旗宣誓,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勇敢顽强,坚决完成任务!
出征仪式结束后,赵昊亲自送将士们登舰。
他与王如龙并肩走在最前头,看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王大哥,赵昊心里很不好受。
万历二年,王如龙在台湾得了急性阑尾炎,在警备区医院没住几天院,还没拆线就跑出来,率领特遣舰队参加了吕宋战役。
海上颠簸,天气又热,结果他的刀口化脓感染,强撑到战后便又病倒了。
虽然后来注射了青霉素,保住了性命,但他的身体却垮了。免疫力一下降,各种各样的病都找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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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不久又得了疟疾……
赵昊只好强行把他送回江南医院住院调养,但老王唯恐错过了与当世第一海军决战的机会,调养的差不多了,又跑回了吕宋。
可能是自觉时日无多,这些年他抓紧一切时间训练战略舰队,培养新舰长,整个人眼见着消瘦苍老下来,谁劝他休息也不听。
赵昊无奈,只能让陈实功定期把他抓去住院。虽然他一定会逃走,但多多少少总能歇两天……
“好了,别这么看我。”王如龙终于忍不住道:“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唉。要不是跟西班牙人这场决战,我是决计不会同意你再上战场的。”赵昊叹了口气。
“嘿嘿,这一仗你不让我打,咱老王死不瞑目。”王如龙哈哈一笑,咳嗽一阵道:“公子,咱们的战略欺骗没问题吧?”
“放心吧。”赵昊点点头道:“军情局早就确定了,永夏城里有西班牙人的奸细。”
过去几年里,永夏港俨然成为南洋大港,永夏城也日渐繁华,早就超过了昔日的马尼拉。
繁华的另一面,就是平日里进出人员龙蛇混杂。保卫处和军情局没法一一审查,能保证要害部门、关键人员的纯洁性,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近三个月来,保卫处和军情局对永夏城的居民进行了数次排查,果然挖出了不少有问题的家伙。那些人又供出了不少藏在暗处的老鼠。
其中自然少不了西班牙人的奸细。
在制定了‘海王行动’计划后,赵昊特意命人留下他们,好来个‘蒋干盗书’,让战略欺骗达到更好的效果。
“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王如龙哈哈一笑,看一眼闷头跟在后面的林凤道:“按照林司令的作战计划,一定可以大获全胜!”
“阿凤还是太嫩,你得给她掌好舵。”赵昊笑道。
说话间,众人来到了联合舰队的旗舰前。这艘舷号01的装甲战列舰,已经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开元号’。
“祝凯旋!”赵昊郑重的向众将敬礼。
王如龙忙率众将还礼,然后转身登上了开元号。
林凤却迟迟不肯上舰,赵昊只好把她叫到一边,金科等人也自觉的远远躲开。
赵昊这才低声问道:“有话要说?”
“你就没话跟我说?”林凤凤目一瞥,她的帽儿盔上一颗金星闪耀,腰间金扣白皮带上,悬着代表警监身份的金短剑。配着她与众不同的长筒皮靴,乌黑的马尾辫,真叫一个英姿飒爽,霸气四射。
可她此刻那低头一瞥,却又别有一番妩媚动人风情。
赵昊看的一呆,咳嗽一声道:“好好打。”
“切……”林凤撇撇嫣红的嘴唇道:“敷衍。”
“这种时候不可以乱插旗的。”赵昊苦笑一声道:“等你回来我再说好听的……呃,呸呸,这也是插旗。”
跟赵昊久了,林凤大概也懂什么叫立弗莱格。
白他一眼道:“我要是给你全歼了红毛鬼的舰队,你怎么奖赏我?”
赵昊笑道:“那还不你想要天上的月亮,我都给你摘下来?”
“我也不要天上的月亮。”林凤脆脆的哼一声,忽然声如蚊蚋道:“我想要个孩子……”
“呃……”赵昊差点一头栽到海里。
“你想让我满心失望的上战场吗?”林凤泫然欲泣,女将军之风荡然无存。
“我当然得让你充满希望上战场了。”赵昊苦笑一声。
“好哎!这么说你答应了?!”林凤登时乐开了花,眼泪全都是装的。
赵昊后退两步,以免她当众挂在自己身上道:“必须全歼哈!”
“放心,我儿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林登万!”林凤哈哈一笑道:“而且明年生的话,跟我一样都属龙!绝对不能耽误了!”
“这都什么跟神马啊……”赵昊听得一愣一愣,林登万,还林登图呢……
再说,难道不该姓赵吗?
他正懵圈呢,被林凤抱住狠狠亲一口。林登万他娘,便兴高采烈的转身上了战舰。
赵昊摸着脸,苦笑看着她登舰后,便若无其事的走上港口灯塔,目送舰队启程。
01舰开元号,02舰赤霄号,03舰巨阙号,04舰裁决号、05舰万仞号……一艘艘战舰从灯塔前驶过,站坡的将士们齐刷刷向总司令敬礼。
待128艘战舰以及40艘辅助作战的剑鱼式桨帆船依次出港后,已是晚霞夕照,金湾永夏了。
赵公子这才放下酸疼的胳膊,对应邀前来观礼的塞巴斯蒂安笑道:
“陛下看我海警舰队,可堪入目否?”
在场的还有前葡萄牙皇家海军上校,如今的吕宋海警学校教授平托,他便为自己的前国王担任翻译。
“很强……”塞巴斯蒂安使劲扯动嘴角,勉强露出个笑容。他曾是葡萄牙的国王,对海军自然是行家里手。当然能看出这支庞大的舰队非但很强,而且强的过分了。
不用看那些威望整齐的战舰,只看站坡的官兵,从头到尾都纹丝不动,所有人就像是复制出来的一样。他就知道这支军队的组织性、纪律性、以及训练强度……都完爆当世所有军队。遑论号称人渣集中营的海军了……
塞巴斯蒂安完全无法想象,明国人是如何把一群人渣训练出王宫卫队一般的纪律?这比让驴子飞上天都难啊!
“不过海军是需要积累的兵种,海战更需要的是经验和战术。”塞巴斯蒂安自我安慰道:“听说你们成军还不到十年,这方面肯定不如西班牙,更不如我们葡萄牙。”
他耿直的说法让平教授都没法翻译了。平托吭哧了半天对赵昊道:“陛下还是看好西班牙会赢。”
“哈哈,那我们拭目以待,等看看谁能笑到最后。”赵昊大笑起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到莱特湾去!
永夏湾超大的,从永夏港到扼守湾口的陈美岛,相距足有百里。
海警联合舰队驶到湾口时,已经是半夜了。
对吕宋海域了若指掌的联合舰队,并未在陈美岛停靠过夜,而是藉由灯塔的指挥,趁夜色驶出了永夏湾,消失在漆黑一片的海上。
与此同时,三百公里外的大洋深处,也有一支庞大的船队拔锚起航。这是陈怀秀率领的皇家海运武装商船队,共有大中型武装商船一百四十艘。
用皇家海运而不用南海海运,自然是为了保密。
他们的任务是代替联合舰队南下婆罗洲,进逼文莱湾。这些最新式的武装商船,与新式战舰的帆装、船体设计大致趋同,只是用料、做工完全不同,以及只有寥寥数门火炮。
一艘战列舰的造价,大概能造同样吨位的商船100艘……
经过精心的伪装后,比如跟海警一样,刷了灰蓝色涂装,并在船舷墙上画了一排逼真的炮窗,这一百四十艘武装商船,看上去跟海警战舰不能说很相似,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至少在正常航行中,不靠近观察的话,很难看出两者外观上的细微区别。为了防止海盗靠近露馅,还有一支来自台湾警备区的驱逐舰中队,为它们提供护航,不许任何船只靠近。
一天后,受西班牙人雇佣,在麻逸岛附近游弋的南洋海盗们,发现了一直悬挂海警旗的庞大船队正在南下。
他们远远跟踪着这支舰队,见其三天后到了巴拉望岛。
又过了六天,舰队抵达了婆罗洲。
因为西班牙人已经提前撤走了所有的战舰,所以丝毫未遇到抵抗,陈怀秀的‘舰队’便封锁了文莱湾。
“嫂子,要不咱们假戏真做吧?”她身边立着小叔子沈滕,当年那个差点被人用水银毒死的孩子,如今已经比她高半头了。
这还是沈滕头一次跟嫂子出海。年轻人嘛,谁不想当主角,出风头?看着眼前的文莱城,不由心痒难耐。“把这里打下来算了。”
这一百四十条船上的两万水手、上万条枪、数百门炮,让没见识过武装商船与真正战舰差距的少年郎,充满了实力的自信。
“小滕,这是在打仗,军令如山。”陈怀秀淡淡道:“我们的任务就是停在这里,而不是节外生枝。”
“哦。”沈滕点点头,不敢再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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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真正的联合舰队已经悄无声息北上,经过七天的航行后,绕到了吕宋岛的东侧。
然后乘风南下,驶向真正的目的地。
吕宋海碧波荡漾,01舰开元号上,02舰赤霄号上,03舰巨阙号上……101装甲巡洋舰耽罗号上,102装甲巡洋舰凤山号上,103舰基隆号上……
联合舰队128艘战舰上,128位舰长,用他们虽南腔北调,却皆铿锵有力的声音,向全舰官兵,宣读了总司令的亲笔信——《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
“我的将士们:
很抱歉用这种方式与你们交流。
为了能全歼强大的西班牙舰队,战区制定了战略欺骗计划,要让敌人相信我们的目标是文莱,他们才会进入我们预设的战场——莱特湾。
你们都明白兵不厌诈的道理,也牢记着海警的保密制度,所以应该不会怪我现在才告诉你们真相。
但我还是要向你们郑重道歉,并重新下达真正的命令——”
原本整齐坐在甲板上听信的海警官兵,齐刷刷站起来听训。
只听舰长们铿锵有力的喝道:
“到莱特湾去!截击西班牙的远征舰队,趁侵略者远道而来,给他们迎头痛击!不惜一切代价、尽一切可能,全歼敌军!绝不放任何一艘敌舰,去侵略我们的人民!”
“遵命!”
“遵命!”
“遵命!”
一艘艘战舰上,次第响起山呼海啸的应声,然后连成一片,震撼海天!
待到官兵们安静下来,舰长们继续大声念道:
“我的将士们,兄弟们,同志们!
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筚路蓝缕、既开其先,奋发图强、从无到有!
我们战风斗浪,敌寒御暑,刻苦训练,从弱到强!
我们出生入死,身冒矢石,与顽敌死战以争夺海权!
我们百战百胜、无往不利,终于成为了大明四海之主,数百万海外汉人的保护神!
而今回顾,这一步步走来,似乎都是为了今天,让我们登上这与世界最强海军一决雌雄的舞台!
我曾反复对你们讲过,什么是华夏民族;也曾数次说过,要许你们一个前所未有的美好新世界!漂亮的赢下这一仗,我们华夏民族,我们的子孙后代就会真正通往踏上应许之地的坦途了!
到那时,印度平原就是我们的粮仓,澳洲有我们的牧场,南美高原和北美西部大草原,有我们的牛群。日本、秘鲁、吕宋、绝岛的黄金源源不断流向大明。印度人为我们种棉花,西伯利亚为我们提供无穷的木材。我们的甘蔗、香料和橡胶种植园遍布南海群岛。在这个美丽的新世界中,我们的子孙将永远远离饥饿,永远享受富足!我们的民族,也将迎来最伟大的复兴!
此亦余心之所向,虽九死尤未悔!
民族和人民需要我们付出一切!为了保卫我们的人民,为了给我们的民族一个繁荣昌盛的未来——诸君,请务必恪尽职守、勇敢战斗!
荣耀属于伟大的海警舰队!
此致,
敬礼。
赵昊于万历七年十月卅日”
~~
赵昊的亲笔信起到了无比震撼的效果,参战的海警将士无不被总司令的豪情壮志所感染。
神圣的使命感充斥他们的心头,让他们像着了魔一样,甘愿为了子孙后代,为了那个新世界献出宝贵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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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警官兵们纷纷写了请战血书,表明自己决死一战的决心和勇气!
联合舰队,军容鼎盛、气冲斗牛!
具体的作战任务也在此时一并下达,各舰都明确了自己的任务。
指挥官们便开始抓紧时间带领部下,研究莱特湾、苏里高海峡以及保和海的地理、海况、水文、风向,以确保对那片相对陌生的海域心中有数,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坚决以我之长、克敌之短!压倒敌人,消灭敌人!
万历七年冬月初十,联合舰队抵达东门海峡,海峡灯塔打出了‘祝凯旋’的灯语。
驻守此处的巡逻支队早已将海峡中的不明船只全都清空,协助联合舰队无声无息的通过海峡,驶入萨马海。
十一日,舰队抵达了苏禄人控制下的三喵海峡入口。
当初奉命叶齐德率领苏禄海盗占据了这里,以寻找安身之处为由,驱逐了住在海峡两侧的莱特人和萨马人。
这些原住民本就比较顺从,不然也不会早早皈依了天主教,他们打不过凶狠的苏禄海盗,只能向宿务的红毛爸爸求援。
而西班牙人果然如赵昊所说,并没有轻举妄动。
可怜的弗朗西斯总督得同时维持着宿务和文莱两处据点,还要给无敌舰队准备补给,已经快要把头发揪秃了,哪儿还有精力和兵力,再理会这些阿猫阿狗的破事儿?
待叶齐德牢牢控制住局面后,吕宋港务和吕宋建工便派出了五千施工队,咔咔咔,一顿连削带炸,就把梗塞的一段通开了。
因为西班牙人素来不守时,比预定的晚到了一个月。施工人员们还顺便拓宽了几段狭窄的水道,以保证两千吨巨舰可以安全通行。并在海峡入口处修了码头和仓库,以便战区可以在此囤积物资,为联合舰队进行最后一次补给。
虽然已经在三喵海峡进行了反复试航,但为了确保笨重的战列舰和巡洋舰,不在通过时出意外。战区又调拨了四十艘‘剑鱼式桨帆突击快艇’作为牵引船,将三十六艘主力战舰,一艘艘牵引过去。
这些剑鱼式本就是近海巡逻之用,所以没有跟随联合舰队进行大迂回,它们离开永夏湾后便分头南下,配合东门海峡巡逻分队清扫了海面后,便猫进了三喵湾中。所有官兵在码头下船休息,为艰巨的任务养精蓄锐。
十二日,联合舰队完成了最后补给。
此时,一半的驱逐舰和护卫舰,已经先行通过20公里长的咽喉海峡。
吕宋港务已经提前在海峡中设好了两排醒目的浮标,标示出安全的航道。
333吨的护卫舰身姿轻盈,操控灵活,沿着航道轻松通过了海峡。
到了500吨的驱逐舰通过时,就显得有些笨重了,很难一直保持在航道中航行。
这很正常,冬月的峡间风很急,浪也大。确实很难要求没有自主动力的风帆战舰,一直按航道行驶。
不过这难不住斗志昂扬的海警官兵,他们放下救生艇,以缆绳与战舰相连,然后划着桨,牵引自己的战舰,按时通过了海峡。
但战列舰和驱逐舰太重了,尤其是加装了装甲的战列舰,所有救生艇一起上阵也拖不动。
所以必须要由两艘剑鱼式牵引一艘大战舰,才能安全通过海峡。
海警将士们唯恐贻误了战机,也用救生艇一起帮忙,结果仅用了一天时间,就将36艘主力舰,悉数牵引到了海峡对面。
而在此之前,吕宋港务预估耗时,是两天的……
ps.放心,今晚一定开战,不开炮不是人……
第一百八十二章 第一炮
万历七年冬月十四。
联合舰队全部战舰安全通过了三喵海峡,锚泊在后世的塔克洛班港位置。
这个面向莱特湾的天然避风港,锚地水深7-12米,而且足够大,可以容纳所有战舰。
更妙的是,它在莱特湾的最深处,就像是莱特湾的一段盲肠,除非西班牙人特地派船进来搜索,否则是不会发现这里藏了一直庞大舰队的。
但在西班牙人的认知中,这段海峡是不能行船的,他们吃饱了撑的,才会顶着风开一天的船,跑到这里来看一眼。
为了保险起见,军情局在莱特岛和三喵岛上,都设有若干观察哨,始终用高倍望远镜注视着莱特湾,一旦真有船过来,也有足够的时间将其处理掉。
这才哪到哪?为了在第一时间就捕捉到无敌舰队的行踪,战区参谋处设计出一套‘天网’系统。
这张天网以三喵岛和棉兰老岛东岸为起点,向大洋深处延伸出一个长宽各五百公里的巨大棋盘。
参谋们将棋盘的每一格都事先编号,并由情报员扮成海盗,专职在对应区域巡逻。这样不管无敌舰队是进入莱特湾,或者南下棉兰老岛,都会被我方第一时间发现。
每条侦察船上都携带了信鸽,一旦发现敌情,便会立即放回设在三喵岛上的鸽舍。
军情处便可第一时间掌握敌舰队的动向,待对方接近到莱特湾一百公里以内时,就可以通知联合舰队拔锚了。
联合舰队就这样严阵以待的等了一天、两天、三天,却始终没接到发现敌踪的情报……
虽然舰队每天都在按部就班的举行,各种以让官兵保持最佳状态为目的训练和操演。但焦躁的情绪开始在高级指挥官中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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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按估计,无敌舰队应该在他们就位当天,便出现在侦查范围内。也就是距离莱特湾五百公里才对。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指挥官们在莱特湾歼敌的信心,也不由自主的开始动摇了……
~~
联合舰队总旗舰,开元号装甲战列舰的作战室内。
舰队总指挥王如龙,警务委员马应龙。副总指挥兼突击舰队指挥官林凤,以及担任上风舰队指挥官的项学海,四人全都对着海图熬红了眼。
“老王,总指挥,我们必须紧急离港,赶往和乐岛了!”项学海满脸焦虑,双目布满血丝,重重拍着地图桌,低声嘶吼道:“运气好的话,还能在苏禄海拦截他们一下!”
“不用那么大声。来,吃块薄荷糖,去去口气。”马应龙剥块糖给他。这家伙因为火大,口臭的厉害。
“阿凤,你怎么看?”王如龙却看向了林凤,此次作战方案的拟定,以她的计划为蓝本。当然要尊重她的判断了。
“按说三天前他们就应该进入‘天网’的监视范围了。”林凤漂亮的凤目中,也布满了血丝,显然也在巨大焦虑中。
“到现在都没有动静,难道他们被北风吹偏了航向,直接从棉兰老岛南边进苏禄海了?”
“老马,你的意见呢?”王如龙又问马应龙。
“我也是这么看。”马应龙低声道:“是不是战略欺骗没奏效,西班牙人还是料定我们会在苏里高海峡等他们?所以绕路了?”
见三人意见一致,王如龙闭目沉思片刻,方缓缓摇头道:
“现在去和乐岛,我们的行踪就彻底暴露了。而且就算跟敌人遭遇,在开阔的苏禄海,是绝对无法全歼敌军的。”
“那也比在这儿傻等强!”项学海闷声道:“如果让西班牙人完好无损的登陆,那才是最大的灾难呢!”
王如龙却依然摇头,从桌上拿起个酸角,剥开壳,将里头的罗望子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自从戒烟戒酒后,他就靠吃这玩意儿来提神清脑。
“再等等吧。”几个罗望子吃下去,王如龙拍拍手,拿定主意道:“我觉得你们想多了,西班牙人就是单纯的迟到而已。无敌舰队在海上飘了这么久,出点状况耽误几天,很正常嘛……”
“你的理由呢?”三人异口同声问道。
“很简单,人性。”王如龙缓缓道:“不管在海上还是在陆上,打仗的永远是人。所以学会剖析人心,就能把握敌人的动向了。”
三人点点头,听他说下去。
“西班牙人经过了漫长的跨洋航行,在关岛又没得到补给,所以再出发时的状态肯定很不好。舰长们肯定要耍‘望梅止渴’的套路,大肆宣扬到了宿务有美食美酒美女在等着大家,才能稳住手下人的情绪。”
说这些话,又让他咳嗽起来。喘息好一会儿才接着道:
“现在放着直通宿务的近道不走,再绕远多走一个月去刚开辟的文莱,水手们会哗变的。那位侯爷既然号称‘士兵之父’,是不会冒这种风险的。眼下莱特湾和苏里高海峡都在西班牙人的控制下,所以只要不是确定我们埋伏在这里,无敌舰队是不会轻易南下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项学海皱眉道:“但你确定他们没发现我们的动向?”
“我相信公子的保证。”王如龙瞥他一眼道:“难道你要质疑公子吗?”
“我当然不敢了!”项学海像被猜到尾巴的猫,差点蹦起来撞到舱顶。
“放松,跟你开玩笑的。”王如龙呵呵笑道:“但你要相信自己的同袍。以我们集团和战区前无古人的组织力和执行力,对方是不可能不上当的。”
“也是,我们连假舰队都用上了,西班牙人能不上当?”项学海终于点了下头。
其实王如龙真正相信的,是他在尸山血海中培养出来直觉。但这就更没说服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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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在王如龙的坚持下,联合舰队又等了两天。
第六天上午,他正在医务室里拔火罐。
过道里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医务室的门被重重推开,马应龙挥舞着一张纸,气喘吁吁道:“发现他们了!”
“哦,在哪?!”别看王如龙整天老神在在,其实一样压力山大,不然也会来拔罐子。
他就怕拖得时间久了,文莱湾的假舰队会露馅。
王如龙手撑着医疗床想要起身,却忘了自己满背的竹罐,哪能爬的起来?
“疼疼疼……”他一阵呲牙咧嘴,对随船的海警总医院副院长陈实功道:“快给我拔了!”
“不行,时候还没到。”陈实功鸟都不鸟他,自顾自的在那里翻看宋本的《外科精要》。
这个姓王的简直就是他平生之耻。这些年王如龙的身子骨越治越差,都有人在背后,说他这个主治大夫,当上海警总医院副院长,全靠他师父是李沦溟……
人家明明精通外科,青出于蓝了都……
王如龙也拿这个小陈没办法,只好接过那张纸,趴在手术床上看起来。
“你是对的,西班牙人往莱特湾来了!”马应龙高兴的直搓手道:“真是好事多磨,佳人难求啊!”
“你他娘的还一套一套的。”王如龙咧嘴笑道:“快通知他们几个来开会!”
“已经通知过了。”马应龙笑道:“你就安心拔罐吧,耽误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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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舰队一扫连日来的阴霾,被憋坏了海警官兵,用最快的速度重新做好战前准备。
敌踪情报一旦开了头,后续的消息便一个接一个传回来。接下来两天时间,‘天网’中的情报员们,将西班牙舰队的航向、速度、构成、编组、状态……等情报源源不断发回了三喵岛,又迅速传到舰队。
冬月廿一下午,西班牙舰队距离莱特湾仅剩一百公里了。
王如龙下令拔锚,舰队按编组驶入莱特湾,赶在天黑之前完成编队!
率先驶入莱特湾的,是项学海率领上风舰队。由4艘战列舰,8艘巡洋舰,10艘驱逐舰,12艘护卫舰组成。
然后是林凤率领的突击舰队,由6艘战列舰,10艘巡洋舰,12艘驱逐舰,18艘护卫舰组成。
接着是王如龙亲自率领的预备舰队,由2艘战列舰,6艘巡洋舰,10艘驱逐舰,16艘护卫舰组成。
余下的4艘驱逐舰,10艘护卫舰组成拦截舰队,由辛飞指挥,负责拦截溃逃之敌。所以这支舰队便不参与编队了。
三支分舰队便按照之前无数次演练过的那样,在莱特湾中排成三列纵队,连夜航向湾口处的霍蒙洪岛。
那里是明日预定的攻击出发位置。
然后舰队便悄然下锚了,因为哪怕海警舰队也不具备夜间大规模机动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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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二日早六时许,舰队便开始进行转向,好以大致平行的方向,占据无敌舰队的上风处。
这么多战舰完成转向西南,重新编队,足足耗费了两个小时。
他们刚刚完成编队,无敌舰队的前卫舰便倏然出现了。
面积20平方公里的霍蒙洪岛说大不大,但足以挡住海警舰队的三列纵队。
所以那艘西班牙大帆船‘无垢号’驶过了形如腰果的霍蒙洪岛,才猛然发现了这乌压压的战舰。
‘无垢号’的船员们都吓傻了。船长赶紧下令开炮,不为命中敌舰,只求提醒身后的战舰,做好战斗准备……
莱特湾海战的第一炮,就这样打响了。
ps.看,打了一炮吧?
第一百八十三章 决战莱特湾,猎火鸡!(二合一)
正如王如龙所料,西班牙人只是迟到了。
也不知是在关岛挖的野菜野果有毒,还是吃多了腐败食物所致,总之无敌舰队在离开关岛后不久,便爆发了大范围食物中毒。
好汉都禁不起三泡痾啊,何况是健康状况季度不佳的远洋船员了。在连续喷射中,大批的水手和士兵变得虚弱不堪。这要是遇上明国的舰队还打个屁?直接化身喷射战士喷死他们?
圣克鲁斯侯爵只好根据那胡里奥的建议,下令驶向西南方向的帕劳,让部下到岛上养病。
到了帕劳,西班牙人惊喜的发现,岛上还有不少居民。而且物产丰富,有香蕉椰子木薯,还有好多鱼的渔场。
那还客气什么?痛快的奸淫掳掠一番吧!他们将积蓄的怨气发泄在帕劳土著身上,最终一万多土著只活下来十几个……
不过西班牙人却因祸得福,非但恢复了健康,还得到了部分补给问题,士气也振作不少。
舰队这才重整旗鼓,继续前往菲律宾。
里外里就耽误到这会儿……
他们于冬月廿一抵达了莱特湾以东20公里洋面。在那里,圣克鲁斯侯爵下令落帆减速,同时派快船到位于湾口的苏鲁安岛上,联络驻守在那里的西班牙人。
侯爵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因为他发现此处洋流自东向西,这时节又亦盛行东北风。
这就意味着舰队一旦驶入莱特湾,就没有回头路了。只能顺着风向和洋流,尽快通过这片狭窄的海域。
所以他必须确保安全后再进入莱特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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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总督早就在小小的苏鲁安岛据点恭候多日了。
西班牙对殖民地的控制是十分严苛的,为了防止总督尾大不掉,国王一般只任命与王室关系密切的大贵族嫡子担任权力巨大的殖民地总督。并有严格的任期限制,到期必召回。
弗朗西斯总督自然也不例外,他的根基在马德里,任期一到就要回国的,所以必须要讨好皇帝宠臣圣克鲁斯侯爵。还有那一大票来刷军功的大小贵族也不能得罪。
鉴于在关岛的准备一团糟,弗朗西斯不敢再出差池。安排好了一切后,便亲自跑到这距离宿务六百里的小岛上,来迎候无敌舰队的到来。
看在他带来丰盛的慰劳酒食的份上,圣菲利佩号上戴着裱花蛋糕、穿紧身裤,几个月没吃顿大餐的贵族们,没有太为难他。
他们马上在装潢豪华的餐厅里,在乐队的伴奏下,大肆饕餮起来。
圣克鲁斯侯爵却只用了一点鸡胸肉配鱼子酱,便询问起菲律宾现在的情况来。
弗朗西斯赶紧搁下红酒杯,用餐巾擦擦嘴道:“明国人的舰队倾巢出动,正在攻打文莱湾。不过我已经将舰队提前撤回,并命令守军严守不出。文莱城内兵力和物资都很充足,绝对可以坚守半年以上。”
“你确定明国的舰队都在婆罗洲?”一旁的无敌舰队副司令,原太平洋舰队司令莱昂上将沉声问道。
“百分百确定。”弗朗西斯总督有意彰显自己的能干,言之凿凿道:“虽然明国人不许欧洲人进入他们的地盘,但我们还是想方设法雇佣了一些间谍,不遗余力的对他们进行渗透、监视。可以说,他们的一切尽在掌握!”
“嗯。”侯爵点点头,想要夸赞他几句,但一想到关岛的烂事儿,就又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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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渠道都传来一样的情报,就在二十天前,明国庞大的舰队已经驶向了婆罗洲。刚刚还接到了文莱城守军的急报,十天前,他们已经陈兵文莱湾,准备攻城了。”
总督说着拿出一份求援文书,递给了侯爷。
侯爵接过来细看时间,又起身走到地图前,用手指比划了一番,沉吟片刻问道:“这是最新的情报了吗?”
“是的,因为从文莱到苏禄安岛,要走250里格的海路,最快的船也得十天。”弗朗西斯回答道。
“大帆船得走半个月,何况现在还是逆风。”莱昂上将也跟过来道。
“我们回宿务顺风顺水,用不了三天。”弗朗西斯道。
“唔。”莱昂上将点点头道:“不用担心那支舰队了。”
侯爵没做声,他又看向早就印在脑子里的莱特湾、苏里高海峡和保和海。用粗壮的大拇指划一条从苏鲁安岛到宿务的线道:“进保和海之前,都很危险。”
说着,侯爵目光炯炯的看向弗朗西斯,一字一句问道:“能确保莱特湾和苏里高海峡中,没有明国的舰队吗?”
“阁下请放心,明国从前闭关锁国,根本就没有海军。是这十年才以皇室授权、私人公司的形式重建了海军。目前文莱湾中的一百四十艘战舰,就已经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了。再就是些不堪一击的桨帆船,完全不足为虑。”弗朗西斯信誓旦旦答道:
“但我们并没有放松警惕,菲律宾舰队已经全体出动,封锁了苏里高海峡,除非明国人的战舰能插上翅膀飞进莱特湾。否则从这里通向保和海的航路,就像马德里王宫的林荫步道一样安全。”
“嗯。”圣克鲁斯侯爵点点头,他反复斟酌,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终于下定决心,沉声吩咐道:
“传令下去,明日太阳升起,便拔锚起航,进入莱特湾!”
“遵命。”莱昂上将忙沉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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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多云,海面风力四级、风向东北偏东,中浪。
吃过早饭的西班牙无敌舰队,开始拔锚驶向了莱特湾。
风从舰尾吹来,借着风势,战舰快速的行驶,巨大的舰艏如巨斧般切开海面。海浪翻滚,白沫四溅,海鸥追逐着船队飞翔,还依稀能看到远处如墨线般的群山。
顺风顺水,终点在望。
西班牙官兵的心情十分愉悦,他们涌上甲板,在宜人的阳光下弹着拉丁吉他,且歌且舞。船长们也心情大好,下令满帆全速前进、你追我赶,都想早一点赶到宿务,去痛快享受美酒美食和美女。
圣菲利佩号上,圣克鲁斯侯爵见状皱眉道:“队形全都乱了。”
“三个月的航程到了终点,让小伙子们放纵一下吧。”莱昂上将笑着劝道。
“哼。”侯爵哼一声,拿起绕地球转了一圈的单筒望远镜,眺望着前方的莱特湾。
只见北面的三喵岛上,延伸出一道新月似的狭长半岛,和南面的迪纳加特岛就像一双臂弯,环抱住偌大的莱特湾。
臂弯中央的那个小岛,就是西班牙人驻守的苏鲁安岛了。
但侯爵的视线却越过了苏鲁安岛,落在其后大约二三十公里的那个岛屿上。
透过望远镜能清楚看到,那个腰果状的岛,至少有十个苏鲁安岛那么大。被它一遮挡,导致后面的大片海域都成了盲区。
“那是什么岛?”侯爵沉声问道。
“霍蒙洪岛。”弗朗西斯忙道:“当年伟大的麦哲伦初次抵达这里时,第一个登陆地点是苏鲁安岛,第二个登陆地点就是霍蒙洪岛。岛上有稠密的雨林和棕榈树,还有取之不尽的淡水,堪称海上乐土。这个岛唯一的问题是位置太靠里了,视线会被半岛遮挡。不如苏鲁安岛更合适作观测站。”
侯爵刚想说,那也应该在上头驻军,旋即想到这里是人手捉襟见肘的菲律宾,自己的想法未免强人所难。
他不由暗暗自嘲,自己真是小心过头了。看来这一路上神经绷得太紧,确实需要休息了。
就在此时,便听到前方隐隐有炮声响起。
侯爵等人面色一变,忙凝神倾听。
“是前卫舰!”莱昂上将面色惨白道:“开了三声炮!”
按照约定,三声炮表示遭遇敌军主力!
贵族们登时慌了神,纷纷七嘴八舌质问起弗朗西斯,你不是说菲律宾舰队已经封锁了苏里高海峡,接下来的航行,会像马德里王宫的林荫道一样安全吗?
王宫的林荫道就这么危险吗?
“不可能啊,怎么会呢?”弗朗西斯更是瞠目结舌,完全搞不清状况。“是不是前面的船搞错了?”
“你知道开一炮有多麻烦吗?大人?”贵族们的毒舌,从来不饶人的。“而且是连开三炮!”
“除非他们都像你一样瞎……”
“都安静!”莱昂上将大喝一声道:“不要影响总司令阁下思考!”
众人赶忙噤声,圣克鲁斯侯爵却一脸苦笑道:“还有什么好思考的?我们已经没法后退了,只能迎敌而上!”
说完,小老头一扫颓然,抖擞精神道:“赶紧升黄底红三角战斗旗,命舰队首尾相接,以纵队前进!”
学习用旗语传递命令,可比仿制望远镜容易多了。海警舰队这项技能,已经被西班牙人学去了……
不过西班牙舰队的阵型依然带着浓浓的大陆军色彩,有前锋有中军有后卫有左右两翼。排好阵型一起前进,气势十足,蔚为壮观。
但此时想要将散乱的阵型重新编成迎敌方阵已经来不及了。
何况侯爵也深知,传统的阵型只适合接舷战,非常不利于发挥火力。
他索性放弃了传统队形,只要求战舰尽可能拉近彼此间距离,呈一条纵队保持全速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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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10时许,双方舰队在霍蒙洪岛西南洋面相遇。
此时,西班牙无敌舰队,呈一条长的过分的纵队,满帆向西航行。
而海警联合舰队的三支分舰队,则以三道杠的平行队形满帆航向西南。
双方呈十五度角,在莱特湾中展开了一场生死竞速。
追逐一段时间后,联合舰队三支分舰队彼此拉开了距离。
最靠近无敌舰队的上风舰队,始终保持全速接敌中,距离敌舰已经不足两公里了。
中间的突击舰队有四分之一帆具没张开,渐渐落在上风舰队的队尾。
最外侧的预备舰队更有三分之一帆具没张开,又落在了突击舰队的队尾。
从圣菲利佩的方向看去更清楚。圣克鲁斯侯爵已经看明白了,明国舰队用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由隐蔽时的密集队形,展开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战列线。
他不禁面色苍白,别看这只是个毫无伤害的战术机动,却体现出对方舰队指挥官高超的战术素养,以及船员们娴熟的操船技术。
“这真的是才成立十年的军队吗?”侯爵难以置信道:“世界上有比这更强的海军吗?”
话音未落,前方忽然响起一阵令人牙龈发酸的尖啸声。侯爵忙寻声望去,便见无数火箭已经腾空而起。
“这么远?”侯爵倒吸口冷气。
率先开火的是项学海率领的上风舰队。
上午11时,他的旗舰05舰万仞号距离无敌舰队一公里。已经进入三代织田市火箭的有效射程了。
随着陆战队指战员吹响了允许发射的哨声,见缝插针里在船艏、船艉、风雨甲板上的一百多名陆战队员,便扛起了装填好火箭的发射筒。
然后吹亮了缠在手腕上的火绳,用它点燃了火箭的引信。
这时,观测员根据观测到的距离、风向和风速,快速计算出了发射参数。
“目标十二点方向,距离980米,向上两度,偏右四分之一强!”
长长的引信嗤嗤窜着火花,队员们赶紧用发射筒上的瞄准圈,套住敌舰,然后按照参数进行修正,这比靠感觉射要准好多倍。
不过在这颠簸的船上,这么远的距离,这么风骚的螺旋弹道,就算命中率增加好几倍,依然是掉到海里的多,中目标的少。
好在这玩意儿就是靠量大出奇迹,也不太讲究准头……
一百多支织田市火箭便腾空而起,拖着橘色的尾焰飞向了无敌舰队打头的800吨盖伦船,三位一体号。
紧接着,跟在它后面06舰倚天号、07舰湛卢号,08舰莫邪号,以及后面的巡洋舰也纷纷发射火箭。
登时漫天橘色的焰火飞舞,兜头泼向无敌舰队的前卫。
西班牙人也像他们的司令官一样,被这场盛大的烟火表演惊呆了。直到那些火箭尖啸着飞临他们头上,才发觉大事不妙。
那些火箭居然是专门攻击帆缆用的!这可要了亲命了……
无敌舰队为了进行远洋航行,除了正常的十几二十面帆具外,还加装了侧帆和各种三角帆,把所有的桅杆和支索全都占得满满的。
远远看上去,就像全楼都在晒床单一样……
而且他们的帆布,经过了三个月的风吹日晒,早就脆弱不堪,到处是补丁了。哪禁得起这些转着圈乱窜的第三代织田市火箭密集攻击?
飕飕尖啸声中,三位一体号起码中了四五十枚火箭。哧啦哧啦的船帆破碎声,船上的帆具便被直接撕毁了一半。
还有十多处风帆被引燃,风借火势,桅杆很快变成了着火的树杈子。三位一体号的速度眼看就降了下来……
亦有不少火箭,被蛛网似的缆绳和桅杆弹下,落在站满了水手和士兵的甲板上,依然趋势未绝,便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触着无不惨叫倒地,不是被碰断胳膊砸折腿,就是被撞断了肋骨开了瓢。
西班牙人慌忙抱头鼠窜、四下躲避,场面混乱极了。
直到尖啸声停下来,他们才惊魂稍定,却又悚然发现,那些不动弹了的圆头铁筒,尾巴依然在呼呼喷火……
有多少枚火箭落在船上,就有多少个火源在喷火
这可是木头船啊……
“都别愣着蠢货,救火啊!”三位一体号的船长回过神来,跳脚咆哮起来。
话音未落,便听轰的一声巨响,后头那艘800吨的圣安娜号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冲天的火光中,十几个人影被抛起了五六米高,在天上就没了人形。
那是圣安娜号的炮手们,为了方便取用,将火药桶直接堆在甲板上。结果火药桶被火箭引燃,爆炸直接掀翻了火炮,把周围十几个炮手和士兵了账……
这时,林凤的突击舰队也进入了射击距离,同样开始发射织田市火箭,攻击西班牙舰队的中段。
虽然织田市火箭杀伤力有限,功能仅限于碎帆和纵火。然而这两项技能在风帆木战舰时代,却能大放异彩。属于标准的生对了时代。
尤其是在这场以全歼敌军为目地的战役中,织田市火箭更有无可替代的战术作用。是以战区足足为此战准备了二十万枚织田市火箭,绝对管饱管够!
随预备舰队也开始发射火箭,莱特湾的天空中便彻底被纷飞的火箭占据了。
联合舰队也暂时不再继续逼近。三艘旗舰同时挂起信号旗,命舰队转向,与敌舰保持平行,继续在上风处发射火箭,力求尽可能多摧毁一些敌舰的动力。
“这都是钱啊……”开元号上,王如龙感叹一声道:“有钱真他妈的好。”
“是啊,光这些火箭弹就得两百万两银子。”一旁的01舰舰长梅岭点点头道:“没钱玩不了海军,没有海军就没钱……”
“所以这注定是个赢家通吃,独霸大洋的游戏。”王如龙忽然有些萧索道:“真想玩到最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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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舰队始终保持着平行前进。
下午2时许,距离双方初次交火的位置,已经前进了十公里。
还有一百公里,西班牙舰队就可以驶出这该死的莱特湾和苏里高海峡,驶入辽阔的保和海了……
但圣克鲁斯侯爵现在十分怀疑,要是继续这样下去,自己的舰队还能不能有十分之,逃入保和海?
因为在过去的三个小时里,明国舰队已经射了差不多十万枚火箭了……
其实他对明国人的火箭并不陌生,因为他研究过传说中的‘飞翔的荷兰人号’,了解到他们除了火炮厉害,还喜欢用一种专门摧毁船帆火箭。
甚至他还得到了几枚初代织田市火箭的弹壳,并命人重新装填后进行试验。然而命中率实在太差,甚至还发生过射出去又飞回来的事故。
而且实在太贵了——其实外壳还好说,生铁浇铸、处理一下就成。问题是装药量实在太惊人了。一枚火箭至少需要10到12磅的装药。以欧洲火药价格之昂贵,哪怕是家里有矿的热那亚人,也绝对不会浪费在这种百发一中的玩意儿上的。
所以权衡之后,他还是放弃了仿制的打算。
好吧,他承认那是因为自己之前,没见识过织田市火箭的威力!
不过哪怕是见识了以后,他也没觉得这会是一样决定性的武器。
他认为这种价格昂贵,还得靠数量取胜的武器,明国人再阔气,在交战初期射一阵子,也就应该耗光了。
谁知道对方居然是家里有矿的狗大户!射了一个钟又一个钟,这都三个钟了,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而且明国人战术十分明确,就是以火箭密集射击,尽可能多的瘫痪他们的战舰。
所以一旦一艘船失去行动力,哪怕只是降速明显。那劈头倾泻而来的火箭雨,便马上就会戛然而止。
因为明国人射出的火箭,又去寻找其余风帆完好的船荼毒了。
所有战舰都在移动中,侯爵也没法统计具体的损失,但他这一路上起码看到了四十多艘掉队的西班牙战舰。
有的船帆被射成了蜂窝,有的桅杆帆缆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树。就连他的圣菲利佩号,也被毁掉了三分之一的帆。
那就是三分之一的动力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十分后悔为什么没一开始就坚决迎敌?这下怕是有半数战舰已经失去速度了吧?
“改挂红色战斗旗!”侯爵一边在侍从的帮助下披挂盔甲,一边咬牙下令道:“所有战舰与敌人尽可能的接近!寻求近距离炮击,然后展开接舷战!”
看到旗舰挂起红旗后,相邻的西班牙战舰也跟着挂起了红旗,就这样将‘士兵之父’的命令,传到了最远处的战舰上。
西班牙舰队不再一位逃跑,一艘艘开始艰难的转向,准备主动逼近明国舰队。
联合舰队的三位指挥官同时看出了敌人的图谋,知道被公子命名为‘射火鸡’的战役第一阶段,结束了。
下面将进入残酷的第二阶段——歼灭战!
第一百八十四章 血海炼狱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项学海。
西班牙舰队刚刚集体转向,上风舰队的战舰瞭望员们,便同时注意到自己的旗舰万仞号挂起了一串信号旗。
瞭望员们赶紧读出旗语:
“各艘战舰挑选一个对手,不死不休!”
战列舰的舰长们马上从接近的敌舰中,挑选出一个吨位最大的目标,然后赶紧让人悬挂起信号旗。
譬如倚天号挂起信号为‘2’,就表示他们的目标是自前数第二艘西班牙大帆船。别的战舰见状,就会挑选别的战舰作为目标了。
战列舰挑完了巡洋舰挑,巡洋舰挑完了驱逐舰挑,驱逐舰挑完了护卫舰挑……上风舰队的任务就是,缠住尽可能多的敌舰,为身后的突击舰队和预备舰队创造以多打少的条件!
锁定了各自的对手后,上风舰队的战列线便散开了。各艘战舰驶到各自选定目标的上风处,便开始向西北方向掉头。跟敌舰保持同一方向前进,看起来就像要逃跑一样。
大部分西班牙人认为明国人果然不敢跟他们接舷,不禁士气大振。又放下为了躲避火箭雨,收起的部分船帆,全速朝明舰逼近过去。
也有少数冷静的西班牙指挥官,发现明国人其实在收帆减速,主动等着他们冲上来。
难道他们非但不畏惧近战,反而在等待短兵相接的时刻?那应该迎面冲上来才对啊?用最脆弱的屁股对着我们是几个意思?
但已经没时间考虑那么多了,既然敲响了接舷战的战鼓,就只有坚决追击到底!同时西班牙人也用船艏炮向明舰最脆弱的船艉进行射击。隆隆的炮声中,绝大多数炮弹呼啸着落在明舰附近的海面上,激起一道道水柱。
下午3时许,双方舰队来到两百米距离。在这个距离上,西班牙人也基本可以保证命中率了。
他们明显看到好几枚炮弹命中了明舰的船艉。却没有预料中的一炮贯穿船体,反而在‘铛铛’的金属撞击声中,明舰的大屁股把炮弹硬生生弹开了……
真见鬼了,难道明国人开的是铁船?不可能,那玩意儿怎么可能浮得起来?
~~
托西班牙人迟到的福,此次联合舰队参战船只,除了战列舰和巡洋舰加了全立面装甲外,驱逐舰和护卫舰也在船艉、水线等脆弱部位加了部分装甲。
要是他们台风季一过就来,至少驱逐舰和护卫舰是没这待遇的。结果这一耽搁,就给了唐山钢铁厂生产更多钢板的时间。然后由陈怀秀的船队冒着台风的危险送来,吕宋造船厂的工人们又加班加点,给这些中小型战舰,完成了计划外的改造。
厚厚的木质船壳再包裹上一层钢甲,以球形炮弹的破甲能力,能破了防才怪呢。
上风舰队依然坚持不懈的向敌舰发射织田市火箭。随着双方距离不断接近,火箭的命中率也大幅上升,飕飕的尖啸声中,一艘艘西班牙战舰的船帆被撕碎、被点燃,速度一降再降。
好在西班牙大帆船的帆够大够多,倒也不至于马上就停摆。
而且明国战舰还落了帆……
一刻钟后,冲在最前头的西班牙千吨战舰‘圣马可’号,船头终于越过了海警08舰莫邪号的船艉。
双方交错的瞬间,侧舷火炮同时开火。
西班牙人的重炮威力一点不差,他们差的是远程火力。所以乐于先用近距离炮击扫平对方的防御,然后派步兵登船展开白刃战。
海警舰队的远程炮击世界一流,但今天的任务是歼敌!远距离炮击对半米厚的百年橡木船壳,根本构不成实质性伤害。
双方便不约而同的在一百米的距离上,开始大炮上刺刀的重炮轰击!
双方的步兵和陆战队员,也同时以步枪和回旋炮互相射击。虽然声势远不如重炮惊人,但造成的杀伤一点不逊色。
刹那间白烟冲天,木屑纷飞,轰鸣声、撞击声、惨叫声、桅杆倒塌的喀嚓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段血与火的死亡乐章!
很快,后面的西班牙战舰也跟了上来,像圣马可号和莫邪号一样,与最近距离的敌舰枪对枪、炮对炮的决一死战!
双方战舰犬牙交错在一起,大部分相距一百到两百米。也有近到几乎要贴在一起,在可以看清对方脸上生了多少颗麻子的距离上火力全开。
从下层火炮甲板到风雨甲板上的露天炮台,两舰连续不断的喷射火舌,将沉重的炮弹射给敌方。
从艏楼平台的排枪队到桅杆上的狙击手,也在这硝烟弥漫、炮弹呼啸,木屑横飞的危险环境中,勇敢的瞄准敌舰上的一切人形物体,不断的开火装填再开火!直到自己被子弹击毙或者被炮弹炸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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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经过短暂的互爆之后,西班牙人的大炮却哑了火……
因为西班牙战舰火炮再装填的速度实在太慢了——发射之后,平均十分钟,最快也要七八分钟,才能再射下一发!
主要是由于他们的舰炮是被用铁链牢牢固定在舱壁上的,这样开炮时固然不用担心火炮后座伤人了。可在装填时就得先解下铁链,然后炮手们一起将沉重的炮车往后拖,好让伸出舱外的炮口,退到可以装填的位置。
复装之后,还要再次将火炮推回发射位,然后再用铁链固定好,才能开下一炮……
这已经是圣克鲁斯侯爵,鉴于火炮在海战中的重要性越来越高,积极向葡萄牙人学习,改进了火炮技术,并加强了炮手训练的结果了。放在勒班陀海战那时候,西班牙人要一刻钟才能开一炮。
放在这个年代,五分钟一炮已经很不错了。然而他们的对手却是赵昊的海警舰队。
海警官兵的训练更专业,训练时长是对方的数倍,而且火炮技术上也更先进——定装炮弹和燧发炮之外,这些年海警总装备部还研发了一套复合滑车装置。
这种滑车安装有弹簧铅锤装置,可以减少火炮的后座力,使其发射后可以固定在装填位上。
它还可以扩大火炮的射击角度,让火炮向左右水平移动四十五度,所以现在海警的火炮已经可以上下左右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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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现在海警炮组装填速度合格的标准是两分钟一发,优秀标准是一分半一发。
不过目前钢炮还在小批量装备阶段,海警依然大量使用青铜炮,为了防止炮管过热变形,只能强行放慢在两分钟一发。
但开战前十分钟射速不受限制!
所以当双方完成首轮炮击之后,硝烟刚刚被北风吹散,海警战舰的侧舷便又一次喷射出无数的火舌。
这时西班牙人才刚解开锁链,正准备将火炮往后拖呢……
炮弹呼啸着洞穿了西班牙大帆船的舱壁,便在舱内弹珠一般乱窜起来。强劲的力道可以将火炮的炮管捶弯,把比成人腰还粗的桅杆底座打断,更别说那些血肉之躯了。
这也是为何在试验了锥形炮弹后,海警又果断用回球形炮弹的原因。锥形炮弹的穿透力固然强于后者,但实际杀伤力差的太远了。还得等到爆炸弹时代,才能取代球形炮弹。
湛卢号在十分钟之内,将至少五十发炮弹送进了‘弥撒号’的下层火炮甲板,整个直通甲板便成了残肢断体横飞、脑浆内脏四溅的血肉磨坊了。
待到最后一枚炮弹停下跳动后,整层甲板上便没有站着的人了。
幸存者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也已经彻底崩溃……
弥撒号上层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三根桅杆被打断了两根,只剩一根孤零零的主桅。风帆和索具也被扯成了碎片……
风雨甲板上洒满了橡木碎片,救生艇、木桶、艏楼、艉楼、炮车、所有在主甲板存在过的东西,都被打成片状和条状,碎屑造成的二次伤害,甚至大于炮击造成的直接伤害。
所有的炮位都被摧毁,甲板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士兵尸体。这也都是洪熙大炮的杰作。这种短重炮的射速要比洪武大炮和永乐大炮都快,它喷发出的葡萄弹和霰弹,团灭了在甲板集合整队、准备接舷的西班牙步兵……
~~
这短短的十分钟时间,不只是弥撒号遭遇了炼狱,几乎所有被上风舰队一对一咬上的西班牙战舰,都遭到了沉重的打击。
损伤程度的差别仅限于双方的距离和海警战舰的型号。
被四艘装甲战列舰对上的,是四艘千吨战舰‘圣马可号’、‘国王的荣耀号’,‘弥撒号’和‘圣玛利亚’。
圣马可号失去了一根桅杆,一半的火炮和三分之一的船员与士兵。
国王的荣耀号最惨,失去了全部的桅杆,七成火炮和一半的船员与士兵。
圣玛利亚号因为距离倚天号最远,超过了三百米,所以倚天号的洪熙大炮没有开火,洪武大炮和永乐大炮造成的杀伤也有限——圣玛利亚号的三根桅杆都完好,只损失了两成火炮和士兵。不过看上去依然很恐怖——
甲板散乱着破碎的炮架,倒塌的桁桅,索具也被打断了大半,横飞的缆绳和飞溅的木片造成了大量的二次伤害。脑浆和鲜血涂满了甲板,到处是血肉模糊,浑身插满了木片的士兵在惨叫,倒比被团灭的弥撒号更像地狱。
ps.继续写哈。
第一百八十五章 血战
被巡洋舰盯上的那八艘西班牙大帆船,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的侧舷虽然比战列舰少了八门炮,却至少并太影响此战的发挥。因为对上西班牙大帆船,战列舰火力明显过剩了。
哪怕巡洋舰的火炮数量,也超过任何一艘西班牙大帆船了。一轮轮齐射下来,一样造成了成吨的伤害。八艘大帆船的火炮毁了一半,而且右舷火力受创最重,已经无法进行有威胁的炮击了。
此外,八艘大帆船的桅杆也断了大半,准备接舷的士兵死伤惨重,已经无法再进行跳帮战了……
至于驱逐舰和护卫舰的战果就逊色多了。
驱逐舰的单侧船舷只有10门火炮,护卫舰更是只有6门。虽然对上600吨左右的西班牙战舰,火炮数量并不吃亏,但造成的杀伤就有限了。
而且驱逐舰和护卫舰还加装侧舷装甲,西班牙战舰的第一轮射击,就造成了海警将士的一定的伤亡……
虽然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单方面炮击中,海警将士们给敌人造成了十倍的伤亡。
但西班牙的战舰要大得多,上头装载的士兵也多得多。他们冒着炮火用火枪和回旋炮,向这些小一号的明国战舰奋力射击。
尤其是在艏楼和艉楼上的西班牙重火枪手,完全是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给海警官兵持续不断造成杀伤。
驱逐舰和护卫舰上的官兵,将承受此战己方绝大部分伤亡。这是在战前兵棋推演时,就反复预演过的。
然而他们却是此战能否胜利的关键所在——因为只靠那36艘战列舰和驱逐舰,是没法把庞大的西班牙舰队全部留下的。
但西班牙人不会等明国人建造更多的战列舰和巡洋舰的。
所以此战要想全歼西班牙舰队,驱逐舰和护卫舰就必须跟主力舰承担同样的任务——至少要死死缠住敌舰,等到主力舰腾出手来才行。
如果他们不顶上,西班牙人一看无法跟海警的主力舰抗衡,肯定会溜之大吉的。
此战,驱逐舰和护卫舰上的海警官兵们,展现出了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右舷的炮位遭到炮击,他们便立即将受伤的同袍抬去医务室,左舷的官兵则马上作为后备顶上,以保持最大火力输出。
没办法用炮火一次覆盖,那就一个接一个摧毁西班牙战舰的炮位和火力点!
驱护舰上的陆战队员们,也舍生忘死的操纵着回旋炮和加特木展开还击。靠着连绵不绝的火力,硬生生压制住了居高临下的敌人。
同时,他们利用船小灵活的优势,尽量与敌舰保持在百米左右的距离,避免接舷战。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可以凭借长时间的火力优势,打垮吨位更大的敌舰了。
问题是西班牙人也知道这道理,所以操着船拼命想要贴近他们,进行接舷战。
西班牙海军就是为了打接舷战而生的,非但经验丰富,还有相当靠谱的装备——比如用弩炮发射的巨箭。他们专门将这种带着缆绳的大铁棍子,射向明国战舰的船舷下部,这样一旦射中,敌舰就很难摆脱。
好在生铁棍子本来就死沉,后头还连着手臂粗的缆绳。哪怕是用大型弩床发射,也只能射出六七十米……
所以在西班牙人一轮射空之后,明舰纷纷躲避,大都及时拉开到安全距离。
然而还是有几艘驱护舰因为作战太过忘我,距离敌舰太近,不幸中了招。
当巨箭射中明国战舰后,西班牙人便亢奋的合力转动绞盘,将敌舰往自己怀里拉。
海警官兵自然要拼命挣脱,但他们在上风位置,能做的着实不多。
3102护卫舰‘海狼’号就是中招的一员,舰长蔡一林决定自己系绳下去,看看能不能用斧子砍断巨舰后头的缆绳!
“要下去也是我下去,你是舰长,还得指挥战斗呢!”他的搭档,警务指导员申江,还有副舰长、航海长等人纷纷劝阻。
“就是,舰长!让我们下去吧!”
“别争了,没了我还有副舰长呢!”蔡一林却不由分说,将绳索套在自己身上道:“但我指挥失当,不能让别人替我送死!”
说着他便在部下们担忧的目光中,灵巧的翻身越过栏杆。
官兵们只好放下绳索,将他们的舰长送下船舷。
蔡一林能成为同期警校生中,第一个当上舰长的学员,靠的就是这份身先士卒的勇敢!
他万历元年从警校毕业,因为成绩优异,被分配到一艘护卫舰上担任见习航海长。
万历二年,吕宋解放战,他积极报名参加内河支援艇队,成为一名快艇艇长。并在战争中荣立三等功,提前晋升初级警司。
随后五年里,蔡一林依然奋勇争先,屡立战功,终于在今年晋升为高级警司,并顺利成为一名护卫舰舰长。
虽然已经当了多年海警,但他其实才二十出头,根本不懂什么叫御下之道。只是靠警校里学的赏罚严明、身先士卒、爱兵如子几条,一路走到了今天。
所以他依照大脑形成的路径,不假思索的跳了下来——
西班牙人哪能让他得逞?马上用火绳枪向他射击,蔡一林只听身边嗖砰、嗖砰的响起铅弹射在船壳上声音。
坚硬的船壳自然不怕子弹,可他的血肉之躯怕啊!
蔡一林拼命晃动身子做不规律的钟摆运动,躲避射来的子弹。
海狼号上的部下,也赶紧火力全开,用一切武器压制朝他开枪的西班牙人。
上头拉绳子的人也加快了放绳子的速度,将他险之又险送到了那支巨箭边。
这时双方相距已经只有二十米了……
此时日已西斜,太阳将那艘600吨的西班牙大帆船‘圣母升天’号长长的影子,投在了海狼号的船舷上。
蔡一林恰好被笼罩在阴影里,让高处的敌人一时看不清他的方位,只能朝黑影里乱开枪。
他不禁暗呼一声‘天赐我也’!
赶紧趁着这天赐良机,抽出插在后腰上的斧子,双手抡圆了就砍。
蔡一林能在海警学校考第一,当然聪明过人了。此时也显出他的过人之处,只见他的斧子没有落在那儿臂粗的绳索上,而是顺着箭头砍向了船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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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了没两分钟,就把箭头一侧砍出道缝隙来。
巨箭便没法牢牢钉在船身上了,那边西班牙人又拼命一拉,只听砰地一声,箭头便脱离了船身。擦着蔡一林的鼻尖飞了出去,然后落在海中。
此时,两舰相距已经不到五米了……
海狼号船体登时一晃,所有人都感觉到,那股拉扯他们的力量消失了。
“舰长威武!”官兵们登时欢呼起来。
“快,快把他拉上来!”指导员申江急忙催促道。
几个拉绳子的船员忙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舰长火速拽了上来。
砰地一声,蔡一林重重摔在甲板上。
“舰长,你没事儿吧?”众人赶紧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
“他妈的,本来没事儿,差点没给你们摔死!”蔡一林捂住被摔破的脑袋,骂道:“围着我干嘛?航海长,赶紧拉开距离!枪炮长,给我换葡萄弹,干挺丫的!”
“明白!”官兵们士气大振,赶紧各司其职,重新和圣母升天号拉开距离。同时用葡萄弹摧毁敌舰甲板上的一切!
这么近的距离,哪怕是葡萄弹都能打出正常炮弹的威力,足以送红毛鬼全船升天了!
蔡一林正杀的兴起,忽然一旁的申江提醒他:“九点钟方向,海马号危险了!”
他忙望向西南方向,只见两百米外,同样被巨箭射中的海马号,没有海狼号最后时刻挣脱的好运,已经被敌人架上带着倒勾的踏板。
西班牙士兵嗷嗷叫着涌上踏板,蜂拥冲到了舷号3111的海马号上。
万幸参谋处考虑到西班牙人对白刃战的执着,为驱护舰都超配了陆战队员。
海马号上足有40名陆战队员,是正常编制的一倍,而且以经验丰富的老兵为主。此前交火中,已经有6人伤亡,此时还有34人迎敌。
而那艘600吨的拿坡里号上,尽管已经遭到重创,却仍有超过200名西班牙陆军。
憋屈了大半天的西班牙士兵,疯狂的冲向海马号,他们怀着极大的残暴,要将船上所有的明国人统统杀光,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经验丰富的陆战队员们展现出了高超的战术配合。
他们组成一种奇怪的阵势,用长矛将西班牙人推下海;用装了刺刀的步枪,将冲到近前的敌人扎个透心凉。用盾牌格挡住西班牙人刺来的长矛。
西班牙步兵人数虽多,却怎么也冲不到海马号上去。
海马号的艉楼上,桅杆上,还有水兵用回旋炮和加特木,将成排的西班牙人轰下海。
西班牙人也还以颜色,在自己的船上用火绳枪和弓箭朝那些拦路的明国人射击。
正高接抵挡的陆战队员中弹倒地,身后的队员马上补位。
又一个队员中箭牺牲,转眼又有人补上了他的位子。
拿坡里号的船长正目不转瞬的注视着眼前的血战。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人数大优的白刃战,也打成了这个鸟样子。
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只能硬着头皮啃下这块骨头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林凤突击
为了释放自己的优势兵力,拿坡里号的船长命令手下,用木板又搭了一条通往海马号的踏板。
当全副武装的西班牙士兵开始怪叫着从另一端发起跳帮,海马号上的陆战队员赶紧慌忙补位。然而双方距离太近,训练有素的西班牙士兵又是居高临下俯冲,根本容不得陆战队布好阵势。
疯狂的冲击之下,西班牙人终于冲破了陆战队仓促布置的防线,趁机攻上了海马号。
海马号上的水手投鼠忌器,也没法用火枪向西班牙人射击,加特木和回旋炮更是失去了射角,水手们只能丢下火器,步枪上刺刀,与西班牙人展开古老而残酷的白刃战。
大出西班牙人意料的是,这些明国军人虽然不愿意接舷战,却丝毫不缺乏以命相搏的勇气和武艺。
海警将士哪怕受伤倒地不起,也要抱着敌人滚下船去,拼个同归于尽!
在这种小空间中混战,靠得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大力出奇迹。海警官兵们强健的体魄和悍不畏死的勇猛,很好的弥补了他们实战经验的不足。
可西班牙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可是这个时代的最强军队!凭借全身的盔甲,精湛的技艺和同样不怕死的勇猛,与明国战士在海马号上忘我的厮杀。
双方战士彻底杀红了眼,甲板上死伤枕籍、鲜血横流,要不是提前撒上了沙子,站都站不稳了。
两边的死伤人数急剧攀升,但占据人数优势的拿坡里号上,依然还有源源不断的士兵,通过踏板前往海马号增援。
海马号的舰长卓立已经身被数创,被部下救下来后,一边包扎一边对指导员道:“安排人去火药库,一旦全军覆没就点火,不能让红毛鬼把海马号夺了去……”
“放心吧,已经安排好了。”指导员把自己的烟塞到他嘴里,拔出自己佩剑道:“你先歇会儿,我也去杀个够本……”
话音刚落,却见舰长嘴张得老大,烟掉到怀里都没发觉。
“怎么了?”指导员回头一看,就见3102舰海狼号挂起满帆,从侧后方向海马号直冲过来,眼看就要撞上来了。
“小心要撞船了!”指导员赶忙一边大声提醒部下,一边抓住舱壁上的副手,同时和卫生员紧紧抓住瘫坐在甲板上的卓立。
话音未落,便听轰的一声,海狼号一头撞在了海马号坚挺的屁股上。
海马号登时被撞得往前一蹿,两军将士猝不及防,狼狈的摔在甲板上,也有倒霉蛋掉下船去……
更倒霉的是那些挤在两边踏板上,准备从拿坡里号冲到海马号的西班牙士兵。两边踏板在撞击下全都翻掉,上头的西班牙士兵也跟下饺子似的落在了海里。
海马号却依然去势未减,又继续向前滑行了几十米。显然那根拽住它的巨箭也在撞击中脱落了。
海狼号则顺势补上了海马号的位子,与拿坡里号肩并肩平行了。双方相距不到一丈……
“开炮!”头上缠着绷带的蔡一林,狠狠一拽炮绳,装在艉楼上的洪熙大炮便咆哮着,将一枚通红的炮弹射向近在咫尺的拿坡里号!
前来增援海马号的途中,蔡一林下令准备久违的红红火火弹。
这种炮弹虽然威力惊人,但准备时间过长,而且还容易出危险,所以参谋厅原则上已经不鼓励使用这种炮弹了。
只是因为它还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各舰依然备有给炮弹加热的鼓风炉。蔡一林存心要给西班牙人个惊喜,下令准备了六枚这种炮弹。
在撞击之前,炮手们便将红红火火弹,填入了全部六门左舷火炮中。
在撞击之后,他们便跟着舰长,将另外五枚烧红的炮弹,射进拿坡里号千疮百孔的舰体内。
一炮开完,炮手们赶紧用冷却液给火炮里里外外降温。海狼号上登时醋味冲天,让口干舌燥的官兵们,不由分泌了不少唾液。
因为冷却液的主要成分就是白醋,它的沸点极低,比用水降温强多了。当然成本也高了去了,但对财大气粗的海警部队这不算什么。
这边海狼号上正忙活着准备再来一发,那边拿坡里号上却忽然橙光一闪,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
600吨的拿坡里号也在这恐怖的爆炸中,从中间断成两截。爆炸的火光冲天而起十几米。船上的人和物全都碎屑般被抛到了天上……
巨大的冲击波把海狼号推出老远,险些倾覆。蔡一林和他的手下全都被掀翻在地,十几个海警落了水。好在都穿着救生衣,倒也无甚大碍……
远处的海马号,受到的冲击要轻一些。刚刚又点上支烟的卓立,再次张大了嘴,把烟掉在了怀里……
这小蔡不光猛,运气也太好了吧?居然能把西班牙船的炸药库给点着了。
在风帆战舰的年代,用实心炮弹是很难摧毁一艘橡木战舰的。大部分战舰都是起火后没有及时扑灭,被焚毁的。
战舰厚实的橡木外壳,能扛得住上百炮的轰击不散架,并保持战舰不被击沉。除非倒霉的被炮弹凿开水线下的部位……
但船上有木匠,而且水手也大都知道如何堵漏,所以在人员充足的情况下,还是很有可能堵上破口,排出进水的。
还有一种可能是引着火药库,那是一下就能毁掉一条船的。但火药库都在战舰舱内,实心炮弹就是侥幸打进去也点不着火药。
可红红火火弹能点着……
~~
就像海狼号和海马号一样。
上风舰队驱逐舰,护卫舰上的官兵在缺乏支援的情况下奋勇作战,硬生生拖住了兵力占优的敌人,也堵住了西班牙后续舰队逃跑的路线。为突击舰队和预备舰队打一场歼灭战,创造了先决条件!
在上风舰队开始作战的同时,林凤率领的突击舰队也投入了战斗!
与散开一对一的前者不同,突击舰队始终保持着不规则的鱼贯队形。
林凤亲乘自己的旗舰09舰‘乘胜万里号’,率领另外五艘战列舰10舰镇岳号、11舰昆吾号、12舰惊鲵号、13舰飞星号、14舰青冥号,以及另外10艘巡洋舰,12艘驱逐舰,18艘护卫舰,如鱼群一般向西班牙舰队的中央穿插。
而王如龙率领的预备舰队则与西班牙的后卫舰队进行缠斗,不让他们支援中路,打破突击舰队营造出的局部优势。
林凤当然不会让上风舰队和预备舰队失望,她率领突击舰队冲入西班牙舰队的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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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舰队没有保持战列线的习惯,哪怕之前因为争先恐后逃命,将队伍拉成了近似一列纵队。然而根深蒂固的近战思维,依然让他们像陆军一样,把中路当成中军,在那里聚集了最多最强的战舰,一来拱卫自己的旗舰,二来可以随时增援各个方向。
因为突击舰队是与西班牙舰队相向而行,所以反而比上风舰队更早的与敌舰接战。
在犬牙交错的穿越敌阵过程中,双方都用舰炮朝着最近的敌舰猛烈互射,硝烟很快弥漫在战场上,让人分不清方向。甚至有一些战舰迎面撞在一起,水手噗通噗通的落水。
但冒险是值得的,待到硝烟散去,各舰指挥官便看到,他们已经成功的将西班牙人的中路一分为二,并且有大量的敌舰落入了己方的包围中。
当然,反过来说也没什么错。因为方圆不到十里的海面上,猬集了七八十艘敌我战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完全搅成了一团。
但突击舰队坚持认为,是自己包围了西班牙人。
而且他们的战术也跟上风舰队不同。除了占据绝对优势的战列舰依然选择单挑外,其余战舰,哪怕是攻高血厚的巡洋舰,也尽可能互相协作,在可以避免误伤的安全距离内,对敌舰进行夹攻。
至于驱逐舰和护卫舰更是随机组成若干三舰战斗小组,以三艘对一艘,力求以优势兵力尽快瘫痪敌舰。
跟上风舰队和预备舰队不同,突击舰队就是来打混战的,又编队作战、互相照应,所以完全不怕靠的太近,反而追求尽可能的贴脸输出。
而且为了避免在混战中误伤友军,显然用射程更短的洪熙大炮更安全。
所以在林凤的主张下,突击舰队的主力舰大大增加了洪熙大炮的安装比例。
驱逐舰和护卫舰更是拆除了所有的长管炮,换上了清一色短重炮。短重炮的口径超大,甚至可以装填双发弹。前头一枚超大号实心弹破开敌舰船壳,后头跟一发霰弹进去收割,那滋味怎一个销魂了得?
而且短重炮发射的葡萄弹,数量是长管炮的数倍,一炮就能清扫一大片,甚至连桅杆都能干断。
如此一来,战舰的齐射的近距离杀伤力,瞬间就增加好几倍。当然,是以完全放弃远程攻击为代价的。
但这是以小打大最犀利的方法了。所以突击舰队的驱逐舰和护卫舰,表现要远好于上风舰队的同等船型。
他们在西班牙舰队的中路大杀四方,利用优势兵力和短重炮,一个小组十分钟左右就能瘫痪一艘敌舰。
然后迅速去寻找下一艘敌舰。或是左右夹击、或是前后交攻,甚至呈多舰围殴之势,把一艘又一艘西班牙大帆船打成了飘在海上的活棺材……
ps.今晚没了哈。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迟来的决斗
若能化作海鸥从空中俯瞰的话,就会看到突击舰队像一把大锤,狠狠砸在了西班牙舰队最粗壮的腰部,将其一分两截。然后分割包围,聚而歼之!
六艘战列舰更是仗着自己吨位大、装甲厚、火力足,在敌舰丛中横冲直撞,哪里船多往哪里扎。
13号飞星舰穿入两艘西班牙大帆船,1000吨的圣保罗号和800吨的圣米利唐号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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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人顾不上可能误伤本方战舰,同时从两侧向它猛烈射击。飞星号自然也火力全开,左右两舷舰炮齐鸣,同时喷射出三十多道火舌,予以凶猛的还击!
圣保罗号和圣米利唐号的指挥官本以为,二打一总可以占到优势吧?
然而让两艘大帆船上的西班牙士兵感到恐惧的是,这么近距离发射的半加农炮弹,居然无法破开敌舰的船壳!只有寥寥几发幸运炮弹,从炮窗射进飞星号,给海警官兵造成一些杀伤……
此外,还打断了飞星号桅杆上的几根横椼,把船帆破了几个大洞……
这就是两舰一次齐射的所有战果了。
很多西班牙船员都看到了,炮弹射在那艘飞星号的船壳上,便在火星四溅中被弹了回来。只留下一个个碗大的凹陷而已。
“铁,铁甲舰……”震惊中带着恐惧的叫声,在每一层甲板上响起。所有人都像被泼了盆冷水,斗志一下降到谷底。炮手们重新装填的动作,也变得更迟缓了。
对手的船要是铁造的,那还打个屁啊?木头船怎么能打得过铁船呢?
飞星号上的海警将士,看到加装的装甲防护效果极佳,登时士气大振。继续凶猛的两舷齐射,只两轮就打哑了圣保罗号和圣米利唐号的侧舷火力。
然后枪炮长下令改用葡萄弹进行清扫。当飞星号与圣保罗号和圣米利唐号交错而过后,两艘西班牙大帆船甲板上的一切,都被扫射成条状和片状,分不清原先的形状。
圣保罗号的桅杆全段,圣米利唐号也只剩孤零零的前桅,倒下的桅杆砸死了不知多少水手……
飞星号便不再看它们一眼,继续去寻找下一个蹂躏对象。
因为它跟镇岳号、昆吾号、惊鲵号和青冥号,在进行一场杀戮比赛,看谁打残西班牙帆船的数量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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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的旗舰乘胜万里号也在不断高效率的杀戮,但她没兴趣参与这种无聊的比赛,而是把旗舰上的所有望远镜都用来搜寻那位圣克鲁斯侯爵的圣菲利佩号。
以她的脾气,干就要干最大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然而两军的战舰猬集在一起,同时总有数百门火炮在咆哮,北风也来不及吹散不断腾起的浓烟。整个战场都笼罩在一片烟雾中,只能凭借风帆的轮廓分辨出哪是海警船,哪是西班牙船。可想要辨认出哪艘是圣菲利佩号却难上加难。
何况她也没亲眼见过圣菲利佩号,唯一的信息是刘亦守带回来的情报——据说那是一艘一千吨的三层盖伦船,主桅悬挂红色叉号旗外,前桅还有一面红底黄十字旗,那是无敌舰队的指挥旗。后桅上则悬挂一面狮鹫旗,那是圣克鲁斯侯爵的帅旗。
可是找了半天,却怎么都看不到那两面醒目的旗号。
但也不是全无收获,在搜索过程中,瞭望手报告说,前方八点钟方向,发现一艘四层甲板的巨舰,上头悬挂着西班牙海军上将旗!
林凤马上意识到,那是无敌舰队副总司令的坐舰王权号。如果刘亦守情报无误的话,那位副总司令就是莱昂上将!
她登时回忆起,当初被对方追亡逐北近一年的屈辱。那时她就发过誓,日后一定要把那个狗日的莱昂上将扒光了倒吊在桅杆上!
人无信不立啊!不能放过他!
林凤脑袋一热,便将擒贼擒王的念头抛到脑后。马上下令冲过去,干掉王权号,生擒莱昂上将!
麾下官兵们齐声应命,娴熟的操纵着乘胜万里号,穿越双方战舰的丛林,直逼那艘‘王权号’。
乘胜万里号是万历五年才下水的第二代‘混沌级’战列舰。船舶研究所将流体力学、几何学和精确的计算,引入到船舶设计中,并将最新科研成果应用其中。使‘混沌级’基本脱离了笨重的欧洲盖伦船的窠臼。
第二代风帆战列舰身型更加修长优美,船体水下部分逐渐趋于流线型,帆装被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炮位和重新做了优化。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历时多年研究后,船舶研究所终于攻克了技术难关,以舵轮取代了之前的舵杆。
用舵轮带动滑**纵船舵,在船舶技术上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它非但比垂直舵柄要省力得多,而且能更灵活准确的操纵庞大的战舰。
种种‘黑科技’加持之下,第二代战列舰‘混沌’级,相比前代‘鲲鹏’级的航海性能更好,非但航速更快,而且操作手感甚至堪比驱逐舰。
在经验丰富的船员操纵下,庞大的乘胜万里号以完全不符合身形的灵活,从一艘艘战舰的空隙中穿过,直扑一公里外的王权号。
途中还顺道用侧舷火力给几艘西班牙帆船洗了个澡。其中一艘600吨的仙女号水线下中炮破损,眼看着往下沉……
当乘胜万里号逼近到500米距离时,莱昂上将也发现了这艘横冲直撞的巨舰。
开战这么久,莱昂上将早就发现这些明国巨舰的蹊跷之处,除了火炮打不透船壳外,船帆被打成筛子也无甚大碍。就连桅杆似乎也特殊加固过,很难折断……
莱昂上将很清楚,自己的王权号虽然个头不吃亏,但很可能不是那艘巨舰的对手。
他本打算避开的。但这时,莱昂用望远镜看到了乘胜万里号上日月照碧海旗之外的那面将旗——一只张翅高飞的红凤凰!
莱昂登时一个激灵:“飞翔的荷兰人号?!”
虽然那面凤凰旗,从之前的银边变成现在的金边,但那凤翼天翔的鲜明图案,他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不会有错的,那一定就是把自己害到这般田地的红发女海盗!
莱昂上将登时血往上涌,他本来是国王陛下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一直飞黄腾达,人人巴结。就是因为那个女人,让自己偏离了人生的轨道,成了马德里上流社会的笑话。
五年来,他没回过一次欧洲,一直在太平洋沿岸厉兵秣马。这次远征就是为了来东方,寻找这红发女海盗的——只有用她的血,才能洗刷自己的耻辱!
莱昂上将马上下令击鼓迎敌,投入这场迟来的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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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4时30分,乘胜万里号和王权号在战场上互相发起了冲锋,犹如古老的骑士对决。
这一刻,周遭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了。两舰的官兵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就是消灭对手,报仇雪恨!
4时50分,双方战舰交错,开始用最猛烈的炮火互相轰击,舰上的士兵也用回旋炮和火枪互相射击。顷刻间,两舰木屑纷飞,硝烟弥漫,都用脸接了对方结结实实的一记重拳。
交错之后,两舰同时开始转向,想要再来一次。
然而笨重的王权号,转弯的速度比乘胜万里号慢多了。
结果后者的侧舷已经转过来,前者依然还是船艉对敌的姿态。
乘胜万里号当然不会客气。数门火炮同时开火,成功将数枚炮弹送进了王权号脆弱的舰艉。
一枚枚炮弹呼啸穿过纸糊似的后窗,在二层直通甲板的尾部不断反弹前进,一直撞到船艏才停下。所有挡在这条路线上的人和物体,统统被撞了个粉碎,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满舱的血污……
下午5时20分,王权号终于完成转向,双方再次互相齐射。
这次乘胜万里号不再客气,先将王权号的后桅打断,接下来是主桅。当前桅也倒下来之后,这艘西班牙最强大的战舰,便只剩下光秃秃的舰体漂浮在海面上。
这是王权号的炮组还在顽强的向乘胜万里号发射炮弹,仿佛海上霸王不甘让出王座的怒吼。
乘胜万里号也不像之前那样,打折桅杆、瘫痪敌船就满足了。而是继续向王权号倾斜着各种炮弹,一个接一口打哑了王权号的炮口。然后逼近了用短重炮发射巨大的实心弹,将厚达半米的船壳生生震碎……
恐怖的火力打击下,王权号终于失去了反抗的力量,静静的任凭对方屠戮。
莱昂上将立在满目疮痍的舵室中,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自己这艘王权号可是西班牙最新式的战舰,足足用了两千五百株百年橡树,花费25万比索,耗时三年才打造出来的国之重器,怎么能连一个钟都撑不下来,就被明国战舰毁掉了呢?
谁是最强战舰,谁又是最强海军?未来海上霸主的桂冠属谁,答案似乎不言而喻了……
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上将终于认清了现实。下令挂起白旗,停火投降……
好吧,也没几门炮可以开了。
乘胜万里号又绕到王权号船艉,将其两根船舵毁掉后,才心满意足而去,继续寻找圣菲利佩号。
然而此时夕阳西坠,天马上就要黑了,海面辨识度更差了。林凤在今天消灭敌人旗舰,逼迫西班牙人投降的目标,注定是实现不了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夜航船
下午5点30分,太阳落山。
因为莱特湾西面是群山延绵的莱特岛,所以没什么过渡,天一下就黑了。
虽然还不至于一下就看不清船影,但在光线昏暗的下层炮位中,已经没法分清敌我了。
双方不得不相继停火,或者说,海警战舰不得不停下杀戮。
莱特湾中依旧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还有许多船上烧着熊熊大火,当然基本都是西班牙大帆船。
在火光的映照下,能看到周遭的海面到处漂着破碎的帆缆、船板、木桶,以及浮尸。
很多船已经救不回来了,船员们只好弃船,划着救生艇去寻找己方的船只投靠。
其实不算难找,因为几十艘失去动力、受损严重或者船员损失惨重的西班牙大帆船,已经挂起了白旗,原地下锚,宣布投降。
海警战舰按照预先的命令,对投降的敌舰一概不予理会。反正这些受创严重的西班牙大帆船,是没法顶风逆流往回走的,所以海警舰队只消连夜前进,先一步到达苏里高海峡,就可瓮中捉鳖,全歼敌军!
对那些还能行动的西班牙大帆船来说也是如此,只要他们先一步通过苏里高海峡,就可以进入广阔的保和海,逃出生天了。
所以双方不约而同的张开风帆,决定冒着触礁搁浅的危险,彻夜顺流航行。
哪里还有什么战列,什么队形?两百多条帆船就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在一起,摸黑朝着苏里高海峡驶去。
好在这个季节的吕宋几乎不下雨,夜空万里无云,星月璀璨,把海面照耀的银光粼粼,能见度反而比刚天黑的时候强了不少。至少可以看到周围三百来米的船影,不至于开着开着撞在一起。
不过双方都没有趁月色夜战的想法,谁也不知道三百米外是个什么情况。万一周围全是敌船,一开炮把敌人引过来怎么办?
西班牙人怕海警凶猛的火炮,尤其是宣德大炮,怼脸射击真是毁天灭地。
海警也怕西班牙人接舷战啊,能用炮解决的问题,谁愿意拼死拼活拼刺刀?
所以双方整夜都默契的一炮未开,不过谁也没闲着,全都忙着连夜修补战损。甲板上的木匠和船员忙着结绳、补帆、修理桅杆、更换索具。
舱内的船匠和水手则忙着堵漏、排水。而炮组成员则整夜都守在炮位上,以防随时可能发生的夜战。
医务室中,船医和卫生员则彻夜抢救伤员,为伤兵处理伤口……
两边所有人都忙得没时间吃饭,只能由厨房将晚饭送到各处岗位上。
只是两边水手的晚餐,可就是天壤之别了。虽然都因为灯火管制,不能吃热饭,但海警将士每人一个肉罐头、一个水果罐头、一包榨菜;另有五百克高热量主食,月饼、饼干或者饭团,以及一大瓶宜兰盐汽水。
还有饭后的糖果和嚼烟条,不吃烟的可以换成果脯之类的小零食。
这次在家门口作战,赵公子当然要尽可能让他的将士们吃的好点了。
再看另一边的西班牙人,除了惯有的蛆味或象鼻虫味的‘过期面包’,配着生了绿苔的水外,因为是作战期间,指挥官和贵族军官们大发慈悲,又每人分了几个干豌豆,一片薄如蝉翼的西班牙奶酪。
这就已经把船员和士兵都感动坏了,觉得今天的仗没白打……
所以说,幸福往往来自无知。人一旦开始比较,也就远离幸福了。
~~
同样的事情也联合舰队总旗舰开元号上进行着。
今天下午的海战,预备舰队虽然没唱主角,但同样经历了残酷的海战。
这从作战室那只剩半截的舱门,就可见一斑。
吱呀一声,开元号舰长梅岭推开作战室的门,便见舰队总指挥王如龙披着大氅,正坐在椅子上假寐。
他赶忙放轻动作准备退出去,王如龙却已经被惊醒了。
“我睡着了?”王如龙伸个懒腰,脸上疲态尽显。
梅岭赶紧捡起滑落的大氅,给他重新披上道:“总指挥今天太累了,先睡一觉再说吧。”
“不用了,真让我谁我还睡不着。”王如龙按了按太阳穴,自嘲的一笑道:“真是老不中用了,这才一下午就累成这样。放在几年前,跟葡萄牙人连战三天三夜,下了船老子还能马上开一天总结会,然后再打一宿通宵麻将。”
听着老王喋喋不休的说着当年之勇,梅岭只觉一阵鼻头发酸。但他也知道听人劝就不是王如龙了,便深吸口气道:
“本舰损失统计上来了,阵亡8名官兵,受伤28人,其中重伤8人。此外火炮损失了两门,帆缆今晚就能修好。”
“唔。”王如龙满意的点点头,咳嗽两声道:“不影响明天作战。”
顿一下,他又问道:“现在船速多少?”
“时速八公里。”梅岭忙答道。
“八公里……”王如龙探身看向桌上的海图。梅岭赶紧打着了打火机,给他照亮。
那是一份战场态势图,标示出天黑前,预备舰队和突击舰队大体的位置。
至于上风舰队,因为距离太远,又不具备放飞侦察气球的条件,所以作战参谋们只能估摸了区域。
王如龙戴上老花镜,拿起直尺和圆规,在海图上比划了好一阵,才搁下尺规、摘下眼镜道:
“如果保持这个速度,上风舰队明早有可能会到达海峡出口。但突击舰队和预备舰队就差远了。”
“唔,差不多还得二三十公里。”梅岭点头道。
“这样不行。”王如龙紧蹙眉头道:“会有很多西班牙船跑到我们前头去的!”
梅岭又点点头,他明白总指挥的意思。
西班牙大帆船的顺风速度是快于海警战舰的,所以今日上午遭遇时,他们第一反应是企图逃走的。
然而海警舰队有备而来,非但占据了上风,而且在洋流上也占据了有利位置——虽然洋流总体是由莱特湾流向苏里高海峡没错。但海峡东侧的迪纳加特岛,和棉兰老岛之间是有一段三四公里宽的U形海域。
受其影响,下风处的海域是有反向沿岸流的,所以流速要慢于上风处。作战参谋们巧妙的利用了这一点,才让海警舰队在速度上没有输给西班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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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双方已经彻底乱了套,哪还分什么上风下风?都在沿着洋流一窝蜂的往前开。
这样下去,海警战舰会渐渐慢于敌舰的。如果让他们逃入了保和海,就更加追不上了。
“所幸西班牙舰队今天损失惨重。”梅岭忙安慰王如龙道:“虽然没法统计战果,但少说半数敌船已经了账,剩下的西班牙大帆船,也得有一半桅杆折断,船帆毁了大半吧?”
“那也有三十多艘大帆船还完好无损呢!”王如龙断然摇头道:“而且西班牙船上人多力量大,又是跨洋远航,船上肯定都有备件,我看只要桅杆完好的,一晚上就能把船帆都修好。”
“所以如果敌人不顾一切的逃命,明早可能有五十艘左右逃出海峡去!”说着他敲了敲桌子,神情凝重道:“在经过今天下午的战斗后,我相信他们不会又再战的勇气了,一定会全力逃命的!”
王如龙说完长叹一声道:“这会让我们全歼敌军的梦想,化为泡影的!如何跟总司令交代?!”
“那倒是。”梅岭虽然觉得总指挥过于料敌从宽了,海警舰队的舰长、航海长们起码对这片海域的水文情况了若指掌,军情处还在靠莱特岛一侧岸边,设置了若干灯光信号。
大部分西班牙战舰,可是第一次踏足这片海域,敢全速夜航?不怕触礁搁浅?
不过他还是选择了相信总指挥的判断,点头表示认同。
“必须要赶到他们前头,提前抵达海峡入口!”王如龙重重一拳捶在桌子道:
“来人!”
“有!”作战室的两个值班参谋赶紧从隔壁的值班室出来,一个捧着文件夹和铅笔,一个点亮船灯给他照明。
“联合舰队总指挥命令如下:所有接到该命令的战舰,必须立即丢弃所有不必要物资、包括多余的炮弹,以及压舱铁!升起满帆、全速前进,务必于天亮前抵达第二战场!”
咳嗽两声,他又补充道:“所有接到命令的战舰,必须立即派出快艇,向附近的我方战舰传达该命令!以上!”
“是!”作战参谋快速记录完毕,然后按照规定重复一遍。
王如龙仔细听完,确认无误,在草稿上签了字。作战参谋便赶紧去写正式命令了。
老王又吩咐梅岭道:“你把所有的救生艇都派出去传令!”
“不留备用吗?”梅岭硬着头皮问道。
“不留,开元内有水密舱,外有铁船壳,触礁也沉不了的!”王如龙不容置疑道:“快去吧!”
“是!”梅岭赶忙两腿一并,出去下令去了。
王如龙疲惫不堪的瘫坐在椅子上,脸色变得煞白,他想要端起茶杯喝口水,却手都抬不起来。
勤务兵赶紧给他端起茶杯,又拿出陈实功给他开的药丸子。
王如龙就着水下去,半晌才缓过劲儿来,自嘲道:“这鬼样子太不体面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最后的晚餐
王如龙无从知晓,在他派出全部小艇,连夜向海警舰队传令的同时,西班牙舰队的旗舰圣菲利佩号,正与开元号擦肩而过。
那艘西班牙旗舰在当天上午的火箭雨中,便被摧毁了三分之一的帆具,两根桅杆还燃起了大火,将舰队指挥旗和圣克鲁斯侯爵的帅旗烧成了灰。
旗舰航速大减,为避免拖累中军,侯爵只能将指挥权暂时转交给王权号,让圣菲利佩号落到了后队。
这也是林凤遍寻不到它的原因。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整个白天圣菲利佩号都几乎没有交战,自然人员齐整,船体完好无损。木工和水手们一直忙于修理桅杆。帆匠则抓紧时间裁剪备用的帆布,然后指挥水手重新悬挂上去。
忙活到这会儿,圣菲利佩号终于基本恢复了动力。
这是圣克鲁斯侯爵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天中,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了。
彼时他正在艉楼奢华的高级军官餐厅中,与贵族们共进晚餐。
贵族们可不会摸黑吃饭,那样太不优雅了。他们命奴仆用厚绒布遮挡住餐厅的窗户,然后点起银质烛台上的鲸油蜡烛。
微微摇曳的温暖烛光,照在有流苏和华丽图案的餐桌布,以及昂贵的金银瓷器餐具上,流光溢彩,十分华贵。
食物也尽可能的丰盛,各种火腿、奶酪、酱料,用名贵香料腌制的鱼和肉类,配上白面包和葡萄酒,在餐具和摆盘的衬托下,至少看上去很诱人。
还有小提琴伴奏。
可在座的贵族们却一个个愁云惨淡,有人低声嘟囔道:“狗娘养的,最后的晚餐。”
众人这才发现,加上弗朗西斯总督,在座就餐的正好13个人。原本低落的心情,不由更糟糕了。
“犹大!”忽然有人愤愤瞪着尴尬的弗朗西斯总督。“你是不是明国人的奸细?!”
“一定是这样!”嘴强贵族们马上找到了出气筒道:“他肯定是投靠了明国人,故意把我们引入包围圈!”
贵族都有祖传的甩锅技能,小弗宽阔的肩膀,用来背锅最适合不过了。
“我的上帝,你们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弗朗西斯手肘碰倒了盐瓶,身体后仰,满脸的惊恐与不安。“我全家老小都在马德里,卸任总督之后还要回去继承爵位的!我怎么可能是犹大呢?!”
“狡辩!你已经在菲律宾当了三年总督,难道会不知道明国海军是另一个层面的对手?根本不是我们可以对付的?!”贵族们拿着餐刀,愤然指责他道:“你就是存心隐瞒,想让我们都死在远东!”
“我汇报过明国人的火箭很厉害。也通报过他们师承葡萄牙人,非常注重远程火力,这些年火炮技术进步飞快啊!”弗朗西斯委屈道:“都在送给副王和侯爵搁下的信中,建议过好多次,一定要加强火力了啊……”
“可你没说过,明国的战舰是铁壳的!”贵族们冷笑道:“要是早汇报上来,陛下是绝对不会让我们来用鸡蛋碰石头的!”
“这……”弗朗西斯登时语塞,委屈道:“这个事先,我们也不知道啊。”
“来了三年已经,竟连对方的战舰是什么材质都不知道?!”贵族们愤慨道:“还说你不是犹大!”
“好了!”一直保持沉默的圣克鲁斯侯爵,终于忍不住用勺子敲了敲银盘,喝止住得理不饶人的贵族们。“要保持风度,先生们。”
说着他又看向弗朗西斯道:“不过总督先生,你确实欠我们一个解释。”
“我们调查过他们的战舰,确实是木制的啊……”弗朗西斯一脸见鬼道:“什么时候加了铁甲,真的一点不知道。见鬼,它们怎么不沉呢?”
“难道他们会木头变铁的魔法不成?”众贵族哂笑起来。
“你们上次交战在什么时候?”侯爵又敲了下盘子,沉声问道。
“……”总督难以启齿道:“我上任以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两边没有正经交战过。发生过有限的几次摩擦,也没见他们这么猛过。”
“果然有猫腻!”贵族们愤愤道:“还说你不是犹大!”
“罢了。”侯爵搁下勺子,长叹一声道:“败局已定,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追责的任务,还是留给马德里的检察官们吧。”
顿一下,他强打精神道:“当务之急,是必须要趁夜色逃出海峡去。”
说着侯爵沉声下令道:“传我命令,各舰抛弃辎重,满帆全速前进。务必在天亮前逃入保和海,然后自行选择是去宿务还是三宝颜!”
“阁下,要分兵吗?”众贵族忙问道。
“只有分兵,脱险的人才能多一些。”圣克鲁斯侯爵说着起身对众贵族道:
“诸位,明日我将重新挂起旗帜,吸引明国舰队的注意,尽可能为舰队争取更多的逃生的机会!”
说着他环视众人道:“有不愿死战者,我绝不勉强。诸位大可跟着送信的快艇离开,那同样是个冒险的任务,不会影响你们和家族的声誉的!”
这个时代的贵族虽然对中世纪那套不屑一顾,但骑士精神依然作为社会的义理存在。而且还当着西班牙最伟大战士的面,谁又能公然临阵退缩?
众贵族明明怕得要死,但还得死撑着道:“荣誉、牺牲、英勇、怜悯,是我们至死不渝的信条!”
“好,那就敬牺牲。”圣克鲁斯侯爵端起酒杯。“天主保佑西班牙!”
“敬牺牲。”众贵族也跟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天主保佑西班牙!”
~~
随即,西班牙人也不约而同派出小艇,将命令传达给尽可能多的己方战舰。
结果这一晚上,海面上便扑通扑通的响个不停。那是双方官兵向海中抛弃负重的声音。
两边的船员都不知道,对方指挥官也下了同样的命令。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便以为那是己方的船。
在陌生海域全速夜航,本就十分危险。这时显然组队前进更安全,万一有事儿也好有个照应。
本着同样的心思,各舰循声互相靠拢,但又都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行踪,就这么默默的组队,无声的向前……
这样的小船队越聚越多,又渐渐汇聚成几个大船队,最大的一个船队首尾相距十多里,有二十多条船呢。
大家就这样狼奔豸突、你追我赶,全速航行了一夜。
这一夜,不知多少船触礁、搁浅、迷航甚至沉没……
翌日清晨,天空渐白,但海面上晨雾缭绕,依然看不清两三百米外的情形。各舰指挥官也无从知晓现在具体的方位,以及自己到底有没有驶出苏里高海峡。
不过所有舰长都紧张起来了,勒令劳累一宿的部下强打精神,做好战斗准备。
海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待会儿气温一升高,雾气就会变成露水落下,视线瞬间不会再有阻碍。
鬼知道待会儿,身边会不会忽然窜出一条敌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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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号上。
休息了一夜,吃了顿高热量的战斗早餐,王如龙又恢复了精神。
他让勤务兵帮自己穿好笔挺的呢绒警袍,踏上擦得反光的黑色舰艇皮靴,最后亲手戴上嵌着三颗金星的帽儿盔。
他现在兼任海警副总警务委员,在级别上终于跟金科看齐了。
勤务兵又端来镜子,王如龙整整领子,看着镜子里那个两腮凹陷,垂垂老矣的自己。不禁叹口气道:“要是没有这身警袍撑着,为父跟个病老头儿有什么区别?”
他的勤务兵也是他的小儿子王多余。这些年老王病得厉害,又不肯退休回家,他夫人只好请金科将小儿子调到他身边,照顾他的起居。
“父亲这些年,确实老了很多。”王多余一阵心酸,忙强笑道:“不过好在打完这一仗,就可以回家抱孙子了。”
“呵呵……”王如龙嘴角抽动一下,似笑非笑的点点头道:“是啊,该谢幕了,再赖着不走就讨人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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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至于,大家都是担心你的身体。”王多余从墙上摘下王如龙的金色佩剑,挂在父亲的腰带上。
“哼……”王如龙冷哼一声,手攥着剑柄大步走出了舱室。
当他来到艉楼上,值勤海警忙高声道:
“总指挥驾到!”
满面倦容的梅岭,赶紧率艉楼上的官兵立正敬礼。
“稍息吧。”王如龙点点头,对梅岭道:“亲自掌舵一宿?”
“嗯,不放心啊。”梅岭苦笑道:“总指挥可在我船上呢,哪敢有闪失?”
“呵呵……”王如龙敷衍一笑,沉声问道:“到什么位置了?”
“按照航速航时计算,差不多在海峡入口附近。”梅岭挠挠头道:“不过难免有误差,所以还得等雾散了才能确定……”
“那样黄花菜都凉了。”王如龙沉声下令道:“升气球!”
北斗小队闻命马上开始准备。
梅岭硬着头皮道:“总指挥,这气球一升,我们的位置可就暴露了。”
“那又怎样?”王如龙却傲然道:“红毛鬼有本事,就干掉老子啊。那我还谢谢他们呢!”
“好吧。”梅岭心说你牛伯夷,便不再多嘴,赶紧命人再将艉楼指挥台的防御工事,好好加强一下。
ps.继续哈,今晚这仗就能打完了……吧。
第一百九十章 为七海之王的诞生,献上礼炮!
少顷,一个浅蓝色的热气球自开元号的甲板上升起,上头还写着大大的‘开’字。
海面的雾气是很低的,所以既不影响从高处往海面看,也不影响从海面往高处看。
还未跃出海平面的朝阳,将阳光照射在那枚气球上,令其在天空中十分醒目。
很快,远近的敌我战舰,都看到了那个忽然出现在天上的球。
“那是什么?”西班牙人纷纷仰头望去。
“月亮吗?”
“蠢货,没看到那上头还有字吗?!”
圣菲利佩号上,看着那明显是敌人放到天上去的玩意儿,圣克鲁斯侯爵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好吧,自从开战之后,他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说实话,昨晚他一宿没合眼,一直在反复检讨此战的失误。身为一名肩负帝国命运的统帅,他完全无法原谅自己,还没搞清状况,就丧失了大半的军队。
检讨的结果却是,自己自始至终,并没犯什么大错。
然而这种感觉更糟糕。这让他想起了当年被科尔特斯征服的阿兹台克人,被蒙特霍征服的玛雅人,被皮萨罗征服的印加人。
那些南美土著也没犯什么错,却被他们轻易的毁灭了。
当双方的差距过大时,你犯不犯错根本不重要。毁灭你,与你何干?
所以看到又一样超出自己认知的东西出现,这种无力感愈发强烈。
他赶紧拉开单筒望远镜,去仔细观察那飞球。忽然有些麻木的想到,这望远镜也是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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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仗打得,真是错错错,大错而特错啊!
弗朗西斯总督也听到动静,上了艉楼。
“阁下,那是什么?”弗朗西斯手搭凉棚问道。
“我还要问你呢?”侯爵把望远镜递给他道:“上头好像还有人。”
“啊?”弗朗西斯赶紧对准了一看,我草,还真是,牛伯夷啊!
侯爵已经没兴趣听他的答案,因为很明显,他又不知道……
忽然瞥见自己见多识广的书记官,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侯爵便问道:“塞万提斯,你见过那玩意儿?”
那个消瘦的,留着一缕山羊胡子的、左手残疾的中年人塞万提斯,忙欠身道:“我没见过,但好像听说过。在我被柏柏尔人俘虏后,又被辗转卖入了奥斯曼的阿尔及尔总督府。在那里我听说,明国人的船上有一种可以飞起来的球,搭配望远镜能看上百里格那么远。好吧,也许没那么远,但肯定很远很远……”
“天呐。”侯爵脸色一白道:“那我们岂不是已经被发现了?”
“应该是的。”塞万提斯点点头道:“看到了吗?那个飞球下面有根绳子,跟他们的战舰相连,所以飞球就是下面指挥官的眼睛。”
弗朗西斯闻言心中一紧,他想起来了,自己也听说过这东西。
“上帝,这么重要的消息你怎么不早说?!”弗朗西斯总督赶紧埋怨塞万提斯。甩锅这项传统技能,他自然也很熟练。
“这种事,说了谁会信?”塞万提斯挠挠头道:“你们又会说我脑袋坏掉了,把幻想当真了。”
弗朗西斯暗暗点头,他彻底想起来了,自己当时也是觉得传闻太过荒谬,才没有当回事儿的。
“开过去,干掉那条船!不能让明国人一直掌握我们舰队的动向!”侯爵沉声下令道。
~~
天上那颗热气球的吊篮中,除了两个侦查员外,居然还有个王如龙。
老王不顾劝阻,亲自上天,不只是光看看就完了的。
吊篮中的两名北斗队员,在观察记录双方战舰目前的分布位置完毕后,便一个将情报编译成‘北斗密码’,
另一个则用一面镜子反射阳光,通过长、短、间隔,三种不同的信号,将密码传出去。
这并不是传给开元号的。手写情报早在第一时间就顺着绳子送下去了。
这是传给远处的海警战舰的。
大部分赶到海峡入口的海警战舰,都收到了这个信号。
乘胜万里号上,万仞号上,倚天号上,湛卢号上,海狼号上……
无数的桅杆瞭望员目不转瞬望着天空的反光,同时用铅笔在纸上记录着。
一张纸记满后,便赶紧传递下去,由情报参谋快速翻译后,送给舰上的指挥官。
纸上全都是数字与注音符号,但海警舰长们却一目了然。
譬如某一行上‘3,0,1ㄓ,2ㄑ,6ㄉ’的意思是——以热气球、或者说开元号的位置为原点,以正南到正北为竖轴,以正西到正东为横轴,做一个平面直角坐标系。
前两个数便是坐标,可以很容易定位到具体方位。而注音符号ㄓ代表战列舰,ㄑ代表驱逐舰,ㄉ代表敌舰。
也就是说正东三公里海域,有我方一艘战列舰,2艘驱逐舰,以及6艘敌舰。
通过这样一行一行的信号,就可以很清晰的将敌我分布态势,传递给各舰了。
一一对号入座之后,迷雾中的海警指挥官们悚然发现,己方居然跟西班牙人彻底搅在了一起,而且相当的集中。
将近两百条船,就猬集在海峡口一个半径为10公里的圆形区域内,真有些不可思议。
然后更牛逼的来了——
王如龙这位总指挥,开始亲自向各舰发号施令!
‘万仞三三!’
收到这一信号的项学海,马上下令向坐标区域驶去。
果然才航行了不到一公里,就与一个庞大的船影不期而遇。
影影绰绰间,也看不清是哪边的船。不过项学海很清楚,那肯定是老王给自己选的目标。
他下令全船静默,从对方船艉靠上去。
待到双方距离两百米时,瞭望手已经看清楚了,那确实是一艘西班牙大帆船!
项学海耐着性子,待万仞号继续靠近一百米,才下令开火!
隆隆的炮声宣告最后决战的到来。橘色火舌同时喷出,只一轮齐射就重创了那艘千吨盖伦船‘伟大的笑容号’。
紧接着,炮声在海峡各处响起,那是在王如龙指挥下的战列舰,发现了各自的猎物,开始近距离屠戮的声音。
然后炮声越来越密,却是被吓到的西班牙战舰,开始风声鹤唳的虚空开炮了。
~~
这是联合舰队在永夏湾训练时,王如龙反复演练过的绝招,不在谢幕演出中用出来怎么行?!
自从被赵昊拐到海警之后,老王的戎马生涯又焕发了波澜壮阔的第二春。
然而还有三个未了的心愿,让他不愿解甲归田。一是还没等到海警改名海军的那天;二是还没把全球最强海军拉下马;三是希望能在天上,精准指挥各舰进行一次海战,好好过过瘾。
前两条好理解,这第三条是因为虽然每次重要海战,他都是担任指挥官。但受限于海上通信条件,总不能像陆战的统帅那样,根据瞬息万变的战场,及时调整阵型,调动各部。
在海战中,除非一直排成呆板的战列线,否则一旦开打,基本要靠手下各舰长自由发挥了。因此总是无法完美的体现作战计划,达成作战目标,让老王每次都意犹未尽,感觉不圆满。
所以这最后一战,他一定要给自己的戎马生涯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哈哈哈,过瘾过瘾!”
老王就在天上,以苏里高海峡为棋盘,像下棋一样指挥着自己的主力舰,一边痛歼跟瞎子一样的西班牙人,一边布置好阵型,阻断他们逃跑的路线。
他俯瞰着各舰在自己的指挥下横冲直撞、到处开花,效果出奇的好。这下等雾气散了,红毛鬼也插翅难飞了!
王如龙不禁老怀甚慰,感觉终于了了桩心愿。
“总指挥,4点钟方向!”忽然,一个侦查员急声道:“一艘西班牙大帆船向我们驶来了!”
“6点钟方向也有一艘!”另一个侦查员也禀报道。
“8点钟方向,两艘!”
“11点方向,一艘……”两个侦查员交替禀报道:“总指挥,五艘敌舰同时朝我们扑过来了!”
“慌什么?这是一定的。”王如龙却早有预料道:“傻子也能看出,这波是我们指挥的。”
说着他露出狡黠的笑容道:“对西班牙人来说,这是最后一个挽回败局的机会,他们肯定要朝开元号扑过来的。我要是他们的指挥官,都会忍不住亲自出马的。”
“我们要不要呼叫支援?”一个侦查员问道。
“不需要。”王如龙淡淡道:“各舰都有各舰的任务,别给他们添乱了。”
他活动下筋骨道:“五条船算什么?开元号就能对付了!”
然后王如龙下令道:“同知各舰,通讯结束。”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再加一句,为七海之王的诞生,献上礼炮!”
“是!”侦查员都是年轻小伙子,登时激动的热血沸腾!
‘为七海之王的诞生,献上礼炮!’
待到这句略显中二的训令,传遍海警舰队时,那隆隆的炮声分明变得密集而猛烈起来。
也为旧王的陨落敲响了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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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打五
王如龙回到甲板时,海上的雾气也消失了,视野顿时变得良好,十公里外交战的战舰都能一览无余。
海面上硝烟四起,已经提前占据下风位的海警战舰,将西班牙大帆船悉数堵在了海峡中,开始最后的杀戮。
看起来,到处都是碾压的局面……除了要独自面对五艘敌舰的开元号。
“总指挥,咱们要来一场恶战啦!”梅岭为他披上了带护颈的半身钢制板甲,把帽儿盔也换成了能提供更好防御的凤翅盔。
“哈哈哈,小梅,今天委屈你一下,给我当个航海长如何?”王如龙的状态却出奇的好,大有当年龙精虎猛的风采。
“只要你不叫我小梅,什么都好商量。”梅岭郁闷道。
“好的小梅。”老王点点头道。
“靠……”梅岭翻翻白眼,高声宣布道:“总指挥接管开元号!”
“遵命!”四百多名官兵闻命,登时士气大振。也不是说梅岭不称职,但王如龙可是海警之魄啊!
新入伍的警员可能还不太清楚,这个命令的意义。但越是老兵就越激动,他们知道这是总指挥的谢幕演出啊!
一根根老油条结束了划水摸鱼的状态,纷纷把年轻人踢下岗位,撸起袖子自己上。
必须拿出最高的水平,才配得上总指挥的最后一战!
开元号的火炮警士长褚六响也不例外,这位海警的模范人物已经多年不亲自打炮了,很多年轻人只知道他是海警部队第一位警士长,很多警官见他都要主动敬礼,是个了不起的老兵。
却不知道他当年还是大名鼎鼎的海警炮王。
褚六响可一直在默默努力,经过在海警学校炮兵专业的刻苦学习之后,他又重新夺回了远距离射击第一人的桂冠!
而且他现在非但自己打得准,还能带人一起把炮打准,开元号的整层火炮甲板便由他来指挥!
“褚六响警士长!”这时带着红袖箍的传令兵,拿着铜皮喇叭在舱口高声道:“总指挥命你射击九点钟方向那条敌舰,要是能在一千米外打瘫它,就赏你一块‘炮神’的牌匾!”
几位测量士和炮长们哄笑声中,褚六响高声应道:“请总指挥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说着他转身吼道:“都干什么活?愣着啊!”
“哎哎。”几个测量士赶紧亲自干起测量的活来。
海警炮术发展到现在,测量员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他们的任务是随时测定目标方位和距离,以及射击后的弹着点。
方位很简单,可以用方向盘直接测定。
距离就比较麻烦了,原先炮术教官普遍传授的拇指测距法,方便是方便,但不够精确,而且太依赖经验。所以西山岛光学研究所为他们研发出了一米测距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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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这玩意儿再辅以简单的三角函数,就能迅速测定目标距离,极大的提高了炮组的反应速度和观测精度,深受海警官兵欢迎。不过一米测距仪被列为了特级管控物资,只在战列舰上配备四具,巡洋舰上配备两具,而且上岸即回收,由装备处统一保管,绝不允许外流。
在仪器帮助下,测量员们很快标定了敌舰的方位和距离,然后将参数带入预先制定的射表中,就可以得到具体的射击诸元了。
然而能不能命中,还是得靠运气。百发百中是不存在的,这些观测和计算的意义,在于提高命中率。
没有这些技术,炮兵在千米以上的命中率趋近于零。有了这些技术,打固定靶可以有一半的命中率,移动靶也能命中一到两成。若是嫌命中率不高,那就麻利点儿,尽量多开几炮嘛。命中数自然就上去了。
此外,经验丰富或者有天赋的炮手,也能显著提高命中率。
比如褚六响,通过在海警学校的学习,他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打炮比别人准了。原来他不光视力过人,而且看东西的立体感很强,这种‘体识’上的天赋让他天生就知道,该怎么把那该死的炮弹送到目标位置上去。
当然,还得熟悉每一炮的秉性,并对不同份量发射药的性能若指才行。也难怪炮长的收入高,因为不光危险,还得有天分,勤学苦练才行。
待到那艘800吨的西班牙大帆船,进入1500米的最大有效射程后,褚六响便下令左舷单数炮位次第试射。
至于偶数炮位,设置的都是洪熙大炮,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炮手们早就按照射击诸元调整好炮口,为了达到更好的观测效果,他们间隔5秒开一炮,待到10炮全部开完,果然一炮没打中。
不过不要紧,这轮开炮的作用本就是为了看水花的。
褚六响凝神听测量员大声禀报测到的弹着点,跟他约莫的基本一致,便神情严肃的从甲板前端往后走。走到一个炮位旁,他便对炮长报出两个数字,炮长赶紧转动螺栓,对炮口高度和方位进行微调。
“开炮!”待到最后一门炮调整完毕,褚六响感受着甲板的晃动,在最合适的时机沉声下令。
炮长们同时拉动炮绳!
‘轰隆隆’的炮声中,开元号的火炮甲板,开始了第二轮左舷射击。
待在上风口的观察员很快大声报出弹着数:
“幺偏左近失!叁偏前一分!伍命中前帆!拐命中艏楼!勾偏右近失、幺幺偏右两分……”
所谓近失,是说弹着点距离目标已经非常近了。虽然没有直接命中目标,但也不能要求更高了,所以在统计命中率时,都视作命中。球形炮弹时代,就是这样人性化……
结果这轮射击三发命中、三发近失!
炮手们欢呼起来。今天真是开了眼了,打超远距离移动靶,一轮试射后,就有六成的命中率,真不愧是炮王啊!
褚六响却依然面无表情,又从船尾走到船头,给每个炮位下达新一轮指令。
此时双方来到了1200米的距离。
炮长们调整之后,轰隆隆第三轮齐射,还没等硝烟散去,就听风雨甲板上传来‘牛伯夷牛伯夷’的欢呼声。
果然,这一轮六中三近失!
而且其中一枚炮弹,正中那艘大帆船的前桅,将其断为两截!
那阵喝彩声自然是因为轰然倒下的桅杆。
褚六响又再接再厉,指挥炮组在1000米处进行了第四轮齐射,这次的成绩更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八中二近失!
炮无虚发!
再看那艘西班牙帆船,失去了全部的上桅,下桅的支索也大部分被打飞,主帆被炮弹扯成了布条,几乎丧失行动能力……
褚六响这才轻吁口气,擦了擦汗,好歹没有丢人。
~~
指挥台上,王如龙半天合不拢嘴。其实他的意思是,从一千米距离开始射击,没想到这褚六响到一千米时就搞定了。
“哈哈好,有精神!这才是老子的兵!”但他旋即就开心坏了,高声道:“今日天气晴朗,无风无浪,正适合打炮!孩儿们还愣着干什么?都干他娘啊!”
不甘人后的炮手们便嗷嗷叫着向驶到千米之内的敌舰开炮,他们虽然没有炮王的神乎其技,但千米之内的命中率还是可以看的。
开元号两舷不断喷吐着橘色的火舌,王如龙指挥着战舰从容的调整着航向,让两舷火炮都能处在有利的射击位置,给予不断靠近的敌舰迎头痛击。
清晨7点30分,他操纵着战舰从一千吨的‘佛罗伦萨号’和800吨的‘圣洛伦佐号’中间穿越。两舷同时开炮,以猛烈的纵射将佛罗伦萨号打成了废船。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就放倒了佛罗伦萨号上两百多西班牙人。
圣洛伦佐号距离稍远的,没有遭到宣德大炮的荼毒,但它的三根桅杆被打断了一根半。更糟糕的是,桅杆倒在了它的甲板上,风帆和索具落满了甲板,当场砸死了好几个船员,场面混乱不堪,根本没法操帆。
就在王如龙准备指挥战舰靠上去,加把劲儿把圣洛伦佐号打成棺材时,瞭望员忽然激动的喊道:“十点钟发现敌方旗舰!”
所有人齐刷刷望向左手边,果然看到一公里外那艘千吨盖伦船的前桅上,挂着一面红底黄十字旗!
因为朝阳太过耀眼,直到这会儿瞭望手才看清那面旗。
这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王如龙略一沉吟,却没有理会那艘圣菲利佩号,而是下令继续转向,绕到圣洛伦佐号的艉部去。
梅岭不解问道:“总指挥,为什么不管红毛鬼的旗舰?”
“小梅记住,在战场上永远要以我为主,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王如龙淡淡道:“红毛鬼的旗舰就是冲我们来的,会因为我们不理它掉头就走吗?”
“那不会。”梅岭恍然道:“难道他们还有想法?”
“不好说。”王如龙指了指另外一艘千吨盖伦船‘伊莎贝拉女王号’道:“但你不觉着它的位置很别扭?”
“还真是!怎么跑偏了?”梅岭寻思片刻,一拍脑门道:“明白了!一旦我们冲向那艘旗舰,它就能轻易从上风口贴上我们的船艉了。”
“不错。”王如龙点头道:“老虎屁股可摸不得,不能让他们得逞。”
说着他狞笑一声道:“还是让他们来找我们吧!”
第一百九十二章 堂·吉诃德
于是开元号按照自己的节奏,绕到了暂时失控的圣洛伦佐号的船艉,用重炮爆开它的菊花,然后一通到底,将舱内船员尽数杀死。
看着圣洛伦佐号上正上演的屠杀,圣菲利佩号上的‘士兵之父’被彻底激怒了。
“他们明明已经赢了?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呢?!”圣克鲁斯侯爵涨红了脸,山羊胡子一翘一翘。
这种场面在欧洲战场上,几乎是不会出现的。通常都是战败一方光荣投降,然后国内支付赎金,再把俘虏赎回去。
“当年在勒班陀不也是这样吗?”同样留着山羊胡子的书记官塞万提斯道:“也许对大国来说,比起勒索赎金来,削弱敌人的力量更重要。”
提到勒班陀,侯爵冷静下来,他已经意识到,西班牙这次兵败,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没有将明帝国,视作奥斯曼帝国那样等级的敌人。
然而明帝国至少在海军方面,已经远超奥斯曼,也远超欧洲了。因此出兵的那一刻,失败便已经注定了。
侯爵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为西班牙帝国的尊严而战了。
很显然,对方的指挥官是位不会上当的老将,自己以身作饵的计划注定不能奏效。
而且时间在对方不在自己。等到周围的战事相继结束,很快就会有明国战舰向他们的旗舰靠拢的。
那时候,连最后对决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便果断下令挂起蓝十字旗,意思是命令伊莎贝拉号靠近接敌,直到旗舰升红旗为止。
此时圣菲利佩号距离开元号,要比伊莎贝拉号远五百米左右,侯爵必须保证自己及时到位,不能让后者单独面对那艘凶残的明国旗舰太久。
于是他下令右转舵,满帆前进,从右后方接近敌舰。这样可以让大部分航迹,都位于敌舰的射击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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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代战舰转弯的速度是很考验耐性的,侯爵正好趁着这段时间交代几句。
他便命人敲钟集合,很快旗舰上的船员和士兵,便从各处舱口爬上来,在露天甲板上集结。
这么大条船,船员集结也需要时间。但贵族们都住在条件最好的艉楼上,通常推开门就能出来。
然而普通船员和士兵都集结一半了,却仍看不到几个贵族的身影。
虽然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侯爵依然用探寻的目光看向塞万提斯。
“他们昨晚跟着那些传令的小艇走了。”塞万提斯耸耸肩道:“阁下要是不提醒,很多木头脑袋还不一定能想到这个完美的借口呢。”
“我就是要送他们个人情,我的家人可刚在马德里安顿下来没几年。”侯爵坦白道,又自嘲一笑道:“希望他们会承我这个情。”
“如果他们还有机会活着回国的话。”塞万提斯也是个小贵族出身,而且还是个作家,说话自然比那些肥肠满脑的家伙还要损。
“我还以为他们会邀请你一起走呢。”侯爵笑道:“毕竟这方面你的经验要丰富一些。”
“我要是走了,谁给我出版《堂吉诃德》啊?”塞万提斯郁闷道。
不错,他正是那位塞万提斯,西班牙历史上最伟大的作家。
塞万提斯出身于一个小贵族家庭,生逢西班牙最伟大的时代,他自然也如其他贵族青年那样,满怀报国之志,渴望如圣克鲁斯侯爵一般,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从军后没几年,他便参加了唐胡安和圣克鲁斯侯爵领导勒班陀战役。并在战斗中被打残可左手,由此落得了‘勒班陀杨过’的绰号。
随后,他又跟随唐胡安南征北战,参加了一系列战役,屡立战功。最终于西元1575年获准光荣退役,因为他的优异表现,唐胡安给了他面呈腓力二世的推荐书,西西里总督珊沙公爵也给他写了推荐信。
过儿怀揣着两位大人物的推荐书,搭船返回祖国,前途看似一片光明。然而历史上的大作家总是命运坎坷,他自然也要尝一尝皂化弄人的滋味。
在途径摩洛哥海域时遭遇风暴,塞万提斯所乘的船与船队失联,并被柏柏尔人的海盗俘虏了。
本来海盗也不会对个残疾人有兴趣,然而他身上的两封大人物的推荐信,让柏柏尔人认为他是个重要人物,索要巨额赎金才肯放人。塞万提斯拿不出钱,结果被辗转卖了数次,最后到了奥斯曼帝国的阿尔及尔总督手中。
在那里,他遇到了自己的救星,江南集团驻开罗全权代表、奥斯曼太后的情人、苏伊士伯爵刘正齐。老刘见他怪可怜的,起了恻隐之心,便表示要替他支付赎金。
总督巴结刘代表还来不及,哪会要他的钱?便痛快的释放了塞万提斯,还派船把他送回了马德里。然而因为被俘后又被无偿释放的蹊跷经历,那两封推荐信都不作数了。塞万提斯最后也没捞着见国王,正一筹莫展之际,又遇到了老上司圣克鲁斯侯爵。侯爵正是用人之际,便招揽跟自己去一趟远东,以战功洗刷疑点。
塞万提斯没脸回家,就跟他到了新西班牙,然后来了这里……
~~
待所有船员和士兵集合后,士兵之父发表了他的讲话。
目光扫过这些伴随西班牙帝国成长起来的男子汉,他用一种父辈的语气告诉他们,帝国为了这一战,已经赌上了一切。如果这一战就这么输掉了底裤,那么帝国就会走下神坛,国家将成为众矢之的。
我们将沦为帝国终结的罪人,每个家庭都会背上骂名,遭受最不公的待遇。
船员和士兵们登时就红了眼,显然被侯爵的话击中了。
旗舰上基本上都是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班牙人,士兵之父太知道如何挑起他们的热血和牺牲精神了。
卡斯蒂利亚人在80年前才彻底摆脱了摩尔人长达八百年的统治,建立起独立的西班牙王国。
随后,西班牙全国上下,迸发出了炽烈的爱国热情和进取精神,短短几十年时间,建立起世界上最强的陆军和海军,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横跨五大洲的日不落帝国!
如今,帝国仍在进取,所有国民都深以为荣,并像塞万提斯甘愿为其伟大的征途,献出自己的生命!
所以谁也无法接受帝国落日的悲惨结局,更不敢成为帝国终结罪人。士兵之父略显夸张的说法,让这些卡斯蒂利亚的红脖子,全都变成了要爆炸的火药桶。
然后他话锋一转,沉声道:“跟着我,用你们的勇气和牺牲,去赢得些什么,为国家和家人避免这一切!天佑西班牙!”
“天佑西班牙!”水手和士兵们爆发出震天的吼声,彻底将生命置之度外。
塞万提斯看着这一幕,感到是那样的熟悉。当年勒班陀,深处绝境时,士兵之父也是这样鼓舞他的士兵,然后带着他们力挽狂澜的。
那次,他就是其中之一。结果是士兵之父赢了战争,自己失去了胳膊……
“这一次,也能创造奇迹吗?”待士兵们解散返回战斗岗位,他忍不住低声问道。
“如果总能出现,还叫什么奇迹?”侯爵淡淡一下道:“放心,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帮你出版那本小说的。”
“唐胡安还推荐我做官呢。”塞万提斯翻翻白眼道:“等活下来再说吧。”
“是啊。”侯爵点点头,看着伊莎贝拉号已经冒着炮火贴上了敌舰,便命人立即升起红旗。
那是死战到底的意思!
这时圣菲利佩号也从另一侧贴上了敌军旗舰的船艉。
“你说我现在,像不像你那位挑战风车的唐吉诃德?”侯爵戴上了自己的头盔,也让人给塞万提斯取一顶。
“有点像,不过你比他成功多了。”塞万提斯却拒绝了,他举起手中的鹅毛笔道:“抱歉,我只是来混战功的。明国人救过我,我不能与他们作战。”
其实以他的资历,当个舰长也没问题。但他却只肯当书记官,没想到却意外发现了自己还有当作家的特长……
“也没打算让你作战。”侯爵笑道:“等打完这一仗,你能告诉我堂·吉诃德的结局吗?”
“我才写了个开头呢,鬼知道是什么结尾。”塞万提斯耸耸肩道。
“也是。”侯爵点点头,对塞万提斯道:“记录下这场荣誉之战来!”
“这是我的职责。”塞万提斯点点头,将鹅毛笔插入墨水瓶蘸一蘸,便在写作台上奋笔记录起侯爵的话来:
“我的计划是,与伊莎贝拉号从两侧后方逼近敌船,就像方才的佛罗伦萨号和圣洛伦佐号那样。这两天敌舰已经很习惯我们先炮击再接舷的战斗方式了,所以才会等在那里不动。但这次我会取消炮击,直接用船头撞击敌舰,然后从其船艉登船进行肉搏战……”
~~
费利佩号和伊莎贝拉号同时逼近了开元号,准备从两侧后方接舷作战。
然而双方相距百米时,眼看就要被后入的开元号,却忽然倒着开了起来……
我操,船还能倒着开?!
西班牙人全都惊呆了,显然,他们对明国人的帆具也一无所知。
‘傲慢与无知,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塞万提斯如是写道。
ps.篇幅又不够了,掩面而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绝对的实力
中式帆装可受八面来风,只要调整好角度,配合洋流和风向,倒船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嘛。
王如龙预判了圣克鲁斯侯爵的预判,选好了角度等着对方,在圣菲利佩号撞上来之前突然倒船。
结果开元号再次插入了伊莎贝拉号和圣菲利佩号中间,与前者平行,与后者呈‘亻’状交错。
“开炮!”
开元号两舷火力全开,弹雨纷飞间,将伊莎贝拉打成了残废。
费利佩号也遭到了重创,前桅和中主桅被打得粉碎。风帆、索具、救生艇、横椼,所有在主甲板上存在过的东西,都被炮弹打得面目全非。
士兵们全都趴在甲板,用盾牌或者木板之类挡住头,祈祷着不要被倒下的桅杆砸成肉泥。
指挥台上,圣克鲁斯侯爵和他的士兵们,奋力的试图将一切从混乱中恢复过来。忽然,一个突发状况让侯爵大喜过望,马上亲自击鼓,催促士兵们冲锋!
‘圣克鲁斯侯爵却毫不在乎,他冒着纷飞的炮弹和木片亲自掌舵,操纵着圣菲利佩号直直冲向了敌人的旗舰!’
塞万提斯在侯爵身旁,奋不顾身的记录道:
‘正如勒班陀之战时他做过的那样。那次上帝保佑,我们幸运的反败为胜。这一次,至少目前来开,我们还是幸运的。就在敌人旗舰加速后退,要与我们擦身而过时。圣菲利佩号倒塌的前桅,砸在了敌舰的前桅上,两根桅杆登时挂在一起,帆缆索具也缠成了一团。’
‘侯爵和他的士兵们士气大振,高喊着天主保佑,立即用矛钩死死勾住敌舰,然后架设踏板,开始了疯狂的跳帮战。很多水手甚至直接从倒塌的前桅上冲向了敌舰!至少在这一刻,我又看到了勒班陀的英勇无畏!’
~~
开元号上,王如龙神情如常,甚至破天荒的点了根雪茄。
虽然被自己轰断的桅杆挂住,真是有够邪门的,但战场上发生什么意外都不稀奇。
关键是你有没有绝对的实力!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意外都会被扼杀!
开元号可不是海马号那样的小舰,有充足的人手和火力来抵挡敌人的跳帮战!
果然,西班牙人高兴的太早了,哪怕老天帮忙,但在压倒性的火力差距面前,他们就连攻上开元号都十分艰难。
安装在右舷各处的二十门回旋炮开始密集开火的,还有更密集的加特木连射,编织成了一张火力网,将冲到踏板上的西班牙人,割麦子似的成片放倒。然后下饺子似的落入海中。
陆战队员也第一时间在右舷甲板上集结列队,但不是鸳鸯阵,而是双线射击队形。
陆战队队长拔出指挥刀,鼓手敲着军鼓,陆战队员们便踏着鼓点不疾不徐的装弹、压实、瞄准,扣动扳机。
排枪齐射出的弹丸,彻底封死了火力网的网眼,将冲到近前的漏网之鱼尽数撂倒、
这还没完……
线列后的陆战队员又打开成箱的茶茶手雷,用缠在手腕上的火绳点着了,用标准的投弹动作丢向对面。
一枚枚圆鼓鼓的手雷越过线列步兵的头顶,飞向了圣菲利佩号。有的落在甲板上才爆炸,有的半空中便炸开轰然炸开,爆炸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瓷片和铁钉,将猬集在那里准备冲过踏板的西班牙人,炸成了一片片的血葫芦。
‘真是太残暴了……’圣菲利佩号的指挥台上,塞万提斯颤抖着手写道:
‘戎马生涯十几年,我从没见过这种高效率的屠杀。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几百名全副武装的战士,便在明军恐怖的火力下死伤殆尽。’
写到这儿,塞万提斯看了一眼圣克鲁斯侯爵,只见这位在尸山血海中也能面不改色,在最危急关头也能镇定自若的统帅,此时却面如死灰,双眼通红,脸上挂满了细密的水珠,不知是冷汗还是泪水。
书记官如实记录之后,又记下当时的感想道:‘这跟之前任何一次战斗都不同。勒班陀的那种以命相搏的血腥,可以击发人的勇气和荣誉感。这场战斗却只会彻底把人击垮,此后余生都无法摆脱这份恐惧。’
眼看着付出几百人的死伤后,士兵的勇气迅速消退,纷纷裹足不前。
圣克鲁斯侯爵知道,自己想靠白刃战夺去敌舰的计划又破产了。敌人可怕的立体火力,封锁几条跳帮的通道绰绰有余,填进再多的人命去也枉然。
其实还真不是,在火力网中起最关键作用的回旋炮和加特木,都有不能持久的毛病。侯爵要是能再冲个几次,就会发现压力会小很多。
但圣克鲁斯侯爵完全不了解这点,大大高估了明国人火器的持久力……
那厢间,开元号上,王如龙约莫着火力压制差不多要歇菜了,便拿着铜皮喇叭高声道:“孩儿们,给我上啊,夺取敌人的旗舰,让红毛鬼看看咱们白刃战也一样不虚他们!”
风帆战舰时代,几乎没法彻底击沉一条真正的战舰,自然也无法靠枪炮肃清里头的敌人。
要彻底战胜敌人,夺取敌舰,最终还是要靠跳帮白刃战的!
‘嗒嘀嗒哒哒哒——嗒嘀嗒哒哒哒——’司号员吹响了激昂冲锋号。
士气鼎盛的陆战队员们便嗷嗷叫着冲向敌舰,他们就是为了这一刻而生的!
之前的火力压制,已经打残了西班牙人的回旋炮。西班牙人又被打掉了魂儿,陆战队员们没遇到什么阻碍,便冲上了圣菲利佩号的甲板。
“他们已经没法开枪了!”圣克鲁斯侯爵大吼一声,拔出自己的佩剑跳下了指挥台,迎着陆战队员杀过去。
西班牙士兵这才如梦方醒,也赶紧举起长矛和刀剑跟随侯爵迎敌而上。
双方便在圣菲利佩号的甲板上、桅杆上,展开了一场短兵相接的残酷厮杀。沉默的战鼓声响个不停,人们互相对打、砍杀,或用短铳互相射击,在狭小的空间里你来我往,你死我活,受伤的人连躺倒的地方都没有。而躺下的人则无一例外,会被两军士兵践踏致死。
然而激战没有持续多久,陆战队员的声势便压倒了西班牙人。
脱胎于鸳鸯阵的三才阵,十分适合这种狭小空间内的混战。陆战队员训练多年,已经完全掌握了其奥义,所以越是乱战优势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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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人虽然作战经验更加丰富,但他们远渡重洋而来,饮食腐坏还常常饿肚子。虽然困兽犹斗,奋力挥舞着兵器。但出手的速度,脚下的步伐,全都无法与最佳状态相比。哪是养精蓄锐,今早又吃了肉罐头和高热量主食的陆战队员的对手?
很快,明国人便控制了甲板,将西班牙分割包围,然后逐个聚而歼之!
圣菲利佩号上的抵抗声和喊杀声越来越微弱,西班牙人的惨叫声却越来越大。
用冷兵器也被屠杀,更让人绝望……指挥台上的塞万提斯已经写不下去了,但作家的本能让他握着鹅毛笔,歪歪扭扭的艰难写道:
‘在那一刻我彻底明白,我们真的惹上了,一个永远不该惹的对手……国王陛下,世界之王的美梦,该醒了。’
等他写完这行字,露天甲板上的抵抗行将结束,只剩下总督的亲卫队还在苦苦支撑。
这些武艺精湛的百战老兵,穿着制作精良的全身盔甲,背靠背围成一圈,拼命挥舞着沉重的兵刃,将白发苍苍的侯爵护在中间,陆战队员一时间倒也奈何不得他们。
“费那些事儿干什么?给他们一排枪就老实了!”陆战队副队长潘乔运举起短铳。
“急个屁。”马卡龙白他一眼道:“对方是一名元帅,要给他基本的尊重。先把别处控制住,等总指挥来决定怎么办吧。”
“唉。”潘乔运只好放下枪,吆吆喝喝指挥着队员,占据各处紧要位置,并将舱口全都封住,不让里头的人上来。
指挥台是全船视野最好的位置,陆战队员自然不会放过,顺带也把塞万提斯给抓了起来。过儿并没有用他的黯然销魂掌,老老实实束手就擒。
这时,就听一名侯爵亲卫大声高喊起来,众人便望向马卡龙几个,意思是给大伙儿翻译翻译。
可惜马卡龙西班牙语不太灵光,不过大概也能听懂几句。他正欲勉为其难,那塞万提斯先用汉语道:“我们侯爵是说,这场战役自始至终充满了不公平。”
海警官兵们登时嘘声四起。
“告诉你们元帅,兵者诡道也,战争只有正义与非正义,没有公平与不公平!”这是王如龙的声音响起。
“我们侯爵也不是在抱怨什么,只是希望在战争的最后,能进行一场公平的骑士决斗!”塞万提斯道:“他要按照欧洲的传统,挑战你们的统帅!”
“放屁!我们总指挥凭什么跟败军之将决斗!”陆战队员们登时火冒三丈,潘乔运等人再次举起了火枪。
“只要你们的统帅肯应战,不管谁胜谁败,我们侯爵都会下令全体投降的!”塞万提斯高声道:“怎么样,这样的条件还不敢应战吗?”
ps.抱歉哈,我不是有意拖戏的。但这本书还有一卷呢,真没到结束的时候……
第一百九十四章 伟大的胜利
“好,老子答应你!”只听王如龙毫不犹豫的答应道:“放马过来吧!”
“总指挥,你疯了!”梅岭登时急了眼,低声喝道:“你以为你还是当年啊?现在身子什么样儿,你自己不知道啊?”
“老子当然知道了,不然我早就带队打冲锋去了!”王如龙振振有词道:“但他都这么炸毛了,老子要是不把他摁下去,我这老脸往哪搁啊?!”
“爹你不是刚说过,在战场上永远要以我为主,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吗?”王多余学着他的腔调道。
“少在这儿跟你爹耍嘴皮子。那是打仗,这是打架,两码事儿!”王如龙白了儿子一眼道:“记住了,打仗要讲谋略,打架要讲武德!”
“我算是听出来了,全都是你的理儿……”梅岭郁闷的嘟囔道。
“你知道就好。”王如龙咧嘴一笑,把雪茄狠狠掐灭在栏杆上。
~~
决斗场地在开元号的露天甲板上。
在海警官兵众目睽睽之下,圣克鲁斯侯爵脱掉了全身盔甲,穿一身轻便的半岛武士袍,戴一顶灰色的圆礼帽,握着佩剑的剑柄进入场中。
王如龙早就卸掉了碍事的盔甲,双手拄着金灿灿的佩剑等在场中了。
圣克鲁斯侯爵深深看一眼在战场上击败自己的敌军统帅,不禁微微一愣,没想到居然是个年纪比自己还大,而且满脸病容的老人家。
他有些歉意的脱帽欠身,向王如龙致敬,老王只微微颔首,算是答礼。
圣克鲁斯侯爵便抽出自己的双手长剑,双手握住剑柄,剑尖指向对方。
王如龙也缓缓抽出了自己的佩剑,一泓秋水耀人眼目。他拉开个起手式,剑尖斜指向对方。
两人虽然都年事已高,但依然是东西方第一流的格斗家。都是一样的镇静自若,摆出了松中有紧,进退有余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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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老雄风在!
不过周围观战的海警官兵,都暗暗替总指挥捏一把汗,不知他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这种生死相搏的高强度对抗。
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只见两人的剑尖互相轻击一下,决斗便开始了!
圣克鲁斯侯爵大吼一声,拖着剑冲了上来。行家都知道,只有高手才敢把手腕提得比剑高,就像海战中‘抢上风’一样,这是个先声夺人,主动猛攻的架势!
果然,只见侯爵双臂肌肉隆起,以不符合年龄的怪力挥舞着着双手剑,朝着王如龙前后左右迅猛劈砍。招式虽然不华丽,却都是军中磨练出来的杀人技,攻防一体,暗藏杀机,实用至极!
侯爵打算利用对方不熟悉自己的招数这点,以抢攻占据主动,然后压迫对手露出破绽取胜。
王如龙确实不熟悉西洋武艺,但他深谙剑术的根本原理,都在于对交剑的处理。对手招式虚虚实实,但万变不离其宗,最终都要化虚为实,以斩击或刺击结束出招。
他目光炯炯,紧盯着侯爵的剑尖,配合着步伐与躲闪,总能用最省力的方法,让侯爵的攻击失败。
两个经验老到的高手对垒,胜负往往取决于一个落空的动作或者计算的错误,机会稍纵即逝,全靠你不假思索的利用。
然而机会来临前必有一段熬人的过程。双方不断出招拆招,对体力消耗极大,精神也被抽空,完全来不及思考,只能靠本能出招对敌。
当事人觉得这段时间很长,旁观者却觉得极短。当看到两人的招式渐渐散乱,内行人都知道最吃紧的关头到了,随时可能分出胜负!
王如龙体力虽然不如对方,但他始终没有出招,反而消耗要小些。侯爵年纪也大了,久攻不下,气息有些不稳,一招出去收回时慢了半拍,便被王如龙用剑鞘巧妙的打落了手中剑。
当啷一声,双手剑落在甲板上,海警官兵便激动的欢呼起来。
侯爵面如死灰的喘息着,准备摆开架势、赤手对敌。
王如龙却停下来道:“捡起剑。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我再给你次机会。”
欢呼声顿时炸了锅,海警官兵们爱死这老装逼犯了。
在塞万提斯事后看来,这一招却毒辣透了。
打到这份上了,靠的就是口气撑着,气势上被对方压倒,还打个屁?
果然,当圣克鲁斯侯爵捡起剑来,重新摆好架势后,心已经乱了。
他急于争回面子,想用凶猛的进攻重新夺回气势。便顾不得再防卫,两手并在一起握着大剑,发疯似的劈砍起来。
这正中了王如龙的下怀——他早发现这种双手剑的弱点,太长太重,一旦发力过猛,就会露出破绽来。
果然,几招之后,他又利用对方招式用老的机会,再次欺身近前,一招‘单提敬酒’,用剑鞘去挑侯爵的手腕。侯爵唯恐再被打掉手中剑,慌忙撤招,结果身子从侧面对敌的姿态,稍稍趔趄了一下,胸前瞬间露出了一丝破绽。
不过侯爵也没太慌,因为王如龙出招后,是斜着肩膀背对自己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只觉心口一凉,便被对方诡异的一剑,刺穿了肋骨,刺入了心脏。
原来是王如龙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瞬间,一剑从自己腋下穿过,正刺中他的心窝。
自始至终,王如龙就出了这一剑。
事实上,见招拆招已经让他快要虚脱了,也就只有这一剑的力气了……
三分半,胜负分。
圣克鲁斯侯爵软软跪在甲板上,王如龙以剑拄地,左手握拳振臂。
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响彻开元号!
“他妈的,又让他装到了……”梅岭苦笑着啐一口,推一把满脸崇拜的王多余道:“还不快去扶着你爹!”
王多余如梦方醒,赶紧冲上前去,一把扶住老王。顿时感觉他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自己身上,才知道父亲已经脱力了。
~~
中午时分,苏里高海峡的战斗陆续结束。
绝大部分西班牙战舰,在失去了逃跑的可能性,挂起了白旗。
各舰又升起侦察气球,仔细搜索海面,追捕漏网之鱼。
到了傍晚时分,初步的统计结果汇总到了开元号上。
“经过两天一夜的战斗,我军以损毁两艘驱逐舰,三艘护卫舰为代价,共击沉西班牙战舰10艘,俘虏120艘,另有9艘逃脱,其中半数是小型快速帆船。”梅岭强抑着激动的心情,向累得躺在床上起不来的王如龙禀报道:“具体的伤亡和歼敌人数,还需要进一步统计。”
“哈哈哈,过瘾过瘾!”老王大笑起来道:“没有遗憾了!”
“是啊,这个结果远远超出了最乐观的推演预测,总指挥可以骄傲的向总司令汇报,我们圆满完成任务了!”梅岭乐开花道。
“扶我起来,我要给总司令写报捷文书……”王如龙强撑着要起身。王多余赶紧扶他坐起来,用被子垫在他腰上。又拿了个地图架放在他腿上当桌面。
梅岭给他备好了笔纸,王如龙笑着接笔来,刚写了个抬头,忽然头一歪,手里的笔便落在了地板上。
“父亲,父亲!”
“总指挥,总指挥?!”
总指挥舱室中,响起两人惊慌的叫声。
~~
永夏,战区司令部。
这阵子,赵昊整日在二楼的阳台上或坐或站,魂不守舍的望着南边的莱特湾。
当天上有鸟飞过时,他才会把目光转移到鸟身上,看看是不是落在司令部鸽舍里的信鸽……
其实一开始还好,他虽然着急但也没表现出来,还能像个真正的大人物那样,每天按照行程,到处视察,安定人心。
但十九日,联合舰队来信报告,说无敌舰队没有如期出现在天网的范围中。
这下赵昊坐不住了,整天胡思乱想开了。
虽然推演结果预示,再差也是场大胜,但战争的走向其实是谁也说不准的。明明大优局面却输掉了底裤的例子,古今中外他一下就能想出十个来。
比如……好吧,没心情瞎扯淡。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的压力也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他决定不装了,把自己关在楼上谁也不见,本公子就是紧张了,怎么着了吧?
要不是得留在永夏城安定人心,我早就跟联合舰队一起出战了,何必受这份煎熬?!
终于,廿五日这天,又有鸽子从南边飞来,落在了司令部院内的鸽舍中。
赵昊的心又揪起来,他趴在阳台上,看着后院里的通讯兵,跑步将一个小竹筒送进了楼下。
过了一会儿,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赵昊忽然听到司令部楼下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仿佛要将屋顶掀了一般。
赵昊的心狂跳起来,他赶紧从地上捡起根烟,想要抽两口定定神。然而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打不着打火机。
正跟打火机较劲,他好像又听到有哭声夹杂其中。
赵昊心说,应该是喜极而泣吧?
他终于点着了烟,一手掐着腰,看着波光粼粼的永夏湾,美美的抽了两口。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金科在外头求见。
“进来吧。”赵昊头也不回,依然保持着伟人的姿势,好配得上这样的历史时刻。
“怎么样?”他强抑着激动问道。
“我们取得了一场伟大的胜利,全歼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便听金科用一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声音答道:
“但我们失去了王如龙将军……”
第一百九十五章 欢庆胜利
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缩小防御区域,自西班牙人入侵以来,吕宋岛上八成人口便被集中到了永夏。
非但巴石河北岸的新城,就连河南岸的旧城……也就是原先的马尼拉王城,也被修缮一番、利用起来,作为各农场、公社成员进城避难时的安置点。
尽管几十万人同时涌入城内,但跟很多人印象中的进城逃难完全不同,这里没有拖家带口、寄人檐下的肮脏流民,也没有人沿街乞讨,更没有饿殍满地。地上甚至连垃圾都没有,市容竟然比原先更干净了。
因为总督府民政厅已经提前建好了成片的安置小区。好吧,其实这些小区本是用来安置新移民的,现在移民暂缓到来,空着也是空着。给避难的民众暂住一下,一举两得。
而且民众是以公社、农场和生产队为单位入住安置区的。安置点便以公社为单位分区,由公社主任兼任区长,带领手下的各农场场长,生产队长,对自己带来的社员进行管理。
避难期间民政厅什么都发,从米面粮油肉蛋奶,到煤藕药品蜡烛,覆盖了几十万社员的基本需求。让社员们反复感叹,赵公子和集团真是太周到了。
他们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爱民如子?这就叫爱民如子!战术后仰……其实这些物资大都是他们之前几个月,在正常劳动时间外,加班加点无偿生产出来的。民政厅不过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罢了,并没有太重的负担。
这种卯吃寅粮的戏法说来简单,但不夸张的说,在这个年代,放眼全球,只有江南集团能玩得转这一套。
赵昊一直教育他的高管们,一个政权一个组织强大与否,不看它占据多大的疆土、拥有多少军队。那些都只能代表它过去的强大。
而现在强大与否,要看它的组织力如何。组织力的强弱体现在方方面面,比如一个命令自上层传达下来,在最基层执行到位多少?比如上面发下一百石赈灾口粮,最后到灾民口中的能有几斗?
组织力高,对组织总财富的调动率就高,对组织总人口的动员力就强。所以组织力的强弱,始终是决定其凝聚力和战斗力强弱的关键所在!
一个政权体量再大,组织力太弱的话,也调动不起社会的财富和人力为己所用,那它的力量就是弱小的。所以被组织力强的小政权击败一点都不奇怪。
这也是赵昊为何将组织力等同于集团生命力的原因,他也一直将最大的精力都放在组织力的构建上。
至少目前,新生的江南集团强大的组织力,完全是超越时代的。
在组织力上来之后,各种不可思议的奇迹便了出现。移民的小学生们甚至可以在避难期间,继续上学不耽误期末考试……呜呜,这好像不是什么好事。
比如避难期间,所有人胸前都别了块醒目的身份卡,上头写一串数字。比如‘695471’,意思是第六公社九农场第五生产队第71号社员。
民政厅这样做的是为了方便管理,不然几十万生面孔一下涌进城里,没个识别身份的法子,什么乱子都可能发生。
但让民政厅没想到的是,因为身份卡的存在,让各单位都不愿被人看扁了。主任对场长、场长对队长,队长对社员们反复强调,不可以干任何丢脸的事儿,更不能作奸犯科,就是装也得装出个高素质的样儿来。不然丢的是整个集体的脸,那你以后也别想好过了!
耳提面命之下,原先在农场屡禁不止的随地吐痰,乱扔垃圾、随地大小便等恶习,进了城之后居然全都收敛了。各生产队为了创优争先,还主动打扫街道,清运粪车……实在没活干了,甚至没活找活的,开始刷墙铺路,给旧城挖下水道……
挥汗如雨中,社员们也时常一阵恍惚,回忆起自己原先虽然整日劳碌,可不会别人付出半分。现在整天给公社干活,为啥还这么快乐呢?
怎么也想不通,索性也就不想了。在社员们朴素的认知中,既然公子和集团能给他们带来安全和温饱的生活,那他让我们干什么都是对的。
~~
义务劳动之余,社员们也对前线的战事牵肠挂肚。
通过总督府宣传厅反复宣传,他们都知道红毛鬼是来侵略吕宋甚至大明的。只有海警官兵战胜了侵略者,如今在吕宋熙熙而乐的生活才能继续。
要是海警舰队输给红毛鬼,难道还真指望从没上过战场的子弟兵?他们很可能会惨遭烧杀抢掠。就像涧内惨案纪念碑上,记录的那出惨剧一样了。
所以每日傍晚开会,场长给念报时,大伙儿最关心的就是,今儿的报纸上,有没有前线的消息。
然而军事行动需要保密,所以浓墨重彩的报道了出发之后,这方面消息也就鲜见报端了。
这样时间一久,所有人都惴惴难安。尤其是预备役支援各处港口要塞的命令下达后,不安的情绪就更重了。社员们开始私下议论,是不是海警输给红毛鬼了?
要不是赵公子还在涧内,而且每天故意在司令部的阳台上丢人现眼……哦不,是故意让大家安心,人心惶惶之下,是决计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切井井有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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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胜利的消息从来不用保密,廿五日晚些时候,‘莱特湾大捷’、‘海警全歼来犯之敌’的天大喜讯,便从战区司令部不胫而走,转眼便传遍了整个永夏城。
城内登时乱了套,人们丢下手头的活计,拼命到处打听,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先是各路小道消息,比如有给司令部……边上的派出所送菜的商贩,听到大院里头放鞭了。还有人说,总督府、人武部召集各公社主任开会了。
人们便涌到人武部衙门外,大声鼓噪问个究竟,终于把人武部长西门青给喊了出来。
西门青强作沉稳的宣布了,全歼无敌舰队的天大喜讯!同时还宣布自即日起解除戒严……
话音未落,人群便欢呼着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他抬起来起来!
“放我下来,我还要开会呢……”西门青无助的喊道,他有晕船的毛病,脚一离地就头晕,不然也不会离开陆战队。
可惜这时候,乐疯了的民众把组织纪律全然抛到了脑后,将平日里只敢仰视的西门大官人一遍遍抛上天,以此来宣泄内心的激动!
但这样远未够,人们又扛着他开始在大街上游行,一会儿欢呼着‘我们赢了!’一会儿高呼‘海警万岁!’
其实很多人想喊另一个万岁的,但那是公社反复强调的禁语,据说谁喊了要被抓去劳教的。
游行的队伍的像磁石一样,将全城男女老幼悉数吸引到街上。
街上的店铺商号也都忙得不可开交,老板指挥着伙计张灯结彩,贴一些‘胜利万岁’、‘酬宾打折’之类的标语。这几个月一直实行配给制,可苦了这些买卖人,虽然民政厅不至于让他们赔钱,可对商人来说,少赚就是赔啊!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定要抓住胜利之后报复性消费,把‘损失’狠狠的补回来!
总督府宣传厅的工作人员,也带着预备役民兵在街上悬挂早就准备好的折叠纸灯笼,张贴各种胜利的标语口号。
各个学校也放假了,小学生如一群出笼小鸟加入进来,登时给胜利游行增加了浓浓的节日气氛!
很快也果然变成了过节,各主任组织自己公社舞龙舞狮扭秧歌,潮汕一带的移民跳起了英歌舞。闽南来的开始不甘示弱的跳起了拍胸舞……于是又较起劲来了。
巴石河上沉寂了几个月的花船画舫自然不甘寂寞,妓女们浓妆艳抹,乐师们吹吹打打,龟公们大声吆喝着:为贺大捷,姑娘们倾情奉献,全套六折、双飞半价,大爷快来玩哦……
开始庆祝是已经是下午了,高兴的时光又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天就黑下来了。
然而人们的兴致更高了,他们举着火把、提着灯笼,尽情享受这个终于结束宵禁的欢庆之夜。
夜色中,灯笼和火把汇聚成一条条长长的火龙,街道上也灯火通明,永夏城自建成以来,从来就没有这么明亮过。
其中最热闹的又当属涧内广场了。
虽然来不及扎个鳌山灯庆贺胜利,但总督府还是广场上,点起了一堆堆篝火。让舞龙舞狮、舞蹈队伍,全都到广场中央一起表演,人们也手拉着手,不知疲倦的围着篝火,且歌且舞,通宵达旦。
广场南侧安静的战区司令部内,赵昊和金科依然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万众欢庆的场面。
到了晚上九点,总督府开始燃放焰火,各色烟花在夜空中绽开,将欢庆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要是老王能看到就好了,他最喜欢热闹了……”赵昊的眸子反映着那红红绿绿的光,嘶哑着声音道。
“他一定在天上看着呢。”金科立在赵昊身后,轻声道:“而且一定是在得意的笑。”
“是啊。”赵昊重重点头道:“这一切,如他所愿。”
说着他端起酒杯道:“敬老王!”
“敬所有烈士!”金科也端起酒杯。
两人轻轻碰了下玻璃杯,在漫天烟花中,将酒洒在了北风中……
ps.继续写哈……
第一百九十六章 英雄的葬礼
另一边的联合舰队。
王如龙去世当晚,在赤霄号上的联合舰队警务委员马应龙,在乘胜万里号上的副总指挥林凤,和在万仞号上的上风舰队总指挥项学海等一干舰队高层,闻讯陆续赶到了开元号上,为总指挥守灵。
在临时布置的灵堂中,经过前敌委员会成员商议,决定将舰队一分为二,由马应龙率领两艘战列舰,护送总指挥和阵亡士兵的灵柩,还有各舰的伤病员立即返回永夏去。
项学海率领受损严重的战舰,就近前往三喵海峡的基地进行简单修理,然后再返回永夏休整。
林凤则率领余下的90艘战舰,押送俘获的120艘西班牙战舰,慢慢往回走。
这么多战舰押送,为了安全还在其次,关键是因为投降的西班牙战舰,基本被打没了桅杆和船帆,变成一个个失去动力的木头盒子。
因为《防疫条例》,在彻底的隔离消杀之前,也不能派陆战队登船,所以只能像串糖葫芦一样,把俘虏的船首尾相连,慢慢拖回去。
这个季节又是顶风,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天也行不到一百里,所以还是在后头慢慢挪吧。
不过舰队已经放信鸽给战区,请求按计划派出拖船队,差不多三五天就能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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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送灵柩和伤员的舰队也面临同样的难题。尽管返回永夏的航程只有八百公里,但北风会让舰队走上八到十天。
对伤员还好说,赵昊在此次战役中,创举性的增设了医院船,抽调海警总医院的精干力量,将全套医疗器械和药品搬到了船上,以便进行战场救护。
整个舰队六百余名轻重伤员,把两艘医院船塞得拥挤不堪。幸好集团如今的医疗力量也远非昔比了,江南医学院已经毕业八期医护,后来设立的东南医学院也毕业了五期,而且海警医学院也组建起来了。
还有江南医药厂和东南制药厂也早就建成投产,生产各种成药。医疗船上有足够的医护人员和药品救治伤员,所以倒也能沉得住气。
更麻烦的是开元号上的王如龙和366名烈士遗体。虽然已经是快进腊月了,但吕宋这鬼地方的所谓凉季,白天也接近30度。在这种湿热的环境中,遗体会很快腐烂的。
马应龙和梅岭等人可绝对不想,让老王和牺牲的兄弟们,再受二次伤害了。那样非但没法跟总司令交代,他们自己这关也过不了。
其实按照海警条例,在不具备运回完好遗体的远洋航行中,指挥官可以决定为死难者选择海葬。
此时距离永夏八百公里,绝对够远洋的标准了,但中国人都有入土为安的情节在。马应龙他们还是想尽一切可能,让老王和牺牲的将士们,到永夏的英灵公墓中安葬。
这难题还是得请海警总医院的专家帮忙解决。要是老王一个还好办,给他泡医用酒精里就是了,但还有366位烈士,哪有那么多的酒精?
好在陈实功还在医学院教化学,想到了用火硝制冰,建一座冷库来存放烈士遗体的法子。
这法子没什么问题,就是需要大量的火硝。
虽然舰队只有几罐子用来止痛利尿的火硝,却有好几吨的黑火药……
“火药?”梅岭闻言傻眼道:“是有硝粉在里头不假,可都混在一起了,怎么把火硝单独分出来?”
“难道你们海警学校没有化学课吗?”陈实功推了推金边眼镜道:“难道你不知道硫磺和木炭粉不溶于水,而硝酸钾易溶于水吗?”
“硝酸钾是什么?”梅岭小声问道。
“就是火硝。”马应龙脸上有点挂不住道:“陈院长你就说怎么干吧。”
陈实功便给出了他的方案,将火药倒入水中溶解,过滤后就可得硝酸钾溶液,蒸发结晶就可分离出火硝。
然后用铜盆装水,放置于水桶中。往水桶里不断加入火硝,直到铜盆中的水结冰可用。之后还可以将硝石蒸发结晶重复利用。
海警官兵们虽然脑袋不够聪明,但执行力可是强无敌的。有了办法之后,马上制定计划,全力以赴行动起来!
一组人马马上在艏楼甲板上架起锅子提取火硝。
另一组人马将开元号的火炮甲板清空,所有火炮转移到风雨甲板上,然后把所有所有炮窗、舱口封闭,只留一个加了厚厚棉被的入口,作为冷库使用。
还有一组人马将弟兄们的遗体尽量拼完整,脱掉他们血迹斑斑的海魂衫和扎脚裤,把他们全身擦洗的干干净净,再给他们剪了指甲、修了胡子。
然后为他们换上干净的白衬衣,重新熨烫挺括的警袍和笔挺的长裤,以及用眼泪和鞋油擦得锃亮的舰艇皮靴。
最后将他们小心翼翼抬入简易的棺材中。后勤处战前特意定制了这样一批长方形的箱子,先可以用来装各种物资,战后可以给牺牲的将士当棺材用。
箱子底下本就有一层吸水的石灰,上面铺上蓝色的毯子,就是英灵们在回家前暂时休息的地方了。
将士们将棺木小心的盖好,插上楔子,然后送入冷库中。
在接下来十天的航程中,海警官兵们一丝不苟的执行了陈实功的计划,日夜不断的提取火硝,制取足够让整层甲板降到零度以下的冰。然后每隔六个小时换一次冰,就这样足足撑了八天。
~~
万历七年腊月初一,永夏港码头放起了二十一响礼炮。
一下接一下的低沉炮声中,护航的战舰挂着满旗,引导着开元号和两艘医院船缓缓驶入已经清空泊位的一号码头。
码头上一片肃穆,所有在永夏的海警官兵、保安队员、子弟兵、预备役,全都穿戴制服,早早在码头上整齐列队,以最高礼节迎接烈士回家。
海警官兵的帽儿盔上,都缠了一条黑色的飘带,飘带两端垂在脑后,作为对同袍的哀悼。
一块块豆腐块似的制服部队外,则是自发前来迎接王将军和诸位烈士的永夏百姓。
上月廿六日,《吕宋日报》和《江南周报》,便整版刊登了莱特湾战役的捷报,从各个角度详述了这场伟大胜利的方方面面。
还刊发了赵公子致全体军民的亲笔信,其中第一段就是:
‘我不知道应该欢呼还是应该哀悼。我们万众一心,刚刚取得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光辉胜利,但代价无比高昂——我们失去了伟大的舰队总指挥王如龙,还有366位英勇的海警兄弟……’
是以今日永夏城万人空巷,民众们扶老携幼,臂缠黑纱,全都来到码头迎接英灵回家,很多人手中还拿着白菊花。
在码头最正中,上月时赵公子送舰队出征的高台上,原先的标语已经被黑色的布幔蒙盖,挽幛低垂,上书‘魂归来兮’、‘永垂不朽’,一对醒目无比的挽联!
赵昊和金科已经在三天前就乘船赶到陈美岛迎候烈士归来,昨日便已经登上了开元号。然后用了一天时间,为所有烈士更换了上有金色船锚、内以呢绒为衬的黑色烤漆棺椁。
这批造价不菲的橡木棺木,所有木材都取自上次吕宋战役中俘虏的西班牙大帆船,是赵昊送给英灵们最后的礼物。
在封棺之前,他亲手为每一位阵亡将士警袍的勋表上,别上了‘莱特湾战役’略章,以及一枚战斗英雄勋章和一枚烈士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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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号缓缓靠岸,庄重的哀乐声中,仪仗兵持海警旗为先导,赵昊与金科、马应龙和王多余一道,抬着王如龙的灵柩,缓步下了船。
王如龙的棺木上,有三颗金星,区别于其它官兵。
后头跟着四名警官,都穿着礼服,戴着白手套,抬着一位中级警督的棺木,以同样的步伐缓步下船。
码头上停着长长一列马车。
第一辆双驾马车由两匹纯黑色的高头大马,牵引到了开元号前停下。
赵昊四人将王如龙的棺木稳稳搁在这辆马车上,便跟随马车缓缓走向前方。
第二辆马车上前,四位警官将那位中级警督的棺木稳稳放在车上。
后面的舷梯上,已经又有四位警官抬着棺木换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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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码头到永夏英灵公墓有三公里远,白色的水泥道路早已清扫的一尘不染,早晨还洒了水。
一名旗手为先导,两名护旗手以及两名鼓手随后,后面是一个中队的仪仗兵,引导者灵车队伍缓缓驶向公墓。
道两旁,每隔2米便有两名穿着浆洗挺括的白色军礼服、戴着黑色军帽的子弟兵,胸前别一朵火红的木棉花,青松般持枪对立。
当第一辆灵车驶来,两名子弟兵便齐刷刷持枪敬礼。灵车行驶到哪里,哪里的子弟兵便一起敬礼,场面庄严肃穆。
没有哀乐,没有和尚道士,甚至没有葬礼上必备的纸花纸钱和哭声,只有低沉的鼓点声,和仪仗兵正步踏在路面上那整齐的靴子声。
一切都肃穆的令人窒息,人们却分明感受到,没有比这更庄严的葬礼了。
那是对烈士最崇高的敬意和哀悼!
第一百九十七章 英灵公墓
永夏英灵公墓位于永夏城内最繁华的区域。
中国人忌讳亡灵,通常是不愿意住在墓地旁的。然而当赵昊通过总督府试探性提出,希望将烈士陵园建在城内时,永夏百姓纷纷却表示支持。
因为那些为了保卫他们家园而牺牲的烈士,必然浩气长存,死后也会化为降妖除魔的英灵,永远守护着这这片热土的!
只是‘烈士陵园’这称呼有些犯忌讳,所以最终定名为英灵公墓。
于是总督府便在城东一片向阳的坡地上,划出了整整百亩土地,用了四年时间,将赵公子亲自设计的烈士陵园建成。
陵园整体呈长方形,周遭没有砖石围墙,只有种植修剪整齐的苍松翠柏,如卫兵般密密麻麻的挺立。
正门是用三块巨大的长方形黑色玄武岩搭建而成。打横的一块巨石上刻着‘永夏英灵公墓’六个鎏金的遒劲大字。左右的巨石上则刻着一副楹联:
‘气壮南洋,十万英雄堪砥柱;光争日月,千秋姓字是中华’!
这三块巨石由石匠在两百里外的吕宋山区寻找大半年,然后开采出来,粗解之后,用滚木法从百里之外运回来的。
要先在地上铺设枕木,把圆木放在枕木上当滚木,再把巨石放在滚木上,一点点向前推动。
用这种方法,一天只能前进一里路,两百天才能运到永夏城内。
这是很古老的法子,很多移民都有被拉夫修皇陵,或者给藩王建宫殿的经历,就见识过这种场面,甚至亲身参与过。那些经历带给他们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血泪,至今提起来依然恨得牙根痒痒。
然而这次,运石队所到之处,社员们夹道相迎,鞭炮声不绝于耳。
各社场的社员们踊跃报名为运石队义务出力,妇女老人为队员们准备饭菜凉茶,帮助他们洗衣缝补,人人都想要为这件光荣的事情出一份力。
因为从前建造的宫殿里,住的是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哪怕死后也要用营建豪华的陵墓继续折磨别人。
而这一次,是为了纪念那些为别人活的更好而牺牲的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竭尽所能也要给这些人最好的纪念。
进去公墓大门,是汉白玉铺就的笔直神道,直通位于陵园中央的英灵殿。
八角攒尖重檐的英灵殿,坐在三层汉白玉台基上,挂黑色瓦片,以十六根黑色大柱支撑,气势恢宏、庄严肃穆。
英灵殿的八个角,各对应一条笔直的汉白玉神道,通向墓园的八方。神道旁绿草如茵,修建的十分平坦,此前已经有788座大理石墓碑,排列整齐的立于主神道的东侧墓区,那是自万历二年以来,在保卫吕宋的战斗中牺牲的,在与海盗作战中牺牲的,在军事训练中的先烈们。
在西侧墓区,又有367块新的墓碑树立起来,那便是这次战斗中牺牲的英灵长眠之所了。
王如龙和366位烈士的灵柩,在英灵殿中停灵三日,其间吕宋百姓民众轮番到场悼念,就连远在玳瑁、碧瑶的社员工人也赶来,向王将军和烈士鞠躬献花。
于是英灵殿内外,便成了花的海洋……
三日后的腊月初四,英灵下葬。
仪仗兵举着银质的后装燧发步枪,对空连发七枪。清脆的枪声中,一具具棺木被缓缓送入墓穴。
然后司号员吹响了熄灯号,袍泽们开始铲土覆盖在那黑漆金锚的棺木上。
尽管绝大多数海警官兵的家属都在大陆,但前来送最后一程的吕宋民众,还是忍不住哭泣起来。
哭声是有传染力的,很快,所有人便哭成了一片。就连前来看热闹的塞巴斯蒂安,都忍不住跟着抹泪开了。
陪在他身边的平托更是哭得眼都红了。这里头好几个都是他教出来的学生啊……
在这片公墓的最顶端,那具明显大一号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最顶端刻着三颗金星,其下刻着一行楷体字‘海军上将王如龙之墓’,下面落款是‘赵昊敬立’。
墓碑前还有一具打开的书本状的石雕,上头只刻了六个字,便道尽王如龙的平生功业:
‘抗倭、逐葡,平西!’
待到所有人都散了,赵昊和金科依然立在这片墓碑前。
“真像将军率领着他的军队,时刻准备着再上战场啊。”金科感慨一声道。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赵昊忽然轻笑一声,念了句诗道。
“哦?”金科好久没听公子念诗了,一时都忘了该怎么拍马屁。“活阎王到了地府,要篡真阎王的位喽。”
“哈哈哈……”两人便拍着老王的墓笑起来。
好一阵,赵昊敛住笑容道:“老王提前谢幕了。我们活着的人,担子更重了。”
“是啊。”金科点点头,深以为然道:“已经没什么能阻挡我们拿下整个南洋的了,公子的责任也越来越大……”
“接下来该怎么走,看似路宽了,反而愈发难以抉择了。”赵昊背着手,抬头看向前方矗立的英灵殿道:“烈士们在看着我们,这条路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能走偏,不然我们有何颜面再面对他们?”
“是得好好想想了。”金科的措辞很虚,因为他知道这不是自己可以置喙的问题。
“是啊,好好想想。”赵昊拍了拍额头,忽然笑道:“还是老王滑头,不用发这个愁了。”
“我们也就是瞎操心。集团和海警的路该怎么走,只有公子自己来决定。”金科轻声表了个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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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要一起想的。”赵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回去吧,还有好多事要忙呢。”
“是。”金科点点头,两人便一齐向王如龙和将士们的墓碑敬了个礼,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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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塞巴斯蒂安也回到了他在永夏城的住处。一座位于海警军官宿舍区的独门独院的小别墅。
在塞巴斯蒂安盘桓永夏期间,平托也陪他住在这里。
赵昊基本没限制小赛的自由,只是让他的‘近卫骑士’们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保护他的安全’。
其实那些陆战队员不跟着,塞巴斯蒂安也跑不了。整个永夏就他和平托两个红毛,实在太扎眼了。这边联防队员的警惕性又极高,走到哪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让小赛浑身不自在。
而且永夏太热了,所以他宁肯天天呆在别墅里,享受着水冷空调带来的清凉,喝着汽水吃冰淇淋,再看个动画片,这日子可比在里斯本的王宫中舒坦多了,小赛真就有些乐不思蜀了。
不过西班牙无敌舰队西征的事情,他还是很关注的。平托又是吕宋海警学校的教授,可以及时将了解到前线情况告诉他。
塞巴斯蒂安对海战还是很在行的,两人经常关起门来推演这场战争的走向,不管怎么推演,他都不看好明国人能击败表叔的远征舰队。
那可是世界之王的无敌舰队啊!
哪怕都到这会儿了,他还是无法相信,无敌舰队就这么全军覆没了?
“不,是明国人夸大其词吧。你们不也经常把战果夸大十倍吗?”塞巴斯蒂男啵得一声,拔掉汽水瓶的塞子,吨吨吨起来。
“陛下,这报纸上正版的报道怎么会有假?谁敢拿江南集团和赵公子的信誉开玩笑?”平托哭着笑着举了举手中的《吕宋日报》,这几日一直连篇累牍的报道这场战争的方方面面,已经开始将报到细化到个人,深挖典型了。
“而且上面不是说了吗,17000名俘虏将在陈美岛上接受两个月的隔离检疫,然后送去各处开矿吗?”平托道:“这么多俘虏,肯定要调子弟兵和社员去值勤的,还有俘虏那110条船也停在陈美岛上,如何做的了假?”
“嗝,好吧……”塞巴斯蒂安被汽水呛得打了个嗝,不再说话。
平托苦笑着摇摇头,不知是因为这阵子他一直陪伴着这个黄毛小子,还是受海警的影响,总之对自己的国王已经去魅了。
“他们怎么会这么厉害?”好一会儿,塞巴斯蒂安才阴着脸问道。
“陛下可能无法想象,十年前他们还是我的学生,连很多基本的航海知识都不会。他们拆了一条我们的船,才学会了制造盖伦船。但你也看到了,现在他们已经能设计出更好的战舰来了。”
平托长叹一声道:“也许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来到了远东,惊醒了这头沉睡的巨龙。”
“沉睡的巨龙?”
“是的陛下,明国有两到三亿人口,而我们国家只有不到两百万,跟他们一比太微不足道了。因为国内人口太多,江南集团计划每年向海外移民两百万!一年的移民比我们全国人口还多!我们怎么跟他们斗?!”平托提高声调道:
“所以陛下,我们永远不要与这个帝国为敌。而且中国有句老话叫远交近攻,大明正适合做我们的盟友,有江南集团做靠山,我们葡萄牙将再也不用担心被西班牙吞并,甚至有能力在欧洲赢得更高的地位!”
“嗯,你说的有些道理。”塞巴斯蒂安点点头道:“可是那位公子赵,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仗打完之后,赵公子应该会跟陛下谈谈的。”平托轻声道。
第一百九十八章 战利品
然而塞巴斯蒂安和平托万万没想到,跟赵公子的这场谈话,要等到一年以后才能谈上了。
已经进了腊月,赵昊年前忙的脚不沾地,根本顾不上他。
赵公子要妥善安排年后,对盘踞在宿务和文莱的西班牙人的清除作战。
与西班牙的大决战之后,在西洋人魔爪下挣扎多年的南洋各国,不可能看不清形势了,留着西班牙人拉仇恨的作用已经不大。而且几年之内,大帆船贸易肯定要黄,再留着他们‘养寇自重’的意图反而太明显。
好在他从俘虏的无敌舰队身上发了笔大财,就算大帆船贸易断上个七八年,他也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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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上旬,战区派出的拖船队,终于将俘虏的120艘西班牙船拖了回来。
当然,这些船也是移动的病菌库,船和人必须要先进行最严格的消杀和隔离。
不过俘虏的隔离营并不在陈美岛,而是在它旁边一个周长3.2公里的小岛上。西班牙人称之为卡瓦略岛,但岛上无人居住,便被集团用来修建隔离营了。
当初德雷克一行就在这个岛上隔离了俩月,然后以海盗罪被集体处决的。
这次西班牙无敌舰队共有水手7000余人,士兵25000人,合计近33000人。
在远航航行中因疾病和意外等原因,死了1000多人,共有32000人参加了莱特湾之战。
结果一场大战下来,战死以及落水失踪的船员和水兵,高达9000余人。又有2000余伤员在被俘后押送途中死亡,此外,逃走的九条船上还有将近2000人。
最后抵达隔离营的,实际上是19000人。但按照以往的经验,在两个月的隔离中,会有10%左右的俘虏因为传染病、伤口并发症,以及太过刺头被处死等原因而死亡。
所以《吕宋日报》在报道时,直接报了个17000名俘虏,这样既无损伟大的胜利,又不至于让民众将隔离营看成人间地狱。马姐姐已经深谙新闻报道的艺术了……
俘虏下船时,是不允许带任何东西的,就连身上也要脱得一丝不挂,把所有衣物都丢进火堆中焚化掉。
然后他们被穿着全套防护服的防疫人员,用带刺的木棍撵入了用铁丝网拉成的若干条通道中,继而分批赶下飘着浓浓硫磺气味的大水池子里,进行初步消毒。
俘虏们以为明国人是要淹死他们,登时一阵骚乱。然而隔离营已经运行数年了,可以轻松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造反也是需要力气的,虚弱不堪的俘虏哪有力气造反?检疫人员将通道两端的门一关,架在两侧高墙上的数挺加特木同时开火,不分青红皂白毙了十几个。看着那些挂在铁丝网上的尸体的惨状,俘虏们这下全都老实了。
而且他们发现池子里的人又被驱赶上了对面的剃毛处,终于知道是虚惊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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俘虏都下船之后,拖船便将那些西班牙船拖到了陈美岛的检疫码头上。
陈美岛的形状特像个大蝌蚪,圆形的脑袋朝着永夏湾外,细长弯曲的尾巴指向湾内,是天然的深水港口。
因为有120条西班牙船要停靠,所以战区将整个蝌蚪尾巴都化作了闲人免进的检疫区。
检疫区与营区之间,还设有一里长的隔离带,以防有人财迷心窍,偷偷摸进检疫区去。丢失了船上的财物还在其次,最麻烦的是,可能会将病菌带回营区。
船上虽然没了人,但可不是没活物啊!每船毛估估几百只老鼠,几千几万只跳蚤虱子臭虫蟑螂是绝对只多不少。
检疫区执行红色警戒,先期只允许穿戴全套防护装备,佩带检疫章的人员进入消杀。
海外移民最大的敌人,不是土著不是红毛鬼也不是炎热的气候,就是这些传染疾病的害虫。是以集团的移民史,就是一部与害虫的战斗史。多年以来,集团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灭虫经验,可以自信的说一句,没有人比我们更懂灭虫了。
战区防疫处有全套对船和货物进行彻底消杀的步骤,其中作用最大的依然是硫磺熏蒸。
防疫人员先从外部,将待消杀船只关门闭窗、封死空隙,然后根据舱室容积放入足够数量的熏蒸器,点着熏蒸器内的硫磺后撤出。硫磺燃烧产生大量有毒的二氧化硫气体,老鼠吸入后都会窒息而死,消灭害虫更是不在话下。
再辅以喷洒石灰水,焚烧除虫菊油膏等手段,如是反复消杀七天,基本就不会再有任何活物了。为了保险起见,防疫部门又用最大剂量的杀虫药,将船舱封闭了一个月……好吧,也是因为过年了,大家都无心工作。
等开年复工之后,便可以放心大胆的清点战利品了。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清点吓一跳。
大家早就听说,几乎每条西班牙大帆船,都是一个移动的宝库,但谁没想到这次的收获会这么大……
概括说来,120条西班牙船上的财物,可以分为五部分。
一部分是军费,根据从圣菲利佩号上找到的会计账册得知。此次远征,通过王室拨款,殖民地拨付等方式,无敌舰队共携带了500万杜卡特作为军费。而且几条负责装运军费的珍宝船,都没有逃掉或者沉没……
杜卡特是威尼斯铸造的足金币,重3.56克,按照大明1比8 的金银比价,折0.91两银子。
是欧洲大陆的硬通货。跟大明不同,比起白银来,欧洲人更习惯用金币。
跨洋远征的军队可能会面临各种艰巨的困难,没有比大撒金币更能稳住军心的办法了。
因为西班牙帝国蒸蒸日上,人力腾贵,士兵打仗时的平均月薪,已经涨到了5个杜卡特,也就是4.55两白银,放在大明也是绝对的高薪了。
根据账册显示,无敌舰队的远征军,每月还有3两个杜卡特的补助。这很正常,不然谁愿意跑到几万里外打仗?
好在从新西班牙招募的士兵,只需要付一半的薪水即可,这也是无敌舰队中的新西班牙士兵,多过西班牙士兵的原因。
至于军官、中高级水手的薪水就更高了。所以500万杜卡特中,有300万是33000名官兵一年的薪水。
余下的200万杜卡特,才是舰队用来采购物资,进行补给的费用。此外按计划还要在南洋和日本招募大量的雇佣兵,这些都需要大量的钱财,所以西班牙人的军费并不宽裕。
500万杜卡特折银455万两,勉强够无敌舰队一年的开销。这就是为什么腓力二世拥有美洲宝库,却日常破产的原因。
正规化的军队打仗太费钱了啊!!
对此赵昊只能说,你那才花几个钱,本公子这一仗的军费开销,叠加200万人大移民,直接让集团破天荒的出现了年度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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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这500万杜卡特的军费还不是大头。
西班牙贵族军官和船长们,还在自己的船上装载了大量的私货——主要是白银和少部分黄金。谁不知道从远东运回任何货物,到新西班牙都会获利十倍,如果运回本土去,又会再获利五倍以上?
此番远东之行,谁不想顺道赚个盆满钵满?
可惜明国人对美洲和欧洲的什么货物都不感兴趣,就喜欢他们的美洲白银呢?所以他们几乎倾家荡产,还有亲戚朋友集资,全都换成白银,准备到大明大肆采购一番。
结果还没上岸就被一锅端,白白便宜了明国人。从120条船的库房中,一共搜出了2000万比索,折银1500万两。
贵族军官们还大量携带的金币、金银器以及珍珠宝石,保守粗估折合白银400万两左右。
普通的士兵和水手们也听说,可以利用东西方悬殊的金银比价轻松套利,便也投入了全部的家当,希望小发一笔。虽然每个人的钱不多,但架不住人多啊,结果又从他们的财物中搜刮出了一千万两白银。
此外,船上里的各种军用物资,比如大量的帆布、龙舌兰线、洋红、烟草、火枪、火药、刀剑,价值又在500万两白银左右。
以及最最贵重的,3000门青铜大炮——其中2700门被安置在炮位上,还有三百门作为备用品,放在仓库中。
这3000门大炮熔成青铜都要将近5000吨,不过集团自从炼钢成功后,海警已经计划换装钢炮了,对青铜的渴求急剧下降,所以没必要费那功夫了。
而且西班牙的青铜加农炮在南洋、印度乃至奥斯曼可是抢手货,做个军火商才是正办。于是3000门大炮的价格被粗估为400万两白银。
此时西班牙帝国在鼎盛期,造船用料一点都不含糊,每艘战舰光木材就要20万比索
所有战舰皆采用百年橡木,120艘战舰能拆出木材的价值至少在600两白银。
最后统计出的战利品总计折银4855万两左右……
结果非但捞回了成本,还大赚特赚,抵得上做上八年大帆船贸易了!
彼时,赵昊已经离开了吕宋,正在北上途中。看到报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命人跟金科确认无误之后,吩咐马秘书道:“通知雪迎进行以前年度损益调整,把这笔进项记到集团去年的收入里去!”
嗯,这样集团连年盈利的记录就可以保持下去了,这一点很重要。
赵公子对自己的成绩单,是很在意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孤乃摄
在永夏和伤兵们一起过了年,并完成与林司令的约定后,赵昊便启程北上了。
今年又逢大比,他按例要回京给自己又一批弟子进行考前辅导的。
从吕宋到天津,海路全程3300公里。虽是北风天,但有黑潮相送,新型快速帆船的航速也提高了不少,一个月就抵达了大沽口。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二月初九会试开考前,给基本素未谋面的学生们送了个考。
赵公子赶紧抽空喘口气,在家陪陪长辈。至于他老婆孩子,全都在苏州呢。
李明月原也不愿意到江雪迎的地盘上待着,不过士祺大了,到了上学的年纪。养不教、父之过,这种事当然要听赵昊的了。
赵昊虽然没有让儿子接班的打算,但也希望儿子们将来能成材,绝不希望他们一个个都变成被身边人伺候、绑架的公子哥、废物,人形木偶!
那么首先就得让他们远离自己的母亲和家宅,他给几个儿子隐姓埋名,都送进了寄宿制的玉峰小学去读书,希望那里刻苦励志、事必亲躬的学风,能洗掉儿子们身上的骄娇二气。
如今几个儿子里,老大赵士祥、老二赵士祺、老三赵士福都上二年级了,老四赵士礼也上了一年级。四个小子平素在学校住宿,每隔八天才会放假两天,谓之旬休。
后来大闺女小棠,见哥哥弟弟都去上学,就自己还搁家待着,这下不干了,哭着闹着也要去上学。李明月被闹得没办法,只好资助李贽的苏州女子学校,办了个附属小学,把闺女丢进去这才消停。
儿女都在苏州府,当娘的自然也得在边上陪读,李明月这都两年多没回京城了。是以赵昊陪在干娘跳持械广场舞……就是剑器舞时,大长公主殿下一边缓缓耍着剑,一边怅然道,明月遥在千里外,你爹也整天忙得不照面,弄得老娘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赵二爷如今可不得了,在内阁已经从赵四变成赵二,位居次辅、官拜从一品少妇!
不过他这个进步并非靠个人奋斗,而是全靠历史的进程。
他万历五年以礼部右侍郎晋东阁大学士。
六年春,次辅吕调阳见张居正归家后,依然牢牢把持朝政,丝毫不给自己机会,便彻底心灰意冷。宋朝有伴食中书,难道自己也要落个‘伴食阁老’的名声?于是他再三称病乞骸骨。最终于三月得准,诏赐内帑金百金,文绮二袭,且诏乘传归乡。
回家后吕调阳也是因郁成疾,于今年元旦卒于广西老家。讣告呈送京中,皇帝命辍朝一日,谕祭十一坛,录荫一子为中书舍人,赠太保,谥文简。也算是得了善终了。
吕调阳一走,原先的三辅马自强便自动接任次辅。赵四自然也变成了赵三,并晋为吏部左侍郎。
然而自强亦得疾,七月元辅还朝不久便卒于任上。诏赠少保,谥文庄,遣行人护丧还。
于是赵二爷便自动升为了次辅,同时理所当然的再进一级,升为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
今年元旦,又晋为少傅。皇帝还有意命他为本科会试大主考,可谓风头无量。
然而赵守正头脑十分清醒,马上跟皇帝辞让说我都已经是次辅了,再担任主考太过了,未免有贪得无厌之嫌,皇上还是另请高明吧。
万历很喜欢他这种不争不抢的本分臣子,说不要推让了,朕决定就是你了。然而赵守正坚持不就,最后只好由余有丁担任主考,许国任副主考。
这两位都是江南帮,许国更是赵守正的歙县老乡,肥水倒也没流到外人田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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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正虽没入棘围,赵昊却也没捞着见他几面。原因干娘正如所言,赵相公实在太忙了。
赵昊回家第三天晚上,赵二爷才抽空回来,跟儿子见了个面。
说起来,自万历六年三月,赵昊陪同岳父南下归葬后,就再没回过京城,爷俩已经暌违两年了!
此番再见把赵昊吓一跳,只见老爹两鬓斑白,眼角有了皱纹、眼皮也微微耷拉,风采不复当年。虽然赵相公看到儿子十分高兴,一扫全身的疲惫,但明显看出是老了来。
“哎呀,爹,你这两年经历了什么?”赵昊赶紧把赵守正拉到灯下,上上下下的打量道:“不是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药吗?对你咋一点效果都没有呢?”
“那是因为药都让你岳父吃了,你爹还有小申都被他榨成药渣了。”赵立本背着手从里屋出来。他倒是腰杆笔挺、容光焕发,一点没老。完全看不出,还有俩月就要过八十大寿的样儿。
“爹……”赵守正苦笑一声,使劲拍了拍儿子道:“哈哈,爷爷开玩笑的。爹今年都五十的人了。年过半百能不老吗?”
“爹别,爷爷还不认老呢。”赵昊鼻子有些发酸道。
“就是。”赵立本得意的胡子直翘道:“你叶奶奶说感觉老夫越来越年轻了呢!”
“呵呵……”赵守正和赵昊全当没听见。
祖孙落座后,赵昊小声问老爹道:““给岳父打下手很辛苦啊?”
“呵呵呵,还好还好。”赵守正笑着摇摇头,没有马上跟儿子抱怨,而是先拉着手问他这二年过得怎么样,自己的孙子们在江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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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当上次辅之后,赵二爷沉稳多了。
“好个屁。”赵立本却愤愤道:“你那个岳父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从老家回来之后,更是变本加厉,飞扬跋扈、独断专行。你爹都是次辅了,办事稍有差池,都会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爹,没那么夸张。”赵立本无奈笑道:“朝廷地方,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谁管钱袋子都得挨骂,元辅也是对事不对人。”
“唉。”赵昊叹口气点点头,他也深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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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在荆州老家想通了,自从返京之后,张居正便撕掉了温良恭俭让的伪装。
以前他是很在乎自己名声的,总希望能保持一个贤相的形象。然而经历了夺情风波,尤其是当众下跪,还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之后,张相公哪里还有什么形象可言?
既然脸已经丢光,对于区区人言物议,他也彻底不在乎了。
尤其是去岁他妻子顾氏又因病过世后,让张相公倍感人生苦短,不该瞻前顾后,要活出真我,了无遗憾,才不枉此生!
你们不是说我跋扈吗?对,我就是跋扈了!
张居正归葬时,湖广的大小官员争相来给老封君当孝子贤孙,唯有湖广巡按赵应元缺席。赵巡按随后解释说,是因为任期已满,正在襄阳与新任巡按交接,故而只能遥寄哀思。
这理由不能不说恰当,但张相公总觉得,他是夺情一党,于是回京后寻了个错处,便将赵应元开革了。
此外,所有得罪过他,在夺情风波中没有跟他站在一边的,全都加以重处。如今朝廷这一亩三分地里,一根毒草都不许留!
你们不是说我恋权吗?对,我就是恋了!
他公然宣称‘恋之一字,纯臣所不辞。今世人臣,名位一极,便各自好自保,以固享用。’
意思是,我是恋权,但那还不是为了给你们这帮人擦屁股?
要是国家的事情真有人切实负责,我还用这样忍辱含垢,不辞劳苦吗?还不是因为你们一个个只想着明哲保身,谁也不愿意为国家出力?
你们什么时候真能担负起这个国家来了,我也就不恋权了……
你们不是说我独裁吗?对,我就是独裁了!
户部员外郎王用汲趁张居正居乡,上疏请皇帝借此良机,勤习朝政,争取早日乾纲独揽,威福不可久寄于人!
矛头是完全对准张居正的,张相公在江陵看到这份奏章后,马上授意马自强,将王用汲革职为民。并上《乞鉴别忠邪以定国是疏》对万历皇帝说,王用汲这厮的险恶用心,只在离间君臣!
他甚至说姓王的请皇上独揽乾纲,只是要皇上当刚愎自用的秦始皇,谗害忠良的隋文帝!
还说‘皇上以一身居于九重之上,视听翼为,不能独运,不委之于臣而谁委耶?!’
甚至直白说‘臣一控于圣明之前,遂以明告于天下之人——臣是顾命大臣,义当以死报国,虽赴蹈汤火,皆所不避,况于毁誉得丧之间!’
整篇奏疏可谓赤裸裸的独裁者宣言了!国朝二百年所仅见……
你们不是说我贪财好色搞女人吗?那我就搞给你们看……呃,这个还是谢绝参观的。
总之,张相公如今已经彻底放飞自我,不畏人言了。只要对国家有利,只要对万历新政有利,只要能爽到自己,他就干他娘,而且大干特干,随你们怎么说好了!
但问题是,他不止对政敌操切,对自己的亲信、部下,甚至对皇帝和太后也越来越操切。
像赵二爷这样的部下,得罪了也无所谓。太后那边也没什么,说不定还更喜欢被他操切呢。
但皇帝,如今已经十八岁了……
第二百章 塑料翁婿情
张居正做出的这些变化,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他心心念念的清丈田亩和一条鞭法。
只有全国范围彻底清丈田亩,才能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只有一条鞭法在全国推行,才能一劳永逸的彻底解决大明王朝的财政危机,万历新政才能称得上成功!
然而这两样,尤其是清丈田亩,严重的触犯了官僚地主集团的利益。万历五年。张相公正是要在全国范围清丈田亩,才招致了那场可怕的‘夺情风暴’!甚至连他爹都赔了进去……
当时张相公在舆论上落了下风,不得以同意缓行清丈,但现在他已经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回来了,决不允许上次的事情再发生!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所有反对自己的人都换掉,不就没有反对的声音了吗?
但张相公自己都没意识到,当你全身长满了刺,除了能伤害敌人外,还会刺伤到身边的人。
别人还好说,但刺伤了皇帝就有些麻烦了。
他以为万历是隆庆的儿子,应该也会乐于垂拱而治,把天下交给首辅治理,自己坐享其成的吧?
万历确实遗传到了他父亲的怠政和好色。但大部分性格上却是隔代遗传,完全继承了他爷爷变态的权力欲和偏执、弄权。以及祖传的怠政……
古往今来第一勤政的帝王朱元璋,要是知道自己的后代一个比一个懒,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把他们射到墙上。不过勤政的好像危害更大,比如与太祖首尾呼应的崇祯……
此外,万历还继承了外祖父李伟的贪财与短视,以及小家子气……
总之他就是个遗传大失败的产物。好吧,老朱家传到现在,也没什么好品质能传给子孙了……
而且万历自己还突变出了影帝技能。特点是特别能演,就连一手把他带大的张居正都被他的演技给蒙住了。到现在还以为自己的学生是良才美玉。自己言传身教出来的,是一代神君呢。
当然凡事要辩证的看,也不能光怨万历一个人。自己的学生变成人渣,张居正这个教育者自然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首先他太操切了。天才当不了好老师,尤其是启蒙老师。因为他们根本无法理解凡人的脑袋,怎么笨成这样?
所以虽然张居正用心良苦的编了小人书给皇帝教知识讲道理,然而,他觉得自己的学生,也会像自己一样,不管学什么都该一听就懂,一学就会。
要是万历一遍两遍还不明白,他便忍不住会吼皇帝……所以万历不懂也不敢问,只能装着什么都明白。又担心会露馅,所以每次单独见张先生都慌得一批,久而久之便把他视若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其次张相公太强势了。大婚太后还宫以后,万历自觉是个大人了,所以凡事想有个自己的主张。然而只要跟张先生的想法有冲突,那张先生必然要想办法给他扭过来。
如果扭不过来怎么办?那就加大力度强扭……
至少到目前为止,每次万历都乖乖就范,所以张相公丝毫没有察觉到,不满已经在皇帝心中积聚,还以为皇帝会是自己一辈子的好学生呢。
~~
最郁闷的是,就连赵昊也被岳父大人的刺扎到了。
前年归葬途中,张居正便对他讲过,自己准备禁讲学、毁书院,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张相公当然不是针对赵昊的,他对讲学的深恶痛绝早就由来已久。
阳明心学经过一个甲子的传播,早已成为大明的显学。王学最重传道,讲学便蔚然成风,各地书院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但心学不像科学那么安分,它偏重思想解放,不把一切权威放在眼里。所以批评朝政在书院讲学中,纯属家常便饭,而且只有批评才能赢得掌声……
在心学的反复抨击中,很多很多人都对这个国家、这套体系失去了信心。是自嘉靖以来的大明朝,便呈现出一派纲常尽丧、僭越成风、及时行乐、寡廉鲜耻的末法景象。
更让张相公忧虑的,是身为社会栋梁,万民楷模的读书人,在心学的蛊惑下,已经对旧有价值观不屑一顾了。
在心学卸掉了人们最后一丝兼济天下的责任感后,士大夫们便抛弃了修齐治平的伟大理想,转而投身于世俗的狂欢。他们不再把洁身自好、克己复礼、引领道德的责任扛在肩上,剩下的就只有性情的放纵,品行的狂狷。从而出现了种种怪诞举止,不仅不会遭到责难,反而会在士林之中赢得赞誉。
比如本该是礼教卫道者的士大夫们,开始传阅并公然点评黄色小说。而且看着不过瘾,甚至操刀上阵,自己写黄色小说……
据说扬州的士大夫,每年会跟盐商一起举行一场盛大的赛马会。
天下第一放浪之处金陵,读书人和妓女更是整日搅在一起,互相吹……捧,令人作呕。据说还会在秋闱之后,举办盛大的莲台仙会,选出什么金陵十二钗!
还听说广东那边的官员,每年冬天都会举行一场没羞没臊的海天盛筵……
这让张相公情何以堪?
虽然他也批判性的阅读过《金瓶梅》、《如意君传》之类的艳情小说,并实际操作过,但不妨碍他唾弃士大夫道德沦丧,已经形同禽兽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士大夫都解放天性,放浪形骸,也有像他老师那样的袖手高坐、空谈参禅之辈,对国家的危害其实更大!
前者好歹还能拉动鸡的屁,后者就只能算是狗放屁了……
张居正深知社会思想不受控制,统治基础就不牢固。为了避免礼崩乐坏,就必须正本清源,从根子上消灭心学。
而且书院普遍以讲学为名,把持科举、渗透官场、结党营私,所以张相公毁书院、禁讲学的想法,早已是根深蒂固。
只是因为他很欣赏的科学也在其中,张相公不太愿意孩子脏水一起泼。而且他女婿左一个书院、又一个书院的开得不亦乐乎,让他迟迟举棋不定。
然而夺情风暴中,全国各地的书院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对他的辱骂攻击也成了讲学的主要内容。这些事情张相公都是知道的,恨得他痔疮都犯了。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暂时隐忍而已。
但那时他也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毁书院、禁讲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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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不是针对赵昊和科学。事实上,张相公本身就很推崇科学,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格物务实之学,正好可以中和一下心学带来的空谈务虚之弊。
所以他非但自己学了科学,还让儿子们都跟着赵昊学习,甚至把女儿也嫁给了赵昊。
但问题是他要禁毁天下书院,全天下都会盯着他女婿的书院的。江南集团的书院不关,天下的书院都会不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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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张相公给了赵昊两年的缓冲期,让他想办法看看怎么过去这一关。两年以后,也就是今年殿试之后,他就会宣布这道旨意的。
赵昊知道,张居正一个唾沫一个钉,谁也甭想让他改弦更张。
还好,要关的只是书院,江南教育集团下属的中小学、职业学校,将被归类为蒙学之流,不在关停之列。
思来想去,赵昊还是想出了坏事变好事的法子。他决定在大比之后,就把自己的十家书院全都搬到耽罗、台湾和吕宋去……
这样也能加强读书人对海外领土的了解和感情,加深大陆与海外的纽带。
也培养一批理解自己的事业,真正愿意投身大移民的读书人。
这件事其实很重要,因为在大明,安土重迁的思想还是很重的,只有过不下去、成了流民的人,才会愿意移民海外。
读书人,尤其是优秀的读书人,是不会沦落到背井离乡,到海外讨食的地步的。所以要是没有岳父大人这一出,他还真不好跟书院的学生们,开这个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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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的事情,赵昊还能坏事变好事。但另外一件事,他就真的没法好好的了……
从去年开始,张相公密令自己的心腹,捕杀何心隐。
因为何心隐一是最极端的心学分支——泰州学派中的最极端分子。他毕生猛烈抨击纲常礼教,宣称‘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之类大逆不道的观点,而且还受众极广。
二来则是出于私怨。张相公一直让冯保调查,是谁在暗中串联攻击自己。最后东厂发现,相继攻击他的傅应祯、刘台和邹元标,都是江西吉安人。其中刘台是祖籍湖广,但在吉安出生就学的。
而何心隐也是吉安永丰县人,并与三人过从甚密。
何心隐当年曾协助徐阶倒严成功,所以是有以布衣去宰相的先例的。于是张相公严重怀疑,对自己的连番弹劾就是此獠在幕后指使,甚至自己老父的死,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于是何心隐便成了天下官府竞相追捕的对象。这二年一直东躲西藏,满世界乱窜。
之所以一直没落网,只因为此人对赵昊日后还有大用,有特科的人在暗中帮助他,这才能每次未卜先知、闻风而逃。
第二百零一章 归政乞休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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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把根留住
然而赵公子也没少去岳父家献殷勤,可谓是‘岳父虐我千百遍,我待岳父如初恋。’
西班牙人默默点了取关……
不过张相公为朝廷殚精竭虑,而且二月份皇帝要举行耕耤礼,三月还要到天寿山举行谒陵礼。这也是标志皇帝彻底成年的最后两项礼仪了,两宫和张相公本人都无比重视。
故而绝大部分时间,张相公是不在家的,顾氏又已经过世。但赵昊有更好的孝敬对象,那就是张居正的老娘赵老太君。
此前为了让张相公安心效劳,李太后和皇帝命乾清宫管事魏朝,将他老娘赵氏一起接回京奉养。
那一路上真是‘仪从煊赫,观者如堵’,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百官恭迎的人间大戏。
据说老太君到了黄河边,看到黄河浊浪排空的样子,烦了眩晕症不敢过河。于是地方官把船连成一座浮桥,然后填上土,两边插上柳树,走在上边就像堤坝一样,结果老太太毫无察觉就过了黄河。
进京之后,老太君享尽荣华富贵,太后和皇帝也时常遣中使慰问,但老太太离开熟悉的环境,尤其是整天陪她耍钱的老姐妹,虽然儿孙绕膝,还是深感孤单寂寞。
赵公子惯会讨老年人欢心,在江陵时就把这位老太君哄得团团转,早把这孙女婿认做了干孙子。
此番终于见了娘家人,老太君拉着他手呜呜直哭,让跟他岳父说说,能不能把自己送回老家去?赵昊一面应承着,一面想方设法哄老太君开心。
对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没有什么烦恼,是一圈麻将解决不了的。如果有的话,那就多打几圈。
于是他请叶奶奶,还有李义河的老娘一起来,陪着老太太搓麻将。很快,老太太就开心起来,也不想家了。
此外,他还得抽空到七里庄球场上给老爷子当球童,为马上开幕的‘宜兰汽水杯’第九届捶丸邀请赛做准备。
没办法,回了京就得装孙子,何况他还是真孙子。
~~
很快,三场考罢,累成狗的考生们出来全都放了躺,歇了好几天才还阳。
二月廿八,礼部放榜,庚辰科四百名中式举人诞生了。
在这一科的参考人数和录取率基本不变的情况下,江南集团的录取人数再创新高——足有两百一十名学子中式,首次占总录取人数的一半以上。终于实现了赵公子占据科举半壁江山的理想。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继玉峰书院、香山书院、凤凰书院和西溪书院之后,金陵雨花书院、广州白云书院,济南大明湖书院和福州乌山书院也开始派学士参加科举了。
应试人数达到了创纪录的八百名举人,中式人数自然会水涨船高。
不过这次科学门的高录取率,并没有引来多大的关注。一是因为现在书院多了,多点开花之后,反而没有以前一枝独秀那么惹眼了。二是人们已经习惯了科学就是科举之学,现在科学门人考得好不是新闻,考得不好才是。
而且庚辰科有的是吸引眼球的地方,比如湖广籍考生的崛起。这科湖广中式60人,位居所有省份第一,破天荒的比巨无霸南直隶还多。
这70名湖广籍中式举人里,除了有会元萧良有,还包括张相公的两位公子敬修和懋修。人失败了总喜欢从客观找原因,看到这个结果,那些落第的举子登时不可避免的认为,是主考官阿附当朝,牺牲他们的前程去讨好张江陵相公。
一时间众议汹汹、朝野侧目,甚至有任跑到余有丁和许国府外,贴大字报骂两人没有秉公抡才,是只知摇尾乞怜的走狗!
不过如今朝中百官已经被张相公收拾得服服帖帖,没人敢在他大喜的时候上疏胡说八道,所以这些杂音也就传不到他耳中了。
殿试也就丝毫未受影响,在三月十五日如期举行了。
赵昊虽然为210名中式弟子进行了特训。而且因为是短时间内最后一次举行香山论坛了,这次无论是嘉宾阵容还是探讨深度都强于从前。
但赵昊还是给弟子们打了预防针,这次的殿试名次可能不太好看。不过不要紧,未来的路越走越快就好……
果然让他言中了。三天后金榜传胪,张相公的三公子懋修高中状元,会元萧良有成了榜眼,第三名探花才是西溪书院出来的董嗣成……
60名湖广籍进士,大都名列前茅,严重降低了其它籍贯进士的名次。新科进士们敢怒不敢言,但随后举行的游街夸官、释褐赐宴时,气氛都怪怪……没人敢给张相公的公子上眼药,于是榜眼萧良有就成了一众举子明嘲暗讽的对象。
文人损起人来多损啊,绕来绕去,皮里阳秋,就差明说他不如上届的沈懋学了……
同样是给首相公子舔腚沟子,人家沈懋学还能得个状元。你萧良有却只得了个榜眼,显然是舔功不过关啊……
肖榜眼又羞又气,百口莫辩。其实担任殿试读卷官的赵相公,原本是将他定为状元,而将懋修定为探花,然而考卷呈给万历,皇帝却说,上一科都将张相公的儿子定为第二名,这次怎能不进反退?于是将懋修提为了状元,他则落到了第二。
但他再生气,也不敢将这种事拿到台面上说,不然倒霉的就是他全家了。
结果憋得他急火上升,大病一场,一天翰林院没进,就干脆称病辞官回家了。
不过谁在乎呢?张相公现在六个儿子,三个中进士,而且一个状元、一个榜眼,最次的张敬修也选了庶吉士,‘父子四翰林’的美名不说空前绝后,但在本朝二百年绝对是蝎子拉屎独一份的。
然而这次相府没有像上回一样大肆庆祝,因为在传金胪前几日,荆州忽来报丧说,张相公的三弟张居易又过世了。
赵老太君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子病倒了。可把张相公吓坏了,这些天一直告假在家,守在老娘病床前寸步不敢离,督促江南医院的医生给老娘好生诊治。
李幼孜、王篆、曾省吾等一众张党骨干也都慌了神,到处烧香、求神拜佛,祈愿老太君千万的好起来。
三年前因为张老太爷挂掉,掀起的那场夺情风暴他们至今还心有余悸,唯恐老太君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大伙儿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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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六部九卿、督抚大臣谁还不是张党?满朝百官岂能让他们几个比下去?于是公卿大臣纷纷跟进,有的斋醮祈祷、有的放生发愿,还有的满大街布施,花样百出的为老太君祈福。
据说就连李太后都给老太君抄了《金刚经》,这下就连命妇女眷们也坐不住了。
就在这场活剧快要波及到地方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张相公居然上本请辞了……
他在《归政乞休疏》中态度坚决的说道:
臣受顾命这九年来,殚精竭虑、不避毁谤,结果落了一身的病,还受尽了天下人的非议。每每想到古人云‘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就惶惶不可自安,但因为皇上还小、不能亲政,一直不敢贸然求退。
今赖天地祖宗保佑,大明中外安宁,皇帝的大礼大婚,耕耤陵祀等成年礼仪,也全都圆满举办了。如今圣志已定,圣德日新,朝廷之上,忠贤济济。
以皇上之明圣,有诸贤臣辅佐,开创清平盛世、保住祖宗鸿业,一点都不是难事。
臣也终于敢放心拜首而归政了。
而且臣身子骨本来就弱,这些年又操劳过度,加之家人接连过世,屡遭打击,已是筋疲力尽,血气早衰,刚过五十就须发变白。肯定很快会变得昏聩迟钝。要不早点辞职,一定会马失前蹄,使王事不终,前功尽弃的。
此外,臣未能在老父床前侍奉一日,留下了终身的遗憾。现在老母病重,年衰日暮,不啻朝露风烛,日夜盼归桑梓。臣伏乞皇上开恩,放臣归里,使臣得以定省晨昏,调理汤药,以供臣母余生,则如天之上恩。
臣未竭丹衷,当令后之子孙,世世为犬马以图报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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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上了这道奏疏后,他便闭门谢客,并表示不会再复出视事了。
求去的态度可以说非常的坚决。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这局面,又岂是张相公说退就能退得了的?
他的归政乞休完全出乎万历母子和百官的意料,一时间群情惊惑,大家都感到十分茫然,不知道张相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事实上当一个臣子跟皇帝说出‘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就不用怀疑他求去的决心了……
然而悲哀的是,无论是他的党羽心腹,还是朝中百官都倾向于张相公是在以退为进,借机巩固自己的权位,并看看有谁敢不和他一心。
于是各衙门第一时间齐刷刷上本挽留张相公,万历皇帝也立即下旨慰留,说朕一天也离不开张先生,先生为什么突然提什么归政乞休,让朕心神不宁?你一定要以社稷为重,永远在我身边辅佐,千万不要再上本请辞了!
第二百零三章 祥瑞御免
太后也下旨慰留说,前朝七八十的元老大臣比比皆是,相公才五十出头正当年,仍旧威武雄壮,怎么能说自己衰老呢?千万别这么说,本宫是一定不会放你回去的。
然而张相公去意坚决,皇帝再三慰留,他却依然不肯复出视事。为了让皇帝能放自己回老家,他又退一步说我此番求去,也不是永远不回来了。只是乞休数年,奉养老母,自己也趁机调养身体。一旦国家有大事,皇上还需要臣来的话,到时候我还会回来效力的。
可是万历仍旧坚持不许,郁闷的回复说:连日不见卿出,朕心若有所失。如何又有此奏?你想走?绝对没门知道吗?!
此外,皇帝还另写了龙笺手敕,命司礼太监冯保捧到张居正的私宅去传旨。
冯保与张居正知心半生,大概能体会到他的想法,担心他这回还不肯接旨,彻底不可收拾。便掀开轿帘,问外头伺候的侄子冯邦宁道:“小阁老现在何处?”
“回伯父,应该是在大纱帽胡同吧?”冯邦宁不是很确定道:“好像赵老太君病倒后,他就没离开过。”
“好像好像。”冯保不爽的哼一声道:“去,不管在哪,赶紧请他到相府门口等我。”
“是。”冯邦宁赶紧屁颠屁颠去了,冯保命轿子缓行,故意等着赵昊前去。
盏茶功夫,冯邦宁便气喘吁吁跑回来,禀报说小阁老确实在张相公府上。
冯公公这才让轿子加快速度,不一会儿到了大纱帽胡同。
因为预先得了吩咐,相府大门依然紧闭,锦衣卫封锁了大纱帽胡同,冯公公的大轿便在门前落下。
赵昊早就等在广亮大门下了,见到冯公公忙拱手施礼。
冯保摆摆手,指了指门房道:“进去说。”
“请。”赵昊点点头,引着冯公公进去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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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房中早已摆好了水果点心,待护卫上茶之后,赵昊便屏退左右,只留游七从旁伺候。然后问冯保道:“大人有何吩咐?”
“还能有什么事儿,你岳父到底要做咩啊?”冯公公有些气急败坏的指着游七道:“老夫让徐爵问他,也是一问三不知。”
“小人真是不知道啊。”游七郁闷的摊手道:“老爷这几日住在老太君房中侍疾,一直足不出户。”
顿一下,他又小声道:“而且心情很不好,小阁老和几位公子都不敢问长问短,何况小人呢?”
“废物!”冯保的火气也很大,骂一声,转而看向赵昊道:“你最知道张相公的心思了,说说吧!”
“不瞒大人说,我离京两年,此番与岳父再见,感觉他整个人都陌生了。”赵昊苦笑着也一摊手道:
“怎么说呢,就不像以前那样能交心了……”
其实更准确的说法是,天威难测,当然这词儿可不能乱用。
“唉,老夫也有同感。”冯公公却深以为然的点头道:“自从夺情风波后,感觉叔大兄性情大变。把自己整个人都封闭起来了,就连对我们这些最信任的人,也不愿意敞开心扉了。”
“那就只能揣测一下了。”赵昊轻叹一声道:“大人在司礼监,可知最近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刺激到了岳父大人?”
“咱家这几天已经让人调查过了。”冯保微微皱眉,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章道:“皇上亲耕了、谒陵了,两位公子也高中了。天下更是风调雨顺、政通人和、连黄河都修好了,正是盛世景象啊!只有一点杂音而已……”
赵昊接过来一看,是三月里,南京兵部主事赵世卿上奏的《匡时五要疏》,曰一要广取士之额、二要宽驿传之禁、三要省大辟、四要缓催科、五要开言路。
减少学额、裁减驿传、严刑峻法、催课税、省议论,这五项都是张居正改革的内容,现在赵世卿却全要推翻,自然是跟张相公的新政作对了。
最过分的是其中一段,他说为什么现在科道言官柔媚取宠,在军国大事上却卷舌无声,完全就是一群辜负圣恩的摆设呢?这是因为当年的傅应祯、艾穆、刘台皆因建言得罪,至今与戍卒伍,所以言官才噤若寒蝉。请陛下放还那些因建言得罪之臣,使天下人知道陛下并非不能纳谏,则士大夫便会重新说话了。
傅、艾、刘几人,都因为弹劾张相公遭到贬戍的,赦免他们意味着什么,那赵世卿不会不知道。如果他说了这种话却好端端不受任何惩罚,那第二天满朝就会以为张相公要倒台了。
“这个赵世卿真是,好好的干嘛呢这是?”赵昊看完眉头紧锁道。
“谁说不是呢,他以为他能掀起浪花来吗?”冯保阴测测道:“咱家已经奏过皇上,命吏部尚书王国光将他改为楚府右长史了,楚王知道该怎么收拾他。”
明代王府官不易升调,一入王府,实际成为禁锢,这已经算是个严厉的惩罚了。而且楚王的封地在湖广,自然知道该怎么讨好自己的老乡张相公。
顿一下,冯保又道:“那赵世卿是何心隐的弟子。”
“嗯。”赵昊点点头,岔开话题道:“不过仅凭这小角色一道含沙射影的奏章,还不足以让岳父萌生去意吧。”
“所以咱家要问你啊。”
“依我愚见,可能答案就在岳父的《归政乞休疏》里。”赵昊便沉吟道:
“陛下大婚好几年,又行了耕耤礼、谒陵礼,足以担当人君的职责了。那么岳父身为辅臣,不在天下太平、政通人和的时候归政,是要被人怀疑他的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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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吗?”冯保缓缓道。
“正是。”赵昊重重点头,压低声音道:“奏疏里说的清楚,岳父已经独掌朝纲九年了。如今内阁、六部、都察院,及各省督、抚,没有一个不是岳父推荐上去的人。科道言官也几乎没有敢不听指挥的。另一方面,皇上年已十八,已经超过可以亲政的年龄两年了。”
“唔。”冯保不由一阵毛骨悚然,这确实是他有意无意忽略的地方。
“可以说岳父当国,便等于陛下失位,岳父若恋栈不去,陛下就会一直失位,岂不成了莽操之流?岳父以忠孝自负,自然要极力避免这一幕的出现了。”赵昊的声音更低了。“想想这些年他遭受的攻击吧?这种忧虑肯定一直在他心里存在着。”
“可是他的改革还没完成,远的清丈田亩、一条鞭法不说,今年不是马上要毁书院、禁讲学了吗……”说到这儿,冯保露出了恍然的神情道:
“明白了,他是从赵世卿的事情,想到了禁毁天下书院之后,那势必滚滚而来的骂名?!”
“对,岳父什么都清楚。”赵昊点点头道:“改革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容易的事情可做了,每一步都要冒着天打雷劈的危险!一个弄不好就是身败名裂,祸及全家!”
说着他喟叹一声道:“而且坚持走下去,还会让陛下失位,非人臣之道啊!可想而知,岳父他老人家心中是何等矛盾的状态?所以当他受到一些刺激,比如三老爷过世和老太君病重,他会忽然决定归政乞休也是可以理解的。”
“唔。”冯保沉吟片刻,方缓缓点头道:“很有道理,我觉得你说的至少八九不离十。”
“妄揣而已。”赵昊笑笑道:“只是想不到别的解释罢了。”
“让你这一说,咱家也觉得,张相公是这个意思,首辅是个危险的位子,几十年来鲜有善终者。若能在巅峰时全身而退,悠悠林下,倒也不失一桩幸事。”冯保点点头,却又长叹一声,苦笑道:
“可是太后和陛下已经铁了心要留他,如之奈何?”
说着他将那份龙笺手敕小心的递给了赵昊。
赵公子双手接过来,只见万历皇帝手书曰:
“谕元辅少师张先生:朕面奉圣母慈谕云,‘与张先生说,各大典礼,虽已完成。然内外一应政务,尔尚未能裁决。张先生亲受顾命,岂忍言去!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先生今后,再不必兴此念。”朕恭录以示先生,务仰体圣母与朕惓惓倚毗至意,先生其钦承之。故谕。’
赵昊看完半晌合不拢嘴,好家伙,这是太后懿旨命张相公再摄政十二年啊!
即是说,至少在这十二年里,大明将延续虚君实相的政治,而且形成一种合法的体制,哪怕皇帝也冲不破。
这跟内阁藉由票拟权获得似是而非的相权,完全是两个概念好么?
再当十二年的摄政!这是何等的诱惑啊!换了谁也抵挡不住啊?!哪怕十二年后是刀山火海又如何?!
‘李彩娥真是不拿岳父当外人啊。’赵公子不禁暗暗感叹,这不是逼着万历学秦始皇吗?
“这下张相公可以放心了吧?”冯保却得意的笑道:“十二年,也足够他改革完毕,再从容功成身退了吧?”
“当然够了。”赵昊笑着点头。
但问题是,岳父能活那么久吗?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只能活个零头而已。
不过自己帮他避免了铅中毒,还治好了痔疮,应该能多活几年……吧?
ps.今晚没了。
第二百零四章 重练小号乎?
当然,无论张相公是否决定留下,都不可能立即奉诏的。
尤其是这种任期十二年的摄政懿旨,贸然接受会被天下人唾弃的。
所以张相公接旨之后,依然坚持上疏,请陛下和太后收回旨意。
万历自然不为所动,再次谕旨劝说,就在双方陷入僵局之时,一个突发状况加速了事态的变化。
~~
四月初,春天终于姗姗来迟,万物复苏、草长莺飞,又到了动物交配的季节……
十八岁的皇帝自然也感受到了体内的躁动,而且也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毕竟他已经大婚两年,娶了好多个老婆了。
但问题是以皇后王喜姐为代表的后妃们,都太拘谨无趣了。在经过初尝禁果的新鲜刺激后,皇帝对这些被教育的一板一眼,哪怕在床上也毫不逾矩的女人失去了兴致,觉得她们比自己的纸片人老婆都差远了。
但大婚的好处还是显而易见的,至少让他摆脱了母后的日夜监视。而且太后盼孙心切,为了让皇帝能早日传宗接代,特命张相公免了他晚上的功课。
于是每日晚饭后,万历便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在报复性的看了一阵子动漫之后,某日他在两个贴身太监孙海和客用的引导下,出了西华门,来到与紫禁城一墙之隔的西苑中,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这处皇家园林碧波荡漾、宝塔倒映、楼宇错落,繁花似锦。有千只白鹤点缀其间,还有无数青春貌美的宫娥,让自幼在刻板严肃、一成不变的紫禁城中长大的万历皇帝恍如来到仙境之中。
看着那一个个身材婀娜,娇俏妖娆的青春宫娥,他这才知道,原来世上的女人并非都像自己身边,那些宫女后妃那样相貌平平、毫无姿色可言,而是一个个自己永远探不到底的销魂宝库!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每次选秀女,太后都会亲自过目。觉得妖冶貌美的就送西苑等处别宫另居,让她们空耗青春,以免她们复制自己的经验,勾引了皇帝。这就叫上车焊死门……
于是万历皇帝告别了人畜无害的死宅生涯,进入了没羞没臊的人生新阶段。他愈发不喜欢住在紫禁城,只要有机会便身穿锦衣华服,腰悬大保健,在佞幸群阉的簇拥下夜游西内,宴饮达旦,命西苑的美女陪酒伴舞助兴。
兴致上来了,就直接点一两个顺眼的临幸,还有小太监给他助威喝彩,简直是快活似神仙呐!
这天他又穿着紧袖衣衫、腰悬宝刀,在孙海、客用等人前呼后拥下来到了西苑,在瀛台摆开夜宴。
为了哄皇帝高兴,除了召宫娥陪酒外,孙海等人还点起了鳌山灯。
但今天高踞宝座的万历心绪不佳,只一杯接一杯在那儿喝闷酒。
这几天他脑子里总是回想着自己那道御笔手诏,‘谕元辅少师张先生:朕面奉圣母慈谕云……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
万历当时按照母后的吩咐写是写了,但事后却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三十岁,三十岁……”万历目光阴沉的捏着酒杯,郁闷的嘟囔道:“得等到猴年马月啊?到时候我都成老头子了!”
“总是把朕当小孩子,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了!”他恨声说一句,仰头喝光杯中酒,然后猛地将酒盅丢向湖中。
可惜力气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只将酒盅丢到了石阶上,啪的一声碎了。
正忙活着点灯的太监们,仿佛立时被施展了定身法。
“谁惹万岁爷生这么大气?”从旁侍奉的孙海忙给皇帝换个酒杯,轻声问道:“看奴婢不扒了他的皮。”
“把你能的……”万历却还不敢把心事讲给身边人。万一传到大伴耳中,就等于传到母后耳中,传到张先生耳中,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姐儿们怎么还不来?”他忙岔开话题,看看台下已经点起了鳌山灯,却还没看到来陪酒的宫娥。
“奴婢这就让人去问问。”孙海忙朝自己手下太监温泰递个眼色,后者赶忙快步去了。
万历便继续一杯接一杯的滥饮,这酒虽是没什么度数的果酒,但他酒量更差,不知不觉便醉了。涨红脸扯着嗓子高声道:“姑娘呢,怎么还不来啊,难道她们也瞧不起朕吗?!”
“万岁爷息怒,这就来了,这就来了。”孙海一边擦着汗,一边张望。
便见温泰小跑回来,附在他耳边小声嘀咕起来。
“说什么呢?你们也要瞒着朕吗?”万历瞪眼道。
“奴婢不敢。”孙海赶忙跪地禀报道:“温泰已经问清楚了,是因为宫女们都得了宫里的警告,不许魅惑皇上,不然乱棍打死,故而不敢再奉召。”
“哦?”万历醉眼惺忪道:“宫里谁啊?”
“应该是……老祖宗吧。”孙海迟疑一下,小声道:“别人谁敢管皇上的闲事儿?”
“大伴?他怎么知道的?”万历神情复杂道。
“内起居注上有万岁爷临幸宫人的记录。”孙海脸色发白道:“而且这宫里,什么风吹草动能瞒得过老祖宗?”
“哼,这讨人嫌的老狗!”万历狠狠啐一口道:“原来还盯着朕呢!”
“万岁,要不今儿就算了?”孙海试探问道。
“算了?那怎么行?!”万历却酒壮怂人胆,拍着桌子道:“大伴算个屁,朕才是皇帝!我就要小姐,而且得两个!”
见皇帝发火了,孙海、客用不敢再多言,赶紧让人强拉硬拽,将两个倒霉的宫娥带来。
“你们说,我是谁?”万历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扶着刀柄,醉眼惺忪的问那两个宫娥。
“皇上是……皇上。”两个宫女瑟瑟发抖道。
“那你们是听朕的还是听冯公公的?!”万历拖着长腔问道。
“听……皇上的。”
“这还差不多。”万历神情稍霁道:“那给朕唱个小曲儿听听。”
两个宫女互相往往,其中一个便怯生生清唱起来:
“正月里,梅花娇春雪飘,又见春光上柳条……”
“停停停,唱的什么玩意儿!”万历却拍桌子骂道:“朕是叫你们唱童谣吗?”
“就是,什么是小曲儿啊?”客用从旁狠狠敲着两个宫女的脑袋吗,小声道:“不带点儿那个,能叫小曲儿吗?”
两个宫女直摇头,带着哭腔道:“万岁饶命,奴家不会。”
“她们不会,你现场教教。”万历便对客用道:“教个简单的,唱个《桂枝儿》吧。”
“得令。”客用忙赔笑应声,回头瞪一眼两个宫女道:“听好了,咱家就唱一遍!”
然后他便扭扭捏捏,尖着嗓子唱道:
“俏冤家扯奴在窗儿外。一口儿咬住奴粉香腮。双手就解香罗带。哥哥等一等。只怕有人来。再一会无人也。裤带儿随你解……”
唱得如何不论,那风骚的样子便得了满堂彩,连万历也乐得直拍巴掌,哈哈大笑道:“好好好,这才是小曲儿嘛!”
说着便对那两个听傻了的宫女道:“你们给朕好好唱,唱好了重重有赏!唱不好,定斩不饶!”
然而他等了好一会儿,只见两个宫女吓得筛糠一般,却就是不敢开口唱一句。
万历的脸渐渐阴沉下来,刷得拔出宝刀道:“知道什么叫君无戏言吗?!”
两个宫女吓得使劲磕头,结结巴巴说,真的不会啊……
“真是大胆包天!”万历气得满脸通红,提着刀踉踉跄跄下台阶道:“连你们这些贱人也敢藐视朕?莫非真以为我杀个人也得请示张先生不成?!”
“万岁息怒啊……”孙海、客用一帮小宦官吓得赶紧冲上去,拦住要举刀杀人的皇帝。“两个贱蹄子哪配得上万岁亲自动手。”
“就是就是,可别扰了陛下的雅兴!”
在宫里弄死个把人就跟死几只蚂蚁没差,但问题是冯公公盯着他们呢。纵然冯公公不敢对皇上怎样,但捏死他们几个,也跟捏死蚂蚁没区别。
“不行,朕就要杀人!”万历却执拗的挥刀道:“难道我连这点儿事儿,也做不了主了吗?”
“陛下当然能做主,但是因为,因为……”客用满头大汗的搜肠刮肚,找不到借口说服皇帝。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便见这时,那只几年前张相公进献的大白龟,忽然从水中爬上岸来。
客用登时福至心灵道:“因为这里有千年神龟,祥瑞御免啊!”
“啊,这……”万历终于愣住了,只见鳌山灯映照把那大白龟映照的晦明晦暗,仿佛那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张先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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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怂了,却又不肯认怂,便僵在那里,局面一度十分尴尬……
“陛下,她们违抗圣旨,理应当斩。”还是孙海有急智道:“但看在祥瑞的份上,可以学古人剪去两名宫女的头发以象征斩首。要是陛下还觉得不出气,那就再打她们一顿板子就是……”
“成吧。”万历便就势下了台阶,气哼哼坐在台阶上喝闷酒。
但很快他就又来了兴致,因为他忽然发现,给长发美女剃光头,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嘛。
ps.回来了,今天路上堵成翔,开了一下午车,累草鸡了,就这一更哈。
第二百零五章 罪己诏
翌日一早,宫人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鼾声如雷的万历叫起来。
睡眼惺忪中,万历模模糊糊看到三舅李进那张焦急的脸。
“舅舅,来,一起喝……”万历嘿嘿一笑道。
“喝什么喝?太后那边都要气疯了!”李进急得直跺脚,吩咐宫人道:“快给皇上洗脸更衣,太后命皇上马上觐见!”
“母后找我干什么?”万历登时酒醒了一半道:“谁惹她老人家生这么大气?”
“还能有谁,就是陛下你啊。”李进苦着脸道:“陛下昨晚在西内闹出的事儿,太后已经知道了。”
“啊?谁告的秘?”万历双手揉着生痛的脑袋道:“朕要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那些事儿以后再说吧。”李进一个劲儿催促道:“快走吧,晚了就出大事儿了!”
~~
万历坐在御辇上行了一段,才感觉事情大条了。
“这不是去宁寿宫的路啊?”
“对,去奉先殿。”李进阴着脸道。
“什么?”万历吓得一机灵,彻底醒酒道:“母后搞这么大?”
“可不是嘛。”李进叹气道:“这次太后是真动怒了,陛下好自为之吧。”
“孙海,快去请仁圣太后!”万历立马吆喝一声,却不既见孙海、也不见客用,平素围在自己身边的亲信,一个都不见了。
他这才慌了神,赶紧捂着肚子叫唤道:“快停下,朕肚子疼。”
“陛下别慌,太后已经请仁圣太后过去了。”李进知道他肚里的鬼主意。
“哦,这样啊……”万历这才稍稍定下神,不再吆喝着要拉稀了。
~~
奉先殿是供奉列祖列宗的皇帝家庙,除了一年三节的祭祀外,只有皇帝遇到立后、册封太子、耕耤、谒陵之类的人生大事,才会先祗告于后殿。
至于太后就更不会轻易来这里了,所以万历一听他娘跑到奉先殿来,才会慌成狗。
要不是素来护着他的陈太后也在,他是断不敢踏进这龙潭虎穴的。
进去之后,万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只见自己的母后李彩凤,摘掉了凤冠珠翠,除去了翟衣霞帔,披散着头发,穿一袭素裙跪在大明历代帝后的神龛前掩面而泣。
陈太后跪在她一旁的黄蒲团上,一边陪着抹泪,一边柔声开解着。
李进放缓了脚步进殿,来到两位太后身侧,轻声禀报道:“皇上到了。”
“母后……”跟在他后面进来的万历皇帝,忙怯生生唤一声。
“孽障跪下!”李太后头也不回,断喝一声。
陈太后赶紧回过头来,指了指万历皇帝,让他赶紧乖乖认错。
“母后,儿臣知道错了……”万历赶紧跪在两位太后身后,连声道:“儿臣一时糊涂,而成再也不敢了……”
“你住口,你那不是头一回了!”李太后却硬着心肠不看他,抬头对着列祖列宗的神龛,将万历皇帝的荒淫行径,一五一十的数说了一番道:
“本宫前几日就听说,皇帝近来热衷夜游西内,通宵作乐。便让冯公公整顿西内,不许宫人行狐媚之事,心说这样皇帝就该知道收敛了。谁知他却毫不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的糟践宫人,行那桀纣隋炀之事……”
说到伤心处,李彩凤肝肠寸断、泪雨滂沱道:“十八年尽心竭力,九年严加教导,就教养出这么个荒淫无道的昏君来,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教我一头撞死算了!”
陈太后赶紧拉住她,哭道:“妹妹,不至于,皇上这些年一直仁孝有加,是人人称颂的明君。你不能因为他一次犯糊涂,就把他全都否定了啊。”
“从前那是我和冯保看的紧,又有张先生严加教导,才管束住这孽障!”所谓知子莫若母,李太后金口直断道:
“现在他长大了、翅膀硬了,我还宫了,他也不愿冯保整天跟着了。就连张先生也撂挑子,彻底没人约束他了,他就现原形了!”
“不至于,钧儿还是个孩子。”陈太后劝道。
“他十八了,都当了九年皇帝了,怎么能说还是孩子呢?”李太后指着身后的万历怒道:“他干的那些事儿,是孩子能干出来的吗?!”
陈太后登时哑口无言。
万历更是无从辩驳,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下,只能不住声的哀求,母后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晚了!”却听李太后冷声道:“列祖列宗既然已经知道你是怎样的昏君,那本宫就得趁着你还没为害太甚之前,为大明另立新君!”
“啊?!”万历登时如遭雷劈,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一夜荒唐,居然换来个光荣下岗的悲惨结局。
“不至于不至于!”陈太后闻言,吓得两股战战,先哆哆嗦嗦向祖宗祷告道:“妹妹一时气话,祖先切莫当真,切莫当真。”
然后她有些生气道:“妹妹,你莫要草率!大明的天子不是说换就能换的!会社稷动摇、天地变色的!”
“我看史书,废立之事也并非没有先例!”李太后却挺着脖子道:“冯保,把那本《汉书》拿来。”
冯公公赶紧呈上一册《汉书》,李太后展开她昨晚折好的那页,丢给万历道:“念!”
万历赶紧擦擦泪,捧起一看见是《卷六十八·霍光传》,他便哭着念起来。
念到‘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时,万历就再也念不下去了,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儿啊……”陈太后心疼的抱着万历哭起来,万历也紧紧抱住陈太后,唯恐她一松手,自己就被人带走软禁一般。
“妹妹,你可不能脑袋一热,就换皇帝啊!”
李太后看着陈太后抱着皇帝倒像是亲娘俩,不由又是一阵邪火,咬牙切齿道:
“我大明有太后,有霍光,还有与他同父同母的潞王,有什么不能换的?”
“那你就把我们娘俩一起废了吧……”陈太后放声大哭起来。她本就体弱多病,这一激动便摇摇欲坠,几欲晕厥过去,还巴巴望着李太后道:“妹妹,求你了……”
李太后默然半晌,方点下头道:“姐姐说得也有道理,废立之事乃是国之根本,关系到万方万民,咱们妇道人家确实不宜自己拿主意,还是听听张先生怎么说吧。”
“快去请张先生!”她吩咐冯保一声。
“是。”冯保赶紧快步去了。
“姐姐,我们先回去再说,不要再惊扰祖宗了。”李太后又对陈太后道:
“让这孽畜跪在这儿好好反省吧!”
“唉,好吧……”陈太后这才放开了皇帝。
~~
大纱帽胡同。
在李时珍的悉心调养下,赵老太君的病这几天大见起色,已经能坐起来了,也有胃口吃东西了,还嚷嚷着要下地呢。
“再吃两副汤药,老太君的病就能痊愈了。”结束问诊后,李时珍开了药方,便立即告辞去了。
他在利用新医学知识,重写自己的《本草纲目》,六十好几的人了,一时一刻也耽搁不起。
张居正让人将李神医送走,又对赵昊道:“你也回去歇着吧,这些天都没着家了。”
“筱菁不在,孩儿得替他尽孝。”赵昊笑笑道:“再说老太君那么喜欢我……”
“多大人了,还贫嘴!”张居正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脸上旋即又恢复了严肃。
赵昊正待告辞出去,却见游七快步进来,后头跟着满头大汗的冯保。
“亭林兄,发生什么事了?”张居正眉头一蹙。
“进,进屋说。”冯保上气不接下气道。
张居正点点头,立即将冯保让进了书房,命赵昊从旁伺候,游七在外守着。
“李太后要废皇上!”书房门一关,冯保便丢出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什么?!”张居正霍然站起来,本体无风自动。“到底怎么回事?给孤说清楚!”
冯保便将昨晚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然后压低声音道:“叔大兄,皇上的去留,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张居正听完之后,捋着胡须沉默许久,方不动声色道:“亭林兄,你怎么看?”
“这天大的事体,咱家可不敢置喙。”冯保忙摆摆手,却忍不住道:“太后的反应固然有些过激,但不失深明大义。这些年皇上也确实变了,他在那帮小崽子的引诱下,干的那些腌臜事儿,咱家十件还没告诉娘娘一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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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昨晚的事情,是亭林兄禀告太后的?”张居正忽然幽幽问道。
“这个么……”冯保略显局促道:“娘娘命咱家暗中盯着皇上,每天都要汇报。”
“这是为何?”张居正眉头皱得更紧了。
“防止他重蹈覆辙,染上一身恶习,变成又一个隆庆皇帝啊。”冯保叹气道:“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娘娘能不担心吗?”
说着他叹息一声道:“眼下潞王跟皇上登基时同岁,难道咱们又得重新来一遍?”
张居正焉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要是换上潞王的话,他和冯保又能联手把持十年朝政啊……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但余光瞥见赵昊轻轻摇头,张居正马上醒悟道:“怎么可能呢,你可别会错了娘娘的意!”
第二百零六章 从此偶像是路人
所谓当局者迷,张居正和冯保身在局中,于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难免一时转不过弯来。
但赵昊旁观者清,却看得清清楚楚。李彩凤是什么人物?那真不是什么人物。聪明固然聪明,但绝没有真正政治家那种一旦下定决心,就要贯彻到底的坚定,何况对象还是她的亲生骨肉。
所以她这次废帝的企图,与其说是担心不合格的皇帝祸害了祖宗江山,不如说是因为对丈夫的怨念,和对长子不争气的伤心,以及偏爱小儿子的心情一并爆发之下,做出的冲动之举。
陈太后那一拦,就应该能让她冷静很多了,意识到自己在小题大做了……虽然嘴上说是请张先生来那主意,但张居正其实别无选择。
张相公可是受隆庆皇帝顾命之托,亦师亦父,倾注了全部心血培养万历长大。
有道是‘教不严、师之惰’,怎么能不给皇帝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因一点‘小事’就同意废帝呢?然后堂而皇之的继续辅佐新君?让天下人怎么看他?
他们肯定会骂,原来张相公和皇帝的深厚感情都是装出来的!难道张相公不应该先引咎自裁吗?!
就是李太后事后冷静下来,也会埋怨他为什么没拦着自己的。
对冯公公来说也是如此,其实他揭发皇帝昨晚的丑行,只是想趁机除掉孙海、客用,还有那几个围在皇帝身边的家伙罢了。
虽然冯公公是大内总管,但因为国舅李进舍身入宫的缘故,他对乾清宫和寿宁宫的人事安排是插不上手的。因为李太后再信任他,也不如为了帮衬自己,连小弟弟都不要的小弟弟。
尤其这一年多来,随着皇帝和他越来越生分,甚至明显躲着他开了。冯公公不会反省是因为自己逼太紧,只会觉得是皇帝身边的狗腿子在挑拨离间,跟自己争宠。
所以他早就憋着坏,想找机会把孙海、客用几个货给收拾了。所以昨晚他告密,其实并不是冲着皇帝去的,只是没想到李太后一冲动,居然想要删号重练。
这可把冯保吓坏了,知道事情大条了,这要是让万历查出来,还不恨死自己?所以才想一不做二不休,支持废掉皇帝,重开小号。
但其实,冯保也面临与张相公同样的困境,而且主仆比师徒更要讲感情。万历皇帝可是在他脖子上长大的啊!
他要是自始至终不帮着劝阻废帝,甚至暗中使坏,李太后心思细密,日后早晚会琢磨过味来的。到那时,张相公或许可以平安降落,他却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
两人都绝顶聪明,根本不用赵昊开口提醒,稍一冷静下来,就想清了此中利害。
“哎呀,咱家险些酿成大错……”冯公公拍着额头,一脸后怕道。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亭林兄莫慌。”张居正叹了口气道:“只是孤,再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了。”
“你是说,娘娘也是趁机将你的军?”冯保醒悟道:“哎呀,看来她真打消了废帝的意思!”
“唉……”张居正又长长一叹道:“看来娘娘是铁了心让孤‘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了……”
“能得太后娘娘万分倚重,是叔大兄八辈子的福分啊!”冯保真心艳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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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的眼里却只有挣扎无效后的死寂。
~~
不能让太后久等,也不能让皇帝跪久了。张居正时隔多日重新穿上了朝服,便赶忙跟着冯保返回了紫禁城。
宁寿宫中,两宫皇太后早已升座等候,闻听通禀,马上宣见。
李太后因为要接见外臣,又重新梳妆一番,穿起凤冠翟衣,还化了淡妆。
隔着珠帘看到张相公款步进来,她忍不住心头一阵燥热。自从还宫之后,再不似从前那般可以日日相见了,太后自然十分想念。
“臣张居正拜见仁圣太后、慈圣太后!”张居正跪地行礼,沉声问安。
李太后却只顾着看他,忘记了说话。
陈太后轻咳一声,她才猛得想起今夕何夕,自己是谁在干什么。
“张先生平身吧,快赐座。”李太后赶紧道。
“臣不敢坐,臣是来向两宫请罪的!”张居正摘下头顶乌纱,重重叩首泣道:“是臣没有教好皇上,有负太后啊……”
冯保也有样学样,跟着跪地道:“都是老奴这个大伴没尽到职责,老奴愿以死谢罪,只求再给皇上一次机会!”
两人这一请罪,两宫太后都忍不住抹泪开了。
李太后带着哭腔道:“那本宫的意思,你支不支持?”
“太后请恕罪,臣万难从命!”张居正坚决摇头道:“皇上御极九载,早已四海咸服、万民拥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言废立啊太后!”
“仅仅因为一时荒唐,犯了点儿小错,构不成废皇帝的理由的!”张相公
陈太后松了口气,闭眼转着念珠,暗念阿弥陀佛。
“何况皇上继承了娘娘的宅心仁厚,英明睿断,这些年锐意苦学、练习政务,已经有一代英主之相了!”张居正接着劝说道。
“相公太偏袒他了!朱翊钧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好,又怎么会干出那等……事体来呢?”李太后虽然仍用质问的语调,但声音里的怒气却冲淡了许多。
其实她又不是何尝松了口气?正如赵昊所料,让陈太后一拦,李太后已经骑虎难下了。
关键是废掉万历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哪怕换上来的皇帝依然是她儿子,她也只会落个无尽的痛苦。以李太后的精明算计,冷静下来就开始后悔了,这种赔本的买卖怎么能干呢?
张居正的态度正是她想要的,她也正料到了有情有义、赤胆忠心的张相公,一定会救自己的学生,所以才会让冯保请他来的。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便听张居正振振有词解释道:“皇上年方十八,血气方刚,被身边奸佞引诱,犯这种错误很正常。但更应该看成是一种试炼,只要知错改错就好,不能不给他改错的机会啊,娘娘。”
“哦,这么说相公年轻时也犯过这样的错了?”李太后的语气愈发轻……松,陈太后全当没听见。
“臣惭愧……”张居正心说孤现在还在犯呢……
“姐姐,听相公这么说,本宫又对皇上有了点信心。”李太后倒也没忘了身边还有个电灯泡道:
“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
“好好。”陈太后谢天谢地,马上也退一步道:“只要不废了他,妹妹怎么处罚他,我都没意见。”
“把皇上叫来吧。”李太后这才松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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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在奉天殿跪肿了膝盖的万历皇帝,在李进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进来。
虽然已经听李进那意思,自己应该过关了。但他还是装着诚惶诚恐的样子,麻利的噗通跪在地上,低头不敢看母后一眼。
“哼,幸亏你有个好老师!”便听李太后冷声道:“张相公和大伴以身家性命担保你不会再犯,本宫才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
“多谢母后,多谢先生,多谢……”万历如蒙大赦,喜极而泣道:“我再也不敢了!”
不过他就是再不要脸,也不会跟自己的奴才道谢的。而且是狗奴才!
“皇上快请升座吧。”张居正忙朝冯保递个眼色。
“皇上……”冯保上前刚要跟李进一起扶起皇帝来。
“且慢!”谁知李太后又出幺蛾子。
万历登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又委顿于地了。
“张先生,看皇帝现在这样子,你还敢坚持要功成身退吗?”李太后一副吃定张居正的表情道。
“臣惭愧,臣不敢再说了……”张居正垂首道。
“所以你还得继续替本宫管教皇帝,等他什么时候彻底成为明君,你什么时候再说退休的事吧!”李太后忍不住得意道。
张居正闻言面色一白,这女人真是有小聪明无大智慧,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岂不让皇上的感激荡然无存,反而心生怨念?
就像皇帝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受过似的……
这都哪跟哪啊?
可这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应道:“老臣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本宫不让你死,你得好好活着。”李太后柔声说一句,又冷冷对皇帝道:“托你师父的福,龙椅还是你来坐。”
“多谢母后,多谢先生……”万历忙道谢不迭。
“不过本宫都已经禀告祖宗了,也不能不做惩罚,就这么算了!”却听李太后话锋一转道。
“唉,儿臣明白。”万历的脸登时又成了苦瓜:“不知母后准备怎么罚我?”
“你宫里的那些奸佞,本宫处置了几个,但远远不够,要把人全都换掉!”李太后沉声道。
“哎哎,换掉换掉……”万历忙点头不迭,都这种时候了,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还有,你写个《罪己诏》吧,本宫看书上说,犯了错的皇帝都写这个。”李太后便道:“把自己犯的错,跟列祖列宗一五一十说清楚,保证下不为例。也让天下人做个见证!怎么样,姐姐?”
最后一句自然是问陈太后的,陈太后有言在先,自然没法说不。便道:“都依你。”
“唉……”万历垂头丧气应下,他娘不知道《罪己诏》的分量,还以为就是写个检查呢。
他倒是很清楚,可唯恐再生枝节,万不敢说个不字。
第二百零七章 王世贞与金瓶梅
赵昊等了大半天,才见张居正拖着疲惫的步伐,从东安门走出来。
惨淡的夕阳透过城门洞,将张相公的影子拉得老长,也让他的脚步看起来是那样的沉重。
“岳父。”赵昊赶紧迎上去。
张居正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说话,便继续沉默的往前走。
赵昊赶紧示意车轿跟在后头,随扈的锦衣卫和护卫则赶紧清场,让张相公可以在这个百万人的城市中,享受不被打搅的散步。
然后赵昊便跟着他沿南河沿大街一路走到东长安街,又顺着东长安街走到了崇文门内大街。
此时天色已黑,张相公却仍没有回转的意思,而是拐入了东裱褙胡同,在一处修葺一新的宅邸前立定。
借着灯笼的光,赵昊依稀能看到那光亮大门上的匾额,赫然刻着‘忠节祠’三个略显张扬的字体,正是岳父大人的手笔。
张居正这才缓缓开了口:“这里是于少保的旧赐邸,公一臂一肩,定正统己巳之变。其被刑西市也,为天顺元年,天下冤之。九年后复官,为成化二年,当年将此处改为祠堂,设像祭祀。又二十三年,赐谥肃愍,为弘治三年……”
赵昊恍然,原来这里是于谦的故居啊。
“看起来像是新修过。”
“不错。”张居正缓缓点头。此时看守祠堂的老军已经赶来打开了大门,他便迈步走进了散发着桐油味道的忠节祠中。
“人总是健忘的。一百年过去了,京城官民已经淡忘了只手挽天倾的于少保,我也是年前偶然问起,才知道这里早已年久失修,便顺手给顺天府下了道劄子。”
张相公的声音中有着超越时间的沧桑,他缓步穿过前院的过厅,来到里院改做享殿的正房前。
“年初便见回报说,忠节祠已经修好了,早就想来看看了。”
这时院中已迅速灯火通明,便见享殿前的楹联曰:
‘赖社稷之灵,国已有君,自分一腔抛热血;
竭股肱之力,继之以死,独留清白在人间!’
横批‘功垂千古’!
张相公正正衣冠,走近殿中,为于谦的塑像上了香,然后与神目如电、不怒自威的于少保久久对视。
赵昊屏息凝神立在侧后,暗恨自己还没搞出照相机,只能把这极具历史意味的一幕记在心里。
良久,张相公方幽幽开口道:“你说于少保为什么没能功成身退?”
“因为他太幼稚了。”便听赵昊轻声道。
“……”张居正从赵昊的话里,感到了危险的气息,便把话题拉回了自己的身上:“你在说为父吧?这话憋很久了?”
“孩儿不敢。”赵昊忙轻声道。
“不敢,所以指桑骂槐。”张居正哂笑一声,缓缓摇头道:“小子何知国家大事?自有天命,汝第去。”
赵昊知道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正是于谦对他儿子于勉说的话。
夺门之役,徐石密谋,左右悉知,而以报谦。当时于谦重兵在握、威服海内,灭徐有贞、石亨等跳梁小丑本如摧枯拉朽耳,但他却始终按兵不动。
后来他儿子于勉急了,劝告乃父,不可让英宗复辟,结果于谦大骂曰:
“小子何知国家大事?自有天命,汝第去。”
你个毛孩子知道屁的国家大事?一切都有天命,滚一边去……
~~
享殿内外,已经被保卫处彻底封锁。只有东风可以吹入殿中。
“自有天命……”听了张居正的话,赵昊轻哼一声道:“什么天命?不就是景帝病入膏肓,太子也夭折了吗?”
“对。”见赵昊说到点儿上了,张居正也不再避讳道:“英宗睿皇帝就是天命所归,于少保没得选!”
“是不敢选吧!”赵昊冷声道:“屁的天命之主!被太监玩弄于股掌,愚蠢!丧师辱国,亲手葬送几十万大军,废物!帮鞑子叫门,下贱!把守卫的妻女送给鞑子,恶毒!于少保把这种人当成天命所归?说他幼稚都是给他面子!”
“臣子不能挑选自己的皇帝,只能选择仕与不仕。”张居正缓缓摇头道:“一旦臣子挑选自己的皇帝,就会沦为莽操之流,为万世唾弃了。”
“只怕皇上已经把岳父当成霍光了。”赵昊却冷声道。
啪的一声,烛花爆开,张居正登时僵在那里,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好一阵子,这位跟于谦一样蟒袍玉带、乌纱皂靴的老人,方苍凉一叹道:“太后总不肯替为父想一想,只想着榨干我最后一滴。为父越是想挣脱,她羁绁就愈牢。今日之后,为父竟没有自全之策了。”
“所以岳父来看于少保了?”赵昊咽下了‘当个莽操也挺好’之言,轻声问道。
“不错,为父已经没得选了,只有学他把这条命送给天家了。”张居正的本体微微颤抖,目光中竟透着对未来的恐惧道:“不过应该不至于像他一样落个身首异处吧。”
“那之后呢?”赵昊幽幽问道。
“之后……”张居正便又叹了口气道:“就要拜托你父亲照看了。”
“家父可不是顾命,更没有太后的青睐。”赵昊苦笑道。
“但他有你啊。”张居正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比之前真切。他似乎终于放下了困扰多年的包袱,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这世上最折磨人是两难。只要做出选择,甭管最终是对是错,人都会如释重负的。
“虽然我们都为这大明好,但显然咱们对大明的定义有差别,为父不强求你像我一样,但你也不能强求我如你一般。”然后他转身拍了拍赵昊的肩膀道:
“打进往后,为父但做我当做的,你也一样。利用接下来几年,放开手脚干吧,看看咱爷们到底谁能让这日月换新天!”
“是。”好一会儿,赵昊方沉重的点下头。
“另外,”张相公沉吟了许久,方下定了决心,压低声音对赵昊道:
“为父下月就禁毁天下书院,你正好可以籍此再不上门。包括筱菁,你也不许她再回娘家了,彻底与孤划清界限……”
“岳父大人……”赵昊眼圈一下就红了,他当然明白岳父大人是什么意思了。
“这样或许还能多为你父子争取几年,不至于我一死就受牵连。”张居正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道:
“如果将来证明我的路是错的,那就走你自己的路吧……”
说完张居正朝赵昊深深作揖道:
“拜托了。”
~~
那日过后不久,赵昊便离京南归了。
既然岳父大人已经选择了他的路,那赵昊也只能坚定不移的按照自己的路走下去了。
途中,他看到了明发在邸抄上的《罪己诏》,万历把自己的那点丑事原原本本讲给天下人,并作了深刻的检讨。那罪己诏上的语句,着实委屈了皇帝,但他不这样写却又无法过关,这次真是颜面扫地。
皇帝尚且如此,他身边的近臣自然更无法过关,孙海、客用先被降为最低级的小火者,发往南京孝陵种菜。
但冯保感觉处分还是太轻,又请求将两人充作净军。他又提出司礼监太监孙德秀、温泰,兵仗局掌印周海,都有应得之罪,其他内监一概责令自陈,切实整顿,万历当然一一照准。结果让冯保借此机会,把他身边的亲信全都剪除,让皇帝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张相公也上疏做了检讨,但同时终于接受皇帝挽留,复出视事,面奏谏劝,以尽愚忠。
而且按照太后的指示,自今往后‘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臣等待罪辅弼,宫中之事,皆宜预闻。’
即是说,日后就连内廷的事情,也归张相公管了……
紧接着,朝廷又下旨,命全国各地巡按御史、提学官切实查访,将各省所有私建的书院,一律改为诸司衙门;书院所立粮田俱查归里甲;各地师徒不得借此聚集会议,扰害地方。
一时间天下哗然,读书人群情激愤,纷纷上书痛斥当政者断天下文脉、堵塞言路云云。各地官府也都按兵不动,准备先看看张相公的女婿会怎么办。
被推上风口浪尖的赵昊也只能凉拌。接下来几个月,他跑遍了江南集团旗下的各家书院,与师生恳切谈话,向他们坦言现在遇到的困难,告诉他们现在全天下都在盯着我们,不能硬扛下去,必须要先关门了。并向全体师生保证,多大的困难都不会阻止科学之光照耀大明的!
除了唱高调之外,赵昊也给出了两条路让大家选。
一是十大书院都将暂时搬到海外去,愿意跟着走的师生,自己双手欢迎,并保证为他们提供最好的教学和生活条件。
至于不愿意去的老师,可以在集团内安排转岗。不愿去海外的学生,也可以先保留学籍,日后书院搬回国再继续学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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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除了个别家里确实走不开的,绝大多数师生都选择了去海外办学上学。
这说明书院的教育还是很成功的。科学,已经是师生们生命中难以割舍的宝贵部分了。
第二百零八章 昙阳子和龙沙谶
等把各书院搬迁海外的事情处理完,已经到了这一年的七月底。
天气炎热,赵昊也感觉有些疲惫了,便回到苏州,准备陪老婆孩子过夏。
然而到了八月下旬,他又不得不离开了苏州,因为八十四岁的集团首任董事长华察,到了弥留之际。
华察强撑着等赵昊赶到无锡,握着他的手,用最后的力气嘱咐道:“为了新世界,要狠下心来。活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说完,便溘然长逝了。
华太师十几年前身体就不好,多亏了江南医院几位神医,方能延年益寿活到八十四岁高龄,可谓是‘喜丧’了。
何为喜丧?福寿全归也。即全福,全寿、全终。此三者缺一不可:
全福,生前家中螽斯衍庆,人丁兴旺,形成一大家族。本身是大家族的家长,甚至已被尊为祖者。
全寿,死者满八九十岁,最低也须超过古稀之年。年纪越大、越老,越符合。
全终。亦称‘善终’,意为圆圆满满地结束了一生。民间以为,死者生前积德行善,广做功德,临终则不受病痛的折磨,甚至‘无疾而终’,自然老死。此即被视为‘喜丧’的根本条件。
这三条华太师一条不缺,所以是地地道道的喜丧了。这样华伯贞、华仲亨、华叔阳等儿孙们便不会太过悲伤,哭过一场后停灵三日,大摆宴席,将华太师热热闹闹、风光大葬。
这场葬礼真是万分风光,整个江南都惊动了。非但集团高层,整个江南有头有脸的人物,上至应天巡抚牛默罔、浙江巡抚金学曾、下至江南一体化、互助会区域内的府县正堂,几乎一个不落全都赶到无锡送华太师华老董事长最后一程。
一时间东亭镇上冠盖云集、人满为患,河道上全都塞满了官船客船。
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延绵二十里,整个东亭镇都被纸钱覆盖,就像下过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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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葬之后,赵昊又在府上住了两天,一是等交通恢复正常,二也是担心自己弟子的身体。
历史上,华察是在万历二年去世的。转过年来,华叔阳就因为居丧期间过度悲伤,也英年早逝了。
他身体本就不如两个哥哥,这已经多活了八年了,赵昊能不担心吗?
但让人欣慰的是,华叔阳的身体状况还不错,也许因为喜丧没太悲伤,抑或是还有太多的数学课题在等他攻克,总之华叔阳没有浪费时间悲伤,刚送走了吊唁的宾客,便一头扎进数学的世界中,无暇他顾了。
放着师父不请教,自己研究数学问题,这让赵昊有些没面子。
不过实话讲,如今华叔阳的数学水平早已经超过他太多太多,他研究的那些微分方程、复变函数之类的问题,已经没法跟自己的老师讨论了。
还好赵公子有强大的自洽能力,认为这是好事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代更比一代强嘛。
于是两天后,赵昊便跟王世贞、王世懋、王锡爵等人一道告辞离开了,他们准备一起去太仓。还是跟文科生在一起,比较没压力……
说起来,赵昊跟王世贞不像跟后两位那么熟。但王世贞能被文人相轻的大明文坛共推为盟主,显然并非因为他文采第一,主要是因为他情商高、会做人、交际能力拉满。好友满天下,捧他臭脚的人多了,他也就成了掌握舆论话语权的文坛盟主。
恶臭的圈子文化,千百年来一个样。
而且两家的关系摆在那里,两人又神交已久,王世贞都给江南集团当了多少年的鼓吹手了?此番在东亭镇十来天处下来,早已是称兄道弟、相交莫逆了。
不过赵昊还是忍住没问问他,《金瓶梅》到底是不是你写的?
因为此书被李太后认定是带坏隆庆皇帝的罪魁祸首,下旨将其打为禁书,并命锦衣卫查访作者,要将其捉拿归案,这些年不知抓了多少个兰陵笑笑生了。所以赵公子就没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这本大明第一奇书的作者,八九不离十就是他。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为盟主讳罢了。毕竟堂堂文坛盟主是个写黄书的,这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然而此时《金瓶梅》各种版本的序言上,都写着‘为世庙时一巨公寓言’。后来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则说此书是‘嘉靖间大名士手笔’。
称得上嘉靖间大名士的就那么几个,其中祖籍山东,又在山东做过官。而且崇信佛道、好色醉酒、有能力有余暇写出这种伟大的长篇小说的只有一个王世贞。
据说正因为严世蕃号‘东楼’,与‘西门’对仗,再加上他的小名‘庆儿’,正是大官人的名讳。王世贞才起了将《水浒》中这段故事二次创作的念头,聊以排解杀父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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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锡到太仓,船要走一天。不过正好可以喝酒闲聊,优哉游哉。
船行江上,碧波荡漾,两岸成片的桑圃无边无际、望不到头,姹紫嫣红的野花点缀其间,粉墙黛瓦的房舍炊烟袅袅。
“这看惯了的江南美景,却又分明与往日不同。”已经在家玩了三年的王大厨,揉着惺忪的醉眼道:“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那是因为稻田少了,桑田多了。”王世懋笑着提醒他道:“如今江南各村各镇都开起了养蚕场、缫丝厂,但桑叶的缺口太大,所以八成耕地已经改稻为桑,你才看出不一样啊?”
“呵呵,我乃戴罪之身,不敢给人惹麻烦,所以这年一直足不出户。”王锡爵振振有词道。
“你就是宅。”赵昊笑骂一声道:“对了,听说你也拜你闺女为师了?当初离京前怎么说的来着?”
“哎呀,惭愧啊。”想到自己当初一听说女儿装神弄鬼,还把王世贞收为徒弟时,还着实笑话了王盟主一番。王锡爵便老脸一红道:“回家后本想劝女儿迷途知返,但跟仙师几番交谈,我发现是我太无知了。仙师只是借我女儿的躯壳降世,我又有什么资格以父亲的身份教训她呢?于是我便也追随师兄,拜入仙师门下了。”
“不只是元驭,还有屠长卿、徐文长、汪伯玉……”王世贞原本有些醉了,歪在船壁上点头不已,听到此事登时来了精神,如数家珍的报出一长串名字来。都是他的同门师兄弟。
赵公子听得目瞪口呆,王锡爵、王世贞、屠隆、王百谷、赵用贤、瞿汝稷、冯梦祯、沈懋学、汪道昆、陈继儒、徐渭……这些名字哪怕放在历史上都熠熠生辉,却都拜在了王锡爵女儿的门下。
而且据昙阳子的开山大弟子王世贞介绍,目前同门弟子已达百人之多,这些人或为乡居进士,或为文士山人,或为衲子羽流,几乎囊括了江南的政界、文坛和宗教界。
当然王世贞最得意的,还是发展了王锡爵入门。能让当爹的拜女儿为师,是对仙师最有说服力的宣传。
好一阵子,赵昊才合上嘴,擦擦嘴角的口水,忍不住看一眼王世懋。
“别看我,我没加入。”王世懋闷声道:“集团高层要相信科学,我身为董事得以身作则。”
赵昊刚想说‘这还差不多……’却听王世懋话锋一转道:
“不过我跟大哥说好了,他先给我留个名额,等我下届辞职之后再入门。”
‘噗……’赵公子险些一口老血吐他脸上。“堂堂江南集团董事之位,都不如当昙阳子的徒弟有吸引力?”
“那当然了!”三人异口同声答道。
“我日……”赵昊差点没背过气去。
“贤弟你别生气,”王世贞笑着给他重新倒杯酒道:“江南集团董事之位,绝对是人间显赫了。但就算世袭罔替的开国公爵又如何?那只是凡夫俗子的游戏。”
“而拜在仙师门下,是可以成仙的!”王锡爵也给赵昊夹一块煮干丝道:“要不要也考虑一下拜师,让我们一起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我们还是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吧。”赵昊直翻白眼,敬谢不敏道。
“别把话说这么早,不然到时候像我一样打自己的脸,多不好意思?”王锡爵笑道:“你现在拒绝是因为不了解,等你了解了,就该改主意了……”
“你讲。”赵昊哭笑不得的点点头道。
“你听说过龙沙谶吗?”王世贞便神秘兮兮道。
赵昊当然是听说过的。这些年不管他身在何方,每月初一、十一、廿一,保卫处都会呈上一份《江南情报汇总》,详细介绍过去十天江南地区的官场要闻、舆情热点、民生问题等最新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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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还有《京师情报汇总》、《东南情报汇总》、《其它各省情报汇总》,以及《南洋情报汇总》,帮助他及时掌握全国全集团的风吹草动。
他在不同地区的《情报汇总》中,不止一次见过‘龙沙谶’这个词条,保卫处总务科还专门做过一个专题,介绍这玩意儿的来龙去脉。
当然赵公子还是故作不知,摇头道:“没听说过呢。”
第二百零八章 斗法昙阳观
所谓‘谶’,即将要应验的预言和预兆。自古以来就屡见不鲜,比较有名的有‘亡秦者胡’、‘刘秀当为天子’、‘代汉者、当涂高’、‘桃李子、得天下’、‘女主昌’之类……
‘龙沙谶’也是其中之一,据说晋代有位许真君许逊,法力高强,被世人尊称‘许仙’。
有次许仙杀了一条作乱的蛟龙,没想到这蛟龙居然还有身孕,蛟子从龙腹中逃走,弟子要追杀这条小龙,许真君却阻止说它尚未为害,不当诛杀。同时又预言说——‘吾仙去后一千二百四十年,豫章之境、五陵之地当出地仙八百人,其师乃昙鸾菩萨化身,当大扬吾教。此时小蛇若为害,彼八百人自当诛之,苟不害于物,亦不可诛也。’
后来他开创的道教分支净明道便以此预言,许真君飞升一千两百四十年后为龙沙期,世界将会大乱,到世时将有八百地仙转世平乱,然后位列仙班、仙福永享。
这就是所谓的‘龙沙谶’,自宋代便一直很有市场。到了本朝,又有好事者推算出,许真君飞升后的一千两百四十年,正落在本朝万历中叶。
这下就成了经久不衰的社会热点,非但读书人讲学清谈时说,街头巷尾也总有老百姓在议论。很像后世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人人都大谈世界末日的景象。
在这种反复议论中,龙沙谶已是深入人心,大明很多很多人都相信,龙沙谶即将要应验了。甚至可以说,也是这种对即将天下大乱的恐惧,让及时行乐的思想深入人心,享乐主义才会在社会中盛行,现实的权威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瓦解。
而让这场人间活剧达到高潮的,正是王锡爵的二女儿王桂……因为生她那年,王锡爵蟾宫折桂,所以给她起了这个名儿。
之前说过,这丫头从小就不起眼,还性情古怪。对四书五经没兴趣,也不愿学女红,却从小痴迷宗教,整天钻研各种佛经道藏,静坐冥想,神神道道的让家里人很不待见。
后来终于等到她要出阁,可以送走这神仙了,谁知还没过门丈夫就死了。她便声称要为亡夫守节,这是官方大力提倡的美好德行,在这个道德沦丧的年代十分稀罕,家里自然不能拦着。
谁知她不光守节,还出家做了女道士。她声称受仙人指点,是昙鸾菩萨化身,于是自号‘昙阳子’。还做了首诗进行自我推广:
‘左髻昙阳子,他时王害风。五陵为教主,古月一孤峰。两头尖未至,九环会壁红。’
王害风就是王重阳。意思是我昙阳子日后就是王重阳第二,在五陵古月峰开宗立派当教主。趁着眼下恶蛟还没来,你们都赶紧来拜师吧。
就很通俗的一首口水诗,而且蹭热度的意图十分明显。但这时宣称自己是龙沙谶中的仙师的宗教投机分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所以并不新鲜。
但这样干的女道士就很稀罕,而且她可是太仓王家的女儿啊!以王家的名位为依托,她的起点自然超高,又经过几次显灵,几次讲法,她的名声也越传越广,俨然成了一代大师。
后来王世贞因为得罪了张居正,罢官回乡,慕名拜访昙阳子,与她坐而论道。结果被昙阳子口灿莲花的‘儒释道一体’的理论折服,很快决定拜师,成为她坐下大弟子。
王世贞可是堂堂文坛盟主、一代宗师,昙阳子得他相助自然如虎添翼,不仅知名度爆升。而且王世贞还对龙沙谶作出了另外一番解释,他把应运出世平乱的八百地仙,变造为了将有八百人肉身飞升,名列仙班。
而他的师父昙阳子,则是八百地仙之师,决定谁能位列仙班的那个人。在他的大力鼓吹之下,各路名士纷纷慕名前来拜师,祈求仙师能给自己个名额。就连王锡爵都经受不住成仙的诱惑,拜自己女儿为师了。
这些掌握社会话语权的弟子又卖力吹捧仙师,这才让昙阳子在短短数年之内,在江南发展信众数十万,就连江南集团内部,都有很多人偷偷成了她的信徒。
虽然限于集团规定,加上昙阳子门下名额有限,还没有人拜她为师,却已经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高度警觉。
整个大明朝没有比江南集团,对宗教更加警觉的团体了。不说本朝就是靠宗教起家的,只说集团在海外开疆拓土,遇到的最大敌人亦是宗教。
明面上,是葡萄牙和西班牙为了传播天主教,不远万里而来。
暗地里,更麻烦的是南洋各国已经普遍皈依了天方教或印度教,这个问题不妥善处理好,在我强彼弱之时或可相安无事。可一旦沧海桑田,华夏背时,可能就会酿成奇祸。
所以赵昊成立了直接向董事会报告的第六个委员会‘宗教事务委员会’,来专门研究如何处理广大统治区域内的宗教问题。
‘宗教委’的格言便是——宗教即政治!又怎会对眼皮底下这支异军突起的教派,视而不见呢?
若非赵昊密令宗教委,将‘昙阳一门’作为一个新兴宗教的样本进行观察研究,他们早就建言董事会,着手取缔这一潜在危害性极高的组织了。
在宗教委给出的研究报告中,逐条分析了其诸般危害。包括不限于容易引发群体性事件;容易形成别有用心的政治组织;危害的干扰了科学的传播;而且王家与集团密切关系,容易成为政敌攻击集团的把柄。
而在保卫处给出的秘密报告中,更是逐个分析了目前昙阳子门徒的履历。从中不难发现,他们要么是得罪过张居正而被迫下野的乡宦,要么是在万历朝失意的南京闲散官员。要么是虽然远离朝堂,却始终追求保持影响力的名士;要么是被张居正严厉打击的心学门人,讲学名家……
总之,就是一群政坛边缘人。这样一群人凑在一起,目的自然不外乎在朝堂之外保持甚至提高自身的影响力和话语权了。
这就是一群绝顶聪明的脑袋,一起编织这个荒诞的成仙之梦的动机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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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了,宗教委的主任是徐渭。针对昙阳门下的研究报告,就是他在打入其内部后给出的。
徐渭告诉赵昊,今年九九重阳,昙阳子将举行白日飞升大典,现场表演成仙。要消灭其影响力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大典上戳穿她的把戏。
但徐胖子不建议赵昊这样做,他认为归根结底,她其实是失意士大夫们联合起来,与朝廷争夺话语权的工具。
以如今的社会和政治氛围,取缔了一个昙阳子,还会有更多的昆阳子、昇阳子冒出来。有道是做生不如做熟,还不如设法收了大侄女,将昙阳一门掌握在自己手中呢。
是收徒的收哈。
这才有了赵昊的太仓之行。他决定先跟昙阳子谈一谈,如果对方头脑还清醒,又愿意合作,那就按照徐胖子的意思来。如果已经走火入魔,或者执迷不悟,那么说不得学一学申公豹……哦不,西门豹了。
但他素来能演,装出一副我离开江南太久,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一个劲儿的套二王的话。
他哭笑不得的发现,王世贞和王锡爵两个张罗这个教派,固然有提高自身话语权,跟张居正唱反调时也能更有分量的想法在,但他们本身也是真相信昙阳子那套的……
其实也不足为奇,四百年后迷信都依然大行其道,何况是这个年代了。就连张相公都对祥瑞之说深信不疑,不信神佛的才是少数派和异类。
“贤弟,加入吧。我跟你侄女我师父都说好了,给你家留了十个名额。”大厨能有什么坏心思?拉着赵昊苦口婆心的劝说道:“到时候咱们都全家一起成仙多快活?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考虑考虑老太爷吧,他都八十高龄了。”
“那为什么华太师没加入呢?”赵昊问道。
“唉,亲家没那个命啊。”王世贞是华叔阳的岳父,叹气道:“需得家师先脱去凡胎、飞升成仙,才能取回全部法力,点化我等成仙。家师为了救亲家,本欲四月份提前飞升的,然而时候不到,枉费了功夫。只能等重阳正日重新飞升,结果老亲家就差不到一个月没等到……”
“你看看,都是命数啊。”王世懋跟着叹息起来,显然也对昙阳子深信不疑。
也是,还有几天仙师就要当众飞升了,由不得旁人不信啊。
“怎么样,同意了吧?”王世贞和王锡爵热切的巴望着赵昊,要是能说服这位实际上的江南之主入门,那昙阳门立马就能成为江南第一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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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总得让我见见昙阳子……大师。”赵昊苦笑道:“和她聊一聊,亲自感受一下仙法再说吧?”
“这当然了。”王世贞忙点头道:“到了太仓我们就去昙阳观,我带你拜见仙师!”
第二百零九章 一个大师的自白
澹泊殿外,王世贞和王锡爵焦急的踱来踱去,每当走到敞开的殿门前时,两人就想伸长脖子往里看。却被保卫处的人墙挡住,什么都看不到。
两人好像还听到过仙师的哭声,不过再竖起耳朵时,却什么也听不到了。二王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仙师怎么会哭呢?肯定是自个听错了……
澹泊殿内。
二王心中崇高而神圣的昙阳仙师,此时正跪在赵昊跟前,一五一十承认了自己用戏法冒充仙术,谎称自己是昙鸾菩萨化身的种种荒诞行径。旁边还有书记员刷刷作着速记。
赵昊听了叹气道:“你这闺女,放着好好的大家闺秀不当,干嘛要学那些江湖骗子装神弄鬼呢?”
“因为我不出家当道士,就得当一辈子寡妇。”昙阳子凄然道:“爷爷常说,家父和二叔都高中榜眼了,我们如今门第高了,女人不能再像以前随便改嫁了,那样有辱门第。”
“这样啊……”赵昊神色稍霁道:“不过你当道士就当道士,干嘛要说自己会法术呢?”
“因为家里人一直笑话我!”昙阳子露出愤愤的神情道:“我从小长得又黄又瘦也不好看,既不喜欢女红,也没有琴棋书画的才情,就连持家理财都不会,只喜欢研究宗教。族里的七姑八姨都很瞧不起我,说我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将来肯定嫁不出去!”
赵昊回想当年,自己初次来太仓时,就见过昙阳子一面。当时她才十岁出点头,确实长得很不起眼。要不是知道这个叫王桂的小女孩,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昙阳子大师,赵昊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后来好容易跟徐家订了婚,结果还没成亲又死了夫婿,我又成了望门寡。”说到伤心处,她大颗大颗掉下泪来道:
“那些婆婆妈妈表面上安慰我,背地里却笑话我果然嫁不出去。我恨透这些愚夫愚妇了,决定要报复她们!我知道她们最是迷信,整天烧香磕头。正好我从小钻研佛经道藏、方士之书,学了许多幻术,出家之后就决心利用这些障眼法,宣称自己有法力,可以治病算命求子,果然她们都对我顶礼膜拜,再没人敢像从前那样在背后笑话我,说我坏话了。”
“起先就这点儿志向啊。”赵公子不禁失笑道:“那干嘛要跟‘龙沙谶’扯上关系,还说自己是王重阳第二呢?”
昙阳子小声道:“反正都是吹牛,当然捡大得吹了。”
“也是,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赵公子点点头。
“起先我还很享受这种被人当神仙供奉的感觉,整个人都飘了。后来王世伯要拜我为师,我脑袋一热,就答应收下他了。”昙阳子露出悔之不及的神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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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只是觉得,有文坛盟主当弟子,日后就再也没人敢瞧不起我了。可没想到王世伯的威力那么大,一下子将我的影响力扩大了百倍。原先我只在太仓有些名气,结果自从他拜师之后,整个苏州,乃至江南都知道我了,甚至还有从江西、湖广慕名前来拜师的人。可我却感到越来越难受了。”
“怎么,感觉骑虎难下了?”赵昊轻声问道。
“嗯。就是骑虎难下。”昙阳子使劲点头道:“家父返乡后本来怒气冲冲,觉得我给王家丢了人,要对我家法伺候。是王世伯劝住他,我又表演了种种幻术,让他相信我是有大法力之人。王世伯又告诉他,我是应龙沙谶的仙师,注定要收八百个徒弟为地仙。家父脑袋一热,说自己不能落后,就也拜我为师了。”
“他敢拜师你就敢收?”赵公子咋舌道:“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从小只有我爹不把我当怪物看,当女儿的如何能让他老人家伤心?”昙阳子振振有词道:“我不能让我爹认为我胳膊肘往外拐!”
“哎,好吧……”赵昊不禁叹气,老王家要强的毛病真是代代相传,一个不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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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段历史上,二王因为拜师昙阳子事件,于次年遭到了举朝口诛笔伐,说他们有辱大臣之体。不过老王这辈子,不知干了几次人间迷惑行为,也不差这一次了。
而这货干了这么多不着调的事儿,居然还能当上首辅,这才是最让人迷惑的地方。
昙阳子告诉赵昊随着这场闹剧越来越大,牵扯的人越来越广,事态的发展也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我。”昙阳子脸上的恐惧之色越来越重道:“我弟弟王衡就不信我这套,他生气的跟我说,父亲拜我为师的事情,已经在他们学校传为笑谈了。笑话他的同学还好说,还有些人觉得我们这样搞,影响了科学的传播,扬言要揭穿我,让真相大白天下!”
“还有各处仙山的同行下帖子要跟我斗法。更有言官弹劾家父和世伯,要求朝廷彻查我……”
昙阳子恐惧的掩面而泣、抽动双肩道:
“古人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诚不我欺。我知道早晚会有一天会被人拆穿,到时候害了自己家,也害了另一个王家。到时候,他们不会只说我是骗子的,肯定认为父亲和王世伯非但知情,而且八成是幕后主使。愚弄整个江南士林,甚至图谋不轨的罪名,足以让两个王家沦为笑柄,甚至可能给两家带来危险……听说我们两家都得罪过张相爷。”
“所以你就打算肉身飞升,一了百了?”赵昊递给她块帕子道。
“是。”昙阳子擦擦泪,点头道:“不这样不行了,就算没人拆穿,我这套也不长久了。我说修行五年就可以有所成,王世叔都已经入门第四年了。还有那些名列八百地仙的弟子,长时间修行没效果也会起疑心的。”
“傻孩子。”赵昊叹气道:“知道道教是怎么败的吗?”
“怎么败的?”
“就是败在修自身、修今生啊!这太难见成效了,你见有几人能飞升?人家其它做大的宗教,不是修来世,就修死后的,没处对证,当然就长久兴隆了。”赵公子语重心长道。
“但修今生见效快,招收信徒容易啊。”昙阳子小声道:“而且我身边的人好像都对今生一世更感兴趣。”
“那是你身边都是人上人!当然都怎么活也活不够了。”赵昊哼一声道:“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还妄称菩萨转世,真是荒谬啊!”
“阿叔教训的是。侄女也知道自己荒唐,不敢一错再错了。”昙阳子便哭道:“本打算四月里,昙鸾菩萨圆寂之日飞升的,但出了点岔子……”
“什么岔子?”
“我害怕了,没敢服下准备好的毒药。”昙阳子小声道:“但九月九这回肯定不会反悔了,因为到时候会有十万人来观礼。而且这次我准备了白节黑。”
“好家伙……”赵昊不禁倒吸口冷气,所谓白节黑就是银环蛇的俗称啊。“你所谓的白日飞升就是当众自杀?”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啊。除了贴身侍女之外,再没人能帮我了。”昙阳子眼泪汪汪的看着赵昊道:“除非阿叔能救救侄女。”
赵昊微微皱眉,显然昙阳子已经约摸到自己的态度了。
不过这也正常,所有神棍都会察言观色、洞悉人性。宗教是一门操弄人心的技术,不懂人心搞什么宗教?
“我当然可以救你了。”赵昊揶揄一笑道:“我这就叫你爹进来,让他保证不打死你就是。”
“阿叔,不要啊。”昙阳子吓坏了。“要是让我爹知道了真相,他会直接气死的。”
“那我也不能看着你去死啊。”赵昊悠悠道。
“阿叔,只要别让我爹知道,你让我干啥我干啥,现在要我的命都行。”昙阳子一口一个‘阿叔’,可怜兮兮的哀求道。
“行吧,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你这条命。”赵昊微微点头招下手,一旁书记员赶紧将笔录呈上。
赵公子快速浏览一遍,笑道:“先签字画押再说。”
书记员便将那本口供记录册展开摆在昙阳子面前,又拿来笔墨和印泥。
昙阳子小脸煞白,没想到她赵叔叔做事如此严谨。
“别害怕,只要你从今往后乖乖听话,这只是一份存档而已。”赵昊像诱拐小女孩的人贩子道:“乖,不是说让你干啥就干啥吗?”
“好吧……”昙阳子还能说什么呢?只能乖乖按对方的要求,在每一页口供上签字按手印。
她终于明白了,不能因为对方看上去还很年轻,就忘记了他江南之主的身份。
跟这老妖精比起来,自己的道行浅着呢……
末了,赵昊满意的点点头道:“好了,这个谎我帮你圆了。不就是白日飞升吗,小把戏而已,还用得着要死要活?”
顿一下,他又看看昙阳子道:“不过有一条,飞升之后,你不能再在江南露面了,必须跟我去南洋待着了。”
“啊……”昙阳子闻言喜忧参半。不用死了固然高兴,但离开天堂般的苏州去南洋瘴疠之地,感觉好可怕。
赵昊轻咳一声,敲了敲她的口供记录册。
“是,侄女都听阿叔的。”昙阳子忙甜甜笑道:“反正我二叔我弟都是阿叔的弟子,还有我爷爷的关系在,二叔总是不会害我的。”
“哈哈哈,二叔疼你还来不及呢。”赵公子放声大笑起来,吩咐昙阳子几句,让人放二王进来。
解释一下。
好吧,今天可以跟大家说实话了。
家母的病复发了。两年半之前做完了化疗、手术,之后两年恢复的一直很好,身体状况甚至比生病之前还好。我才能安心写了这本《小阁老》。结果在节前例行复查时,发现指标上去了……
这很突然,让我和妻子父亲又回到了两年半前那段至暗时刻,虽然不断告诉自己要坚强面对,给身边人力量。然而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撕裂感却又无时无刻不折磨着我,让我一夜夜彻夜难眠。
又正好赶上国庆节,医生都不在岗,住院也住不上,整个人都陷在一种无能狂怒中。
今天一早去医院,终于见到了大夫,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心反而就安稳了。下面就可以进行按部就班的治疗了。
然后解释几个大家的疑问。第一,为什么不早说,因为没见到大夫最终确认前,谁愿意承认呢?而且家母有时候也会看我的书,所以我当时没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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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为什么不干脆请个长假。家里有类似病人的都知道,这种治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比如化疗,是分期做的,住几天院回家休息半个月二十天再做。而且老婆父亲都在尽量减轻我的负担,所以我大部分时间还是可以工作的。
第三,我接下来的工作计划。当然是在可控的范围内尽可能多写,争取早日完本了。但完本之后我肯定要停很长一段时间了,好好完成那些没完成的约定。
其实我现在很不舍得完结这本书,这个我们一起构建了两年的日天世界,是个很好的逃避现实的港湾呢。对现在的我尤其如此……
但现在这种情况,时不时请假也肯定没法避免的。比如今天,就只能又是一更了……
总之,真的很抱歉,但我真的不想这样子……
最后还是那句话,年轻的读者们,想干什么事就趁年轻去干吧……别等,你身边很多人都等不起……
这个单章留到明晚就删了哈。
第二百一十章 魔盒
九九重阳节。
这一天,太仓的百姓却顾不上赏菊插茱萸,全都起个大早,乘车坐轿、扶老携幼、涌向太仓长江口。
因为这天,是昙阳子举行升仙法会的神圣日子。
谁不想亲眼看看白日飞升的稀罕场面?谁又不巴望着能亲眼送仙师升仙?好多临近的苏州、吴江、上海、华亭的百姓也提前一天就赶到了太仓。
长江江面上亦舟船如织,那是闻讯从镇江、扬州、南通乃至金陵,大老远赶来观礼的好事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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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午时,以长江口的法坛为中心,向周围绵延十多里,聚集了乌央乌央几十万人,也不知道能看得到什么。
其实很多信徒确实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们能设下香案,摆下供品,向仙师望风一拜,也就心满意足了。
花团锦簇,香雾缭绕的法坛上,设着一座垂着璎珞的神龛。神龛周围,插着二十八宿的旗号。法坛下,又插着八百面小旗,代表应受天命、拜在昙阳子门下的八百地仙。
王锡爵、王鼎爵、王百谷、赵用贤、瞿汝稷、冯梦祯、沈懋学、汪道昆、陈继儒等弟子门人,各立在属于自己的旗下。
徐渭等在北京或者外地来不及赶回的,也给仙师送了花篮致敬。
待到仙师在法坛上现身,现场的气氛便更加热烈了。百姓们喊着她的法号,如痴如狂、以头抢地,整个长江口都陷入了一片狂热的气氛中。
“真是可怕啊。”长江口,一条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大沙船上,陈怀秀与赵昊并肩而立,看着岸上万众痴狂的景象,不禁感慨道:“要是再给她一点时间,说不定真就成气候了。”
“那不至于。”赵昊摇头笑道:“她这是速成的路数,这种一开始吹牛太狠,兑现期太短,固然很容易拉人气,但时间一到牛皮就非破不可,不然她也不至于被逼得要一死了之。”
“可是某人惜香怜玉,出手帮她过关。”陈怀秀白他一眼,一颦一笑间,满满都是成熟女人的风韵。
“那是,助人为快乐之本嘛。”赵昊打个哈哈笑道。
“我看你就是图她身子。”陈怀秀哼一声道:“一个圣女还不够啊,又收个仙子到你地盘上去。”
“你怎么说我不要紧,可不能污我侄女的清白!”赵昊义正言辞的转过头,陈怀秀还以为他生气了。下一刻,这厮却伸手挑起她的下巴,轻薄道:“再说,我图谁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快放手,好多人看着呢……”陈怀秀忙红着脸别过头去,虽然马秘书在昆山陪儿子,这周围还好多护卫呢,还有她的手下。
“看就看呗,他们都替咱们着急了。”赵昊却不要脸的顺势揽住她的腰肢道:“你看,小滕也长大了……”
“那又怎样,你身边还有我插脚的地方吗?”陈怀秀作势要挣脱,但赵昊就是不松开。她也来气道:“听说你还收了个林将军,我就不给添乱坏了。”
“话不能乱讲,林凤的情况不一样,那种时候我没办法不答应她。”赵昊不禁尴尬,自己只是林凤的借种对象,人家生了孩子要姓林的,也根本没打算跟赵家扯上关系。
“梅南就更特殊了,我们能有什么感情?”说着他苦笑一声道:“可是不这样,她如何让郑家死了不臣之心?而且台湾和吕宋的原住民也需要她来沟通……唉,这种事,说白了就没意思了。”
“那我呢?”陈怀秀幽幽道:“如今沙船帮已经彻底被集团消化,我也没什么价值了……”
“那不一样的,我就是单纯稀罕你。”赵昊腆着脸搂住她,陈怀秀的反抗变得无力气来,显然对他的回答还是满意的。她挣扎不脱,身子便软了,只能不胜娇羞的依偎在他身旁……看,我是被强迫的。
这时候,法坛上的昙阳子开始讲法,虽然距离太远听不真切,但方才闹哄哄的场面,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这一幕本身就是很震撼的。
“你真相信这都是她捣鼓出来的?”陈怀秀在赵昊耳边轻声问道。
“就当是吧。”赵昊淡淡一笑道:“不聋不痴、不做家翁嘛。”
说的就像前几日,在昙阳观中欺负小女孩的那个,不是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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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吉时已到。
仙师说法完毕,携灵蛇,结印执剑,右手执麈,登上神龛坐定。
在场数十万人全都屏息凝神,看着昙阳子升仙的这一刻。
便听悠扬的仙乐声中,有氤氲的仙气从龛中涌出,渐次布满整个法坛,旋即红光冲天而起,花瓣飞舞间,众人都见到有个闪闪发光的人影飞上天空,然后消失不见了。
待人们从震撼中醒来,又赶紧去看那神龛中,果然已经空无一人了。
只有上万只黄蝶盘旋飞舞,集于龛上。而那原先的木头神龛,也变得金光闪闪,在日头下分外夺目。
“仙师升天了!”震天的唢呐声中,王世贞声嘶力竭的大喊一声,登时望空而拜者、跪地磕头者、哭而呼师者、称阿弥陀佛,不可胜记。
长江口,赵昊也松了口气,他真怕那个猪尿泡做得人型氢气球突然爆炸,把昙阳子当场炸成血葫芦,那可乐子就大了……
还好,仙师运气不错,没有出意外。至于昙阳子是如何消失的,不过是借着烟雾耍了出大变活人的戏法而已,实在不值一提。
赵昊也没兴趣再看接下来的表演了,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到船舱里跟怀秀姐坦诚相对,唇枪舌剑……的探讨一番人生哲理呢。
等他谈兴尽了,揉着腰从舱里出来时,见外头已经是明月照大江了。
便见那个谁已经将护卫打扮的昙阳子,带来船上了。
“师父。”昙阳子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之前赵昊已经收她为徒了,准备日后传授她社会科学之宗教学。
她学习和实践的地点,都在南洋。待学成之后,便将与梅南和雪浪组成赵昊的三驾马车,肩负起将天方教和印度教逐出南洋的重任!
当然,南洋是江南集团的地盘,其行政管理人员八成以上,都是江南教育自行培养的江南人,很可能会有人认出昙阳子,并将她还活着的消息传回江南来的。
届时二王和那些师兄弟自然会明白事情真相的。
但这正是赵昊要的效果。这正是一次心照不宣的警告,以他们的智慧肯定会明白,再有下次的话,公子带走的,就不只是他们造出来的仙师了。
在他权衡之后,‘昙阳子世间’也只能这样处理。
因为所谓江南帮并非一个严密的政治组织,而是一个相对松散的利益群体。王锡爵、王世贞、屠隆这些人,既有崇高的社会地位,而且也不是依靠江南集团得来的,所以大家是朋友而不是上下级,赵昊没有立场命令他们去做什么不做什么。
对他们的行为,只能在不伤面皮的前提下,进行一些春风化雨的矫正。要是自己粗暴干涉他们的行动,只会将盟友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去。
老人家教导我们,在斗争中一定要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以及矛盾的主要方面和次要方面。分不清主次是大忌啊。
但这显然很影响战斗力啊,长此以往也很难保证集团不会被渗透。
赵昊在南下的途中,除了向昙阳子传授宗教的社会结构,宗教的理论构成,以及宗教的实践模式外,就是在跟怀秀姐深入浅出探讨,如何解决对集团外人士凝聚力呢?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如何提高集团内的凝聚力等问题。
答案其实是显而易见的,结党。
组成一个有组织、有理想的党社,以党派的力量规范成员,团结成员,调动成员,非但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而且一定会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的。
但问题是,这是大明啊……
不是说大明的土壤不适合结党。恰恰相反,历朝历代就没有比大明更适合结党的了。东林党已经在路上了,后头还有复社之类的十几个带着政治色彩的社团。自己要是让这帮家伙学到了正规政党的玩法,那还了得?
当然这是早晚的事情。因为在赵昊看来,不管怎么说,用一个党派,凝聚起一群有志一同者,来继承自己未竟的事业,要比父子相继的模式好上太多了。
东林和复社的例子恰恰说明了这一点,而不是提供了反例。
问题是,政党这样大杀器,它的运行原理并不算高深。对大明的官僚地主阶层,和新兴工商阶层来说,弄懂政党是如何运行的,绝对比弄懂地球为何绕着太阳转,简单太多了。
何况大明本身就具备了结党的土壤,所以自己一旦打开这个魔盒,恐怕后续的发展就不受他的控制了。
而且赵昊悲哀的发现,自己在官僚地主阶层中很难找到真正的有志一同者。目前只有两个半人,可以真正称为他的同志。
这很正常,因为官僚地主就是这水平。
至于未来的资产阶级?赵昊对这帮家伙也不报什么期望,他们的梦想永远是往上爬,成为官僚地主,将劳苦大众踩在脚下。这就注定了他们的软弱性,事实上这帮家伙也从没真正靠自己的力量做成过什么事。他们只会一次次利用广大的下层民众,然后一次次无耻的摘取工人农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果实。
所谓最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也从无例外。
赵昊不希望老百姓在这个时代,依然要一次次被当做工具人,反复利用、反复牺牲、反复抛弃。他希望他们的流血牺牲,至少能为他们自身,换来一些切实的利益。
他希望从今往后华夏的历史上,不再只有帝王将相、公子佳人,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希望能有人替万骨发声,替创造一切芸芸大众发声!
他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去扫盲,去提高百姓素质,就是为这件事。
他希望在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后,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守住自己的果实,而不是又被别人夺了去。
他知道这很难,千万年来,穷人都是当牛做马的,牛马哪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但他还是希望等一等,看看自己的努力,会不会带来一些不一样的变化,再开启政党这个魔盒不迟。
ps.谢谢大家,我爱你们。今晚没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南洋归心
一个月后,赵昊一行抵达了吕宋。不过没有去永夏,而是在玳瑁港接上早就恭候多时的各国国王,在战区战备舰队的护航下,径直驶向了婆罗洲,去给与西班牙耗时经年的南洋战争画上句号。
去岁莱特湾海战后,在远东的西班牙人彻底失去了援军和胜利的希望,以及至关重要的制海权。
接着,宿务和文莱城内的西班牙人,被海警舰队轻松封锁在了宿务湾和文莱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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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年来,吕宋又进行了一波‘新春攻势’,一万陆战队员和两万子弟兵在海警舰队的掩护下,对宿务展开了登陆作战。
宿务城内当时尚有近五千名成分复杂的士兵,而且士气低落、人心惶惶。幸好还有从莱特湾海战中生还的一千西班牙人逃进了宿务城,让城中西班牙籍士兵数量达到两千,这才震住了这帮由墨西哥人、南洋土著、日本浪人组成的杂牌军。
但哪怕西班牙人,也已经被莱特湾海战吓破胆了。看到铺天盖地登陆的明国人,哪敢出城迎战?只能全都躲进宿务城,凭借坚固的城堡据守。
然而明国人早就料到了他们的反应,在战区参谋处按照赵昊‘宁肯多耗时间和物资,也要尽量减少伤亡’的指示精神,所制定的作战计划中,根本就没有强攻宿务城的计划。
自当初黎牙实比筑城至今,西班牙人占据宿务已经十五年了,这里一直是西班牙人在南洋的大本营。坏事做绝的殖民者不惜代价的营建这座老巢,为的就是万一哪天拉了清单,也有个地方可以躲。
而且城内为了迎接无敌舰队到来,还储藏了大量的军需物资。所以参谋处认为,若是直接强攻宿务的话,将不可避免出现巨大的伤亡。
仗打到这份上,海警已经胜券在握,当然没必要再出现无谓的牺牲。赵昊可不希望永夏英灵公墓,早早就被占满了。
于是在围城之后,将士们和随后到来的民夫,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着小小的宿务城,挖了一圈深深的壕沟。
待西班牙人醒悟过来,他们已经被断绝了城内与外界的联系。
宿务城守备司令官,也费心组织了几次夺取壕沟作战。然而这下攻守易位,弱势的一方成了西班牙人,明国人凭借深深的壕沟、高高的掩体,轻松化解掉了他们的攻势。
在丢下数百具尸体后,西班牙人便再不做徒劳的挣扎了,缩在城里眼睁睁看着明国人,又在壕沟外筑起了坚固而高大的营垒,设置了无死角的交叉火力点,甚至将宣德炮推上了营墙,彻底断了他们突围的念想。
而且工事修筑完成后,便不需要那么多兵力围城了,军民大部队便登船撤离了宿务,大大降低了围城的成本。
撤下的部队又由舰队转运至文莱湾,对文莱城如法炮制一番,赶在雨季到来前,将其也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且双方阵地的距离在火炮射程之外,连互相打个炮泻泻火都不行,只能在各自的城墙上隔着雨幕大眼瞪小眼。思考着我是谁,我这是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百无聊赖中,修建了几座可以俯瞰城内的高塔,这样就能居高临下向宿务城内发射火箭弹了。
本来官兵们这纯属为了解个闷子,却没想到成了神之一手,居然让战争以超出预期的速度结束了。
原本按照参谋处推演,西班牙人凭着坚固的堡垒和充足的粮草物资,坚守一年以上应该不成问题。
然而宿务城跟当初的马尼拉王城差不多,虽然外头一圈城墙是石头的,但里面的建筑除了教堂和总督府外,基本都是竹木结构的。
在遭到持续不断的织田市火箭袭击后,所有竹木建筑被尽数焚毁。而石头建筑数量有限,容纳不了那么多无家可归者,于是大量的宿务居民只能露宿街头。
暴雨倾盆、烈日暴晒之下,城内很快疫病横行,蚊虫肆虐,死者多到来不及掩埋,只能任其在街上腐烂。于是更多的人被传染生病,就连守军司令也病死了。宿务变成了一座绝望之城。
剩下的人彻底丧失了战斗的意志,他们只想逃出这座瘟疫之城去,于是代理司令马塔中校在请求光荣投降无果后,便很快下令挂起白旗,选择无条件投降。
反倒是处理宿务城内的疫情,花了战区防疫部门大量的人力物力,用了整整两个月时间,才刚刚将宿务城彻底净化。
同时,金科又将马塔中校一行转运到文莱城下,命他们进城劝降,并许诺倘若成功将还他们自由。
其实文莱城内有八万土著教徒,物资消耗惊人,远不如宿务能抗。他们已经吃光了粮食,开始闹饥荒了。
所以从马塔中校那里确定不会有援军之后,他们很快便打起了白旗,开城投降了。
入城仪式之所以一直拖到了十月中旬才举行,一是同样出于防疫的目地;二是等待赵昊和他的贵宾们到来;三嘛,则是为了准备一场盛大的胜利阅兵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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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八年十月十五日,进入凉季的南洋风平浪静,徐徐北风吹走了雨季时弥漫的浓重潮气,海面上终于清爽起来。
上午九时许,两艘崭新的蓝色巨舰,舷号15号的海权号重型战列舰,舷号16号的南洋号重型战列舰,一前一后缓缓驶入了文莱湾中。
这两艘重型战列舰是江南造船厂今年新下水的姊妹舰,排水量超过2000吨,火炮达86门。无论是吨位还是火炮数量都超过了之前的战列舰。
这些年来,江南造船厂生产的每一对姊妹舰,都会在上一对的基础上进行大幅改进。没办法,从零开始的造舰事业,必须要摸着石头过河,不断的在建造中经验积累,积极根据海警的反馈进行调整,才能摸索到杨帆心目中的完美战舰的样子。
经过整整七次迭代之后,这两艘‘海权级’战舰在设计上,终于近趋完美了。
在吨位终于突破2000吨,采用可更换全装甲的同时,海权级船型却更加修长优美。彻底消失的艏楼,几乎消失的艉楼,为战舰带来了极佳的稳定性。更加成熟的舵轮和帆缆系统大大提高了战舰的操控性,让这艘超过两千吨的大家伙,就像一艘驱逐舰一样易于操控。
‘海权级’的下水,标志着大明的战舰设计建造水平,终于在时隔两百年后,重归世界第一了!
因此赵昊对这两艘战舰十分的自豪,他破例下令两舰结束海试后没有返厂便直接入役,跟随自己南下。还特意授予两舰临时舰名,以作为这场盛大的阅兵的检阅舰。
15舰海权号作为主检阅舰在前,搭载着赵昊和他的贵宾们——亚齐、巴章、佛柔、北大年、占城、望加锡、万丹、巽它等十个南洋国家的国王、苏丹、拉阇。还有棉兰老岛甚至更远的几内亚岛各部落头领。
再加上吕宋、苏禄和今日的东道渤泥国,如今整个南洋只剩葡萄牙控制下的五六个小国,被严令缺席了今日的海上阅兵盛典。
之前海警舰队虽然击败了强大的葡萄牙舰队,但毕竟没有将他们逐出南洋,是以这些南洋各国的土皇帝们虽然积极向集团靠拢,却难免还存着些两头讨好、利用为主的小心思。
但自从去岁,海警舰队全歼西班牙无敌舰队之后,南洋各国就明白了天命何在,彻底打消了幻想,争相上本请求效仿吕宋、苏禄、渤泥,得到大明的册封。
赵昊之前在京里逗留那么长时间,有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给南洋各国在京里上户口。、
这次他南下,就带了一兜子的册书印信。岳父大人大笔一挥,同意新设了亚齐总督府、爪哇总督府、望加锡总督府、柔佛都统使司、万丹都统使司、巽他都统使司、北大年宣慰司、占城宣慰司和旧港宣慰司,九大行政区
其中位于马六甲海峡的旧港宣慰司属于重设。永乐年间,郑和便代表朝廷,册封过施进卿为旧港宣慰司,并在巨港建立城栅、仓库,作为大明的海军基地和经营西洋的立足点。
后来宣德停下西洋后,施家后人还一直担任旧港宣慰使,为大明维系着这块海外国土。
直到正统年间才因为孤立无援被吞并……
赵昊重设了吕宋总督府,当然也不会忘记旧港宣慰司。但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实在找不到施家后人,他就让林凤先兼着这个宣慰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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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可笑的是,赵昊翁婿一口气设立了三府三都三宣慰,在朝廷中却没有掀起多大风浪。
只有马屁精不咸不淡的吹捧了几句,张相公英明神武,小阁老开疆万里而已。
虽然这样整合他意,但赵公子还是难免感到心中酸酸的。他终于体会到当年郑和的孤独了……
郑公公七下西洋,经略南洋,真是不世之功,为万世景仰!
可偏偏大明这帮只盯着眼前的瞎子文官,丝毫看不到他的功劳,反而百般诋毁……
不过不要紧,历史会给郑和一个正确的评价。
对赵昊也一样……
ps.再写点儿哈~·~
第二百一十二章 婆罗洲是个好地方
大明官员的态度其实也可以理解。千年以来,中国一直是天朝上国、唯吾独尊的状态,所以国人自然会根深蒂固的认为,只有华夏神州才值钱,蕃邦蛮夷之地再大也没价值。
所以也就没有必要了解国外,不到活不下去,就更没必要出国讨生活了。
这种妄自尊大的心态,正是赵昊开启大明海权时代的大敌。但有趣的是,国内的这种对海外蘑菇关心的态度,却又在最大程度上保护了赵昊。
不说别的,单说他今天这场阅兵,要是放在国内,比如鄱阳湖上进行。今天表演完,保准明天告发他意图谋反的奏章,就会雪片般飞向内阁。别说岳父大人,就连也亲爹也保不住他……好吧,亲爹哪有岳父可靠?
而现在,他只需要命令集团,对国内进行一下信息遮蔽,就可以放开了在海外折腾。哪怕有风言风语传回去,市井百姓,朝中诸公也知会当成以讹传讹的夸大其词,一笑了之的。没有人会为一点捕风捉影的传闻,得罪今时今日的赵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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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对南洋这些土皇帝们来说,江南集团和海警舰队却是实实在在压在他们头顶的大山,让他们彻底回忆起天朝爸爸其实是一位有严重暴力倾向的严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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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爸爸会保护他们,不许别人再欺负他们。但他们哪个要是不听话,爸爸也一样会家法伺候的。反正爸爸儿孙满堂,打死一个两个也不算什么。
登上了雄伟的海权号后,他们一个个全都成了逆来顺受的乖宝宝,老老实实放弃了原先的头衔,接受了自己已经变成大明的土司官的现实。
如果说他们之前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话,那么当检阅舰驶入文莱湾后,那丝丝的不甘便烟消云散了。
只见风平浪静的文莱湾中,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停满了三百艘以上的大中型战舰!
那是所有参与南洋战争的海警战舰,除了联合舰队外,两大警备区和吕宋战区的防卫舰队也参加了此次受阅!
为了一壮声势,赵昊又拉上了两年新下水的战舰。整个受阅舰队共计14艘战列舰、32艘巡洋舰、64艘驱逐舰、128艘护卫舰,以及剑鱼式桨帆船60艘。
加上两艘检阅舰,正好是三百艘战舰!
看得这帮土皇帝一阵阵头皮发麻,北大年的女王忍不住道:“当年郑和舰队,也没这么大规模吧?”
“不。”赵昊回头看一眼这位仪态万方的女王,正色道:“我们只是恢复了当年郑和舰队的规模……”
说着他回过头,看着海面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庞大舰队,沉声道:“这是起点,不是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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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摆这么大阵势可不只是给几个南洋土皇帝瞧的。副检阅舰16号舰上,还有此次南洋战争中涌现出的模范人物;集团的优秀工作者;烈士遗属、战斗英雄家属等数百人,也应邀与赵昊一同阅兵。
徐氏兄弟影业还派出了最强干的画师队伍,爬到桅杆上捕捉阅兵的珍贵画面,速写记录下来,回头做成全彩的宣传片,给无法到场的吕宋、台湾民众的播放。也会选择一些不太犯忌讳的画面,在江南院线中播放。
不过估计马姐姐一幅幅审查完之后,能登上报刊影院的,也就只剩几个近景和人物特写了……
但这丝毫不影响画师们此刻的激动心情,他们已经被现场的气氛深深感染,手中的画笔运转如飞,忠实的记录下这大明重新伟大的一刻!
当两艘检阅舰,在威武雄壮、延绵十余里的舰队前缓缓驶过。每当与一条战舰交错时,穿戴全套礼服,标枪般在船舷站坡的海警官兵们,便在两位主官的率领下,山呼海啸的向总司令致敬。
赵昊也穿着他的总警监礼服,向将士们频频还礼,气氛隆重而庄严。
看到每一条战舰上的海警官兵全都衣甲鲜明,不动如山。土皇帝们又是一阵心惊胆战,他们都是有军队的,自然知道军容和战斗力是成正比的。
赵公子几条主力舰上的官兵表现优异还好说,所有战舰都一样的整齐划一就离谱了。
中午时分,海上检阅结束,赵公子和诸位贵宾上岸后,检阅了陆战队和子弟兵。
比起移动不便,随便编个队就得以时辰计的海警战舰来,步兵能玩的花样就多了。
赵公子和贵宾们登上临时扎起的检阅台后,担任陆上阅兵总指挥的陆战队司令员武达,穿着笔挺的毛料警监礼服,肩上金星闪闪,胸前珐琅的勋表与勋章辉映。
他跑步到检阅台下,向赵昊敬礼后,用中气十足的声音高声道:“禀报总司令,受阅部队集结完毕,请指示!”
“开始检阅!”赵昊还礼后沉声道。
“是!”武达立正,后退,转身高声下令道:“标兵就位!”
随着他一声令下,60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阅兵标兵便扛着银光闪闪、刺刀如雪的步枪踢着正步入场,拉开了陆上阅兵的序幕。
60名标兵成梯次同时向检阅台两侧分开,摆臂、踢腿、落地,精准无误、米秒不差。军靴后跟砸在阅兵操场新铺的水泥地上,居然整齐划一,没有丝毫杂音。
从入场到最后一名标兵完成最后一个动作,都没有丝毫的失误。
待标兵站定位置后,八名军号手便吹响了海警集结号,分列式开始了。
便见节奏分明的鼓点声中,一个个受阅方阵在旗手和方阵长的率领下,踏着整齐的步点,呈一个个标准的正方形,向检阅台走来。
见方阵中的官兵,无论横看竖看还是斜着看,全都笔直如一,一丝不乱。方阵中81双脚同起同落,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出来的一般,所以才能在行进间依然保持这样完美的阵型吧。
台上没见过阅兵的人们,全都惊讶的合不拢嘴。之前的海上阅兵有人可能还没太大的感受,但这一个个步兵方阵却让所有人都大受震撼。那隆隆的步点声每下都像踏在人们心坎上一般,给他们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
当方阵通过检阅台时,方阵长刷得抽出雪亮的指挥刀,同时吼出一声口令:“敬礼!”
官兵们便齐刷刷改踢正步,同时将肩上的隆庆式步枪换手竖起,挺起寒霜闪闪的刺刀行持枪礼。
那倏然升高的刺刀林,齐刷刷将阳光反射到检阅台上,耀得好多观众睁不开眼,令人心惊胆寒。
分列式之后,又举行了炮兵射击。
海上陆上都来了一圈炮击,为了达到更好节目效果,导演组不能免俗的又提前加了料。
不过那受阅战舰向海面齐射,上千枚炮弹顷刻间将一支靶船船队,轰得支离破碎,十不存一的画面,已经足以让土皇帝们终身难忘了。
然后是献俘仪式,依然让土皇帝们大开眼界。
这可是整整十万名俘虏啊!
其中文莱城中八万名俘虏,经过两个月的隔离检疫,最后只活下来七万多。
还有宿务城最后活下来的三千名俘虏。
以及去年俘虏的一万四千多名红毛鬼……最初俘虏了19000,在隔离检疫后还剩17000,又经过在碧瑶金矿中的苦役劳动,不到一年又死了三千多……
所以根本不是印第安矿工生命脆弱,而是红毛鬼不把他们当人罢了。现在不把红毛鬼当人,他们一样会死得妈妈都不认识。
赵昊把这些被判服终身苦役的西班牙人拉来文莱,一是为了让土皇帝们和观礼的代表好好看看,海警和红毛鬼是真的进行过残酷决战的,只是最后为了避免损失,才采取了围而不攻的战术而已。
二来,碧瑶金矿那边最危险的活已经干完了,后续应该上正规的矿工了,这样矿上才能提高效率,多产黄金。而不会被一帮子囚犯糟蹋了……
而婆罗洲这边,急需大量的劳动力来进行开荒、修路、烧草、伐木等诸多移民前艰苦的准备工作,前期死亡率甚至这高达三分之一。
在布满原始森林和沼泽的南洋地区,这些工作都得拿人命堆出来才行,没别的办法。
在另一个时空中,荷兰和英国殖民者是通过招募闽粤华侨来垦荒,用汉人的命将南洋变成宜居之地。
这回赵昊用红毛鬼的命来填坑,一报还一报,没什么好内疚的。
婆罗洲也值得用人命去填。它有七个吕宋岛那么大,而且地形起伏和缓,雨量丰沛,河流纵横,热带雨林几乎覆盖全岛,而且土壤还是火山灰土。
婆罗洲的酸性火山灰土虽然比吕宋和爪哇的基性火山灰土品质差很多,但依然是不可多得的上等土壤,而且还是处女地。耕种难度远远小于大明耕种千年,早已贫瘠不堪的土地。
此外,婆罗洲丰富的水力资源非但可以用以灌溉水稻,还能安装水车驱动纺纱机、织布机、碾米机等水利机器。
铜铁煤的储量也都很丰富,而且易于开采,对今日的江南集团来说,不用费多大力气,就可以建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社会,然后将其嵌入集团的大分工中。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天赐之地
婆罗洲的山区还可以种植香料、木材、药材、橡胶等经济作物。尤其是香料,这可是大航海时代最有价值的硬通货。
此外高山区还有非常不错的牧草,可以养马养牛,为岛上提供充足的畜力和蛋白。
婆罗洲还有丰富的油气资源,未来的成长空间是吕宋岛无法比拟的。
这很正常,毕竟婆罗洲是世界第三大岛,亚洲第二大岛,面积足有74万平方公里,有七个吕宋岛那么大。跟后世中国东三省加起来大小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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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世界第二大岛,亚洲第一大岛新几内亚岛,同样也在南洋。
‘新几内亚岛’这个名字来自于葡萄牙,但以葡萄牙可怜的人力,完全无法控制这个大岛,殖民更无从谈起。
在集团出版的地图上,已经将‘新几内亚岛’更名为‘方丈岛’。该岛面积78万平方公里,资源丰富,原始森林密布。
庞大的版图同样为其带来经济上无穷的潜力。既有广袤的平原可以开展水稻种植,也有大片的山地可以展开香料、可可、棕榈油、茶和香蕉种植。还有开展畜牧业的牧场,易于开采的铜矿和金矿,以及丰富的油气资源……
又是一片真正意义上的天赐宝地!
相较而言,世界第一大岛格陵兰岛常年为冰雪覆盖,其实并没什么卵用。
而且赵昊私以为,世界最大岛应该是绝岛……也就是紧挨着南洋的那个袋鼠之岛。那里的好处自然无须赘述了。
最最重要的是,这三个岛的土著人口都很少,文明程度较原始,所以容易被同化,吃下后也不会有严重排异现象……渤泥国不过是藉由华人带来的文明而兴起的特例,且渤泥国也只是直接控制了文莱及其周边几百里的沿海狭长平原地带而已,还没有整个婆罗洲的百分之一。
所以这三个岛根本就是上苍,在航海时代对华夏的馈赠。
这三个岛,也是赵昊大移民战略的重中之重,
天予弗取,必受其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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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南洋诸岛中还包括吕宋岛、棉兰老岛、爪哇岛、苏门答腊岛和苏拉威西岛等几个大岛。
再加上马来半岛和葡萄牙人视为禁脔的香料群岛,基本就是南洋主要的版图了。
吕宋岛自不消说,已经是集团经略南洋的坚实跳板了。
棉兰老岛的自然条件比吕宋岛还好,肥沃的平原也更多,而且还有目前没人知道的大金矿,在赵昊心中的地位也很重要。
但岛上各摩洛人部落比较排外,还需要与他们同族同教的苏禄镇抚使叶齐德,多多配合集团的招抚工作。
赵昊告诉叶齐德,他未来能不能当上苏禄总督,就看他在棉兰老岛的工作成效了。
不过这次集团阅兵,棉兰老岛的各部族也能派出代表前来,说明他们还是心向天朝的。
被西班牙人虐了这么久,那些头领应该也明白时代变了。现在是个没有爸爸就要挨打的年代了。
赵昊相信本着合作共赢的态度,软硬兼施的手段,未来是可以让棉兰老岛也归于王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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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苏拉威西岛其实比吕宋岛还大,面积在17万平方公里。但多高山深谷少平原,不太适合大规模移民。但它位于南洋的中心位置,而且盛产香料,所以岛南端的望加锡一度成为南洋各岛贸易的中心。
建立望加锡王国的武吉斯人,甚至已经周期性地航行到绝岛(澳洲)北部,与当地原住民进行贸易了。
头脑灵活、善于经商的武吉斯人,一度把望加锡王国经营得红红火火。却也因此招来了葡萄牙人的觊觎。他们在马六甲站稳脚跟后,便挥师攻占了望加锡,强迫武吉斯人改信天主教。
几十年来,葡萄牙人在望加锡胡作非为,包括大规模抓捕异教徒,垄断香料贸易,对往来商船课以重税。动辄还扣船抓人、勒索赎金!至于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之类的行径就更不用提了。
精明的葡萄牙人这么干,当然是有原因的。除了敛财之外,他们就是要废掉望加锡,将南洋的贸易中心转移到马六甲去,这样他们才能以更低的成本掌控整个南洋。
但望加锡可不想沦为牺牲品,国内民怨沸腾,上上下下都恨透了葡萄牙人,所以望加锡国王邓布里,才会顶着葡萄牙人的禁令来参加这次阅兵。
因为赵昊说了,来,他就是世袭罔替的望加锡总督,望加锡立即享受海警舰队的保护。不来,就什么都没他的份儿……
邓布里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知道强大的西班牙人都不是天朝人的对手了,更别说费拉不堪的葡萄牙人了。所以他来了,并竭力表现自己的恭顺,以求能借重新洗牌的机会,恢复望加锡昔日的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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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爪哇岛、苏门答腊岛和马来半岛的情况基本相似,都是地理位置优越,位于东西洋要冲——三者共同组成了一道南洋的海上屏障,北方的汉文化、西方的印度教文化,后来的天方教文化在此交汇。
欧洲人来东方贸易和传教,也是先在这里扎根。
得天独厚的条件,让这三处的文明发展程度相对较高,人烟也比较稠密,历来是南洋小强诞生的摇篮。
由于各国政权已经相对成熟,比起其余南洋诸岛上的原始土邦来,他们具有足够的力量和组织,来抵抗葡萄牙人的入侵,维系自身的独立。
而且它们也不像马六甲以及香料群岛,能直接为葡萄牙提供丰厚的剥削利润。就像没有多少肉的刺猬,让兵力总处在捉襟见肘状态的葡萄牙人,没法下决心不计成本的消灭他们。
当然这也因为它们本身的威胁也有限。
比如现在苏门答腊岛上的一霸——亚齐苏丹国,就一直奋斗在对抗葡萄牙人的最前线上,而且还能得到来自奥斯曼和印度土王的武器和军队的支持,可惜战绩总是惨不忍睹。
最典型的例子当属发生在隆庆二年的马六甲围城战。
当年,亚齐苏丹阿拉乌丁趁着葡萄牙兵力虚弱之际,率领一支三百余艘战船组成的舰队,载着15000名亚齐士兵,400名奥斯曼雇佣兵,以及若干奴隶,携带200门铜炮,气势汹汹进攻马六甲。
结果遭到城堡内200名葡萄牙士兵及1300名雇佣兵的猛烈抵抗,最后亚齐军队损失四千人,苏丹长子也中弹身亡,只好撤军回国。
这是陆战。
亚齐国在海战中就更拉胯了。马六甲围城战次年发生的亚齐海战中,卷土重来的亚齐海军与一艘葡萄牙卡拉克大帆船遭遇。
彼时亚齐舰队拥有两百余艘战舰,信心满满的准备吃下这艘落单的大帆船,谁知却创造了人类海战史上最悬殊的败绩,成为永远的笑柄。
当时亚齐舰队以引进奥斯曼技术打造的桨帆船为核心,密不透风的包围了这艘大帆船,然后从各个方向同时发起强攻。
然而双方火力上的巨大差距,形成了一道无法用数量弥补的鸿沟。
葡萄牙火炮射程远超亚齐海军,射速更是对方的两到三倍。且一发炮弹就能让结构脆弱的亚齐战舰,面临沉没的危险。
而亚齐战舰发射的炮弹,却几乎伤不到卡拉克船的橡木船体。
结果三天激战下来,卡拉克大帆船包括桅杆在内的大部分上层建筑千疮百孔,几乎失去了所有航行能力,但火炮甲板依然可以开火。
而亚齐舰队在三天里,没有攻上过卡拉克船一次,自身却有一百六十艘被击沉或重伤失控。
巨大的损失让苏丹崩溃,下令放弃所有失控的舰艇,带着余下的四十艘尚可航行的战船,狼狈的撤出了战斗,之后便彻底打消了夺取马六甲的野心。
这两场战斗充分说明了亚齐军队与葡萄牙军队战斗力上的巨大差距。而且亚齐人在南洋已经以彪悍著称,并拥有强大的国力和充足外援,战斗力首屈一指了……
现任亚齐苏丹慕达是老苏丹的次子,亲身经历过十年前的那两场惨败,对葡萄牙军队的强大可谓刻骨铭心。
所以他很好奇,想看看能击败葡萄牙人,并击败奥斯曼人口中,比葡萄牙强大十倍的西班牙人的天朝大军,到底是何等模样。
结果这场阅兵让他大开眼界,知道了什么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他看到受阅的三百艘天朝战舰中,起码一百艘比亚齐海战时那艘葡萄牙帆船更强大。
天朝陆军同样强得一塌糊涂,所有军人都像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而且据说这些还不是天朝的正规军。真不敢想象,天朝皇帝的官军能是什么样子?会腾云驾雾的天兵天将吗?
不管怎样,他现在都坚信天朝必然重回南洋之主的宝座了,就像过去一千年来所有人都已经习惯的那样。
所以达慕这下心甘情愿的接受了天朝的册封,将亚齐苏丹国改称亚齐总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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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人口最稠密、经济更发达的爪哇岛上,目前主要有一大两小三个国家。
其中扼守巽他海峡的万丹国与巽他国是死敌,两边谁也不敢在这种事落于人后。万一稍一怠慢,让对方借助天朝的力量灭掉自己不就抓瞎了?
所以两边的国王都乖乖前来,一人得了一个都统使的封号。这下都成了天朝之臣,往后再想灭掉对方就更麻烦喽……
还有个爪哇岛昔日霸主巴章苏丹国,如今已经衰弱不堪。原本的臣属马打蓝部落却日渐做大,眼看改朝换代势不可挡了。
所以在巴章国王阿里亚看来,归顺天朝,将巴章苏丹国改称爪哇总督府,自己还是世袭罔替的爪哇总督,大差不差。可要被马打蓝领主篡了位,就是国破家亡的悲惨结局。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ps.今天终于通知有床位了,明天终于可以去办住院了。现在疫情期间,住个院太麻烦了,而且这次住院的院区还很远,所以明早得早起,估计一天就搭上了。所以这就睡了,然后明天请个假,希望一切顺利……
第二百一十四章 塞英宗
至于马来半岛,原先属于暹罗国的势力范围,半岛各城邦领主都是暹罗大城王朝的附庸。
然而几十年前葡萄牙人占据了半岛南端的马六甲。东吁王朝也在缅甸崛起,趁着大城王朝内斗,对暹罗展开入侵。
暹罗国迫于压力,不得不在半岛采取收缩态势,却也没抵得住缅军的攻势,于嘉靖四十二年被攻陷了王都大城,泰王及大部分王室成员和居民也被掳至缅甸。
虽然暹罗人不服缅人,这些年一直在积极复国,但隆庆三年又被干了一次。其在马来半岛的影响力跌至谷底,却是不争的事实。
加上葡萄牙人为了自身安全,有意分化马来半岛的力量,一直暗中怂恿半岛各领主独立。于是现在马来半岛便处于一片草头王的局面,其中最大的三家当属北大年、柔佛和霹雳。
北大年地处近海平原,据东西航程之要冲,自古便是南洋的国际贸易集散地。宋朝时就有很多广府人来此经商,是以这里华人势力极大。
但葡萄牙人到来后,凭着强大的武力掌控了暹罗湾,并在北大年设立商馆,将其纳入保护。在发现北大年的海上贸易牢牢掌控在华商手中后,葡萄牙人展开了一系列排华行动,所以华商的日子变得很不好过。
情况在隆庆六年后起了变化。前一年冬天,海警舰队击败葡萄牙人,将其赶出澳门。消息传出,震动了北大年的华侨圈子。
紧接着,大明环球航行的舰队靠泊北大年港,集团在北大年设立商馆,尤其是海警舰队在纳土纳岛设立基地后,江南集团在北大年的影响力急剧攀升。
虽然赵昊为了避免两线作战,没有跟葡萄牙人撕破面皮,但集团事实上已经将葡萄牙人的影响力挤出了北大年。最显著的例证便是如今北大年的绿女王,就是在南海集团支持下上位的。
去岁,北大年的大泥王去世,因其无子,王位由大泥王的侄子继承,但很快又被葡萄牙人支持的亲族暗杀,国内陷入动荡。这时,是华商集团站出来,支持大泥王的长女继位,并请南海集团的商馆为女王背书,这才让北大年恢复了平静。
这位被称为绿女王的大泥女主,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能登上王位,以及如何方能坐稳这个位子,因此一直积极向集团靠拢。也正因如此,她才能以区区一个城邦之主的身份,在阅兵中与南洋大国的土皇帝们并列了。
至于柔佛和霹雳两国,其实都是原本控制海峡的马六甲苏丹国后裔。
自从西元1511年,马六甲被葡萄牙人占领后,苏丹逃至柔佛民丹岛,在反复尝试夺回故国失败后,放弃了马六甲苏丹的称号。随后其长子创建了柔佛国,其第四子则远赴霹雳州建立了霹雳国。
一分为二后,日子更加艰难。柔佛苏丹除了需要应付葡萄牙,亚齐国亦对其磨刀霍霍,企图吞并柔佛强大自身。
过去几十年中,柔佛曾数度蒙受国都遭亚齐国焚毁、苏丹遭掳杀的耻辱。幸好柔佛人头脑十分清晰,既知道如何在两强间自保,亦知道两大强敌谁为谋财,谁要害命。
为了避免葡萄牙人被亚齐国驱逐后自身难保,他们甚至曾在亚齐苏丹率大军攻打马六甲时,出兵帮助有深仇大恨的葡萄牙人,击退了亚齐国的攻势。
虽然这世界是强者的舞台,但头脑清醒的小国依然可以活出自己的精彩。
在海警舰队布武南洋后,柔佛苏丹木扎沙法便意识到,比有深仇大恨的葡萄牙人更好的靠山出现了。
事实上,当年木扎沙法的爷爷,马六甲苏丹马末砂在被葡萄牙鸠占鹊巢后,就曾遣使前往大明求援,哀求天朝能为自己的藩属夺回国土。
然而当时大明连一条像样的战舰都没有,只能遣使到马六甲严正抗议一番,就没了下文……结果让葡萄牙人和南洋各国都看到了天朝的虚弱本质,从此没人再指望大明了。
结果现在证明他们的判断是错的,爸爸依然强得一塌糊涂,只是当时家里有事儿,没空理会这边罢了。现在腾出手来,马上就让红毛鬼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
所以柔佛苏丹顶着葡萄牙人的禁令,也要前来参加这次阅兵。
但他的堂弟,霹雳苏丹穆斯塔法就没这么自由了。因为霹雳发现了大锡矿……起先人们以为是银矿,霹雳在马来语中就是‘银’的意思,虽然后来认定是锡,但霹雳这个名字却留了下来。
而且锡同样也是稀有而价贵的金属,无论在东西方都是抢手货。所以葡萄牙人直接通过武力将霹雳置于自己的保护下,并直接派驻军队控制霹雳的整个锡矿产业。霹雳苏丹也沦为了葡萄牙人的傀儡,自然无法来参加阅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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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人做梦都想征服整个马来半岛,想消灭苏门答腊岛和爪哇岛上那些跟他们抢夺马六甲海峡的异教徒。当然更想消灭把他们撵出澳门的公子赵了。
然而臣妾做不到啊。这个人口不到两百万,而且强邻在侧的欧洲小国,要维系在巴西、在非洲,在印度的殖民地和殖民点;要在奥斯曼和印度王公的虎视眈眈下,保护漫长的海上贸易航线的安全,就已经把他们的力量摊薄到极限了。
在远东,他们能维持住马六甲的舰队,震慑住南洋各国,控制住香料群岛就已经是奇迹了。丢掉澳门虽然很可惜,但对马六甲总督和果阿副王来说,未尝不是卸掉一个沉重的包袱。这让他们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占领了同样生产香料的小巽他群岛,对岛上展开掠夺。
跟那些弱小却狡猾而且人数众多的异教徒纠缠,哪有直接掠夺资源来的划算?
葡萄牙人量力而行,只在最有价值的目标上投入资源。哪怕是聚宝盆般的香料群岛和小巽他群岛,他们也只派出小规模的本国部队,带领马来人雇佣兵,在岛上监督黑奴和各部落土著收制香料,定期派舰队送去补给、带走收成而已。并不会在群岛上驻扎舰队、发展工商业,以免分散那点儿可怜的力量。
正因为知道自己兵力薄弱,导致马六甲数度遭到异教徒围攻,好几次都摇摇欲坠,所以历任葡萄牙马六甲总督都将增强马六甲城的防御能力,放在头等大事上。几十年下来,他们已经将马六甲营造成一座坚固的海陆要塞了。
马六甲舰队虽然‘只’拥有二十多条大帆船,但船长经验丰富,船员配合默契,战法更是比西班牙先进多了。而且还会得到印度副王舰队的支援。
也难怪在另一个时空中,荷兰人从西元1602年首次围攻马六甲城,此后多次出战均告失败,前后用了整整四十年,直到1641年靠与柔佛国结盟才攻下了马六甲!
现在,整个南洋都在看着赵昊,想瞧瞧江南集团如何对付葡萄牙人,或者说,如何拿下马六甲。
思路客
这才是集团加冕南洋之王,无可争议的标志!
毕竟西班牙人再强大,大部分土皇帝也没有直面过,但从他们的父辈甚至祖辈开始,就一直遭受葡萄牙人的蹂躏,已经从骨子里对红毛鬼产生了畏惧。
别看他们已经接受了朝廷的封号,但只要赵昊一天没拿下马六甲,他们就一天无法摆脱葡萄牙人的掌控。
就像一头雄狮要上位,必须要战胜老狮王一样,拿下马六甲,也是赵昊彻底征服南洋的必由之路。
作战参谋们早就推演过,以海警舰队强大到溢出的海战能力,击败葡萄牙马六甲舰队易如反掌。就是印度副王派主力舰队前来增援,也一样不在话下。
随着海警舰队的飞速成长,昔日看起来无比强大的老师父,如今已经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但问题是,要拿下固若金汤的马六甲城,必须还要有强大的陆上攻坚能力。这又回到了海警舰队的弱项上。
其实这年代,全天下的军队都没什么攻坚能力。在能轰开城墙的爆破弹问世之前,面对铜墙铁壁的城堡,如果城内不发生内讧的话,只能要么用人海战术去填。所谓十则围之,其实也道出了攻城战中,攻守双方的交换比,往往也达到了十比一!
要么不计时间和成本去耗,耗到城内弹尽粮绝,无以为继,抵抗的力度自然会急剧下降。
拿下马六甲是一场政治仗,显然这两种方法都太难看了,不利于树立爸爸英明神武的光辉形象。
在反复推敲之后,赵昊最终制定了仿佛异想天开的‘拯救者计划’,
好吧,就是异想天开。
但凭着特遣队员们超越时代的执行力,和整个集团的通力合作,最终化不可能为可能。将原本应该淹死在马哈赞河的葡萄牙国王,硬生生捞了起来,又万里迢迢带了回了。
又晾了塞巴斯蒂安将近两年后,赵昊终于等到了把他变成一块敲门砖的机会。
赵公子非但要用他敲开马六甲的大门,还要夺取葡萄牙在过去一百年的气运!
ps.再写点儿。
第二百一十五章 赵公子复国公司开业啦
塞巴斯蒂安自然也在赵昊这次阅兵的贵宾之列。
去年平托跟他信誓旦旦的说,赵公子很快就会接见他了。然而塞巴斯蒂安左等右等,等过了西方的新年,也等过了东方的新年,却只等到赵昊已经回大陆的消息。
小赛当时就变成了小方,暴怒的问平托,你不是说公子赵会很快见我吗?怎么人家都远走高飞了?
平托也是一脑门子汗,他哪知道赵昊去干吗了?别看他在陛下面前自吹自擂,好像自己很接近赵昊似的。但其实他不过只是吕宋海警学院的一名外籍教授,跟位于集团顶点的赵公子,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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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维系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平教授只好信口胡咧咧,说赵公子这招是高级的东方智慧,叫三十六妓之‘欲擒故纵’,为了让陛下心浮气躁,失去耐性,好答应他的狮子大开口。
小赛将信将疑,可他不信又有什么用呢?只能望眼欲穿的等,天天站在海边看着永夏湾,都快变成望夫石了。
结果等啊等,没等来赵昊,却等来了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
先是万历八年六月,在开罗坐台的刘正齐传回情报说,接掌他王位的叔祖恩里克,与去年腊月,也就是西元1580年1月,在一场宴会后忽然半夜发病,第二天就去世了。
塞巴斯蒂安一下就崩溃了,之前他之所以能耐下性子留在吕宋,甚至有些自我逃避的想法。主要就是因为这位摄政多年的叔祖,接任了葡萄牙国王。
马哈赞河的惨败让塞巴斯蒂安意识到自己的不称职,他十分乐意看到由叔祖来掌管国家,这让他肩上的压力轻了很多。甚至生出一丝难以启齿的念头——就这样在吕宋待一辈子也不错。
然而叔父才接位一年多,就这样离奇的死了,让塞巴斯蒂安彻底失去了依靠,他只能靠自己来面对这一切了。
在短暂的悲伤之后,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打探欧洲和殖民地的消息。
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到摩洛哥,然后横穿北非传到开罗,然后再辗转传到吕宋,全程需要四个月时间,但这已经是最快速度了。
要是指望葡萄牙人自己的海上运输线,需要七八个月才能传到吕宋。
于是在过去几个月里,各种远涉重洋的消息陆续传到了塞巴斯蒂安的耳中……
先是恩里克一世的遗嘱中,并未提及谁来继承王位,他只是任命了一个由五人组成的联合执政团,在新国王产生之前暂代国王的职责。
在恩里克之后,与王室血缘最近者有三人,一个是小赛的堂姑布拉冈萨公爵夫人卡塔丽娜;一个是恩里克二哥的私生子,克拉托修道院长安东尼奥;还有一个自然就是腓力二世了。
不过公爵夫人名声狼藉、不得人心,而且是腓力二世的热切支持者,所以主动退出了这场王位竞争。
于是对葡萄牙王位继承权的争夺,就在安东尼奥和腓力二世间展开了。
其实安东尼奥只是长期被边缘化的私生子,如何配得上跟世界之王竞争王位?
然而葡萄牙内部却产生了巨大的分歧,贵族阶层和社会名流都倾向于腓力二世,认为与西班牙合并将提高葡萄牙贵族阶层的地位,有助于让他们从边缘位置迈入欧洲主流。
而下层民众则坚决主张维护国家的完全独立,所以他们拥戴私生子安东尼奥为王,只因为他是一个地道的葡萄牙人。
然而腓力二世早已未卜先知的,在两国边境囤积了重兵,等恩里克一咽气,他便立即派阿尔瓦公爵率领西班牙军队攻入了葡萄牙。
根据最新传来的消息,因为葡萄牙贵族军官普遍支持腓力二世接掌王位,所以历代先王耗费巨资兴建的各处要塞城堡,均先后不战而降,通往里斯本的道路已经打通。西班牙大军长驱直入,直奔里斯本。
此外,为配合陆军的行动,一支强大的西班牙舰队也于7月初,从加的斯港出发,沿海岸北上,也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占领拉古什和塞图巴尔等沿岸城市。
与此同时,安东尼奥在国民的拥护下,在圣塔伦宣布自己就任葡萄牙国王,随后里斯本、圣塔伦、塞图巴尔等地表示拥戴。
一场葡萄牙王位继承战争,在所难免了。
事实上,现在收到的都是四个月前的消息,所以眼下这场发生在葡萄牙境内的战争,恐怕打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了吧。
见国王急得没法,平教授特意请海警学校参谋学院的老师们,帮自己做了兵棋推演。结果显示就算那位私生子不乏支持者和资源,但由于时间过于紧迫,根本来不及采取有效措施救亡图存。
其实不用推演,对上兵力占优、无敌欧洲的西班牙大方阵,葡萄牙人就是团结一致也难逃败北的厄运,何况边境守将不战而降,将所有要塞和海防拱手让给西班牙呢?
如此整齐划一的望风而降,说葡萄牙贵族没有被腓力二世提前收买,鬼都不信。
由此得到一个很简单的推论——开战后还会有贵族和部队源源不断向西班牙人投降。而且局势越糟糕,投降的人就越多。
投降的人越多,局势就越糟糕,在这种恶性循环下,葡萄牙根本毫无胜算。
最后参谋学院的老师们给出的结论是,与其指望那位私生子救亡图存,还不如盼着法国、英国以及尼德兰扯西班牙后腿呢。
换言之,没有奇迹出现的话,葡萄牙亡国不可避免了……
塞巴斯蒂安虽然嘴硬,一直说朕的葡萄牙一定不会有事,心里却已经信了这个结论。
他再也绷不住了,万分焦急的求见赵昊,甚至以绝食来威胁金科,尽快安排自己和公子赵见面。
别说,还真是心诚则灵。十月初,金科将邀请他出席胜利阅兵的烫金请柬,亲自送到了小赛住的别墅中。
看到请柬上‘为庆祝彻底消灭西班牙侵略者,特举行此次阅兵’的滋养,塞巴斯蒂安恍若隔世。
之前还是葡萄牙和西班牙瓜分全球,双方背道而行,到处侵略,直到在东南亚碰头,还曾密谋一起进攻明国。
谁知转眼间,葡萄牙也被西班牙侵略,吓得他天天晚上做噩梦。然而就是这个不可一世的西班牙帝国,却在远东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惨败。赔进去整支无敌舰队,三四万大军,以及整个菲律宾……
虽然不至于让家大业大的西班牙伤筋动骨,但这么大损失也足以叫腓力二世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了。
这就更坚定了塞巴斯蒂安向赵昊求援的决心。他已经觉悟了,现在全世界,只有公子赵能帮自己拯救葡萄牙!
于是阅兵一结束,他就迫不及待求见赵昊,然而公子赵的秘书告诉他,想拜见公子的人太多了,得提前一个月预约,才有可能得到他一点宝贵的时间。
公子本月的日程已经满满当当,哪有空当给他插?
小赛急眼了,我都要跳海求见了,还要我怎么样?结果秘书处的接待员告诉他,跳海并不能增加求见的成功率,尽早的提出申请才是。
还是平托好说歹说,秘书处才勉强同意帮着进去请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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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赵昊正在金碧辉煌的渤泥王宫,哦现在改叫渤泥总督府了,接客……哦不,会客呢。
高挑妩媚的绿女王,穿着很清凉的紧身无袖、圆领亮片的石榴色‘都石衣’,下身穿一条华丽五彩缎的筒裙,把身材裹扎的像个熟透的桃子一般,让人垂涎三尺。
不过赵昊要见的不是她,而是她带来的另一个人——暹罗的‘黑王子’帕那莱。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矮小,但说神完气足、剑眉星目的年轻人。
赵昊知道这小子可了不得,那是泰国历史上最杰出的三国王中排第二的明君,当然那是日后的事儿了。
帕那莱是缅人扶植的傀儡暹罗国王摩诃罗阇之长子。他幼年时,缅甸莽应龙征服暹罗,他被作为人质送往东吁。
因为他的妹妹被送给了莽应龙为妾,所以他得以放归,立为储君。屈辱的经历让他极端反缅,暹罗国内越演越烈的反抗缅甸统治的暴动,就是他在暗中支持的。
然而想要击败强大的东吁王朝,恢复暹罗独立,却还是力有未逮,因为缅人出了个不世雄主莽应龙。
此人勇猛善战又足智多谋,仅用四年时间便以一个土邦之主,统一了陷入分裂的缅甸,建立了东吁王朝。
之后更是接连用兵,逼迫又两征暹罗,降其为附属国。还攻陷万象,威逼老挝臣服,将大明云南布政使司的三宣六慰吃掉了一半,堪称中南半岛的一时之霸了!
面对这样如日中天的对手,年轻的黑王子也难免踯躅,为了在起事前争取到更大的胜算,他也动了向天朝求援的心思。
不管怎么说,包括缅甸在内的三宣六慰皆奉天朝正朔,是大明的领土,所以莽应龙是大明叛臣是不会有差的。
大明的叛臣侵略暹罗,将其从大明的属国降为缅甸的属国,天朝没道理不管吧?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中南半岛
后世的云南省面积约有39万平方公里,而大明云南布政使司辖区却超过了百万平方公里。
为了管理这一广袤的领土,朝廷将云南分为‘内边政区’和‘外边政区’,采取不同的统治方式。
内边政区就是后世云南省的核心区,朝廷设府立县,派遣官员直接管理。外边政区则包括滇西、滇南,以及缅甸全境、老挝大部和泰国北部地区,其土司皆‘滇中服王化、可以调遣者’,故而编为三宣抚司六宣慰司,颁给‘金字红牌’及印信勘合,世代管理这些民族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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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三宣六慰’,同样受云南承宣布政使司节制。宣抚、宣慰使凭朝廷授予的‘金字红牌’行使地方权力,同时要定期朝贡,按年交纳定额赋税,战时听供朝廷征调。
大明这套金字红牌制度,比从前对土司单纯的羁縻政策要强多了。在投入不及九边零头的情况下,西南版图能一直坚持将近两百年不松动,绝对是个奇迹了。
但朝廷长久的力量缺位,终究会让三宣六慰失去敬畏,中南半岛不可避免的滑向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
嘉靖五年,三宣六慰发生内战,缅甸宣慰使司被孟养宣慰使司等三家联合所灭,辖地遭三家所分。缅甸宣慰使之子莽体瑞逃至东吁母家,建立了东吁国。
莽体瑞因愤恨明朝未救,不再入贡,并开始进犯大明边境。他的后代也皆有不臣之心,开始四处出击,扩大自己的地盘。
东吁王位传到莽应龙时,更是狂的没边,悍然拒绝了明廷招抚,继续北上攻打外云南。不过他也确实有实力,经过这些年的征伐,眼下三宣六慰中,只剩‘三宣’和车里宣慰司还在苦苦支撑,没有归顺缅甸了。
然而对东吁政权这种公然分裂国家,威逼煽动各宣慰司独立的叛国行径,朝廷却依然没有采取果断打击,而是听之任之,姑息迁就。
这更助长了莽应龙团伙的气焰,据说他们已经公然喊出了‘攻入云南府,活捉黔国公’的口号。
于情于理,大明都应该认真解决缅甸问题。赵昊也向岳父禀报过外云南糜烂的情形,但不知何故一直未见朝廷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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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赵昊和江南集团来说,缅甸的地位同样十分重要。
毋庸讳言,赵昊如今的战略方向是继承了当年永乐大帝的路线。
虽然朱棣是为了巩固西洋朝贡体系,赵昊则是为了他的百年大移民。但不管哪一种战略,都要求执行者对中南半岛进行长久的有效掌控。
当年朱棣就指明了,要想永远将南洋各国归于王化,就必须坚持海陆并进的方针。为此他派张辅率军挺进东南半岛,平定交趾、郡县安南。与郑和舰队遥相呼应,从陆路和海路共同巩固大明的朝贡体系。
朱棣出兵安南是为了控制中南半岛,因为中南半岛既是大明深入南洋体内的抓手,又可以充当大明经略西洋的前哨。而且其本身也是极富庶之地——后世泰国曼谷、缅甸仰光,越南河内,号称亚洲三大粮仓。缅甸和泰国的优质木材又是大航海时代极重要的战略资源。
还是那句话,舰队的存在是暂时的,中南半岛却永远都在那里。
只要长久的控制中南半岛,南洋就可以永归华夏。拿不下中南半岛的话,若哪天海警舰队如郑和舰队般消失,南洋就有再度和大陆失去连接的危险。
不过中南半岛的情况太复杂了,缅甸、泰国、安南三小强各个不好对付,还有老挝、柬埔寨也不是省油的灯。
而且凭海军就可以征服,至少可以压服南洋诸岛国。可想征服中南半岛却必须采取深入内陆作战。
半岛气候炎热潮湿、山地崎岖复杂,丛林河流密布,加上神出鬼没的军队,足以让头脑清醒者望而生畏了。
世界这么大,有的是费效比更高的地方。赵昊不能将自己宝贵的人力物力,投注在这种帝国坟场似的地方。
正如他在《大航海时代》一书中所言:
‘世界在这个时代就是一桌盛宴。请牢记,你所有的力气都应该用在阻止其它食客入席上。只要没人能跟你抢,桌上一切菜肴都是你的,区别只是早吃晚吃而已。切记不要把宝贵的力气,浪费在难啃的骨头上——骨头再硬,也只是盘菜,不会跟你抢食吃的。’
是以在赵昊亲自制定的总战略中,中南半岛虽然重要,但经略时需要用智不用力。哪怕迫不得已需要动用武力时,也一定要点到为止,保证事半功倍才行。绝对不能让集团,陷在中南半岛这个大泥潭中。
~~
这位送上门来的黑王子,来得可太是时候了。
赵公子暗爽不已,他正愁着中南半岛这盘棋不知如何起手呢。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啊!
因为就算他不干预,这位黑王子也会在四年以后,率领暹罗摆脱缅甸的统治。
而黑王子之所以能成事,是因为就在明年,缅甸的雄主莽应龙就会病死,接班的莽应里是个志大才疏的草包……
只要操作得当,靠这位黑王子一人,就能搞掂三小强中的两个。
所以在赵公子眼里,这位黑王子就是奇货可居的大宝贝。结果他只顾着跟自己的宝贝亲热,却完全忽略了风情万种的绿女王。
这让铆足了劲儿准备来勾引赵公子的大泥女主好生失望。不禁暗暗奇怪,是老娘不够骚吗?为什么那糙汉子一开口,赵公子就这么兴奋?
赵昊哪知道绿女王已经把他归入龙阳君的行列了,还在那里兴致勃勃的与黑王子交谈道:
“王子殿下父子对大明忠心可嘉,本人一定会禀明圣上,请朝廷为暹罗做主的。”
“多谢公子,多谢天朝。”黑王子操一口很地道的汉语,感激的向赵昊行礼道:“天朝天兵讨伐莽贼之时,便我暹罗军民举义旗反抗东吁之日。到时候两面夹击莽贼,定让叛贼顾此失彼。”
“哈哈哈,是极是极。”赵公子点头笑道:“不过暹罗虽与缅甸依山为界,然而缅甸居高临下,占尽地利,所以缅人才会每每越过比劳山俯攻暹罗。而你们泰人想反击就得仰攻,实在太吃亏了。”
“公子真是太了解我们两国了。”黑王子一脸唏嘘道:“不错,正是地形上吃了大亏,我们才会屡屡败在缅人手下,这些年更是连国家都输掉了。”
“其实也不难扭转局面。”赵昊淡淡一笑道:“比如我用舰队将你的军队运送到马达班湾,会不会给缅人一个惊喜呢?”
“会,太会了!”黑王子闻言猛地站起来,激动得手舞足蹈道:“自马达班湾沿勃固河而上六十里,就是莽应龙的伪都勃固城!我在勃固当过人质,知道莽贼四面出击,重兵在外,老巢空虚的很!大军突然出现在勃固城下,势必可以一举攻下莽贼伪都!”
若他也能攻陷勃固一把,将一洗暹罗被莽应龙两度攻陷国都的耻辱,他黑王子帕那莱也会成为暹罗的民族英雄,一振本国几十年的颓势!
这巨大的诱惑让自幼经历磨难,格外少年老成的黑王子,彻底失去了冷静的底色,竟双手合十,匍匐跪在赵昊面前,亲吻他的脚尖道:“公子若能让我率军攻入勃固,一血昔日之耻!我暹罗王家定当世世代代供奉公子的佛位。”
“使不得,快起来。”赵公子笑呵呵的弯下腰,摸着黑王子的头道:“好好干,我看好你呦。”
“嗯嗯。”黑王子仿佛被触发了质子体质,乖的像小狗一样。“小王日后全听公子的吩咐。”
~~
当然赵公子也不能全靠嘴炮收小弟,还得整点儿硬货才行。他便大手一挥,送给了黑王子一千支西班牙火绳枪,二十门西班牙火炮。
觉得少了不够用?那就对了。因为这是免费赠送的试用装,觉得好用就回来买啊,赵公子有的是西班牙军火!
得了这份厚礼,黑王子更加乖巧了。当即表示暹罗愿意效仿安南、亚齐、巴章、柔佛,也献土内附大明。
黑王子来之前,其实一直是想恢复暹罗独立的。
但在看了那场海陆阅兵之后,他心头便升起明悟,天朝早晚会扑灭缅甸的叛乱,到时候缅甸怕是不会再重设宣慰司,而是要改成缅甸府了。
暹罗虽然只是大明的属国,但跟云南挨得太近,当然知道朝廷会用‘改土归流’来惩罚作乱的土司,剥夺他们世袭的权力。
虽然缅甸距离云南府太远,且深山老林没有路,从昆明派官员到勃固管理不太现实。但现在大明的势力深入南洋了,只要突破马六甲的封锁,舰队就可以长驱直入马达班湾了。
已经管理暹罗多年的副王殿下,都替大明给缅甸分好州县了。
可那样一来,跟缅甸府一比,暹罗就又成外人了。到时大明的舰队会反过来保护缅甸,甚至载着缅军在暹罗湾登陆也有可能!
大城离着海也不远啊……
所以黑王子思索一番,决定抢先加入大明。心说反正暹罗都沦落成缅甸的附庸国了,还不如成为大明的一部分呢。
这样至不济,天朝也会一碗水端平的。而且只有这样才能在日后的平缅战争中,捞到足够的好处,比如趁机把暹罗的幽燕之地——比劳山抢到手。这才是暹罗真正需要的。
而且东边的另一个小强——安南,也早就纳地请降,从大明属国降为属地了。
左邻右舍都这么干,所以黑王子一点都不觉得磕碜。
国王也好、总督、都统使也罢,都只是个称呼而已,只要暹罗世世代代都是他家的,用什么头衔有区别吗?
ps.今天从早忙到晚,能写一章已经是极限了。唉,明天还要跑一天医院……所以有条件还是多生一个吧。
第二百一十七章 比钱更宝贵的
赵公子又请黑王子和绿女王享用了一顿渤泥风味的大餐,一直到下午三点左右才宾主尽欢而散。
待他又小憩了半个时辰后,已经等了大半天、饿得两眼昏花的塞巴斯蒂安,这才终于被小秘书领到了总督府的后花园中。
巨大香樟树的浓荫下,赵公子戴着墨镜,慵懒的坐在摇椅上,在悠扬的音乐声中昏昏欲睡。
年轻的秘书加重脚步上前,轻声在赵昊身侧禀报客人到了。
赵公子这才缓缓摘下墨镜,伸个懒腰站起来,朝塞巴斯蒂安露出疲惫的笑容道:“陛下什么事这么着急,不能等回永夏再说?”
塞巴斯蒂安暗暗翻白眼道,等回永夏你又不知跑哪儿去了。
“实在是等不及啊。”跟明国人混了三年,他倒是终于把中国话练出来了。“我的国家正在面临西班牙的侵略,我必须马上回国了公子!”
“这样啊。”赵昊拿起根雪茄,在鼻端轻嗅起来。也不知是想嗅出上头少女大腿的气息,还是在思考他的话。
其实赵公子就是单纯的犯困……
“公子,如今仗也打完了。而且我现在与西班牙不共戴天,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塞巴斯蒂安却难免惴惴,寄人篱下这些年,他也终于学会了看人眼色。
“呵呵,陛下你误会了。”赵昊打个哈欠,低头去拿打火机。小赛赶紧抢先拿起来,咔咔擦着火,给他点上烟。
“的确,集团已经解除了你的回国限制。”赵昊吸一口雪茄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啊。据我所知,陛下现在回去怕是死路一条。”
“怎么会呢,倘若知道我还活着,我国军民肯定士气大振!”小赛涨红脸道。
赵昊抬手阻止塞巴斯蒂安继续争辩,缓缓吐出乳白色的烟气,享受一番吕宋烟叶特有的醇厚气味,方接着道:
“但问题是,你的贵族们和上流人士,已经公然站在腓力二世那边了。”
“这……”塞巴斯蒂安面皮抽动一下,嘴硬道:“这没什么,不过是因为他们以为我死了。”
“呵呵……”赵昊咬着雪茄,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睥着小塞道:“赌徒都知道‘买定离手’,何况是家大业大、身份高贵的贵族集团。他们既然选择了效忠腓力二世,就不能轻言反复了,不然会被那位陛下视为背叛的。”
然后赵昊一字一顿道:“而背叛,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不一样的。”塞巴斯蒂安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我是正统的阿维什王朝国王,背叛我是要被剥夺贵族身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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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已经是腓力二世册封的贵族了。”赵昊便含笑提醒塞巴斯蒂安道。
塞巴斯蒂安登时瞠目结舌,只能说些什么‘朕即国家’,什么‘我是全国人的希望’之类难懂的话。
赵昊倒没有发出欢快的笑声,只是又在他的伤口上撒了把盐道:“据可靠消息,贵国的印度副王和马六甲总督都已经宣誓效忠腓力二世,以换取连任了。所以我们必须要评估,现在放陛下回去,是不是送羊入虎口了。”
塞巴斯蒂安彻底语塞。那帮臣子整天口口声声忠诚荣誉,投降起来却比谁都麻利,让他羞耻的无地自容。
“而评估的结果很不乐观啊。”赵昊便揽着塞巴斯蒂安的肩膀,换成推心置腹的老大哥的语气道:
“我们就先假设最优的情况吧。就当陛下仍是天选之子,海外殖民地的总督见了你便会望风而降,让你顺顺利利回到葡萄牙,对上西班牙又能有多少胜算呢?”
“别忘了,马哈赞河之战,上万葡萄牙人战死沙场。包括全国大小贵族在内的15000名葡萄牙人成为了摩洛哥人俘虏。在随后几年里,为了赎回这些俘虏,贵国几乎家家皆净,国家也债台高筑,并直接引发了持续两年的饥荒,饿死超过五万人……”老大哥揭起小塞的伤疤来却一点不手软。
“现在你们几代人营建的边境要塞,已经归西班牙人所有,国内亦无险可守。等陛下率领从殖民地搜集到的万儿八千士兵返回葡萄牙时,西班牙人早就肃清了反抗力量,肯定会集中兵力对你们展开围剿。陛下以远来疲兵对上以逸待劳的西班牙大方阵,真觉得会有胜算吗?”
塞巴斯蒂安额头见汗,这一年多来,他自然什么情况都考虑到了。赵昊所说的正是他心底最深的担忧。
“这就是最无奈的的地方——就算一切都是最佳状况,海外殖民地的官兵也好,本土的贵族军队也罢,全都不计前嫌支持你。你们也打不过西班牙人了。”赵昊说着叹了口气道:
“而且据平先生说,为了能控制殖民地,凡派往海外的文武官员,家眷都必须留在里斯本。如果西班牙人以他们家人的安全威胁他们,你的军官们会不会向腓力二世通风报信,会不会对陛下的命令阳奉阴违?这些都是明摆着的问题啊。”
“所以说,陛下哪有什么胜算可言?”赵昊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同情道:“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你指望能有多少人不顾死活,登上你这条注定要沉的破船。”
塞巴斯蒂安被他彻底说蔫儿了,加上饿得低血糖,只觉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居然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上。
赵昊赶紧让人扶住他,又端来鸡肉馅饼和藕泥酱配煎饼,小塞狼吞虎咽各吃了两张,又吨吨吨灌了一大杯汽水才缓过劲儿。
他用餐巾擦擦嘴,长吁口气,然后站起身来,朝赵昊深深鞠躬道:“请大哥帮我!”
“我能帮你的,就是让你在大明安全的生活。”赵昊掐灭了雪茄道:“欧洲太远,你国内的事情,就爱莫能助了。”
“求大哥借兵给我!”塞巴斯蒂安又沉声道。
赵公子闻言暗松了口气,他又是请小塞看阅兵,又是吓唬他,就是为了让这夯货说出这句话。
可赵昊却面上却一脸不解道:“借兵?什么意思?”
“就是请公子借给我一支舰队,一支精锐陆军,组成雇佣兵团保护我回欧洲,将侵略者赶出葡萄牙!”塞巴斯蒂安显然已经下定决心道:
“我会按欧洲的规矩,付出丰厚的报酬的!当然,我现在没钱,但马六甲有,果阿也有,海上贸易都是王室专营的,那里一定有足够的财富供我支配!”
“先别说那么远。”赵昊一抬手,一脸为难道:“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大明的男儿,可没有当雇佣兵习惯啊。”
说着他正色道:“几千年来,都是我们出钱,让狄夷替我们卖命的。从来没有倒过来的时候,你让我怎么跟将士们开这个口啊?”
“挣钱嘛,不磕碜……”平托忍不住小声插嘴道。
他已经为集团服务超过十年了,深知集团‘无利不早起’的企业文化。
“汝不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乎?”用中文打嘴炮,他怎么可能是赵昊的对手。“何况集团现在也不缺钱。之前莱特湾一战,缴获了西班牙舰队几千万两的战利品。这次在宿务城中,又搜刮出两千万两左右的财富。”
顿一下,他加重语气道:“将士们眼下是不会被金钱打动的。”
说完赵昊端起了茶杯道:“我待会儿还有个会……”
塞巴蒂斯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平托扯了扯衣袖,他只好先跟着起身告辞了。
~~
秘书将两人送出总督府,他们便回到了不远处下榻的贵宾馆。
进屋关上门,塞巴斯蒂安便着急问道:“平托,公子赵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很明白了。”平托两手一摊道:“不要钱,那就是要别的。”
“别的?那是什么呢”塞巴斯蒂安一阵发懵。
“对明国人来说,陛下能给到他们比钱更有价值的东西,还会有什么?”平托苦笑道:“当然是在亚洲的海外领土、殖民地和贸易航线了。”
“那怎么行?”塞巴斯蒂安闻言大急道:“那是我们葡萄牙用几代人的生命换来的!国家强大的根基所在啊!”
“却也是导致我们虚弱的原因所在。”平托用沧桑的语气叹息道:“从1415年恩里克王子派船队探索加那利群岛以来,165年来,我们太多的人力和国力都耗费在了海外。”
“因为我们人口太少,没法像西班牙人那样武力征服殖民地,展开直接的经济掠夺。我们只有与当地王公展开合作,通过贸易来获利。而这种手段的成本和不确定性太高,可以钻空子的地方太多,利润都被殖民地官员和贸易商人贪污了,王室和国民付出了最多,反而获利最少。”
“那也不能拱手让人!”塞巴斯蒂安急躁道:“我怎么跟天国的列代先王交代?”
“那你就只能眼看着整个葡萄牙都被西班牙吞并了。”平托叹气道:“是满盘皆输,还是弃车保帅,陛下选一个吧?”
ps.昨晚回来想写来着,结果趴在桌前睡着了,一觉睡到凌晨四点。今天也是全身酸痛,累啊,脑子根本就不转,这半章写了大半天,唉……继续写,能写多少算多少哈。
第二百一十八章 《友好互助密约》
经过一夜痛苦的挣扎后,塞巴斯蒂安终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以部分海外殖民地换取大明出兵。
苦苦哀求之后,他的提议终于得到了赵公子首肯。然后马应龙和唐保禄领衔组成一个谈判小组,就具体的交换条件,与塞巴斯蒂安展开谈判。
谈判十分艰苦,主要是双方的要价相差太大。
起先,塞巴斯蒂安只是想将马六甲以东的殖民地转让给江南集团,甚至还想保留马六甲这个重要的前进基地。
在小塞看来,将望加锡、香料群岛和小巽他群岛割给江南集团,已经是足够高昂的代价了。
欧洲人疯狂的迷恋肉桂、丁香、豆蔻、胡椒这些香料,它们非但能防腐提味,而且据说还可以防治疾病,比如黑胡椒就被用来治疗黑死病。大航海时代的原动力之一,就是对香料的无限渴望。
虽然香料在大明也挺值钱,然而在这个年代的欧洲,香料却是贵重的奢侈品,可以作为货币使用。因为欧洲无法种植香料,只能从印度和远东获取。
在1580年代,仅凭葡萄牙人可怜的运力,根本满足不了欧洲对香料需求的百分之一。
物以稀为贵。商人们用胡椒购买土地和奴隶,贵族则将其当作嫁妆。在香料最为匮乏的时期,其价值堪与黄金比贵重。
西班牙的歌谣中甚至这样唱道:‘关起窗来别让风吹走,富商们拿着镊子数胡椒,一粒一粒又一粒……’
因为香料贵重畅销,葡萄牙人又直接控制产地,所以一直是其海外贸易中获利最大的部分。
而每年运往欧洲的香料,大半产自这三处。塞巴斯蒂安等于是将海外贸易中,获利最丰厚的香料生意,拱手让给了赵公子。在他看来,自己绝对称得上慷慨了。
谁知马应龙和唐保禄对此嗤之以鼻,后者正告塞巴斯蒂安,马六甲及整个南洋不作为谈判的条件。因为这里自古以来都是大明的藩属,天朝绝不接受自己的地盘成为谈判的筹码!
几十年前皇帝颁布的圣旨依然有效,葡萄牙人必须无条件退出马六甲!江南集团一定要将南洋完整的收回来!
马应龙则透露,海警舰队已经制定了围困马六甲的计划。在柔佛苏丹国的配合下,他们有信心也有能力快速拿下马六甲!
“所以,南洋,不在谈判之中!”一文一武,哼哈二将斩钉截铁道。
~~
然而谈判小组提出的条件,却又是葡萄牙人万难接受的——他们竟然索要葡萄牙所有海外殖民地!
虽然说法比较委婉,但意思却是没差的。
“你们这是趁火打劫!太贪婪太无耻了!”塞巴斯蒂安气得拍案而起道:“若坚持这样异想天开,我拒绝和你们再谈!”
面对塞巴斯蒂安的愤怒,哼哈二将依然不为所动,马应龙也站起来,俯身紧盯着小塞那透着怒火的蓝色眼珠道:
“陛下可能还不知道吧。根据今早收到的最新消息,因为你方贵族和部队不断向西班牙国王投降,所以阿尔瓦公爵的大军,于西元1580年8月25日轻松击溃了那位私生子组织的最后防线。”
顿一下,他接着对目光迅速转为惊恐的塞巴斯蒂安道:“当晚,里斯本主动向西班牙军队开城投降。所以我方判定,你方已经亡国。”
“什么,这么快?”塞巴斯蒂安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一旁的平托赶紧扶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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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你低估了自己的对手,自然也高估了自己。”马应龙睥睨着可怜的塞巴斯蒂安,继续无情的打击他道:
“所以我方必须要提醒陛下,现在我们讨论的海外殖民地,已经全都属于西班牙了。而不是属于你方的。”
这时唐保禄接过话头道:“不错,听说马六甲城已经挂起了红叉叉旗。”
“所以陛下,你并非葡萄牙现任国王,而是一无所有的前国王。对,跟摩洛哥的废王阿布一样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唐保禄走到塞巴斯蒂安跟前,双手撑在桌上,俯瞰着他道:
“现在是你向我方求助,去夺取一个已经不属于你的国家。当然那些海外殖民地也一样不属于你,这下还觉得那么心疼吗?”
塞巴斯蒂安两眼发直,默不作声。这样想来,还真有点麻木了……
“而且,你们一个人口不到二百万的小国,本土有强邻在侧,自保尚且吃力,根本就不该对海外有非分之想!你国现在的危局,完全是这一错误国策造成的!”
“所以你在复国和保留殖民地之间,本来就只能选一样——不把殖民地的力量集中起来,你回葡萄牙就是送死。但这样一来,殖民地势必兵力空虚,就算我方不出手,也会被奥斯曼帝国趁机吃下。”唐保禄换个缓和的语气,循循善诱道。
“其实我方完全可以凭实力自取那些海外殖民地!而且付出的代价,绝对比帮你方,到几万里外与西班牙人作战小得多!所以对我方来说,帮你们远不如趁火打劫来的划算。只是我们跟西班牙人有仇,才让你们捡了这个便宜。”
马应龙又接着冷声道:“如果你方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就是对我方的羞辱。不用你们提,我方将主动退出谈判!”
“这本来就是我们跟西班牙人的战争,这世上已经没有葡萄牙了。”唐保禄叹口气道:“陛下要是想不通,就看着我们一路向西打到西班牙去。不过我劝你还是放聪明点,因为即将被我们消灭的,是本该跟你回去复国的葡萄牙人。”
“你已经给自己的国家带来巨大的牺牲了,真的还要将宝贵的人口,葬送在自己的意气之争中吗?”说着他收起自己的文件夹,结束了今日的会谈道:“今天就先谈到这儿,陛下好好考虑考虑吧。”
说罢,他便跟马应龙带着谈判组成员呼呼啦啦离去了。
偌大的会议室中,只剩下塞巴斯蒂安和平托两个。
两人相视凄凉,小塞感觉自己可怜弱小又无助。
“平托,你说怎么办?”
“陛下,其实我们没得选了……”平托苦涩道:“那天阅兵你也看到了,如果明国人下决心夺取我们的殖民地,他们是可以做到的。事实上,殖民地是依托舰队存在的,他们只要寻机消灭我们的舰队。甚至不需要消灭,只需要夺取制海权,封锁我们的海上交通线,殖民地就会陆续崩溃的。”
“那他们干嘛还要装模作样跟我谈?”塞巴斯蒂安没好气道。
“一来,可以避免无谓的牺牲。我们虽然人少,但各处要塞堡垒经营日久,他们非得付出高昂的代价,才能一个个啃下来。而且时间上也耽误不起,西班牙随时可能会派大军接收我们的殖民地。到时候一旦被西班牙抢先占据了战略要点,比如好望角甚至锡兰,他们就没机会吞下我们的殖民地了。”平托分析道: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西班牙才是赵公子眼中的大敌,所以他才不愿意在我们身上消耗力量,而希望和我们一起对付西班牙人。”
“哪有对盟友下手这么狠的?”塞巴斯蒂安无比憋气道:“我看他们是想把我们一起吃掉!”
“那不会,欧洲对他们来说太远了。”平托摇头道:“而且他们说的也有道理,我们可能真的需要先从殖民地腾出手来,集中力量保卫自己的国家了。”
“……”塞巴斯蒂安又是一阵沉默,直到黑暗将他彻底笼罩,才幽幽问道:“里斯本真的被西班牙人占领了吗?”
“这种事不会有假的。”平托轻声道。
“那么我那位表叔,一定会把首都从马德里,迁到里斯本的。”塞巴斯蒂安双手捂住脸,似是在抽泣道:“他会住进我的王宫吗?”
“这……”平托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
在痛苦的挣扎了三天后,塞巴斯蒂安让平托通知对方,谈判继续。
他原则上同意对方的条件,但还是竭尽全力想争取一些有利的条款,既为了国家的未来,也为了他自己的体面。
又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讨价还价后,双方最后达成了一份《友好互助密约》,主要内容如下:
其一、自协约订立之日起,葡萄牙将其管理下的亚洲地方之权,并该地方所有城堡、码头、船坞及一切属公物件,永远让与江南集团。以换取集团派出两万精锐陆海军,作为志愿兵加入复国军。
其二,待复国军成功拿下里斯本,葡萄牙在非洲的地方之权,并该地方所有城堡、码头、船坞及一切属公物件,永远转让与江南集团。但葡萄牙人在非洲享有无歧视航行权、贸易权和定居权。
其三,若集团能为葡萄牙夺取圭亚那。则葡萄牙在巴西的地方之权,并该地方所有城堡、码头、船坞及一切属公物件,永远转让与江南集团。但葡萄牙人在巴西享有无歧视航行权、贸易权和定居权。
其四,亚速尔群岛、佛得角群岛、休达、丹吉尔依然属于葡萄牙,但集团在葡萄牙全境,都享有无歧视航行权、贸易权和定居权。
其五,双方订立永久攻守同盟,任何对葡萄牙的攻击都视为对江南集团的攻击,集团当采取一切其认为必要的方式,包括使用武装部队,立即给予援助。反之亦然。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安抚
万历八年冬月十八,西元1580年12月24日,江南集团董事长赵昊与葡萄牙前任国王塞巴斯蒂安,于大明南洋婆罗洲渤泥总督府朝天厅中,签订了对世界历史影响深远的《友好互助密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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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别称《江葡文莱条约》的密约,被后世视为是开启大航海时代的葡萄牙帝国,将其海权与海外殖民地,以非对抗的和平姿态,完整的转移给了复兴的明帝国。尽管此时,大明京城的皇帝百官对此完全不知情。
尽管如此庞大的资产移交,注定旷日持久,波折不断,但历史,的的确确在这一刻,发生了伟大的转折。
在条约文件上签字时,已经见惯风浪的赵公子,握着毛笔的手居然不由自主微微颤抖,难掩激动之情。
赵昊赶忙定定神,在塞巴斯蒂安的签名旁边,缓缓署下自己的大名。
搁下毛笔,他长舒口气,心潮澎湃无比,直欲引吭高歌。这简直是他此生第一得意之作啊!
尽管葡萄牙国小民寡,却是第一位入局大航海时代的玩家,自然占尽先机。
哪怕后来西班牙凭借强横的国力后来居上,其实也没从葡萄牙身上讨到便宜。
双方长期以来,以西经46°37'',也就是所谓的教皇子午线,为瓜分世界的分界线。西班牙人认为自己在这个分界下占了便宜,因为他们得到了除巴西外的整个美洲,而且他们相信到印度和中国去的航路是在西方。
但实际上这条分界线使葡萄牙取得了绕道非洲到亚洲的全部航线。真正达到大航海最初目的——获取东方的香料、丝绸和瓷器的国家是葡萄牙。
虽然后来西班牙因为在美洲的掠夺暴富,让葡萄牙有些黯然失色。但那并非葡萄牙人眼光不济,其实他们分到的地盘里黄金储量远多于前者……世界金矿储量排前三的南非、澳洲和南洋,全都在他们的嘴边上。
吃不到只能说是实力不济、运气使然。
在赵昊看来,葡萄牙分到的这块地盘,可比西班牙有价值多了。尽管美洲富饶辽阔,价值极高,但葡萄牙可是分到了整个世界岛啊!
在他所著的《海权论》一书中强调,不管是陆权时代,还是海权时代,这个由欧洲,亚洲,非洲组成的世界最大、人口最多、最富饶的陆地组合,始终是世界的中心舞台。
只是由于陆上交通运输的限制,让这个舞台无法形成整体,始终处于片片孤立的状态。是大航海时代,让世界岛的大部分地区,通过海运这一便捷廉价的运输方式,破天荒的联系在了一切。
所以可以就这个世界的未来,得出一系列不证自明的推论:
在接下来持续数百年的大航海时代,世界岛中心地带难逃被边缘化的命运。哪个地区离海洋近,哪里就更具有战略意义。
而将这些区域联系在一起的,则是海上贸易运输线。
所以,谁能控制海上贸易运输线,谁就能控制世界经济体系。
以及,控制了世界经济,就能控制这个世界。
参照上面这番理论,便能清楚的发现,葡萄牙人的海上基业,具有顶级的战略价值——尽管是无奈之举,但他们过去一百五十年,确确实实将几乎全部力量,都用在构建并独占海上贸易运输线上。
他们占据并经营的所有海外殖民地和据点,无一例外都是沿海的战略要冲。其主要目的并非为了殖民,而是为了控制重要的海上要道。
有道是万事开头难,这可是一场与全世界为敌的漫长征途啊!哪怕以江南集团如今的实力,来完成这一艰苦的工作,也非得花上几十年,牺牲数万人,耗费上亿两白银不可。
现在好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份条约的签订,意味着江南集团从葡萄牙人手中接手一切,还不担原罪。意味着大明终于在大航海时代中抢回了先手,可以占据更有利的位置。以较低的成本构筑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垒,将后续源源不断的挑战者,挡在这场盛宴之外了。
不枉自己八年布局!一切辛苦和等待,都超值了!
~~
因为这天正逢西方耶诞前夜。赵昊特意命人将庆祝签约的宴会,以耶诞晚会的形式举行,好抚慰一下心在滴血的塞巴斯蒂安。
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中,挂起了五颜六色的彩灯,赵昊还特意命人砍了棵大松树,装饰成圣诞树。
西班牙宫廷乐队演奏的圣诞乐曲声中,葡萄牙主厨烹饪的圣诞大餐摆上了铺着红桌布的长条餐桌。
大餐前菜是烤章鱼。将精挑细选的章鱼和洋葱、橄榄、香菜一起搅拌,并在底层铺上一层薄薄的蒜泥,配着烤土豆一起吃,绝对是道地的里斯本风味。
侍者又倒上红酒,赵昊端起高脚酒杯,微笑道:“尝尝看,是不是波尔图内味儿。”
小塞端起高脚杯呷一口,使劲点头道:“是最上等的Colheita十二年陈酿。”
吃着鲜美弹牙的烤章鱼,喝着家乡波尔图的美酒,塞巴斯蒂安就忍不住潸然泪下,拿着餐巾一个劲儿擦眼。
“陛下这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赵昊轻摇着酒杯微笑问道:“还是‘无语哽噎,看灯记得年时节’啊?”
小塞一愣,他的汉语水平还没到诗词鉴赏的程度。
平托赶紧替他翻译一番,塞巴斯蒂安思考了好一会儿,方道:“更像后者。”
“坚强一点,你还可以王者归来,光复自己的国家。”赵昊安慰他道:“比赵佶可强多了。”
“招妓?”小塞又蒙圈了,心说这有可比性吗?
“那是‘无语哽噎’的作者,一个亡国之君,被异族掳到苦寒之地,受尽了屈辱而死。”平托赶紧解释道。
“他跟公子赵同一个姓氏哩,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小塞小声用葡萄牙语问道。
“那个不重要……”平托这个汗啊。
“你们说什么呢?”这时赵昊微笑问道。
“哦,陛下其实还是为条约的内容感到难过。”平托忙用汉语答道:“他不知该怎么跟国人交代啊。”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赵昊呷一口金黄色带着蜜香味的波特酒,微笑安慰塞巴斯蒂安道:“有什么不能交代的?你大可对国民宣布,葡萄牙是赚便宜的一方嘛。”
“赚便宜……”小塞一阵心塞,亚非拉的殖民地全都交了出去,这也太便宜了还差不多。
“这是事实啊。”赵昊一脸坦荡道:“因为我从来是不肯让伙伴吃亏的,所以这份合约你们是赚了大便宜的。”
“此话怎讲?”小塞瞪大眼,想听听赵昊怎么颠倒黑白。
“中国有句俗话叫‘贪多嚼不烂’,其实依着我们集团的想法,能收回南洋就足矣了。”赵昊说着比划一下道:“这么大一块地盘,离开我国已经一百多年了,想要重新归于王化,怕是也得一百年。”
“那干嘛还要我们的印度副王区?”小塞愤然问道。
印度副王区是葡萄牙殖民地真正的精华,也是葡萄牙人投注血本的地方。除了马六甲和香料群岛外,归属于印度副王区的还有锡兰、葡属印度、霍尔木兹、巴林、阿巴斯港、拉沙克群岛、马斯喀特……通过这一系列据点,葡萄牙人牢牢控制着印度洋航线,和波斯湾出海口,把强大的奥斯曼帝国硬生生堵在家门口出不来。
“那是我们另一位盟友的要求。”赵昊淡淡答道。
“另一位盟友?”塞巴斯蒂安一愣道:“奥斯曼帝国?”
“不错。”赵昊正色道:“我们与西班牙人正处在战争状态,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当然要与他们的敌人结盟了……不过奥斯曼的太后有个条件,就是把贵国也列入敌人之中,两面夹攻。”
“上帝……”塞巴斯蒂安打了个寒噤,赶紧喝一大口酒压压惊。明国人与奥斯曼结盟,印度副王区在其左右夹攻之下,焉有幸存之理?
“但我们更希望跟贵国建立友谊。”赵昊含笑道:“所以我们就想了这么个法子,请你们主动退出亚洲,不跟奥斯曼人搭界,不就没有开战的理由了吗?”
“这样啊……”塞巴斯蒂安点点头。其实听说江南集团已经跟奥斯曼结盟,他就知道体面退出亚洲,是葡萄牙人最好的选择了。
现在他至少可以跟国民交代,为什么要放弃亚洲的问题了。
“再说,贵国的商人也不是真不能来亚洲。”赵昊又让他舒服一点道:“我们皇帝陛下虽然不许外国人擅入大明,但我觉得你们在果阿乃至印度活动都没问题。只要别越过锡兰,怎么都好说。”
顿一下,他神情一肃道:“当然,南洋是绝对禁入的,不然会给我们集团带来麻烦的。”
“明白明白。”塞巴斯蒂安忙点头不迭,他熟知葡萄牙在远东的开拓史,知道失败的根本原因就是明国对外国人戒心极重,几乎到了排斥的地步。
“至于非洲,我们更是不禁止贵国的国民出入,无论经商、定居、还是航行,保证一视同仁。”赵昊又朗声笑道:“对贵国来说,卸下了保卫据点和航线的沉重负担,却依然能在非洲大肆生发,这不是占我们便宜又是什么?”
PS。今晚就一章哈,困死了。
第二百二十章 兵临马六甲
考阉鸡、炖鳕鱼,铜锅炖菜,国王蛋糕……一道道地道的葡萄牙圣诞大餐端上来,让塞巴斯蒂安的胃大感满足,也温暖了他的心。
“至于巴西就更好交代了。”但更能温暖人心的是赵公子那话儿:“你就问问国民,用圭亚那换巴西,他们换不换吧?”
“那当然是换的。”塞巴斯蒂安不假思索道:“谁都知道这是很划算的。”
首先,此时的巴西远没有后世那么大,葡萄牙人的统治区域,仅限于从萨尔多瓦到里约的沿海狭长地带,且还是不连续的。
而这个年代的圭亚那,是完完全全属于西班牙的,还没有被列强争抢的四分五裂。所以赵昊所说的圭亚那,其实是一个地理概念——圭亚那地盾。包括了后世的西属、英属、荷属、法属、葡属圭亚那五部分,也就是半个委内瑞拉、圭亚那、苏里南、法属圭亚那以及巴西的阿马帕州。
不说别的,只看五家争抢圭亚那的架势,就知道这片土地的吸引力了。
首先,在目前已经探索的美洲区域中,圭那亚距离欧洲以及伊比利亚半岛最近。
其次,洋流和季风让来自欧洲和西非的船只总是在这里登陆南美。
最后,这里有肥沃广袤的土地,丰富的自然资源。
所以圭亚那是天然的三角贸易中的一角,非常适合大搞种植园经济。
相较而言,目前的巴西非但狭小而且遥远,还要经过可怕的赤道无风带,是迫于教皇子午线妥协的产物。所以对葡萄牙人来说,能换成更大、更近、更好的圭亚那,当然是求之不得了。
唯一的问题是,圭亚那是西班牙的禁脔……
当塞巴斯蒂安提出这个疑问后,赵昊放声大笑道:“不要紧,我们和西班牙人还有帐要算,到时候他们自然会付出代价的。”
“其实我们到时候可以直接要圭亚那的,但一来那里对我们更加遥远。二来……”顿一下,赵公子端着高脚酒杯,真诚的看着塞巴斯蒂安道:
“我们希望贵国变成一个更强大的盟友,这样才更符合我们的利益。所以既要为你们卸包袱、减负担,又要帮你们得到再次强大的基础所在。圭亚那就是我们送给盟友最好的礼物,当然国际贸易也少不了贵国的份额!现在陛下可以相信我们是真诚的想要帮助朋友了吧?”
“呃……”塞巴斯蒂安眼泪都下来了,也不知是菜里洋葱放多了,还是被赵昊感动的。
他都被赵昊说蒙圈了,感觉对方好像是在忽悠自己,可又觉得赵公子说得好有道理,自己居然无法反驳。
当年他在大贵族的怂恿下,举全国之力入侵摩洛哥。不就是因为对葡萄牙来说,将匮乏的人力分散在数万公里航线上的海洋战略有些难以为继。所以才希望改变国策,像西班牙人那样集中力量开发殖民地,获得更多的财富和人力,做大做强,再创辉煌吗?
这样看来,这份《友好互助密约》,不正好帮葡萄牙实现了战略转型?
虽然是被迫的。
但正如公子赵所言,只要自己不说,谁知道自己是被强迫的?看来公子赵也不在意自己在国内的宣传口径,那么大可使劲儿往自己脸上贴金嘛!
想到这儿,塞巴斯蒂安流下了感动的眼泪,举起酒杯与赵昊轻轻一碰,哽咽道:
“非常感谢,你永远是我亲大哥……”
“你也永远是我亲弟弟。”赵昊笑着与他轻轻碰杯,两人皆一饮而尽。
随着塞巴蒂斯安彻底放下心事,酒宴的气氛终于欢快起来。小塞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多喝了几杯就尽显半岛人的奔放,跳到场中拉着乐队恣意跳舞开了。
平托依照大明的礼节,端着酒杯到赵昊身边敬酒。
赵公子起身与他碰了下酒杯,意味深长的对他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
平托登时像吃了人参果一般,全身毛孔无一不顺畅,赶紧毕恭毕敬饮尽杯中酒。
“平教授坐下抽支烟?”赵昊微笑着递给他一根雪茄,自己也拿起一根。
平托赶紧拿起打火机,给公子点上烟。
赵昊示意他也给自己点上,两人便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小声说着话。
“这一年半,辛苦你了。”
“服从命令是海警的天职。”平托忙正襟危坐道。他可是海警学院的教授,正经挂三颗银星那种。
“好好。”赵昊笑着点点头道:“总司令部已经决定,由你来担任志愿舰队与葡军的首席联络官,并与舰队司令、警务委员、陆战队司令、警务委员,共同组成前敌委员会。”
“是。”平托一阵心情激荡,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他早知道自己会担任集团与国王间的联络官,不然也不会这么卖力说服小塞。
但没想到公子会把他列入前委成员名单中。平托几乎亲历了海警部队从无到有的全过程,自然对这只军队的组织体系了若指掌。
他知道每逢重大战役,赵昊都会设立前敌委员会,负责统一领导作战部队的一切行动。成为前委成员,代表总司令对他的绝对信任和器重……显然公子把他的努力,都看在眼里了。
“属下一定誓死效忠总司令!”平先生带着浓重的鼻音道。
“哎,你还是要给塞巴斯蒂安陛下当好心腹的。”赵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本来想推荐你担任联军总司令的,但怕这样会让小塞跟你生分。而且记得你说过,葡萄牙最重出身门第,恐怕那些大贵族也不会服你。所以塞巴斯蒂安怎么安排你,我就不多嘴了。”
“公子真是太体贴了。”平托感动道。
“具体的安排,回头我会专门召开前委会议,到时候再说。”这里不是深谈的地方,两人嘀咕时间长了,小塞心里也会嘀咕。赵昊便结束了谈话,末了轻声道:“别忘了叮嘱你们国王按时服药做针灸。”
“明白。”平托点点头,心说公子真是为陛下操碎了心,连传宗接代都管。
能得公子拯救,陛下真是太幸运了。
他起身敬个礼,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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缔约次日,在文莱湾受阅的舰队便拔锚启航,载着宿醉的塞巴斯蒂安驶向了2500里外的马六甲海峡。
在东北风相送下,七天后,舰队便浩浩荡荡行驶到了马六甲海峡入口,在昔日的柔佛国,如今的柔佛都统使司最南端的星洲锚泊。
大明管星洲叫做淡马锡,就是后世的新加坡。不过此时这颗东南亚最璀璨的明珠,还只是一个与柔佛本土隔海相望的荒岛。
这个位于马来半岛最南端的岛屿,是东西方海上航线的天然交汇点,因此在三百年前就崛起成为繁荣的海上贸易中心。然而葡萄牙人占据马六甲城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便以打击海盗为由,强迁岛上居民到马六甲居住,并烧毁了市镇码头。这里便沉寂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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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柔佛虽然建国于马来半岛最南端,可惜毫无海战之力,自然也无力恢复星洲了。
不过柔佛都统使木扎沙法还是竭全国之力,为海警舰队提供后勤保障。
此番海警出兵马六甲,也算为他全家一雪亡国之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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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人在南洋耳目甚众,这几年因为明西爆发南洋战争的缘故,他们更是加大了情报搜集的力度。自然早就知道海警舰队浩浩荡荡直奔他们老巢而来。
马六甲总督贝尔纳多,一面向果阿方面告急,一面下令马六甲城进入战争状态。马六甲舰队也离开了母港,在附近海域游弋,以防被强大的明国舰队堵在家里。
在过去七十年里,葡萄牙人为保卫马六甲投入了巨资,修筑了设炮台的坚固城墙,并建造了一系列堡垒卫城。由于城市本身被流入马六甲海峡的河流分为两部分,所以这座要塞本身还扼守着联通两处城区的沿海大石桥。
只有通过大桥和要塞的防御火力,敌船才能攻入城市的内港,展开登陆作战。
正是如此完善的防御体系,帮助葡萄牙人仅凭区区数千兵力,便在周遭敌国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下稳若泰山。
饶是如此,马六甲城内上至总督贝尔纳多,下至普通的士兵,全都对来袭的明国舰队充满了恐惧。
明国人可是刚刚全歼了西班牙无敌舰队啊!
葡萄牙人可比南洋的土皇帝们,更清楚西班牙人的实力。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那支无敌舰队到底有多可怕。
今年阿尔瓦公爵出征葡萄牙的军队,都没有去年圣克鲁斯侯爵率领的那支无敌舰队强大。
然而阿尔瓦公爵征服了葡萄牙,圣克鲁斯侯爵却在莱特湾全军覆没了……
现在那支可怕的舰队兵临马六甲了,而且规模比莱特湾海战更大!葡萄牙人怎么可能不恐惧呢?
城内很多军官和士兵已经在私下讨论议论,是等明国人一到就投降还是提前逃跑了……
万分煎熬中,葡萄牙人等到了明国人的信使,没想到居然还是个红头发高鼻子的本国人。
有人还认识那个信使,正是十几年前被明国人俘虏的平托上校。
更出人意料的是,平托居然带来了塞巴斯蒂安一世的亲笔信。
他们的国王居然还活着,而且召总督和当地议事局主席到星洲见面!
第二百二十一章 国王的演讲
因为有也先挟明堡宗叫门失败的先例,所以就连制定‘拯救者计划’的参谋们,都在私下怀疑,花费如此之大的代价,去拯救一个丧师辱国的国王,真的值吗?
跟这种过期的国王签下的条约,真的有用吗?
他们显然不明白这位国王在葡萄牙人民心中的地位。
葡萄牙人有给自己的国王起称号的习惯,类似于中国皇帝的谥号。比如刚去世的恩里克一世得到的绰号是‘纯洁者’,因为他终身未婚未育。塞巴斯蒂安的父王因为是个虔诚的耶稣会士,故而被叫做‘虔诚者’。
而葡萄牙人给塞巴斯蒂安本人的称号是‘希望’。
他是葡萄牙全村人的希望啊……
当他折戟马哈赞河畔,下落不明时,葡萄牙人民并不怨恨他给国家带来的失败,而是不停的流泪哀叹,‘葡萄牙失去了它的希望’……
绝大多数葡萄牙人,尤其是平民、士兵和商人,只要一天没见到他的尸体,就一天不肯接受他的死讯。
在他们的心目中,他只是失踪了。甚至很多人坚信,他一定会像英国的亚瑟王、德国的腓特烈一世、东正教世界的君士坦丁十一世一样,在葡萄牙为危急的关头重新出现,拯救他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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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葡萄牙平民的精神支柱。
对困守在这座孤悬海外的要塞中的葡萄牙人更是如此。在过去一年里,他们经历了国王猝死,国家易主,印度总督区易帜的接连打击,正陷入不知为谁而战的迷茫。眼下明国舰队又大军压境,城内士气十分低落。
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葡萄牙的希望’重新出现在远东的消息,就像一针强心剂,让全城的葡萄牙人瞬间疯狂了。
当然贝尔纳多总督就没那么激动了,除了身为总督要保持冷静,不能听风就是雨之外,还因为他和果阿的副王殿下,都已经给腓力二世写了效忠书。
‘纯洁者’恩里克一死,腓力二世就派出了信使晓喻葡萄牙各位海外殖民地总督,只要他们见信后立即宣誓效忠自己,便保证他们可以一直在现在的位置上,留任到主动退休为止。
而且继任者也可以由他们推荐。
贝尔纳多接到信后,专程到果阿去,跟副王殿下进行了面谈。两人本打算先静观其变,没想到国内那帮大贵族一个比一个不要脸,投降的速度比兔子还快,转眼间里斯本就开城迎接阿尔瓦公爵的大军入城了。
这下两人哪还敢犹豫?再拖下去就要被腓力二世陛下派来的钦差革职查办了!
便赶紧写了肉麻的效忠信,说请陛下见谅,因为路途遥远,所以收到陛下旨意的时间太晚了。但我们效忠陛下的心情却是比任何人都急迫的……
前几天才刚把信送出去,圣安德鲁斯旗还没绣好呢,怎么又冒出了个先王?
仙人板板的,玩人呢是不是?
郁闷之下,这位总督对效力明国十多年的平托百般讽刺,认为这纯属他帮明国人捏造的,用来赚城的谎言!
他下令把这个叛徒推出去斩首,却愕然发现自己的卫兵不肯动弹。
议事局的议长也提醒他看向城堡外头。
总督阁下探头出去一看吓一跳,只见全城的葡萄牙人都聚集到了自己的城堡外,欢呼雀跃、且歌且舞,一扫连日来的颓丧。
这下他彻底不敢轻举妄动了。情绪激动的士兵,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议长又劝他说,不妨让自己和几位议员,跟平托上校去星洲一看真假。
贝尔纳托总督自然没法反对。
~~
数日后,几位马六甲城议员,在海权号上见到了他们的国王。
葡萄牙国家小,国王又喜欢到处乱跑,几乎全国国民都见过这位陛下。有两位议员当年还在里斯本蒙他召见过,询问他们的东方见闻。
所以议员们一下就认出了塞巴斯蒂安,登时跪地痛哭起来。
塞巴斯蒂安也忍不住悲从中来,君臣抱头大哭一场。
赵昊观之便知道,自己的猜想没错,塞巴斯蒂安可比明堡宗好使多了。
而且自己也不是绑着小塞来的,可比也先太师讲究多了。
待到稳住情绪,几位议员问起塞巴斯蒂安怎么会从非洲到了远东?
小塞登时一阵臊得慌,只好说:“这都是上帝的安排。”
“原来是天主救了陛下!”几位议员懂的自然懂,不懂也装懂道:“因为我们的国家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天主又把陛下还给我们了吗?”
塞巴斯蒂安含笑点头,感谢他们的脑补。他不想让他们纠缠自己的过去,便岔开话题道:“贝尔纳多总督呢?不是叫他一起来见我吗?”
“那个软骨头叛徒!”议员们便纷纷大骂起贝尔纳多来。“居然瞒着我们,偷偷向腓力二世递了效忠书!”
最让他们气愤的是,那厮居然不叫上他们一起……
“无妨,谁让我失踪了这么久呢?”塞巴斯蒂安便展示他的宽宏道:“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看着如今成熟理智的国王陛下,议员们再度潸然泪下,天主果然没有放弃葡萄牙。非但把希望还给他们,而且是威力加强版的……要是能打上生育能力的补丁就更好了。
于是议长表示,自己这就赶回马六甲,把贝尔纳多押来见陛下。
“不必了。”塞巴斯蒂安淡淡道:“你随我们一同去马六甲。”
“陛下,这舰队……”看着脚下战舰昂贵的柚木地板,议员们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哦,这是我义兄的舰队。”塞巴斯蒂安淡淡道:“我已经与大明江南集团董事长,皇家海警舰队总司令公子赵结为异性兄弟了。听说我要回去复国,他便为我组建了这支志愿舰队,随我回欧洲抗击西班牙侵略者。”
“这么说,这支舰队听从陛下的指挥?”议员们震惊问道。
“不错。”塞巴斯蒂安重重点了点头。为了统治的需要,所有国王都是大话精,他也不例外。
“太好了!”议员们闻言喜出望外,这下最大的威胁也解除了。
~~
万历八年腊月初八,庞大的海警舰队抵达了马六甲城外海面上。葡萄牙的马六甲舰队也现身海峡内西北方向。
然而双方一炮未发,气氛十分友好。
因为就在昨天,一艘加利桨帆船已经载着两名议员,将国王陛下真的活着的消息带回了马六甲城。
这下总督大人彻底没法阻止,下面人疯狂庆祝了。
何况陛下还允诺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要是再不知好歹,只要陛下在城外振臂一呼,士兵们会立即把他的脑袋砍下来,献给他们失而复得的国王的。
于是总督大人命人洞开城门,自己也出城登上海权号,跪地向国王陛下请罪,并乞求重新效忠塞巴斯蒂安陛下。
塞巴蒂斯安拔出佩剑,轻点了他的肩膀一下,再次接受了他的效忠。
接着他便在马卡龙、潘乔运等近卫骑士的簇拥下,进入了马六甲城。并在总督府前的葡萄牙广场上,接受了城内近万名葡萄牙人的膜拜。
一时间哭声震天,泪雨滂沱,真让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啊……
然后塞巴斯蒂安向他的远东臣民,发表了名为“跟我回欧洲,保家卫国”的伟大演说!
“葡萄牙最忠诚的臣民们:
我,葡萄牙第十六任国王,阿维什王朝第七任君主,若昂三世之孙。若昂·曼努埃尔王子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之女胡安娜的独子,塞巴斯蒂安一世,终于回来了!”
震天的欢呼声登时响彻广场,就连数里外海权号上的赵公子都能听到。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跟个棒槌的黄毛小子,居然有这么高的威望。”一旁的唐保禄不禁啧啧道。
“红毛鬼对血统的迷信,是我们国家没法比的。”赵昊抱着胳膊笑道:“再说,你也不看看是谁给他写的词儿。”
~~
葡萄牙广场上,身穿金甲的塞巴斯蒂安继续振聋发聩道:
“我以葡萄牙国王的身份向你们这些爱国者致敬!并为我之前因为不成熟而犯下的错误,以及过去几年无法履行职责,带给国家的混乱,表示最虔诚的歉意!”
欧洲的国王是不兴下罪己诏的,塞巴斯蒂安这破天荒的一道歉,便感动的葡萄牙人泪流满面。非但当然选择原谅他,而且还万分欣慰的认为,自己的国王终于成熟了!
“但我现在来不及忏悔,因为西班牙背信弃义的进攻,以及国内群龙无首造成的混乱,我们暂时失去了一些区域,以及我们的王都里斯本!”
“那位自大狂腓力二世妄想占领里斯本之后,我们国家立即屈膝投降。可是,敌人大大的失算了。我们的陆军和海军虽然遭到暂时的失利,但还在英勇的抗击敌人。非洲美洲亚洲广大的殖民地上,还有无数绝不屈服的官兵——当然,也包括你们!”
欢呼声又响彻云霄,之前还颓丧的远师疲兵,转眼就变成了士气高昂的复国军!
“并且,我们还得到了最强大的明国的支持,明国与葡萄牙结成了永久的攻守同盟,他们的陆海军将与我们一起战斗到,彻底粉碎西班牙的侵略者!”
再度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这次他为复国军注入了信心。
“我们伟大的国家,有过比现在处境更加危急的时日。200年前,西班牙的前身卡斯蒂利亚王国吞并我国,包括里斯本在内,全都国土落入敌手——而且当时我们还没有海外殖民地,没有现在这样富足,也没有强大的盟友,更没有这么多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陆海军。就在那般绝境中,我的祖先,伟大的若昂一世陛下,在青年将领阿尔瓦雷斯和阿维什骑士团的支持下,领导国民发动起义,推翻了傀儡政权,并在阿尔茹巴罗塔战役中,大败入侵的卡斯蒂利亚军队,恢复了国家的独立!”
塞巴斯蒂安刷得拔出剑,厉声咆哮道:“时隔近200年,葡萄牙再一次面临亡国的危急关头,我塞巴斯蒂安立誓效仿祖先,捍卫国家的独立!”
他又环顾全场,高声问道:“不知我的阿尔瓦雷斯和骑士团在哪里?!”
“在这里!”
“这里!”
“这里!”所有葡萄牙人高高举起武器,呼啦啦跪在他们的王面前,发誓为葡萄牙献上自己的生命。
“好,我以国王的名义下令,接到这条命令的所有葡萄牙人,立即收拾行装,随我回欧洲,保卫我们的祖国去!”
“遵命!”
“遵命!”
“遵命!”山呼海啸声中,葡萄牙人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祖国去。
第二百二十二章 马六甲会议
国王演讲之后,马六甲城内的葡萄牙人便开始忙着打点行装,准备回家打仗去了。
其实也有好多人不情不愿的。
自七十年前,大征服者阿尔布克尔克征服这一两洋交汇之处的咽喉城市以来,无数的葡萄牙人怀着不同目的来到马六甲定居。
他们中,有为国王和教会服务的官员、教士、士兵、船员之类的公职人员,也有来远东讨生活的商人、冒险者、雇佣兵和手艺人。
还有很多公职人员在服役期满后,不愿返回葡萄牙而选择留在了马六甲,干起官商勾结,公然走私的买卖。
以及数量众多的在当地出生的葡萄牙后裔……因为有女人上船不吉利的说法,很少有葡萄牙女人来到亚洲,所以这些人都是葡萄牙父亲和当地的南洋女子所生的混血儿。
虽然渴求人口的葡萄牙王国承认他们的国民身份,他们也接受葡语教育,然而他们九成九没到过欧洲,脑子里更没有王室的概念。现在因为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国王的一番话,他们就要背井离乡去几万里外的葡萄牙,而且是去打仗,怎么可能心甘情愿?
不少人便想趁混乱偷偷逃跑,但他们很快悚然发现,马六甲城已经被明国人悄无声息的接管了……
所有离城的道路全都拉起了铁丝网。真见鬼,居然用珍贵的拉丝铁线干这种事,也太奢侈了。
荷枪实弹的明军士兵在铁丝网后森严列队,他们已经得到葡萄牙国王的授权,可以当场击毙所有想当逃兵者。
“这下不走也得走了……”城堡望楼上,几个马六甲高层看着明军士兵,开枪射杀企图越过封锁线的葡萄牙人,全都心有戚戚。贝尔纳多总督颓然摘下镶着金边的黑呢六角帽,露出已经秃顶的脑袋。
他本来还想劝陛下,不要放弃凝聚了数代人心血的马六甲,让自己留守吧。但看明国人这架势,显然对马六甲势在必得。只怕到时候不肯走的人,也难逃他们毒手。
“这时候谁敢说留下,就是葡奸,叛徒,软骨头。”驻马六甲的王室财产管理员叹气道:“其实陛下肯定以马六甲为筹码,跟明国人做交换了。我们就别自寻死路了。”
对他来说,陛下只要不查账,那就是什么都好商量。
马六甲主教也郁闷道:“不错,连我们神职人员也得跟着撤离了。因为陛下说远航时,离不开我们鼓舞士气。”
最不愿意离开马六甲的就是他们几个。这里蕴含着巨大的利益,非但所有入港船只要纳税,商船必须凭总督颁布的许可证,才能航行在葡萄牙人控制的海域中。
马六甲总督有签发十七条航线许可证的权力,光这块收入每年就超过三百万克鲁扎多。克鲁扎多是葡萄牙金币,一枚折合白银0.6两,也就是一百八十万两。
他们还大肆走私香料和胡椒,私吞霹雳锡矿的收入……这些灰色收入,王室财产管理员都不会记录,自然也就没国王的份儿。只需要孝敬副王三成,下面人分润两成,余下的一半就由他们几个分了。
回国上哪捞这么多钱去?给个伯爵也不换啊。
要不是三百艘明国战舰兵临城下,他们肯定会找借口留下的……
到这会儿,说什么都白搭了。葡萄牙人只能一个不留,全都离开了。
最倒霉的是十年前,被从澳门驱逐的那些人,才刚在马六甲安顿下来,买房置业,重新开始。好么,又得再来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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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陆战队控制了马六甲河上的要塞和大桥,才放葡萄牙舰队驶入内港,抓紧时间装船补给。
庞大的海警舰队则在风平浪静的海峡中锚泊,外松内紧的监视着葡萄牙的动静。
尽管海面上全是自己的战舰,一支护卫舰分队依然警惕的游弋在海权号周围,防止任何不速之客靠近。
海权号艉楼上层,宽敞肃穆的大会议室内,赵昊正在召开军政高层联合会议。
海警方面来的尤为齐全。从副总司令兼吕宋战区司令员金科,总参谋长兼吕宋战区警务委员马应龙,到战略舰队代司令项学海,吕宋战区副司令兼常备舰队司令林凤,陆战队司令员武达,警务委员潘进连,吕宋总督府人武部长西门青等无一缺席。
就连耽罗警备区司令员兼警务委员朱珏,台湾警备区司令员海尔弟,警务委员荣晟等战区外将领,都出现在会议室中。
平托也奉命参会,他坐在角落里局促不安。因为会议室中,非但只有他一个红头发,而且别人胸前全都挂着金星,只有自己是三颗银星。
海警之外,有江南集团总裁江雪迎;江南集团副董事长华伯贞;江南集团董事,南海集团董事长王梦祥;江南集团董事、台湾管委会委员长唐友德;江南集团董事,皇家海运董事长陈怀秀;南海集团副董事长林镇南;南海集团董事、吕宋管委会主任唐保禄;集团驻果阿全权代表梁钦等。
甚至连刘正齐也从开罗不远万里赶了回来,就为了参加这场至关重要的会议。
会议由赵昊亲自主持,他首先宣布了志愿舰队前线委员会成员。
“舰队司令项学海、舰队警务委员辛飞、陆战队司令员武达,陆战队警务委员潘进连,首席联络官平托。辛飞为书记!”
被点到名字的高级警官立即起立,高声领命。
素来不过问海警事务的江总裁,有些意外的瞥一眼林凤,不知前委中为何没有此人。
“坐下吧。”赵昊挥下手,五人立即刷得坐下。
“之前我已经跟你们分别谈过话了,能想到的也都叮嘱了。”赵公子牵挂的目光扫过五人,缓缓道:“可是此去五万里,肯定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和危险,只能靠你们前委临机专断了。”
“是!”五人沉声应道。
“总之,第一要务是保全自己,见机不妙就赶紧逃,千万别硬拼。一直保持在欧洲的军事存在最重要,输赢不重要,反正我们也没处打听去……”赵昊笑道。
“呵呵……”众人一阵轻笑。
“你们不用笑。我知道到现在,还有不少人心里嘀咕,吃下马六甲不就够了吗?最多把锡兰也拿下,眼下的地盘就足够我们消化个十几二十年了。”赵昊又道:
“干嘛要贪心不足,非把印度、非洲还有巴西也吃掉?能消化的了吗?不怕撑死吗?那样几万弟兄到几万里外拼死拼活又有什么意义?”
众人赶忙摇头不迭,唐友德笑嘻嘻道:“怎么会呢?英明不过公子,我们相信公子的判断。”
“看看,是因为相信我的判断,而不是相信这件事本身。”赵昊似笑非笑道:“好吧,我承认,这次的步子迈的是有点大。但历史机遇稍纵即逝,天予弗取、必受其咎啊!”
“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们,像这种可以完整接盘一个海上帝国的机会,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眼下葡萄牙人总收缩、大退却在所难免。他们空出来的港口、堡垒、城市,航线,都极具战略价值,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说着他加重语气,沉声对一众高层道:
“我们不接收就意味着被人捡便宜。将来想抢回来,得复出十倍的代价,还会跟地头蛇结仇,极大拉高我们日后的维持成本。所以哪怕一时消化不了,也要先占下,守住,日后慢慢消化就是!”
“明白!”众高层忙高声应道。
“其实我们本来就是要找西班牙人算账的,他们都打上门来两回了,我们不能总被动挨打啊。”赵昊又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不能非礼他们啊。”
众人碍于两位夫人在场,没人敢跟着胡说八道,只能吃吃憋着笑。
“既然帮不帮葡萄牙,我们要打到他们家门口去,那当然要跟葡萄牙结盟了,这样才能将客场作战的不利因素抵消掉。”赵昊神情渐渐正经起来,众人也赶紧埋头在笔记本上做起记录来。
“到五万里外的伊比利亚半岛作战,显然最要紧就是保证亚非航线在我们自己手中,绝对不能让人断了退路。”赵昊接着道:“所以我们本来就需要占领途中一些关键的节点,以保证航路畅通,这样才能保证给养物资送的上去,志愿舰队退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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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人在非洲、西亚、印度沿岸经营百年,他们的港口就在这条亚欧航线上的最佳节点。他们的要塞也能为我们的守备部队提供足够的保护,这样无需太多人手就守住这些港口要塞。”
“具体需要多少兵力呢?”华伯贞问道。
“比照葡萄牙的兵力即可,他们在这条航线上仅重要的港口要塞便设了三十多处,殖民据点更是不计其数,却一共只有一万两千名葡萄牙士兵。”赵昊淡淡道:
“没道理葡萄牙人用这点人能玩得转,我们就不行。人手实在不够,我们也掏钱雇佣兵嘛。再尽量跟当地土皇帝们搞好关系,把吃下的地方守住就行,不必进取。应该可以做到吧?”
第二百二十三章 制霸西洋
“当然,葡萄牙在这些地方站稳脚跟,靠的不只是士兵,还有官员、教士、商人、工匠,以及最最重要的,逡巡于大洋之上,将这一串据点连接成锁链的船员和水手。”
不管到什么时候,在做大事前必须要统一思想。尤其是眼前这班高层,一旦认知出现偏差,执行上就很难形成合力。在眼下这一阶段,集团确实摊子铺的太大,容错空间太小,所以赵昊必须将自己的远景布局向这些人讲清楚,才能让他们清楚,接下来发力的重点在哪里。
赵昊让秘书将会议资料发下去道:“根据我们之前搜集到的情报,在海外的葡萄牙公职人员大概有五六万人,还有那些同样重要的编外人士,他们用于维持所有海外据点的运转,总人数肯定超过十万人。”
“真不少啊……”众高层一阵交头接耳。
但他们翻阅发下来的会议资料,看到光葡萄牙据点的简单介绍,就列了密密麻麻十多页时,又觉得这点人属实杯水车薪了。
“其实这十万葡萄牙人充当的是管理和技术人员,以及必要的震慑武力。大部分的兵力和劳动力,只能通过大量雇佣土著来添补空缺。”赵昊接着道。
“所以这十万人,是维系葡萄牙海上帝国所需的最低限度?”江雪迎轻声问道。
“这个不好说。”赵昊说着看一眼平托道:“葡萄牙只有一百几十万人口,本土还有强邻在侧,十万成年男子应该是能国内能派往海外的极限了,而不一定是只需要十万人。你说呢,平先生?”
“总司令说得太对了。”平托忙欲起身,赵昊抬手虚按,他这才坐下叹气道:
“人类史上第一个海上帝国,听着风光,可这背后付出的代价,早就超出葡萄牙承受的范围了。去往遥远的殖民地,要在险象环生的大海上冒险,到了之后,还要承受炎热潮湿干旱水土不服,以及土著无休止的袭击……”
“我在圣多美、果阿、马六甲和澳门都服役过。除了澳门之外,葡萄牙人的死亡率都非常非常高,总督和行政长官们每次发给里斯本的公文中,永远都在要求补充人手。而正如总司令所言,能保持十万人的规模,已经是葡萄牙的极限了。”
顿一下,他为自己的祖国辩护道:“葡萄牙国内男丁稀少、寡妇成群,是抵挡不住西班牙入侵的重要原因。”
“咳咳。”看到将领们露出兴奋的眼神,赵昊轻咳一声,不让他们胡思乱想下去道:“所以真正要让这个海上帝国良性运转起来,需要的人手可能要翻倍,甚至翻几倍。”
“集团现在的员工都至少高小毕业,管理技术人员都是有中学或中专文凭的,又在集团的科学管理体系之下,应该一个顶几个用吧?”江总裁道。
“那也不能少于十万人,质量之外,数量同样重要。”赵昊沉声道。
众人纷纷点头,他们都是管理者,自然知道人手少了放屁都不响。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哪有这么多人呢?”江雪迎两手一摊道:“百年大移民本身就是个无底洞,集团自己培养的干部,还有教育集团每年的毕业生,填这个窟窿都不够,哪还有人手往外洒?”
“大移民是一百年不变的头号任务。”赵昊摆一下手道:“而南洋作为大移民的头号目的地,至少在二三十年内,都是集团的重心所在,这没什么好说的。”
说着他笑道:“能让南洋永归王化,成为我华夏的生民乐土,我们这些人的功劳,就远超史书上那些帝王将相了。”
“呵呵……”众人也笑起来,他们如今都已经身居高位,名利双收,还跟着赵昊跑到马六甲来的动力,主要就源于这份前无古人的事业。
“还真是,那些古之帝王最多逐鹿华夏,咱们却要称霸全球。”唐友德饶有深意的笑起来:“我看公子弄不好将来要超过唐宗宋祖了。”
“去你的,别瞎说。”赵昊白他一眼,对炯炯望着自己的众人摆了摆手道:“我们要跳出帝王将相的窠臼,那不匹配我们的伟业。”
也不管他们听没听懂,赵昊便接着道:“我们是以称霸全球为理想,但地球太大了,绕着它转一圈就得两年时间。光阴如梭,人生苦短,我们这代人怕是看不到那天了。”
会议室中变得安静极了,众人定定看着阳光笼罩下的赵昊,听他缓声布道:
“真正伟大的事业,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我们这代人为后面的人打好基础,铺好道路,也就俯仰无愧了。”赵昊沉声道: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诸君共勉之。”
“我等谨记。”众人忙齐声应道。
“说回正题。”赵昊端起茶盏呷一口道:“我仔细考虑过,南洋是可以挤出些人手的。首先海警方面,在拿下整个南洋和印度非洲后,我们可以将防线大大向外推。”
“其实大海茫茫,无边无垠,但能走的航线就那么几条。封锁住几段重要的海上通道,也就封锁住了整片区域。不然葡萄牙人也没能力凭区区兵力称霸整个西洋。”
在大明的概念中,西洋是指马六甲以西所有的海域。赵昊则单指印度洋。
说着他站起身来,指着身后大幅的亚非地图,上面用红笔标注了几个重点区域:
“整个西洋有哪几处海上要道呢?好望角、曼德海峡、霍尔木兹海峡、锡兰、马六甲海峡以及巽他海峡。只要控制了这六处,即可彻底称霸西洋,保证南洋不受西面来敌的威胁。”
顿一下他笑道:“至于东面来敌,相信腓力二世已经明白,跨洋远征是何等愚不可及了。而且接下来有够他焦头烂额的,我断定不会再有这种送上门来,给大伙儿刷功勋的好事儿了。”
众将领一阵哄笑,那真是太可惜了。
“于是我们就会发现,这六处海上通道,巽他海峡已经在我们手中,马六甲海峡也很快到手。锡兰、霍尔木兹海峡和好望角,亦在我们葡萄牙朋友手中,很快就会转让给我们。”赵昊笑道:“我们六大要道将有其五,只剩一个曼德海峡,或者说是亚丁湾还没着落,这也是所谓‘葡萄牙锁链’中最大的破绽。”
在赵公子的示意下,平托开口解释道:“几十年来,葡萄牙一直想将亚丁收入囊中,以封锁红海咽喉曼德海峡,这样就可以彻底垄断胡椒和香料的贸易了。为此与奥斯曼帝国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最后还是突厥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将亚丁并入奥斯曼的领土。”
“后来葡萄牙呈短暂占据了亚丁湾口的极乐岛作为代替,但岛上干燥缺水,环境十分恶劣。而且位置有些偏,已经很难封锁曼德海峡了。他们想要在500里宽的亚丁湾中张网以待非常困难,那些阿拉伯商人运送香料的船只可以轻而易举的摆脱他们的监视,驶入红海中。香料在苏伊士上岸,从陆路运到亚历山大,再由威尼斯商人转卖欧洲。”
平托耸耸肩膀道:“因此葡萄牙国王让威尼斯商人改行打渔的梦想一直没有实现。”
赵昊点点头,又转向驻开罗全权代表刘正齐道:“刘代表好像给我们带回来了好消息呢。”
也不知是操劳过度还是海上颠簸的缘故,刘正齐看上去清减了不少,精神却出奇的健旺。听赵昊点到自己的名字,他立即站起来,不无炫耀的欠身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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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下取得的这点微末成就,离不开公子的英明领导和集团的大力支持。正所谓弱国无外交,我能……”
“好了,你就说正事儿吧。”赵昊笑着打断了他,让这厮自吹自擂起来,半个小时都不够用。
“就是属下在持续数年的努力后,终于说服了奥斯曼的太后,她已经颁发旨意,批准了开挖‘苏伊士运河’的工程,一应建设事宜,都交由本集团全权负责!”刘正齐笑开了花道:
“作为报酬,我们可以自运河通航起,主持营运99年。此外,马穆鲁克贵族们为了表示感谢,还将一个叫吉布提的地方送给我们,作为酬劳。”
“吉布提,在哪里?”众人纷纷望向地图。
一干海警将领却露出狂喜之色。
便见赵昊的手指,落在了红海最狭窄的转弯处——曼德海峡。
吉布提就在海峡边上,是优良的天然港口,扼红海进入印度洋的要冲。其战略意义后世无人不知……那里有鹰酱在非洲最大的军事基地,法鸡最大的海外军事基地,以及兔子的第一个海外基地……人畜无害的小白兔怎么会有军事基地呢?我们叫保障基地。
“所以说,葡萄牙人的破绽被我们补上了?!”这下所有人都喜出望外了。
“不错,六大要地皆在我手!保护南洋和控制西洋的力量可以合二为一,所需兵力自然大大减少!”赵昊一拳捶在地图上,强抑住兴奋道。
ps.又跑了一天的医院,精力体力实在跟不上,睡了一觉状态才好点,写完这一章继续睡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鲸吞计划
随后,赵昊给众高层一点时间,让他们消化一下自己灌输的内容。
众人跟着赵昊放眼看世界多年,很快就品出了这‘六通四达控西洋’战略的高明之处。
这六大海上通道的确都异常重要!
马六甲海峡自不消说,四百年后还是东亚国家的海上生命线。而且狭长的海峡极易控制,天生是天朝经略南洋的门户锁钥。
然而单单控制马六甲海峡,并不足以保证南洋不被外人染指。如果没有赵昊的话,再过15年,荷兰人的船队就要绕过好望角,成为大航海时代的新玩家了。
为了避开葡萄牙人控制的北印度洋沿岸航线,他们从马达加斯加横穿印度洋,从苏门答腊岛与爪哇岛之间的空隙——巽他海峡插入了南洋,并在爪哇岛的雅加达设置据点,改名巴达维亚,开启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直面东南亚的辉煌历史。
而且因为强大的南赤道暖流自帝汶海向西流动的缘故,在这个年代,西来的帆船抵达了巽他海峡后,很难再继续逆流向东,去找寻爪哇岛另一端的龙目海峡进入南洋了。更遑论更东面的帝汶海。
是以守住了巽他海峡和马六甲海峡,就等于守住了南洋。至少在风帆时代是这样的。
锡兰则号称东方十字路口,地处印度洋的中心。是大明南洋至印度、西亚、北非航线上必经的中转站。自然是大航海时代玩家的必争之地。
好望角则是欧洲帆船通向东方的必经航道,控制住这里,就可以将欧洲人的帆船牢牢挡在东方世界之外。虽然地球是圆的,他们也可以从美洲绕,但相信看到西班牙远征舰队的下场后,没有欧洲人的海军再敢横渡茫茫太平洋了。
霍尔木兹海峡、曼德海峡,则是在大航海时代之前,两大传统的亚欧通道。
在过去一千年里,来自东方的珍贵货物都是自霍尔木兹海峡入波斯湾,自曼德海峡入红海,然后转运欧洲的。
看着地中海商人与奥斯曼帝国联手垄断这两条商路赚得盆满钵满,眼红的葡萄牙人沿着非洲一路向南,才终于绕过好望角,找到了第三条航路。
~~
所以才说,占据了这六处要道,就统治了亚洲之海。
而半个世纪前,葡萄牙人就占据了其中之四!并且他们不知道能从非洲直航巽他海峡,所以想当然的以为只要控制了锡兰,就没必要再分散兵力占领巽他海峡了,才让荷兰人钻了空子。
他们真正求之不得的只有曼德海峡,也正是这一处漏洞使他们垄断香料贸易,让威尼斯商人下海打渔的梦想落了空。
不过能有这样的成就,已经是葡萄牙历史上空前绝后的高光时刻了。
有人就要问了,奥斯曼帝国不是正值巅峰吗?就能忍得了葡萄牙人如此嚣张?
一是因为葡萄牙海军确实能打,近一个世纪来一直按着奥斯曼和印度王公的海军揍,始终牢牢掌握着印度洋的制海权。
二是因为奥斯曼帝国虽然号称横跨三大洲,但并未一统中东。
东面,波斯人的萨非王朝挡住了他们东侵的步伐。南面,阿拉伯半岛上的各部落桀骜不驯,奥斯曼帝国的重心又在西方,是以只占据了波斯湾的一端就停下了脚步。只能眼看着葡萄牙人将另一端的霍尔木兹海峡,牢牢控制在手中了。
后来随着奥斯曼将东方舰队从波斯湾转移到红海,他们也彻底放弃了对波斯湾控制权的争夺。
奥斯曼在红海的情况就好多了。西元1517年他们征服了埃及,接着又再接再厉,彻底攻占了红海两岸沿海地区,将葡萄牙人挡在了红海之外。
之后奥斯曼将红海南岸的领土并入了埃及行省进行统治,所以马穆鲁克贵族才能将吉布提送给江南集团。
马穆鲁克贵族之所以这么大方,一是因为修筑苏伊士运河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一旦运河修成,非但可以为埃及带来极大的好处,而是还能将埃及从陆地上,与奥斯曼本土分隔开。
而是吉布提这地方本就不是他们的,而是奥斯曼帝国1517年从埃塞俄比亚手里抢来的。这个信奉基督教的黑人国家被奥斯曼夺走了包括吉布提在内的沿海地区,硬生生变成了内陆国家。
他们一直在葡萄牙人的支持下,想要从异教徒手中抢回自己的领土,对马穆鲁克军事集团的消耗很大。
而且吉布提东面四十公里外,还有索马里的重要海港城市泽拉,让严重缺水的吉布提成为了鸡肋。
所以马穆鲁克人才会乐得送个顺水人情给江南集团,甩掉吉布提这个包袱。至于这会不会影响奥斯曼人独霸红海的局面,那是突厥人该担心的问题,马穆鲁克人巴不得他们跟明国人打起来呢。
~~
震撼鼓舞之余,众人自然也有些疑问。王梦祥便缓缓问道:“既然那埃塞俄比亚一直想要夺回吉布提,会不会牵扯我们我们兵力?而且好像锡兰岛上的僧伽罗国,也一直想从葡萄牙手中夺回科伦坡,我们会不会在这些异国的领土上泥足深陷呢?”
“世伯这个问题问得好啊,这也是我们必须要极力避免的,不然多少人都不够往里填的。”赵昊重重点头道:“一定要记住,相对海外的广阔天地而言,我们的力量始终是微不足道的,所以一定要学习葡萄牙人的精打细算。在西洋更是如此,要牢记不膨胀、不冲动、不盲动。坚持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众高层赶紧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赵公子的训示。
“具体到锡兰,梁代表也有好消息带回来。”赵昊说着看一眼梁钦。
梁钦赶紧站起来,他是世家公子,比较要脸,便略过了自我吹嘘,直入正题道:
“……锡兰不是异国,而是天朝曾经的属国。我们已经与僧伽罗国王谈妥,帮他们重新恢复朝贡。按照公子的指示,我们也向僧伽罗国王保证,只接手葡萄牙人控制的科伦坡,既不会进一步侵占锡兰,也不会干涉僧伽罗国的内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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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一下,他露出淡淡的微笑道:“起先僧伽罗王还不愿意,但当我们透露泰米尔王已经同意向我们提供港口后,他们便立即改变了态度,变得非常合作了。”
“干得漂亮!梁代表的经验中,有两大可取之处希望大家牢记。一是要充分了解当地的历史、文化、民族渊源和政权结构,只有摸透了这些,才能利用各种矛盾庖丁解牛,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赵昊赞许的颔首道:
“二是要充分与当地政权沟通,让他们明白我们只需要几个沿海港口,来保护我们的海上交通和贸易,非但无意侵占他们的领土,还可以保护他们免受海盗的侵袭,带来他们需要的商品,对他们是有益无害的——这个年代的绝大部分国家,都是重陆权、轻海权的,所以大家其实没有多大的利害冲突,是可以友好共存的。”
“这样肯定可以大大降低我们的控制成本。”江雪迎松了口气,她最担心的问题赵昊已经想到了。
“我们以后也不深入内陆了?”王梦祥忽然问道。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我们不是葡萄牙,我们有两三亿人口,对我们来说,未来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赵昊淡淡道:“只是我们这一代人,要先把精力放在南洋罢了。”
“明白!”众人都听懂了赵公子的言外之意,有些事情是要留给子孙后代去做的。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赵昊没有言明,那就是印度、中东、非洲都不是大规模移民的好去处。有那多余的精力干嘛不往美洲身上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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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会开下来,与会众人心头沉重的压力消散了许多,又重新充满了信心。
如果集团只是像葡萄牙人那样维持港口和航线,而不深入内陆的话,自然无需太多人力物力就能应付过来。虽然接下来几年人手上肯定要吃紧,但江南教育集团已经到了收获期,一年有两万多毕业生进入集团呢,紧上几年差不多也就缓过来了。
“对了师父,还有那个巴西……”见要散会了赵昊也不提,好像把南美那块儿给忘了,林凤忍不住提醒他道。
她还要在里约给师父立雕像呢……
“巴西啊。那个不急,先把名头占下,等过些年再说。”赵昊的回答却让她不太满意。
没办法,当师父的又不能告诉她,因为葡萄牙的那个私生子安东尼奥,被西班牙人击败之后,将会在明年流亡到巴黎,并受到法国太后的热情欢迎。为了能换得法国出兵帮自己复国,他贿赂给太后一大笔王室珠宝,并许诺把巴西转让给法国。
虽然在另一段时空中,法国因为干涉西班牙吞并葡萄牙失败,而没有得到巴西。但现在塞巴斯蒂安没死,还会带着殖民地军队和强大的海警志愿军杀回欧洲,结果很可能会大不一样。
不管到时候法国会不会跟小塞讨安东尼奥欠的账,这边先拿到对巴西的宣称总没错。
会议最后赵昊又宣布了一系列军政人事任命。
海警在马六甲海峡以外将暂时以好望角为界,分为两大战区。
好望角以东为印度洋战区,司令员由海警副总司令金科兼任,警务委员荣晟。司令部设在锡兰。
好望角以西为大西洋战区,司令员由海警总参谋长马应龙兼任,警务委员海尔弟。司令部设在好望角。
耽罗警备区和台湾警备区合并为东洋战区,由副总警务委员朱珏兼任司令员,海尔哥担任警务委员。司令部设在耽罗。
吕宋战区扩大为南洋战区,由林凤担任司令员,薛华担任警务委员。司令部设在星洲。
此外,梁钦将担任印度地区行政总裁,刘正齐担任中东地区行政总裁,唐保禄担任西非地区行政总裁,俞奔担任东非地区行政总裁。
~~
十天之后,塞巴斯蒂安带着马六甲的一万多葡萄牙人,分乘五十艘大小帆船,启程离开了马六甲城。
同时出发的还有两百二十艘海警战舰,以及一百艘远洋货船组成的补给船队,浩浩荡荡绵延二三十里。
这支庞大的舰队搭载着整整六万大明男儿。
六万男儿下西洋,终于超越了当年郑和舰队的规模!
其中,除了有要去欧洲参战的两万志愿官兵外,还有两万准备接收沿途港口、据点、要塞的军队……包括五千名海警官兵,一万五千名来自吕宋和台湾子弟兵。
这两万官兵就是归属两大战区的全部兵力了。
此外,还有运输船队的一万名皇家海运、南海海运的船员。以及从江南集团、南海集团、西山集团和各大海外领地抽调的一万名职工,他们将在四大总裁的领导下,负责让接手的各处港口城市尽快恢复运转,尽可能为志愿舰队提供就近保障,以减轻可怕的后勤压力。
余下八十艘战舰,将分成两支舰队,驻扎在马六甲海峡和巽他海峡,归属南洋战区指挥。
最后,整个海警部队就只剩一些护卫舰、巡逻艇和剑鱼式桨帆船,游弋在北起阿依努岛南至爪哇岛的万里的海疆上了。
这次规模空前、范围空前、耗费也空前的大行动,称为‘鲸吞计划’!
【本卷终】
第一章 南非快递
湛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亦无飞鸟,墨绿色的南印度洋无垠万里。
过去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以来这南印度洋的深处都是这样,既无飞鸟,亦无帆影,空寂的让人绝望。
忽然,两条白色的帆船打破了这海天亘古以来的孤寂,劈波斩浪从大洋深处快速驶向东北方向。
这两艘帆船的造型十分夺目,非但船身刷成与帆布一样的纯白色,船型设计也极端大胆,修长的船身长宽比大于六比一。跟它一比,这个年代所有类型的帆船,都成了臃肿的大胖子。
且其水下也采取了最小阻力设计,但保持一定的横向阻力剖面,导致水线特别优美。甚至在其艏部水线面有内凹,长长而尖削的曲线剪刀型船艏,能在前进时将海浪剪开以减小波浪阻力,故曰飞剪船。
这种飞剪船的吃水很浅,船舷也很低,但桅杆却增加到了五层,而且在两侧船舷还有外伸帆桁,可挂翼帆,使帆的面积比同吨位盖伦船足足增加了一倍。
所有的设计,都只为了一个目的——更快。其最高时速能达到30公里,巡航时速也有20公里以上,比传统帆船快了四倍。真正的日行千里!
但速度的大提升也让船壳承受更大的压力,安全系数也随之降低。在早期试验中,从锡兰航行到吕宋去程只需51天,返程只用了30天,引起大轰动。但十条只有四条抵达了目的地,其余六条全都在中途损毁了。
后来采用了铁骨木壳船体,以焊接钢代替了木制龙骨,才让飞剪船的强度足以支撑这么长的船体、这么快的速度和这么多的帆具。
这种船当然也有缺点,首先它的吃水浅、船舷低、船身窄,其次虽然纵向速度飞快,但转向十分吃力。而这个年代海战是以火炮数量取胜的。这就要求主力战舰具有宽阔平稳的船体作为火炮平台,高大的船舷来容纳更多层火炮甲板,还有坚固的船壳来抵御炮弹,以及比起速度来,在海战中转向的灵活性更为重要。
当然它速度快,抢风向一抢一个准,想打想跑都占尽先手。但肯定做不了主力舰,顶多就是巡逻、骚扰、通信可以用。不过它的设计初衷就是高速货运帆船,而不是战舰。
自万历十二年正式定型投产以来,三年时间吕宋造船厂已经建造了三十艘这样的飞剪船,赵公子将其命名为‘北美级’。这种船型设计初衷也就可见一斑了。
不过赵公子的北美梦还得往后排一排,目前所有三十条飞剪船全都隶属于西洋航运总公司,用来跨洋运送贵重货物和人员。
比如这两艘‘白虹号’和‘白驹号’,便是一个月前的五月初一,从非洲南端好望角的海角市启航,驶往南洋的‘南非快递’。
~~
海角市原先是葡萄牙人在好望角的据点所在,名曰好望堡。十几年前林凤和张筱菁带领‘千古罪人刘大夏号’环球航行时,还在这里修过船呢。
除了碉堡、码头和修船厂之外,当时葡萄牙人还雇佣当地土著在附近种植果蔬、菜园,养殖牲畜,好为过往的本国船队提供补给。
其实这里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开普敦,但葡萄牙人太少,而且这里严重缺乏建筑材料,所以还得等到几十年后,荷兰人从尼德兰运来建材,在这里筑城开埠。
不过这回就不麻烦荷兰老乡了,万历九年,西元1581年六月,海警舰队从葡萄牙人手中接管了好望堡后。马应龙和海尔弟经过实地勘察,发现这里确实如情报中描述的那样,天然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
它的周围是一片海拔高达1000多米的峭壁,如同天狱一般难以攻克。海面上也没有任何岛屿,可以让敌人建立据点对抗。
而且好望角地处咆哮西风带,这片海域几乎终年大风大浪,常常有十几米高的‘杀人浪’出现,是世界最危险的航海区域之一,没有任何船长敢远离海岸航行。
所以只要在此建造棱堡码头,并在好望角山下的避风港中,驻扎一支强大的舰队,就能竖起一道欧洲列强无法逾越的叹息之壁。
更可贵的是,这里虽然被沙漠戈壁环绕,但在峭壁包裹之内,是土地肥沃的盆地平原,面积有半个台湾岛那么大。而且还是非洲大陆罕见的地中海气候,雨水充足,因此这里具备成为一个大城市的所有潜力——除了人口。
非洲土著倒是不少,但非洲老哥要是肯种地,葡萄牙人也不至于看着这天赐的王霸基业干瞪眼。
好在大明就是不缺人……
再次感叹了公子的远见卓识后,两人便将大西洋战区司令部设在了这里。同时西非地区行政总裁唐保禄,也按照赵昊的命名,在此设立了海角市。
经过六年的军民共建,海角市已经建起了完整的城池、码头,人口接近三万,主要是战区的海警官兵,军械厂、船坞的军工人员,以及为战区服务的平民,为战区北上控制整个非洲西海岸,提供了有利后盾。
必须大加赞扬的是,这三万军民在繁重的工作之余,还垦荒十多万亩,没有浪费本民族的天赋技能。
如今,海角市的粮食蔬菜已经基本自给自足,甚至可以为战区其它基地提供一定支援,极大减轻了集团的后勤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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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根据《文莱密约》,葡萄牙人依然可以在非洲享有无歧视的通航、贸易、定居权,但战区还是坚持以真理说服人,让葡萄牙商船都乖乖只西非洲航行贸易,不再进入印度洋了。
天涯市便成了明葡两国的商业枢纽,加上非洲各部落也慕名前来,用各种奇珍异宝换取他们所需的布匹、砂糖、食盐、铁器、玻璃珠子之类……所以这里业已形成了颇具规模的商业市场。
白虹号和白驹号便装载了西洋贸易集团南非公司,用日用品换来钻石、红宝石、蓝宝石、珊瑚、象牙、犀角等珍贵货物,驶离了天涯港,沿着海岸向东航行。
有海角自然就有天涯!
三天后,两条飞剪船便抵达了1300公里外的天涯市。‘南非快递’果然名不虚传!
天涯市就是后世南非著名城市德班。西元1497年,达伽马重返印度的航行途中发现了这处优良的天然港湾。
随后葡萄牙人在这里设置据点,建造码头,作为‘葡萄牙锁链’的重要一环。
在海警舰队到来前,这里可比好望堡那边兴旺多了,奴隶贩子、捕鲸船、海盗和商人经常造访这里,已经形成了相当规模的市镇。
因为这里的土著手里有大量的金砂……
只要有黄金的地方,不管多偏远荒凉,都会快速兴旺起来的。何况这里的自然条件一点也不差。
也正是因为这里有黄金的缘故,赵昊才对德班下达了严格的清理令,要求一个欧洲人都不许留在未来的天涯市。
别人不清楚他能不知道,南非又叫黄金之国?超过全世界黄金储量的六成!
而德班因为距离黄金产地最近,所以成为了金矿外运的主要港口。
大西洋战区要求葡萄牙人不得越过好望角,也有不希望他们染指南非黄金的因素在。
不过目前集团实在分身乏术,没法亲自派人开采南非的黄金……日本、吕宋和爪哇岛的黄金,就已经让他们忙不过来了,甚至都没有余力在天涯市开设炼金场。
目前只能采取以物易物的方式,从各土著部落手中换取一定成色的金砂,经过初步洗选后,装船运回爪哇去提纯精炼。
两艘飞剪船在天涯港停留一天,待武装押运员将用铁条焊死门的铁制砂金箱,一具具抬上船后,便再度起航。
随后它们将横穿南印度洋,把装满珍贵货物的南非快递送到爪哇去。
虽然旅途也很辛苦,但跟穿越太平洋的漫长航行比起来,却要舒服太多。
一是航程本来就短,从好望角算起来,全程也‘只有’一万公里。飞剪船的速度又快,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到达。
二是印度洋上岛屿虽少,却偏偏在这条航线上,基本每隔一两千公里,就有一个岛屿或群岛,可以让船员们补给休整。
在另一个时空中,当因为无法打破葡萄牙锁链,而进行‘绝望航行’的荷兰人发现这一秘密后,也难怪他们会坚信上帝在保佑尼德兰了……消息传回欧洲,甚至都鼓舞了遭到西班牙沉重打击,而陷入低潮的尼德兰革命!
‘南非快递’正是沿着日后荷兰人发现的航路,三天后,抵达了马达加斯加岛南端。
但还没怎么消耗的两艘飞剪船未做停留,便继续驶向大洋深处。又过了三天,抵达了毛里求斯岛。
当然,毛里求斯是西元1595年,荷兰人以自己王子之名命名的。这回就被赵昊抢先命名为渡渡岛了。
那里有西洋海运自己设立的据点,养猪种菜种地,并向当地人收购猎物和水果,为过往船队提供补给。
其实南非快递也没必要在这里停靠的,但当地一种不会飞的鸟,肉味特别鲜美,深受水手们的喜爱。看在渡渡鸟的份上,他们才会在渡渡岛停靠,打打牙祭,改善下伙食。
而且渡渡岛的女孩儿,还挺美的。
ps.抱歉,总是很疲惫,没法好好更新。不过欣慰的是,经过初步放化疗,家母状态好转了很多,感觉也值了。就是对不起大家了,而且万事开头难,写到这会儿才写完一章……
第二章 巽他海关
离开渡渡岛之后,南非快递继续航行两天,东南方向便再次出现了岛屿。那是后世的罗德里格斯岛,当然现在叫‘平安岛’。
岛上近千名岛民从事农业和渔业。可以提供咸鱼、牲畜和蔬菜。而且最可贵的是,其黄玉湾在群峰掩映,山峦环抱中,是飓风来袭时天然的避风港。
不过此时南半球的飓风季已过,两艘飞剪船也没必要特地在避风岛上停靠了,便继续向东偏北15度航行。
接下来是这条航线最艰苦的一段,需要横跨4500公里的海面,才能抵达下一处停靠点。
所以西洋海运其余远洋帆船都不会这样走,他们在离开毛里求斯后,会航向东北方2000公里外的迭戈加西亚岛——在这个印度洋的中心岛屿上补充淡水,稍事休整后,或是驶向北面1800公里外的锡兰,或是直接航向2800公里外的亚齐苏丹国。当然也可以借助赤道逆流,航行3600公里外的巽他海峡。
后世美帝在印度洋的唯一军事基地,位置就是这样优越。不过不管哪一种,都会受到赤道无风带的影响,很难提得起速度来。所以迭戈加西亚岛真正大放异彩,至少还得等机帆船问世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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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剪船自然不屑于走这条慢吞吞的航线,南非快递借助这个季节印度洋上盛行的西南风,只用了九天时间,就横穿了印度洋,抵达了8000里外的科科斯群岛……当然这会儿叫做‘岳埠群岛’。
岳埠群岛原先是二十多个无人的珊瑚岛,面积总共14平方公里多一点。有碧海蓝天、银沙椰林,更有品种繁多终年不败的鲜花,真如一方海上天堂般明媚。
万历九年初,江南集团‘区划南洋’,将这个在爪哇岛西一千公里的群岛,作为爪哇行政管理区的辖区边界,归属爪哇管委会管辖。现在已经有五百多人在这个岛上工作生活了。
这五百多人除了为往来的飞剪船提供补给以及简单修理外,平日里主要工作是培育椰苗,然后划着船到各处珊瑚岛上种椰子树,收椰子。
如今,岛上最早人工栽培的几千株椰子树已经开始结果,加上遍布岛上的野生椰子树,每天都可以采摘到将近五千枚老椰子。
工人们将赤黄色的老椰子采集回来,挖出果肉,晒成椰干,装满一船便运回爪哇椰城的榨油厂。榨油厂把椰干打碎以后,榨出椰油,剩下的椰渣还可当动物饲料。
千年以来,南洋土著都是食用椰油的,而且椰油还可以当油灯燃料。随着移民大规模涌入南洋,油料需求与日俱增,所以只靠这一项,岛上的岳埠公社就实现了盈利。
此外,一份多年以后才解密的机密文件显示,伟大英明的赵子之所以早早派人上岛,根本不是为了采集椰子这种可笑的目地——难道爪哇岛上没有椰子树吗?雅加达别称可就是椰城啊!赵公子舍近取远是闹哪样呀?
根据该机密文件显示,最初派人上岛的目的是设立南洋气象总局爪哇气象局观测站。
虽然除了吕宋之外,南洋诸岛因为靠近赤道,绝少有台风光顾,但这不意味着老天爷就放过他们。印度洋上频繁的海啸,平均每六七年就会造成一次严重的破坏。虽然频率比台风低得多,但造成的危害却是台风望尘莫及的。
赵昊深知要让国人在南洋扎下根,就必须竭力保护好移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而且他还知道海啸在深海中几乎没威力,只有在登陆前,海底陡然升高时,才会将积蓄的力量爆发出来。
所以只要提前预警,让船只驶往深海,就可以平安度过海啸。
是以南洋甫一到手,他就下令建立长效海啸预警系统。
赵昊当时想得挺美,心说虽然观测站可能好几年都是吃闲饭的,但只要一次预警成功,都能多挽救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保住几百上千条船,这笔投资硬是要得。
结果就在观测站建成次年,就观测到周边水体产生巨大的波动,观测站便立即放飞了专门选育的长距离飞行信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这海啸来的太他娘的快了,几小时内就能横跨大洋,波速别说鸽子了,比飞机还快呢。
预警失败后赵昊总结教训,发现这难题目前无解。关键是,这年代没有任何超视距通讯手段,速度能超过海啸……
所以在把远距离电报机搞出来之前,这个观测站屁用都没有了。
赵昊大感面上无光,便转头忙那些让他脸上有光的事儿去了。至于岳埠群岛的葵花观测站,他让负责南洋事务的唐胖子看着办。
唐友德什么人啊?那粘上毛比猪八戒都精。虽然公子整天强调‘成本控制’、‘控制成本’,但他很清楚成本不只是有形的钱货,还包括无形的商誉——本集团最有价值的商誉,就是公子料事如神算无遗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英明神武、明见万里的光辉形象啊!
怎么能给黑子留下这等话柄呢?那些家伙可是最擅长以一个黑点否定整个太阳的呀!
于是唐友德授意爪哇管委会,先将给观测站修的几十米高的混凝土庇护塔,改建成了灯塔。又把岳埠群岛硬塞进西洋海运的跨洋航线驿站列表中……尽管当时还没有任何跨洋航线会经过这里。
但公子不是常常教导我们,领导者要具有超前意识吗?
等三年以后,飞剪船投入使用,南非快递开通了,不就用得上了么?
好吧,当时飞剪船还有一堆缺陷,正处于跑得快,沉得也快的阶段呢。唐胖子也不敢说,三年后南非快递就真能开通。
所以他又逼着管委会把原本在爪哇岛的椰子种植园,转移到了岳埠群岛上……
其实经过长途海运的椰干,榨出的油有一股怪味。为了保证利润,油业公司又不能降价卖,只好硬性摊派给各公社。结果移民都不爱吃,只能当灯油用掉……
这样三番几次的折腾下来,人们早就忘了当初登上岳埠群岛的初衷了。于是集团和公子的形象都没受损失,可谓皆大欢喜。
只是岳埠公社那五百名社员,一直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在海岛上,干这种舍近取远的事情?
不过看在每年都有可观的分红的份上,大家也就不问了。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栽几棵椰子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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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艘飞剪船在岳埠群岛的葵花驿码头停靠两天,补充了淡水和新鲜食物,也让船员和乘客们好好休息一下。飞剪船速度太快,海况稍差便会颠得厉害,哪怕老海员也会吐得七荤八素……
两天后,飞剪船再次启航,仅用了两天便抵达了巽他海峡。而时间,才刚来到万历十五年五月廿七。
一万公里航程,仅用了二十七天。还不到一个月,南非快递便送到了爪哇门口!
进入海峡前,两条飞剪船的船长都已经下令收帆减速。
因为巽他海峡便是如今天朝的国门了。按照集团规定,所有船只不得擅自冲关,否则一律坚决消灭。
要想顺利通关,船、人、货都必须一一过关。
船要验明船籍、检查许可证;人要验明正身,必须持有集团颁发的护照,并在签证有效期内;货物也要如实申报后方可入关。
但入关只是第一步,并不能立即进港。船只还要在引水船的带领下,来到海峡中的文业岛上停靠。
文业岛就是后世的拉卡塔岛,这个10平方公里的岛屿扼守海峡入口,很像永夏湾口的陈美岛。作用也跟陈美岛相仿,除了驻扎着一支相当规模的巽他海峡巡逻分舰队外,岛的另一端还修筑了庞大的检疫码头。
所有入关船只,都要在这里停靠,由相关人员对船只进行货物防疫消杀,对人员进行检疫隔离。
通常船和货的消杀期是七天,人员的隔离期是十四天。这多出来的七天,是给海关税务部门,根据申报查验计税用的。等人从检疫营出来,税单和这半个月的账单也送送到管账的手里了。乖乖交钱之后,船员们才能回到船上,带着全套凭据,驶往登记的目的地。
六年前,这套十分繁琐且不友好的流程刚推行时,着实引起了南洋、印度、奥斯曼的海商们激烈的反对,认为他们比葡萄牙人还过分!暴力抗法、强行闯关的情况频繁发生。却都被刚刚组建的南洋海关和海峡舰队,用更加激烈的手段镇压下来。
见硬的不行,西洋和南洋的海商们又来软的,祭出屡试不爽的银弹大法。想通过贿赂海关的人来逃避依法通关。
然而让他们震惊的是,天底下居然还有不偷腥的猫。所有企图行贿的海商,非但没有得逞,反而被揪出来,统统吊了桅杆……
海关的工作人员并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其实面对诱惑也不是不心动。只是一旦被抓,下场实在太可怕了。
至少在当下这个历史阶段,伸手几乎是一定会被抓的。
现在盯着他们的,除了集团负责预防贪污腐败的检监委外,更可怕的是,还有一个独立于江南集团之外的部门——反贪渎调查基金会!
这才是赵昊对家贼的大杀器……
ps.明天再看吧……
第三章 荣誉勋章
万历十年,在赵昊的发起下,江南集团股东共同决定,于集团之外提供运营资金,成立一个独立于江南集团之外的基金会——反贪渎调查基金会!
并授权该基金会可对集团内部,任何被指控或涉嫌贪污、腐败、贿赂、勒索、舞弊等非法行为的人员;以及可能孳生以上不法行为的集团内部所有规章制度、部门设置及工作程序等,展开独立调查,并向集团董事会递交调查报告。
为使基金会可切实履行职权,股东授权基金会可以搜查并检取物证;传唤、扣留相关人员;并有权处理在调查贪污过程中揭发的其他罪行。
以及,在向董事会递交报告后,基金会有权按期催办,并有权如期得到相关处理报告。
若董事会处理逾期,或基金会认为其处理失当,有权对其进行质询,以及提请股东大会召开听证会。
对于最后两条,股东们……其实就是王梦祥、王世懋和华伯贞……三人很不理解,因为光赵昊江雪迎两公母直接间接控股就已经超过了绝对多数。董事会和股东会还有什么区别吗?干嘛要多此一举呢?
赵昊对他们解释说,因为集团膨胀到今天,我们几个人已经照看不过这么大的盘子了,日后我们的子孙更没那个本事。
所以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是大势所趋。也就是说,将来主要股东未必会在董事会,那时候这条自然就不是多此一举了。
几位股东知道赵昊还有更深的打算没说,但他总不会坑大家的,再说反对也没用,便都欣然答应了。
是以虽然反贪渎调查基金会只有调查权,没有执行权,但至少在赵昊时代,哪个敢小觑他们半分?
甚至很多集团中层私底下,管这个基金会叫公子的锦衣卫……
因为他们不光进行明面上无孔不入的调查,还在集团内部布满了暗探——基金会还有一项任务,就是对集团各部门、各公司、各行政区进行巡回廉洁教育。不能不教而诛嘛。
要是光上上课还好说,问题是他们会利用集中培训的机会,将若干心理测验判定合适的人选,发展为秘密调查员。
这些人秘而不宣的回到原本的工作岗位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一旦发现问题就会秘密联系基金会在当地的办事处,进行检举揭发。
为了不让这种揭发扩大变质,使江南集团变成告密集团,赵昊授意基金会不给告密者任何物质奖励……这也是为了保护揭发人,以免其暴露身份,遭到打击报复。
赵昊相信至少现在这个阶段,集团的员工们是有很强的主人翁精神的。不然集团也无法在短短时间内,发展壮大到今天这个地步!
结果也证明了赵昊没看错,仅万历十一年,秘密调查员们就检举揭发了四千多起贪渎案件,查实了两千多起,从重处理了三千四百名集团各级干部、员工。
如此大规模的反贪,确实让集团出现了一定的动荡,但并未像有些人所言的那样‘能人尽去,天崩地裂’了。恰恰相反,集团借机吐故纳新,将大批积习难改,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式人物淘汰出去,让那些接受了集团完整教育的年轻干部顶了上来!
经过很短时间的适应调整之后,年轻干部爆发出空前的能量,集团面貌焕然一新,凝聚力和战斗力全都上了新的台阶。
而且经过基金会连续三年反贪之后,集团的贪污腐败之风戛然而止,虽然还是难免有人利欲熏心,不知死活,但已经属于个案,而不是普遍现象了。
哦对了,基金会的第一任理事长姓张,而且她胸怀十分宽广……
不过集团高层其实更害怕特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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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在多重震慑下,巽他海关表现出了完全超时代的廉洁高效。
那些商人和船长们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发现集团虽然规定特别繁琐,也有很多不近人情的地方。但除了照章纳税、交费之外,居然没有任何的苛捐杂税,下面人也从不吃拿卡要。结果虽然多交了税,却省下了打点的开销,里外里能少花不少银子!
哦对,南洋这边的公家机构都不收金银,得先把钱存进当地的南洋银行,换出白银票来才能完税缴费。
这又多一道麻烦,可大家却没什么怨言。因为这个海上一漂就好几个月的年代,时间是不值钱的,钱才值钱。只要能让大家少花钱,再多浪费个十天八天也无所谓。
至于在检疫营里受的那些罪,比起出海受的苦来,更是什么都不算……这年代人的忍耐力,要比四百年后强大太多。
当然,为集团运送贵重货物的南非快递不用这么按部就班的来,它们是有专门的快速通道的。
两条白色的飞剪船走到哪里,都是整条街上最靓的崽。
一进海峡,海警巡逻舰便第一时间靠上来。通过旗语确认一切正常后,一条引水船便将‘白虹号’和‘白驹号’引到了更靠近爪哇岛的巴杜尔小岛上。
这个面积不足两平方公里的小岛,却有着纯白的沙滩、清澈的海水,甚至还有瀑布和峡谷,美的像伊甸园一般。
他们将这个小岛整个建成了一个疗养院,所有从海外返回的本集团舰船,都要在这里停靠,所有人员上岸疗养半个月。用赵昊的说法就是,这体现对战友和同事们的人文关怀。至少比一回来就命令人家隔离更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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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其实就他妈是隔离……
当两条漂亮的飞剪船停靠在漂亮的栈桥上,便有穿着全套防护服的海关人员登船,检查完船长出示的证件、公文后,又查验了所有保险箱的封条、焊条皆完好,这才请所有船员和乘客到甲板上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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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茶功夫后。
白虹号上,包括船长在内的38名船员,以及40名乘客,共计78人齐聚在甲板上。
在非洲,不管是海警、职工还是西洋海运的船员,统统都被置于军事化管理之下。因此甲板上没有闹哄哄的景象,七八十人安静的站在那里,等候工作人员的安排。
不过还是能看出区别来,那十几个身姿笔挺,着装整齐的男子肯定是海警官兵。
其中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左胸前的勋略上方,居然嵌着四颗银星。竟是一位少见的特级警督!
工作人员中有一名负责接待海警来人的中级警司,见状赶紧上前,行了个标准的敬礼。
“欢迎首长回国!”
“稍息吧。”那位特级警督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剪着精神的短发,双目炯炯有神,声音沉稳有力。
“是!”中级警司礼毕,然后恭声请出示道:“按照相关规定,请出示您的证件、休假或者公干文件。”
“没问题。”那位特级警督点点头,他身后的警卫员便从随身的公文包中,取出了两人的证件文书。
审查证件文书的功夫,中级警司快速扫一眼特级警督警衔下的勋表……这已经是海警官兵见面,下意识的动作了。看一眼勋表,对方过去的经历和成绩一目了然,彼此几斤几两就都心里有数了。
好家伙,满满五行!
按按照万历十年更新的条例,海警官兵着夏常服时,勋表应该按行排列,四个一行。若不满四个则以同等尺寸纯蓝色板条补齐!
前两行是他获得的个人和集体荣誉:优秀舰艇指挥官勋章,战斗英雄勋章,个人一等功勋章,光荣负伤勋章;集体特等功勋章,英雄部队勋章,集体卓越服役勋章,作战胜利勋章。
其中好几枚勋章上,还缀着数量不等的铜星,这表示他已经多次获得该枚勋章!
比如个人一等功勋章上,缀着两颗铜星,说明他已经三次获得个人一等功;集体卓越服役勋章上缀了颗银星,说明他所在单位已经五次获得该集体勋章。
他获得最多的优秀舰艇指挥官勋章上,居然缀了两颗银星……
此外按照条例规定,同等类型的勋略就高不就低,比如他已经佩戴了一等功的勋略,就不会再佩带二等功、三等功的勋略了。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获得二、三等功。
正常来讲,没有几十枚二三等功勋章打底,是拿不到三枚珍贵的一等功勋章的。
从第三行开始是他的战役勋章——
吕宋解放勋章、南洋反海盗勋章、莱特湾海战勋章、南洋战争胜利勋章;
印度洋战役胜利勋章、西非战役胜利勋章、葡萄牙解放勋章、大西洋战役胜利勋章。
最后一行则是他的训练、服役勋略——
警员训练优异勋章、警官教导优异勋章,长期服役勋章,长期海外服役勋章。
此外,在勋表下方,还缀着一枚金光闪闪的星锚胸章,那代表他是一位资深战列舰指挥官。
而且按照条例规定,初次取得战列舰指挥官资格,指挥胸章上的五角星是银色的。只有担任战列舰指挥官五年以上,并通过教导战列舰指挥官考核者,才能将锚上的五角星换成金色的。
年轻的警官看这位上司的服役期一共才十五年,也就是说至多仅服役了十年,他就已经成为了战列舰的指挥官。
而自己服役快八年了,还没挂上第三颗铜星,还真是让人自惭形秽。
“好了吗?战友?”见他愣怔在那里,那位肩上挂着三条粗红杠的警卫员催促道。
“哦,好了。”中级警司赶紧定定神,双手将证件抵还,然后再次向特级警督敬礼道:
“蔡一林舰长,欢迎入住爪哇第一军民疗养院!”
第四章 万丹国完蛋
“啊,蔡一林!”
原本正在各司其职的工作人员们,闻声一下围了过来,追星族一样环绕着蔡一林,一个女孩子激动问道:
“首长,你真的是莱特湾海战中撞沉西班牙人战舰。又在蓬塔德尔加达海战撞沉了西班牙人旗舰的霹雳火舰长吗?”
蔡一林不禁苦笑起来,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可是正经文化人。好在旁边人紧跟着七嘴八舌的问话,倒让他不用费心回答了。
“首长,您和我们管委会蔡副主任什么关系?”这时不知谁问了一句。
“你们副主任叫蔡一木吗?”蔡一林笑问道。
“是的!”众人忙点头,语带尊敬道:“常务副主任呢!”
集团将海外领土划分为十八个行政区,爪哇岛便是其中之一,目前下设四个市。管委会常务副主任就是整个爪哇行政区的二把手。着实是了不得的高级干部了。
“我是他二弟。”蔡一林笑道:“这应该不难猜吧。”
“那我猜,你们还有个三弟叫一森。”之前的少女声如银铃般笑道。
这些‘公子的孩子们’全身都洋溢着自信开朗,跟他们总是愁容不展的父辈区别鲜明。混在人群中也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不过蔡一林并不讨厌这点,反而感到十分的亲切,因为他也是江南集团的免费学堂培养出来的,这些孩子的大哥哥啊。
“你还真猜着了。”蔡一林便笑着对那个大热天依然穿着厚厚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完全看不出面容的女孩子笑道:“那我考考你,我要是还有个四弟该叫什么?”
“这……”小姑娘愣在那里,旁边人也都被问住了。他们虽然都是初中毕业,但四个木字念什么,这个学校确实没教过。
“哈哈哈,回去好好查一查,谁先有答案,我就送他一样小礼物。”蔡一林又笑着给众人签了名。待他们散去,那名中级警司才凑上来,殷勤的帮他提起行李,送蔡一林去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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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长,需要我们帮您通知蔡副主任吗?”中级警司问道。
“好吧。本打算给他个惊喜的。”蔡一林苦笑着点点头道:“让你这一咋呼,肯定瞒也瞒不住了。”
“对不起首长。”中级警司忙诚惶诚恐道。
“没关系。”蔡一林和气的说道,其实他还蛮喜欢被众星捧月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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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一林猜得没错。
蔡副主任兄弟回来的消息,第二天上午,便传到了300里外管委会的驻地,爪哇行政区首府——椰城。
椰城就是雅加达,不过在之前几百年,这里一直叫‘巽他格拉巴’,意为是‘椰林密布之地’。
巽他格拉巴原先是巽他王国的首都,几百年前,这里就是输出胡椒和香料的著名海港了。但随着爪哇岛乃至周边地区的部落王国纷纷变成苏丹国,依然信奉印度教的巽他王国不断遭到孤立。
到了西元1511年,马六甲陷落的消息传到爪哇岛,让一众天方教国家倍感震惊。巽他国王却自以为看到了机会,便派使团前往马六甲,向初来乍到的葡萄牙总督寻求帮助。
彼时雄心勃勃的葡萄牙人也迫切希望能把巽他海峡也控制在手中,彻底垄断整个南洋的香料和胡椒贸易。双方一拍即合,签订了《葡萄牙-巽他条约》。
协议最主要的内容是,葡萄牙人将派兵登陆爪哇,在巽他格拉巴建立商站和堡垒,并为巽他国提供保护。
双方各取所需,都十分满意。然而天方教政权和***商人们却愤怒了。这要是让葡萄牙人也把巽他海峡吃下,那大家还有活路吗?
于是很快,爪哇岛上的淡目苏丹国在天方教世界的支持下,开始全面进攻巽他国。巽他国王马上按照盟约向葡萄牙人求援。
然而巽他人所托非人,打肿脸充胖子的葡萄牙人根本当不了靠山。他们自己还穷于应付***政权对马六甲的攻击呢,哪有余力支援盟友?
结果还没等来葡萄牙援兵,巽他国王就被攻入了首都,砍掉了脑袋。为了纪念这次胜利,征服者将‘巽他格拉巴’改名为‘雅加达’,意思是‘凯旋城’。并支持巽他国的***势力,在巽他港一带建立属国,便是后来的万丹苏丹国。
一直到了1527年,解决了其它方向麻烦的葡萄牙人,才终于腾出手来,派出大小11艘战舰和400名士兵赶往爪哇,却遭到了新兴的万丹苏丹国的迎头痛击,葡萄牙人碰了一鼻子灰,铩羽而归。
此后,葡萄牙人定期派舰队入侵巽他海峡,抢劫商船、烧毁码头。一是作为报复,二是废掉这里的贸易,把商船都赶到马六甲海峡去。
万丹国和淡目国自然派舰队迎击,甚至还与亚齐人联手攻打过马六甲。然而他们在海上哪里是葡萄牙人的对手?次次被对方无伤全歼,直到最后再也不敢在海上挑战红毛鬼……
不过葡萄牙人在海上的胜利,挽救不了巽他国的悲惨局面。巽他国失去了自己的海岸线,躲进山里成了内陆国家。幸好很快淡目国发生内乱,外戚夺权改朝换代,以巴章国取代了淡目国。但巴章国一直政权不稳,自顾不暇,也就无力西侵了。
单靠一个新生的万丹国,当时还不足以消灭残存的巽他国。这才让这些印度教徒苟延残喘了半个世纪,等到了真正的大变局。
十多年前,强大的天朝舰队重返南洋,并一举击败了红毛鬼的舰队,引得渤泥国、苏禄国等过纷纷归于王化。
坐困愁城的巽他国王知道这是国家最后的机会了,便冒着生命危险出海,亲自到吕宋去向天朝献土,请天朝为自己主持公道。
结果他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天朝非但将他封为世袭罔替的都统使,赵昊还做主将万丹国侵占五十年的雅加达,还给了巽他都统使司。
巽他人高兴了,万丹人可就恼火了。吃到嘴边的肉要吐出来不说,万丹国全国收入就靠万丹港,这要是让巽他国拿回了雅加达,万丹港吞吐量肯定要大受影响的!
所以万丹苏丹哈桑可能是当时受封的九个土司官中,唯一不高兴的一个。
当时他不敢表现起来,回国越想越生气,大骂天朝偏心眼。这时他手下有大臣出主意说,眼下天朝舰队倾巢出动,正是南洋兵力空虚的时候,陛下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先假装把雅加达还给巽他国,然后趁他们国王大臣喜气洋洋还都的机会,灭丫挺的?哦不,把巽他人全都杀光……
到时候非但没有巽他国了,而且连巽他人也不存在了。谁还跟我们抢雅加达?
彼时爪哇岛上的老大巴章国摇摇欲坠,各属国蠢蠢欲动,万丹苏丹哈桑也野心勃勃,希望趁机一统西爪哇。
而且他想当然的认为,天朝是不会管属国之间的征战的。只要自己造成既成事实,再磕头请罪行贿,给天朝个台阶下,事情也就过去了。难道那位赵公子还能把自己抱到井里去不成?
于是万历九年三月,哈桑尽起一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了两百五十里外的雅加达。
他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海警军情部门的监视之下,并提前向巽他国进行了预警。
巽他国王吉吉率领臣民严阵以待,与万丹大军在雅加达城外展开激战。
双方鏖战数日后,被印度教侵蚀成战五渣的巽他军损失惨重,国民也被屠杀过半。
眼看吉吉国王就要兵败如山倒了,万丹后方却传来一道晴天霹雳——天朝的舰队炮轰了万丹城,军队在万丹港登陆,趁着城内空虚,轻松拿下了万丹城,并俘虏了国王全家和留在城内的王公大臣。
那是吕宋战区司令员林凤,接到巽他国王求援,派出战区常备舰队,围魏救赵来了……
万丹军登时军心动摇,无心再战,苏丹哈桑只能赶紧撤军,先顾老巢。
吉吉国王则趁势下令追击,可惜他的部队已经拉胯,根本追不上……
不过也没差了。当哈桑带领部下狼狈的赶回万丹城,却被以逸待劳的天朝军队优势火力迎头痛击,苏丹哈桑被当场炸死,万丹军队绝望的投降。
事后,赵公子大为光火,立即命所有土皇帝火速赶到雅加达开会!
在会上,他痛斥万丹都统使司哈桑丧心病狂,藐视天朝,居然敢违抗自己的‘睦邻修好令’,公然进犯同属天朝的巽他国,而且打算杀光巽他人,好来个死无对证!
而且去年才刚刚归顺,今年就敢来这一出!这是对天朝赤裸裸的蔑视!对江南集团和海警部队最严重的挑衅!
以及对他本人最恶劣的羞辱!
因此他痛下决心,必须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奏请朝廷撤销万丹都统使司封号,并将万丹全国流放!
彼时,万丹国早已与巴章国脱离了关系。而且巴章国自顾尚且不暇,还指望着天朝帮他们压服马打蓝等野心勃勃的部族呢,哪敢对赵公子的决定说半个不字?反而还要表态坚决支持……
巴章国不说话,别人就更不会吭声了。
当万丹国十万国民,除了少数逃往巴章国避难外,其余全都被押赴婆罗洲、方丈洲、绝岛等地服劳役,永远的离开了爪哇岛后,南洋便再也没人敢抱侥幸心理,捋赵公子的虎须了。
ps.今晚没了哈。
第五章 一木和一森
在随后设立行政区的时候,集团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最终将爪哇行政区的首府设在了雅加达。
但巽他人已经将这里名字又改成了‘巽他格拉巴’,集团便按意译,将其定名为——椰城,并决定要把它建设成向南洋展示天朝文明的五个最先进、最繁华的模范城市之一。
江南集团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城市建设经验,有信心也有能力做到!
万历九年底,规划院的技术人员经过长达半年的实地勘察,充分结合实际情况,和椰城乃至西爪哇未来的发展方向,拿出了一份的科学合理的城建规划图。
之后经过五年的艰苦建设,椰城基建基本完工。站在城南吉祥山的山坡上俯瞰,只见山海间一座崭新的水城已经颇具规模了——
滨海码头区,一道道延伸入海中的栈桥旁,靠满了大大小小的货船。海湾中亦帆帆点点停泊着许多等待装卸的海船。等待那一具具涂成红白相间颜色的大力水手起重机,将舱中货物吊运到码头的有轨货车上。
装满一车,那些畜力或人力的轨道车便立即驶向码头区外的仓储区,以便第一时间清空栈桥,为下一船卸货。
离开高效忙碌的码头区和仓储区往南,隔一条河道便是熙熙攘攘的商业区。商业区的店铺鳞次栉比,清一水的粉墙黛瓦,招牌幌子争奇斗艳。
尽管椰城是一座河道纵横的水程,但规划者们还是花心思设计了这条跨越数条河道的七里商业街。为此甚至专门建造了七座比街道还宽阔的大石桥。
因为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们,应当有一条宽且长的大街将城市各条街道串联起来。那么这条位于城市中心位置,四通八达大街将自然而然成为城市的商业中心,就像现在这这样。
而一条繁华的商业大街,将迅速带动周边街区的发展,继而让整座城市繁荣起来。
哦对了,这条大街叫江南街。江南集团所有十八个海外行政区的商业街都叫江南街。
燃文
过去江南街,便是星罗棋布的居民区。尽管爪哇岛不是集团的重点移民方向,但椰城得天独厚的位置优势,身为爪哇首府的行政资源,还是吸引了超过十万移民在此定居。
尽管大部分民居依然是竹木结构的,但绿树成荫的街区,流水清澈的河道,以及干净整洁的路面,都让人无法将这里与昔日满街污泥垃圾、河面淤塞肮脏,到处蚊蝇滋生的雅加达联系起来。
人们操着乌篷船走街串巷,河面上飘荡着南腔北调的汉语。恍惚间,还有些江南水乡的意味呢。也难怪管委会对外宣传说,椰城是‘南洋苏州’呢。
不过管委会对此并不满意,因为在这个海外移民业已突破千万大关的年代,十万居民实在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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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椰城在南洋各市的发展度,最多只能排第五。我们还有很大的不足,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人口不足。公子常说,人聚则兴,有人就有一切……”
吉祥山上,爪哇常务高官……哦不,管委会常务副主任兼椰城市长蔡一木,正在一脸谦虚的接受《南洋时报》的采访。
他是金陵蔡家巷小学速成班第一期毕业生,也是赵昊投资办学后,培养出的第一批扫盲。
一转眼,当初的一木同学毕业已经二十年了,他也从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变成了36岁的中年人。
毕业之后,蔡一木就进入了江南教育。这二十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为集团服务。
而且他也赶上好时候了!
那时候集团培养的学生还很稀罕,不像现在这样,乌央乌央如过江之鲫。中学生都不稀罕了……
物以稀为贵。实习结束后,他便被留在了集团总部担任联络处办事员,也就是上传下达各地跑的通讯员。
别看就是个跑腿的,他在人事上却被归为了管理岗,虽然只是最低级别的‘行政十五级’。
江南集团内部一大特点就是职级分明。海警有警衔,职工有职级,管理岗也有行政级别,共分十五级。一级最高、十五级为最低……
一年之后,集团在耽罗岛设立新港市,在集团内招募外派干部,年资不限。
他便果断报名,被提升一级为行政十四级,外派到了耽罗岛。担任新港市长办公室中级办事员,在唐市长手底下干了两年,被提升为高级办事员,行政十三级。
因为勤快话不多而且肯动脑,他得到了唐市长的赏识。
隆庆五年底,机会又来了。
唐友德被调往台湾岛,担任管委会委员长。他也作为委员长的班底跟着南下台湾。
那时候集团依然贼缺人,台湾的摊子又比耽罗岛大十倍。唐友德只能‘檩子当梁柁——将就材料’了,把手下人统统都委以重任。
他便被派到宜兰市担任市政厅办公室副主任兼宜兰汽水厂厂长,一下跳过了副科级和科级,升到了行政十级!
不过这不算什么,集团草创阶段,低级别干部超擢比比皆是,比他升得快的有的是。越往上升才越难升。
结果‘宜兰汽水’在他手下大获成功,成为了台湾岛的象征,集团的明星产品,动不动就上报纸。
有了知名度,就踏上了青云路。一年后,他就升为宜兰市商务处处长,行政九级。并被评为集团优秀员工,参加了年底的集团五周年大会。
万历元年,集团在苏州新成立了干部学院,他奉命回江南脱岗培训一年,万历二年回到台湾担任凤山市副市长。行政八级。
万历五年,蔡一木又被派往吕宋,担任新设立的玳瑁市市长。行政七级。
他在玳瑁市一干就是五年,头回干满了任期。
万历十年,他被提升为婆罗洲管委会委员兼兰芳市长。行政六级。
他已经准备在婆罗洲扎扎实实再干五年了,结果又遇到了反贪风暴,落马了好些高级干部。没办法,万历十二年,他又被调来爪哇填坑,担任管委会副主任兼椰城市长至今。行政五级……
在集团内部,行政五级对应海警的级别是两颗金星的中级警监,正儿八经迈入高干行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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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这个记者面前,他却丝毫没有官架子,反而跟小商人似的掐着指头数算起来。没办法,谁让他是老唐带出来的呢?
“你看,集团最早设立的永夏市,人口都已经突破五十万大关了!对面的马六甲市人口也有四十万。比我们基础还差的星洲市,人口也有二十万了……”
“那也应该排第四啊。”那《南洋时报》的记者蔡一森提醒他道。
“还有北大年啊。”蔡一木道。
“北大年的汉人才不过七八万吧……”蔡记者推了推厚厚的镜片。
“大泥人不是人啊?”蔡一木没好气道。
“你也没把巽他人算进去啊……”蔡记者却反驳道。
“你就这么写!”蔡一木瞪他一眼。
“我们‘南洋报业’好像不归你蔡副主任吧?”蔡记者没好气道。
“但你得听我的,因为我是你哥!”蔡一木吹胡子瞪眼道:“臭小子,敢不听哥的话吗?”
“报纸是集团的喉舌,记者是集团的耳目!大哥,是你教我要公私分明啊。”蔡一森郁闷的合上了手中的采访本。
“呃,这个么……”蔡一木被堵得说不出话,挥挥手示意陪同人员走远点儿,然后对三弟赔笑道:
“一森啊,大哥不是让你弄虚作假,只是,只是怎么说来着……”
“技巧性表达。”一森没好气道。
“对对对,技巧性表达!你哥我就是念书少……”蔡一木苦闷一叹。
他这话倒也不是谦虚。一年速成班也就只够扫个盲,培养的学生勉强能写会算罢了。
如今早就没有速成班了,江南交易集团的所有学校,都已经改成三年初小、三年高小、三年中学的‘三三制’教育了。
虽然这些年他一直刻苦学习,还上过脱产干训班,但越是学习就越感觉自己底子差,时常有德不配位的惶恐。
不过既然集团决定让自己上,他也只能拼尽全力把工作干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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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一木压低声音道:“你在报社肯定知道,现在各大区争什么最凶?”
“争人口啊。”蔡一森摘下眼镜呵口气道:“八年前,两百万移民愁得没地方安置。现在还是一年两百万,可都不够分了!”
“对啊。争人口!千里沃野得人来种,人气旺了城里的地皮才值钱,就连集团给的预算也跟着人头走。所以说有人就有一切!没人就只能干瞪眼!”
“那倒是。”蔡一森点点头。在大陆是人贱地值钱,到了海外就反过来了,成了地贱人值钱。
眼下一年两百万移民,而且不光十八个行政区分,还要往西洋据点派个十来万,所以每个行政区每年就能分十万上下的移民。然后行政区再往下一分,真是没多少了。
“我们爪哇目前设了三个市,椰城、下港和泗水,其实按照规划,还应该再尽快设立日惹、万隆和巴塘市的。”蔡一木郁闷道:“但是人不够啊,去年只分给我们八万移民,加上自己解决了两万,才勉强跟上三个市的发展。哪还有人口再另开一摊?”
他所谓的自己解决,是吸引传统下南洋的广东佬。但这些人可以自由流动的,看别处发展的更好,是不会在你这儿待长久的。
“唉,我们其实也不想搞特殊,就是要个公平。可去年集团给了婆罗洲四十万,这差的太远了吧?”蔡一木抱怨道:“我们要是还不发出自己的声音,”
“人家婆罗洲上有四个行政区,而且是集团重点移民区,那能一样吗?”蔡一森苦笑道:“我说哥啊,集团是‘南洋一盘棋’,你们不要总是怕吃亏似的。”
“能不怕吗?人家多一口,我们就少一口。”蔡一木叹气道:“我们要是老老实实,不哭不闹,明年又要削减名额了。”
“我明白了。”蔡一森恍然道:“你叫我来椰城,根本不是报道什么金鸡纳树种植园的,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知道就好。我们主任回大陆之前,可是嘱咐过我,一定要拿下你这个大记者!不要让他在总部孤军作战。”蔡一木揽住弟弟的膀子,笑道:“一森,算哥哥求你了成不?”
“唉,大哥你真是给我出难题啊。”蔡一森郁闷的叹了口气。
ps.唉,问题总是层出不穷,每当你以为可以按部就班了,又会给你出状况。结果到现在才写完一章……睡了,明天还得跑医院……
第六章 陛下要干甚?
等蔡一林精神抖擞的走出疗养院大门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便见门口警戒线外的树荫下,一个穿着长袍,头戴网巾,背着个单肩牛皮包,鼻梁上架着厚厚镜片的消瘦年轻人,正在翘首以待。
“二哥!”看到他出来,年轻人便兴奋的挥着手,朝他跑过来。
“一森!”蔡一林大喜过望,快步迎上去,给了青年一个熊抱,然后双手按着他的肩,拉开距离上下打量起来。“好家伙,长成大小伙子了!”
“二哥,我都三十的人了!”蔡一森一阵哭笑不得。
“哦,是吗?哈哈哈!”蔡一林不好意思的大笑道:“时间这么快啊?!对了,爹妈好吗?家里都好吗?”
“都好都好。”一森忙点头道:“不过我也两年没回金陵了。大哥接他们到椰城养老也不肯……”
“没法让爹妈看看自己的威风,咱们蔡副主任很失落吧?”蔡一林揽着一森的脖子,一边大步流星朝着码头走,一边大声笑道。
“怕是这样。”一森扶着自己的眼镜,生怕给孔武有力的二哥挤掉了。他是离不开眼镜的高度近视,这才没捞着上警校,中学毕业后走上了记者这条路。
“蔡副主任公务繁忙,让我替他来接二哥。”
“也不敢劳你这个大记者的大驾。”蔡一林笑道:“我在欧洲还常能看到你写的文章呢,我们司令还说哪天把你请去里斯本,给我们舰队整几篇大活儿。”
“那感情好……”兄弟俩亲热的说着话,来到了码头上,准备坐船去椰城。
“首长,等等!”这时身后响起个银铃般的声音。
蔡一林回头望去,见是个穿着浅蓝色工作裙的女孩子,正提着个篮子跑过来。
确定对方叫的是自己,他站住脚,含笑看着那个防疫处的女孩子。
江南地区女性劳动参与率一向很高,就连集团总裁都是女性,有女性工作人员一点不稀奇。
那女孩子气喘吁吁跑过来,先将装满热带水果的竹篮递给蔡一林的警卫员,上气不接下气道:
“算日子今天首长解除隔离……哦不,结束疗养,我请了一个小时的假,代表大家来送送首长。”
“谢谢你,也谢谢大家。”蔡一林心中一暖道:“你们也都保重身体。”
“对了,首长,四个木念(péng)!”女孩子忽然又蹦出一句,听得蔡一森一头雾水。
“不错不错,答对有奖。”蔡一林却哈哈大笑起来,让警卫员从行李中取出一枚蓝宝石。他接过来递给女孩子道:“这玩意儿在非洲不值几个钱,去首饰铺打个吊坠之类蛮不错……”
“这个太贵重了。”女孩子赶忙把手背到身后,脑袋摇成拨浪鼓。
“收着吧。”蔡一林笑道:“说了就得兑现。”
“我不要,我想请教您个问题,成吗?”却听女孩子落落大方道。
“你问吧?”蔡一林点点头:“我尽量回答。”
“我想知道……”女孩子大大眼睛中闪过一丝茫然,字斟句酌的问道:“我们的海警和子弟兵,跟朝廷的官军谁厉害?”
“呵呵,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啊……”蔡一林哑然失笑道:“官军分各种各样的,有的常年吃不饱饭,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有的披坚执锐,百战不殆。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绝对比大部分官军强。不过和真正的精锐比的话……又没较量过,谁知道呢?”
蔡一森莞尔一笑,二哥说话也越来越有水平了。滴水不漏又不坠威风。
“那要是有一天,”可那女孩子却不依不饶的问道:“真对上了呢?”
“那我只能说,我们永远在战略上藐视对手,在战术上重视对手。”蔡一林吃过的米比对方走过的路还多,怎么可能会被个小姑娘问住。
在对方继续追问之前,他便接着道:“姑娘,你只要记住一件事,我们是当世最强海军就够了。”
女孩子闻言安心许多。嘴唇嗫喏几下,便忍住没再问下去。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那块蓝宝石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自己手中。
而蔡一林已经上了船,站在甲板上向她挥了挥手。
女孩子赶紧使劲挥手向他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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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船缓缓行驶在海峡中,码头和小岛都早已看不见踪影。
蔡一林却依然抱臂立在船艉甲板上,神情有些凝重。
蔡一森走到他身边,点两根烟递给二哥一根。
兄弟俩便一起看着海面抽起烟来。
“还在想那个女孩子的问题?”蔡一森轻声问道。
“嗯。”蔡一林缓缓道:“她的问题让我有些不安。”
“是她想问没问出口的问题吧?”蔡一森轻笑一声道。
“大记者真是火眼金睛啊。”蔡一林点点头,深吸口烟道:“其实这个问题,在海警中也经常有人提起。能感觉到,这几年大家越来越焦虑了。”
“是啊。”蔡一森将烟蒂娴熟的弹到海中,转身倚靠在船艉护栏上,看着二哥那张忧心忡忡的脸,知道他就也是焦虑症患者之一。
“皇帝已经二十五了,朝政却还在张相公手中,换了谁都不会甘心的。”说着一森压低声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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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满朝文武都是张相公的人,又有太后压着,他也翻不过身来。但这位皇帝陛下是个极执拗的人,此路不通,他便另寻蹊径,想学正德皇帝,通过内操得到一支天子亲军来给自己撑腰。”
“哦,什么时候的事?!”蔡一林深感震惊。
“就是今年春天的事,皇帝要去万寿山祭祖,借口参谒路上需要护卫,便下旨选内竖少年强壮者三千,授以兵器,操于内廷,据说火枪声在宫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蔡一森叹气道:“此事已经成为京师头等热点,但上头不许见报,所以你在报纸上没看到。”
“嘶……”蔡一林皱眉听着,烟烧到手指才察觉,赶紧甩手将烟蒂丢入海中。“皇上不是有禁兵吗?干嘛还要再练?”
“你说的是御马监的四卫营和勇士营?皇帝可能觉着,它们在冯公公手里太久了,关键时刻不值得信任吧。”蔡一森淡淡道:“皇帝亲自训练天子亲军,摆明了就是对御马监不信任。”
“那张相公什么反应?”蔡一林轻声问道。这事儿看起来是冲着冯保去的,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张相公当然不会亲自下场,有的是人替他发声。”当记者的就是消息灵通,蔡一林对万里之外的朝堂争执如同亲见道:
“先是皇帝命太仆寺拨战马六千以供内操,兵部尚书张学颜坚持不肯给马,又上书请停内操,皇帝不听。”
“随后,一个叫董基的给事中上书说,这三千人对皇帝的安全造成了危险。说什么‘轻以凶器尝试,实为陛下危之’,‘不知此皆无当实用’。何况因为陛下操练太重,已经死了好几个,三千内竖已有怨言,‘危无逾此者’……”
“不过皇帝是铁了心了,他直接下中旨把董基贬去万全都司,到东北玩泥巴去了。”蔡一森接着道:“同时皇帝下旨辩白说,‘内臣及内操俱系先朝建置,为奉祀山陵及朕恭祀南北郊护从而已,已各有旨,安复烦言?再有沽名建白者,廷杖伺候!”
蔡一林点点头,他是投笔从戎的,能听得懂那些文绉绉的官样文章。也知道万历皇帝依据的是武宗故事,也算没有违背祖制。实事求是的说,反倒是文官在打自己的小算盘。
他听项司令说过。大明的文官最怕皇帝习武掌兵,看来果然如此。
“皇帝又打个巴掌揉一揉,放软语气说,等随驾祭祀完毕,就归还军器,解散内操。”蔡一森笑道:“不管皇帝是不是缓兵之计,这套组合拳下来,张相公这边也只能暂时消停,静观其变了。”
“你说会不会解散呢?”蔡一林问道。
“反正我不信。”蔡一森撇撇嘴道:“辛辛苦苦操练的天子亲军,怎么能没派上用场就解散了呢?”
“那倒是。”蔡一林失笑道:“你都明白,张相公肯定更明白。后来呢?”
“还不知道,这就是最新的消息了。”蔡一森又点根烟,叼在嘴里道:“我级别不够,只能看到明发在邸抄上的这些,你要是想知道更多内情,就得问大哥了。”
到了蔡一木的级别,是可以看到下面人看不到的机密参考的。
“大哥多守规矩?打死不会透露的。”蔡一林摇头失笑。
“那就只能也静观其变了。”蔡一森不羁的撇撇嘴道:“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突然来这一出,就挺奇怪的。我听说,小道消息,不能保真啊——”
说着他对蔡一林耳语道:“张相公快不行了……”
“哦?”蔡一林惊得合不拢嘴,半晌方低声问道:“那么总司令呢?”
“集团二十年大庆,大老板应该还在苏州吧。”蔡一森有些不确定道:“不过现在有了飞剪船进京也快,这个季节又是顺风,应该三天就能从浦东到天津吧。”
第七章 战争与和平
两天后,船到椰城。
蔡一木亲自到码头迎接二弟回家,兄弟重逢自是分外欢欣,但大庭广众之下,蔡副主任还是要尽量表现的老成持重,不能跌了方面大员的份儿。
其实堂堂行政区二把手,在上班时间到码头迎接自己的弟弟,是有些不太得体的。
不过到了蔡副主任这个级别,用不着操心这些细节,自然有下面人替他考虑周全。
办公厅马副主任在码头举行了一个规模适中的欢迎仪式,还安排了小学生给战斗英雄鲜花,这样蔡副主任此行就成了响应集团‘拥警爱警’号召,彰显‘警民一心’的公务了。
马副主任还想请蔡大记者写篇‘警民鱼水情’的报道,却只换了蔡一森一个大白眼。
蔡一木迎接蔡一林,记者蔡一森报道?
这是要让自己成为报界之耻吗?
好一阵子,蔡一林才牵线木偶似的走完了全部仪式,坐进了他大哥的马车。
待那辆车牌号‘爪甲—00002’的四轮公务马车,驶离了人头攒动的码头,蔡一林才摘下帽儿盔,擦擦额头的汗,松了口气道:“这场面,可不敢再劳蔡副主任大驾相迎了。”
“呵呵,没办法啊。”蔡一木拍了拍老弟的胳膊,苦笑道:“我现在每天说什么干什么,全都是别人安排好的。再说你身为英雄舰长,也要有时刻宣传海警形象的觉悟嘛。”
“看看……”一旁的蔡一森笑道:“大主任就是不一样。”
“去你的。稿子写好了么?”蔡一木白他一眼,小弟弟马上就蔫了。
“在写了,莫催……”
“抓紧点,写不完别想走。”蔡一木威胁小弟弟一句,说着从散发着丝丝凉气的冰桶中,抽出一支青柠味的宜兰汽水,拔掉塞子递给二弟。
“这次回来能待多久?”蔡一木又给了小弟弟一瓶,然后自己也打开一瓶。多少年了,他就爱这一口,这是他成功的味道。
“短时间不回去了。”蔡一林仰头喝一口,清凉刺激的汽水让他精神一振,躁热之感尽去。
“休完假直接去吕宋海警学校报到,先上一年学再说。”
“好家伙,高级警官班?”蔡一森一听就来了精神道:“二哥要挂金星了?”
“可以啊!”蔡一木也高兴的拍着二弟的肩膀道:“这晋升速度真跟坐火箭似的!”
“跟大哥还是没法比。”蔡一林笑道:“当年我这个年纪,你已经行政六级了。”
“不一样的,我那是占了个早,运气好而已。”蔡一木摆摆手,笑问道:“不过你们司令怎么舍得放你回来上学?这一来二去两年多,难道跟西班牙的仗打完了?”
“让大哥说着了。”蔡一林点点头道:“今年春天,西班牙国王已经派出使者到里斯本,请求全面停战了。”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蔡一木闻言大喜过望。前日一森听到这个消息时,更是欣喜若狂。
这场与西班牙始自万历二年的战争,已经绵延到第十三个年头了。
万历二年到万历八年是战争上半场。海警舰队和子弟兵通过连番恶战,歼灭了菲律宾总督所有军队,并消灭了不可一世的无敌舰队,将西班牙人彻底赶出了南洋。
万历八年之后是战争下半场。在远东损失惨重的腓力二世,面临再度破产的窘地。为了拯救自己的威名,他派人毒死了葡萄牙国王恩里克,并悍然出兵葡萄牙,决心一统伊比利亚半岛,吃下葡萄牙强大的海军和庞大的海外殖民地,来给自己的帝国回血!
然而赵公子的神来之笔——拯救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安,再度让他的美梦化为泡影。
化身葡萄牙拯救者的塞巴斯蒂安,所到之处、葡人景从!从马六甲一路向西,兵不血刃的收复了所有在亚非的殖民点……然后移交给明国人,自己带着所有葡萄牙人,还有两万明国志愿军,浩浩荡荡杀回了欧洲!
彼时的葡萄牙,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本土全部沦丧,大贵族和上流社会皆投降了腓力二世。那些不肯投降西葡萄牙爱国者,只能撤到大西洋上的亚速尔群岛坚持抵抗。
亚速尔群岛位于西班牙珍宝舰队归航的必经之路,位置十分重要。于是西班牙决定派大军消灭他们。
这时,那位私生子安东尼奥,也带领他用巴西换来的法国舰队,还有来自英格兰、尼德兰的志愿者,共计60多艘战舰,也赶来了亚述尔。
虽然西班牙海军在远东损失惨重,但腓力二世家大业大,又在里斯本接收了葡萄牙王室建造的十余艘装备精良的大帆船,所以海军实力不减反增,吨位和火炮都要优于对手。
经过一场险象环生的火炮对射和登船厮杀,西班牙人摧毁了联合舰队,并夺取了亚速尔群岛的大半。只有一个特塞拉岛还在葡萄牙、法国、英国联合军的驻守下负隅顽抗。
哈布斯堡王朝惯会狮子博兔,他们暂时休整,集结了15000多人的部队和近百艘战舰,以一次干净利落的海陆联合作战一举拿下了该岛。
然后西班牙统帅阿尔瓦公爵,毫不犹豫的下令,将岛上所有成年男性,以海盗罪的罪名处死。
千钧一发之际,塞巴斯蒂安终于率领大明与葡萄牙的联合舰队出现在了他最忠实的臣民面前!大败西班牙无敌舰队,阿尔瓦公爵只能放弃了屠城,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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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巴斯蒂安王者归来,解救亚述的消息很快传回了本土,葡萄牙民众瞬间被注入一针强心针,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复国战争。
看到葡萄牙居然跟明国人联手,腓力二世眼珠子都红了。那种感觉就像夫の目前犯一般……
而且他已经迁都到里斯本了,决不能再灰溜溜的再迁回马德里!于是腓力二世开始疯狂的输出,不顾一切的调集大西洋舰队、比斯开湾舰队、卡斯蒂亚舰队、安达卢西亚舰队、莱万特舰队……甚至连地中海舰队都拉了出来。企图以绝对优势兵力消灭明葡联军。
然而明国葡海军战斗力优势十分明显,完全弥补了数量上的劣势。尤其是明国人的铁甲战舰,西班牙人的炮弹打上去,直接就弹开了!
而且明国舰队本着谨慎原则,一直保持距离,用精准的远射对付西班牙战舰,今天打掉几艘,明天打掉几艘。所以西班牙战舰再多也没用,只能眼睁睁挨揍……
双方舰队在海上相持了一年多。在这期间,英国、法国、尼德兰的船只,不断运送物资到亚述群岛,支援明葡联军对抗西班牙帝国。
在这些欧洲国家看来,这是将腓力二世掀下欧洲之王宝座的最后机会了……
腓力二世十分愤怒,命人刺杀了尼德兰革命领袖,沉默者威廉作为警告。然而荷兰人却发誓要报仇雪恨,展开了新一轮的独立战争!
这时,奥斯曼帝国也趁机插一脚,开始频频进攻中欧,打得神罗哭爹喊娘,再次证明了罗马正统是绿萝。
焦头烂额的腓力二世彻底失去耐性,命令他的海军指挥官们,不惜一切代价歼灭明葡联合舰队。阿尔瓦公爵绞尽脑汁,最终制定了以珍宝舰队为诱饵,将明葡舰队引入直布罗陀海峡内,然后关门打狗的方案!
结果在这场‘直布罗陀之战’中,对西班牙的行动洞若观火的明葡舰队根本没上当,反而将计就计,趁着西班牙主力舰队埋伏在海峡内的千载良机,直接封锁了直布罗陀海峡!
海峡南岸摩洛哥的休达和丹吉尔,可是葡萄牙人经营百年的据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凭此锁钥之地封锁海峡,让地中海的船一艘也出不来……
不过碍于实力不济,一直没有付诸行动。没想到却被明国人帮他们实现了。
阿尔瓦公爵弄巧成拙,直接就哦豁了。他也组织舰队数次突围,都被明葡舰队死死摁了回去,到现在还没冲出海峡呢……让西班牙提前一百多年享受到了,被闷在地中海出不去的郁闷。
夺得了制海权的明葡舰队就不客气了,万历十三年底,便组织了一次联合登陆,将塞巴斯蒂安和他的复国军送上了距离里斯本八十公里外的葡萄牙港口城市锡尼什!
葡萄牙全国沸腾,民众组织的义勇军从四面八方涌向锡尼什,贵族们也纷纷反正。
腓力二世间大事不妙,再不走就要被葡萄牙人瓮中捉鳖了,只好在近卫军的护卫下,连夜撤出了里斯本。当然临走时,还没忘了一把火把里斯本烧了个精光。
三天后,塞巴斯蒂安回到了被烧成白地的里斯本,向哭泣的民众发誓,将还他们一座更大更繁华的都城!
然后他在山呼海啸的呐喊声中,重新登基为王!带着同仇敌忾的葡萄牙军队,仅用一个月时间就光复了全境……
在随后的万历十四年,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葡西两国军队在边境频频交战,却都没有深入敌境的勇气了。
谁都知道这仗打下去没意义了,但谁也不肯先开口求和,于是就耗在那里。
没想到,这才一年时间,那位骄傲的世界之王,便耗不下去了……
第八章 鸭司令
无论从时间还是空间上,这场旷世之战都过于漫长了。
巨额的战争开销更是让江南集团这种家里有矿,而且还是几十个金银铜矿一起挖的狗大户,都感觉到压力了。只能发发股票债券,转嫁下成本过活这样子。
然而这场战争的好处也是巨大的,南洋收复了,印度洋变成了大明内海,非洲沿岸的控制权也到手了。还得到了对巴西的宣称……大明终于在郑和之后二百年,彻底超越了郑和的成就,迎头赶上了大航海时代!
此外,没有这场战争的刺激,南洋也断不能这么快发展起来。
因为南洋距离前线更近,尤其是南印度洋航线开通后,从巽他海峡至好望角的货船只需要两个多月,时间比原先缩短了整整一半。所以集团将海量的军事及后勤物资订单,下给了南洋的各个行政区。
各行政区有了稳定的大额收入,就有钱搞基建、保障民生,让移民度过最初的困难时期。也让行政区的工商业快速成型,各地商人闻风而至,市面迅速繁荣,经济进入了正循环……
这才在短短八年时间,就取得了遍地开花、移民千万的辉煌成绩!
虽然所有人都深感疲惫,但在不断的胜利鼓舞下,才一直撑到了今天。
~~
听了一林带回来的好消息,一木和一森都松了口气。但蔡主任不愧是方面大员,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那个腓力二世不是很傲气吗,怎么拉得下脸来求和了?”
“不会是缓兵之计吧?”一森也问道。傻子都知道,谁先开口求和,就洗净脖子等着挨宰吧。
“应该不会,因为欧洲那边出了桩大事儿。”蔡一林顿一顿,组织下语言道:
“大哥应该知道,欧洲那边虽然都信天主教,但又分了公教派和新教派。在公教眼里,新教异端比异教徒还邪恶,必须要统统烧死才行。他们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总之在欧洲,现在教派矛盾,已经是最尖锐的矛盾了。”
“嗯。”蔡一木点点头,他可是经常学习的,知道因为罗马教廷腐朽堕落,所以一些欧洲国家自下而上的抛弃了教会,开始直接向上帝祈祷,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这就是所谓的新教。
而且西班牙、葡萄牙之流,都是罗马公教的既得利益者。不为别的,就为了维持瓜分世界的教皇子午线,他们也得力挺教会到底。总之这些国家依然奉教会为上帝代言人,坚决维护罗马公教。
作为教会最大的既得利益者,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自然也是一位狂热的教会拥护者,他对尼德兰的迫害和歧视,就跟荷兰人普遍信仰新教有很大关系。
新教的另一个大本营,英国,又在西元1585年,也就是万历十三年,与荷兰签订了《楠萨奇条约》,决定全力支持尼德兰反抗西班牙的动力战争。
这在腓力二世看来,就是英国向自己宣战了。只是彼时被明葡法三国联军群殴,打得他舰队出不了直布罗陀海峡,也只能先由着小姨子放肆了。
“但那英国女王伊丽莎白变本加厉,居然在今年正月,把自己的侄女,信仰天主教的苏格兰女王玛丽给喀嚓了。”蔡一林比划了个砍头的手势。
“这女人真狠啊……”蔡一森啧啧道。
“女人当皇帝能不狠吗?”蔡一木评价道。
“那倒是。”小弟弟缩了缩脖子,想到了武则天和自家马总编。
“这下腓力二世彻底没法忍了,谁都知道,他一直在背后指使玛丽女王反对她姑姑。现在伊丽莎白公然砍了玛丽的脑袋,他这个公教扛把子要是再没反应,以后谁还跟他混?”蔡一林接着道:
“腓力二世当初刺杀沉默者威廉也是一步臭棋,尼德兰人现在闹得太凶了。而且法国是信天主教的,但是为了跟西班牙争霸,也帮新教国家一起对付他。现在腓力二世终于回过味来了,他就是天选之子,也没能力四线作战。而且因为我们封锁了大西洋航道,他的珍宝船队已经很多年没有为本土运去美洲白银了。这让西班牙国内民生凋敝,还闹起了大饥荒……”
“嗯。”蔡一木点头道:“明白了,他是真顶不住了。”
“不错,他这时候就知道是面子重要,还是里子重要了。”蔡一林将汽水喝光道:“对腓力二世来说,继续跟我们耗下去,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而且葡萄牙还是天主教国家,吞并不了最好还是收手,腾出手来对付真正的敌人为妙。”
“远交近攻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嘛。”蔡一森笑道:“那我们会从欧洲撤军吗?”
“应该会撤一半,留一半。按照总司令的指示精神,我要在欧洲保持长期的军事存在,当然仅限于海上。”蔡一林说着笑道:“如果西班牙人能出个好价钱,帮他们打英国人也不稀奇。”
“大老板对英国人还真是忌惮啊。”蔡一森扶了扶眼镜。他记得当年那个环球航行的英国船长德雷克,还有手下二百多英国水手,被大老板同时以海盗罪处死,而且是立即执行。
那也是赵昊唯一一次公然干预司法,虽然在程序上仍是合法的……
“总司令最重视的是荷兰人,英国人只能排第二位。”蔡一林淡淡道:“他命令我们坚决阻止那群海上马车夫的船队驶出欧洲,并尽一切可能,破坏阿姆斯特丹的造船和航运业。”
“没想到,堂堂西班牙只能排第三。”蔡一木唏嘘道。
“不,排第三的是法国。”蔡一林笑道:“要不是考虑到过于削弱西班牙,不符合总司令的战略,我们不会只把他们的舰队闷在家里了事的。”
“这样啊……”蔡一木和蔡一森虽然听不太懂,但都大受震撼。大老板的庙算水平,真是小母牛坐电线,一路牛伯夷带闪电啊……
兄弟三人正说着话,忽然感觉马车停了。
“到了吗?”蔡一林问道。
“没呢,管委会离着码头可不近。”蔡一木说着掀开车帘往外一看,不禁莞尔道:“哦,是给鸭军团让道呢。”
“鸭军团?”蔡一林也听到车外嘎嘎之声不绝于耳。探头出去一看,好家伙,起码上万只鸭子,正排着队过马路呢,乌央乌央的看不见首尾。看上去还真像一支大军在开拔。
“南洋各地农科院,这些年都在推广复合农业。”蔡一森对此做过追踪报道,便如数家珍道:
“比如传统的桑基鱼塘、稻田养鱼,还有这种鸭稻共生模式。公社养鸭场的鸭司令们,每天天一亮,就带着鸭军团在各生产队的水田里穿梭。鸭军团能吃掉稻田大半的虫子,还能吃掉杂草,却不伤害水稻。而且在田间穿梭时,还相当于对土壤进行了一次中耕,这对水稻根系生长是非常有利的。此外,鸭粉还是极好的肥料,可以帮助水稻生长。”
“稻田也为鸭军团提供了充足的水源、丰富的食物,也让养鸭场节省了大量的饲料,就生产出大量的鸭蛋和鸭肉供给社员,可谓相得益彰啊。”蔡一木笑着接话道:“所以管委会特别规定,遇到鸭军团过马路,所有行人车辆必须让行。”
“二哥,考考你,为什么鸭子会这么听话?换成鸡成不成?”蔡一森笑嘻嘻问道。
“真当你二哥四肢发达了就头脑简单?”蔡一林白他一眼道:“因为鸭子是雁形目水禽,像大雁一样,喜欢有组织的行动。而鸡,比较散漫。”
“这是《初等生物》第九课的内容,我都记得。”蔡一木也笑道,说着满心钦佩道:“校长真是学究天人,无所不知啊。”
“那是,科学真乃破一切愚昧之学,更是真正的经世致用之学!”蔡一森深以为然道:“而且还是真正能救大明的学问!”
“哈哈,这个论调好熟悉。”蔡一林不禁笑道:“这不是蔡大记者成名的那篇《科学复兴中国》吗?”
“正是。”蔡一木也清清嗓子,背诵道:“张居正改革救不大明,二祖再世也救不了大明。因为二百年来陈陈相因,百代积弊、已无人可解!”
“但那只是在传统的窠臼中无解,只是对旧式的帝王将相来说无解!”蔡一林接着背道:
“跳出自我束缚的千年窠臼吧,到更广阔的天地中来,看看我们的海外行政区,你就会找到答案——”
“答案就是,以科学技术为根本,以增进华夏民族的福祉为目标,通过构建更高效、合理、精准、公平的社会组织方式,来重构我们的国家!”兄弟三人异口同声道。
这番话非但道出了他们的心声,更道出了整个集团的心声——这就是赵昊许给他们的新世界!
“只是这个新世界,包括整个大明吗?”看着列队远去的鸭军团,蔡一林忽然幽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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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蔡一森雪亮的目光透过镜片道:“不然有什么意义呢?”
“那可太难了。”蔡一木皱眉叹气道。
安装了橡胶轮胎的马车,沿着天然沥青铺成的柏油路缓缓启动,兄弟三人却久久凝视着北方不愿回头。
那里不仅有鸭军团的鸭司令,还有他们的鸭司令。
第九章 最宝贵的财富
一夜骤雨倾盆,终于让这七月流火的姑苏太湖,变得凉爽起来。
湿润的晨风轻轻拂过湖面,掀起细浪如鳞。湖面上的芦苇氤氲在水汽中,被红日未出的晨光一照,色彩浓重的如泼墨画一般。
忽然间,一轮红日跃出云雾,将这烟波浩渺的湖面瞬间染成嫣红一片,也把那西山岛上众多烟囱喷出的滚滚浓烟,染成了妖冶的紫色。
那些烟囱有江南水泥厂的,也有江南化工的,还有江南钢铁的。另有一些小一号的烟囱,是属于研究中心的各种实验室的。
作为江南集团第一个工业基地和试验中心,西山岛的环境已经不如二十年前了。虽然因为雨水频繁,岛上还是郁郁葱葱,但工厂区周围已经光秃秃、臭烘烘,看上去面目可憎了。
而且集团工人们最爱的碧螺春茶,它渐渐也没那么香了。
渔船打回来的太湖三白越来越稀罕了,吃起来还有股子奇怪的味道……
不过集团已经制定了搬迁方案,计划五年内关闭所有的工场,研究中心也要逐步向潮州府南澳岛转移了。对此集团的宣传口径是,不能污染了江南的母亲湖,但高层真正在担心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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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中心二十年来积累的成果、锻炼的队伍,非但关系着集团的未来,也是我们的民族领先对手的杀手锏,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在前往研究中心的马车上,赵昊郑重的叮嘱张鉴和赵士祯道:“在转移过程中一定做到万无一失,妥善保密!”
“是,师父。”两人赶紧点头应下。
张鉴苦笑道:“不过下面各所都头大如斗啊。这些年来,好容易攒下那么多瓶瓶罐罐,这一搬家不知道要糟蹋多少。”
“所以要精心包装、轻拿轻放嘛。”赵昊蓄起了修剪整齐的唇须,三十六岁的年纪已经无需故作沉稳,自然而然便神意自若了。
“还有那么多没法移动的呢。”赵士祯苦笑道。
“只能在南澳岛重新建造了,这里的要彻底拆除,片瓦不留。”赵昊再次强调道。他对技术扩散的担忧,已经近似病态了。
“叔,真的要变天了吗?”赵士祯忍不住轻声问道。
“呃……”赵昊有点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摸了摸下巴道:“就是变也不会那么快,不过研究中心太重要了,还是提前搬到更安全的地方心里踏实。”
“那还好。”张鉴松口气道:“各所都有好些个项目在关键时刻,不能半途而废了。”
“嗯,制定好计划,尽量不要干扰研究。”赵昊点点头。
车上人说着话,车队缓缓驶到了研究中心紧闭的铁门前。查验过证件之后,警卫方转动绞盘,缓缓升起了沉重的大铁门!
研究中心的安保任务,主要由隶属于保卫处的特别警卫大队承担。这里平日便戒备森严,今日更将戒严等级提到最高,各所都接到命令,不许研究员和工作人员离开自己研究所的大院半步,违纪者严惩不贷。
如此不近人情的命令,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让研究员们愤懑之余,又十分好奇,不知今天有何等大事要发生?
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们纷纷停下手头的研究,利用宝贵的上班时间八卦起来。
“来了什么重要人物,这么怕看?”04所内,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干干瘦瘦的研究员道。
“肯定不是因为来人,大老板每次来都不限制大家自由,”另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头发稀疏的研究员摇头道:“谁敢摆比大老板更大的谱?”
“有道理。”又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已经秃顶的研究员道:“那就是今天谁家要玩把大的了。而且整出来的,是那种连咱们所长都不能知道的绝对机密。”
“八成是。”一众华发早谢的研究员纷纷点头:“是哪个所这么牛伯夷呢?”
“现在没法猜,也不能打听。”完全秃了的首席研究员淡淡道:“回头看看哪个所的人,这几天走路鼻孔朝天就知道了。”
“有道理!”众人一起点赞,果然首席就是聪明绝顶。
“干活吧!”首席摸一下锃亮的脑袋,戴上了眼镜道:“等我们合成出尿素来,也让瞿所申请一样的待遇!”
“好!”众人登时干劲儿十足,便不再理会窗外事,继续摧残所剩不多的头发去了。
~~
车队没有在二道门内的任何研究所门前停下,这让从门缝里往外偷瞄的所长们,不由齐齐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至少也没进别家……
“看来是00所又搞出什么大杀器了。”光学所所长邢云路对一旁的副所长道。
“指定是了,也只有他们才整天这么神秘。”副所长点头道。
“严格保密是对的。”邢云路淡淡道。他是赵昊的入室子弟,知道的事情自然要多一些。
三道门后头的那些武器的威力和制法,已经远远领先于这个时代了……
~~
马车进入第三道门之后,便在军械研究所院中行驶起来。如今的00所比当初大了好几倍,从这头走到那头得好一阵子呢。
没办法,随着军械所搞出的武器,威力射程越来越大,需要的地方也越来越大。开枪放炮的动静也越来越大,别的研究所都没法跟他们当邻居了,索性把整个陈家坞都让给00所,让他们可着劲儿在山里折腾吧。
“叔,要不先去我那瞧瞧,多给几个师弟点儿时间调试。”便听赵士祯对赵昊陪笑道。
显然00所仍然不是赵昊今天的目的地……
赵昊掏出自己的怀表,啪的一声打开纯金表盖,透过玻璃镜面看看表盘的指针。才八点多一点,自己今天确实太心急了。
这么早过去,会让年轻人笑话的。
“嗯,好吧。”赵昊点点头道:“不过先不要放炮,别惊着那边的人。”
“好,好说。”赵士祯忙点头不迭,却心说,他们整天听我们打炮,早就习惯了……
车队便在枪械所的制造研究车间停下,赵士祯先跳下车,给赵昊搬车凳道:“叔父可有几年没来我们这儿了。”
“哦,是吗?”赵昊踩着车凳下来车,微微活动下腰。昨晚活动一剧烈腰就有些酸,真是不比当年了。
“可不,上回来还是万历式步枪定型那次。”赵士祯控诉道:“万历十一年,四年前的事儿了。”
“还真是。”赵昊也露出恍惚的神情,拍了拍额头道:“现在要操心的地方太多了,从东到西得走一年。”
说着安慰的拍拍大侄子,看着张鉴对他笑道:“这说明你们从前研制的枪炮就足够好用嘛了!对吧?”
“对对。”张鉴笑着附和道:“无论从性能到质量,都是世界顶尖的。短时间内确实看不到升级换代的需求啊……”
“那至少像万历式步枪一样,小规模列装一下吧。”赵士祯巴望着赵昊道:“叔,锦衣夜行的滋味太难受了。哦不,是不经过部队使用,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改进啊。”
“瞎说八道。我给你那么多经验丰富的炮手,有他们的意见还不够吗?”赵昊白他一眼道:
“我看你就是捞不着显摆难受的。”
“叔,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是个爱显摆的人。”赵士祯委屈巴巴道:“主要是官兵们的质疑声,让我心里不好受。他们说什么‘赵郎才尽了,造不出更厉害的炮来了’!他们说的是真的也罢,可他们不知道我们的炮,现在都研制出好几代去了!”
“是让他们看轻你难受呢?还是让敌人早早学了去难受呢?”赵昊神情变得严肃道:
“话已经说过无数遍了。我们和欧洲人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技术壁垒。我们搞出来的东西只要一列装,他们就有机会搞到手,然后进行仿制……比如望远镜,据说法国人已经仿制出热气球了。还有我们的战法,对战舰和战术的改进——永远不要低估对手的学习能力!而他们的每一点进步,都有可能会让我们的将士,呈上更大伤亡!”
“有限代差理论……”赵士祯小声嘟囔一句。
“不错,也许放在十几二十年内,你觉得无所谓。但这是一场还有子孙后代要参与的漫长比赛,眼下我们已然领先,再打王牌非但不会帮我们赢更多,反而会让对手愈加警醒,加速对我们的效仿!”赵昊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所以干嘛不先攥在手里,让子孙后代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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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叔父。”赵士祯惭愧的低下头。
“好了,让我们进去看看,你这几年又捣鼓出什么好东西啊?”赵昊又笑着安慰他道:“放心吧,是金子早晚都会发光的!想想我们的对手苦苦追赶的,不过是我们几代之前的产品,不是件很爽的事吗?”
“倒是啊。”赵士祯不禁一乐,重新精神抖擞,让警卫打开制造车间的门道:“请叔父先看看,我们现在是怎么造枪管的!”
第十章 万历式步枪
赵昊走进制造研究车间,只见地面擦拭的光可鉴人,一具具大型钢铁机械摆的整整齐齐,各种工具也按类板板整整挂在墙上,无数小零件分类装盒,一个个收纳在立柜中,盒子上都贴着标签,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生药铺呢。
一看就是提前收拾过的。
“这不是叔几年不来嘛,大家都激动的睡不着,整宿的搞卫生。”赵士祯也觉得下面人搞得太过,忙讪讪笑道:“不过我们平时也不比这差多少。”
“我又不是来检查卫生的。”赵昊的目光落在那一具具钢铁机械上,一一辨认道:
“车床,刨床、钻床、磨床、碾床……好家伙,再来个铣床、镗床,你这工作母机就全了。”
“这可不是我们造出来的。”赵士祯不贪功道:“都是03所这些年的研制成果。”
03所机械研究所,所长由研究中心主任张鉴兼任……
张鉴推了推黑框眼镜道:“惭愧啊,师父给的首要任务没干好,这些基础的活干再多也没脸。”
“哎,泾阳这话就不对了。”赵昊断然摇头道:“为什么原动机的研制会遇到那么多困难?就是因为我们基础太差。把这些基础工作干扎实了,制造水平上来了,攻克原动机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张鉴所谓的首要任务,当时还年轻的赵昊命名为——‘人类补完计划’。
对于这一常人无法理解的命名,赵昊的解释是,因为这个计划的任务是,将张鉴式蒸汽机,改进成可为各行各业提供动力的原动机!
一旦这种万能的原动机被研发出来,将革命性的使人类虚弱无力的双手变得力大无穷,解放人类的大脑以处理一切难题,将把人类文明送到一个前人无法想象的新高度!
张鉴和他手下的研究员们,都被赵昊描绘的蒸汽时代深深吸引了,他们发誓拼劲毕生心血也要完成这个‘人类补完计划’!
当时03所其实还挺有信心的。因为张鉴式蒸汽机已经在十几年前就正式投入使用了。开始只安装在各种矿山抽水,所以又叫张鉴式抽水机。
因为一台张鉴式抽水机所抽的水,等于五十匹马所做的工作,而且可以日夜不停的工作,费用只有用马抽水的六分之一,用人抽水的三分之一。因此非但很快成了各大矿场的标配,还被安装在运河边来给蓄水池和水闸供水。在城市也用它为水塔抽水,供给居民饮用水。
目前由‘江南动力公司’生产、安装并维护的蒸汽机,已经超过五百台了,遍布江南华南和海外行政区。某种程度上甚至成为江南集团的一种象征。
但赵昊对这种初代蒸汽机远远称不上满意,它主要的缺陷是热效率很低。这是由于蒸汽进入汽缸时,在刚被水冷却过的汽缸壁上冷凝,而损失掉了大量热量。
此外这种初代机只利用了低压锅炉的汽缸在冷凝时所形成的真空,而没有利用蒸汽的张力,能量损失很大,所以必须做得个头极大,消耗大量的煤,才能提供看得过去的动力。
虽然这样一来,不必担心由于蒸汽压力过大,而使锅炉爆炸的危险。但也让张鉴式蒸汽机无法胜任原动机的工作。
目前折中的方法是,建造一个水塔和水池,用初号机抽水蓄水,带动水车来提供稳定动力。唐山的煤钢联合体,就是这种方法,来驱动水力轧钢机工作的。但这种傻大黑粗的搞法,显然不具备普遍性,所以还是得想办法改进初号机,让它更小更高效,直到它可以广泛应用为止。
更让他们信心百倍的是,黑夜里的北极星赵公子已经指明了方向——他告诉他们,你们要做的是一个密封的高压锅来烧水,然后用管子将蒸汽通入一个活塞汽缸里面,用来推动活塞向下走。等活塞倒回来之后打开阀门,将蒸汽排到冷凝器里去,这就是新一代蒸汽机的原理了。
听起来一点都不难唉。然而张鉴和他的同事们万万没想到,这个‘人类补完计划’,每一步走来竟如此艰难,有太多的太多的问题需要解决。
比如张鉴团队用了将近一年时间,才将那个汽缸与凝结缸中间的阀门捣鼓出来。然而这又带来了新的问题,凝汽器中会积满凝结水和空气,排不出去怎么办?团队又用了大半年时间设计出一种抽气泵,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此外汽缸的问题到现在还没解决,一是强度不够的话,长时间高温高压工作会导致爆炸,酿成重大事故。二是汽缸的加工精度也是大问题,如果汽缸内壁不够光滑不够圆,那么和活塞的密闭配合就会有很大影响,而且会严重漏气。
为了解决这两个问题,必须要采用强度更高的钢材,铸造出汽缸坯料来,然后用镗床镗出汽缸来。
问题是,集团还没有镗床。所以又得停下来研发镗床……
此外,还需要一套相互串联的精密齿轮组,以及连杆驱动的阀门系统,来配合蒸汽机的工作。这又需要反复设计,高精度加工……那些车床、钻床、磨床、刨床,多半都是因此而生的。
总之林林总总的问题不计其数,比另一个时空瓦特改进蒸汽机要困难多了。
这很正常,因为瓦特所在的十八世纪末,英国已经建立起相当完善的科学和工业体系,冶金、机器制造业已经相当成体系,足以支撑瓦特将他的奇思妙想变成现实。
而赵昊这边虽然狂飙猛进了十多年,却仍不足以抹平两百年的差距,帮助张鉴他们摘取这朵工业之花。
所以张鉴他们只能靠自己,把制造水平一点点拉上去才行。
好在这个研发过程本身,就会带动自身技术水平全方位的进步,让整个研究中心乃至集团都得到莫大好处。
比如军械研究所这些机床……
~~
车间中,00所的研究员为赵昊演示了枪管制造技术的重大进步。
原先无论东西方,制造枪管都是将烧红的铁片裹在钢条上锻打卷管,两到三段铁片锻焊成一根完整的枪管。
但这时枪管只是粗坯,原孔甚小,需要上钻床用钢钻钻出光滑笔直的枪膛。这时候钻头用的堕子钢,钢性并不很硬,一天只能钻寸许,一个月才能钻完一根。
所以造一支鸟铳九成九的时间,都浪费在这条枪管上。而且质量还十分堪忧,早晚会炸膛。
饭团探书
哪怕是质量最好的隆庆式步枪,在击发一千次之后,炸膛的概率也会激增。
为了将士们的安全,赵昊不得不规定,每支步枪的服役期满一年,或击发次数达到八百次便要强制退役,更换新枪。
还好退役的步枪能以十倍的价格卖给印度土王和阿拉伯部落。因为哪怕这种海警退役步枪,也比他们原先用的土耳其火枪更安全,而且射的更远、威力更大,深受海外客户的欢迎。
而现在枪管的制造工序大大简化,省去了费时费力的锻打过程,直接用01所铸造的枪管毛坯,上磨床打磨成一根一米一的实心钢管,然后直接用深孔钻床钻孔。
铸铁的钻床加高碳钢的钻头,让枪管钻孔的效率大大提高。赵士祯告诉赵昊,用人力做动力的话,六个小时就能钻好一根枪管。
若是采用水车带动钻床的话,钻孔时间能进一步缩短到每根四个小时!
“好家伙!”赵昊直呼好家伙,效率这是提高了多少倍?
“这种枪管最大的好处,它没有任何的缝隙,而且是钢质的。”赵士祯将一根递给赵昊道:“经过测试,射两万发绝无炸膛之虞。之所以说是两万发,是因为我们只测试到两万发……”
“无缝钢管……”赵昊看着那根钢管的洞,喃喃说道。
“无缝钢管?叔父总是可以精确的命名!”赵士祯赞叹一声道:“这种无缝钢管实在是枪管中的王者,我们还测试了用‘雷神火药’做发射药,也完全顶得住!”
所谓雷神火药,是在黑火药中掺入了少量04所制备的硝化淀粉,即可大大提升爆炸威力。这当然也属于仅限测试的绝密试验品。
“好,很好。”赵昊满意的点点头,既是为这个枪管,更为各研究所已经构筑起了大明的工业体系而欢欣。
然后研究员又将钻好的枪管,插在了手工拉线机上,在一个位置上来回拉动数十次,就在枪管内壁上切出一对阴膛线,然后调节位置再切刮下一对。如是往复百次左右,一支枪的膛线就拉好了。
膛线不是什么新玩意儿,几十年前欧洲人就会给枪管加上膛线了。赵士祯拉膛线的机器,最早还是从澳门葡萄牙人手中缴获的。
因为膛线可以大大增加射程和命中率。但前装线膛枪装填非常费力,火枪手需要用锤子敲击送弹棍,才能将铅丸装进枪膛。结果线膛枪开一枪,滑膛枪都能开三枪了,这显然是无法忍受的。
所以在战场上几乎看不到线膛枪的影子。
但是赵士祯在赵昊的提示下,研发出了一种新式子弹,解决了这个问题的同时,还保留了线膛枪优点。
不错,就是米涅弹。
这种尾部中空的锥形铅弹,直径略小于枪膛直径,因此装弹十分顺滑。
弹头底部用一个小木塞堵住空洞,发射时燃气压迫木塞挤进空洞,迫使弹底膨胀,紧贴膛线,封闭住弹头和枪膛之间的空隙,使燃气无法外泄,又可以使弹头在膛线压迫下高速旋转,准确击中千米之外的目标!
这款被赵昊命名为万历式步枪的米尼步枪,不出意外的话,也他此生推出的终极火枪了!
更厉害的版本就留给子孙后代了……
ps.我说我查了好几天资料你们信吗?就为了不至于胡说八道……今晚没了哈。
第十一章 过于先进,不便展示
将两代步枪放在一起比较,万历式步枪除了枪管要光滑不少,便看不出与上一代隆庆式有什么区别来。
没看出区别就对了,因为两代步枪的规格本就完全相同。而且所有隆庆式步枪只要经过极简单的改装,就能成为发射米尼弹的线膛枪。
后世在普鲁士,当克里木战争要求马上给全体步兵装备线膛枪,就有30万支旧式滑膛枪在不到一年的时间被刻上膛线。
江南集团的兵工厂已经推行了十几年的标准化生产,早已实现零部件通用,大大降低了武器的生产和维护成本。本着勤俭持家的原则,两代步枪采用了完全相同的规格。这样一旦有需要,就可以在短时间内,将集团所有的隆庆式升级为线膛枪。
但这种改装的线膛枪不能称为万历式步枪,因为万历式步枪的标准是——1000米有效射程,500米内保证精确命中。
要达到这样惊世骇俗的威力,就必须保证射击时不漏气。经过反复测量,米尼弹的扩张能力在1毫米,这就要求枪管内径与子弹游隙不超过0.5毫米。
0.5毫米对后世工业时代来说不算什么,但对这个年代的工匠来说,只能用两个字形容,那就是——赌怪……哦不,神匠!
只有用铸铁机械加工枪管,用水力冲压机冲压铅弹的江南兵工厂,才能达到这样苛刻的要求,而且是以极低的成本。
而隆庆式步枪的枪管是半手工打造的,内径尺寸参差不齐,绝大多数都游隙过大,所以射出米尼弹的初速只有万历式步枪的一半,有效射程也只能达到500米,精确射击距离也只有200米。
虽然隆庆式线膛枪跟万历式步枪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但射程已经是滑膛版的一倍了,绝对是巨大的飞跃。
此外,万历式步枪还针对海警部队高湿高盐的用枪环境,对所有金属零件进行了‘烤蓝’处理,这也是之前隆庆式没有的。
烤蓝是我国传承千年的防锈工艺。就是将金属件放在煤炉上用煤烟加热、烟熏、氧化,再用从乌桕种子的蜡质中提炼的皮油反复擦拭,使金属零件表面上形成一层黝黑锃亮的薄膜,这样防锈的效果相当好。不知江南兵工厂,江南造船厂十几年前就在用了。
然而万历式步枪并不是为了南洋和西洋方面准备的,火炮才是海上和海岛的战斗的主角。哪怕被迫在陆地上交战,用隆庆式排队枪毙便足以对付严重缺乏骑兵的敌人了。
赵昊生产这种新式步枪,是为了克制骑兵的……
因为原先的隆庆式步枪有效射程只有一百米。如果对上大队骑兵冲锋,哪怕是训练有素的陆战队员,也只够开两枪的,就会被冲到面前,被迫进行刺刀见红的白刃战,甚至被直接冲垮线列,造成巨大损失。
但换成万历式步枪之后,在1000米距离就可以开始射击,500米距离可以精确打击,还没等骑兵接近步兵的阵地,大部分马匹和骑手就已经被打中了。
而且米尼弹因为弹头软,击中目标后会马上变形,所以停止作用很好。
在另一个时空中,也正是米尼步枪大规模列装后,让骑兵进攻步兵变成了自杀行为,骑兵这一冷兵器时代的王者,逐步消失在战场上。
那么到底是为了对付哪里的骑兵呢?他没说,大伙儿也不敢问……
~~
参观万历式步枪的生产工艺固然让人震撼,但接下来的参观才让赵昊大开眼界——
他看到了已经很成熟的燧发式转轮手枪,这是赵士祯研发的‘迅雷铳’手枪版,与后世转轮手枪的外形和原理已经十分接近了。他再次开创性的减少了枪管的数量,只留下一根枪管,其余枪管则全都削短,变成为枪管供弹的弹巢。
而且他还从海警战舰上绞盘的棘轮定位特性中得到灵感,在这款转轮手枪上运用了简单的机械联动原理。这样一发之后,将击锤复位的同时,弹巢便自动转到下一格去了。
“好家伙,加上个火帽,就是左轮了。”赵昊爱不释手的拿着这把转轮燧发枪,真是优秀的自卫武器啊。
“其实已经研发出火帽了。”却听赵士祯得意洋洋道,这是他邀请赵昊来参观的主要目的。
“什么?你捣鼓出来了?”赵昊惊呆了。为了避免00所的研究跑偏,他的确向大侄子描述过未来枪炮的方向。
当时赵昊很肯定的告诉赵士祯,前装燧发枪的话,万历式步枪也就到头了,未来的步枪更类似于他当年研发的那种后装子铳式的掣电铳。
掣电铳的子铳就是可复装的金属定装弹,但为了适应燧发无法密封,漏气十分严重。赵昊告诉他,改进的方向应该是研发一种受到摩擦和冲击就会发火的发火药,做成火帽加在子弹尾部……
不过赵昊不想让这种武器太早出现,所以并没告诉他,这种火帽是怎么制成的。
没想到大侄子居然自己捣鼓出来了……
“不是我们,是兄弟单位的功劳。”大侄子忙谦虚道:“去年冬天,04所瞿所跟我说,他们搞试验时,无意中合成出一样危险品,问我有没有兴趣。”
“……”赵昊一阵无语。04所是化学研究所,这些年在各所中伤亡事故仅次于00所,不是没道理的。
“他们在试验中发现硝酸与纯酒精混合后,一旦晃动非常容易发生猛烈爆炸。”便听大侄子神情肃穆道。
赵昊的脸色也很难看。因为这背后,至少有一次血淋淋的事故……
“04所将这种物质命名为爆酸。”赵士祯道:“我一听,这不正是火帽需要的特性吗?不过爆酸是液体的,没法直接用。我就请教瞿所,有没有办法将那玩意儿变成粉末,或者把什么东西泡在里头,等捞出来晾干了还有没有效?”
“当时瞿汝夔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赵士祯不好意思道:“只说了一句,这是强酸唉,懂不懂?”
“我说不是有固体硫酸吗?然后就被他硬拉着上了一堂化学课。我知道了爆酸有强腐蚀性,就算形成晶体也没法直接用。”赵士祯又到:“不过瞿所提示我,可以尝试跟各种金属反应试一试,说不定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然后我就回来开始试。”赵士祯难耐兴奋道:“爆酸果然腐蚀性极强,投入锡铜铅汞后立化乌有。投入白银之后,虽然也会化掉,但底澄白沫一层、收而晾之,以铁锤对铁砧敲之立爆,完全符合火帽的要求!”
说着他嘿嘿笑道:“其实用黄金的效果最好,但成本就上去了……”
赵昊听完半天合不拢嘴,果然最聪明的脑袋是不分时代的,自己只传授他们基础的化学知识,他们就自己摸索出了雷酸金和雷酸银……
怀着复杂的心情,赵昊又参观了赵士祯手工打造的火帽枪——大侄子口中的下一代步枪,基本上与万历式步枪一样,只是以安装在击锤上的火帽,取代了装发射药的药锅。
就这一点小小的改进,却可以进一步简化射击流程,提高射击速度。而且燧发枪的哑火率是七分之一,火帽枪的哑火率则低至两百分之一,可靠性也极大提升。
“而且因为取消了药锅,非但造枪成本会进一步降低,枪体气密性也更好了,大幅提升步枪的威力。”赵士祯不遗余力的鼓吹着自己宠爱的‘小女儿’道:
“还有很重要的一,燧发枪在射击时,是有一段开火延迟的。因为药锅内的火药完全燃烧后才能引燃枪膛,而火帽枪在击锤击中火帽的瞬间就能发射,在射击快速移动的目标时,优势十分明显!”
“叔父既然要对付骑兵,是不是考虑再把万历式升级一下?保证万无一失!”赵士祯巴望着赵昊,希望能把小女儿,也能像她两个姐姐一样嫁出去。“大不了,从后膛枪开始秘而不宣就是了……”
赵昊很理解赵士祯的心情,万历式至于隆庆式只是一次大进步,火帽枪才是革命性的。搞出这样牛逼的武器却要束之高阁,换成谁都不好受。
“不行!”但他还是坚决摇头。
因为这件事再次教育了赵昊,有限代差理论的重要性,真的一丝一毫都不能大意!
他把赵士祯叫到一旁,轻声告诉大侄子,其实西方中世纪炼金术师在炼金过程中,便已经制备出了雷酸金,并发现此物容易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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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爆酸就是雷酸,只是名字不同而已。
但因为它太容易爆炸,没法用作火药,也不能掺入黑火药中使用,所以几百年来都被视为无用之物。直到几百年后才有人想到,可以用这一无用的特性用于击发系统。
“我们绝对不能帮他们捅破这层窗户纸!”他揪着赵士祯的耳朵,一字一顿道。
听完赵昊的讲述,赵士祯也惊呆了。他之前对叔父的有限代差理论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叔父太过谨慎了,会让研究团队束手束脚,裹足不前的。
现在他才知道,叔父到底在担心什么。欧洲人真的很强,只是不知路在何方。一旦让他们有了正确的方向,很可能会短时间内便迎头追上的……
“所以必须要遵循有限代差理论,才能让我们的对手,尽可能长时间的蒙在鼓里!”赵昊不容置疑的对赵士祯道:“大道理我跟你说过无数遍了。给我记住,谁把火帽的秘密泄露出这个研究所,谁就是华夏民族的千古罪人,要像石敬塘、秦桧一样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的!”
“是,叔父!”赵士祯忙郑重应下,这次他终于牢牢刻在心里了。
第十二章 北王
既然连前膛火帽枪都没机会亮相了,那其它设计理念更牛逼,但还不完善的新枪型,比如后膛火帽枪、手摇式连发枪之类,就更没必要拿出来现眼了。
赵士祯便打算带赵昊到火炮车间,去看看自己最新设计的钢炮,却见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坐着个轮椅沿着水泥路飞奔过来。
这货甫一出现,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错愕了一秒钟,护卫们赶紧把他拦在警戒线外,查验了证件之后,又重点检查起那辆车来。
那辆车说是轮椅不太准确,其实更像是诸葛亮坐的四轮车。同样木制的座椅式车身,前面两个小轱辘,后头两个大轱辘。
不同的是,四个轱辘都是铁制的轮圈和实心的橡胶轮胎,而且还不用旁人推,自己就能驱动。
护卫们对车辆检查的十分细致,年轻人等的不耐,便下车小跑过来。
“良甫,你不好好准备,跑这儿来作甚?”赵士祯朝年轻人吹胡子瞪眼。
“师兄你还好意思说,我们左等右等不见师父来,原来是被你拐来了!”那年轻人身材高大、肩宽腰阔,一双眼睛滴溜乱转,一身的活力与机灵。
说着他跑到赵昊身前,笑嘻嘻道:“走吧师父,你老今天可是专门来看我们的!”
“第一,我不老。”赵昊敲了他脑瓜一下道:“第二,你们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熬了个通宵呢。”年轻人使劲拍拍胸脯道:“保准万无一失!”
“好吧,去你们那!”赵昊笑着点点头,对赵士祯道:“等那边完事儿了,再来看你打炮。”
“哎。”大侄子无奈的点点头。
赵昊也不忍心来一趟光打击他了,便压低声音道:“其实水银没有完全消失。”
“哦?”赵士祯一个激灵,欣喜若狂道:“雷汞?”
赵昊叹气道:“那个能更安全点儿。”
说完,他便走向那具已经检查完毕的四轮车,问那少年道:“这是你的坐骑?”
“对的,这地方太大了,又不能养马,我就弄了辆自行车开开。”年轻人不无得意道:“师父你看怎样?”
“好家伙,自行车……”赵昊摸了摸鼻子,自己可从没提过这仨字。
他便饶有兴致的打量起这辆四轮车的传动装置来。
年轻人从旁眉飞色舞介绍起来,不一会儿赵昊就搞清楚了这车的原理——它后轮的车轴上还装了曲柄,用连杆把曲柄和座椅下方的脚蹬连接起来。这样人坐在椅子上,双脚交替踩动脚蹬,曲柄便会绕着轴心旋转,带动车轮滚动向前。
前面的两个小轮则与扶手状的车把相连,负责转向。
“不错不错。”赵昊十分高兴,不愧是自己看重的弟子,随便搞搞就很靠谱。
“师父要不要试一试?可好玩了。”年轻人拍了拍铺着竹片凉垫的座位。
“良甫,别胡闹!”一直面带宠溺的张鉴,闻言勃然作色道:“万一伤着师父怎么办?!”
“知道了,舅舅。”年轻人缩缩脖子,不敢再怂恿赵昊。
“不打紧,骑一骑。”赵昊却见猎心喜,坐上去试了试,除了一开始时候有些费力,蹬起来之后就很轻便了。
四轮自行车飕飕向前,众人赶紧撒腿跟在后面,依然被拉下老远。
“你这个怎么刹车?”眼看着前头路到头了。赵昊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忙大声问身后道。
“脚刹!”年轻人忙高声答道。
赵昊赶紧低头一看,却只见两个脚蹬子,不见其它装置。
“脚刹在哪啊?”
“就是用脚刹车!”
“搞什么飞机啊!”赵昊呻吟一声,后背靠在椅子上,双脚撑在地上摩擦起来,这才堪堪停住了车。
不过就是停不住也不会撞到墙上的,因为保卫处的护卫已经从墙上跳下来,准备给他当肉盾了……
“师父你没事儿吧?”那年轻的弟子也紧跟着追上来,吓得脸都白了。
“还好,你这个刹车方式挺别致啊。”赵昊揉着微软的膝盖,云淡风轻道。
“主要是这车前轮过小,后轮太大,用这种方法刹车能防止前倾。”年轻弟子赶紧给他揉腿道。
“就是费鞋。”赵昊使劲弹了他个脑瓜,师徒俩放声大笑起来。
不得不说,这师徒的年龄差终于正常了,画面看上去和谐多了……
~~
年轻人管张鉴叫舅舅,却又跟张鉴一块管赵昊叫师父,他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便是张鉴的外甥,01所所长王应选的儿子王徵!
说起来,王应选这个落第秀才、教书先生能从陕西来到江南,都是托了这个儿子的福。
虽然当时王徵还没出生哩,但赵公子的大预言术已经断定,他长大后将是个不世奇才,可为自己衣钵传人……当然这话赵昊没跟人说过。旁人还以为他对王应选一家的看重,都是因为对张鉴爱屋及乌呢。
弄得张鉴一直铭感五内,自觉师父的大恩,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
其实赵昊就算爱屋及乌,那也因为爱王徵……他可是有明一朝最有天分的科学家和发明家了!
在另一时空中,王徵与徐光启并称‘南徐北王’,堪称有明一朝最杰出的一对科学家。两人都天资极高、涉猎广泛、学贯中西、成就非凡。
硬要分个高下的话,王徵还是比徐光启更强一些,因为在科学方面他家学渊源。他爹擅长数学,舅父更是通晓机械,善于制器,在长辈熏陶他自幼便打下了扎实的数学基础,且喜好钻研机器构造、热衷于发明创造到了痴迷的地步……从小‘眠思坐想,专一好古今所不经见奇巧之器具。’
在接触西学之前,他就是个很优秀的数学家和发明家了。而且在父辈的影响下,王徵专以‘裨益民生日用’为要,研制出了各种水力、风力和载重机械,让乡人们受益匪浅,王徵的大名也传遍关中大地。
后来王徵接触了耶稣会传教士带来的西方科技书籍,意识到当时欧洲的机械技术已经远超大明了。
忧心忡忡的王徵想请传教士帮助,把这些资料译成中文,在大明传播。但对方告诉他,要制造这些机械,首先要学习理论知识,否则不能通晓原理。于是他在对方的指导下,学习并掌握了欧洲的几何、数学和力学。
然后他根据三部欧洲最新的科技巨著——《数学通论》、《矿业全书》和《论各种工艺机械》,编纂出了一本《远西奇器图说》。全书共分四卷:
第一卷为‘绪论’,介绍力学的基本知识和原理,并分别讨论了地心引力、各种几何图形的重心、各种物体的比重等,并介绍了阿基米德浮力原理。
第二卷曰‘器解’,讲述了各种简单机械的原理,如天平、杠杆、滑轮、轮盘、螺旋和斜面等;
这两卷为上半部分,是中国近代第一步物理学著作。
下半部分则是具体应用。
第三卷为‘机械原理应用’,共绘有54幅图,皆是欧洲各国最先进的实用机械。有起重、运输、取水、舂米、解木等,‘皆裨益民生’。
第四卷为‘新制诸器图说’,共载九器,乃是王徵根据以上所学,自己研制出的新式机械,而且都是符合物理学原理的实用发明,而不是士大夫单纯的异想天开了。
比如‘虹吸’是由低处向高处引水的机械;‘鹤引’是用来‘灌溉农田’的;还有以风力带动磨盘的‘自行磨’,报时机器‘轮壶’,以及用来运输的‘自行车’……
此后余生,他又不断研究出各种机械,诸如报时钟、榨油机、印刷机、水力大纺车等等,基本上凭一己之力,就追上了大明与欧洲的机械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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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大明已经病入膏肓,王徵根本没机会让自己的所学与发明发扬光大,国家就到了末日……
崇祯十六年十月,李自成陷西安。已经七十三岁的王徵,听闻李闯要让自己出来做官,于是自题墓石曰:
‘有明进士奉政大夫山东按察司佥事奉敕监辽海军务王徵之墓’,接着先是自杀不成,然后绝食七日而卒。
当时赵昊读史至此,掩卷叹息,又一个大明配不上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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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对王徵才学、志向和人格的激赏,赵昊才会对生他养他的王应选,以及他的舅师张鉴充满信心。没有良好家学的熏陶,王徵是成不了王徵的……
所以赵昊才会将自己留给后世最宝贵的资产——西山岛研究中心,交给张鉴来负责。对王应选也委以重任。
只是把王应选接到苏州时,他老婆才刚怀孕呢……赵昊着实担心了好几年,唯恐生出来的王徵,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
万幸万幸,这孩子四无岁时就显出绝佳的天分,能轻易拆装赵昊送他的各种精妙玩具,还能重新组合出新花样。
他七岁时,便被赵昊收在门下。不过赵昊连自己儿子都没功夫教,当然也不可能亲自教他,便让张鉴代师授业。才不是担心误人子弟呢。
王徵也没让赵昊失望,在张鉴的教导下,十二岁就学完了赵昊这些年传下的数理化知识,然后跟着另外几位师兄深造了三年,十五岁就正式出师,被赵昊直接丢进了西山岛研究中心新设立的‘道法研究所’中。
今天赵昊真正的目的地,就是这个内部代号11所,由张鉴亲自兼任所长的‘道法研究所’。
第十三章 道法研究所
赵昊一行重新上车,车队沿着一条山林的水泥路,驶向山谷深处。
顺着这条路前行三五里后,便见一座翠竹掩映的道观,赫然出现在眼前。
赵昊看着那山门上‘道法自然’四个大字,不禁失笑道:“还真修了做道观啊?”
“不是道法研究所嘛。”张鉴讪讪道:“得在道观里研究才合理。”
“幸亏没叫佛法研究所。”赵昊哈哈大笑道:“不然你这位主持还得剃个光头,点上结疤哩。”
道观山门外有岗哨,周围有岗亭和流动哨,地上挖着壕沟,沟前拉着铁丝网,还养了好多狗。
其实这里仍是00所的范围,本就戒备森严,难道里头研究的东西,机密程度比新式枪炮还高?
“研究中心内部,也只有所长级别才知道11所的存在。”张鉴轻声道。
“他们猜出这里是研究啥的没?”赵昊笑问道。
“这个……”张鉴面色古怪道:“不说也罢。”
“说来听听嘛。”赵昊拾阶往建在山上的道观走去。
“大伙儿说,道法嘛,行气炼丹,无非为的就是,长生不老,金枪不倒……”赵士祯越说越小声道:“还说看来小人物的追求五花八门,大人物的兴趣出奇一致。”
“好家伙,一套一套的。”赵昊摸着自己的鼻子道:“告诉他们,11所不是干这个的!”
“就是,这种事有08所操心就行了……”赵士祯使劲点头道。
“08所也不用操心!”赵昊鼻子都气歪了,一脚踢在他腚上道:“我用不着嗑药!”
~~
进去道观之中,才看到里头另有千秋。
只见院内没有青铜香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铜条框架、细铜丝网编成的球形大笼子。
大殿中也没供奉三清,而是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电、磁、光!
这所谓的道法研究所,其实是专门研究电、磁、光的电磁研究所!
电磁学是物理学的一大分支,我国很早就对电和磁有所了解和研究了。
描述静电现象的‘琥珀拾芥’、‘玳瑁吸喏’,以及磁石引针、磁石吸铁的记载,在古籍中俯仰皆是,并发明了指南针。对雷电的认识则更早更全面,知道导体引雷,绝缘体避雷,对尖端放电和大气电也有研究。
赵昊在他的重要著作《物理小识》中也有专门介绍电与磁的篇章。在科学门面向大众的科普展览馆中,很大比例的小实验也都与电与磁有关。
但别说普罗大众了,就是科学门内的弟子,甚至研究中心的研究员们,也只是把电和磁当成两种用处寥寥,仅供消遣的小玩意儿。
不过04所除外,当初赵昊电解水制氧救回林润之后,整套电解装置就归了化学研究所,这些年他们电解了各种酸、碱和盐,发现了很多新元素,比如钠、钾之类的碱金属,可谓成就非凡。
可哪怕04所对也想不通,电和磁明明是两不相干,怎么还会放在一起研究呢?还要这般遮遮掩掩,秘不示人?甚至就连研究中心二把手赵士祯,都不知道这个道法研究所,具体是干什么的。
“电磁研究所?”见这里真没有炼丹炉,只有各种线圈、磁铁之类的实验装置,赵士祯无法理解道:“跟道法有什么关系了?”
“当然有关系了。”赵昊笑着对张鉴道:“现在可以告诉他了。”
“是,师父。”张鉴点点头,对赵士祯正色道:“师父给11所布置了两大课题,分别是千里传音和灯芯朝下。”
“千里传音,灯头朝下?”赵士祯张大嘴巴道:“还真是研究道法啊。”
江浙一带流传童谣唱得好,‘黄连拌猪胆、穷人命最惨。穷鬼也能翻身,除非千里能传音、灯芯朝下烧……’
千里传音、灯头朝下,那不是道法是什么?
“外头那个铜丝笼子,”赵士祯又问道:“是用来研究哪个的?”
“哦,你说那个防电笼啊?”张鉴道:“那是雷雨天捕捉天上的闪电时,用来保护试验人员安全的。人在里面被雷劈中了也能安然无恙。”
“很有意思的,师兄改天试试?”王徵笑嘻嘻道。
“去你的,我没兴趣。”赵士祯脸一白,他宁肯跟火药打一辈子交道,也不愿意站在个金属笼子里被雷劈,确定不是在做烤肉吗?
不过他现在是真觉得,道法研究所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贴切了。这又捕捉闪电,又研究千里传音、灯头朝下的,不是在研究道法是什么?
“那么你们今天是搞成了千里传音,还是灯头朝下?”赵士祯又问道。
“你猜呢?”王徵反问道。
“我猜的话……灯头朝下虽然神奇,但不至于搞得这么密不透风。”赵士祯说着震惊道:“难道你们可以千里传音了?!”
“真是机智无过师兄啊!”说话间,王徵走到一间实验室门口,转身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道:
“大明万历十五年七月初二,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却是人类历史上划时代的一天!”
说着他缓缓推开了实验室的门,侧身做个邀请的手势道:“用师父话说,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
实验室内,一张偌大的木桌上,摆着一堆瓶瓶罐罐、线圈铜球之类的仪器。
一个个子不高,面容白净的年轻人,正跟两个助手一起,对着一桌子仪器进行最后的检查。
听到开门声他才转头一看,赶忙放下手中的实验记录本,快步迎上来道:“有失远迎,师父恕罪!”
“没事的子先。”赵昊摆摆手,微笑问道:“实验成功,比什么都重要!”
“是,师父。”年轻人肃容点头,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别看他这样,却是出现在本书简介中的人物,南徐北王中的前者——徐光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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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就没必要多介绍了,赵昊隆庆三年就让金学曾代师收徒。当时他才七岁,如今在赵昊门下已经整整十九年了,在科学门中只有阳阳师兄们比他排位靠前,绝大多数同门都要喊他一声师兄。
赵昊把南徐北王派来搞一个项目,可见他对千里传音有多看重了!
能不看重吗?江南集团如今的地盘虽然不算太多,但摊子却铺的超级大,从东到西八万里,要塞和基地遍布四大洲三大洋!
在如此恐怖的距离面前,一切现有的通信手段统统失效。就连他多年来不计成本建立起来的信鸽系统,也一样望洋兴叹,必须依赖船只完成信息的跨洋传递。
目前从里斯本传信到上海,集团用最快的速度——飞剪船配信鸽系统,也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虽然已经快到常人无法想象了,但对赵昊来说依然是难以忍受的缓慢。
比如欧洲发生了什么大事,远征舰队第一时间报告国内。哪怕自己在上海收到信后第一时间回复,等远征舰队司令部收到命令时,已经是四个月后了!
而且那是正好赶上季风转换,才能达到的理想状态。更多的时候,顺风两个月,返程逆风就得多一个月,再稍一耽误就朝半年去了。远征司令部要是等国内决策的话,黄花菜都凉了。
这个问题历朝历代都会遇到。按说‘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应该由皇帝决定前线的一切。可要是君王死死抓着决策权,在遥远前线作战的军队,就会变得反应无比迟缓,很可能招致帝国无法承受的惨败。
可要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帝又担心将领会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在这种客观困难导致的矛盾心态下,哪怕开国皇帝御驾亲征,为子孙打下大大的江山,等到后代那些温室花朵接班后,只能忍痛放弃驿马鞭长莫及的边疆领土。结果历朝历代到了中期,真正统治的疆域便都大差不差了。
赵昊所著的《军事学》一书中明确指出,政权统治的范围,或者说政权力量投射的效果,是与信息传达效率是直接成正比关系的。
当信息传达效率低到一定程度,政权力量投射的收效也将差到无法接受。当为了维持在该地区统治,投入大到无法承受时,政权要么被活活拖死,要么只能壮士断腕,主动收缩自己的统治范围。
如果用他这套理论来审视,江南集团如今的状况可谓糟糕透顶。如果他不想让集团被活活拖死,就必须要么主动收缩,要么想办法显著提高集团信息传达的效率!
苦心经营多年才得来的八万里大好……海岸线,赵昊是一寸也不想放弃,所以很多年前他就下决心,要把电报搞出来!
而且难得的是电报技术——不管有线电报,还是无线电,都不需要太多前置技术。人类想要实现这一步堪比蒸汽机的伟大跨越,需要的主要是革命性的理论和理念!
更难得的是,这些革命性的理论是那样的简单易懂,不超过后世的中学水平。赵昊自己都有信心把它搞出来……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结果就耽误了好几年……
第十四章 无线电之爷爷
没搞成的原因,主要是他太忙了,每天日夜操练,哪有时间搞发明?
嗯,绝非他眼高手低,不是搞科研的料……
不过有道是功不唐捐,至少折腾几年让他想清楚了所有的技术难点,以及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所以在万历四年,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张鉴时,他明确的指出了研究的方向和步骤!
首先赵昊决定绕过有线电报,直接上无线电!
有线电报机虽然原理上简单一些,但远距离传输是个大问题。尤其是他需要跨越好几个大洋的通行,光想想如何制造并架设几万千米长的电缆,就让他头大如斗。
制造其实还好说,集团的拉丝机已经很成熟,都能供应海警用上铁丝网了,拉个几万公里长的铜丝,至少在技术上没难度。
而且海底电缆包线所用的古塔胶,是可以从杜仲胶中提炼出来的。或者直接从南洋的雨林中寻找古塔波树,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儿。
但问题是,这几万公里的电缆怎么架设?在陆地上要起电线杆,胶皮包的可是铜线啊!还不得前头架线,后头就让人偷割了去?
好吧,就算他豁出去了,派个几万人沿线驻守。可海底段的线路怎么办?虽然不用担心人偷,但以目前的技术水平,他断无信心连下上万公里的电线,胶皮能一点不开裂。但凡哪里开裂,铜线直接与海水接触,电流就会耗散,通讯便告中断。修都不知道该修哪儿。
而且架设电报线路这种兴师动众之举,也完全不符合他的‘有限代差理论’。那不是明摆着告诉欧洲人,怎么实现远距离通讯吗?
无线电就好多了,小小的电台保密性极强,只要严格遵守保密条例,是有可能做到长期保密的。
虽然不管怎么保密,将来终究会被对手推测出,我方有远距离通讯的秘法。
但还可以靠神秘化迷惑窥探者,比如把无线电技术说成是道教的‘千里传音’之术。想学就找道观拜师修行去吧……
这就是赵昊将电磁研究所,命名为道法研究所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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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线电技术,在另一个时空是怎么诞生的呢?
它来自于数位折磨中学生的科学伟人的接力。西元1820年,奥斯特发现了电流能产生磁的物理现象。
11年后,法拉第在此基础上发现了电磁感应定律。
又过了42年,麦克斯韦提出了电磁场理论,并描述了电磁波的一些特性,为无线电诞生奠定了理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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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后,赫兹通过实验发现,在线圈的两端加上高电压使它发生火花,这时便从火花射出电波,可以使远处的线圈产生电流,首次在实验室中生成并接收到了电波。
至此,无线电产生的所有条件已经成熟,可惜赫兹没想到无线电伟大的用途,只将自己的研究发了篇论文了事儿。
结果没过几年就被意大利的马可尼摘了桃子,……当然,俄国人坚持认为,发明无线电的是波波夫。
赵昊准备复原的,是波波夫发明的火花发报机。
它的构造很简单,不需要晶体管和电子管,以及任何超出16世纪水平的电子元件,所需材料完全在西山岛研究中心的制造能力之内。
只需要凑齐七颗龙珠就可以召唤神龙。只需要凑齐七个部件,就可以组成一具能正常使用、波及千万里的火花发报机。
七个部件分别是,电键、电池、升压线圈、电容、火花隙、天线和地线。
当电键闭合后,电池提供的强大电流通过升压线圈变为高压电,加载在电容中。电容又与火花球两端的金属球相连。当电容两极加载在火花隙上两个金属小球上的电压,高到可以击穿空气间隙时,就产生了火花放电。
根据电磁感应原理,火花放电产生了振荡的电磁波,电磁波通过天线向外辐射,便是无线电波了。
通过控制电键闭合的长短和间隔,便可得得到或长或短的电波,将其按照一定的规律编码,就可以用来传递信息了,这就是无线电发报了。
接下来就是如何将符合需求的部件,一一生产出来了。
电键就是影视剧中发报员滴滴答答按的那玩意儿,其实就是发报机的电源开关。唯一的区别在于,平常的开关按下是不能弹起的,而电键按下松开后会弹起。不过也没什么门道,无非就是在按键下加个簧片。
所以研究团队很早就搞掂了电键,如今用的都是第三代了。漂亮的黄铜按键安装在花梨木的电键架上,按键下伸出一前一后两根触杆。按下一半按键,前一个触杆与电键架上的触点接触;把按键全部按下,则两个触杆都与触点接触,这样就能清晰区别所发信号的长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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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电池,这个也不难。虽然还造不出干电池,但湿电池可是有历史悠久历史的,最早可以追溯到1800年前,巴格达人将一个铁棒和一个锌质圆筒插入装满醋的陶罐中,就已经可以很好的将化学能转化为电能,并使用很长时间了。
当然真正意义上的电池,是另一个时空中伏特发明的伏打电堆,也就是电池组。
他将银板和锌板叠合在一起,中间以含有盐水的湿布间隔,就这样三片一组为一个单元,便产生了可以控制和储存的电流。
虽然单一单元产生的电压很低,但他通过后续实验发现,只要按顺序堆叠单元,就可以明显增强电流。大概六个单元串在一起,就能产生4伏的电压。这点电压在后世不算什么,几个小电池串起来就能办到,然而却已经可以为科学实验,提供足够的电能了。
中学物理知识告诉我们,伏特虽然发明了电池,并得到了电压的命名权。但是他对发电原理的认识是错误的,并非两种金属接触就能发电。实际上金属与盐水发生了化学反应。所以直接把锌棒和银棒插入电解液中效果会好得多。
赵昊最初是打算让张鉴他们用这种改进过的罐式伏打电池来供电的。他想当然的认为,电压低无非多串联十几二十个单元就是了,总能达到要求的。
但团队在实际应用中发现,伏打电池的发电量的远远达不到理论值,而且电池电压会逐渐减小,直到彻底报废。
经过研究,徐光启发现,电池运行过程中,会在银棒上聚集很多气泡,随着反应不断进行,气泡越来越多,电池则同步失去放电能力。
他便推测是这些气泡阻碍了液体中的电荷扩散,让电池失效。他收集这些气泡研究发现,居然是氢气。这下就更不敢再用这种电池了。
那么多电池一起工作,万一要是通风没做好,放出的氢气积少成多,火花发电机打个火花,直接全员火化……
他想出的解决方法是,将两根金属棒分别插在不同的电解液中,并用另一种电解液来消耗锌反应时产生的氢气。
经过反复实验,徐光启发明了一种双液电池。这种电池有圆柱形的陶瓷外壳,内有一个小一号的圆柱状中空玻璃筒,筒底以猪膀胱膜扎紧。
他在内胆中注入硫酸铜溶液,插入铜棒,在外胆中注入硫酸锌溶液,插入锌棒。两种电解液通过猪膀胱这种天然的半透膜相连接。
这种电池非但解决了伏打电池电压容易下降的问题,而且还能充电,可以反复使用,所以它还是一种蓄电池。可谓大大的改进,赵昊欣然将其命名为‘光启电池’!
这次试验的电力,就是由八罐串联在一起的光启电池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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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是升压线圈,这个简单,就是缠线圈嘛。赵公子念书的时候就缠过,对这一步还是很有自信的。初级线圈的圈数很少,缠上二十圈胶皮电线就够了。次级线圈导线要尽量的细,这样能多缠几圈。
根据电磁感应的原理,理论上两者圈数的倍数,就是电压增幅的倍数。大概缠它个……两万圈就够了。结果他当然半途而废,后来研究所用了足足三年,才生产出足够细的胶皮电线。
第四个就是储存高压电的电容了。
这一步现成的,因为在科普展览馆中大出风头的莱顿瓶,就是虽然原始但效果很好的高压电容。
徐光启还设计出一种以堆叠油纸和锡箔,再用石蜡密封的油浸纸介电容器,但还在改进中。这次为了万无一失,所以用的还是莱顿瓶。
第五个是火花隙,这个更简单——就是两个相距仅几厘米的小铜球。徐光启又给其中一个小球加了滑道,通过转动一旁的木质螺栓,可以改变铜球间距,从而改变发射功率。
至于第六个天线……比火花隙还简单,更没啥好说的了。就越长越好使呗。
第七个底线,弄跟导线绑上块铜板,往地上一埋,搞掂。
赵昊一直觉着,七个部件自己搞掂了五个,已经称得上无线电之父了。
但他看到除了这七件套之外,桌上还有个装置——两道盘成蚊香似的螺旋状铜条,安装在个绝缘的木轴上。一盘蚊香上接着天线和底线,另一盘则与电容和火花隙相连。
这由徐光启加上的第八个部件,是一个可调电感器,可以让电磁波频率固定在某一个值,以实现通讯的保密性与选择性。这是赵昊之前压根没想到的。
赵公子凭良心掂量一番,还是将无线电之父的头衔,让给了徐光启。
那自己就是无线电的爷爷了,也不错嘛……
第十五章 仙石传音
至于接收无线电就容易多了,一具不需要使用电源的矿石收音机便能搞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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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要比波波夫、马可尼用的矿粉检波器灵敏得多,但制造工艺更简单,是直接用天然矿石做成的。其中最优选就是西山岛上盛产的黄铁矿晶体。这种金属氧化物是天然的半导体。
当然,在道法研究所中,这种漂亮的黄铁矿晶体,被称为……传音仙石。
使用时,通过一根金属探针接触矿石。调整探针在矿石上接触点的位置,就可以找到有半导体效应的接触点。利用该点的半导体效应,就可以拾取空气中的无线电波了。
除了矿石检波器外,制造矿石收音机所需的天线、地线、线圈、电容器,都是研究团队已经拥有的技术。
唯独需要解决的,就是如何观测收到的无线电信号。团队起先的设计是利用电生磁,磁吸引细小金属针摆动的原理,由收报员通过观察表针的摆动记录电报。
但在实验中发现,这样不容易保证记录的准确度,而且也没法在颠簸的船上使用。王徵便制作了一个简单的电铃解决了问题。
接收到信号时电磁铁有了磁性,吸住一个铁片。断开后铁片靠自身力量弹回,敲击在一个铃铛上,便将电信号变成了声信号。
如今经过王徵改进的接收器,非但能打响电铃,还能在纸带上记录下不同的电码信号,大大提高了接收的准确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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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传音第762次实验,开始!”实验室内,张鉴高声宣布。
当赵昊郑重的按下了电键,便见火花隙的两个小球间产生连续的蓝色火花。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在用电子打火灶做饭。
同时,升压电感的衔铁像电铃一样振动,产生发射侧音——就是收发电报时候听到的滴滴声,这是为了让发报人同步听到自己发报的声音。
紧接着,后院中便响起了清脆的电铃声,那是接收器收到了信号!
“真成功了!”很快,在后院守着接收器的赵士祯,满脸兴奋的冲进来,大声嚷嚷道:“忽然电铃就响了,吓我一大跳!”
“是的,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赵昊笑着点点头,给了几个天才弟子爱的抱抱。
不过还不到欢庆的时候,因为这只验证了近距离收发无线电的可行性,还不知道远距离收发的效果如何。
只能近距离收发的无线电,依然是不具备实用性的科学玩具。只有具备了远距离收发的能力,无线电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于是接下来众人兵分两路,徐光启留在道观中主持收发。
赵昊和张鉴、王徵一行,则携带一部发报机一部收报机离开道观,测试目前的通讯极限。
赵昊便将第一次野外测试定在距离道观一公里的地方。
待护卫完成防窥视警戒后、王徵便带着研究员们,打开一大一小两口木箱,开始小心的组装起来。
大木箱里的是徐光启发报机,因为莱顿瓶和罐装电池的缘故,这个组装起来略费劲,差不多顿饭功夫才安装调试完毕,然后向道观发送了电报。内容是赵昊让赵士祯临时想出来的:
‘见素抱朴’。
两分钟之后,早已安装好的发报机,便忽然响起了清脆铃声。同时纸带上开始记录传过来的信号。
‘—·—·—’,首先收到的是这样一串信号。在赵昊编订的密码中,这是开始传输的意思。
然后又是一串信号,翻译过来便是一串串四位的数字,诸如‘1223’、‘2234’、‘8961’之类。
最后则是代表传输结束的信号‘???—?’。
这种后来被简称为‘赵码’的赵昊电码,基本来自摩斯电码。但莫斯要用不同的电信号组成数字和二十六个字母,以及若干标点符号。而‘赵码’只需要用电信号表示出十个数字就足矣了。
他又命人收集整理了7000个汉字,加各种数字、标点、拼音符号,编纂成一本《电码本》。
接着用科学数字给每一个字符都编上号,便成了七千多组不同的四位数字。
这种‘四码法’是一种最简单的编码,它不用什么技巧,单纯靠蛮力。但正因为如此,只要发报方定期更换编码顺序,对手就是截获了电码也无从破解。
所以收报员只需要将收到的四位数字,对照电码本查询,就将道观传来的电文翻译出来:
‘少、私、寡、欲’!
正是‘见素抱朴’的下一句。
“厉害了我的叔!”赵士祯再一次被震撼到了。
张鉴和王徵等人的表情却很平静。
“看来你们都胸有成竹啊。”赵昊淡淡一笑道:“之前实验过很多次了?”
“跟师父汇报成果,那不得确保万无一失嘛。”张鉴讪讪一笑道。
“最远距离有多远?”赵昊对此不以为意,他要是那么矫情,还不得整天怄气?
“没有师父的命令,没敢离岛。”张鉴忙道:“就是在岛上试了试了。”
“六公里?”
“差不多。”
“那就不浪费时间了。”赵昊便拍了拍王徵的肩膀道:“离岛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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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收拾好家什,便直接上车出了研究中心,又到避暑山庄的码头换乘赵昊的科学号。
吴叔叔当年送给赵昊的那艘‘科学号’早就退役了,这艘是江南造船厂为赵昊精心打造的新一代‘科学号’。
刷成纯白色的漂亮的流线型船身,航到哪里都是最靓的崽。船体的内装更是极尽考究,所用木料都是最上等的柚木,五金舾装件也都是镀金的黄铜制品和白银制品,以及各种特制的防震、防海水腐蚀的玻璃,光内装价值就比船身要高出三倍。
至于全套最先进最顶端的生活享受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赵公子现在并不想上自己弹性良好的紫檀木大床,他一心一意只想射无线电。
第二次远距离测试是在距离道观13公里的三山岛附近水域进行。
这次张鉴舅甥终于紧张起来,但结果很是喜人,甚至不需要专门架设天线,仅凭接收器上自带的一段导线,就可以收到信号。
“太好了!”王徵欢呼一声,在甲板上蹦起来。
赵昊却稳稳的坐在沙发上,表示自己很淡定。他并不意外,这可是没有电的时代啊。空间频谱干净的很,几乎没有干扰,所以收报机很容易捕捉到无线信号。
‘估计只需要几瓦的射频功率,就能通遍全球啊。’他美滋滋的想道。
接下来,第三次测试在30公里外的瓜泾口,成功。
第四次测试在50公里外的甪直,依然成功。
当日测试便到此为止。
第二天再战,一直到了直线距离100公里外的上海县境内,信号才开始衰减。但搭上一截天线之后,信号立马恢复了强度。到了150公里外的江南造船厂,依然可以成功通信。
“师父,还继续测试吗?”见再往外就要出海了,张鉴问道。
“继续,这才哪到哪啊?”赵昊兴致勃勃道。
虽然台风季还没过,但集团已经建立起完善的预警系统,最远的气象站已经建到了棉兰老岛,可以从台风源地就开始密切监控。
层层预警之下,吕宋和台湾每年遭受的风灾损害大为减轻。北方这边更有充足的反应时间,现在皇家海运和海警舰队只需要在台风到来前入港躲避即可,所谓台风季的影响也就仅此而已。
于是一行人决定出海。虽然科学号也具备海上航行的能力,但为了安全起见,一行人还是换乘了赵昊的‘江南号’。
这艘排水1300吨的巨舶,完全按照战列舰标准打造,舷号为00,是赵昊远洋航行时的专门坐舰。
过去这些年,赵昊频繁在各海外行政区间巡视。再像过去那样随便找条旗舰当坐舰,同时让该警备区的主力舰队护航,显然既影响警备区的正常运转,又会增加安全隐患。
所以待集团舰艇宽裕之后,参谋厅便建议组建专门的近卫舰队,来解决这个问题。
提议通过后,便于前年成立了这支另有两艘巡洋舰、三艘驱逐舰、三艘护卫舰,以及三艘飞剪船组成的近卫舰队。
近卫舰队的官兵都是从各战区、警备区选拔的政治过硬、忠诚可靠的老兵。舰队司令梅岭,警务委员康佳,都挂初级警监衔。
近卫舰队虽然隶属于总司令部,却接受保卫处,也就是高武的领导。
说起来,十几年过去了,高武的头衔还是保卫处长。可他手下的队伍已经膨胀到三万多人……甚至都有舰队了。
而且眼看着等电台正式起用,还要再成立专门的通讯科。在国内、海外行政区、各战区全都铺开,还要做好保卫、保密工作,没有一万人根本搞不掂。
他手下一个科长,就能让赵昊手下文武闻风丧胆。咦,那人叫啥来着?
唉,想不起来。算了不管了。
所以说职务名称不重要,重要的是与最高领导的距离,和实际权力的多寡。
ps.其实写如何制造发报机才是最累人的,查资料查的眼都瞎了,耗时也巨长。知道很多读者不爱看,但我考虑到这个必须写,因为这是本书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发明了。搞不出来后面没法写,搞出来的话不写透了又会让人觉着是为了完本开金手指。总之为了让后面故事扎实,还是写了吧。
保证这是本书,也是我写作生涯最后一次写科技说明文了。以后再也没有了。
第十六章 金牌讲师何心隐
七月初六,近卫舰队抵达了距离西山岛六百公里的耽罗岛。
在加装了线圈天线和地线后,收报机依然可以清晰收到来自西山岛的信号。
现在已经可以宣告,具有实用价值的电报机,研制成功了!
赵昊高兴的宣布放假一天,研发团队可以到新港市游玩放松一下,一切开销都挂研究所的账。
但大部分团队成员都选择留在船上,醉心科研之人没有那种俗世的欲望。好吧,其实是因为他们涉密等级太高,外出时会有贴身警卫全天候保护。
全天候保护,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包括排出自身进食所产生的食物残渣、为农作物的生长提供营养时,以及人与人的连接,体验生命的大和谐时也不例外……
除了个别性癖独特之辈,谁也没那个当众痾的本事,更别说当众那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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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帮书呆子,其实下来逛逛也蛮有意思的嘛。”赵士祯跟着赵昊走在熙熙攘攘的江南大街上。
作为集团设立的一个行政市,新港已经建市二十年了。早已成为明日朝三国的贸易中心,集团的畜牧业中心,以及东北亚最繁华的城市了。
“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赵昊不禁大笑。
赵士祯这些年过得十分性福,风华绝代的织田市,非但没有美人迟暮,反而技艺愈发精湛,吹拉弹唱无一不通,把个大侄子伺候的那叫个快活似神仙。
而且三个养女也都长大成人,并继承了母亲优秀的基因,出落的美丽动人,各个绝色。
别想歪了,大侄子是个很保守的人,才不是玩什么光源氏计划的鬼父呢。这次他跟叔父出来,就是为了给女儿定亲的,不然才舍不得离开他心爱的研究所呢。
叔侄俩说着话,便见前面的华夏广场上人头攒动,聚了将近上万人,似乎在进行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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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每个行政市最繁华的商业街都叫江南大街,每个行政市的中央广场都叫华夏广场。
“那干嘛呢?”赵昊问道。
打前站的护卫很快回禀说,是有人在聚众讲学。
而且那个人赵昊还认识,是他协助潜逃的大明通缉犯——何心隐。
“走,瞧瞧去。”赵昊登时来了兴趣。有护卫开路,他和大侄子很快便挤到了讲台下。
只见须发花白的何心隐何大侠,正在台上慷慨激昂的发表演讲。别看他已经七十拐弯了,但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声音十分洪亮。不用任何扩音设备,台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梁汝元七十好几的人了,年轻时还中过解元,家里本有良田万顷,按说可以轻轻松松富贵一生。可是我不辞劳苦、奔波讲学,还成了朝廷的通缉犯,我图的是什么?”
“名声?错!我要是沽名钓誉,就去继续考个进士,当上大官,那时候自然有的是酸子拍我的马屁,把我吹上天!”
“那可不是拍马屁,是舔钩子……”台下的听众大都是市井小民、贩夫走卒,自然不讲规矩,出言更是粗俗。
“那不行,老子不好男风。”何大侠笑骂一声道:“再搭茬拖出去斩了。”
哄笑声中,会场气氛欢快极了。
这是泰州学派的传统艺能了。他们这一派的开山祖师王艮,就是个识字不多的灶丁出身,成名后依然保持本色,始终在田间地头向劳苦大众讲学。
后继者颜山农、罗汝芳等人也沿着王艮的,坚持以教化大众,开启民智为己任。这就要求他们讲学必须通俗易懂,这样目不识丁的老百姓才能听得懂。还得妙趣横生,这样为生计奔波的百姓才愿意挤出时间来听他们讲学。
何心隐是泰州学派集大成者,控场能力极强,跟德云社的小黑胖子有一拼。
待到听众入巷,何心隐才渐渐带出私货来。
“我是忧天下之民不遂其生。郁结于中,不可以已,方奋力发声,为普罗大众破除心中樊笼啊!”
“那樊笼是什么?是千年来,以董仲舒、朱熹为代表的无良文人,为一己私利,假孔子之名,曲解圣人之言,替帝王将相编造的卑鄙谎言!”
“正因为他们的谎言太对皇帝老儿的胃口了,太能愚昧众生了。所以皇帝老儿才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此再没有百家争鸣,再没人替生民立命了!”
“梁某正是三十岁时,从颜山农那里了解到了王心斋的学说,‘百姓日用即道’,他说愚夫愚妇,与之能行便是道。这样便打破了圣人和凡人、上智与下愚的等级界限。”
“在梁某当时看来,这真是闻所未闻,振聋发聩啊!是啊,大家都是赤条条来人间,人与人天生本就没有区别。是后天硬性规定的身份,把我们区别开来!”
“难道我们跟皇帝老儿也一样吗?”台下众人哄笑道,显然是不信的。
“当然不一样,人家的身份,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你们的身份,却是在本土都混不下去,跑到海外的小老百姓。”何心隐摇头一笑,旋即提高声调道:
“然而抛掉这层人为规定的身份,你们就是一样的。好比咱们大明朝吧,开国的皇帝洪武爷,那是放牛娃出身,当过和尚、要过饭,出身比在场的所有人都卑微。至少各位没有吃不饱饭的,也没有要饭的吧?”
“没有!”台下人自豪的一起回答道:“托集团的福,我们过得都不错!”
混在人群中的赵昊登时嘴角上翘,忍不住的得意。“集体温饱奔小康,你叔干的不赖吧?”
“真不赖。”赵士祯赞叹道。
“要饭的都被送去强制劳动了……”谁知下一刻众人又哄笑道。
叔侄俩登时一脸黑线。
赵昊这才想起,这是因为移民在国内时,大都有要饭的经历。集团担心他们重操旧业,影响行政区形象是一方面,还会形成丐帮打行之类的黑恶势力,严重影响社会治安。
是以专门在《行政区治安条例》中设置了‘行乞罪’。明文规定禁止乞讨,‘具有劳动能力者’乞讨,由行政区安排进行强制劳动,教育其自食其力。老弱病残之类的无劳动能力者,则由行政区社会福利处负责安置。
教唆或组织他人行乞,更要处以十年以下劳役并罚款;情节特别严重处以终身劳役并没收全部财产……
另外,强制劳动和劳役的区别在于,一个给钱一个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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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影响洪武爷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大明朝了吗?”便听台上的何心隐接着道:“可他的子孙后代呢?那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他玄孙朱祁镇,那是天生的皇帝吧?而且有三杨给他当老师,后天也得到了最好的教育,他却无能加无耻到了极点!”
“好家伙……”大侄子倒吸口冷气,这何大侠也太敢说了吧。怪得不大家这么爱听啊,刺激啊!
赵昊也是苦笑不已,这就是自己不许下面人动他的结果。自然是有恃无恐,越说越过分……
但这样效果就是好啊。只见台下听众一个个兴奋的上了头,台上的何心隐更是跟磕了药似的,在台上激动的手舞足蹈。赵昊都担心他随时会来一句‘听懂掌声’之类了……
“他像个白痴一样,被太监玩弄于股掌!他丧师辱国,是千古罪人!帮鞑子叫门,下贱至极!把忠臣的妻女送给鞑子,恶心!杀害于少保这样的忠臣,丧心病狂!”
“你们说,要是换换身份,让你们当皇帝的话,会比他干得更差吗?”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不大敢言语了。
“那绝对不会……”何心隐淡淡道:“因为你们肯定光顾着跟后宫娘娘们睡觉了,谁有那闲心跑到口外去打仗啊?”
“就是,过不下去了才走西口……”众人哄然大笑道:“在宫里和娘娘睡觉它不香吗?”
“所以说你们顶多祸害几个娘娘,他却葬送几十万大军和满朝公卿,还差点让我们重新变成亡国奴!”何心隐高声道:“现在谁还说,自己不如他的?”
这下没人摇头了,台下人嘿嘿笑道:“让梁先生这么一说,我们跟皇帝老也真没啥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要不怎么人家是皇帝,你们都是平头百姓呢?”何心隐笑笑,厉声道:“但这个区别是有人强加给你们的,让你们相信有的人天生就该高高在上,作威作福;而包括你们在内的劳苦大众,却天生就是受人奴役,劳苦一生,末了还要被剥皮吃肉、敲骨吸髓的牲口命!”
“想想吧,你们这一生,还有你们的父辈,遭受了多少欺凌、多少不公,多少压迫,多少剥夺?”何心隐的声音如暮鼓晨钟般,飘荡在华夏广场之上。
台下的气氛凝重起来,这下没人再能笑得出来了,许多人眼圈泛红,有人甚至小声抽泣起来。
耽罗岛上的移民基本来自山东、北直和辽东的流民。北方人安土重迁,没有闽浙出海讨生活的风气,不是被逼到了绝路上,谁又会背井离乡成为流民?
哭声是会传染的,渐渐又有人嚎啕大哭起来,整个广场上哭声一片,摧肝裂肺的悲声令天地变色!
ps.其实还是这些玩意儿好写。我这是晚上回家才开始写的,还以为写不完一章了呢……
第十七章 房奴
一片哭声中,赵昊却嘶嘶倒吸冷气。
好家伙啊好家伙,怪不得岳父定要对这厮执而杀之,这个本该在七年前死于武昌大牢的何大侠,破坏力实在忒强了。
现在因为自己的干涉,何心隐非但没死,还跑到了天高皇帝远、说啥没人管的海外领地,那还不放开了讲?
这几年经验刷下来,都快要领悟我党转化国民党军队的绝活——开控诉大会了。
“是谁规定穷人就该当人下人的?难道他们这样规定,穷人就必须要认命吗?那洪武爷也该放一辈子牛,要一辈子饭,当一辈子两脚羊才对!”何心隐慷慨激昂道:
“洪武爷小时候,坐江山的是鞑子,鞑子最瞧不起酸子,他们把人分十等,九儒十丐,也就是把读书人跟乞丐放在一起。久而久之,谁还会听酸子的话?所以他就没受酸子的荼毒,这才能不认命、不自贱,奋发图强,成就帝王伟业!”
“可是等他驱逐了鞑子,酸子们又凑上来了,开始劝他行儒术,还怂恿他认朱扒灰为祖宗。洪武爷英雄了得,自然不会为了抬高自己,乱认祖宗。但他读书少啊,而且还是老农的思维,觉得自己是在为子孙创业,把天下视作老朱家的万年产业。便还是上了酸子们的套,于是那套樊笼就又罩在老百姓头上了。”
“我不是说为子孙创业有错,大伙儿为谁辛苦为谁忙?还不都是为了下一代?”何心隐顿一顿,轻捋一下花白的长须,慨然道:“但平民百姓创业创的是财货,有些人却想把咱们老百姓当成牛羊永远的圈养!”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还总结出驭民五术,世代视为圭臬,哪怕朝代更替,也绝不有丝毫变化!”
“那么是哪五术呢?”台下有人问道。
“问得好,今天老夫就给你们捋一捋。”何心隐便伸出蒲扇大手,一根根屈指道:
“一,愚民——就是三纲五常、四维八德那套,把这些吃人的礼教抬得高高的,谁敢违反就是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其实别的都是陪衬,他们真正强调的是三纲,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纲的意思是做表率。三纲原本的意思是君主要为臣子做表率,父亲要做儿子的表率,夫为妻纲亦然!然而他们为了一己私利,却将其曲解为君对臣、父对子、夫对妻的绝对权威。而皇帝老儿号称君父,又是个丈夫,所以他就有绝对的权威。所有臣子,他要你死,你就不得不死!所以当你信了三纲五常后,就自动变成天家的牛羊了,但凡有反抗之心,那就是大逆不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二,弱民。这条好理解,让老百姓变成温顺弱鸡,当然就能容易统治了。”
“三者,疲民。故意用繁重的劳役,沉重的赋税,让老百姓每天都累死累活,这样就没时间去思考,自己的生活到底哪里出了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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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万人鸦雀无声,听众全都听得入神,虽然大部分人都似懂非懂,却又都分明感觉到,自己过去遭遇的,正如夫山先生所说……
“第四条是辱民。让百姓无自尊无自信,觉得自己就是贱,只配被人踩在脚底下。这样的一群百姓,人数再多也如同草芥,对他们形成不了威胁!”
“最后是贫民,要刻意让老百姓保持赤贫,剥夺他们的余银余财。人穷志短,也没法习文修武,只能一辈辈的目不识丁,浑浑噩噩……”
何心隐说着长叹一声道:“你们现在明白,自己为什么一辈辈的受苦遭罪了吧?”
“嗯……”台下众人纷纷点头,有人大声道:“原来不是我们命不好,是有人把我们一辈辈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操他娘!”更多的人纷纷破口大骂道:“老朱家真不是东西!”
“哎,这件事也怨不得人家。当年洪武爷也是一心光复华夏,解民倒悬啊。”何心隐却一摆手道:“他老人家是何某最佩服的大英雄。唉,只能说谁当了皇帝都会干一样的事儿,换了你们也不会例外的。”
“我们只睡娘娘……”台下人一阵哄笑,气氛稍稍轻松一些。
这时候,钟楼报时的钟声响起,中午十二点了。
“好了,今天就扯到这儿了。”何心隐便结束了今日的讲学,并做下回预告道:“回去好好想想,知道真相后该怎么做。要是想不明白,三天后来这里,听老汉我继续跟你们唠!”
“是……”台下的听众便一起应声,然后参差不齐的朝台上的夫山先生作揖。
“赶紧去吃饭吧,下午还要上工呢。”何心隐挥挥手,一万多人很快便如水四散。
待他的弟子收拾好桌椅水壶,请老师也回去用饭时,却见何心隐正目光炯炯的望着台下一群人。
这时候听众大都散尽,那群仍留在原地的人格外显眼。只见为首的两个中年人穿着普通,身周却护卫森严,那些面无表情的彪形大汉,哪怕在北方也十分魁梧。
“夫山先生别来无恙啊。”那个稍长些的男子含笑拱手。
“托赵贤弟的福。”何心隐也含笑还礼道:“梁某这些年过得十分舒坦。”
此言非虚,张居正一直视何心隐和泰州学派为眼中钉,怀疑他们暗中指使自己的门生刘台、邹元标等人弹劾自己,并一手操纵了给他留下深刻创伤的夺情风暴。
所以在禁止讲学、毁天下书院之后,他第一时间将何心隐定为妖言惑众的妖人,下令全国缉拿。
何心隐只好东躲西藏了一阵子,后来他在学生胡时和家中避难时,又忍不住在田垄地头讲学,结果被官府侦知。湖广巡抚王之垣派了精干捕快和一营亲兵,布下天罗地网抓捕。
幸亏特科的人提前一步,将他师徒救走,让官府扑了个空。眼见他没法在大陆待了,赵昊便命人将何心隐送到了耽罗岛。
何心隐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赵昊救了他,他不能给人家惹麻烦,便恢复了本名梁汝元,跟通缉犯何心隐划清了界限。
其实赵昊无所谓,他在海外干的犯忌讳的事儿多了,多一个何心隐根本不算事儿。这些年除了不许他回国,海外十八个行政区,随便走他随便他看。还应他之请,将他的老师颜山农也接到了耽罗来。
“山农先生身体可好啊?”赵昊便问起了颜钧。
“好得很,能吃能睡天天笔耕不辍,还能跟我轮班出来讲学呢。”何心隐从台上走下来道:“他时常念叨要请赵贤弟吃个饭,好好表示下谢意。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你这请客的诚意未免潦草了点。”赵昊打趣笑道。
“我就是精心准备一顿酒席,在你这富可敌国的大老板看来,怕也是粗茶淡饭吧。”何心隐哈哈大笑道:“还不如省下钱来,干点正事儿。”
“好家伙,还这么理直气壮。”赵昊也大笑起来,跟着何心隐走向自己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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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心隐师徒三代住在外城,就是新港设市之初的那道长墙外。
当初再有想象力的规划者,也预料不到这个孤悬海外的城市,居然短短十几年时间,就发展到今天这种规模。
在人口达到三十五万时,城内规划的建筑用地就已经告罄了,市政厅不得不请示管委会扩建城墙。
原本按照朝日行政区管委会的规划,是打算拆除原先的长墙,在十里之外重建的。集团的行政干部都上过城市规划方面的课程,已经意识到城墙会阻碍城市的发展,导致墙内墙外两个世界。
但方案报上去,却被董事会打回,并附有赵昊亲笔指示‘新港情况特殊,应保留原有长墙,另起新墙。’
于是万历十二年,在旧墙之外五公里,一道新起的城墙把李朝大静县城也括在了里头。两道城墙间的这片区域被称为外城。
老百姓才不管什么里城外城呢,他们只知道,这下终于又可以愉快的盖房子了。就连何心隐师徒三人也不能免俗……
车队从中华门出了内城,便见才几年功夫,外城也冒出一个个人烟稠密的街区,沿着主干道一眼望不到头。
见赵昊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车外,何心隐无尽感慨道:“尽管新港市规定,每家每户都有低价长租一块宅基地的资格。但大部分市民,尤其是新移民的财力,并不足以盖屋建宅。”
“结果你们那个新港建设银行,竟然允许市民以宅基地为抵押,办理用来盖屋的专项贷款。”
“这也是为了让市民早日安居嘛。”赵昊笑眯眯道。
“可是贷款到不了市民手里,而是直接被划给了市里的城建公司。”何心隐哂笑一声道:“必须由城建公司承建。”
“这个么,一来是担心有人拿了钱不盖屋,光去吃喝嫖赌了。”赵昊面不改色的解释道:“二来市里对民居是有一些硬性要求的,比如厕所、上下水这些,让市民自己搞八成不合格。再说城建公司童叟无欺,保质保量,还能保证美观,何乐不为?”
“花费也很美啊,贷款十年八年都还不完,市民必须要卖力劳动还房贷,不然盖好的房子就被银行收回了。”何心隐叹道:
“老夫没见过管仲、范蠡,但想来他们看到贤弟的手段,也要自叹不如吧。”
“不必太崇拜,我只是站在伟人的肩膀上罢了。”赵昊谦虚笑道。
“我是夸你吗……”何心隐翻了个大白眼。
第十八章 颜山农
这么多年下来,江南集团已经摸索出一套成熟有效的移民攻略。
移民到岸之后,先由当地市政厅,以公社为单位安排安置房。一般北方是茅草屋,南方是竹木屋,但都不大,也谈不上舒适,家里人口多的就住得很拥挤。
但那时候能有个地方住就谢天谢地了。而且每家还分了种不完的地,虽然是不得买卖的共有产权或者租期50年以上的长租土地,移民们依然知足的不得了。
集团十八个行政区,土地大都采用共有产权模式,就是将土地的使用权永久转让给移民,但所有权归移民和管委会共享。移民要变卖土地时,由管委会回购,但只需要支付实际土地款的一半。
只有在新港市采用了长租模式,因为耽罗岛的土地是集团从李朝租来的,租期九十九年,虽然是不付租金那种。
起先好些人还担心,这么玩儿会不会影响移民热情?赵昊却一点不担心,他太清楚中国人对土地的渴望了。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一点没错,别说共有产权了,就是长租也丝毫没影响到移民们对土地趋之若鹜。
移民在当地落户并做工满一年后,就有资格在自己户口所在地,以极低的代价得到一块宅基地。但如何心隐所言,房屋必须由城建公司承建——哪怕市民自己有盖房的手艺,或者有钱不用背贷款,也不能自己盖房子。
这样规定的原因,除了赵昊的那三个理由之外,更是为了打破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观念,尽快在海外领建立起分工明确、贸易频繁、积极开拓的商品经济体系。
在赵昊为海外领地设计的经济三驾马车中,土地是一切的稳定器,建筑业是经济的启动器,特产经济是当地的增益器。
赵昊选择建筑业为各行政区破局,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建筑业是所有城市和城镇从无到有的先决条件,各行各业都需要建筑业先来搭台,才能一一粉墨登场。
其次,建筑业对上下游产业有强大的拉动作用。尤其对工业化的拉动十分有力——水泥、钢铁、建材、运输等多个工业行业,全都会被带动起来。极大的改变工农业的比例。
第三,建筑行业及其上下游产业都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可为海外领地提供海量的就业岗位。各行政区这才能对移民来者不拒,欲壑难填。也能让社员在种地之外多一个增收途径,提高移民的收入。
而且建筑业也是江南集团的起家产业——隆庆二年,赵昊发起成立江南公司的目的,正是为了给昆山修大堤。缔造了昆山一月成堤的神话后,江南公司便走上了承包江南各水利工程,顺道将各府县一一捆上战车的壮大之路。
如今,集团在国内两百四十个县设立了开发公司,每个开发公司都向海外行政区派出了自己的建筑队。每个建筑队少则数千人,多则上万人,两百四十个建筑队就是两百多万建筑工人。正是有了这支建筑工人援军,各海外行政区的城市建设、交通运输、农林水利、科教文卫、以及各类工矿企业才能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不过距离赵昊要做全球大型工程承包商的野望还差得远。一条苏伊士运河修到现在,还没修了三分之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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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心隐师徒三代的住处,在外城东厢宁波里三街道,是一处占地半亩的小院。
地方不大,但设计的十分合理,住起来也很是舒适。设计院博采北方四合院和江南民居之长,在院子四面都设计了房子,将天井围在中间。但北面的正房却是二层小楼,提高了采光和利用率。大陆很多三进的院子都拆不出上四下三,七间朝阳的大房间。
左右厢房做库房和厨房之用,倒座则是厕所和杂物间。厨房通了沼气,上下水、还有锅盖式太阳能热水器。
厕所安装了抽水马桶,不过是蹲便式的,因为在目前这个阶段,这样更卫生。粪水有单独的下水道,直接通到外头专门化粪池,一点异味都没有。
天井的地面都铺着青砖,砌了花池,里头种着月季和牡丹。天井里养了几只鸡,还有一条大黄狗,见呼啦一下进来这么多人,只象征性的‘汪’了一声。
一个须发纯白的耄耋老者,正坐在丝瓜架下缓缓捣蒜,满身的安乐平和。
听见狗叫,老人缓缓抬头望向来人,他虽然满脸皱纹深刻,眼神却十分清澈。
“来且儿了?”
“师父,你老念叨好几年的赵大善人,我给你带回来了。”何心隐邀功似的指着赵昊笑道。
“嘛?”老人家闻言吃惊不小,赶紧搁下蒜臼子,胡乱在布袍子上擦擦手,不住声埋怨何心隐道:“你咋不早说呢,我好多炒两个菜。小胡,快去街上叫几个硬菜,打两壶好酒回来……”
赵昊叔侄却更吃惊,两人都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法外狂徒颜山农,居然是这么个一团和气的老头。
山农先生就是颜钧,因为要避今上的讳,所以被迫改名颜铎。他对此很是不爽,所以坚持以号行世,让人叫自己颜山农,又号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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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他又是山农又是樵夫的,一副山里老人做派,赵昊却丝毫不敢小觑。他可是朝廷常年挂了号的不安定因素,张居正视若眼中钉的泰州学派的掌门人!
泰州学派虽然是王艮创立的,但真正决定了这个门派狂放不羁、爱好向百姓讲学和改造社会。门人一个个个性强烈、行事乖张、不走寻常路,想做超级英雄拯救社会。所谓‘以赤手搏龙蛇’、‘非明教之所能羁绊’的鲜明特质的,却是这个颜山农。
颜山农年轻的时候是个嫉恶如仇的大侠,后来跟王艮学习了本门学问后,也开始收徒弟。
而且他收徒弟还有一个要求,必须要让自己打三拳。能忍受这三拳的才能拜他为师……不知道的还以为泰州学派是个武林门派呢。
当年何心隐拜他为师时,也咬牙忍受了三拳,但心里大大不服。后来在他门下久了,发现颜钧喜欢去青楼。何心隐便悄悄跟在后面,在妓院门口等着。等颜钧出来后,何心隐也上去揍了他三拳。颜钧被打得哑口无言,从此洗心革面,不再逛妓院。
禁欲果然有效果,老人家学问大成,便张贴《急救心火榜文》,短短一年多时间,便招徕了沉沦苦海的数千弟子。
除了罗汝芳、何心隐之外,还有谭纶、陈大宾、王之诰、邹应龙等47位信从后来中了进士。颜钧由是名声大震。
嘉靖卅二年游京师,徐阶邀请他在灵济宫主会,为来京陛见的官员350人讲学三日;又邀他与会试举人700人讲学三日。短短一月之内,两次轰动京城。三公以下,望风请业。颜钧机辨响疾,问难四起,出片语立解,往往于眉睫间得之!
那年他五十岁。赵昊虽然那时候还没出生,却在二十年前见过何大侠在灵济宫的风采,想必当年的颜山农,也是一般犀利的人物。
嘉靖卅七年,颜钧以知兵法的‘异人’身份,受胡宗宪礼聘,入幕参与抗倭战争。于舟山一战,溺杀千百倭寇,受到朝廷嘉奖。但因为他看不惯胡宗宪的豪奢骄横,次年留下次子参军,自己继续在大江南北讲学。
正是这些丰富的经历,让他渐渐看穿了这个世界的真相。颜钧意识到国家之所以羸弱至此;军事之所以疲废至此;百姓之所以困顿至此,都是因为庙堂之上的君臣,和地方的缙绅,把老百姓驯化的太严重。任他们如何倒行逆施,百姓都逆来顺受,偶有反抗也毫无威胁!
这种毫无压力的环境下,大明君臣自然只知道寻欢作乐,迅速堕落,结果上上下下都变成了废物。搞不掂鞑子不说,居然连小小倭寇都可以在南京城下耀武扬威,真是碧莲都不要了!
此后余生,他便致力于‘觉民行道’,要让老百姓明白‘命虽在天,造命由我’,要让大明百姓变成不甘就范、不受束缚‘不羁之民’,然后大家一起改造这个该死的社会!倒逼当权者做出改变……
彼时的颜山农已是名满天下,又专门冲着中下层百姓发力。大明的百姓又向来不服官府的管……
可想而知,他所过之处是个什么情形。几乎每次讲学,都以群情激昂的百姓,打砸本地大户,十里八乡骚乱四起告终……
虽然他每次都极力劝说百姓,不要一激动就暴动。但在官方眼中,他就是到处煽动造反的祸害。
嘉靖四十五年,他在扬州被诱捕,解往南京刑部大牢,在狱中受尽折磨,还跟画家和作家做过一段时间的狱友。
后因查无实据,加之弟子罗汝芳等人全力营救,终于在三年后,被免除死罪,戍边广西。
那年金陵莲台仙会后,罗汝芳和何心隐又托了赵昊,想办法帮他免除了‘罪人’的身份,遣返回家。
张居正禁讲学,通缉何心隐后,弟子们担心朝廷抓不住何心隐,会拿老师逼他现身,便请求赵昊帮忙,也将八旬老汉颜山农,接到海外来。
ps.现在确实不难写了,本来心说周末不用跑医院,可以多写点了。然而小儿子又感冒了,昨晚整宿的咳嗽,今天又带他去推拿,所以想多写点儿也有心无力。唉,现在就是这么个状况,我们两口子非但没人帮忙了,还要顾着全家老老少少。明早老婆带岳父岳母去看病,我带小儿子去推拿……
第十九章 无可逃避
一转眼,颜山农都已经在新港六年了。如今已经八十四岁高龄,却还能管着做饭,这身子骨还真够硬朗,显然还没到跟阎王爷报到的光景……
这也正常,泰州学派的疯子们一个个都生命力旺盛,只要不作死,活个八九十岁跟玩一样。不过就没有不作死的……
见颜山农张罗着要加菜,赵昊忙笑着拦住他道:“不用了,我们来时捎上酒菜了。”
“这事儿闹得,早就想请小阁老吃个饭,大恩不敢言谢……”老人家拉着赵昊的手,不住声的道歉。
受过专政教育的就是不一样,态度摆的特别正。
“哎,山农先生太客气了,再这样我以后都不敢上门了。”赵昊哈哈大笑道。
两人寒暄的功夫,赵士祯和胡时中便在丝瓜架下支起了圆桌,摆上他们顺道买来的熟食卤货。还有老人做好的两菜一汤——蒜炒丝瓜、清炒豆角,鸡蛋紫菜汤。
老人本来还准备拍个黄瓜拌蒜的,但内味儿太冲,就改生啃黄瓜了。
又是一番谦让,赵昊坐了主宾,颜山农主陪,其余人也依次落座。
道谢敬酒之类的客套自不消提,酒过三巡,宾主便在醺醺然的气氛中开始扯淡。
赵昊超喜欢跟搞文科的一起聊天,尤其是这阵子天天被王徵缠着请教数理化问题,弄得他神经紧绷,生怕哪里回答错了让孩子笑话。
跟何心隐师徒一起就放松极了,大家聊聊哲学,谈谈社会改造。只管信马由缰的扯,反正也没正确答案……嘴瓢了也能掰回来。
正聊得火热,一个护卫进来,轻声禀报说,当地里长有事儿找梁先生。
“我去吧。”一旁伺候的胡时中跑出去,过一会儿回来笑道:“没什么事儿,就是王里长看着咱家来这么多人,问问情况。”
“小伙子还挺负责的。”赵昊满意的点点头。
里是集团对城市街区的称呼,也是最基层行政单位,跟农村的生产队平级。但里长是不负责安排生产的,也没法负责。所以里长管辖户数要比生产队长多,通常三五百户左右为一里。
跟‘市’一样,‘里’也是旧瓶装新酒,被赵昊赋予了不一样的内涵。
传统上的里长,都是由官员从百姓中挑选声望能力出众者担任,是官府与百姓间联系的纽带,也负责替朝廷管理里中百姓,还要维持里中治安,及时报告舆情等等。
因为封建王朝一般负担不起庞大的公务员队伍,所以不得不普遍采取小政府模式。地方官没有足够的行政队伍,无法完成上级交办的各项任务,只能向下踢皮球,里长的任务越来越重。
里长没有工资,也没有下属,靠自己当然抓瞎。于是只能依靠宗族的力量。而宗族的领袖——缙绅和大地主,也乐于承担这样的责任。因为承担的责任越大,也就意味着权力越大。
地方官届满调任,但里长甲长和他们背后的宗族,缙绅和大地主们却是一代代的不挪窝,老百姓会听谁的一目了然。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皇权不下县,乡村地方自治的模式。其实又何止乡村,官府对城市的治理一样不能下沉到最基层,还是要靠以里长为代言人的地头蛇来驭民。
起先也有人建议赵昊在十八个行政区施行里甲制,但他断然拒绝了。毕竟这套自治制度已经运行了千年,可以在大量节省行政资源的前提下,基本维持地方稳定。
但赵昊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在他看来,里长是直接与民众打交道的干部,关乎集团在每个家庭心目中的形象。更是集团决策在基层的执行者,直接关系着集团执行力的强弱。
这样重要的干部怎么能让老百姓推举业余选手呢?还不给开工资……
必须要由专业人士来干!而且要以行政主官的标准来选拔!
所以十八个行政区的里长和生产队长,都是正经的集团管理岗员工,定为行政十一级,正科级干部。
而且里长也不是光杆司令,下面还设有副里长,以及三到五名办事员。这几个人负责三五百户好几千人的事务管理、日常治安、纠纷调解、排忧解难、户籍登记、卫生检查,还要完成上级交办的各项任务。几年下来,只要没累死,就可以胜任更艰巨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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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赵昊对里长制度的改革,颜山农赞叹不已道:“小阁老下派里长这一手堪称神来之笔啊!看似多开销了些俸禄和办公银子,却得到了千百倍的回报。”
“这不是什么新鲜法子,北魏时就给过里正正式官职,也安排了两个下属。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赵昊谦虚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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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外能搞得好,主要还是移民里既没有读书人,又被有意识打散了分配。你让我在大陆搞这套,恐怕得给里长配上军队才好使。”
“宗族乡绅……”何心隐咔嚓咔嚓啃着黄瓜,含糊说道。他当年搞得乌托邦试验——聚合堂,就是宗族乡绅力量的一次展示。有如此强大的地头蛇存在,空降的里长确实得靠军队才能站得住脚……
“小阁老过谦了。”颜山农喝了点酒,便渐渐露出本色了。“兹事成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贵集团对民众的组织掌控,实在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就连当年商君变法后的秦国也难望贵集团项背吧。”
“哈哈哈,山农先生越说越邪乎了。”赵昊放声大笑道:“我们不过是家普普通通的商号,最多就是规模大一些。怎么能跟国家类比呢?风马牛不相及的……”
“古往今来,有贵集团这样的商号吗?”颜山农一边往烟袋锅里装烟草,一边戏谑笑道:“拥有自己的领土、军队和官员,自行制定法律、收税,与各国宣战开战,订立协约。”
“呃……”赵昊语塞片刻,方道:“应该……会有的。”
如果他没出现的话,十五年后成立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就可以铸造货币、与外国订立条约、发动战争,建立殖民地。几十年就发展为有史以来世界上最富有的公司。拥有150条商船,40条战舰,50000名员工和10000人的私人武装,以及大半个南洋。
至于英国东印度公司就更不用说了,跟它一比江南集团还是个弟弟呢……
只是这俩公司还没成立呢,而且只要赵昊不空出生态位,估计成立了也没戏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成立于西元1344年的汉萨联盟。它们设有最高议会和最高法院,入盟城市必须遵守同盟权力机关的决定。各城有公共的财政和海军,有权对外进行外交、宣战、媾和、缔约等。垄断欧洲北海贸易两百余年。
但汉萨联盟在组织上过于松弛,既无宪法,也无成文的制度和执行机构,空有强大财力和声望,却无法转化为战斗力。在欧洲主权国家崛起后,日子已经越来越难过,正走在穷途末路上。赵昊都不好意思拿它们说事儿,做反面教材还差不多。
“干都干了,还怕人家说吗?我们都在你治下生活了七年了!”何心隐一边啃黄瓜,一边冷声道:“你要是非睁着眼说瞎话,咱们也没就得聊了。”
“是啊,我们不说,有的是人会说。”颜山农让徒孙点上烟,叭叭抽两口道:“其实叫国家也好,集团也罢,或者什么帮派道门,都是出于一定目的、本着一定宗旨,按照一定组织,建立起来的团伙嘛。有什么不能比较的?”
“你们集团不是特别注重那个组织力吗?”何心隐可是得到赵昊允许,深入考察过集团的,自然洞若观火道:“咱们不比别的,单比组织力。我们说你们集团的组织力已经强过秦国,有问题吗?”
“要是还比不过两千年前的老祖宗,那才真叫有问题呢。”赵昊淡淡道。
“哦,哈哈哈!”何心隐师徒也大笑起来,颜山农大赞道:“好,舍我其谁!这才是江南集团掌门人该有的气度!”
说着他喟叹一声,一脸诚恳道:“老朽说这些,不是有意冒犯小阁老。实在是大恩不敢言谢,只能进献逆耳忠言,请小阁老勿怪。”
“山农先生请讲,我听得进去。”赵昊轻轻点头。
“江南集团如日中天不假,然而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便见颜山农声色俱厉道:
“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赵昊闻言默然,少顷低声问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这还用问吗?江南集团如今太大了,就像院子里的大象,藏不住的!”颜山农沉声道:“屋里其实已经很多人都看到了,屋子的主人也不会一无所知,只是他还做不了主,所以装作不知道的罢了。”
“但时间是站在年轻人一边的。独断专行的老管家终究会老去,年轻的主人总会拿回自己的权力。”顿一下,他用一种瘆人的语气幽幽道:
“而且他等得太久了,已是无比焦躁。一旦到那天,定然疯狂报复!到那时,老管家已经不在,那满腔的怨气,又该朝谁……发作呢?”
第二十章 危言
“当然,大变也许不会立即发生。但所谓曲突徙薪、未雨绸缪。凡事多往坏处想想总不是坏事。”颜山农淡淡说道。
赵昊微微颔首,示意老先生继续。
“那么一旦那位年轻的至尊真对贵集团起了歹意——观其这些年不断向户部索要太仓银,还数度企图重派矿监税使的举动,当今万历皇帝怕是位贪财好货的君王。而天下的肥羊加起来,也难及贵集团皮毛——所以这几乎是一定的。”颜山农缓缓道。
“外甥随舅家,武清侯李伟的贪财吝啬,十成十都传到朱翊钧身上了。”何心隐冷声道。
赵昊不禁暗暗苦笑,泰州学派这帮的眼真毒啊。万历还没亲政,就已经把他看得透透得了。
不过想想赵贞吉也是泰州学派的大佬,还有之前他们数度插手高层斗争,以及很可能是掀起夺情风暴的幕后黑手。他们对朝廷的了解和渗透,绝对是超乎想象的。
“那么就要请问小阁老,如果皇上要你交出江南集团,你该如何?”便听颜山农幽幽问道。
“这个么……”赵昊摸摸下巴,露出苦涩的神情道:“说没想过是骗人的,可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老朽就斗胆替小阁老和贵集团分解一番。”颜山农抽一口眼,笑道:“不知小阁老有没有兴趣听?”
“有的。”赵昊笑着点点头,举起右手,两指微伸。
安静侍立在他身后的秘书赶紧掏出烟盒,取一支玳瑁牌香烟,稳稳搁在他的食指和中指间。
这种用活性炭和脱脂棉作过滤嘴的卷烟,是吕宋卷烟厂专门为他开发的,据说这样抽烟更健康,烟味也会更柔和一点。
秘书又奉上打火机,赵昊却没着急打火,而是一边把玩着金质的火机,一边听颜山农徐徐道:
“好。届时摆在公子面前的无非两条路,要么拱手奉上,只求全身而退。换做别人,这样做当然是死路一条。但凭公子的实力到万里之外另觅一方热土安身立命,当不是什么难事。”
赵昊不置可否的笑笑道:“哪有那么容易?”
“要么就是设法自保,让朝廷接受江南集团的存在!形成朝廷主内,江南集团主外,相辅相成的理想局面!作为一名在集团庇护下的草民,老夫是万万不愿意看到前者的。”颜山农一脸坚决站在你这边的神情道。
“什么东西交给朝廷,都肯定完蛋。他们肯定像当初厉行海禁时那样,把这里搜刮一空,就下令所有人内迁,放弃这些海外领土的。”何心隐和朝廷斗了半个世纪,太了解那帮人的操行了。他一脸愤懑道:
“他们从来是怎么方便圈养百姓怎么来,才不在乎老百姓的死活呢!”
“如果贵集团决定逆来顺受,我们也只能深表惋惜。但如果贵集团想要自保,我们这些法外狂徒,倒可以略进绵薄之力。”颜山农拉回话头道:
“公子也不能否认,一个团伙、一个组织再强大,也不可能完全靠自身,取得最后的胜利吧?想要笑到最后,必须还得求助于外,简言之就是——得民心,得民力!”
“这世上应该没人,比小阁老更懂如何得民力了,朝廷在这方面拍马都赶不上。但民力可以强取——朝廷有万里江山、百万雄兵,兆亿民众,底子比贵集团厚一百倍,所以在对民力的调用上,肯定远远强于贵集团。”
“那是自然。”赵昊颔首道:“我们没有那么狂妄。”
“不过好在贵集团以海军见长,在海外经营日久,有千万移民鼎力支持。而朝廷的水军几乎等于没有,所以至少在斗争的最初几年里,集团尚可立于不败之地。”颜山农用烟袋锅子在地上划拉几下,画了幅很抽象的地图,便据此指点江山道:
“但江南集团的根基仍在国内,贵集团的海外十八省还远未成长到,能脱离母体自立的程度。如果朝廷下令片板不下海,将沿海百姓内迁二十里。一年两年贵集团尚能撑得住,时间久了必然如当初的五峰船主一般,颓势尽显,不得不请求朝廷招抚!”
“从辽东到广东的海域,都在我们集团控制下。”赵士祯终于忍不住反驳道:“朝廷想要封锁我们?做梦去吧!”
“这正是老朽要说的重点!”颜山农呵呵一笑道:“所以贵集团能不能撑到朝廷接受你们存在的那天,关键就在沿海的民心上!”
颜山农目光炯炯的望着赵昊,彻底不加掩饰的沉声道:
“更准确的说,江南乃至东南的民心所向,就是吃饭贵集团和朝廷角力的关键!”
赵昊赞许的点点头,有点意思了。
“贵集团对东南的民心想必是有信心的。二十年来,你们修桥铺路、推行免费教育,让东南诸省灾年无饥馑,家家有余粮,百姓的日子好似那芝麻开花节节高。从始知生民之乐,到现在纷纷冀以小康,真是国朝未有之盛况!”
颜山农先捧了赵昊一把,接着话锋一转道:
“然而我华夏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便奉行愚民之策。及至礼教大兴,对民智的毁灭更是登峰造极!所以千年以降、及至今日,民心从不是平民百姓之心,而是缙绅地主、宗老族长之心!”
“你办学校确实在开民智,但时日尚短,规模还是太小,大部分学生又都让你弄到海外。所以除了你的老巢苏松,别处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不错,过去二十年,贵集团以利诱之,确实收拢了江南乃至东南缙绅之心。但一旦贵集团与朝廷决裂,他们能不能还跟你一条心?会不会反水?我看悬!”
“朱明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得国名正言顺!为君二百余载矣,在天下人心中,这天下的姓朱,早已是天经地义之事!”颜山农又语重心长道:
“大明这百年来,平头百姓靠读书出头者凤毛麟角,科举正途以为高门大户垄断。故缙绅者衡为缙绅。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故事,只存在于小说话本之中了。”
“就说赵贤弟你吧,令尊状元及第,位居次辅;令祖也是进士出身,以侍郎致仕。”何心隐道:“那些缙绅固然没有你赵家世代簪缨的显赫,却也都功名不断,牢牢占据了人上人的位置。”
“既得利益者。”赵昊送他一个精确概括词。
“说得好!正是一群既得利益者!”颜山农拊掌赞一声道:“这些人是最希望稳定的,最不愿意冒险的。所以在朝廷和贵集团中间选的话,怕是绝大多数都会选择维持现状的!”
何心隐又冷声插话道:“其实他们现在跟不跟你一心都难讲!”
赵昊不由眉头一紧,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在大明这个地方,钱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权,有权就会有钱,有钱却不一定能有权。不错,东南缙绅跟着你,确实越来越有钱了。但问题是,穷鬼们的日子改善的更明显。”何心隐用他充满讽刺的腔调道:
“幸不幸福是靠比较的,我有一个馍你没有,我就比你幸福。但若我有一千个馍,你有一百个,虽然我的馍更多了,却不好说我比你更幸福。所以金钱增长带给他们的满足感,其实不如想象的大么大。如果他们有得选,比起自己发财来,定然更希望让穷鬼永远穷下去!”
“所以他们跟你干的主因不在发财,最主要在于跟着你能作威作福!获得凌驾于官府之上的权力和地位!你在各县成立的那些开发公司,事实上架空了各县的官府——他们在开发公司当个董事,就能堂而皇之的决定这个县的大事小情。而不像以前那样,只能暗搓搓的施加影响。所以他们都争先恐后的加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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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支持你开发海外的目的也一样——是为了满足在大陆无法满足的权力欲。他们是想当土皇帝,肆无忌惮的生杀予夺!是想把自家的族人、家仆大肆安插到海外,得到一块进可以收获财富,退可以安身立命的采邑!”
赵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个何心隐,真是开膛破肚,把人的阴暗心理全都晒了出来。
“可这次,他们没有如愿。你成立的那个反贪渎调查基金会,这些年干掉了五六千人了吧?其中那些大户人家的子弟家仆出身的,占了很大比例吧?
“什么出身都有。”赵昊轻咳一声道:“并不是只有大户的家人,穷苦出身的一样会贪渎。缺乏监管和惩教,没有几个人能抵挡住腐化的诱惑。”
“看看,像话吗?居然把我们的家人和穷鬼一视同仁,像话吗?特权何在?”何心隐便大呼小叫、大惊小怪起来。
“嗯。”赵昊点点头,声音很是低沉。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把手中卷烟的过滤嘴,整个掐掉了。
“但你现在呢,至少在海外已经不指望他们了——你的免费教育已经成了气候,穷苦百姓的孩子一批批被你培养成才,根本不需要他们那些只知道之乎者也的读书人了!他们心里真的不恨吗?!”
何心隐满眼挑衅的看着赵昊,幸灾乐祸道:
“只是因为他们还要指望你的书院考科举,所以敢怒不敢言。可你们要是跟朝廷决裂了,谁还敢再上你们的书院?他们马上就会让你尝尝,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的!”
ps.好了,思路理顺了。
第二十一章 听君一席话
日头西斜,和煦的阳光洒在小院中,丝瓜架下叶影斑驳,照得席间几人的脸晦明晦暗,让人看不清本来面目。
席上的酒菜早已撤去,换上了茶水和果盘。赵昊擦了几下打火机,才点着手中没了过滤嘴的烟。
身后的秘书并未给他更换一根完整的香烟,因为这是大老板的习惯。活性炭的过滤嘴固然能过滤掉烟中的有害气体,却连烟味都变得寡淡起来。所以在大脑需要尼古丁的时候,他都会掐掉过滤嘴。
其实秘书还带着象牙和海柳的烟嘴,但只有赵昊心情好的时候才会用,这会儿肯定会嫌她烦的。一个合格的秘书不会做任何让老板烦躁的事情。
赵昊沉默的抽着烟,脸上一点表情都欠奉,全身气息却阴沉可怕。
整个小院中针落可闻,所有人都紧张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颜山农和何心隐都生出命悬一线之感,胡时中更是吓得脸色苍白,添茶时茶水洒了一桌子。
那一刻,总是一团和气的赵昊,才露出了江南集团大老板,海警部队总司令,大明七海霸主的峥嵘。
抽完一支烟,将烟蒂缓缓掐灭。他才点点头,缓缓道:“说下去。”
颜山农松了口气,他阅遍天下大人物。但这种让他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是当年在严阁老、徐阁老身上,也未曾有见的。
也许只有当年的嘉靖皇帝,和如今的张相公才有这种轻描淡写间让群雄雌伏的气场吧?
何心隐也定定神,接着道:
“归根结底,你当初在江南选择了姑且苟合,现在就要为当初的姑且苟合买单了。尽管你已经办了二十年的教育,但受教育的百姓依然太少,大部分毕业生还都被你弄到海外。所以老百姓还是好糊弄的,到时候朝廷一动手,地方的缙绅读书人要是说你是反贼,你说他们会不会动摇?”
“那请问先生何以教我?”赵昊便一脸诚恳的问道。
“要大开民智啊!只靠学校还是太慢。要大规模讲学,要渗透到田间地头、街头巷尾!放我们回去,让泰州学派为你冲锋陷阵,让老百姓能明辨是非,不再人云亦云!到那时你才有希望!”
赵昊追问道:“我有希望干什么呢?”
“自保啊,你还想干什么?”何心隐翻翻白眼道:“只要你们能够自保,就能让更多的穷苦人读书明理,到时候人人都是圣人,这世道自然就大同了!”
“这就是泰州学派的斗争路线吗?”赵昊微笑着抬抬手,秘书赶紧又递上一支烟,这次他直接点着了,吸两口道:“还以为你们要撺掇我改朝换代呢。”
“万万不可!”颜山农忙不假思索道:“大明王气昌盛,天子尚未失德,赵公这样的圣人,怎么做乱臣贼子呢?”
“就算天子失德,也不能有取代之念!”何心隐也神情严肃道:“不然公之创举,还有何正义可言?”
“纣可伐,天下不可取吗?”赵昊淡淡一笑道。
“然也。”颜山农颔首道:“天地于易,易天而不革天,易地而不革地,至善也!”
“然子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赵士祯不忿道。
“子也曰过:‘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是皆孔子言也,何事异而称同邪?”但长于发明的大侄子,论起口舌之功显然不是何心隐的对手。
“汤武有救世之仁,夷齐有君臣之义,既皆善,故并美也!”赵士祯争辩道。
“二者必何如而能全美?”何心隐笑道:“即王心斋之‘纣可伐,天下不可取。’也!彼时尚有微子在,迎而立之,退居于丰,确守臣职,则救世之仁、君臣之义两得之矣。且使武庚不至于畔,夷齐不至于死,此所谓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这……”赵士祯憋了半天,憋出四个字道:“书生之见!”
“好了。”赵昊呵斥一声,大侄子只好乖乖闭嘴。
那边颜山农也栓好自己的弟子,对赵昊歉意的笑笑道:“赵公既然熟知《王心斋语录》,不知读过吾师的一篇散文《鳝鳅赋》乎?”
“惭愧,未曾拜读。”赵昊摇摇头:“请山农先生赐教。”
“将吾师杂著取一本来。”颜山农便吩咐徒孙。胡时中应一声,快步进屋。
两名护卫一前一后,紧随其后。
少顷,胡时中捧出一本线装书,颜山农接过来,双手奉给赵昊。
赵昊拿在手中一看,见是一本《王艮杂录》,笑道:“好,我回去仔细拜读。”
说着他便站起身,对何心隐师徒笑道:“天不早了,不能做赖着不走的恶客,告辞了。”
“哪里哪里,赵公是天大的贵客,蓬荜生辉啊。”胡时中忙扶着颜山农起身。何心隐也跟着起来,淡淡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你不要不识好歹。”
“哪里哪里,今日绝对不虚此行,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啊!”赵昊一脸郑重的抱了抱拳道:“多谢,珍重!”
“呃……”师徒闻言一愣,总觉着哪里不太对劲。
待将赵昊送到门口,何心隐才回过神来道:“赵贤弟,那我等回去讲学的事情……”
“我早就说过,来去自由。”赵昊笑着挥了挥手中那本《王艮杂录》,便抬腿上了漆黑的四轮马车。
目送着车队驶出宁波里,何心隐师徒三人方转回小院中。
胡时中扶着颜山农坐在竹躺椅上,给疲惫的师祖捏腿。
何心隐倒是神完气足,背手默立一旁好一会儿,方郁闷道:“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这不是废话吗?”
“你还在纠结那句话呐?”颜钧喝一口茶,苦笑一声道:“别瞎品了,没有营养的。”
“我就是憋气,我们师徒齐上阵,居然就换来这么一句……”何心隐郁闷的从架子上摘了根黄瓜,在袖子上胡乱擦拭起来。
他和颜山农看到了赵昊同情百姓,保护泰州学派的方面。迫切希望能通过强力游说,来激发赵昊的危机感,挑拨他与士绅阶层的关系,从而影响赵昊的决策。只要他心里多向他们偏一点,泰州学派就赚大发了。
结果赵昊差点动了杀机,要把他们灭掉……
想想真让人懊恼。何心隐把黄瓜往嘴里一杵,喀嚓咬一口,然后皱眉吐掉。
“呸,他妈的,丝瓜!”
“这很正常,如今的赵昊,已经是有其实、无其名的天下第一人了。”颜钧在背后对赵昊的评价,比当面时
可高多了。
“不错,眼下满朝三分之一的官员是他岳父的亲信,二分之一的官员是他的学生。张居正尚且敢自称摄政,他又如何摄不得?京城里的万历皇帝,已经有其名、无其实了。”何心隐居然也认同的点点头,仿佛方才那些耸人听闻的危言,不是出自他之口一般。果然金牌讲师的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那你就该明白,那句天威莫测,同样也适用在他身上。”颜山农淡淡道:“通过一次游说,改变不了什么的。对我们来说,比起他说过什么,更重要的是他今天来过了。”
“嗯。”何心隐明白了师父的意思道:“他这样的大人物,所有行程都是安排好的。来我们这儿八成是因为他岳父真要不行了。张居正一嗝屁,他父亲就要接任首辅,他知道张相公一去,我们就会回去,他要评估一下,看看该不该放我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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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来去自由。”胡时中小声道。
“对,记住这一句就行了。”颜山农淡淡道:“回去后放手去干,在这片天笼罩的地方,没人敢把咱们怎么样。”
“嗯。等我这边讲学结束,就立即回江南去。”何心隐点点头,依然惋惜道:“可惜,可惜……”
能见到赵昊,跟他深谈一下午的机会,怕是不会再有了。
“师祖。”胡时中忍不住轻声问道:“那赵昊日后会不会山河再赵?”
“不会的。”颜山农断然摇头道:“唯独此事,我十分笃定。如果一个人有家天下之心,是断然不会放弃驭民五术,反过来大开民智的!”
“也许他只是想用水来覆舟呢。”胡时中道。
“要覆舟的话,单靠大地主、大官僚的支持就够了,他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人的支持。”颜钧露出踯躅之色,压低声音道:
“当年武宗皇帝南巡而归时,不就覆舟落水了吗?”
“啊?”胡时中嘴巴张得大大的,他自然听说过是文官集团动手脚害死正德皇帝的,但总觉得太过蹊跷,难以置信。
但师祖可是那个年代的人,而且当时师祖的老师心斋先生王艮,正在阳明公门下侍奉……连他也这样说的话,那件事很可能真的另有隐情!
再联想到继任的嘉靖皇帝,险些在睡梦中让宫女勒死。吓得后半生再也不敢回乾清宫。后来隆庆皇帝虽然住在乾清宫,却安了二十七张龙床,不让人知道自己睡在那里……
而且隆庆皇帝垂拱而治,将权柄尽数交与文官,也难说有没有避祸的心思。
毕竟谁也不敢说,大明朝还会不会再出一个覆舟溺水的皇帝……
ps.再写一章去。
第二十二章 一旦春来不自由,遍行天下壮皇州。
“那他干嘛还要自讨苦吃?”胡时中不解问道。
“因为他不想只靠文官集团赢。”颜山农一语道破天机道:“他是有些理想色彩的,这是毋庸置疑的。而我和你师父,正是想利用这一点,尽量帮穷人多争取一些。”
“他至少没拦着我们,这么说来,今天其实收获还是蛮大的。”何心隐也终于有了笑模样道:“求乎上而得其中,可以了。”
“本来就是。”颜山农拢着胡须,在竹椅上躺平道:“慢慢来吧,别老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
“嗯。”何心隐点点头道:“确实急不得。”
见师父和师祖已经聊完了,依然满脑子问号的胡时中道:“他不想当皇帝,想干什么?”
“那谁知道呢?周公不想当皇帝,曹孟德也不想当皇帝,可结果呢……”颜山农闭上眼,摇摇头道:“将来尘埃落定了,家祭无忘告乃翁。”
“呃……”胡时中咽口唾沫,又问道:“那天下很快会大乱吗?”
“所以总是跟你说,虽然我们反读经,却更要多读经,不然怎么跟人家对线?”何心隐责怪弟子一眼,方沉声道:“你想想那句‘纣可伐’的出处,就知道他此时的心态了。”
“孟津观兵吗?”胡时中怎么说也是举人出身,只是这些年流寓海外,不再碰经史子集而已。师父一提醒,自然就明白了。
所谓‘孟津观兵’,是说西周经过文王励精图治,实力已经强过殷商。武王继位之后,为了检验自己的号召力,试探各诸侯国的态度和纣王的反应,在孟津举行了大规模的阅兵仪式,竟然一下子聚集了八百诸侯前来会盟。
诸侯都说:‘纣可伐矣!’但武王发现几个大的诸侯国没有前来,便拒绝说:“你们不了解天命,现在还不可以。”
于是毅然收兵回师,继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赵公会想到孟津观兵,而不是武王伐纣,就说明他现在的心态,更贴近前者,也认为时机还未成熟……”胡时中恍然大悟。
“当然没成熟了,人家朱翊钧还他么没亲政呢。”何心隐失笑道:“这时候伐的哪门子纣?被天下人咒还差不多!”
“而且武王伐纣成功,实际上主要是靠谋略,而非以武力取胜。”这时,颜山农闭着双眼,好似梦呓道:
“太公望为他制定的战略叫‘翦商’,观兵之后,武王先收买了纣王重臣微子启,胶鬲等,促其归降。又用计教纣王杀死比干,囚禁箕。随后殷商人心尽丧,微子出走,太师庇和少师疆奔周,朝中再无可用之人。”
“纣王却毫无所觉,依然执意派大军东讨夷人,主力尽出、殷都空虚。这才给了武王趁虚而入的机会。”
“不错,实际上武王伐纣,并未与殷商的正规军主力正面交手。纣王仓促间只能以奴隶为军,抵御武王大军。结果奴隶‘前徒倒戈’,调头帮周军攻打商军。牧野一战,商军尽墨,周军一句贡献了朝歌。纣王逃到鹿台自焚而死,武王克商,一举成功!”
“这样啊……”胡时中这下彻底透彻了,拊掌道:“像,真他妈的像!”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何心隐拍了拍弟子脑袋道:“奈何人家不肯再聊下去,说给你听屁用没有。”
“是啊,赵公要听到这不亚于朱升九言策的翦朱三策,定要把师祖当成姜子牙了。”胡时中惋惜道。
“唉……”颜山农长长一叹,转身背对着他打起了呼噜。
~~
返回码头的马车上,赵昊靠着软垫,看着颜山农赠给自己的那本《王艮杂录》,良久失笑道:“好家伙,真不愧是心理大师。要是当场读了这个故事,说不定我就被说服了。”
“那么厉害吗?”赵士祯有些不以为然的接过来,他对泰州学派这几个人的印象并不好,觉得他们总是在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只见那个《鳝鳅赋》是个寓言故事。说是有个道人在市场闲逛,看到一个养黄鳝的水缸。缸里头的鳝鱼太多、空间太小,鳝鱼覆压缠绕,都奄奄一息好像要死了。
这时一只泥鳅从中而出,上下左右、到处乱钻,就像神龙一样周游不停。那些鳝鱼也因而得以转身通气,重新有了生机。
少顷,忽见天空风雷变色,那只泥鳅乘势跃入天河,可以翔于九天了。
然而它回视樊笼之鳝,思将有以救之。于是奋身化龙,复作雷雨,倾满鳝缸。于是缠绕覆压者,皆欣欣然有生意。俟其苏醒精神,同归于长江大海矣……
道人有感,喟然叹曰:‘吾与同类并育于天地之间,得非若鳅鳝之同育于此缸乎?吾闻大丈夫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几不在兹乎?”
于是他立誓像那神龙一样的泥鳅一样,以自身之力唤醒如黄鳝一般麻木无知的百姓,并以诗明志曰:
“一旦春来不自由,遍行天下壮皇州。有朝物化天人和,麟凤归来尧舜秋……”赵士祯轻声读完这首诗,也是肃然起敬道:
“这王心斋还真是不一样……”
说着,他又猛地一拍额头,恍然道:“奋身化龙,救群鳝逃出樊笼!这才是颜山农要向叔父传递的意思!”
“没错。”赵昊笑着点点头道:“但他们泰州学派反对汤武革命,也是真的。最好武王伐纣之后,再迎立微子才完美。”
“麻痹过家家呢。”赵士祯啐一口:“革命不彻底,就是彻底不革命。这道理都不懂,我看泰州学派也不过尔尔。”
“总脱不了儒家的桎梏。”赵昊也有些失望道:
“其实我是带着很高的期望而来的,满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能再长进一点,突破帝王将相的窠臼。可惜啊,看来不经亡国灭种、衣冠沦丧之痛,出不来黄梨洲,连唐圃亭的高度也达不到……”
赵士祯默默听着,虽然搞不懂‘黄梨粥淌不停’是什么鬼,但他早就习惯了叔父偶尔的呓语。
“不过,矬子里头选高个,他们依然鹤立鸡群。”赵昊又话锋一转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道破我免费办教育的真意。我是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把他们斩了。”
赵士祯点点头,他是赵昊最信任的侄儿,自然知道叔父的真实目的。
二十年来,赵昊在教育口上,累计花掉了两亿两白银。其中绝大部分花费,都用在了面向大众的免费教育上。
在江南教育集团办公楼前的影壁上,就镌刻着赵昊的两句训示:
‘邑无不学之家,家无不学之子’!
最初为了让穷苦人家把孩子送进课堂,集团的学校不光不收学费,还管饭。这样就为了能少养活一张嘴,穷人家也得让孩子去江南集团的小学堂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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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那些年龄偏大的少年,赵昊又推出一年的扫盲速成班。还在工场工场中开设夜校扫盲班,把脱盲率作为重要考核指标。
于是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似乎赵公子赚钱就是为了办教育。让所有百姓都读书明理,才是他最大的追求一般。
这大大祛除了江南集团身上的铜臭气,十分给赵公子的光辉形象加分。
不明就里的地方士绅还纷纷慷慨解囊,捐资助学。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江南的教育事业能发展这么快,老百姓的识字率能提得这么高,绝对离不开他们的赞助和支持。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赵昊兴办免费教育的目地,就是打破缙绅阶层对知识的垄断。而且非但要打破垄断,还要淘汰掉他们那套陈腐至极的之乎者也……
但赵昊并不像何心隐所言的那样,打算刨缙绅阶层的根。一来,他已经跟这些人牢牢绑定了。整个集团的最高层,包括他自己,全都来自缙绅阶层,总不至于把他们的路通通堵死。
二来,历史早已无数次证明过,缙绅阶层凭借雄厚的经济优势,深厚的文化底蕴,总能敏锐的把握住时代的变化,及时做出调整。不管选拔方式怎么变,依然能比平头百姓占据更有利的位置。无非只是让子弟学习的内容,从经史子集,换成了数理化生而已……
但相对而言,科举制就是比九品官人法更先进,更公平。那么给科举多增加几门考试科目,比如科学、数学、经济学之类,同样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在科学统治科举二十年之后,这是完全可以与缙绅阶层达成妥协的。
赵昊一直牢记那位老人家的教诲,要保持统一战线和抓主要矛盾。
至少在两京十三省,他不准备推行海外那一套,也没那个施行条件。
说句难听的,大明已是百代积弊,陈陈相因,完全无解的烂摊子了。岳父大人硬生生多改革了五年,依然没救。
这充分说明,它已经彻底烂透了,没有任何修补的价值。眼下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赵昊没兴趣浪费自己的精力,去做大明的裱糊匠。也不相信自己能比岳父大人做得好。
他毕生的追求始终是百年大移民,是让华夏成为永远的日不落!而不是劳什子改朝换代!
一旦要是陷入国内的烂泥潭,弄不好就彻底完蛋了……
王艮的那两句‘一旦春来不自由,遍行天下壮皇州。’确实说出了赵昊的心声,然而他心中的天下,与王艮们心中的天下,显然不是一个概念……
第二十三章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
何心隐师徒还有一点没说错,赵昊此番前来,确实有点‘孟津观兵’的意味。但他不是阅兵,而是检阅各种思想动态。
对未来的大变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
比如赵士祯瞧不上泰州学派,除了他本身的阶级属性,还有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认为何心隐严重低估了江南集团的实力。
他们根本不了解集团的军事实力有多强大。
海警四大战区,加直属于总司令部的战略舰队和在欧洲的西征舰队,总兵力约为十万五千人……
好吧,比海军太欺负人。毕竟官军所有战船加起来,也不是一艘装甲巡洋舰的对手。而巡洋舰只是海警的二级舰。
哪怕单比陆军,集团也一样不虚官军。
抛去海警陆战队不算,单单六万子弟兵的训练和装备水平,以及战斗意志和纪律性都是大多数官军望尘莫及的。
当然,作为张居正改革的重点,这些年大明军事实力的提升,也是很显著的。虽然俞大猷、马芳等名将相继凋零。但京畿仍有戚继光,辽东有李成梁,还有宁夏的麻贵,云南的邓子龙、四川的刘綎,福建的戚继美……依然将星闪耀。
这些名将统兵用兵各有所长,尤其嫡系部队战斗力十分强大。
但在唯武器论的赵士祯看来,只要给子弟兵全都换装万历式步枪,铁丝网一拉,战壕一挖,再配以自己研发的一系列野战火炮,对上谁都是碾压局。
什么,你说六万子弟兵太少?那是常备的基干部队!十八个行政区人武部的花名册上,还有整整一百八十万的预备役呢!
因为筚路蓝缕的海外移民要面对海盗、生番、土著、猛兽等各种威胁,所以必须要有足够的自卫能力。
按照集团规定,所有行政区在册人口,凡十六至三十六岁男性,身体健康无残疾,无犯罪记录者,都要在当地人武部注册为预备役,定期进行军事训练。每当战时或发生灾害时,人武部可按规定进行不同等级的征召和动员,带领预备役进行参战或救灾。
根据集团户籍部门统计,截至万历十四年底,各海外行政区登记户籍人口共计1120万人,其中16-36岁年龄段占33%,男性占54%。所以行政区共有将近两百万适龄的青壮年男子,扣除不符合条件者,有超过180万人成为预备役。
其实海外行政区青壮年的比例,曾一度超过百分之五十。但因为近十年来,各行政区纷纷迎来婴儿潮,以及最初移民的那批壮年步入中老年,青壮年的占比才降到了三分之一。
预备役平时为民,但每年军事训练时间不少于300小时,其中脱产强化训练不少于10天。
平时基本上以生产队、里为单位,每天早晨出操训练一小时。然后农闲时拿出几天时间来,在人武部的组织下搞搞集训,拉练演习一番,就能完成年度任务了。
这样非但不会影响劳动时间,反而因为长期共同训练,使青壮年体魄强健,组织性强,让劳动效率提高不少。
虽然预备役的训练时间不算太长,但已经足够训练出一名合格的火枪手了。
冷兵器时代,一个农民需要两三年的训练,锻炼身体,掌握战斗技巧,学会团队合作,才能成为合格的士兵。弓箭手甚至需要五六年才能锤炼出来。所以各国暴兵极其困难。仓促武装起来的农民纯属一群凑数的摆设,遇到硬仗完全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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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火枪兵是可以‘暴兵’的。一名火枪手短则一两个星期,长则月余,就可以完成基本训练,送去排队枪毙了……
而且火枪兵对身体素质的要求也不高,不需要你有多大的力气,能端得起枪就差不多了。甚至对射术也没要求,反正排枪一开,烟雾一起,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子弹往哪飞。
所以在紧急状态下,理论上集团只需要七天时间,就可以将180万预备役转化180万士兵。
当然,受限于集团的运输和后勤能力,短时间内能机动调集的最大兵力在40万上下。长期作战的话,保障20万大军就是极限了。
但真要在内地开战的话,江南集团能调用的兵力可远远不止20万。
江南安保集团的五万武装保安,集团各下属公司的五十万青壮男职工,各开发公司的四百万农工和建筑工,都是忠诚、组织、纪律兼具的上佳兵源。同样只消一两个月的训练,就能武装起来,源源不断拉上战场。
江南集团最强大的地方,不在强大的火器和科技,而是在完全超越时代的组织能力上。这个赵昊二十年苦心打造的强大集团,对自身潜力的调用能力,是同时代最优秀政权也望尘莫及的。
而且随着无线电技术投入使用,集团的组织力必然更上一层楼,这才是他们必胜的关键!
所以在赵士祯看来,双方一旦开战,江南士绅根本不敢站在皇帝那边!因为集团会在第一时间接管江浙闽粤、胶东辽东的各级政权。然后大军在曹妃甸登陆,以唐山市为依托,兵锋直抵京师。不出一个月就能叫这江山易主,山河再赵!
到那时,就由不得叔父了……大侄子估计自己就算封不了亲王,也能封个郡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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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面对这千古未有之大变局,集团内部充斥的各种声音,大体可以归为两类。
一类是如何心隐师徒一般,认为集团跟朝廷实力悬殊,一旦开战必败无疑。
一类是如赵士祯一般,把朝廷当成插标卖手机的土鸡瓦狗,认为不用费多大力气,很快就能战而胜之。
目前集团思想混乱的程度可见一斑。混乱的思想必然带来组织的紊乱,所以必须要尽快统一思想。
在赵昊看来,前一种观点的确过于悲观,是被朱家和朝廷二百年的积威蒙住了眼、吓破了胆。集团的军事实力碾压官军,经济实力更远胜朝廷,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不然他也不会将火帽枪和更先进的火器雪藏起来。
所谓‘有限代差理论’,翻译翻译其实就是——我瞧不起你。所以才会把更好的武器藏着不用压箱底。
然而后一种‘速胜论’又盲目乐观了。就像武王伐纣一样,集团对上大明,最大的难题从来不是军事问题,而是政治和经济的问题。
首先是战争的正当性问题。
所谓‘师必有名’,连鲁提辖那种粗人都知道打人之前要先找借口。一直以正义之师、文明之师自居的赵昊,开片前更要慎之又慎,至少必须让全体官兵、十八行政区和江浙闽粤胶东的百姓,坚信战争的正义性。否则信仰一旦破灭,他和集团必将付出不可承受的惨重代价。
可赵昊一家世受皇恩,他岳母是皇姑,岳父是帝师,亲爹是先帝钦点的状元,官居一品的次辅大学士。西山集团和江南集团更是仰赖隆庆皇帝的庇护,才能从无到有,从弱到强。
想要名正言顺的站在皇室的对立面,真是无比艰巨的任务啊……
此外在经济方面,集团还有一个致命的罩门!
江南集团创造了一个人类历史上的奇迹,他们不靠税收,在完全不增加民众负担,不影响经济发展的情况下,建起了全世界最强大的海军;开拓了几万里的海外领土;持续进行每年两百万人的大规模移民;并对十八个行政区,进行了高效有力的管理。
通常来讲,这每一项事业都能掏空一个大国的国库,让政府把税收到几十年后。但赵昊在江浙闽粤胶东根本没有收税的权力。在海外行政区也只是十税一,而且前三年还是免税的。至少眼下,那点税收完全不够看。
事实上,集团主要资金来源有两方面。
一是自身的经营收入。
集团在丝绸、棉纺、玻璃、水泥、建筑、瓷器、烟草、糖业、茶叶、制药、航运、贸易、冶铁、矿业、金融、化工、农业、香料等二十余个大的门类,都占据统治地位,每年能为集团贡献上亿两白银的利润。
再加上通过江南银行发行债券,以及不断将各公司拆分上市,竭力汲取了海量的民间财富,集团这才能应付得了持续激增的开支,还能每年分红……
但只有赵昊和江雪迎知道,这鼎盛局面的背后,存在致命的危机——那就是严重的白银短缺!
万历五年,江南集团的生产总值就达到了两亿两白银。
经过十年的急速增长后,集团在万历十五年的生产总值,将稳稳来到二十亿两白银!
而万历五年,大明的生产总值只有十亿两,还包括了江南集团在内……
这十年在岳父大人治下,和江南集团的带动下,大明的经济同样蓬勃发展。加上一条鞭法在全国推行,社会对白银的需求量与日俱增!
且从万历七年之后,大帆船贸易就停掉了,美洲白银八年未曾流入大明了。
按说大明早就应该出现严重的银荒了……
然而却没有,市面始终通货充足,经济发展丝毫不受影响。
这是为什么呢?
ps.今晚没了。
第二十四章 又见儿子
因为赵公子家里有矿吗?
江南集团确实有很多矿,每年可以从日本、台湾、吕宋、爪哇、棉兰老的金银矿,运回的四千多万两白银之巨。
再加上海上丝绸之路和经好望角的欧洲贸易,每年还能净输入三千多万两。
然而在经济规模的急速膨胀面前,这七八千万两的输入通货依然远远不够看。
这是贵金属本位制最大的缺陷,就是货币发行量要与库存金银的数量挂钩。可问题是当社会进入急速发展期,必然导致社会商品价值总量的技术提升,不发行足量的货币会导致严重的通货紧缩。
当一个经济体进入通货紧缩后会发生什么?最简单说就是,人们手里的钱变得越来越值钱了。
这种货币自身的增值,会消磨掉绝大部分人的消费和投资欲望,导致社会总需求不足,经济增速降低,产品价格下跌。所有人会拼命的储藏货币,进一步导致更严重的通缩。
结果就像人失去了血液,所有的一切都是致命性的。
在另一个时空中,经济史学家早已达成共识,明朝很大程度上,就是被陡然降临的通缩害死的。
大明是贫银国,每年白银产量只有30万两左右,在16世纪初的白银存量,合计才有5000万两。所以社会一直处于严重的通缩状态,社会经济发展长期停滞。
从16世纪开始,世界进入大航海时代,国际贸易爆发,日本、欧洲和美洲的白银疯狂涌入大明。仅1631年经马尼拉输入澳门的白银,就高达1400万两!
数亿两的境外白银潮水般涌入,让大明干涸的久旷之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润,经济登时迸发出无穷的活力,社会空前繁荣,城市人口激增,农业快速商品化,工商业产生资本主义萌芽。
商人阶层暴富,士大夫家家经商,沿海普通百姓也得以小康,甚至有余钱读书识字、听戏旅游。内陆地区百姓也纷纷举家搬迁到江南沿海,求一温饱。大明在万历年间仿佛进入了盛世。
然而没有人意识到,这个商业而又世俗化的新世界,对白银的依赖程度,其实已经远远超过了西方对于中国商品的依赖。帝国上下却只沉浸在白银盛世中醉生梦死,丝毫没有将命根子握在自己手中的意识。
很快历史露出了残忍的一面,日本德川幕府忽然禁止白银外流;腓力二世严格限制大帆船贸易规模,让大明两大白银来源同时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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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从隆万年间开始的商品经济大繁荣下的通货膨胀,急速进入了通货紧缩状态。大明已经在全国施行一条鞭法,百姓需要将粮食等农产品,或者出卖自身的劳动力换取白银来完税。通货紧缩导致粮贱银贵,又极大的加重百姓负担,造成更深重的经济危机。
国家收不上税,又引发了严重的财政危机,不得不缩减开支,裁撤了全国的驿站系统,让一个叫李自成的驿丞,成了下岗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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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因为赵昊和他的江南集团,社会商品价值总量的急速提升,已经远超输入金银的增长速度。
如果还严格按照规定,收入多少金银就发多少白银票的话,必然导致严重的通货紧缩。而因为大明的商品经济规模,比另一个时空扩大了好几倍,一旦爆发经济危机,造成的危害也将严重许多倍!
这一危机朝廷不知道,也解决不了,只有赵昊和江南集团来负责——必须为社会提供足够的流动性。
没办法,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控制了一个国家的货币发行,就控制住了这个国家的命脉。但同时也把保持这个国家的金融稳定的任务扛在了肩上。
大明之所以没出现严重的通货紧缩,主要靠的是江南银行超量发行了白银票。
在流通天下将近二十年之后,白银票业已成为了大明公认的货币符号。就连官府和朝廷也已然接受白银票,使用白银票了。
尤其在年轻一代的意识中,钱就是白银票,白银票就是钱。很多年轻人甚至都没摸过又重又不好分割的银子……
时至今日,已经很少有人用白银票从银行兑银子了。大家都不兑银子,大众就越发放心,也就愈加没人对银子了。那么多银子放在银行每年吃利息多好?干嘛搁家里招贼?
在这种良性循环下,流通迅速的白银票,渐渐与库房中睡觉的白银脱钩,成为事实上的货币。
天量的白银储存在江南银行及其下属的五百多家分行的银库中,让整个社会都不怀疑白银票的兑付能力。
这就给了赵昊通过超发白银票,不断向社会投放天量货币,来避免通货紧缩的机会。甚至可以维持适度的通货膨胀,以刺激经济持续发展。
随着经济持续发展,对货币的需求量就愈大,赵昊也不得不持续超发白银票。结果白银票的总数,已经远远大于江南银行库存金银的数量了。
只能等日后经济过热要降温时,再设法回收流动性……各国央行都是这么想,但也没见谁真正缩表成功过。
正所谓超发一时爽,一直超发一直爽,直到全家火葬场。
不管金本位还是银本位,只要是贵金属本位下,这都是必然的难题。
但赵昊觉得自己,还远未到饮鸩止渴的地步。
集团的经济扩张不会一直这么猛,大明对白银的渴求也会有个限度。
跟西班牙人的大帆船贸易早晚会恢复,墨西哥和秘鲁的白银还会流入的。
南洋的贵金属矿才刚刚开采,还有南非、澳洲和北美的金矿,早晚也会开采的……
赵昊相信最多十年二十年,集团就能把不足的贵金属补上了。
其实按说补不上也无所谓,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超发——江南银行超发的货币量,是以社会新增加的总产出为锚的,所以并不会引起严重的通货膨胀。
但有一个前提是,公众要一直对白银票保持信心啊!
倘若在这几年就跟朝廷开战,势必会引发全国范围的挤兑……储户要提现银,市面的白银票也要兑现银,所有经济活动,还是要现银!
赵昊从哪变那么多现银给他们去?一旦兑付失败,等待大明的将是极端严重的通货紧缩!
他也将在这场经济危机中信用破产,甚至有可能集团破产,员工和海警官兵造反……
所以在解决白银危机之前,赵昊是绝对不愿与朝廷开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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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之前所说的,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的问题。
在他的控制区之外,是两亿多赤贫人口,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真要带着集团往火坑里跳吗?显然是目前这种只吸取劳动力,不承担义务的情况,对集团的发展更有利。
等双方的实力差距更加悬殊,等越来越多的劳动力逃亡海外,让穷苦百姓对藩王和缙绅的怨气压也压不住了,他们才会喜迎王师,支持集团把旧世界砸个稀巴烂。
这些问题都决定,集团必须以我为主、徐徐图之。抓紧时间自己的漏洞,创造战胜对手的条件!
彻底理清思路后,在接下来的航程中,赵昊便足不出舱,亲自起草了一份绝密的演讲稿,《我们接下来的道路》,但隐去了‘白银危机’一节。准备在年底的二十周年大会上,统一集团高层干部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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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写完这份重要的讲稿,下一站大阪湾到了。
这里距离西山岛直线距离在一千五百公里,无线电接收依然正常!
这一次实验成功,依然让全体研究人员欢欣鼓舞。因为这打消了他们在取得初步成功后,新产生的一个的疑虑——既然地球表面是圆的,直线传播的电磁波会不会无法实远距离传输?而需要几百公里就建一个中继站?
现在在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接收到,来自西山岛研究中心的信号,足以说明无线电波并不受地球表面弯曲的影响了!
赵昊因为专心写他的大文章,并不知道他们的担忧。此时听到研究人员的欢呼声,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其实还是有影响的,只是借助了大气电离层的反射,把地球‘丘陵’两侧的无线信号连接了起来而已。”赵昊淡淡一笑道。
王徵登时恍然,马上追问起地球电离层是什么鬼。
赵昊便欣然向弟子讲解,如今这种轻松装伯夷的机会,真是越来越稀少了。
师徒俩正仰头望天,却听到海面上传来一声饱含热情的‘哦桃萨马’!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堺市码头上,堺商株式会社摆好了最高规格的仪式。全体高层在会长千利休的率领下,恭迎赵昊大驾光临。
不过手舞足蹈、大声叫爹的那位,却是又矮又胖,活脱脱一只大狸子的德川家康。
赵昊微笑着朝岸上招招手,时间过得真快啊,他已经整整八年没来日本了。
“唉……”一旁的赵士祯却郁闷的叹了口气,与上次来时的万分期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上次是来娶媳妇,这次却是要把女儿嫁出去,而且是嫁给这么个货……的儿子。
能一样吗?
ps.再写一章去。
第二十五章 敌在本能寺
打前站的近卫舰队提前一天就抵达了堺市,像上次一样接管了堺市的防务。鉴于日本目前的紧张局势,东洋战区司令员朱珏,还亲率战区直属舰队陈兵大阪湾,以防小日本头脑发热。
当赵昊再次踏上堺市码头,头发花白的德川家康哭着扑上来,跪在他的面前放声痛哭起来。
“呜呜,终于又见到父上大人了,儿子还以为这一生都无法与父亲相见了呢。”
那情真意切的孺慕之情,真是令闻者变色啊!
赵昊也有些动情的拍着他的背,柔声道:“莫哭莫哭,爹也很想念你啊。看你怎么头发白了这么多?”
八年前认爹的时候,家康才三十七,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发量也很可观。现在也不过四十五岁,却已经花白了大半,而且稀疏的快要盖不住头皮了。
果然男人的衰老,总是从头开始。
“呜呜,这些年孩儿过得太苦了……”家康又大哭起来,仿佛要将这些年的担惊受怕、委屈不甘,统统都发泄出来一般。
“唉,确实。”赵昊理解的点点头,这些年日本战国局面变化之快,完全出乎他之外,所有人的意料。
万历七年四月,与江南集团签订《永久和睦条约》之后,织田信长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统一本岛上。
彼时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相继凋亡,本愿寺显如也退出了争霸,日本已经无人可以挑战织田军的兵锋了。
当年夏天,随着波多野秀治也在投降信长后被斩首,所谓信长包围网彻底不复存在。
很快,信长军便击败了上杉军,吃下了能登、加贺,甚至进攻到了越中。同时毛利军于备前的宇喜多直家投降信长,至此织田军与毛利军的战局也完全逆转。
随后三年里信长进入全盛期,攻无不取,占领了整个日本腹地,信长军团已是天下无敌。此时所有人都认定,信长公统一日本的步伐,已经势不可挡了。
信长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得意便猖狂。非但行止张扬轻率,还肆意羞辱下属。最终勾动了明智光秀内心的魔鬼,结果在万历十年夏,本能寺之变如期而至。
身为信长最得力部下的光秀,为何会突然反叛?后世日本史学家一直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信长拒绝当大将军,准备逼天皇退位,自己成为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于是皇室以征夷大将军位诱惑光秀弑主。
有人说是因为信长已经在制定取得天下后的长远计划了……他准备将日本本土分封给本族,让光秀这样的家臣远征大明、朝鲜,以取得封地。这当然是光秀无法接受的,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
还有人说是因为信长太浪,只带了100多人就跑到光秀的地盘来。脖子都伸到他面前了,光秀实在忍不住砍他一刀,取而代之的诱惑。
以及信长在宴会上打了他的屁股,光秀脑袋一热,就把主公烧烤了……
不过谁也没有足以服众的证据,至今还是个悬案。
但这都不影响光秀在6月1日夜,喊出那句著名的:
“前进,敌在本能寺!”
然后率领大军弑杀了主公,以及信长的长子,织田家督信忠。
随着织田家的两代家主都死在本能寺的大火中,日本历史彻底被改写……
~~
本能寺之变后,明智光秀封锁了信长死讯,兵不血刃的占领了安土城。随后朝廷派使者拜他征夷大将军,对他表示全力支持。
但光秀因为叛上弑主,各地大名都冷对他的招揽,反而纷纷为信长戴孝……织田家臣更是发誓要取他首级,为主公报仇!
这其中尤以羽柴秀吉反应最为神速。彼时,那只猴子正奉命攻略西陲,却幸运的早于任何人,得知了信长的死讯。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世上真有气运存在……
原先两人作为信长的左膀右臂,虽然猴子事事都比光秀略逊一筹,但始终是他最强劲的竞争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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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本能寺之变后,明智光秀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秀吉。在把主公做成烧烤当晚,光秀就写了一封机密文件,派秘使星夜送至毛利军,要他们千万不能投降。待自己稳定了安土城的局面后,便立即挥师与毛利军夹攻秀吉。
谁知密使不了解前线形势,居然误闯秀吉阵营被捕。
6月3日夜里10点左右,秀吉便从其身上搜出的密信中,得知了本能寺之变!
而彼时,光秀还在赶往安土城的路上,正全力封锁信长的死讯呢。
秀吉利用这一宝贵的时间差,决定隐瞒噩耗,立即和毛利军讲和。彼时毛利军已经战局大坏,担忧织田信长会带援军赶来,早就派使者向猴子求和了。于是双方一拍即合,马上罢兵。
6日,秀吉便得以率兵东返,打起了为主公复仇的大旗!
他进军途中,其他织田家臣才陆续得到消息。要么没了主张,要么被仇恨冲昏头脑。群龙无首之际,秀吉成了理所当然的领袖。
织田家臣纷纷引军加入了秀吉旗下,他的兵力迅速膨胀到四万。并于信长死后第十三天,就在天王山之战中击败了,只有一万三千兵马的光秀,趁机控制了京都一带。
光秀仅当了三天大将军便兵败身亡,结果为猴子做了嫁衣裳……
天王山之战后,秀吉以平叛之功取得织田多数旧臣支持,成为了织田家臣团的首领。又立信忠在襁褓中的儿子为家督,巧妙的掌握了织田政权。
秀吉又用了一年多时间,大致平定了织田家内部反对他的势力。
随后,他便继续信长未完成的统一事业,并于万历十三年跨海进行了四国征伐,降服长宗我部氏。同年就任关白,并得天皇赐姓‘丰臣’,终于完成了从木下藤吉郎到丰臣秀吉的究极进化。
今年,他又就任‘太政大臣’,统一日本的步伐,已经势不可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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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丰臣秀吉比起来,德川家康就太惨了。
本能寺之变前,家康前往京都参加信长欧尼酱的宴会……光秀就是在那场宴会中被打了屁股的。
宴会后,信长让家康欧豆豆不必急着启程,游览一下畿内大好风光再回去。之前就说过,家康已经完全没有与信长争锋的野心了——
其实认赵昊作父后,他心思又活泛了一丢丢,想看看能不能靠着如山的父爱再挣扎一下。谁知赵昊回头就一去不复返,甚至连原本常年游弋在濑户内海的海警舰队都跟着消失了。
那是因为赵昊要集中兵力与西班牙决战,还得防止西班牙舰队乱入闽粤沿海,所以不得不在日本海域收缩态势,将兵力尽可能抽调到了台湾海峡以南。
收复南洋后,赵昊又派遣强大的志愿舰队,打着帮塞巴斯蒂安复国的旗号远征欧洲,并接收了葡萄牙的势力范围。所以这些年,海警部队的主力都在南洋,印度洋和大西洋,哪还顾得上日本这边?
虽然后来成立了东洋战区,但兵力依然捉襟见肘。而且还要巡航原先耽罗、台湾两大警备区的海域,朱珏只能有所取舍了。
日本东侧海域毫无疑问成为了被舍弃的部分,就连原先扼守丰后水道的高岛派出所都被撤编了,更别说濑户内海了。
这让家康难免自感已成弃儿,便彻底没了成就大业的念想。为表示对信长的绝对服从和信任,他来的时候也没带卫队,只带了几个心腹家臣来赴宴。
宴会后,他又按照信长的吩咐,在京畿逛了很久,一是散散心,二是想找个能看到富士山的地方,盖个园子安享晚年。
谁成想光秀一下就把主公烧烤了呢?
得知信长死讯后,惊慌失措的家康正在堺市。现在他是赵昊的儿子,自然不用再上演险象环生的‘神君伊贺穿越’,便在千利休的安排下,从堺港乘船返回了三河。
回到领地后,家康本欲打着替信长复仇的名义讨伐光秀。然而他气运不到,被秀吉抢先了一步。他举兵西进途中,便收到了秀吉的书信,告知他逆贼已被讨取,让他立即撤军。家康只能怏怏返回了三河。
信长一死,眼看要统一的日本再度乱了套,那些被信长打趴下的大名纷纷起兵,就连家康的心思也活泛了。
不过他不是织田家臣团的一员,只能在秀吉他们争夺织田家的控制权时置身事外。不过他也没干看着,便趁机吞并武田家地盘,成为拥有一百万石实力的大大名。
同时他又利用与堺市的良好关系,大力发展领内的工商业,增强了自身经济实力。
这让家康觉得自己又行了。万历十二年,信长次子信雄与丰臣秀吉决裂,德川家康遂与信雄维持同盟,以以保护信长之子的名义对抗丰臣秀吉。
结果信雄在秀吉压倒性的实力面前很快投降,让家康陷入了独自与强敌作战的窘境。为求自保,家康只能将年仅十二岁的次男德川秀康送给秀吉作人质,但仍与秀吉保持着不敌不臣的关系——作为信长小弟,家康可以臣服信长,却实在难以向昔日给信长提草鞋的足轻俯首称臣。
但随着秀吉的地位日益巩固,统一日本的态势瞎子都能看见,他也实在撑不下去了……
第二十六章 大狸子与小浣熊
大阪湾平静如水,堺港码头上的赵家康痛哭失声。还真像受尽欺负的孩子的,在向父亲倾诉满腹的委屈。
“好了好了,莫哭,为父这不来了么?”赵昊笑着拉起他来,用帕子给家康擦擦眼泪,看着跪在他身后的小胖子道:“这个是?”
“这是父亲大人滴三孙子长松丸。”这些年家康苦学汉语,已经可以流利的对话。当然在语法上就不要吹毛求疵了。“来之前刚刚行过元服之礼,已经改名为竹千代了。竹千代,还不快给爷爷磕头。”
“孙儿竹千代给爷爷磕头了。”那孩子生着圆圆的鼻头眯缝眼,一脸憨相跟头小浣熊似的。小浣熊闻言赶紧给赵昊砰砰磕头。
“好好,这孩子真是福相,大福之相!”赵昊喜爱的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腮帮子。
能没福气吗?他可德川幕府二代将军,惧内如虎的德川秀忠。
当然现在距离他拜领秀吉的‘秀’字还有几年时间,所以他现在还不叫秀忠,而是跟他老爹小时候一样叫‘竹千代’。
这名字可不是闹着玩的,因为只有德川家继承人才能叫‘竹千代’。
赵昊从腰间摘下自己的翡翠玉佩,递给竹千代道: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乖孙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九岁的竹千代忙憨笑接过那玉佩,使劲给爷爷磕头。
然后德川家康又跟赵士祯见礼,大侄子却没好脸色给这个便宜大哥。
家康也不往心里去,满脸堆笑的兄弟长、亲家短,弄得赵士祯发作不得。
“你说你着什么急啊?你儿子才几岁啊……”
“唉,老弟,哥哥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啊。”家康苦笑不已。
这时千利休也上来见礼,请大老板一行到专门为他修建的江南园下榻。
~~
江南园位于堺港附近,比邻大阪湾,建在一处人工垒成的山丘上。
山上松柏枫竹翠绿成荫,楼亭堂舍错落有致。还有水车将清澈的河水从山下提上来,注入一条曲曲折折的小溪中。溪水最后汇入一个名为‘洗心池’的湖中,湖水倒影如镜,将湖光与山色融为一体,深得中国山水画的精髓,而且还能防火。
众人便在对着洗心池的云海阁落座,低头是池岸曲折,桥梁石灯的静谧湖面,抬头是帆影点点,波光粼粼的的大阪湾。品尝着鱼生和天妇罗,还真让人洗心忘忧,无比享受。
“株式会社的诸位真是太破费了。”赵昊盘膝坐在正位上,对千利休以及获准陪坐的几位取缔役含笑道。
“上次主公来时,居然专门的住处,真是罪该万死。”千利休忙代表诸位取缔役惶恐道:“虽然主公宽宏,未曾怪罪,然而我等皆寝食难安,于是发誓要在主公下次来之前,建好一座日本最精美的园林!”
“主公不嫌粗陋就好。”诸位取缔役忙恭声道。堺市能超然于这乱世中,大发横财,全赖眼前之人的庇护。
赵士祯懒得跟这些商人应酬,只郁闷的瞪着狂吃天妇罗的家康父子俩。
“亲家别停啊,堺市的天妇罗是一绝。”家康咽下一块鲷鱼天妇罗,一旁的竹千代使劲点头附和。
家康瞪一眼对竹千代道:“别光顾着吃,给你岳父奉膳。”
竹千代赶紧咽下满嘴的食物,膝行到赵士祯几旁,端起盛着天妇罗的瓷碟,双手奉到未来岳父面前。
看到这小胖子嘴角粘着油渣,还噎得直打嗝。赵士祯一阵无语,对家康道:“你有什么苦衷,非要我女儿嫁给这个毛孩子?”
“唉,不然我德川家的家业,就要为人所夺了……”德川家康抹一把眼角,小声向赵士祯解释起来。
其实小胖子排行老三,且是家康的侧室所出,原本是轮不到他叫这‘竹千代’的。但家康的嫡长子德川信康之前被信长赐死,尽管家康迫于三河老臣的压力,不得不以拜赵昊为义父的表脸操作,保住了信康的性命。
不过‘为了平息欧尼酱的怒火’,还是迫不得已处死了早就看不顺眼的筑山殿,然后命信康到高野山出家为僧。
如今虽然信长公早已灰飞烟灭,但家康‘决心贯彻欧尼酱的意志到底’,坚决不让信康还俗……哪怕因此寒了三河老臣之心,令他们纷纷出奔也在所不惜。
至于他二哥秀康就更惨了。秀康的母亲阿万原是筑山殿的侍女,被战国第一种马家康寻机宠幸后怀孕。
筑山殿发觉后,因忌妒难忍对阿万百般凌虐,最后命人将身怀六甲阿万扒光衣服后,丢在野外自生自灭。
阿万幸得家臣所救,后来在外生下秀康。但拔弔无情的大狸子起初并未替秀康取名,也不打算认领这个私生子。直到秀康三岁的时候,异母兄长信康带他入城,秀康听从信康的教导,称家康为‘父亲大人’。
对秀康的叫声感动不已的家康顺手抱起秀康,并当场命名为‘于义丸’,亦即正式认其为己出。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据说秀康的脸枯死家康赏玩的宠鱼‘于义’。
两年前,小牧长久手之战后,作为议和条约的一部分,于义丸被送到了丰臣家作为秀吉的养子,自然也就与德川家主之位彻底无缘了。
于是排行老三的小胖子长松丸,就成了下任家主的第一人选。
其实家康也不太喜欢他,认为这个儿子太老实了。不过跟过于雄壮暴烈的信康一比,还是这种容易揉捏的面团子更让人放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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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康本来还想再等等看,毕竟他除了特别不要脸外,还特别能下崽。看看后头的儿子长大了,会不会有更合心意的人选?
但一件突发状况让家康不得不仓促给长松丸元服,并把自己的乳名‘竹千代’赐给他,以确定其继承人的地位。
那就是丰臣秀吉派了媒人到滨松城,说不忍筑山殿死后家康一直中馈乏人,要将妹妹朝日姬嫁给他做继室。
~~
云海阁中。
家康低声向赵士祯倾诉者,说到伤心处直欲潸然泪下。
“你知道那朝日姬多大年纪不?四十五了都!他还不如直接把他妈大政所嫁给我呢!”
“你多大年纪?”赵士祯有些不乐意了。
“愚兄四十有五。”家康答道。
“闹了半天一样大。这不正般配吗?”赵士祯翻翻白眼。
“那能一样吗,咱们是男人啊!”家康满脸理所当然道:“不管什么年纪,都只对十四到二十八岁的女子感兴趣!”
说完才发现赵士祯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家康才猛然想起阿市也四十一了。这不当着和尚骂秃子吗?他赶忙补救道:“当然,像尊夫人那样三千年一遇的大美女,是不受年龄限制的。”
“呵呵……”赵士祯脸色稍霁。
“可是秀吉公年轻时的外号是猴子,也有人说他长得像老鼠,你说他的妹妹能有个人样吗?”
赵士祯看着大狸子一样的家康,不禁微微摇头,这人真是‘老鸹笑猪——光看别人乌,不见自己黑。’
“她最初是嫁给尾张的一个农夫,后来秀吉公发达之后,又把她嫁了好几遍,如今却又要让那村妇来当我的正室。”家康满脸懊悔道:“早知如此,这几年我早就续弦了。唉,不该光贪图单身汉的快乐啊……”
“那跟你儿子的婚事有什么关系?!”赵士祯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道。
“怎么会没关系?”家康眨眨圆溜溜的大眼睛道:“如果朝日姬成为我的正室,虽然她已经这么大年纪,但以家康我强大的生育能力,肯定能让她怀孕,而且一定能生儿子。”
他压低声音,在赵士祯耳边道:“只有在她生出嫡子之前,把继承人定好,我德川家将来才不会被那只出身低贱的猴子所夺!”
“你不是把自己的小名给他了吗?”赵士祯似懂非懂的看一眼一脸无辜的小浣熊。
“那没用的。秀吉公说,要把他的母亲大政所,也送到我那儿去……”家康颓然道:“以此逼着我称臣,而家臣的继承人,都是由主公一言决之的,说换就能换掉7。”
“好家伙!”赵士祯这下终于变了脸色道:“真舍得下本钱啊!以后你就是他爹了……”
“呃……”家康一愣,旋即哭笑不得道:“大政所已经七十好几了,他是送来做人质的,不是让我母女同收的。”
说到母女同收,赵士祯脸色微红,忙岔开话题道:“看来你是被他的诚意打动了?”
“什么诚意?家康我确实缺少母爱,但也没兴趣替别人奉养老母。”德川家康郁闷道:“但秀吉公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我家康要是再不识好歹。他再功伐我的话,就连我的家臣,也会觉得我咎由自取了。”
“打又打不过,所以你只能臣属了?”赵士祯恍然道。
“我还没下定决心,总得跟父亲大人请示过再说。”家康摇摇头道:“但我必须要先确定继承人,以防夜长梦多。
“那只猴子打着信长公的旗号,若是能让竹千代与信长公的外甥女成为夫妻,他就没办法废黜了。”说着他满脸热切的看着正在与千利休等人谈笑风生的赵昊道:
“更重要的是,阿江现在的娘家可是咱们赵家啊!秀吉公再狂妄,也不敢冒犯父亲大人的!”
ps.这次是真理顺了,应该不会再卡壳了。今晚就这样了,明天一早去医院,得早点睡,争取早点回来写……
第二十七章 足道
当晚,家康父子就住在江南园中。
夜雨拍打着湖面,远处隐隐传来大阪湾的涛声,反而让灯光温暖的茶室内,显得十分静谧。
“呃……哦……嘶……”
赵昊斜倚在靠枕上,惬意的伸着腿,享受着干儿子的足底按摩。
“哦桃萨马,这个力度怎么样?”家康跪坐在下首,一边卖力的按揉着他的足底穴道。
“嗯,专业。”赵昊含混这点点头。
“信长公也对孩儿的足道手艺赞不绝口呢。”家康笑得像个一百六十斤的孩子,又不胜唏嘘道:“这世上除了父亲大人,孩儿也只给他按过脚。”
“真不甘心服侍那乡下老鼠啊。”他忽又一阵愤然,手上不觉一用力。
“疼疼,你丫轻点儿!”赵昊一阵呲牙咧嘴。
“父亲大人有点肾虚,请稍微忍一忍。”家康却不松劲儿。
“瞎说,肾主毛发,你看你那几根毛……”赵昊一阵阵酸爽道。
“这也难免,谁让我父子都日夜操劳呢……”家康叹口气,不由又得意道:“不过我们总算不忙活,不像秀吉公,老婆娶了一窝,却一儿半女都生出不来。”
“他年过半百了吧?”赵昊接过赵士祯奉上的茶盏,轻呷一口道。
“对,五十一了。”家康幸灾乐祸道:“还在不停的努力,但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
“哦?此言怎讲?”赵昊心中燃起八卦之火。毕竟秀赖是不是秀吉的儿子,可是日本战国几大谜团之一。
“十八年前,信长公率军攻略伊势时,秀吉公负责进攻阿坂城。城主之子大宫景连乃是弓箭名手,一箭射中了立于阵头指挥的秀吉公胯部,导致他受伤进而影响了生育能力。”家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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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秀吉公坚称是被射中了臂部,不是卵部,但之后十八年再无一所出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样啊……”赵昊还以为家康有什么猛料的,没想到也是捕风捉影。不过这种事也确实没法求证,总不能取个样本送去江南医学院实验室,用高倍显微镜看一看吧……
“唉。其实他还是农户思维,武家人并不在意是不是亲生的,只要有父子名分就够了。”家康用热毛巾包起赵昊左脚,又开始按摩另一只脚。
“比如秀康?”赵昊揶揄道。
“呵呵呵,”家康讪讪笑道:“没可能的,秀吉公太注重血缘了,他要是早二十年把朝日姬嫁给我还有戏。”
“你不是瞧不上人家吗?”赵昊笑道。
“唉。”家康颓然道:“说说而已,哪敢瞧不起?孩儿要是不答应娶她,两家就只能不死不休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赵昊轻声问道。
家康手上动作不停,低声道:“只要有万一的可能,孩儿自然不愿臣服于那只乡下老鼠。可是形式比人强,唉,真是不甘啊……”
说着他抬起头,巴望着赵昊道:“父亲大人能否震慑一下秀吉公?”
“你想让我怎么做?”赵昊不置可否的问道。
“他下了九州征伐令,马上要攻略九州了。只要父亲大人派舰队封锁关门海峡,就像当年对元就公做过的那样,把他拦在下关,他就知道咱赵家的厉害了。”
“意义不大。”赵昊寻思片刻,却缓缓摇头道:“所谓自助者,天助之。西国的毛利辉元和小早川隆景早已经臣服于关白。北九州的大友宗麟也是个不成器的,好容易熬死了肥前之熊,却又被岛津家打得溃不成军,只能上洛求援,主动引狼入室。他们都已经放弃了,我的舰队还有什么出战的意义?”
“那猴子触犯了‘三不禁洋令’啊!”见赵昊没有出兵的意思,家康着急道:“而且他还违反了《永久和睦条约》,在本愿寺旁边的非军事区兴建大阪城!”
“他当然会受到惩罚,但还不是时候。”赵昊淡淡道:“关门海峡太窄了,我的舰队能拦他一时,拦不了他一世。而且你确定要我阻止他征服九州岛?”
“这……”家康一阵错愕,良久方颓然摇头道:“还是算了吧。”
要知道秀吉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发迹太晚——本能寺之变后,他才开始成长为一方诸侯。他那帮手下的亲信将领,比如黑田孝高、小西行长之流,更是出身低微,毫无本钱可言,说白了就是一群泥腿子上位。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猴子都得赶紧给手下把封地安排上,这样才能稳固他脆弱的丰臣集团。
但丰臣秀吉向来不是以军事才能著称的,他的天赋点数主要加在智力、口才和内政方面上。跟靠武力征伐、碾碎一切反对者的那位前主公不同,他是靠自己卓越的外交能力,才把各个大名捏合到一起。
比如万历十二年那场战争中,秀吉以数倍兵力也没在家康面前讨到便宜,反而折损了三员大将。但在战场上失利的情况下,他却凭借惊人的外交手腕,收服了织田信雄,一下让替信雄出头的家康坐了蜡。
家康对秀吉的不服,秀吉对家康的忌惮,很大程度上都来自于此。
对其它势力,秀吉也基本上以收买联合为主、毛利家、上杉家那些大名,包括德川家却都没伤筋动骨,依然可以保留自己的地盘和军队。
所以哪怕已经成为了‘天下人’。秀吉还是没有足够的土地分给自己人。
九州就是缓解秀吉集团缺乏领地问题的地方。不然关白就只能违背和平的承诺,打这些外样大名的主意了。比如德川家现在石高一百五十万石了,好大一只肥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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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清楚利害后,德川家康不禁打个寒颤道:“还是让他去征伐九州吧。”
说完却又愁眉苦脸道:“可是,等他消化了九州,孩儿就彻底不是他的对手了。”
“有没有九州,都不影响他对你的压倒性优势。”赵昊坐直了身子,拍了拍家康的脑袋道:
“儿啊,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摆正心态。既然不管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魔王还是猴子,都可以毁灭你,那你为什么要区别对待呢?难道粪叉子不配捅死你,非得换金叉子才行?”
“……”德川家康愣了一会儿,方如梦方醒道:“父亲教训的是,孩儿执念了!信长公和秀吉公,对我来说确实没有区别。”
“其实你的处境还是好很多了。想想吧,同样是试图让你臣服,织田信长是命令你杀老婆儿子,以示忠心。而秀吉却要将妹妹嫁给你,还把亲妈送给你当人质。”赵昊笑着给他吃颗宽心丸道:“我看他虽然处处模仿你那位大哥,但织田信长的跋扈是出自骨子里的嚣张,他的跋扈却难掩心底的自卑。”
“父亲大人……”家康震惊的看着赵昊,以他对这两人的熟悉程度,一下子就信了赵昊的判断。不禁万分钦佩伏地道:
“没想到父亲大人见都没见过这两人,仅凭孩儿的描述,就能看穿他们的肺腑!哦桃萨马真乃神人也!”
“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吧?”赵昊笑着拉他起来道:“人要扬长避短,明明就是个软蛋,就不要硬装好汉。回头就高高兴兴把朝日姬娶回来,把他娘迎到家里当你奶奶伺候着。再去给你大舅子按按脚,往后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了。秀吉公的刀要砍得地方多了去了,不会落在你头上的。”
顿一下,赵昊霸气侧漏道:“你且再等几年,待为父腾出手来,定斩他的猴头,以儆效尤!”
“哎呀,让父亲大人这一说,孩儿心里彻底敞亮了!”德川家康激动的给赵昊揉着腿道:“我知道日后该如何自保了!”
“知道就好,赶紧松手,快被你捏散架了。”赵昊虚踢他一脚,心说这本来就是你玩的套路,当然觉得合心意了。
在另一个时空中,正是靠着一手无上舔功,德川家康非但避免了被秀吉削弱,反而在他手下壮大为两百五十六万石的超级大大名。领先第二名毛利辉元一半还多……这才在秀吉死后成了日本司马懿。
“孩儿想到了一个讨好秀吉公的办法。”不在钻牛角尖的大狸子,又恢复了聪明伶俐的状态。他一拍脑袋,激动道:
“还请父亲大人成全。”
“你讲。”赵昊颔首道。
“秀吉公其实一直对他的梦中情人念念不忘,求之不得后才变得好色如命,靠女人的数量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家康便兴奋道:“但男人嘛,得不到的永远是遗憾。权势越大就越不愿意留下遗憾!”
“还一套一套。”赵昊咳嗽一声,刚想让他别说下去了。
但兴奋状态的家康,根本拦不住:“他的梦中情人,正是赵贤弟的夫人阿市……”家康说完,只觉身后一阵冷飕飕。回头一看,只见赵士祯黑着脸在那里到处找家伙要削他了。
“贤弟别误会,我不是要打阿市夫人的主意。”家康赶紧解释道:“我记得她的长女茶茶,自幼与阿市夫人酷似,她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吧?要是尚未许人,噢……”
话没说完,已经被赵士祯一脚踢倒在榻榻米上,劈头盖脸猛踹起来。
“马勒戈壁的!没完了还!”一边踹一边骂道:“让我的阿江嫁个九岁的屁孩子,又让我的茶茶嫁个五十多的老头子!信不信老子把你绑到洪武大炮上,轰到大阪湾里去!”
“……”赵昊赶紧让人把大侄子拉开,无奈的安抚道:“放心,不会让茶茶嫁给猴子的。包括阿初的婚事,全都你做主了,叔父我不会再干涉了,成了吧?”
“这还差不多……”赵士祯这才心平气和下来。
赵昊又骂鼻青脸肿的家康道:“你这逆子也是,都说要杀猴儆鸡了,你怎么还要把人家闺女往火坑里推!”
“是,孩儿知道错了。贤弟,你原谅愚兄吧……”家康忙给亲家磕头请罪,不敢再提此事。
第二十八章 父病速归
翌日,双方便在赵昊的见证下,举行了隆重的订婚仪式。
阿江倒已经十四岁了,但竹千代才九岁,早早嫁过来看小弟弟吗?爱女如命的大侄子是万不答应的。
所以也只能先订婚,等竹千代十四岁,阿江十九岁再完婚。这样可爱的小女儿还能在自己跟前五年,加上叔父又承诺茶茶和阿初由他自决,赵士祯这才没那么难过了。
订婚仪式上,家康虽然脸上涂了粉,却挡不住肿成铃铛的左眼圈。他只能解释说是因为天黑下雨路滑,不慎摔伤的。至于到底怎么回事儿,他也不敢说,家臣们也不敢问。
不过看主公一直乐得合不拢嘴,家臣们心说,全当主公付出了点微不足道的代价吧。反正又不是头一回了……
其实堺商株式会社也有类似家康的担忧。秀吉拥有超强的商业能力,现在又公然在距离堺市三十里处建城,其取而代之的目地昭然若揭!
对千利休等人的担忧,赵昊也是一样的态度,与其在对抗中被消灭,不如主动拥抱‘天下人’,成为他的商业中心,这样就不用担心被取代了。
但他嘱咐千利休,千万别跟秀吉太近乎。千利休满口答应,还以为大老板不希望他真的投靠秀吉。殊不知赵昊只是担心他被秀吉喀嚓了。
安抚好惶惑的日本众,赵昊便于七月十四启程离开了堺港。
码头的家康父子还在依依不舍的挥手作别,江南号上的赵昊却已经将目光投向了东北面,停在了在一条大河的入海口。
那是源自琵琶湖的淀川,日本最重要的内陆航道。沿着淀川口向上二十里,就是丰臣秀吉正在营建的大阪城了。
“据说为了避免遭到炮击,秀吉特意选址在距离河岸八里远的地方。”张鉴搁下望远镜道:“这样就连织田市火箭也射不到。”
“哼哼,他是不知道什么叫榴弹炮……”赵士祯却报以轻蔑的冷笑,说完又怨念道:“好吧,一百年内可能都没人知道……”
“你先解决了引信问题再吹牛吧。”赵昊白他一眼,心里着实有些小遗憾。
其实这次秀吉通过千利休约他见面。赵昊却谢绝了这大好的观猴机会,以免影响世界线的收束。还是等砍他猴头的时候再见面吧……
赵昊都有些后悔当年对织田军的铁甲船下手太狠。也不知道没了九鬼嘉隆这个‘水上秀吉’,不会影响猴子未来的侵朝大计吧?
不过他转念一想,应该是不会的。
因为丰臣秀吉统一日本的方式太过和平,基本就是靠谈判、联盟搞掂了各路诸侯。结果等他把日本三岛安排的差不多了,才发现光自己手下的职业军队加起来有惊人的二十多万人。
再加上各路大名的军队,人数足足超过四十万。以日本低下的生产力水平,不到1500万的人口,继续养活这么多军队非得让丰臣政权生生崩溃了不可。
而在西元1591年,秀吉效仿明太祖颁布的《人扫令》,严禁士、农、工、商、兵各阶层互相流动。又彻底堵死了军队复员的通道。所以丰臣秀吉只有将这些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武士和足轻,派到国外进行侵略,才能避免日本国内社会爆炸。
加之日本对外界的了解,比大明的士大夫还要闭塞。赵昊相信,只要不过分打击丰臣秀吉,那么这位从一介草民发迹的日本之王,是绝对不会打消他以朝鲜为踏板,征服大明,然后再征服印度的野心的。
倘若能完成信长的野望,建立前无古人的功业,还有谁敢嘲笑他出身低贱呢?
所以该来的,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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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原定计划,离开堺市后,舰队将沿着东日本北上,驶往阿依努岛,测试2500公里超远程无线通讯。
赵昊还打算顺便视察一下阿依努岛。虽然在拥有南洋之后,集团不再依赖阿依努岛的橡木,但岛上依然是集团的优良牧场……不伐木的季节,有一半以上的阿依努人在为集团放马养牛。还有一半则将砍下的木材运出深山,送到札幌装船。
经过二十年的持续抗争,阿依努人已经战胜了蛎崎氏,将日本人的活动范围压缩在了靠近津轻海峡的几座城池中,收复了阿依努岛的绝大部分土地。
但阿依努人毫无攻城能力,几次攻打这最后几处日本人的据点都损失惨重。赵昊也不支持他们太早将日本人撵过津轻海峡,所以双方暂时处于僵持状态。
赵昊准备再安抚一下阿依努人,劝他们不要急于建立政权,以免成为丰臣秀吉的牺牲品——猴子正发愁因为出身太低,当不上征夷大将军呢。他们这时候建国,岂不是给秀吉一个名正言顺当将军的机会?
征夷大将军的‘夷’,指的就是他们虾夷人啊。
此外赵昊还打算实地考察一下,集团对远航基地的选址。未来去北美的远洋船队,将从阿依努岛启航。这样可以将航程缩短到两个月以内,极大降低北美攻略的难度。
然而舰队刚刚驶出濑户内海,一封电报让赵昊不得不取消了全部的计划。
彼时,赵昊正在与张鉴、王徵等人舱室中开会,就无线电网络的架设,以及如何做到安全保密、通信顺畅,进行技术性讨论。
忽然,守在电报机前的研究员敲门进来,将一张纸条递给了张鉴,小声禀报道:
“刚收到的电报。”
张鉴接过来一看,面色大变。赶紧起身将电报递给赵昊,赵昊看完足足沉默了一分钟。
这条三天前由京师飞鸽传书到苏州,再经西山岛发来的电报,只有短短两行字,却宣告了大明一个时代即将终结:
‘太师病重昏迷,大去之期不远。’
“你们先出去吧。”张鉴轻声让屋里人都出去。
待赵昊回过神来,便见会议室中只剩下张鉴和赵士祯两人,他伸手在桌上摸了摸。
大侄子赶紧拿根没有过滤嘴的卷烟,给叔父点上。
赵昊深深抽了两口,咳嗽一声道:“立即改变了行程,下令全速返航。同时电令西山岛,随时报告最新情况。”
“明白。”赵士祯赶紧出去传令。
“这次远洋无线电试验,只能就到这儿了。”赵昊歉意的看看张鉴。
“没事,哪怕按照刚才讨论的,电台暂设到区一级,现在这个距离也足够了。”张鉴轻声道。
“嗯。”赵昊点点头,又陷入了沉默。
在方才的讨论中,众人基本达成一个共识——要想长时间保守无线电的秘密,就必须控制电台数量,减少应用次数。最好只有相当级别的高级干部,才能知晓这个最高机密。
但电台数和知情人数太少的话,又会严重削弱无线电网络的指挥联络作用,起不到震慑野心家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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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初步看来,为各行政区和战区秘密配备一个电台收发小组。并将知情权限定在战区前委成员和行政区管委成员,是一个比较折中的方案。这样既可以让集团与各下属单位之间实现及时通信,让上传下达的效率实现质变,革命性的增强集团的控制力,决策及时性。
又可以在只有高层干部知晓无线电机密的情况下,杜绝有人控制无线电,阻隔向外传递消息。
而且哪怕高层干部,也只需要知道集团有千里传音的能力,没必要探知具体实现的方法和技术。所以应当将电台收发小组,独立于集团体系之外,由保卫处设立通讯科,向应设立电台的单位,派驻通讯中队。各通讯站都要设为绝对禁区……
“保密方案还需要多加斟酌,用这段时间咱们再讨论讨论,然后你们会同保卫处拿出个‘通讯草案’来我看看。”赵昊抽完一根烟,恢复了镇定道:
“针对这次试验暴露出的诸多问题,你们回去加紧改进,尽快完成由试验品到实用设备的设计。等明年我腾出空来,咱们再去南洋测试。”
“是,师父。”张鉴点点头,又轻声问道:
“船上的设备我们还带回去吗?”
“这些设备就跟我进京先用着了。”赵昊摇摇头道:“再派给我个技术员。多事之秋,这无线电来的太及时了……”
“是。”张鉴又应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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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八日,赵昊返回了新港市。
从上海赶来的张筱菁和三个孩子,十一岁的赵士祐,十二岁的赵士禄,和九岁的赵小曼,已经等了他一天了。
张筱菁虽然耽误了几年,但孩子生的最多,还有一儿一女儿女因为太小没带回去……
看到筱菁绝美的容颜分外憔悴,整个人也清减了许多,赵昊不禁生出浓浓歉意。
因为跟岳父‘闹掰’,连累她也八年没见过父亲了。
今年开春后张太师身体便不好,大半都在卧床,筱菁一直十分担心,但直到此时才能回去……
“对不起……”赵昊将她揽到怀里,紧紧搂住。
筱菁伏在他怀里,肩膀微微颤动,低声抽泣起来。
好一阵才轻轻摇头,哽咽道:
“没事,这也是父亲的意思。这样才能保全张家……”
以张筱菁的睿智,自然完全可以理解,父亲与丈夫的动机。
ps.呼,终于要回京了……
第二十九章 泰山将崩
近卫舰队全速驶向曹妃港。
江南号上还有因为担心张筱菁的状态,陪她一起返京的李明月。
为了让下一代健康成长,赵昊一家结束了散居四海的状态,全家定居在浦东。就连江雪迎也主要在浦东办公,已经很少去苏州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随着集团机构日趋庞大,苏州山塘街上的旧总部早已容纳不下。因此万历十年,集团在浦东兴建了占地千亩的新总部。
眼下苏州的江南大厦只负责集团江南事务了,此外的职能全都转移到了浦东的新总部。
李明月在六年前,就接替宁安大长公主,成为西山集团的董事长。虽然她每年在岗时间不超过两个月,但这么多年下来,也早已经褪去了少女时的天真,越来越像她母亲当年了。
赵昊在船舱里安慰筱菁,李明月则让人将高武单独叫到艉楼甲板上。
高武很快上去艉楼甲板,只见郡主娘娘正状似悠闲的品着红茶。
他肃容站定,俄尔沉声道:“郡主有何吩咐?”
结婚生子后,高大哥虽然依旧少言寡语,但语言启动明显加速不少。
“此番进京,安全有保证吗?”李明月轻轻搁下茶盏。
“不进京是最安全的。”高武沉声道。
“不进京是不可能的。”李明月微微蹙眉。
高武沉默半晌道:“只要不进宫,一切都好说。”
“进宫呢?”李明月追问。
“特科对宫里的渗透一直不顺利。”高武叹口气:“而且皇帝还蓄养了三千阉军。”
毕竟那个谁再变态,也不能逼着手下自宫啊……
“我哥现在领班大汉将军,要真有人欲对我夫君不利,应该瞒不过他……”李明月沉吟片刻道:“总之一切小心,非必要不可让夫君入宫。实在要入宫,也必须选父亲大人在宫外的时候。”
“明白。”高武点点头。其实他还有后手,没有告诉李明月。
他干这行二十年,很重要的一条心得便是,‘保密是保卫的一部分’。
~~
四天后,舰队抵达了曹妃港。赵昊一行又改乘平底客船,于廿三日抵达了京师。
按照赵昊预先的指示,西山集团的一干高层都没来迎接,只有赵显和张允修到大通桥码头等候。
赵显已经快四十岁,但除了愈加富态并不显老。张筱菁的五弟允修已经二十三岁,生得白净俊俏,酷肖姐姐。去年他刚中了探花,哥儿几个果然还是集齐了三鼎甲。但朝野一直非议不断,甚至以‘野鸟为鸾’的恶语讽刺他们。
因为父亲病重,允修形容憔悴,毫无探花郎的风采,看到暌违八年的姐姐,更是忍不住泣不成声。
姐弟俩相对流泪一场,才在赵家兄弟的安抚下,分头上车,驶入京城。
马车一入京城,便见家家户户沿街摆香案、设供品。大大小小的寺院道观中,更是悬幛扬幡、敲钟击磬,忙个不亦乐乎……
“全都是为太师祈福的。”赵显小声对弟弟道:“从上月就开始了,连皇帝都斋醮一个月了,可惜不能缓解太师的病。”
万历十年,皇帝为张居正加太师衔,使之成为大明二百年,首位生封太师的文官。
赵昊微微点头。张居正的病情,他比赵显可清楚多了。自从夺情风暴之后,张居正就性情大变、多疑暴躁,不再相信任何人。他甚至怀疑为他治好痔疮的江南医院名医,是不是受某人指示,故意小病大治……结果变得愈发讳疾忌医,先是有病也不治,后来直接不承认自己有病了……
而且改革到了深水区,每前进一步都步履维艰、阻力深重。哪怕有考成法这样大杀器顶在百官头上,像清丈田亩这样深刻触动地主缙绅利益的改革,也迟迟无法推进,哪怕推进了也是弄虚作假。张相公每日怒火中烧,恨不得把那些敷衍塞责的官员全突突了。
还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人亡政息的危机感……这种种负面情绪令他如在油锅,万分煎熬。时时刻刻都像一团烧着的火!对亲信手下也动辄臭骂。
就连次辅大人都被他骂哭过好机会,多次给儿子写信表示,要致仕回家抱孙子去。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他要真想不干了,用不着赵昊开口劝,赵立本就能把他皮扒了。
为了给太师减压,下面人纷纷进献美女。其中戚继光从西域千金购买的胡姬最能泻火。
别说,这法子还真有效。每当太师怒火中烧要发飙的时候,便转到内室及时排解一下,出来时就没了火气。也就没人倒霉了……
但花甲之年的老太师,哪能照顾得来这么多美妾?他又最是要强,于房事也要自我考核。于是枉顾保健医生的劝阻,经常服用各种虎狼之药。其中又以戚继光进献的海狗鞭效果最佳。
张居正服用了此物以后,体内似有火球滚动,兴奋异常,战力果然成倍提升。而且精力旺盛,日理万机也不见疲态。只是有一点,即使在隆冬天气,也不能戴帽子,不然就燥热难受。
为了跟领导保持一致,于是京城百官冬天也都不戴帽子,一个个都冻得跟孙子似的。
张相公六十多的人了,白天操劳过度,夜里过度操劳,还谁劝也不听。这样几年下来,就是铁人也遭不住啊!
终于在今年春夏相交时忽然病倒,身体一下就垮了……整日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后来发展到全身疼痛、寸步难移,以至肌体羸疲,仅存皮骨。
这下儿子们也顾不上反对了,赶紧请江南医院的神医前来诊治,经过万密斋、李时珍和李沦溟三巨头会诊,结论是——‘锁肛痔’,也就是直肠癌晚期,以目前的医学水平,是药石难医了。只能采取姑息治疗,帮他尽量减轻痛苦……
这团汹汹燃烧的火,照亮大明的同时,终究烧毁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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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太师府门前停下,张筱菁便抢先下轿踉踉跄跄奔进府去。
等赵昊和允修带着孩子,来到药味弥漫的内院中时,便听到里头响起筱菁的哭声。
安抚下惶惑的儿女,赵昊放轻脚步走进卧室,便见筱菁哭倒在病榻前。
赵昊的眼泪也忍不住夺眶而出,这哪还是他印象中美髯飘飘、长身玉立的张偶像?
只见摄政十五载,顶天立地、不可一世的大明首辅张居正,气若游丝的躺在那里。眼窝深陷、面色青灰,枯瘦的像一具干尸,身子也蜷缩的不像样子。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愈发显得没了形,就像随时会消失一样……
就连那口标志性的美髯,也变得乱蓬蓬灰白干枯,如一蓬霜草般毫无生机。
张居正吃力的抬起手,抚摸着女儿的面颊,勉强想要挤出一丝笑容,嘴角却不由自主向下扯动。
浑浊的泪珠滚滚而下,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淌入他的嘴角。
筱菁赶紧用帕子给父亲擦擦嘴角,哭得几乎气绝过去。
已经完全一副中年人模样的张敬修抹把泪,对走进来的赵昊点点头。
赵昊使劲攥攥他的手,低声问道:“岳父病情……”
“李神医今早刚把过脉,得使劲儿按下去才能感到脉象。”张敬修嘶声道:“其实父亲是在硬撑着等你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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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张居正吃力的转动眼球,缓缓看向赵昊。
赵昊赶紧走到床前跪下,含泪叫声岳父大人。
张居正嘴唇翕动几下,喉中嗬嗬作响,却只有痰音,说不出话来。
赵昊转头看向敬修,敬修无奈的摇摇头:“五天前就说不出话来了。”
张居正皮包骨头的手微动,赵昊赶紧握住,沉声道:“岳父,我知道你挂着什么。”
张居正的眼珠不动了,便直勾勾盯着赵昊,听他说下去道:
“岳父放心,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周全张家。哪怕是皇帝要动敬修他们,我也会绝不答应!”
张居正微微颔首,目光中忧色稍减。
他却依然抓着赵昊的手不放,赵昊便接着道:
“另外,你提拔重用的那些官员,我会尽力保护,不让人中伤清算他们,更不会排挤他们。”
“……”张居正又轻轻点头,却还是不放开赵昊的手。
他最看重的不是这些,不是!
“岳父大人的改革,我也会维持下去的……”赵昊只好勉强道。
张居正神情变得狰狞起来,喉头嗬嗬作响,似乎要发作。可惜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了……
“唉……”赵昊叹了口气,沉声对筱菁和敬修等人道:“你们先出去。”
几人便依言退出卧房,敬修还将门掩上,以免里头惊天的对话泄露出来。
“岳父大人,我知道你想让我把你的改革推行下去。”赵昊才看着张居正,沉声说道:
“但你身为摄政宰相,拥有数百年来最高的人臣权柄,改革十五年尚且不能成功,又怎能寄希望于我和我的父亲,完成你的未竟之业呢?”
张居正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失望之色,缓缓松开手。
却听赵昊接着说道:“难道以岳父大人明见万里的智慧,会不知道改革为什么虎头蛇尾、难以为继吗?”
第三十章 世间再无张居正
最终,张居正也没从赵昊口中,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张太师并不知道,在赵昊的帮助下,自己足足多改革了五年。
然而让他沮丧的是,站在生命的尽头回首,万历十五年并没比万历十年有质的飞跃。
倘若站在全局的高度俯瞰,又会发现在南方……准确说是在江浙闽粤的改革,成效远远强于其他地方。
就拿最难的清丈田亩来说。南直、浙江、福建、广东四省早在万历初年就已经相继完成试点,万历五年前全部清丈完毕。
其实张相公也知道,为何东南沿海清丈顺利。
一是除了南直外,这几个省土地本来就少。浙江广东素有‘七山一水二分田’之说,福建更是夸张的‘八山一水一分田’。土地少,指望土地的人就少,清丈自然就好搞。
而南直土地虽多,但那柄被他压了十五年的大明神剑,早就帮他啃下了这块硬骨头。
隆庆年间,海瑞在江南十府清丈田亩,把最大的地主徐阁老干到家破人亡。这下江南一带上至国公下至乡宦,不管再耍花样,全都乖乖退田清丈。
海瑞以每日受理六千件退田案的速度,彻底刹住了江南一带的投献、诡寄、飞洒之风,一年之内完成了江南十府的土地清丈。前人栽树,于是后人乘凉。
二是有江南集团在这四省大力推广土地承包制,分离了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分离。如今江南地区,九成地主的土地都长租给了各地开发公司。有各地开发公司配合官府清丈,乡绅们想瞒也瞒不住。
而且随着江南集团的突飞猛进,在东南沿海地区,在海外十八行政区,投资回报率数倍于土地的生意比比皆是,缙绅大户们的目光早就不在脚下拥挤的土地上,转投更广阔的热土了。
加之集团要配合四省的官老爷刷政绩,改革自然成效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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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东南四省之外,清丈田亩的效果就很差了,甚至连他的老巢湖广也不例外。
原因很简单,这些省份依然是皇权不下县,甚至政令不出衙!
大明除了浙闽粤三个省份和南北直隶,就只有云南和贵州没有藩王了。而且云南还有个为非作歹的黔国公,祸害程度不亚于藩王。至于贵州,连省会都是赵锦设立的赵昊给起的名,那纯属没人去啊……
是以东南四省之外,几乎每个省都充斥着繁殖力惊人的藩王宗室,各省在册的宗室少则几万口,多则十几万。这些朱姓子孙本身就是最大的地主。
而且一听说要清丈田亩了,这些地方的缙绅纷纷投献诡寄于宗藩名下。若官府强行清丈,必有胥吏通风报信,数千宗室子弟提前得到消息,在田间地头耍横阻挠。
别看他们一个个与泼皮无赖无异,但最次的也是从六品的奉国中尉,比知县的品级还高。官府又敢碰哪个?结果只能灰头土脸的撤回。
被考成法逼得紧了,官差只能再苦一苦百姓来交差了。比如丈量那些没有后台的小农土地时普遍大弓换小弓,来获得更多的亩数;或者将不能耕种的山地、坡地、坟地,甚至房屋也当成‘平田’纳入亩数,来完成本衙门的清丈考核。
上头可不管你虚报不虚报,吹出来的田亩数也一样要纳税的!官员们为了保住乌纱免受惩罚,只能对小民穷凶极恶地刮地三尺。
当百姓卖儿鬻女也完不了税的时候,只好要么投献宗室豪绅为奴,要么抛家舍业去做流民。结果历代赖以生存的土地,被小民视为一种有害的东西,‘一望数百里而尽弃之,举族阖村皆逃亡’……只是江南集团每年两百万移民,起到了一定扬汤止沸的效果,大明这口破锅,才勉强没有冒溢罢了。
又何止是清丈田亩?朝廷任何一项改革,在有藩王的省里都完全不灵。皆因为张相公这个经理人,动不了大老板的家族……
动不了宗室,就动不了官绅,最后完成每年的税收任务,只能靠不断苦一苦百姓……
张居正当然知道症结所在,可每当他主张削减宗室俸禄,清查宗室侵占田亩,那些老朱家的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素来支持张相公的李太后也自知理亏,唯独此事不肯点头——
因为万历十年,为了她小儿子潞王大婚,宫中光军费就挪用了九十多万两,甚至把整个京城的珠宝都买空了。
大婚之后,潞王之国就藩又被提上了议事日程。结果光在卫辉建造潞王府,又花了六十七万七千八百两白银,所采石料皆采之于湖广、四川的深山老林,所用人工众多,至今仍未竣工。花费早就超过百万两之巨……
此外,万历和太后赏赐潞王的皇店皇庄遍布畿内,仅土地便高达数万顷。
皇帝和太后如此厚待潞王,自然也不能苛待了其它的藩王宗亲,至少不能削减他们的待遇吧?
再说了,反正都是我们老朱家的,肉烂在锅里,你个外臣掺合个屁?
张居正的无上权力并不来自于他自身,一旦失去了太后的支持,登时便徒呼奈何了……
所以他才会有这么重的挫折感,实在是人力有时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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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失望流泪的岳父大人,赵昊握着他的手也忍不住流泪。
有那么一闪念,他甚至觉得自己帮偶像延寿五年是错的。
这五年对张相公来说,实在太煎熬了……尽管多睡了很多美娇娘,可是那种越来越强烈的挫败感,也彻底摧毁了他。
也许死在万历十年,改革颓相未显的时候,他的心会更安宁一些。尽管那样会少睡很多妹子……
定定神,赵昊看着这个即将被绝望摧毁的老人,赵昊方缓缓道:“岳父的改革光耀千古,堪称大明中兴第一功臣!”
这绝不只是对将死之人的安慰,而是明摆着的事实——现在太仓岁入白银一千七百万两,是十五年前的四倍;存粮足够十年支用,亦是万历元年的四倍!
国库充盈之外,亦四海晏然。
西北面,俺答已殁,三娘子成了寡妇。可惜那位可怜的把汉那吉,万历十一年行猎坠马死掉了。熬死了爷爷也没轮到他……俺答的大儿子黄太吉想要接盘,三娘子不肯,跑去大同投靠大明。
张居正封三娘子为忠顺夫人,劝她嫁给了黄太吉,两口子带着鞑靼部过起了太平日子。而且自从信了藏传佛教,鞑靼已经完全废掉了,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北面有戚继光镇守,万夫莫开。
东北,有李成梁扫荡,鞑子闻风丧胆。大明九边安宁,京师已有十余年未闻警声了!
西南,刘綎、邓子龙征缅,大败莽应里,取得决定性胜利。纠合诸夷,歃血威远营,收复了所有被东吁王朝侵占的土地,令滇南土司重新归顺。
大明真的恢复了盛世气象!
而这,都是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付出包括名誉在内的一切,为老朱家换来的……
他固然对不起天下百姓和官员,却是老朱家天大的功臣!
两百年来,唯有于少保可与之比肩!
亦可与之比惨……
堡宗杀于谦之后,再无臣子愿为朱家尽忠效死。
万历清算张居正,逼死他全家之后,亦再无臣子愿为朱家精诚竭力了……
这朱家,不亡,还有天理吗?!
但张居正至少向赵昊证明了,改革救不了大明朝……
盯着女婿虽然流着泪,却毫不动摇的眼神良久,张居正终于认命的苍凉一叹,用尽最后的力气,憋出一句微弱的话来:
“走……你自己的路吧……”
说完,柄国十五载的大明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便永远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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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乾清宫后殿佛堂中。
二十五岁的万历皇帝正与一位闭月羞花,神态娇憨的丽人,跪在佛前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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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会所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于一身的郑贵妃。
佛堂中香烟袅袅,木鱼声声分外催眠,万历便忍不住的低头打起盹来。
忽然他‘啊’的一声,猛然抬头,把一旁专心念经的郑贵妃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陛下,你干嘛啊……”郑贵妃揉着屁股娇嗔起来。
“朕,朕……”万历面色苍白,汗珠密布,半晌方回过神道:“梦见先生死了……”
“那不是好事儿吗?”郑贵妃爬起来,掏出帕子给他擦擦汗道:“你不是天天祷告去了这块心病吗?”
“唉,我就是梦见他在门口朝着我冷笑,才吓了一跳。”万历摇摇头,长吁短叹道:“人都说这样的大人物,就是死了也会变成城隍的。”
“城隍不也是洪武爷封的,哪个敢到紫薇城中造次?”郑贵妃忍不住掩口笑道:“皇上,你看你这样,真像个胆小怕事的老太太。”
“哦?你放肆……”万历闻言,把她捉到怀里,上下其手道:“看朕不用钢鞭重重抽你!”
“皇上,这是佛前……”郑贵妃娇喘着闪避起来,与其说是拒绝,不如说是挑逗。
正此时,一进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郑贵妃赶紧从皇帝怀里挣扎起来,慌忙整理领口云鬓。
见是乾清宫的管事牌子张鲸闯进来,郑贵妃不悦的轻蹙娥眉。
张鲸却顾不得许多,凑到皇帝耳边低声道:“陛下,张相公没了……”
“哦,可当真?”万历闻言直起身子,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第三十一章 公道自在人心
“老奴恭喜皇上了,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张鲸也学着郑贵妃,卖了个乖。
谁知万历皇帝却勃然变色,抬手就是一巴掌,把他扇倒在地。
“你这狗奴才,昏头了吗?什么狂悖之言都敢往外吐!”朱翊钧阴着脸,对捂着脸伏跪在地的张鲸低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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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在冯保手下吃得亏还不够啊!不知道有些话永远不能说出口吗?!”
“老奴这就生撕了这张破嘴!”张鲸赶紧用力去撕自己的嘴巴,把一张嘴扯成了可笑的形状,变了调道:“实在是替万岁高兴啊,这些年皇上过的那叫什么日子,呜呜……”
也不知是疼得还是真替万历难过,他失声哭了起来。
见张鲸嘴巴都流血了,万历才神色稍霁道:“哼,行了。记住,话从你嘴里出去,旁人就以为是朕说的。叫那老狗传到我母后耳中,岂不让朕平白吃顿排揎?”
“是是,老奴记住了,再也不敢乱讲了。”张鲸忙点头不迭,却又忍不住笑道:“不过那老狗也病得要死了,见不着太后了。”
“哼。”万历哼一声道:“让你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得朕亲自去报丧了。”
说着他深深呼吸几下,尽量摆出一副哭相,对郑贵妃道:“看朕有几分悲意了吗?”
郑贵妃打马骡子惊,其实她才是第一个胡说八道的。此刻乖得不得了道:“十分有了。”
“嗯。”万历点点头,想说她两句,却又舍不得,便背着手出去了。
~~
宁寿宫,佛堂中。
李太后同样在为张相公祈福,可比她那狼心狗肺的儿子虔诚多了。
张居正卧病在床这几个月,李太后只觉心里空落落的被掏空了一般,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她今年四十二岁,有道是……
唉,张郎快点好起来吧。
正长吁短叹间,便听皇帝带着哭腔在门口道:“母后,张先生他……”
“他,怎么了?”李彩凤的心都被揪起来。
“他抛下咱娘俩去了啊……”万历便颜面哭起来,呜呜呜呜呜。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太后眼前一黑,便晕厥过去。
“太后!”身后的宫人赶紧将她扶住。
“母后!”万历也赶紧抬起头,眼里哪有一滴泪?
待李太后悠悠转醒,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看着发出橘黄光晕的琉璃宫灯,李彩凤泪水迷蒙,暗自伤神道:‘他明明答应我,还要一起过中秋的……”
“母后节哀啊。”守在床边的万历,看着李太后一下老了十岁。心说我去,就是当年父皇过世,都没见她这么伤心过。
“还想让他再为咱娘俩出上五年力,没想到这就不成了……”李太后长叹一声道:“叫冯保来,哀家和他商量给张郎……先生治丧。”
“母后忘了吗?大伴也卧床不起了。”万历轻声道。
“是啊。说起来,他比张先生还年长几岁呢。”李太后又是一阵心酸,自己贴心贴意的两个人,这是要搭伴赴黄泉啊。
她愈感孤寒的蜷缩起身子,紧紧裹住了身上的锦被,整个人不由呆了。
“母后,母后……”万历唤了好几声,才将李彩娥唤回来。
“你说什么?”然而她两眼空洞无神,面容更是如枯槁一般,宛若三魂没了七魄。
“儿臣说,司礼监首席秉笔张宏老成识体,可以替大伴治丧。”万历只好重复一遍。
“嗯。”李太后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喃喃道:“要隆重,莫要让张先生泉下寒心。”
“母后放心,朕定以国丧送先生。”万历又表态道。
然而太后却再度陷入了游离状态,只默默流泪,却不接他的话。
万历又絮叨什么‘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看顾好先生子孙便是。’
但太后一句也听不进去,心烦意乱极了便道:“皇上去吧,哀家一个人静静。”
“母后好生歇息,定要节哀。”万历也早就待烦了,朝李太后深深一揖道:“儿臣明天再来请安。”
说着便悄然退出了帷幔重重的寝宫。
待来到殿外,此时已是七月底,燕京的夜晚暑热尽消,月凉如水。
万历深吸口混杂着花香与檀香的清冽空气,顿觉心旷神怡,块垒尽去。
“万岁,夜里凉,快上御辇吧。”嘴角带着血痂的张鲸恭声道。
“不了,陪朕走走。”万历抬头看一眼宫墙上的残月,觉着这看惯了的景致,都是那么的赏心悦目。
“是。”张鲸屁颠屁颠跟在皇帝后头。又招招手,让御辇跟在自己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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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太后、冯保!
压在心头多年的大山一朝尽去,万历看什么都分外顺眼,竟生出一种头一天当皇帝的快乐。
是的,自从登极以来,他从来就没这么快乐过。
“皇上多少年没这样走走了。”美中不足的是,张鲸还在皇帝身后絮絮叨叨道:“自从七年前不去西内夜游后,就足不出户,整天闷在宫里。呜呜呜……”
“行了,你少挑事儿了。”万历淡淡道:“就这么等不及上位了?”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只是担心夜长梦多啊……”张鲸巴望着万历,一颗心砰砰直跳。
万历回过头来,冷冷看着张鲸道:“朕不会再被任何人操弄了。”
“老奴今天是高兴昏了头,鬼迷了心窍……”张鲸吓得噗通跪在地上,使劲磕头如捣蒜。
“呵呵,要是换一天,早就把你拖出去喂狗了!”万历心情大好,又是用人之际,也就不跟他计较。
沿着御道走了一段,皇帝又登上高高的宫墙,眺望着灯火寥落的北京城,想看看自己的大好江山。
这会儿夜还未深,立秋刚过,本当是那风月场所、馔饮之地生意兴隆的时候,但因为张太师去世的消息的已经传开,京城上至公卿下至百姓,全都自觉的停止了宴乐,哀悼为大明鞠躬的张相公。
是以此刻京城的大街小巷一片寂寥,到处挂着白幡,还隐隐有哭声传来,如同鬼蜮。
一阵风吹过,迷了万历的眼,他只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领子里。
让张鲸掏出来一看,竟是几片纸钱,一阵晦气道:“他娘的,都飞这儿来了。”
万历不由游行尽消,转身刚要下去宫墙,忽然又站住了。
“不对,哪能飞这么远?还有那哭丧声,怎么能传到宫里来呢……”他觉着不对劲了,看向张鲸道:“你说对吧?”
“老奴,老奴不敢讲……”张鲸讪讪道。
“你知道?有屁快放!”万历瞪他一眼。
“是,是老祖宗让人在宫里设了灵堂,祭奠张太师呢。”张鲸一副这可是你让我说的神情。
“狗奴才,真把个外臣当成主子了?朕还没死呢!”万历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太后护着他,朕早就把他送去孝陵看坟了!”
“可不是嘛,他整天倚老卖老,眼里根本没有皇上!”张鲸不是冯保门下的,而是原先御用监总管张宏的干儿子。
万历八年以后,皇帝便有意扶持宦官与冯保抗衡,以求喘息之机。张宏也是裕邸旧人,而且跟冯保一直不对付。就被他相中,抬上了司礼监首席秉笔的位子。
按例,司礼监首席秉笔要兼东厂提督太监的。可惜东厂依然被冯保牢牢把持,张宏好几年都不得接任,自然满腹怨气,跟冯保愈加势成水火。
这正是万历皇帝乐于见到的,这样他才能放心用张宏这条线上的人。于是张鲸成了乾清宫的管事牌子,张宏的另一个干儿子张诚,则统领三千内操军,驻于大内,为皇帝镇场子。
若非身边都是自己亲自操练出来的阉军,万历说话也不会如此硬扎。
“过两日你寻机出宫,”此时的氛围,让万历十分上头。他沉声吩咐张鲸道:
“去找王天官,告诉他,朕同意把潘晟换成刘东星。但他得先让朕看到他的忠心!”
“是,万岁。”张鲸登时心花怒放,顿觉今天遭的罪都值了。
“朕等了七年,我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夺回来!”万历皇帝看向夜色中的皇极殿,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我的江山我做主!”
~~
翌日,朝廷正式发布大明太师张居正逝世的讣告。
同时万历皇帝降下旨意,命司礼太监张宏监护丧礼,辍朝八日以表哀悼,并赐祭十六坛,赠上柱国、赐谥文忠、荫一子为尚宝司丞。
一时间,京师满城素缟。上至公卿,下至百姓纷纷在家门口设案致祭,香烟袅袅满城弥漫,哭声阵阵终日不绝。
太师府,大纱帽胡同外,自是素幛挽联满街,下人们不得不每隔一个时辰就清走一批,不然相府内外能被花圈给淹了。
更是整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绝大多数平头百姓没有资格入内致祭,便在大街上朝着太师府远远磕个头,哭喊着太师一路走好。
不管别处人如何看张居正,至少京师的百姓是承他的情的。是这位铁面太师,让他们这些年来不闻警钟、免于恐惧。
这一幕是很震撼的。哪怕五年前太上皇驾崩,京城百姓也没有这般悲痛过。
功过自在人心!
万历皇帝得知后,却如坐针毡,便让张鲸传话给张宏,以天热路远为由,劝张家人停灵三日后便即刻入殓,然后八月初就南归下葬去吧。
第三十二章 新醋党
黄昏时分,三晋会馆。
还是当年那间幽静的小院,还是吏部尚书带着一帮老西儿,蹲在天井里哧溜哧溜的吃面。
面还是那些面,刀削面、手擀面、拉面、炒面……醋,还是那些醋,老陈醋、米醋、腊八醋、香醋、白醋……以及亘古不变的一辫子蒜。
不同的是天官已经从杨博换成了王国光,一起吃面的人也从霍冀、张四维、王家屏、韩楫,换成了礼部右侍郎刘东星、工部左侍郎褚鈇、吏科都给事中张养蒙等人。
他们都穿着青衣角带,已是接连三天素服去大纱帽胡同致祭,然后回来会馆吃面了。
院子里除了哧溜哧溜、呼啦呼啦,没有别的声响,老西儿们依然秉承着吃面不说话的优良传统,以免呛到鼻孔里。
好一阵子,王国光把大海碗里连面带汤吃的精光,打了个巨响的饱嗝。这才接过儿子递上的手巾擦了擦满脖子的汗。
别看老王这样子,其实他已经七十有六了,比刚千古的张太师还年长十三岁呢。
他却依然尚健饮啖,御女如少壮时,尤好人妻。夫望八之年,或嗜仕进,营财贿者,世亦有之。至于渔色宣淫,夜夜新郎者,则未之前闻。据老王说这是自己每天吨吨半瓶醋的功效,也有人说这老西儿善房中术,以故老而不衰。
太师张文忠公生前,便时常与王天官交流技术,他又是个要强的性子,哪肯让个长一旬的老货比下去?为了在那方面压老王一头,这才走上了嗑药的不归路……
想到今后再也没人跟自己做而论道,一较长短了,王天官不禁怅然道:“唉,没味,没味……”
一旁的刘东星翻翻白眼。“你都加了半瓶子醋了。”
“俄嗦滴似张太师。”王国光叹息道:“还以为我大明第三个文正公,稳稳滴呢。”
“唉,是啊……”这下一众老西儿纷纷点头附和。“奏是不谥‘文正’,亦该给个‘文贞’。”
“至不济‘文成’也行啊。”
“文忠,确实低了,你们礼部怎么搞的吗?”
“礼部最高只能给到文忠,再往上就得皇上抬了。”礼部侍郎刘东星一脸无辜道:“谁知道竟原封不动找准了。”
“唉,这事儿闹得……”老西儿们又是一阵唏嘘。
历代文官对谥号的看重,甚至高于自己生前的荣誉,所谓盖棺定论莫过于是,关乎其历史地位啊。要知道朝廷给谥的条件历来十分苛刻。汉朝规定只有封侯者有得谥资格;唐朝规定职事官三品以上;宋朝则是二品以上官员方有得谥号资格。
及至本朝,虽然规定文武官员若品级未够,但侍从有劳、或以死勤事者,亦可特赐谥号,但需取自上裁。但同时又规定:
‘凡遇文武大臣应得谥号者,备查本官生平履历、必其节概为朝野具瞻、勋猷系国家休戚,公论允服、毫无瑕疵者,方请上裁。如行业平常,虽官品崇高、亦不得概与。’
所以本朝给谥反而更加吝啬,二品尚书不得谥号者比比皆是。按照本朝谥法,只有翰林出身的官员方能谥‘文’字。得谥‘文正’者,更是只有弘治朝的大学士李东阳和谢迁!
且李东阳还因为曲附刘瑾的一段黑历史,被时人作打油诗讽刺曰:
‘文正从来谥范王,如今文正却难当。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但李东阳不在乎,他知道千百年后,人们只记得他是李文正,却不会有多少记得他的黑历史。故而当弥留之际,杨一清透露,他将成为大明朝头一个‘文正公’后,已经垂死的李东阳居然爬起来,给杨一清重重磕了个头。
‘文正’的份量可见一斑了。无怪乎文官的最高理想是,‘生封太傅、死谥文正’了。
比文正低一档的是文贞。其实文贞在唐朝才是最高的谥号,比如魏征、宋璟、张说这些贤臣都谥了‘文贞’。
到了北宋初年,依然沿袭唐制。但因为要避宋仁宗的讳,才将‘文贞’改为‘文正’,之前谥文贞的几位,比如李昉、王旦,也都改成了文正公。
及至本朝,不用再避前朝的讳了。但因为司马光说过‘文正乃谥之极美,无以复加’,故而文贞也只能屈居其后了。
饶是如此,本朝也只有一个杨士奇当此谥号。
其实,万历十一年,徐阶去世时,朝廷想赠他谥文贞的。却被赵昊给搅黄了。
开什么玩笑,徐阁老在江南早就是反动典型了,给他谥文贞,是要翻天吗?
按照赵昊的意思,要么不给谥,要么给他定个文恭公拉到,但彼时还轮不到他做主。张居正对自己老师心里有愧,也考虑到自己百年之后,难免也要被人评头论足,还是厚道些好。于是给徐阶定了个‘文端’。
按照本朝会典规定的谥号,正、贞之后,依次是成、忠、端、定、简;懿、肃、毅、宪、庄;敬、裕、节、义、靖、穆;昭、恪、恭、襄、清;修、康、洁、敏、达;通、介、安、烈、和。
所以排第三的是文成,得谥者仅刘伯温和王守仁。
第四是文忠,目前也仅有杨廷和与张骢获得。
能得到排第五的谥号,徐阶在地底下就偷着乐吧。
张居正临终前,对皇帝、阁臣,乃至六部尚书都有交代,对人事国事做了很多的安排,却唯独没考虑过自己包括谥号在内的身后事。
一是自信,他可是活着的太师,已经超过了‘生封太傅’的等级。那么‘死谥文正’不应该是板上钉钉、理所当然的吗?
二是骄傲不容许他过问。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千秋功过当任人评说!难道还有人会认为他的功业会不如杨一清,谢迁之流?
然而,他的好学生却只给他定了个文忠……
张太师泉下有知,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
“不光是谥号,对他儿子也薄了点,只荫了一个尚宝司丞,完全体现不出太师的万古之功嘛。”张养蒙张科长阴阳怪气的说道。
“也许以后还有加恩呢。”王国光微微皱眉,不管怎么说,张居正对他有知遇之恩,也是他多年老友。而且身为万历新政的干将,他对张居正还是很敬佩的。
虽然老喜欢嗑药作弊,胜之不武……
“辍朝八日可是前所未有的吧?”他便给张太师找补道。
“那是皇上自己懒。”张养蒙哂笑一声道:“这些年来皇上动辄抱恙,一两个月不上朝。年纪轻轻哪来那么多病,纯属就是懒病!”
“泰亨你慎言!”生就一副铁面的褚鈇不悦的哼一声道:“凤磐的教训还不够吗?!”
“是,不要顺风就浪……”张养蒙忙垂首道。
“唉,子维也是可惜了。要不是……本该是他接掌首辅之位的。”王国光和刘东星等人叹息不惜,点上烟,缅怀一下小维。
醋党一直以身段柔软,低调务实著称。他们以商养官,以官促商,而且老乡观念重,抱团打天下。
还有西北这个基本盘,宣大总督和三边总督想要干安稳,就得按这帮老西儿的路数来。上中下三路发育的都很健全,所以根基特别稳固,任谁当朝都得跟他们保持合作。
当然醋党也很注重跟当政者搞好关系,严阁老、徐阁老、高阁老及至张太师当国时,他们都是首辅大人忠实的支持者。并一次次两面下注,在一次次朝堂恶斗中得以保全,始终是大明朝不可忽视的一股强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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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隆万之交,高张恶斗时,韩楫成为了高拱的头号马仔,醋党也大体拥戴高阁老。但王国光却在杨博授意下,站在了张居正一边,并将韩楫与高拱谋划的内幕,透露给了张相公。张居正这才能看准时机,利用冯保给高拱致命一击。
事后筹功,也是为了牵制不断壮大的江南帮,张居正将至关重要的吏部尚书给了王国光,而不是赵锦。
韩楫等一帮站错队的失败者虽然出局,但醋党大体得以保存。站对了队的大佬们,自然会对他们加以照拂。比如韩楫的儿子韩爌,前年就中了举人,要是没有赵昊的话,未来还会当首辅……
这十五年来,醋党为张相公鞍前马后,着实出了大力,早已再度发展壮大,更胜往昔。
美中不足的是,杨博、王崇古共同指定的二代领袖张四维,当初因为促成俺答封贡时,与时任宣大总督的舅舅王崇古通信,泄露内阁机密之事泄露,不得不引咎辞职。
但高拱很快起复了小维,还准备送他入阁。却又遭到了竞争对手殷士儋的阻击。殷士儋的学生弹劾张四维他爹官商勾结,垄断盐引,破坏开中,危害边防。
张家是山西首富,自然一屁股屎,哪经得起查?为了防止事情闹大,他只好再度辞官,换取全身而退。
后来杨博不得不以七十高龄起复,为高拱摇旗呐喊,为他争取再来一次的机会。谁知起复的圣旨刚发出去,又被揭发出张四维为求起复,行贿高拱八百金的丑闻。
小维才刚出了山西,只能第三次打道回府了。这位本就意志不太坚韧的公子哥,自此心态一崩就是好几年,任凭朝廷如何召唤都不来。
第三十三章 有没有信心?
直到万历十年,张四维才养好了心病。在得到张相公这次绝对推他入阁的保证后,终于重新鼓足勇气进京。
这回倒是一切顺利、入阁成功,然而就在他准备大展拳脚,将排在前头的申时行、赵守正一个个挤下去时,万历十一年,他爹嵋川公又死了……
张四维怀着怎样的心情,匍匐奔丧,日夜兼程,废寝忘食,道病几殆。刚至家,继母胡夫人亦亡,两弟又亡,小维悲痛交集,只能带病致哀服丧。
及至万历十三年十月十六日,张四维即将服满,又病殁于家……
张凤磐张相公过于憋屈、倒霉透顶的经历,让醋党深受打击,久久无法释怀。是以在教训后辈时,总是拿他做反面教材,教育他们一定要言行谨慎,千万不要行差踏错,坏了自己的官运。
醋党二代目废了,老西儿们只能将三代目王家屏硬推上去。
万历十一年,王家屏进詹事府,兼任翰林侍读学士。
万历十二年底,擢升为礼部右侍郎。仅一月之后,万历十三年正月,又以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成为内阁的一员。这升迁速度确是离谱了点,但有贵同年赵守正的先例,倒也没引起多少非议。
王家屏入阁后一直勤勤恳恳,低调做人。但还是架不住醋党死爹妈的霉运——万历十四年,王家屏继母去世,他也只好无奈回家丁忧去了……
是以内阁中,再度没了山西籍的大学士。
原本倒也无妨,有王国光这个跟元辅交好的老天官在,有没有那瓶醋,都不耽误吃这碗宽面。
但张太师这一去世,局面一下子又不一样了。之前皇帝御笔手诏,‘令张先生辅政到三十岁’的太后慈谕,已经随着张居正人死账消了。
二十五岁的万历皇帝,势必要拿回旁落已久的权柄,这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到那时,朝臣必然要一番大洗牌。王国光是张居正的头马,而且年届喜寿,还他么占着发牌手的位子。怎么都逃不了光荣退休这条路。
于是赶紧把醋党四代目送上马,就成了他致仕之前的头等大事。
他已经把持吏部太久,要续上天官难度太大。那么增补一位醋党大学士,捱到王家屏服阙,到时候内阁里就有了两个老西儿,至少不会在江南帮的围攻下孤掌难鸣了。
醋党准备运作的就是***。
***字子明,号晋川,隆庆二年登进士,选庶吉士。但散馆后未曾留在詹翰,而是历任刑部主事、员外郎、浙江提学副使、湖广右布政使、右副都御史巡抚湖广。
从年资到出身,都够得上入阁了,而且他还是张太师的父母官,赵相公的同年,入阁之路自当顺滑无比。
于是,在张太师病中,醋党便运作***入朝担任礼部右侍郎,为他入阁铺平了道路。只待张居正去世后,皇帝下旨增补阁臣了。
然而就在昨天夜里,乾清宫管事牌子张鲸却潜访天官府,告诉他陛下同意将***换成潘晟,但要先看到他的忠心……
王国光连续三天把醋党叫来吃面,就是为了议这事儿。
“说说吧,你们都咋寻摸滴么。”王国光吧嗒吧嗒抽着一尺多长的玉嘴烟袋锅道。
“还有啥好寻摸滴?”褚鈇一边剥蒜一边道:“啥时候规定一回廷推只能出一个大学士了?没有过的事儿啊。都是张相公荐的人,手拉手、肩并肩都入阁,又有什么问题吗?说甚‘同意子明换老潘’是为哪般?我看是屎巴牛踢飞腿——露出他那黑腿腿!”
“个老倌不都明说了?要看咱忠心。嘛是忠心?弄掉了老潘就是忠心。不弄老潘我们就不忠心。”张科长继承了韩科长敢打敢拼的优秀品质。
“嗯。就是这么个事儿。”众老西儿纷纷点头。有人问道:“皇上干么要对付潘部堂呢?论资历论人品,他可都是一流的。”
潘晟是嘉靖二十年的榜眼,比高拱还早一科,隆庆四年就是礼部尚书,眼看就要入阁。结果成了张高斗的牺牲品,被迫辞官回乡。
万历六年他曾再度出任礼部尚书,但因为一直生病,很快便辞官了。此番三度出山,可谓众望所归。没想到却成了皇帝的眼中钉。
“原因很简单,他是冯公公求张太师推荐给皇上的。”还是王国光解开了众人的疑惑道:“潘部堂是冯公公在内书堂读书时的老师。因着这层关系,当年为入阁的事儿求过冯公公,结果却受到冯公公的牵连,事情黄了。冯公公此番旧事重提,既有弥补他的打算,也为了证明自己说话还管用,镇住宫里那帮家伙。”
“所以皇上要弄潘部堂,是为了搞冯公公?”一众老西儿恍然道:“那光弄个老潘可不够,还得给冯公公一砖头。”
“是这个理儿。”王国光阴着脸点点头,踯躅道:“现在问题是,俄们跟还是不跟?”
“当然得跟了,不然不光子明兄的大学士要吹,到时候对南兄能不能起复,都成问题!”张养蒙身为六科领班,对张居正‘省议论’钳制言路,把言官当成空气早就恨得牙痒痒了。巴不得赶紧清算张党。
“唔,这是个大问题。”王国光又点点头,却依然愁眉不展道:“但干了这一回,我们就等于交了投名状,往后只能跟着皇上,一条道走到黑了。”
“有啥不对吗?”张养蒙潇洒的从银质烟盒中抽出一根吕宋牌细雪茄,用打火机点着了抽一口道:“现在国有长君,顾命凋零,至少万历朝不会再出一个张太师了。”
说着他喷出长长一道白烟道:“皇权不会再次旁落。生杀予夺、至高无上,横扫六合,无可匹敌!”
“嗯……”好多老西儿纷纷点头,心有戚戚。皇帝靠边站的好日子,要一去不复返了……
“不好说啊。”褚鈇却摇摇头,不认同道:“时代变了,泰亨,不能总想当然。”
“大明朝永远不会变,变的那天它就该亡了!”张养蒙厉声道:“爱所公,晚辈知道你什么意思,无非是忌惮赵阁老父子嘛!不错,江南集团富可敌国,把江南帮收买的铁板一块!***粤被他们经营的铁桶一般;四个正途出身的官员中,就有一个是小阁老的门下,若是单论进士官,三个里就有个科学门下。看上去真是不可战胜啊!”
“难道不是吗?”褚鈇和老西儿们齐齐叹了口气,似乎已经有阴影了。
要说大明朝对江南集团了解最深的,非醋党莫属了。
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把对方当成了追赶对象啊!
赵昊开西山公司挖煤,他们也学着搞了个山西公司倒煤。
赵昊开江南银行吸储发钞,他们也开山西银行吸储发钞。
赵昊在江南搞家庭农场,他们也学着招募人在河套垦殖……
赵昊在海外设立行政市,他们就在板升设立三娘子城,吸引商人、招募工匠,替蒙古人进行管理。
总之赵昊干什么,他们就跟着依葫芦画瓢,也赚到不少钱,得到许多好处。比如经营三娘子城,便大大增强了他们对鞑靼的掌控力。
开垦河套更是纾解了开中法被破坏以来的边储困境。
从前,朝廷采取的是商人运粮到边关,以盐引报酬的方法来解决边军供给,称为开中法。
但长途陆运粮食耗费巨大,盐商们为了节省成本,便在各边雇农民开垦田地,就地入仓换取盐引,即所谓‘商屯’。
国初东到辽东,北到宣大,西到甘肃,南到交趾,商屯遍布,为稳固边防和开发边疆地区做出了巨大贡献。
然而随着王朝的腐朽,什么制度都会被破坏。
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淇改革盐法,命商人以银代米,交纳太仓,再分给各边。这样太仓收入骤增,边地盐商也没必要再找人种田了,谁还在边塞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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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全都举家内迁,商屯迅速破坏,边军粮储因此大减,有钱也买不到粮。很快边地粮价腾贵,数倍于内地,普通士兵根本承受不起,于是纷纷逃亡。军队哪还有战斗力可言?
而老西儿们在河套垦荒,无异于重开商屯,打出的粮食高价出售给各边镇,既赚到了钱,又让文帅武将们感恩戴德。大大提升了醋党对三边和宣大的影响力。
但其余大部分时候,这种模仿总脱不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不是赚的太少,就是光往里头折本钱。
为了了解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老西儿们不惜下血本,挖了些江南集团的员工和技师过来。也安插眼线加入了江南集团,有的多年后还升到了不低的位子。
随着对江南集团了解的深入,他们也渐渐明白了个中原因。
比如江南集团农场那恐怖的亩产,靠的是两季稻和各种肥料……据说他们会熬大便,还从海外运来一船船的鸟粪石。
而且从育种环节,到各种肥料的搭配,各种农药的使用,全程都有农学院出身的农技员进行指导。
老西门儿除了大便不缺,上哪去找鸟粪石,去找那么多农技员?
这种高技术高投入高产出的模式,完全超出了老西儿们的理解。地,怎么能这么种呢?
再说北方也种不了两季稻啊。(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吾谁与归?
而且随着江南集团保密制度的不断完善,保密教育的不断深入,尤其是安保集团成立专门负责保密及反渗透工作的保密局之后,刺探情报的难度直线上升。
万历元年,集团下发的《关于初创时期入职审查缺失的若干决议》规定,凡隆庆年间被指使加入集团,且主动自首者,经上一级保密局审查后,若未发现对集团造成损失和破坏,可不辞退、不降级,只调离涉密岗位,(控制使用)。
此规定一出,各路神仙派来的卧底纷纷主动自首,检举立功,以求宽大处理。
随后,新成立的保密局进行了代号‘汰渍’的清洗行动,凭借掌握的大量线索和员工举报,将那些混进集团的细作,一一揪了出来。
在保密局持续高压,依靠群众的长期策略下,各方的间谍行动再也难成气候,更难以渗透到集团要害部门去了。
另一方面,江南集团的墙角也越来越难挖了。原先老西儿开出一年几百两银子,就能挖到一个初级工程师。
可随着集团员工职级制度的完善,养老、医疗、子女教育等福利体系的健全,以及宣传教育,思想政治工作的补齐,极大增强了员工对集团的归属感、安全感和依赖性。
而这些,都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不是钱的事儿。’
这些年,老西儿们挖角江南集团时,听到这句话的频率越来越高。
不是钱的事儿?那是什么事儿?这世上还有什么是钱买不来的吗?
其实老西儿们也知道,只要肯加钱还是能挖来。开个一年一万两,你看是不是钱的事儿!
可老西儿们多精啊。知道能挖来的没一个值这个钱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值!
值这个钱的,都签了死契……哦,人家叫终身合同,挖也挖不来。
结果十几年过去了,老西儿们依然搞不清,水泥完整的生产工艺和具体的配方;玻璃是怎样烧成的;黑糖怎么变白糖……
还有老西儿们心心念念的正太铁路。
因为赵昊这边迟迟不见动静,而且山西盛产煤铁,自古冶铁业就十分兴盛,更是蒙古和未来后金的冶铁中心。所以老西儿们便决心自己动手,路权在我。
万历五年,他们修筑了正阳线的路轨。因为实在凑不起那么多生铁铸造纯铁轨,老西儿们采取了廉价的方法。他们用很薄的铁片,钉在木制的路轨上,就算是铁路了。
但这种路轨的承重很差,没跑几趟煤车铸铁片就被压断了。而且太行山中空气潮湿,没断的生铁片也渐渐锈蚀严重,不堪使用了……
结果老西儿们花了五万两银子修的第一条铁路,当年就报废了。
然而西山集团的门头沟铁路,已经跑了十多年煤车了,依然还在正常工作……
这就是差距,超出想象的差距啊!
这样的例子不计其数。老西儿们也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江南集团的优点可以学习,但盲目照搬、以为人家行我也行,则是必死无疑的!
他们就是把江南集团的人都挖过来,也复制不出第二个江南集团来。
他们拿什么建造上千所学校,给老百姓扫盲?
他们拿什么给百万员工开高薪,建立从出生到坟墓的福利体系?
他们拿什么建立世界上最强大的产供销循环?
他们又拿什么保卫这一切?
退一万步说,就算把这一切都交到他们手里,不出几年必然全面崩溃!
老西儿们是最精于管理的晋商,越是内行越知道,管理这样一个庞杂精细的体系,比治理大明还要复杂艰难。但江南集团却能将其运转的井井有条、法出一门,这种恐怖的管理能力,实在望尘莫及,无法想象。
用句山西歇后语来形容,那就是‘老母牛不下崽——牛伯夷坏了’!
所以提起江南集团,老西儿们无不闻之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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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养蒙却大不以为然,他抽着吕宋雪茄,喝着宜兰汽水,慷慨激昂的指点江山道:
“诸位醒醒吧,这里是老朱家的大明朝,不是老赵家的大宋朝!自打太祖废丞相那天起,皇帝就拥有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顺者昌、逆者亡,绝无例外!”
“是,高新郑和张文忠权势滔天,不可阻挡!但那是因为先帝怠政,今上年幼,方将权柄暂时托付而已。所以那绝非成法,只是取决于皇帝何时想要收回权柄——严阁老的落马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张养蒙说着定定望向褚鈇道:
“爱所公说时代变了,觉得赵阁老父子是不可战胜的。我请问他们比当年杨新都杨阁老父子如何?!”
“这……”褚鈇被问得哑口无言。
杨新都杨阁老父子就是杨廷和与杨慎父子。
当年正德皇帝驾崩,杨廷和起草遗诏,选了兴献王之子入继大统,这才有了嘉靖帝。
随后,人地两生的少年天子,便与历仕四朝、两任首辅的杨廷和,就该认谁当爹的问题,发生了旷日持久的对峙,即所谓‘大礼议’!
杨廷和原以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孩子好对付,只要架势摆的足,几下就能把他吓唬住。于是命礼部尚书毛澄和文武群臣六十余人上奏皇帝,请他以孝宗皇帝为皇考,管亲爹兴献王叫皇叔考,并声言朝臣中‘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
少年天子自然不愿意,起先试图优抚杨廷和,并向毛澄厚赠黄金,但两人都不为所动。嘉靖几次下诏尊加兴献王皇帝徽号,也被六科封还!
皇帝无法接受这种屈辱,于是双方陷入僵持。
嘉靖三年三月,眼见皇帝心如铁石,完全无视群臣抗争。杨廷和之子、小阁老杨慎喊出了那句著名的: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
带领两百余位朝廷大臣在皇宫左顺门撼门跪哭!
那两百多人可不是阿猫阿狗,六部九卿去了八个,侍郎少卿一个不缺,翰林科道倾巢出动,六部属官七品以下都捞不着露脸……
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忍无可忍的嘉靖皇帝,揍得生活不能自理。
然后,就没有人再问,大明朝到底谁说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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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杨新都父子,可比现在的赵休宁父子强多了!皇上是他立的,他是手握遗诏的顾命老臣,顶着维护皇统的大义名分,身后有满朝文武的鼎力支持!”张养蒙沉声道:
“而只身进京的嘉靖皇帝,只有少年人的倔强和至高无上的皇位。然而事实证明,只要皇帝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凭群臣如何团结一致,如何拼命抗争都没用的……”
“当年杨阁老父子要是赢了,或者本朝二百年,哪个臣子赢过皇帝一次,我就站他赵阁老父子!”张养蒙狠狠掐灭了雪茄,斩钉截铁道:
“否则,让我选一百次,我还是选站皇上这边!”
“有道理……”老西儿被他说服了大半。
“我还是觉得赵阁老父子,要强于杨阁老父子。”褚鈇却坚持己见道。
“左顺门撼门跪哭,就是我等文官抗争的极限了!”张养蒙一副你脑袋被门夹了的神情,不屑道:“难道文官还能造反不成?”
“话虽如此……”褚鈇依然摇头道:“但杨家父子没有江南集团啊。”
“江南集团当然有用,但用处有限!”张养蒙武断道:“哪怕他们对东南沿海的控制,比我们对山西和西北的控制力还强。哪怕官府都跟他们穿一条裤子,可在厂卫和朝廷大军面前,全都白搭!”
“至少在海上,朝廷不是他们的对手。”褚鈇道。
“是,江南集团有海警舰队,还击败过几个海上小国,但那又如何?”说着他哂笑一声道:“当年五峰船主还在海上称王呢,朝廷一旦决心清剿,不一样灰飞烟灭了。”
“而且跟汪直不同,沿海是江南集团的基本盘,在海上作乱倒霉的是他们自己。”有人附和道。
“别忘了,他们已经往海外移民十几年了!”褚鈇提高声调道:“据说在海外全民皆兵呢!”
“嘶……”老西儿们纷纷倒吸冷气,终于明白褚鈇那句‘时代变了’,是什么意思了。
“确实不能将赵家父子看成一般文臣了。”就连一直沉默的***也缓缓点头道:“他们更像是雄踞东南,背靠海外的一方诸侯。”
“子明兄言重了!”张养蒙急眼道:“那不过是张文忠纵容的结果,皇上可容不下大明有这么牛逼的存在。看吧,用不了几年,皇上就会对这头雪狮子动手了!到那时赵相公大明首辅的身份,反而会束缚他们,让他们没法铤而走险,只能任由朝廷肢解!”
“好了好了!”这时,王国光抽完了一袋烟,叫停了这场辩论道:
“让你们说说跟不跟皇上,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好像赵家要造反了一样?”
“放心吧,不会的。赵阁老和他那帮徒孙就不可能答应!”他在台阶上磕磕烟袋锅,给老西儿们吃定心丸道:
“不过呢,皇上想要宰割赵家,却也休想。咱们那位小阁老有一百种法子让皇上难受。”
“那最后会怎样?”老西儿们看着王天官道:“总不能朱与赵共天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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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的事儿,谁知道呢。”王国光苦笑一声道:“要是虞坡公还在,说不定能知道。但老夫看不了那么远,只能外甥打灯笼——照旧。”
“也只能如此了。”老西儿们纷纷点头。
那自然是他们的传统技能——在局势未明前两边下注,待胜负注定时再果断跪舔……(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大明首辅赵守正
北京城另一处车水马龙的地方,便是赵家胡同了。
昨日,宫中已传出旨意,着少妇、吏部尚书衔,武英殿大学士赵守正,加左柱国、进中极殿大学士。也就是俗称的内阁首辅……
当然,赵守正是要按例上表谢绝的。这会儿才上了一次本,且得再蘑菇好些天呢。
不过谁又会当真呢?所以百官在太师府吊唁完了,转头就过来给新领导请安了。
前任刚挂,而且还是儿女亲家,赵守正当然不会接受道贺,便让门子只留下拜帖,来客一律挡驾。
相府的门子依然还是赵守正在昆山当县令时的门政俞闷。
二十年过去了,俞闷的兄长俞奔,已经是集团行政三级的顶层人物了,他却把自己生生熬成了门房俞大爷。
其实他大哥,甚至赵昊都好几次想给他安排安排,俞闷却坚决不肯改行。说自己干一行爱一行,从一而终,绝不半途而废!
如今终于当上了首辅的门子,对他来说也算是人生圆满,夫复何求了。
再想升级,就得自宫去紫禁城当差了,俞大爷却是万万舍不得自己八房小妾的。
有时候他也会想,要是自家老爷当了皇帝,那到底割不割呢?唉,真是难以抉择啊,只能到时候看组织需要了……
但愿到时候已经老不中用,割不割都没差……
“昆丁先生,昆丁先生……”一个带着讨好的声音,打断了俞大爷的遐想。
“哦。”俞闷这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他这个别号是十多年前,刚进京时附庸风雅给自己取的,以纪念自己门政事业的起点。但一直不曾叫响,知道的人寥寥。
这会儿突然被人叫起,他自己都蒙了一下。
俞闷忙定睛一看,原来是礼部尚书徐学谟,他赶紧作揖笑道:“大宗伯莫折杀小人,还是叫我俞闷吧!”
“唉,兄弟如今非同寻常,可不能直呼其名了。”徐学谟满脸堆笑,堂堂礼部尚书当街跟个门子套近乎,也真是豁得出去。
其实徐学谟当年也刚过仇鸾,刚过景王,甚至刚过张居正的。但每次都被弹劾罢官,被景王整那次还差点丢了性命。徐学谟痛定思痛,放软了身段也终于走宽了路。
当年张居正归葬,他巡抚郧阳,因为巴结到位而得到青睐,入京任刑部侍郎,升刑部尚书,又转礼部尚书。
但自弘治以后,大宗伯非翰林不授,惟席书以言‘大礼’故,由他曹迁。徐学谟从未进过翰林院一天,却拜礼部尚书。对这种破坏官场惯例行径,自然很多人看不惯,只是张居正的决定,谁敢说个不字?
现在张太师已成故人,多年宦海沉浮的直觉告诉徐学谟,自己要成靶子了。便赶紧来赵家胡同抱大腿了。
“大宗伯要见我家相公?”不过俞大爷当了十年次辅门子,对迷魂汤已经免疫了。“真是抱歉,我家相公现在不便见客,吩咐一律留下名帖,改日定当赔罪。”
“昆丁先生误会了,愚兄是有公务要请示相公。”徐学谟不慌不忙张开袖口,露出黄色上谕的一角。
“哦,快请大宗伯入内奉茶,小人这就去禀报相公。”俞闷自然知道分寸,赶紧侧身请徐学谟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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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正院后宅中。
新任首辅赵守正,正眼含热泪向儿子讲述张太师的临终遗言。他是个厚道人,人一死就只记好不记仇了。
“太师跟我说,接任首辅后做三件事,必可百僚归心,一呼百应,也能让皇上彻底信任我。”
赵昊点点头,他并未每日都在大纱帽胡同守灵,他们翁婿不和天下皆知,做戏还是要做全套的。
“一是蠲免历年积欠的税赋。太师说,自隆庆元年至万历十二年,各省积欠钱粮,不包括户、工二部马价、料价,计银二百万余两……考成连年追比之下,交不上的就是交不上了。可以奏请皇上命户部查核万历十二年以前旧欠钱粮,除金花银外,全部蠲免。”
赵守正的语速明显比从前放缓了一截,这不是因为他老了。虽然他已经五十七岁,却正是为官的黄金时间。权力这剂不老药正让他时刻体验着精神**,整个人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其实语速慢是他这些年养成的习惯。大学士不能说错话,所以话出口前要三思,有时候拿捏不好他宁肯先不开口,回来想清楚了……好吧,就是问问画家再说。
久而久之,整个人也变得稳重练达,深具相体了。
“岳父大人生前追比欠税从不放松,却会这样嘱咐父亲。”赵昊轻叹一声。
“他说为政者当对症**,随机应变。万历初年国库空虚、边防废弛,国家一旦有事,钱粮何出?所以要行‘苛政’,尽快摆脱入不敷出的危局。”赵守正缓缓道:
“所幸这些年新政还有些成效,又天公作美,如今四夷平定,国库充盈,足以应付三场大战,再多追比过犹不及。自当趁此时改弦更张,与民休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赵昊点点头道:“岳父这是自己做坏人,让父亲当好人。”
“是啊。”赵守正眼圈微红,略带哽咽道:“太师知道为父不是那块料。常说居正守正,天意就是让我为他守成的。”
“嗯。”赵昊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放宽考成法的标准,也让百官松口气。但不能一下子松开,要一年降一成,最终降到他的七成还是八成,我自己决定。”赵守正便接着道:“一下子降太多他们会懈怠,逐年降还可以每年都收获一回感恩戴德。”
“是这个理儿。”赵昊点点头,御下跟养猴确实有共同之处。“不过标准可以降,但仍要严格执行,说收到九成就是九成,少一点也要受罚,不然他们就真敢放羊给父亲看。”
“哎,太师也是这么说的。”赵守正叹气道:“你们翁婿真应该好好聊聊,他最后几年实在太孤单了,谁也没法理解他。我当时就想,如果你在,肯定能和他聊到一块去。”
“父亲想多了。”赵昊摇摇头道:“万历八年之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除了多谢岳父不杀之恩,我们也没什么能聊的了。”
“唉,不至于不至于……”赵守正摆摆手道:“你知道他说的第三件事是什么吗?”
“什么?”赵昊轻声问道。
“重开天下书院。”赵守正缓缓道。
“是么?”赵昊鼻头一酸。
翁婿俩当初故作不和,但其实‘假作真时真亦假’,张居正没少打压他和他的人。以至于七年之后,赵昊的也分不清,到底是真不和还是假不和了。
“太师说,当初是因为全国书院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不毁书院、禁讲学,改革根本推行不下去了。但既然毁书院、禁讲学,改革还是失败了。那就没必要再得罪天下读书人了。”赵守正喟叹一声道:
“他还说他死后,必定有无数人呼吁重开书院。这可是个天大的人情,万万不能让外人占了便宜。”
“唉……”赵昊也深深的叹息一声。可想而知,岳父大人最后几年,是何等的痛苦而绝望。
这时外头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父子俩擦擦眼角的泪痕,赵昊沉声道:“进来。”
俞闷便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恭声禀报说,大宗伯持上谕求见。
这种不能不见,赵守正点点头,让小红更衣,到花厅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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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赵守正出去后,赵昊在书房呆坐良久。
直到徐渭一摇三晃走进来,他才回过神来。
画家今年六十七了,自从恢复自由身后,这些年和老伴大江南北都游遍。如今游行尽了,作家安心宅在家里写完他的《西游记》,老徐则整日无所事事,又早没了俗世的念头,整日吃了睡睡了吃,愈发白胖。
徐渭一屁股坐在赵昊身旁,拿起桌上的茶点就吃。
赵昊见他头上所剩寥寥的白毛东倒西歪,不由苦笑道:“今天起这么早?”
当当,座钟报时,上午十一点了。
“妈的,吵死了。”徐渭被红豆糕噎住,赶紧端起赵昊的茶盏灌下去。缓过劲儿来之后,他对赵昊呲牙笑道:
“咋样,感动不?”
“还行。”赵昊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个多智而近妖的人。
“他这是给你上套呢,你爹官声越好,皇上越信任你爹,你就越难搞事情。”徐渭哂笑一声道:“有劲没处使,难受不?”
“先生何以教我?”赵昊笑问道。
“岂敢岂敢。”徐渭装模作样摆手连连道:“这事儿还用教?你老祖宗可是大行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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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试探我了,当年我说过的话,永远都作数。”赵昊双手撑着椅背,坦然看着徐渭道:“我要为天下除此大害,变一家之法为天下之法!又怎会自为祸害呢?”
“当真?”徐渭也定定看着他,那双沾满眼屎的老眼,此刻却透出洞彻世事人心的光芒。
他审视赵昊片刻后问道:“倘若日后有人非要给你黄袍加身,怎么办?”
“那我就以复辟罪判他死刑。”赵昊淡淡道。(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第三次革命
"你要是不惦记那把椅子,那就简单多了。"徐渭手指捻下大块眼屎,随手在织锦坐垫上擦了擦。然后一只脚踩在椅面上,大张着五个蒜头似的脚趾头,一脸如释重负道:
"至少用不着替你编什么出生时''霞光满室'';、''日坠怀中'';,''体生金色'';、''胸有三乳'';之类的鬼话了,尬的脚趾头能把椅子抠出个洞来!"
"哈哈哈,你居然一直在为此事发愁?!"赵昊不禁大笑道:"其实我出生的时候是有黄疸的,出了月子才消!"
"哈哈哈哈!"徐渭也捧腹大笑起来道:"你们老赵家祖传黄疸!不过比老李生下来就长瘊子强。"
"别拿我祖宗寻开心了。"赵昊打开几上雪茄盒,拿出支少女大腿搓出来的雪茄,用雪茄刀剪切好,在喷灯上烤一烤,点着了递给徐渭道:
"说说往后咋整吧,军师大人。"
徐渭不客气的接过雪茄来,叼在嘴边牛气哄哄道:
"这有啥好说的?前些年我去九边转了转,还到戚继光那里住了几个月。后来通过他和东北公司跟李成梁搭上线,又到辽东呆了一年。"
"还收他儿子李如松为徒?教他兵法来着?"赵昊笑问道,这该死的世界线收束效应啊。
"那个谁果然一直盯着老子,操!"徐渭嘿嘿一笑,也不在意道:"我可提醒你,李成梁已经大有军阀的架势,有机会得想办法给他挪挪窝,我看让戚继光和他对调就不错。"
"这个..."赵昊刚想习惯性推脱。才忽然意识到,现在大明首辅是自己老爹了,这些事还能推给谁?
"我记住了。"他只好无奈点头。还是岳父在的时候好,啥也不用他操心,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就成。
"但得注意手段,李成梁已经是辽东王了。贸然动他,土蛮、女直一定会凑巧作乱的。"徐渭沉声道:
"这厮不光养寇自重,还在那养蛊为患。他在女直人中,扶持了个叫奴儿哈赤的建奴,来对付其它各部,如今风头正劲。我观此人英雄了得,提醒李成梁莫要玩火自焚,但他却当成了耳旁风。你要注意一下。"
"嗯。"赵昊重重点头道:"已经把他拉进黑名单了。"
"唉,怎么说到野猪皮了?真是老了..."徐渭自嘲的笑笑,转回正题道:
"我观这大明最强的两位大帅麾下之军,的确名不虚传。李家父子擅长奇兵突袭,麾下最精锐的部队,是李家家将骑兵队,由辽东游侠组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纵横辽东,无可匹敌,号称辽东铁骑!"
"戚大帅就更不用说了,我军便脱胎于他留在江南的戚家军,堪称是海警之母。他针对骑兵建立的车营,节制精明,器械犀利,稳胜辽东铁骑,堪称九边第一军!"
赵昊会心一笑,这还是画家头一次用''我军'';来称呼海警呢。
"但不管是李家军还是戚家军,都像是上一个时代的军队,我军已经全方位超越了他们。也许他们能在某场战役中赢过我们,却绝对无力改变大局的。"徐渭看着雪茄上那截美丽却脆弱的烟灰,轻叹一声,便磕落在瓷碟中,散落如雪。
"说一千道一万。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现在你兵、钱、粮都占据绝对优势,才会有闲心在这儿纠结,是霸王硬上弓,还是先调情后上床?"徐渭哂笑一声道:
"要我说,费那些事儿干什么?直接按在炕上一顿操作,捆扎好了,还不姿势随你摆?"
"不要把你的个人爱好说出来。"赵昊轻咳一声道:
"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革命!不能跳过前戏硬上的。"
"革命不就是改朝换代吗?"徐渭撇嘴笑道:"改朝换代不就是造反吗?"
"这就是我们第一个要理清的概念!"赵昊摇摇头,沉声道:
"革命除了要暴力革掉某些人的命之外,还要有革新。而且革新的进步得是质得飞跃,不是修修改改,这样才能称为革命。"
"照你这么说,过去历朝历代都是造反了。唐宗宋祖说破天跟梁山好汉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想杀进东京城,夺了皇帝鸟位自己来嘛!"
"正义的造反是起义嘛,跟那黑丝还是不一样的。但没有跳出王朝兴替的治乱循环,没有质的革新就不能称为革命。"赵昊便道:
"要我说,只有''周革殷命'';和''始皇革命'';算得上革命。"
"唔。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徐渭信服的点点头道:"周朝变君权神授为天授;封建天下;确定礼乐制度,对比野蛮放荡的夏商,确实是一次质得飞跃。"
"正是周朝奠定了我华夏文明的底色。"赵昊颔首道,徐渭的总结可谓十分到位,这三项革命性的贡献,正是周朝进步的体现。
"秦皇废封建、大一统、称皇帝,重塑华夏,的确也是伟大的革命。"徐渭信服的点点头道:"他虽然被骂了快两千年,但历朝历代还是没跳出他的框框,真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
"谁让他得罪读书人了呢?"赵昊揶揄一句,又轻叹道:"而且他用了太多的暴力,人心不服啊。"
"这么说,你更推崇周武革命了。"徐渭眼前一亮,他之前逃避赵昊的大业,就是不想像姚广孝那样,在平静的华夏大地,掀起腥风血雨。不管谁胜谁负,流的可都是大明子民的血啊...
"对,我们要着重在革新上发力!当旧制度在我们的新体系面前丑态尽显,臭不可闻时,人心向背,不言而喻!"赵昊略显激昂道:"到那时,一切水到渠成,只需要一场牧野之战,天下便可传檄而定,大明自然无需变成血肉磨坊了。"
"只是帝辛要在鹿台自焚..."徐渭幽幽道。
赵昊摇摇头,没接话。
"看来你更希望是斩首。"但徐渭这种人十分讨厌,你的心思根本瞒不过他。
"到时候再说吧。"赵昊淡淡道:"怎么说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呵呵..."徐渭也知道自己刚才失言了。怎么能学杨修聪明过头呢?
不过他就是这么个货,一辈子也改不了。不然也不至于到哪都混不下去。除了赵家对他全然包容外,也就只有当年胡宗宪把他当成宝了...
想到胡宗宪的结局,徐渭不禁一阵心酸,这见鬼的家天下,果然还是去死的好。
他搓搓脸,振奋精神道:"好吧。现在说说,你这第三次革命的天命说吧。"
政治体系的核心是思想体系,因为它负责解释革命的正义性,政权的合法性。是一切革新的指导思想,是新的政治体系的底层逻辑。
而古今中外一切思想体系的根本,皆在于对''天命'';的解释!
比如周和商都讲''天命'';,但理解完全不一样。
商人认为,天是主宰一切的神灵,是万古长存的上帝,是所有商人的祖先。现任商王则是上帝授权统治商人的''下帝'';。
因此上帝只保佑商人和商王。而商人和商王唯一要讨好的对象,就是上天。所以商王对商人之外的人没有义务,可以肆无忌惮的掳掠压榨,作为祭品祭祀上帝。
殷商帝王也就毫无节制的放纵自己的权利和欲望,根本不在乎自己给天下人带来多大伤害。
周人则对天命进行了重新解释,''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
不,天不是超自然的神!它是自然本身!不止商人是天之子,所有人都是上天孕育的万物灵长!
所以商王这个神之子,只是神族的王。
而周王这个天之子,却不只是周人的王,还是天下人的王,是要给所有人主持正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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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套理论一出,自然天下归心。所有商人之外的部族人民,全都跟随周武王去讨伐商王。
于是''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欲武王亟入。武王驰之,纣兵皆崩,叛纣'';!
大规模的暴力自然成了多余的...
周人的这次思想创新,对华夏造成了长远的影响。它让中国成为了一个不信神的国度。
~~
现在,轮到赵昊来诠释天命了。
红日透过玻璃窗,照得他全身一片金光。他便在这片金光中缓缓说道:
"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我认为天命者,自然的规律和法则也。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只要尊重自然规律和法则就够了,没必要非得扯上老天爷。"
"好家伙!"徐渭倒吸口冷气道:"你这是把老天爷的命给革了!"
"治理秩序的构造,纯粹是人间之事,为什么要硬加一个几千年来都无法证实的超越人间的存在呢?"赵昊沉声道:
"不过是统治者利用人的无知和恐惧,扯大旗、作虎皮,借助一个超越人间的存在,实现凌驾于同类之上的私心罢了!"
"因为那种公然规定人有贵贱之分、有人天生就该受剥削和压迫的法律和制度,是不能完成自证的!所以必须要塑造一个超越人的存在,介入人间秩序,来赋予其正当性!"
"倘若没有这份私心,那这个超越人的存在也就没必要介入人间秩序了。"赵昊神态平和道:
"人类的事情,人类完全可以自己看着办..."
第三十七章 三反工作
"在天地之威面前,人类真的只靠自己吗?"徐渭光想想就感觉不踏实。
"人类自己办不到的事情,老天爷也帮不了忙。与其求天不如求己,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赵昊却无比坚定道:
"但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所以我们要我们成立政府、组成国家,团结一心,共同抵御强敌、天灾,为我们的民族,也为我们每个人的子孙,创造更美好的未来!这就是未来新政权的终极正当性!"
"会有这样的国家吗?"徐渭眼角不由湿润了。他听懂了,在赵昊诠释的天道中,上天退居为客观环境,人则进位为人间秩序的中心和主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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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至少在法律和制度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虽然财富和权势依然会带来不平等,但那不再是法定不平等,也就不再是永远不变的不平等了...
这一点进步,却是毫无疑问的质变。因为它会解放庶民的灵魂,让他们不再自甘下贱,相信自己可以改变命运!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哪怕民众中只能产生十分之一这种高贵的灵魂,华夏也必将远迈汉唐,独步世界,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徐渭这种饱经挫折的老帮菜,都是不可救药的怀疑论者,旋即摇头道:
"这样的话,孔家店那套君君臣臣的伦理,也就没有存在的基础了。会不会礼崩乐坏,天下大乱啊?好吧,现在也差不多了..."
"不,两千年了,那些东西已经刻在我们的骨子里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不需要靠礼教强加,我们也会一代代传承下去的。"赵昊摇摇头,微笑道:
"比如孝敬父母,兄友弟恭。友邻和睦,遵纪守法。诚实守信,勤劳敬业..."
"停停停,脑仁疼。"徐渭赶紧捂住耳朵,他不愿意在集团里待,很大程度就是受不了这些官样文章。
"我再问你。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这没了天子,谁来当皇帝?呃,皇帝也没了,管他呢,谁来当这个大老板?"徐渭说完看看赵昊,翻下白眼道:"好吧,赵大老板,我这不废话吗..."
"我也会按时退休的。"赵昊笑着摸摸自己越来越高的发际线道:"行政一级,六十五周岁退休,我还有二十九年就可以回家抱孙子了。"
"那谁接班呢?"徐渭幽幽问道:"你儿子吗?"
"这可不一定。"赵昊淡淡道:"按照集团章程,行政一级由行政二级晋升而来,没规定只有姓赵的才能晋升吧?所以跟姓不姓赵没关系,但不管姓什么,先一级级升上来再说。"
"你这是化集团为政府啊!"徐渭恍然道:"好家伙,人人都有资格当大老板,至少听起来好进步的样子。"
"阴阳怪气。"赵昊苦笑着瞥他一眼,没有纠正徐渭并不准确的说法。"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希望,比起绝对没希望,也是质的飞跃。"
"其实你这问题问的有点早。我们在这里想得简单,但真要拿到现实去做,还不知遇到多少阻力,要做多少妥协呢。"说着他点了根烟,深深吸一口道:
"理论虽然指导现实,但现实总是达不到理论上的美好。"
"那倒是。"徐渭点点头道:"就好比作家,想得再完美,下笔就拉稀..."
"说实话,这一步迈到什么程度。是虚君,是共和,还是一步到位,人民共和?我也说不好。我既担心步子迈大了扯着蛋,又担心太保守了会让革命效果大打折扣。"赵昊轻笑一声,揉着紧皱的眉头道:
"妈的,要是真会大预言术就好了..."
"要我说,你既然没私心,那就不用怕。牢牢把控着集团,让所有人尽情蹦去吧。反正不管怎么蹦,都蹦不出你的手掌心。只有蹦起来,你才能看清他们的底裤...穿裤子的除外。"徐渭说着伸个长长的懒腰道:"真好啦,老子要是年轻二十岁,这就去南边搞起了。"
"礼部尚书徐学谟跟你同岁,吏部尚书王国光比你大九岁,我老哥哥赵锦比你大五岁...人家一个个干劲十足,你怎么就不能焕发第二春?"赵昊拍了拍徐渭圆滚滚的白肚皮道:
"这一肚子才华,总要释放出来,才不枉此生啊。"
"你妈蛋。"徐渭拍开他的手道:"我都六十七了,还不放过我。生产队的驴也不能这么用啊?"
"生产队的驴也不敢这么歇啊。"赵昊哈哈大笑,说着正色道:
"我也不用你东跑西颠,就坐镇苏州,给我当三反工作领导小组组长。"
"三反?反什么?"徐渭顺了顺头顶几根白毛道
"反迷信,反礼教,反空谈。"赵昊答道:"朝廷马上就会重开书院讲学,士林势必群魔乱舞,我们要趁着这机会,占领舆论阵地。"
"宣传科学,反对迷信,这肯定是需要。不然老百姓可不许你不带老天爷玩儿。"徐渭笑道:"反对礼教,就是为君君臣臣那套松绑,也是必要的。不过你反空谈是几个意思?"
"反空谈是怕基层工作人员,辩经辩不过那些酸儒。"赵昊笑道:"所以要大力提倡言必有据,反对空谈。且这个''据'';是证据。证据要从实际调查中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他重重把烟蒂按进烟灰缸,一字一顿道:"科学的态度只一句话,拿证据来!"
"哈哈哈,多损啊你!"徐渭乐不可支,他脑海中已经有画面了:
众目睽睽之下,老乡绅引经据典,大谈什么天人感应、阴阳之气,举头三尺有神明之类。
却被乳臭未干的后生,一句''拿出证据来'';,堵得说不话来...
而''拿出证据来'';,本是那些人质疑科学时,最常用的一句话。
"没办法,只能用魔法击败魔法。"赵昊轻轻吹去指尖的烟灰。
"不过''反礼教'';这个词儿,是不是得改改啊,太招人恨了。"徐组长已经进入角色道。
"那就叫反旧道德,名字随你取。"赵昊无所谓道。
"那你有这方面的著述吗?光靠你今天这番话,想建**道德可远远不够。"徐渭道。
"当然是靠你补上了。"赵昊笑道:"李贽也在苏州,你可以多跟他亲近亲近。"
"别,我还有一个蛋。"徐渭敬谢不敏道:"不想再失去了。"
"还有,过去几年搜集到一批书,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不过有些观点还是满新颖的。回头拿给你看看,要是觉得对你的工作有帮助,就印些小册子发一发。"赵昊对他疯言疯语完全免疫。
"呵呵..."徐渭一阵冷笑,他敢打赌那些书都是赵昊的手笔。
这厮总是这样,敢写不敢认。
赵昊当然不敢认了,《明夷待访录》、《潜书》、《日知录》...这些明末四大家的书,搁哪个朝代都是大毒草啊。
再说,把这些观点各异思想的都算自己头上,还不给当成精神分裂?
他还想安安稳稳当几年小阁老呢。
~~
花厅中,尽管双方都是老熟人,但徐学谟还是坚持以下级身份,参拜了首辅大人。
赵守正也只能随他去了。
见礼之后,入座看茶。徐学谟将上谕呈上。
赵守正一看,是万历皇帝要晋升郑贵妃为皇贵妃,着礼部准备一应礼仪。
"嘶..."赵相公不禁微微皱眉,这他妈又得花多少钱?心说这几把皇帝事儿真多。
今天弟弟大婚,明天生儿子庆贺,后头又册封妃子。哪次都得礼部开销个大几万两,还要借机从太仓支个十几万两银子。也不知道内库的银子干嘛去了...
不过赵首辅面上依然沉静似水,将上谕递还给徐学谟道:"礼部什么意思?"
要不怎么说领导好当呢?什么事儿都可以让下面人先说,自己只听着。想不明白还可以,''你先回去,我考虑考虑'';。完全不用担心会当场出丑...
"部里今年预算确实不多了,不过紧一紧勉强还能应付过来。"徐学谟今天来,当然不是给首辅添堵的。他轻叹一声道:"只是,这时机..."
"唉。"赵守正点点头,明白他什么意思。忽然又想起什么,缓缓问道:"是不是之前有过类似的旨意?"
"元辅真是技艺超群啊。"徐学谟先一记马屁,接着道:"是,去岁正月初五皇三子诞生,满月之后,便有上谕到部里,也是''贵妃郑氏,进封皇贵妃。'';"
"嗯。"赵守正心说我操,可不!这下全想起来了!依然面无表情道:"当时是太师拦下的,说不能长幼颠倒、伦理不顺,应该先立皇长子之母恭妃为皇贵妃。"
"是是是。"徐学谟忙点头道:"太师还命下官上本请尽快册立皇长子为太子。但皇上说,皇后还年轻,又生过公主,很可能会生出嫡皇子,到时候难道要废太子不成?太师也无法反驳,此事遂寝。"
说着他一副忧虑的样子道:"眼下太师刚去,皇上便旧事重提,下官实在吃不准,只能来请示元辅了。"
"唔,兹事体大,慎重点是对的。"赵守正淡淡道:"你先压几天,等我考虑考虑再说。"
"是是,钦天监看过日子,且得等几个月呢。还有时间。"徐学谟忙赔笑道。
"有劳大宗伯了。"赵守正便要端茶送客。
"还有一件大事要禀报元辅。"徐学谟忙压低声音道:"有言官要弹劾潘新昌。"
潘新昌就是潘晟,他是浙江新昌人。这才是徐学谟来的真正目的。
"哦?"赵守正刚摸到茶碗的手停了下来。"消息确切吗?"
"千真万确,是刘子明刘侍郎告诉我的。"徐学谟道:"他说自己不愿胜之不武。"
第三十八章 唐护禄
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
八月初一,唐山市已经送来了今秋的第一网蟹。
如今唐山市已经取代天津卫,成为北直隶的海运中心了。南来的货物八成在这里卸船,北直、口外的货物八成在这里发运。就连辽东的山货也从辽河口发运后,在这里转运。
除了曹妃港是不冻港,滦河运河更快捷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唐山市的行政效率、管理水平都完爆天津卫这个军民混杂的天子渡口。而且没有吃拿卡要,一切费用明明白白,通关放行规矩守时。
不说别的,在天津卫接受一次检查,至少要损失一成货物,不想损失就得行贿到位。而且过大沽口入大运河还得再检查,因为又换了运河衙门负责了。还得再行贿...
很多小商人往往光贿赂的花费,就能抵掉销售获利。
但到唐山市的话,这些费用就都不存在了。而且因为滦河运河是西山集团出资修建,并获得了九十九年的管理权。西山集团为了支持自己的亲儿子,宣布只要在唐山港交过费的商船,可免费通过滦河运河。可不一下就把天津卫买卖都抢过来了。
唐山还有号称''集团骨骼'';的煤钢联合体;垄断北方市场的唐山陶瓷;和垦殖超过百万亩的曹妃甸农场,在这些支柱产业的带动下,如今的唐山市百业兴旺,常住人口达三十万,流动人口常年超过十万人,是座正经的大城市了。
每年春秋两季,唐海渔业公司都会组织曹妃甸的渔民出海拉网,捞起的渔货在海上便直接转到运鱼船上急送京城。
这种专门的运渔船上有冰库保鲜,还有人工制氧设备给活海鲜打氧,保证送到北京依然鲜活。京里的老饕们也常干用冰桶快马运海鲜的事情。但这海里的东西除了贝类都娇贵,活鱼活蟹是别想在京城见到的。
是以''唐海海鲜'';虽然价格齁贵,但甫一亮相便被一抢而光。现今每次运来的好货大货,都是直接被京城各大酒楼、达官贵人家里预定。普通商贾富户也只能买些不太值钱的鱼虾蟹贝尝尝鲜。
据说好些大酒楼,还有富贵王公都专门派人,跟着唐海渔业的船出海,打上好货直接当场定下,让运鱼船送到北京提货。他们尤其盯着春秋头一网的鱼货,每回都能当场竞出天价来。
什么钱不钱的,钱都是王八蛋。占头一份,能吃到别人吃不着的东西才最要紧。
不过今年头一网的大货,谁也甭想了。因为小阁老在京里,唐山市长唐护禄早跟渔业公司打过招呼,就等着拿这花头孝敬大老板了。
活蹦乱跳的海鲜送到赵家胡同,赵昊果然大悦,让人分一些给大哥那边,再给干娘和京里的几位老大人送一些。还留唐护禄喝了个下午茶。
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他是唐保禄的弟弟,唐友德的二儿子。唐友德原本是打算让他继承家业,守着自己的唐记南货店的。
是的,那家店依然健在,距离成为百年老店还有六十八年。
无奈赵公子给的实在太多,唐友德哪能让自家老二整天在那针鼻大的窝窝里进进出出。早就把他送进学校读书了。
唐护禄是隆庆五年蔡家巷小学全日制班毕业,又读了两年玉峰中学,万历元年毕业后进的集团,至今也有十五年了。
集团规定,中学阶段教育也计算进工龄中,所以他有十七年的工龄。
~~
喝茶时,赵昊先询问了唐护禄在唐山市干的如何,有没有什么困难,对唐山的发展有没有什么规划。
唐护禄是组织部门出来的干部,而且有备而来,自然答得纲举目张、条理清晰,完全没有掉链子。
赵昊听完满意的点点头,笑道:"可以,是下了功夫了。"
"我爹常写信督促学生,必须付出十倍努力,方不负校长对我们唐家的如天厚恩。"唐护禄忙恭声道。
他不敢像他哥一样,管赵昊叫叔。却又不愿意叫董事长那么生分。便跟蔡一木那帮江南教育集团培养出来的学生一样,管赵昊叫校长。
其实赵昊挺不喜欢这个称呼的,不过也只能随他们去了...
"哈哈哈,这可不像唐胖子能说出的话。"赵昊大笑起来,对唐护禄道:
"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因为你爹是我第一个合作伙伴,现在又贵为南海集团董事长,行政二级的大人物;你哥也担任西非地区行政总裁,是行政四级的集团高层。所以别人难免戴着有色眼镜看你——"
"干得好,是应该的。但怎么也比不过你爹你哥。得了荣誉也要被质疑,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啊?"赵昊三言两句,把唐护禄的眼泪都说下来了。
"干不好呢,那罪过可就大了。这么好的条件还拉稀,真是虎父犬子,龙兄鼠弟啊!"
"是,校长说得真是太准了。"唐护禄鼻头发酸道:"自从外放以来,就一直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让人憋气。"
赵昊心说,要不怎么****都用化名参加工作呢。
"这是你必须要承受的。"赵昊淡淡道:"因为哪怕你爹从没关照过你,他在集团的影响力也会让你比别人进步的容易些。"
唐保禄登时面红耳赤,吭吭哧哧道:"校长说的是。"
他当年毕业时,初中学历还很稀缺。作为当时的高学历人才,一入职就是行政十三级的高级办事员。
万历三年提升为行政十二级,任集团组织部高级干部管理局、教育培训处综合科副科长。
万历六年,晋升综合科科长,行政十一级。
万历九年,晋升集团组织部、高级干部管理局、教培处副处长,行政十级。
万历十二年初,晋升教培处处长,行政九级。同年腊月,外调新港市副市长兼组织处处长,行政八级。
万历十五年六月,晋升耽罗行政区管委会唐山市市长,行政七级...
这套履历拿到哪里,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完全按照规定定级、三年一升。唯一一次超迁,也遵守了集团组织部《关于鼓励干部到海外工作的相关规定》之''所有本土干部调任海外,有且仅有一次升一级任用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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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要不是唐友德的儿子,怕也没机会一进集团,就分配到号称''小吏部'';的集团组织部。
而且是专管行政六级以上干部的高级干部管理局。还是经常要跟高级干部打交道、可以轻松卖人情的教育培训处。
要是分到档案处,可能干上三年,一个高级干部都不认识...
唐护禄外放的地方也很讲究,先是有他爹雕像的新港市,有奇观加持自然不存在适应问题,十分容易出成绩。
今年提升的唐山市,又是他爹当过副董事长的西山集团所设。而且最最重要的是,赵昊全家还有集团众高层,每次进京离京,都要在曹妃港上下船...
其实除非万分紧急的情况,他们也都会在新港市中途停靠。唐护禄外放的这俩市,虽然都接待事务繁忙,却也在集团领导面前大大露脸的宝地啊!
要是换了同一个行政区的人民市,或者爪哇行政区的日惹市、苏禄行政区的三宝颜市,可能除了自家管委会那帮四五六,整个任期都见不到一个集团高层。
当然唐护禄也不是光拼爹,他自己也争气肯干,多次荣获集团优秀干部等各种荣誉,在集团组织部也被归为重点培养的青年干部...
但集团争气肯干的年青干部多如牛毛,他们可能缺的就是这么个爹...
~~
赵昊对这种事倒看得很开,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体制都免不了拼爹,只要严格按照规矩一步步晋升上来,也就说得过去了。
他也不是要敲打唐护禄,只是以他现在的身份,随便说一句话,下面人就要寻思半天。何况是这种针对性的言论呢。
看着唐护禄快要坐不稳了,赵昊安慰他道:"别着急,我话还没说完。"
唐护禄赶紧强打精神,谨受教。
"你说有压力。有压力是好的,但不要有负面情绪,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吧!"赵昊朗声鼓励道:"你也不要跟他们争吵,正确的回击方式,是用出类拔萃的表现,让所有人都闭嘴!比方你哥,早就是行政四的高干了,可是谁会说他拼爹?谁又会说他不配?因为他集团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出生入死,从来都是担负最危险的任务!"
"是,学生一定向我哥学习!"唐护禄忙挺起胸膛,激动的表态。
"当然要学习,不过集团现在已经用不着高级干部出生入死了。"赵昊殷殷期待道:"干好你市长的本职工作,把唐山建设成集团最强大的城市,就是最大的功劳!"
"是,学生保证,不成为九十八个行政市的第一名,我就绝不离开唐山了!"唐护禄还是年轻了,就这么被忽悠着立下了军令状。
"哈哈好,小子有志气,我看好你。"赵昊欣慰的拍拍他的肩膀,沉声吩咐道:"除了自身发展外,一定要跟辽东加强联系!日后能不能与你大哥并称,就看你和辽东的关系了!"
"是,学生谨记校长教诲!"唐护禄激动的快要窒息过去了,却感觉这世界前所未有的开阔。
第三十九章 蟹宴
吃海鲜要趁鲜。
当晚赵昊便请老哥哥和吴叔叔来家,和他父子还有作家和画家,共享海鲜大餐。
清蒸皮皮虾、白灼大对虾,蒜蓉牡蛎,油泼大黄花,还有唱主角的梭子蟹,各个顶盖儿肥。
再配上顶级的竹叶青酒,真是给个大妞都不换啊。
一群人大快朵颐,吃得连呼过瘾。这个季节吃的是公梭子蟹,虽然没有蟹黄,但肉质最为鲜美。雪白的蟹肉,甘美的味道,让人欲罢不能。虽然都是吃惯了大闸蟹、河蟹的江南人,但也无法抵抗这种该死的甜美诱惑。
"当代不乐饮,虚名安用哉?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已经七十二岁的左都御史赵锦,独爱清蒸梭子蟹。他一手持肉质最为细嫩甘美的蟹钳,一手端着酒杯,开心的像个爱孩子道:"这蟹,真是人间至味啊。专治嘴里没味。"
"苏东坡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人'';,为了能时时吃到荔枝,还得常住在**。我们现在却不用到海边,便能吃上最鲜美的螃蟹了!"刑部尚书吴时来也赞不绝口,他和赵昊二十年来交往密切,说话又好听。是赵昊为父亲在政府中安排的左膀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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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内阁也不用担心,有大明一流和稀泥专家申时行做副手,赵首辅团队别的不敢说,燮理阴阳的功夫肯定是强无敌的。
"这竹叶青也很不错,是王天官秘方自酿的,效果很好。"赵守正呷一口芳香醇厚、甜绵微苦的酒液,一脸享受道:"亲测有效。"
"咳咳。"众人纷纷咳嗽起来,怎么这喝点酒就不着调的老毛病,当上首辅还不见好?
"我是说这酒喝下去暖胃顺气啊,你们想什么呢?"赵守正瞪大无辜的双眼道:"我会当着我儿胡说八道吗?"
"不当着我也不能!你现在是首辅了,要时时刻刻注重相体。"赵昊翻翻白眼,岔开话题问道:"王天官不会只给你送酒道贺吧?"
"这蘸螃蟹的醋也是他送的啊。"赵守正指着面前的浅碟道。
"我是问,他说什么了?"赵昊无奈道。
"哦。"赵守正搁下酒杯道:"他说了两件事,一个是解释张养蒙弹劾潘部堂的事,实在是出自宫中的压力;另一个就是他要告老还乡了,问我继任的人选。还有什么别的安排,如果后任不方便干,他致仕前一并给安排上。"
"先是刘东星请徐学谟带话,说自己不想胜之不武。后是王国光亲自下场,说他们是被逼无奈的。"徐渭一边啃着螃蟹腿,一边哂笑道:"可是那边张养蒙对潘昇下起手来一点不手软,还真是既做师婆又做鬼,把别人当傻子耍呢。"
"还是老西儿的那套左右逢源的把戏。"作家年纪大了,对螃蟹这种大寒之物敬谢不敏,夹一筷子白嫩如玉的黄花鱼肉,蘸一点葱丝和汁水,送到口中细细咀嚼道:"不过人家有本钱啊,几十年下来,把山陕甘肃经营的铁桶一般。没听人家说吗?西边儿乱不乱,老西儿说了算。"
"是啊,这些年他们效仿集团,垄断了和鞑靼、瓦剌的生意,把握了三省的命脉。老西儿一不高兴,三省百姓就要吃不上饭。"赵锦深以为然道:"所以不管谁当首辅,都得跟他们保持合作。也是有恃无恐啊。"
"唉,我早发现了,这当了首辅,天下的事情就都跟你有关了。真是处处掣肘啊。"赵二爷还没正式上任,就先发愁开了。
"老西儿不足为虑,一群见利忘义的墙头草罢了。"徐渭却满不在乎道:"谁还能比你儿子给更多不成?"
"先不扯那些。"赵昊轻咳两声道:"说说眼前吧,看来皇上要对冯公公下手了。"
"嗯,明摆着的。"吴时来点点头,惋惜道:"潘水帘当年曾在内书堂教书,与冯公公有一段师生之谊。当年他能当上礼部尚书,冯保也是出了力的。前番张太师弥留之际,应冯保之请,将他起复推入内阁。"
"没想到,我这位老同乡还在路上又被弹劾回去。唉,真是命运多舛啊。"他不禁唏嘘道:"其实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怎么说也是太师遗训,皇上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推翻了。"
"是啊..."众人一阵唏嘘,赵守正更是黯然。
"潘老头纯属自找的,都一把年纪了,不好好在家待着,非接那道旨作甚?平白晚节不保。"徐渭却幸灾乐祸道:"现在该操心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那位不知进退的冯公公了。"
赵锦闻言一阵尴尬,他虽然辈分小,但比潘晟还年长一岁呢。好在他也知道徐渭疯言疯语惯了,挤兑起赵昊父子都从不客气,也就没往心里去。
"现在想来,皇上对冯公公的怨念,已经积郁多年了。"赵守正悠悠回忆道:"记得那是万历九年,年底最后一次日讲完毕,皇上照例要写大字赐给辅臣,之前总也少不了冯公公这位内相的。"
"但那回,待给张太师、我和老申赐字之后,皇上却跳过了冯公公,给在场的几位日讲官写起来。冯公公可能以为皇上是忘了。便凑上前,笑着向皇上求字。"
"皇上当时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说,''对,还有你的。'';便提笔蘸墨,在砚池里转了好几圈,让笔头吸得饱饱的。然后..."赵守正用筷子模仿万历的动作,猛地一挥道:"结果啪的一下,甩出去好些墨汁,溅在冯公公的大红蟒衣上,脖子上,半面脸上也全都是墨。"
''噗嗤'';一声,徐渭咬开一个乌贼的肚子,墨汁喷了吴时来一脸,气得吴叔叔直翻白眼。心说真佩服赵阁老父子,能忍这死胖子这么多年。
不过吴叔叔哪能打断首辅大人的话头,一边拿帕子默默擦拭,一边好像听得入了神,完美的化解了尴尬。
"当时我们都惊呆了,冯公公更是在震惧之下,倒退了好几步,在那里跪也不是、退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知所措的样子煞是可怜。皇上却装作没看到的一般,不紧不慢把字写好,便转身入内了。"赵守正接着道:"再看那四个字''尔惟曲蘖'';,更叫人不知作何感想啊。"
众人纷纷点头,这四个字原本出自殷商时期,武丁任命傅说为相的诏词:''若作酒醴,尔惟曲蘖;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是把傅说比喻为做酒时候的酒母,吃饭时候调味的盐、梅,强调丞相对国家的重要性。
但曲蘖本意是''发霉发芽的谷粒'';,有些骂人的意思在。所以自古君王称赞宰相时,都用后一句''尔惟盐梅'';,甚少有用前一句的。
皇帝刚甩了冯保一身墨,你说他是在骂人呢还是骂人呢?
"过了年,冯公公便请求告老还乡。皇上却又执意挽留,说自己和母后非他不可,之前那是心情不好,让他别往心里去。冯公公以为皇上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拿他当出气筒呢,并非真的针对他,就不提告老那茬了。"赵守正又叹口气道:
"这二年他缠绵病榻,又求去,皇上还是坚决不许,说大伴你回老家朕不能时时看顾,所以还是留在京里安心养病吧。把个冯公公感动的忘乎所以,还打算病好了继续为皇上效力呢。结果谁承想,唉..."
众人都跟着叹气,唯有徐渭冷笑道:"养肥了的猪,怎能放跑了呢?还等着过年杀猪吃肉呢!"
"还真可能是这个意思..."赵锦阴着脸道:"多年来,科道弹劾冯保一党为非作歹,抢强民财的弹章数以百计,虽然都被留中不发,但其恶行路人皆知,敛财少说千万两之巨!"
这种既能出口气,还能发大财,顺便刷声望的好机会,万历皇帝怎么可能错过?
而且干掉冯保,只需一道中旨即可,都不必经过内阁...
"那么问题来了,要不要保他呢?"徐渭点起水烟袋道。
"冯保自己就一屁股屎,他手下徐爵、冯邦宁那帮人更是无恶不作,替他们兜起来太痛苦了,弄不好要惹一身骚的。"作家摇头道。
"是,我们没必要背上这个包袱,本来大家就是利益关系,这些年他们从集团拿了多少好处,大家钱货两讫,已经互不相欠了。"吴时来也深以为然道。
"不能那么鲁莽。"赵锦却摇摇头道:"虽然不知道这些年厂卫搜集了集团多少黑材料,但肯定不老少。我们要是不拉冯公公一把,就算他们不用来要挟我们。回头落到张宏那帮人手里,依然是个大麻烦。"
"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他们都知道,皇帝早晚会对江南集团下手的。虽然江南集团在国内素来谨慎保守,但它庞大的体量摆在那里,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而集团还没做好跟皇帝翻脸的准备。倘若不保一保冯公公,摊牌的时间怕是会大大提前。
但由赵守正或者江南帮出面,又太难看了...
包括赵阁老在内,众人齐刷刷望向他们真正的主心骨——一心为民的小阁老。
赵昊淡然自若的搁下蟹钳,拿起帕子擦擦手,缓缓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西儿惹的麻烦,让他们自己解决去。"
ps.好容易写完一章...
第四十章 的安排
"怕是老西儿不肯啊。"吴时来闻言,不禁摇头道:"他们多精啊,怎么会干这种''让了甜瓜寻酸李——自讨苦吃'';的事儿呢。"
"不打紧,给他们个更大的甜瓜就是了。"赵昊淡淡道:"回头我给王天官送个礼,看他怎么说吧。"
"嗯,只要礼够大,老西儿就好说话。"徐渭点点头,忽然笑道:"可笑冯保那帮家伙,居然还没意识到要大祸临头了。"
"没办法,他老且病矣,已经被身边那帮人控制了。"作家叹息一声道:"这几年,全是徐爵冯邦宁那几头蠢货在扯大旗、作虎皮。"
"今天弹章已经递上去了,再蠢的货应该也明白大难临头了吧?"赵昊吩咐道:"等徐爵找到你的时候,不妨跟他直说,现在是留财不留人、留人不留财。只有把大半家产献给皇上,我们才能帮他们全身而退。"
对蠢货一定要把话说透,指示到位,不然他们真听不懂言外之意,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在那之前,他们还得先把所有会惹祸的东西处理干净。"顿一下,赵昊又轻描淡写道:"日后但凡从他们那里泄露半点,我会送他们全家去非洲开矿的。"
赵昊最初只能警告发配西山岛,后来是耽罗岛,佐渡岛,台湾岛...如今终于可以达成''非洲警告'';的成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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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了冯保的事情,赵昊又对赵锦道:"王国光退了之后,终于轮到老哥哥来掌铨了。"
"我这个年纪,早该回去抱孙子了,兄弟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赵锦苦笑一声,他都被徐渭挤兑怕了。
"那可不行,我爹就指着你和吴叔叔镇场子了。"赵昊笑着抽出根中华牌香烟塞到老哥哥嘴里,安慰他道:"怎么也得站好这最后一班岗。"
"哎..."赵锦本就只是做做姿态。吏部尚书是非翰林出身官员的仕途巅峰,他的资历早就够了,只是一直被张相公压着上不去而已。这要是没当上天官就退休,那才是终身遗憾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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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掌吏部之后,在我方官员的安排上,要尽量向地方上倾斜。"赵昊给赵锦点上华子道:"实在没法派去地方的,就多往南京安排,务必要降低在朝官员的比例。"
"这是为何?"赵锦有些不解,京官的升迁可比外官快多了。
"这一来嘛,地方上才能锻炼人。"赵昊轻声道:"主要是集团判断,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朝堂将陷入无意义的内耗中。我们在京里人太多的话,既扎眼,又会成为无意义的牺牲品。"
"明白了。"赵锦点点头道:"眼下四大总督我们只占了一个,二十二的巡抚里只有五个,也确实太少了。"
在河道总督和漕运总督合并为河漕**后,全国便只剩四大总督——蓟辽总督周咏、宣大总督郑洛、三边总督陈三谟,以及两广总督牛默罔。
二十二个巡抚里有应天巡抚金学曾、浙江巡抚唐鹤征、福建巡抚张位、广东巡抚于慎思和山东巡抚吴康远。
至于藩台臬台、道员府县就多了去了,无法悉数道来,大概占五分之一的样子。
其余大量己方官员,三分之一在两京各衙门任职,三分之一任各省府佐贰,还有三分之一在省里候补多年不能补缺,被长官安个某某委员的名头便随意差遣,吃苦受累背黑锅。
好多人受不了告病回家,甚至跑到集团去挂职...
之所以造成这种糟糕局面,除了过去七年失去对吏部的掌控外,更主要的原因是,裁汰冗员乃张居正改革的一项重要内容。
张相公柄国十五年,几乎年年都裁撤大批冗员。他的逻辑很简单,因为在考成法的督促下,官员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自然就用不着那么多人做事了,还能节省大笔俸禄和办公开支...
其中裁员力度最大的万历九年,张居正在中央裁撤419人,地方官员裁撤902人!在他当政期间,大明官吏总数减少了十分之三!
在这种背景下,哪怕赵昊的弟子也难免沦为牺牲品...这也是赵昊和张居正决裂的又一明证。
其实赵昊私下是乐见这种局面出现的,彼时他的大移民刚起步,海外正奇缺管理人才呢。而且这些有功名的弟子来到海外行政区挂职,既是他们从头学习的大好机会,也可以让集团自己培养的行政人员,熟悉如何与传统文官共事。以免将来措手不及。
现在张太师作古,首辅和天官都姓赵了,再不照顾一下弟子们,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不过赵昊还是希望,尽量让他们在府州县正堂打熬。非但可以避开未来的朝堂风暴,而且一旦天下有变,这些地方主官可比京官有用多了...当然,这不足为外人道也。
~~
嘱咐完了赵锦,赵昊又给吴时来斟杯酒道:
"老哥哥的总宪之位,就由吴叔叔来接了。"
"哎。"吴时来赶紧双手接过道:"我自会尽心竭力,干好该干的事儿。"
"接下来几年,吴叔叔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赵昊歉意道:"所谓物极必反,言官们在隆万两朝压抑太久,势必要出现一次大爆发。你身为总宪,一个弄不好就会引火上身啊。"
"唉,总要有人来干嘛。"吴时来苦笑一声,左都御史地位极高、权力极大,但偏偏对下属没有太大约束力。十三道监察御史,都有单独上奏的权力。更别说六科廊那帮家伙,鸟都不鸟总宪了。
"不要紧,我起起落落早习惯了。"
"吴叔叔尽管放心!你还年轻,就算下去了,日后也定能东山再起。"赵昊笑着与他碰下杯道:"将来我老哥哥退了,天官就该你来了。"
"哎哎,我都听贤侄的。"吴时来赶紧杯口低低的与赵昊碰了杯,满脸堆笑道:"就像过去二十年一样。"
"咱们再干他二十年!"
"好呀,哈哈!"两人大笑着,一饮而尽。
谈笑间,小阁老就已经把未来两任吏部尚书安排好了...
最后赵昊又向两人一起敬酒道:
"京城和家父这边就拜托二位了。"
"小阁老放心,我们定然鞠躬尽瘁,以为元辅!"赵锦和吴时来赶忙一起举杯。
待满饮此杯后,赵锦又有些担忧道:"只是皇上已经壮年,怕是不会再允许权柄旁落,叔父很难像张太师那样一手遮天啊。"
"嗨,想什么呢。"已经醉眼惺忪的赵首辅打个酒嗝道:"我也不是那块料啊..."
"老哥哥担心的很有道理,皇上好容易拿回权柄,就像小孩子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玩具,肯定要新鲜一阵子的。"赵昊全当没听见的,自顾自对赵锦和吴时来道:
"估计这一两年,他会起复很多被我岳父贬斥的官员,贬斥很多我岳父重用的官员。"
"完全有可能。"两人忧虑道:"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老哥哥这边,我看就顺水推舟吧。我们要尽可能长久的占据天官之位,那就要尽量让皇上觉得,老哥哥和他是一伙的。"
这可不是一厢情愿,人家赵锦有得天独厚的圣眷!
他儿子赵士禧可是万历皇帝眼前的红人...禧娃没成太监哈。人家是正经的武骧左卫指挥使,给皇上看大门的!
当年夺情风暴,赵锦曾和上司张瀚一起上书劝张居正丁忧。结果张瀚被勒令致仕,而赵锦却因为他儿子的缘故,被万历网开一面,只罚俸了事。
但赵锦并没有吸取教训,反而成为了朝中反对张居正的核心人物。
因为是王学传人在朝执牛耳者,与反对空谈,打压心学的张居正素来尿不到一壶。万历八年,张居正禁讲学、毁书院后,更是遭到了赵锦严厉的批评...
赵锦可不是像赵昊那样做戏的成分居多。
因为人和人的关系再亲密,也不会是完全重合的两个圆,总有不相交的部分——比如赵锦信的是王学,赵昊信的是科学。
张居正碍于赵昊父子的情面,也只能捏着鼻子由赵锦放肆了。
老侄子身为朝中反张的头号人物,哪怕没有禧娃那层关系,也天然是皇帝亲政后的心腹!
"至于吴叔叔这边就要反过来了。"赵昊看一眼可怜的吴时来道:"你要全力保护那些被弹劾的官员,他们可是缔造万历新政的能臣干吏啊!"
"哎,看来我这日子是真不好过..."吴时来苦笑着点点头,心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没关系,能混几年是几年。"赵昊笑着给他减压道:"咱们海外早就有条件接收更多移民了。下半年松松口子,多送出去五十万移民。明年开始每年三百万,三年一千万,优势就更大了!"
"这么多?"众人纷纷倒吸冷气,别看他们身为江南帮核心,然而谁也没去海外看过。
"不多,九十八个市,明年就是一百多个市了,每个市分三万人不到。"赵昊却丝毫不以为意道。
"哈哈好,等我被罢官回家,一定要去海外十八省看看,咱们为华夏打下的大好河山!"吴时来似乎被注入了一股能量,一扫畏缩之态,抖擞精神道。
ps.整整奔波了12个小时,终于到家了。睡一觉起来码完一章,继续睡了,明早起来全力开搞!
第四十一章 送礼
二更夜半,酒席散去。
赵昊送客回来,见父亲还在吃茶,便知道他有话说。
"儿啊,怎么听你这意思,又要走呀?"赵守正不舍的望着赵昊。"才回来几天啊?"
"对,要走了。从前岳父大人归葬,我这个女婿都千里相随。此番岳父大人殁了,我却不扶棺南下了,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赵昊点点头道:"再说还有个老太君呢,我和筱菁得送她老人家回江陵的。"
"那下葬之后呢?"赵守正巴望着儿子,他以为自己当上首辅,赵昊就会在京里常住了呢。
"集团二十周年大庆,还有一堆事儿要处理呢。"赵昊轻叹一声道。
"大庆之后呢?"赵守正又问道。
"明年是四五计划收官..."赵昊歉意道:"现在集团摊子越来越大,怕是在京里也待不了几天。"
"唉,真是聚散匆匆啊。"赵守正鼻头酸酸道:"还以为,终于可以跟你常见面了呢。"
"..."看着赵守正斑白的两鬓,赵昊涌起一阵歉意。老爹今年也五十有七,在这年代是正经的老年人了...
饶是他巧舌如簧,此时却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安慰父亲几句。
"瞧我,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赵守正笑笑,宽慰儿子道:"你放心回去吧,不用担心为父,你都安排的这么妥当了。"
"是,我父子最好不要同时在京里。"赵昊点点头,低声道:"父亲有什么事吃不准,你跟吴先生说,当天我就能给你答复。"
"哦,你们现在这么厉害?"赵守正惊喜过望道。他却是从来不怀疑儿子的。
"对,现在就这么弔。"赵昊笑道:"天涯若咫尺,父亲有什么事我第一时间就会知道。"
"那太好了!"赵守正似乎大感安慰道:"你有什么事,也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为父!"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赵守正起身抱了抱儿子,眼泪汩汩而下。
~~
翌日傍晚。
吏部尚书王国光结束了忙碌的一天,坐着官轿回到自己的天官府。
待轿子稳稳落下,轿夫压下轿杆,管家挑起轿帘,扶着一脸严肃的老天官下来。
"今晚吃刀削面还是臊子面?"王国光开口就是人生头等大事。
"回老爷,今晚吃凉面,夫人说再不吃就秋凉了。"管家恭声答道。
"唉..."老王叹口气,凉面口味忒淡,他不是很喜欢,便补救道:"我那碗多放麻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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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爷。"管家赶紧应下。
"府上今天有什么事啊?"王国光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随口问道:"送礼的人还多吗?"
马上到八月节了,这可是与春节并称的两大送礼时节。往年这时节,天官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收到的礼物能把库房挤爆!
然而京里没有秘密可言,他要致仕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官场。王国光很担心会影响到自己最后一次敛财的机会。
"回老爷,还行。"管家轻声答道:"收到三四十份礼单,就是就往年都薄了不少。"
"那是肯定的。"王国光黑着脸道。
"哦,对了。小阁老送的倒是分量十足。"管家忽然神情怪异道。
"小阁老给我送礼?"王国光刚抬腿准备进屋,闻言单腿悬住,好似金鸡独立道:"这太阳打哪边出来了?"
心说是不是嫌我给他家送的老陈醋和竹叶青太寒碜了啊?我这不快退休了吗?还破费个啥啊...
"礼单拿来看看。"王国光忙道。
"没有礼单。"管家摇头道:"就两条大铁疙瘩。"
"大铁疙瘩?"王国光愈发奇怪。"拿来瞧瞧。"
"哎。"管家忙应一声。
盏茶功夫,六个壮硕的家丁,抬着个足有一丈多长的木箱子,步履沉重的走了进来。
"搁这儿,当心点,别砸坏了地砖。"管家指挥着家丁,将木箱子缓缓放在堂中。"慢,慢点儿。"
木箱用的木料很一般,就是普通的松木板,连漆都没上,一看就是用来装货的,而不是装人的棺材。
待家丁卸掉箱盖,王国光便见铺满木屑的箱子里,躺着两根长长的工字型铁轨。
"就这玩意儿,死沉死沉的铁疙瘩。"管家从旁道:"搞不懂送这玩意干啥?"
"你这傻缺,这可是千金不换的宝贝啊!"谁知王国光却两眼放光,趴在箱子上,双手抚摸着那光滑笔直的轨面,喃喃道:"对我们山西来说,更是万金不换的无价之宝啊..."
他曾经亲自去西山考察过门头沟铁路,自然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铁轨来。
不过门头沟铁路的铁轨比这个要得多,一根足有五丈长,让他没法让人偷一根回来研究,这会儿才能亲自一睹实物。
唐山钢铁厂生产铁轨的标准尺寸是16米长,每米25公斤重。
铁轨要尽量的长,这是赵昊亲自要求的。这样一来可以大大减少接头,便于安装也让行驶更平顺。
而且防盗效果杠杠的。因为以这个年代的车厢载重量来说,用30公斤以下的轻轨便绰绰有余了。铁轨要是造的太短,被盗的风险就会大大增加。在大明,铁,可是很值钱的!
单根铁轨来到16米长,重量达到800斤,虽然会给运输带来很大困难。但对常年运送动辄数吨重原木的集团来说,并不是太大的麻烦。
却足以让外人绝了偷铁轨的歪心思,这种锯不断、砸不烂的玩意儿,就是能偷回去你也没地儿藏啊!
赵昊这是为了给老王展示铁轨,才让人截了两段一丈长的样品下来。
~~
王国光让仆人赶紧把褚鈇和刘东星叫来家里一起吃凉面。
醋党三巨头一边端着面碗哧溜哧溜的吃面,一边看着几个山西老铁匠现场鉴定那两根铁轨。
等他们吃完面,几个铁匠也有了结论。
"说说吧。"王国光拿起帕子擦擦嘴,对那个为首的欧铁匠道:"这玩意儿你们造得多少钱一根?"
"多少钱都造不出来。"欧铁匠叹气道:"这玩意儿整段都是钢质的,而且从断面看,里头也是钢的。"
"噗..."褚鈇一口茶水喷老远:"你胡说什么!"
他是工部侍郎,对大明的钢铁工业并不陌生,知道最先进的渗碳法,也不过是把熟铁外面一层变成钢。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欧铁匠一脸绝望道:"我们山西一年炼出的钢,也打不了这么几段..."
"卧槽..."王国光一头汗道:"这不暴殄天物吗?"
"这么说,我们还是远远低估了江南集团?"刘东星也震惊道。
"太可怕了。"褚鈇半晌方回过神来。他分管兵器局,深知钢材对军事的重要意义。
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钢制的刀刃兼具锋利与坚韧,可以大大提升士兵的战斗力。但大明的钢产量实在太低了,只有将领亲兵和边军精锐能用那种''钢刀'';。
至于把钢材用在**火炮上,更是想都不敢想。
江南集团却能用钢材铺铁道,这意味着什么?褚鈇不敢往下想了...
王国光和刘东星也陷入了沉默,厅堂中弥漫着恐惧的气息。
其实马拉货车的铁轨用熟铁便足矣,后世欧洲国家用普德林法生产的熟铁,铺筑的铁路达到七万多公里。但由于半凝固态冶炼的根本弱点——劳动条件恶劣和熟铁品质差,在转炉炼钢法诞生后,普德林法即被迅速淘汰。
赵昊已经能用转炉炼钢法大量生产廉价钢,自然一步到位,跳过熟铁轨上钢轨了。
不过生产轨道钢用的不是唐山的铁矿石,而是从马鞍山开采的铁矿石,在芜湖铸造生产的。
经01所试验发现,马鞍山铁矿炼出的钢含磷偏高,磷增加了钢材的脆性,尤其是显著降低了钢的低温韧性,称为冷脆。故而无法用来铸造武器。
但同时,磷又能显著提高钢的抗拉强度,也能提高钢的耐腐蚀性,十分适合制造轻轨用钢轨。赵昊便因地制宜,在芜湖生产起轨道钢来。
不明就里的老西儿,可分不出什么是轨道钢什么是工具钢,已经被赵昊送来的这两段铁道,彻底震慑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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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四,便是太师张文忠公移榇南归的日子。
万历皇帝派太仆少卿于鲸,吏部、礼部各出一名员外郎,加上锦衣卫指挥佥事曹应奎,四名文武护送回南。赵太夫人也同时南归江陵,护送的是司礼太监**。
张居正的六个儿子自然一并南返丁忧,他的女儿女婿也扶棺同行,一行人护送着他的灵车,浩浩荡荡离开了张居正居住二十二年大纱帽胡同。
从大纱帽胡同一直到正阳门,沿途不但摆满了各大衙门特意设置的香案,更有数以万计的京城百姓赶来送行。十几里长街的两旁,挤满了跪地痛哭的人们,场面十分令人动容。
被这万民哀悼的气氛感染,赵太夫人哭晕在张筱菁的怀里,张筱菁也泪水涟涟,回望着长街尽头的大纱帽胡同。
那里,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第四十二章 一条路二十年
护送灵车的队伍离开京城后,行至城南六里桥,便见前方冠盖如云,七相五公。
那是定国公徐文璧和内阁首辅赵守正率文武百官,等在送官亭送张太师最后一程。
在场的文武官员,除了徐文璧这样的勋贵之外,包括赵守正在内,大半都是张居正提拔起来的。此时送别,既有对太师过往的感念,又有对未来前途的惶惑,自是哭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趁着前头具酒致祭的功夫,王国光在青衣角带的人群中找到了赵昊。
一番眼神交流后,两人便起身走到赵昊的车里说话。
赵昊倒一杯利口酒,从冰桶中加上冰块递给老王,然后自己也倒一杯,先提议敬太师一杯。.
"敬太师。"王国光忙肃容举杯,呷一口橘子味的利口酒,发现这酒甜甜的,很适合老年人喝。
"世伯有何贵干啊?"赵昊端着酒杯坐在单人沙发上,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特来请问小阁老,昨日送那两截钢轨给老朽,不知有何深意?"王国光缓缓问道。天官,自有其派头在。
"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赵昊笑着呷一口酒。
"贵集团,真能用钢材铺设数百里的轨道了?"王国光轻声问道。
"截至到今年,集团铺设轨道总里程,已经超过一千里了。"赵昊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五百公里的铁路的确不算什么。集团受限于江南水网纵横,**又山岭密布,又不欲太惹眼,才在本土铺了这么点儿里程。
赵昊没说的是,集团在海外十八省,铺设铁路已经超过了一千公里!未来二十年,还有上万公里的铁路线规划呢!
"真是...太厉害了..."王国光掏出帕子擦擦汗,咽口唾沫道:"那小阁老是要给我们修铁路的意思吗?"
"还稍微差点意思。"赵昊语带戏弄的笑道:"我是要告诉你,我已经随时可以给你们修正阳铁路了,就是修正太铁路,也不在话下。"
言外之意——给不给修,另当别论。
"小阁老还真是,拿一条铁路,钓了我们二十年啊。"王国光无奈苦笑一声。
"时间过的可真快啊。"赵昊露出缅怀的神情道:"当时的天官还是杨襄毅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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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襄毅公就是杨博,万历二年去世后,他获赠太傅,得谥''襄毅'';。
隆庆二年,杨博将刚刚崭露头角的赵昊请到吏部衙门,求教如何更好利用山西的煤造福一方。
当时赵昊给了他一条路线图。先垄断太原的优质煤矿,扎稳根基后,在井陉道修筑一条铁路,彻底打通山西与中原地区的联系!
有了这条铁路,山西就能与繁华的中原融为一体,老西儿的这盘困局一下子就活了!
当时赵昊满口答应,日后为山西修建这条铁路。然而二十年过去了,赵昊才给了老西儿们两截铁轨,加起来才两丈长。
"我们老西儿盼望这条铁路太久了。"一如当年的杨博,王国光也动情道:
"我晋省偏居西北,少水多山,不通舟楫。内地车路所达,唯由太原东至阳泉,西至永济,北至大同,其余皆驮脚所历、担夫所涉,运路艰阻百倍。省内歉灾偶告,便饿殍满地,流民如潮,官府全无济术。盖因购米临省,一石之费高至数石!买不起,也运不进来啊!"
"山西百姓确实苦啊,不然也不会走西口。"赵昊叹气点头道。
"不是灾年,百姓也苦啊。本省干旱贫瘠,出产有限。煤铁之良,亦因无路皆成弃品。别看我晋商之名,似不弱于徽商苏商,然贩货吴楚,水陆挽载,运费之贵,十倍于本。商贾秘迁,畏而裹足。客货不入,土货不出,是无路之难啊!"王国光起身朝赵昊深深一揖道:
"兴修正太铁路,实乃救晋省转运艰阻之苦,即所以立富强之基,而通中原之干轨也!必可一扫晋省贫弱之源,开风气窒塞之故也!老朽拜请小阁老,救我一省百姓吧!"
说完他居然噗通跪倒在了赵昊面前。
"老天官快快起来,这是干什么。"赵昊赶紧扶起他,观其老泪纵横,自有几分真挚。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老王虽然贪财好**少妇,但他身为醋党领袖,对家乡的热爱和责任感,却与杨博是别无二致的。
"这铁路到底什么时候修,小阁老给句准话吧!"王国光却不肯起来道:"不然老朽也要像杨虞坡那样死不瞑目了..."
"唉,这事儿闹得,怎么感觉我倒成恶人了?"赵昊叹息一声。
"老朽绝非此意,小阁老修桥铺路兴学济贫,乃天字一号大善人!"王国光赶忙摇头道:"完全是那张四维太不识好歹,总想着跟小阁老别苗头,才让小阁老对我们产生了些误会。"
"哦,居然是张四维在背后捣鬼?真是没想到。"赵昊一脸我跟他不熟的神情,仿佛小维三起三落与他无关一般。
"他也已经作古了,而且全家都死于灾后的瘟疫,实在太惨了..."王国光叹息道:"要是有铁路的话,也许就不会死那么多人,造成瘟疫了。"
赵昊却暗自冷笑,还不是因为那位山西首富为富不仁,见死不救。想借着饥荒大发一笔,结果玩脱了...
"真是天妒英才啊。"他不动声色的点上根烟。
"当然,除了张四维,还有些其它的因素,让我们没法跟公子走太近。不过逝者已矣,我们也该重新开始了。"王国光语带双关道。
"重新开始吗?"赵昊不置可否的重复一遍。
"是极是极。"王国光忙点头赔笑道:"其实小阁老一直是山西公司的股东,我们从没真正的分开过。"
"你不说我还忘了呢。"赵昊掸掸烟灰道。
老西儿当年成立山西公司倒蜂窝煤,给了他半成股份,却一直不肯给他分红。
赵昊岂会任人白嫖?万历四年,他写信给杨四和,通知他自己要将那5%的股份,转到张筱菁名下。
杨四和这才乖乖过户,又亲自送了张五十万两银子的存单过来。过去多年的分红非但一分没少,还给按每年两分息,搁那儿利滚利呢。
见老西儿如此上道,赵昊才消了这口气。杨四和便趁机提出修建正太线,却被他推脱了...
"小阁老看这样行不行。"王国光提议道:"我们以一两银子一股的价格,向小阁老定向增发二十万股,换取这条正太铁路如何?"
眼下山西公司在大栅栏交易所的挂票价是二十八两白银一股,总股本一百万股。要是赵昊接受了,在修铁路的大利好刺激下,山西公司的股价涨到五十两也不稀奇!
赵昊稳稳大几百万两银子的资产到手,老西儿得到这条关乎晋省命运的铁路,还能享受到股价翻番的好处。
定增之后,赵昊在山西公司的股份增加到20.8%,成为单一最大股东,但晋商们仍握有将近70%的股份,依然是西山公司绝对的主人。
老西儿们的算计向来精明,这次也不例外。
可惜赵昊也贼精。他掐灭了烟蒂道:"我不能再以个人名义入股了,那是损害集团利益的。所以一切合作都应该在山西公司与集团之间进行。"
"小阁老说的是,是老朽考虑不周啊。"王国光忙点头不迭。虽然在他看来,赵昊就是江南集团,反之亦然。
"至于股权多寡、定增数额之类的细节问题,还是交给下面人去操心吧。"赵昊淡淡道:"我们还是说点正事吧。"
"是是,小阁老所言极是。"王国光赶紧点下头,做洗耳恭听状。
"大家日后便成了一家,就要共同进退,荣辱与共了。"便听赵昊缓缓道:"切不可再两面三刀,干那种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了。"
"小阁老放心,绝对不会了!"王国光面惭耳热道:"我们定以小阁老的马首是瞻,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你大可放心,我赵某人从没亏待过自己人!"赵昊笑笑,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道:"哦对了,听说世叔那位同乡张科长,对我们集团意见好像很大啊。"
"明天就让他卷铺盖滚蛋!"王国光昨晚,就跟刘东星和褚鈇,猜出赵昊的目的了。却故意说道:"还有那位潘部堂,我们一定保下来。"
"潘部堂就算了。"赵昊却摆摆手道:"皇上既然已经开了口,做臣子的怎好害他食言?再说潘部堂年纪也大了,早就没了这方面的心思,是冯公公非想让他起复的。"
"这样啊..."王国光仿佛刚明白过来,一脸恍然道:"小阁老可是要我们保住冯公公?"
"一是,大家怎么说也有些交情,我不能见死不救。"赵昊点点头,也不否认道:"二是皇上拿下冯公公一党,怕是非但不会满足,反而胃口越来越大。"
他看着车窗外跪哭的百官,还有那巨大的金丝楠棺材,轻声道:"那样就太难看了。"
第四十三章 秋天里的一把火
张太师的灵车离京之后便一路南下。
京城距离荆州府江陵县两千六百里,又全程是陆路。哪怕晓行夜宿,马不停蹄,也得走上一个半月。何况还有年届八旬的太夫人。
只能耐下性子缓行,每天走不过五十里路,幸好秋高气爽,风雨不兴,没有因为天气困在路上。
这是赵昊第三次走这条官道南下。通常他南来北往都是都是坐船的,只有实在没办法才会走陆路——头一次是隆庆三年六月,跟爷爷去高家庄请**子出山。
第二次是万历六年四月,随岳父大人回江陵归葬。
一转眼,这两位叱咤风云的权相都成了古人。
高拱早在五年起便卒于家中,比历史上多活了四年。
其实高拱在高家庄天天含饴弄儿,本来可以活更久的。然而万历十年,太上皇山陵崩的噩耗传来,高拱一下子就崩溃了。
他整日以泪洗面,絮絮叨叨说自己对不起太上皇,不久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
次年在张居正的周旋下,万历皇帝赠复原官,谥蚊香...呃,是文襄。
估计现在,高文襄和张文忠这对老冤家,已经在九泉下再度相爱相杀了吧。
想到这儿,赵昊又是一阵感伤。这些年,作古的故人越来越多。每一次的讣告都在提醒他,人生短暂,时不我待啊!
~~
搁在往常,这种漫长的旅途简直就是谋杀生命。赵昊感觉自己一年有一半的时间,白白浪费在了路上。
但现在有无线电,一切都不一样了。不管他身在何处,都能通过设在北京和苏州的两处电台,与朝廷和集团总部实现即时联系。这样即便在旅行途中,他也依然...逃不了加班的命运了...
这天中午,赵昊刚刚应付完了小秘...带来的一堆文件,正准备在车上小憩一会儿。
万历八年开始,全国官道都进行了大大翻修。这条贯通南北的主干道,还是张相公回家的路,自然是以最高标准修筑的。
这几年,沿途官府也对养路工作格外上心,唯恐南来北往的张家人跟太师抱怨说,哪里刚修的路又坑坑洼洼了...
橡胶轮胎、独立悬挂、弹簧避震的四轮马车,行在上头甚是平稳,十分适合困觉。
谁知高武敲了敲车门,又送进来一个带机关的钢匣子,那是张鉴设计的装电报稿用的。
"夭寿啊。"赵昊郁闷的呻吟一声,对高大哥抱怨道:"从前在路上,还能名正言顺的偷偷懒。现在倒好,连睡午觉的时间也不给我了。"
心说幸好才是无线电,要是弄个微信出来,肯定半夜都有人骚扰...
高武嘴唇翕动一下,拿起电报箱准备撤退。
"放下吧。"赵昊没好气道:"给我点跟雪茄。"
高武点点头,熟练的准备起来。怕他不清醒,还给他倒了杯咖啡。
赵昊翻翻白眼,也转动机关,打开了钢匣,取出里头的电报纸,倚着靠枕读起来。
第一份电报来自京城,但这并非来自京城的第一份电报。赵阁老天天都给儿子发电报,问他到哪了,昨晚睡得怎么样,今天有精神么?有没有想爸爸呀之类...
此外也会顺道说一点正事儿。
比如潘晟在遭到雷士祯等七名言官弹劾后,便被万历皇帝勒令致仕。
~~
得知潘晟半道上就被撵回家,正在病中的冯公公登时急火攻心。
那潘晟入阁是承他的面子,由张太师临终向皇帝求来的。怎么张太师的灵柩前脚刚离京,皇上后脚就免了他的官呢?类这似弄撒赖?做戏给谁看啊?
冯公公当了一辈子太监,看过三朝的风云变幻,深知在政权交接之际,最容易杀机涌动。甭管你是权倾朝野,还是皇上干爹,一个弄不好就会翻车。
从潘晟的变故中,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在床上烙了一宿的大饼,第二天便不顾病体,让人抬着自己回到了久违的司礼监,命当值太监取来那几份奏章的底本一看。
只见那道''收回前命,仍令潘晟回籍闲住'';的上谕,乃是内阁次辅申时行出票,司礼监首席秉笔张宏批红。
冯保当即大怒,将闻讯赶来的张宏劈头盖脸臭骂一顿。说他貌似忠厚、实藏祸心,这么大的事情不提前知会自己一声!
张宏自然叫起撞天屈,说自己也不知道潘晟是兄长的人,才没有打搅你养病啊。
"他是张太师推荐的,你总知道吧?!"冯保将雷士祯的弹章甩到他脸上,骂道:"''晟乃元辅遗疏特荐'';这八个字,也是你批的!"
"冯公公,这都是皇上的原话。"张宏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垂首道:"咱家跟潘部堂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又何苦趟这浑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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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冯保心中咔嚓一声,一道霹雳炸开。没想到竟是他昨晚想到的最坏的情形——一切出自万历皇帝授意!
他忽然想起那年的泼墨事件。皇帝那一瞬间掩藏不住的怨毒眼神,刹那间清晰无比的浮现在他的眼前。
冯保仿佛一下被抽干了力气,想要跟张宏说句硬气话,却半分力气都欠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便直挺挺晕了过去。
"老祖宗!"跟班的干儿孙赶紧扶住他。
"快把冯公公抬回去吧。"张宏叹口气道:"都病成这样了,还置什么闲气?真是不要命了。"
~~
等冯保悠悠转醒,已经是下午了。
闻讯赶来的徐爵、冯邦宁等人,在床头围了一圈。见他醒来忙七嘴八舌的请安,张大受又端来了太医开的安神汤,请干爹服下。
"都什么时候了,还喝安神汤?"冯保却一巴掌将药碗打落在地上,颓然道:"再不想辙自救,咱爷们儿都要喝孟婆汤了!"
"啊?"徐爵等人全都吓坏了。其实这阵子他们也不是全无感觉,张鲸那帮家伙气焰嚣张,已经丝毫不把冯保这个老祖宗看在眼里了。手下也是人心惶惶,都私下议论是不是要变天。
冯保又强撑着病体,连夜到赵家胡同求救。
回去后他便按照赵昊的指示,再次向皇帝告老。这回可不只是单纯告老,他还向万历皇帝表示,皇上和太后因为给潞王营造王府,花费巨万,内库亏空不小。老奴便将这些年积攒的钱财全留给陛下,稍稍弥补下亏空了。
万历之所以不让冯保致仕,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垂涎他搜刮的钱财珠宝文物。现在听冯保主动说要把财富献给自己,自然龙颜大悦,便假假道:"那怎么好呢,大伴还是留着自己养老吧。"
"老奴已经没几年好活了,吃不动喝不动。又无儿无女,要这些钱财作甚?"冯保半是心痛半是难过道:"斗胆说句大不敬话的,老奴与陛下虽属主仆,但老奴看着陛下长大成人,早已将陛下当成自己最亲的人,不留给陛下又留给谁?"
这一幕可谓感人至深,就连一直恨不得冯保去死的张鲸,也从旁偷偷抹泪开了。
"你又哭什么?"万历奇怪道。
"奴婢这才知道冯公公纵有千般不是,但心里只有陛下啊。"张鲸早得了老西儿的好处,要助冯保平安着陆。便一反常态的表演道:"想到冯公公教训我们,对皇上头一件事就是忠心,因为我们这些人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原来他说得都是真心话。奴婢以前,真是不应该那样说他..."
说完呜呜哭了起来。
因为之前关于冯保的坏话,八成都是张鲸说的。让他这一哭,万历难免犯起了嘀咕。心说莫非自己真对冯保太绝情了?
他这才终于想起,自己是在这老狗的脖子上长大的。虽然老狗老了之后很讨厌,但天下又有几条老狗不讨厌?
就连最恨冯保的张鲸都被感动了,自己要是再死咬着不松口,岂不显得太铁石心肠了?
当然主要还是看在钱的份上,他终于点头放过了冯保,准许当年的大伴回原籍养老。但前提是要先把财产清单交上来,看看他有没有老实交钱再说。
冯保又趁机请万历皇帝准许他的干儿子徐爵、张大受,和侄子冯邦宁等人也一起致仕,回衡水老家给自己养老。他跟皇帝坦言,这些人过去狗仗人势,干过不少贪赃枉法的事。求皇帝看在他们效力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准许他们献出全部家产,换一个平安着陆吧。
万历却没有答应。他都已经安排人写好弹劾徐爵冯邦宁的弹章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冯邦宁还好说,徐爵可是冯保的代言人。这十几年来与公卿百官称兄道弟,把他抄家下狱,定能牵连出许多官员来,抄出无数金银了。
还有那个一起和他狐假虎威的把兄弟游七,可是张太师的代言人啊...
就在准备拿人的前夜,徐爵预先得到消息,召集手下亲信头目,在东厂后堂中开席喝散伙酒。
谁知他却在酒中下药,迷晕了一干手下,然后来到东厂架阁库中举火自焚。
当晚,天干物燥,西风劲吹,火借风势,将整个东厂衙门都烧成了白地。东厂一干掌班领班、各房档头,全都葬身火海,无一幸免...
看着东安门方向的大火映红了夜空,已经致仕的王国光暗暗松了口气,吩咐明天一早就辞陛回家,离开这个越来越不是人待的地方。
第四十四章 万历雅政
轻微摇晃的马车上,赵昊看着一份来自特科的电报。
''库存已清空,众掌柜移民海外发展,勿念。'';
虽然使用了密语报告,赵昊能看懂那个谁的意思。是说所有跟集团和江南帮有关的黑材料皆已销毁,徐爵也秘密转移到海外去了...
那在东厂架阁库被烧死的,其实是徐爵给自己找的替身。在这个人命贱如草的年代,身为东厂实际掌控者,想找个替死鬼,不要太简单了。
然而凡事岂能天衣无缝?勘察火场的北镇抚司校尉发现,不少死者是被绑在椅子上活活烧死的...
但谁也不敢乱讲,全当没看到,唯恐也引火烧身。
徐爵这一死,很多事情都死无对证了,所有人都放了心。
万历皇帝自然被气炸了肺,但也只能先隐忍不发,没有贸然掀起大狱...
"唉..."赵昊将这份密报在铜炉上烧掉。看着幽蓝色的火焰跳跃间,黑色的灰烬如魔鬼般张牙舞爪,他不禁叹了口气。
特务干的事,总是让人很不愉快。怪不周公曾经说过,绝对不能对自己的同志进行特务活动。
但眼下这云诡波谲的时刻,一不小心就会酿成巨大的损失,也只能安慰自己事有从权,不可拘泥了。
吹走飘落袖口的灰烬,赵昊端起咖啡杯品尝一口。这是婆罗洲引种的第一批咖啡,味道还是不错的。
馥郁中带着苦涩的咖啡香气,让他神情一振,将午后的倦怠和负面的情绪甩到脑后。
赵昊便继续看起京城的电报来...
说起来,从八月初十正式上任到现在,赵首辅已经满月了。
然而让赵守正脸上有些挂不住的是,在他谢恩上任之后,万历皇帝居然一次都没召见过他...
但另一方面,赵守正上任的新官三把火——《请蠲积逋以安民生疏》、《请宽追比疏》以及《请重开书院讲学疏》,却都顺利得到了万历皇帝的批准。
第一道疏让百姓十分高兴,第二道疏让官吏额手相庆,第三道疏则士林大喜,一时间天下称颂赵相公,都说新首辅带来新气象!
百官更是私下里开心的议论说,这下终于熬过了严父,迎来慈母了,大家的好日子要来了...
同时,万历皇帝也没闲着,数次跳过内阁,直接下旨,起复邹元标、余懋学、丘橓等大批因为得罪张居正或者反对改革被罢官者。
没能通过整倒冯保清洗张居正一党,万历显然并未善罢甘休。在多年漫长的**中,他早已想好了各种对策,并积攒了足够的耐性和执拗,将其一一实现。
起复被张居正搞下去的人,就是他自认为的一招妙棋。这些官员铁定反张,便是他的天然盟友!
但因为被张居正搞下去的人实在太多了,一股脑起复没那么多位子安排。所以万历只能一批一批的来。
他首先起复的,便是夺情风暴中得咎的官员。这些人占据大义名分,早已直声满天下,谁反对起复他们,谁就是政治不正确的奸佞。
而且这些人在张居正一手遮天时,尚且敢出头反对他。现在他都已经作古了,又怎会没胆量向张党开炮呢?
肯定特别能战斗!
对此,王国光在卸任前几乎照单全收。退休前多做人情才是王道。
接任的吏部尚书赵锦,按照赵昊的指示,也没有阻拦过。因此万历这一个多月已经起复了不少官员,等这些人陆续到京,肯定还有好戏看。
但赵昊并不在乎,这些只知道夸夸其谈的反对党,其实能造成的伤害远不及醋党。他已经拿下了醋党,就由着他们陪皇帝折腾去吧...
而且万历大批起复官员,也不全是坏事儿。比如当年逼得张相公差点拔刀**的王锡爵,就被以礼部右侍郎起复。
其实万历还想起复当时带头反对夺情的张瀚,但张天官都快八十的人了,坚决不凑这个热闹,皇帝也只能作罢...
此外,万历还准备起复一个老汉,那就是海瑞...
张居正不喜欢海瑞,执政期间一直把这柄上斩昏君、下斩奸臣的大明神剑困在南京闲散投掷,坚决不召他进京,亦不放他到地方去主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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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一气之下,便辞官回琼州老家奉养老母去了。万历十年海母以九十五岁高龄去世后,他服丧期满,依然不肯出来做官。
但海瑞这些年也没闲着,他辞官后便应赵昊的邀请,以客卿的身份帮赵守业重整形同虚设的检监委,让集团的内控审计能力上了好几个台阶。
后来他又帮张筱菁组建起反贪渎调查基金会,并培养了大批素质过硬的独立调查员!
江南集团能如此清廉高效,绝对离不开海瑞这十几年的幕后工作。
海瑞虽然没有马上接受皇帝的任命,但只是对起复他为南京左都御史不满,直言不肯再去南京,却并没把话说死...
平心而论,赵昊是舍不得放海瑞回去的。但海瑞是自由的,他得尊重老同志...
说起海瑞来,赵昊还有一位志同道合的好同志,那就是林润。
不过去年冬天,林润老父去世,他只能回福建老家丁忧去了。而且林润既是高拱的爱将,也是张居正的改革干将,万历未必会喜欢他...
~~
看完了京城的电报,赵昊对来到他身边的张筱菁叹气道:"没想到吧,咱们这位万历皇帝是头十足的白眼狼。"
"我爹怎么得罪他了?为何处心积虑要对付自己已经过世的老师?"张筱菁红着眼圈,无限悲愤道。
她的政治天分本来就极类乃父,远胜六个兄弟。自然知道皇帝起复这么多被她父亲打倒的官员,显然是在积蓄反张的力量。
下一步就是要对张太师反攻倒算了。
"因为岳父活着的时候,他没那个胆子。"赵昊轻拍着张筱菁的后背,安抚她道:"放心,我是不会由着他乱来的。"
"不,你得由着他乱来!"张筱菁却粉面含霜的摇头道:"到时候难看的是皇帝,不是张家!倒要看看往后还有谁,会再为他老朱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张筱菁发起狠来,连自家人都不放过道:
"也让我那帮兄弟长长教训,知道什么叫福兮祸所伏!"
"没这个必要吧,你侄子都还小,奶奶又那么大年纪了..."赵昊劝道。
"逝者已矣,莫非他还能抄家灭族,开棺戮尸不成?!"张筱菁哼一声道。
"这..."赵昊心说,他还真能干出来。
张筱菁已经不惮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万历皇帝了。却依然没料到,朱翊钧能贪婪无情到超乎常人想象的底部...
"绝对不会到那一步的!"赵昊不忍向她描述张家未来的惨状。他握着妻子的手,转移她的注意力道:"对了,还有个事儿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事?"张筱菁问道。
"是跟西班牙谈判的事儿,你不是去过欧洲,跟红毛鬼打过交道吗?帮我参谋一下呗。"赵昊便抽出一张苏州来电,递给张筱菁。
张筱菁一看,是担任全权谈判代表的西非地区行政总裁唐保禄,关于谈判进度的汇报。
唐保禄现在人在里斯本,当然没得电报用。不过靠飞剪船和信鸽系统,只用了八十天的时间,就把信送到了苏州,已经堪称奇迹了。
~~
今年春天,不可一世的西班牙人,终于在明葡法联军的持续打击下,彻底撑不住了。
又因为被断绝了美洲殖民地的输血,西班牙国内爆发了罕见的大饥荒。
英格兰的伊丽莎白女王,趁机处死了天主教阵营的苏格兰女王,并与尼德兰结成新教联盟,表态将全力支持后者独立。
四面楚歌的局面让高傲的腓力二世彻底冷静下来。他意识到再一味蛮干下去,西班牙将在各国围攻中彻底崩溃。
他虽然没学过孙子兵法,却也知道远交近攻的道理——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看出,远在几万里外的明国人,是与西班牙利益冲突最小的一方。而且双方还互有强烈的贸易需求,完全具备议和的可能。
一旦跟明国人达成议和,弱小葡萄牙人纵使百般不愿,也只能与西班牙停战。这样五个敌人就去了两个。
而且更重要的是,没了明国舰队的阻拦,西班牙就能恢复与殖民地的联系。待珍宝舰队将美洲财宝源源不断的运回西班牙,他才能稳定国内局面,恢复帝国最重要的军事实力。
然后集中力量讨伐胆大包天的小姨子!
于是腓力二世便派使者到里斯本请求停战。
江南集团这边也早就想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了,于是双方一拍即合,从今年四月份便暂且罢兵,同时展开了艰苦的停战谈判。
西班牙作为求和的一方,当然要向胜利者付出足够的代价了。
然而腓力二世顺风顺水了半辈子,西班牙帝国更是老子天下第一了太多年,一时间没法摆正心态,根本不想吃亏。
唐保禄禀报赵昊,经过数轮艰苦的谈判,西班牙人只肯承认吕宋归属大明,并恢复大帆船贸易,最多再赔偿一百万比索就是极限了。
至于唐保禄提出的,将北美西部转让给江南集团,将圭亚那转让给葡萄牙作为战争赔偿,西班牙人根本理都不理!
第四十五章 三峡小坝
"吕宋本来就是我们的了,哪还用得着他们多此一举?"看完唐保禄的报告后,张筱菁也是气笑了。
"还有恢复大帆船贸易,更需要贸易的也是他们好吧、合着一毛不拔了这就是?"
"不是还有一百万比索吗?"赵昊笑道。
"一百万?打发叫花子呢?当初我们抢他一把都上千万!"张筱菁林凤上身般匪气十足道。
"那位腓力牛排陛下,确实有些拎不清。我这是不忍看他们完蛋,开出的条件才这般客气,没想到竟然不领情。"赵昊苦笑道:"看来吃的苦头还不够啊。"
"夫君说的太对了。我们当年跟这些红毛鬼打交道,就发现他们野蛮成性,毫无道理可讲。你对他们忍让,他们就得寸进尺;你跟他们客气,他们就认为你好欺负。总之一句话,战场上得不到,你也甭想从谈判桌上拿到。就是一群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贱人!"
"懂了。那就等英国人教他们做人再说吧。"赵昊笑着拿起铅笔,在电报纸上刷刷写下四个字的批复,''停止谈判'';。
"你觉得英国人能赢得了西班牙人?"张筱菁有些不解,在她的印象中,西班牙才是北大西洋的统治者,那些英国海盗只敢偷鸡摸狗,抢一把就跑。
"谁知道呢?"赵昊无所谓的笑道:"按说红毛鬼狗咬狗,其实谁赢谁输没差的。只不过从我们的立场出发,当然希望更**、更保守的一方获胜,压制住更有希望的一方了。"
"明白了。"张筱菁点点头道:"所以我们先不取北美吗?"
"拿下北美轻而易举,但想要守住还得从长计议。"赵昊轻叹一声道:
"归根结底,时机还不合适。现在棋盘太大,能落子的地方太多。但越是这样越要分清主次,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最后一把好牌打散了,全都成了负资产。"
其实刘亦守这些年数度往来于北美,早已经摸清了航线,找到了靠岸的港口,甚至都联系好了提供补给的印第安人...哦不,是殷地俺老乡亲。
而且西班牙也有葡萄牙一样的弱点,就是人太少。虽然人口比葡萄牙多好几倍,但也不到一千万。这点人口根本支撑不起偌大的日不落帝国,而且西班牙还穷兵黩武,四处开战。
所以他们在北美西海岸只建立了一些探险的据点,并没有什么正经的军事存在,更没有形成有效的统治。
根据参谋部的推演,只需要一支两三千人的远征军,就足以荡平美洲西海岸的西班牙据点。
但西班牙在墨西哥和中北美及***海地区经营日久,是有能力组织起数万军队反扑的。
在无法投入太多兵力的情况下,远征军要在北美站稳脚跟,就需要与印第俺老乡结盟,将西班牙人的据点升级为堡垒据守,然后坚壁清野,拖到西班牙大军支撑不住为止。所以没个几年功夫,是分不出胜负的。
那样太辛苦,未知数也太多...
说到底,北美固然重要,但不是眼下的主要矛盾,集团无法投入太多资源,自然也无法获得正收益。
"我们还是希望,能用更和平的方法取得北美。"赵昊淡淡道:"美洲足够大,容得下两个大国嘛。腓力牛排要是不信,就让现实教他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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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一路南下。
沿途所经,当地抚按藩臬学,守巡府州县,皆率属下披麻戴孝,长跪而迎,就连那些藩王宗室也一个个青衣角带,到国界致祭,当路一哭,概莫能外。
风光一如当年张相公的归葬之旅。
只是那次,张居正是坐在三十二抬的大轿子中,这次却躺在八匹马拉的灵车上...
灵车十月初九抵达了长江北岸的荆州城。
荆州满城素缟,父老相亲出迎四十里,在道旁接太师回家。
四十年前,这滔滔长江、千年古城,目送着那位青衫举子从这里出发,进京赶考,铸就了一段俯仰无愧的辉煌事业。
四十年后,江城又看到自己的孩子回来,枕着江涛安眠,与这古城永伴,只留传奇千秋任人评说...
~~
张居正的灵柩在荆州南门的关帝庙停灵七日,供湖广官绅百姓凭吊。
这座关帝庙始建于洪武年间,但数度被长江洪水冲毁。
荆州地处三峡下游,水害频仍,百姓苦不堪言。直到张相公隆庆入阁以后,局面才大大好转——省里对北岸的江防重视程度远高于南岸。汛期需要分洪时,也尽可能往南岸泄洪。
理由当然不是怕淹了张相公的祖坟田宅了,而是因为南岸有洞庭湖啊...这说法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地方官都是信的。
虽然苦了南岸的百姓,但荆州百姓是念他的好的。江北岸将近二十年没遭过灾,这才在前几年重修了关帝庙。荆州官员将张太师灵柩暂厝于此,也是为了彰显他造福桑梓的功业。
不过这些年南岸的日子也还好。
万历六年,张居正安排了干吏陈瑞巡抚湖广,来解决江汉平原的水患难题。
陈瑞通过研究发现,长江对湖广之害,主要来自三峡。每到汛期,汹涌澎湃的洪水自三峡急泄直下,根本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这时修堤、分洪之类的常规手段都不起作用了,只能另辟蹊径。
他冥思苦想许久,忽然想到既然在河道上建桥之后,便会让水流变得缓慢。那么能不能在三峡中择址设下一排排''桥桩'';,以此达到阻滞洪水的效果呢?
于是他对三峡进行了实地考察,走访了沿岸百姓。了解到自己并非头一个想到这法子的人,在之前的千百年间,就有好几任地方官做过同样的事情了。但江面上已经什么都不剩,那些石坝早已经一次又一次被洪水冲毁了...
陈瑞仍不死心,就此请教潘季驯,得到的答复是,筑坝遏洪确实有效。
但问题是长江洪水太过凶猛,石坝根本无法长久矗立,没几年就会被分崩离析了...劳民伤财修筑的堤坝一旦崩塌,一番心血付诸东流还在其次,而且地方官是要被问责的。轻则罢官,重则法办,这谁能遭的住啊?
所以已经没人再提筑坝减洪这茬了。
但潘季驯告诉陈瑞,江南集团有一样神器,可以解决这一难题。于是陈瑞借着赵昊陪张居正归葬的机会向他求助。
赵昊欣然同意,命江南建筑总公司揽下了这一工程。
万历九年春,二十座钢筋混凝土的拦水坝全部建成。
每座坝身长十丈,阔五丈,高三丈。四到五座一排坐落于江面狭窄处,两两之间相隔八到十丈。远远望去,真如一排桥墩一般。
五排拦水坝梯次布列于三峡之内。在平时,江水从坝与坝之间的空隙正常流过,行船也不受影响。
但到了汛期,汹涌奔腾的洪水冲到一排拦水坝前,便会受到阻碍。水势回转,蓄于坝内,缓慢下泄。
再冲往下一排大坝时,流速再度放缓。这样反复五次,洪水的冲劲被卸掉了大半,大量水流被留在三峡之内,不会再像筑坝前那样汹涌澎湃,急泄直下,下游自然压力大减。
自从这五道拦水坝建成之后,长江两岸的江堤便一直安然无恙,没有遭受洪水冲溃。
而且由于洪水在三峡内稍作停蓄,避免了与汉水洪峰同时汇合之患。江汉平原上的潜江、沔阳、武昌、汉阳等地也免遭水患,整个湖广都受益匪浅!
陪同赵昊视察''三峡小坝'';的荆州知府陈用宾,激动的告诉赵昊,今年汛期遇到了五十年一遇的大洪水。放在往年,肯定要毁堤淹田,千里泽国,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了。然而汛期以来,江水随涨随时就又消退,堤防始终未曾溢水,大堤也没有溃决。
"洪水退去,老百姓借此喜获丰收,都万分感激张太师和当年的陈中丞。"陈用宾感慨万分道:"却不知道没有老师发明的水泥混凝土,这大坝可能几年前就被冲毁了。哪能像现在这样一劳永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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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凤凰书院的学生,万历五年的进士,在赵昊一众学生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实干派。
步入仕途后,他初授长洲知县,在苏州城就近学习科学管理,提高自己的行政能力,迅速成长为一名优秀知县。
在任期间,陈用宾礼贤下士,勤政爱民。努力摒除宿弊,做到平赋清狱,案无留牍。在催科上,鸠敛有法,民不烦拢,成绩突出。
期满考成卓异,召入京为御史,巡监河东,又做了许多为民解忧的好事。万历十一年改按淮阳,兼督学政,考校荐劾,绝无私心,持正秉公。万历十四年升任荆州知府,成为张太师的父母官。
出仕还不满十年,他便被擢为四品知府,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但所到之处却没人不服,反而备受爱戴。
这种牛人自然被赵昊提拔为亲传弟子,得号''长春'';。
赵昊现在门下弟子三千,但得赐字号的亲传弟子却只有寥寥不到百人,可见他对陈用宾的看重程度。
"长春啊,千万不要麻痹大意。"赵昊神情严肃的叮嘱道:"虽然是混凝土的大堤,但我们的工艺还达不到万无一失。一定要定期认真巡查,一旦发现裂缝、滑动和混凝土老化等隐患,要立即报告。不能只依靠江南监工的巡查员,要双保险才更保险。"
"是,徒儿牢记师父的教诲——安全大于天。"陈用宾扶着他走下大堤,回到船上。
"好好干,你们春字科二十几个师兄弟,为师最看好的就是你。"赵昊欣慰的看着自己的弟子道:"有时间多了解下云南那边的情况..."
"是,徒儿记住了。"陈用宾忙点头记下,他知道师父这样说,就代表不久的将来,自己要去云南了...
第四十六章 满园黄金甲
万历十五年十月十六日,是张太师下葬的日子。
虽然钦天监奉旨为他选择了风水宝地作为墓穴。但儿子们还是遵照张居正的遗愿,将他葬在张文明的墓地中,好让他到九泉下去弥补未能在老父床前尽孝的遗憾。
下葬仪式自然十分隆重,几十万人云集太晖山痛哭跪送的场景也无比震撼。但这跟那位只手遮天的张太师,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人真的泉下有知。张居正也未必喜欢这样的哀荣。事实上,除了那具御赐的棺木他没的选之外,张居正只让儿子在棺材里陪葬了两样东西。
一个是他腰间的玉带,另一个则是他心爱的海柳木烟斗,此外别无长物...
待到三声炮响,宣告下葬的吉时已到。
原本闹哄哄的太晖山顿时鸦雀无声。人们注视着**修端着一碗温热的雄鸡血,从棺木一路洒到墓井口,当最后一滴血洒**上,他将碗重重摔碎在墓口。
执事官便拖长了嗓子高唱道:"拜送太师!"
凄厉的唢呐声随之响起,张家的男男女女、亲属妻族,还有上千名披麻戴孝的文武官员,便齐声痛哭。
三拜之后,沉重的棺材已经被稳稳抬入墓井。十几把铁锨开始一同填土,转眼间就掩盖了偌大的金丝楠棺木...
张家的子女们放声恸哭,就连赵昊也忍不住再次落泪。
在他看来,现在埋葬的非但是自己两辈子的偶像,还是朱明王朝最后的希望...
永别了,偶像。
永别了,君君臣臣...
~~
下葬次日,赵昊便要带着儿子启程返回上海了。
筱菁和小曼则留在江陵,再陪太夫人一段时间。
**修兄弟几个到码头送行,向赵昊深深行礼。
"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赵昊忙扶起大小舅子们。
"这次若非先生,父亲的葬礼定然不会这么风光的。"**修握着他的手,低声说道。
因为当年赵昊给他们兄弟当过家庭教师,虽然顺道拐走了他们的小竹子,但张家兄弟还是一直以先生相称。
有道是人死如灯灭,何况现在风向越来越不利于张党。如果没有赵昊的话,湖广的官员绝对不会来这么齐的。
临省的官员更是十有八九是不会来凑这个热闹的。
"都是浮云而已,没必要太在意。"赵昊微笑安慰他道:"等过些年,你兄弟显贵了,不就又宾客盈门了吗?"
"唉,哪还再想那些?"**修忙摆手道:"现在一家人能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就烧高香了。"
他怎么说也是张居正长子,曾经的小阁老,还是有相当敏感性的。知道现在张家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放心,一定会的。"赵昊使劲拍了拍他的胳膊。
"我想,是不是等过了年,让简修和静修,带着重辉他们去海外看看,要是能适应,就在南洋安家算了。"**修却不敢太乐观。
他和嗣修、懋修、允修都有功名在身,若是丁忧期间离开荆州,纯属授人以柄,让先父蒙羞。
但老四简修没有走科举,而是荫了武职。国朝因袭宋制,武将不丁忧,只给假一百天。
而老六静修还没有功名,自然也是自由的。
至于重辉,则是**修的大儿子。显然,他想让两个弟弟带着下一代到海外赵昊的地盘去,以免被一锅端了。
赵昊想了想,点头道:"好吧,过了年我来安排。"
说完他对张家兄弟挤出一抹笑容道:"不要胡思乱想,一切有我父子在呢。你们也都安下心来,好好歇歇吧,这阵子都累坏了..."
"是,先生。"张家兄弟一齐向赵昊行礼,目送着前来接他的科学号缓缓驶离了码头,扬帆顺流而下...
~~
科学号沿江而下,毫不意外的又被湖广江西的两位巡抚骚扰。
这次赵昊也不必顾忌岳父大人的看法了,痛快的与两省签订了包括开设中小学和书院的一揽子教育项目;并成立湖广开发总公司、江西开发总公司,正式将两省纳入了江南一体化区域。
路过南京时,赵昊接到电报说,皇帝已经再度下旨,起复海瑞为太子太傅,刑部尚书了。
看来万历是下定决心,要用这柄祖传的神剑辟邪了。只是别割到自己**就好...
待赵昊返回浦东时,已经是十月底了。
整个浦东已经洋溢着浓浓的节庆气氛,就连东方明珠塔都被油漆一新,悬挂上了无数的花**带,到了夜里还有绚丽的灯光秀!端的是烧包到家了...
因为江南集团的二十周年大庆的主会场,就设在这里。
同时整个江南一体化区域和海外十八省,也都会开展各式各样的庆祝活动。
但与兴高采烈、忘情欢庆的基层干部、普通员工和市民们不同,陆续云集浦东的集团高层和代表们,却大都难掩忧虑、不安、躁动之情。
白天,他们出席各种庆祝活动,晚上就私下聚会串联,讨论后张居正时代,集团该何去何从...
这些行政四级以上的集团高层,自然知道这样频繁的密会,绝对逃不过无孔不入的科特的耳目。但他们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们甚至希望那个谁能将他们谈话的内容禀报上去,让大老板能够早日给出个明确的态度!
如他们所愿...
陆家嘴,金茂园。
后花园中菊花似锦,残荷如画,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在无忧无虑的嬉戏玩耍。巧巧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护雏的老母鸡似的守在一旁,唯恐哪个心肝磕着碰着。
赵昊站在**对岸的书房中,含笑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丝毫不会觉得吵闹。
那个谁立在他身后,低声禀报着搜集来的情况:
"他们说,哪怕是造反呢,也比这样不上不下的吊着强。"
"好家伙,一个个胆儿够肥的。"赵昊手持着象征着慈父的烟斗。
从前他是决计不会用烟斗吸烟的。因为他觉得那是中老年人的专利...但送别了岳父大人后,他便越来越习惯用烟斗了。
一边听着方文的禀报,他一边打开桌上精美的景泰蓝烟丝盒,轻轻把金黄色的吕宋烟草揉洒进斗钵,直到自然溢满钵面,便轻柔的用手指压至半斗满。
接着再度揉洒烟草,添至满溢,手指加大力气,压至四分之三斗满。
直到第三次将烟斗添至满溢,用更大的力气紧压表层,才算完成了装填。但也不能压得太紧,还要保持适度的弹性为宜。
用打火机慢慢点着烟钵边缘一周,直到完全地点燃烟草,这样将使烟草燃烧顺畅。
然后他才开始享受烟斗。
却依然不能像吸卷烟那样随心所欲,而是要保持合适的吸烟节奏,方能使烟草不断保持将熄未熄的阴燃状态。如果抽得太快,会让烟钵中的烟草燃烧过旺,高温会令唇舌发烫、刺痛,甚至损坏烟斗。
如果抽的太慢,烟斗则会频繁熄灭。一旦熄灭再点燃,会影响头几口的口感。
总之,烟斗与年轻人的急性子处处相悖,也难怪烟斗客大都是耐得住性子的中老年人了。
赵昊却发现自己很享受这个过程。因为它能让他的心静下来。难怪岳父大人尝试了各种方式后,最后选择了烟斗。
现在,又轮到自己了。
果然,已经不再年轻了...
"他们连口号都想好了,就叫''朱明无道、山河再赵'';。"赵昊吸着烟斗,听那个谁低声道:"很多人都在***上联署了,准备在集团大会上书请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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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人联署?"赵昊握着烟斗问道。
"目前已经超过七成了。"方文咽口唾沫道:"这还是海警将领们恪守远离政治的训条,没有参与的结果。"
但用脚趾头都能猜出,那些以称霸世界为目标的战争贩子是怎么想的。
"还真是..."赵昊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么多高层支持造反。
他旋即又明白过来,倒也未必是一边倒的支持造反。只是当**派喊出了山河再赵的口号后,哪怕温和派再不敢苟同,也不得不在***上联署了。
不签名就是不忠心,不可靠。对这些集团高层来说,一旦被认为不忠心、不可靠,就等于被打入另册了。
但这并没让赵昊松口气,因为这同样很糟糕。一旦人被裹挟,被逼着违心表态,往往就是真正不忠心、不可靠的开始了...
"这是挑头的那些人名单..."方文奉上一份密札。
赵昊却摆摆手不看道:"先留档吧。"
"那需要把他们加入长期关爱名单吗?"方文请示道。
"加入吧。"赵昊点点头。又默然思考良久,方沉声道:
"不能再坐视了,不然人心散了队伍就真不好带了!"
说着他对安静旁听的江雪迎道:
"我决定把那个讲话提前,不等集团大会了,你看放在什么场合合适?"
江总裁略一思索道:"集团大会前三天,会有一次预备会议。"
"好,扩大与会规模,不许请假,不用通知他们我会到场!"赵昊沉声吩咐道。
"明白了。"江雪迎轻声应道。
第四十七章 集团大会和主席团
万历十五年冬月初一,在东方明珠塔下的江南会议中心,召开了集团二十周年大会预备会议。
江南集团特别讲章法,凡事都要求有据可循、有章可查。
按集团规定,在重大会议前需要召开预备会议。目的是选举会议主席团成员和秘书长;向代表汇报大会筹备情况;讨论大会议程;对一些重大的决定和事项提前通气,充分交流意见和看法,这样才能保证把正式会议开成胜利的大会,和谐的大会。
但当代表们抵达会场时,才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只见明珠广场上已经戒严,且负责警戒的也不是穿灰制服的安保集团保安,而是穿着笔挺黑色大氅,戴着黑色帽儿盔的保卫处卫士。
集团内部私下称这些身高超过一米八,装备精良的内卫为大内护卫。普遍估计他们的数量在两三百左右。
然而今天,出现在会场内外的内卫,已经超过两千了...
这些一水挂着六亲不认表情的黑袍卫士,脚踏长筒皮靴,带着黑色皮手套,手持锃亮的万历式步枪,在台阶上两两相对而立。给步入会场的代表们造成了莫大的压力。
进去会场之后,代表们无不暗暗松了口气,相熟的互相递个眼神,都知道...大的要来了。
~~
果不其然,待两千零名代表就坐之后,便见赵昊携集团董事会成员,出现在主席台上。
代表们条件反射的起身,一秒钟之后,才如梦方醒的鼓起掌来。
因为作为集团的灵魂,赵昊是从不参加预备会议的。因为只要他开口,就不会有人反对,那就达不到让大家充分撕...哦不,各抒己见目的了。
再联系近来代表们私下的行动,恐怕这场预备会议,很可能比正式大会还要重要!
潮水般的掌声中,赵昊当仁不让在主席台最中央的位置就坐,八名集团董事会成员分居他的左右。
他的左手边,坐着江南集团总裁江雪迎。
右手边,坐着西山集团董事长**月。
江雪迎左边,是南海集团董事长唐友德。
**月右边,是江南集团副董事长华伯贞。
这四人,也是集团目前仅有的四位行政二级。
随着集团事务的膨胀,董事会班子也扩容到了九人。
另外四位董事会成员,分别是皇家海运董事长陈怀秀。
集团移民事务委员会委员长王世懋。
集团监督与检查委员会委员长王鼎爵。
集团董事会秘书兼职级与薪酬委员会委员长顾大绶。
值得一提的是王鼎爵。
这位赵昊的三弟子高中榜眼后先在翰林院任职,后遵师命主动要求外放,历任罗定知州、泉州知府,至万历五年晋升河南提学副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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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发生了他哥险些逼死首辅事件,夺情风波后王锡爵便灰溜溜回家修仙了。
要强的王鼎爵岂能落后?便也主动辞官回乡,赢得朝野一片赞誉,说他有情有义,高风亮节。
但实际上,王鼎爵辞官的真正原因,是老父年纪渐长,已经倦勤了。
尽管没有明文规定,但作为集团开创者之一王家,怎么也得在董事会保留一席吧。
当然王鼎爵也是看清了大势所趋,才毅然弃官,成为一名光荣的集团干部。
他能在短短九年时间,成为集团班子成员,并非靠走后门违规上位的。
因为像他这样认定未来属于集团,希望在崭新天地做一番事业的读书人,早已多如过江之鲫。虽然绝大多数都是考不上秀才的老童生,甚至连童生都不是...
但随着集团日趋壮大,想加入的举人进士也屡见不鲜了。
赵昊当然不会拒绝这些读书人,那等于自绝于缙绅阶层,自绝于社会舆论。所以他非但不能拒绝,还要给他们一定的优待。
集团在万历元年颁布的《关于有功名官身者入职相关规定》规定,上述人员在通过尽职审查,被批准入职后,要在江南干部学院,进行为期一年的转型学习。
转型班顺利毕业后,由集团组织部综合其功名、官职和成绩予以定级。
在成绩优秀的情况下,生员定为行政十三级高级办事员;举人功名定为行政十一级正科级;进士功名定为行政九级正处级。
进士功名视同正七品,之后官品每高一品,对应的行政级别也升一级。即正六品对应行政八级副市级;正五品对应行政七级正市级;正四品对应行政六级;正三品对应行政五级,也就是蔡一木同学的级别。
再往上就没有规定了,因为集团入职年龄限制是三十岁以下,虽然对有功名者可以放宽到四十岁以下。
但四十岁能干到正三品的...好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比如三十六岁当巡抚,三十九岁加右副都御史的金学曾。不过那挂伯夷是极端个例,没必要专门规定。
至于那些四十岁以上的老大人们,进来之后都是挂个独董、顾问之类的头衔,从集团白拿钱罢了...
王鼎爵榜眼出身,又是赵昊的嫡传弟子,三十八岁辞官时也不过刚当上正四品的提学副使。已经是组织部正式定级时遇到的最高官职者了。
正四品对应的是行政六级,他便在万历七年担任了集团检监委海外巡视三组组长。
万历十年晋升行政五级,任检监委委员,主持监检委办公厅工作,协助海瑞进行检监委大改革。
万历十三年,升任检监委副委员长,分管海外巡视工作,行政四级。
万历十四年,检监委委员长赵守业因为身体原因提前退休。经董事会提名,集团大会表决同意,由王鼎爵接任检监委委员长,加入集团董事会。
这四位行政三级的集团董事之外,全集团还有十四位行政三级的高级干部。
其中有六位集团高级副总裁。分别是江南教育集团董事长潘仲骖;集团组织部长陆炎;宣传部长王世美;江南船舶集团董事长杨帆;江南安保集团董事长马克龙;集团总办主任马湘兰。
以及西山集团总裁赵显,副董事长朱时懋。南海集团总裁孙大午、副董事长林震南。
还有印度地区行政总裁梁钦;中东地区行政总裁**齐,西非地区行政总裁唐保禄;东非地区行政总裁俞奔。
另外,海警副总司令金科、副总警务委员的警衔,均已晋升为特级警监,也相当于行政三级。
以上这二十五人便是集团大会主席团成员,负责在休会期间,履行集团大会的各项职责。包括讨论事关全局的重大问题和事项;决定撤销集团代表资格;决定对集团高级干部的任命、处分和免职事项等。
这便是赵昊在过去二十年里,为集团搭建起的集体领导架构,虽然只要有他在,就免不了一言堂的局面。但已经是足以秒杀这世上一切政体的领导模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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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台下所有代表就坐后,赵昊便直接拉过了那面手鼓似的话筒。
"就不用麻烦秘书长开场白了,不然又要害大家拍巴掌了。"他的声音在会场各处同时响起,清晰传到每个与会者耳中。
道法研究所早在数年前就造出了碳棒传声器和纸盆扬声器,都是后世的小学生试验水平,自无须赘述。
虽然通过这套原始的电声系统放大的声音有些失真,但放大效果远胜从前。讲话人终于用不着再扯着嗓子吼了。
赵昊讲话间隙,场中针落可闻,只有话筒传出微弱电流声。
"诸位看到我出现,好像很吃惊啊。"见自己的笑话没人捧场,赵昊便继续道:"怎么看你们有点心虚呢?"
台下这才响起了轻笑声。且比以前的笑声要轻很多。
"咱们二十年来一直肝胆相照,到今天也一样要敞开天窗说亮话,不能学官场上那些言传意会打哑谜的陋习。"赵昊又道:
"那不符合我们一贯追求的高效准确的沟通。所以今天我就是来,给大家答疑解惑的。不管什么事,咱们都摆在明面上说清楚,让大家心里敞亮敞亮。"
顿一下他笑道:"以免三天后的大会上被你们架在火上烤。"
会场中再次响起了笑声,这次要爽朗许多,好些人还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代表们便听赵昊接着道:"首先,我完全理解大家此刻的惶惑不安之感——我是从张太师的葬礼上回来的,我的岳父和偶像去世了,一个时代也宣告结束了。在他摄政的这十五年里,虽然对集团也有过打压和限制,但总的来说,集团过去二十年的发展,都离不开他老人家的保护,甚至是纵容!"
"现在,为我们遮风挡雨的保护神去世了,早就习惯了有恃无恐的大家,肯定会感到不习惯。当然有人要说了,不是还有你爹吗?"赵昊自嘲的笑笑道:
"我只能说,首辅和首辅是不一样的。家父成不了一手遮天的摄政,这跟他的能力无关,是环境已经不容许,大明有这么弔的首辅存在了。"
"第一个不答应的,便是万历皇帝陛下。这在之前我们就有研判,现在观察他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又印证了我们的判断——他急于收回旁落多年的权力,急于使用甚至滥用自己的权力。目前被张太师干掉的那批人已经在朝中集结,相信很快,新的风暴就要来临!对张太师的全面清算已不可避免!"
ps.今晚没了哈。
第四十八章 日月之旗,七星之文
巍峨耸立的东方明珠塔下,宏伟的江南会议中心庄严肃穆。
明珠广场上,全副武装的保卫处内卫森严戒备,就连江面上都有快船巡逻。
冬日的阳光透过金色玻璃顶棚射入会场。穹顶中央以名贵的红色琉璃镶嵌出日月图案,七颗红色五角星环绕左右。
这也是江南集团即将采用的新旗帜!
日月代表大明神州,七星代表统御七海!典出《穆天子传》:''日月之旗,七星之文。'';
这是一面继往开来之旗,这是一面开拓进取之旗!更是一面革命创制之旗!
赵昊便在这日月七星旗下,对着由入职十年以上的集团高管、高工、高级警官、一等劳模、一等功臣、战斗英雄组成的庞大代表团讲话道:
"那么大家难免要问,没有了张太师的庇护,我们会不会被盯上?万历皇帝清算张党,会不会牵连到我们?现在集团家大业大,关系着上百万员工,几千万百姓的命运,更肩负着争霸大航海时代、百年大移民的历史使命,容不得有半分闪失!"
"值此关键转折之秋,集团内部自然有很多的情绪,我们的代表们也有很多的声音。这些天我了解下来,发现首先大家的出发点都是为了集团好,希望我们的事业不受影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就局势会如何发展,我们又当如何应对,以及最重要的,我们的未来会怎样?大家的看法就不尽相同了。今天我便针对这三个问题,一一给出自己的答案。"
台下代表听得全神贯注,因为预备会议是不允许做笔记的,所以他们只能竭力记下赵昊的每一句话。
"首先局势会如何发展。据我所知眼下大体有三种看法——一种是,会外甥打灯笼——照旧。他们的理由是,内阁中有家父,申阁老是自己人。新入阁的刘阁老与家父也是同年,琴瑟相和当不成问题。朝中地方还有那么多我们自己培养的官员,所以人多力量大,应该能继续顶住各方面的压力。"
"第二种是,皇帝一旦稳住局面,腾出手来,就会全力以赴的剿灭我们了!持这种观点的,以当年朝廷派大臣前赴后继消灭五峰船主为论据,认为朝廷对威胁到它统治的势力,一定是不死不休的。"
"还有一种是,由于我们现在体量太大,牵扯的方方面面太多,朝廷投鼠忌器,应该不会痛下杀手。而是日拱一卒,不断打压蚕食我们,把我们削弱到构不成威胁的程度再说。"
"三种观点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就是认为朝廷一定要收拾我们了。"赵昊不禁笑道:"那么会是这样吗?我认为是的。因为咱们自己人都认为自己欠收拾了,就别说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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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会场一片哄堂大笑。大老板果然说到做到,直言不讳啊!
"我们再来一一分析。首先,第一种观点过于乐观了。确实,集团苦心耕耘二十年,早已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这是没错!但我们也必须承认,在大明的政治体制下,皇帝拥有至高无上,不受制约的权力——虽然过去几十年,好似圣天子垂拱而治,政令尽出于内阁。但那不过是皇帝怠政、年幼的结果!一旦他想要收回自己的权力,分分钟可以让内阁变成摆设!把百官的屁股打开花!"
"此外,通过观察我们发现,万历皇帝继承了乃祖执拗的性格,和旺盛的权力欲,是绝对不会向臣子妥协的。他决心清算鞠躬尽瘁的张太师,就说明他为了自己的权力和意气,连自己的江山都不在乎。那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呢?所以我们认为,第一种观点过于乐观了。"
"第二种观点则过于悲观了。当年朝廷剿灭五峰船主一伙,尚且用了将近二十年。如今我们集团绝非当年净海王可比!真要到了掀桌子那天,至少在军事上,我们是可以保证胜利的!"赵昊霸气十足道:"只可惜,万历皇帝只是坏,并不蠢,而且胆量很有限,所以八成是不敢主动掀桌子的。"
台下再次响起笑声,代表们按捺不住兴奋,头一次交头接耳起来。归根结底,军事实力是安全保证,是胆气所在!
"第三种观点是相对靠谱的预测,但还不够准确。"赵昊接着沉声道:
"一方面,我们有足够的力量自保,谁想一口吃掉我们只能崩掉满嘴牙,所以他们想急也急不来,只能徐徐图之。但另一方面,皇帝有没有日拱一卒的耐心呢?我看够呛。他今年二十五岁,已经等了十五年,在最没有耐性的年纪,消磨光了所有的耐性,所以我们日后会看到他,时不时张牙舞爪想要吃掉我们。崩个满嘴血后,又不得不偃旗息鼓,甚至放低身段,求我们帮他解决困难。"
"可是等他养好伤口,度过了难关,肯定会卷土重来,再次劈头盖脸想要乱拳打倒老师傅。"只听赵昊充满自信道:
"至于运用更高超的策略,更精妙的操作。抱歉,那不在他能力之内。因为谋划再高超,也需要强大的组织来执行**。而朝廷最大的问题便是组织力的严重缺失——张太师的考成法正是针对这一痼疾,通过狠抓组织力,来提高朝廷行政能力的。但天下文官苦考成久矣,万历皇帝也绝对不会保留这一带着张太师鲜明烙印的制度,他甚至还信不信任文官都不一定!"
众代表纷纷点头,如今朝中官员三分天下,势力最大的是东南沿海籍官员组成的甜党;山陕河南籍组成的面党;和已成明日黄花的张党。
这其中张党自不消说,皇帝恨不得统统抹杀;而甜党,现在就是他们的后台在开会,讨论会被皇帝怎么干;至于老西儿最是滑头,从来只会落井下石,绝不雪中送炭,但凡有脑子的人,就不会指望他们。
虽然文官中永远少不了桂萼、张璁那样的投机分子,但真正值得信任的又有几个?
是以赵昊语带揶揄道:"所以我们判断,他会更多依靠宦官来做这些事。你可以永远相信宦官的素质和操守,一定只有你们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代表们纷纷面露笑意,却又感到忧虑。穆宗皇帝召回的各地镇守太监,难道又要卷土重来了吗?
"所以我们的判断是,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但并非时刻处于较量状态,而是将间歇性的爆发一些激烈冲突,且冲突的烈度是螺旋上升的,直到演化为红莲业火将始作俑者化为灰烬!"
~~
"以上就是我对未来局势走向的判断。"
赵昊端起茶杯呷一口,接着讲话道:"下面再说,我们当如何应对。就此,我又听到有三种说法,主动出击论;被动防守论;避而远之论。"
"我们还是一一分析。首先主动出击论。持这种论调的人,精神是可贵的。我们要引领华夏在这大航海时代中取胜,要的就是这种主动进攻的进取精神!但凡事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们要明确一点,那就是我们的强大除了来自于我们的组织,我们的管理,我们的科技,更来自于我们的信仰!"
"因为我们不止为自己而奋斗,我们更是要为子孙后代,为华夏所有百姓打造一个跳出治乱循环、生活越来越幸福、有着光明未来的新世界!"
赵昊提高声调,对代表们慨然道:"所以我们坚信自己是正义的,是进步的!我们的武装力量——海警部队、子弟兵、预备役、安保集团、工人护卫队的所有将士,也坚信我们是正义的,进步的!这种光荣的使命感,正是我们力量的源泉!"
"对一支正义之师、文明之师来说,战争的正义性是至关重要的。这种正义性,不是我说正义就行,也不是你们说正义便可,而是要大多数百姓认为是正义的!"赵昊沉声道:
"必须要承认,这不容易。太祖皇帝于华夏有千古之功,且大明已立国两百年,君臣纲常更根植华夏两千年!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敢不死,便是大逆不道!还敢反抗?那就是造反了!"
台下此时的反应不一样了,有人激动的涨红了脸,有人开心大笑。却也有人面色苍白,汗都下来了...
这正好佐证了赵昊的说法。
"这就导致了我们只能是应对一方,而不能主动出击。必须至少先让集团全体员工、全体官兵、十八行政区和江浙闽粤胶东的百姓,坚信战争的正义性。否则信仰一旦破灭,我们必将付出不可承受的惨重代价!"
"避而远之就更不对了,海外十八省是我们的战略后方,但绝不可当成偏安之地!江南集团离开江南,便成无本之木,必死无疑。何况我们是要为华夏创造新世界,不包括华夏的新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番话一出,代表们心安不少。他们大部分人家都在内地,真怕无法埋骨桑梓地了...
第四十九章 我们的道路
"那么我们是不是只能被动防守呢?那也是不对的。"会场中,赵昊接着道:
"我们还是要主动出击的。记住,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不是只有两军对垒、真刀**的地方才是战场。我们的战场还有很多,比方借机教育我们的军民,让他们早日意识到自己世代受苦的根源在于帝制;比方全力推进大移民工作,海外十八省的人口越多,经济越强大,我们的底气就越足,外界对我们的影响就越小。"
"还有加紧在湖广、江西、四川、河南等一体化区域外办学,成立开发公司,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以及最重要的发动百姓,坚决与朝廷爪牙作斗争,保卫大家来之不易的温饱生活!"
"不要害怕发动百姓——切记,敢不敢发动百姓,是一个组织进步还是**的标志。你自己是正义的,进步的,就不用怕发动百姓!人民的力量才是最伟大的,只要人民和我们站在一边,我们就是天下无敌的!"
会场再度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具体的工作留待日后仔细布置。接下来说一下,我对未来的预测。"赵昊右手攥拳,有力的一挥道:"首先,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一方面,这是绝对的实力决定的!我们的经济、军事、组织能力,各方面都远强于我们的对手!"
"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我们是革命的,进步的,正义的。而我们的对手是**的、腐朽的、不义的!"赵昊铿锵有力道:
"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万古长存,就连我们生活的宇宙,早晚都会归于寂灭。所谓''禹传启,家天下'';。帝王将国家的土地人民当做自家的私产世代相传,至今已经超过三千年了!这套制度早已腐朽不堪,应该入土为安了。两宋就是明证。"
"若非宋太祖,宋太宗,宋徽宗,宋高宗这一代代明君昏君,皆将天下视为私产——或是只想将这产业一代代传下去,恨不得把将领用绳捆紧,把军队变成提线木偶;或是敲诈剥夺天下人的骨髓,以供奉他一人淫乐;甚至为了防止皇位旁落,连收复河山的机会也不要,宁肯对胡虏称臣!我华夏又怎会连遭辽金元荼毒,终至九州疆土尽腥膻呢?"
"自古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弱宋真乃千古之耻也!而罪魁祸首便是那将天下视为私产的赵家皇帝!所以山河再赵之类的话,休得再提,那是对我们的事业,也是对我本人莫大的侮辱!"赵昊严厉的说道。
台下一片肃静,众代表都十分震撼。虽然大老板常年对帝制持批判态度,但在集团的代表大会上公开这样讲,就等于宣布他不会,也不允许别人南面称孤了。
"至于本朝,不过是天降猛男,回光返照罢了!但太祖将天下视为私产,较前朝有过之而不及。以至于嘉靖年间,几十个倭寇就敢进攻驻守几十万大军的南京城!真是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若不尽早埋葬这腐朽透顶的家天下,定然又要重演鞑虏入主中原的悲剧了!"
"我们不为一人之产业而战,而是为天下人福祉而战!为跳出治乱循环而战!为华夏远迈汉唐而战!所以我们是以革命对**,以进步对腐朽,以正义对不义,自然必胜!"赵昊激昂道。
"必胜!"
"必胜!"
"必胜!"代表们一起跟着高呼起来。
"但胜利不会来的太快,也不会太容易。这是我们选择的道路决定的,方才说过了,速战速胜、后患无穷。在真刀**的战场上取胜不难,难的是接下来怎么办?"
"谁不想速胜呢?我也想速战速决。但那之前需要先满足三个先决条件。第一,需要积累足够的正义性;第二,需要**对国家和百姓伤害最小的时机;第三,还要为日后承担更大的责任做好准备。"
"在我们的一体化区域之外,还有两亿多赤贫的百姓,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我们做好承担起这份责任了吗?我们真的有办法改变这一切吗?我们有能力让这么多百姓得到温饱吗?答案都是不确定的。"赵昊沉声道:
"这些问题都决定了,集团必须以我为主、徐徐图之。所以从今天开始,诸君务必收拾好心情,将杂念屏之脑后,全力以赴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抓紧时间让集团变得更强大,不断创造战胜对手的条件!我们越强,优势就越大,胜利就越水到渠成!"
"最终,我们一定可以带领华夏两亿七千万百姓扬帆七海,教日月所照皆为汉土,缔造一个远迈汉唐的盛世!"讲话的最后,赵昊振臂高呼道:"伟大的中华民族万岁!"
"中华民族万岁!"代表们的吼声冲破穹顶,直插云霄。
~~
赵昊在预备会议上的讲话既没有见报,也没有印制成文件下发各部门学习,却起到了稳定人心、增强信心、统一思想,正本清源的极佳效果。
当他的高级干部和领头羊摆脱了庸俗化的旧思想,坚定了高尚的理想。集团上下也就摆脱了庸俗的旧思想,树立起高尚的理想!
当然,也有人不认同他的想法,而且是级别很高,与他关系很近的人,后来还引发了一场政变,但那是后话了...
至少在当下,集团的二十周年大会顺利的开成了一届胜利的大会,和谐的大会。
大会后,赵昊又与各部门负责人分头会谈,吩咐他们他们明年还是以完成四五计划为主。至于新的任务,会在五五计划中体现,没必要太为政局分神,乱了发展的节奏。毕竟赵相公和他的小伙伴们,怎么也能扛上个两三年。
待到送走了最后一波代表,已经是月底了。
赵昊又迎来一位贵客——奉旨进京担任太子太傅、刑部尚书的海瑞,从琼州乘船北上,路过浦东时,应他邀请上岸休息几天。
他主要是担心海公的身体。在另一个时空中,海瑞就是在这一年卒于任上的,享年七十四岁。虽说他生了儿子,又有万密斋给他的养生方子,应该能多活几年。但赵昊非得等这个该死的万历十五年过去了,才能放心。
当海瑞甩开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的搀扶,昂首阔步走下官船时,赵昊发现自己瞎操心了。
只见海斗士还是那副又黑又干又瘦的样子,只是须发从花白变成纯白而已,就连腰杆还是一如既往的笔挺。
"海公,别来无恙啊。"赵昊大笑着快步迎上去。
"呵呵,赵大老板亲自迎接,海某面子不小啊。"看到赵昊,海瑞严肃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这话说的,大明朝还有人比你面子更大吗?"赵昊瞪大眼道:"要不是我禁止走漏消息,又提前封锁了码头,你信不信你的粉丝能把这里挤爆了?"
"哼..."海瑞冷笑一声,却没有反驳。他对之前几次靠岸的遭遇仍心有余悸,声望太高了也真是苦恼啊。
"中平,还不给你恩公磕头。"海瑞便转向那青年道:"没有他和李神医,就没有你们兄妹三人。"
那叫海中平的青年赶紧规规矩矩跪下,给赵昊磕了三颗响头。他还有个弟弟海中安,妹妹海娃,还是一对龙凤胎。
"贤弟不必客气。"赵昊亲热的拉起那高大的青年,不禁感慨道:"第一回见你还在襁褓,如今却已经长成大人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你家老大不也十六了?"海瑞道。
"十七了。"赵昊苦笑道:"真是子女催人老啊。"
"老夫却觉得越来越年轻。"海瑞拢着胡须哈哈大笑。
"那可不,有个娃娃整天管你叫爹..."赵昊没好气道。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老友重逢的气氛融洽极了。
~~
两家早已是通家之好,海瑞也破例带着儿子住进了赵昊的金茂园。
海瑞虽然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但海家是琼州大族,早年就有族人当海商往返安南。他也从不刻意阻止儿子,与那些阔少来往。
见识过纸醉金迷的豪奢,依然能平静的俭以养德,才是真正的君子修养。没见识过的不是真正的安贫乐道。那叫贫穷限制了想象...
在金茂园休息一晚,第二天赵昊便让老四士礼、老五士禔带着他们中平叔去逛新城。
他老大士祥、老二士祺、老三士福今年秋天刚去吕宋读大学,过年也回不来。
赵昊则跟海瑞在花园吃茶说话。
"我路过莆田时,去看过林润。"海瑞状若闲聊道。
"林公一定很高兴吧。"赵昊笑道。
"他很意外。"海瑞淡淡道:"没想到我会这把年纪再出山。"
"说实话我也挺意外的..."赵昊苦笑道:"你老唱得到底是哪一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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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榜》啊。"海瑞一撩自己的白胡子道:"你看我演个比干怎么样?"
"你是笔架,演什么比干啊。"赵昊呷一口香茗,却只觉满嘴苦涩。半晌道:"不去行吗?"
海瑞缓缓摇头。
ps.今晚没了哈。
第五十章 凛冬将至
阳光透过大片的玻璃窗,将水阁中烘得温暖如春。
水阁外却是一片凛冽的冬景。今冬的第三次寒流来袭,**竟结了冰,园中红消翠衰、枯苇摇絮,一派萧索颓废景象。
可赏玩的,唯有残荷擎苍的风骨了。
"上海竟上冻了?"海瑞立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象有些吃惊。"记得当年腊月也不结冰的。"
"是啊,要变天了。"一旁的赵昊感慨一句,又解释道:"这不是双关。"
"你说的小冰河期,终于要来了吗?"海瑞轻声问道。
"是的。"赵昊点点头道:"冰期前短暂的温暖结束了。凛冬将至了,海公..."
最初隆庆二年在北京,赵昊便开启了这个话题,他告诉海瑞在生产力低下的农业社会,王朝兴衰与所谓小冰河周期密切相关。
之前三次小冰河,分别灭亡了商朝、东汉和唐朝。而现在,第四次小冰河期又来了...
海瑞为此专门查过史料,发现汉末和唐末的霜雪冻灾,确实次数陡然增多,而且发生的月份也大大提前。比如唐朝,《通鉴》和《唐书》中就明确记载,唐初比较炎热,中后期天气较冷,长安和洛阳经常下雪。
所以生活在中晚唐的岑参才会写出''胡天八月即飞雪'';的诗句。
海瑞又统计本朝的数据,结果发现恰如赵昊所言,自正德开始,霜雪冻灾也明显增多提前了...
不正常的气候又会导致水旱蝗灾,民不聊生。这也跟海瑞自身的感受吻合,大明朝的状况确实糟透了,大规模的流民就是明证。不然他也不会上《直言天下第一事疏》!
在应天巡抚任上时,海瑞再次跟赵昊谈起过小冰河,当时他问能不能设法警醒满朝诸公,让他们意识到极寒年代要到来了?
赵昊告诉他,这太难了。因为气候的变化,是个漫长细微的过程,而且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气温在未来十几年,将持续回暖。这种情况下,关于小冰河期的言论根本没有市场。
如今,距离那次谈话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了。赵昊的预言业已被证明——从隆庆末年到万历十三年这段时间,总体而言大明气候温暖,风调雨顺,为万历新政的推行创造了优越的条件,大明朝也终于显露出盛世光景。
但残酷的是,这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从万历十五年开始,随着太阳黑子逐渐减少,全球气温开始逐渐下降。并于西元1600年,大明万历二十八年左右进入极寒期,并在崇祯年间达到极点。
这一时期冬天奇寒无比,连广东等地都狂降暴雪。北方的酷寒使降雨区域普遍南移,先秦晋,后河洛,继之齐鲁、**、荆楚、京师...出现全国性的大旱灾。粮食产量骤然下降,连老鼠都受不了要到处搬家。
于是鼠疫又大规模横行...
~~
现在,海瑞亲眼看到浦东已经开始结冰了。而隆庆年间,他还能在腊月,乘船在浦东的烂泥荡里勘察水利呢。
"看来你的预言逐渐成真了。"海瑞苍凉一叹,看着赵昊道:"但愿你的大移民计划,能保全北方的亿万百姓。"
"一定会的。"赵昊点点头,笑道:"当年海公可能觉得我在吹牛,但现在应该知道,海外的广阔世界,实乃为我华夏天造地设之热土了吧?"
"嗯,老夫几年前应反贪渎调查基金会之请,转遍了你们开拓的海外十八个行政区。"海瑞点点头,感慨万千道:"不身临其境真是难以置信啊,原来在我们家门口,除了琼州岛外,还有百倍大的世界等着我们去开拓。"
"天予弗取,必受其咎!要是让红毛鬼全都占了,我们中国往后就要处境艰难了。"海瑞向赵昊竖起了大拇指道:"单从这点上说,你就是我华夏两千年来的第一功臣!"
"海公这么夸我,夸得我心里毛毛的。"赵昊笑得合不拢嘴道:
"南洋容纳下一亿人口,绝对没问题。而且面积最大的绿岛和绝岛,我们还没来得及开发呢。"
"怪不得口气这么大。听说你们每年移民要增加到三百万?"海瑞问道:"三年一千万?"
"唉,谈何容易。移民是一项复杂的工程,住房、交通、卫生、防疫、牲畜、农药、化肥、口粮,等等等等都要配套完善,才能保证新移民的生存和生活。哪一根短板都会限制移民的规模,最主要的是集团人力有限,安置一年两百万移民就已经很吃力了。"
赵昊叹口气道:"只是鉴于未来政局的重大不确定性,集团才会决定,先将之前报名的百姓全都送去海外,再慢慢消化。"
海瑞点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林润说,只有走你们这条路,才能救百姓和大明。"
"那海公以为呢?"赵昊轻声问道。
"我也这么觉得..."海瑞从来不会拐弯抹角,他看着冰面上孤傲挺立的残荷,幽幽道:"不然老夫也不会帮你做这么多事。"
"是,集团上下能有如今的廉洁,全靠海公注入的正气。"赵昊点点头,再次挽留道:"所以还是别去北京了吧。皇上不是纣王,我也不会当武王。大明有笔架就行了,不需要比干的。"
"放心,我不会透露江南集团的一点情况,也不会干任何对你们不利的事情。"海瑞似笑非笑的看着赵昊道。
"嗨,你老把我想哪去了?"赵昊不禁苦笑道:"我不是担心你对付我们集团。"
"是,现在谁也对付不了你们了。"海瑞淡淡道:"哪怕现在干掉你父子,都无济于事了,反而会让皇家彻底无法幸免。"
"那海公还要..."赵昊无奈道。
"你就当我是求一心安吧。当年老夫上《治安疏》时,就没打算能活着出来。结果世宗皇帝却先我而去了,这一直是老夫的一块心病。我常想,世宗驾崩会不会也有我的责任?"海瑞的语气有些飘忽,目光却一如既往的坚定。
"这哪跟哪啊?嘉靖皇帝本来就病入膏肓了。"赵昊不禁摇头。
"不管怎么说,殷商那样的奴隶国家,帝辛那样的昏君,尚有比干那样的忠臣。我大明太祖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历代皇帝又养士二百年,怎么能没有死谏之臣呢?那不显得大明的臣子太狼心狗肺了吗?"海瑞哈哈大笑道:
"当年世宗皇帝没杀我,可能就是为了让我有朝一日,把命还给他老朱家就是了。"
"不值得..."赵昊还想再劝。
海瑞却抬手不让他说下去道:"我意已决,不必再劝了。"
"唉..."赵昊长长一叹。也是,海瑞什么时候会听人劝?
"其实,这几年我一直在苦思,能不能有两全的法子呢?"海瑞笑笑,缓缓对赵昊道:
"后来我想到了,既然你们集团那么强调正义性、正当性。那么只要皇上不犯大错,你们总不能给他捏造罪名吧?"
"那肯定不能,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掩盖,假的永远是假的。"赵昊摇摇头道:"如果皇上不清算张太师,不倒行逆施,我等自然只干我们该做的事。"
"这就是我进京的目的。不奢望致君尧舜,只求盯着皇帝别犯浑。"海瑞坦率的看着赵昊道:"是不是更想把我留下了?"
"哈哈哈,怎么会呢?"赵昊摇头大笑道:"海公能看着皇上,让他做个人,我们求之不得啊!"
"老夫知道,皇上起复老夫,是为了拿我当幌子使,并非真心想听我唠叨。"海瑞很有自知之明道:"但我坚决不肯去南京任职,他才只好捏着鼻子把我弄到跟前。只是我去了,就由不得他了。"
"看来陛下的好日子,没过几天又要到头了。"赵昊露出了同情的笑容:"这都俩月了,他一次都没上朝,也不召见大臣平台奏对。"
"确实该好好管管了。"海瑞面色一寒,沉声道:"兴献王这一系,怎么他妈的一代代的都这么懒?"
"可能这就是遗传吧。"赵昊笑道:"你要怪就怪杨文忠公吧,选错了还管不住。"
"从私人感情上来说,我是希望那孩子好好的。"说着他轻叹一声道:"可是他好容易才摆脱了我岳父,能听海公的劝吗?"
"劝不住,也要劝!"海瑞斩钉截铁道:"你放心,他要真是倒行逆施,祸国殃民,老夫就血溅宫门,替独夫民贼敲响丧钟!"
"大明有海公,何其幸哉?"赵昊鼻头发酸,千言万语化作深深一揖。
"谬赞了。"海瑞却摇摇头,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其实来之前,我还打算劝你保全天家的。但船进黄浦江,看着浦东浦西两岸鲜明的对比,那些理由根本说不出来了。"
浦西已经是从前所谓的人间天堂了,但与赵昊不惜成本,用最高标准打造的新生活示范区——浦东新区比起来,却依然不啻天壤之别。
几乎每一个来过这里的人,都会成为江南集团**的拥趸,恨不得立即把家搬到这里来...可惜现在要摇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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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感触是最深的。因为在他主持''黄浦夺淞'';水利工程之前,浦东就是个烂泥塘...
"比起让天下老百姓岁无饥寒、老有所依,鳏寡孤独皆有所养来,一家一姓之宗庙,确实微不足道。"他仰头望着漫卷枯叶的天空,喃喃道:
"只是我老了,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明知道不对,也改不了了。"
第五十一章 活着的门神
两天后,海瑞便辞别了赵昊,带着儿子从陆路北上进京。
原先一提琼州府就是天涯海角,流放之地。但它是广东布政使司的一部分,南海集团还在此设立了三亚市,是集团控制中南半岛的北方基地。因此江南教育集团在府城琼山和三亚都建立了九年制学校,不过因为设立的时间晚了点儿,所以海中平刚刚中学毕业,还没想好是报考书院修习举业,还是上大学将来进集团。
海瑞让他不要急着做决定,多走走看看想想再做选择。
走海路固然快,但什么风土人情也看不到。海瑞要趁着自己还能动弹,带儿子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民间疾苦。
海公当年可是从琼州步行进京赶考的牛人,现在沿途还有驿馆,可以骑马,这点路程简直不要太轻松好吗?
但没多久他就后悔了...
因为住驿馆是要出示兵部签发的勘合的,他的身份自然也就暴露了。
虽然他嘱咐驿丞,千万替自己保密,但每每睡一觉起来,屋外头就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海瑞问他们有什么事儿?
他们说没事儿,就是想亲眼看看海青天,祝他老人家长命百岁。给他磕个头,拜个早年...
磕完头,这波百姓便兴高采烈的回去了。
下一波又紧跟着进来了,一波接一波,全县的百姓排着队前来瞻仰他们的海青天。
外头还有人吆喝呢:''一定要多留海公一会儿,我回村里把我爹接来给海公磕头!'';
驿丞们自然深表歉意,说辞都差不多——因为自己太激动了,只告诉了老婆或者老娘。然后老娘们嘴快,就一传十十传百,''海公来了'';成了尽人皆知的秘密。
在江南每个县都是这样,无一例外。好多老百姓活也不干了、买卖也不做了,就跟着海瑞一起上路,送他到长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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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海公清廉如水不收礼,他们就带着最好的吃食,希望海瑞父子渴了饿了能吃一口喝一口他们的孝敬,就心满意足了。
结果便出现了一幕千古奇景,海瑞父子骑马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二里长的队伍,还不断有人加入。
"他们为什么冰天雪地的家都不回,非要送父亲过江?"海中平终于忍不住问道。
"因为为父曾为他们做过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海瑞淡淡道:"没想到十几年了,他们还没忘了。"
他在应天巡抚除暴安良,为百姓做主的作为,老百姓是永远不会的忘记的。
江南一带的老百姓甚至把他跟包青天凑了一对,贴在门上当起了门神。既能驱邪避鬼,又能时刻看到偶像,可谓一举两得。
也算是最早的偶像画像了。可惜不知道要个签名啥的...
海中平震撼之余,顿时觉得应该进书院读书进学,像父亲一样做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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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江之后,海瑞学聪明了。再也不投宿免费的驿馆,跟儿子住起了客栈,这才避开了**的追星族。
至于爷俩的安全,海瑞完全不担心。他知道以赵昊的重情,百分百会派保卫处暗中保护,所以只管到处走到处看,不用担心遇上劫道的。
其实江北的治安也是极好的。
因为扬州府作为最初一体化的江南十府之一,早已被江南集团治理的明明白白。根本不用官府出手,各地农场的护场队就让蟊贼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嘉靖年间为了御倭,朝廷准许沿海的士绅自办团练。这个好传统也江南集团继承了下来。他们所有的工厂、农场、矿场、林场,都组织了护卫队,由江南安保集团负责训练、装备和管理。
跟海外的预备役一样,所有男性职工、农工都要参加军事训练,轮流值勤。
正好是冬季农闲时节,各地农场都在组织民兵拉练。路上时不时就能碰上一队队扛着隆庆式步枪,背着被褥和钢盔的民兵。响马土匪海盗**们得活腻了,才会来这种地方找死...
幸好他父子一看就是好人,海瑞又七老八十了,才没有被民兵盘查。
海瑞看那些民兵固然没有海警和子弟兵那般军容整齐,军纪森严,却也斗志昂扬,虎虎生威。
其中很多年轻人跟海中平一样,身高比父辈高出一大截,肩膀也宽。这充分体现了他们的营养水平,已经远超父辈当年了。
其实就是那些年长些的民兵,虽然个子长不起来了,却也身板结实,神完气足,一看就是经常吃肉的。
海瑞知道,在赵昊的大力提倡下,肉蛋奶已经进入了江南地区百姓的日常食谱中。当然,谁不希望能顿顿吃上肉?关键是得有条件实现它。
海瑞对此有过研究,他告诉儿子,首先是江南地区的收入水平快速提升。不说集团职工的收入,单说在江南集团带动下,江南百姓的收入也跟着水涨船高,现在就是雇一个短工,一个月也要三两银子。
而且这还是在流民不断涌入,让江南地区有充足廉价劳动力的情况下。那些本地的熟练织工,一个要开五两才能招得到的!
"当年,一个织工累死累活一个月,收入不过才一两五。"海瑞无限感慨道。
"才一两五,这怎么养家啊?"十九岁的海中平感到无法想象。
"一两五,那还是人间天堂的江南,你去陕西河南扛活,管吃管住就不错了,还想要工钱?"海瑞摇摇头,这也是他为何要带儿子走一趟内陆的原因。
"老百姓的收入提高了,首先就会增大胃口,让全家吃上饱饭。然后再想办法吃好,这就叫民以食为天。"海瑞叹服道:
"这是隆庆四年时,你赵恩公跟我说的话,那时候他还没你大呢。"
"呃,孩儿太不争气了..."海中平登时面红耳赤。
"没什么好害臊的,两千年才出一个赵昊,谁能跟他比?"海瑞哈哈大笑道:"不把他当人看,心里就舒服多了。"
"父亲还真是通达啊..."海中平摸了摸冻得通红的鼻子。
海瑞便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儿子围上。老来子,都这样,海瑞也不能免俗。
"从那时起,他就命令各开发公司下面的农场,都要大力饲养六畜,推行桑基鱼塘。后来还在各县专门建了大型的养鸡场、养猪场。说实话,当时为父觉得他太不切实际了,老百姓能有糙米饭南瓜汤管饱就谢天谢地了,养这么多禽畜,浪费多少饲料啊?"
"结果还是为父眼光短浅了。"海瑞又叹服道:"大量的家禽肉类上市,只是短暂的引起价格下滑,但很快就又涨上去了,而且一直就供不应求了。唉,这人啊,就像狼崽子,吃过肉之后,就很难再吃素了。"
"爹,我两天没捞着吃肉了..."海中平闻言,顿感饥肠辘辘。
"这孩子,唉..."海瑞刚想说,当年你奶奶过生日,咱家才能吃回肉。但当年的日子能跟现在比吗?他便没好气道:"晚上看吧。"
海中平马上来了精神,要好好表现,以免晚上开荤泡汤。
"很快,养殖业成为农场创收的大头,甚至比种粮还赚钱。后来都有专门的养殖户了。"海瑞便接着讲道:
"但江南天生不适合搞养殖,所以就便宜了江北淮南这边。别看南通现在很富裕,放在二十年前,可是穷得叮当响,到处都是望不到边的盐碱荒滩。"
"这个我知道为什么。"海中平积极表现道:"原先这里是两淮盐场的一部分,但黄河夺淮后,泥沙大量沉积于入海口,使海岸线向东扩展,这样淮南盐区距海日远,淤汐不至,卤质渐淡,盐产日少,地上又不长庄稼,灶户们只能举家过江到江南谋生。"
"后来通开司成立后,在赵恩公的指导下,买下了淮南沿海所有的荒滩,圈围起来,大量种植牧草放养牛羊。原来盐碱地十分适合牧草生长,而且富含盐分,有利于牛羊的生长。"海中平来了劲儿,兴奋的满脸通红道:
"江南一带最缺的就是牛羊,自然高价敞开收购,于是牧场很快盈利。而且牛羊所产生之排泄,又是改良荒地土质之肥料,实为一举数得之经营良策。"
"然后集团又斥巨资修建了沿海岸堤,建造了坝闸,用以防止海水入侵。同时兴修水利,引江水灌溉,这才有了如今江北百余里的黄金海岸,百万亩沿海棉田!"海中平与有荣焉道:
"现在这里产的棉花不光供应江南,还建立了自己的棉纺厂,号称北松江呢!"
看着儿子两眼放光的样子,显然已经把在江南的见闻和感触抛诸脑后了。
海瑞不禁暗暗叹息,江南集团培养出来的读书人,非但对科学的兴趣远胜于入学,似乎对实业的兴趣也远胜于举业...
就连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
他知道,海中平刚才侃侃而谈的这些,肯定是在中学开设的实业课上听到的案例。
''愤国力之弱,则讲求武备;痛民生之窘,则讲求实业。'';这是赵昊灌输给学生们的思想。
而圣贤书在他的教育系统里,仅属于小学语文知识的一部分。至于《四书章句》之类的科举应试教材,只有书院才专门研习。
哎,强国兴邦的道理,似乎真的不在圣人之言中。
时代,真的变了。海瑞既高兴又心酸,但还是高兴更多些...
第五十二章 羊肉和报纸
当晚,父子俩在海门县城南门外的一家前面吃饭后面住店的客栈投宿。
海门城其实是嘉靖四十年,为了御倭修的守御千户所城。正方形的城墙边长二里,在当时看来,在这鸟不拉屎地方已经是大的过分了。
谁能想到,这二十年海门发展的这么快?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上百个畜牧场,上百万亩棉田。城内整日客商云集,来拉牲口、收棉花、买皮革油料的大车把个小小的海门城塞得水泄不通?
在这个武德充沛,安全无忧的地界,贸易中心很快便转移到了城外,如今南门外街区的面积比城内都大,也更繁华。大街上棉店、布店、羊毛店、皮革店、肉店、活牛羊店、油料店,客栈、酒馆、窑子一家挨一家。
这会儿天黑掌灯,大街上各色灯笼幌子交相辉映,忙了一天的客商、职工、农工结伴出来逛街吃酒,吃完了再耍一会儿大宝剑。要不是那挥之不去的牲口粪便味,还真以为这是在大城市呢。
海瑞看着外头穿着棉袍皮袄,操着南腔北调高声谈笑走进店来的食客定定出神。海中平却只盯着炉子上那大铁锅咕噜噜炖的提汤羊肉咽口水。
海门提汤羊肉号称通海平原菜谱之冠,所用海门山羊肉乃当地特产。其奥秘在于将山羊去势后育肥,这样山羊没有了俗世的欲望,每日只安静的吃草,生长快,肉质丰满细嫩,没有膻味。
烹饪提汤羊肉时,一般选用三四十斤的细骨健壮的一龄羊。将大片生羊肉焯水去除血污后,放入大锅清水中,加姜、葱、萝卜、黄酒等简单的调料烧煮,先大火烧开出去浮沫,继续用大火烧一刻钟,便改用文火煮一个时辰左右。待羊肉酥后捞出,趁热拆骨,保持各部位的完整,分别放入盆内,不能叠放混放。
放入盆内的羊肉要用原汤烧几次,使朝上摆放的羊皮洁白光滑,羊肉内无杂骨碎肉残留。锅中捞去姜、葱、白萝卜等物,加少许精盐烧开后将羊汤盛入干净盛具待用。
店家早就注意到这小伙子的馋样,肉一出锅便舀了一海碗,配上粉丝青菜心,浇上一勺羊汤,搁在他面前。操着海门话道:"切吧,不够还有。"
海中平忙道了谢,然后将那碗白烧羊肉送到海瑞面前,请父亲先用。
见这少年馋成这样,还没忘了礼数,店家不禁笑道:"你老子年纪大了,还是切个红焖的吧,不费牙口。"
他便掀开另一口小锅,里头也是烧煮的羊肉,但加上酱油、冰糖和少许羊油多炖了好一会儿。
店家舀一盘红灿灿的红焖羊肉端上桌,又送了一盘撒着胡椒面、配了甜面酱的冷切羊肉。海瑞刚要推辞,店家却笑道:"老丈放心,这两盘是我送的,不要钱。"
旁边大啃羊头羊蹄的食客闻言起哄道:"老板,我们也能白吃吗?"
"做梦去吧。"店家又将一壶茵陈大曲搁在父子桌上道:"老子是看老丈年纪大了,而且越看越面善。就你们一个个满脸横肉的鬼样子,还想让我请客,那真叫见鬼了呢!"
食客们大笑着看向海瑞。别说,还真是看着好生眼熟,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但的确又不认识他...
便七嘴八舌询问老丈哪里人士,以前来过海门吗,这大过年的来投亲还是过境?
海瑞笑着说自己是琼山人,此番去北方路过此地,四十多年前来过一次。
"四十多年前,老丈吃过他家的提汤羊肉吗?"有个食客笑道:"胡老板吹牛说他家是百年老字号。"
"哈哈哈,"海瑞拢须摇头道:"当年太穷,一路上光啃干粮喝凉水了,哪吃得起肉啊?"
"当年老丈就是有钱,也吃不到我胡家的提汤羊肉的。"店家笑道:"那时候全县才养几头羊?全让扬州的大财主收去了,我爷爷那时候是给大盐商家里做羊肉的。"
"那么说,还是托你的福,我们也能吃上盐商家的佳肴了?"众人哄笑道。
"呵呵,咱可不敢居功。"店家便笑道:"说白了,是在老家做买卖能赚到钱了,咱才能回家开这个店。"
"那倒是,你卖这么老贵,当年我们也吃不起啊。"食客们纷纷点头道:"他奶奶的,那时候一年到头能吃顿饱饭就谢天谢地了。还吃肉?想屁呢!"
说着狠狠咬一口滋滋冒油的羊头,报复从前的贫穷。
"也没这么多羊给你们吃啊。"店家感叹道。
"看来这十几年,变化很大啊。"海瑞捻须笑道。
"大,特别大!"众人一.asxs.头,一个四十多岁的食客感慨道:"这世世辈辈都没变过的苦日子,忽然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可不,一下子就有奔头了,"一个五十多的老汉挥舞着手里的羊蹄子,高声道:"浑身是劲儿!"
"那主要还是吃上肉了..."有人打趣道。
"哈哈哈哈!"食客们哄堂大笑起来。
这时门帘忽然掀开,一条身影带着寒气倏然进来,朝柜台丢下一样东西便又倏然出去了。
食客们却习以为常了,有人便对伙计笑道:"今天的日报来了,快给念念!"
海瑞这才知道,原来刚才进来的是送报小童,不禁惊奇道:"这里也能看到当天的《江南日报》了?"
《江南日报》作为江南报业集团的官方报纸,甚至海外行政区也能看到。但大都是好几天前出版,甚至上个月的旧闻了,只有苏松一带能看到当天的新闻。
"这不就隔着条长江嘛。"店家便解释道:"上午从太仓出发送过江,运气好当天到县里,运气不好就得隔天。"
"也是县里订报的多,才给这么快马加鞭的送。"有人郁闷道:"我们农场离这儿不过十里路,就不给送。"
"你们农场那么几十号人,就订一份报纸。人家当然不给送了!"店家笑骂道:"送多了给羊看啊!"
"看了报纸的羊,说不定肉更香呢。"那羊倌儿打趣道。
"别扯了,钱伢子,快给念念报纸,有什么新鲜事儿。"食客们纷纷催促起来。
"好吧。"那伙计便拿起报纸,清了清嗓子。嘈杂的大堂中立马安静下来。
"今天的头版头条是——四五计划进入最后冲刺阶段!"
"随着二十年大会的胜利闭幕,集团的四五计划也来到了最后一年。过去四年里,集团各公司、各部门、各海外区,沿着集团大会制定的宏伟蓝图砥砺奋进,狠抓实干,终于到了关键冲刺阶段..."
虽然《江南日报的》的发行对象是普罗大众,所以报道用的都是大白话,但以海瑞看来,老百姓应该对这种枯燥的官样文章不感兴趣才对。
然而食客们都听得十分认真,竟没有一个插嘴的。
待到头条文章念完了。那伙计忽然欢呼一声道:"今天的代表巡礼,是咱们海门的牛大帅!"
人们便欢呼起来,有人吆喝着牛瘪牛瘪什么的...
"牛大帅?"海瑞吃惊道:"是哪镇的制台啊?牛平天吗?"
"哈哈哈哈..."食客们终于大笑起来,那个羊倌儿擦着泪道:"老丈,牛大帅和咱是同行,我放羊他养牛。"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人家叫牛大帅,咋没人叫你羊将军呢?"旁人取笑他道。
"听说江南集团的代表很厉害啊。"海瑞笑道。
"那当然了,集团代表可牛得不得了。不光能开大会听报告,集团的大事儿还得他们举手同意才行。"小伙计满脸崇拜道:
"他们还能代表下面人向上头反映情况,而且上头必须及时答复。要是有人胡作非为,他们还能检举揭发,全程参与调查呢。"
"这养牛还能养成集团代表?"海瑞又问道。
"老丈,咱们江南集团可不兴万般皆下品那套。"小伙计与有荣焉道:"干啥干得好都能出头!好比我们牛大帅,人家养牛可牛逼了!前些年集团从红毛鬼那里进了一批黑白花牛,据说下奶一头顶咱们的黄牛水牛好几头。"
"可是这牛也水土不服啊,大老远来了咱这儿,就是不下奶了。"旁人接话道:"不光咱们这边,在耽罗、台湾的牧场也差不多,不是不下奶,就是下得少。农学院的专家都解决不了的难题,最后让咱们牛大帅给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呢?"海瑞饶有兴趣的问道。
"好像是跟黄牛配种,生下来的小牛就好了。"众人不甚了了道:"总之,现在学生们能一天喝上一杯奶,多亏了牛大帅育出的小奶牛,你说牛瘪不牛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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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他就评上了一等劳模,成了集团代表了。"羊倌艳羡道:"早知道我也去养牛了。"
"拉倒吧你。"众人一阵哄笑,便继续听报。
待念完了头版的集团要闻后,小伙计翻到第二版海外版,接着念道:
"这版头条是——大喜讯,莽应里兵败暹罗,大城保卫战胜利!"
海瑞再次惊讶的看到,食客们全都兴奋的欢呼起来,有人还跳到凳子上手舞足蹈。
店家非但不生气,还高兴的哈哈大笑道:"好啦好啦,今天都免单啦!"
第五十三章 大城保卫战
海瑞自然知道莽应里是哪位,他就是那个让大明在西南丢尽颜面的莽应龙的儿子。
之前说过,大明的西南疆域深入中南半岛,包括缅甸、老挝、泰国北部在内的三宣六慰都是大明的领土。但随着大明的国力日衰,''金字红牌'';制度遭到了严重的挑战,中南半岛不可避免的滑向了军阀混战的局面。
结果嘉靖年间,缅甸宣慰司出了个猛人莽应龙,公然扯旗造反,号称东吁王朝。趁着朝廷被北虏南倭搞得焦头烂额,吞并了三宣六慰的大半,还把世仇暹罗国给灭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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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暹罗气数未尽,莽应龙扶植的傀儡泰王居然生了个小神君出来——号称''黑王子'';的帕那莱。
帕那莱幼年时,曾经在东吁长期为人质,受尽了缅人的折辱。后来还是他妹妹被送给六十多的莽应龙为妾,才得以放归,被立为储君。
屈辱的经历让帕那莱极端反缅,但他深知想要战胜强大的东吁王朝,恢复暹罗独立,单靠吃斋念佛的泰人是不够的。
于是他动了向天朝求援的念头,趁着赵昊会盟南洋诸侯的机会,请绿女王代为引见。赵昊也正需要听话的***,来掌控中南半岛,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黑王子承诺待自己登上王位后,便像安南一样内附天朝,以换取江南集团对暹罗独立的支持。
而且时来天地皆同力,运气也站在了他这边。转过年来,万历九年莽应龙竟病死了。接替他王位的太子莽应里虽然已经46岁了,却狂妄自大,穷兵黩武。
莽应里认为东吁兵强马壮,猛将如云,在东南半岛已无敌手,便将目光放在北面,开始不断作死...哦不,不断进攻大明的西南边陲。
他显然对天朝的变化一无所知,经过张居正改革之后,大明已经一扫文恬武嬉之风,官兵战斗力大幅提升了。
万历十一年正月,缅军悍然内侵,在云南境内攻城掠地,杀人放火,一路攻入了顺宁府境内,窥视大理等地!
军情传到京城,明廷为之震动!
在张相公的严令之下,黔国公、云南总兵沐昌祚立即从昆明移驻洱海,云南巡抚刘世曾也移驻楚雄,调动数万军队,命大将刘綎、***分率精兵赶赴前线,全力反击!
结果刘、邓二将在当地土司军队的配合下,大破缅军于姚关以南。而后**连胜,收复了之前被缅军占领土地。而后刘綎召集土司、筑坛盟誓,边境地区的土司纷纷重新归顺明朝。
刘綎、***也由此名噪天下,成为新一代的名将!
但也不宜夸大这次明军的胜利,因为缅军的主力尚存。莽应里之所以匆匆撤军,是因为泰人造反,威胁到他的国都了。
万历十二年,莽应里命黑王子帕那莱率泰军北上,协助自己攻打大明。
帕那莱在赵昊的支持下,率军进入缅甸境内后,便向部下宣布独立,攻向东吁王朝的都城勃固!
莽应里得知遭到黑王子背刺大惊失色,忙率军回援勃固。好在泰军的战斗力实在不敢恭维,黑王子并没能如愿攻入勃固城。
得知缅军已经撤回,他只好在勃固附近搜罗了一万余泰人后,匆匆返回本土。
莽应里对泰人的叛乱十分愤怒,马上率军攻入暹罗,想要消灭''叛贼'';帕那莱!
帕那莱也是狠人,采取了坚壁清野的焦土政策,让缅军入境以后一个泰人也抓不到,一粒粮食也抢不着。他将几乎所有兵力都收缩到王都大城内,凭坚城据守!
结果莽应里因为出兵匆忙,准备不足,又无法就地补给,只得撤退了。
但他岂能善罢甘休?万历十三年、十四年又两次发兵攻打暹罗。尤其是去年这次,莽应里准备十分充分,他在柬埔寨的支援下,亲率二十五万大军,三路并进围困了大城,整整攻打了十三个月!
在缅军的持续猛攻下,大城内的泰军一度风雨飘摇。习惯性投降的暹罗王公纷纷崩溃。就连泰王,也就是帕那莱他爹,也感到绝望了。要不是因为帕那莱得到了江南集团强有力的支持,他爹早就把他脑袋砍了,送给莽应里消气了。
赵昊的支持可不光是嘴上说说。南洋海运在他的命令下,通过湄南河源源不断运送粮草、军械、药品等物资给大城输血,不然泰军早就崩溃了。
但吃斋出人妖的国度实在太拉胯,大力支援还是频频告急。后来干脆连湄南河这条生命线都被切断了。无奈之下,今年雨季过后,赵昊命令南洋战区司令员林凤,酌情对暹罗进行军事支援。
虽然大城距离海边80公里,但有水运状况良好的湄南河相通,所以也不算违背海警的''十公里铁律'';。
接到命令后,林凤派舰队进入暹罗湾,在湄南河口设立海军基地。
然后南洋战区陆战队司令马卡龙,被林凤任命为前线司令官,负责接下来的作战。
马卡龙指挥内河支援艇支队掩护一千陆战队和四千子弟兵沿湄南河北上50里。按照参谋部的指示,在距离大城130里外,一个被河道环绕,易守难攻的渔村建立了前进基地。
哦对了,赵总司令还给那个渔村起了个名儿叫曼谷。
随后,军队、物资、装备,源源不断的抵达曼谷基地,待建立好完善的后勤、支援和防御体系后,内河支援舰队再次北上。
这次内河支援舰队终于出现在以湄南河为护城河的大城城下。
海警陆战队的''黑蛟'';型新式内河支援艇,是由曾在收复马尼拉之战中大放异彩的''复仇者'';型改进而来的。拥有全金属船身和完善的防护装甲,以及更强大的火力。
二十几艘''黑蛟'';凶狠的突入缅军阵中,上百门新式手摇转管炮发射的霰弹,冰雹般泼洒向正以密集队形攻城的缅甸军队,只一波就带走了上千缅军的性命!
莽应里自然对这半道杀出的程咬金怒不可遏,马上下令先消灭这些不速之客再说!
然而手摇转管炮这种将大佛郎机和迅雷铳合而为一的大杀器,最大的优点就是火力持久。
它通过位于炮管上方的开放式弹匣以重力供弹。手摇把提供动力,将落下的炮弹推入炮膛。这样只要不断往弹匣中压入类似掣电铳子铳的预装炮弹,不断转动摇把,就可以源源不断的射击了。
而且这种连发火炮的气密性要好于佛郎机,所以虽然同样是后装炮,但威力要大于后者。在一百五十米的射程内连发霰弹,完全是人命收割机。
任凭莽应里如何催动军队从两面狂攻,都攻不到河边半步,只是让一波又一波的部下白白送命而已!
直到湄南河畔死伤枕籍,莽应里才如梦初醒,忙命令部队后退,停止无意义的死伤。
他决定用射程更远的火炮对敌。
缅甸很早就接触葡萄牙人,与其相邻的阿拉干王朝,也就是后世的孟加拉更是葡萄牙人曾经的盟友。葡萄牙当年雇佣的南洋水手,基本都是孟加拉人。后来葡萄牙人响应塞巴斯蒂安的号召,撤出亚洲回去复国。
自然也有很多葡萄牙人没那个爱国情操,不愿意回又臭又脏的里斯本去,便悄悄留了下来。基本都在阿拉干王国当起了雇佣兵。
有可怕的明国海警在,海上他们是不敢混了,便纷纷在陆上谋生。因为莽应里给钱多,好多葡萄牙人都加入了缅军,也给他们带来火炮技术。
葡萄牙人给缅军铸造的青铜加农炮,最大射程超过一公里。不过那种大炮太过笨重,只能用来守城。缅军野战用的西洋青铜炮,能打四百多米远,两百米内保证有效杀伤。在北方给明军造成了相当大的麻烦。
方才葡萄牙雇佣兵已经目测过了,敌军的射程在一百五十米内,比他们的野战炮差远了。
然而当他们信心满满指挥着缅人推出火炮,准备在敌军射程之外摆开架势时,却只听一排清脆的枪响,在五百米外就被射倒了一片...
幸存的葡萄牙人趴在地上四下张望,最后发现硝烟还是从那些铁船上腾起的。
加装了***的万历式步枪,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葡萄牙人可怜的脑瓜怎么也想不通,**怎么能打这么远?这么准呢?
他们又尝试了几次,依然被铁壳船上的远程火力死死压制,根本别想进入己方火炮射程。
其实葡萄牙人不知道的是,那些手摇转管炮只要换上实心弹,一样比他们三四百斤的小炮打得远。只是因为准头感人,海警不愿意露这个怯罢了。
结果莽应里只能无奈收兵。
大城城上的暹罗君臣,亲眼目睹了海警将士杀神下凡的战斗场面,登时一扫萎靡,士气大振。
帕那莱更是扬眉吐气,他终于证明了自己选择是正确的,再也不用担心被出卖了...
缅军遭此棒喝,毫无办法,士气十分低落。帕那莱又得知了,海警在下游设立前进基地,囤积了大量物资、兵力。
他知道,这下彻底没戏...
在痛苦的纠结了数日后,莽应里只能带着满心的不甘黯然撤军了。
第五十四章 陆战队之歌
海门,胡家客栈。
大铁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食客们桌上摆着大盘大碗的羊肉,他们一起端起酒碗,欢庆集团又一次大胜!
每个人都发自内心的喜悦,他们又敲着桌子、打着拍子,唱起了那脍炙人口的《陆战队之歌》:
"战神不朽千古名,**卫青霍去病。李靖**和狄青,名将无敌华夏兴!
后世英雄哪堪比?唯我海警子弟兵。古来英雄无可见,火药弹丸致人命!
闻所未闻织田市,无坚不摧洪武炮。更有一排又一排,英勇无畏陆战兵!
持枪列队迎敌进,战鼓不止绝不停!举枪瞄准听号令,枪声齐射如雷霆!
齐射一轮又一轮,尸横遍野敌胆丧!若敢与我白刃战,雪亮刺刀要敌命!
战无不胜开太平,解甲归来父老迎。美酒琼浆斟满杯,献给亲人子弟兵!
洗尽征尘再出发,陆战队员誓不停!扬帆七海战八荒,要让寰宇归大明!"
~~
这首《陆战队之歌》是由五音不全的赵昊哼出来,曲调介于《英国掷弹兵进行曲》和《游击队之歌》之间,经由马湘兰重新编曲,轻快流畅、节奏分明。填词也尽量白话,以求朗朗上口。
最早一批陆战队员已经复员转业,进入江南安保集团担任教官,又把这首歌教给了他们训练的民兵。
这首歌也传遍了大江南北,集团治下几乎人人会唱。
海瑞虽然只是头一次听,却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都已经离开海门、离开南通州好些天了,他的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群汉子用破锣嗓子唱出的歌声。
"洗尽征尘再出发,扬帆七海战八荒!陆战队员誓不停,要让寰宇归大明..."他儿子也一样,时不时就不自觉哼唱起来。
海瑞骑在马背上,轻轻打着拍子,最后一句歌词''要让寰宇归大明'';还是让他有些欣慰的。
只是这大明,就不一定有朱家什么事儿了...
''可没有朱家,没有皇帝的大明,还是大明吗?'';想到这,海瑞心口一闷,又陷入了困扰他许久的***之船的思辨中。
离开扬州地界后,海瑞决定尽量避开沿海一带江南集团的控制区,深入内陆北上。好让儿子再看看另一个大明的样子。
然而有些出乎意料的是,一路所见,其实状况还凑合。虽然比起江南江北来是天壤之别。但跟十几年前海瑞所见的情形,已经有相当的改观了。
原先过了淮安,进了黄泛区,大道上总能看到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流民,行尸走肉般向南蹒跚。
这个天寒地冻的时节,道边不时便能看到冻死饿死的尸首。行至城镇,沿街都是乞讨的,卖儿鬻女的还有插标自卖者,店铺也大都关门,街上泥泞污浊,一副末世景象。
现在,各方面都要好很多。虽然百姓依然面有菜色,要饭的还是很多。但至少卖儿卖女卖自己的不见了,店铺也都开了张。许是临近过年,生意还挺红火。
哪怕极度不爽张居正,海瑞依然要说一句,过去这十几年,他真的居功至伟。
是张居正坚持用潘季驯**河漕,并力排众议支持他先黄河后运河的治理思路,潘季驯才得以从根本上治理黄河与运河。
万历十年黄河大水,冲决了凤阳祖陵的大殿,潘季驯遭到满朝弹劾,又是靠张居正的坚决维护才过关。
终于,万历十二年两河功成,黄河在夺淮多年后恢复旧道,奔流在混凝土的坚固河堤中。运河河道中也终于水源充足,漕船畅通无阻了。这才让老百姓免于水患,重建家园。
当然也要感谢江南集团,除了提供水泥外,还让出了大部分漕粮北运的份额,让漕运得以恢复,运河沿岸的经济也实现了复苏。
而且江南集团在大明所有州县都设了移民办,长期招募百姓去海外垦殖定居。
老百姓真要过不去了,直接到移民办报个名,通过简单的体检和审查,在移民合同上按手印后,全家就会被送到最近的码头运走。从按手印那一刻起,移民办就开始管饭,自然不会再有人饿死了。也犯不着把孩子或自己卖掉了...
早年间还有谣言盛传说,那些被江南集团送去海外的人,都沦为了挖矿开荒的奴隶。但老百姓实在没活路,只要能有口饭吃,当奴隶就奴隶吧。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么多人在海外过上好日子,甚至发了财,谣言早就不攻自破。如今去海外,已经成为大明百姓很正常的一种选择了。
当然地主们不高兴的,穷鬼们一个不开心就提桶跑路海外,谁给他们扛活?谁给他们种地?
都纷纷抱怨说,老百姓让江南集团都蛊惑成刁民了!要不是江南集团势力太大,他们早就砸了狗日的移民办了。
不过那些藩王宗室可不怕江南集团,只是顾忌张太师、赵阁老在位,不敢明里阻挠移民办招人。却警告自己的家奴、佃户、长工,谁敢报名移民就打断他的腿。
为此他们专门派人在移民办外盯着,看到哪个狗东西敢不听话,马上就把他全家抓起来。
海瑞父子就在山东兖州遇到过好几次,鲁王一系的恶奴打人抓人点房子。海瑞只好亮明身份阻止了他们作恶,并把移民办的工作人员找来狠狠训斥了一通。
"你们的工作怎么能如此不负责呢?!"海瑞黑着脸,把那个还负责集团驻单县办事处的高级办事员庄苏安,骂得狗血喷头。"宗室恶奴对准移民下黑手,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可想过什么办法?!"
"已经打过好几次报告了。"平日里跟县太爷称兄道弟的庄专员,在海门神面前大气不敢喘。"也跟王府抗议过了。"
"抗议,抗议有用还养军队干什么?!"海瑞冷哼一声问道:"上面怎么回复的?"
"就让我们尽量避免此类事件发生。"庄专员小声道:"藩王宗室无法无天惯了,我们也惹不起啊。可是老百姓来报名,都说自己是自由身,我们这边人手少,也没法一一调查,所以还是难免..."
"你放屁!"海瑞却毫不留情的戳穿他道:"移民办的全称是什么?"
"江南集团单县移民事务办公室..."庄苏安缩缩脖子道。
"移民事务办公室,顾名思义,所有关系到移民的事情你们都要管!那你们就必须积极主动,全力以赴的为移民解决后顾之忧,保证移民的安全!而不是要么把麻烦一刀切掉!要么什么问题都指望上头解决!那还养你们这些废物干什么?"
"海公教训的是..."庄苏安一脸惭愧的低头认错,至于他心里服不服,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这事儿根本没那么麻烦,只要多动动脑子,多做点事情就能解决。"海瑞放缓语气道:"比如签字之后,派一队安保人员陪他们回去接人,或者要求申请的要全家到场,不给那些宗室恶奴下黑手的机会。"
"海公真是高见,我们立即改进。"庄苏安忙点头不迭。
"老夫也知道知道,你们外派内陆,势单力孤,凡事只能靠自己,不可能面面俱到。"海瑞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但也要分清主次,关系到百姓安危的,就是天大的事,下多少功夫都不为过!"
"是,海公的教诲小人牢记心头。"庄苏安终于真的动容了。
"这次的事情,我就先不跟赵昊反映了,过阵子你写信给我,说说是怎么整改的。"海瑞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里的宗室要是再敢胡作非为,你也告诉我,上头治不了他们,老夫来治!"
"哎,小人记住了。"庄苏安热泪盈眶,给海瑞磕头道:"海爷爷只管放心,小人日后一定照你老说的干!"
"好,我相信你。起来吧。"海瑞终于露出慈祥的微笑道:"孩子记住,九层之台,起于垒土。所以不毁,基厚也,所以毁,基薄也。你们集团事业的成败,实系于你们这些直接跟百姓打交道的基层干部啊。"
"是!"庄苏安重重点头。
~~
海瑞暴露了身份,也就没法继续带着儿子微服私访了。
很快,邹县知县前来拜见海公,恭请他到县公馆下榻。
第二天,兖州知府熊汝器也闻讯而来,带着护卫和车轿,要护送大司寇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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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被海瑞一概谢绝,但他也没非难熊汝器等人。
实在是兖州知府是天下第一难做。
境内除了开国就繁殖的鲁王一系之外,还有曲阜的孔家,邹县的孟家这两家有免死金牌的大土豪,简直就是无可救药!
海瑞自觉就是换了当年的自己,对上如此奢华的阵容也是顶不住的...
所以除了鼓励熊知府要坚强,要多替老百姓做主之外,他也无话说了。
只是一想到堂堂孔圣、亚圣、太祖后裔,全都成了祸国殃民的毒瘤,还谁都动不得。他就一阵阵牙根痒痒。恨不得用洪武大炮把他们都轰杀了...
第五十五章 皇帝和言官
虽然不再微服私访,但这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鬼天气,还是把爷俩硬生生堵在了路上,连春节都是在济南府过的,直到万历十六年二月才抵京。
海瑞此番没带家眷也没带随从...全天候多功能老仆海安已经八十好几了,实在干不动了,便留在琼山养老,没跟着进京。
他便拒绝了部里给准备的大宅子。爷俩直接住进了刑部衙门的尚书官廨。
身为七卿之一的刑部尚书,在正式上任前按例是要上本谢恩的。等皇帝亲自接见后,才能正式上任。所以海瑞也按规矩上了本。然后便等着皇帝召见。
谁知左等右等,整整十天都没等到传召。来拜见他的官员虽然络绎不绝,可是一天不上任,就耽误一天部务!
海瑞这下坐不住了,把同病相怜的刑部右侍郎张位叫来商议。
张位是隆庆二年进士,与赵守正同科。及第后馆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然后按部就班转迁于詹翰之间,仕途也曾很是光明。
但万历六年,他因为与同乡何心隐、罗汝芳等人过从甚密,被张居正怀疑参与了针对自己的夺情风暴,一度命人搜集证据,要把他抓起来审判。
幸好贵同年赵守正入阁,他也算上头有人了。赵守正硬着头皮好说歹说,才帮他免了一场牢狱之灾。不过他还是被贬为了徽州通判,后又升任徐州同知,在佐贰位上蹉跎了多年。
张太师这一去,所有被他打击过的官员,这下集体大翻身了。张位自然也不例外,去年九月被升为南京尚宝丞,未及上任又升国子监祭酒。等年底到了京城,再度升为刑部右侍郎。
侍郎上表谢恩后,虽然皇帝兴致来了也会接见一下,但不接见直接上任也是常态,所以他没有海瑞的苦恼。
"洪阳,你比我早回京,可否指教老夫一二?"就坐后,海瑞便问道。
"老部堂言过了,但有所问,下官自知无不言。"张位虽然五十多岁,但在海瑞面前就是个弟弟。
"好。"海瑞便开门见山的问道:"皇上迟迟不肯召见,是对谁都如此呢,还是只对老夫一人?"
"这个么..."张位捻须略一沉吟道:"兼而有之吧?"
"此话怎讲?"海瑞微微皱眉。
"据说今上自太师去后,确实不大上朝,经筵日讲也停了,就连阁臣都没召见过几回。"张位苦笑道:"反正下官进京以来,除了元旦大朝,就再没睹过一次天颜了。"
"这都二月底了..."海瑞一阵无语。
"有口谕说是陛下每日起床后都会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所以需要停止早朝和经筵日讲。"张位道:"赵相公每日在平台请安,得到的答复总是,圣躬依然欠安。"
"皇上年纪轻轻,真的病了?"海瑞沉声问道。
"可不敢妄议圣躬。"张位苦笑一声,压低声音道:"反正听说皇上在紫禁城骑马驰骋,还在后果园亲自指挥内操呢。接着又传说他是骑马摔到了额头,不想让廷臣看见,总之是众说纷纭,云里雾里。"
"哼..."海瑞暗骂一声,好事儿不跟他爹学,就学会整天泡病号了!
"那你说也是针对我,什么意思?"他又问道。
"哦,虽然皇上也不上朝,不上课,但跟先帝的区别在于,他是抓权而非放权。"张位解释道:"内阁所有票拟,皇上都要司礼监念过才批红。有不满意的就打回内阁,也不说哪里不满意,就让三位大学士自己揣测。"
"帝王权术,原来是随了他爷爷。"听张位说得如此真切,海瑞估计八成是赵阁老跟他吐槽的。
"而且陛下还经常绕过内阁,直接给部院下旨,是怎么坏规矩怎么来。"张位说着放轻声音道:"海公可是皇上亲自起复的社稷重臣。就算真的不方便召见,也会下旨解释一番,让你先上任,容后再召见的。"
"你是觉得,陛下故意先晾着老夫了?"海瑞微微皱眉。
"八成是这样。但老部堂无需烦恼。"张位忙轻声安慰他道:"这很可能不是皇上的本意,而是有人挑唆作祟。"
"什么人?"海瑞确实一无所知。
"有那么一批言官,有六科的有都察院的。"张位轻咳一声道:"他们痛感科道接连被两任首辅打压了二十年,言路闭塞,万马齐喑。于是在张文忠公去后,一起发誓要重振言路,不再为阁臣凌辱!"
"他们总结的失败原因就是之前老跟皇上对着干。原先他们的首领是吏科都给事中张养蒙,他决定先改弦更张,利用皇帝急于揽权的心理,积极与皇上配合。"张位揶揄笑道:"这位张大科长振振有词说,他们本就是皇家的看门犬,为什么要给臣子当狗呢?纯属自降身份,自取其辱!"
"..."海瑞心说好家伙,脸都不要了。
"但去年秋天,张养蒙突然请了病假回山西老家了。本来以为这帮人会消停下来,没想到他们依然我行我素..."接着,他用只有两人能到的声音道:"而且据说张养蒙临走前,帮他们跟如今当红的东厂太监张鲸搭上了线。"
冯保已经散尽家财,带着私藏的《清明上河图》回家养老了。张宏接任了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张鲸升任首席秉笔兼东厂太监,成了万历皇帝的左膀右臂。
"言官与东厂搭上线?"海瑞都听傻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太快啊。
"呵呵,稀奇吧?"张位笑道:"世风日下,哪还有什么风骨可言?"
"你继续说。"海瑞端起大茶缸子喝一口高碎。
"现在皇上想干什么,就让张鲸给他们通个气,这帮言官就按照皇上的意思上本言事,然后皇上就顺水推舟照准。"张位接着道:
"好比去年秋,张太师灵柩前脚离京,山东道御史丁此吕后脚便上书进言,指责张太师为政操切不能容忍,窃主上威福以自专。因而建议起复他主政期间被打压贬斥的大臣——陛下虽未批红,却予以报闻!自然会被解读为一个强烈的信号!"
海瑞点点头,老师尸骨未寒,学生就把别人骂他的弹章公开。不是表态,已经胜似表态了!
"虽然元辅、申阁老、还有六部公卿都为张太师鸣不平,要求严惩丁此吕。然而陛下却将他们的奏本都留中了,丁此吕现在还好好的。反倒是起复我等的旨意一道接一道下了吏部。尤其是夺情事件中被廷杖的邹元标等人都尽数起复,更是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接着,御史江东之弹劾徐爵十二大罪状,并言兵部尚书梁梦龙与徐爵交欢。结果徐爵自焚,梁太尉有口莫辩,只能求去。陛下准其致仕。"张位叹口气道:
"而丁此吕、江东之则成为了陛下的心腹,时常被引入宫中面圣。据说陛下看到抄来的冯保一党的财宝便心生欢喜,直呼他们为''乖儿'';。"
"真是斯文丧尽!"海瑞重重一拳捶在茶几上。
"受到两人成功的鼓舞,科道都按捺不住,纷纷跳了出来。凡是太师生前推行的,他们便反对;凡是太师生前废除的,他们便要重设。譬如太师整顿驿递,命官员非公务不得乘驿,更禁止官员家属奴仆冒用兵部的勘合。但在言官的努力下,现在乘驿的禁例取消了。官员和家属又可以随便占国家便宜了!"
张位虽然深受张居正迫害,却依然愤慨道:
"太师好容易裁汰冗官,现在冗官一律恢复了;太师严令不得滥广学额,现在学额一并从宽了。太师严命各省严刑法,现在也宽大处理了。乃至他遵守世宗遗训,命外戚封爵不得世袭,现在也一概世袭了。还有他对宗藩的削减,也统统都不作数了!我看用不了多久,万历新政也就要名存实亡了!"
笔趣阁
"嗯..."海瑞点点头,这些事在赵昊那里他基本都听说了。要不是因为万历皇帝倒行逆施的这么决绝,他也不会一句都不劝赵昊,直接就进京来当比干了。
"张文忠推行的新政,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的。不能人亡政息,尽反其政!"他斩钉截铁说完,又问道:
"内阁诸公呢,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吗?"
"不是说了吗?皇上不见元辅和申阁老他们。还有六科廊配合皇上,阁臣徒之奈何?"张位两手一摊道:
"而且对方攻势凌厉,大僚们自身尚且难保——就在前天,丁此吕、李植等人又弹劾兵部员外郎嵇应科、山西提学副使陆檄、河南参政戴光启,当年为乡会试考官时,私张太师子嗣修、懋修、敬修、允修,助其窃取功名!"
"但他们的目标不是嵇、陆、戴这些不大不小的角色,而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张位神情严峻道:"如今内阁四位大学士,不是取中张文忠四子的主考官,就是副考官,无一例外!"
本月,礼部左侍郎许国进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成为赵守正、申时行和刘东星之后的第四位大学士。
其中申时行是取中嗣修的主考,赵守正是副考。刘东星作为副考取中了懋修、敬修;许国则是上一科的主考,取中了允修...
第五十六章 首辅难当
刑部尚书官廨。
向海瑞讲解了目前京中的形势后,张位从荷包中摸出一包烟。烟盒的图案印的是蓝色的海面上,一艘巨大的帆船劈波斩浪。
海瑞认得,这是海警牌卷烟。不在市面销售,专供海警官兵。
张位先递根烟给上司。海瑞摆手不要,除了茶之外,他不沾任何嗜好品。
而且喝茶也只喝高碎。所谓高碎就是茶叶罐底下那层碎末。虽然失了形,但因为更碎,泡出茶来味儿更香。
关键是便宜,买十文钱的就能喝一个月。海瑞这才允许自己,保留这一个小小的嗜好。
其实从一品官员月俸米七十二石,近年改为折色一百五十两白银,也就是改发银子了。月薪一百五十两,放到哪里都是绝对的高收入了。
但海瑞从隆庆年间当巡抚开始,便一直将绝大部分收入,捐给琼州府各贫困县的慈幼局、养济院,用于恤幼养老了。
在另一个时空中,海瑞病故于南京右都御史任上时。因为没有儿子,所以去世后,由其下属南京佥都御史王用汲为其料理后事。
王用汲来到海瑞住处,看到床上挂的是廉价葛布制成的帏帐,家具也都是破烂的竹器,有些是连贫寒的文人也不愿使用的。遍寻海瑞的住处后,他也只找到了几件打着补丁的破衣服,和几口装着破衣服的破箱子。
这就是为官一生的正二品大员,留下的全部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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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位用打火机点着烟吸一口,接着道:"这帮年轻言官可不得了,他们的攻击是经过***划的,按照预定步骤步步为营。他们往往先从一些小事开始,参劾一些中低级官员。议论一些敏感的话题,来吸引朝野的注意,引得更多官员加入战场。假以时日,小事逐渐发展为大事;小官逐渐牵连到大员;一些细节末梢的小事,最终成为牵动天下的大案。"
"从行动上说,他们也很有章法。第一步先由无名小卒掀起风波,未达到效果前,他们绝不轻率进行下一步,直到时机成熟才有大将出马!"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一眼海瑞道:
"眼下对方大将已经登场,说明苦心布置的杀局已成,正要收割一波,这时候怎么能让老部堂搅了局呢?"
海瑞这种影响力巨大的人物加入的话,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清算张居正,那些小字辈的言官都得不到好处。
他反对清算自不消说。他支持的话,瞬间会成为倒张的焦点人物,言官们就成了为他作嫁衣裳了。这对渴求积攒政治资本,扬名立万的言官们来说,自然也是不能接受的。
"嗯,明白了..."海瑞喝一口浓茶,点点头。他什么风浪没见过,自然清楚那些言官打的算盘。
"那老部堂有何打算?"张位试探问道。
"先看看吧。"海瑞缓缓道:"老夫都离开这么多年了,没必要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发声。"
"也是,这种云诡波谲的时候,还是慎重些好..."张位笑着点点头,又跟海瑞聊了会儿部务,便告辞出去了。
海瑞送他官廨门口,看着张位的背影,露出一抹玩味的神情。
此人既是赵守正的同年好友,又被张居正迫害过,还跟何心隐那帮人不清不楚。甚至还有谣传说,他也拜赵昊为师了,''洪阳'';这个别号就是赵昊给他起的。
总之这人背景十分复杂,找他了解下情况最合适不过,但不可轻信。
而且海瑞也不相信,赵守正会遇到这点小考验,就会阴沟里翻船。那也太小看堂堂大明首辅...和他的儿子了吧。
至于那些言官担心自己抢他们风头,完全是想瞎了心。这次海瑞回京唯一的目标就是皇帝,皇帝还隐在幕后呢,着什么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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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首辅值房中。
赵守正坐在那张他前任用过的紫檀木大案台后,透过玻璃窗户,看向不远处金碧辉煌的文华殿,只觉一阵阵的头疼。
他接任首辅已经半年了,这半年来真是心力交瘁,度日如年。原先只是两鬓斑白,现在整个头发都花白了。好在发量还很可观,暂无稀疏谢顶之虞。
怎么能不头疼呢?这半年来,经筵日讲停了,早朝也不上了不说,万历新政也渐为泡影。
虽然在自己的坚持下,考成法还在,但百官那根紧了太久的弦,还是不可避免松懈下来。大明朝廷的焦点,也从无休止的改革考核,转移到了喜闻乐见的****上。
在万历皇帝的默许乃至暗中推动下,由一些或是对张太师恨之入骨,或是政见相左,亦或想要趁机上位的野心家谋划,以相当数量的言官冲锋陷阵,对张居正的清算行动已经愈演愈烈,大有不可阻挡之势了。
赵守正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但他心里清楚,这是不可避免的。
在他看来原因至少有三。
首先,张居正无视了本朝是一个建立在道德基础上的国家。在这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帝国,朝廷的行政能力有限,虽然有各种律条颁布,但在实际操作中,完全无法做到有法必依、违法必究。所以必须要靠道德来维系社会的稳定。
说白了,就是反复宣传儒家道德,让大家都做个低欲望的好人,使社会像羊群一样易于管理。人民像绵羊一样任人宰割,会自己吃草,还能贡献奶皮毛肉。这样只需要几头牧羊犬,就能管理成千上万头羊,行政成本自然大大降低。
所以在天朝的统治中,道德是至高无上的道,具体的行政能力则是不重要的术。道德非但可以指导一切,甚至还能代替法律。这就是为什么言官总是从道德上攻击大臣。不管一名官员多有能力,只要道德上有瑕疵,就算没有触犯任何法律,仕途也会被终结掉。
而张居正居然妄图以法律治国,将法令置于道德之上,代替道德指导行政,并作出最终的裁决。这是动了大明王朝的根基,掘了文官集团的祖坟!能不引起他们强烈的反弹吗?
因为道德几乎是一成不变的,两三千年的经典依然不会过时。所以读书人只要饱读经书,不必有任何行政经验,就可以指点江山,批评朝廷的行政决策!
而法令是要与时俱进的,无法笼统概之,必须要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并不断根据实际情况的变化,来修改或制订新的法令。
这就要求术业有专攻了。譬如军事方面的政令,如果不在道德范畴,而在技术层面讨论,那就只有经验丰富的兵部官员才有发言权了。
财政、税收、水利、工程、司法等等各方面亦是如此。
这就剥夺了大量只会作道德判断的官员的话语权,尤其让言官没法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随意开炮了。
什么?让他们调查研究,成为专家?那也太痛苦了!哪有不负责任乱开炮过瘾?
所以张居正一死,他们就要迫不及待回到道德至上的时代,定要把张太师制定的所有法令统统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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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张居正将文官集团当成了行政工具,却忽视了他们是与皇帝共享大明的统治阶级。
他非但对他们管得太严,处罚的太狠,让他们失去了安全感,像狗一样疲于奔命,自然怨念横生,
张居正还对那些虽然缺乏行政能力,但极具影响力的''意见领袖'';缺乏尊重。
思路客
其实他对海瑞的雪藏就是一例,只是海瑞不喷他罢了。
但不是所有人都像海瑞那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比如他的同年王世贞,贵为多年文坛盟主,但其实官瘾也蛮大的。王盟主一直希望能当上六部尚书,为自己坎坷的仕途,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为此他不惜对张居正各种献媚,比如给其父母作寿序,又馈赠了大量古玩字画。然而张居正非但不领情,反而在收到王世贞表示希望为元辅效犬马之劳的信后,回复说什么''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
王盟主自负天下奇才,居然被张居正看做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自然气得七窍生烟,自此太岳一生黑,抓住机会就开喷。
他好几次还想在《江南日报》上发文章黑张居正,结果没能过审。一气之下,自己办了份报纸曰《应天报》,一开始一月三期,后来一月一期,专门跟张居正唱反调...
以王盟主在传统文人中的影响力,全力开喷之下,张居正的名声还能有个好?
最后,张居正忘记了,自己其实是文官集团的一员,却站在了皇帝的立场上大刀阔斧改革。结果非但得罪了文官集团,还让皇帝失去了权柄。
皇帝领情还好,碰上万历这样不领情的主,自然就要落个里外不是人了。
张居正活着自然没人敢造次,死了不炸锅才怪呢。
赵守正很清楚,皇帝和文官集团在张太师的阴影下压抑太久了,早就到了爆炸的边缘。
所以倒张势力是有广泛支持基础的,才会显得如此不可遏制。
要不是赵昊来了个釜底抽薪,让老西儿至少明面上退出了这场丑陋的狂欢,现在赵相公面对的局面,定然更加棘手许多倍...
ps.不好意思大家,今天就一更。
第五十七章 遇事不决发电报
头疼归头疼,首辅的职责还是要认真履行的。
赵守正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但张太师既然将这副担子交到他肩上,也只能勉为其难,努力让已经脱轨的政局,尽量回到正轨上来。
定下神,赵守正便摊开题本,提起毛笔来给万历皇帝写奏章。
他的字端正规矩,又不失饱满圆润,哪怕写的是馆阁体也很有美感。把力所能及的事情干到最好,是赵守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原因...并不是。
奏章的内容是请陛下保养龙体,尽快复出视事。经筵不可久罢,早朝更不能长辍。太祖七十高龄仍每日视朝,何者?因为这都是维系朝廷正常运转的重要环节。
但赵守正不像前任那样,对皇帝一味说教,甚至训斥。他的措辞要委婉的多,而且尽量多替皇帝考虑,以减轻万历的抵触情绪...这也是他侍奉张太师多年,熟练掌握的生存技能。
赵守正说,臣也知道,陛下十五年来早朝不辍,日讲不断,每日三更灯火五更鸡,冬天滴水成冰也得顶着寒风到文华殿上课,真的十分辛苦。臣每日随侍都感到十分煎熬了,更别说皇上还要日理万机,勤学苦读,肯定比臣还辛苦一万倍...
但是,身为皇帝必须要时常与臣子见面啊!如果百官几个月都见不到皇帝一面,他们定会不知所措,疑窦丛生,人心涣散。或是也跟着怠政,或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这样必然导致政府失能,令地方官也不知所措,最后乱象横生。再想恢复太平,就得花费十倍百倍的精力了。
最后他还贴心的建议,如果皇上觉得早起太辛苦,可以将早朝和经筵的时间推迟一下,甚至改成隔日一朝,三日一讲,都不是不可以通融的——但千万不能再这么长时间不见大臣了啊,真的会出大事儿的!
特别大那种...
写完奏疏后,赵守正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摇铃让门外的中书舍人进来,将自己的奏本拿去装裱,然后送去乾清门。
看着舍人捧着奏本退下,赵守正心中又是一阵凄凉,默默点了根事后烟。
那中书舍人前脚出去,内阁次辅申时行便后脚进来他的值房。
"元辅在想什么呢?"申时行轻轻关上门。
"我在想啊,自己跟陛下相距不到千米,只隔了两道宫墙。居然不能面谈,整天只能靠文牍传消息。"两人在张太师手下一同受虐多年,感情早已非比寻常。赵守正丢给华子给他,苦笑道:
"当初太师在时,皇帝非但一天不敢罢朝旷课。有什么事儿要面圣,皇上也马上在平台召见,从来不敢耽搁。唉,同样都是首辅,这差距咋这么大呢?想想真是悲凉啊。"
申时行拿着那根卷烟却没抽,他最近压力太大,嗓子痛。闻言失声笑道:"元辅谬矣,皇上是怕见到你。觉得这种方式让他自在罢了。"
"我有什么好怕的?"赵守正摸着自己的脸。
"呵呵..."申时行笑笑没接话,心说你还不可怕?你是大魔王的爹啊。
"坐,有什么事?"看申时行没有要点烟的意思,赵守正也掐灭了烟。他总是这样体贴下属,让身边人很难不感动。
"我是来递辞呈的。"申时行将一份题本端正摆在他面前道:"明天便不能来了。还劳元辅将我的差事分给两位同僚。"
"啊?"赵守正吓一跳道:"是你自己想撂挑子,还是被人弹劾了?"
"后者。"申时行苦笑道:"丁此吕、李植点的那把火,终于烧到我身上来了。"
说着他又将一份弹章奉上,赵守正拿起来一看,见是云南道御史羊可立,弹劾内阁次辅申时行徇私舞弊,将科举当成买卖人情,为自家捞好处的营生。
羊可立说,申时行主持会试,录取了张居正儿子。而后他的两个儿子也高中。朝廷开科取士,本为国家求贤,现在倒好,要让大学士们包圆了!
这真是因为他们的儿子全都出类拔萃吗?并不是!天底下优秀的人多了,只因为那些人没有大学士的爹,所以才没法出头,更别说创造父子五进士、一门三鼎甲的神话了!
这份弹章措辞尖酸之极,什么''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都出来了,对普通人来说煽动力极强。甚至大部分中低级官员,也要愤愤不平的。他们可没能耐操纵科举,上升途径还要面临官二代们的挤压,当然也恨其不公了。
而且说实话,这二十多年来,公卿大臣的儿子取**名的比例确实高了些。除了张居正和申时行的儿子外,昔日陈以勤的儿子陈于陛,还有吕调阳的儿子吕兴周,张四维儿子张泰征、张甲征...可谓人均进士儿,要说完全没猫腻,连赵守正这样的忠厚人都不信的。
他不禁有些庆幸,还好自己儿子没考科举。而且自己只担任过一科副主考,还全程装聋作哑,之后又连推了好几科的主考,被士林视为爱惜羽毛、洁身自好的典范。
不然,他们也不会跳过自己这个首辅,弹劾申时行这位次辅...
其实赵守正知道,申时行冤得很。他的长子用懋,是中了万历十一年二甲二十一名进士不假。但申用懋在玉峰书院读书时,各科成绩便名列前茅,年年获评十佳学子,号称癸未八骏之首啊!
而申时行次子用嘉前年春闱还落了第...
但这时候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情绪输出碾压一切!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赵守正愤然拍案道:"没完没了啊!"
他指着桌上另外一摞弹章,怒道:"这分别是江东之弹劾徐学谟为今上卜寿宫有误;丁此吕弹劾少宗伯何雒文代嗣修、懋修撰殿试策;还有弹劾殷正茂的、傅作舟的、王篆的!这是要把张太师提拔的人,全都一扫而光啊!"
"干脆连我也一并弹劾了干净!"末了赵二爷愤然拂袖道:"大家一起回老家抱孙子拉倒!"
"元辅息怒。"申时行本是来诉苦的,没想到总是亚撒西的首辅大人先爆发了。他弯腰拾起赵守正震落在地的奏本,苦笑道:
"现在就是这么个氛围,当年所有被视为张太师私人的,都要费一番心力为自己洗刷。下官是太师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当然免不了这一遭。"
其实赵守正又何尝不是张居正提拔起来的呢?可惜没人敢在太岁...他爹头上动土罢了。
"怪不得当年张太师改革,头一条就是省议论!放任这些言官胡乱攀咬,公卿大臣都要朝不保夕了,谁还有心事考虑国务?!"赵守正切齿道:
"这样下去要彻底乱套了——政见不同可以各抒己见、公开辩论嘛!一味搞人身攻击,以权术驱逐政治对手怎么行?必须要把这股歪风邪气给刹住!".
说着他下定决心对申时行道:"汝默兄,你先暂时回家,我这就联合九卿各衙门一同上书,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元辅三思啊!"申时行既感动又担心道:"那帮人气焰正盛,不宜硬沮!况且皇上的态度也是,唉...一旦彻底翻脸,却又无法战而胜之,哪怕打成平手——几十年来历代首辅为内阁树立的权威,也将荡然无存了啊!"
"这..."赵守正一愣怔,心说这么严重?
"那帮人恐怕就在等这样一个拉元辅下水的机会,达到他们让科道与内阁分庭抗礼,对六部形成钳制的局面。到那时,大明真的就要陷入党政的漩涡中,彻底没救了!"申时行痛心疾首道:
"眼下我们的局面看似被动,但元辅还没表态,小阁老也没出招。那些人跳的再欢,在朝野看来也不过是猴戏而已。但元辅要是一下场,性质就全变了!所以为了大明,千万不可冲动啊!"
"明白了。"赵守正点点头,他听懂申时行的意思了,就是自己作为旗帜不能倒,不败的最佳法门永远是高挂免战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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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出手怎么办呢?让赵昊出手啊,小阁老不就是干这个用的吗?
申时行离去后,赵守正再次陷入了沉思。其实他现在挺纠结的,作为当爹的,当然要无条件和儿子站在一边了。
但他还是先帝钦点的的状元,内阁首辅,百官之师,大明实际上的宰相,以及皇帝的便宜姑父...这让他无法干出有损大明的事儿来。
而他儿子偏偏已经打算炒他老板鱿鱼了...所以赵守正也搞不清,把事情交给赵昊去干,到底对大明有利还是有害。
他们这代读书人,是很难将国家与皇帝分开来看的...
所以赵守正给儿子发电报一般只谈感情,说近况,基本不问他自己该怎么办。
反正有申时行、许国,还有一大帮同年商量,做出的决策也不会离谱到哪儿去。
但现在,自己的左膀右臂明确表示需要向赵昊求援了。赵守正知道情况肯定是非常危险了。
在经过一根烟的思考后,他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坐上轿子一溜烟回家,让吴承恩赶紧打电报给赵昊,把自己的困难原原本本讲一遍。
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等到晚上八点,赵昊回电说,知道了。
赵二爷登时如释重负,顿觉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又能跟老相好来两盘了。
第五十八章 东临一党
第二天,赵守正便按照赵昊的吩咐,开始频繁召见各位尚书都御史,就连还未正式上任的海瑞都被他请到文渊阁,进行了一番密谈。
密谈内容不得而知,但结合近来言官对张党的**攻击,可想而知元辅大人定然是为了此事。
消息灵通的言官们很快聚集到六科廊中商讨对策,不光是六科给事中们,都察院的御史也都来了,真叫个同仇敌忾,士气高昂!
科道言官们被压抑的太久了。在高拱张居正相继执政的二十年里,他们被拴上狗绳,戴上口球,不许乱叫更不能乱咬。只能沦为首辅的走狗,听从他的指挥,让咬谁就得咬谁,不让咬谁就绝对不能开口。这严重矮化了科道的地位,让原本纠劾百官、谏言议政、威风八面的科道言官们,沦为了朝野的笑柄。
而且言官们也不全是沽名卖直之辈,同样不乏为了践行信念不怕牺牲的取义之士。尤其是在舍生取义会获得极高回报的情况下,就更助长了言官们直言犯上的牺牲精神。
至少他们坚信自己是伟大的、光荣的,必将名垂青史的!
可想而知,他们对张居正是多么的怨恨!自然在他们眼中,跟张居正有关的一切都是邪恶的,必须通通消灭掉!
"诸位,张党肯定是蛊惑了元辅,要让他领衔上奏反对我们了!"羊可立高声对齐聚一堂的众言官道:"他们窃居高位,又得到了元辅的同情,领衔上奏的话,皇上怕是会顶不住压力的!"
"完全有可能..."言官们纷纷点头,李植忧虑道:"皇上一直对元辅避而不见,本身就说明他是忌惮元辅的。"
"是啊,他的徒孙,再加上同年、同乡,还要这些年元辅提拔的故旧,帮助过的同僚加起来怕是超过半数了。这些人都听他老人家的。"哪怕是在这种时候,江东之的语气还是很尊敬的。"元辅声望之隆,怕是只有当年徐阁老在位时可比了。"
其实江东之本身就是歙县人,玉峰书院的学生,赵昊的三千弟子之一...
但赵昊从不干涉普通弟子的仕途,也不对他们下达任何指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一方面,三千弟子实在太多了,他认都认不全,能给嫡传弟子操操心就不错了。二是张太师当国时,赵昊也没法过多干涉官员的任命,张居正首先就不答应!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他要提高集团干部的地位,好日后以全新的干部体系,代替腐朽的官僚体系来治理国家,就不能对身处集团外的弟子投入太多。这样才能吸引他们到集团挂职,提高集团干部的含金量。
虽然弟子们进入官场后,大体还是会报团取暖,但也难免各行其是。再说张居正和赵昊的决裂戏码表演的过于逼真。假作真时真亦假,赵昊又从来没澄清过,除了核心圈子里那批人之外,都还以为他们翁婿是真闹翻了呢。
所有像江东之这样,憋着劲儿报当年毁书院之仇的弟子大有人在。他还觉得自己是在替师父出气呢。
羊可立闻言却心下不快,沉声道:"那也要看元辅是不是愿意广开言路,恢复科道的地位!要是他老人家还想像两位前任那样,我们可绝不答应!"
"对,不答应!"那些非江南帮派系的言官马上大声附和。这种时候,他们明显是占着大义的一方,所以嗓门特别大。
江南帮的言官只能沉默以待。
李植见状朝着自己的同年,新任吏科科长邹元标递个眼色,两人便悄然进去他的值房,关门密谈。
"这样不行啊。"李植忧心忡忡道:"元辅造成的压力太大了,他还没表态呢,外头起码一半人不做声了。"
"是啊。"邹元标是最坚定的反张派。万历五年他刚中进士,因为替反夺情的同僚说话,被万历皇帝下旨廷杖八十。后来虽然不知何故免了廷杖,但依然活罪难逃,被发配贵州烟瘴之地,一待就是十年...
十年里他九死一生吃尽了苦头,终于熬死了张居正,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当然要好好出出当年的恶气!
"元辅要当和事佬,还真有可能把场面压下去。"邹元标咳嗽两声,忧虑道:"那咱们不白忙活了吗?"
"我看,咱不能再拐弯抹角了,得直截了当来个大的!"李植咬牙。
"你是说?"邹元标压低声音道:"高?"
"对,高新郑的《病榻遗言》,可以进献给皇上了。"李植点点头。
邹元标闻言面色一白,显然已经看过了那本小册子。他声音发紧道:"此书来源真伪难辨。到底是不是出自高文襄公口述还两说,贸然献给皇上的话?万一细查之下,证明与高拱无关,我等岂不坐了蜡?"
"怕什么,科道本来就有风闻奏事之权。"李植满不在乎的哼一声,想一想道:"不过确实,那上头的事儿太大,又牵扯到宫里,我们还是不要亲自出头的好。"
"是。"邹元标点点头,他是个讲究问心无愧的人。
"那就给张鲸吧。"李植坏笑一声道:"东厂总能查证真伪吧。"
"这..."邹元标大皱其眉,《病榻遗言》中的两大丑角之一就是冯保,张鲸捕风捉影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去查证呢!就是假的他也要说成真的。
但那书稿在李植手中,他也不会听自己的。邹元标便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单单《病榻遗言》是不够的。"却听李植话锋一转道:"虽然陛下看了定然怒不可遏,却不能直接拿这本书说事儿。"
"那当然。"邹元标点点头,《病榻遗言》说的全都是宫闱秘辛,皇帝定然恨不得天下人都不知道,又怎会用这本书掀起大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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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还需要拿另一个高来点炮,给皇上一个正大光明清算的理由!"李植一攥拳,面目因兴奋而狰狞道:"到那时,荆人万劫不复,我看他赵休宁还敢不敢蹚这浑水?!"
邹元标听得是不寒而栗,如此周密的计划,简直是步步杀机,完全不给对手反杀的机会!
这帮家伙实在太可怕了...
他估计以这帮家伙处心积虑多年谋划,怕是''双高拍门'';不奏效,也还有后续的手段。
"汝培,你想让我来弹劾高启愚?"邹元标试探着问道。
"不错,尔瞻。"李植点点头道:"我们都已经开过炮,短时间内再弹劾的效果会很差,没法造成群情激愤之势。所以高启愚的案子,最好还是由你这样名满天下的正直之士来捅破!"
顿一下,他又道:"还有丘、赵、余几位大人,你最好也让他们联署一下,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不会被压下去!"
丘,是右都御史丘橓;赵,是吏部左侍郎赵世卿;余是户部侍郎余懋学。这三位大僚都是因为得罪张居正被贬斥多年,新近才被万历皇帝起复的。
"把张党那帮魑魅魍魉赶下台去,得利最大的就是他们,他们也不能坐享其成吧?"李植冷声道:"总得也脏脏手,日后才能做好朋友。"
"可以,这事儿就交给我了。"邹元标点点头。
~~
晚上回家吃过饭,邹元标换上便服,来到自家后院。
他住的是前后两进的小院,这边几乎家家都是这种格局,左邻右舍仅有一墙之隔。
邹元标后院与东临的隔墙上,居然开了一扇小门。
他让老仆看着家,自己则轻轻敲响了那扇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却没发生什么香艳的情形,只有一个比他小几岁的男子打开了门。
那男子探头看看,见邹元标只身一人,便把他让进了自家院中。
堂屋里亮着灯,两人沉默的走进去。
屋里头,两个人正在炕上对弈,年纪都差不多,还有个坐在炕沿旁边观棋的。
这些人包括邹元标在内都差不多大,年纪在三十出头。而且一看就都是做官的。
其实这几个人都出场过,也没必要卖关子。
刚才开门的叫顾允成,万历十四年进士,吏部考功司主事。
坐在主位上下棋的是他哥,万历二年进士,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
与顾宪成对弈的叫赵南星,与顾宪成同科进士,吏部考功司郎中。
至于观棋的红脸文士叫李三才,亦是万历二年进士,但因为得罪过张四维,被贬官外放过,故而影响了进步。目前在顾宪成手下,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
看着炕上这貌不惊人、官位也不高的三位,邹元标心头涌起一阵阵荒谬之感。
若非被他们吸收进了组织,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绝对万万想不到,顾宪成、赵南星和李三才这三位五六品的中下层官员,其实是这场牵动满朝文武的倒张大潮的始作俑者!
看到邹元标来,一脸憨厚相的李三才便笑道:"叔时还真是料事如神啊,他说你吃了饭准过来。"
"呵呵,什么都瞒不过叔时。"邹元标笑着在另一侧炕沿坐下,安静的看着落子如飞的两人。
顾宪成却能分心二用,一边下棋,一边对邹元标笑道:"说说吧,我们的棋子下一步准备怎么走?"
第五十九章 帅不过三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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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海云关
而且顾宪成兄弟和赵南星、李三才这四位,都是玉峰书院出来的。
他们再加上邹元标,后世大名鼎鼎……呃,臭名昭著,好吧,毁誉参半的东林党创始人便到齐了……
万历二年,赵昊曾授意赵锦将顾宪成、赵南星和李三才外放最偏远的州县。但他们确实很有才干,在凭实力说话的考成法之下,自然能脱颖而出,又重新回到了京师,并凭借强大的运作能力,占据了吏部最重要的两个司,考功司和文选司。
考功司执掌文官的处分及议叙,即官员的绩效考核。
文选司就更不得了了,执掌文官的任用和升迁!
这两个部门的长官考功郎和文选郎,虽然只是正五品的郎中,却捏着天下文官的官帽子。两人若是联起手来,整个大明的文官集团,除了少数的高官之外,都能被他们安排的明明白白。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横批:不服不行。
所以哪怕是部堂高官,也得让他们五分。虽然本身不受他们管辖,可谁都有属下故吏,晚生后辈要提携,得罪了他们就只能干瞪眼了。
虽然上头还有尚书侍郎,但全天下两万多名文官,领导们哪能一一过问?能把要紧的位子安排明白了,就已经是极限了。所以大部分官位还得下面的郎中安排。
这三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便联起手来,提拔了大量刚起步的同门同道,集腋成裘,来壮大自己的影响力。
且顾宪成还预见到了张居正死后,必然遭到清算。便借着皇帝起复张居正废黜官员的机会,将他们大量安排到科道言官的岗位上。
这些官员当年就是因为建言遭到打击,又被贬斥甚至充军了十多年,自然憋了满肚子的怨气,做梦都想报复回来。现在顾宪成把他们摆在奉旨开喷的位置上,这些自诩正义之士怎么可能忍得住呢?
他们喷的目标,自然就是张党的大员。在皇帝的默许纵容下,张党大员一定会纷纷倒台。
待张党大员下去后,上来的自然就是江南帮的梯队了。这样非但可以为师门立大功,说不定能成为嫡传弟子;而且还能趁机把他们的人向上提拔一层。假以时日,剔肤见骨,他们一定会占据朝堂的。
所以顾宪成很得意,在他看来眼下的政潮,很大程度上是由自己人事安排导致的。这种躲在暗处看着台上人冲杀,却还不自知已沦为他的棋子的感觉,实在太棒了。
那种智商上碾压的优越感,让他坚信自己是天下第二聪明的人。
至于天下第一聪明的,当然是他那位鬼神莫测、权势滔天,隐约已成天之二日的师父了。其实顾宪成所做的这一切,也是在极力的模仿赵昊。
他一边听邹元标讲述言官们的毒谋深计,一边与赵南星对弈还占尽上风,眼看就要擒杀对手的大龙了。
直到邹元标讲到了李植准备用《病榻遗言》和‘高启愚案’来逼迫赵首辅不敢趟这浑水,顾宪成脸上的淡定之色一下凝滞了,落子的手也悬在空中。
屋里登时针落可闻,所有人屏息看着东临一党的首领。
好一会儿,顾宪成才嘶声问道:“那要是我师祖执意趟这浑水呢?”
“这,应该不会吧……”邹元标吃不太准道:“事情牵扯到宫里,还有谋逆的大罪,赵首辅应该不敢沾吧?”
“放你娘的屁!”本来就要输的赵南星,一巴掌拍在棋盘上,打得黑白子四溅。“皇上能不能坐稳江山,全靠师祖给他撑着!我们师祖有什么好怕的?!”
“他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威胁师祖。”李三才也大摇其头道:“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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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于吧……”邹元标觉得三人的反应有些夸张了。
“怎么不至于。”顾宪成把手中棋子丢回棋盒,想从烟盒中取出根烟,却哆嗦着手指怎么也抽不出来。“尔瞻啊,你流放贵州这十年,太闭塞了。回京后也刚入伙,我们还没来得及跟你讲——如今道是山河无恙,实则世道早已大变了!”
他懒得跟邹元标废话道:“你这就去找李植,警告他,那劳什子《病榻遗言》,还有什么高启愚案,统统给我收回去,一个字不许透露,不然就等着万劫不复吧!”
“汝培那边,怕是已经把书稿给张公公了。”邹元标有些犯难道:“而且我跟他们那起子人也不是一路的,人家真不听我的,我也没招啊。”
“那就只能先死道友不死贫道了!”顾宪成当机立断,问弟弟道:“大师兄今晚在哪儿?”
“应该是香山书院。”顾允成忙答道:“反正皇上也不开经筵,大师兄这个月一直在忙重开书院的事。”
“该死……”顾宪成捏碎了烟盒,穿鞋下地道:“那就去赵家胡同,求见吴老先生!”
“越过大师兄不合适吧?”李三才担忧道。他们只是一般的正式弟子,还没资格随时登赵家的大门。有事要先禀告几位阳字辈的师兄,请他们代为转达。
如今只有王武阳一人在京城坐镇,而且大师兄还是师父在一众师弟中的代言人,越级汇报很可能会有严重的后遗症。
“顾不了那么多了!”顾宪成一边穿鞋一边急声道:“大师兄最多给我们小鞋穿,要是让师父以为我们在胁迫师祖,肯定会把我们都发配非洲的!”
“有道理,那边一发动,我们就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赵南星也赶紧穿鞋下炕。谷
“小阁老远在千里之外,今晚和明早禀报有什么区别?”邹元标满脸问号。
“区别大了。”李三才也站起来,从衣架拿起自己的披风,苦笑道:“你不懂我们科学的严谨,一切凭证据说话,时间精确到秒!何况差八个小时?”
东临党众人鸡飞狗跳刚要出门,却忽然听到院门被人敲响了。
“谁……”顾允成打开房门颤声问道。
“教务处的。”外头人朗声答道。
“哦,哦来了……”顾允成赶紧踉踉跄跄出去开门,险些被门槛绊倒。
“完了……”顾宪成两腿一软,跌坐在炕上。
“还是晚了……”赵南星也颓然蹲了下来。
“我就知道,他们肯定盯着呢……”李三才六神无主的嘟囔起来。
邹元标都看傻了。在他印象中,这三只幕后黑手向来,视天下英雄如草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
万万没想到,他们竟会被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吓成这样,就像闯了大祸被抓现行孩子。
难道那劳什子‘教务处’,比北镇抚司或东厂番子还可怕?
这时,顾允成领着一个穿着灰色儒袍,头戴唐巾的中年男子进来。
顾宪成、赵南星和李三才早已在屋中站好,规规矩矩向那男子行礼,称其为总务长。
“三位是顾宪成,赵南星,李三才?”对方报出三人的名字,显然早知道他们都在这儿。
“学生在。”三人大气不敢喘。
“山长有请,跟我走一趟吧。”那总务长又看一眼邹元标道:“这位是?”
“这位是吏科邹科长,不是我们科学门下。”邹元标赶忙答道:“就住在隔壁,过来谈事情的。”
“哦,失敬。”总务长朝邹元标抱抱拳,脸上却看不出半分失敬的意思。他又对顾允成道:“你也来。”
说完便转身先出去了。
见四人不言不语,老实跟在后头,邹元标忙小声问走在最后的顾宪成道:“我该怎么办?”
顾宪成在背后朝他摆摆手,却头也不敢回,更不敢作声。
四人出了胡同,便见外头停着两辆绘有枫叶标志的四轮马车,那是香山书院的校徽。
车夫拉开车门,那总务长上去第一辆,四人乖乖上了第二辆。
邹元标跟出来,看着两辆马车消失在夜色中,整个人如坠梦中。
~~
四人被连夜带出了京城,子夜时上了香山。
来到书院之后,总务长将他们带进了思过堂,让他们对着师父不怒自威的画像,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跪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思过堂紧闭的大门才重新打开,王武阳面无表情走了进来。
这位赵昊的开山大弟子如今以詹事府詹事掌翰林院,但大半的精力都在江南教育集团上。
去岁赵昊已经跟他谈话了,说潘仲骖年纪大了,过两年就退了,江南教育这一摊就由他来接班了。王武阳接掌江南教育也是水到渠成的事。集团成立后,他就是教育集团的副董事长,长期主持书院系统的工作。
而且摊上赵昊这么个不负责任的师父,从一开始,王武阳就负责所有师弟的课业,以及思想教育工作。所以一班师弟看到他比看到师父还害怕。
好吧,主要是他们也没怎们见过师父……
王武阳在赵昊的画像前立定,先毕恭毕敬上了一炷香,然后转身立在那张赵昊从没坐过的太师椅旁,冷声问道:“知道为什么找你们来吗?”
“回大师兄,知道……”顾宪成四人泪如雨下,又悔又怕。
第六十一章 没有人比我更懂建墙
香山书院,思过堂。
四人乖乖向大师兄交代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末了自然拼命解释道:“但我等绝对没有欺师灭祖之心啊!”
“是啊,大师兄,我们只是想为师门立功!”李三才鼻涕都下来了。“没想到他们居然如此歹毒,想要胁迫师祖,我们一听说就赶紧想要来禀报,结果还没来得及,就被带来了……”
“哼。”王武阳高深莫测的哼一声道:“你们要是敢欺师灭祖,今天就不是来思过堂,而是去海洋研究所了。”
四人齐齐打个哆嗦,他们在师门久了,早听说集团有三大恐怖传说。
一是海警教导总队,据说童主任留下的精神注入棒,专治各种不服和便秘。
二是台湾基隆市卫生局公厕管理处的徐处长,落到他手里,要么倒一辈子夜香、要么掏一辈子大粪。
三就是传说中的‘海洋研究所’,其实那是特科审讯股所在。传说进到里面的人往往外表完好无损,却无不精神崩溃,再没有能恢复正常的。
其实还有一个更可怕的‘非洲警告’,但所有被发配非洲的人便自此杳无音信,是个连传说都没有的可怕之地……
~~
“大师兄……”四人闻言齐齐松了口气,赶紧忙泪水涟涟的巴望着王武阳。“我们只是想为师门立功,好争取早日也跻身‘阳春白雪’之列。”
“哼。”王武阳神色稍霁道:“想成为嫡传弟子无可厚非,但师父早已经为你们指明了路。要么在科学研究上有突破,要么治理一方有建树,抑或加入集团独当一面。放着这么多正道不走,为什么要走歪门邪路?!”
“师兄明鉴,我们急于提升师兄弟的地位,实在是担心大家日后被边缘化啊。”顾宪成流泪道:“师父这些年对朝堂之事愈发漠不关心,精力都用在栽培集团干部上!我们若是还不警醒,尽快让师父意识到我们的作用,未来定会有被取而代之靠边站的危险啊!”
“一派胡言!”王武阳勃然作色道:“师父什么时候没替师兄弟们考虑过?当官的可以随时去当干部,当干部却没法来当官!你要是认为会被边缘化,就赶紧致仕去集团啊!”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且不说顾宪成和赵南星好容易掌握到这么大的权力,怎么可能放弃了仕途,到另一个体系中重新开始呢?
单说读书人中了进士以后,那股咬牙苦读的劲儿就泄了。满脑子都是要好好歇歇,享受人生了,很难再有从头再来的动力了。
但他身为大师兄,必须在师弟们面前坚定维护师父的决定。话,只能这么说。
果然,便见李三才一脸痛心道:“重新上学,从头再来,我们是不怕的。但大部分师兄弟都是而立之年才中进士,当了几年官就过了四十岁,已经不能再转干了。这样的师兄弟太多了,他们可怎么办啊?!”
“有意见可以像这样直接提嘛,师父自然会给你们答复。”王武阳也放缓语气道:“像你们这样拉帮结派,乱搞小团伙,是绝对不允许的!”
“是,师兄。”四人低头齐声道:“我等甘愿受罚!”
果然如所料,大师兄是同情他们的。
“怎么罚你们,还得师父决定。”王武阳淡淡道:“我已经替你们向赵师伯请了假,这几天就在这里好好反省,等候师父发落吧。”
“是,大师兄。”四人忙点头不迭,顾宪成又一脸着紧道:“不过大师兄,一定要阻止李植那帮人发动啊!不然师祖的处境就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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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算你们还有点良心。”王武阳哂笑一声道:“但你们也太笑看大明的首辅,和师父的父亲了,区区一本来历不明的手稿,一个牵强附会的案子,就算师父不在京城,能难得倒他老人家?”
“是我们太小瞧师祖了。”四人又赶紧自抽耳光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王武阳面色如常,心中暗暗补充一句,自从有了电报神器之后,师父在不在京城,已经没区别了。
~~
收到王武阳的电报时,赵昊正在直线六千里外的海云关上视察。
一旁陪同他视察的占城王婆阿,更是止不住的热泪盈眶,没想到还能有占城王,以胜利者的身份重新站上海云关。
毕竟占城距离它最后的辉煌,也已经过去了两百年。就在十年前,他们还在安南人不断侵略下毫无抵抗之力,仅剩宾童龙一地苟延残喘,朝不保夕呢。谷
其实他们祖上是阔过的。占城原先是天朝秦汉时的象林县,又称林邑。西汉时,属交趾刺史部日南郡。
这里距离天朝的统治中心太过遥远,占人又武德充沛,野蛮难驯,自然经常发生叛乱。东汉末年,他们趁着天下大乱,杀官造反,从天朝独立出来,与天朝就以此处为界。
因为长山山脉纵贯南北,将半岛东部沿海地区隔绝为一条狭长地带。在其最狭窄的中部地区,长山山脉的支脉海云岭横贯东西,连绵起伏直逼大海,将沿海平原一刀切断。
建在海云岭上的海云关,便是连通南北的唯一陆路、人们自北南下,或由南北上,都需要翻山越岭,经过此处。所以它是南北方的天然分界点。
有此天险可据,占城才不怕天朝大军的进攻,可以关起门来过安生日子了。
但有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占城人可能是日子过得太舒服,抑或是国王觉得治理国家太辛苦,便接受了有‘躺平神教’之称的婆罗门教。那还有个好吗?
不信你看整个南洋原本都信婆罗门,结果天方教一来,全都拉稀。不到一百年时间,南洋几乎所有信婆罗门教的国家,全都被信天方教的国家给灭了。
占城也一样。但他不是遭天方教毒手。而是被唐宋之交时,从天朝独立出来的北越——安南给虐的。
安南人跟占人不同文不同种,他们信奉的儒家,号称小中华。虽然赵昊百般瞧不上儒家那套,但放在中南半岛依然是碾压。
而且因为南北走向的长山山脉的存在,使安南与半岛隔绝,无法向西扩张。
北面又是安南干不过的天朝爸爸。
所以历代安南雄主想要拓展疆土,别无他选,只能沿着海岸线和长山山脉间狭长地带不断南下,专捡占城这个软柿子捏。
可以说,安南开疆拓土的历史,就是占城国土沦陷的历史。
当然,占城也不是完全在挨揍,偶尔也会雄起一把,收复一些国土。譬如永乐年间大明进攻安南,目的就是为了救援国都被占的属国占城。
那时候,趁着天朝灭了安南,郡县交趾。占城也恢复了全部的国土。后来天朝撤军时,还把海云关也移交给了他们。
但没了爸爸的帮忙,占城哪里是安南的对手?在凭借天险苦苦支撑了几十年后,还是被安南人攻破了海云关。
海云关一丢,占城便无险可守,只能任人宰割了。
之后百年间,被数度攻陷了首都,国土基本丧失殆尽。只能向安南称臣纳贡,才得以在宾童龙一地苟延残喘。
但占城人却从没放弃过恢复国土的执念,趁着安南陷入内战,他们悄悄收复了一些失地。然而随着隆庆元年,越南陈朝派阮潢出镇广南,也就是海云关以南,占城的苦日子又来了。
阮潢也算一代‘雄主’,至少在安南历史上还是很给力的。他发现这里山产金铁,海出鱼盐,兼有海贸之利,而且最重要的是南面是富饶的湄公河平原地区,实乃英雄用武之地。
于是决定在此建立万世之业,在他的经营下,安南开始第一次对海云关以南进行实际统治。这下不安分且在广南很有影响力的占城王室,就成了他要处之而后快的存在。
那时,巨大的生存危机笼罩在了占城王婆阿头上,说命悬一线都不夸张。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万历元年,天朝的环球舰队造访了占城。加上同行的海警舰队,大小战舰高达一百余艘!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婆阿马上一头扎进了爸爸的怀抱,死抱着大腿不肯撒手。他死活都要内附大明,以求保全宗庙和人民!
虽然当时的西洋宣抚使杜公公不敢随便做主,但时任台湾警备区司令员的金科却‘十分同情占城人民的遭遇’,当即表示在占城设立水警局,日后谁敢进攻宾童龙地区,就等于进攻警备区!
婆阿一听,还有这好事儿?一秒钟都没犹豫,便在金科带来的约书上签了字,请爸爸再爱我一次。
虽然这其实是因为赵昊早就看中了占城这方宝地,这爸爸认得绝对不亏啊。在之后的十几年里,占城水警局果然击退了阮主的数次进攻。并在万历八年以后,指挥由海警训练并武装起来的占城军队进行北伐。
最终在万历十三年,将阮主的军队赶出了广南,兵临海云关下。
不过在海云关,占城人还是吃尽了苦头,足足打了两年,死伤数万人。
最终还是靠海警舰队的支援,从两面围困海云关,加上不断的炮击,才生生啃下了这块硬骨头。
第六十二章 儿子的爱在千里外
赵昊穿着新式海警夏常服,戴着白色的平顶大檐帽,帽墙上饰以一周金丝帽带,帽檐上也绣着金穗子。帽徽则从一个单纯的金锚,变成了更复杂的金锚在中央,日月在上,七星环绕的形式。
麻棉混纺的淡蓝色上衣的大翻领上,左右各嵌着一个金锚,此外便别无装饰了。下身是熨烫笔挺的深蓝色长裤,脚踏黑皮靴。他还特意戴了白手套,持金灿灿的总警监权杖,腰间牛皮腰带上,还悬着金质的短剑,着实仪式感满满。
他以海警总司令的身份,傲然立在海云关上,一边是巍峨的崇山峻岭,一边是碧波荡漾的大明南海。
三月的中南半岛温暖湿润,山间云雾缭绕,漫山遍野绿意盎然,七彩绚烂的山花点缀其间。海面上随着云卷云舒也变换着迷人的光影,真如人境仙境一般!
这壮美的景观便匍匐在他的脚下!
但在赵昊和他的参谋们眼中,这里却是另一番意味——
海云岭从西到东长不到五十公里,恰好是后世安南版图最窄处,是其最致命的命门所在!而且是裸露在外,让人忍不住下手的那种。
~~
已经年近九旬的赵立本老人,去年在三亚市过的冬,此番赵昊前来海云关,他也执意跟来参观。
当然他是被人用滑竿抬上山的,所以这会儿精力充沛,腿脚利索,游兴甚浓,正在海云关到处参观。
只见这座关城用巨型山石砌成,坚固异常,关前匾额刻着‘海云关’三个大字,后门则刻着‘天下第一雄关’六个大字,自然都是汉字。
“安南猴子还真是不知羞,就这破岗楼子也敢叫天下第一雄关?宁配吗?配几把。”老爷子满脸不屑。
一旁扶着他的是提前退休,回家侍奉老爹的赵守业,闻言苦笑道:“爹,留点口德吧,跟一群夜郎自大的东西置气你就输了。”
“我看着就来气!一群不要脸的臭猴子!”赵立本狠狠啐一口,举起手杖指着北面的安南境内道:“把他们全都突突了才好!”
“现在那是大明安南都统使司了,天朝的领土了。”赵守业笑着提醒道。
“哼,有个屁用!那群猴子叛降反复无常,一有机会就扯旗造反。现在之所以内附,不过是因为内战分裂,怕天兵趁机南下的权宜之计罢了。”赵立本对安南十分反感,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从他祖宗手里丢掉的。
虽然‘大送’不是送出去这一点国土,但好歹别处都重归了天朝。唯独安南,永乐大帝收回以后,却又让万古罪人朱瞻基给放弃了。虽然现在迫于无奈,重新内附,但那只是名义上的归属,人家关起门来称孤道寡,根本没把天朝皇帝当回事儿。
怎能不让人意难平?
“爷爷,你看我们在这里建一道隔离墙好不好哇?”赵昊从城楼走下来,朗声对赵立本道。
“隔离墙?”赵立本一愣。
“对。”赵昊笑着比划道:“我刚才粗略看了看,工程量不算太大。海云峰山势险峻,只有这一条通道勉强可以通行。所以只消在这海云关的位置,筑起一道与周边山体一样高的隔离墙,就能让安南人望而兴叹了。”
“好家伙,那得话多少钱啊?”赵守业倒吸口冷气,他虽然不干审计了,职业病一时还改不了。
“大概二十米高,底十米宽,五千米长,也就是修两个水坝的工料,花不了多少钱。”赵昊一副没有人比我更懂建墙的表情,信心满满的笑道:“再说这个钱占城掏了,用不着我们破费。”
“是的!”占城王婆阿从赵昊身后探出头来,满脸堆笑道:“这是给我们建安全墙,哪能再让集团破费?”
十五年前远航舰队刚抵达占城时,婆阿还一句汉语都听不懂,现在都能用南京官话流利的拍马屁了。
当然他主动承担费用,也不只是为了拍马屁。实在是占城太需要这堵墙了。
过去几百年的历史已经反复证明,信了婆罗门的占人就是打不过安南人。这次虽然在天朝海警的支援下,将南侵的安南人撵了回去,但他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算上之前的防御阶段,这场光复战争打了整整十五年,战死了整整十万占人。
这么高的伤亡也是没办法的。除了占人底子太差,怎么训练都成不了合格的战士外。恶劣的天气、让人绝望的雨林和复杂的山地地形,也大大削弱了他们武器上的优势。
根本没法排队枪毙不说,火炮也无法进入雨林,就连火枪的射程优势也没了意义。经验丰富的安南士兵隐藏在美军快乐林中,待占军士兵逼近了再开枪效果也是一样的。很多时候,甚至用回弓弩标枪砍刀更好使……谷
战争进行到现在,占人牺牲了整整一代男性,男女比例已经达到恐怖的七三开了。要是再打下去,非要灭种不可。
所以占人根本没有打过海云关,继续北方的念头,只想关起门来过上安生日子。
因此一听赵昊提起要建墙,婆阿登时就来了精神。担心他只是随口说说,万一这事儿黄了就麻烦了,婆阿还主动提出由占城买单,可比墨西哥总统上道多了。
赵昊怎么可能只是随便说说呢。在海云岭上建墙,将南北越拦腰截断,可是在他的遗愿清单中,排得很靠前的。
安南因为受地形和北方某大国的限制,只能不断向南发展,最终会形成一个长长的哑铃状的国土。其人口和经济,集中在北面的红河平原和南面的湄公河三角洲。两地之间两千多里的距离,仅以长山山脉脚下的狭长地带一线相连。
横亘而出的海云岭,就像一道天然的墙壁,将安南国土从中间一切两段。南来北往的商旅军队只能翻越崇山峻岭,由海云关下通行,这也使其南北几乎没有联系,连人种都不同。
如果能连这一丝微弱的联系都彻底切断,使其南北永远天各一方,两部分就彻底成为两个国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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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海云关南侧山脚下便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岘港。它背靠五行山,西北和东北分别以海云岭、山茶半岛为屏障,是一个港阔水深的优良避风港。
占城水警局已经设立了岘港派出所,并会新设第二分舰队驻扎于此处。这支由两艘驱逐舰,四艘护卫舰,十二艘飞鱼式桨帆船组成的强大分舰队,配合岘港派出所的快艇支队,筑起了一道海上长城,彻底隔断南北之间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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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孙,你这手有点狠啊。往后占城和安南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待那占城王婆阿下去后,赵立本对赵昊道:“这是多大仇多大恨啊?”
“这是对白眼狼穿越时空的仇恨!”赵昊眺望着北方,若是万里无云的天气,据说站在这里还能看到顺化城——那里是阮潢的老巢,未来安南的三朝国都,还煞有介事见了皇宫和太和殿。
但有自己在,想也别想了。
赵立本自然无从知晓,赵昊那份来自四百年后的痛恨,还以为他也是跟自己一样,替祖宗遗憾呢。
“唉,你这孩子。”他不禁摇头叹息道:“劳师动众费这么大劲儿,光为了出口气啊?”
“当然不是了。”赵昊摇头道:“‘万古罪人朱瞻基号’已经在吕宋造船厂安排上了,等它下水之时,就是重新郡县安南的日子!”
如今安南南北朝已经对峙了整整五十年,局势又有变化。北朝的‘猴版孔明’莫敬典已经于万历八年去世,满朝只剩一群的废物。
南朝的‘猴版周瑜’却春秋正盛,进入自己最好的年纪。南朝本当在他的领导下蒸蒸日上,反守为攻,砍瓜切菜般干掉北朝的土鸡瓦狗,夺取整个红河平原的。
然而因为赵昊的介入,一切都不一样了。
虽然他没有派海警直接介入安南内战,但以江南集团空前强大的实力,不用军事手段,只靠经济手段,就能让一个国家濒临崩溃。
那便是他在隆庆年间便布置给南海集团的‘瓷器战争’计划。就是在佛山潮州大量开窑烧制外销瓷,然后向国际市场低价倾销,将安南青花瓷逐出国际市场。
因为大明的海禁政策,让安南青花瓷成为两洋瓷器贸易的主力。进入南北战争时期,南北两朝更是全力增产青花瓷,以支付高昂的军费,购买西洋火器。
这安南全境都不产青料,需要从云南或波斯进口青花料,才能开窑烧制青花瓷。
江南集团已经垄断了东西方商路,在国内更是只手遮天。所以赵昊一下令对青料实施禁运,两朝的制瓷业登时便被卡了脖子。
虽然他们能通过三宣六慰的走私渠道,获取一些青料,但不可避免的产量暴跌,成本激增!
此时南海瓷业的‘克拉克瓷’登场了!这种瓷器非但质优价廉,而且还可以根据客户需求,定制图案和形制,一经推出便深受买方欢迎。
在赵昊双管齐下的打击下,畅销两百年的安南青花瓷,市场份额直线下降。
不到两三年时间,便从国际贸易市场上绝迹了!
第六十三章 舜亦以命禹
阳春三月,京师百姓盼春归。没想到盼来盼去,却把沙尘暴盼来了。
那塞北的风裹挟着亿万黄沙呼啸而来。黄沙漫天,天昏地暗,连当空的太阳都变得若隐若现,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光彩。
整个京城任由飞沙走石肆虐,打得门窗和店铺幌子啪啪作响,光秃秃的树枝如妖魔般乱舞,就连紫禁城的红墙似乎都在颤抖,金銮殿的琉璃瓦片劈里啪啦不知被刮下来多少。
小太监赶紧顶着风,合力关上沉重的殿门,才将鬼哭狼嚎的风声隔绝在外头。
殿中风声戛然而止,万历皇帝的咆哮声便清晰起来。
“好哇!他张先生处处管着朕,叫我节俭自律,克己复礼,他自己就骄奢淫逸,天天搂着胡姬睡觉,还吃海狗丸!叫朕勿近佞幸、提防阉竖,他自己就跟冯保勾结,把我孤儿寡母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放纵奴仆,卖官鬻爵,大肆搜刮受贿,家里奇珍异宝堆成山!”
皇帝一副被侮辱被欺骗被损害的模样,激动的满脸通红,将面前的一切噼噼啪啪打翻在地。
万历之前虽然已经对张居正毫无感情可言了,但那终究是含辛茹苦教导他长大的老师,为他宵衣旰食治理天下十五年的辅政元老。所以虽然身边的太监和下面的言官都在说张居正的坏话,他依然不敢直接否定张居正。
一来死者为大,他怕被骂忘恩负义;二来张居正留下的烙印太重,否定他就是否定过去十五年大明的历史。他过去对张居正的那些封赏恩赐,那些当时是出于真心的倚重感激,以及肉麻的溢美之词,岂不岂全都成了笑话?
所以万历也只敢暗戳戳的推翻张居正的新政,不分青红皂白的起复那些反张派的官员,却不愿意跳到台前,直接批斗张居正本人。
但东厂呈上的《病榻遗言》,以及张鲸搜集到的其它张居正欺君罔上、结党营私、贪赃不法、骄奢淫逸的证据,让他的理智彻底蒸发了。或者说,让他终于找到了正大光明清算张居正的借口——
朕也不想这样,可是他跟冯保把我们孤儿寡母欺骗的太惨了!
此等巨奸大猾、伪君子、独裁者不清算,那他这个皇帝不就是有眼无珠的二傻子,日后如何服众?
像万历这种表演型人格,只要心理关一过,立马就给自己加戏,演的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
他伤心的捶着胸口,对老太监张宏哭道:“这些年来,朕说是九五之尊,却被严格限制开销,甚至没钱赏赐嫔妃宫娥,不得不先记在册子上,留待日后宽裕了再兑现。你知道朕记账的时候多丢人吗!哪怕是嫖呢,人家都直接付钱的……”
张宏一边陪着皇帝掉泪,一边心说,那青楼也得肯赊账才行啊。
“还有朕的外公,一片忠心为边军做被服,出了点纰漏就被他告到太后那里,害他老人家冰天雪地罚站了半天。”万历皇帝越说越气愤道:“朝廷百官排着队给他送礼,他当然用不着捞偏门了!因为他的奴才游七都比朕的外公有钱!!妈伯夷,窃主上之威福以自专,真真气死朕了!!”
他最恨的就是百官怎么不给朕送礼……
~~
其实最让万历郁闷的是,哪怕有了《病榻遗言》,有了张鲸搜集到的证据,他依然只能关起门来摔盘子砸碗。没法公开发作!
因为高拱的爆料虽然劲爆,却都是围绕着他、他妈,他皇考的秘辛,如何能够向天下人展示?
正憋屈的没法呢,司礼监当值秉笔太监张诚急匆匆进来寝殿。
这张诚也是张宏的干儿子,张鲸的把兄弟。如今的内廷已经彻底被他们一门子把持了。
“皇上,有小丁的弹章,因为事体关天,奴婢直接给皇上送来了!”张诚挤眉弄眼对万历道。
小丁就是丁此吕,他和小羊羊可立、小李李植,小江江东之是最初投靠万历的四大金刚,深得帝心,跟张公公们配合也十分默契。
“有那么夸张?”万历皱着眉头接过弹章打开一看。
见是丁此吕弹劾礼部左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高启愚,在万历七年主持应天乡试时,命题曰:‘舜亦以命禹’,为阿附故太师张居正,有劝进受禅之意。为大不敬。
丁此吕说,所谓‘舜亦以命禹’,一来是恭维张居正有神禹救世之功,二来,则以‘舜禹禅让’之词,来宣扬有德者居天下说。
潜台词就是皇位不应该在父子间传承,而是应当像舜、禹之间那样实行禅让。这题目的险恶居心便昭然若揭,就是在为当代大禹接受禅让,做舆论准备啊!
这一攻击既阴险又毒辣,哪怕万历明知道这是在给张居正罗织罪名,却依然勃然变色。
他想起了万历八年,自己险些被废掉的那一次。
因为一点小小的错误……到底犯了什么错,他早都不记得了。却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被母后罚在祖庙,跪着读了一天的《霍光传》。
虽然因为陈太后拼命求情,自己侥幸涉险过关,却又被母后逼着下罪己诏。
张居正拟的《罪己诏》更是毫不留情,把他骂得一文不值。但万般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满心屈辱的照发了……
事后他自觉威望扫地,无颜见天下人,躲在宫里几年缓不过劲儿来,结果落下了不愿见人毛病,成了名副其实的‘御宅族’!
丁此吕弹劾高启愚这一本,算是把万历皇帝心里头陈谷子烂芝麻的积怨,彻底给翻腾起来了。
当然说张居正要篡位,万历是不信的。张太师都已成冢中枯骨了,这不也没见他动手啊。但他不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以伊尹自况却是千真万确的。
弹章中提到,张居正对别人奉承他为‘伊尹’居然坦然受之!
伊尹是辅佐成汤建立商朝的古之贤相不假,可他也放逐了太甲啊!
太甲是成汤的孙子,继位后荒淫无道,伊尹就将其放逐桐宫……也就是成汤的王陵。自己执政了三年,直到太甲悔过后,才又把他迎回来复位。
张居正以师父和辅政宰相的身份,时常严厉的管教皇帝,难道不正是以伊尹自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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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贤相伊尹,那自己这个皇帝,岂不成了无道的太甲?!
这怎么能忍?!
“朕还是太乙呢!”万历冷哼一声,将那道弹章丢在张诚脸上,冷笑道:“送去文渊阁吧,朕要看看内阁到底会如何出票?!”
~~
这边张诚刚将弹章送去文渊阁,那边正在李植家中吃酒的众人便得到了消息。
李植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他本是安排邹元标联合几位大僚上这一本的,但邹元标见东临一党四人被拉走后就一去不还,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邹元标思来想去,还是缩了,李植问他是不是有人给他压力也不说……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热血上头就不顾一切的青年了。十年的戍边生涯让他学会了很多。
李植无奈,只好让丁此吕上本,但没了邹元标这种名满天下的人物领衔,是请不动丘橓、赵世卿、余懋学这些二三品高官联署的,没法打出王炸的效果。
那就只能靠数量取胜了,他安排了一票言官与丁此吕联署。还让他们从不同角度给此案定性打辅助。
还好还好,双管齐下,计出如神,果然击中了皇帝的要害,激得他登上了前台!
“现在,就看咱们首辅大人,敢不敢跟皇上唱对台戏了。”李植夹一筷子凉拌耳丝,美美的细嚼起来。
“那是肯定不敢的。”羊可立等人笑道:“这可是谋逆大罪啊,人人避之不及!”
“不过,首辅大人跟荆人好像是姻亲吧?”丁此吕忽然想起一事道。
“是又如何?首辅大人早跟张某形同陌路,这些年在他手下受尽屈辱,不落井下石就是元翁厚道了。”李植断然摇头道:“他疯了吗?会替荆人扛这种大狱?就不怕重蹈夏贵溪的覆辙?”
“是是。”众人纷纷点头。
“假设,我是说假如说,”丁此吕是开炮的那个,担心当然多些了。“元辅替他扛了怎么办?”
“这……”几个言官不做声了,都望着李植。
李植不紧不慢的咽下凉拌耳丝,又呷了口老白干,方冷笑道:“那就把他一起干下去,彻底清空内阁!”
“那太难了吧。就像那天江东之说的,元辅的人望太高,很难撼动他啊。”几人头大道。
“想多了,小兄弟。”李植却幽幽道:“赵休宁才当了几天的首辅?论权倾朝野、只手遮天远不如当年严分宜,论功在社稷、深孚众望亦远不如后来的徐华亭。但分宜华亭又如何?还不皇上一句话的事儿,就让他们卷铺盖回家了。”
“还看不明白吗?这大明朝的主人只有一个,就是皇帝。臣子站得再高,也摸不着天。天一刮风就摔回地面了。”小羊羊可立也洋洋得意的附和道。
“话是如此。”丁此吕皱眉道:“就怕皇上下不了这个决心啊。赵相公也是帝师,而且跟皇上感情甚笃。”
“咱们还有最后的杀招没使出来呢,怕啥?”李植却满不在乎的一仰脖,饮尽杯中酒。
“你是说……”众人闻言心领神会的淫笑起来,方才亚历山大的气氛登时荡然无存。
ps.马上还有一章哈。
第六十四章 首辅出马
沙尘暴在下午时刹住,京城变成了黄蒙蒙的世界。
文渊阁中鸦雀无声,首辅值房却亮着灯。
两位大学士刘东星和许国也在,三人围着丁此吕的那份弹章,已经沉默许久了。
“太恶毒了!”良久,许国方愤然拍案道:“牵强附会、深文罗织,这是要大兴文字狱吗?!”
“是啊,这是《论语》中的原文,而且也不是他们编排的意思啊!”刘东星也点头道:“真是用心恶毒!”
《论语》原文是……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
意思是,尧在让位给舜时说:‘咦,恁这个舜咧!现在该恁来当老大咧。馁得好好弄咧。要是弄不中,恁就趁早镐蛋咧。’然后舜在传位给禹时,也是这样说的……
但这是孔子在讲‘天命不是一成不变’,论述的重点是尧舜的天命观,而不是他们传承王位的方式。
“我知道,你知道,他也知道,咱们仨都知道。”赵首辅愁眉苦脸的抽着水烟袋道:“可有什么用呢?难道皇上就不知道吗?”
“皇上当然知道了,他可是张太师十几年含辛茹苦教出来的学生。”许国愤然道:“皇上既然看过这道弹章,那就直接批红好了。看完了什么都不批,又发来内阁是什么意思,试探我们吗?!”
“唉,元辅,这个票该怎么出?”刘东星跟赵守正是同年,赵守正跟许国是同乡。但刘东星跟许国并不是一路人,所以并不附和他的牢骚。
“……”赵守正摇摇头,咕噜噜一阵道:“先不票拟了,我打算上个本,把这件事,连同之前汝默兄那件事,一并说道说道。如今朝中倾轧之风甚嚣,已是人人自危,我这个首辅总装聋作哑算个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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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辅三思啊。”刘东星忙劝道:“之前元辅也说过,皇上压抑久了,如今正是报复性的揽权用权之际,应该尽量疏导,不能强硬反对。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还是待其耍够了,消停了,再一一收拾局面为上。”
“只怕那就晚了。”赵守正缓缓摇头道:“之前汝默上辞呈时,就劝我先别急着表态。但现在看来,那些人不把张太师祖坟刨了,再把挡道的人全干下去,是不会罢休的。”
“元辅说到点上了!”许国大声附和道:“就是这么回事儿!他们这是清算张太师吗?根本就是挑战内阁,想回到从前九龙治水的状态!”
说起来也很有意思,当年夺情风暴时,许国还是跟言官们站在一起的。他不顾厂卫的监视,给被廷杖的艾穆送行,还赠其一只贵重的玉杯,上刻诗曰:‘斑斑者何?卞生泪。英英者何?兰生气。追之琢之,永成器。’
又送给另一位被流放的邹元标犀角杯一只,上刻诗曰:‘文羊一角,其理沉黝。不惜剖心,宁辞碎首。黄流在中,为君子寿。’
可谓对两人不吝溢美之词。
谁知世事难料,当他也成为内阁大学士,再对上言官时,终于也体会到了当初张相公的痛苦和言官的可恨。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刘东星还想再说什么,赵守正摆摆手,搁下水烟袋道:“我意已决,晋川不必再劝了。抛开私人感情,身为首辅,我也必须主持公道、匡正纲纪。”
“恐怕这不是皇上想要的答案。”刘东星有些艰难道。
“皇上要什么给什么,那不成谄臣了吗?”许国哼一声道:“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
“说得轻巧。”刘东星郁闷的瞥他一眼道:“那些人巴不得元辅出面呢,你信不信这道疏一上,他们马上就会弹劾元辅是张党?!”
“那也不能怕了他们!”许国提高声调道:“元辅,我跟你一起联署,杀一杀这股不正之风!皇上要真被小人蛊惑,掀起冤狱。我就跟你一起去诏狱!”
“鲁莽!那正中了他们的激将法!”刘东星气道。
“好了好咧。”赵守正赶紧叫停两人,咳嗽一声道:“天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让我好好想想,咱们明儿再议。”
“元辅……”两人还没争够。
“行了,脑仁疼。”赵守正却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揉起了太阳穴。
“唉。我们先出去了。”许国和刘东星无奈告退。都出门老远了,还能听到他俩的争执声。
赵守正摇头苦笑,准备构思一下奏章。却又感觉要说的太多,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而且真的脑仁疼……
便拿起掐丝珐琅的白铜水烟袋,将烟管稍稍提起,再从吸管中轻轻一吹,便将只剩下一团暗红的灰炭,从烟碗中吹出来。然后他又换上一窝烟丝,点着了咕噜噜、咕噜噜起来。
一袋烟没抽完,他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谷
直到墙角的报时钟敲响,他才一下子惊醒。便见最忠实的老友范大同早就等在一旁了。
赵守正才不好意思的擦擦嘴角的水迹,道:“我睡了多久?
“俩小时。”
“哎呀,你怎么不叫醒我。”赵守正看着空空如也的题本,不禁埋怨道。
范大同笑道:“兄长日夜操劳,能多休息会儿多好。”
“我这还有正事儿呢。”赵守正拿起毛笔,看一眼干干的笔头,又搁下道:“算了,回家吧。”
家里有作家呢,自己干嘛费这个劲……
~~
第二天一早,赵守正便呈上了作家连夜写就的题本。
他请皇帝不要轻信深文罗织、牵强附会的控告,否则谗言必将接踵而至。并要求将不顾经旨,陷大臣于大逆的丁此吕调离都察院,转任地方,以儆效尤。
此外,赵守正还主动提到了前番,几个言官弹劾考官为张太师之子开后门的案子。他解释说,‘考官只据文艺,安知姓名,似不宜以此为罪’。而且申时行担任主考的时候,自己是副主考,可以证明他自始至终是秉公的。
不过为了维护抡才大典的神圣,也为了维护张文忠、众考官和敬修四人的清誉,可由都察院会同礼部再磨勘敬修等人的试卷,检查是否有通关节的证据。倘若真能证明有通关节的迹象,臣当与申时行一同领罪。
此外,还可以敕令吏部会同都察院考核敬修四人官评,以定去留。总之,一切按程序来即可,不应该只停留在道德攻击的层面上,那样什么事都耽误了。
最后,赵守正提醒万历,自己身为首辅,其责在‘燮理阴阳’。那么什么是阴,什么又是阳呢?他通过这些年为政的经验,认为可以宣之于口的道德理想为‘阳’。那些不能告人的私欲则为‘阴’。
人的心中,往往阴阳并存,自己也不例外。但身为君子要平衡心中阴阳,作为首辅更要调和朝中的阴阳。
所以自己必须要站出来,使‘不肖者犹知忌惮,而贤者有所依归’,让朝政重回正轨。
最后的最后,赵守正又苦口婆心的劝道,都是因为陛下久不上朝,才会这般乱象丛生,人心混乱。所以,赶紧上班吧,陛下……
这份言辞恳切的奏章,将一位宰辅调理阴阳的能力,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在劝谏皇帝的同时,对近来朝廷的政潮进行了梳理,告诉皇帝没有人是傻子,大家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提醒万历不要被人利用。
同时又保全了皇帝面子,给足了皇帝台阶……好像万历只要一恢复上朝,马上就万事大吉一般。
而且他也没有‘棍扫一大片’,仅针对丁此吕一人。仅要求略施薄惩,给事件定性就可以了。
读罢全文,一位顾全大局,责难陈善的辅弼形象跃然纸上,让人十分感动。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吃他这套。赵守正的奏疏报闻后,李植震惊之余,知道此事绝不能后退,否则就要前功尽弃了!
他马上组织人弹劾赵守正‘身为宰辅,不思拨乱反正,广开言路。反而效仿前任,钳制科道!’还极力替前任遮掩,莫非与前任有什么不可告人觉得秘密?
他们还利用赵守正建议将丁此吕外调一条,召集科道集会,极力宣扬太祖祖制、言官论事无罪!煽动言官同仇敌忾,一起攻击首辅!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捅了马蜂窝了……
赵守正被弹劾当日,按例上本请辞,回家等候处理。
同日,内阁剩下的两位阁员刘东星和许国,联名上本请皇帝慰留元辅,约束言官!
于是李植一党又弹劾两位大学士,两人也上本请辞,回家去了,内阁为之一空。
言官们与内阁的斗争,终于势成水火,大白于天下!
但很快,吏部尚书赵锦、左都御史吴时来,副都御史石星,户部尚书杨巍、礼部尚书沈鲤、兵部尚书石星、工部尚书潘季驯、通政使陆光祖,大理卿温纯,以及褚鈇、张位等十四位侍郎也加入了战团。他们纷纷上本,力挺内阁,反对言官滥用职权,侵凌宰辅!
ps.今晚没了。
第六十五章 因为朕要赢,所以你们都得输
没想到六部九卿、尚书侍郎居然一起替内阁鸣不平,言官们登时傻眼了。
拜托,这是谋逆大案唉,大人物不是应该爱惜羽毛吗?怎么拉着手往火坑里跳?
万历皇帝也懵圈了,这跟自己设想的剧本不一样啊。不是说天下官员苦张居正久矣吗?不是说好了朕是光、朕是电,朕是唯一的奇迹吗?
“朕一出手应该全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才对啊!怎么阁部大臣们全扑上来了?”乾清宫中,他百思不得其解。
“也不是都上本了,还有右总宪丘橓、少冢宰赵世卿,少司空余懋学几位没有发声……”张诚宽慰皇帝道。
“你怎么不说刑部尚书也没上本啊?”万历气不打一处来道:“朕为他们平反,替他们出气,朕还要谢谢他们没有反咬一口吗?”
“是,是。”张诚缩缩脖子,小心翼翼问道:“那皇上,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怎么办?朕将丁此吕参高启愚的弹章空白转给内阁,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吧?!”万历冷着脸道:“他们这是公然与朕对抗!”
张诚脑海中闪回之前一幕——
‘朕还是太乙呢!’皇帝冷哼一声,将那道弹章丢在他的脸上,冷笑道:‘送去文渊阁吧,朕要看看内阁到底会如何出票?!’
闪回结束。
这会儿他脸上还隐隐作痛呢,想必皇上的脸也一样火辣辣吧?
这一刻,万历想到了自己的爷爷,也是在这乾清宫中,面对目无君上的阁部大臣吧?
那时候,世宗肃皇帝才十六岁,比自己还小十岁。而且太后跟外臣更亲近,言官也全都站在他的对立面。
爷爷那时是何等的孤立无援,遇到的困难比自己大十倍,可他还是咬牙坚持下去,最终赢得了大礼议,成功把文官集团压在了身下!
爷爷的成功经验早已经为自己指明了方向——葫芦娃一定会来救我的!哦不,是身为九五之尊,本身就立于不败之地!
在这场君臣较量中,为君者关键是咬住牙!只要坚决不服软,耗到最后胜利一定是属于皇帝的!
现在,在爷爷曾战斗过的地方,自己怎么能低头呢?
一念至此,万历感觉自己全身又充满了力量!
他便收起了愤怒与惊慌,模仿着祖父那坚韧从容的表情道:“该怎么办怎么办,大不了都回家去!没了他赵屠户,朕还吃不了带毛的猪猪吗?”
~~
这边张宏赶紧把皇帝的意思,转告给汪汪队。
李植等人其实被公卿大臣们的反应吓到了,把大领导们都得罪了,这往后还咋混啊?
而且言官内部也分裂了。江东之等江南系的官员与他们划清了界限,转而上本力保师祖……
一时间科道风雨飘摇,大有玩崩了的架势。
幸好,万历皇帝及时表态‘坚持到底’,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
“我就说吧,陛下酷肖乃祖,是绝对不会向臣子低头的!”李植长长松了口气道:“我们这步棋,走对了!”
“是啊,我等虽然现在受些孤立,但越是这种时候,圣眷也就越牢固!”小丁丁此吕红着双眼,一脸的亢奋,好像吓得连日彻夜失眠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皇上是绝对不会放弃我们的!”
“只要能熬过这场去,我们就是皇上的铁杆重臣了,飞黄腾达就在眼前。八成还能像张、桂二公那样入阁拜相呢!”小羊羊可立也给大伙儿打气道。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上!”李植嗷呜一声。事已至此,也只能倒驴不倒架,咬牙硬扛了。
于是二十几个言官也联名扛疏,寸步不让!
他们不愧是职业喷子,居然从《大明律》的犄角旮旯中,翻到了一条大罪,给这帮部堂高官扣上——‘上言大臣德政罪’!
‘凡诸衙门官吏及士庶人等,若有上言宰执大臣美政才德者,即是奸党!务要鞫问穷究来历明白,犯人处斩,妻子为奴,财产入官。若宰执大臣知情与同罪,不知者不坐!’
——《大明律·吏律》
言官们抗疏曰:‘律禁上言大臣德政。迩者袭请留居正遗风,辅臣辞位,群起奏留,赞德称功,联章累牍。此谄谀之极,甚可耻也!祖宗二百余年以来,无谏官论事为阁部劾罢者,则又壅蔽之渐,不可长也!’
意思很简单,就是这群力挺首辅的大臣全都犯罪了!这是张居正独裁时期的遗毒,每当辅臣要辞职,必然一起挽留,歌功颂德,马屁熏天。实在是谄媚至极!而且我们汪汪队是皇上的狗啊,可不能让下面人给打了啊,陛下!汪汪!
既将大臣联合力保大学士归为张居正遗毒,又提醒皇帝不可自废爪牙,言官们的这波反攻还是很有水平的。
此疏一经报闻,尚书侍郎们也纷纷上了辞呈,回家偷懒……呃,等待处理了。
这下京里各部院寺长贰便只剩下右都御史丘橓、吏部左侍郎赵世卿,户部侍郎余懋学等几位反张派了。整天面对下属异样的眼光,就很尴尬……
紧接着,各部的郎中、员外郎、主事,七品以上官员也齐刷刷联名上本,请留自家堂上官。并表示如果这算‘上言大臣德政罪’,那就把我们这千把人一起砍了吧……
“哼,威胁谁啊,朕是不会他们求他们复出视事的!”万历看着奏本上那一长串名字,心里一抽又一抽。
而像这样的奏章,他面前还有一箱子。
想到再过些日子,南京和各省的奏本也会如同雪片飞来吧?万历一阵阵心力憔悴,只能一遍遍看着他特意让人挂在墙上的画像寻找力量。
御像中的嘉靖皇帝头戴翼善冠、身穿衮龙袍,一副‘因为朕要赢,所以你们都得输’的拽拽表情,端坐在龙椅上。好像在对自己的孙子说——
别低头,皇冠会掉!别服软,文官会笑!
“只是爷爷,这‘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滋味,真不好受啊!”万历喃喃道:“真怀念张先生在的时候啊……:”
“呸呸!说什么呢?!”他猛然警醒,差点给自己一耳光,那恶贯满盈的伪君子有什么好怀念的?真是太贱了!
“要让他们知道,朕不怕他们请辞!这朝廷缺了谁都一样转!”万历再次充满了力量,咬牙切齿道:“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进士满地跑!”
他决定换不了思想就换人。当然也不是全换,只重点换几个阁部高官,应该就能起到敲山震虎的效果……了吧?
于是万历开始琢磨人事安排,结果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因为他本来就对外臣不太了解。知道名字的官员,够资格登堂入阁的都已经上本请辞了。汪汪队那些又品级太低。总不能把七品官直接提拔成二品尚书大学士吧?那也太荒唐了。
按理说这时候应该让吏部推荐的,可吏部从尚书到主事都已经撂挑子了,总不能找个书办来问问吧?他只好让张宏再跑一趟李植家,让言官们举荐几个人选。
李植等人闻命之后兴奋极了,连夜热火朝天的商讨起来,结果差点没把屋顶吵翻了。
虽然只是让他们推荐,而不是让他们当官。但要是连尚书大学士都是自己推荐的,还不够吹一辈子的?往后的路还不躺着走?
直到天亮,众人才勉强达成一致,具本上奏。
第一个人选是险些逼死张居正的王锡爵。大厨原官詹事府詹事掌翰林院,还当过南北国子监的校长、副校长,资历足够,门生故吏满天下。又因为在夺情事件中的惹眼表现,在海内深孚人望,推荐他入阁可谓水到渠成。
而且王锡爵是李植的馆师,羊可立和丁此吕在国子监的校长,自然得到了三人的一致力挺。
另外两个人选是原南京刑部尚书张岳。当初夺情风暴中,两京各部长官纷纷上本慰留元辅,独他驰疏请居正奔丧,结果惹恼了张居正。适逢考查京官,便被弹劾落职闲住至今。
饭团探书
言官们推荐他出任吏部尚书。
还推荐了一个前任吏部侍郎何源,出任左都御史。此人同样是因为忤逆了张居正,被弹劾,罢官归的。
至于同为保皇党的右都御史丘橓,吏部左侍郎赵世卿,户部侍郎余懋学三位,却因为一直不肯替言官出头,被他们排除在外。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知道,你们的官位是我们推荐的!能推荐你们,也能推荐别人!
~~
万历看到人选,觉得很妥。便直接特旨简拔三人起复!
旨意八百里加急分送太仓、余姚、江西广昌!
然而尴尬的一幕出现了,三人接到旨意后,皆上疏谢绝了皇帝的好意……
张岳表示‘大臣当由廷推,中旨简拔非礼也,望吾皇三思’!
何源更是直言不讳的说,‘廷推乃祖宗成例,贤士众望所归。今皇上无视众议,以中旨指定微臣,实乃与众臣怄气,非圣君所为……’
万历鼻子差点气歪了。好家伙,朕要提拔你当部堂,你非但不领情还骂我?这也太不识抬举了吧?!
不过这两位的奏章跟王锡爵的一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第六十六章 大厨开火
王锡爵在他的《因事抗言辞恩命疏》中,因为言辞过于激烈,而险些把皇帝气晕。
翻译翻译其大略曰:
启奏陛下,臣有‘三不能’奉命复出,一者未经廷推不能奉中旨,有违祖制;二者身为老师不能管教品性恶劣的子弟,愧为师表;三者身为前辈竟被别有用心的后辈推荐,实在不能觍颜奉召。
臣另有‘不平者八’,一是张居正为相时,还是干了很多有益的事,是有大功于社稷的,而且他是陛下的老师,不应该全盘否定!那些劝陛下将其彻底批倒批臭的人,是陷陛下于不义,还是想借机上位,其用心令人怀疑!
二是言官们妄揣上意,以为陛下纠正居正的过失,就是要把他全盘否定!于是自以为得计,开始全面倒张。这跟当初逢迎张居正,替他攻击政敌的那批谄媚之臣又有什么区别呢?
三是先前居正在时,邹元标艾穆那些公然抗言的尚称勇气。现在张居正死了,那些言官才蹦出来,欺负死人不能开口吗?只能说是一群坟头蹦迪的投机分子了。
四是言官们现在创为一种风尚,以为普天之下除却建言之臣,别无人品;然而其除却搜刮张冯旧事,别无建言!难道国家能靠一群嘴炮治理吗?我看他们连县令都当不明白!
五是这些言官以中人之资,乘一言之会、超越朝右,日寻戈矛,惟敌是求!仅因一言相左,便日谋手刃大臣,此不平之大也!
六是言路痛言居正专权跋扈、顺昌逆亡。然而现在的元辅赵守正泊然处中,唾面不拭,以强陪诸臣之颦笑,不过为重国体、惜人才耳。
换上这样的首辅总该满足了吧?然而这些逼养的却以为他不足畏惧而欺凌他!
受其优待,则认为是在笼络我!而被人弹劾,则以为是他指使人攻击我!上本求去而票允,则以为逐之!票留则以为苦之!或票虽留而旨欠温,则以为阳顺上意而阴忌之!喘息纵横,千荆万棘,令人无路可趋,无门可解!
真他妈连喘气都是错啊……
七是请皇上试观典籍,自古及今岂有人臣操天子之权,小臣制大臣之命,至此极而朝不乱国是不淆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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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是臣在邸报中看过言官们前后争辩之疏,其自命一则曰孤臣、一则曰善类。
然而自古以孤臣孽子并称!此为臣子不得意于君父者言也!今言官自谓得君乎,不得君乎?
而且这些人倒张真是出于公心吗?我看还是为了名利吧,不然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还盗主上之威福,以小臣举荐大臣,其狂妄悖乱之极,臣以为此未必善类!
此八不平者,如果出自张居正所亲近的人,或者言官们反对的人之口,还可以说是出于种种私心。
但臣是张居正切齿痛恨的人,又是言官们交口推荐的人,臣不是怪胎,为什么要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呢?就因为这三不能八不平啊……
臣山居十载,朽株枯木不适庙廊之用,只能冒死请辞陛下恩命。只是惋惜值此千载难遇之时,天清日明,本无一事不幸,却因为百官苦争无影之是非,而朝纲混乱,盛世光景急转直下,臣急得满嘴起大炮,故而冒死进言,谨具奏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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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尼玛……”品完了王大厨火力全开的这盘大菜,万历差点直接脑溢血。
“皇上!皇上……”郑贵妃赶忙扶住仰面栽倒的皇帝,还好有双安全气囊。
“我你……妈……”万历靠在郑贵妃怀里,气得已经没了力气,只反反复复重复着这一句。
“皇上,奴才这就派缇骑,把这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抓来!”张鲸赶忙给皇帝出气道。
“我你妈——抓你娘个蛋啊!”万历一听火又蹭得窜上来了,咆哮道:“人家还没跪哭左顺门呢,轮到你丫上场了吗?!”
“滚滚滚滚!!!”万历是看到这厮就心烦,随手抄起金痰盂就朝张鲸脑袋丢去!麻痹让你们推荐,就推荐这么个山炮啊?!
张鲸不敢躲避,只能咬牙用脑袋硬吃了一击。那可是纯金的呀——
咚得一声!好家伙,满眼金星,险些没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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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一锤定音了……”驶往暹罗湾的江南号甲板上,赵昊几乎跟皇帝同时读完了这份奏报,笑得前仰后合。
“你哥这战斗力能跟海刚峰一拼了!”好一阵子,他才忍住笑,擦着泪对王鼎爵道:“海公是大明神剑,他就是大明神棍,这一闷棍下去,谁能遭得住啊!”
“谁让那帮家伙好死不死,竟然举荐他呢?”王鼎爵也忍俊不禁道:“难道他们推荐之前,连背景调查都不做吗?”
王锡爵虽然不是江南集团的,但他爹、他弟是啊。他儿子,甚至他闺女还是赵昊的弟子……从昙阳子论的话,他还是赵昊的徒孙呢。
推荐这种人,不是茅坑里打灯笼吗?
“不过你哥这一下痛快是痛快了,也把自己复出的路基本堵死了。”赵昊叹了口气。
大厨可是有首辅命的,不会让自己这扑棱蛾子折腾没了吧?
“大哥虽然好冲动,但上这道本,应该是下定决心不再出山了。”王鼎爵轻叹一声道:“过年和他聊了聊,感觉他心态转变挺大的……”
赵昊点点头,其实他对王锡爵的情况还是了解一些的。像大厨这样卓尔不群的奇男子,是一定会得到特科的关爱的……
女儿兼师父升仙后,王锡爵先是跟王世贞在昙阳观里一起修仙几年。结果修来修去毫无进展,连个金丹都没结出来,倒是结出了胆结石和肾结石。
而且这么些年也没等到师父来接。他不禁有些灰心,觉得自己可能不是修炼的料了。
加上跟王盟主处久了,大厨也渐渐发现此人貌似宽宏雅量,实则心胸狭隘。口口声声淡泊名利,实则功利心极重。
就连他拜师修仙都有可能是在利用自己父女的影响力,来拉帮结派,维持他的影响力。意识到这点后,王锡爵这种爽利的汉子自然累并不爱了。
正好王世贞要去南京办报纸,王锡爵便借口回家照顾老父,和他分道扬镳了。
王梦祥虽然从南海集团董事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但他是江南集团创始股东,在集团内外的影响力都很大。退休之后也闲不住,到处走走转转,听听下面人的意见,所以一年倒有大半时间不在家。
陪着老爹海内海外转了几年,王锡爵的思想发生了很大转变。
作为一位熟读经史,学术造诣深厚,曾担任国子监祭酒,并领导过翰林院的资深学士,王锡爵一直坚信自己已经具备宰执天下的能力。
因为历朝历代的统治术,说白了,就是‘外儒内法’。
国家是靠道德来维系不假,但其实内法才是核心。不过法家那套不宜直接示人,需要加以装裱。将‘法术势’藏在冠冕堂皇的文牍中,以无懈可击的姿态颁行天下。这就是非翰林不能入阁拜相的原因。
但这并非轻视道德。王锡爵坚信,上古以来的王道至今依然适用,社会道德程度越高,需要法家的地方越少。如果能回到三代之治那样的理想社会,那就可以彻底告别法家了。
当然身为朝廷重点培养的储相,他深知三代之治只是无法实现的儒家政治理想。治理国家的实际目标,应定为将‘百姓不饥不寒’的低标准,尽可能维持长久。
因为饥荒会加剧社会动荡,对朝廷统治构成严重威胁……所以只要让大部分老百姓有口饭吃,日子过的下去,不起来造反就行了。
追求更高目标就太不切实际了,因为历朝历代都没有能力让大部分百姓‘衣帛食肉’——哪怕孟子描绘的王道乐土,也不过是畅想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像统治者一样吃上肉。
而且‘肉食者’们也没那个意愿,让所有人都吃上肉。道理很简单,对挣扎在饥饿边缘的草民,只消提供一点糙米烂谷,就能让他们感恩戴德。对一群吃肉的悍民,哪天让他们吃不上肉,那就要横生不满了!
然而在江南集团治下发生的变化,严重动摇了王锡爵的信念,也摧毁了他自诩宰辅之才的骄傲!
在江浙闽粤和海外行政区的所见所闻,让他发现孟子想象的王道乐土,并非什么高不可攀的标准。
孟子是怎么想象的呢?
他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简单说,就是给八口之家发五亩宅、百亩地,让他们可以安心种桑、养畜、耕田。并开设学校教化他们尊老爱幼的道理,让白发老人免于劳苦。
这不就是江南集团在海外为百姓做到的事情吗?
孟子还信誓旦旦道,如果能让五十以上的老年人穿丝衣服,让七十以上的老人吃上肉,让老百姓不挨饿受冻。要是这样还不能统一天下的话,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江南集团治下的寻常百姓,早已经摆脱了挨饿受冻,而且远不只是老年人才能过上‘衣帛食肉’的生活。他们的学校甚至向广大的青少年免费提供肉蛋奶……
那意味着什么呢?大厨不敢想,一想就失眠……
第六十七章 赵老板的降头术
在江南集团治下地方的见闻,让王锡爵明白了原来总是向往三代之治,想要开历史倒车是不对的。只有没本事让百姓摆脱穷困,只能靠压榨民脂民膏维系的政权,才需要那些驭民五术!
然而贫民、疲民、弱民、愚民、辱民的同时,也在削弱国家本身啊!所以国家也就既无开疆拓土的能力,亦无改善民生的动力,只能一天天等待腐烂。
知识分子都知道那样是不对的!从王阳明时期,富有责任心的读书人就意识到大明病了,他们苦寻病根,探求救国之路。期冀让大明跳出治乱循环的覆辙。
但居正改革的失败,彻底证明了传统的外儒内法救不了大明。因为张江陵已经是五百年最强了,大明不可能再出一个比张居正更强的宰相了。
王锡爵虽然自负宰辅之才,却也很清楚自己远不如张相公多矣。所以他相信自己为相最多也就做个裱糊匠,不可能为大明找到答案的。
灰心丧气之时,他发现了江南集团开创的新世界。难道这才大明这道超纲题的正确答案吗?
科学细胞严重匮乏的王大厨,在大雪纷飞中仰天长啸——球呀!这道题太难了,我!不!会!
但他靠最朴素的良知也知道,社会就是应该向前发展,让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百姓自然会拥戴你。
这才是政治家该有的追求!跟驭民五术一比,高下立判!
但江南这套玩法能不能移植到朝廷呢?王锡爵觉得是不能的,因为张居正的遭遇已经证明,文官集团拒绝任何让他们不舒服的改变。
除非把全部文官罢免,而代之以不同的组织和原则……
那不就是江南集团的干部体系么?
王锡爵彻底明白赵昊要干什么了。为了百姓,也因为家族,他不想螳臂当车;但身为天子门生,朝廷命官,却又无法说服自己,跟着他们去革皇帝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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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厨选择自爆,来给皇帝提个醒。
~~
京师。
王锡爵那道《因事抗言辞恩命疏》一上,登时满城轰动,全城上点档次的酒楼都订不到包厢了……
官员们额手相庆,都知道大局已定了。
那帮言官为什么能力战宰辅?靠的是太祖赋予他们的特权,靠的是今上的力挺。
但不管是太祖的特权,还是今上的力挺,都有一个前提,他们得在道德上站得住脚。用道德来杀伤别人,自己必须先占据道德高地。所以自来对言官的要求,才干政绩都不重要,关键是品行道德。
然而李植他们几个的老师,都因为教出他们来,羞愧的闭门不出了。等于把他们狠狠踢下了道德的高地。那还当个屁言官啊?
这波人头送的,属实让人瞠目结舌啊。
李植三人组也在喝酒,本来他们是约了好多科道一起来他家商量的,但自打听说张公公差点让皇上开了瓢,言官们都不跟他们凑了。
“一群墙头草、蠢货、废柴!”李植的骂声穿透堂屋,在天井中回荡道:“我们不过遇到一点小小的挫折,就避之不及了?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唉,这可不是小挫折……”丁此吕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道:“被老师这么不留情面的挤兑,我们得上本请辞了。”
“上本不要紧,皇上会慰留吗?”羊可立也忧心忡忡道。
“应该会吧。我们可都是听皇上的。包括举荐大臣也是……”李植摸着山羊胡子道:“要是不保我们,往后谁还为皇上卖命?”
“别那么自信,皇上可是连自己的师父都要搞的,还会把我们这些没用了废物放在心上?”丁此吕已经彻底消沉了。
“那就证明我们对皇上还有用!”李植忽然猛一拍案,吓得丁此吕一机灵。
“打起精神来,天无绝人之路,还没到躺平的时候!”
“你有什么办法,出绝招吗?”丁此吕醉眼朦胧道。
“用不着……”李植摇摇头,缓缓道:“你们可能不知道,前日大峪山报闻,皇上寿宫挖出了石头,恐宝座置于石上,被迫停工了!”
“哦,是吗?”小丁丁和小羊羊登时神情一振。
寿宫就是皇帝在世之日,给自己预筑的陵寝。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是循祖宗成例罢了。
皇陵是国家的代表,江山的象征,所以皇陵的选址与营建是与国家的安危、兴衰联系在一起的,自然由最高级别的官员负总责。
现在地宫挖掘到了岩石层,说明当初选址就有问题。从风水的角度说,是大大的不吉利的。负责选址的官员,自然是要谢罪的。
那么应该负总责的是谁呢?当时的营建正副使分别是定国公徐文璧和太师张居正。徐文璧这种勋贵都是挂名的,一切的决定肯定是张居正做的!
“这一定是荆人的毒谋深算!死了也要破坏我大明的国运!”羊可立激动的咩咩直叫。
“他选择这块破地给皇上找麻烦,绝对是用心不良,良心大大滴坏了!”丁此吕也感觉自己又行了。
“更妙的是,接任张居正的赵守正,居然试图隐瞒此事!”李植得意笑道:“向营建寿宫的军民下了封口令不说,还不许官员讨论上奏此事。”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小羊羊和小丁丁一起问道。
“我么,自然有我的消息来源。”李植故作高深道:“总之这事儿是真的,前日我亲自跑了一趟大峪山,那里确实已经停工了!还用御史的身份吓唬几个民夫,拿到了他们挖出山石的证词!”
说着他将几份按了手印的口供递到两人面前。
“高,实在是高!真他么严谨!”羊可立和丁此吕拿起来一看,不禁大拇哥直竖道:
“这下一箭双雕,极限反杀!”
“就说了天无绝人之路吧?”李植得意的又拿出他写好的弹章,给两人过目道:“二位瞧瞧,没问题就联署吧。”
“没问题!又是一篇雄文!”两人快速看完,就着仆人奉上的笔墨,在李植名字的旁边,署上自己的名字。
~~
第二天,三人递上辞呈。说自己不适合再担任言官的同时,又将联名弹章递上去,弹劾张居正用心险恶,在皇上寿宫选址上作梗。事发后赵守正为了替他遮掩,还下了封口令,实在是欺君罔上!
然后满心期待着局势的翻转。
弹章一递上去,在家和作家下棋的赵守正,很快得到了消息。
赵首辅听完之后,摸着胡子半晌合不拢嘴。
“我儿现在是修仙了吗?”好一阵子,他才喃喃道:“非但会那千里传音之术,还能摄人心魄了吗?”
“把他能的。”吴承恩哼一声,心说千里传音有什么好的?画家去了江南还天天隔空催更……
“哦对,他现在去了暹罗,是不是请当地巫师给那三人下了降头?”赵守正又猜测道。
‘噗……’吴承恩一口茶水没喷他身上,苦笑连连道:“怎么可能?”
“那他们三个怎么会昏招迭出,一个劲儿的自寻死路呢?”赵守正不解道。
“不过是三个急于出头的小角色而已。令郎都不用亲自出手,吹口气就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间。”吴承恩桀桀一笑道:“我这一版的如来佛,就以令郎为原型修改的。”
“好家伙,原本他不是猴子吗?这就变反派了。”赵守正不禁吃惊道。
“谁让他升级太快?从大闹天空的主角,变成幕后黑手了。”吴承恩干咳一声道:“而且佛祖不是反派。”
“呵呵……”赵守正了解的一笑道:“是是,你也没影射世宗皇帝。”
“唉,随便吧。反正书写出来,就任由人分说了。”吴承恩叹了口气,不过心情还是蛮不错的。
因为作家在电报里说,江南那边已经开始刻板,准备先出《西游记》第一册了,而且首印就是破天荒的十万册!
他还以为自己的书只能永远作为地下读物传看呢……
只是催更也更理直气壮了,日。
~~
仅仅次日,万历皇帝便亲自批复了李植三人的弹章,体现出了难得的高效率。
但看到张诚亲自送过来的弹章,三人却都傻了眼。
只见皇帝批红曰:‘阁臣辅佐政务,岂责以堪舆?!”
人家是宰相,不是风水先生!这种事能怪到他们头上吗?!
“这,这……”李植三人目瞪口呆,结巴问道:“肿么回事啊?皇上怎么替荆人说话了?”
“唉,说你们三个什么好?”张诚一脸看白痴的表情道:“都说进士是文曲星下凡,你们三个是不是脑袋先着地的啊!”
“啊?”三人一愣,才明白,这是骂他们脑袋坏掉了。
“还有三位的辞呈。皇上说了,你们不干言官了也好,便升你们的官,太仆少卿、光禄少卿、鸿胪少卿,你们三人看着分。但有一条,记住,千万别再自作聪明,出什么幺蛾子了!”张诚说完,就要转身而去。
“请公公明言,我们错在哪儿?”丁此吕却一把拉住他,双目血红道。
且不说这是在明升暗降,把他们调离言官位置,更可怕的是圣眷消失。
他们已经在官场上社会性死亡了,没了言官的身份,没了皇上的庇护,等待他们的将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唉,你们只知道张居正是首任营建使,却不知道那块万年吉壤,是皇上拍板定下来的。”张诚叹了口气,给这三个可怜虫解惑道:
“现在明白了吧?自作聪明的蠢货?!”
ps.今晚没了哈。
第六十八章 火辣辣的警告
原来当时张居正考察后认为大峪山的风水不好,将来怕陵寝不安,请皇上考虑更换到行龙山。但万历皇帝亲自两次谒陵考察后,却认为大峪山大吉。还用秦始皇和骊山为例,表示不必过于讲究选址,说江山永固在爱民不在皇陵。
张居正听完十分高兴,觉得弟子长大了,这才不坚持己见。
其实万历主要是想跟张居正别苗头,那是他头一回说服了张先生,为此还高兴了好久。
现在果然从大峪山挖出石头来,万历郁闷还来不及呢。这三个货又嚷嚷着挖出石头是大凶兆,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准备让皇上自罚三杯吗?
三人这才明白,为什么赵守正要遮掩大峪山挖出石头的事了,那是替皇帝补锅啊……
“这他么谁给你的消息,这不是往死里坑咱们吗?”张诚一走,丁此吕气急败坏的跺脚道:“你也是,人家挖个坑就往里跳!”
“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羊可立冒出一句最近京城大剧院热映,徐氏兄弟出品的《十二金牌》的台词。
“我……”李植有口莫辩,无地自容,竟夺门而去。
~~
离开都察院后,他却没回家,而是径直去了三晋会馆。
李植虽然出生在江都,但祖籍大同,也是回山西参加科举的。比起变态的南直隶,山西科举要友好太多……
所以他虽然总以扬州人自居,其实却是晋党的。
那边刘东星和褚鈇都上了辞呈,便整天泡在会馆。吃喝玩乐不花钱,还不是美滋滋?
此时两人正在满脸通红,汗水淋漓,嘴巴还丝丝作响的……吃面。
虽然老西儿天天吃面,但今天这面却不一样,只见那汤头上漂着一层光光的红油。
再看桌上的醋瓶瓶、蒜瓣瓣之外,最显眼的位置还搁着个玻璃罐罐。里头装着半罐子通红的酱料,上头贴着醒目的商标——王大厨牌南洋风味辣椒酱!
还印了个长相很面熟的大厨,笑容满面的竖着大拇指。
不错,正是辣椒酱。说起来,此神物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从美洲经欧洲传入中国了。但欧洲人,比方那阿方索少校的副官,只是拿此物当做观赏盆栽,妆点船上单调的空间。
所以此等神物也迟迟没有进入大明百姓的食谱,主要是因其辛辣而担心有毒。但赵昊来了就不一样了,他反手一个一键三连——下令南洋植物研究所对辣椒进行试种、示范、推广。
农业系统的这波操作已经十分熟练了,何况辣椒天皇巨星的实力摆在那里,几年功夫便成为了南洋百姓餐桌上的新宠。在那种常年潮湿闷热的环境下,辣椒简直就是食欲的拯救者,身体的除湿器啊!
不过因为江浙闽粤的饮食都偏清淡,所以目前在大陆还未有大规模引种,辣椒酱更是北方人没见过的稀罕物。
前几日赵家胡同忽然来人送了几瓶,说是集团的新产品,吃面最配,请老西儿们提提意见。
刘东星和褚鈇何等人物,岂能不明白小阁老是在含蓄的提醒他们要遵守约定。
待到王锡爵开炮后,他们才恍然意识到,辣椒酱瓶子上那个王大厨,不正是王锡爵吗?!就彻底明白了,这是小阁老火辣辣的警告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玩意儿味道霸道惨了!
吃面的时候来一勺,枪毙老西儿的爸爸都不心疼……
~~
两人正吃着辣椒面,看到李植进来,褚鈇招呼他道:“呢来了,切了么?么切自己取家伙。”
“额不切!”李植黑着脸,不顾上下的劈头质问工部左侍郎褚鈇道:“呢跟额说了哈?!寿宫挖出石头,呢不是坑俄吗?!”
“球!”褚鈇不悦的皱眉道:“额坑呢个二不楞干横了?”
“干横了?!”李植怒道:“别跟我说你不知道,那是皇上选的址!”
“我当然知道了……”褚鈇一脸震惊道:“难道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这是众所周知的呢?!”
“确实如此。”刘东星点点头道:“万历十二年,十三年,皇上两次谒陵,声势浩大,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以为都是张居正说了算呢……”李植一时语塞,不肯承认自己那时在云南当知县,十分孤陋寡闻。又愤然道:“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事儿?!”
“后生,不要好心当成驴肝肺!”褚鈇沉声道:“老夫是看你处境艰难,才告诉你这个秘密的。让你上本替皇上解围!你只要说挖出石头是大吉,肯定龙颜大悦,说不定皇上就帮你们过去这一关了。”
说着他瞥一眼褚鈇道:“你不会没说大吉吧?”
“我想把张居正和赵守正扯进去,所以说是大凶兆……”李植颓然道。
“唉,你呀,我说你什么好?”褚鈇一脸无语的摇头道:“你说我都上本请慰留赵相公了,会让你再坑他吗?”
“唉。”刘东星摇头叹气道:“怎么会出现这种误会呢……”
“真是误会吗?不是坑我吗……”李植喃喃道。谷
“嗯。”褚鈇一脸真诚的点点头。
“就当是吧……”李植失魂落魄的转身要出去。
“来都来了,吃碗面再走吧。”褚鈇在他背后道。
“老子最讨厌吃面了!你们这些天天吃面的涩巴子!”李植大吼一声,扬长而去。
“这个二不楞居然不愿意吃面?他一准儿不是山西人,至少不是真正的山西人。”褚鈇摇头叹气道。
“涩巴子是啥意思?”刘东星摇摇头,表示听不懂。好一会儿才轻叹一声道:“唉,泰亨也真是的。老王都打发他回家了,还教李汝培跟东厂勾勾搭搭……这下好了,还得你来清理门户。”
泰亨就是张养蒙,汝培就是李植。
“没办法,小阁老一生气,咱们的铁路就停工了。”褚鈇无奈道:“正太线修好之前还是老实点吧。”
“正太线修好了,才被他彻底捏住卵蛋了。”刘东星毕竟是宰辅,已经明白赵昊是在一步步给他们套上狗链。
偏生这狗链,还是他们主动伸头求套的……
“捏住就捏住吧。”褚鈇却很看得开,又往面里加了勺通红辣椒酱道:“就冲能顿顿吃上辣椒面,额也认了。”
“唉。”刘东星叹口气,也赶紧加一勺辣椒酱道:“也是,别说掰掰腕子了,就是骑墙的空间都没了,还是早点加入了事吧。”
“咦,你可是保皇派啊。”褚鈇不禁笑道。
“早点加入才能更好的保皇。”刘东星轻吁着生疼的嘴唇道:“若能圣天子垂拱而治,不失为两全之策……”
“呵呵,有点意思。”褚鈇点点头,继续呼噜噜吃面。他觉得刘东星在咸吃萝卜淡操心,对老西儿来说,赶紧修好铁路才是硬道理。
~~
李植回去后一宿没睡,丁此吕和羊可立也一样。
虽然皇上给他们做了安排,往后夹着尾巴没脸没皮总能混下去。至不济以四五品的官衔致仕,回家鱼肉乡里、欺男霸女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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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像是尝过血的饿狼,输红了眼的赌徒,不愿意就此离开猎场和赌局。
第二天,三人组决定放手一搏,打出自己的杀手锏。但他们已经不是言官了,不能再风闻奏事了,而且那种关天的绯闻,最好还是让东厂上奏更安全。
李植派出家仆去跟张鲸的徒子徒孙联系,便与两人在家中吃酒等消息。
院子里的柳条早已抽青,柳叶却蔫蔫的无精打采,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京师自入冬以来就缺雨少雪,开春后旱情持续加剧,眼下已经是四月末了,还没正经下过雨呢。
畿辅一带大地龟裂,河流见底,水井也干了十之七八。一场大旱似乎在所难免了。
但三位言官并不关心旱情,他们只关心更重要的国家大事,比如坚定不移的将倒张运动推行下去。
日头偏西,去跟张鲸联系的李植家仆垂头丧气回来了。
“怎么样,张公公怎么说?”李植说完才看到那仆人半边脸肿的高高,答案再明白不过了。
“谁打得?”不过他还是问道。
“张公公亲手打的,他说……麻痹太后还活着呢,要作死别扯上他。还说以后再跟你们三……”仆人哭丧着脸,险些把‘三个傻逼’说出来,赶忙改口道:“再跟三位老爷合作,他就是个棒槌。”
“唉……”三人无奈摆摆手,让仆人退下。
关门之后,李植叹气道:“没想到张鲸这般没胆……”
“没蛋的就是不男人啊。”丁此吕仰头灌一杯苦酒道:“算了,认命了。我准备再上本求去,以太仆少卿致仕,回家也不算丢人吧?”
“唉,同去同去……”羊可立说着顿一下,不满道:“不对啊,凭什么你当太仆少卿,我当光禄少卿?不行不行!”
因为太仆少卿是正四品,光禄少卿是正五品,一个红袍,一个蓝袍,区别大了去了!
“怎么不行,我出了多少力,挨了多少骂?品级高一点很合理吧?”丁此吕两眼一瞪。
“放屁!”这一声,却是李植怒道:“老子才是带头大哥!你们敢让我当鸿胪少卿?!”
因为鸿胪少卿品级最低,是从五品……
“你行了吧!不是你瞎带路,我们能都掉沟里去?!”小羊羊和小丁丁反唇相讥。
三人便互不相让的对骂起来,很快发展到了斗殴。噼噼啪啪好不热闹!
其实万历皇帝真不是故意二桃杀三士的,他还以为这仨官职是平级的呢……
第六十九章 平台召对
刑部衙门。
“老部堂、老部堂,大喜啊!”刑部右侍郎张位快步走入尚书官廨,却没在屋门大开的房中找到人。
“家父在后头呢。”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在屋后响起,应该是海中平。
张位便绕到屋后,只见海瑞父子穿着小褂裤衩,正赤着脚在挥锄开荒。
“呃,老部堂这是要种花吗?”张位一时没反应过来。
“种花干嘛?能吃吗?今春青菜太贵了,这空地闲着可惜,开出来种点菜。”海瑞把锄头丢给儿子,走到屋墙根一摞砖上坐下,两脚啪啪对拍脚底的泥土。“什么事?”
“哦哦,险些把正事儿忘了。”张位这才一拍脑袋,拱手笑道:“恭喜老部堂,贺喜老部堂。方才宫里来人传旨说,请部堂明日平台奏对!这可是过了年,皇上第一次见大臣呢!更是之前几位部堂上任,都没有的待遇!”
“这不值得夸耀。”海瑞淡淡道:“另外你不是请辞回家了吗?怎么还在衙门?”
“呵呵,临时有个要案,所以回来加了个班。”张位讪讪笑道:“正要向老部堂请示呢。”
“说吧。”海瑞点点头,并未纠缠自己还没接印的问题。
“上月有高文襄公之子高务本,向南刑部控告长洲书商赵伯坚骗取其父手稿后,大肆歪曲高文襄公原文,编造许多子虚乌有的罪名,炮制伪书出版,败坏其父声誉一案。南刑部接案后,拘传被告,审理具结,因为事关重大,不敢擅作判决。故而将卷宗和人犯一并解往北京。”
张位便缓缓道:“下官接报后已经初步审阅过了,觉得有必要请部堂示下。”
海瑞拍干净泥巴,穿上木屐起身问道:“南刑部问出了什么?”
“那赵伯坚到案后,起先抵死不认,但南刑部问案官从他家里和书坊搜出了成箱的高新郑文稿,却独独找不到那本书的原稿。”张位沉声道:
“却找到了出自赵伯坚之手,反复涂抹修改的数版草稿。还有他与友人往来的书信,上头提到他拿到了高新郑的手稿,准备趁着倒张风潮出版,大赚一笔。可惜内容太过保守,甚至对张江陵多有褒奖之词,这样出版既有风险,又不会大卖。所以他决定根据高拱的文稿,续写一篇劲爆的《病榻遗言》,以飨读者。”
“《病榻遗言》?”海瑞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玩味的看着张位,过一会方道:“然后呢?”
“这下证据确凿,为免遭皮肉之苦,赵伯坚只能供认不讳,招认自己为牟取暴利,伪造高文襄遗言的事实。”张位被看得心下发毛,面上还得若无其事道:
“下官也已经提审过那赵伯坚了,又具结了一份口供,比照前后并无出入,确实可以结案了。”
“哦。”海瑞揶揄道:“南刑部的动作什么时候这么快了?上月接到报案,这个月就审理完毕,把人犯解送进京了?”
“人是直接在苏州,借巡抚行辕审的。押送进京走的海路,是要快些。”张位讪讪道:“主要是因为那伪书涉及隆万之交的政权交接,以及后来的王大臣案,牵扯到张、冯和宫里,杜撰的绘声绘色,如同亲见一般,已经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嗯,这很合理。”海瑞点点头,幽幽问道:“那你是要请示老夫,此案该怎么判吗?”
“是。还有要不要请示皇上?”张位小声道。
“主要还是怕司礼监把部里的奏疏给淹了,想让老夫明天当面禀报皇上吧?”海瑞揶揄一笑道:“洪阳,你真是为你的贵同年操碎了心啊。”
“呵呵,什么都瞒不住老部堂。”张位只好讪讪道:“却也不只是单为元辅,而是现今北方大旱,庄稼绝收的危险越来越大,朝廷却陷入瘫痪,政令不行,一切都是因那本托高新郑之名杜撰的《病榻遗言》而起……”
“你还能记着有大旱,真不简单。”海瑞半是夸奖半是讽刺道:“把卷宗都拿来吧。”
“哎哎,这就去取。”张位赶紧走去外头,叫手下官吏把卷宗拿进来。
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海瑞轻声道:“万万没想到,还真是阳春白雪的阳。”
不过他答应帮这个忙,不是冲着赵昊的面子,而是他本来就想要解开眼前这个僵局。
其实前阵子,海瑞都准备去登闻鼓院敲鼓了,没想到王锡爵先自爆了。大厨一爆,局面实际上就已经开了,也就用不着他再出必杀了。
只需要给皇帝送个台阶下就行了……
~~
翌日,万历皇帝便在平台召见了海瑞。
所谓平台,就是建极殿左右两道分割外廷内宫的小门,分别名曰后左门和后右门。因其在建极殿的三层台基之上,但又在建极殿的云台之下,故曰平台。
国朝惯例,皇帝不上朝的时候,有事要召见阁臣等官时,就在后左门召对。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平台召对’。永乐之后,嘉靖之前的历任君王,都在这里召见自己的宰辅大臣,商议国家大事的。谷
比较特殊的成化帝。因为宪宗皇帝跟高武有一样的语言障碍,时常突然想到什么事情,把阁老叫到平台商量。但大家来了之后,他却又久久沉默,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请阁老回去,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所以有事一般书面交流,不大在平台召对。
到了嘉靖年间,世宗皇帝搬到西苑修仙后,自然就停了平台召对。穆宗皇帝也懒得摆驾出宫那么麻烦,有事儿都是叫大臣到乾清宫去说的。其实这是不合规矩,不过隆庆帝除了高拱、张居正几位老师之外,也不见什么外臣……
及至万历皇帝,张居正把平台召对的规矩重新立了起来。而且凭他的威严,只要一求见,不管早晚寒暑,小皇帝马上就得赶紧放下一切,穿戴整齐,颠颠儿的出来见自己的张老师。
这左后门给万历皇帝留下了十分痛苦的回忆。他觉得这道低矮的宫门,还有每一块地砖都充满了张居正的气息,所以张居正一去世,万历马上就停了召对,足不出户了。就是赵首辅平时也见不到皇帝,只能靠邮件联系。
所以海瑞这次平台召对,实在是让百官嫉妒,令首辅落泪啊……
其实万历是不想见海瑞的,说实话他挺怕这老头儿的。那可是活着的门神啊,连他最崇拜的爷爷都敢骂,骂自己还不跟骂孙子似的?自己还根本不敢还嘴……
海瑞就像一团炽热的火,可以温暖人间,却不能靠的太近。不然会被他烧光一切伪装,照得内心的不堪和阴暗纤毫毕现。
除非你是真金,不怕火炼。
万历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算什么真金?只有一身的五花肉,把海瑞弄到眼前,还不得烤得滋滋冒油啊?
门神嘛,当然要脸朝外贴在大门上镇宅僻邪了,而不能请进屋里吓唬自己。
说白了,海瑞就是他用来证明自己倒张合法性的一面幌子。万历并没打算真用他治国理政,更不想让他当大明的魏徵。
万历觉得自己所有的热情和精力,都已经被张居正耗光了,他现在只想两耳清净的宅在后宫花天酒地……
是以起先,万历一个劲儿想把海瑞往南京安排,可惜这老倌儿倔得很,坚决不干。万历一寻思,反正自己打算谁也不见,就搁家宅着。那海瑞在南京还是北京又有啥子区别的。
其实还是有区别的,比如海瑞在南京敲登闻鼓,他就听不见。问题是万历根本不知道,紫禁城外还有登闻鼓这样东西……
于是他一时‘糊涂’,让海瑞当了刑部尚书。殊不知,这却是他帝王生涯最英明的决定……
本来万历也没打算召见海瑞,心说等这阵儿过去了,像对其余尚书那样,下道上谕让他不必面圣,直接上任就完事儿。
没想到自己想要拉拢的老西儿,成了缩头乌龟。倚仗的汪汪队竟是一群战五渣,没几个回合就让阁部大臣揍得屁滚尿流,一败涂地了。
这让万历痛苦无比,难道自己就这样向文官低头?说好吧好吧,听你们的,不倒张了。
那样的话,爷爷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反正情况已经不能更糟了,万历只能开门放海瑞了。
朕就是死,也不能被夏利撞死,得找一辆宾利!
朕就是低头,也不能向你们这些渣渣低头,得找个配得上的人来受降……
放眼大明,唯有这柄曾刺向他爷爷还能全身而退的大明神剑,有这个资格了。
左后门下,万历是怀着悲壮的心情,坐在龙椅上看着那活门神,昂首挺胸走上一层层台基的。
“让他骂两句不掉价,爷爷都让他骂过。”万历下意识的小声嘟囔着:“忍着忍着,就当是在听门神唱戏……”
身后侍立的张宏暗暗咋舌,心说这到底谁召见谁啊?
很快,海瑞来到平台上,向皇帝行叩拜大礼。
礼毕,万历便赶紧让张宏扶起老大人,又赐了座。
他又和颜悦色的问海瑞今年高寿了,身体如何,是什么时候进的京。
海瑞一一作答,说我他么都来两个多月了……
万历便解释说自己开春后身体不好,一直没有上朝。耽误召见海公了,真是抱歉。这不才刚痊愈,就赶紧见一见,天下闻名的海青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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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着性子听皇帝寒暄完,海瑞便直入正题,说自己今日面圣,还带了桩案子来禀明陛下。
万历心中咯噔一声,暗道大的要来了。
ps.今晚没了哈。
第七十章 海瑞定风波
然而海瑞并没有拿皇帝送上门来的人头。
作为一个已经活着封神的老人,他已经不需要刷声望了,此番进京海瑞只想让皇帝好生做个人,千万别自取灭亡。
想要做到这一点,跟皇帝良好的沟通是前提。
所以海瑞用一种很平和的语气,向万历奏禀了戚伯坚案的情况,告诉他现已查明《病榻遗言》系伪书。
“真的是伪书吗?”万历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
“是,除了当事人的口供和证据外。老臣已经仔细比对过了,《病榻遗言》与高拱手稿的记载多有出入,也与实际情况有很多不符。”海瑞便沉声道:
“譬如《遗言》中冯保矫诏之说,在高拱手稿中却说冯保是领受顾命的四人之一。陛下当时已经十岁,先帝有没有托付冯保,应该有印象吧?”
“还有陛下登基后,高拱所上的那道《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疏》,《遗言》中说冯保看了很生气,没有送阁,只从中出票曰‘知道了’,乃不纳之意也。但高拱的文稿中却明确说,皇上圣旨是依行的。臣也在邸抄中见过这道奏疏,以及陛下批红,所以《遗言》记载又错了。”
“这种干系重大的事件,高文襄是断不可能记错的,《遗言》中却一错再错。”海瑞接着沉声道:“更不要说那些不太关键的地方,《遗言》记载更是错漏百出。甚至连他出京的时间都记错了。而偏偏他的手稿中却无一错漏。”
“所以只消考据文本,就能确定要么是有人伪造了高拱的遗书,要么是高拱自己杜撰的。不管哪一种,都说明《遗言》是不可信的。”海瑞说完,定定望着万历道:
“可是这么简单就能看穿的托伪之作,却掀起了如此恐怖的风暴,将陛下过去十五年的新政成就摧残的千疮百孔。也将陛下现在的朝堂,搅得一地鸡毛。还会让陛下和大明在未来不断为此付出代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必须要好好反思一下啊!”
“这……”万历之前压根没想过《病榻遗言》真伪的问题。因为他需要它是真的,所以就不能是假的。
却没想到南北刑部已经联手破案,查明所谓高拱《遗言》,其实是一本错漏百出的伪作!
面对此等尴尬的局面,万历只能甩锅道:“唉,都是张鲸那狗奴才,也不查证就献宝似的呈给朕,结果闹出这么大的误会,真是罪该万死!”
说着他对张宏道:“传朕旨意,张鲸身为东厂提督,不加甄别、道听耳食,以至于混淆视听、乱我朝廷。姑念其新掌厂卫,难免生疏,特杖六十,以观后效!”
“喏。”张宏忙应一声,正好趁机教训一下这个得志便猖狂的干儿子。
万历接着下旨道:“再晓喻科道,今后谏官言事,当顾国家大体,毋以私灭公,犯者必罪!”
待张宏记下后,万历又一脸感激的对海瑞道:“幸亏海公明察秋毫,朕现在知道自己误会张先生和大伴了。”
“陛下,张文忠公确实独断专横、目无余子,但他过去十五年是有大功于社稷的,施行的政策更是已经被证明于国有益了。而且他用人眼光独到,不拘一格,多少出身微寒却才华卓著之辈,都在他手下得到提拔?把这些人全都拿下,损失最大的其实是大明和皇上。”
海瑞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所以说陛下,倒张的真正受益者,正是那些撺掇陛下倒张的人,而不是陛下本身啊!”
“海公真是一语中的。”万历又不是非要挨骂才能低头的贱人,见海瑞语气如此柔和,关键是没有揪着自己不放的意思。当即忙不迭点头,然后苦笑一声道:
“其实海公所说,也正是朕近来之所想。这几天朕也意识到,身边有太多的声音,在蛊惑朕做一些违背本性的事情。”
万历这话听得人作呕,海瑞却面不改色道:“所以要亲贤臣、远小人啊。听说陛下自元旦之后,便再没有见过外臣?自然容易遭人蛊惑,亦令百官与宫中离心离德,这才乱象丛生呐!”
“唉,朕也希望远小人、亲贤臣,可正如首辅所言,百官阴一套、阳一套,能像海公这样至阳无阴者又有几人?朕又如何从百官中找出贤臣者何人?现在朕总觉得他们都别有用心,没几个真正忠于朕的。”
“所以更要多召见大臣,花时间去了解贤与不肖。至于忠臣还是占大多数的。譬如内阁首辅赵守正,温和谦让、公忠体国、不树异帜。正是此多事之秋,燮理阴阳,使宫府一体的不二之选。”海瑞沉声道:
“陛下的当务之急,便是尽快收拾人心,让一切恢复正轨。逝者已矣,张文忠公的种种,就当是一段历史看待吧。”
“唉,好吧。”万历点点头道:“就依海公的,朕以后不再纠缠过往恩怨就是。”
“还要明确颁布上谕,明令禁止有人再翻旧账。”海瑞却沉声道。谷
“有这个必要吗?”万历不禁面露难色,朕冷处理一下,大家全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不就得了吗?
“非常有必要。”海瑞斩钉截铁道:“非如此,目下纲纪废弛、君臣否隔之局不足解,无法还朝堂一个清明!”
“朕知道,朕知道。”万历一脸悻悻看着海瑞道:“只是这种事放到明处说,朕的脸上挂不住啊。哦不,朕的威信何存?要是让阁部大臣认为可以让朕低头,往后再有这种事,怕是又要故伎重演了。”
“……”海瑞闻言沉默片刻道:“同一件事是有很多种方式去做的。比如如果陛下觉得不能向群臣低头,那能不能换个对象?”
“换个对象?”万历不解。
“去岁京畿冬旱,到如今依然没有正经下过一场雨,冬春连旱几成定局,半个北直隶面临颗粒无收的危险,朝廷必须立即回复正常,指导各州县抗旱。同时……”海瑞看一眼万历,缓缓托出自己替他想的办法:
“同时,陛下也应当向天祈雨。按照礼制,祈雨时为了感动上苍,可以颁布一些宽仁的法令。比如……”
“比如,以尊师重道为名,禁止有人再翻张居正的旧账?!”万历小聪明是满点的,马上心领神会道:“还可以赦免之前所有被追究的张党官员!”
海瑞点头表示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这也算是一种罪己诏。但对皇帝来说,这种因为天灾而罪己,跟那种真正因为其本身过错,而颁布的罪己诏……比如万历八年那次,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后者是将皇帝的过失公诸天下,非常有损皇帝的形象。而前者则是人君证明其‘天子’身份的手段。还能提高臣民好感度,以及获得调整政策的契机,何乐而不为?
这种向天罪己甚至被天水一朝作为祖宗家法的重要一环,代代相承。翻开两宋史书,便见帝王频繁罪己责躬,完全成为一种惠而不费的常规危机处理手段。
“这样好!朕低头是为了万民啊!为了万民受点委屈算什么?”万历接受了张居正十五年的帝王教育,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利用旱灾谢罪,正好获得一个无损颜面,调整政策的机会!还能顺便刷一波好感度。
他心头刚要放下大石,却又咯噔一声道:
“可是,朕听说各州县官员早已纷纷设坛求雨了,却都没有效果……倘若朕求雨也没效果,怎么办?”
“重在过程,哪怕无效,也向普天下表明了陛下关心民间疾苦的诚意。”海瑞淡淡道:“若是陛下在求雨仪式中表现出甘愿为民吃苦受累的美德,百官也会感动于陛下高尚的德行,不会再对陛下疑神疑鬼了。”
顿一下他又幽幽道:“而且老臣查阅了钦天监的记录,国朝二百年,还未有过入夏前彻底不下雨的记录。所谓物极必反,接下来一个月还不下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万历听得目瞪口呆,心中狂叫道,海公这权谋水平,怕是高拱、张居正也不过如此了吧?
谁说海瑞是无用的门神来着?快来排队给海子哥道歉!
“中!就听海公的!”万历重重点头,起身走下宝座,握着海瑞的手道:“往后还要海公,多多为朕操心啊!”
“陛下不嫌老臣烦就成……”海瑞淡淡道。
“怎么会呢?”万历道:“朕知道,海公的逆耳忠言,一定是为了朕,为了大明好,高兴还来不及呢!”
“但愿陛下能永葆初心。”海瑞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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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宫中便连出谕旨。除了处分东厂太监张鲸,严申言官言事边界,慰留赵守正等阁部大臣的诸多旨意外,最引人瞩目的一条就是万历皇帝下了罪己诏表示——
‘京畿大旱,皆因朕躬,万方有罪,罪朕一人。为了乞求上天降下甘霖,解我子民大旱,朕要斋醮七日,而后亲自到天坛祈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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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表示诚意,万历还宣布大赦,并赦免了所有被处分的张党官员,更宣布任何人不得再拿张居正言事,否则就是让朕无法全师道……
第七十一章 祈雨化干戈
海瑞给皇帝出的这招,可谓绝妙。
因为在水利工程几乎为零的华北地区,这样长时间的冬春连旱会导致大面积饥荒。如果救灾不及,还会引起京畿动荡,最终演变为严重的政治事件。
事实上,礼部早已按旧制,行大雩之祭。二月庚午,大雩。三月丁丑,复大雩。四月丙午,又大雩,仍然不雨。
现在万历皇帝决定亲自到天坛向上天祈雨,这下百官再也没法在家躺平了,不然就是在道义上有亏了。身为圣人门徒怎么能不顾百姓疾苦呢?他们应该表现的比皇帝更积极才行。
加之礼部那边会同科道磨勘四位张公子的考卷完毕,自然也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吏部那边也一样,会同科道考察结果合格,四位张公子的能力和德行并无任何问题。
于是自赵守正以降,诸位大学士、各位尚书侍郎都御史纷纷上本表示,感谢皇上的慰留,我们这就复出视事,为皇上的祈雨大典做好准备。
回衙之后,阁部大臣们又率各自部门上本请罪,纷纷表示说京畿大旱,罪在臣工,不在皇上。京城百官一律在祈雨期间斋戒,以分君父之忧。
一转眼,君臣间行将破裂的关系大为缓解,大明朝廷仿佛一夜间恢复了正常……
祈雨前一天,太常寺禀报一切仪式准备妥当。在武英殿斋戒七日的万历皇帝着青服,到奉先殿预告祖先。
太常寺官员进上祝版,皇帝亲笔将自己的名字‘臣朱翊钧’填上,由太常卿预先放至南郊神库奉安。
次日便是祈雨大祭之日。天不亮,北京城就忙碌开了。顺天府净街,礼部每隔一里设一处祭坛,大队的禁军开出军营,在皇极门通往天坛的道旁列队警戒。
不过因为要体现天子爱民,所以宫中特意颁旨,此番不必‘除道’。
净街除道是天子出巡时的安保措施,所谓‘净街’除了字面意思,把街面打扫干净外,还有将地痞流氓,还有可能当街告御状的刁民,提前全都控制住。
‘除道’则是命沿途全部店铺关门、行人不许上街。此番只净街不除道,实乃皇恩浩荡,为了让百姓有幸一睹天颜。
黎明时分,一切准备妥当。万历驾临皇极门。
宫门缓缓敞开,大汉将军和随扈的太监排成长长方队,引导皇帝步行来到大明门。
在京文武官员几乎一个不落,早已在大明门外整队完毕的。
只见大明门外天街上,左边是两千名文官,右边是两千名武官,都列成单行两相对称,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而且皇帝、太监和文武官员,全都穿着一样的黑缘蓝布袍,腰间的金银玉带也统统代之以牛角带了。
至于卤簿和乐队也统统取消,只余两面龙旗两柄团扇为前导,可谓朴素至极,尽显祈雨赤诚。
更让京城百姓震惊的是,队伍浩浩荡荡出发后,他们发现万历居然是步行的!
所有文武军民都看到了,他们的皇帝陛下,那个圆脸小胖子,正以无比虔诚的神情,庄严的向着天坛一步步走去。
这场面令百姓无不深受感动,纷纷跪地山呼万岁,好多人还呜呜哭起来。
~~
其实提前两天,厂卫会同顺天府、大兴二县已经将棋盘街、正阳门大街上的临街店铺,统统都控制住了。
临街观礼跪哭的百姓也都是锦衣卫、三大营的官兵,及其家属扮演。这样就保证皇帝的绝对安全了。
然而并不能……
天街西侧隔了一条街,就是大栅栏的廊房头条、廊房二条……在这个京城一等一繁华之地,四五层高的酒楼比比皆是。
其中一间五层酒楼的顶楼,趴着几个特科的工作人员……简称特工,正用望远镜隔街眺望正阳门大街上浩浩荡荡的队伍,想要找出万历皇帝。
今天君臣太监都穿一样衣服,还真他妈难找。
幸好太阳出来后,宦官殷勤的给皇帝打了柄罗伞,才帮助他们锁定了万历皇帝。
看着终于出现在镜头里的圆脸小胡子,其中一人不禁低声道:“原来皇帝长得这么普通,毫无特点可言,怪不得总是画不准。”
话虽如此,他却死死盯着万历的脸,同时迅速用铅笔在纸上素描。和他一起在画的还有另外两名特科的画像师。
特科手里有好几个版本的万历皇帝画像,但竟然一幅画像一个样,请见过皇帝的官员辨认也莫衷一是。
所以他们今天特意赶来看看,皇帝到底长什么样。
另外还有一个狙击小组,负责评估皇帝身边的安保。虽然这方面的情报汗牛充栋,但都比不了亲眼看看来得靠谱。
“怎么样?”领队的组长小声问道。
“安保形同虚设。”狙击手手中充作望远镜的,是一个配备在狙击步枪上的瞄准具。谷
通常一千支万历式步枪中,会出现一支达到千米精度的顶级步枪。这种枪被称为狙击步枪,由专门的顶级射手拥有。
“现在是两百二十米的距离,无风,保证一枪击杀!”狙击手的瞄准具,牢牢套着万历那张圆脸。
“这个距离闭着眼都能打中他。”副射手淡淡道:“可惜……”
可惜,瞄准具下没有枪……
“可惜个屁!皇帝是去给老百姓求雨的,这时候吃颗子弹?天下人都不答应。”组长哼一声,低声吩咐道:“别大意,好好观察皇帝的安保,这可是第一手的资料!说不定那天就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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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万历皇帝还不知道自己险些品尝了肯尼帝的快乐。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这会儿旭日初升,京城百姓人山人海的在仰望他,四千名文武官员在跟随着他,让他终于清晰的感到,自己就是天下的主宰。
万历紧绷着,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只觉全身充满力量,竟然一口气走到了距离紫禁城十里外的天坛。
皇帝毕竟年轻,又打了鸡血。文官们却大都体弱,还有上了年纪的,太阳出来后,天又渐渐热了,一个个气喘吁吁跟在后头,队伍越拉越长。皇帝都到了天坛昭亨门前了,后头的队伍还在珠市口呢。
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早已在左棂星门外设立帐篷,恭请皇帝入内休息。
待到随行的文官全都就位,礼部尚书沈鲤奏请皇帝进入天坛。
祈雨仪式在他爷爷当年建造圜丘举行。为三层蓝色琉璃圆坛,又称祭天坛。
万历便由典赞官引导,在这同心圆的最下一层石阶上跪下,上三次香,向上天叩头四次。
文武百官列队站立在寰丘南墙之外,当皇帝跪拜时,赞礼官在昭亨门传赞,百官便也在赵守正的带领下,依样跪拜如仪。
之后典仪官唱奠帛,行初献礼,皇帝至神御前,献帛,献爵,读祝,皇帝跪,百官传赞后跪,读祝后俯伏、平身……
总之冗长而庄重的仪式结束后,已经快中午了。
行礼完毕,导引官引皇帝至帐篷休息,万历召集赵守正等阁部大臣前来开会。
这也是大学士和部堂们自元旦以来头一次目睹天颜,不少人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君臣以这种方式重新见面,果然一点不尴尬。
在天坛当然不能唠嗑,万历便按照彩排,命司礼太监张宏向众大臣宣读上谕曰:
“天时亢旱,虽由朕不德,亦因天下有司贪赃坏法,剥害小民,不肯爱养百姓,以致上干天和,今后还著该部慎加选用……”云云。
赵守正则代表百官领谕对曰:“皇上为民祈祷,不惮劬劳。一念精神,天心必然感格。此皆臣等奉职无状所致,其天下有司官,诚不能仰体皇上德意。臣等即与该部商量申饬。”
万历便道:“与前日诸般上谕一并行文,与天下知之。”
又命户部蠲免旱灾严重地区钱粮一年,赵守正便带头山呼皇上仁慈,必感上苍降下甘霖!
至此,今日的仪式便全部结束,群臣拜送皇上。
万历对赵守正道:“元辅送朕。”
赵守正受宠若惊,忙应声起身,跟在万历身侧,陪皇帝向帐外走去。
“这阵子元辅受委屈了。”万历目视前方,轻声说道。
“皇上言重了。”赵守正满脸惭愧,欠身道:“臣调燮无状,方致朝纲混乱,应以旱灾,竟连累陛下如此,实在罪该万死,该当引咎……”
“哎,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万历打断他的话头,转头微笑看着赵守正道:“赵先生,你很好,朕离不开你。元辅非你莫属,别无他选,七十岁前休要再提致仕。”
“这,臣无德无能,不敢久居宰辅之位。唯有鞠躬尽瘁,以报陛下!”赵守正心头热热乎乎,眼泪差点都要下来,他感觉老朱家又有延续下去的希望了……
“有先生这样的宰辅,是上苍保佑,朕心里清楚,难以言喻,唯有天地可鉴。”万历笑着点点头,对赵守正笑道:“日后先生慢慢就知道了。”
雅文库
赵守正再次谢恩,然后请皇帝上御辇回宫。
万历却摆摆手,不顾劝阻,执意要与群臣一其,再步行返回。
部堂大臣们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好家伙,这下他们也得步行回去而来……
现在可是中午头,太阳好毒啊……
第七十二章 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东厂在挨揍
其实没走出多远,万历就后悔了。
小小的罗伞在移动状态下,根本遮不住毒辣的日头。炎热的天气消耗着他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力,后背早就被汗水浸透,两腿磨得火辣辣生疼。
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虽口干舌燥却不能喝水,更不能有失仪之处,只能咬牙死撑。
没办法,谁让他脑袋一热,不肯坐轿呢?现在倒好,自己选的路,累成狗也得走下去。
结果十里返程,他走了足足一个时辰,到后来两条腿都没知觉了,脑袋也彻底当机,全凭着本能走回了大明门。
不待百官拜别,他便径直进去大明门,一头扎进候在城门洞内的御辇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连手指都动弹不了。心里只剩一个念头——朕要是再出宫,我就是个棒槌……
不过皇帝的努力没有白费,至少让他的臣民看到了,他们的陛下并非传说中那样,是个对百姓死活漠不关心的死宅。
尤其是皇帝返程时,明明累成狗却还要坚持步行的表现,更是让天下人深受感动。困顿中的百姓默默减少了怨言。大臣们却像被打上了鸡血,朝中终于开始恢复运转,一道道政令颁行下去,指导华北地区的抗旱工作。
二十天后,阴云布满了华北的天空,一场暴雨从天而降,连下了两天两夜。断流已久的永定河、潮白河、护城河终于重新河水奔腾,干涸的田地总算得到了滋润……
其实此时距离那场天坛祈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但没有人敢说这不是皇帝感动上苍的结果。万历自己也当仁不让,兴高采烈地感谢了上苍的恩典。当然这次他没再亲自去天坛,而是让定国公代为致祭。
陛下上次徒步时脚上起的泡,到现在还没消呢……是的,那次回宫之后,万历又继续名正言顺的泡起了病号。
不过大明就是这样子,只要皇帝不折腾,让文官们自己看着办,国家机器反而会顺畅运转。
何况内阁首辅赵守正以宽大的胸怀,原谅了那些弹劾他的言官,并保护他们不被愤怒的大臣报复。这样言官们感激涕零,纷纷表示再也不跟元辅唱反调了。
百官也各安其位,耽误的各项政务陆续恢复,政府上下难得的一团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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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远在南洋的小阁老说,不行!哪能皇帝说停就停?那赵某岂不很没面子?
小阁老又说,言官们不能总闲着啊,不然年底怎么写总结?
于是,曾经参与倒张的徽州籍御史江东之,便有意无意透露,东厂太监张鲸是倒张的总后台。他还指使东厂番子搜寻张党的罪证,甚至不惜捏造证据。还在背后撺掇李植等人倒张……
这下言官们可算找到目标了!好哇,怪不得李植、羊可立那帮浓眉大眼的言官,会发了失心疯似的见人就咬,连人人都爱的张首辅都不放过。原来都是死太监在捣鬼啊!
他们便将矛头对准了东厂太监张鲸,群起而攻之。
张鲸确实是清算冯保张居正的始作俑者,但谁不知道他只是皇帝的狗?
其实他招致这么多攻击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文臣与厂卫特务天然的利害冲突。
厂卫的存在造成文官集团极大的不安全。不管什么时候,文官集团要想过得安稳,都得把特务的气焰死死压下去才行。
之前几十年,文官集团以言官为先锋,以内阁为后台,一直保持着对厂卫的相对优势。哪怕冯保权势滔天时,因为有张居正的钳制,厂卫与文官集团也一直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但张鲸提督东厂后,这位野心勃勃的公公不满足于堂堂东厂只能敲诈勒索土老财,搞俩小钱花差的状态了。他开始积极将矛头对准了文官。明显是要把东厂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已经跟厂卫斗了快两百年的文官集团,哪能坐视东厂复兴?一定要将其希望再度扼杀于萌芽中!
而且东厂这起子人,屁股底下有多不干净?那简直是打生下来就没擦过腚那种。从前大家两相安,言官们睁一眼闭一眼,可以全当没看见。
但既然现在东厂先越界,那就不好意思了!言官们一本接一本的弹劾起来,也不提之前倒张那一节,只见东厂残害百姓、鱼肉乡绅的案子,一个接一个的揭发出来。
万历皇帝刚消停才没两天,实在没心情再折腾。不过张鲸毕竟是皇帝用来替代冯保的人,就这样被言官弹劾下去,皇帝脸上实在挂不住。
张宏、张诚等人也在哭哭啼啼替张鲸求情,说什么小鲸子这人是个急脾气老粗,但忠心无二、实心用事,其实是在替所有中官受过。万历是不想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的,所以也迟迟没有下旨把张鲸免职。
却又引起了御史马象乾的不满,上本希望万历早做决断,以免再出一个刘瑾或冯保。谷
一旦立场相左,万历终于感受到了言官咄咄逼人的压力。为了避免他们过分,他竟下令将马象乾押入诏狱审问。
这下文官集团又坐不住了,首辅赵守正上本申救,请皇帝将大臣交由法司审问,不要轻易动用厂卫。
好家伙,这才过去多久,立场全都翻转了。
万历气愤向他的首辅表示,朕刚刚晓谕科道,今后谏官言事,当顾国家大体,毋以私灭公,犯者必罪!他们就又不成体统的扑上来了!这不是把朕的话当耳旁风吗?
赵守正知道,这八成是赵昊在背后捣鬼。宠爹狂魔小阁老,岂能容忍皇帝欺负了老爹,还跟没事儿一样?也得让万历尝尝被言官群起攻之的滋味。
但万历并不知道,所以没理会首辅的请求。
见首辅营救无效,刚刚上任的吏科给事中李沂上疏指出,东厂太监张鲸倚仗恩宠,欺天坏法,胆大心雄,从来未有!张鲸之恶百倍冯保,万倍宋坤,擢其发不足数其罪,食其肉不足振其冤。故京师谚语日:‘宁逢虎狼,莫逢张鲸’!
张鲸听了都惊呆了,自己有那么弔吗?那是自己的志向好么?五年以后这样评价自己,自己会很高兴的。可现在,咱家实在愧不敢当啊……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李沂,甚至连万历也敢讽刺,在弹章中云‘前数日流传,鲸广献金宝,多方请乞,皇上犹豫,未忍决断。中外臣民初闻不信,以皇上富有四海,岂少金宝;明并日月,岂堕奸诈?威如雷霆,岂徇请乞?’
那意思就是在阴阳怪气的讽刺万历,之所以不处分张鲸,是因为受了太监贿赂之故。
这让万历脸往哪啊?那边东厂又揭发李沂是张居正的乡党,这是在为其报复哩。于是万历朱批曰‘李沂欲与张居正、冯保报复私意不遂,故捏污君父’,命将李沂捉拿交北镇抚司,‘好生打着究问’。
几天后,旨意下来,李沂廷杖六十,革职为民!
这下言官炸了锅,纷纷上本提醒万历,你上个月刚跟老天爷保证,任何人都不能再拿张居正说事儿了!怎么要出尔反尔?让老天爷再不下雨吗?
陛下要是廷杖李沂,就把我们所有人都廷杖了吧……
万历险些被气疯了。怎么一转眼自己又成了众矢之的?是这世界变化太快,还是这帮言官还真是属疯狗的?逮谁咬谁,连主人都不放过!
但他确实跟老天爷保证过,不再拿张居正说事儿。跟谁说话不算数都行,但不能跟自己的权力来源老天爷食言啊!
可收回成命是不可能的。这下把万历给整自闭了,他宣布自己头晕的毛病又犯了,关起门来彻底不闻不问也不放人。任你多少人上疏劝谏,他一概不听,爱咋咋地吧!
同样气坏了的还有海瑞,他好容易才调解了君臣矛盾,帮皇帝重新得到了人心。眼看一切都要向好的方向发展了,怎么他妈的又回到原点了?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局面似乎变得更坏了……之前还有言官在当保皇派。现在倒好,言官也变成了攻击皇帝的急先锋,万历这下成了孤家寡人。
海瑞直觉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巧妙的拨弄着朝局。跟那只远在千万里外,就能翻云覆雨的黑手相比,自己的力量实在不值一提。
虽然他从不畏惧强大的对手,但这种不对称的较量更要讲究策略。海瑞知道,这次只是小阁老对皇帝小小报复……甚至连报复都算不上。只能说是对万历之前意图清算他岳父的小小惩戒。
然后顺便离间一下皇帝和言官的关系。
这从此次九卿和诸阁臣按兵不动,便可见一斑。
所以皇帝采取鸵鸟战术,在海瑞看来也不失为一种对策,这样可以有效避免事态升级。所以他也没有轻举妄动……
小书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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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要气炸的,自然是东厂提督张鲸了。
他今年本打算大展宏图的,谁知道竟流年不利,霉运不断。
先是险些被皇上用痰盂开了瓢,又被打了一顿板子。伤还没养好呢,又被言官轮番攻击。要不是他们发力过猛,让皇帝产生了逆反心理,他现在八成已经完蛋了。
这真是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厂公在挨揍啊……
ps.右手食指好疼,这章是把右手食指悬空着写的,好辛苦啊。
第七十三章 厂公也不能光挨揍
东安门北,东厂胡同。
至少从外头看,东厂衙门已经不见了去岁那场大火的痕迹。
百世流芳的牌坊下,东缉事厂门可罗雀。
守门的锦衣卫却丝毫不敢懈怠,一个个挺胸腆肚,纹丝不动。这阵子厂公心情极度恶劣,谁也不想成为他的出气筒……
“咱家就不明白了!”签押房中,张鲸趴在软榻上,一边晾着腚上的棒疮,一边朝手下几个貂珰尖声发泄道:“什么怨什么仇?怎么就都瞅准了咱家了?什么时候东厂太监成了软柿子了?!”
“厂公,咱们报复回来!”一个大珰便大声道:“就算那些言官的把柄不好抓,还可以栽赃、陷害、攀扯嘛!”
“快歇歇吧。”张鲸白他一眼道:“皇上都自闭了,不看奏疏,也不见咱家。这不摆明了不想再折腾吗?咱们是皇上的人,这时候还能给他添堵?”
“唉,还是厂公考虑的周全。”那大珰缩缩脖子,发言完毕。
“呵呵,厂公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个身穿儒袍,头戴网巾的中年书生,轻摇折扇道:
“你好好想一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撞鬼的?”
“那还用说……”张鲸摸一下脑门上的疤,愤然道:“自打被皇上拿痰盂砸了头,就晦气不断了。”
“皇上为什么要用痰盂丢你?”书生追问道。
签押房中鸦雀无声,张鲸的脸色铁青,这是厂公不能提的禁忌。
但一来对方是他新收的智囊,二来张鲸也迫切想知道答案,便黑着脸答道:“就因为咱家背时,王锡爵那夯货上的那道疏,是咱家进呈御前的。”
“那王锡爵为什么要上这道疏啊?”书生咬着折扇道。
“什么三不能八不平呗……”张鲸闷声道:“哎呀我的沈先生,咱家都这鸟样子了,你还跟咱家这儿卖什么关子?!”
“好好好,学生直说。”那沈先生笑着安抚下张鲸道:“王锡爵上那道疏,真正的原因是他是江南集团的人。”
“哦?”张鲸吃一惊道:“是吗?”
“厂公随便差人到江南打听一下,”沈先生道:“就会知道,王锡爵的父亲王梦祥,乃江南集团的创始股东。他老退之后,王锡爵的弟弟,同为榜眼的王鼎爵,放弃了当时正四品的官职,加入江南集团接班。当时在江南引起很大的震动。”
“……”张鲸抬抬手,他干儿子赶紧奉上旱烟袋,给干爹点上。
当特务他们是新手,但伺候人可是从小的本事。
“而且王锡爵本人也跟那赵昊过从甚密,在香山书院当了好多年的客座教授,他的一双儿女也都拜在赵某人的门下。”沈先生接着道:“这下厂公相信他们穿一条裤子了吧?”
张鲸撑起身子,一脸震惊道:“先生的意思是,赵昊指使的王锡爵上本?”
“何止是这一件事。”沈先生冷笑道:“还有那火速告破的伪书案,背后也有他的影子!”
“唔。”张鲸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寻思好一会儿,点头道:“有道理。咱家这边刚把《病榻遗言》呈上,那边高拱的儿子就从河南跑到南京去告戚伯坚。南刑部接着立即受理,派人到苏州抓人!甚至都来不及回南京审理,就在苏州办成了铁案,然后将人犯和案卷走海路送到了北京刑部!”
“前后一个月不到,实在太快了!”张鲸紧紧攥着旱烟袋,像要把烟袋杆捏断一般道:“不是有人在后面拿鞭子抽着,南京那帮莳花遛鸟的货,一年都不一定能审完!”
“对吧。”沈先生笑着点点头道:“而且海路也在江南集团的控制下。”
“这么说,咱家吃得这顿板子,也得记在小阁老的账上了?!”张鲸咬牙切齿道。
“跑不了的。”沈先生又笑道:“还有这次厂公被言官围攻,八成也是他的手笔。”
“这是要置咱家于死地吗?”张鲸脸色微微发白,被小阁老惦记上,厂公也肝儿颤。“什么仇什么怨啊?”
“什么仇什么怨都没有,就是东厂的人必须死。”沈先生淡淡道:“厂公还记得去年那场大火吗?”
“当然记得……”张鲸想到自己前任的结局,不禁打个寒噤道:“当时皇上已经下旨捉拿徐爵了。但就在准备拿人的前夜,徐爵预先得到消息,召集手下亲信头目,在东厂后堂中开席喝散伙酒。”谷
“谁知那厮却在酒中下药,迷晕了一干手下,然后举火自焚。整个东厂衙门都被烧成白地,一干掌班领班、各房档头,也全都葬身火海,无一幸免……”张鲸说着看看眼前几个不成器的东西道:
“不是元气大伤,东厂也不至于拉胯成这样。”
“徐爵在哪里自焚的?”沈先生沉声追问道。
“架阁库……”张鲸一下子跪坐起来,猛然醒悟道:“你是说小阁老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原本掌握在东厂手中!”
架阁库就是存储文档卷宗的档案房!
“肯定的。”沈先生一脸笃定道:“学生游遍了江浙闽粤,所见江南集团势力之大,完全超乎想象,缙绅百姓着了魔一样跟随他们。官府也必须与他们合作,甚至听他们调遣,府尊县老爷们才能保住乌纱。”
“太夸张了吧?”一个胖胖的大珰忍不住道:“照先生这么说,东南现在都要改姓赵喽。”
几个太监一声哂笑,沈先生却幽幽道:“一点没错。只是那赵某人所图,可不只是东南一隅,所以才效仿太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罢了。”
“越说越离谱了。”张鲸的干儿张华道:“自来小阁老靠的是阁老,没了之前张居正,现在赵首辅的庇护,他屁也不是。”
沈先生冷漠的看他一眼,似乎懒得搭理这种白痴。
“你们都闭嘴,少搁这儿不懂装懂。”张鲸却阴声喝道。
“是。”太监们顿时化身扎嘴葫芦。
张鲸沉声看着沈先生道:“先生不是那种因为私仇,就大放厥词的人!”
“厂公大可放心。”沈先生点点头,一脸坦然道:“当年学生先岳樗朽先生,也曾与那赵某人称兄道弟,还曾经受他蒙蔽,替那张居正在高新郑面前说过话。结果高新郑一倒台,先岳便惨遭荆人毒手。那赵昊虽然见死不救,却也没有亲自参与,所以我对他有怨无仇,单纯只是心忧社稷罢了!”
原来他就是邵大侠的女婿沈应奎,他虽然也习武,却是个很有才华的读书人,还曾在内阁给高拱当过中书舍人。
邵大侠遇害后,沈应奎起先并没受牵连。但张居正还授意应天巡抚张佳胤软禁了邵大侠的遗属,其中有邵芳三岁的独子邵仪。
沈应奎念及倘若邵仪也被处死,岳父将绝后,于是铤而走险,逾墙入邵府,救走了邵芳的儿子,远走天涯。
去岁张居正一死,他便带着邵仪认祖归宗,然后便只身进京,投奔张鲸门下,为其出谋划策,扳倒了冯保,又撺掇他倒张。结果却害得张鲸丢了半条命……
他很清楚,张鲸这是被整蒙了,一时没回过味儿来,才没跟自己算账。所以得来个耸人听闻的大新闻,才能顺利渡过自己的信任危机。
张鲸寻思半晌,方缓缓点头道:“咱家信你。”
“可光咱家信你没用。”他又话锋一转道:“关口是陛下不会信,咱家要是把你这番话说给皇上,非得给活活打死不成。”
“是,皇上会认为,厂公为了自保,故意危言耸听。”沈应奎沉声道:“可是,厂公咱们必须得做点什么了!皇上此番虽未处分厂公,恐怕只是出于对言官的逆反心理。但只要仔细一想厂公这阵子的遭遇,就知道圣眷岌岌可危了!”
“是啊,咱家愁得不就是这事儿吗?”张鲸抽两口闷烟道:“你是想让咱家把江南集团的事件打清楚?”
东厂番子伺察监控记录下秘密就是‘事件’,在东厂的黑话中,这个过程叫‘打事件’。
“是。”沈应奎颔首道:“这阵子学生问过厂里,也问过北司,想看看有没有知情者,或者卷宗留下来。结果当时参与对江南集团监控的人,全都死了。就是没有被烧死的,也在一年内陆续出意外,得急病死光了。”
“都死光了……”张鲸和手下太监一阵头皮发麻。堂堂东厂特务,竟然被另一帮特务吓尿了。
“这恰恰说明了,江南集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沈应奎却一脸兴奋道:“而且是能把他们所有人都抄九族的那种!”
“他们要谋反吗?”张鲸艰难道。
“这要调查过才知道。”沈应奎幽幽道:“对厂公来说,首辅家要谋反,不正是求之不得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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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是。”张鲸点点头。宦官职场经验一,对皇帝有有,就立于不败之地。如果成为皇上不可或缺的那个,那就可以战胜任何人!
“不过,恐怕没那么容易往江南打桩吧?”不过他还是很怵头。
第七十四章 究极无间
‘打桩’也是东厂的黑话。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特务组织,东厂早就形成一套专业高效的‘打消息’手段。
主要分为‘坐记’和‘打桩’两种。
前者可以理解为东厂公开派驻番子监视各衙门和京城各城门,各衙各城门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必须及时禀明东厂特派员。
但东厂人手有限,真正干活的只有一千多番子,光盯着京城都人手不足,更无法直接监控京外了。虽然可以靠锦衣卫派驻各省各府的千户所、百户所打探消息。但锦衣卫毕竟不是自己人,而且两者在皇帝还是竞争关系,所以东厂还是希望靠自己拿到一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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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承认,特务这个职业有着远超出社会平均水平的创新思维和组织能力。那个谁默默点了个赞……
他们采用在各地‘打桩’的方式来弥补人手的不足。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在各州县广泛发展线人,利用这些兼职特工来监控地方上的风吹草动。
东厂发现老实人是不乐意也干不好这活儿的。反而那些游手好闲、四处浪荡的乞丐地痞流氓,天生就是打探消息的好手。而且这些不三不四之辈,也乐于为东厂服务,好打着东厂的旗号招摇撞骗、横行霸道。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东厂便靠着这种手段,在全国各地打下了无数暗桩。非但不花费什么成本,反而还能靠着狼狈为奸、敲诈勒索大大的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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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据张鲸所知,这些年东厂在江南很难寻到合适的暗桩。从前打下的桩,也基本都被刨了……更别说把暗桩打入江南集团了。
“确实。”沈应奎点点头道:“江南集团或者说赵昊十分反感游惰之民。在他们的授意下,江南官府不光每年都要大规模的‘除恶棍’,消灭境内帮会道门打行。平日还要‘扫游惰’,就是清扫街面上的乞丐混混,也是见一个抓一个。”
“这,官府能抓的过来吗?”大珰们纷纷咋舌道:“再说了,那些恶棍地痞不都跟皂隶衙役是一伙儿的吗?还有自己打自己的吗?”
“这就是江南集团可怕的地方了。”沈应奎沉声道:“他们扫黑除恶根本不靠官差,靠的是民兵、工人自卫队!”
“民兵,工人护卫队,那是什么东西?”这帮大珰都是深宫里的太监,刚刚来东厂,两眼一抹黑,京城那点事儿还没整明白呢,哪知道江南整出的新花样?
“类似那种保卫乡里、缉防盗贼的民团。”沈应奎解释道:“江南集团也是藉由当年朝廷备倭办团练的旨意,堂而皇之在农村办起了民兵,在城里办起了工人护卫队。”
“但不同的是,民团应该是受县太爷节制,民兵和工人护卫队却只听江南集团的,因为他们都来自于江南集团的农场和工厂。”沈应奎苦笑道:“而且据我观之,虽说是民团,可无论武装训练还是军纪,都远超朝廷官军,怕是只有戚李麻刘邓这些名将的亲兵,能与之一战吧?”
“言过其实了吧?一群泥腿子训练训练,就能比官军还能打了?”大珰们又不信了。
沈应奎又露出了鸡同鸭讲的眼神。
“好了好了,不要跑题了。”张鲸摆摆手道:“不好直接打桩,那收买他们内部的人呢?”
“这在二十年前还有可能做到。”沈应奎叹口气道:“那时江南集团初创,别说收买他们的人了,就是安插眼线进去也很简单。但自从万历元年,他们成立了保密局,开始搞什么‘太子行动’,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变成水泼不进的铁板一块了。”
“我不信,怎么可能有收买不了的人呢?”众大珰不信道。
“还别不信,那些十几二十年的老员工,脑袋都锈逗了,把江南集团看得比命都重要。”沈应奎又叹一声道:
“现在进去当工人也得小学毕业,在江南集团办的学校里念上六年书,人都魔怔了。而且都贼精贼精,想收买他们?先表面答应你,反手就一个举报!当晚你得就让保密局抓去……”
听沈应奎那痛心疾首的语气,显然这都是他踩过坑。
“那就抓回来,严刑拷打,就不信还有东厂撬不开的嘴!”掌刑千户阴测测道:“也不用去江南,他们不是在各县都有办事处吗?抓几个回来就成!”
“蠢货,那不打草惊蛇了?!”不等沈应奎开口,张鲸先怒斥道:“皇上没点头,绝对不能招惹小阁老!”
厂公实在是怕了赵昊,要是小阁老再煽动言官来一波,神仙也救不了没根的人了。
“厂公慎重点是对的。”沈先生刷得合上折扇,冷冷道:“说难听点儿,小阁老和冯保狼狈为奸这么多年,东厂八成早就让他渗透成筛子了。恐怕我们这边一动手,那边就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东厂胡同再走一次水,也不是不可能的。”谷
“他们敢?!”大珰们怒道。
“有什么不敢的?三大殿都烧了七八回了,东厂烧个两三回算得了什么?”沈应奎冷笑一声。
“打桩打不进去,来硬的也不行,那还打个屁消息?”张华啐一口。
“我是说江南不好下手而已,而且他们在国内还是很收敛的,很难拿到他们确凿的把柄。”沈应奎淡淡道:“但在海外就不一样了。江南集团一直在向海外疯狂移民,一年少说两百万,来自全国各地的移民,他们根本甄别不过来。”
“而且据说他们仗着天高皇帝远,行事十分张狂——传说他们在海外自立官府、编练军队、编户齐民。连百姓也视其为‘官府’,眼里根本没有朝廷!”
“这么夸张吗?”张鲸嘶嘶倒吸冷气。
“派人去海外看看不就知道了?”沈应奎沉声道:“如果传言属实,他们的把柄将一抓一大把。”
他又刷的一声打开折扇,洋洋自得道:“而且最妙的是,我们完全可以在江南集团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摸清他们的底细!”
“哦?”张鲸登时眼前一亮,能在不惊动赵昊的情况把事儿办了,简直夫复何求。“请先生细说!”
“很简单,就是一切按他们的规矩来!只要我们派出的人规规矩矩,他们的保密局再厉害,又与我何干?”沈应奎竖起三根手指道:
“目前正大光明去海外有三种方式。第一种是移民,这是最主要的一种,去海外的差不多九成九都是走这条路。全国一千四百个县都能报名,也是审查最松的一种。”
“我们可以多派点人混进去。”张鲸点头道:“瞎猫总能碰上死耗子。何况那么多瞎猫呢。”
“但他们的移民办,也不是完全不加甄别。那些办事员都学过类似捕快的相人之术,一看你是地痞流氓,或者像是公门中人,直接就不要你。反正有的是人想去,所以他们从来都是宁枉勿纵的……”
“那咱们那些桩脚还都不能用……”张鲸又点上一锅烟,吧嗒吧嗒抽起来道:“看着就没一个好东西。”
“是,最好重新招一批面相忠厚,和普通百姓无二的密探。”沈应奎点点头道:
“第二种途径是当船员。原先江南集团都是自己办海运的,但现在他们地盘太大,人口太多。只靠自身运力已经远远不够了。所以多年前就已经允许私人在他们的框框办航运了。”
“江南集团对这些所谓‘私营货运’控制的很严。船长、大副之类的,都得是从他们的船员学员正经毕业,还要在他们的航运公司干满一期合同才行。”
“这么多事儿啊……”大珰们暗暗咋舌。在他们的认知中,只有想当官的才需要上学考试,没想到江南集团治下干啥都得考试……
“对水手的要求就简单多了,只要有船员证就行。这个到船员学院上个半年快训班,就能考出来。我们可以安排人去考证,只要考出证来就有船东招上船,这个好处是可以到处看,了解他们港口还有水师的情况。”
沈应奎接着道:
“第三种是自由行。这个只要出海前,到集团各地办事处办个海外通行证,就可以在马六甲以东活动了。申请的主要有商人、游历的和探亲的。”
“探亲的不必说,这种得真有亲戚在海外才行。商人申请自由行的很少,哪怕打算去海外经商呢,也会先办个移民,谁会跟几十上百亩的地过不去?而且听说还有一种投资移民,申请之后做生意便利很多。”
“所以探亲的之外,申请自由行最多的,就是热衷游历的读书人,这种行动比较便利,但会成为他们重点盯防的对象……”
“那就多管齐下吧。招他几百个密探撒下去,总能听到个响的!”张鲸狠狠点头,下定决心道:“此事由先生全权负责,不要让原先东厂的人参与,一定要保密,听见了没?!”
“喏,厂公!”众大珰齐声应喏。末了张华小声问道:“干爹,这得多久啊?”
“管他呢,花的时间长一点,也不是坏事……”张鲸磕磕烟灰,老神在在道:“皇上总不能搞到半截,再走马换将吧?”
ps.抱歉抱歉,今天老娘再次出院,晚上老婆还加班,刚写完一章。看看能不能再写一章吧,别等哈。
第七十五章 金装卧底二人组
万历十六年的冬天竟比去岁还要寒冷。江南再次结冰,一向以温暖著称的岭南都下起了雪。
北方更是彻骨严寒,入冬后就没再下过雨。本来盼着今年能缓一缓的赤贫百姓,这下彻底没了指望。好多人刚过年便卷起铺盖,扶老携幼,举家朝着最近的县城去了。
大明两京十三省共设有应天、顺天两京府的140个府,193个州,1138 个县。另外还有归各省都司管辖的493个卫,359个所。其中设有江南集团移民办的城市已经超过1200个。
基本上除了人口太少、过于偏远的县和那些名存实亡的卫所外,江南集团全都设立了两办——移民办和办事处。
这两办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既负责长期招募当地百姓去海外垦殖定居,也负责与当地官府对接,联络缙绅大户。至于暗中还做什么勾当,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贫民百姓眼中,这散落全国各县的一个个移民办,就是他们在绝望时的救星,全家日子过不下去时的希望。
往常,遇到灾荒年景,或缴不上官府催课,被狗大户逼得没了活路,他们要么只能逃荒做流民,要么只能卖儿鬻女,卖身为奴。不管怎么选都逃不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惨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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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老百姓真要过不去了,直接到移民办报个名,通过简单的体检和审查,在移民合同上按手印后,移民办就开始管饭。自然不会再有人饿死了。也犯不着把孩子或自己卖掉了……
虽然还是要背井离乡,而且是去遥远的海外。但通过移民干事们十多年来不遗余力的宣传,百姓已经都知道,到了海外不用再为吃饭发愁,还能分上田,有屋子住,甚至孩子还能上学,家里顿顿有荤腥!
而且最重要的是,再没有土豪劣绅和官府欺压他们了!这简直就是天堂般的日子啊!管它是在哪里了,多远都要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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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布政使司,临洮府,兰州城。
这里有江南集团目前,最西北的一个移民办。
万历十七年年初六,兰州移民办便早早开门营业了。
没办法,去岁陕西大旱,好多地方绝收,藩王宗室地主却不肯减租缓交,老百姓的粮缸比脸都干净,全家人饿得眼冒绿光,哪还顾得上搁家过年?好些人年根儿下就携家带口跑到移民办门口来排队了。
一来,办事处设有粥棚,一天两次放粥,而且是锅里能立起筷子那种。过年这几天粥里还加了肉糜和杂菜,加了盐,简直堪称美味了。
更重要的是,移民是有配额的。江南集团移民能力有限是一方面,最大阻力来自藩王宗室的阻挠。尤其是这种远离江南集团势力范围的移民点,办事处哪怕有地方官的保护,也得罪不起宗室。
陕西还很多更无法无天的军头,他们同样把军户视为不花钱的佃户,岂能坐实这些免费劳力流失?急眼了他们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万历十二年,平凉卫指挥使哈林指示部众扮成土匪血洗了平凉移民办,致使四名集团办事员,八名安保人员被斩首,一百余名在移民办的移民也惨遭杀害,酿成了震惊江南的平凉惨案。
赵昊闻讯后雷霆震怒,后果自然十分严重,朝廷方面,三边总督、陕西巡抚、固原总兵、副总兵、平凉知府、知县统统被撤职。
在特科侦查锁定平凉惨案的元凶是哈林之后,新上任的固原总兵麻贵立即率大军包围了平凉卫白庙乡,将世代盘踞平凉超过三百年的哈氏一族彻底抹杀。
据传,此战并非由麻总兵亲自出手。固原镇的军队与哈家勾连很深,所以只负责在外围扎篱笆而已。
具体负责清剿白庙乡,将哈家数千口尽数灭族的是来自江南的武装力量。不过西北老乡都不信,因为哈家在白庙乡经营日久,营寨坚固,回回又全民皆兵,凶悍善战。朝廷大军攻打尚且胜负难料,江南集团一个做买卖的商号,哪有那本事灭掉哈家?
他们更愿意相信,是因为哈家杀害了救苦救难的移民办菩萨,触怒了老天爷,降神罚灭了哈家……
不管怎么说,打那之后陕西地界再没人敢动移民办一根汗毛了。不过江南集团也吸取教训,之后每年腊月,都会提前公布次年的移民额度。
这样,如果当地的宗室、大户、军头如果觉得人数太多,可以来跟办事处谈。要是谈的好,说不定来年就能削减一部分配额。
这一波啊,这就叫制造议题。没有人比赵大老板更懂如何无中生有,变出谈判筹码了。
连续几年公布额度后,他们就会习惯于把每年出走这么多人口,当做理所当然的事情。反弹自然就小很多。
而且西北这边的移民配额本来就少,像兰州这种丙级移民处,原先每年也就是七百个名额。
万历十六年,江南集团将移民人口提高到每年三百万人,兰州移民办的配额也才刚刚过千。
去年还不到三月,移民的名额就被抢光了。剩下九个月想移民的百姓只能望眼欲穿,盼着这年赶紧过去。
因为除夕一过,移民配额就清零了。从正月初一开始,便按新一年的名额算了!
所以老百姓去年腊月里就来等着排队,唯恐名额一开年又被占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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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初六这天排队的一共七八百口人,今年的名额是一千二,所以都有份。
他们的情绪自然比较稳定,队伍秩序井然……他们之前天天在粥厂排队吃粥,已经知道移民办的人最讨厌不守纪律乱插队、欺负人的了。
维持秩序的保安,遇到这种刺头都是立即叉出去,直接取消申请资格的。
当然队伍里孩子哭,娃娃闹肯定是在所难免的。保安也不是不通人情的,移民一般都是拖家带口的。
这很正常,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拖累重,日子才容易过不下去。好在江南集团非但不在乎,还非常欢迎这种全家移民。
反倒是只身申请移民的男子,很容易被拒掉。倒不是集团歧视单身狗,而是年轻人不定性,没有家口拖累,干活不卖力,也容易跑路。而且发现的细作也大都来自这个群体。
所以排在队伍中段的李守忠和李守孝兄弟俩有点紧张。
因为他俩是两条单身狗,而且还是细作……
其实他俩不是兄弟俩,李守忠叫李守忠不假,但李守孝不叫李守孝,他其实叫高达,是李守忠的妹夫兼小舅子。
两人是陕西榆林米脂怀远堡李继迁寨人氏,都是军户出身。
李守忠家里五代单传,传宗接代的压力相当大,就偷偷跟高达的姐姐好上了。高达正好也看上了李守忠的妹子,在穷困的陕北,换婚属于基本操作。两家又穷得叮当响,自然也准备你娶我姐,我娶你妹,彩礼两免了。
不过换婚只能免彩礼,花轿酒席是不能免的。一辈子一回的大事儿,谁不想风风光光的?可这几年年景不好,两家都揭不开锅了,连彩礼钱也掏不出。
就在这节骨眼上,有人给他俩介绍了个差事,说有官家要请人办差,得出趟远门。来回一年,一人得二十两银子。
俩人这辈子还没见过银子啥样呢。在米脂,二十两了,能买上一头牛十亩好地,再盖上五间房了。自然忙不迭答应,说干干干。
不过人家说了,官家也不是什么人都要。得选,选中了才行。
这下两人更深信不疑了,跟家里打声招呼就跟着到了省城。
结果一下就被相中了,然后就留了下来……
两人当时还很得意,觉得那位沈先生真有眼光。
殊不知,人家沈应奎找的就是憨憨……
~~
去岁,在得到厂公的全力支持后,沈应奎便开始在各地秘密挑选相貌敦厚,忠实可靠者数百人,作为派往海外的暗桩培养。
他将这些人集中到陕西、山西、河南几处与世隔绝的村寨中进行特训,除了传授必要的间谍技能,重点就是要把他们打磨的和一般老农别无二致。
沈应奎的办法就是逼着他们日复一日的拼命干农活,稍一懈怠就鞭子伺候。只给他们吃糠咽菜,而且干不完活还不给吃。
可怜的憨憨们叫苦不迭,想要退出,没门。逃跑?抓回来直接打死。抓不到的直接把他们家里的爹娘抓起来……
特务最懂人性,知道无牵无挂的人当不好卧底。所以沈应奎找的这些人,都是爹娘健在的,或者结婚生子的。因为有人质在手,才能肆无忌惮的揉捏他们。
这样几个月的劳碌下来,可怜的李守忠和高达皮肤黑了,背驼了,手上脚上肩膀上全都结了老茧,神情也麻木了,眼神也暗淡了……唯一的收获就是成了干庄稼活的老手。
完全就是一副被生活压垮的老农,现在跟人说自己是东厂探子,都会被笑掉大牙那种。
特训结束,通过最后考核的,就只剩下一百来人。其余的全都死于非命……
沈应奎又煞费苦心的给他们安排了身份,详细编造了各自的身世。这才派他们分赴不同的移民站来报名……
ps.抱歉,构思需要时间。再写一章哈
第七十六章 初审
沈应奎之所以让李守忠和高达扮兄弟,主要是情报显示,江南集团有意防范宗族势力在海外继续作祟,所以越是同乡同村亲戚朋友,越会被打散分配。
只有都来自同一个小家庭的,才会确保能被分到一起,这样互相好有个照应。而且这俩人从小一起长大,也不用担心会穿帮,所以沈应奎也没给两人再编什么身世。假话这种东西,当然假的部分越少越逼真了。
考虑到万一有人认识他们,所以沈应奎才分配两人到千里之外的兰州来报名……
两人正搁那儿不安呢,便见前头一个单身的男子被轰了出来。
“你们好没道理,老子单身怎么就不能移民了?”那流里流气的男子兀自不忿的对推搡他的保安道:“瞧不起老子怎么着?”
跟在保安后面的一名办事员冷笑道:“省省吧,牛三,当我们不知道,你是欠了赌债没地儿跑了吧?”
“少血口喷人,老子没欠债!就是欠了咋么?又不是欠你们的!”见被认出来了,那牛三撇撇嘴,气焰消了不少。
“就冲你这胡搅蛮缠的劲儿便不成!赶紧滚蛋,别挡着门口。”办事员冷哼一声,吩咐保安道:“再聒噪,送去官府枷号!”
“是!”保安应一声,撸起袖子就要拿人。
“算你们狠!”那牛三这才骂骂咧咧去了。
看到这一幕,排队的百姓一阵骚动,担心自己也被撵出来。
“诸位父老不必担心,我们只是预防混进来害群之马。”那办事员对民众的情绪了若指掌,换上副和蔼的面孔,拱手笑道:“诸位皆是遵纪守法、勤劳忠厚之辈,我们敞开大门欢迎。”
“我们都是好人,好人。”百姓忙点头如捣蒜道。
“你咋么?筛糠似的?”李守忠却发现高达有些不对劲。
“姐夫,咱不会也被看出来吧?”高达擦擦汗,凑在他耳边小声道:“要不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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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俺哥!”李守忠狠狠等他一眼,低声道:“要专业!”
“哎,哥。”高达缩缩脖子。
“你个怂虱子,额真鄙视你。你不想娶额妹了?你不想娶额妹,额还想娶你姐。木钱咋办事?得支棱起来!”李守忠呵斥小舅子两句,又小声安抚他道:
“放心。人家咋教滴?你都忘了?!他们是不要街溜子,咱们像吗?”
“不像。”两人对视一眼,还街溜子呢?他俩从西安一路讨饭到了兰州。天寒地冻的走了上千里,身上褴褛的袄子都成碎片了,腰间勒根草绳,手里拿个破碗,手上脸上耳朵上全是冻疮,又黑又红,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待会儿你个怂别言语,俺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干一行爱一行!”李守忠哼一声,大包大揽过去。
“哎,哥,你真行!”高达佩服的五体投地。
~~
一个多时辰后,终于轮到他俩了。
两人被引入一间炉火通红的接待室,在一张长条桌前站定。
为了提高效率,让百姓少受冻,移民办的专员和副专员,在两间接待室分头受理申请。
他俩运气不错,没落在经验丰富的站长手里……
桌子后面,负责初审的副专员用带着吴音的官话问道。
“你两个姓名,年龄,籍贯,关系。”副专员问完,却迟迟听不到回答。
只见李守忠也满头大汗的筛起糠来。
“你怎么出这么多汗啊?”年轻的副专员扶一扶鼻梁上的眼镜,审视着这俩乞丐模样的男子。
进来前,两人被要求洗过手和脸,虽然两盆清水洗成了墨汁也没洗干净,但终究能看出庐山真面目了。
“热。”好一会儿,李守忠才从嗓子里应挤出个字眼。
“热你发抖干啥?”副专员好笑道。他见两人面容憨厚,畏畏缩缩,毫无心机的样子,便放下了警惕。
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咋一被煞有介事的盘问,发抖结巴,说不出话来都是正常的,口齿伶俐才值得怀疑。
“馁别紧张,额是问,馁叫个啥子,多大,哪海儿来儿,啥关系么?”副专员便用生疏的陕西话,重复一遍问题。
“俺叫李守忠,今年二十,榆林米脂怀远堡人。”李守忠擦擦汗,这才结结巴巴道:“呢是俺弟,李守孝,十八。”
“那是俺哥。”高达忙点头不迭。
“馁家旁人呢?”副专员问道。
“都没了……”李守忠神情一黯道:“去年闹疙瘩瘟,俺爹俺娘俺妹子,全都没了。就俺哥俩跑出来,一路要饭来了这儿……”
说到后头便呜呜哭起来。高达想到自己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再见到爹妈还有未婚妻,也跟着哭。
副专员闻言,跟一旁记录的办事员相视点头。疙瘩瘟就是鼠疫,去年榆林闹鼠疫他们是知道的。便愈加不疑有它了。
“在家原先干啥的?”
“种地。俺哥俩都是好手。”李守忠说着跪在地上哭道:“求老爷收留啊,俺哥俩啥都能,不要工钱,有口饭吃就行!”
“快起来吧,起来吧。”副专员起身绕过桌案上前,拉起李守忠来,看看他两手的老茧,还有常年拉犁造成的驼背和脖子上的茧。
便回到长条桌后面,用酒精棉擦擦手,坐下道:“移民是件大事,决定了就不能轻易反悔。所以我们得签一个十年之约。十年之内是不可以回国,也不可以在海外迁徙的。”
“啊,十年?”李守忠和高达震惊的张大嘴。这个他们真不知道,也不知是东厂没打听到,还是故意不告诉他们。
“这是移民,不是过家家。”副专员淡淡道:“路上就得几个月,还得隔离,检疫,适应,培训,这头一年基本就是吃白饭。第二年啥都不上手,第三年才能渐渐像个样子。得第四第五年才能给集团做贡献。时间短了能行吗?”
“探亲也不行吗?”高达小声问道。
“你家不是人都死绝了么?”副专员微微皱眉,升起一丝狐疑。
“俺就是问问。”高达自知失言,缩缩脖子。
“俺弟还有个定了亲的婆姨。”李守忠忙补救道:“其实俺也有。可疙瘩瘟一闹,不知道死活了。”
“这样啊。”副专员点点头道:“原则上可以给探亲假的,不过这一来一回,得一年多功夫,所以名额很有限,到时候得看表现。”
说着他看看墙角的座钟,有些不耐烦道:“要不两位再考虑考虑?”
“不用了!”李守忠咬牙道:“都活不下去了,还想那些有的没的干啥?”
“令弟呢?”
“俺……”
“他听我的!”李守忠拉他一把,不让高达说话。
“好。我再跟两位说一遍,海外绝不是太平世界,疫病、海盗、生番、毒蛇猛兽,哪样都能要了你们的命。所以从按下手印开始,必须要无条件服从命令。违反是会受到惩罚的。”副专员丑话说完,将助手拟好的两份契约推到两人面前。
“同意就按手印吧。”
俩人都不认字,也没啥好看的,李守忠便干脆的按下了手印,又硬按着高达的手指头,按了上去。
“一份你们自己保留。”副专员将另一份放入一旁的文件篓中,吩咐保安带他们到后头去,洗澡吃饭换衣服。
李守忠千恩万谢之后,拉着不情不愿的高达出去了。
两人出去后,副专员打开一本黑色硬皮的册子,这是保密局下发的移民情况初评册。
他便逐行填写了两人的姓名和基本情况,笔端在‘初评登记’一栏上悬了一会儿,方写下了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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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李守忠和高达跟着到进到移民办内里,发现可比外头看起来大太多了。
原来移民办买下了整条后巷的所有民宅,又按照为一千人进行初步洗消、暂时安置的标准进行了改造。
其实。这个年代兰州房价十分低廉。十两银子就能买套四进的大宅子。移民办购置这些房产统共没花几百两,还不够改造费用的十分之一呢。
兄弟俩被领进被隔成数间的穿堂中,在里头操持的是移民办在当地的雇工。
兰州两办在编的办事员加安保不过才十人,这点人手忙起来自然完全不够。所以大量雇佣了当地人帮忙。
平时还好说,这大过年的就是给三薪人家也不愿意来啊。所以移民办等到初六才凑够人手开门,还又给雇工们包了大红包……
唉,外派工作难干啊。
第一间屋里的雇员都戴着大口罩和手套,瓮声瓮气让两人将随身物品全都交出来。
“是所有的,一样不准藏!放心,全面消毒之后,还会还给你们的。”
俩人是扮成要饭的来的,哪有什么随身物品?
“缺口粗瓷破碗两个,枣木棍子两根,铜钱四枚……”这就是两人全部的物件了。雇员高唱着记下来,将这几样东西放在个篓子里,然后把块写着奇怪数字的木牌递给李守忠道:“随身带好,这上头的数字,就是你们在这里的唯一代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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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忠接过木牌,两人懵懵懂懂进了下一间。这间屋的温度要高不少,因为有个敞口的大炉子,在熊熊燃烧。
“全身脱光,衣裳一件不留,都投进去。”一个大妈看着两个后生,嘿嘿笑道。
第七十七章 大娘赠我孟婆汤
“啊……”弟兄俩目瞪狗呆。
“白愣着,快脱衣裳,后头还等着咧。”大妈不屑的撇撇嘴,转身背对两人忙活起来。
两人这才悉悉索索脱起衣裳来。
“都烧了?”李守忠抱着脱下来的破袄烂棉裤。
“不烧不专业!多少虱子各蚤,不烧了留着抱窝么?”大妈不耐烦道。
“那穿啥么?”高达问道。
“能让恁光着钩蛋子么?”大妈怪笑一声。
待两人脱光光,把衣裳都投到炉子里烧掉,她才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大碗转回身来,见两人都是双手捂裆,她便桀桀笑起来,把两个大碗递到两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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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光它。”
两人单手想接,可那碗太烫,又没有大妈的铁手功,只好改用双手。
这下胯下自然一览无余了。
大妈得意的瞥一眼高达胯下,哂笑道:“蕞。怪不得要挡么。”
高达急眼了:“捊(luō)捊就可大咧!”
“切,恁倒是捊么。”大妈日理百鸡,压根不信。又瞥一眼李守忠,赞叹道:“捏个锤子还挺哈人咧……”
李守忠心说,捊捊更大。不过他那哪敢接茬?忙岔开话头,看着碗里粘稠的褐色糊糊道:“制啥咧?”
“孟婆汤捏。喝了这碗孟婆汤,过往苦难一笔勾销,重新投胎过好日子了。”大妈忽然文绉绉起来,通红的炉火映得她一张老脸十分诡异。
“啊!”两人吓得一哆嗦,这尼玛谁敢喝啊?
“别撒了!”大妈吹胡子瞪眼道:“一碗齁贵呢!一滴不能浪费!”
“这……”两人互相看看,都想让对方先喝。
“你们犹豫的一分钟,等于失去了六十秒的幸福……”大妈用一种沧桑的语气说道,也不管俩小裸男知不知道,什么叫分什么是秒。
“喝就喝,谁怕谁?!”李守忠鼓鼓劲儿,端起碗来送到嘴边,吹吹热气喝一口。
“哥,啥味啊?”高达问道。
“嗯……”李守忠浅尝一遍,闭上眼,情绪特别。感觉上有些酸,再回味又变成甜,快乐得好像环游全世界。
“酸不溜丢滴,还齁甜。”他咂咂嘴,便继续大口喝起来。
见姐夫试毒完毕,高达也放心的喝起来。
大妈全程怪笑着打量他俩。两人喝完之后,大妈收回碗来,一指下一个门道:“进去吧。”
“为啥不叫俺先喝了再脱呢?”这时李守忠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馁说唻?”大妈嘿嘿笑着抿了抿嘴。
两个后生这才意识到,他们被占便宜了,眼泪顺着嘴角不争气的流下来。
~~
下一间是热气腾腾的澡堂子。
还好这回里头没大娘,只有大爷了。
两人在俩一身腱子肉,只穿着犊鼻裈的光头大爷的指挥下,坐进散发着浓浓刺鼻气味的浴桶里。
“烫烫烫!”两人刚坐进黄色浴汤中,便呲牙咧嘴的想蹦出来。
“不许出来!”俩大爷却各拿着一柄大木杓,打地鼠似的敲着两人的脑袋。
两人赶紧捂着脑袋坐回去,又被烫的要跳起来。然后又被重重敲头,只好再坐回去……
“烫煞俺了……”高达呜呜的哭起来,感觉自己要熟了。“俺要成泡馍了……”
“别哭丧,烫不死。”大爷没好气道:“不好好烫烫,怎么把陈年老灰搓下来?!”
说着一扫热汤兜头浇在他头上,高达嗷的一声,感觉要烫晕过去了。
李守忠也好不到哪去,两个人被烫地晕晕乎乎,很快就一脑袋浆糊没了知觉。
让他俩足足泡了四十分钟,俩大爷才把已经昏睡不醒的兄弟俩从漂满虫尸的黑水里拖出来,各搁在一张竹床上。
俩大爷又给两人抹上了黄色的药泥,那是集团卫生部防疫厅特制的强效硫磺洗消膏,可以有效除菌去污,消灭藏在皮肤汗毛中的疥虫、跳蚤之类的寄生虫。
然后俩大爷各拿起一柄大号马鬃刷子,开始甩开膀吭哧吭哧使劲给两人刷上的积年老灰。不一会儿,床脚下洁白的瓷砖地面便成了灰黑色。
当然也不只是他俩身上的无垢,同时还有另外八个准移民,也一动不动趴在那里搓澡。西北太旱了,他们大多数人活了大半辈子,这还是第一次洗澡。剩下的小部分,洗澡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大爷们足足干了一个小时,才让这些货多年以来头一回,露出了本来的肤色。
然后大爷们又给他们理发,剪指甲和趾甲,甚至还用药给他们灌了肠……
而这十位裸男自始至终,一动不动,任其摆布。
是陕北汉子们忍耐力特强吗?当然不是,秘密就在进来时喝得那碗汤里。
大妈都说了,是孟婆汤了……喝了当然会昏睡过去。
~~
江南集团如此重视移民的个人卫生,并非钱多了烧的,或者赵某人有洁癖,其实只是为了防疫。
在最初的移民工作中,最重要的三件事是食物、安全和防疫!
如今江南集团已经有能力保证移民们的安全,包括航海安全和在行政区的安全。养活移民更是不在话下,甚至可以让他们吃上肉。
所以现在移民工作最重要的三件事,便成了是防疫、防疫还是防疫!
而且北方连年大旱,鼠疫连绵已现端倪;海外更是蚊虫肆虐,各种热带病层出不穷。随便哪一种疫情爆发,死神镰刀就可能割草一般挥舞,让一切努力归零。
所以南洋的土著得过且过,放着大片的土地不开拓,也许并不纯是懒惰,可能也有对恶劣环境的恐惧,和无法对抗瘟疫之神后选择躺平的无奈……其实就是懒。
但中华民族是从来不认命的,这个民族的神话都是精卫填海、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之类,战天斗地,其乐无穷的那种!
天若覆便补天,地若漏便治水,哪怕老天爷我们也要斗一斗,哪会被区区瘟疫吓倒?
所以江南医院和医学院开发了青蒿素,合成了奎宁,让我们的移民能防御最主要的热带传染病——疟疾。又将克痢痧、行军散等十余种传统解瘟辟秽药改进量产,甚至还根据牛痘原理研发出了减毒活疫苗技术,大大降低了移民的死亡率。
但无论如何,等发病后再治疗都是被动的,很容易便造成本就很脆弱的医疗系统瘫痪,只能眼看着大片的病人死去。
至于目前集团最前沿的疫苗技术还很不成熟,除了抗体在体内维持时间较短之外,还无法大规模培养减毒菌株,导致疫苗产量十分有限,只能为特定人群接种,远远无法建立免疫屏障。
因此防疫厅的防疫三宝——隔离、灭四害和抓个人卫生!全都是以防为主,说白了就是一件事——隔断移民与病原体的接触!
所以搞好个人卫生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为过。
指望这些初来乍到的准移民,一上来就搞好个人卫生,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因此移民办只能先代劳了。
当然,卫生部也好,防疫厅也罢,从来没有下文指导过,把准移民用蒙汗药麻翻后再动手。但在各移民办具体实践中,这却是很普遍的操作。
大爷大妈们磨刀似的给他们搓澡还能勉强接受,可给他们理光头,以及更可怕的灌肠,却是无论如何也跟他们说不通的。
虽然穷苦人家,不讲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剃光头也被视为莫大的羞辱,更别说灌肠了……
大爷大妈们没那好口才,也没那耐性,向准移民一个个解释不理光头很难根治他们满头的头虱,更说不明白灌肠是为了除掉肠道寄生虫了。
所以费那些事儿干什么?直接一碗药放倒,吭哧吭哧造成既成事实,等醒过来爱咋咋地……哦不,再慢慢做思想工作吧。
~~
李守忠好像从生下来,就没睡得这么舒服过……
他还做了个长长的美梦,梦见自己多年后完成任务,顺利领到了赏银——不是二十两,是一年二十两!
然后回到了老家,高达的姐姐圆圆领着俩娃娃在村口等着自己。
一家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后来二儿子特别有出息,还到金銮殿把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了呢……
梦做到这,李守忠有些纠结,不知道该不该让儿子当皇帝。按说自家世代忠良,自己又立誓忠君报国,是不该的。
可是儿子当了皇帝,自己不就是太上皇?从此天天吃能吃肉夹馍,想夹五花夹五花,想夹里脊夹里脊。一天吃一百个,扔了馍,光吃肉!
想到这李守忠口水哗哗的,觉得还是让儿子当皇帝好……
正欲点头同意儿子登极,他却被阵阵哭声吵醒。
李守忠不禁黯然,心说看来我儿弑君不得人心,这皇帝怕是当不稳……
这时哭声却越来越清晰,他也迷迷糊糊醒过来。
这才恍惚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不禁万分羞愧,反省自己的觉悟太低。
随着意识越来越清晰,他发现自己盖的铺的是干净的被褥,身下暖烘烘的好像还有火炕。
李守忠伸手摸摸脸,想让自己彻底恢复清明,又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簇新的青布棉袄。甚至连贴身的小褂都是新的……
“好家伙,真是当上太上皇了?”他不禁喃喃道。
“屁咧,当和尚了还差不多……”便听一旁有人哭道,这次他听清了,是自己的小舅子高达。
ps.应该就一更了。
第七十八章 出发吧,不要问路在哪
李守忠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并没睡在龙床上,而是睡在个大通铺上。
而且不光高达,好些人都在默默流泪。
他有些恼火,踹一脚小舅子道:“大半夜的嚎丧啥么?”
刚说完他便就着房中如豆的油灯,看到了高达圆溜溜的光头。
“乖乖,你改名叫钢弹咧?”李守忠伸手摸了摸,觉得喜感极了。要不是怕吵到别人,他非爆笑不可。
呃,不对,刚才好像看到……他赶紧直起身子左右一看,好家伙,大通铺上二十来个人,一水都是光油蛋。
“咋回普照寺咧?”李守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日头打哪出来咧?秃驴让咱到他们炕上困?”
“啥普照寺,擦这儿也不是和尚!”有人回头瞪他一眼道:“摸摸你的脑壳再说话!”
李守忠听了下意识伸手一摸,才发现好家伙,自己也光头了……
“这是谁他娘干的?!”他的怒吼声险些掀翻了屋顶,自然招来了外头保安的一通臭骂。
~~
但准移民们除了嚎丧两声,也没什么过激的反应。这多多少少是移民办拒绝读书人移民的结果。
其实集团一开始也是欢迎读书人的,但很快发现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柴干啥啥不行、偷懒第一名,还把国内那些礼教糟粕带到了海外来。
他们还利用移民对自己的盲从,扇阴风、点鬼火,打着不能数典忘祖的幌子,妄图将国内的旧思想旧规矩在海外复制——当然根本目的是让自己可以作威作福、不劳而获。
但没受过教育的老百姓,根本无法分辨他们包藏的祸心,对他们还很盲从,甚至甘愿被他们欺压。因为觉得比起说大白话的移民干部,这些满口之乎者的酸子好像更有学问,说的话更让他们感到熟悉——
只是他们不知道,那是熟悉的牢笼滋味!
结果就是移民干部需要付出极大的精力,来消除这些读书人造成的恶劣影响。稍有不慎还会酿成冲突。
在接连发生了许多起读书人煽动移民与集团对抗事件,甚至杀害生产队长,烧毁公社的恶性事件后,赵昊痛定思痛,决定在移民负面清单中,加上读书人。将其与恶棍、游惰并列……
其实愿意移民的也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都是读书不成的破落户。但凡中个秀才,谁舍得放弃到手的特权,去海外遭那份罪?
而且对集团来说,教移民识字又不是什么难事儿,哪怕是目不识丁的老太太,一百天的扫盲班上下来,也能凑合着看个报纸了。
何必要供着这帮酸子,让千年遗毒腐蚀新生的肌体呢?远远得不偿失啊!
少了读书人煽动,准移民表现出了很强的服从性和忍耐力。虽然觉得被剃光头很屈辱,但没什么是一顿羊肉泡馍解决不了。如果有,那就再加一碗葫芦头……
而且移民办在长期实践中发现,给移民理发还有个好处,就是防止他们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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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指望大字不识的贫民百姓有契约精神,事实上很多时候,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从前,在移民办吃上几天饱饭,又想回家猫着的比比皆是,保安拦都拦不住。
但自从开始给他们理光头后,就全都老实了,撵都撵不出去……
而且他们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头上,也就没人注意到自己下面那些微的不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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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移民办天天给准移民们做好吃的。当然他们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美中不足的是,每次都是定量的,吃完了就没了,感觉也就吃了个半饱。害得他们吃了上顿想下顿……这自然是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常年处在饥饿状态的人,胃口就像无底洞,但肠胃却脆弱的像个婴儿。如果不加节制的暴食,很多人会活活撑死的……
这都是移民办这些年,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经验和教训啊。
当然也不能光吃饭,移民办的干事还用大量的时间,对这些准移民进行出发前的教育。
行前教育分三块。一是出发后的各种规矩,比如绝对不能脱离集体,任何个人行动都必须打报告等等。
二是纪律教育,令行禁止。教这些散漫惯了的百姓牢牢记住,任何违反纪律的行为,轻则吃板子,重则没饭吃……
三是个人卫生教育,比如禁止随地大小便,饭前便后要洗手等等。不讲卫生的行为,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规矩虽然严,但对准移民来说只要能顿顿吃上热汤热饭,让他们干啥都行。要是还能开荤,那就是剃一辈子光头也值了……
穿得暖暖活活,睡在火炕上,还有干净的被褥,这跟天堂又有什么区别?为了不被撵出去,所有规矩他们全都小心翼翼照做。
何况他们也渐渐发现,这些规矩对自己是有好处。比如身上头上那种瘙痒难耐的痛苦消失了,身体这辈子都没这么舒服过。
可惜上元节一过,他们就要离开天堂般的移民办,准备启程了。
其实他们应该知足的,这也就是因为过年雇不到足够的车夫来赶车,所以才让他们在移民办住了十天。
原本按照规定,移民在移民办的留置时间只有七天。
因为一来,人体经过七天的休息和营养补充,就可以从虚弱状态中彻底恢复体力。
二来,北方的恶性传染病种类较少,主要就是鼠疫、天花和伤寒几种。谷
鼠疫潜伏期很短,一般一到六天就会发病。七天观察期足矣了。
七天时间也足以给所有准移民接种牛痘,打掉肠道寄生虫了。
至于伤寒,主要靠粪口传染,需要严格的个人卫生和食品卫生来预防。
所以留置七天足够了,多待一天移民办要多花多少经费啊。而且早一天出发,也能早一天到达,早一天为集团创造效益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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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七,天刚蒙蒙亮,兰州移民办后门大开,第一批移民队伍便踏着满地白霜出发了。
按照行前教育,所有准移民都不准出声。老人和孩子坐大车。成人步行,男女分开成两列,默默穿街过巷,走向水北门。
全体移民干部、安保人员,和雇来的保安、雇工也全都早早起来,一路相送。好吧,其实主要是怕最后时刻又出状况……
还好,大过年的没人来寻晦气。其实天寒地冻的,街上行人都没几个……
倒是准移民的队伍中,不时响起低低的啜泣声。背井离乡的一刻终于到了,人们再迟钝,也会体会到什么叫故土难离的。
起先这种时候,好多人会冲动的脱离队伍,移民干部当街阻拦又太难看,只能任其回家去。
所以后来出发时,才会安排男女老少各走各的。就是为了让移民全家分开,这样他们就跑不了了……
移民办的每一个安排都不是拍脑袋决定的,而是在不断的实践中总结经验教训得来的。这才能把准移民拿捏的这么死,让他们总是不由自主被牵着鼻子走。
“你又哭么?”队伍里,李守忠奇怪的看着一旁哭得最伤心的小舅子。
“哥,这要是一去十年,彩花能一直等着俺不?”高达抽泣道。
“瞧你个怂,做大事,最忌儿女情长!知道不?”李守忠瞪他一眼。
“那你就不怕俺姐跟了旁人?”高达抹泪道:“俺姐可是全堡一枝花,赵老爷的公子,也一直对俺姐有意思呢。”
“么?你咋不早说呢?是又大吗?”李守忠震惊。
“不是,是他老二又挺。”高达小声道。
“噫,你个怂虱子,咋不早说咧!”李守忠恨得抬手就抽他后脑壳。
“干什么?!”却马上招来了保安的呵斥。
“没啥,俺兄弟恋家,教育他要好男儿勇闯天涯呢。”李守忠赶紧赔笑道。
“不准说话!上了车再慢慢开导……”保安沉声道。
~~
天光大亮时,队伍到了北水门。
兰州城依黄河南岸而建,城内用水也引得黄河水,所以有水道从城内通往黄河。
时值正月,冰冻三尺,河面不能行船,却可以走冰车。
冰车是西山集团冬季运输的主要交通工具,已经发展了好几代车型,十分成熟了。用于移民运输的是‘奔驰牌’大型客用冰车。
这种冰车长两丈,下有两道钢制滑轨,还有辅助制动装置。上有一个可以塞进二十人的车厢。虽然有点挤,但挤挤更暖和不是……
这样一辆奔驰大客,除了启动的时候,得车上下来几个汉子一起推车外,动起来之后就只需要一左一右两名车夫撑篙,便可以保持前进的动力了。
而且速度可比马车快太多了。
五十辆冰车组成的长长车队,缓缓驶出北水门后不久,便驶入了宽阔的黄河河道。
穿着羊皮大氅、头戴狗皮帽的车夫们,便开始缓缓加速。只是出于安全起见,集团才硬性规定满载时速不超过四十里。
但对半辈子靠两条腿走道的准移民们来说,这却已经是飞一般的感觉了。
于是他们换了双特步……哦不,是忍着眩晕和呕吐。
好在车夫们唱起了高亢奔放的信天游,让离乡的人儿们渐渐感到不再那么难受了。
“你晓得天下的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几十几道湾上,有几十几只船哎?
几十几只船上,有几十几根杆哎?
几十几个艄公,哟嗬,来把船儿搬……”
那极富生命力的歌声冲入九霄;那蜿蜒亮白的母亲河,载着车队离开了兰州,奔赴希望的远方……
第七十九章 伟大的旅程
奔驰车队一天能行三百里。
还有沿途各县城的移民办接力提供食宿,车队前进的速度十分惊人,十天后便几乎走完了黄河的几字弯。
这天抵达了葭州休息。
移民办的工作人员,也按例为这些远道而来的准移民烧好了热水,准备好了热汤热饭和热炕。
但这天高达有点反常,居然食欲不振,早早就在大通铺上放躺。躺下后却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夜半三更,高达悄摸摸起身,穿上棉靴,拿起了棉大衣棉帽,推门出去。
“干啥。”巡夜保安沉声问道。
“粑屎。”
“茅房那边,别拉外头。”保安便不理会他。因为常理说,这种已经离家千里的准移民,已经不可能再逃了。
他却不知道高达是米脂县人,家离这儿不到160里。
高达进去茅房,瞅了瞅高高的后窗,双手把住窗沿就要往上爬。
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拽了下来,差点没掉进茅坑里。
高达吓得魂儿都没了,心说玩完了,这下死定了。刘干事说了,逃跑是大罪,要发配懊洲的……
“你干哈?!”耳边响起他姐夫的声音。
“哈哈……”高达这才能大口喘气,然后挣扎起来道:“放手,俺要回家!”
“你疯了么你!”李守忠死死按住他的嘴,在高达耳边低声吼道:“外头有狼狗,有保安,墙上还有铁丝网,把你能的!”
“俺就得回家,俺还没日过你妹唻,不能让别人日去!”高达呜呜道。
“东厂的番子盯着哩,家去害死她们捏?!”李守忠恨不得掐死他。
高达登时颓了,眼泪哗哗道:“都怪你,俺姐说不办酒席吧,你非得逞能?这下倒好,家都回不去了,你妹也得让别人日了……”
“闭嘴!俺真鄙视你!光想着裤裆里那点事儿,不能成大事!”李守忠放开他,解开裤子蹲坑道:“你也赶紧粑一泡。”
“俺没有。”
“那也得拉,不拉不专业!”李守忠面目狰狞道,天天坐车不活动,便秘很普遍。
“那你就不想日俺姐?”高达也只好脱了裤子,蹲在一旁使劲。
“没你那么想。”李守忠回味的舔下嘴唇道:“俺要当爹咧。”
“噫……你木洞房,咋有娃娃咧?”高达不信。
“谁说只有洞房才能弄那事儿,哪里的黄土还不埋人?”李守忠愈发得意,咳嗽一声,爹味十足的教训小舅子道:“兄弟,认了吧,眼下就这么个命了。别整活了,等把你送懊洲去,真就这辈子都家不去了。还是铆足了劲儿好好整,咱兄弟一起建功立业,这辈子才算木白活!”
“……”高达憋了半晌,重重点头道:“俺要立功,立功了就能早回家了!”
“哎,孙子可教。”噗通一声,李守忠终于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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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又前进了两天,来到山西平阳府吉州壶口镇,这趟冰车之旅也不得不到了终点。
一者,前头就是大名鼎鼎的壶口瀑布,巨大的落差让冰车无法通行。二是按照集团规定,出了正月就不能再用冰车了。哪怕是寒冷的小冰河时代,也得安全第一啊。
接下来一段只能走陆路,等到凌汛过去才能再上船。
好在经过一个月的养精蓄锐,准移民们的身体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而且也渐渐没那么冷了,赶路已经不太遭罪了。
于是跟前一天抵达壶口的渭源县移民队,合成了一支两千余人的队伍。还是老人孩子坐车,成年男女步行,在集团一支保安小队的护送下,沿着秦晋峡谷一路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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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始返青的峡谷中,跟小舅子说说笑笑的李守忠不知道,如果历史没改变的话,他本来一辈子都不会走入这条长长的峡谷。
而在几十年后,他的二儿子将率领义军,由此出陕入晋,烹煮了当今万历皇帝的儿子,逼得万历的孙子上吊,灭亡了他效忠的大明朝……
但如今,他出陕了,怕是也就没自成什么事了。
~~
从壶口南下一百里,便出了秦晋峡谷,进入了表里山河的三晋大地。
来到老西儿的地界,条件一下子又好起来了。
只见龙门渡口,乌央央停了上千辆骡车、马车、牛车、驴车。反穿皮袄敞开怀,腰里系着红腰带的山西车夫们,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支庞大的车队原先是山西公司用来跑井陉道的。江南集团正在给老西儿修正太线呢,井陉道的运力自然大受影响,老西儿暂时用不了那么多车马了,就把空闲下来的运力友情价提供给集团运送移民。
一来能巩固一下跟小阁老的感情,二来也把这人吃马嚼的负担甩出去,老西儿们的算盘盘响着哩。
在龙门古渡休息一晚,移民队伍第二天便乘车上路。
当然像李守忠高达这样精力充沛的后生,是捞不着坐车的。移民干事带着他们空手走在前头,倒比坐车快得多。
看着黄河沿岸的壮美景观,李守忠感觉无法形容的畅快,心说自己出来这趟已经值了。
又奇怪为什么以前从没心情欣赏风景呢?
正思考间,他忽然腚上重重吃了一脚,差点一个大马趴。
同伴们哄笑声中,李守忠恼怒的回头一看,见踢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小舅子高达。
“捏咋又疯了?!”
“日你妹!”高达脸上的怒气比他还盛,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低声咆哮道:“你把圆圆睡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敢直接说俺姐……
“乖乖,这都到山西了你才反应过来?”李守忠哈哈大笑起来:“走的时候都有俩月的身子了!”
“怪不得你放心出来呢!”高达气坏了,除了心疼姐姐,更多的是觉得自己太亏了……
这时,刘干事过来,把高达拎起来,劈头盖脸一顿抽,然后罚他给全队背着水壶。
还是李守忠主动替他分担了一半。
“你个哈锤子!”高达愤愤哼一声,原谅了这个还有点良心的家伙。
老西儿的车队,一直把移民队伍送到了四百里外的三门峡,便折回去继续运下一波了。
这时凌汛已过,过了鬼见愁的三门峡,便可以重新坐船了。
不过从三门峡到孟津这段驶不得大船,需得先用小船摆渡,顺流而下一天后到达孟津,才能换乘集团的四百料内河船队。
这样便度过了这段伟大迁徙最艰难的部分。
从兰州到洛阳,穿越三省,四千里路程,江南集团只让老弱妇孺走了一百里……
为此,集团付出了巨大的成本。但赵昊坚信这是值得的。因为在未来的一个甲子里,关内的百姓遭受的灾害苦难十倍于江南,数倍于它省。
江南集团既然已经以天下为己任,就绝对不能像另一个时空的江南士绅那样,对同胞的苦难视而不见。
还好有百年大移民这个集团的根本使命在,还好赵昊在自己一手缔造的帝国中有绝对权威,他暂时没听到什么杂音。
不过这种程度的付出才哪到哪?而且这是在为自己的地盘搜刮宝贵的人力啊!如果这都有人说怪话,那赵昊真要不客气了……
~~
潘季驯治水成功后,黄河下游便恢复了通航能力,四百料的沙船可以直接从洛阳通航淮安入黄海了。
这段水程一千四百里,顺流而下不过三天。所以船队也不在海州停靠了,直接沿着海岸线南下,驶往一千二百里外的杭州湾。
登陆前,要在船上待十天时间。对习惯了海上生活的船员们来说,这种短途的沿海航行,简直像过家家一样轻松。
可是对一辈子没坐过船的陕北老百姓来说,简直就是要了他们亲命。
在黄河上那几天还凑合,只是食欲不振,脚底下没根罢了。等到一出海,其实也就三四级的海况,便全都晕船晕到天旋地转,躺在床上都感觉躺不稳那种。
一个个吐啊吐的苦胆都吐出来了,一看到吃的就想吐,终于不再吃嘛嘛香了……
船上备有半夏、生姜炮制的晕船药,但效果说实话一般,还得尽早习惯才是正办。
不然日后的远洋航行,非得要了他们的命不可。
当然坐等不是移民干部的习惯,他们带领准移民们在风平浪静的时候,进行踮脚、行耸肩、转肩等前庭功能训练,来提高身体的静平衡能力。
总之,出海三天后,准移民们便陆续适应了这种无时无刻的颠簸。先是适应能力最强的小孩子,开始在甲板上奔跑了,然后是年轻人、中年人,五六天后……连老人都颤巍巍的到甲板上晒太阳了。
当然也有极个别彻底适应不了的,比如李守忠。就一直躺在那里,吃啥吐啥,短短七天航程,之前长得膘就全都跌回去了……
高达一边伺候他,一边幸灾乐祸的嗤嗤直乐。似乎觉得这样,他兄弟俩有可能被送回家去……
“教你睡俺姐,遭报应了吧?”
“滚……”李守忠刚想开口骂,一个浪把船推得一晃,他又抱着盆子狂吐起清水来。
这几天他是粒米未进,全靠输液撑着……
还好,三月初十这天,船靠岸了。
这段历时两个月,全程八千里的伟大旅程,终于告一段落了。
ps.今晚没了哈。
第八十章 舟山基地
但移民船队的目的地不是大陆,而是舟山群岛。
准确说是从岱山岛往南,濒临大陆的那片群岛。
其中,四分之一的船只在岱山岛停留,三分之二的船只停靠在了舟山岛,余下的船只则去了更靠近大陆的金塘岛。
舟山群岛在上古时便有我先民居住,其春秋时属越,称‘甬东’,唐朝时单独置翁山县,后废入鄞县。宋时王安石复将舟山诸岛设为昌国县。
南宋至元,海贸昌盛,舟山亦因‘海道险要’和‘户口倍万’,升县为州,昌盛一时。
但到了本朝,太祖厉行海禁,舟山遭受了毁灭性打击。
洪武十九年,汤和以舟山群岛‘悬居海岛,易生寇盗’为由,奏请将岛上居民遣徙大陆,壮丁编入宁波卫,一时多少人间惨剧。
但舟山的位置太好了,渔业资源发达,而且是天然的海上贸易中转站,离大陆又在咫尺间。过不下去的老百姓,坐片门板都能划过去。
于是之后百年间,舟山诸岛又渐渐恢复了人烟。位于六横岛的双屿更成为了东亚海上贸易中心,走私者的海上天堂。
可惜好景不长,海商和海寇往往一体两面,往来贸易的同时,也会顺道劫掠沿海百姓,于是沿海‘倭患’复燃。
嘉靖廿六年,浙江巡抚、提督闽粤军务朱纨奉旨前来御倭。到任后他发现,此时的倭寇已经不是国初那样的日本海盗了。虽然确实有大量的日本浪人混迹其中,但不过是受雇的打手罢了。雇佣他们的海商和大部分水手都是闽浙沿海的本国人。
于是朱纨便在沿海厉行保甲连坐制度,大力整顿海防,并于次年派大军攻克双屿,将捕获之通倭罪犯统统处死,最后更是不惜工本,堵塞了双屿港,以绝后患。
但因为地少人多,海上贸易早已成为东南沿海居民最重要的谋生手段,几乎家家户户都直接间接的参与其中。而且大海商的后台本就是诸势豪之家,于是朱纨被弹劾擅自杀戮,革职审问。
朱纨性情高洁,闻讯自尽。临死前说:“我贫且病,又意气自负,不堪公堂之辱。而且纵使皇帝不想杀我,闽浙人一定不会放过我。我死,自己解决,不须他人。”
朱纨死后,汪直又在舟山的沥港,试图重建昔日双屿的辉煌,结果嘉靖三十二年,浙直总督王忬命俞大猷又攻占了沥港,汪直败走日本。
后来汪直投降被俘后,他的余党还盘踞过舟山,但在嘉靖三十六年的岑港之战中,被戚继光全歼。
这一次次被朝廷清剿的经历,将舟山群岛距离本土钱粮重地太近,难为朝廷所容,容易被渡海攻击的缺陷暴露无遗。自此海商海盗对舟山避而远之,喧嚣一时的舟山诸岛彻底沉寂下来。
直到隆庆末年,辣个立志要做海王的男人统治了大明的海疆,毫不客气的将舟山诸岛揽入怀中。
不过赵昊也不愿在舟山这种敏感地方重新通商开埠。一是这里的历史太容易招惹非议了,二是沪宁杭都在他的掌控中,何苦舍近求远,在海岛上建立贸易中心呢?那不是多此一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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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起先几年里,舟山除了为大陆提供台风预警的气象站外,就只有嵊山岛上的江南安保集团训练基地了。
直到百年大移民拉开帷幕,舟山诸岛才终于重新有了用武之地,成为了集团的北方移民集散中心,也是集团最大的移民中转基地。
除了福建两广云贵的移民在香港市中转外,全国其余省份的移民都要先集中到舟山来,然后由此分配至海外各行政区。
受限于向海外转运移民的速度,不可避免的会有大量移民滞留在舟山岛上,平均要等待三个月才能出发,甚至长达半年。
因为集团的海疆太过辽阔,帆船的速度有限,又受到台风、季风等气候因素的制约,所以这点目前很难改进。
讲究科学化管理、惯于精打细算的江南集团,自然要见缝插针给这些准移民安排些事情做,不能让他们空耗时间,白吃粮食。
便干脆将舟山移民集散中心,升级为由移民委直辖的移民培训中心。把原先移民分配下去后,由各行政区分头进行的移民教育,集中到了舟山的培训中心来进行。
这样非但能让移民得到更专业的培训,能让他们以更从容更优秀的状态投入到新生活中。也减轻了各行政区负担,还能他们得到更高素质、更适应集团管理的新移民,可谓三赢。
经过十六年的建设,舟山培训中心也越办越大,目前本岛、岱山岛、金塘岛上一共设立了十二个培训支队、两百四十个培训大队,可同时为四十八万准移民,提供为期三个月的培训。
当国土不再以海为壑,当官府不再自我设限,人们很快就发现,这舟山群岛跟江南完全是一体的。它与沪宁杭近在咫尺,运输成本极低,运输距离极短。
以江南地区空前强大的生产能力,只要运输不成问题,维持这样一个超级基地的运转毫无压力。而且岛上的准移民,培训干部,集团员工、安保力量加起来超过五十万人。如此强大的消费需求,直接让距离最近的宁波府经济腾飞,绍兴杭州一带也受益匪浅。
这也是那些传统士大夫最不可思议的地方。赵昊和江南集团挥金如土,大手笔不断,却从不像隋炀帝和成祖爷那样劳民伤财,相反却让大家越来越富裕,市面越来越繁华,真让人难以置信。谷
但奇迹就发生在眼前,二十多年看下来,哪怕最死脑筋的老顽固也不服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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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移民在抵达舟山之后,便移交给培训中心管理。
培训中心将准移民们以小家庭为单位,完全打散了编入不同的培训大队中,让他们从现在就适应与来自五湖四海的同伴一起生活。
李守忠和高达被编入了第五十八培训大队,大队驻地位于舟山岛的王青岙。
岙是闽浙沿海一带,对山间平地的称呼。
舟山诸岛其实是一片浮出水面的海岛。所以注定了山地多,平地少,适宜耕种的土地更少,而且大都是山下滨海之地,盐碱化十分严重。
就算勉强种上庄稼,台风一来,海水倒灌,全玩完。
而且舟山群岛也难逃海岛缺少稳定地表水,难以留住降雨的缺陷。所以真的不是什么天赐福地。
但我们可是从不向自然低头的民族,怎么可能听天由命呢?
我们早期的先民依山而居,开展渔猎农盐生产,便通过‘长草围堤、傍山建闸’,筑塘防潮围圩造地,变沧海为桑田,一点点的改变着自己的生存环境。
与崇明岛的情况类似,舟山群岛地处长江、甬江和钱塘江的三江入海交汇处,巨量的泥沙随着三江之水冲入海中,将整个杭州湾都染成了黄褐色。
所以舟山诸岛实际上是伫立在泥沙沉积的滩涂上的。尤其是唐宋年间,崇明岛在长江口形成后,更加剧了舟山沿海滩涂淤积的速度,让大规模圩田成为可能。
且宋元两代舟山有官府组织百姓围垦,效率大大提高,共计增加了一百平方公里土地,十几万亩的耕地。
不过本朝强迁舟山四十六岛居民三万余人入内地后,宋元时构筑的大量海塘,也就渐渐因为年久失修而坍圯,大量缓坡旱地也因无人耕种而荒芜。
虽然后来岛上重新恢复了人烟,但修海塘这种大型工程,是需要有政府组织,有足够劳动力才能进行的。这显然不在徐栋、汪直之流的能力范围内。
但江南集团可号称基建狂魔,又有一茬接一茬的免费劳力。而且在崇明岛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海涂围垦’技术,天底下没有人比他们更会围海造田了……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各个培训大队的队长和教员们,带领着一波又一波的准移民,已经为整个舟山岛都筑起了防潮的海塘。
然后一圈一圈向外扩张。筑海塘的目地早就不是防潮了,而是像崇明县那样围垦促淤!
如今,培训中心已经围垦出了整整三十万亩耕地,远超宋元鼎盛时了!还兴修了水库、引水渠等一系列水利工程,基本解决了灌溉问题。
再加上山上的梯田,开始大规模栽培的番薯和马铃薯,中心已经基本实现了粮食自给自足……
所以当四十多岁的大队长王七,带着58大队的两千名准移民来到这王青岙时,李守忠高达等人看到的,是一副外有层层海塘抵御海潮,内有千顷膏腴之田,粉墙黛瓦的村子依山而建,河流数条蜿蜒于村落田地之间的景象……
若非外有大海,几乎要让人以为这便是当年那位晋武陵人,误入的桃花源了。
不过舟山岛边上,倒真有座桃花岛……
准移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他们想象中的天堂,也莫过于此了。
“哥,咱要是能在这儿住一辈子,那还图啥咧?”高达口水哗哗直淌道。
“瞧你那点出息!”李守忠哼一声,嘴角却也淌出亮晶晶的一线。
王七满意的看着他们的反应,这也是移民培训的一部分,比画什么大饼都有说服力……
ps.这种章节真是不好写又不讨喜,但我还是希望能将一些笔墨给到美好的新世界。
好吧,明天就回喜闻乐见的旧世界……
第八十一章 移民培训
“这都是你们的前辈,一砖一瓦一锄头干出来的!”王七朗声笑道:“不过没什么好羡慕的,你们要去的地方,条件比这破海岛好太多了,只要好好干,你们一定会打造出更美好的家园的!”
淳朴的准移民激动起来,心中头一次对移民干事们反复描绘新生活有了画面。
却也不想想,这里距离江南有多近。
其实这本就是江南……
不管怎么说,至少他们现在干劲十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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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准移民们带回王青岙后,王七在山下用来打谷晒粮的场院上,开了一场简短的迎新会。
主要是介绍一下大队的培训干部,讲一讲培训大队的是干什么的,以及接下来三个月的主要任务和注意事项。
58培训大队下设三个培训中队,共有十名培训干部。王七这个大队长外,还有两个大队副,这三个队领导各带一个中队。
此外,还有一名会计、一名出纳兼管理员、三名农技员、一名体育教员、一名卫生员。这七位还兼任文化教员。
最让移民们惊奇的是那会计小刘和卫生员云苹还是两个女娃娃。
“这女人哪能抛头露面?”李守忠小声批判道:“穿的还这么不检点……”
这会儿江南白天已经很热了,两个女孩子上穿着窄袖的薄绸收腰短襦,外罩门襟处有两根系带结系的绢制短袖衫。下身的百褶裙也是绢的,而且裙裾还不到脚踝,露着绣花鞋上的两截白色袜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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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浪……哦不,真是轻浮,触目惊心啊!
李守忠倒是对她俩的天足没什么反应,因为米脂的婆姨也不缠足的。
“俺觉着怪好看嘀……”高达摸着已经寸许长的头发,咧嘴笑道。
这时,台上的王七也解释了,为什么集团会有女干部。
因为在南方,女性本来就是家里的劳动主力。而且养蚕纺纱织布这些主要收入来源,女性有天然的优势,所以集团从创始之初,女工的比例就很高。
后来李卓吾先生还办了女校,女孩子毕业之后进入集团一样当干部,表现丝毫不比男人差。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咱们集团最高层,就有好几位女性。中层女干部更不老少。”王七沉声对台下众移民道:“所以呢,得把原先的老观念收一收了。从今往后,第一就是不准打老婆!”
台下一阵哄笑。
“第二,女人也要上扫盲班。第三,日后女人也要分配劳动任务。具体的妇女工作,就由两位女干部负责了。”王七跟新移民打了半辈子交代,知道他们一开始接受能力极差,多说无益,简单介绍了一番便结束了。
散会后,他和两位大队副,带着各自中队的准移民安顿下来。
王青岙一共三个村落,一个在山腰,一个在山里,一个在山下,正好一个中队一个村。
基本每户移民一个小院,柴米油盐都是现成的,当天就可以自家开伙了。
不过因为上半年是移民的高峰期,住房有些紧张,所以李守忠兄弟俩这样的单身汉,就不分独门独院了,而是住进了大队部的单身宿舍。
宿舍八人一间,朝阳通风,水泥地面。虽然是上下床,却也比一路上的大通铺好太多。
尤其对李守忠和高达这种生下来就没睡过床,更没睡过单人床的人来说,幸福都要冒泡泡了。
而且住集体宿舍可以吃食堂,不用自己开火,简直是单身汉们的福音。
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比方规矩相对多一些。每天必须叠被扫地,维持室内整洁;刷牙洗脸,保持个人卫生……总之天天在培训干部眼皮子底下,想偷懒都没机会。
好在他们从正月里进移民办开始,就一直被严格要求,保持个人和公共卫生,纪律性也已经大大提高,所以也没什么不适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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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下来之后,各中队先是进行了一天的纪律宣导,这一块准移民们已经不陌生了。只是多了一块劳作居住时的要求。准移民们已经习惯了集团这种处处有纪律,事事讲规矩的做派,无须赘述。
培训干部又把每个中队分为十个小队,每十户左右为一队。又从中指定了小队长,负责协助队干部分配任务、组织学习,领取物资等日常事务。
虽然小队长没工资也没编制,但也不是白干的。他们的表现会写进培训档案中,等分配到行政区后,表现优秀者自然会得到更多的机会。
这天剩下的时间,便由各小队长带人到大队仓库去领取服装,农具,劳保用品等必须的生产生活物资,然后分发给各家各户。也让各家好好归置归置自己的小家,适应一下当地的环境。谷
从上岛第三天开始,无比充实的培训生活便正式开始了。
每天早晨天不亮,中队便敲钟催促人们起床。
十四岁以上的成年男女,都赶紧起床,胡乱吃口干粮,按照前一天小队长的要求,携带不同的农具和工具,赶到村头集合。
所有人必须要在二遍钟响前赶到,迟到的要扣工分的。大伙儿还不太清楚工分是个什么鬼东东,但已经知道了,从下个月开始他们全家的吃用,都要拿工分兑换了……
然后培训干部简单讲讲今天的学习任务,便带着他们分赴王青岙各处开始劳动实践……
劳动实践主要有三种,种地、筑海塘和修水库。
起先准移民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这些力气活还用学?谁不是从小种地,又有谁没服过劳役?
但一学习还真大开眼界,跟以前完全不是一码事儿啊!
比方种地这码事吧。虽然这个季节种的是水稻,北方人虽然不太懂,却依然大受震撼。
原来这边不是直接往地里洒种子。都是用农学院专门提供的优良品种,经过消毒清洗之后,在秧田中先进行育苗的。
他们听农技员说早稻育秧都是在暖房中进行的。好家伙,俺们北方人还挨冻呢,人这边庄稼都住上暖房了……
秧苗移栽前还要整地。他们开始干的就是这个活,除了正常的中耕除草外,居然这就要向地里施肥。除了有机肥,还有什么什么丐,什么什么甲之类的化肥,什么杀菌液。必须按照农技员给的比例混合搅拌匀了,才能撒到地里去。
耕地的法子也大不一样,原先他们都是靠人拉犁,这边却用牛拉,而且都是双牛耦犁。更离谱的是非但犁身整体都是铸铁的,移民中的几个铁匠出身的,还很笃定的说,那光可鉴人的犁板、犁铧,都是纯钢的。
这说法后来也得到了培训干部的证实,这就离了大谱了。老铁匠们惋惜连连说,人家都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你们却用来犁地,这也太糟蹋了。
培训干部们却笑道,民以食为天,这天下还有比种地更大的事吗?老铁匠们竟无以反驳。他们不知道,那是因为集团还有更好的钢……
其实是因为江南土质潮湿粘重,哪怕是专门为水田耕作研发的江东犁,耕不了多长距离,犁铧也会被粘土沾满。农工们不得不停下牲口,抠掉粘土再继续耕地,这大大拖累了劳动效率。
农学院的技术人员通过不断摸索发现,如果将犁板、犁铧磨光,型板合适的话,犁在耕地时是能够自行清理的。又都经过反复的试验改进,最终‘孟河牌’自清理犁于万历十二年定型。
次年,芜湖钢铁厂专门搭建的犁钢生产线,为江南农具厂轧制出了第一块铸钢犁板。
到去年,也就是万历十六年,芜钢已经达到年产五万套犁板、犁铧的水平。使集团得以将六成的水田犁都换成了孟河牌自清犁。
对大规模生产来说,任何生产工具上的改进都是值得的。
用原本的江东犁,二牛三人一个耕作季节可管五顷,即五百亩水田。换成孟河自清犁后,非但劳动效率提高了六成。而且孟河自清犁安装了活动式犁箭,以控制犁地深浅﹐不再需人掌辕。所以还能减一个劳动力。
驶牛技术娴熟老把式,甚至不需要旁人牵牛,一个人就能架二牛耕田。
二牛一人,一季可耕八百亩田,劳动效率何止翻倍?
对地广人稀的海外行政区来说,这种改进的意义更加重大。移民们正需要这样神器,来帮他们拓荒无边无际的土地。
鉴于目前自清犁主要提供给海外,所以如何驾驭、保养并简单维修自清犁,就是准移民必修的功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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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在水田学习耕作外,准移民们还要到旱田去学习收割。
一个个心说这下总能把丢掉的面子捡回来了吧?收麦子还能收出花来吗?不是弯腰,下镰,从麦子根部一划拉吗……
结果到了地头发现还真不会,因为这里是用圆盘式人力收割机来收麦子的,效率是用镰刀收割的五到八倍。
而且把麦子收到场院之后,也是人力打麦机来脱离麦秸和麦壳,效率更不知高到哪去了。
最最让他们震撼是,最后一称量,平均每亩地打了五石麦子……
“额滴神呐……”准移民们一个个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在他们老家,最好的地也就亩产一石半而已。大部分耕地,更是连打一石麦子都困难。
这里却能一亩打五石!
要不是他们全程亲手收割、打麦,称量的,那是打死都不信的。
第八十二章 用生命保卫它
农民是最现实的。对这些准移民来说,单单那些眼花缭乱机械并不会让他们产生多大的兴趣。
但亩产翻五倍的事实一摆在眼前,一个个便立即暗暗发誓,一定把这套绝活学到手!
准移民们被激发出最高昂的学习热情,与培训干部的配合度一下子拉满。将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奉若圭臬,对他们的每一个命令都毫不犹豫的执行到位。
王七等人也对准移民们倾囊相授,除了水旱田外,他们还开辟了棉田、油菜田、甜菜田、还有土豆地瓜等新作物田,尽可能将自己的农业技能传授给他们。
每天晚饭后,各中队还要开设夜校扫盲,这是所有人都必须参加的。若赶上下大雨,还会全天上识字课。
其实来的路上,移民干部们就已经在教准移民识字了,再培训中心接力三个月,差不多就能初步扫盲了。
当然,茴香豆有几种写法,他们还是不晓得的。不过集团也不要求他们晓得。按规定,扫盲班学员能识800个常用汉字,会写收据和便条,基本看懂通俗书报,就可以结业了。
后续到了行政区,公社还会在农闲时组织学习,到时候还有算数、农业课程呢……
准移民的学习热情非常高涨,千百年来,读书识字都是统治阶级的特权,向来为老爷相公们所垄断,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这些泥腿子了?
尽管白天干一天活,但晚上还是齐刷刷的挤在一间间灯光通明的教室里。跟着文化教员从拼音和‘一二三四、东南西北、前后左右、男女老少……’这些最简单、最常用、最基础的汉字学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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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准移民掌握了拼音之后,教员们再渐渐由浅入深,教一些复杂的字。
李守忠学的很认真,对江南集团居然教识字这种事,他是万万没想到的。在他心中,识文断字那是高人一等的事情。现在不花钱就能学识字,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儿?
唯一让他不自在的地方,就是教材上有些内容,似乎有些大逆不道。
比如什么‘穷人不该当牛马,我要翻身做主人’,‘学好文化,破除迷信’……
文化教员居然说,人生下来都是平等的,一切不平等,都是别人强加给我们的。
还说什么上帝神仙都是骗人的,要相信科学之类,简直是太过分了!
怪不得东厂要调查他们呢!
李守忠觉得,光这识字课本拿回去,都能跟沈先生交差了。不过他却一点儿都不想这么干,恩将仇报还算个人吗?
唉,真是纠结啊……
但绝大部分人没他这份强烈的忠君思想,自然也不会纠结。现在是教员说啥就信啥。估计给他们把刀,就敢跟着集团造反了……
比如高达,就已经快被洗脑了。害得李守忠找到机会就得给他注入忠诚,以防他干出什么傻事儿来。
两家人还有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呃,现在是刚出世的孩子了,命还在东厂手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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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后,农忙季节过去了。
田里的活给女人干就行了,培训干部又带着男人去筑海塘,修水库,教他们如何搞工程。
每天早晨,体育教员还要对男人们,进行队列训练。
一是为他们分到各行政区后,加入预备役做准备。二来,通过队列训练,也能大大加强男人们的纪律性。
王七还带他们划船下海捕鱼,教他们如何利用滩涂进行海产养殖。毕竟九成九的海外市全都设在海边,这方面的技能还是要了解一下的。
沿海一带的渔民从数百年前,就掌握了滩涂养殖海产的技术。他们直接利用滩涂养殖各种贝类比如海虹、扇贝、蛤蜊。还有海带、紫菜等各种藻类。还会将滩涂改造成鱼塘,养殖各种鱼虾。
但这些准移民闻所未闻,真是大开眼界。
王七虽然身为大队长,但在培训时从来都亲力亲为,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知识,在这三个月里倾囊相授。
准移民们自然能感受到这位‘大干部’的真诚,也十分爱戴他。住集体宿舍的单身狗们更是跟王七打得火热,都管他叫七爷。
日子久了,李守忠和高达才知道,其实七爷才三十四岁,只是天天在海边风吹日晒,皮肤都成了酱色,还被吹出了深深的皱纹,自然格外显老。
他们还无意中听大队副说,这王青岙的名字,还跟七爷有关。但好奇的跟王七打听时,他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准移民们从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过,转眼就到了六月中,培训结业的日子了。
所有移民都拿到了培训中心颁发的结业证书,以及去向不同的船票。
王七和培训干部们,忙活了整整两天,去中心服务站买了各种酒、卤菜、酱货,还杀了两头大肥猪,自然也少不了鱼虾螃蟹,张罗了丰盛的晚宴,为他们送行。
起先大家还挺乐呵,但当刘队副请大队长致祝酒词,王七端起酒碗,扯着嗓子高声道:
“兄弟姐妹们,各奔东西的日子到了……”
场中气氛登时为之一窒,难舍难分之情弥漫开来。
开始有人抹泪,渐渐就哭成一片,准移民哭,培训干部哭,王七也红了眼圈,所有人难舍难分。
准移民再不是当初那种无喜无悲的麻木状态了,他们的心已经被培训干部彻底暖过来,也彻底属于江南集团了。谷
“好了好了,我不多说了。你们也别哭了,再哭饭都没法吃了。”王七用手背擦擦泪,大声道:“开席吧!”
“来来,大家端起酒来,一起干一杯!”培训干部们也赶紧活跃气氛。
好一阵子,场院渐渐才热闹起来。移民们便以小队为单位,都过来向王七和教员敬酒,王七来者不拒,接连喝了十几杯啤酒,整张脸就像煮熟的虾子一样红。
“大家先停停,让大队长缓缓。”刘队副赶紧给王七解围,结果成功的把火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王七一脸醉态,笑容可掬的看着打成一片的干部和移民,一旁有人往他嘴里塞了根烟,又有人从另一边给他点上。
却是李守忠和高达。
“两个臭小子。”王七吸一口,喷了李守忠一脸烟道:“分到哪儿了?”
“什么台湾?”李守忠愁眉苦脸道:“唉,又要坐船了。”
“知足吧小子。”王七呵呵一笑道:“离这儿最近的行政区,就是台湾了。”
“这样啊……”李守忠不由松了口气,真要是在海上漂一两个月,他估计小命都要不报了。
其实严格来说,新港市距离舟山只有一千里,比台湾还要近一百里。但从几年前,集团就停止了向耽罗岛输送移民,所有移民全部往南。
公开的说法是马上要进入小冰河期了,耽罗岛的气候也会恶化。至于真实的原因,只有问赵昊了……
~~
“七爷,赶明儿咱就见不着了,还不跟我们说说你老到底叫啥?”高达却是个一根筋,还没忘了王七不肯回答的问题。
“我真不叫王青,我就叫王七。”王七也是喝了酒,嘴巴没那么紧了,从公文包里摸出自己的工作证,在两个扫盲班刚毕业的小子面前一晃。
两人果然看到那上头写着:
‘姓名:王七。
工作单位:舟山移民培训中心四支队58培训大队
职务:大队长(行政十级)’
“你真不叫王青啊,那他是谁啊?”高达挠挠头。
“那是我侄儿。”王七难过的叹了口气道:“他要是活着的话,比你哥还大好几岁呢……”
“啊……”高达终于明白,七爷为何一直不愿谈起这件事了。
但话匣子已经打开,王七也就说下去了。
“其实我们家也是移民,我们是山东青州府安丘县人氏,安丘是个好地方啊,长出的大葱能有一人高。可倒霉的是,县里有个安丘王。”
“那年是隆庆元年,山东闹蝗灾。我爹和我哥王六又被征去修王陵。家里当时已经断了炊,他俩要是去了,一窝子老的老小的小非得都饿死不成,只能只能收拾收拾东西,连夜逃出了老家。”
想起当年逃荒的惨状,王七忍不住潸然泪下道:“那时候可没有移民办,连集团都没有呢。我们一家子只能一路要饭往南走。那时候整个山东都遭了灾,根本讨不到几口吃的。”
“俺娘为了给我们省口吃的,讨来了饭不舍的吃,结果活活饿死在路上。俺爹和俺哥求爷爷告奶奶,帮着人家义庄收殓一个月死人,好容易才让人家在乱坟岗,给俺娘找了块地儿安顿。”
李守忠、高达等人听得心有戚戚,原来七爷也是一样的苦命人啊。
“后来千辛万苦到了苏州。俺爹和俺哥在浒墅关扛大包。俺嫂子带着我和八妹到处打短工。春天缫丝、夏天收稻子、秋天摘棉花……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就勉强能糊口而已。”
“可转过年来,苏州的市面也不好了,一个冬天找不到活干。俺爹扛包又折了腰,一家人全靠俺哥扛麻袋那点钱养活,又开始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几天进不了一粒米了,俺小侄儿,就是王青饿得脖子都擎不住头了……”
“幸好这时一个老乡来说,昆山那边有个什么江南公司,要招人种地,而且可以全家老少一起过去。去了就有地方住,管全家吃饭,年底收成还能对半分!”
“俺哥比较保守,觉得这好事儿太悬,但一家人快饿死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便带着全家投了昆山。”王七感慨万千道:“后来他说,没想到这是自己一生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自从跟了集团,我们家就再没挨过饿,日子也一年比一年好。我两个侄儿还都上了学,小侄儿也就是王青最争气,成了我们六九农场的第一个初中生!一毕业就进了集团当干部,可把俺爹俺哥和我嫂给美坏了。”
“因为他哥当了海警,被派到大西洋战区去了。按照政策,当时他是可以留在苏州的,但王青主动打报告,要求到海外去,为移民们做些事情。”
“他的心情值得赞扬,但政策就是政策,所以组织把他分配到了舟山,既离家不远,又能如他所愿,为移民做些事情。”
“王青就来到了这里,从农技员干起。他有文化,又全心全意扑在移民培训上,十九岁就被提升为大队长。”王七指着南面海滩上的第一道海塘道:
“那里就是他当上大队长的第二年,带着移民们修起来的。结果刚修完就来台风了,他放心不下新围的海塘,就日夜带人巡防护堤。”
“结果在加固海塘的时候,不慎失足落水,才不到二十岁就……”王七泪流满面的指着这王青岙道:“为了纪念他,集团将这里命名为王青岙。他没干完的事情,我这个当叔叔的来替他接着干……”
说完他抹掉泪水,目光缓缓划过李守忠、高达等人,殷殷期待道:“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们感动,而是告诉你们,今年你们得到的这一切,都是前辈们用生命和心血换来的。
“总之大家一定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好日子!使出全部的力量,把日子越过越好,把日子过出花来!也要用生命去保卫它……”
ps.总算把这轱辘内容今天写完了。
第八十三章 台南欢迎你
第二天,王七便精神抖擞的出现在58大队的移民面前,像接他们来时那样亲自送他们离开。
移民们来时基本两手空空,去时却人均大包小包了。虽然提前几天,大队已经把农具收回,以供下一批准移民使用。但配发的服装凉席布单、锅碗瓢盆之类,却全让他们带上了,也不值几个钱……最贵的大铁锅也不过百文一口。
虽然到了行政区虽然也会发,但数量毕竟有限,有双份也好替换着用。
移民们依依不舍的最后看一眼王青岙,只见稻田中,当初他们移栽的秧苗,如今已经快要成熟。沉甸甸的稻穗低着头,在风中微微摇动,像是在欢送他们一样……
从王青岙出来,沿着环岛的公路走了五里路,便到了一号码头。
去台湾、吕宋、苏禄方向的数艘千料大船,早已停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码头上人头攒动,都是从各大队分到这三个行政区的移民。
王七亲自将李守忠、高达,还有二十来户移民送上了去台湾的阿里山号。
分别前,他不厌其烦的跟每家道别,除了吩咐他们到了台湾要好好生活。他甚至知道每一家的问题,用最后的时间再做一点思想工作。
比方这家人男人有点懦弱,就叮嘱他支棱起来,要他婆娘有事儿多上心。
那家有太刺头,凡事都喜欢争竞,他就劝他们去了要以和为贵。进了生产队就是一辈子的乡亲了,远亲还不如近邻呢,要注意团结。
等到了李守忠和高达兄弟,王七看他俩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挨个抱了抱两个小子,末了在李守忠耳边轻声道:“小子,你心里也有秘密吧?别憋着,说出来叔帮你参详参详。”
“……”李守忠如遭雷击,嗫喏半晌摇摇头道:“说了也没用。”
“不说你怎么知道呢?”王七使劲拍了拍他的脸,满口白牙笑道:“行吧,等你哪天想说了,给叔写信。不会回头就忘了你七叔吧?”
“哪能呢,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七爷。”李守忠紧咬着嘴唇,别过头用手背直抹眼泪。
差点儿就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
这时船上响起催促启程的号声,王七拍拍两人的肩膀道:“行了,快上船吧!一路平安!”
虽然集团内部禁止行跪礼,兄弟俩还是不约而同给王七重重磕了个头,这才一步三回头的上了船。
待他两人上去船,刘队副出现在王七身边:“大队长,真放这俩小子走了?”
王七朝着已经上了甲板的李守忠等人挥挥手,叹了口气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再抓两个屁孩子有什么用?”
他们这些培训干部除了受移民委领导外,还要暗中向保密局汇报。主要任务是在培训期间对本大队移民的身份和来历进行详细摸底,并配合保密局的一系列行动。
通过之前移民办的初审,和其余大队的摸底,保密局便初步查获了一些别有用心的分子。审讯后得知,原来是东厂训练了相当数量的奸细,意图通过移民打入集团的海外领。
但东厂这次的行动格外小心,细致的简直不像他们的水平——所有奸细互相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自己的上线是谁。
他们的任务是多看多听,尽量收集一些有价值的证据,等安顿下来后给家里捎信,日后自然会有人联系他们。
保密局就此案与特科会商后决定,先不打草惊蛇,只对嫌疑目标进行暗中监控,等上线露头再说。
保密局同时下令各大队,加强摸底力度,把混进来的奸细尽可能找出来。
所有培训干部都受过专业训练,能通过观察、闲聊和谈心,不露痕迹的分辨出奸细来。
别看王七大大咧咧,一副没有心机的样子,反而最适合摸人老底了。因为人们很容易对他不设防……
李守忠和高达又整天在他眼皮子底下,王七早把他俩的心肝脾肺肾都看透了。
其实哪用王七出马?随便一个保密干部,跟这俩货处上几天,都能看出他们有问题来。
哪有亲兄弟整天日你妹日你姐的?而且你妈我妈他妈的,还分得那么清楚……
不过王七跟这俩小子处下来,发现他们真的都是苦出身,也没啥坏心眼。甚至如果标准放宽一点,还可以说是俩好孩子……
但愿他们能回头是岸吧……
~~
那边兄弟俩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保密局的黄名单。
李守忠一上船就开始晕,吐啊吐的起不来床,高达又不知道跑哪去了,想漱漱口都没法子。
好半天,才见高达进来。
“死哪去了……”
高达一边给他倒水,一边道:“他们说刚才路过那个山啊,是观音菩萨的道场,大伙儿都远远给菩萨磕头呢,俺也替俺爹俺娘你姐俺妹俺外甥都磕了,脑瓜子都肿老高了。”
李守忠暗暗翻白眼,麻痹,就没给老子磕。
高达给他喂两口水,忽然黯然道:“姐夫,咱这么弄,不会多行不义必自毙吧……”
“才刚出来扫盲班,就满嘴顺口溜?”李守忠白他一眼,左右看看,舱里没人。自己也气短道:“唉,那会儿没上船,俺差点给七爷撂了实话。可咱两家十好几条命攥人家手里,你说咋整么?”
“唉,木法整。”高达沮丧的搁下碗,抱头蹲在地上。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指不定旁人把任务完成了,就木咱俩啥事儿了咧。”李守忠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这时同舱的移民也拜完观音进来了,看到高达的动作便呵斥道:“不准在舱里拉屎!怎么学的规矩?”
“你才粑屎唻!”高达赶紧站起来,让他们看自己还穿着裤子呢。
再往后舱里一直人多眼杂,两人也没机会再讨论这个两难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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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阿里山号抵达淡水市。
如今台湾行政区已经有整整十个市了。除了最初设立的基隆、淡水、凤山、宜兰、台南五市外,又增加了台北、桃园、新竹、彰化、云林五个市,总人口已经超过三百万了。
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台湾自身禀赋极好,且与福建隔海相望,又是集团南下的必经之路,还是南海集团唐董事长的心头肉,发展速度冠绝海外十八省,也是理所当然的。
发展越快,对人口的需求就越旺盛,十个市都在铆足了劲儿抢人。
阿里山号还没到岸,各市就已经分赃完毕了。移民们一下船,就被各市派来的工作人员直接带上自家的船,打道回府了。唯恐被别的市抢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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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还好说,李守忠可要了亲命了。他还没捞着喘口气呢,就又被架着上了去台南的船。
台湾海峡本来就暗流涌动,六月份又是南风劲吹,顶着风南下要多颠簸有多颠簸,这货最后直接给整休克了。
船一到台南,他就被第一时间抬下来,送去医院躺了一个月。好在所有费用都不用操心,因为是运送途中生病,所以由市政厅支付。
出院那天,高达来接他。
李守忠在柜台上签字办手续,高达帮他提着衣物,坐在大厅的长椅上左顾右盼。
只见女护士们戴着浅蓝色的燕尾帽,穿着小翻领短袖的护士裙,露着白生生的胳膊,端着托盘轻声说笑着从他眼前走过。
看着那白花花的胳膊,高达感觉心跳都乱了,呼吸都不匀了。
直到他后脑挨了李守忠响亮的一巴掌。
“你打额干啥?”高达捂着后脑勺,有些恼火于在护士姐姐们面前丢了脸。
“你看哈?你那双贼琉球瞅啥呢?”李守忠哼一声,拎起包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教道:“我跟你说婚姻不是儿戏,你要专一捏,俺妹子可等着你呢。”
“就你专一……”高达不服气的跟在后头,嘟囔道:“不为了看白胳膊,你能在医院一躺个数月?”
李守忠气得回头扬手,高达赶紧捂住头,不敢再废话。
两人出去医院大堂,瞬间便被亚热带毒辣的夏季骄阳笼罩。
李守忠感觉又是一阵眩晕,高达赶紧把自己的草帽给他扣上。
“你咋又把头发剃了呢?”李守忠发现高达又成了光头。他已经知道集团对发型没有强制要求了,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不生头虱。
兄弟俩蓄了半年多了,眼看好容易能重新束发了,没想到高达又剃了。“咋么,这边得剃头?”
“没,太热了,剃光了凉快。”高达从一旁用竹席搭的车棚中,牵出了一辆驴车,得意道:“队长知道俺来接你,把生产队的驴都派给我用了。”
“牛逼。”李守忠高兴的坐在另一边,大热天有车坐,真是活活美死。
高达便把驴车牵出了医院,出门时还递了个条子给门卫,门卫看了看车屁股,这才抬杆放行。
“那啥?”李守忠不解问道。
“出门条。”高达道:“进门的时候给的,得对上车牌号才放行,不然丢了车算谁的。”
“车牌号?”李守忠发现自己这一个月,漏了很多事情。
“就是挂在后头的那个铁牌牌,是市政厅发的,一车一牌,没牌不能上路。”高达道。
“这又是个啥?”李守忠又看到驴屁股上挂着个油布兜子,里头装着一团团的东西,摸摸还热乎乎的。“你咋把吃的挂驴屁股上了呢?”
“哈哈哈。”高达笑得前仰后合道:“那是粪兜子,给驴粑屎用的!不带这个城管会抓的,抓着往死里罚!”
“乖乖,真讲究。”李守忠讪讪的缩回手,要不是小舅子提醒,他就伸进手去摸一块尝尝了。
再看宽阔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马车、驴车、牛车,果然都挂着粪兜子。也正因如此,那宽阔的马路上才能保持干净吧。
马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棕榈树和椰子树,李守忠虽然不认识,却觉着怪好看的。
高达便去道旁的小卖部里,掏钱买了两个椰子,让人开好了口子,插上麦秸回来,递给李守忠一个。
“这纸片片真能当钱使啊?”李守忠惊呆了。
离开舟山时,大队里将所有人没用完的工分,全都给他们兑成了白银票。他俩干活卖力气,花钱又不多,兑了整整十两银子呢。
不过李守忠一直不把那种花花绿绿的纸片片当回事儿,觉得太糊弄人了。这会儿却见小舅子用一张最小面额的‘十文’纸片片,买了俩椰子,还找回来八个铜钱,又是一阵惊讶。
“废话,集团啥时候骗过人?”高达白他一眼,美滋滋的抽着喝起来。
李守忠也尝了尝,冰冰甜甜的怪好喝哩。
“分地了么?”喝一通消了暑,他问道。
“分了,一人十亩旱田,十亩水田。”高达叹口气道:“不过咱太亏了,人家女人,老人和孩子都顶人头,能分个一两百亩呢。”
“你可惜啥,你还真打算种地啊?”李守忠翻翻白眼道:“你不想回家,额还想回家看额娃呢。”
“你这么说,那正好。”高达一抹嘴道:“咱队长说了,咱们市的头等大事,就是修大圳。每个生产队都得出劳力。像咱俩要是去的话,咱们分的地队里给种,打了粮食算咱的。还能另拿一份工钱,而且还管饭。”
“去,干嘛不去!”高达一拍手里的椰子道:“既然这纸片片能用,能挣钱就比种地强!”
“那咱回去就报名了?”
“报!”
兄弟俩说着话,驴车渐行渐远,消失在热气蒸腾的马路上。
ps.这回真完了……
第八十四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在台南市陷入蒸笼模式的时候,南方一千里外的碧瑶却凉风习习,还要穿长袖哩。
所以赵昊几乎每年都要来这个群山环抱的避暑胜地休息一段时间。
还是那间鲜花锦簇,可以俯瞰云海的别墅的观景阳台上,赵昊和马湘兰对着红日照山峦的美景用过早餐,再来一杯加了鲜奶的咖啡,感觉昨晚的疲劳一扫而空了。
“真好,要是能一直啥也不干,就这么一直待下去就好了。”赵昊不禁感慨道。
“妾身倒是盼着快退休呢。”马湘兰浅浅一笑,眼角便现出淡淡的鱼尾纹。“上一回画兰花都不记得是几年前了。”
说着她忽然想起当年的事情,瞥赵昊一眼道:“老爷也多少年没作诗填词了。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老爷相信这是自己当年的作品吗?”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赵昊装着没听到她的言外之意,咳嗽一声道:“唉,可不。我自己都不信了。”
“真怀念当年在蔡家巷的日子啊……”马湘兰轻轻一叹道:“人生若只如初见,这话一点没错。”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赵昊下意识便顺着背下来,却见马湘兰瞪大了眼,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
“原来老爷一直是有全篇啊!”
“呃。”赵昊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当初只背出了第一句,就再没了下文。本打算把这么有杀伤力的词,留待日后泡女文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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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后来竟忘记了。再后来,自己已经是快四十的人了……有道是四十不惑,这人啊,到了四十岁就不能祸祸了。
他不禁失笑一声,轻轻握住马姐姐的手,柔声道:“我现在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了。”
这朴实无华的话语,完全无法与纳兰华丽的辞藻相比,马姐姐却一下子就柔软下来。心中对年华逝去的难过,色衰爱弛的不安,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两口子正要找回点当年的感觉,忽然听到蹬蹬蹬的上楼声,两人赶紧正襟危坐。
便见常凯澈喘着粗气爬上楼来,因为过于喜悦没注意到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一抹杀人的目光。
“老板好消息,腓力二世终于无条件接受我们的条款了!”
“是吗?!”赵昊也一下来了精神,一把夺过越洋电报,细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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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说过,其实前年春天,西班牙人就已经顶不住要求和了。
赵昊也希望跟西班牙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于是双方一拍即合,从万历十五年四月份便暂时休战,开始了艰苦的停战谈判。
谈判非常的不顺利,一是因为西班牙老子天下第一了太多年,一时根本没法摆正心态。哪怕更需要停战的是他们,依然还是摆出一副施舍和平的嘴脸,更是一点亏都不想吃。
双方在里斯本进行了数轮艰苦的谈判,西班牙人也只肯承认吕宋归属大明,并同意恢复大帆船贸易。最多再赔偿一百万比索就是极限了。
至于集团全权代表唐保禄提出的,将北美西部转让给江南集团,并将圭亚那转让给葡萄牙作为战争赔偿,西班牙人根本理都不理!
当年秋天得到禀报后,赵昊简直要被西班牙人的傲慢气笑了。吕宋已经在自己手里了,还用得着他们同意?
还有恢复大帆船贸易。现在江南集团与欧洲之间有两条通畅的贸易航线……绕过好望角的环非洲航线,和走红海、霍尔木兹海峡的北非中东航线。与欧洲的贸易根本不受影响好吗?
迫切需要大帆船贸易的,是西班牙人和他们的美洲殖民地!
至于那一百万比索,打发叫花子……
赵昊是彻底看明白了,这些红毛鬼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审时度势,就是一群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贱人!
只有让他们在现实面前碰个头破血流,才知道回头叫哥哥……
于是赵昊命令唐保禄,跟西班牙人停止谈判。
但因为当时电报机才刚发明,所以唐保禄那边收到消息,已经是万历十六年初了。
所以谈判终止并未影响腓力二世,对不听话的小姨子发动惩戒战争。谷
伊丽莎白女王处死他扶植的苏格兰女王是一方面,关键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居然跟尼德兰人签订了同盟条约,并承诺为后者提供军事和财政支援。
这意味着英西双方进入了官方的敌对状态,这是腓力二世无法回避的事实。身为欧洲之王若不应战,便意味着王座的崩塌!
最终,战争还是在西元1588年,也就是万历十六年如期爆发了。
这一次,英格兰没有了他们的布雷克船长。但霍金斯还在,机动灵活的战舰,训练有素的炮手都在。
另一边,西班牙的状况更糟。他们非但失去了伟大的海军统帅圣克鲁斯侯爵,许许多多经验丰富的海军军官和水手,还有无数的战舰……
虽然圣克鲁斯侯爵的继任者,年仅38岁的安达卢西亚总督西多尼亚出身名门,是一个优秀的行政长官,却从没统帅过一支庞大的舰队。
西多尼亚上任后发现,在被明葡联合舰队封锁海峡多年后,他所面临的现实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糟糕局面。
无敌舰队的荣光,早已经在一次次与明国人的败绩中荡然无存。长期没有美洲输血,国内陷入大饥荒,士兵们也遭到长期欠饷,西班牙军队哪有什么士气可言?
尽管西多尼亚以卓有成效的工作,踏踏实实地克服了重重困难,使这支拥有各种大小舰船130艘的庞大舰队如期启航。
却无法改变西班牙舰队士气低落、战术滞后、远射能力不足的重大缺陷——尽管经过与明国舰队的多年交战,西班牙人已经尽力增加他们的火力了。
与当初远征吕宋时相比,西班牙舰载大炮的质和量两方面,都得到大大加强和提高。但他们的落后制造业水平拖了军事改革的后腿。别说造出明国人那样优秀的火炮了,就连英格兰人的长程加农炮,西班牙的工匠也造不出来。
所以在与英格兰的这场战争中,他们依然面临与明国战舰交战时同样的问题。
而且英格兰人在观察了明国战舰的作战方式后,已经更坚定了依靠火炮和机动优势,来对付依然数倍于己的西班牙大舰队的决心了。
结果并不出人意料,至少赵昊和他的参谋们已经料到了……
1588年5月,在英吉利海峡遭遇战中,拥有130艘大小战舰和3万余名战士的西班牙大舰队,被机动灵活的英国海军击溃了。
屋漏偏遭连阴雨,铩羽而归的西班牙舰队又在返航途中,遭遇了飓风,在苏格兰海域折损了很多舰只。
缺乏经验的西多尼亚居然慌不择路,率领余下的舰队往北逃窜,绕过英伦三岛再返回西班牙,结果又有许多战舰搁浅甚至沉没。
侥幸回到西班牙的战舰,也因为远超过计划的长途航行而减员惨重。
在另一个时空中,得知无敌舰队失败的消息后,腓力二世展示出了他一生最光彩的王者风范。
他说,朕应该感谢上帝,使朕拥有这样大的权力。只要朕愿意的话,可以很容易地再建立一支舰队。只要源头不断,一道流水虽然有时会被阻止,但并不会改变最后的结果。
可是这一回,腓力二世装不了这个伯夷了。葡萄牙已经独立,虎视眈眈想要报仇。国库也早已经在与明国人的战争中耗尽。通往美洲殖民地的航线也被停止谈判后的明国舰队重新切断了……
一时间,这位身在金碧辉煌的马德里王宫的世界之王,发现自己的帝国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尼德兰人大受鼓舞,开始疯狂反扑。法国人也不满足于暗中支持尼德兰革命了,准备亲自下场。
就连那位皇太后去世后,一直很安静的奥斯曼帝国都磨刀霍霍,准备再次向哈布斯堡王朝发动远征了。
更不要说有灭国之仇的葡萄牙人,还有被胜利冲昏头脑的英格兰人了。
一个恐怖的包围圈业已形成,一个弄不好,就是灭国的局面了。
超级巨大的危急面前,这位骄傲的世界之王终于摆正了心态,明白什么叫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他知道解除危机的唯一办法,就是重新与明国人签订和约。甚至光签订和约都不够了,还得设法结成联盟才能让局面有根本性改变。
但当他派使者去里斯本,表示愿意将北美西部转让给江南集团,将圭亚那转让给葡萄牙作为战争赔偿时,却遭到了唐保禄拒绝。
面对错愕的阿尔瓦公爵,唐保禄一脸正气的说道:“之前就跟阁下说过,本集团从不讲价,而且过时不候。之前那种优厚的条件已经失效了。要想议和,本集团现在要求整个北美,葡萄牙也要再加一个委内瑞拉。”
然而这次,腓力二世却同意了。
“你就说贱不贱吧……”赵昊怎能不放声大笑。这口憋了几年恶气,终于出去了!
第八十五章 祸乱欧洲的罪魁祸首
不过要是光和谈,也不会谈这么长时间了。
去年,一个携带两部收发装置的通讯中队,便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抵达了唐保禄身边。赵昊当天就可以收到前方的谈判内容,并向全权谈判代表唐保禄作出指示。骚操作自然就会多起来。
而且和谈之后,西班牙人又提出,要与明国人结盟。腓力二世很清楚,现在的危局,已经不是跟明国人议和成功就能解决的了。
必须要把明国人拉到自己这边,帮西班牙抗住海上的敌人,他才能集中力量收拾陆上的局面。
西班牙,已经实在没有能力,再重建一支大舰队了……
赵昊也没想到,这腓力牛排一旦拉下脸来,还真是不要脸。
好在他也正有此意。屡遭惨败的西班牙,已经不是大明的威胁了。冉冉升起的英格兰和尼德兰,以及北欧那一票新教国家,才是必须要掐死的希望之星。
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一切都因势利导而已。
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腐朽落后的西班牙更适合成为大明的盟友,来一起绞杀更反动的欧洲新教联盟。
反动的旧势力还是要强一些,才能压制更反动的新势力的。
所以赵昊并没有过度削弱西班牙……西班牙人虽然宣称北美是国王领土,但根本没有实力把摊子铺那么大。所以哪怕送出整个北美,他们也感觉不到肉痛,更不会遭受严重削弱。
未来我大明说不定还会帮助神罗,打赢未来的三十年战争!
赵昊的战略方向十分明确,就是扶持神罗与绿罗,让欧洲退回到美好的中世纪。
他费尽心思开掘苏伊士运河,也是为这一宗旨服务的。待到运河开通了,欧洲贸易的中心,势必重回地中海。
到那时,西欧将永远处在世界的边缘。什么海上马车夫,什么大嘤海盗,通通没机会登上舞台的中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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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从大嘤搅屎棍……哦不,欧洲均势政策理论的赵老板,便致电唐保禄,可以跟西班牙人谈结盟。
当然结盟的价码就更高了。
在不过分削弱西班牙的前提下,赵昊亲自草拟了这份名为《全美友好通商航海条约》的合约:
大意是因为美洲地大物博,江南集团与西班牙王国作为亲密盟友,决定共同开发包括南美中美北美及加勒比海地区的整个美洲……以下简称全美。
合约规定缔约双方之国民,有在全美居住、旅行与从事工商业活动的权利,以及采勘和开发矿产资源、购买和租赁土地的权利,并且在经济上享受无歧视的国民待遇。
合约还规定双方商品在全美享有互免关税待遇,双方在全美的任何进出口商品,都不得加以任何禁止或限制。但双方可协商例外商品清单。
以及双方船舶可以在全美任何开放口岸或内河中自由航行。双方船舶包括军舰在内,可以在遇到‘任何危难‘时,驶入对方‘任何不开放的口岸、或领水’,对方有提供救助和必要协助之义务。
最后,任何违反上述条款的歧视性行为,都可被视为对本条约的违背。如经协商仍不能达成一致,则缔约之友好前提不复存在,本合约自动失效。
且因本合约乃双方盟约之前提,所以本合约之失效,亦导致双方同盟自动失效。
以上便是条约的主要内容。
当它送入马德里王宫中时,腓力二世初看十分惊喜。
因为这份条约文字上十分平等,双方所有权利对等。对方没再提出任何单方面的要求,更没有领土和金钱上的索取。在国内那帮愚蠢的贵族官员看来,已经十分友好且诚意十足了。
但腓力二世这种雄才伟略之主,自然能看出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北美还没开发呢,新西班牙、中南美和加勒比海地区却已经开发了半个世纪。双方门户对开,明国的商人可以蜂拥进入西班牙的殖民地经商、开矿购置土地。
但西班牙人去北美能干啥?他们要是有能力开发北美的话,还会等到现在?
而且江南集团只是开放了北美,并没有开放本土和南洋,甚至连非洲都不肯开放,这不明摆了防着我们吗?
腓力二世便表示,希望至少能加上菲律宾和非洲。
却遭到了唐代表的拒绝。因为西班牙人给吕宋造成的伤害太重了,所以吕宋人们感情上无法接受,红毛鬼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至于非洲,则是受集团与葡萄牙盟约的限制。所以非洲航线,准确说是西非航线,依然由葡萄牙独享。直到西葡缔结同盟为止……西班牙和葡萄牙原本就有灭国之仇,这一条款更是彻底堵死了两国结盟的可能。
葡萄牙地狭人少,其实光靠这条航线就能吃得很饱。现在全国上下全指着它过活,怎么可能让西班牙人插足分一杯羹呢?
在腓力二世看来,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本国的制造业无论质量与规模,都比明国落后太多,才是最要命的地方所在。
在另一个时空中,大明的商品光靠大帆船贸易就把西班牙商品排挤出了他们自己的殖民地,还把墨西哥的丝织业搞得破产消失。
逼得腓力二世为了保护西班牙的制造业,不得不在1593年,也就是万历二十一年下令限制大帆船贸易,规定马尼拉到墨西哥的大帆船每年不得超过两艘,每艘载重不得超过300吨。
现在他要面对的是无敌加强版的大明,能不感到压力山大吗?
此外,他已经了解到,明国的人口是西班牙的二十倍。互相门户洞开的结果,会不会最后连新西班牙和西属南美都是明国人占多数了?
那几乎是一定的。
但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腓力二世还是选择在合约上签了字。
毕竟这份合约对西班牙就是有伤害,也是未来几十年后的事了。而在短时间内,非但没有坏处,还有很大的好处。
比如,为了防备明国的突袭,西班牙甚至在美洲西海岸的阿卡普尔科、巴拿马和利马都驻扎了舰队,并修建了大量的炮台,维持了相当数量的岸防部队。
缔约之后至少美洲西海岸不需要设防了,他可以将这部分兵力挪到东海岸,把原先驻守墨西哥湾和加勒比海地区的精锐舰队抽调回国,并省下大笔军费。
此外珍宝船队可以恢复了,大帆船贸易也能重新运来东方商品……尤其是西班牙急需的战争物资了。以及最重要的,能让意大利的债权人们对他恢复信心,愿意重新贷款给他。
所以哪怕是饮鸩止渴,腓力二世也得捏着鼻子干了这一杯。他只能自我安慰说,但愿西班牙过去这一关,能重新强盛起来,夺回主动权。到时候跟明国人重新谈判就是了……
国王陛下的愿望是美好的,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的后代一代不如一代。而且还有一系列旷日持久的战争,在等着他和他的子孙。
虽然他和江南集团签订了《军事同盟条约》,但赵昊这个祸乱欧洲的罪魁祸首,只会让欧洲的战争更持久,烈度更高,波及面也更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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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瑶,吕宋第一军民疗养院。
常凯澈送来的这份电报,正是唐保禄报告,腓力二世已经同意了《军事同盟条约》和《全美友好通商航海条约》的全部条款。
如果赵昊没有新的想法,他就代表集团正式签署换约了。
“回复唐保禄,可以正式签约了!”赵昊高兴的装好烟斗道:“再通知波尔图的舰队,可以出发协防比斯开湾了。向腓力陛下证明一下,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根据大量情报显示,今年春天以来,英国人在全力组织一次远征。无论是在欧洲的情报人员分析,还是赵昊自己的判断,都认为这是那位伊丽莎白女王准备乘胜追击,彻底消灭去年逃回比斯开湾的西班牙大舰队残部。
在英国人看来,只要能借此良机摧毁这50艘左右的战舰,西班牙海上力量将很难有恢复的希望。那样英国海军可以轻而易举地阻截西班牙的美洲运银船,并阻止他们得到波罗的海的造船物资。那时,腓力二世即便制定了造船计划也会由于缺乏供应而无法施行。
在另一个时空中,因为德雷克骄傲猖狂,海盗本性毕露,将女王战略意图抛到脑后,光顾着沿途大肆掠夺去了。导致浪费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削弱了自己的力量,让西班牙人得以提前组织好防守。
加上西班牙海军实力犹存,结果英国人的这次远征以惨败告终,阵亡一万多人,把去年赢的全都输了回去,英西形势再度逆转。后来在西班牙重建的无敌舰队攻击下,英国人几乎停止了海上活动,直到克伦威尔时代。
但现在,英国没了德雷克,西班牙也成了弱鸡,说不定伊丽莎白女王的计划就成功了。
综合考虑之下,三月份时,赵昊向在马德拉岛的远征舰队司令部,下达了做好战斗准备,并移防波尔图的命令。
就在数日前,前方传来最新情报,庞大的英国舰队即将拔锚起航。估计那位腓力二世陛下也是得知了这一情报,才会结束了数月的纠结,最终在合约上签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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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远在地球另一端的赵昊,居然能跟他同时得知英军的动态,早就料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低头了。
ps.抱歉,今天家里有事,就一更了哈。
第八十六章 江湖救急
赵昊将马湘兰拟好的电报稿又读了一遍,修改了几个地方,便递给常凯澈。
却见他不去发报,还站在那里不肯走。
“还有什么事?”赵昊靠在摇椅上,惬意的吸一口烟斗。
“还有一份北京来的电报。”常凯澈从公文包中抽出另一个文件夹递给赵昊。自从有了电报之后,他的工作繁重了许多。当然,这是好事儿。
“又来了……”赵昊苦笑一声,接过文件夹打开,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看赵二爷又要给自己添什么麻烦。
话虽如此,他也知道自己老爹这几年着实不容易。
自从张居正一死,大明风调雨顺的日子也好像到头了。
万历十五年全国洪涝,京师连降大雨,官民房屋倒塌不计其数,居民被压死、溺死者不计其数。好容易挨捱过去,谁知道从八月开始,便滴雨不下,冬春连旱。北方的大旱已经持续了两年。
全国也不是不下雨,而是都下到了南方。整个万历十六年,江北蝗灾、北方大旱、江南大雨,接踵不断。河南还发生了大地震,摇塌城垛鼓楼、碑亭房舍无数,死伤过万人。甚至山西、京师都有震感,宿鸟齐飞,屋宇动摇。
南方还好,有江南集团组织抗洪救灾,不劳朝廷操心。
可北方那些集团鞭长莫及的地方就没办法了。据户部右侍郎孙丕扬奏:‘黄河饥民食草木,陕西蒲城、同官诸县至食石头。’
内阁首辅赵守正因而奏曰:‘今海内困于加派,请酌定岁用,清难裁之冗,息难支之民。’
然而万历皇帝虽然表态漂亮,令遣官分往各方进行救济。却丝毫不停向户部征取。户部尚书杨巍不能满足皇帝,他便派太监到各地搜刮,根本不在乎老百姓死活。
因为万历皇帝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他弟弟潞王要就藩了!
咱也不知道万历皇帝是咋想的,他对自己的国家、臣民毫无感情,好像天塌下来都跟他没关系一样。却对自己家里人却好得没了边,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他们。
对自己唯一的弟弟潞王更是如此,万历出京谒陵时,便数度让潞王监国。之前潞王加冠礼,花了整整六十万两。
万历十年,潞王大婚,光军费就挪用了九十多万两,甚至把整个京城的珠宝都买空了。
可见万历对弟弟的爱到了何等程度。
对就藩这种弟弟的头等大事,自然更是不能马虎。万历十二年,万历就开始下令大兴土木,给弟弟修建王府了。
万历十六年五月,历经四年,耗费四百万两白银的潞王府终于竣工了。整个王府建筑群规模宏大、雄伟壮丽,占了整个卫辉府城的东边一半!
潞王府营建工程是由万历的大舅,新任武清侯李文全一手操持的。
这时候李伟已经过世了,按说外戚的爵位是不能继承的。但张居正一死,也没人能管得了万历了,赵守正也不愿意因为这种事再跟皇帝闹别扭,就睁一眼闭一眼的让他的长子李文全袭了爵。
以老李家的操行,这四百万两能有一半用在王府工程上,就算当舅舅的不坑外甥了……
王府既然建好了,潞王就藩自然就提上日程了。
倒霉的户部尚书杨巍,又需要给潞王筹办安家费了……
这一回,万历给户部下的任务是白银两百万两。
杨巍气极反笑,好家伙,真当太仓的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啊?
于是他抗疏说,天下到处遭灾,多少府县需要赈济?这才七月去年的岁入已经告罄,请皇帝务必节俭用度。至于潞王的安家费问题,之前不是赏了他那么多皇庄和几万顷的田地吗?随便变现一下不就有钱了吗?
结果招来万历严词训斥。说朕就这一个弟弟,此次一别便是永诀,还要让朕留下遗憾吗?
他都给户部算好账了,之前张居正攒下的家底应该还有个一千两百多万两。粮食更是够十年支用。拨给弟弟两百万两,还剩一千万两呢,应付救灾绰绰有余了!
杨巍的鼻子都气歪了,虽说张太师留下的家底还有大半,但他才过世短短两年,账上就已经少了整整五百万两。这还不够惊人吗?!
偏生言官们还不理解他,纷纷上书弹劾杨巍,骂他说国家受灾如此严重,你户部非但不抚恤灾民,反而屈从皇帝的无理要求!
可怜的杨巍受尽夹板气,感觉自己真的要不举了,一气之下,递交职呈不干了。
这时候,就只能大明第一和事佬,首辅赵守正来平事儿了。他一面先安抚杨巍,男孩不哭,站起来撸。一面教训言官‘协和奉公,不必以言争论’。
回头再跟皇上商量,二百万两实在太多,要不咱减减吧。
万历这二年已经越发离不开他的赵老师了,没有赵守正替他和稀泥,早就被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了。怎么也得给赵老师个面子,便说那就减五分之一吧。
赵守正说再减减吧。万历说四分之一不能再少了。
赵守正又说再减减吧。万历说最多三分之一,再少就交代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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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啊,你一定得帮帮爹啊。皇上只肯减三分之一。可户部那边,最多只肯出一百万两。爹也是拍胸脯说没问题,才把杨部堂留下的。户部不能没有他,换别人更扛不住……’
看着父亲‘江湖救急’的电报,赵昊是一阵阵苦笑。这电报却也不全是好处,比如老爹现在一遇到难处,不管自己在天涯海角,马上就能发电求助。
“你说怎么办吧?”他看向自己的总办主任马湘兰。
“三十三万两倒也不多。”马湘兰翻开贴满标签的厚厚笔记本看一眼道:“不过今年的特别经费已经不多了。”
就算是集团是赵昊的一言堂,但身为立规矩的那个人,他必须带头遵守规矩,而不能随心所欲的破坏规矩。所以赵昊也必须按照集团年初的预算来,不然年底决算时就难看了。
“用的这么快?”赵昊有些吃惊。特别经费集团给他灵活支配,用于应付或有支出的款项。
“今年遭灾的地方太多了。再就是光父亲大人那边,今年就已经贴补了上百万两了。”马湘兰轻声解释道。
赵昊在集团董事长之外,还是大明的小阁老,天下四分之一官员的老师。后两重身份是对集团的保护和支撑,很多费用当然不能让赵昊自己买单了。
在过往,这笔经费主要是给岳父大人上供的。每次张居正说哪里哪里开支颇大,他不得乖乖把款子打到指定账户上去?
在州县为官的弟子,写信说起来地方上的困难,他这个当师傅的也不能坐视不管吧?
不过赵昊还是尽量把账目分清楚的。比如弟子生活不周啊,婚丧嫁娶啦之类,赵昊都是自掏腰包的,不会动用特别经费。
别小看这些人情支出,每一笔看似不多,但赵昊可是有三千弟子的,一年怎么也得掏个几十万两。要是给地方的捐款也让他负担,他还真不一定能负担得起……
你以为老师是那么好当的。受人爱戴是要付出代价的。
原先也还好,一年几十笔捐款,百八十万两银子的样子。
但从去年开始,赵昊的特别经费就明显不够用了。所以今年集团预算时给他把特别经费翻了倍。
可没想到今年居然全国大遭灾,北方旱灾,南方也水灾,还有地震、蝗灾也来凑热闹,弟子们诉苦的书信雪片般飞来。这下可好,才年中特别经费就告急了。
“算了算了。”赵昊郁闷摆摆手道:“从奇点投资的账上走吧。”
奇点投资是他的个人独资企业,这笔钱就算他私人赞助了……谁让那是他爹呢?
“我看看。”马湘兰打开另一本红色的笔记本,翻开查阅道:“行吧。不过这边也不太富裕了,主要是通讯科花钱太夸张了。”
“这个这个,主要是成立了一百多个通讯中队,这块初始费用确实……”常凯澈登时满头大汗,不知为何好端端的,顶头上司就给自己小鞋穿。
“行了行了,你去吧。”赵昊摆摆手道:“他妈的以后我爹再来电报要钱,你就直接烧了就好了。”
“哎哎。”常凯澈讪讪退下,他当然知道大老板说的是气话。
“唉,人家当小阁老都是捞钱,我倒好,还得往里头贴钱。”赵昊往椅背上一靠,抽几口烟斗闷声道:“还以为岳父去了,这块开支能省省呢。没想到亲爹要起钱来更不客气。”
“你以为呢?”马湘兰笑道:“听说人家给父亲大人送了个外号,叫‘春风化雨’。”
“好家伙,如沐春风,及时雨。”赵昊秒懂道:“果然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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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俩说完相视笑起来,赵昊小小的怨气也就烟消云散了。
“算了算了,挣了钱不就是给爹花的吗?”赵公子合上马湘兰的笔记本,揽过她的肩膀道:“娘子,我们继续……”
“要的。”马湘兰粉面酡红,微微颔首,竟有几分少女的羞涩。
看得赵昊心旌一摇,打横抱起她来,就往屋里走……
第八十七章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在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热心市民的有私支持下,万历十七年九月,赖在京里一拖再拖不肯就藩的的潞王终于之国了。
当日,每年只在元旦大朝露面一次的万历皇帝,也破天荒的御皇极门亲送自己的小弟弟。
潞王跪地面辞,万历降座临陛,兄弟相对垂泪。因为大明祖制,藩王之国后,除非要迎他回来继位,否则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再回京了。
想到此生再无相见之期,这对兄弟终于忍不住抱头痛哭。
最后一直目送潞王出了午门,万历依然不肯收回视线。群臣多感动者,比如赵二爷就两眼通红。
然而皇帝对小弟弟溺爱的结果就是,潞王离京时,足足动用了九千两百五十艘船只装运财宝家私,随行王府官员二十七人,校尉六百余,军士两千人。使用各项役夫共三万两千九百人,另有马匹千余。此外还有上万宫娥、仆妇和宦官。
为了完成这样庞大的系统工程,朝廷早几个月就忙活开了。命沿途州县每十丁派夫一名,其余九丁帮贴工时。以一月为期,连本身共银八钱。再加上人吃马嚼,仅这一块就又是四十万两的费用。
沿途北直、河南各府县官员还均需举行盛大的迎送仪式,这又是一场浩劫。
地方上连年大旱,百姓早就过不下去,听闻又有藩王要来,吓得举家逃亡。哪怕移民办已经没了名额,他们也要先逃到南方去再说。
官府也是苦不堪言,保定巡抚宋仕上疏奏请曰:‘潞王之国,经由河间、大名二府,费用浩大。连岁荒役,委难措处,乞于天津仓动支米一万七千石、临清仓动支米一万一千石。’
其余沿途州县也纷纷效仿,要求朝廷报销。好在要的是粮食,户部全都捏着鼻子同意了。
其实北直的官府怎么都好说,毕竟是一次性支出,河南布政司就惨了。因为按照太祖皇帝‘坐收坐支’的奇葩规定,潞王既然封在河南,那他的岁禄便要由河南一省支付了。
而且河南已经有七支藩王,五万多宗室了。光这些猪的俸禄加起来,就已经超过河南全省收入的两倍。现在又多一位,而且皇帝最爱的小弟弟,还不能拖欠糊弄,这不要了河南老乡的亲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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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赵守正和他儿子一个动作,手拿着水烟袋,背靠着太师椅,闭目听王家屏给他念河南巡抚周世选的奏章。
他倒不是摆谱,而是这阵子张罗潞王就藩的事情,可把赵首辅给累惨了。到这会儿还两眼上火,看东西重影,只能让手下念给自己听。
说起来,这位王阁老也不是新人了。他万历十二年就入阁了,但万历十四年回家丁忧去了。
今年服阙起复,回到内阁已经三个月了。然而入京三月‘未获一瞻天表’,气得他愤愤上疏质问万历:
‘未有朝夕顾问之臣,而可三月不面见者也!’
不愧是老西儿,醋劲儿就是大。
不过王家屏虽然按例只能位居末辅,但他跟赵守正是同年,和刘东星是同乡,与次辅申时行、许国也都是翰林院的老友了,倒也能和睦相处,不至于醋海生波。
“……河南一省实不堪重负久矣,奏请恩准将景王遗下庄田、房课、盐店、河泊等所留省,由有司征解,以供支付潞王俸禄,似可稍减民累……”
听他念完之后,赵守正睁开眼,对眼前的一到两个王家屏苦笑道:
“这不是做梦吗?潞王早就惦记上景王的遗产了。他去年是不是就上疏讨要过吧?”
“对。”坐在大案另一端的许国点点头道:“去年八月就奏请过,当时皇上直接批的红,‘庄田准给,丈勘立界,以便永远遵守。再查相应地土,不妨数外加给,副朕友爱同气至意。’”
能当上大学士的,哪个不是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赵守正除外。
“好一个友爱同气。”刘东星哼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米醋道:“陛下只知道友爱手足,兄弟同气,却从不体恤百姓。难道天下百姓不是他子民吗?!”
“是,但亲疏有别。”申时行淡淡道:“所以去岁年底,潞王又请赐湖广田地两万顷,以填河南田不足额,陛下又准了。”
“说实话,潞王这是人之常情嘛。”王家屏幽幽道:“换了我有这么个有求必应的兄长,也会在这种时候拼命多求多占的。”
“什么人之常情,根本就是贪心不足!”许国愤慨道:“前前后后讨要了几万顷的地,他吃得过来吗!”
“得为子孙谋嘛,等过去两代,皇上理都不理了就。”申时行淡淡道。
“还子孙呢!再这么搞下去,还能不能坚持两代都难说!”刘东星哼一声道。
“山西河南每年留存米两百五十万石,而两省宗室年禄已达七百万石!省里付不起,京里不想管,就只能任由宗室抢占民田,不交税赋!”
“其余只要有藩王的省,情况都好不到哪去!这已经不是什么远虑,而是迫在眉睫的亡国近忧了!”
阁臣们都默默点头,任谁站在全局的位置上,都会看到这个超级巨大的隐患……好吧,已经不能叫隐患了,而是恶性肿瘤了。
可看到又如何,张太师好容易削减了一通,到了万历皇帝掌权,所有削减全都取消,一切又都回来了。所有劝谏,一律不听。徒之奈何?
诸位大学士只要一想到,现在只能任由这些有藩王的省,一点点烂下去……就一点自豪感、荣誉感什么的都没了。
“算了算了,不要扯远了。这件事就按照皇上的意思来吧,横竖潞王现在还是第一代,能多花省里几个钱?户部不是要给河南拨赈灾粮吗?再多拨个十万石,对南再给周中丞写封信,差不多这事儿就能平了。”好在赵守正从来不较真,只要能混过去就行。
“唉,好吧。”王家屏点点头,对南是他的号。
赵守正早就想清楚了,张居正解决不了的问题,自己甭想解决,也不要不自量力的妄图解决。
这就叫混官场……哦不,这叫‘勇于不敢’。
老子曰‘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意思是一味逞强直进是危险的,要勇于柔弱或退缩,勇于选择不敢做某事,这才长久之道。
小到为人处世,大到治国理政,都是这个道理。
在他看来,自己‘勇于不敢’,虽然不会让大明变得更好,但至少不会让大明变得更糟。
事实上,赵守正能在如此恶劣的内外环境下,维持朝廷的基本局面,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了。
这两年多来,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头发全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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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完了今日比较重要的奏疏,赵守正发现几位大学士还赖着不走。
“你们磨磨蹭蹭的,还有啥事儿?”他奇怪问道。
“元辅,这潞王已经就藩了,那国本之事,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几位阁臣交换下眼神,由申时行开口道:“皇上当初可是说好了的。”
“啊这……”赵守正闻言一阵头大,他感觉满屋子的人在自己眼前转圈圈,赶紧又闭上眼。
“你们啊,就不能让老夫喘口气再说?”
“元辅,实在是国本未立,人心难安啊。咱们还是一起加把劲,等立了太子再好好休息如何?”许国笑道。
两个老西儿也一齐点头,显然此事乃众望所归。
“唉,哪有那么简单啊……”赵守正却满面愁容,闷头咕噜噜抽水烟。
太子者,国之根本。立太子这事儿,他已经头大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其实万历皇帝今年还不满三十岁,皇长子也才八岁,按说立储之事也没那么急迫的。
但因为一个女人的缘故,群臣一直心急火燎,不赶紧把这事儿办了,总感觉不踏实。
她叫郑梦境,是个地道的北京大妞。肤白貌美大长腿,性格也虎了吧唧的……
万历九年,因为万历大婚娶的一后二妃,四年来均无所出。所以万历又下旨选秀,并于次年册封九嫔。郑氏因姿色出众,受册为淑嫔,位居九嫔第二位。
其实万历根本不是为了生儿子,他就是好色。因为在他下旨选秀的时候,王皇后已经身怀六甲了。并于万历九年腊月,诞下一位公主。
就在王皇后诞下长女的同时,他还把李太后身边一个姓王的宫女的肚子偷偷搞大了。
因为那次属于一时性起,直接扑倒那种。等到进入圣贤时间后,万历意识到这事儿不光彩了,甚至有些害怕。
别忘了,就在前一年,他刚刚因为在西苑夜游,醉后把个宫女剃了光头,就险些被李太后废掉,还下了罪己诏,发誓再也不敢了。
这才刚过了一年,自己居然在母后宫里,强上了她的宫女,这要是让母后知道了,还能留自己过年?八成这个年就得去凤阳过了。
想到这儿,这厮吓成了鹌鹑,提起裤子就走了。非但没有按规矩赐一套头面给王宫女,还威胁她不要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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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他让合法妻子怀孕那么困难,对王宫女却首发命中,几个月后便显了怀。
第八十八章 大戏开锣
王宫女老实巴交,想起皇帝的警告,吓得非但不敢吱声,还拼命的掩饰。
但论起生孩子来,李太后可是专家中的战斗机,她很快就发现了王宫女有身孕。
不过李太后没有暴怒,她正为迟迟抱不上孙子着急呢。再说着宫里只有一个男人,总不成是张相公弄的吧?
便悄悄把她带入密室审问。
王宫女这才敢吐露实情,哭诉说那天皇上来请安,太后正在佛堂礼佛,他就在外头把奴婢办了。可疼咧……
李太后也是当过宫女的,看到哭成泪人的王宫女,就想到自己当年的满腔心酸和担惊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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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起同理心的李太后,非但没有责怪王宫女,还对她的遭遇深表理解,也为自己又有机会抱孙子而高兴。
隔日,万历来陪李太后用膳。
席间,太后向万历问及此事,这货当时就吓坏了,以为那不知姓甚名谁的女人出卖自己,起先死不承认是自己干的。
被问急了干脆就保持沉默,一副打死不开口的架势。
他这种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李太后。
也不想想,太后但凡把这种事摆到台面上说,那就一定有把握是他干的。不然岂不是闹出大丑闻?
她当然不会因为王宫女的一面之词,就信以为真。李太后什么人物,怎么会干这种没六的事儿?
李太后的信心来自于人肉记录仪——《起居注》!
《起居注》,顾名思义就是记录皇帝日常言行的簿册。
所谓‘古之人君,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所以防过失,而示后王。’
万历又不是二傻子,当然知道《起居注》的存在了。但他一点都不慌,因为大明早已不设专门的起居院,而是由翰林院负责记录《起居注》。翰林嘛,都是带把的,还能跟着自己进内宫不成?
然而万历万万没想到的是,李太后拿出来却是由太监记录的《内起居注》。
《内起居注》这玩意的存在,严重影响了皇帝的生活质量。到哪都有人跟着,干啥都有人记下来,这日子还有法过吗?就算皇帝习惯了,也丢不起那人啊。
你想啊,百年之后,史官修实录,先翻开《外起居注》一看,先皇忧国忧民、宵衣旰食,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再翻开太监记的《内起居注》一看,好家伙,夜夜笙歌,一龙三凤!哎呀,连宫女都不放过,还车震,玩的够花啊……原来先皇的人模狗样都是装出来的,内心还不是一样很黄很暴力?伟岸形象轰然倒塌,又一个荒淫昏君立起来了。
对极力塑造自己千古明君形象的永乐大帝来说,这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其实他倒不怕被人说很黄很暴力,而是怕一片空白的临幸记录,坐实了自己篡位后便不举的传闻……
所以从永乐时起,国朝就取消了记录《内起居注》。但凡存在必有其价值所在,《内起居注》的主要作用是记录皇帝何时何地睡过哪个或哪些女人,以备日后查询。
没了原始记录,后宫里那么多女人,一旦怀了孕,怎么确定是龙种,还是送给皇帝一片草原?
于是后来的皇帝便用赏赐替代,睡个女人,赏赐一副头面。将来有孕了,能拿出头面就算龙种,没有就对不起了,野种,喀嚓。
万历觉得自己没赏赐王宫女头面,自然有恃无恐。却没想到居然还有《内起居注》这样厌物……
他脑袋嗡的一声,竟然不知道自己居然在宫里也被跟拍了。
不用问,肯定是冯保那厮干的好事!想到死太监居然把东厂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万历就气抖冷,陷深思……
这也是他恨死冯保的主要原因。
不管怎样,万历这下没法抵赖了,只好战战兢兢承认,自己一时糊涂,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看着万历失魂落魄的样子,李太后担心惩戒他会让王宫女愈加无法自处,便好言相劝道:“我老了,还没有孙子,如果她生个男孩,也算祖宗社稷之福了。”
万历吭哧半晌道:“可她只是个宫女。”
李太后有些不悦道:“宫女怕什么?女人都是母以子贵。再说她身份低,你可以加封她嘛!”
万历只好无奈的封王宫女为恭妃。王恭妃果然没有辜负李太后的厚望,同年八月十一日,顺利诞下了皇长子朱常洛。
但万历这种偏狭极端之人,一直很不喜欢甚至歧视这个庶长子。当时宫中称宫女为‘都人’,因此他一直称朱常洛为‘都人子’。却从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子……
从这点上看,万历好像也不太聪明,正常人哪有自己骂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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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邪门的是,如此薄幸寡情的万历却对郑氏一见钟情,感觉跟她在一起就很开心,很舒服。
据说她不像别的后妃那样对皇帝战战兢兢,虽百依百顺,却十分干涩,令皇帝很不舒服。唯独这个北京大妞大大咧咧,无所顾忌,她敢于挑逗和讽刺皇帝,同时又能聆听皇帝的倾诉,替他排忧解愁。
那是万历皇帝正处在人生最苦闷的阶段,郑氏给了他莫大的安慰,甚至是唯一的安慰。据说她会在皇帝难过的时候抱住他,摸他的脑袋。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却让万历十分受用,这才把她视为呼吸相通、忧患与共的精神伴侣,几乎形影不离。
郑氏的肚子也很争气。万历十一年诞下了皇次女,便被晋为德妃。居然位在诞下皇长子的王恭妃之上。
待到万历十二年,六宫独宠的郑德妃再次怀孕,又被直接晋升为贵妃,地位仅在皇后之下了,跟王恭妃的差距拉得更大了。
虽然后来郑贵妃诞下的皇次子当日夭折,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她在万历心中的地位。因为这纯属万历的锅,在她身怀六甲时,万历与之戏逐而伤身,方致皇二子小产早夭。
郑贵妃因而十分怨怼万历,万历也觉着很对不住她,便与其私下盟誓说,若再有生子必立为东宫!
朱翊钧要是能意识到自己这一誓言能毁掉自己的一生,甚至毁掉了祖宗的江山,打死他都不会发这种誓言。
但当时的万历皇帝还年轻,还会被爱情冲昏头脑。而且在他看来,立谁为太子是自己的家事,就像自己想立哪个女人为妃子一般,谁也干涉不着。何况他本来就厌弃那个‘都人子’,所以就跟郑贵妃做了这样的保证。
郑贵妃这下当然选择原谅他,调养好身体重新奋战,又于万历十四年顺利的诞下了皇三子朱常洵,而且白白胖胖的十分健康。
万历十分高兴,抱着自己的三子爱不释手。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母爱者子抱’。
郑贵妃趁机旧事重提,万历正沉浸在,终于得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子的狂喜中,便表示自己当年的话依然算数,将来要立常洵为太子。
郑贵妃怕他日后反悔,便拉着万历来到紫禁城西北门西边,他最崇拜的祖父嘉靖皇帝建的大高玄殿。
殿中供有真武香火,许愿十分灵验,宫中都说此乃护佑皇家之真神。
万历和郑贵妃便在真武像前焚香立誓,并亲笔御书‘他日必立皇三子常洵为太子’的誓词封藏在玉匣中,交郑贵妃保存。郑贵妃这才彻底放心。
不过万历也知道废长立幼必然会让自己被言官喷成狗,尤其是彼时张居正还在,他万不敢过早暴露目标,准备先熬死已经病入膏肓的老师再说。
但张居正毕竟是张居正,他从郑贵妃独宠六宫,皇帝对皇三子的偏爱远胜皇长子,便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学生怕是有废长立幼的念头。
张居正知道,万历一旦这么干了,大明必然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甚至很有可能会被某些早就把皇帝视为眼中钉的人利用,最后落到个国将不国的地步。
所以张居正抱病上疏,希望皇帝早立长子,趁早断了废长立幼的念头。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是他赠予赵守正的箴言,更是他给皇帝最后的警告!
‘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这是老子的另外一句箴言,就悬挂在万历祖父的寝殿中。可惜万历从没放在心上过……
万历不敢跟张居正正面对抗,便抬出皇后做挡箭牌。说皇后还年轻,又生过公主,很可能会生出嫡皇子,到时候难道要废太子不成?
他说得好有道理,张居正也无法反驳,本想过两年再说,转过年来却撒手人寰。
张居正一死,万历彻底没了顾忌,那边太师灵柩还没出京,这边他便降谕礼部,命准备仪式册封郑贵妃为皇贵妃。
这一明显的信号,也让群臣意识到事态不妙,于是纷纷上疏反对。
先是户科给事中姜应麟上疏说,贵妃郑氏以孕育蒙恩,但名号太崇,‘其于中宫不已逼乎?’是不是都影响到皇后的地位了?
且郑贵妃所生只为皇第三子,皇贵妃之名,位亚中宫,邻于正嫡。而皇长子之母王恭妃反居于其下,岂不长幼颠倒,伦理不顺?故请先册立恭妃王氏为皇贵妃,后及郑氏,并立皇长子为东宫。
万历看到这道奏章后极为震怒,据说手抖得都握不住笔,差点把檀木的御案拍裂了。在他看来,这是在干涉自己的家事!强奸自己的意志!
太师活着朕不能说了算,太师死了朕还是说了不算,那太师不是跟没死一样吗?
于是下旨将其贬为边地典史。并下旨谁再敢阻挠册立贵妃,干涉宫闱事体,统统贬官外放极边!
ps.两章连发哈,马上还有。
第八十九章 酒色财气疏
但群臣对万历的恐吓视若无睹,依然轮番上书劝谏。
礼部尚书徐学谟也在压力下请立太子,并封王氏、郑氏皆为皇贵妃。
万历也说到做到,把他们统统贬官。又下严旨曰:‘册封非为储贰,立储定序已屡颁明示,宫闱事体彼何由知?好生狂躁!再有妄言者,严惩不贷!’
加之当时时机特别好,很多言官如张养蒙、李植、丁此吕之流,希望能借皇帝之手倒张,恢复言官的地位。
不愿意跟皇帝把关系搞得太僵。结果让万历顶着压力,顺利册封郑贵妃为皇贵妃。
这件事成功办成,也给万历造成了一个错觉,好像自己想干的事情,只要坚持就一定能够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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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是万历皇帝与言官短暂的蜜月期,他隐在幕后,指挥言官不断撕咬张居正提拔的大臣,第一次感受到身为棋手的快乐。
他以为可以永远享受这份快乐,却不料棋盘对面坐着的赵守正看似人畜无害,背后却有个段位比他高得多的棋手支招。
于是万历这局棋没下几步就被将了军——倒张扩大化导致政府停摆、朝堂瘫痪!道义上也一败涂地……
要不是海瑞巧献祈雨计,他也顺势就坡下驴,宣布倒张结束,说不定去年就要被将死。
但万历却忘了,是狗它就要咬人的,不咬张党了,那就得咬别人了。
在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热心市民赵先生点拨下,汪汪队很快把目标对准了万历的另一只狗——东厂。直接来了个狗咬狗。
但万历起先是出于逆反心理,后来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任凭汪汪队如何撕咬,都不肯罢免张鲸。这下是保住了厂公,却彻底引火烧身了——言官们见扳不倒张鲸,便把矛头指向了皇帝。主要批评他两件事,一是整天泡病号不上班,实则龙精虎猛,在后宫寻欢作乐。
这个还好说,只要脸皮够厚,就不会影响心情。但第二件事却让万历大大的烦躁——就是言官们又回过头来盯上立储的事情了!
因为万历十五年册皇贵妃的时候,为了息事宁人,万历曾经在上谕上黄纸黑字的说过‘立储定序已屡颁明示’,现在言官们便揪住这一点,要求皇帝早立太子,以定国本!
而且这件事牛逼之处在于,它可以难得的让百官放下门户之见、派系之别,枪口一致的对付皇帝。
有了大佬们呐喊助威做后台,言官们这下彻底起劲儿了,锲而不舍的追着皇帝叫个不停。
万历亲手为言官们松开了笼头,终于咬到了自己身上……
眼看着局面要无法收拾,赵守正只好再出来和稀泥。还是老一套,先安抚住言官,再跟皇上讲条件。
陛下你说万一皇后生了嫡子不好办,咱们不如这样吧,先让皇长子出阁读书。一来别耽误了下一代的教育,二来也能安抚下群臣,你说好不好哇?
万历心说这是把我当傻子耍呢。他自然知道当年他爷爷笃信方士‘二龙不相见’之谶言,不愿见他爹,也不愿立他爹为太子,却让他爹出阁读书,并按太子的标准来培养。自此皇子出阁读书便被视为变向承认其太子地位了。
但万历也不能不给他的首辅面子,这二年他愈发体会到赵相公的好。没有赵相公帮他背黑锅擦屁股,他日子早就没法过了。便说‘元子婴弱’,等八岁再说吧。
八岁也是通常太子出阁读书的年龄。
赵守正这种端方君子,自然信以为真,便出来宣布,皇上说了,明年皇长子出阁读书。百官十分高兴,也不敢把皇帝逼太紧,再说转过年来,皇长子就八岁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就暂且消停下来。
今年刚开年,大臣们便提醒皇帝,该兑现承诺了。万历却又说母后因为弟弟要就藩,难过的病倒了。自己也没心情管自己儿子,还是先行孝道。等太后身体好了,潞王就藩后再说吧……
百官只好按捺下来,耐着性子等到了现在。
好容易把那瘟神送走了,阁员们便迫不及待请元辅领衔催促皇帝,再一再二不再三,赶紧让皇长子出阁读书吧?不然这一年就要过去了!皇上口含天线,言出必践,难道打算食言而肥吗?
赵守正虽然感觉心累,看人还重影。但事关国本,也不能含糊啊,便领衔上奏,请皇长子出阁读书。
然而奏疏递上去却如泥牛入海,完全没有反应。赵守正催的急了,宫里才传出口谕说,皇上因为潞王离京,悲伤过度,茶饭不思,已经病倒了。一切等圣躬康复了再说……
‘我尼玛……’见皇帝又借泡病号拖延时间,赵守正忍不住要口吐芬芳了。
可人家是皇帝,关上宫门成一统,外臣拿他又什么办法呢?
足足等了两个月,从金秋时节等到了天寒地冻的冬月里,皇帝的病居然还没好。
这时,宫中又传出许多皇帝的花边新闻。说他整日宴饮,开无遮大会,甚至还嫌光跟女人玩不过瘾,又开发出了找一帮年轻貌美的小太监侍寝的新娱乐……
总之是越传越离谱,其实谁也没亲眼见过……这不废话吗?亲眼看到还了得。可大家都信以为真。
一是高层的桃色新闻,向来是大众喜闻乐见的娱乐内容。
二是万历他爹,号称小蜜蜂,死在了女人肚皮上。他爷爷虽然不好色,可荒唐事儿一点没少干,不然也不至于差点被一帮宫女勒死在龙床上。再往前的正德皇帝就更不用提了,豹房开创者,人之妻爱好者,各种不可名状游戏开创者……简直就是荒淫他妈给荒淫开门,荒淫到家了。
三是,皇帝年纪轻轻,整天不上班,不露面,闷在宫里不荒淫难道也学他爷爷修仙啊?可也没见他跟道士打交道,倒是赏赐六宫的脂粉钱,今年创纪录的来到一百二十万两。谷
所以大家完全有理由断定,皇帝就是在荒淫了。
这下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好生露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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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一天,海瑞正在刑部衙门看案卷。自从那次祈雨之后,他一直很低调。低调不是说不干活,刑部尚书的职责他履行的十分完美。
而且有明察秋毫的海公坐镇刑部,两京十三省的司法官员判案时,无不小心翼翼,自觉收起贪赃枉法的心思,自然就少了冤狱。
老百姓也知道海青天当了大司寇,很多本来已经含恨认命的冤案家属顿时看到了希望,纷纷重新提告。很多陈年旧案也得以重审,很多可怜人沉冤昭雪,也处理了大批的贪官污吏和劣绅。
总之海瑞每天都很忙,而且忙得很有意义,但他没忘记自己起复的初衷,是要盯着万历别瞎搞的。
万历今年的所作所为让他很愤怒,还以为祈雨之后一切都会走上正轨呢,没想到却成了皇帝堕落的新起点。
每每想起天下百姓的惨状,和皇帝自私自利的嘴脸,他就很想直接快进当比干。可是赵守正和的一手好稀泥,加上江南集团每年三百万移民往外送,扬汤止沸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这大明的局面总还能维持的下去,当比干的时机自然还不成熟。但他也不能干看着,便默默构思一份奏疏,准备年前开一炮,好好震一震臭不要脸的万历皇帝。
正一边看案卷一边构思奏疏,有吏员进来禀报说,大理寺评事雒于仁求见。
大理寺与刑部并为中央司法机构,刑部负责审判,大理寺负责复核,算是刑部的监督单位了。
大理评事虽然仅是大理寺品级最低的正七品官员,却是具体负责审查诉讼案牍的,所以跟刑部业务往来密切。
不过有什么案子跟个主事对接一下也就可以了,直接求见大冢宰当然是不合规矩的。
但海瑞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反正他精力过人,还可以开双线程,所有早就命令门子,但凡有人求见自己,一律不许挡驾……
而且这位雒于仁也算海瑞的故人之子。
他父亲就是雒遵,当初与韩楫并为高拱座前哼哈二将。韩楫从吏科科长高升右通政后,就是雒遵接任了他的位子,继续统领六科与冯保张居正一党战斗。
当初小皇帝万历上朝,冯保便立于龙椅旁,坦然一同接受百官跪拜。雒遵便朝冯保开炮言:‘保一侍从之仆,乃敢立天子宝座,文武群臣拜天子邪,抑拜中官邪?欺陛下幼冲,无礼至此!’
冯保被骂得再也不敢靠龙椅太近了。
后来雒遵又弹劾兵部尚书谭纶,说他衰病不堪重任了——推荐的继任人选便是海瑞。
但吏部尚书杨博力保谭纶,说海瑞迂滞,此事遂寝。
然而没过多久,谭纶陪祀日坛,剧咳不止,还吐了血。可见雒遵并非诋毁谭纶,只是陈述事实。
不过转眼,他的老师高拱被逐。雒遵得罪了冯保,自然也没好果子吃,遂沉沦下僚十五年。
值得安慰的是,他儿子雒于仁举万历十一年进士,后历知肥乡、清丰二县,在地方都干的不错。今年入为大理寺评事。但谁都知道这只是转迁之阶,转过年来就会再提升的。
而且雒于仁紧随他爹,也是海瑞的疯狂粉丝。同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看不惯的就要放炮!
不一会儿,雒于仁便被带入了刑部尚书签押房。
海瑞抬起头来,微笑道:“雒贤侄,所来何事啊?”
“晚辈是来看看海公,提前给你老拜个早年的。”雒于仁说完给海瑞磕了个头。
海瑞微微皱眉,听出这小子要搞个大新闻了。
“你作甚了?”
“我有一道《酒色财气四箴疏》今日已经上奏。”雒于仁便坦然道:“料想很快就要下诏狱了,想到还没见过海公,觉得很遗憾,就冒昧前来给你老磕个头,也算了一桩心愿。”
“哦?可有副本?”海瑞沉声问道。
雒于仁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疏来,恭恭敬敬递给偶像。
海瑞看完不禁苦笑,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胜旧人。这份胆气似乎比自己当年还要足……
这下又用不着自己出马了……
PS.这道奏疏确实太牛逼了,待会儿发个免费单章,奇文共赏之。
《酒色财气疏》——雒于仁
臣备官岁余,仅朝见陛下者三。此外惟闻圣体违和,一切传免。郊祀庙享遣官代行,政事不亲,讲筵久辍。
臣知陛下之疾,所以致之者有由也。臣闻嗜酒则腐肠,恋色则伐性,贪财则丧志,尚气则戕生。陛下八珍在御,觞酌是耽,卜昼不足,继以长夜。此其病在嗜酒也。
宠“十俊”(十个貌美的小太监)以启幸门,溺郑妃,靡言不听。忠谋摈斥,储位久虚。此其病在恋色也。
传索帑金,括取币帛。甚且掠问宦官,有献则已,无则谴怒。李沂之疮痍未平,而张鲸之赀贿复入。此其病在贪财也。
今日榜(鞭打)宫女,明日抶中官,罪状未明,立毙杖下。又宿怨藏怒于直臣,如范俊、姜应麟、孙如法辈,皆一诎不申,赐环无日。此其病在尚气也。
四者之病,胶绕身心,岂药石所可治?今陛下春秋鼎盛,犹经年不朝,过此以往,更当何如?
孟轲有取于法家拂士,今邹元标其人也。陛下弃而置之,臣有以得其故矣。元标入朝,必首言圣躬,次及左右。是以明知其贤,忌而弗用。独不思直臣不利于陛下,不便于左右,深有利于宗社哉!
陛下之溺此四者,不曰操生杀之权,人畏之而不敢言,则曰居邃密之地,人莫知而不能言。不知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幽独之中,指视所集。且保禄全躯之士可以威权惧之,若怀忠守义者,即鼎锯何避焉!臣今敢以四箴献。若陛下肯用臣言,即立诛臣身,臣虽死犹生也。惟陛下垂察。
酒箴曰:耽彼麹蘖,昕夕不辍。心志内懵,威仪外缺。神禹疏狄,夏治兴隆。进药陛下,醲醑勿崇。
色箴曰:艳彼妖姬,寝兴在侧。启宠纳侮,争妍误国。成汤不迩,享有遐寿。进药陛下,内嬖勿厚。
财箴曰:“竞彼镠镣,锱铢必尽。公帑称盈,私家悬罄。武散鹿台,八百归心。隋炀剥利,天命难谌。进药陛下,货贿勿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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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箴曰:逞彼忿怒,恣睢任情。法尚操切,政盩公平。虞舜温恭,和以致祥。秦皇暴戾,群怨孔彰。进药陛下,旧怨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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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因威力过大不予显示
简单翻译翻译,这道疏的大意是:
皇上你整天泡病号,班也不上课也不听,连拜祭祖宗都让别人代劳。
臣知道你是怎么病的,你是喜欢喝大酒,玩女人还有太监。贪财,什么钱都想要。还弄性尚气,动辄打死宫女宦官,又对外臣直谏满腔怨恨。
你深陷酒色财气,自然久病不愈。这种毛病岂是吃药能好的?现在你还年轻,就已经这奶奶样了。等年纪大了可咋活啊?
大意如上,其余都是具体事例,属于电视台不让播的那种,就不展开细说了。
总之这道《酒色财气疏》,可谓当年海瑞《治安疏》加强升级版。
海瑞当年目的还是为了劝谏,只是收不住才骂了皇帝几句。
雒于仁这次主要目的却是骂皇帝,而且花样百出,百无禁忌。骂得皇帝体无完肤,好像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天怒人怨、神憎鬼弃的亡国之君一般。
单就骂皇帝的杀伤力而言,绝对属于历朝历代无出其右的天花板级别。
更损的是,这厮上疏挑这时间,腊月底儿啊,存心就是不想让万历好好过这个年。陪天下灾民一起难受难受……
雒于仁自知上这道疏的后果,所以给海瑞磕了头之后,便回家料理好后事,买好棺材等着锦衣卫来抓了。
谁知左等右等,一直等到除夕夜,都等不到锦衣卫上门,更没造成《治安疏》那样的爆炸性效果,还被大理寺以旷工扣了半年的俸禄。
小雒满脑门子问号,这怎么回事儿呢?难道皇上没看到俺的《酒色财气疏》?
其实万历看到了,他虽然不上班,但不代表他不看奏章,尤其是黑他黑到祖宗家的这种。也毫不意外的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万历整个人都要疯掉了,他一边疯狂的咒骂着,一边将御笔掰断了,将御案上的文房四宝、奏疏印玺全扫到地上。
尤不解恨,又抡起天子剑,把御书房的陈设全都砸了个粉碎,结果不慎打翻了暖笼,里头的银丝炭撒了一地,当时就把乾清宫给点了……
幸好这几年宫里因为走水频繁,防火措施抓得紧。侍卫们赶紧把皇帝架出东暖阁,太监防火队第一时间开始灭火。火势总算没蔓延开去,不过乾清宫烧得只剩个架子了……
看着自己的寝宫被大火吞没,万历直接气晕了过去。
等在郑贵妃的翊坤宫醒来后,皇帝盛怒丝毫未消,躺在床上依然骂声不止,什么‘日他娘,这王八是喂不熟的狼’、‘贼歪剌骨鸡八蛋,’、‘好天杀的贼贱才’、‘驴牛射出来的贼亡八’之类市井粗鄙之言如洪水喷薄,骂来骂去都不带重样的。
郑贵妃都听傻了,不知皇帝整天宅在深宫,哪学来这么多骂人的词儿。
张宏小声道:“都是小时候从动画片里学的……”
“哦。”郑贵妃心说,可不能让我儿子看那玩意儿。
待到皇帝骂累了的间隙,张鲸大声道:“奴婢这就给皇上出气去!”
说着转身就走。
“回来。”万历却叫住他,有气无力道:“你要去干甚?”
“把那雒于仁抓紧诏狱,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张鲸面目狰狞道。
“不准去!”万历却嘶吼道。
“遵命……啊?”张鲸愣了,张宏愣了,郑贵妃也愣了。
“皇爷是不是气糊涂了?就这还能忍?”
“不许去……”万历断断续续道:“你这个蠢货!大过年的,想让朕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呃……”张鲸心里绕了好几个弯儿,才想明白皇帝的顾虑。
今时非比当年,现在东厂可没法无缘无故,随便抓一个朝廷命官。今天他要是抓了人,明天大理寺就会要说法,然后科道言官一拥而上。
到时候,这道侮辱性爆棚的《酒色财气疏》,就彻底瞒不住了,只能明发天下。就那满篇十八禁的黄暴内容,要是从官方渠道散播开来,非得把皇帝的形象败坏到姥姥家不可。到时候何止是天下人的笑柄,成为千古笑柄都没问题!
张鲸猜得一点都没错,万历是万万不想让自己超越正德皇帝,成为大明荒淫无道昏君的代表,与宋徽宗、隋炀帝这些历史级别的选手并列。
所以在暴怒之后,他想到的是消除影响,而不是打打杀杀……
“那就便宜了那逆贼?”张鲸一脸不甘道。
“当然不能便宜他了!朕受此奇耻大辱,定当百倍报复!”万历咬牙切齿一阵道:“他那上头不是写了吗?他上这道疏,就没打算活!肯定已经在家里洗净脖子等死了,他不会跑的,不用急在这一时……”
但这样好憋屈啊,万历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又给自己找场子道:
“监视他,看看有没有同党……”
“给朕查,到底什么人指使他上这道疏。他一个小小的大理评事,又不是言官,却上本诋毁于朕,是不是有什么阴谋?难道是有人要逼朕退位吗?!”万历说着打了个寒噤,自己吓了自己一跳,忙又吩咐道:“要暗中查,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喏。”张鲸忙高声一下。不管能不能搞掂,先不能弱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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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雒于仁一直没有被捕的原因……
其实并不稀奇,当年他父子的偶像海瑞上了那道《治安疏》后,嘉靖虽然被气得死去活来,却也没有第一时间抓人。而是跟他孙子一样,都选择将奏章留中,以免不宜公开的内容扩散出去,让自己更丢人。
只是嘉靖那时候已经病重,烦懑无比、反复无常,所以数月后又将海瑞下了诏狱,拷问主使。结果《治安疏》的内容也大白天下,让海瑞直声满天下,他那道《治安疏》也成了嘉靖皇帝永远甩不掉的污点。
万历那般崇拜嘉靖,自然要吸取祖父的教训,低调处理这颗威力过于巨大的粪弹,竭力阻止它爆开。
可是这就好比当了牛头人,还得替黄毛保密。太憋屈了啊简直!
这下万历泡病号泡成了真病号,躺在床上还一直在那骂,而且居然还不重样……
结果这年除夕宫里啥节目都取消了,只听皇帝搁那儿表演单口骂街,据说还跨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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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便是元旦大朝的日子。朝中百官天不亮就齐聚午门外等候了。
这是大家一年里,仅有能觐见天颜的机会,错过了就得等明年了。
尤其是雒于仁上那道《酒色财气疏》的消息,已经在官场不胫而走了。虽然因为一直没有明发,内容不得而知,但光听名字就觉得好刺激。
而且都这么久了还留中不发,不正说明那道疏的内容之劲爆吗?
这群货见面说完拜年的话,就忍不住悄悄议论开了。
“听说皇上给气得,把乾清宫都点了。”
“有点夸张了吧。不过乾清宫确实走水了……”
“雒评事真牛伯夷啊,挑这时间上疏,纯属就是不想让皇上过年啊……”
幸灾乐祸的货之外,也有老成持重之辈忧心忡忡。
“皇上这么久引而不发,怕是大的要来了。”
“一个处理不当,会掀起大狱的。”
“唉,大过年的,不是好兆头啊……”
正议论的热火朝天,便见内阁首辅赵守正和几位阁老,并赵锦、海瑞等部堂高官从朝房出来了。
议论声戛然而止,众人忙纷纷躬身向元辅拜年。
“好好,过去一年大家辛苦了。红包给大家分一下。”赵守正笑容和煦道。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申时行等人便将元辅准备的红包,一同分发给百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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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看了直摇头,简直是壕无人性。他正准备走远点,别沾上铜臭气。
“海公也拿一个,就当新年大吉吧。”赵守正却将一个红包递到海瑞面前。送钱使他快乐,何况发的都是自己的血汗钱。
“元辅,刚才跟你说的事。”海瑞无奈的拿着他的红包
“晓得了……”赵守正点点头,手里不断发着红包,轻声道:“我自有分寸。”
发完了新春利是,开宫门的时间也到了。赵守正忙率百官在午门外立定列班。
谁知午门开后,司礼太监张诚却出来传上谕,朕躬有恙,不御殿、免朝贺,着百官于会极门行礼即可。
百官闻言失望至极,好家伙,现在连元旦都见不着皇帝了?
但这是大朝会场合,没人敢失仪,只好一齐叩首接旨。然后谨遵上谕,跟着赵守正来到会极门外,给皇帝磕头遥祝新年快乐,万事大吉后,便准备散朝回家过年了。
赵守正刚准备回家补个觉,他的眼疾有所好转,但看东西依然重影,所以很容易疲劳。
会极门中却跑出乾清宫太监魏朝,气喘吁吁唱个喏,说陛下召元辅及诸位大学士觐见。
五位大学士便赶紧跟着进宫,穿越重重禁门,来到内宫之中。
“魏公公,这不合规矩吧。”申时行谨慎提醒道。按祖宗法度,外臣不得入大内。
“顾不上那么多了,皇爷真病了,没法在平台召对,今儿过年破个例。”魏朝领着他们来到西六宫中的毓德宫。
见万历不是在翊坤宫,而是在其南面的毓德宫接见,几位大学士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是皇上为了避嫌。
便整肃衣冠,迈步进去宫门。
第九十一章 大过年的……
毓德宫为两进院,前院正殿宫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
双交四菱花扇窗上贴着火红的福字,檐下挂着红灯笼,门上还贴着春联,但宫人们各个噤若寒蝉,好些人脸上还有淤青。似乎万历皇帝为了防火,改过年放鞭为鞭挞听响了。
整个宫里如同鬼蜮,没有一丝喜气。
魏朝进去通传后,将赵守正等人引入西暖室。只见御榻东向,万历身穿燕服,头戴网巾,顶着一对黑眼圈,病恹恹的歪在榻上。
五位大学士赶忙西向而跪,一起恭声祝贺道:“元旦新春,仰惟皇上万福万寿,臣等不胜欣贺。”
万历点点头,微微抬手,嘶声道:“诸位爱卿也过年好,看座吧。”
赵守正等人却又叩首道:“臣等久不瞻睹天颜,下情不胜企恋,恭候起居万安。”
便又再三叩首,祝皇上快点好起来,这才在锦墩上坐下。
万历却摇摇头,颓然道:“朕之疾已痼矣,谁知道还能不能好?”
“皇上春秋鼎盛,神气充盈。只要加意调摄,自然勿药有喜,不必过虑。”见皇帝一上来就卖惨,几位大学士忙安慰万历,提醒他才二十七八正当年,还不到卖惨的年纪。
“朕去年秋天送走潞王之后,因为思念过度,心肝二经之火时常举发,头目眩晕,胸膈胀满,只得病卧摄养。”
万历厚着脸皮解释道。才不管他们信不信呢,我有病,我有病,我有病,说多了不信也信了。
说着说着他便压不住火气道:
“好容易调养的差不多,准备新年新气象了,却又教雒于仁那厮污蔑诽谤,触起朕怒,以至肝火复发,这又一病不起了!”
看吧,朕都被那姓雒的气得旧病复发,他是何等的罪大恶极啊。
赵守正等赶紧劝慰皇帝,圣躬关系甚众,祖宗神灵、两宫圣母皆凭藉皇上,天下万民更需皇上庇护,当倍万珍护圣躬云云。
“一二无知小臣,狂悖轻率,不足以动圣意。”赵守正传授自己唾面自干的经验给皇帝道:“皇上理他干嘛?跟他计较不值得。”
申时行等人也纷纷点头,表示他们也都被骂习惯了。
万历却哼一声,拿起手旁那份皱皱巴巴的奏疏,亲手递给赵守正道:
“先生看看他写的什么再说,他骂朕酒色财气、样样俱全,先生给朕评评理,咱是不是这样的人!”
赵守正赶紧接过来,展开阅看。他虽然听海瑞简单介绍过这道疏的内容,但耳闻不如一见。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也太离谱了吧?怎么能骂得这么狠呢?别说皇上了,就是普通人也得跟你拼命啊……
可是怎么看得这么过瘾呢?感觉把老子的心声都说出来了。痛快啊痛快,眼睛都不重影了好像……
他在这边看着,那边万历就愤愤替自己分辩起来:
“他说朕好酒,试问天下谁人不饮酒?虽然酒后持刀舞剑,确实不是帝王举动,朕只是偶尔为之,犯不着上纲上线吧”。
几位大学士点点头,心说您了不是眼花脚软吗,咋还能酒后舞剑了?
“他又说朕好色,偏宠郑贵妃。却不知朕每至一宫,她必相随。朝夕间独她小心侍奉,委实勤劳。至于王恭妃,她不是有皇长子要照顾吗?母子相依,所以不能朝夕侍奉。怎么就说成朕偏心了?”
大学士们心说,郑贵妃也有皇三子好吧……
“至于说朕贪财,因为受张鲸贿赂,所以一直力保他。我真是笑了,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财,皆朕之财。你们见过有贪自家之财的吗?朕若是贪张鲸之财,何不直接抄没了他多利索?!”
赵守正等人心说,还真见过,眼前这不就一位吗?说你富有四海不假,可也不能就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谁的钱都是你的钱啊……
“还有说朕尚气。我他妈多好的脾气啊?!”万历脸涨得通红,哆嗦着腮帮子道:“古云‘三戒’者,少时戒色,壮年戒斗,老年皆得。这么简单的道理朕岂不知?只是人孰无气,比如先生也有仆僮家人,难道犯了错不责治吗?宫里也是一样道理,国有国法,宫有宫规,有触犯的就得杖责。但大部分宫人都是病死的,怎么就说都是朕打死的呢?”
万历皇帝避重就轻,软弱无力的辩解一番后,道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先生将这本拿去,票拟重处吧!”
他倒要看看这帮文官,会在自己和那雒于仁中间选哪一边站。
赵守正深吸口气,欠身恭声道:“皇上息怒,此乃无知小臣,误听道路谣言,轻率渎奏……”
“他根本不轻率,他就是处心积虑的出位沽名!”万历却粗暴的打断赵守正的话,把大迎枕派得砰砰作响,张牙舞爪的样子哪有半分病容。暖阁中响彻他的怒吼:
“这些沽名钓誉的狂徒,居然妄想踩着朕出名!真以为朕的刀不够快吗?!”
赵守正也有点傻眼了,好家伙,他还没见万历气成这样呢。看来这回的稀泥不是那么好和的了。一个安抚不好,是要出大事儿的。
他知道自己没有急智,便闭上嘴,以免说多错多。
但也不能沉默以对啊。赵首辅看一眼自己的副手,意思是‘阿行,接力’!
两人在一起快十年,申时行知道这是元辅给自己表现的机会。元辅总是这样,把出风头的机会留给别人,只默默为大家背黑锅,擦屁股,还经常给大家发红包。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领导吗?
“皇上说的一点没错,那厮就是沽名出位!如今风气大坏,年轻人不愿踏踏实实为官,只想着出名要趁早。他们找到一条终南捷径,那就是沽忠卖直,触怒皇上,用一屁股的伤痛换一辈子的美名!”申时行便马上沉声接话道:
“他们的心思是,如果皇帝是位明君,我上书指出他的错误,皇上定会从谏如流,闻过则喜,不会怎么着我。但如果皇上打了我廷杖,把我贬官充军,那就说明皇帝是昏君!这足以证明我是犯言直谏的忠臣!哪怕被打死了,也能青史留名,流芳百世,这波一点都不亏!”
“倘若侥幸不死,他们则会立刻会成为名满天下的忠臣备受赞扬,哪怕被贬官发配几年也没什么。只要有了名声,到哪里都不会受委屈。过几年又会被无数人举荐,调回来就能连升数级……”
万历听得目瞪口呆道:“我操,用心居然如此险恶……”
“可不!”王家屏马上接话道:“臣这些年亲眼见过很多次,官员在午门吃了廷杖,回头就被百官当成英雄抬回去,百姓夹道欢迎,上司登门问候,真是风光无两啊!听说好多官员的妻子,因为丈夫没有在劝诫皇上的奏疏上联署,错过了这一光宗耀祖的机会,而懊恼的埋怨不已呢!”
“是,那年夺情事件,有个官员被皇上廷杖。他又比较胖,抬出来之后,臀部的肉一块块脱落下来。他老婆便把这些肉捡起来,拿回家腌制成腊肉,说要代代相传,当做标榜正气的传家宝!”申时行一本正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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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每当她展示一次丈夫腚上的肉,都会让陛下丢一次脸啊!这雒于仁也是同理,他既是沽名,皇上若重处之,反而遂了他的愿,适成其名,反损皇上圣德!这种亏本的买卖怎么能做呢,陛下?!”
“嘶……”万历本来是一心一意,非弄死雒于仁不可的。可让申时行这一忽悠,居然有些懵圈了。“那申先生的意思是?”
“唯有宽容不计较,乃见圣德之盛!”申时行拱手道。
赵守正不禁暗暗喝彩,这老申平时深藏不露,和稀泥的水平可比自己高多了。
儿子为什么压着王锡爵不让他入阁,却让申时行一直跟自己搭班子了?因为王大厨那脾气,只会给他惹麻烦。而老申是给自己兜底擦屁股那个人……
“元辅的意思是……”万历又看向赵守正。
赵守正忙点点头,沉声道:“老臣也是这个意思。皇上不能上那小子的当,越是这样越要表现得宽容,不和那厮一般见识。这样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是虚怀若谷的明君,而那厮也就知道自己是被谣言骗了,定当痛哭流涕,终生活在悔恨与愧疚中。”
其余三人也赶紧拱手道:“元辅次辅说的是,臣等附议……”
万历面色变幻一阵,沉吟答道:“这说的也是,倒不是损了朕圣德,只是显得朕没有肚量……”
“皇上圣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赵守正一面娴熟的拍着马屁,一面起身将拿到奏疏缴还御前。“这大过年的,皇上就当个屁,把他放了吧……”
见万历没吭声,赵守正暗暗松口气。心说好家伙,两根棍子一起和稀泥,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你再看一下!”谁知万历却又闷声。
“老臣有重影眼疾,认字难真,只能稍阅大略。”赵守正苦笑一声,想混过去。
“不行!朕还是气他不过,必须重处!”万历却回过味来了。哪能被骂成这么就算了?朕会被人笑死的……再说朕又没打算明君。我就想当个普通快乐的皇帝,舒舒服服过这一生。
所以,这口气必须得出去!
还他娘的挺轴,赵守正一阵头大,只好强硬一把道:
“皇上都说了此本乃轻信讹传,要是内阁票拟处分,传之四方,反而全天下都当做实话了!”
“这……”万历一下被戳到了软肋,登时哑口无言。
ps.今天就到这儿吧。眼不太舒服,早点睡了……
第九十二章 孩子还小……
西暖室中贴着厚厚的窗纸,阳光照不进来,显得格外幽暗,让万历的脸色看上去阴晴不定。
五位大学士却趁势对万历形成了高强度联合哄骗之势。
“臣等之前也听说过这一大逆不道的奏章,却一直未见其下阁,窃以为陛下选择留中不发。”许国满脸崇拜的对万历道:
“我们几个便在阁中私相颂叹,都说圣度宽容、超越千古,比当年的唐太宗还更胜一筹!”
“是啊,臣等都打心眼里佩服的紧。”浓眉大眼的刘东星也重重点头道:“为能生逢明君而庆幸不已!”
“哦?”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万历神色稍霁。
“所以依臣愚见,陛下还是不要处理,将此本继续留中为好。同时请容臣等将陛下此番圣度宽容载之史书,传之万世。使万世之后都称颂皇上乃尧舜之君!”许国更是煞有介事道。
“感情这还成好事儿了?”万历彻底被忽悠瘸了,他望向从不骗人的赵守正,希望能得到准确的答案。
“那可不!”只见首辅大人毫不迟疑的重重点头道:“此乃盛事!”
“嗯……”万历一阵咬牙切齿的想要点头,却胸口起伏几下,感觉就像吃了屎味冰淇淋一样。说恶心吧,还有点爽到了。但说爽吧,却又真他妈恶心。
遂憋闷道:“你们说的都对,只是朕气他不过!如何设法处置他,给朕出这口恶气?!”
“皇上,此本既不可发出,亦无他法处之!”赵守正见申时行朝自己递眼色,就知道火候到了。他便将那本奏疏再次放回御前几案上,态度强硬道:
“还望皇上宽宥处置,容臣等传语大理寺堂官,令那雒于仁上本请罪,辞职滚蛋!他势必痛哭流涕,感恩戴德,终生活在愧疚中!”
一味的软化和不了稀泥,关键时刻还要硬一下,软硬兼施方为稀泥王道!
见赵守正的态度如此坚决,其余四位大学士也力劝,万历终于勉强点点头,神色稍缓,只是犹不甘心的喋喋道:
“几位先生乃朕亲近之臣,自是知道朕的。朕若真的沉迷酒色,不理朝政,也不会看到那厮这本,气得年都没过好。”
“是,皇上只是居家办公而已。”赵守正唯恐他再变卦,忙安抚万历道:“九重深邃,宫闱秘密,臣等也不能详知,何况疏远小臣?那厮纯粹轻言讹信,不足计较。”
“人臣事君,该知理守礼!”万历又愤愤道:“如今没个尊卑上下,信口胡说。先前有个御史党杰,也曾数落朕,朕也容了。如今雒于仁就和他一般,就是因为当初没重处,这才又来拿朕刷声望!”
“对对对,人臣进言,固是忠君爱国。然须从容和婉。比如臣等平时,就不敢轻易进言。只有不得不言的大事,才敢陈奏。”申时行几个也是一个劲儿给皇帝做心理按摩,告诉他咱们是一伙儿的。
“你们真不是为了护着他?”万历狐疑的看着几人,样子像极了地主家的傻儿子。
“万万不会!臣等岂敢不与皇上同心?那等下级小臣,臣等毫无交情,岂敢回护?”许国也一脸忠贞道:
“臣等都是替皇上考虑,以圣德圣躬为重的!”
众人也一起点头。
“几位先生身为宰辅,尚知道尊卑上下,不烦劳于朕。那些区区小臣却每每妄言,纷纷议论,还好信口雌黄、以正为邪。一本一本又一本,使朕应接不暇。”万历指着自己的眼睛道:
“其实朕也有眼疾哩。如今掌灯后,同样看字不甚分明。那么多本子如何能一一遍览?还得诸位先生多上心,令他们少上本吧。”
“臣等蒙皇上厚望,却才薄望轻,不能镇压人情,以致章奏纷纭,烦渎圣听,臣等有罪。”赵守正忙请罪,又暗暗刺皇帝一下道:
“但臣等因鉴前人覆辙,痛定思痛,一应事体,上则禀皇上之独断,下则付外廷之公论,所以不敢擅自主张。”
我们是看到张太师的结局,才不敢再担事儿的。
万历老脸一红道:“不然,先生矫枉过正了。须知朕就是心,先生等人是股肱,心非股肱安能运动?朕既委任先生,每有何畏避?还是要替朕主张,任劳任怨,不要推诿啊!”
少让朕操点心,尤其是别再让朕挨骂。
赵守正忙率众起身行礼谢云:“蒙皇上以股肱腹心优待臣等,犬马犹知报主,况臣等受皇上高厚之恩,敢不尽心图报?任劳任怨四字,臣等当书之座右,朝夕自警!”
表过忠心之后,这事儿就算完事了。赵守正便把话题转回到圣躬上,关切询问皇帝近来有没有吃药啊,感觉如何哇,让皇帝感受到他们真诚的关怀。
这本就是赵守正所擅长的,一番嘘寒问暖下来,让万历皇帝十分受用。自然而然,话题渐渐远离了雒于仁,气氛也融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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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容易才见上一面,也不能光哄着皇帝。下次见面也不知猴年马月,还是要尽宰辅之责的。
几位大学士又劝万历要以保养为重,清心寡欲、戒怒平情,圣躬自然康愈。
就是隐晦的提醒万历,你有病也是自己作出来的。人家雒于仁给你开的方子其实没错,你就是得了酒色财气之病。
但用这种方式委婉的方式说出来,万历自然不会生气。
“这次的事情,教训十分深刻。正如老臣前年所奏,皇上太长时间不露面,外朝必生猜测。猜生妄议,才会谣言四起,总那憨货会信以为真,自会上本劝谏,陛下最后还是不得清净啊。”赵守正又哄孩子似的劝道:
“所以陛下啊,虽说圣躬以调养为重。可今后一月之内,或两三次,或三四次,总要间或临朝才是。只要皇上时不时露露面,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陛下自然自然耳根清净。”
“朕要是痊愈了,岂会不上朝?祖宗庙祀大典,更是要亲行的。还要圣母生身大恩,也要时常定省……只是腰痛脚软,行立不便,徒呼奈何?”万历先唱高调,后摆困难。总之一句话,我还是得宅着。
赵守正几个暗叫好家伙,才知道皇帝都好久没去给太后请安了……御宅族可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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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互相看看,知道皇帝死猪不怕开水烫,这次的事情都不能接受教训的话,怕是不用指望他会再露头了。
还是操心下一代吧。便由许国恭声道:
“臣等久不瞻睹天颜,纵有浅薄之见也无法面陈。今日幸蒙宣召,敢不披肝沥胆?实在是册立东宫,系宗社大计,俯望皇上早做裁定!”
万历闻言一阵头大。他之所以躲着大臣,起先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此事。
那边跟郑贵妃都已经在神前起誓,要立三皇子为储君,还签字画押,没法悔改了。这边群臣却非坚持‘长子主器’,而且占据了大道理,据理力争,也是他没法正面反驳的。
而且这帮鸟人还得理不饶人,就像现在这样,一点不让他喘息。弄得万历就像怕见债主的债务人一样,一想到要跟他们见面就头大,然后就托病不跟他们见面。
时间久了,他也就习惯了宅着,越来越视上朝为畏途了……
但这次万历自己给自己设套,既然说自己身体不好,而且不知道还能不能好,当然要早立东宫了。而且当着大学士们的面儿,拖字诀不能太难看,总还要说些漂亮话的。
好一会儿,万历才憋出一段答复道:
“朕知道,朕无嫡子,则长幼自有定序。其实郑贵妃那边也再三陈请,恐外间有疑。但长子犹弱,总是生病。朕给他求了一卦,说他八字弱,等长大点儿再加盛典吧。”
万历这话,首先是稳住赵守正等人,告诉他们自己知道长幼有序,不会让人插队的。然后帮郑贵妃澄清了一下,说人家没打算让自己儿子上位啊,还帮着皇长子说话呢,就是怕了外头说三道四,好像她在捣鬼似的。
说到这儿,赵守正等人眼睛都亮了,全都精神一振。心说莫非新年新气象,皇上也终于想通了。
然而万历话锋一转,老调重弹,又拿朱常洛年纪小说事儿。为了能把事情拖下去,甚至连算卦的都搬出来。
这下几位大学士不好再强求了,人皇帝都说了,皇长子八字弱,担不住。他们要是还强求立储,那不成存心害他了吗?
遇上这么个水磨工夫上乘的皇帝,一般大臣都得给磨得没了法子。
但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其实几位大学士也没奢望今天能立太子,他们这招叫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赵守正便道:
“先不立储也行,但皇上前年答应过为臣,让皇长子八岁出阁读书的。现在他已经九岁了,因为圣躬有恙已然耽误一年,蒙养豫教正在今日,绝对不能再耽误了!请陛下命其出阁读书!”
“请陛下命皇长子出阁读书!”众大学士一起附议。
第九十三章 来都来了
“这个么……人资性不同,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也。若是生来自然聪明,也不用着急上学。”万历没法子,竟也想学着和起稀泥来。
但几位大学士岂容他班门弄斧?稀泥门第一高手申时行马上反驳说,就算天资再聪明,也没有能不教而成者。圣人云,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可见没有人教导,也是不能成材的!
万历发现自己怎么都说不过人家,这不废话吗?一打五,而且是打五个大学士,想舌战?换诸葛亮还差不多。
他便打起了退堂鼓,朝侍立一旁的张宏递个眼色。
老太监便恭声到:“皇爷,该进药了。”
“朕知道了。”万历苦笑一声道:“唉,真不想吃这药,里头有安神的成分,吃完就迷迷糊糊好半晌。就不留膳了,先生们回去过年吧。各赐酒席一桌,烧割一分。”
几位大学士知道,万历皇帝这是下逐客令了。而且理由太充分了,总不能不让皇上吃药吧?只好怏怏起身谢恩告退。
出来之后,五人一脸意犹未尽。能从报复心极强的万历手中,救下雒于仁那厮,算是很成功了。可国本大事却依然没有进展,教人不得尽开颜。
谁知还没走出毓德宫几步,身后响起匆匆脚步声,却是司礼太监追出来,请五位大学士留步道:
“有上谕,皇爷已令人宣长哥儿来,几位先生还没见过吧,来都来了,就见见吧。”
五人闻言欣喜若狂,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连连称是,赶忙转回宫中,于廊下恭候。
谁知却左等右等,半晌不见宣进。心说难道皇上吃药睡着了?
西暖房中,万历根本没吃药,只懒懒散散倚着大迎枕,在看一本名为《航海王》的漫画书。
说的是大明第一次环球航行的故事,介绍了海外的风土人情,风情万种的异域美女,日不落帝国的运银船,还有无穷无尽的宝藏……万历正在看林凤藏宝的那段,看的十分入迷。
阿宅哪有不迷漫画的,这很正常。
听到那司礼太监张诚进来的脚步声,万历目不转睛的问道:“他们什么表情?”
“毫不掩饰的欣喜若狂。”张诚还有个任务,是偷窥几位大学士听说要见皇长子后的反应。但根本不用偷窥……
“奴婢问他们,是不是有些失态了。赵相公便对奴婢说,我等得见睿容,便如睹景星庆云,自有不胜之喜,按捺不住的激动。”
“呵……”万历哂笑一声,微微点头,便继续看他的《航海王》。
过一会儿发现张诚还立在一旁。
“还有什么事?”万历瞥他一眼。
“贵妃娘娘说,来都来了,也让几位先生见见三哥儿吧。”张诚小声道。
“见倒无妨。”万历无可无不可的翻页道:“只怕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正眼不瞧他一眼。”
“不至于吧……”张诚讪讪道。
“瞧就是了。”万历撇撇嘴,继续看漫画。过一会儿忽又心血来潮道:“几位先生来都来了,把张鲸叫来给他们训一下吧。”
“啊,呃,喏。”张诚实在跟不上万历的脑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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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大学士又等了良久,也没等到皇帝召见,却见张宏和张诚两个司礼太监,领着张鲸出来了。
客气的道了过年好。张宏便瞥一眼垂头丧气的张鲸,对赵守正道:“上谕,张鲸不知改过,负朕恩,几位先生可替朕戒谕这厮。”
“呃……”赵守正也呆了,这是什么神操作啊。
他赶紧看向自己的小铃铛,申时行便轻声道:“这时皇上为了证明,他并未因接受张鲸贿赂而维护他。也为了表明自己政出独断,不受任何人左右。”
赵守正恍然,便忙推辞道:“张鲸乃左右近臣,皇上既已责训,何须臣等多嘴?臣等也无权管束内臣。”
因他坚持不肯,张诚复又入内奏禀,少顷出来传谕:“此朕命,不可不遵!先生乃朕师,何人训不得?”
那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便命张鲸向西而跪,五人立在他面前,以示代替天训话。
奉旨骂人这种事,几位大学士还是头回干呢,未免有些生疏。
再说谁又愿意得罪一个特务头子呢?便由赵守正不咸不淡的说了他几句,诸如‘圣恩深重,尔宜小心谨慎,奉公守法,不可负恩。’之类。
张鲸大过年的正在吃酒,却被叫来训斥觉得好生晦气。心里有些窝火,又觉得不能在皇上跟前认栽。竟然顶撞道:“小人无罪,只因多口,亦是为皇上圣躬!”
本来是不痛不痒认个错,走走过场就算了的事儿,见这厮居然还要杠,让大学士们的脸往哪搁?
敬酒不吃吃罚酒!几位大学士交换下眼神,麻痹,弄他!
于是便开启了吹风机模式,你一言我一语,一二三四五,细数起这厮的诸多劣迹来。把张鲸喷得体无完肤,胆战心惊,追悔莫及。你说咱家顶嘴干啥来着?只好夹起尾巴来,顿首谢罪,三呼万岁,然后灰溜溜地退出。
张宏进去禀报,万历淡淡道:“张鲸这厮就是不晓事,被说两句又不会少块肉,朕都忍了,他有什么不能忍的。”
说着又哼一声道:“若不是为了那件事,朕早就办了他了!”
张宏知道,皇帝说的是东厂调查江南集团的事情,从万历十六年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也该有个结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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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正五人等到日近中午,皇帝才宣进,遂被重新引入西室。
便见万历榻前立着两个男孩,一个八九岁,另一个三四岁,还得靠奶妈跪在身后扶着。
五人心中一阵腻味,不是说见皇长子吗?怎么还买一送一啊?不带个拖油瓶就不行啊……
万历已经收起他的漫画书,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波澜。他先指着大的那个道:
“这就是长哥儿。”
赵守正等人赶忙跪地给朱常洛磕头,然后起身端详皇长子,狂赞曰:“皇长子龙姿龙目,仪表非凡!可见皇上昌后之仁,齐天之福啊!”
“呵呵……”万历干笑一声道:“朕还真没看出来,我瞧这孩子平庸的很,唯唯诺诺的一点不像朕。”
其实这话倒也不假,九岁的朱常洛身材矮小若六七岁,长得也很普通,且不敢与人对视。畏畏缩缩的样子,确实很不讨喜。
但万历也不想想,这是谁害的……你整天叫他都人子,从来不正眼看他一眼,他在你面前能正常才怪。
说着万历又一指胖乎乎的皇三子,目露慈爱道:“太后都说,这孩子跟朕小时候一模一样。朕不知道自己小时候什么样,不过他倒是聪明的紧,识字比他大哥还多哩,可见天资有差,半分不由人。”
赵守正等人焉能听不出万历厚此薄彼之意?忙奏道:“这正说明皇长子春秋渐长,当立即读书进学,刻不容缓啊!”
万历本以为大学士们见了皇长子,就会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喜欢他了。没想到人与人的好恶并不相通。大臣们在乎只是皇长子这个身份,根本不在乎他本人是什么德性。
便意兴阑珊的敷衍道:“朕已经让太监教他读书识字了……”
“皇上正位东宫,时方六岁,即已读书,皇长子此刻读书,已经太晚了。”赵守正忙力争道。
“朕五岁就能读书!”万历强调一句,又指着皇三子道:“此子真的跟朕很像。”
“所以皇长子需得立即出阁读书,指派饱学宿儒朝夕教导,方可后来居上!只靠内侍是万万不行的!”赵守正却看都不看皇三子一眼。
几位大学士也都明白,知道过了这村没这点了,今天必须把这事儿敲死。
申时行几个未经请示,便上前几步,跪下端详朱常洛半晌,就像在鉴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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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们用最郑重的语气对万历道:“大皇子内秀天成,若璞中之玉,陛下何不早加琢磨,使之成器?方不负祖宗宗社!”
这话已经说的很重了,你不立皇长子,也不让他出阁读书,没法跟祖宗交代!
面对大学士们如此坚决的态度,万历大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已是骑虎难下,没法不给个明确的态度道:“好吧,等过完年了朕就安排……”
‘妥了!’见皇帝终于松口,几位大学士满心激动,纷纷跪地叩首,感谢皇帝终于不让他儿子当失学儿童了。
一直到告退出来,返回文渊阁,几位老成持重的大学才终于忍不住额手相庆,互道辛苦。
“今儿到我那去,好好喝一个。”赵守正开心的看着自己的八个手下道:“今天大吉大利、马到成功,一定要不醉不休!”
“哈哈哈,一定一定。”就连平素最谨慎的申时行也露出欣慰的笑容,说着向赵守正拱手致歉道:“愚弟不胜酒力,待会儿也得先自罚三杯。方才在御前说那番话,实在是迫不得已,绝无半分影射公明哥哥的意思……”
“哈哈,你也知道啊!”刘东星和赵志皋不禁莞尔道:“汝默兄刚才一说,我们就想到,当年我们抬着元辅穿街过巷的光景,那是何等的风光!”
“哦?”赵守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个‘铁尻状元’的诨号,记得还有个老太太,说自己真白呢……
他不禁苦笑道:“这一说,甚痒。”
“哈哈哈哈哈!”大学士们畅快大笑起来,都知道元辅大肚能容,决计不会为这点事生气的。
何况那是无上的荣誉好吗?
只是此时的大学士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国本之争并未就此落下帷幕,反而才真正的开始!
而文渊阁中这一刻的欢笑声,居然也成为了绝唱……
ps.今晚没了哈。
第九十四章 轻轻的,他来了!
以赵守正为核心的内阁班子,在万历十八年的元旦觐见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辉煌成就。
他们非但解救了雒于仁,避免了一场大狱发生,还敲定了皇长子出阁读书事宜,可谓大获全胜,战果丰厚。赵阁老在百官心中的地位,自然也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很多人甚至开始将他与关公……哦不,王导、文彦博那样的贤相相提并论了。
基本属于他要立在死了,得谥个‘文正’都没什么争议那种了。
在满朝赞颂声中,赵首辅过了个喜乐祥和的新年。
等过完了上元节,他回到内阁,和四位大学士开始满怀期待的等着上谕下达,好安排皇长子出阁读书事宜。
然而左等右等,却一直没有等到他们想要的上谕。好吧,开年后,其实一道上谕都没下过。
一直等到正月底,赵守正终于忍不住了,便上疏询问皇长子出阁读书的具体日期,我们好让礼部早做安排。其实就是提醒万历,咱可是说好的,过完年就安排上,不能赖账啊!
然而奏疏却如泥牛入海,等了好几天依然杳无音信。尼玛,皇帝直接失联了……
见万历居然装聋作哑起来,大学士们知道事情不妙了,朱翊钧这伯夷养的又要说话不算话了。
经过多方打听,才得到宫里的小道消息说,郑贵妃对万历的安排极度不满,跟他闹了一个正月。而且皇帝好像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里,居然就服软了……
虽然恨那妖妇恨得牙根痒痒,更恨万历皇帝居然耙耳朵,但本着不能轻易毁掉大好局面的态度,大学士还是决定退一步,给皇帝和郑贵妃个台阶下。
于是没过几天,申时行复又上疏跟万历沟通,说皇上我们不强求你马上立太子,只是现在皇长子九岁了,皇三子也三岁了,应该出阁读书了。
也就是说立太子可以容后再议,只安排皇长子读书即可,而且还把皇三子也加了进去,给足了郑贵妃面子。那女人肯定很高兴,但她不会知道,当初裕王和景王也是一起出阁读书的。可文官们很容易在安排老师时,给两人分出了高下。
当时徐阁老给裕王配备的老师是高拱、张居正、陈以勤、殷士儋这种未来宰相级别的帝王师。却给景王随便找了些阿猫阿狗当讲官凑合上课,人们自然而然就把裕王当成了真正的储君。
大学士们如今便准备照方抓药,就不信这么深的套路,郑贵妃也能识破。
可惜他们处心积虑的谋划全都落了空,人家郑贵妃根本没上套……整整两个月过去了,宫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弄得赵守正都想坐热气球上天看看,宫里是不是人都死绝了。
但宫里显然什么都没发生。大学士们很清楚,皇帝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所以干脆就不答复,拖一天算一天。
到了四月,大学士们终于忍不住了。这阵子他们的压力太大了,百官都看着呢,再这么毫无进展的拖下去,都要成笑柄了。
这下路越走越窄了,五位大学士也不兜圈子,也不将策略了,只能一波明牌莽上去了——他们联名上疏,要求万历皇帝立即册立太子!
令人震惊的是,大学士们都出最后通牒了,万历皇帝居然还是毫无反应,打定主意将装死政策贯彻到底!
这个春天里皇帝的举动,让天下人彻底看清了,他们的陛下是个什么玩意儿。那就是个既无信义、亦无廉耻的无赖!
但万历才不管自己脸面丢尽,形象破灭呢。那玩意儿几文钱一斤,零卖吗?朕通通不在乎,反正我不看不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看你们能把朕怎么样吧?
他不要脸,大学士们可都是要脸的。到了这种完全视他们如无物的田地,再不决绝一些,就彻底没有尊严可言了。
于是没过几天,五位大学士同时上疏请辞……
虽然各有各的理由,比如赵守正说自己今春以来,眼疾加重,腰酸不耐久坐,已经不能胜任繁巨的政务。
申时行说自己养父年迈,要回家尽孝。
刘东星说感觉自己能力不够,应该让贤。
许国说自己年迈不堪驱驰,乞骸骨。
最牛逼的是王家屏,他说因为天下久旱,作为阁臣应该主动辞职,因此自己弹劾自己……
谁都知道,大学士们集体花式辞职的真正原因,就是皇帝不尊重他们,违背承诺,出尔反尔。之所以不直接挑明,不过是因为大学士乃天子近臣,总要给皇帝留一丝面子和转圜的余地罢了。
这下万历终于傻眼了,他之所以能提前过上退休生活,其实根本没啥诀窍,完全就是体制问题加脸皮厚,碰上省心的大学士,国家的事情根本就不用他操心。
只要他不怕挨骂,连礼仪性的活动都不出席,可不就能彻底宅家了么。谷
而这个以赵守正为首的内阁,简直堪称完美。之前的历届内阁,能力超强的便明争暗斗打出脑浆子,要么能力不行把国家搞成一团浆糊,要么就知道迎合言官一起折腾皇帝。
而赵内阁能力强,团结和睦,更可贵的是坚定站在皇帝一边,还不强势,完全是万历心目的养老组合。他是准备把他们用到死的。
现在这五位老兄一起撂挑子,万历哪还坐得住?没有他们替自己遮风挡雨,自己岂不要烦死忙死累死?
这下他也终于不装死了,接连下旨慰留,一本接一本,言辞恳切,求你们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五位大学士却铁了心,一本接一本的请辞。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买不回来……
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大学士们要的是什么,但万历皇帝要是能松口,又何必装死一百天呢?
唉,真是没礼貌,一点都不体谅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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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太子问题忘我拉锯的大明皇帝和宰辅,不知道真正的国本根本不是什么太子。真正能动摇大明国本的那个男人,此时正在北京不假,但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皇三子,而是一个风尘仆仆自关外来的酋长。
历史的荒谬和瑰丽,在这一刻尽情绽放……
史载——万历十八年四月庚子,建州等卫女直夷人奴儿哈赤等一百八员名进贡到京!
这位后世的满清政权奠基人,今年刚刚年满三十二岁,正在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纪。
他生得高大健壮,匀称结实,鼻直而大,面铁而长。头发全都剃去,只留脑后少许,上下二条,辫结以垂。胡须亦留左右十余茎,余皆镊去,只剩两缕垂在唇边。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又细又长,眼尾上挑,东北话叫吊眼梢子,精光闪烁,不怒自威,透着难以掩饰的勃勃野心。
虽然万历十八年的野猪皮还没有与大明分庭抗礼的本事,却已经是辽东最耀眼的新星了!
嘉靖三十八年,他出生在建州左卫一个小部酋长塔克世家中,是家中的长子。祖父觉昌安为他起名奴儿哈赤,意思是‘野猪皮’。因为女直男子以游猎为业,所以他们的名字也大都跟猎物有关。
比如他二弟舒尔哈齐,名字的意思是‘小野猪皮’,四弟雅尔哈齐,意思是‘豹皮’,还有个异母弟弟穆尔哈齐,意思是‘老羊皮’。
奴儿哈赤的祖父觉昌安虽然有大明世袭都指挥使的头衔。但在弱肉强食的辽东,兵强马壮者才是大爷。作为建州左卫枝部土司,觉昌安人少势弱,只能通过联姻依附于建州强酋王杲。奴儿哈赤的母亲就是王杲的女儿。
笔趣阁
但她在努尔哈赤十岁时去世,塔克世又娶了海西女真首领王台的族女那拉氏。继母对奴儿哈赤兄弟很刻薄,把他和舒尔哈齐赶出家门。兄弟俩只好投奔了外公王杲,寄身他的古勒寨中。
王杲奸诈反复,屡次反叛,前后杀死官军副总兵以下几十名将领,终于在万历二年,被李成梁的大军剿灭。
古勒寨覆灭时,努尔哈赤兄弟俩也被李成梁俘虏了,两人跪在他的马前痛哭流涕,乞求饶命。李成梁见奴儿哈赤相貌不凡,便动了恻隐之心,饶过他们的性命,还将兄弟俩收为亲兵。
他在总兵府学会了汉字,熟读了《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更学会了如何带兵打仗,知道汉人的社会是如何运转的……可以说,正是加入李家军的这段经历,造就了后来的奴儿哈赤。
后来他因为作战英勇,屡立战功,李成梁将他开脱奴籍,放他回家成婚。觉昌安和塔克世也因此抱上了‘辽东王’李成梁的大腿,很快升官发财,发展壮大起来。
万历十一年,王杲之子阿台起兵为父报仇,屡次袭击官军。李成梁再度兵围古勒城。但因为此城依山据险,大军连攻两昼夜未下。觉昌安与塔克世自告奋勇,入城劝说阿台投降李成梁。
不料此时,另一个跟随李成梁来平叛的建奴酋长尼堪外兰,忽然跑到阵前,对着城上高呼:‘李太师有令,杀死阿台归降的,让他做城主!’
城中建奴本就人心惶惶,根本不相信阿台能打败无敌的李太师,这时便有兵卒一刀捅死了阿台,大声喊道:“我是城主了,开城门!”
城内建奴见首领已死,便纷纷投降,打开了城门。然而入城后,尼堪外兰不守承诺纵兵杀戮,李家军也不含糊,开始烧杀抢掠,结果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均死于乱兵之中。
事后,奴儿哈赤派人质问官军为什么要杀自己父祖?李成梁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归还了他祖、父的遗体,让他继承了塔克世的土地人马,并给他求到了‘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封龙虎将军,复给都督敕书’作为补偿。
奴儿哈赤正是凭着这一资本,开始了他统一建州女直各部的创业之路。
而不是什么凭祖父遗下十三副盔甲起兵,那不过是为了掩盖他受大明恩典发达后,又忘恩负义反叛的原罪罢了。
ps.二连发哈。
第九十五章 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
奴儿哈赤也不是靠自身实力统一建州女直的,而是拜李成梁在辽东‘扶弱抑强’的政策所赐。
李成梁平定辽东,除了凭借他强大的辽东铁骑外,靠的就是这一手‘扶弱抑强’。
在他镇防早期,辽东主要的边患是土蛮、兀良哈等蒙古部落,女直只是被蒙古人欺压的小民族。
李成梁便扶植女直来帮自己对付蒙古人。
后来把蒙古人赶出辽东,女直壮大后,他又扶植海西女直当中的哈达部,来对付当时最强势、对朝廷桀骜不驯的叶赫部。
哈达部靠着李成梁的支持,很快发展壮大,李成梁也借助哈达之力,很好的打压了叶赫部。但是后来哈达
发生内乱,叶赫部趁机侵夺其人口地盘,哈达部很快衰落下去。
因此李成梁希望在女直各部中再物色一个听自己的话、对朝廷忠顺不扰边,并能作为官军爪牙去征讨那些不听话的部落的新人选。
选来选去,他选中了奴儿哈赤……
有了‘辽东王’的大力支持,加上奴儿哈赤本身的实力,他很快便发展壮大,三年后便击败了杀父仇人尼堪外兰。万历十五年,吞并哲陈部。
万历十六年(1588年)九月,苏完部、董鄂部、雅尔古部三部军民也归附了奴尔哈赤,使其声势大震。同年,又消灭了建州最后一个对手完颜部。经过五年的征战,奴儿哈赤相继征服了建州五部,成为辽东赫赫有名的一方土司。
同时,他又积极向朝廷靠拢,搭上了辽东巡抚郝杰这条线。
郝杰在给他的私信中,除了勉励他忠心为朝廷‘看边’外,还答应要安排他赴京进贡。
此时的奴儿哈赤,至少表面上是为大明忠心守边的建州左卫都指挥使,当然不会觉得进京有什么危险。
他自身也迫切希望能入关,亲眼看看大明天朝是什么样子的。
说起来,他也只是在李家军为奴时,跟着李成梁到过辽阳和广宁卫。去过最南边的地方就是广宁中卫……也就是后世的锦州了。但哪怕是这些大明军管的卫所城市,也让他大开眼界,终身受益。
他相信通过朝贡,到大明真正的州县走一走,看看天朝的首都是什么样子的,自己肯定又能多学到许多新东西,得到许多新启发,会对建州左卫的发展大有帮助。
于是他欣然接受了郝中丞的安排。今年开春后,他便带着‘五大臣’中的额亦都、何和礼,新收的汉人幕僚龚正六,以及女真各部一百余人,组成了一个一百零八人的进贡团,自费阿拉城出发,先到辽阳,与郝杰所派明军汇合。
因为存着仔细考察大明的念头,所以奴儿哈赤此行的速度并不快。
故地重游时,他发现辽河平原比自己记忆中的样子繁华太多了。尤其是进了辽阳城之后,只见街上店铺林立,市肆繁华,车水马龙,货物琳琅满目。
街上操着南腔北调的汉人普遍身材高大,穿着体面,修饰得体,待人接物彬彬有礼,那股上国骄民的范儿,让这群山里出来的骚鞑子自惭形秽,说话都不敢太大声,唯恐自己古怪的语言被天朝人嘲笑。
不过他们说蛮语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说起话来很随便,讲了犯忌讳的话也不担心有人能听懂。
“这满大街的好东西,要是能带人来抢一把,咱们不就发了?”跟努尔哈赤最早起兵的额亦都,感觉自己眼睛都不够使的了、口水直流道:“还以为铁岭就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了,没想到跟这儿一比,屁都不是。”
“别做梦了。”同为五大臣,也是努尔哈赤女婿的的何和礼笑道:“这里跟铁岭一样,都是李太师的家业。”
“唉。”额亦都也就是过过嘴瘾,郁闷道:“怪不得汉人瞧不起咱们,原来人家要饭的也比俺们体面。”
“原先这辽阳城也没这么繁华。”一直默默观察的奴儿哈赤,这时方开口道:“这十多年里,店铺多了老鼻子。”说着他指着眼前这条街道:“原先这旮旯都是破落军户住的鬼胡同,哪有这么多做买卖的?”
“这都是东北公司带来的。”龚正六轻捋着山羊胡子道:“他们在辽河口设立了个盘锦港,有船队来往于唐山,而且交易公平,没有贪官污吏盘剥,就连李太师的人也从不滋事,这买卖一下子就做起来了,怕有从前的几十上百倍之多了吧?”
龚正六本是个粗通文墨的绍兴账房,跟着东主来辽东经商,结果为女直所掳,去年归了奴儿哈赤。为了避免沦为奴隶,他自抬身价,吹嘘说自己是学富五车的绍兴师爷。
这招果然奏效,奴儿哈赤建州事业的发展的急需文化人加入。整个费阿拉城别说满腹韬略的谋士了,就连一般往来文书也无人看懂,此时真可谓求贤若渴。而且龚正六也确实有些料,他不仅通女真语、蒙古语,朝鲜话,还会写蒙文、朝鲜文。
奴儿哈赤如获至宝,极其厚待,尊为师父,号称‘文学外郎’,由其职掌文书,处理外事,凡军事、政治、民事等军国大事都要与他商量。还让他教自己和一众头领子弟学汉文。此番进京朝贡,野猪皮唯恐出丑,便也带上了自己的文胆。
龚正六告诉奴儿哈赤,这里还设了什么移民办,招募百姓南下垦殖,辽东人应募的海了去了,甚至很多蒙古人、女真人、朝鲜人也趋之若鹜。东北老乡对温暖南方的向往,那可真不是盖的。谷
奴儿哈赤听完之后,沉思片刻,对两个大臣道:“怪不得这些年到铁岭沈阳的女直人越来越少,原来都跑去南方了。”
“那谁不去啊,咱那旮旯贼冷。”额亦都跟何和礼一齐点头,流露出血脉中对温暖的向往。
“回去第一件事,就是禁止女直人南下!”奴儿哈赤却沉声道:“族人都流失了,我们还做什么大事。”
“嗻!”两人赶紧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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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女直人在辽阳,与辽东巡抚所派官军汇合后,便经广宁中卫往山海关进发。
在山海关前,奴儿哈赤一行此生第一次看到了那建筑在崇山峻岭之上,绵延入大海的万里长城。
他们仰望着雄伟的山海关箭楼,和匾额上遒劲有力的‘天下第一关’五个大字,倍感之自身渺小。
再放眼眺望那城墙高峙,敌台林立,烽堠相望,完整而坚固的防御工事体系,更是望而兴叹。这条横跨崇山峻岭,一头伸入渤海的蜿蜒巨龙,绝对是一道令所有入侵者绝望的屏障。
这壮伟到无法形容的雄关,令奴儿哈赤震撼到难以言语,好半天,他才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叹服道:“天下第一雄关,原来是这样奇伟!”
额亦都和何和礼同样震撼的点头道:“这才叫雄关,辽东那些算个屁……”
“要是咱们也能有这么一座雄关,那才不枉此一生!”额亦都喃喃道。
他只是随口一说,奴儿哈赤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胸口,一颗心砰砰直跳,好半天他才咬牙道:“大丈夫应该以征服这座雄关为理想!”
但他的雄心在进入城关那一刻,便很快烟消云散了。只见山海关的守军军容严整,武器精良,从他们进来关城的那一刻,就冷冷注视着他们。
那种眼神奴儿哈赤太熟悉了,那是猎人看猎物的目光……
他仔细观察着山海关的守军,待到住宿时,才长吁口气,颓然道:“这只军队怕是比李家军还要强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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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这可是戚家军啊。”龚正六感慨道:“李帅骑兵天下第一,但其余都不如戚帅,尤其是练兵带兵,更是差的远哩。”
“那俺的理想,这辈子都实现不了。”奴儿哈赤往炕上一躺,一脸生无可恋。
“幸好戚大帅已经离任两年了,”却听龚正六话锋一转道:“现在只是因为他的旧部还在。但覆巢之下无完卵。最多过上个十年八年,估计这些人就都凋零了。”
“那还行!”奴儿哈赤又一下坐起来,觉得自己又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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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关内的土地后,一行人举目所见,尽是沃野千里,繁华富庶的景象。辽东汉人的住地跟关内一比,又不啻穷乡僻壤、穷山恶水了。
看得奴儿哈赤只觉千抓百挠,心痒难耐,一个劲儿的暗叫,这要是俺的多好……
龚正六还告诉奴儿哈赤,南面不远处有个新兴的唐山市,而且比辽阳还要繁荣数倍,还是钢铁之都!据说单一个唐山市炼的钢铁,就比整个大明都多……
他便赶紧记下这个地名,心说有朝一日若能越过山海关,一定要先取唐山,那样就有用不完的粮食和钢铁了。
可惜一路上有官军监视,不能绕道去唐山一饱眼福,看看那浓烟滚滚的高炉到底长什么样。
这种遗憾在抵达北京城的那一刻,便烟消云散了。
抬头仰望着十多丈高的朝阳门箭楼,女真人的脖子都要断了,一个个彻底呆若木鸡。这伟大的天朝都城,居然比山海关还要雄伟壮丽!比铁岭好上千倍,比辽阳好上千倍!
这群乡巴佬进城的女真人,只顾着在进城人流中东张西望,目不暇接,丝毫没有察觉到,瓮城之上的箭楼格窗内,一双平淡无奇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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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只好笑纳了
待那人回过头来,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让人过目就忘。
正是特科科长方文。
他身旁,立着特科侦查股、交通股,行动股、支援股的四位股长。
特科的口号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其长官的特点赋予了特科追求零存在感的秉性,所以他们平时和行动中都十分注意隐蔽、低调、分散和善后。
那个谁与他手下四大金刚齐聚一堂,还是近十年来头一次。
“这就是我们的目标,”侦查股长梅花与他的科长一样,都长得十分普通,属于扔人堆里就不见那种。他轻声介绍道:
“除了监视他们的两百官兵外,一共一百零八女直人,三百匹马。除了一个文士外,其余都是善于骑射的武士。装备嘛,跟边军一模一样,只是人人都装备了弓箭。”
“李成梁对野猪皮很大方嘛。”支援股长红桃哂笑一声道:“我看他们袍子里,好像还罩着甲。”
“那是棉甲。把棉花打湿,反复拍打,做成很薄的棉片,再缀成很厚实的棉布,两层棉布之间是铁片,内外用铜钉固定,对火器的防御效果非常好。而且辽东气候寒冷,棉甲还有防寒的作用。”梅花道:“当然,对上万历式步枪就是白给。”
“看来在城外很难把他们一网打尽。”行动股长黑桃微微皱眉道:“除非能在山海关拦住他们。”
“如有必要,大老板会亲自跟杨总兵开口的。”便听方文淡淡道:“另外,唐山市的工人护卫队和民兵也全都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我们的四千内卫也提前秘密抵达滦河畔,如有必要,将随时以民兵形态出击。”
四大金刚都有些震惊,这阵势都够把北京城打下来了吧?就为了对付区区一百零百八人,为了干掉一个奴酋?大老板也太看得起他了吧?
人家说杀鸡用牛刀,大老板这是杀鸡蛋用牛刀了吧?
这也让他们充分认识到,此番任务是何等的至关重要!
“虽然已经布置了若干后手,”待到那些女直人消失在城门洞后,方文才收回目光道:“但大老板还是希望,能以国法办他,这样动静能小一些,后续也好收场。”
东厂已经调查集团两年了,种种迹象表明,皇帝是想对集团下手了。这时候闹大了岂不正好授之以柄?虽然赵昊不怕掀桌子,但那样会打乱集团整体节奏的。
顿一下,方文看看四大金刚道:“这次主要是看官老爷们的表演,但鉴于他们做事太过拉胯,别到时候闹出暴力拒捕,冲击衙门,挟持官员的丑闻来,那就太难看了。所以具体做事还是得你们来,一定要做的干净!”
“明白!”四人沉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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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一行女直人在兵部下属会同馆安顿下来。进献了虎皮、老参、鹿茸之类的贡品之后,又得到数倍价值的赏赐。
至于觐见天朝皇帝,那纯属想屁吃了。大学士们都见不着万历好吧……
龚正六告诉奴儿哈赤,大明华夷之防,等级之分都是很严格的,就连兵部尚书、侍郎,也不会接见一个关外来的小土司的。例行的宴赏也只是由一名兵部主事出面主持,完事后列入档案而已。
这让奴儿哈赤很失望,他本来还想亲眼看看天子和他的近臣们,是个什么样子呢。
没想到人家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也只能自我安慰几句‘现在你对我爱答不理,将来教你高攀不起’之类了……
更让一众女直人不爽的是,自从进京之后,他们便被兵部的人防贼一样看着,不许他们踏出会同馆半步。
但奴儿哈赤此行还有个重要目的,就是尽可能的收集大明的书籍、种子和工具。这些东西在辽阳其实就能买到大部分,但考虑到路上怪沉的,而且京城肯是最全的。所以他就没在辽阳出手,决定还是在北京购买,等返程路过辽阳时再查漏补缺一下。
谁成想进京后居然不让出门了。
奴儿哈赤让龚正六跟会同馆大使好一顿交涉,又使了银子,对方才同意请示一下。第二天说,可以让龚正六这个唯一的汉人出去采购。包括奴儿哈赤在内,女直人还是一律不准出门……
因为他们这副鬼样子,上街也会被官差抓起来,扭送官府的。
临来前郝中丞反复叮嘱过,此行一定不要给他惹麻烦。尤其是在天子脚下,惹出点儿事儿来就是大麻烦。所以也只能忍气吞声了。奴儿哈赤又使钱请监护他们的官军,出了四个人陪龚正六一起上街,也好有个照应。
一切安排妥当,他便稳下心来,与额亦都和何和礼等人在骚鞑子馆里吃吃喝喝,安心等龚正六回来就返程了。
奴儿哈赤还是挺高兴的,虽然没能亲眼见见大皇帝长啥样,甚至连紫禁城都没摸到,但此次进贡依然收获良多。一路上所见虽然只是一些表面情况,且是整个天朝的只鳞片羽。但他却眼界大开,感觉整个世界都开阔了不少。心中更是滋生出无数个念头,迫不及待要回去费阿拉城践行去。
他正一边吃酒,一边与两个大臣畅想着接下来对海西女真的攻略,忽然手下武士进来禀报说。会同馆大使和一名天朝大人来了。
奴儿哈赤赶紧胡乱擦擦手,到前头相见。
那李大使介绍说,另一位大人是兵部的一位员外郎,姓钱。
奴儿哈赤赶紧给钱大人打千问安,钱员外微微颔首算是还礼,接着道明来意说兵部石太尉召见,要询问一下辽东的情况。
又对他矜持一笑道:“这是你天大的造化,可得好好表现。”
“是是是。”奴儿哈赤点头连连,心花怒放,问是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钱员外淡淡道:“太尉大人一时心血来潮才想见你,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换衣服啊!”李大使催促道。
“嗻。”奴儿哈赤懵懵懂懂应一声,慌忙转回后头,一面叫人将自己的二品武将官袍取来,一面把事情说与额亦都和何和礼。
额亦都是个莽夫,一听乐了,道:“这样好,不然回去一说,来趟北京谁也没见着,那不老让人笑话了。”
何和礼却谨慎道:“这兵部尚书忽然召见,八成是问李太师的事儿吧。”
“嗯。俺寻思也是。”奴儿哈赤一边平举双手,让包衣给自己穿上补着狮子的圆领绯袍,一边皱眉道:“听说前几年,朝廷就有让戚大帅和李太师调换一下的意思,不过后来戚大帅受了张居正的牵连,加上李太师给皇上送了厚礼,这事儿才作罢。”
“就是不知道朝廷是不是已经下了决心。”何和礼捋着胡子道:“要是下了决心的话,贝勒替李太师说太多好话,怕是会受牵连的。”
“唔。”奴儿哈赤束好犀角带,接过短翅乌纱帽,端正戴在头上道:“待会儿俺尽量装着二虎八鸡的,他们汉人不就是觉得咱们夷人缺心眼吗?”
“也是。”何和礼点头道:“咱们已经抱上了郝中丞的大腿,没必要再费劲呼哧的讨好个兵部尚书。”
“关口是人家也瞧不上咱。”奴儿哈赤对着镜子整理好仪容,吩咐两人约束好手下,便跟着那钱员外出了会同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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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同馆就在兵部衙门内南侧,所以出来就是兵部。
钱员外带着他穿过两三重门,来到了尚书衙,叫他在花厅中等候,便径自入去禀报太尉了。
奴儿哈赤拘谨的站在厅中,看看周遭,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等了整整盏茶时间,也不见有人出来,却见门口多了队持枪的士兵。
奴儿哈赤忽然心中咯噔一声,暗道这不是那《水浒传》上,豹子头误入白虎堂一节吗?
虽然没看到‘白虎节堂’的匾额,他心头一样涌起一股不详之感,便拔腿想要先离开此处再说。
那队士兵却举起上了刺刀的步枪,挡住了他的去路。
奴儿哈赤进来尚书衙时,自然被仔细搜过身了,已是赤手空拳,一样武器都不剩。
他转身想往里跑,却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又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从屏风后冲出来,把他团团包围起来。
奴儿哈赤自知无法反抗,便强自镇定,举手拍着身上的武将官袍,色厉内荏道:“吾乃朝廷二品武官,你们要干什么?!”
这时,只见屏风后又走出一个胸前补着獬豸的绯袍文官,神情严肃道:“本官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用汲,奴儿哈赤,现在我们接到举报,说你身为朝廷命官,却私自建国、僭越称制、屠杀边民、掳掠人口,罪大恶极!”
奴儿哈赤闻言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懵在那里。
“奉总宪命,现在请你跟本官回都察院去接受调查!”王用汲威严的看他一眼道:“奉劝你不要干傻事,不然他们是不会跟你客气的。”
奴儿哈赤咬破舌尖,强自稳下心神道:“俺回去跟手下人打声招呼,不然他们失了约束,见俺不回去,怕是要闹出事端。”
“不必,我们自会告知。”王用汲淡淡说一句,一挥手道:“带走!”
几个牛高马大的士兵便一拥而上,将他横推倒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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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打马骡子惊
兵部尚书衙后堂。
石星正与左都御史吴时来吃茶说话。
这时那员外郎进来禀报说,那奴酋已经顺利拿下,五花大绑堵上嘴,装进车里送往都察院了。
吴时来这才松口气,搁下茶盏朝石星拱手笑道:“多谢太尉了。不过会同馆那一百来个鞑子,还得劳烦太尉看紧他们,别闹出什么事情来,就不好看了。”
“举手之劳而已。”石星苦笑一声道:“只是总宪大人为了个小小奴酋,如此兴师动众,还真叫人不可思议呢。”
“实不相瞒,此獠乃那李成梁的命门……”吴时来心道谁说不是呢。但这是赵贤侄的命令,在他这儿可比圣旨好使多了。
便按预先想好的说辞,压低声音道:“前番元辅要给那位辽东王挪挪地方,居然没有成功。你说这可怕不可怕?”
“原来如此!”石星恍然大悟,脸上勉强之色尽去。
李成梁英毅骁健,大有将才,镇防辽东数十年,率领辽东铁骑百战百胜,其中大捷十余次,边帅武功之盛,号称二百年来前所未有。万历六年就被加太保、封为宁远伯。官爵远在戚继光戚少保之上。
但他位望益隆,奢侈无度,全辽的商民之利他都揽入自己名下,俨然以辽东王自居。
且他所立的战功都远在塞外,很容易粉饰真实战果,甚至可以掩饰败绩变为功劳。敌寇攻入关塞,他便收拾兵马躲避,待敌退去,才尾随敌人袭击老弱之兵。或者乘虚捣毁零散的鞑子部落,诱杀投靠关塞的人充作功绩,已经习以为常。
事实上,所有巡按辽东的御史都弹劾过他。
但他攀上了国舅家,又大撒金钱极力结交权贵,所以总能化险为夷,还把弹劾他的御史排挤走。而且李成梁把养寇自重这一手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动他就会辽东大乱。居然连赵首辅想给他挪挪地方都没成功,可以说他在辽东已经是尾大不掉的军阀了。
而唯一能收拾辽东局面的戚继光,还遭到皇帝猜忌,被闲散投掷了……
所以对石星来说,李成梁就是一颗注定会爆炸,却又无可奈何的定时炸弹。
现在听说都察院要办李成梁,石星自然求之不得,只是又未免担心道:“辽东那边,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没事。元辅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正好起复戚少保。”吴时来淡淡道。
“既然如此,我们兵部全力配合!”听说首辅已经有了万全之策,石星精神一振,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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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额亦都、何和礼等人左等右等,等不到奴儿哈赤回来。
正急得在屋里团团乱转,一个女直武士快步进来,阴着脸禀报道:“外头多了好多官军,连屋顶上都满是拿着鸟铳的兵。”
“什么?!”两人赶忙推开窗扇往外一瞧,果然见前头房檐上,爬了密密麻麻一排火枪兵。
“贝勒出事儿了!”何和礼见状心一沉。
“妈的,跟他们拼了!”额亦都拔出佩刀,双目喷火道:“杀出去,救贝勒!”
“你冲动个屁!”何和礼赶忙拉住他,低喝道:“要冲也不是现在冲,这大白天的冲出去吃枪子啊!”
额亦都一想,确实天黑了冲出去更安全些。
过不一会儿,便有人用女真语在屋顶喊话,告诉他们,奴儿哈赤只是被带去调查情况,让他们不要做傻事,否则只会害了他们的主人。
额亦都跟何和礼听了,都认为自家贝勒是受了李成梁牵连。
“难道是贝勒不肯出卖李大帅?”额亦都闷声道。
“谁知道呢……”何和礼心说怎么可能呢,咱贝勒爷可不是那样有节操的人。
不管怎么说,他们鱼死网破之心一下就淡了。想想也是,区区一百来人被团团包围,已成瓮中捉鳖,能冲出去几个?
就算冲出去又要去哪找贝勒?就算找到贝勒,又如何逃出戒备森严的京城?越过山海关返回关外?
只要冷静下来想一想,根本就没希望逃出生天嘛……所以还是先静观其变,看看后续如何发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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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奴儿哈赤被带回了都察院,关在一个戒备森严的小院中,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全天候看守。
为了防止他逃脱,对方还给他戴了副精钢打造的脚镣,让他只能用兔子跳活动。
就这样屈辱的过了一宿。第二天,都察院官员提审的时候,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遭此无妄了……
居然是龚正六出卖了他!
原来那龚正六离开会同馆后,便径直到了都察院,实名举报他于万历十五年六月,在费阿拉城公然建立女直国,并将费阿拉城定为国都,设立宫室。自称女直国主淑勒贝勒,还煞有介事的颁定了国政……
跟这条一比,其它罪名都成点缀了。这可是谋逆大罪啊!
不然都察院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而且龚正六还携带了大量的文书作为物证。因为他在建州女直职掌文书,处理外事,凡所有回帖、公文皆出于他之手,所以掌握了奴儿哈赤建国称制的大量直接证据。
其中有奴儿哈赤自称‘女直国主淑勒贝勒’的文书,便有十几份。甚至还有一道他以金人后裔自居,自称受上天之命重建大金国的诏书。
这可要了亲命了。
奴儿哈赤拼命自辩说,这只是因为自己出身微末,为了避免被建州女直各部豪强轻视,才编造的瞎话。绝对没有任何不臣之心云云。
其实僭越是藩属通病,除了朝鲜和琉球这样的模范属国外,大部分藩属国都是对天朝自称臣下小王,关起门来就称孤道寡,过把皇帝瘾。
比如中南半岛的一干小国,就有七八个王朝和皇帝……
对此天朝不是不知道,但限于自身实力下降,对这种自嗨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但问题是,建州左卫还是大明的直辖国土,辽东都司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奴儿哈赤却公然以女直国自居,哪怕是对内,也是严重的分裂行为啊!
而且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上称三两都没,一上称就重于千钧了!
既然‘奴儿哈赤建国案’被都察院搬上台面来说,而且证据充分且确凿,朝廷也就只能当做大案要案,进入三法司会审阶段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奴儿哈赤本身的案子已经是铁案了。现在三堂会审的关键,其实是会不会把宁远伯李成梁牵扯进来!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虽然奴儿哈赤坚持不承认自己是李成梁的义子,但他出自李家军,之后又是被李成梁一手扶植起来的,却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兵部还保存着当年他替奴儿哈赤奏请袭职的奏疏呢……
而且主审此案的乃刑部尚书海瑞,直接就断了徇私枉法的可能。
消息很快传到的广宁辽东总兵府。
李成梁也是惊呆了,赶忙一面上本自辩,一面安排人组织鞑子叛乱。
他本打算跟安排奴儿哈赤进贡的辽东巡抚郝杰商量下对策,孰料等他赶到辽阳,才知道对方已经先一步回京了。
李成梁闻讯大感不妙,在马背上僵坐半晌,方对身边的大将李平胡喃喃道:“这事儿蹊跷啊。郝杰不跟老夫对好口供,就跑去京城胡逼整啥?”
“是不是去找他后台求救了……”李平胡猜测道:“老西儿最是滑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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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杰是山西蔚州人,在京里有刘东星、王家屏等醋党大佬做靠山。
“若只是求救倒也罢了。”李成梁的谋士李宁沉声道:“只怕是做贼心虚,赶在大帅反应过来之前跑路了!”
“此话怎讲?”李成梁面色一沉道:“难道他们串通一气,要用奴儿哈赤对付老夫?!”
“大帅你想,是谁安排奴儿哈赤到京师进贡的?是郝杰!”李宁冷声道:“而奴儿哈赤那边,负责跟郝杰联系的,正是那龚正六!”
“嘶……”一行人齐齐倒吸冷气,还真是一切皆有可能!
“那郝杰为何要算计老夫?老夫可是一直很给那帮老西儿面子的!”李成梁一颗心突突直跳,要是这个人受晋党指使搞自己,那乐子可就大了。
郝杰在隆庆年间,便曾巡按辽东。因为晋党与李成梁关系密切,所以他是唯一一个,在一年任期中,没有弹劾过李成梁的巡按御史。
两年前李成梁搅黄了与戚继光对调之事后,转过年来,郝杰便以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李成梁对他的到任十分高兴,认为这是晋党推动的,自己终于可以过几年太平日子了。因此这两年行事很不收敛,做了不少杀良冒功,见死不救的丑事。
尤其是去年冬天,海州被劫掠了整整十三天,副将孙守廉不出战,李成梁也不救助,致使边民死伤上万,还被掠走了数千人。
巡按御史胡克俭对此十分愤怒,策马入官呈奏弹劾李成梁。兵部和都察院召郝杰进京质询,最终却蹊跷的将此事搁置,并把胡克俭留在了京里。
当时李成梁认为,这都是郝中丞和晋党在帮忙,为此还重谢了对方,之后愈发对郝杰不做防备。
这郝杰要是处心积虑对付自己,那真是神仙都救不了自己了……
李成梁惶惶然抬头望天,只见三只大雁飞过,恰巧组成了一张戏谑的笑脸,十分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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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廉颇不老
“郝杰整老夫干哈?”李成梁又问了一遍,这一遍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老西儿为什么要算计老夫?他们不想在关外做买卖了吗?”
“早听说江南集团在给他们修啥子铁路,不会是卖了咱们换的吧?”李平胡忽然想起一事道。
“一切皆有可能!”李宁沉声道。
“郝杰若是他们埋的钉子,那老夫这次怎么折腾都白搭了。”李成梁苦笑一声道:“怕是在劫难逃了。”
“大帅切莫沮丧,辽东乱不乱,咱们说了算!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李宁忙安慰他道:“只要有这份本钱在,谁都不敢把大帅往绝路上逼,无非就是谈嘛!”
“唔……”李成梁定定神,觉得此话有理,沉声道:“现在去跟谁谈?元辅、国舅爷还是皇上?”
“我看都不济事了。就像大帅刚才说的,郝杰若是铁了心卖咱们,皇上也不会留咱们的。”李宁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谁要对付咱们,就得跟谁谈。”
“你是说……小阁老么?”李成梁喃喃道:“他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呢。”
“邪门!他坐拥天下最富庶的江南,在海外的领土据说有整个大明那么大,干嘛总盯着咱们这关外苦寒之地不放?!”李平胡恨声道。
“唉,别发牢骚了。”李成梁苦笑一声,对李宁道:“我们连他的行踪都不知道,上哪找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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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东北公司!”李宁提醒他道:“他们肯定能帮咱们联系上!”
“没错!”李成梁恍然。他总下意识将东北公司当成国舅爷家的产业,却每每忽略了真正的大股东是谁。
“走,回广宁去!”李成梁立即拨转马头,连辽阳城都没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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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东北公司转达的李成梁想约见面的消息时,赵昊正在与辽东隔海相望的登州卫,探望在家养病的戚继光。
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戚继光身为张居正的头号爱将,自然在万历十五年起的倒张风潮中大受冲击。尽管有赵守正的保护,但戚继光这个张党标杆,必须要被整倒搞臭的。
于是在皇帝的默许甚至唆使下,言官们不断攻击他夸大战功、欺骗国家,沽名钓誉,以干俸禄。甚至抹黑说,戚家军也并非李家军那样百战百胜,只是偶尔打了一些胜仗,被张居正一党吹起来的而已。
而且还不断拿他巴结张居正的事情攻击他。说他老给张居正送胡姬海狗鞭,甚至张居正就是吃他送的虎狼药爆阳而死的。
所以他肯定也极端好色,妻妾成群。这么多女人怎么养呢?肯定贪污了不少军饷,因此要求彻查他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
戚继光蒙受污名,心情郁结,免疫力低下,结果得了严重的肺痨。索性便辞官回乡养病了。
但归乡后的日子也很不舒心。先是他妻子王氏坚决休夫,不跟他过了。
这位一品夫人强悍刚烈,当年就因为戚继光偷偷纳妾生小孩,提着刀子满世界找他,要把小戚继光给他剁下来。
吓得戚继光在衣服里面穿上盔甲,才敢到王夫人的卧室中,跪在她面前嚎啕痛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纳妾不是为了好色,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又将长子安国给她作为儿子来养,事情才平息下来。
但王夫人心里终究过不去这道坎,在她过继的儿子戚安国死后,便‘囊括其所蓄,辇而归诸王’了。也就是主动和戚继光离婚,自己回娘家了……而且临走时,还把这些年攒下来的家财全都卷走了。
也不能怨人家王夫人不讲感情。年轻时家里穷,只有一条鱼,她可是只吃鱼头和鱼尾,把鱼身子留给戚继光吃的。只能说被伤透了心的女人,那是决计不会手下留情的。
戚继光因此备受打击,他虽然整了几个小老婆,可对王夫人是真爱的。而且堂堂一品夫人与丈夫离婚,实在是千古奇谈,素来好面子的戚少保,哪能丢的起这人啊?
为了挽回夫人的心,他将几个妾身全都送去跟儿子居住,苦苦哀求复婚,可王氏已经铁了心,再不肯见他一面。
登州的文武官员、乡绅名士唯恐受他牵连,也不敢跟他来往了。
戚继光半生誉满天下,老病归乡却人人避之不及,连老婆都跟他离婚了,自是万念俱灰,将剩下的钱财捐赠出来,修葺了蓬莱阁。之后便在破败的老宅中闭门不出,看书喝闷酒,整理自己的文集。甚至不与家人说话,只是有时喝醉了,才会流着泪自言自语的叹道:
“我不要功劳,但也不能中伤我。我转战五省,歼敌数十万,身被十数创,难道这些都成了罪过……”
幸好后来在赵昊父子和一众大臣的共同努力下,才让万历皇帝不再倒张,戚继光的日子方稍微好过些。可他身上打着张居正的烙印,这辈子是别想再起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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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也是听朱珏说了戚继光的近况,才赶紧让他带着来探望的。
他没想到戚继光的日子过得这么惨,心中十分愧疚。
其实他大可不必,金科、朱珏、胡守仁这些老部下们,得知大帅晚景凄凉,都派人赠送了大量的金钱,却全都戚继光捐出去修桥铺路,绝不肯将一文用在自己身上。
戚继光是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戚某不是贪官,没有喝过一口兵血!我也不是花天酒地,生活奢侈的那种人!
可惜,谁又会在乎一个退休老人的表演呢?北京城的君臣只相信自己的臆测,是不会听他辩解的。
不过戚继光对赵昊到来还是很高兴的。
他让儿子张罗了一桌尽可能丰盛的酒席,来为赵昊接风,还破例喝了几杯。
席间,戚继光不断咳嗽,且在儿子搀扶下数次出恭。
其实他比李成梁还年轻两岁,今年才六十二,却已经显得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了。
这让赵昊实在讲不出请他出山的话。
在第三次去如厕时,戚继光歉意道:“廉颇老矣,太让小阁老见笑了。”
这让作陪的朱珏忍不住偷笑,待戚继光出去后,小声对赵昊道:“大帅搁这儿反向廉颇呢。”
“哦?”赵昊恍然。就说么,戚继光的肺结核,已经被江南医院的青霉素治愈了,这又休养了两年,身体应该棒棒哒才对。
好家伙,浓眉大眼的戚大帅,也跟自己玩起心眼子了。
廉颇当着使者的面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可使者回去对赵王说,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彻底绝了赵王起用他的念头。
戚大帅也搁这儿三遗矢,难道真为了堵住自己的嘴……呕,这话怎么这么恶心呢?
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儿,试探一下就知道了。
于是待戚继光再回来,赵昊便故意叹息道:“还以为少保休养了两年,便又是龙精虎猛一条好汉了呢。”
“唉,老朽戎马生涯四十载,早已是身心交瘁,十病九痛了。”戚继光一脸苦涩道:“继美和如龙都已经先我而去了,老朽钟鸣漏尽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大帅其实才六十出头,一点都不算老。”朱珏笑道:“安心将养一段,待身体大好了,还是要为大明建功立业的。”
“属于老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戚继光语气萧索道:“老夫先后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儿郎们鲜血换来的战功,不能被抹杀!我戚家军的战绩,丝毫没有掺水!我们对得起皇上,对得起祖宗了。”
戚继光那张坚毅的国字脸抽动几下,才压住内心深处那股怨气,嘿然一笑道:“戚某问心无愧,死而无憾了!”
说着自顾自端起酒杯,仰头灌下去。
赵昊又给他斟一杯酒,缓缓道:“少保真的就没有遗憾了吗?”
戚继光神情微动,缓缓摇头。
“我却有一大恨,此恨不消,终究意难平!”赵昊却自顾自的高声道:“那就是区区倭寇居然犯我大明十数载,烧杀抢掠,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害我东南生灵涂炭,家家户户都有他们欠下血债!”
“戚家军是民族英雄,百战百胜,抗倭成功,让我沿海百姓免遭倭患!”说着他定定注视着戚继光道:“但把倭寇赶出大明就完了吗?那些血债,他们还没还呢!”
“你还待如何?”戚继光一时愣在那里。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赵昊重重一拍案,高声道:“不把战火烧到日本三岛,彻底捣毁倭奴老巢,让他们血债血偿,永世不得超生!如何算是胜利?又如何算是无憾!”
“小阁老要这么说,老朽也无法反驳,”戚继光苦笑一声道:“当年我和俞大帅也无数次设想过渡海灭日,可那根本是不现实的。”
“当时不行,是因为大明没有强大的水师!”朱珏忍不住插话道:“但现在,我们的海警舰队已是天下无敌了!”
“不错,我这次来,本是想请少保出山,率大军完成这个遗憾的。”赵昊叹息一声,起身道:“唉,可惜,廉颇老矣,只能另请高明了……告辞!”
说着他拱拱手,转身作势要走。
“慢着!”戚继光却霍得站起身来,再不复方才的老态龙钟。“谁说我老了!我那都是装的!”
第九十九章 国人夙愿
看着画风突变的戚少保,赵昊一脸难以置信道:“都是装的,此话怎讲?你老可把我搞糊涂了。”
“咳咳……”戚继光又咳嗽起来,老脸涨的通红。这次倒不是因为肺病又犯了,而是因为自己拆穿自己,怪不好意思的。
但既然已经打开天窗,也就只有说亮话了。借着咳嗽整理下心情,他请赵昊重新入座,然后离席施礼赔罪。
“少保切莫折杀晚辈。”赵昊哪敢受戚继光的大礼?那是要折寿的。赶紧侧身让开,示意朱珏赶紧扶起老英雄来。
待到重新坐定,戚继光才叹息一声道:“老夫方才那番拙劣的表演,是因为不想再出山了,觉得做什么都无意义了。”
“怎么会无意义呢?少保乃绝世之名将,我华夏民族之英雄!哪怕这大明朝化为尘土,你的功业也依然不朽,永壮我华夏之魂魄!”赵昊慨然道:
“少保应该早知道吧,我海警最初之魂魄、骨干,都是来自少保之传承啊!”
戚继光看一眼朱珏,露出无限感慨之神色道:“谁能想到,二十三年前,朝廷驱逐了三个他们完全不在乎的武将,却在小阁老手下,铸就了无比辉煌的传奇!”
“可不止他们三个。”赵昊呵呵一笑道:“还有马克龙、马应龙、童梓功、项学海、辛飞、荣晟、海尔哥、海尔弟、葛力、梅岭、西门青、潘进连……到现在我海警的大将,还都清一色是戚家军出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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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呵,还真是……”戚继光摸着脖子笑个不停,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又感到身上凉飕飕的。心说你也别逮着一只羊薅毛啊。
不过有一说一,这些年已经很少有戚家军将领投奔海警了。一是戚继光有意识切断了向海警输送人才。二来,戚家军调防北方之后,清一水的马步将领。已经跟海警专业不对口了。
而且海警如今已经建立了四大警校,还有专门的指挥学院,培养出警官,综合素质已经远胜戚家军的将领了……这是很正常的。对伟大最郑重的致敬,就是超越伟大!
要是在戚家军的基础上不断改革了二十多年后,结果还不如戚家军,那才真是悲哀。
但话说回来,其实戚继光不愿出山,不光是因为被皇帝寒了心,还有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就是他对江南海警的了解,远超其它文臣武将。
这不废话吗,整个海警顶层都是他带出来的兵,他能不了解么……
戚继光这种殿堂级别的军事天才,具有超时代的战略眼光和判断能力。他很清楚海警部队已经对大明的军队,包括他的戚家军形成了巨大的‘代差’。
讽刺的是,就连‘代差’这个词,都是那些昔日的部下告诉自己的。
巨大的代差非但存在于武器威力和质量上,甚至在士气、训练、指挥、军事思想、后勤补给等与战争有关的方方面面,都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是他戚继光也无法弥补的。
在戚继光看来,一旦双方交战,大明必败无疑。
或许他能凭着高明的策略,出神入化的指挥,率领戚家军赢下一两场战斗。但那是无关大局,改变不了战争的胜负。
最可悲的是,大明的君臣对此却毫无所觉,而且也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了……
但要他加入江南集团一边,率军与朝廷作战,却又是万万不能的。
戚继光的先祖戚祥,在元至正十三年,便投奔了太祖皇帝。并作为他的亲兵跟随他东征西讨,立下了很多功劳,最后阵亡在平定云南之战中。
为了感谢戚祥的贡献,朱元璋授其长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任职登州卫指挥佥事,世袭罔替!
这张长期饭票传到戚继光现在,已经整整两百年了。如果这不叫世受皇恩,什么叫世受皇恩?
所以戚继光虽然受尽委屈与不公,却从不出言诋毁皇帝和朝廷,更不可能刀兵相向了。
但要打得是东瀛三岛,却又另当别论了。
只要不是内战,只要能直捣倭巢,戚继光不介意作为外援参战,顺便也好近距离观摩一下海警舰队神乎其神的热兵器绝对压制,是怎么做到的。
~~
大家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明人,自然不会揪着戚继光为何不愿出山的问题不放。
撤下酒席,换上蓬莱特产的婆婆茶,戚继光便就攻日的技术问题,与赵昊展开了探讨。
“老朽对倭国还算了解一些,知道其国内世世代代都在打仗,号称全民皆兵。其中不乏火枪犀利,铠甲精良,武艺高强之辈。”顿一下,他又道:
“而且其地形多以山地和丘陵为主,还筑有很多城堡。当年蒙古人两次渡海攻日,也都以失败告终了。”
“不是老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凡战要未虑胜先虑败。”戚继光神情严肃道:
“要知道,彼时蒙元军队非但在战斗力,还有战术方面都远远高于倭国。根据我们在东南缴获的日本史书记载,元军登陆后,两军先是野战对垒,元军排列成队,有逼近者,中间分开,两端合围,箭射如雨,长柄矛可刺进倭人铠甲缝隙,很快便可予以消灭。”
谈及战史,戚继光整个人都在发光,仿佛一下年轻了二十岁。
“元军甲轻、善骑马,力大,不惜命,豪勇自如,善于进退,还有火炮相助。大将据高处指挥,进退击鼓,按鼓声行动,杀得倭军一败涂地!只能退回到城池和山地据守。”
“然而元军虽然在野战中压制了倭军,但倭寇战斗意志十分顽强,凭借城池要塞和崎岖的山地坚决抵抗,给元军造成了不小损失。让元军无法突破崎岖的地形进入腹地,加上舰队遭遇了台风,第一次攻日只能败退回去。”
“七年后,忽必烈组织的第二次攻日。因为日本人早有防范,在可能的登陆点都修建了堡垒等一系列防御设施,加上又遭遇了更大的台风,结果这次造成的威胁还不如第一次。”戚继光沉声提醒赵昊道:
“就算海警舰队天下无敌,登陆作战也绝对不能大意啊。”
“是啊,而且两年前,倭酋丰臣秀吉已经统一日本,结束了长久的内战,他可以调动全国的兵力与我们作战了。”赵昊点点头,深以为然道:“他的百战之师,可比当年拉胯的镰仓幕府厉害多了。”
“那难度就更大了。”戚继光摇头不已道:“渡海远征实乃兵家大忌,小阁老还是要慎重啊。”
他虽然绝对不会背叛大明,但也绝对不愿看到海警舰队有什么闪失。非但是因为这只军队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因为这支军队寄托了他‘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平生之志啊!
“少保的担心极有道理。”赵昊呷一口浓香的婆婆茶,忽然狡黠一笑道:“但若渡海远征的不是我们呢?”
“呃……”戚继光一愣怔道:“你是说那丰臣秀吉渡海远征?”
“不错。”赵昊笑着点点头。
“那还不是白给啊?”戚继光拢须哈哈大笑道:“倭奴真要是敢渡海而来,用不着海警舰队出面,老夫都能把他们全都砍了喂王八!其实连老夫都不用出山,李成梁的儿子都能把倭奴办了。”
经过高拱张居正二十年的整军强兵,大明也着实有几支劲旅了。
“不过,那怎么可能呢?”戚继光说完大摇其头道:“有海警舰队在,倭奴永远只能望洋兴叹。”
“那我把海警舰队撤到南边去呢。”赵昊手端着烟斗,轻描淡写道:“其实从八年前起,我们的舰队就已经很少在日本洋面出没了。”
“是的。”朱珏点点头道:“按照总司令的指示,我们撤编了九州水警局及其所辖的几个派出所。现在只剩保护石见银山的温泉津水警局,和保护佐渡金山的状元岛水警局了,以及协防阿依努岛镇远岛派出所了。”
“这两局一所也只有一些十几年前的老船型,而且数量上也只能说是刚刚够用。”朱珏介绍道:“对外的说法是,集团现在全力南下,已经放弃经略日本了。八年过去了,他们早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了。”
“你们八年前就在为攻打东瀛做准备了?”戚继光吃惊的合不拢嘴。
“可不止八年了。”赵昊看一眼朱珏,笑道:“当年海警舰队成立时,我们就发誓,一定要打到日本去,活捉……”
忽然想到织田市已经是自己侄儿媳妇了,他便咳嗽一声道:“那个什么天皇的。”
“只是时机一直不合适,而且我们还有更危险的敌人要面对,所以只能先布些闲子准备着,等待时机到来。”赵昊缓缓抽一口烟斗道:
“因为我们一直有一个判断,不管统一日本的是织田信长,还是丰臣秀吉,在完成统一大业后,下一步都会攻打朝鲜的!”
“道理很简单,因为李朝承平日久,文恬武嬉,朝堂深陷党争倾轧,政治腐败透顶,军备已经成了豆腐渣。就像放在饿狼嘴边的肥肉,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吃呢?”
今晚没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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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我还没出手呢
“少保可能不太清楚,倭奴甚至还想侵略大明。之前的织田信长希望在统一日本后,组织一支庞大的舰队征服大明,将各省分配给自己的儿子们。”赵昊端着烟斗,慢条斯理道:
“丰臣秀吉更是打算攻下大明后,将他们的天皇迁到北京,他则在宁波开府,死后也要葬在江南。这既是因为倭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心态——地震频仍的东瀛三岛不是永远的家乡,大陆才是最好的归宿。又是地缘政治的必然。”
赵昊说着招招手,秘书赶紧拿出一份微缩版的东北亚地图,指着像鸡下巴上的肉裾一般的朝鲜道:
“日本和朝鲜太近了,就隔了一道对马海峡。无论什么人平定日本之后,朝鲜半岛基本上都是扩张势力范围的不二选择了。九百年前,他们的天皇就曾举大军四万余人,战船千余艘,与唐军在百济白江口激战。最终被唐朝大将刘仁轨以少胜多,消灭了个干净!”
“正是因为有了白江口之战的惨痛教训,倭国才会对强盛的大唐帝国奉若神明。非但不记恨我中国,反而万分仰慕,终唐宋之世,虔心侍奉,再未有放肆举动。但蒙元两次失败的远征,已经解除了他们的思想钢印,征服朝鲜乃至中国的念头死灰复燃,也就不足为奇了。”
“岛民就是这样,在极度自大与极度自卑间反复横跳,没有中庸之说的。”赵昊说着哂笑一声道:“所以只有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教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才能换来他们发自内心的臣服!”
“那还真是贱呢……”戚继光不禁失笑道。
“那可不。”赵昊点点头。
几人一阵大笑过后,戚继光又问道:“有梦想这没问题,但白日做梦就离谱了吧?小小倭国居然还想蛇吞象,吃下我中国?就算是弱鸡李朝,大明也不可能坐视他们被倭奴吞并的。”
“那也得赌一把再说,万一大明不出兵,他们不就发达了吗?”赵昊笑道:“而且就算大明出兵,那万一他们要是打赢了呢?那非但可以稳稳吞下朝鲜,还能以朝鲜半岛为跳板,入侵我东北,华北,江南。将来还可再以中国为跳板,攻下印度!”
“这也太草率了吧?”戚继光难以置信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怎么能赌呢?”
“我和少保一样,都对赌博深恶痛绝。但倭奴不一样,他们的赌性深入骨髓,只要有可能,就一定会赌一把国运。”赵昊笃定道:“如果哪天他们不赌了,那一定是被打服了,知道一点胜算都没有。据我了解到的情况,丰臣秀吉现在可膨胀的不得了,而且他还有不得不赌的理由。”
“不得不赌的理由?”
“不错。因为在极其重视门第的日本,他有先天的劣势——他的出身太低贱了,最初只是个给织田信长提草鞋的小兵而已。尽管他运用各种政治与军事手段,暂时降服了各大势力,但他新鲜出炉的家臣团根本没有多少领地,这样的局势显然不会稳定;将来他死后,继任者又不具备他那样超强的能力……这几乎是一定的……那些他用各种手段控制住的超级大名,肯定又会蠢蠢欲动的。”
“那他应该削藩才对啊?”戚继光疑惑道。
“在封建领主制下削藩谈何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他当初为了快速统一太急功近利,为了让人家臣服,许下太多承诺,甚至还把自己老妈和姐妹送给别家当人质,短时间内如何自食其言?而且那些大名的实力都超强的,倘若结成联盟反抗他,岂不又退回到战国时代?那结束战国、统一日本的‘绝世功绩’岂不成了笑话?这是猴子无法承受的。”
“所以他选择开疆,通过做大蛋糕的方式,来巩固自己的政权。因此朝鲜这块近在咫尺的肥肉,他必吃无疑。而且一定会派自己的嫡系部队出战,来扩大丰臣家的直属领地!”赵昊沉声道:
“种种迹象表明,丰臣秀吉会在短时间内进攻朝鲜,为了帮他更快下定决心,我会下令暂时放弃石见银山和佐渡岛,一艘战舰都不留!”
“好。”听了赵昊的长篇大论,戚继光终于信服的点点头,问道:“不知需要老夫做什么?”
“到辽东去,接替李成梁!”赵昊沉声道:“待到倭军侵朝,你就是抗日援朝的总指挥!”
“这样啊……”戚继光拢着胡须,没想到小阁老兜兜转转,还是想让自己去辽东。“看来辽东在小阁老心里,真的很重要。”
“异常重要!事关我华夏之安危,不能由着那帮军阀胡搞了!”赵昊点点头,语重心长道:“少保差不多年中上任,满打满算还有两年时间,要把那帮军头铲平,还要保持辽东军的战斗力,做好跨过鸭绿江的准备,任重而道远啊!”
“老朽记下了。”戚继光点点头,只是心中未免感觉有些荒谬,大明最大的军阀,要干第二大的军阀,却还说得这么义正辞严。
更荒谬的是,自己居然也相信他完全出于公心。而不是借机剪除夺天下的障碍……
真是疯了。不是自己疯了,就是这世界疯了。
“可惜,还以为能领略一番海警舰队的风采呢。”末了,戚继光又有些遗憾道。
“会有机会的,等我们在朝鲜歼灭了日寇主力,就是反攻日本都城的时候了。”赵昊笑着保证道:“那时海警舰队会载着少保的大军,在大阪湾登陆的!”
~~
从戚家老宅出来,往登州卫码头的路上,赵昊接到了东北公司传来的消息。
“李成梁想约我见面?”赵昊看一眼电报,不禁笑道:“狗鼻子还挺灵嘛。”
“辽东王可不是吹出来的。”朱珏轻笑一声。
“见还是不见呢?”常凯澈请示道。
“见见吧。怎么说人家老李也是有功于社稷的。”赵昊寻思片刻道:“何况他还有一个半好儿子,”
李成梁生九子。最出色的自然是他的长子李如松,这位徐渭教导出来的高徒,乃戚继光之后最牛逼的大明统帅,在朝鲜战场上打得日寇魂飞胆丧。他有勇有谋胜远乃于父,是奴儿哈赤最佩服的人,甚至屡次表示,愿为一马前卒。
要不是他万历二十六年,在辽东总兵任上意外阵亡,哪能轮到建奴称霸辽东?!
而且李如松万历十一年就是山西总兵了,这些年历任宣大,在边军中威望极高!
其次是老五李如梅,武艺高强、箭法如神,每战充当大哥的先锋官。但他只是将才,并非统帅千军的帅才。
李成梁其余七个儿子要逊色不少,但也大都在九边副总兵,参将位置上,手掌兵权。
除了九个儿子外,李成梁还有无数的姻亲厮养、部下故旧分操兵权,环神京数千里,纵横盘踞,不可动摇。
日后真要跟朝廷翻脸的话,李家军一定是江南集团最大的敌人。
其实这些远逊于戚家军的旧军队,来多少都是白给。但他们的士兵可都是我华夏男儿,全世界还有那么多地方等着他们开拓呢,还是在自己的国土上少流点血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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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大家一起向外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呢?
不过想要说服贪鄙成性、自私自利的旧军阀,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赵昊早就做好了跟老李来一场又拉又打、恩威并施的组合拳、持久战的准备。
甚至不排除在合适的时机干他一下,让他了解下差距,清醒清醒再说。
然而三天后,在山海关的老龙头,赵昊还没来得及出招,李成梁就直接跪了……
他居然表示愿意归顺江南集团,只求小阁老能容他告老还乡,给他子孙一个为集团效犬马之劳的机会。
“当然,如果小阁老觉得他们不堪驱驰,老朽便命他们全都解甲归田,跟老夫一起做集团一黎庶!”李成梁伏在戚继光所建的入海长城上,屁股撅得老高,让赵昊都忍不住想踹他两脚。
妈的,你这跪的也太快了。看看人家海瑞、戚继光,老子好话说尽都不肯投靠……
海风吹过城头那面泛黄的旗帜,上头的‘明’字已经被海边咸湿的空气,侵蚀的斑驳不堪了。
就像这位跪在赵昊脚下,丝毫不怕丢人的边帅……
赵昊紧紧盯着李成梁,想看看他到底有几分诚心,还只是为了蒙混过关,跟自己搁这儿演呢。
但就算是演,这副姿势任他摆的架势,也足以让赵昊死死捏住他的卵蛋,让他弄假成真了。
“老朽也知道,此举有些突然,小阁老心有疑虑也是正常。”察觉到赵昊眼中的疑窦,李成梁苦笑一声道:
“老朽生在嘉靖五年,蒙祖宗荫,可以袭继铁岭卫指挥佥事的官职。但我起先少不更事,瞧不起武将,觉得考科举做文官才是正途。谁知一直到四十岁,还是个穷秀才,家里老婆孩子饿得两眼发绿,实在没办法,才无可奈何借了笔钱,进京继承了官职。”
赵昊心说好么,这真是读书不成,就只能回家继承正厅级官职……
“本以为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入行伍也就是混口饭吃。谁知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没几年就当上了高高在上的辽东总兵。你说我之前二十年的苦日子到底图个啥?”李成梁苦笑一声道:
“打那之后,老朽就明白一个道理,这人啊,别头铁。干嘛要不撞南墙不回头呢?既然看到前头是堵墙,干嘛不早点回头呢?”
第一百零一章 老李是个文化人
听了李成梁的自白,赵昊有点懂他的脑回路了。
前面说过,李成梁比戚继光还大两岁,今年已经六十五了。
在这个男性平均年龄不到五十岁的年代,六十五的老人家,就像后世七八十岁的耄耋老者,心态已经不可遏制的老朽了。
什么雄心壮志?什么节烈尊严?都随着人生抵达终点全看开了。
还折腾个啥劲儿啊?舒服舒服得了。
然而人和人的寿命是没有可比性的,老李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九十……
要是他知道自己还有二十五年好活,可能就不会跪这么脆了。
但李成梁不知道,所以在双方悬殊的实力面前,他干脆利索的选择了投降。
其实,在另一个时空中,李成梁也是在万历十九年被论后退休的。
只是接班的李如松意外阵亡。不得已,他又在七十六岁高龄重新出山。但彼时的李成梁已经老迈不堪,雄心不再了。只求靠自己昔日的威望,和跟奴儿哈赤多年的交情,让辽东不出乱子就好。
为此他以‘地孤悬难守’为由,放弃了万历初年,由他献议兴建,已‘生聚日繁、至六万四千余家’的宽甸六堡。
六堡位于鸭绿江以西,毗连建州女真,是防御女真的前哨,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但李成梁尽徙其民6万余户于内地,以大军驱迫恋家之民,只求苟且一时。哪管自己死后,辽东会变成谁的天下?
今日之赵昊,可比后来的奴儿哈赤强大百倍。区区建奴尚且能让他退而苟且,在全方位碾压他的赵昊面前屈膝投降,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抉择了。
至于什么世受皇恩、忠君爱大明?你啥时候见军阀忠君爱国过,忠君爱国的他就不是军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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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李成梁主动归降,都是大好事一桩啊。
而且还买一送一,这下就不用头疼李如松的问题了。
想到这儿,赵昊面现最真诚的笑容,上前扶起李成梁,放声大笑道:“太保真智者也!实乃华夏之福啊!也罢,明人面前不讲暗话,今天便跟你好好推心置腹一番!”
“臣下真是求之不得。”李成梁态度愈发恭谨起来。
“臣下这个词休要再提,”赵昊一摆手,断然道:“赵某绝无篡逆之心!”
“是,是老朽糊涂了,这种话怎么能乱讲呢。”李成梁赶紧点头不迭。
“呵呵,你误会了。”赵昊笑笑,也不解释。总不能一见面就跟人家说,我要结束君君臣臣那一套,建立一个没有皇权存在的新世界吧?
李成梁又不是何心隐、颜山农、徐渭那样的前沿思想家,怎么会一下就能理解赵昊那套惊世骇俗的理论呢?非得把他当成神经病不可……
但军阀是最懂军阀的。李成梁在辽东的所作所为,说穿了跟赵昊在海外干的事儿没啥区别。
赵昊开拓了海外十八省,百年大移民,李成梁也为大明拓边近千里,建立堡寨,招募流民耕种。只是大家的规模和出发点不同,并没有质的不同。
所以赵昊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打动李成梁。
“我知道,李太师在关外劳苦功高。二十余载屡破强豪,力压各方夷虏,非但让辽东成为一道坚固的防线,还为国拓疆近千里!”说着他动情的看一眼李成梁道:“我知道,太师尽心竭力,为的不是一己私利;而是跟我一样,都是为了让夷虏不敢再犯我华夏,为了给中华开万世太平啊!”
“哎呀……”李成梁没想到赵昊给自己这么高的评价,而且句句都挠到了他的痒处,登时就激动的鼻头一酸,红着眼道:“真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想不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主公也!李某今日终于听到了公道话!”
“可惜那些言官总是疑神疑鬼,觉着我们这些丘八有了兵权就会造反。局面稍微一太平,马上就迫不及待兔死狗烹。”说着他顺势主动检讨道:
“为了自保,属下也用了些不太光彩的手段。譬如估计剿匪不尽,还譬如扶植那奴儿哈赤起来,既可以替我剿灭夷虏,关键时候还能配合我表演。”
他忙指天起誓道:“但天地可鉴啊,主公,属下只是为了自保,绝无不臣之心啊!”
至少在这个时间段,李成梁说这话是不太怕遭雷劈。
后世的史学家研究李成梁前后战功可信程度,基本上是以万历十年为界的。
普遍认为万历十年以前是可信的。万历十年以后是不可信者的。
何也?
因为万历十年以前,他是在高拱张居正手下混的。这两位满级大佬皆明习边事、综核名实、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能鼓励文武大帅而用之!在他们手底下,李成梁根本不敢耍花样,只能丁是丁,卯是卯。
尤其是在张居正考成法之下,谁敢弄虚作假?
且这一时段的李成梁又值巅峰,技勇初集,麾下铁骑,势不可挡,又一心建功立业,斩获颇丰,功勋累累自然正常。
但从万历十年以后,情况大变。
首先赏识重用他的张太师没了,而且很快被批倒批臭,险些全家死绝,就连坟都差点给万历刨了。
而且与他号称北方双璧的戚继光,也受到了张居正的牵连,落了个晚景凄凉、惨淡收场。
李成梁心得多大,才不会兔死狐悲?而且老李可不是粗人,他是正经的铁岭秀才出身,心思细着呢,读的书多了去了。
而且他也老了,提不动刀、骑不动马了。长子李如松调去山西后,整个李家军下滑十分严重。没法像以前一样啃硬骨头了,反而还整天给他捅娄子。
所以万历十年以后,他的心思就建功立业,转到如何自保上。
加之内阁的诸位大佬,尽管能力不差,但更要吸取张居正的教训,可不敢再不避毁誉、勇于任事了。一个个全都一心一意的和稀泥,慈眉善目的装好人。对边帅也是‘煦煦掩覆,功则与赏,罪不蒙罚。’
主客观因素共同作用下,于是‘献俘奏凯之事岁见,而覆军杀将匿不以闻’,乃至杀良冒功之事屡见不鲜,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这个时代里,张居正活到了万历十五年,所以李成梁一帮人瞎折腾的还没那么厉害。勉强能算功过七三开,至少在老李自己看来,自己当然是忠心可鉴日月了。
也不知道是谁,刚才说投降就投降了……
不过现在赵昊是要收服李成梁,当然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自然专拣好话说道:
“我绝对相信你老人家,不然也不会千里来见。那些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固然是不对的,但有缺点的大英雄仍然是大英雄。完美的苍蝇也终不过是苍蝇而已。我愿称你一声大英雄!”
可惜李成梁听不懂死宅的梗,还在那感动的无以复加道:
“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老朽为公子死而无憾!”
“你老还要长命百岁呢!”赵昊拉着他的手,大笑道:“咱们携起手来,一起为华夏万民,大下个大大的天下如何?”
“我李氏一门,敢不为公子效死力?”李成梁重重点头道。
“但我所谓之天下,可不只是两京一十三省。”赵昊笑着招招手,秘书呈上另一份地图,跟他给戚继光看的那份不同,这是一份世界地图。
赵昊指着两人所在的位置道:“我们在这里,北边这蚕豆大的一点地方,就是辽西和辽东。”
李成梁其实是看过世界地图的。连奴儿哈赤都知道要搜集大明的书籍,他可是秀才啊,江南集团出版的书籍他基本上都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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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很多内部发行的资料,他都想方设法找来像他这样的文武全才,最清楚赵昊的学问何等经天纬地,何况赵昊还有天大的事功。
在李成梁看来,赵昊比王武阳更像圣人,所以才会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的投靠他。
但老李多精啊,还在那很配合的一脸震惊道:“想不到这两千里辽沈竟如太仓一粟,如此渺小!”
“不错,所以眼睛不要老盯着这点儿地方。”赵昊指了指努尔干都司道:“我们中国的领土曾经到过海参崴
和库页岛的!”
说着,又把手指猛地往西一划道:“而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曾经横扫过这一大片地方,一直打到过欧洲!整个这一片,一直南下到印度,都是他们子孙的领土。”
“鞑子的老祖宗还是很猛的。”李成梁跟蒙古人打了一辈子,自然不会对成吉思汗的功绩感到骄傲。
“我不是要赞颂成吉思汗,只是要说明两件事。第一,鞑子能做到的,我们也能,而且可以比他们做得更好!”赵昊却把手一挥,霸气四射道:
“第二,在这里……”
他的手指落在莫斯科方向道:“有一个斯拉夫人建立的罗斯国。在三百年前,被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征服,建立了金帐汗国。”
“在大明建国112年后,也就是成化十六年,斯拉夫人才击败蒙古人,获得独立。经过几十年的改革壮大,他们取得了对鞑靼人压倒性的优势。便一路向东,开始对蒙古人进行逆向征服!”
“嘉靖三十一年,他们征服喀山汗国!”
“嘉靖三十五年,他们征服了阿斯特拉罕国!自此控制了伏尔加河流域,越过乌拉尔山进入亚洲!”
赵昊手指不断向东,沉声说道:
“万历九年,他们又征服了庞大的西伯利亚汗国,自此一路往东,再无强大的敌人挡路了。可以直达太平洋西岸!”
“万历十四年,他们已经在图拉河口附近建立第一座城堡——秋明城堡。开始征服东方,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的话,最多再过几十年,他们就要兵临黑龙江了!”
第一百零二章 西伯李亚王
事实上,俄军本可以更早打到外东北的。
之所以拖了几十年,是因为他们的国王绝嗣了。
俄国的国王自称沙皇,就是拉丁语中的‘凯撒’。
西元1453年,也就是土木堡之变四年后,另一个有名的堡也陷落了——君士坦丁堡终于被奥斯曼帝国攻陷,国祚千年的东罗马帝国就此灭亡。
之后流亡西方的东罗马末代公主索菲亚,奉教皇之命下嫁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之后莫斯科公国便以东罗马帝国继承人自居,大公开始自称沙皇,定国号为沙皇俄国,开始中央集团统治,
沙俄将索菲亚带来的拜占庭双头鹰奉为国徽,号称第三罗马,所以说罗马正统还在莫斯科……
言归正传,沙俄在伊凡三世和他的儿子瓦西里三世,孙子伊凡四世——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伊凡雷帝手中狂飙猛进,势不可挡。
不过那位伊凡雷帝已经于1584年,也就是万历十二年去世了。
然而他的继承人费奥尔多非但智力有缺陷,身体还很衰弱,长时间站立就会体力不支。不说处理朝政,就是各类重大庆典仪式都无法完成。所以国家权力为辅政大臣戈东诺夫所掌握。
在戈东诺夫认为时机成熟后,便在1598年,也就是万历廿六年,毒死了没有后代的白痴沙皇,留里克王朝就此绝嗣。
随后,经全俄缙绅会议的选举,戈东诺夫被推举成为新沙皇。但他打破了长久以来君权神授的观念,让沙皇这个概念不再神圣。要成为沙皇也无须皇族世代相传,子承父位。不论出身,人人皆可问鼎,主要规则就是唯强者居之。
这就开启了俄罗斯长时间的内战和动荡阶段,戈东诺夫之后数任沙皇无一善终,甚至出现了长时间的‘空位时期’。一直到万历四十一年,罗曼诺夫王朝建立情况才开始好转。
因此,沙俄即将进入一段混乱虚弱期,不得不放缓了东侵步伐。
结果直到1648年,也就是永历二年,带清顺治五年,俄国人才抵达了堪察加半岛和白令海峡,完成了向太平洋推进的探险。
1651年,他们又进抵了贝加尔湖,修筑了伊尔库次克城。然而贪婪成性的俄国人还不满足,继续向我外东北入侵,并在黑龙江两岸建立了诸多军事据点,其中规模最大的就是雅克萨城。
建立军事存在后,俄国人开始驾轻就熟的同化当地民族,中国边境少数民族的反抗逐渐发展为中俄两国政府间的正面冲突。最终爆发了雅克萨之战,两国签订了《尼布楚条约》,这才暂时遏制了俄军对外兴安岭以南中国领土的侵犯。
但那时,俄国人已经把外兴安岭以北,上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全部吃掉了。
其实俄国人在远东投入的兵力非常有限,哪怕是第二次雅克萨之战,俄军兵力也不足千人。
这很正常,在铁路修建之前,他们根本没有能力投射过多兵力到遥远的亚洲。沙俄那空前广袤的东方领土,全靠机动能力超强、生存能力满点的哥萨克骑兵平趟出来的!
西元1581年,万历九年,哥萨克头目叶尔马克仅率840名哥萨克骑兵翻越乌拉尔山脉,便开始如入无人之境的侵入西伯利亚!
因为眼下整个西伯利亚——大明称之为‘罗荒野’,完全是一片不设防,也没人抢的无主之地,远道而来、翻山越岭的哥萨克骑兵能平趟,距离更近,且面前是一马平川的辽东铁骑完全没道理不能平趟!
历史就是这样,有时候它会把机遇一股脑摆在你面前,就看你能吃下多少了。
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儿,要是像大萌和带清那样,送到嘴边都往外吐,再想吃就得付出千百倍的代价,从别人嘴里抢食儿了。
所以赵昊经过反复斟酌,决定还是我全都要。哪怕一时消化不了呢,可以像猴一样先存在颊囊里,留给子孙慢慢消化嘛。人是猴儿变的,跟猴儿学不丢人。
这就要求赵昊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将它们向外投送。
眼下,西伯利亚汗国烟消云散,沙俄又马上要进入长期内战,自顾不暇,整个罗荒野再无可战之敌。
不抓住这难得的历史空窗期,真对不起老天爷啊!
所以赵昊决定要推动李成梁的辽东铁骑西征,哪怕这会让他们变成真正的军阀,会让辽东王的变成西伯利亚王,也比几十年后,让毛子打到黑龙江畔强之百倍!
而且根据参谋部研判,李家军真要踏上西征路,反而会更加离不开内地的支持。说不得,赵昊还得拉上老西儿,才有可能把西伯利亚真正消化掉。
老西儿和宁远伯李成梁一路向西去占领‘西伯李亚’,真是天作之合啊。
只要想想辽东铁骑和哥萨克骑兵决战西伯利亚平原场面,赵昊就觉得带感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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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要做通老李工作,让他放弃辽东,下定决心一路向西,也不是一番嘴炮就能办到的。
不管怎么说吧,至少当着赵昊的面,李成梁是真燃了。
别看老李现在被赵昊说燃了,恨不得跨上马就开始西征。但赵昊跟老狐狸们打了半辈子交道,焉能不知这帮家伙各个都是影帝,真真假假的表演你要全信就输了。
关键还得看他怎么做。
却也由不得李成梁。赵昊为何那么执着要戚继光去辽东?并非只是为了实现他‘戚继光跨海伐日’的个人情结。更深层的目的,就是把李家军赶出辽东,逼着他们不得不向西北进军!
但也不能光威逼,还要利诱。赵昊提议组建一个西北公司,由江南集团和西山集团各占三成,余下股份由老西儿和李家军对分,大家一起开发西伯李。
是的,赵昊还对李成梁说,要将西伯利亚,改名‘西伯李’,用这种强烈的暗示来激发起老李的西征梦。
因为在小冰河时代,西伯利亚没法接收移民,对赵昊的百年大移民并无裨益,所以他的主要精力还是得放在南洋。等有余力了,再去开发美洲……
后头还有印度和非洲在排队,百年之内都轮不到开发西伯李。那是留给后代的馈赠……
所以让老李家把哥萨克挡在乌拉尔山以西就够了,真让老李成了西伯李的亚王,赵昊也认了。
他断不会像朱瞻基那么小家子气,宁肯丢了交趾布政司,也不封给张辅。
还是忍不住要骂一句,万古罪人朱瞻基,连生出的儿子都是千古罪人级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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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家有了同一个梦想,原先的那点儿事儿就不叫事儿了。
在李成梁主动写下效忠书后,赵昊便通知北京那边,可以结案了。
于是三法司会审很快有了结果,共审定奴儿哈赤包括谋逆在内的十八项罪名。
要知道,上一个大一统的汉人王朝,可是被女真人灭了国的。这奴儿哈赤居然敢重建女直国,一旦摆上台面,如来佛祖也救不了他。
最后判决按律当凌迟抄九族。但念其素有功劳,又主动进贡,尚无反迹,所以减为绞立决,且不公开执行。
其实主要是因为人家是来进贡的,弄死了实在不好看。朝廷为了自己的体面,也得给人家个体面的死法……
但私底下动手却麻利的很。宣判当晚,便在刑部大牢中执行了绞刑。
那个谁全程旁观了行刑过程,并为其收尸。
得知奴儿哈赤的死讯后,赵昊长长松了口气。
这次可不只是除掉了奴儿哈赤,还扼杀了真正的位面之子——皇太极的诞生。
皇太极是奴儿哈赤第八子,生母为海西女真叶赫部首领的女儿。
叶赫部首领为了与奴儿哈赤结盟,万历十六年把小女儿许配给了他。但彼时新娘只有十四岁,所以直到万历二十年十月才生下了皇太极。
赵昊掐指一算,奴儿哈赤下次入京进贡是万历二十年四月,那时候皇太极已经在娘肚子里了。所以无论如何他这回都不能让野猪皮回去了。
那皇太极可是标准爽文男主角,号称七岁时,父兄外出打仗,他就开始主持家政了,把家里日常事务、钱财收支等管理得井井有条,而无一不合奴儿哈赤心意。
后来长大了上战场,一要落败就有神风帮忙——他们可是在东北打仗啊,那地方台风登陆可是很罕见的,却能恰好帮他克敌制胜,而且还不止一次。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所以这样的挂哥还是直接永封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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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会同馆的额亦都、何和礼等人,也在负隅顽抗数日后,被以官军形态出击的特科行动队剿灭了,现场无一活口……
那龚正六则因揭发有功,故而从贼经历不予追究,赏银五十两,放回原籍。
他前脚从刑部衙门放出来,后脚便被梅花用马车接出了京城。
马车上,有他失散多年的儿子。
正因为特科帮他找到了留在绍兴的儿子,龚正六才不得不自愿成为特科的线人……
不过公开的说法是,他是代表奴儿哈赤与辽东巡抚接触时,受到郝中丞的感召,才甘愿为故国除此隐患的。
所以郝杰并未受到任何牵连,反而因为巧妙安排奴酋进京授首,而得到士林广泛的赞誉。更因为终于给李成梁挪了窝,被朝野视为能吏,前途一片看好。
ps.两连更哈。
第一百零三章 元辅致仕
其实李成梁这边也还好,他立的功劳太多,朝中大僚大都搭他的便车,给子孙混上了铁饭碗。哪能自己砸自家儿孙的饭碗?
所以他上疏请求致仕,体面收场,可谓皆大欢喜。
万历问李成梁谁可继之?他推荐戚继光接替自己的辽东总兵一职。
群臣也交章推荐戚继光担任,辽东的烂摊子给别人也确实不放心,万历终于同意了。
致仕之后,李成梁准备亲自率领西北公司的远程考察团,去西伯李考察一下,看看到底有没有搞头……
这边赵昊搞掂了戚继光,收下了李成梁,还附赠了个李如松……其实蓟镇总兵杨四畏也早就投靠了江南集团。
杨总兵虽然是辽阳出生,但祖籍在南直,也向来以江南人自居。
他在蓟镇任副总兵时,唐山市便在其管辖范围内,大家一来二去,感情不断升温,早就已经是一家人了。不然也轮不到他接班戚继光,担任蓟镇总兵官。
赵昊选在山海关约见李成梁,就是让老李明白这一点。
李成梁一看连山海关都在赵昊手中了,那还折腾个屁啊?
真到了那天,山海关一拦,大军从唐山登陆,自己只能干瞪眼。既然打不过,那就只好加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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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的是,这边赵昊都要给大明解除武装了。
那边北京城后知后觉的君臣还在为争国本,争得不可开交呢……
四月里,因为皇帝食言自肥,还玩起了失联,尽显无赖嘴脸,五位内阁大学士一起辞职。
万历这才傻眼了。没了大学士帮他处理国务,他怎么偷懒?没了大学士帮他和稀泥,他岂不要天天被言官骂死?
他也顾不上装死了,赶紧一道接一道上谕慰留大学士们。但五人摆出一副铁了心的架势,坚决求去。
万历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
无奈之下,他只好不情愿的献身……呃,是现身,将大学士们请到平台,说自己是开年后又病了,所以没有看奏章,并不是有意躲着诸位。
还有咱们过年说好的事儿,一定算数,朕会尽快安排大哥儿出阁读书的。
几位大学士来前早合计好了,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轻信了。不过那么多事政压在那里也不是个事……
而且内阁里没人,想办点什么事也太不方便。
于是四位大学士,表示自己还是不能回来上班。但为了顾全大局,末辅王家屏愿意先回内阁顶一顶。
万历心说,回来一个也好,至少内阁有人值班了,不用什么奏本都往自己那儿送了。
但没过几天他就发现,单回来个王家屏,还不如不回来。因为阁臣们留他在内阁,就是盯着自己尽快履行承诺的……
几天后,今春刚刚廷推产生的礼部尚书于慎行,甫一上任便率领全部上书,促请皇帝早立太子。而且语言很不客气——
他直接指责万历身为皇帝言而无信,身为父亲极端不负责任,完全对不起列祖列宗!
把万历给气得火冒三丈,把于慎行和礼部官员统统罚了俸。
然后又教张宏带话给王家屏,让他跟礼部的人谈谈,安生点儿行不行?
王家屏当场表示对不起,身为一个刚烈的老西儿,捏不会和稀泥……
他非但不去劝于慎行,反而还上本为礼部辩解,说他们也是职责所在。皇上处罚于慎行也没用,他的前任沈鲤、朱赓,不就是因为迟迟无法立太子,而相继引咎辞职的吗?你要是再搞他,当心他也跟你辞职。
一年之内,接连三位储相大宗伯相继辞职,也太难看了吧?
万历被噎得哑口无言,发作不得。他倒不是怕于慎行辞职,而是怕王家屏这货跟自己撂挑子,内阁不就又空了。
也只好忍气吞声,便让小太监给王家屏传了个口谕,大意是说好的事儿我肯定按时办,你给我安抚好他们,不要让他们再搞我了。
谁知接到上谕后,不讲武德的王家屏转头就告诉了礼部。
于慎行马上上疏表示,上谕已经收到,臣第一时间就通报给两京各衙门及各省官府,请他们耐心等候,今年春天不要再烦皇上了。
看到于慎行的奏本,万历差点背过气去。好么,这是要逼宫啊!
他传口谕不过是为了稳住王家屏,让他替自己稳住众大臣。
反正口说无凭,他说了不算又不是一两回了。
气得万历马上派人质问王家屏,怎么能把朕给你的私信转发呢?还让于慎行群发了!
这下可好,把朕逼上梁山了。
而且现在已经是五月暮春了好吧……
王家屏便上本请辞,说自己这样做确实不对。但那是因为国本之事,纷扰太久,诸臣误会太多。我无法一一劝说他们,只能将陛下的旨意传达下去,以消除大家的疑虑。”
翻译翻译就是,你丫别想再把我们当傻子耍,老子不给你被黑锅了,也玩你一把!
虽然皇帝私底下可以说话不算话,但一旦摆上台面,还是要当成金科玉律的,万历自己也一样要遵守。发作完了,他也只好正式下了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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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立之事,朕以诚实待天下。岂有溺爱偏执之意?少待过十岁,朕自有旨,册立、出阁一并举行,不宜烦言催渎,今与卿等知之。’
意思一目了然。你们别烦老子,我没有废长立幼的意思,等皇长子十岁了,就会册封他为太子,并让他出阁读书。
这下满朝欢呼,百官弹冠相庆。朱常洛已经九岁了,转过年来就是十岁,虽然皇帝又趁机拖了一年。但百官要的是把这件事敲定了,早一年晚一年他们并不在乎。
反正皇帝下了正式的旨意,总不会再有变数了……吧?
可惜,干脆利索从来不是万历的风格,婆婆妈妈出尔反尔才是他本色。下了圣旨后,万历越想越觉得亏得慌,又派人到内阁传了道口谕——
‘因为王家屏搞小动作,所以出阁册立之事,才会从今年拖到明年的。到明年春夏,科道官等不烦言,明年冬出谕旨,如果再烦言,则到十五岁延期册立!’
不过大家也没往心里去,皇帝这次被逼着向百官低头,心里肯定窝火,还不容许人家发泄发泄?
天真的大学士们都认为国本问题已经解决了,于是纷纷复出视事,只有首辅赵守正,依然坚决求去。
首先这次他带头逼皇帝立太子,严重损害了万历的威信。为了消除不良影响,他这个首辅必须引咎辞职。
二是他的眼疾至今没有好转,已经严重影响到正常工作了。还是退位让贤,自己回家安心养病去吧。
万历自然舍不得他的赵首辅,一面派太监到赵家胡同去视疾,并赐鲜猪一口、鲜羊一腔、甜酱瓜、茄、白米二石、酒十瓶。一面又传谕云:‘宜慎加调摄,不妨兼理阁务,痊可即出,副朕眷怀。’
意思是让他像自己一样居家办公,不必辞职,等好了再复出。
好家伙,这下大明的皇帝和总理一起居家办公了……
至于引咎之事,万历提都没提,坏人都是王家屏几个,元辅这样的厚道人,怎么会挤兑朕呢?
加上百官也上本请求慰留元辅。这样的好领导谁也舍不得他走啊,他走了谁给大家发红包啊?
盛情难却,赵守正只好又在家将养了一个月,谁知非但眼睛重影丝毫没有好转,反而又出现了虹视。就是看到光源时,在其周围出现彩色的光环,两眼棱镜化了。
这下可苦了赵守正,本来就看啥都是双份的,所以彩色光晕也是双份的。睁开眼睛直接就成万花筒了,怎一个炫酷了得?
这还上个屁班?他感觉自己命不久矣了,对皇帝也尽到了义务,便继续上本坚决求去。
在上到第八本之后,万历只好同意他先回籍休养,待病情好转了再赶紧回来。并进太傅、上柱国,厚给廪隶,命有司护送元辅归乡。
厚给廪隶就是给退休金并派人伺候,此乃常例,无甚稀奇。
不过生封太傅还是很给面儿的。尤其是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的万历皇帝,能从少傅升为太傅,说明真的很喜欢他的赵先生。
可惜赵守正坚决请辞不受,依然当他的少傅。万历也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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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八年六月六。
在百官挥泪相送下,大明前首辅赵守正,戴着一副拉风的大墨镜,乘船离开了北京城。
两天后,船到了曹妃港。
赵昊也在那里等候他多时了。
“儿啊,你可想死爹了……”赵守正一看到赵昊自带光环的两个身影,登时就哽咽了。
“爹,我也很想你啊。”赵昊眼圈也红了。万历十五年后,父子已经整整三年,一千多天没见面了。
越是顺风局越不能浪。古往今来,最后关头把自己浪死的例子还少吗?
以赵昊谨慎的性子,除非迫不得已,是绝对不会踏足京城,身临险地的。
从这个角度来讲,赵二爷这首辅,不当也罢。
船一靠岸,赵守正便在蔡明的搀扶下,蹒跚下了船。
看着父亲老态龙钟的样子,赵昊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莫哭莫哭,你都四十了,爹能不老吗?”赵守正想帮他擦擦泪,伸手却摸了个空,显然是猜错了方向。
赵二爷登时哭成了个泪人。“儿啊,你爹要成老瞎子了,我会不会死啊?”
“……”赵昊登时噎住了,咋一退休,就又原形毕露了呢?好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道:“不至于。”
ps.今晚没了哈。
第一百零四章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其实江南医院早就诊断出,赵守正所患之症乃圆翳内障。
所谓‘圆翳内障’,说白了就是老年性白内障。
赵守正是嘉靖十年生人,今年正好六十,花甲之年眼出问题很正常。况传统医学认为此症乃‘怒气伤肝,血不就舍,肾水枯竭,气血耗散’所致,赵守正日夜操劳过度,整天上火忧虑,条条都能对的上,眼不出问题就怪了。
这个病可以致盲不假,但可手术复明。
我国传统医学就已经积累了很成熟的方法了。一种是通过针法,叫金针拔障。还有一种是通过药物,叫做磁朱丸。此方是交心肾的佳方,而老年白内障多是心肾不交引起的。
医圣万密斋就十分擅长眼科治疗,虽然他在两年前以九十高龄仙逝,但他已经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了江南医院和江南医学院的后辈们。
在显微镜、解剖术等新医学技术引入后,现在眼科疾病的研究和治疗水平,更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已经远超万密斋当年了。
万密斋眼科医院院长龚延贤曾数次进京为赵守正诊治,又与江南医疗集团专家委员会诊后,去年就得出结论,做一个难度不大的手术,并结合药物治疗,数月即可痊愈。
然而方案递给赵昊后,却被他压下了,并吩咐龚延贤,不妨把病情说得严重点儿,吓唬吓唬赵二爷……
目地自然是让他早点病退了。
一是因为国本之争非但不会像大臣们预计的那样大局已定,反而好戏还在后头呢。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技能冷却后,双方会完全丧失理智,把朝堂变成修罗场,大杀特杀杀红眼!
到那时,根本没有和事佬和稀泥的空间,想耍滑头?只会碰个头破血流!就连申时行、王锡爵那样的高手都招架不住,只能黯然下野,赵二爷这种低手非得给皇帝百官活活折腾不可。
二是根据战略委员会研判,接下来的局面随时会急剧恶化,社会矛盾激化的速度可能会大大超出之前的预期。
因为通过大范围的社会调查,赵昊发现自己之前有一个观点是不正确的。
在他从前的认知中,一直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愈重、反抗愈烈!
但吊诡的是,这次由集团战略决策委员会发起,集团调查统计总局执行,调查范围包括两京十三省一千四百个县、千户所的社会调查结果显示,最不能容忍旧制度和不公的,居然并非那些受压迫最重、被剥削最深的地方。
相反,却是在经济发达、苛政较少、人民生活条件相对较好的地区,人们对不公与压迫的反应最激烈!
所以之前赵昊想当然的认为,革命会从那些藩王寄生的内陆省份爆发,就像历史上出现过的那样。很可能是错误的。甚至因为集团不断的扬汤止沸,这些省份并不会爆发起义。
反而革命很可能在东南沿海地区,那些人民对苛政感受最轻的地方爆发!
这是因为江浙闽粤一带已经悄然发生了一场革命。
哪怕没有江南集团,在这片所谓资本主义萌芽诞生的土地上,随着传统小农经济的土崩瓦解,心学尤其是泰州学派的长期传播,出现了大量摆脱了土地束缚和礼教束缚的市民阶层。
这些人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身心自由,想去哪去哪,想干嘛干嘛,收入还比较可观,可以在养活全家外,能追求一些精神享受,诞生了以自由为内核的市民文化。
但也正因为撕开了礼教束缚的一角,享受到了自由的空气,他们才会对充斥四周的封建权力,感到更加难以忍受。
因此明末各种市民针对缙绅阶层的暴动层出不穷,比如著名的‘民抄董宦’,就是很好的例子。
不是缙绅个人变得更穷凶极恶了,而是封建制度的瓦解,引起社会心理的变化——甚至缙绅阶层有意识的减少了作恶,它激起的仇恨反倒更大了!
也就是说,一部分旧制度的崩塌,非但会让人们感觉好一些,反而会使剩下的部分,令人厌恶百倍。
所以,大明在万历中叶以后,整个社会便进入了最危险的时刻。加上天灾人祸不断,这个经济繁荣、文化灿烂、生机勃勃的旧世界,在新世界诞生前彻底崩溃了……
现在又加入江南集团这个超级巨大的催化剂,使这一进程起码加速了几十年。
这就是为什么调查结果显示,整个社会人心会普遍浮动不安,东南四省尤甚的缘故!
很可能,只需最后一击便可使它整个动摇起来,造成前所未有的最大的动荡和最可怕的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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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赵昊和江南集团责无旁贷要站出来,将社会动荡和混乱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使国家尽快重回正轨!
这种时候,他怎么能让老父亲继续当朝廷的首辅,表演父子相爱相杀的大戏吗?
此外,这件事也深刻的教育了赵昊,往后切不可只看下面的汇报,凭想当然就做出判断。
上位者不可避免的脱离群众,脱离现实。位置越高,被架空的就越严重。
因为只要是人,便都有主观色彩和利己动机,不由自主就会避重就轻、以偏概全、文过饰非,将事情自己希望看到,或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描述。
这样层层加码一点点,到了最高层便是‘亿点点’,赵昊能光靠报告看到真相才有鬼。
只靠蜻蜓点水的视察也白搭,必须要用科学的方法,做深入细致的大样本调查,才有可能逼近真相。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老人家的教导不能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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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老爹送回浦东含饴弄孙后,赵昊便赶往台湾,参加嘉南水利一期工程的完工典礼。
台湾是集团设立的第一个行政区,而且是特别行政区。
普通行政区的行政长官是管委会主任,行政四级。
特别行政区的行政长官叫管委会委员长,行政三级,与集团董事平级,有资格进集团董事会。
目前集团十八个行政区,只有台湾、吕宋和马六甲三个特别行政区,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至于台湾为什么这么重要,你说呢……
总之,最高指示,一定要把台湾建设成美丽的宝岛!
经过集团二十多年不遗余力的发展,加上去年新设的两个市,如今台湾特别行政区已经有整整十二个市,三百五十万人口了。
管委会报经集团批准,将台湾分为五个域,各由一名管委会班子成员担纲,负责指挥域内各市互通有无、协调发展。
其中台北合作域,包括基隆市、台北市、淡水市、宜兰市,以煤业、金矿、农业、渔业、港口贸易为主,也是最强的一域,占全台人口的一半,经济的三分之二。
南面的新桃合作域,由新竹平原和桃园台地组成,设立新竹、桃园二市,以水旱田种植和渔业为主。
再往南是台中合作域,以台中盆地和彰化平原,设立台中、彰化二市,是全岛农业先天禀赋最好的片区,以水稻、甘蔗种植和制糖业为主。
接着是嘉南合作域,嘉南平原上的台南、云林、嘉义三市,产业与台中域类似,但先天条件不如。虽然平原面积最大,粮食产量却不如前者。
最后是凤屏合作区,包括凤山丘陵和屏东平原上的凤山、屏东二市。除了种植水稻、甘蔗,渔业外,面向南洋的凤山港还是全台最大的港口。
应该说,台湾的软硬条件都很棒,但有严重的先天缺陷,属于上手容易……初期移民很简单,但做大做强很不容易那种。
最大的桎梏便是水土缺陷,整个西台湾的土地主要以红土层为主。红土容易板结,所以降雨渗不下去,无法形成地下水蓄水。
虽然台湾降雨丰富,河流水量充沛,但受地形限制,河流都是从高耸的中央山脉向西流入海中,径流很短,能滋养的区域自然十分有限。而且靠近河道,地势低洼的地区,还经常遭受洪涝,一样颗粒无收。
此外漫长的海岸线又造成大面积的盐碱地。结果台湾十二市号称耕地超过千万亩,然而七成都是饱受干旱、盐碱桎梏的看天田。这也是后世台湾民间超迷信的重要原因。
什么叫看天田?就是风调雨顺便能丰收,天公一不作美,便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大面积的绝收。
所以要想让台湾变成真正的宝岛、糖岛,就必须大力兴修水利!
总体说,就是利用西台湾天然的地势差,修建一个个水库,截住雨季丰沛的河水,防止洪灾。到旱季再通过密集的引水网,将水库的水送往各处缺水的耕地。这样自然可以旱涝保收,不用再看天吃饭了!
而且水利工程要尽早上马,早干早享受,而且越早越简单……一旦移民村镇形成,各公社的耕地阡陌相连了,再修水库、挖水渠的话,难免要移村淹田。就算移民们服从性好觉悟高,但赔偿是绝对不会少要的,成本就高了去了。
所以二十年间,台湾特别行政区的头等大事,便是全力以赴的修大圳!
ps.就这一章……
第一百零五章 嘉南大圳
‘圳’,望文生义,乃是指田边水沟。大圳便是大型沟渠综合灌溉水利系统。
二十年间,行政区在桃园修了石门大圳,引大汉溪中游之水蓄于石门水库,灌溉桃园市一百一十万亩旱地。
在彰化修了彰化大圳,引浊水溪灌溉彰化市的四十万亩土地。
在凤山修了凤山大圳,引高屏溪水灌溉凤山县三十万亩土地。
在云林修了云林大圳,取浊水溪水源灌溉云林平原七十五万亩耕地。
还在嘉南平原上修筑嘉南大圳,计划引台湾第四大河曾文溪灌溉嘉义、台南一百五十万亩的耕地!
这其中,以嘉南大圳灌溉面积最大,施工难度最高,工期也最长。自万历八年开工至今,整整修筑了十年光阴!
工程到今年四月终于竣工,经过三个月的验收调试,终于到了试运行阶段。
为庆祝这一意义重大的时刻,台湾特别行政区举行了隆重的开闸典礼,就连赵昊也亲自到场剪彩,以示对水利工程的重视!
典礼是在整个大圳的核心——乌山头水库举行的。
这座巨大的水库位于曾文溪支流官田溪的上游,是利用乌山岭内的低洼谷地作为贮水池,修建而成的超大型离槽水库。
水库大坝总长1273米,底宽303米,高56米。
大坝主体采用传统的土石结构筑成。这样可以就地取材,大大降低建造成本。虽然江南集团的水泥、钢铁产量已经很惊人了。但各地都在搞基建,需求量更是大得惊人,想修混凝土大坝,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呢。
而且土石坝结构简单,便于维修,有适应变形的良好性能,用在地震频仍的台湾岛上最合适不过。对地基的要求也低,所以施工技术简单,工序少,大禹用了都说好,几千年来从未过时!
不过江南建设还是升级了建造技术,他们采用张鉴式蒸汽机大量提水上堤。使工人们得以一面铺砂石、一面灌水,这样细颗粒的砂石便渗透下去,塞在大石头石缝里。再用石磨一层层滚压夯实以后才结实。
为了达到赵昊建百年工程的标准,施工人员又在土石坝两侧各砌了一层浆砌石护坡,最外面层还加筑了一层混凝土外壳。
前者可以保护土石坝不受顺坝水流淘刷,后者则可以保持防护坡体稳定,并防止渗水。
此外,因为是距离汲水河川有一段距离的离槽水库,所以承建的江南建设八公司,还挖通乌山岭,修建了一道三公里的引水隧道,使曾文溪的来水透过漏斗状的取水口,导入乌山头水库,成为挹注嘉南平原的主要活水。
再加上纵贯嘉南平原的南北供水道干线,如此浩大艰巨的工程,也无怪会耗费了整整十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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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闸典礼便在大坝上举行,赵昊和几位集团高层,台湾行政区管委会班子,台南、嘉义、云林的市干部,江南水利设计院、江南建设八公司的干部和工程师们,以及最最重要的,靠着肩扛手推,聚沙成塔,修筑起这宏大工程的三十万民工都来了。
其实专职修筑的工人,总人数一直保持在万人以上,从未超过两万人。
三十万,是十年间参与过大坝建设的人数,而台南、嘉义、云林三市加起来,也不过才八十万人口。
即是说,三市几乎所有成年男性都在公社组织下,农闲时支援过大坝建设。而且是自带干粮的义务劳动,不给施工方增加负担。
此时,这座凝聚了集团、管委会、三市人民心血和殷切期待的乌山头水库,已经达到最低运行水位。
大坝上,竖立着一个红绸包裹的巨大物体。
锣鼓鞭炮声中,赵昊、集团副董事长兼江南建筑集团董事长华伯贞和一百名民工、工程师和管理干部代表,一起揭下那块红绸,一座两丈高的花岗岩雕像便露出了真容。
雕像的内容是一组群像,共九个人物,可以分成三组。
最前面的是两个技术人员,一个戴着厚厚的眼镜,手里拿着图纸和尺规。另一个则扛着一捆绳尺和勺形钻。分别代表工程设计和管理人员。
中间一组人数最多,是五个民工在前拉后推,全力将满满一车土石运上大坝。
最后则是一个挑着担子来送水和干粮的妇女。
三组人物又紧密连成一个整体,朝着同一个方向,一起向上前进!
所有人物都身体强健,充满了力量感,每个人都目光炯炯,脸上都充满了希望!
在他们脚下,是谁都能看懂的八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团结一心、人定胜天’!
题字人——赵昊。
在这座‘嘉南大圳施工纪念雕像’下,所有人默哀两百八十二秒,以悼念在大圳施工过程中,牺牲的282名施工人员。
“他们有民工有技术员,也有管理干部。他们来自山东、浙江、南直、福建……他们最年长的四十八岁,最年轻的只有十五岁。他们的名字,也永远的镌刻在这座纪念碑的背面,可以让他们永远看着自己创造的奇迹安息!”
赵昊感人肺腑的悼词声中,所有人都望向雕像和烈士们看向的方向。
只见大坝围住一湖优美的风景,周遭蜿蜒的山岭已经变成了湖岸。从高处俯瞰,整个库区便如一树绿色的珊瑚,美得让人心醉。
还有无数白鹭、野鸭、鸬鹚徜徉在湖面上,让这美轮美奂的景色,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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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情不自禁流下泪来。这副壮美的画面,是他们亲手打造出来的啊!
“282名烈士可以在这碧水青山间安息了,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更要认真的生活劳动下去,用我们全部的力量,将荒草漫野的嘉南平原,变成富饶的鱼米之乡!如此,方不负我们的十年血汗和烈士的一腔英魂!”
“团结一心,人定胜天!”
“团结一心,人定胜天!”
“团结一心,人定胜天!”
三十万人震天的口号声中,一百位嘉南大圳施工先进模范一起转动绞盘组。粗大的铁链咔啦啦带动内外两道钢筋混凝土的水闸门缓缓升起!
大坝上共有并排的三组水闸门,可以通过开启闸门的数量,控制出水流量。
因为是试运行,所以这次只开启了一组。但五米宽的闸口开启,万千湖水奔腾而出的场景,便已经足够壮观了!
只见那磅礴的水流如瀑布般自大坝中部的出水口,倾泻入大坝前的混凝土接水槽中。登时捣珠崩玉、飞沫反涌,荡起的水雾如烟雾腾空,随风扑面而来,让围观的百姓只觉通体一寒。
比瀑布声还大的欢呼声震天响起,幸福的人们兴奋的蹦着跳着,跟着那欢腾的碧水向前奔跑……
水流出库后,沿着笔直的导水路向前两公里,然后一分为二,分往南北而去。
南干线自乌山头南行,跨官田溪,曾文溪,往台南去,滋润那里的63万亩土地。
北干线则沿乌山头北行,跨龟重溪,急水溪,八掌溪,朴子溪,最后止于北港溪。滋润屏东和云林的87万亩土地。
北港溪以北的土地,则由云林大圳的浊干线灌溉。
而且北干线和引自台湾最长河流浊水溪的浊干线,还在北港溪河床下以暗渠相连,利用倒虹吸原理互通有无,相互支援用水。
剩下的工作,便是根据需要,建造一道道支线、分线与引水渠,建成一个绵密灌溉网络。
这样,来自乌山头水库和浊水溪的滚滚水源,就可以透过这些网络遍及嘉南平原的每个角落,灌溉干涸已久的大地了!
~~
然而如此得之不易的来水,倘若只是放任自流,不加以节约管理,大半都会浪费掉。
那样非但太可惜了,还会导致下游用水不足,甚至无水可用。到时候必然起争执,一个弄不好甚至会发生械斗。
自古以来,大江南北,宗族村落间的械斗,大半都是为了争水……
移民们可都是有枪的民兵啊,一旦发生流血事件,说不定就会演变成小型战争。
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有血的教训,在其他行政区已经发生过多次了。虽然都被集团迅速调兵,以雷霆手段扑灭,然后该抓的抓,该毙的毙,甚至有整个公社被打散重新分配的先例。
但亡羊补牢的代价无疑是惨痛的,防微杜渐才是王道。
幸好拜集团强大的组织力和科学管理的能力所赐,行政区不需要花费太大成本就能办好这件事。
行政区水利厅下设了嘉南水利总处,统一领导三市引水线路的维护、改进、增建工作,并根据各公社的实际情况,分配用水份额。
每个公社的水利科只有两到三名工作人员,光负责上传下达和统计分配用水就已经忙得要死,具体工作还是得分配给生产队来干。
原则上,所有用水的生产队都要在公社水利科的领导下,承担起水路最末端的中小给水渠建设。
可不只是挖条沟渠引水那么简单,必须要附和水利总处的标准。非但宽度和深度要达标,还得铺上水泥,盖上盖板。或铺设粗陶引水管,以避免白白的渗漏蒸发。
各生产队都得设一个水利小组,除了负责本段水渠的日常巡查和清理,还要观察轮灌效果,并将实际用水量的差额,上报给公社水利科。然后水利科根据上报,调整供水计划。
水利小组再根据水利科制定的轮灌时间,分配用水份额,通知社员在规定时间出来引灌。
水利小组并不会增加大队的负担,因为这份工作细致繁琐,却不需要重体力,所以成员都是老年人。
但因为要简单计算,逐日记录,也只有江南集团治下的老年人,才能承担起这份工作来、
这就是全民扫盲的好处。总有一款工作适合你。
经过水利总处制定计划,水利科上传下达吗,水利小组分配份额,上下通力合作,至少可以让来水利用率提高一倍以上,让嘉南平原真正变成又一个江南……
第一百零六章 我将以高达形态出击
典礼结束后,大坝施工队就地解散,民工们也回到了自己的生产队,李守忠自然也不例外。
他和高达是万历十七年加入的施工队,正好在大坝干了一年。
不过高达却没跟他一起回来,这小子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积极劳动、表现突出,最后居然被评了个三等劳模。被公社干部带去市里,参加本市举办的表彰大会了。听说市长还要请吃饭呢……
从前一直瞧不起的小舅子,这次居然跑到自己前头了,让李守忠有些不是滋味。也许还有些别的情绪,总之他扛着两个人的工具,落落寡欢的回去本队所在的新康村。
到村公所办理了归队手续后,生产队长本打算带他去瞅瞅,村里给他兄弟俩种的地。那可是一点儿没糊弄。
但见李守忠脸色不太好,队长以为他是在施工队累得,便放了他几天假,让他兄弟缓缓劲儿再上工。
李守忠道声谢,便回到他和高达的新房。
新房是半亩的院子,两层的小楼,大小和规制都跟何心隐师徒在新港市宁波里的住宅差不多,只是显得更新一些。
兄弟俩运气不错,来的时候正赶上市里给他们公社盖房,稀里糊涂就签了抵押贷款协议,成了一名光荣的房奴。
青砖漫地的院子里刚打扫过,还洒过水。队长告诉过他,在他们出去劳动的这段时间,同队的乡亲们轮流给他们定时扫院子。米缸里有今年的新米,直到他们要回来,队里还给他俩备了油盐酱醋,还有青菜和鸡蛋,以免两个单身汉回来开不了火。
生产队里这种互帮互助,不能不让人感到温暖,却也让李守忠感觉愈加烦躁。
而且在工地上顿顿吃得饱,天天有肉吃,他也早就过了饿死鬼投胎的阶段。
便把铺盖卷和工具往地上一搁,用手压式提水器打了一桶水,痛快的冲了个凉,这才感觉没那么烦闷了。
却还是提不起劲儿来,便把带回来的凉席往地上一铺,仰面躺在丝瓜架下乘凉。
架子上的丝瓜秧在亚热带阳光下长得很疯,春天种下现在居然可以遮阴了。
看着阳光透过叶片和黄花斑驳流动,那种不真实感越发浓重,仿佛眼前的一切即将消失一般。
迷迷糊糊间,院门忽然嘭地被人踹开,生产队长带着公社保卫干事冲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手持刀枪棍棒的民兵。
“他就是奸细!”一直笑呵呵的生产队长,变得凶神恶煞道。
“抓起来!”保卫干事一挥手,民兵便一拥而上,把他死死按在地上。
李守忠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吓得他大喊饶命。
直到被人扇了一巴掌,他才猛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做梦。
定定神,他看到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高达回来了。
“你胆儿肥了,敢抽额?!”李守忠气呼呼道。
“不抽你你能醒吗?说梦话让人听到咋办?”高达白他一眼,然后小心取下胸前的大红花,跟奖章证书一起小心放进屋里,这才出来舀水喝。
“看把你爱惜的。”李守忠没好气道:“忘了自己是来干啥的咧?还他么当上劳模了!”
“俺这才是三等劳模,乌央乌央的,算不了啥。”高达谦虚笑道:“这不也是为了赶紧回家么,俺心里只有你妹。”说着白了他姐夫一眼道:“哪像你,都当爹的人了,在工地上一年,睡了几个原住民的妹子了?你对得起俺姐吗?”
“唉,没办法谁让咱可人儿呢。”李守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再说,平埔族的妹子真骚啊,那小腰一扭,谁能受得了?”
“那也没没法跟咱米脂婆姨比!”高达啐一口道:“俺真鄙视你个驴货!”
“唉,说那些干啥,好日子到头了。”李守忠却叹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
“啥?”高达一愣。
“进屋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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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屋之后,关门点灯,李守忠才从怀里掏出个皱皱巴巴的信封来。
那是回来路上,公社通讯员转交给自己的‘表叔’来信,这才是他真正的烦恼源泉。
高达接过来,掏出信纸一看,美爆的心情也瞬间荡然无存。
‘表叔’在信上说,他们报平安的信去年就收到了,家里他俩的未婚妻都挺好的,就是很想他俩。另外家乡连年大旱,实在过不下去了,自己也想带全家移民海外。
但他们表叔公很不放心,让他先借着探亲来看看情况,再做定夺……
不用猜也知道,这表叔是东厂的人。
前年那位沈先生放他们出任务前,就吩咐过,在海外安顿下来后,必须立即给家里写信报平安,并报告准确的位置。
倘若在万历十七年底前,看不到他们的信,两家老小指定过不了这个年。
两人只好乖乖写信给李继迁寨的那位‘表叔’……其实就是东厂的暗桩。
没想到这才刚过了半年,那边就来信了。
而且信上说,‘表叔’也在寄出这封信的同时出发了,应该很快就能见面了……
高达像霜打的茄子道:“唉,这可咋整?”
“我知道咋整咧?”李守忠郁闷的摸出同样皱巴巴的烟盒,将两根凤山牌卷烟在灯上点着了。
兄弟俩就对头抽起了闷烟。
“反正俺不想做叛徒。”高达瓮声瓮气道。
“你是哪边的你?!”李守忠狠狠瞪他一眼道:“别忘了,俄们是世受皇恩的朝廷鹰犬!”
“屁皇恩,老子在朱皇帝那边,就没吃过一顿饱饭,穿得裤子都露屁股蛋!长到十八岁大字不识一个,就是个纯傻子!傻逼才给他鹰犬!”高达不屑道:“在看这两年,在集团过的啥日子?是谁让咱吃上饱饭的?是谁教咱识字的?是谁告诉咱也是堂堂正正的人的?
“你不能让点儿小恩小惠收买了啊?”李守忠挺着脖子道:“忠臣不事二主,懂吗?”
“屁!那都是狗皇帝编出来骗人的!”这两年高达的水平暴涨,已经完全不是当年那个姐夫说啥是啥的傻小子了。“你也是亲自修了嘉南大圳的,那花了集团多少钱多少功夫?最好得好处最大的,还不是咱三个市的老百姓啊?!你娃管这小恩小惠收买?你个狗逼东西还有没有良心啊?!”
“你……”李守忠被他连珠炮似的骂得哑口无言,只好低头抽烟。好一会儿才郁闷的抹泪道:
“那你让俺咋整。俺儿都两岁了,你知道不?”
“那他娘还是俺姐唻。”高达也掐灭了烟道。
“要不,写信给七叔问问,咱该咋整吧。”李守忠病急乱投医道。
“要是七叔回信还没到,人就来了,咋整?”高达白他一眼道:“要是咱的信给人看了去,咋整?说不定还得连累七叔!”
“那你说咋整……”李守忠破天荒的问一句。
“要我说,还不如直接跟公社坦白呢!”高达寻思好一阵,狠狠吐一口烟沫子道:“写信给七叔,他肯定也劝我们要相信集团!不可能有别的答案的!”
“那哪成啊……”李守忠道:“家里咋整?”
那就等上门,出卖了集团?
“唉,姐夫,你真是……关心则乱啊!”高达摇摇头,分说道:“你再想想七叔临别前说的那些话。”
“他说……小子,你心里也有秘密吧?别憋着,说出来叔帮你参详参详。”李守忠便眯起眼来回忆道:“当时他把我吓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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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害怕啥?”
“我寻思他看穿咱了咧。”李守忠嘬一口烟屁股道。
“现在想想,当时他就是看穿咱了……”高达掐灭了烟,淡淡说道:“不然完全没道理说那些话。”
“怎么会呢?”李守忠愕然。
“怎么不会呢?”高达沉声道:“想想当时咱俩,活脱脱两个二傻子,还想瞒得过人家?”
“那倒是……”李守忠不由点头,这一年来他也时常回想起当初在舟山时的一幕幕,时常被哥儿俩的口无遮拦吓得浑身冷汗,暗叫侥幸。“那七叔咋还放咱来台湾呢?”
“那哪知道,也许是给咱坦白自首的机会呢。”高达瘪瘪嘴道。
“嗯……”李守忠想到自己的梦,梦里那一幕着实可怕。“可你要是猜错了怎么办?”
“猜错了,就自认倒霉。”高达咬牙重复一句道:“反正我不当叛徒!集团是咱穷苦人的希望,俺说啥也不能出卖!”
“那俺儿咋办……”李守忠又绕回来了。
“要相信集团!”高达攥着双拳,低吼道:“至不济俺给爹妈和你妹俺姐俺外甥陪葬!反正那狗日的世道,活着跟死了也没区别!”
最后一句话,如重锤一般砸在李守忠心口。
他知道高达说得一点没错,正是现在过上了人一样的日子,才知道原先过的那都是牲口一样的日子。
不,连牲口都不如!至少牲口还能吃饱喝足,东家怕跌膘呢。而他们呢?干的活比牲口还多,却连饭都吃不上……
“就这么定了!明天俺就不叫李守孝了,我将恢复高达的身份!”高达霍然起身,下定决心道:“向集团自首,举报表叔,求集团帮忙救救咱家里!”
第一百零七章 君子坦荡荡
第二天一早,高达便硬拖着还在倒肠子的李守忠,跑到五里地外的新桥公社驻地,向保卫科自首了。
听说两人是来自首的,接待他们的朱干事淡淡一笑道:“真让王大队长说着了,你们果然悬崖勒马了!”
“谁,七爷么?”两人顾不上局促问道。
“还能有谁?”朱干事在文件柜中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份王七以个人名义,替两人作保的文书道:“不是他力挺你们,你们早去懊洲挖矿了。”
“七爷为啥要对我们这么好?”高达和李守忠哽噎起来。
“那就更不能辜负他,要好好配合我们工作。”朱干事给两人散了日月潭香烟。
其实他俩早就在保卫科的监控名单上,往来信件百分百会被检查的。所以保卫科早知道那位表叔要来,并报告了市保卫处。保卫处决定在表叔抵达台湾前,再对两人做最后的思想工作,实在不行也只能摊牌了。
结果他俩还算给王七争脸,没等保卫科请喝茶,就先来主动交代了。
主动交代就是好同志嘛,朱干事自然收起保卫干部的黑脸,和颜悦色跟两人改喝茶为抽烟了。
终于道出埋在心里两年的秘密,两人也是如释重负,接过只有干部们才抽得起的日月潭,表示坚决配合,绝不含糊,一定配合保卫科把东厂特务抓起来。
“咳,抓个特务还用得着你们吗?”朱干事拿起个小方盒,从里头掏出根红头小木棒,在方盒侧面的砂纸上一划,小木棒便燃起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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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取灯儿的升级版,火柴终于造出来了。撒花吧……
说来也是感慨,赵昊隆庆元年在蔡家巷的时候,发现民间所用的取灯儿,已经跟火柴很接近了……小木棒头上裹着绿色的硫磺,只需要一串火星就可以引着。
赵昊当时觉得只要改进一下,就能靠造火柴起家。因为只要跟民生的东西,再便宜都会赚大钱,这叫量大出奇迹。
结果后来打火机都造出来了,火柴还迟迟没搞掂……
其实搞出自来火不难,我们老祖宗利用磷易自燃的特性装神弄鬼都多少年了。04所在开张第一年,就用强热蒸发人尿的方式,制取了黄磷。将其涂在砂纸上,用取灯儿擦两下就着。
但这样一是容易自燃不安全,二是黄磷有剧毒,所以赵昊一直没批准投产。一直到数年前,04所陆续成功制取了氯酸钾和比较稳定无毒的红磷,并研制出安全火柴后,集团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才发给了生产许可证。
果然如赵昊二十多年前预料的那样,此物一出便大受欢迎。无需推广,短短两三年时间,火柴就风靡台湾,将火镰火石之类传统取火工具,扫到了博物馆中。
可惜他已经当不成卖火柴的小兰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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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我们干啥?”兄弟俩问道。
“你们全当这趟没来过。”朱干事给两人点着烟,又给自己点一根,吩咐道:“等见到表叔后,他问啥就答啥,他想去看啥,就带他去看啥。要是你们去不了的地方,就跟我说,我帮你们想办法。”
“啥?”兄弟俩傻眼道:“那俺们不还是当叛徒?”
“那能一样?”朱干事在烟灰缸掸一掸烟灰道:“反间计懂吗?”
“哦啊。”两人赶忙点头,三十六计嘛,他们学过。
高达还有些不解道:“可反间计不都是放假消息吗?”
“人家不会只从你俩这收消息的,编谎容易圆谎难啊。”朱干事淡淡道:
“再说,咱们坦坦荡荡,干嘛要遮遮掩掩?想看就让他们看个够,看到他们自己崩溃!”
“噢……”两人嘴巴张成鸡蛋,鸭蛋,最后是鹅蛋大小。
“至于你们家人的事情,我们会报告给有关部门的。”朱干事又给两人吃定心丸道:“放心,东厂在咱们的有关部门面前,就是土鸡瓦狗、地痞流氓。集团一定会解救你们的来团聚的。”
“嗯嗯!”两人闻言欢喜爆了,千恩万谢。终于知道自己的选择没错了。
集团干部对朝廷赤裸裸的蔑视,实在太霸气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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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那位‘表叔’叫杨大材,可不是他们这种臭鱼烂虾的军户出身,而是一位正经的锦衣卫总旗,在东厂担任役长。
东厂一堆太监当家不假,但太监那一身尿骚味可当不了特务,所以大珰们下面的属官,都是由锦衣卫拨给的。
比如掌刑千户、理刑百户都是由锦衣卫千户、百户担任。
具体负责侦缉工作是役长和番役也不例外。役长相当于小队长,又叫‘挡头’,共有一百多人,分子丑寅卯十二颗,一般由锦衣卫总旗担任。
役长各统帅番役数名,番役就是所谓的‘番子’,也是由锦衣卫中挑选的精干分子组成。
所以别看杨大材只是个锦衣卫总旗,但东厂挡头的身份却让京里大人们都得敬他三分。
按说都是番子跟‘打桩’联络的。这次居然派他这种挡头出马,千里迢迢去跟两个小小的暗桩接头。是因为沈应奎发起的卧底刺探行动,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被冷落,反而因为引起皇帝的关注,重要程度变得更高了。
它可是厂公最后的救命稻草了,要不是因为这个行动,张鲸早就被薄情寡恩的万历踢到孝陵种菜去了。
所以现在是张鲸亲自主抓这个行动。为了能提高刺探结果的可信度,他统统派一名挡头带一名番子的两人组去海外收消息。杨大材也就摊上了这个苦差事。
对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杨大材来说,说苦差事是绝对没错的。为了能出入平安,就必须磨掉身上的官气,京里人的矜气,以及厂卫特有的阴鸷之气。
是以他和手下的番子马陆,从去年年底收到那兄弟俩的信后,就来到李继迁寨两人家里体验生活,全身心的融入角色中。
苦活累活全都干,而且跟着吃糠咽菜,学说话、学神态,还大半年没洗过澡那种。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位趾高气扬的朝廷鹰犬,半年下来,基本变成了真正的陕北老农。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天生贵贱……
感觉差不多了,杨大材这才写信给李守忠兄弟,同时跟马陆启程上路。
因为两人是探亲不是移民,所以出海流程简单多了。他们只需凭李守忠的来信,就可以在当地的江南集团办事处,办理探亲类海外通行证。
两人先自行出陕过晋,来到河南洛阳。在那里的江南航运内河客运站,凭着通行证,便可以买到前往台南市的客票了。
而且价格也很公道,河海联运全程4000里,还管一日两餐的三等票,一张仅需一两银子。
据说二等票是六人间,管一日三餐。一等票有单间住,吃的也好很多。但为了不暴露身份,两人还是买了三等票,住进了臭烘烘的舱底大通铺。
不过有在李继迁寨吃的那些苦打底,两人居然感觉,在船上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还挺幸福的。
昏天黑地的在水上漂了二十来天。七月初三,船到了台南,停靠在大员港码头。
两人背上行李,跟着人群爬到甲板上。
杨大材一边扩胸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扫见着繁忙的大员港。
大员港的样子跟凤山港有些像,都位于喇叭状的河流入海口。河水携带大量的泥沙被冲入海中,在近海沉积下来,形成一个月牙状的沙洲。便让这里也成了拥有天然防波堤的优良港湾。
无怪乎天启五年,荷兰东印度公司会在这里设赤嵌市,作为他们殖民台湾的总部了。后世国姓爷攻打的热兰遮堡,就建在这沙洲上。
不过这回,荷兰人是甭想来台湾了。现在守在非洲航线上的,可不是亡国后的葡萄牙人了。有赵昊的海警舰队层层设卡,倒要看看海上马车夫还能插上翅膀飞来亚洲不成?
但台南也不必惋惜,因为江南集团已经把这里,建设的比荷兰人强之百倍了。
而且台南比凤山距离澎湖更近,自然而然便将潮汕航线抢了过来。哦,官方的说法是,鉴于凤山港过于繁忙,将潮汕航线转移到台南,让凤山专注于南洋贸易……
所以映入表叔眼帘的,是数道宽阔的混凝土栈桥,每一条都如马路般宽阔,从人头辐辏的长长码头,垂直延伸到海湾中。
无数大大小小的货船,便密密麻麻如蚁附,停泊在这些码头上。
然而大员湾里的船实在太多了,栈桥上根本停不开,好多船只能在湾中浅水区锚泊。那桅杆如林的场面,看得杨大材目瞪口呆。
他当然是见过世面,可长江边那些著名的通衢码头,也不过如此吧?
这大员湾,在二十年前真真仅是一片荒滩?
一是,水运是目前唯一低成本运输方式,连台湾岛内各市间物资流动都极度依靠海运。二是,气象站预报,今年三号台风已经通过吕宋,即将抵达台湾南部。所以船只都进港躲避来了……
他不明白这其中缘由,自然感到更加震撼。尤其是看到那一具具巨大的钢铁吊车,轻易将数千斤的货物提起,转头放在码头的有轨车厢上。
待到装满一车,也不见牲口拉,也不见人推。只有两个工人坐在车头,沉重的车厢便缓缓向前移动,然后前进的愈来愈快。
表叔惊得合不拢嘴,莫非这些南蛮子有妖法?
当然他这是出于偏见,其余船客却认为这是木牛流马自行之术。
正惊叹间,一旁的马陆扯他一把,低声道:“哥,你快看。”
第一百零八章 表叔小刀戳屁股
顺着马陆的目光,表叔看到大员湾南侧码头,停泊着数艘巨大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大舰。
那整齐的涂装编号,桅杆上飘扬的日月七星旗,还有那极具压迫感的高高船舷上,开着的一排排炮窗,明示着它们的身份——那是江南集团的海警战舰。
水手们应该是在做保养,好多炮窗都敞开着,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
“好家伙,这一条船上的炮,就比京城城墙上的都多了吧?”马陆忍不住倒吸冷气。
表叔瞪他一眼,示意他别乱讲话,一颗心却揪成一团。
来时在海上,他也见过三三两两的海警战舰,但因为离得太远,对其大小没什么概念。
此时近距离观看,才发现真是大得离谱。他本以为自己坐的四百料海船‘八戒号’就够大了,然而这条客船桅杆的高度还不到对方的下层甲板呢……
这对上官军的小舢板,怕是根本不用开炮,一撞就散架了吧?
真不知道江南集团是怎样造出这样的艨艟巨舰,又一共有多少这样的巨舰?
‘看来官军很难在海上战胜他们了。’杨大材暗暗喟叹一声。这还没下船,就感觉到了狮驼国一般,真是恐怖……
不错,作家的《西游记》已经出版了。一经面世便洛阳纸贵,一版再版,天下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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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港口的规矩,货船让客船,所以八戒号得以优先靠岸。
趁着船靠泊的功夫,客船上的船员再次强调了一遍,靠岸后都先不要下船,一切行动听指挥!不然没有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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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船员也安抚他们,说放心,用不了多长时间。
因为八戒号是集团的船,来的路上二十多天,等于是在海上隔离过了。所有人的随身物品,也在船上进行过消毒处理了。所以只要船上没有疫情,耗时最久的隔离检疫这一步就可以免了。
船在客运栈桥停稳后,很快有舷梯靠上,几个穿着统一灰色葛布制服,灰色凉帽上镶有日月七星徽章,短袖上衣的胸口还挂着块小牌牌的,上头是一行五位数字,下面写着‘公安’二字。
虽然不懂公安为何意,但表叔能看出这些定是差人。
这身短打似打扮,比起东厂番子的制服可寒酸多了,更别说锦衣卫的飞鱼服了。
可表叔刚刚生出的优越感,在看到这些公安腰间武装带上,悬挂着的迅雷短火铳后,便又荡然无存了。
他知道江南集团生产的短铳做工精美,质量优良,完全没有炸膛之虞。而且最重要的是装填一次,可以快速连开六枪,端得是无上防身利器!
他在千户大人那里见过一次后,便一直念念不忘,想重金搞一支傍身,却一直未能如愿。
没想到这里的小差人已是人手一支了。
这差距也太大了吧……
这些是大员港派出所的民警,上船之后,两个人占据了船头,另外两人便开始检查每个人的通行证。没有通行证,通行证过期的都一律不得下船。
待到杨大材和马陆时,他俩赶紧掏出各自的海外通行证来……一张巴掌大的硬纸牌牌,从中间对折。
上头有他们的年龄,身高、外貌和体征描述。比如杨大材的通行证上,就写着‘32岁,身高167厘米,体重52公斤。国字脸,色黑,唇厚,浓眉、右眼皮微垂。左耳垂有一痣,若黑芝麻。’
此外还有籍贯,出发地,目的地,来此事由云云。繁琐的赶上考科举报名了。
杨大材知道,这是路引,但比朝廷的路引详细太多了。凭着上头的描述,基本上就能杜绝冒名顶替了。
暗道,看来这里虽号称潮州府凤山县所辖,但已经明目张胆的自立政府了。
有人要问了,朝廷为什么不这么干呢?因为这需要所有当差的都识字,而且还要具备一定文化水平,才能做到简练而准确的概括。
这是要难为死几乎一水文盲的差爷吗?所以只有考科举时,才会详细到这种程度。科举其实比这还要粗疏,比如就不会管身高体重,对体征也不会扣那么细。但也杜绝了冒名顶替。
“你们一起的吗?”一个公安问一句,见两人点头,便把他们通行证一起拿过来,对照了好一会儿,确认无误后又问道:“去新桥公社新康村?”
“对对。俺俩表侄儿在那儿。”杨大材赶忙点头哈腰。“俺兄弟来看看他俩。”
“叫什么啊?”
“李守忠、李守孝。”表叔忙答道。
听到这俩名字,几个公安不自觉看过来,但倏地便移开了。
“待两个月够不够?”那公安问道。
“够了够了。”杨大材忙点头道。
公安便在通行证上填好日期盖章,递还给两人道:“要是想再多待,一定要去公社办延期。”
“是是。”杨大材忙点头不迭,接过通行证。
“下船吧。”公安便让开去路,还提醒他们道:“要是没人来接,码头有公交马车。黄色车身的去新桥公社,到了之后找公社帮忙,一准把你们送到家。”
两人赶忙背着行李,千恩万谢下了船。
“这里差人真和气,还不要钱。”下船后,马陆一脸不可思议。多好的发财机会啊……
“不要钱,他们要什么呢?”杨大材喃喃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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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船到岸又没个准期儿,李守忠和高达自然没法来接他们。
两个表叔便按照那公安所说,出了栈桥,往码头外走去。
路上杨大材看到那些运货车厢是跑在铁轨上的,坐在车头的工人,是用脚在蹬踏板让车前行的。这次啊知道并非什么妖术……
出了码头,果然看到好多马车停在外头,车厢刷成各种各样醒目的颜色。其中有一辆是黄色的……
‘真是无法无天,敢明目张胆用禁色!’表叔在心中,又下记了一条罪状。
两人走过去一问,这辆车终点站就是到新桥的。
车夫一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不是移民,便替两人买了票,让他们上车坐好。
长长的车厢里安着五排硬木长椅,一排能坐三个人。后头还挂了一截车厢,但没那么多座椅,是放行李的。
人满之后,车夫便开始赶车,虽然是两截车厢,但只是拉人而已,而且装了橡胶轮胎,两匹骡子拉起来毫不费力。
车顶还有还遮阳棚,马车跑起来,凉风一起,酷热尽消。两人这才感觉,坐在车上竟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可比坐轿子舒服多了。更别说能把人肠子颠出来的木轮马车了。
他们好奇的看着眼前宽阔干净的马路,连道旁椰子树、棕榈树都是修建过的。街上的建筑鳞次栉比,已经很是繁华了。
但在两为东厂特务眼里,这里却处处充满了罪孽——比如街上来来往往的好多男子,都不束发了,而是留着刺猬似的短发。
这倒也罢了。最值得批判的是,这里的女人,居然毫不羞耻的露着半截胳膊、半截小腿,甚至还有露着脖子的!
而且一看就是汉家女子!怎么能跟蛮夷一样的装束呢,真是道德沦丧,妇德何在啊!
两人狠狠的看,使劲的看,心说还怪好看咧……
哦不,要好好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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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出市区后,眼前的风景登时一变。
路左边是一方方流水淙淙的稻田,右边是一片片茂密的甘蔗田,沿着马路一直延伸到天边。
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白墙黑瓦、清清爽爽的村落,家家户户都是独门独院、两层小楼。
眼前一切仿佛让人置身江南,只是江南也没这般整洁体面吧?
最要命的问题是,穷人的破屋烂舍呢?为什么一栋也看不见?
两人这才想起,在市里时,他们也没见到过一个乞丐。
方才光看女人了,没意识到这一点,现在都吓得呆住了。
东厂跟乞丐、地痞、二流子,就是鱼和水的关系。
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街上没有乞丐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江南集团恐怖的控制力。更他们完全无法在这里打桩……
怪不得沈先生要费尽周章,用最笨的法子刺探呢。原来是迫不得已啊。
两人呆坐在马车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好在他们是在终点站下车,车夫还热心的把他们捎到了公社大院前。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跟门卫说了下自己的情况,对方便让人进去问问,有没有去新康村的。
又好心让他们在接待室等候,还给他俩倒了绿豆汤消暑。
不一会儿,保卫科朱干事便出来了,对俩表叔朗声笑道:“我就是新康村的大队会计,你们跟我走吧!”
两人忙不迭道谢。心说这里人还都挺纯良的……
朱干事到车棚牵了驴车,载着两人来到新康村,又带他们到了李守忠家。
正赶上弟兄俩扛着锄头下工。马陆认识他俩,当年沈应奎集训时,他没少抽这俩夯货,便朝上司微微点头。
两人便抢着叫道:“守忠,守孝!表叔来看你们了!”
弟兄俩也认出马陆来,情不自禁齐齐打个摆子。
朱干事使劲搂住两人的脖子,笑道:“你俩咋傻了?长辈千里迢迢来看你们,还不赶紧请家去,好好伺候?”
“哎哎。”两人这才如梦方醒,赶紧给两个‘表叔’磕头,然后恭恭敬敬请家去。
第一百零九章 表叔受惊记
接下来一个月里,两位老家来的表叔,得到了兄弟俩以及全村人热情的招待。
尤其是那位朱会计,怕两个单身汉照顾不好长辈,三天两头来送这送那,还经常来唠嗑,让两位表叔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远亲不如近邻。
只是两位表叔一直处在震惊中,心态完全被搞坏了。
看着新康村里这些屋上无片瓦、糠都吃不上的流民,居然家家都住上了独门独户的漂亮两层小楼。
这倒也没啥好羡慕的,毕竟两位表叔都是在北京住四合院的主儿,而且也随大流的换上了玻璃窗。
可是人家生活的太便利了。
院子里有个自来水,压一压把手,干净的清水就从龙头里哗哗淌出。
这些水都在大队的水塔中经过层层过滤的,可以直接饮用,不会闹肚子。
不过挑剔的二表叔,还是喝出了一丢丢怪怪的味道。
来唠嗑的朱会计释疑说,那是因为水塔中加了消毒用的漂白粉,喝不习惯可以泡茶,加糖都可以。这两样公社都自产,便宜的很。
两人赶紧表示直接喝没问题,比俺们陕北的黄泥汤好喝多了……
更夸张的是,这边居然还将水引入了茅房中……呃,人家叫卫生间。
蹲完坑一按水箱,哗的一声,便便就冲得干干净净,一点味儿都没有。
而且卫生间里还安装了花洒,拧开开关就可以冲凉了。这哪是穷鬼配得上的享受,表叔们还没过上这样的日子呢。
杨马二人组,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羡慕穷鬼的生活。这真是太他妈荒唐了!
当然,身为专业人士,他们不会那么肤浅,还会看到更多的东西。
譬如这些经络般遍布全村的输水管道,居然都是铸铁的。这就离了大谱了。
这得用多少铁啊?难道岛上私开铁矿了不成?
来唠嗑的朱会计告诉他们,台湾虽然是个宝岛,却没有正经铁矿。这些铸铁件都是从广东运来的。
表叔们了然。闽粤一带有大量的私营铁矿,其中以潮州惠州为甚,嘉靖年间产量就十倍于官营铁场。
佛山更一度成为华南乃至大明的兵工厂,私铸的铁炮鸟铳品质都远超官造。当年胡宗宪抗倭,因为南京兵器局质量太糟糕且产量低下,无奈命人携重金到佛山订购鸟铳三万支,数月便拿到了货……而且质量上乘,大大提高了官军的战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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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倭后,这些地下兵工厂又为海主们铸造枪炮。但进入万历年间,却很少见到佛山造的火器,原来都转行造民用铸铁件了……
此外,白瓷的马桶、洗手池、还有门窗上的玻璃,下水道的陶管,以及盖楼装修的诸多建材……也都是江浙闽粤运来的。
表叔们再次难以置信,这得花多少钱啊?你们哪来那么多钱?
朱会计自然不会跟他们解释,什么叫集中采购,抵押贷款。他得意一笑,竖起三根手指道:
“我们确实没银子,但有三白!”
“三白?啥玩意儿?”
“米、糖、盐。”朱会计毫无心机的显摆道:“江浙闽粤都是地少人稠,而我们台湾地广人稀,水稻一年三熟,还可以种甘蔗。现在福建广东市面上三分之一的糖和粮食,都是我们产的。而且我们现在已经建好了大圳,用不了几年,就会台湾熟,闽粤足了!”
“什么……”大表叔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你们能打这么多粮食?!”
东厂一直以为,江南集团往海外大移民是自寻死路。那些流民都是各地官府避之不及的累赘,早晚活活拖死这帮不自量力的家伙。
谁承想人家居然还能向大陆输出粮食!怪不得这几年旱灾严重,全国粮价却基本保持平稳……
“你们还产私盐啊?”二表叔却发现了华点。
“这……哈哈,反正都是自己人,也没啥好瞒的。”朱会计仿佛自知失言,但说都说了,也就只好挤挤眼,对两人道。“改天让他俩带你们去北面海边瞧瞧,绝对开眼。”
两人愕然对视一眼,其实他们来时在船上都看见了,一直好几十里的海岸线,尽是盐田风光。一畦畦整齐的白色盐池,泛着熠熠光影,一座座雪白的盐山,仿佛如平地窜起的小雪山。
因为场面过于惊人,以至于两人不大敢相信那是都盐场,还觉得是海市蜃楼呢……
原来那真是盐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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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他们还发现,这里家家户户不用柴禾,而是靠什么太阳能、沼气灶、沼气灯,就完全能满足烧水做饭照明所需了。
不过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并不能引起表叔的兴趣,他们的注意力还是在粮、盐、铁这三样最敏感的东西。
杨大材决定设法搞清楚,他们到底是不是真能打那么多粮食。
于是几天后,他们便跟着两个‘侄子’下地干活,结果好家伙,屁股上又被戳了一刀,都快开眼开成蜂窝煤了。
其实大部分就是当初李守忠兄弟,在舟山培训基地看到的那些场面,便不赘述了。表叔也大体明白了这里为什么会成为闽粤的粮仓。
让他震惊的有三点。
一是这里的水利设施之完善,已经到了让人发指的地步。那些密如织网的水渠,槽体居然是水泥,上面还盖着厚厚的苇席或藤席,以防止渠水蒸发或渗漏。
而且还到处都有带刻度的阀门,那些水利小组的老人,就靠着这些阀门来管制水量,谁家用水多就多分点,谁家用水少就少放点。
看得表叔那叫一个崩溃啊。这也太精细了吧?是目不识丁的泥腿子能干得了的吗?!
而且他看这里其实不缺水呀,每天都有滔滔大水顺干渠流向下游啊。干嘛每块田隔三天,才放一个时辰的水!
当他提出这个问题,生产队员们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难道来的路上没看到,下游还有很多村子吗?
“要是都自顾自己方便,不管别人的话,上游的村子可能就把水用光了,哪还轮得到我们?”水利小组的老人笑道:“而且天天放水,反而对稻子不好。这样隔三天放一次,反而产量会更高的。”
“是啊,慢慢学吧,这里头的道道多着呢。”
这些天这句话,表叔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感觉再在这里待下去,自身的优越感,真就要荡然无存了。
二是这里粮食的单季亩产,竟然达到了丧心病狂的六七石左右!而且是一年三季,每一季都在六七石上下!
虽然这里推行轮作制——同一块地,今年种水稻,明年种甘蔗,以保持土地的肥力,并减少用水负担。
但那也已经能把他活活吓死了好吧……
一亩地年产二十石啊,这是什么概念啊?!表叔觉得自己上次这么震惊,还是上一次的时候。
更震惊的还在后头呢——他发现生产队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大小农具,清一色都是优质铁器,生产工艺统统都超过了兵器局造的武器。
马陆记得自己领到的第一柄绣春刀,居然刀柄和刀刃都没装牢,稍一磕碰就会分家,更别说用来砍人了。
后来连换了好几把,结果都有毛病,气得他自己去铁匠铺,重金打造了一柄才了事。
堂堂锦衣卫的成名武器,居然还不如人家这里的锄头镰刀做工好,这话说出去都没人信!
可是来亲眼看看吧,真的是云泥之别啊!
你瞧瞧这里犁地的犁,那巨大的犁板、犁铧可都是磨得锃亮的纯钢打造的啊!
“麻痹,咱的绣春刀都只有刀刃是钢的……”夜里躺在天井的凉席上,望着璀璨的银河,马陆不争气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他们却那么大一个,整个都是钢的,而且用来犁地……”
“民以食为天,这天下还有比种地更大的事儿吗?”一旁端着西瓜伺候的李守忠忍不住嘟囔一声。
“你丫闭嘴!”马陆狠狠瞪李守忠一眼,把西瓜籽吐他的身上道:“是不是被南蛮子勾了魂儿去了?”
“俺们两家老小都在官爷手里攥着呢。”高达赶紧给马陆点上烟袋锅,打圆场道:“忠诚,忠诚!”
“哼。”马陆哼一声,吧嗒吧嗒抽起烟来。
其实他这么说,就是自己在考虑要不要投敌了。
杨大材明白马陆的想法,他也觉得这差距大到让人绝望。
“不要灰心,江南集团不过是汪直的加强版。纵然在海上可能占些便宜,但上了岸如何敌得过朝廷的千军万马?”杨大材身为挡头,必须给所有人打气道:
“当年的汪直如何,不还是被朝廷剿灭了?他们也注定是同样的下场!”
“说的是!说一千道一万,没有陆军都白搭。到时候,这些良田和财富,还不都是我们的?”马陆感觉自己又行了,便问高达道:“明天干啥?”
“民兵训练……”高达面无表情道。
杨大材和马陆闻言,齐齐心漏跳了半拍。不会又有惊吓吧……
“不至于,不至于……”马陆勉强笑道:“不是人人都是戚继光……”
“不错,倒要看看明天能耍出什么庄稼把式。”杨大材点点头。
第一百一十章 陛下何故造反?
翌日五更天,尖锐的集合哨声响起。两位表叔还懵着呢,李守忠和高达已经背起二三十斤重的野战背包,冲出了家门。
杨大材和马陆好歹锦衣卫出身,赶紧穿鞋跟出去。
便见村里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老少爷们,已经都背着同样的背包,在场院中整齐列队领枪和子弹带了。
所有人都像换了个人一样,再无人嬉戏打闹,全都令行禁止、有板有眼。
借着微明的天光,表叔见发下来的火铳,是清一水的隆庆式……心说真是暴殄天物,给这帮泥腿子跟烧火棍有啥区别?
这时民兵队长开始讲话,不知为啥,他今天讲得特别啰嗦,恨不得从民兵预备役的创立讲起。
拜他所赐,表叔得知,所有海外的成年男性,只要没有残疾,没犯过罪,就都属于预备役。每年军事训练时间不少于300小时,其中脱产强化训练不少于10天。
今天,就是脱产强化训练。
训练第一项,五公里越野。民兵们在民兵队长带领下,全副武装,列队跑出了村子,然后沿着公路往北奔去。
杨大材和马陆跟在后面,跑出二里地后就有些吃惊。没想到这帮泥腿子背着这么重的东西,居然跑到现在还不减速。
一直跑出四里,队伍才渐渐拉长,但没有任何人掉队。因为年轻力壮的会帮着年纪大的背负重,年纪大的也拼命咬牙坚持。
专门解惑的朱会计告诉两位表叔,武装越野不是赛跑,讲的是不抛弃,不放弃……
跑到了六里上,人体极点过去了,队伍前进速度反而加快了。
八里,十里路跑下来,当最后一名抵达目的地——小阳山射击场时,时间刚好过去了半小时。
表叔心脏都快跳出胸膛了。见鬼!怎么都是体力怪?完全够格当锦衣卫了都……但这可是一群农民啊!
反倒是他两位正牌锦衣卫军官,空手跟着跑下来,却累得都快断了气,躺在地上手指头都动不了。
朱会计好心的扶起他俩到树荫下坐着,躺着会出事儿的……
还告诉他俩,返程时还有个五公里呢。
表叔目瞪口呆间,见民兵们完全捞不着休息,立即在密集的鼓点中重新整队,拉成两条长长的战列线。
前排装填子弹,举枪射击,退后复装。后排上前,举枪射击,退后复装子弹,循环往复,一连射击数轮,
动作虽然称不上行云流水,却也十分熟练。
射击场很快白烟漫天,目不能视物。但民兵们动作却丝毫不乱,自顾自跟着鼓点装填举枪,射击退后……一看就是练过不知多少遍了。
“排队齐射不要求打得准,只要保持射速就有杀伤力。”趁着射击间隙,朱会计讲解道:“我们这个射速勉强合格,但并不能完全抵挡骑兵冲击。所以射击训练完毕后,紧接着是刺杀训练……”
刚说完没多久,便见两队民兵相对而立,将真枪换成木枪,开始拼刺训练。
好家伙,一招一式,虎虎生威。明明就这个一百来号人,居然还喊杀震天……
所谓外行看热闹,外行看门道。两位锦衣卫出身的东厂特务,自是精于冷兵器格斗。自然能看出,这些民兵上刺下刺、左防右挡、挑格挥拨虽然简单,却都实用至极,绝对是久于行伍的武艺大家淬炼出来的。
这些泥腿子甚至还有配合,那阵势好像脱胎于戚继光的鸳鸯阵,简直离了大谱!
看得两位东厂特务面如死灰,感觉裤裆都湿了。
这就是江南集团的民兵吗?神机营也没这水平啊……
听说海外汉人已经达两千万了。就算只有三百万民兵,这尼玛还打个屁?躺平算了……
总之那天之后,两位表叔眼里彻底失去了神采。
高达兄弟便请假带他俩到乌山头水库散心,让表叔领略一下集团的移山填海之力。好让他们彻底崩溃。
效果还真不错。要不是杨大材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马陆,他就直接跳水库了。
不过杨大材也知道,完全没戏了,也没什么好刺探的了。再刺探下去,怕是连他都忍不住要跳河或者投敌。
但投敌是不可能投敌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不管锦衣卫总旗,还是东厂挡头,哪个身份都能让他在内地
作威作福,把屁民踩在脚下。这是江南集团给不了他的。
他的崩溃,主要是惶恐于这种人上人的生活,可能很快会被终结。
所以两人还没住满一个月,就失魂落魄的打道回府了。得赶紧回去禀报厂公,可了不得了——大事不好,房子要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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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
万历皇帝近来很不爽。准确说,自从赵守正致仕后,他就一直很不爽。
尽管接任首辅的申时行和稀泥的能力更胜一筹,可是稀泥里淘不出银子来啊。他没法像赵公明那样,一次又一次满足皇帝对钱财的渴望。
虽然赵守正也没法皇帝要多少给多少,但至少在一番讨价还价,总能达成妥协,然后掏出银子来。
到了申时行这儿,好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任凭皇帝软磨硬泡,就是一个子儿不掏。
弄得皇帝日渐觉得他面目可憎,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其实这真不怨申时行。老申这种八面玲珑的性子,但凡有一点办法,他不会把事儿办这么绝。
可他真是没办法了。北方持续数年的旱情,今年丝毫没有好转。河南山西陕西三省已经无力向太仓输送钱粮,反而还得朝廷不断输血赈济。
去年冬天,万历又把自己房子点了,整个乾清宫烧成了框架。工部给出重建的预算高达二百万两。
而且以皇帝的尿性,势必要将这个工程交给他舅舅管,到时候超支是必然的,四百万两能完工就谢天谢地了。
边疆也开始不安生,云南那边,莽应里又开始频频北伐。诸司力不能敌,纷纷求救,永腾震动。沐国公和云南巡抚冯应龙频频上本,请求增兵。
兵部便先调播州的壮兵南下协防。谁知播州宣慰使杨应龙见状也趁机作乱。引苗兵攻入四川、贵州、湖广的数十个屯堡与城镇,搜戮居民,奸淫掳掠。
总之西南的局面急剧混乱,新一轮用兵已经在所难免了。
但申时行对此举棋不定,因为他娘的屋漏偏遭连阴雨,西北也乱了……
甘肃副总兵李联芳带兵在边界巡视时,不幸遇伏,全军覆灭。
这还了得?虽然在文官眼里,武将就是狗。但打狗欺主啊!而且副总兵怎么也算一条大狗了,因此朝中群情激愤。大臣们纷纷上本,叫嚣着要出兵报复狗鞑子!
申时行内阁虽然力主用外交手段解决,希望维持跟鞑靼二十年来的和平,但就连皇帝也嚷嚷着要跟鞑子开战,他哪敢不做两手准备,把开战的钱粮的准备好。
他都恨不得一个铜板掰两半花,哪还会满足皇帝的私欲?
可万历轴得要命,朕要干啥就一定得干啥。他不好意思直接难为申时行,毕竟有师生情分在,而且要是申时行再撂挑子,谁给他和稀泥啊?
他就认准了可怜的杨巍刁难,天天派中官到户部衙门传谕,内容就一个,给钱给钱给钱!
杨巍答复也很简单——没钱没钱没钱!
杨部堂也早就烦透了这个大丫鬟挂钥匙——当家做不了主的破差事。要不是看在赵少妇的面子了,他早挂冠而去了。
万历却丝毫不能体谅老杨的苦,欣然接受了他的辞呈!
谁知新任李世达户部尚书,也还是那一句——没钱没钱没钱!
因为科道早放出话去了,谁敢给皇帝钱,就弹死他!
万历在翊坤宫气得要死,可总不能马上再换一个户部尚书吧?
看着拉着驴脸的皇帝,聪明绝顶的郑贵妃,便给他支招道:“皇上,你就不能换个方向?”
“朕就喜欢女上……呃,你什么意思?”万历停下双手的动作。
“臣妾的意思是,活人能让尿憋死?户部不给钱,你不会自己搞啊。”郑贵妃坐在万历的肚子上道。
“朕搞了啊,可是挣钱,哪有那么容易啊!”万历愁得都随了前任户部尚书了。苦着脸道:
“朕让内廷那帮人都想办法赚钱,可都杯水车薪啊,还闹了大笑话……”
他说的上个月的事儿。
万历之前听说现在印书很挣钱,有人靠出版什么《金瓶梅》、《西游记》赚得盆满钵满,便眼红了。让司礼监下属的经厂,打着‘皇家印刷局’的招牌也到处揽活。
皇家印刷局嘛,只要你敢给钱,就没有咱家不敢印的,买卖着实不错。
结果上个月出了篓子,顺天府截获一批白莲教的造反印刷品,一查,居然是‘皇家印刷局’给印的……
当时朝野就笑翻了,这皇上真是古往今来第一财迷啊!为了捞钱居然帮人家印造反的材料。有人甚至扬言要上本,质问陛下何故造反?
让万历好没面子。
“哎呀,我说皇上,你别总盯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好么?真赚钱的在外面呢。”郑贵妃挺了挺胸,觉得自己真是大明白。
万历看着她的波涛汹涌,一下明白道:“你是说海上贸易?”
第一百一十一章 圣命不可违
有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在搞钱这件事情上,万历皇帝和郑贵妃超有共同语言的。
于是那事儿也不办了,两人便在龙床上认真合计起来。
“海贸确实很挣钱,宫里每年这块分红,差不多有两百万两吧。”万历有些吃不太准。
因为这一块李太后一直把着不放手,具体则由他舅舅李进跟皇家海运对接,从不跟万历交底。
论起财迷来,那是万历都得管李彩凤叫娘的。
“臣妾可听说,宫里只占了皇家海运一成干股。”李贵妃扯一扯薄如蝉翼的粉色小衣,遮住自己波澜壮阔的那片海。
但她的腰却很纤细,大眼下巴,自带一段妖艳妩媚。
要是赵昊看到她这张天然网红脸,八成会忍不住吐槽一句,葫芦娃会来救我的……
但没办法,万历从小就好这口。
不过万历这会儿所有注意力都在小钱钱上了,他脸色越来越难看道:“也就是说,他们打着朕的旗号,总共赚两千万两,他们留一千八百万,却只给朕两百万两……江南集团,还真是大方的紧啊!”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已经寒风般凛冽了。
“所以说,不能太惯他们了。”郑贵妃便温香软玉的靠上来,一边给皇帝按摩太阳穴,一边道:“让王全去一趟,说宫里准备自己办海运,要收回皇家的名头了。”
“自己办有点困难,”万历不像郑贵妃那么想当然,微微摇头道:
“这法子朕也不是没合计过,不过听说当年高新郑和山西帮就想办海运衙门,让皇家海运让出一半份额来。结果拉锯了几年,最后以高胡子下台告终。可见海运这块是江南集团的命根子,轻易还是不要摸的好。”
“这像话吗?皇上可是天下之主,这天下都是你的,有哪里是摸不得的?”郑贵妃娇嗔道。
“朕硬要摸,当然也可以,但很麻烦啊。”万历苦笑一声道:“而且办海运要一大笔钱不说,还需要人才。就宫里那几块料?拉买卖都能拉到白莲教头上,指着他们朕得赔死!”
郑贵妃却故作高深的笑道:“这就是宰赵昊一刀的由头罢了。到时,他们肯定要设法斡旋,陛下再送个人情,表示‘皇家’二字可以继续使用,也可以不跟他们争利,但宫里股份得再涨涨,我看对半分还差不多。”
“这个行!”万历眼前一亮,拊掌道:“看在少傅的面子上,朕也不要五成那么多,三四成就可以了。他赵昊总不会这一点都不想出吧?不会吧?”
“那肯定不会的。”郑贵妃理所当然的叹息道:“皇上真是仁慈的像个老太太啊。”
“那当然了,朕要是暴君,就直接让他们把皇家海运交出来了!”万历心情大好的盘算道:“这下至少能多出个四百万两,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这下朕还用得着跟户部扯皮?”说着他开心的拍着郑贵妃丰腴的臀道:“爱妃,你真是个小机灵鬼!”
“皇上……”蛇精媚眼如丝的娇嗔起来。
“上来,自己动……”万历顿时觉得自己又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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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独在搞钱这件事情上,万历是绝对不怠惰的。
第二天,他便派翊坤宫太监王全,去到大栅栏的皇家海运北京总部,宣称因为要重修乾清宫,内库用度不周,皇帝要收回‘皇家’称号,让宫里自己办海运了。
皇家海运坐镇北京的是副董事长,马长老的大儿子马陛。给他打下手的是北京分公司总经理,陈怀秀的小叔子,昔日沙船帮的少主沈滕。
沙船帮早已彻底融入集团,只剩一个宗族式的概念,但陈怀秀和一帮长老还是竭力栽培沈滕,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挑起皇家海运的大梁。
沈滕自己也争气,三十出头就升上行政七级。但他很清楚七级到六级是个分水岭,上去了才算跻身集团高层。
接下来的路,沈滕希望靠自己。他不想一直让人背后说,是靠裙带关系上位。
但这一步真的很难,多少人都卡在这里,退休都升不上去。要么论资排辈且熬着,要么像蔡一林同学一样立下足够的功勋,不然就算组织部推荐上去,也过不了职级与薪酬委员会这关。
所以沈滕一直琢磨着,不能总待在长辈的羽翼下,得到困难的地方经受考验,这样才好立功攒资历。
没想到,还没等他打申请,考验就上门了。
马陛跟沈滕一对眼,都听出死太监八成是来敲竹杠了。不过兹事体大,两人也不敢擅专,只好先奉上厚厚的红包,陪着笑请王公公指条明路。
但王全说自己也只知道皇帝缺钱,让他们看看能不能破财消灾。马陛只好说我们这就请示上去,请公公务必帮忙,求宫里宽限些时日。到时另有重谢。
王全说行吧,咱家尽力而为。你们这边有什么动作也快点儿,拖拖拉拉就彻底没戏了。
两人没口子答应下来。送走了王全,马陛便赶紧直奔隔壁的西山集团总部,那里有目前京城唯一一部电报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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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很快,正在大城参加暹罗新王帕那莱加冕礼的赵昊,便收到了京师的电报。
一般情况下,马陛应该先致电浦东的皇家海运总部,再由陈怀秀向赵昊和江雪迎汇报。但根据‘集团紧急汇报条例’,这种十万火急的突发事件,是要第一时间越级汇报的。
谁知看完电报后,赵昊却笑了。
“师父何故发笑?”陪同观礼的王鼎爵轻声问道。
赵昊便将电报递给他。
王鼎爵看过后也笑了。“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啊。”
“看来咱们陛下也觉得,这出好戏应该加速喽。”赵昊笑着接过常凯澈递上的钢笔,在电报纸上刷刷写下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马陛:来电已知悉,君命不可违。自即日起,‘皇家海运’之名作废。正式名称决定之前,可暂用‘中国海运’之名。抄送江、陈。’
又写下落款和时间,赵昊便将夹子递还给常凯澈,后者马上小跑出去发报。
赵昊则若无其事的继续观看帕那莱的加冕典礼。
黑王子终于加冕了,这说明他爹终于薨了。
其实万历十五年,帕那莱在集团帮助下,打赢了大城保卫战之后,他那位当年莽应龙扶植上位的父王坦马罗阇,便已经彻底失去了权柄。
三年来,帕那莱挟大胜之威,彻底清洗了大城王朝的亲缅派,并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全面向天朝学习。
他不是不想学江南集团,但那得先革自家的命。帕那莱实在没那个勇气,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按照天朝传统的来。
也许这对佛系暹罗来说,可能是更合适的。他废除了那些亲王在边境地区的封地,将全国分为若干行省,由国王任命的长官管辖。
并奖励商业贸易,促进经济发展……其实就是全力加入江南集团的经济体系中。暹罗自身的经济禀赋又极好,很快便恢复了元气,帕那莱的威望也彻底超过了国王。
这时候,他爹很识趣的去世了,帕那莱顺理成章接掌王位,改名纳黎萱。他当然不敢忘记当年献土内附的承诺,主动向赵昊表示,要上表请降暹罗国为暹罗都统使司,自己也改称暹罗都统使。
赵昊却让他不必着急上表,先以暹罗国王的身份干着,等自己统一安排。这时候上表内附,不是给万历长脸吗?何苦来哉?还不如等国内大局已定了,再让暹罗给南洋的那些国王土司打个样。
不过赵昊也没跟他客气,此次大城之行,除了观礼之外,他还要跟纳黎萱签订协议,将曼谷市和马来半岛正式归属集团所有。
虽然集团已经在马来半岛设立了马六甲特别行政区,但相关法律文书还是要补齐的,以免将来扯皮。
纳黎萱十分配合,一是他也没胆量反对,二来他现在一心只想干爆莽应龙。
所以两人还要谈谈,如何联手反攻缅甸,消灭东吁王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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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北京。
那日让王全敲山震虎后,万历皇帝便喜滋滋等赵昊洗净了脖子,上门求挨宰。
可他左等右等,一个月过去了,却依然毫无动静。
万历有些不耐烦了,便让王全再跑一趟大栅栏,看看他们在搞什么名堂,难道联系不上赵昊吗?
王公公一下轿子,扫一眼皇家海运那气派的黄铜大门,却不禁咦一声道:“咦,怎么感觉变样了?”
跟班太监赶紧扫见起来,有个眼尖的轻呼一声道:“招牌换了!”
王权定睛一看,可不!
只见那黑底金字的招牌,已经从‘皇家海运集团北京分公司’,变成了‘中国海运集团北京分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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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痹……”王权都看懵球了,不由自主骂了一声。
“哎哎,公公我来了。”马陛满脸堆笑迎出来,拱手笑道:“不知大驾光临,又有何贵干啊?快快里面吃茶说话。”
“免了。”王权黑着脸,指着那招牌质问道:“马陛,这你麻痹是什么意思?!”
“啊,原来公公不识字啊。”马陛直起腰来,淡淡一笑道:“上命不敢违,这是我们的新名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子一怒,救活盟主
“谁说咱家不识字,俺可是内书堂的优等生!”感到被侮辱的王全一阵气急败坏,旋即才醒悟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马陛你们怎么敢……改名呢?谁允许你们这么干的?!”
“公公这话说的好没道理。”马陛叫起撞天屈道:“可是你老那天传的上谕,说要收回‘皇家’二字,我们才迫不得已改了名啊。”
“是啊是啊。”沈滕也附和道:“你老
是不知道,改个名有多麻烦。这个月我们都忙死了。”
“不是,不是。”王全都懵球了,摆摆手道:“等咱家捋捋先。”
“你们不是让咱家帮你们求着宽限些时日,要请示上去吗?”他整理下思路,指着那金子招牌道:“这就是你们请示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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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渐渐转冷,心中渐渐充满被愚弄的痛。
“是啊。”马陛沈滕点点头,前者笑道:“上面把我们好好好好教训了一顿。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管怎样我们都要接受,居然还想讨价还价?难道以为皇上跟我们一样,都是生意人么?”
“是是,我们格局太小。”沈滕附和道:“不是什么事都能用钱解决的,皇上出口成宪,我们不能再妄想更改,只能谢恩改名了。”
“你,你们……”王权被两人堵得差点背过气去,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指了指两人恨声道:“马陛,你好,你很好。”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转身上了轿子。
“公公,进来吃杯茶再走吧!”马陛还在那客气道。
“是啊,来都来了……”沈滕也贱兮兮道。
“马陛!”已经远去的轿子里,响起王权愤怒的尖叫声。
两人相视一笑,转身进门后,吩咐手下人抓紧时间清账、打包,做好关张的准备。
谁都知道,在被赤裸裸的羞辱之后,万历一定会让他们尝尝,真正的雷霆的!
好可怕呦……
~~
不亚于去年腊月的咆哮声,再度响彻翊坤宫。
“好哇!跟朕搁这儿装傻充愣开了!”听了王权的禀报,万历果然气炸了毛。
他就不信赵昊那么聪明的人,会不明白,自己只是想搞点钱花花!
“敢跟朕叫板?他以为他是谁啊?!”竟然一百块都不给!朕不要脸了吗?!
“就是,一个致仕首辅的儿子,当自己还是小阁老吗?!”郑贵妃也大感没面子,气得罩杯都大了一号道:“太狂妄了!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怕他要以为这大明朝,是他赵家的天下了!”
“就是朕平时对他父子太好了!”万历破口大骂道:“怪不得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不逊,远之则怨!”
郑贵妃一阵郁闷,怎么连我一起骂了……
“就是朕跟他太近了,对他太客气了,就敢跟朕搁这儿叫板了!”万历猛地把最新一期《航海王》撕了个粉碎,狠狠丢在地上,又使劲踩踏怒吼道:
“他不是不稀罕‘皇家’这俩字儿吗?朕就要让他知道知道,这俩字的分量,重于泰山!没有这俩字的庇护,他屁都不是!”
说着他提高声调,咆哮声震殿顶道:
“张诚,给朕拟旨——朕要恢复祖制,重新海禁!什么中国海运、什么江南集团,只要不是皇家的船,统统不准再入海通商!官民船厂禁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其现有者限以三月销尽!各沿海州县但凡敢准其靠岸贩鬻者,统统以走私同谋论,必置之重法!”
张诚都惊呆了,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他还是有些见识的。知道这道禁令会引起极为严重的后果。
“你傻了吗?还是你也要跟朕叫板?!”万历红着眼要吃人一样,恶狠狠瞪着他。
皇帝盛怒之下,张诚岂敢多嘴,赶紧口称不敢。然后按照皇帝的意思,跪地快速草拟起来。
写着写着他有点看明白了。原来哪怕是盛怒之下,万历还是没有完全把路堵死……
一来,皇上只说对违禁者‘置之重法’,但没说这‘重法’到底多重,具体怎么惩罚。
二来,还给了三个月的期限。意思很明显,不要不识好歹。
张诚暗暗松了口气,皇帝这道旨意虽然强硬,有寰转余地就好。希望赵昊这回不要再不识好歹了。
拟旨完毕,小心吹干墨迹,张诚膝行上前,双手奉给万历过目。
万历冷冷看了一遍这道旨意,便点头示意可以用印,然后明发天下了。
“呼……”做完这一切,万历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在他看来,赵昊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在感受到自己的雷霆之怒后,只有乖乖进京请罪一途了!
就算姓赵的执迷不悟,那些跟他合伙的豪势之家,也会绑着他来请罪的!
因为江南集团也好,皇家海运也罢,说到底都是做生意的。
做生意是为了求财,而和气才能生财。更别说激怒了皇帝了!
在这大明朝,皇帝就是天。天让哪块云彩下雨,哪块云彩才能下雨。
得罪了皇帝你命都保不住,还想赚钱?做梦去吧!
那些狗大户跟他混是因为他能带他们赚钱。
现在他非但不能带他们赚钱,还净给他们惹祸,他们还不跟他翻脸,朕跟他赵昊姓!
所以他笃定,这次姓赵的不敢再跟自己叫板了!
当然这次,万历可不会再那么客气,只要区区三四成了。
他要加倍!起码得给宫里六成!以后要朕说了算才行!
还得再交一笔巨额罚款,至少七位数!
嗯,还得让赵昊到午门外跪求三天,才能泄他心头之恨!
~~
然而赵昊和江南集团的反应,再度让万历大跌眼镜。
重审海禁的旨意公布后不久,一直盯着他们的番子来报,皇家海运……哦,中国海运北京分公司居然关门了。
而且是人去楼空,不光连办公家具都搬走了,甚至连贵重的黄铜大门、大玻璃窗都拆下来运走了,摆明了再不回来。
很快,天津卫也禀报说,大沽口码头已经空了。皇家海运和江南集团所有船只都撤走了……
“海面上一艘他们的船都不见了。”张宏读了传来的揭帖,一脸见鬼的表情。“他们这是要做咩啊?”
万历这次也顾不上发火了,他被赵昊和江南集团的消极表现惊呆了。怎么又不按朕的剧本演啊?!
他实在想不通江南集团为什么这么安静,这么逆来顺受。难道商人就这么软弱,这么逆来顺受?就像当年的沈万三?
那也不能求饶都不求啊?他丈母娘可是大长公主啊,别人跟朕说不上话。亲姑姑的面子,朕还是要给的。
“这到底唱的哪一出啊?!”万历感觉自己都快要憋爆了,甚至心头还升起不祥的感觉。“难道他们还藏着什么杀手锏?”
“莫非是要安排六科的人封还旨意?”他胡乱猜测道:“说朕下的是中旨乱命,无法执行?”
“有可能。”张宏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过不太可能,言官向来将祖制封为圭臬,怎么敢说恢复祖制是乱命呢?”
“那你说怎么回事?”万历也觉得不太可能,因为皇帝的态度摆在那里,就算封还一道旨意有什么用?只会更加恶化江南集团的处境而已。
张宏摇头表示说不好。
“张鲸呢?他个东厂太监干什么吃的?!”万历又想起自己的出气筒,吼道:“查个江南集团的底细,都几年了还没查清楚?!”
“皇爷息怒,东厂已经查清楚了。”张宏不能不替努力的干儿子说句话道:“但因为收集到的情报太多、太过惊人。张鲸唯恐有误,不敢直接上呈,正带人在某处秘密整理甄别,去伪存真,好禀报皇上。”
“哼,让他快点儿。”万历这才神色稍霁,狠狠一攥拳道:“要是再让朕失望,看朕怎么收拾他!”
~~
这边万历奇怪江南集团为什么这么安静,宫外却已经天下大哗!
江南集团势力范围内的江南东南一带,更是冷水浇进滚油里——彻底炸了锅!
连日来,报纸上全都头版刊发这一爆炸性新闻!
作为集团喉舌的《江南日报》,虽然要表现出一贯的大方得体,不便直接卖惨。却也是满纸悲愤的质问,
我们一没造反、二没作乱。只是想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而已,难道这也有错么?
何况过去二十余年,集团已经累计向朝廷和各级官府纳税三亿两白银,捐赠一亿两白银。另外还向宫里进贡超过四千万两白银!
加起来已经超过四亿四千万两白银了!赚的钱已经大半都归了皇上啊!难道这还不够吗?!
另外还将隆庆皇帝当年颁布的特许状,还有给皇家海运的亲笔题词整版拓印出来……
这自然引得群情激愤,各方纷纷口诛笔伐,大骂万历皇帝无信无义,残暴不仁,不顾百姓死活云云!
就连已经病重卧床,快要郁郁而终的王盟主,闻讯都‘垂死病中惊坐起’,奋笔疾书骂皇帝了!
王世贞本就文采超卓,又憋了几十年的怨气,这下全都发泄到万历身上。骂得那真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
当他的这篇《十问万历皇帝》,在《应天报》头版刊发后。创刊以来,一直半死不活的《应天报》,销量直接翻了一百倍!成了仅次于《江南日报》的一流大报!
好家伙,终于把握到了流量密码的王盟主,这下子病也全好了,也不着急死了。以百倍的热情投入到全方位无死角、全月无休喷皇帝的伟大事业中!
第一百一十三章 高质量东厂报告
而且他不光自己喷,还带着屠隆、高攀龙等一帮同道一起喷。
报纸的输出放大器作用此刻尽显无疑。在江南彻底形成了一面倒的舆论,喷万历皇帝竟然成了财富密码……哦不,政治正确!
在这种不喷不是中国人的情势下,非但那些满脑子‘忠君思想’的保皇派不敢说话了,就连主张调和折中,各让一步的斡旋派也不敢生张了,全都乖乖闭上嘴,打算等这场舆论风暴过去再说。
他们现在只恨当初没像王盟主那样办份报纸。虽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可这网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等他们办出新报纸,这波黄花菜都凉了,只能等日后再说了……
有了笔杆子们不遗余力的煽动,武德充沛的枪杆子们便愈发躁动起来。各府县的民兵、工人护卫队群情激愤,嗷嗷嚷嚷着,要打到北京去,用手里的隆庆式狠狠教训下不知天高地厚的龟儿子万历!
这沸反盈天的场面,着实把地方干部们紧张坏了。他们赶紧一面竭力安抚众人,千万不要擅自行动,以免局面不可收拾。一面也得顺从民意,组织一部分代表,到浦东去请愿。
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何况还是一切行动听指挥的纪律部队。这局面到底该如何应对,当然得听集团的。
到了集团总部才知道,原来赵昊去了海外。这么大事情,当然得等他回来再做定夺了。
便先由集团总裁江雪迎出面,替赵昊做了一番思想工作。说事发突然,集团确实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但请大家保持冷静,集团会全力度过眼前的难关,全力保证大家的正常工作和生活不受影响。
她说,别人越是看不得我们好,我们就越要好好干!越是想乱我们,我们就越不能乱!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也没有人能击败我们!
好说歹说,总算将众人的情绪暂时安抚下来。江雪迎又请他们回去做大家的思想工作,这才送走了各地的请愿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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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百官的奏疏也雪片般的飞向翊坤宫,纷纷劝万历皇帝不要意气用事,千万别开历史倒车!
不光是江南系的官员,山东帮、山西河南帮,湖广江西帮,乃至川陕云贵的官员,全都众口一词,极言海禁之害!
万历皇帝居然能凭一己之力,让甜党、咸党和醋党,立场完全一致。不说是空前绝后,至少二百年来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了。
就连当年他爷爷跟文官集团玩命争爹那会儿,也有张璁、桂萼、方献夫等一小撮继统派,在支持嘉靖皇帝战斗啊!
现在好么,居然没有任何一个文官,站出来支持万历恢复海禁。能把自己彻底混成孤家寡人,也不能不说是个本事……
其实文官集团中不是没有投机派,投机派永远存在任何时空中。但之前接连的倒张和争国本,已经严重撕裂了皇帝和文官集团的关系。
双方间的鸿沟有楚河汉界那么宽,已经到了遇事不看对错,只看阵营的地步。
既然你是文官,就只有跟皇帝针锋相对一途,此外别无选择。所以已经没有投机派、斡旋派存在的中间地带了。
而且现在的官员也都非吴下阿蒙了,哪个没读过几本科学读物?早知道这世界之大,远非华夏一隅了。很多人甚至还有环球游历的经历。年轻的士大夫们,早已经不再盲目自满,已经开始畅想,让全世界都说中国话了。
连刘大夏的孙子都成了狂热的征服派。万历还搁这儿开历史倒车,说什么恢复海禁,不是纯属找喷么?
内阁和六科甚至放出话来说,若是有上谕要求朝廷执行海禁政策,他们一定会行使封驳之权,坚决不执行这一乱命!
万历起先对百官上疏嗤之以鼻,反正每次都是吵吵嚷嚷,草草收场,实在毫无新鲜可言。
但内阁和六科公开表态要封驳他具体的上谕,对万历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因为那代表文官集团对他的立场,将由劝谏转向对抗了。
皇帝旨意一旦被封驳,他的威信就将面临极大的挑战。
就像当年他爷爷面对的那样,杨廷和‘先后封还御批者四,执奏几三十疏’,帝常忽忽有所恨……想起来就气得肝儿疼。
当时是,嘉靖皇帝要么窝囊的退让,从此威望扫地,被文官集团骑在头上。要么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坚持干下去。
虽然说皇帝硬要干,文官大约也拦不住,但这干事的人麻烦你自己找……到时候干砸了,一顶昏君的帽子扣上来,一样威风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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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是靠着自己的杀伐决断和带路党帮忙,杀出了一条血路,重塑了自己的威权!
但这条鲜血荆棘密布的孤家寡人之路有多难走,万历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他有点怕了,想缩了。
然而就在这时,张鲸带着满满一大箱子的黑材料,来到翊坤宫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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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八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才过了十月就已寒风呼啸,天寒地冻了。
翊坤宫中自然温暖如春。所有门窗隔棱都贴上了厚厚的皮纸,还挂起了昂贵的灰鼠帘子。
宫内不光有地龙,每间殿阁内还都在四角点着暖笼。
暖笼又叫熏笼,分为盆和笼两部分,制作十分精美。一米多高,青铜鎏金,掐丝珐琅,十分华贵。
但真正贵重的是里头火盆中跳着蓝色火苗的燃料,没有丝毫烟火气,只有扑鼻的檀香。
因为炉子里烧得就是檀香。
郑贵妃娇贵,嫌银丝贡炭还是能闻到烟气,好几年前就开始烧檀香。
檀香在大明就是很贵重的,市面上要十两银子一斤,宫里采买价格是八十两银子一斤。
翊坤宫一天要用一百斤……
小冰河期,每年取暖时间超过四个月。皇帝不老缺钱才见鬼。
言归正传,此时立在御案前的万历满头大汗,却不是因为热的,而是被摆了满满一桌子的材料吓得。
此时万历手里拿着一张,张鲸贴心整理出的太长不看版。光这上面的内容,就已经让他冷汗直流了——
什么江南集团已经实际控制了江浙闽粤和鲁东,这些地方已经只知有集团不知有朝廷,只知有赵昊不知有皇帝了?
他们还相对控制了湖广江西和鲁西。并与山西结盟,在陕西四川各府县也都设有移民办和办事处,源源不断汲取移民的同时,还在疯狂的收买民心,拉拢官绅。
什么江南集团在海外自立官府,编户齐民。其海外十八省面积已经大过大明本土!拥有两千万最死心塌地的移民!
什么江南集团全民皆兵,仅海外便拥有民兵三百万,武装精良,训练有素,不亚于官军精锐!
什么江南集团钱粮充足,十倍于朝廷。尤其是钢铁制造业异常发达,非但钢铁产量千百倍于朝廷,农民的农具也好于锦衣卫的绣春刀?
什么江南集团的火器之先进,不可以道里计。民兵人手一支的隆庆式步枪,性能完全优于神机营的鸟铳。其精锐部队装备的万历式步枪,可以精准射击二里外的敌人。其强大的火炮足以摧毁城墙?
什么江南集团的战舰异常强大,一艘就可以扫平朝廷水师。
什么江南集团收买和培养的官员,业已遍布朝廷。大明一半以上的文官已经绝对不可信,剩下一半也要打个问号。对边将的收买更是丧心病狂……
什么江南集团在国内公然进行反动宣传,搞什么‘三反’,宣扬无神论,出版《西游记》等大毒草,抹黑世宗嘉靖皇帝。公然上演《千忠禄》,名为替建文忠臣翻案,实则讽刺成祖得位不正……
看到这儿,万历已经收缩压二百五了。
下面还有什么江南集团疯狂在海外开矿,各种金银铜铁锡煤矿遍布十八省。什么江南集团垄断了全世界的糖业、丝织业、棉纺业之类……他都已经完全看不进去了。
大殿中针落可闻,张宏和张鲸侍立在皇帝身后,大气不敢喘。
“好哇,好哇……”不知过了多久,万历终于回过神来。一张苍白的胖脸变成了青色,然后红得像猴屁一样,哆嗦着腮帮子转过身来。
见天崩地裂就在顷刻,张宏张鲸赶紧跪下。
谁知万历却将那摞纸狠狠丢在张鲸脸上,双目血红的怒吼道:“把这个狗奴才拖出去,着实打!”
“皇爷!”张鲸都惊呆了,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两年多,还是逃不了挨揍的命。“奴婢冤枉啊!”
“你还有脸喊冤?!”万历将桌上那些材料猛地扬起,怒吼道:“你丫为了自保,竟敢编这些离谱的谎言吓唬朕!赵昊是牛逼吗,你这么吹他?!”
“他们是天兵天将吗?真你这么说,朕直接把天下禅让给赵昊好了!他还跟朕墨迹这么年干什么?!”幸好因为过于离谱,万历终于回过神来,这才好险没尿裤子,你知不知道?!
“愣着干什么,把他拖下去,狠狠打!打不死就接着打,打死为止!”咆哮帝对在门口踯躅的内侍吼道:“难道你们也相信他的鬼话吗?!”
几个内侍这才赶紧跑进来,拽住张鲸就往外拉。
第一百一十四章 矿监税使
“皇爷息怒啊!”张鲸拼命挣扎,把头都磕出血了,哭天抢地道:“奴婢忠肝义胆,绝不会哄骗皇爷的!其实很多道听途说,孤证不立的情报,奴婢都没有往上写啊……”
好么,感情这还不是完整版。
“不用拖出去了!”万历冷冷道。
张公公还没松口气,却听皇帝咬牙切齿道:“就在朕眼前打!这样才解恨!”
好么,光听响都不解恨了。
内侍便取来块毡子,垫在张鲸身下,按住他的手脚,又用湿麻布紧紧塞住他的嘴。
麻布里偷偷浸了麻药。万历整天杖责宫人,都不知打死多少太监宫女了。听声就知道这板子下了几分力。所以内侍们是不敢放水的,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减轻下厂公的痛苦。
然后脱掉他的棉裤,露出两片伤痕累累的腚来。
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这才抡起削成槌状的栗木杖,开始五十、八十的抡起大锤……呃,打起板子。
没挨几下,张鲸就呜呜闷叫着扭成了麻花,腚上全是血印子。
万历背手立在陛上,目不转睛的亲自监刑,一直打了几十下,张鲸的腚上开了花。他才抬下手,啪啪声戛然而止。
“现在该说实话了吧?”万历冷冷问道。
“皇爷打死奴婢,奴婢呈上的也是实话……”张鲸勉强抬起眼皮,有气无力道:“东厂整整两年布局,安插无数暗桩到海外。然后派番子两人一组去收消息,就是怕他们回来糊弄。起先奴婢也是不信的,可回来了十几组番子,全都众口一词,一个个失魂落魄吓掉了魂儿。皇爷可以传唤他们来对质,就知道奴婢并无夸大之词了……”
说完,他便聪明的晕了过去。
内侍看着万历,意思是还打不打了?
万历烦躁的摆摆手,内侍们如蒙大赦,赶忙七手八脚抬起毡子,小心将史上最惨的厂公弄下去。
张宏便无声跪下,捡拾满地的纸张。
“你信吗?”便听万历幽幽问道。
“老奴乍一听,确实匪夷所思。”张宏低着头,一边收拾一边小心翼翼道:“想必那些番子为了表功,多有夸大其词之处。不过……”
说着他微微抬头,看向万历的脸色。
“铺垫完了,‘不过’才是重点。”皇帝哂笑一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目光涣散的看着层层帷幔外,被抬出去的张鲸。
“怎么,心疼干儿子了?”
“老奴不敢,只是愚以为外边人固然言之过甚,但是空穴来风,非是无因。老奴老家有句话,叫小心不怕多。”张宏匍匐在万历脚下,重重叩首道:
“所以老奴斗胆以为,防患未然总是不会错的,皇爷。”
万历哼一声,却没发作。道理很简单,就算东厂真夸大其词,但哪怕所报有一成是真的。他的江山都要有易主的危险了。
“如此相柳、烛龙般的庞然巨兽,断不是朝夕间生成的吧?那为什么之前就没人跟朕说呢?”
“之前都知道江南集团很强,富可敌国,而且四海之上都是他们的船队。”张宏苦笑道:“只是他们一直很狡猾,收于内而发于外,之前又有两任首辅做靠山,没有确凿证据前,谁敢贸然指控他们?”
“那设立东厂不就是为了防微杜渐的吗?他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到现在才来报?”其实万历这就不讲理了。他又不是不知道万历十五年东厂胡同那场大火,张鲸调查江南集团他也是知道的。
但皇帝要甩锅,张宏怎么能点破呢?只好都推到已成冢中枯骨的冯保身上,说之前东厂都是冯保把持,他给赵昊打掩护,宫里当然两眼一抹黑了。等张鲸接手东厂,不是在百废待兴之时,便着手全力调查江南集团了吗?
张宏说话慢慢悠悠,却句句在理,十分有说服力,不愧为‘内相’。
万历沉默了好一会儿,沮丧的捂住脸,忽然哽咽道:“朕还是不愿相信……”
其实是不敢相信。所以说徐阁老的心学,才是王道啊!
张宏不敢再吭声了,伴君如伴虎,分寸把握不好,难免步张鲸后尘。
“你说,那么多的臣子,一个个不要命的争国本,口口声声的忠君爱国,怎么就不提醒朕呢?”
张宏心说,于谦张居正之后,很难要求文官忠君了。至于争国本,争的是谁说了算,争的是将来别万历之后又一个万历……
自然这些话,他更不敢说了。
“还有那些个武将,他们真的都被赵昊收买了吗?”万历这下终于想起来,自己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边帅了。
“这个老奴可真不知道。”张宏摇头叹气。
“难道朕真成了孤家寡人么?”万历神情瘆人的咯咯一笑,直勾勾看着张宏道:“不会你也不可靠了吧?”
“皇爷啊,可不能脏水孩子一起倒啊!”张宏愣一下,忙俯身磕头,哭道:“我们这些无根之人的根在皇爷身上,离了皇爷便狗都不如。皇爷是绝对不用怀疑奴婢们的忠心啊!”
万历盯着张宏那张满是泪水的老脸,半晌方仰头一叹道:“是啊,也就你们这些家奴,跟朕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是,奴婢们是皇爷的家奴,所以生死都在皇爷一念间。”张宏使劲点头道:“当然也有那心术不正者,比如正德朝的刘瑾,可任他如何嚣张,皇上一个条子就能把他凌迟了。而且老奴斗胆说一句,刘瑾也是忠于武宗皇帝的。”
老太监说着把心一横道:“要是刘瑾在,武宗就不会落水了!”
“住口!”万历刚要出言呵斥,这种事也是你个死太监可以妄言的吗?
但转念一想,这都刀架脖子上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便凄然一笑道:“给朕开瓶汽水。”
张宏便赶紧打开个木匣子,从厚厚的锦被中摸出一瓶冰镇的快乐水,啵得一声拔掉木塞,给皇帝倒在玻璃杯里。
“你继续说下去。”万历喝一口快乐水,刺激下味蕾和精神道。
“那老奴就冒死进言了——之所以造成今日之局面,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先帝太亲近文臣,什么都听那高拱的。结果被那帮文臣哄着,撤回了在各地的镇守太监、监军太监,就连三大营的坐营太监也取消了!把我们这些天子近臣,统统撵回宫里,防贼一样防着我们,一旦离京就被参奏!我们怎么给皇上看家啊?!”
张宏身为太监头子,不管什么时候,总是要替三万太监谋福利的。他最瞧不上冯保那种,为了虚名讨好外臣,丝毫不给内廷争前途的做派。
不得不说,他这个时机把握的太准了。正好是万历皇帝别无选择,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的时候。
果然,万历对他的话深以为然道:“撤回确实太失策了。”
他自然知道,宣宗宣德皇帝,为了制衡文官集团,才打破了‘宦官不得读书识字’的祖制,设立内书堂,教习宦官读书识字,还将批红权授予司礼监,栽培他们成为皇帝的羽翼爪牙,制衡以内阁为首的文官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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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宣德皇帝沿袭了成祖爷委派宦官担纲出使、专征、监军、分镇、情报等重要任务,还在九边十三省、钞关市舶司等重要地方,都设有镇守、监军太监坐镇,代表皇帝监视文臣武将的一举一动。
要是这些镇守、监军太监都在,他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冯保吃里扒外,就对江南集团的膨胀毫无察觉呢?
那样冯保也不敢蒙蔽天听!
“唉,真是坑爹啊!”万历恨得又灌一口快乐水,想到这也是江南集团出产,便狠狠丢向了暖笼,杯子喀嚓摔个粉碎,汽水刺啦刺啦变成了焦糖。
“幸好,朕前些年还力排众议,恢复了内操,现在有三千净军宿卫左右,不然睡觉都不安生了!”万历又感到庆幸,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只有净军,三万名内侍都会誓死保卫皇爷的!”张宏忙沉声道。
“嗯。现在当务之急,是必须赶紧恢复镇守和监军太监,看住那些文武官员,不让他们跟江南集团勾三搭四!”万历说着一咬牙道:“不,要把军政大权抓过来,这样朕才好把他们通通收拾掉!”
“皇爷圣明,这是治本的法子。”张宏点点头道:“只是赵昊和江南集团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真实情况,以为皇爷还蒙在鼓里呢。这时候打草惊蛇的话,会不会让他们提前狗急跳墙?”
“嗯,你说的有道理。”万历微微颔首,寻思片刻,一拍大腿道:“有了,户部不是不总哭穷吗?那朕派内监到各地核查税务、督查矿业,看看到底为什么商税矿税总是收不上来,这合情合理吧?!”
“以矿监税使之名,行镇守监军之实么?”张宏眼前一亮,大赞道:“皇爷真是圣睿绝顶啊,果然什么事都难不倒皇爷!”
“哈哈哈,那当然了!”万历觉得自己仿佛又行了,得意道:“而且最关键的是,朕派中官充当矿监税使,无需经过外廷,他们只能干看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击鼓
于是万历十八年十月下旬,万历遣内臣责问内阁,‘屡有人疏请开矿,为何不见户部奏复?’
首辅申时行等不明所以,便老生常谈的回奏说什么‘开矿必当聚众,聚众必当防乱’、‘怕差官扰害地方军民’、‘着实无大矿可开’云云,总之诸多不便,想要糊弄过去。
然而万历在沉默几天后,宫中忽然有中旨传出,说‘连年大旱,国帑内帑空虚,大工浩费不赀,难以为继。但皇上仁爱,不忍加派小民,所以决定遣矿监税使赴全国各地,开矿以采征天地自然之利,通衢抽税以征取商贾之羡余。’
因为下的是中旨,派出的是中官,所以外廷百官只能干看着阉人们群魔乱舞。
不只是三万在编宦官拼命行贿当权,想得个出京作威作福的美差。还有十多万自己阉割、却入宫无门者,也全都从犄角旮旯冒出来,纷纷投入矿监税使门下,求为爪牙,好跟着去鱼肉地方。
万历这一手确实将大多数官员蒙在了鼓里,但这世上从不缺聪明人,已经有人见微知著,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十月的最后一天,太子太傅、刑部尚书海瑞来到会极门,求见万历皇帝!
“谁?”听了张诚的禀报,躺在床上看两个披头散发的宫女互相掌嘴的万历皇帝,好一会儿才有了反应。
“是海瑞海宫傅。”张诚只好又说一遍道:“他说有关乎社稷安危的天大事体,今天一定要见到皇爷。”
“怎么,又要给朕来一本《直言天下第一事疏》吗?”万历没好气翻翻白眼,他现在觉得文官都不可信,哪怕海瑞也不例外。
这种与众为敌的感觉实在很糟糕,万历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只有不断折磨宫人来发泄。便呵斥两个宫女道:“谁让你们停的,都想进墩锁吗?!”
这是他发明的小游戏,让两个如花似玉的宫女一人一下,互相扇耳光,哪个先支撑不住昏过去,醒来时就会被装进墩锁中,一锁就是数日。
所谓‘墩锁’,就是个一尺见方的木箱子,上开有四个洞,分别锁住手脚。因为进去这种刑具后,宫女只能狗一样蹲着而得名。时间一长头晕目眩、痛苦至极,很多人因此而死去,不死的人也会落下终身残疾。
两个已经鼻青脸肿的宫女吓坏了,赶紧毫不留情的使劲扇对方耳光。
听到那啪啪脆响声,万历才感觉没那么烦闷了,摆下手对张诚道:“不见,让他有什么事具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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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极门收本处,不断有咳嗽声传出。
那是海瑞发出的。
北方的寒冬是老年人的天敌,他年事已高,又不注意保暖,入冬后便病倒了。
海中平赶紧请西山医院的大夫来给父亲诊治,一番打针吃药才见好转,但大夫嘱咐他仍需卧床静养些时日。
但海瑞得知了万历要派矿监税使四出的消息,哪里还躺得住?于是强撑着病体来求见万历。
太监们自然不敢怠慢这位活着的神仙,赶忙一面入内通禀,一面请海宫傅到值房中坐等。
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替他通禀的收本处管事太监陈矩方鼻头通红回来,一面在炉前烤火,一面对海瑞歉意道:“皇爷身上不爽利,就不召见了,请海宫傅有事具本。”
“上本?老夫今年连上五本了,全都石沉大海,八成他看都没看!”海瑞一阵剧烈咳嗽道:“你没通禀上去,是宗庙存亡的关天大事?!”
“小的当然有说了。”陈矩叹了一声,太监也都不是贱人,比如他就不太贱。便压低声音道:“你老还是别干上火了,皇上决计是谁也不会见的。”
“好吧,老夫不让你为难了。”海瑞点点头,在海中平的搀扶下起身。缓缓走出了收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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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门外的天空铅云低垂,零星的雪花飘落在海瑞父子的脸上,就像苍天落下的晶莹泪水。
“父亲,咱们回去?”海中平看着白发苍苍的老父亲,那从来都笔挺笔挺的腰杆,也因为衰老和病痛佝偻了。
海瑞点点头,便在儿子的搀扶下,缓缓走过长长的千步廊。
路上,他用罕见的温柔语气,对海中平道:“儿啊,过了年你就二十一了。你岳父那边也催了几次,收拾收拾回去成亲吧。”
“儿子不放心父亲啊。”海中平低声道。
“你就不用操心为父了。”海瑞笑笑,叮嘱道:“成婚后,要照顾好姨娘和弟弟妹妹,好好和媳妇过日子。这件不要学爹,我对你奶奶又敬又怕,对你娘一直很冷淡。现在想来,那样是不对的,可惜她已经不在了。那就对你韩姨娘好一点吧,她这辈子也很不容易……”
“父亲怎么忽然说起这些来了?”海中平有些不安的问道,因为海瑞平时从不跟他来儿女情长那一套。
“没办法,可能人上了年纪就爱婆婆妈妈吧。”海瑞笑笑,接着对儿子道:“对了,明天,你送六钱银子到部里,结一下他们垫付的柴火钱。”
“是,父亲。”海中平应道。
“剩下的一点钱,就做回去的路费吧。”海瑞说完站住脚。
海中平抬头一看,父子说话间,已经出了承天门和长安右门。
右手边一个小小鼓楼,就是大名鼎鼎的登闻鼓院了。
这面可以直达天子的鸣冤之鼓,大明自然也是有的,但也不能让你随随便便敲响。
顶点小说
首先,这面鼓是在有锦衣卫把守的院子里的。同时,还有御史在值班。凡民间词讼,必须自下而上,一级级上诉,只有省里该管不管,或者有重大的冤屈申诉,才允许敲登闻鼓。值班的监察御史马上带着上殿面君,谁要是敢阻拦,就是死罪。至于家庭婚姻纠纷、土地等小事,不允许敲登闻鼓。
本朝登闻鼓制度虽专在开辟鸣冤申诉之路,但借之行言谏之事者依然不绝于史,甚至出现过极为暴烈的‘尸谏’!
洪武时,青文胜为民请命,击登闻鼓以进,遂自经于鼓下。
正德时,许天赐弹劾刘瑾,夜具登闻鼓状,之后亦自经,震动天下!
还有天顺时,万古人渣朱祁镇复辟后,为他阉爹王振正名立像、设旌忠祠;还为他鞑爹也先在京城立庙供奉,却要杀被蒙古人俘虏后,唯一对他寸步不离、百般保护的袁彬。
百官都知道袁彬被是冤枉的,都在为堡宗如此忘恩负义而不平,可惜‘内外咸冤之,莫或敢发也’!
这时,是一个和袁彬素不相识的油漆工杨埙,愤而不平,击登闻鼓为其诉冤,以性命质问堡宗——可还记得袁彬当日‘保护圣躬,备尝艰苦’之功?
他毫不留情的怒斥朱祁镇,一个忍心如此对待自己大恩人的君王,心性实在太过可怕,足以令天下所有人不寒而栗!
朱祁镇被吓出一身冷汗,这才不得不留了袁彬一命……
这就是登闻鼓院,当叩阍不闻、上书不达、人主壅蔽极矣时,只有这最后的手段来振聋发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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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父亲的目光望向登闻鼓院,海中平瞬间就明白了父亲要干什么,脸色一白,想拉着父亲离开。
“放手。”之前站都站不稳的海瑞却纹丝不动,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海中平道:“在这里等我。”
海中平下意识就松开手,看父亲拄着杖,步履蹒跚的走进了登闻鼓院。
院门口把守的锦衣卫自然不敢阻拦,赶紧进去通禀。
很快,值守的御史和一名锦衣总旗跑出来,向海瑞道行以大礼。前者恭声问道:“宫傅亲来,有何贵干?”
“打开。”海瑞看着鼓楼门上的大铁锁。
“宫傅恕罪,上头不让敲鼓。”那名总旗硬着头皮。
“太祖成祖设立的登闻鼓,居然不让敲,还给上了锁!说说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海瑞双目如电,看的那总旗小脸发白,腿肚子转筋。被门神那降妖除魔的目光凝视的感觉,实在是太销魂了。
“你老有什么事情,直接跟下官说也是一样的。”御史抢在海瑞发飙前,小心翼翼道。
“跟你说没用。放心,面对的是老夫,谁会怪罪你们?”海瑞倒提榆木手杖,作势要砸门道:“打开,不然老夫自己来!”
“唉……”两人对视一眼,后者只好乖乖掏出钥匙,给海瑞敞开了上锁多年的登闻鼓楼。
海瑞便扶着落满灰尘的楼梯,吃力的爬上了二楼,用拐杖卷一卷面前的蜘蛛罗网,一面硕大无朋的登闻鼓,便现出原形来。
他四下一看,找不到鼓槌,索性便双手握着拐杖,用尽全身力气,敲击下去!
咚咚——沉闷而巨大的鼓声,震得那两人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鼓声传到了六部衙门,官员们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愣一下才意识到是登闻鼓响了。
这还是万历年间的头一回呢!
官员们议论纷纷,赶紧打发去瞧瞧,是什么人在击鼓。
那鼓声隆隆也传入了紫禁城,虽然翊坤宫里听不到,自然有太监第一时间禀报万历。
“皇爷,有人敲登闻鼓了!”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跑进来。
“什么人?怎么不拦下!”万历登时把脸拉成了驴脸。
“因为击鼓的是海门神……”
第一百一十六章 金玉良言
登闻鼓一响,半个北京城都听见了,尽管百般不情愿,万历只好宣见。
小半个时辰后,万历在翊坤宫正殿升座,头顶是他爷爷亲笔所题的‘光明永昌’匾额。
“宣海瑞觐见。”殿门口的值事太监拖长嗓门道。
海瑞便拄着拐杖,缓缓进殿而来。之前登楼击鼓已经耗费了他太多体力。
万历又气他逼自己,故意没派抬舆去接,让海瑞步行穿越重重宫门,来到了翊坤宫中。
此时海瑞疲累已极,越过高高门槛时是那样的吃力,也没有内侍上前搀扶。他便用手揪着裤腿,手脚同时用力,将一条腿搬入殿中,然后再搬另一条腿。
那狼狈的样子,让几个小内侍忍不住红了眼圈。
“唉,海公,你这又何苦呢……”万历叹了口气,对摇摇晃晃走到自己面前,跪地行礼的海瑞道:“起来吧,给海宫傅看座。”
“不必!”海瑞却不起身,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双手举过头顶,高声道:“老臣跪请皇上,为宗庙计,立即阻止矿监税使离京,以免百姓横遭荼毒,蜩螗沸羹、不可收拾啊!”
“宫傅怎么也学那些言官,危言耸听,专拿百姓做挡箭牌了?”万历也不接那本,面生不悦道:“宫里朝里没钱,朕派矿监税使去采天地之利,征商贾羡余,不给百姓增加负担,这正是爱民的体现,怎么到宫傅嘴里,就成荼毒百姓了?”
“皇上想加收工商矿税以补国用是没错的,但需要先令南北户部会同各布政司统计调查,该省各府州县工商规模如何,利润几许。然后或新立名目、或适当加派,以增税额。再颁行法令,明示天下,令百姓知其然。继而在某省试行,观其利弊,果然利大于弊,方可推而广之。然我大明各省差异极大,南橘北枳不可避免,故而不可催课太急,当慎重缓行——万不可竭泽而渔啊!”
说着他再度朝万历举起手中奏疏道:“更不可绕过朝廷官府,委派中官,另开攫取之途啊!”
万历耐着性子听完,冷笑一声道:“合着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太监点灯啊。”
“州官也不许放火!加税必须慎之又慎,谨防贪官污吏借机中饱私囊,祸害百姓。所以有抚按监督,有科道参奏,还要允许百姓提告,而不能一味偏袒官府。”海瑞沉声道:
“老臣听说,皇上要派矿监税使的消息一出,中官立即如蝇逐臭、闻风而动!听说派往那些油水丰厚州县的位子,已经开价到十万两银子以上。而且每年还要孝敬大珰两到三成的收获!”
“哦,是吗?”万历一听,脸色更难看了,冷冷瞥一眼张宏,麻痹的,有这好事儿不给朕上供?
“老奴这就查问下去。”张宏先把自己摘出来,然后看一眼海瑞,小声道:“海宫傅也听风就是雨了,宫里孩儿们都苦哈哈的,莫说十万两,能拿出一百两来的又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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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是没有能拿出来的。”海瑞耳朵灵得很,冷笑一声道:“可他们法子多得很。老实点的,几个人集资买一个矿监税使的位子。路子广的,就跑去找皇亲国戚借高利贷,九出十三归!还有胆子大的,直接空手套白狼——到外头谎称自己已经拿到了某个肥缺,然后高价卖一波手下的位子。结果收到的银子,买完了肥缺,甚至还能有赚!”
万历都听傻了。没看出来,这个个都是人才啊。这要派到地方上去,还不变着法子的给朕搞钱?
“所以皇上,他们重金买下了矿监税使之位,到地方上肯定要刮地三尺,连本带利都捞回来才行!对此他们也毫不掩饰,全都磨刀霍霍、嗷嗷叫着等陛下开闸放他们四出了!这种情况下,靠谁来监督中官,又靠谁来限制中官?中官在地方为非作歹,州县官员如何处置这些天子内侍?”海瑞痛心疾首道:
“放出这些谁也管不了的饿虎饿狼到地方,一定会横征暴敛、敲骨剥髓,使皇上和朝廷人心尽失的!会将所有人都推到对立面的,如果有人振臂一呼,必定民乱四起,社稷动摇的!”
万历被海瑞怼的哑口无言,讲道理赢不了,就改变策略,开始诛心了。他双手撑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倾,冷冷看着海瑞道:
“宫傅不妨说清楚,谁振臂一呼?”
“谁都可以!”海瑞什么时候在气势上输过,也冷冷看着万历道:“皇上别忘了,前朝是怎么亡的,我大明的天下是怎么来的!”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么?”万历咯咯一笑,森然道:“海宫傅啊海宫傅。怎么连你也迫不及待,想改朝换代了吗?”
“我海家世受皇恩,老臣这条命还是当初世宗皇帝留下的。”海瑞却丝毫不受影响,淡淡道:“不是为了保全皇上宗庙,又何苦抱此老迈垂死之躯,跋涉六千里北上苦撑呢?”
“说得好听!”万历终于忍不住爆发了,霍然站起身来,走到海瑞面前,俯身嘶吼道:“少在这儿装忠臣了!朕让人查了下,江南集团就是你巡抚应天的时候做大的!你当年还给赵昊送过礼呢!你们勾结了几十年了都!”
海瑞一愣,好容易才想起自己送给过赵昊一包鸡蛋,还有家乡的蜡烛……这,这也算行贿?
“老臣与赵昊确实是忘年交,但也仅止于朋友之谊。至今从未为他徇私过,也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交易。”海瑞沉声道:“请陛下收回刚才的话!”
“呵呵,当了门神就是不一样,连朕都敢命令了!”万历哂笑一声,冷冷问道:“你要是忠臣的话,那你为什么从来不提醒朕,赵昊的狼子野心。从不告诉朕,江南集团已经尾大不掉了?!”
“起先是没料到,因为江南集团走了一条前无古人的新路。他们根植国内,却在海外发展壮大。在所有人的目光之外,迅速的强大起来。”海瑞坦诚道:
“等老臣察觉到的时候,江南集团已经无可匹敌了。告诉陛下,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呵……”万历从嗓子眼发出一声冷笑,背着手看向太监们道:“听听,这还是人话吗?这就是你们崇拜的海瑞啊!”
“皇上先别急着上头。老臣的原因有三,一是对方的强大超乎了想象,与朝廷一比,就像壮汉与婴儿一般。”
“切……”万历啐一口,想反唇相讥,可那份东厂报告,让他把话头憋了回去。
“二是对方以造福百姓、复兴华夏为宗旨。二十多年来,他们也是一直这样干的。而且江南集团是外向型的,一直致力于为我中国扩张疆土,让我汉人得到更广阔的生存空间——让那些从前无解的矛盾,在扩张中得到缓解,甚至淡化消失!”海瑞接着双目放光道:
“此外,他们让土地亩产提高数倍,则是纵向缓解矛盾的法子——所以,大明完全可以度过中衰之劫,步入一个远迈汉唐的盛世!”
“还大明……”万历哼一声道:“是大宋吧。”
“这是老臣的第三个理由——赵昊绝无篡逆之心!”海瑞却断然道。
“对对对,就像他老祖宗,怎么能有道德瑕疵的?还是等陈桥兵变,下面人为他黄袍加身吧。”万历揶揄道。
“下面人也不会的。”海瑞沉声道:“因为赵昊在集团大会上早已郑重宣布,敢言‘山河再赵’者,立即以谋反处死!”
“呃……”万历眼中闪过惊喜之色,赵昊这不是在给他挽回局面的时间吗。
“陛下不必心怀侥幸,赵昊绝无妇人之仁,否则他也不能把江南集团牢牢掌控在手心。”海瑞却打破了他妄想,说出一番让万历再也无法安寝的话来:
“他的目标是消灭帝制——让天下变成天下人之天下,而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什么?”万历愣了半天道:“你的意思是,他要恢复禅让制?”
要是让下面人都有当国君的机会,那些人肯定拼命拥护他啊。
那还真是恐怖了。
“皇上这么理解也行。”海瑞幽幽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他不想把天下变成自己的私产,便可以把天下拿出来,与天下人分享。亦无需为保自家天下,对天下人百般防范。”
“而陛下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己,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我产业之花息也。”这时海瑞的目光已经完全压过了万历,毫不留情道:
“跟赵昊一比,陛下就是个独夫!他早已是天下归心,如果他举起义旗,则瞬间山河易色!陛下,必败无疑,全无胜算!”
“呵呵呵……”万历都被海瑞吓尿了,他倒退两步,稳住身形道:“那他怎么不举啊?”
“老臣说了,是举义旗,要有大义的名分!”海瑞面无表情道:“他父子深受先帝之恩,陛下不肆桀纣之虐,赵昊如何举旗?”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陛下派出矿监税使,肆虐天下。难道是嫌他动作太慢,帮他举旗的吗?”
第一百一十七章 碧血青天送日月
翊坤宫。
万历被海瑞怼得一时没了气焰,闷声道:“所谓矿监税使只是个幌子而已。海公也不用担心他们会胡作非为,朕会约束他们,让他们专司镇守监军之职的。”
这话他自己都不信,说是拿矿监税使的名义当幌子,还不是因为他强烈的贪财心作祟。
“叫什么都一样的!”海瑞哪能听他忽悠,毫不留情道:“只要陛下将中官派出去,他们必然要搜刮,要作恶!当年世宗皇帝为什么要召回各地的镇守太监?就是因为他在当藩王时,亲眼目睹了那些宦官在地方上无恶不作的丑恶嘴脸!”
张宏张诚几个大珰都低头看着脚尖,暗暗恨道,真是个老不死的!
“老臣敢保证,只要派他们出去,长则十年,短则数载,必然祸及宗庙!”海瑞说着昂起头,目光如铁道:“如果陛下执意要派,老臣愿比古人尸谏之义,就让他们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吧!”
万历登时被吓住了,谁都知道海瑞说到就会做到。
“那你说朕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们上房揭瓦,洗净了脖子等死吗?”咆哮帝无能狂怒。
“不!陛下是可以自救,亦不难自救的。”海瑞却坚定摇摇头,沉声道:“就连保全宗庙长久,也绝对不是奢望!”
“哦?你讲。”万历来了兴趣,他就是个又拧又怂的货。
“愿陛下学先帝。”海瑞开出他的药方。
“父皇?”万历心中大哂,他最瞧不起的就是他爹,总认为是他爹丢掉了皇祖父好容易夺回的权威,才搞得自己这么累。便撇撇嘴道:“言官们都说我父皇悠游退逊,怠废政务。”
“穆宗庄皇帝即位后,承之以宽厚,躬修玄默,不降阶序而运天下,务在属任大臣!引大体,不烦苛,无为自化,好静自正,故六年之间,海内翕然,称太平天子云!”海瑞却正色道:
“虽然先帝确实懒了点,笨了点,而且有寡人之疾,但老臣仍认为先帝乃贤君明主!如果陛下也能学先帝行黄老之道,无为而治。亲民爱民,慈恕恭俭,必天下人无不称颂,无人不拥戴。那时又有谁会支持赵昊举旗呢?”
“如果陛下能言传身教,使后世皇嗣皆以百姓之心为心,亲之爱之,同悲同喜,则太祖宗庙传之百代,也绝非不可能!”
万历听完却冷笑道:“好家伙,我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宫傅的高招,就是打算让朕当摆设啊?”
“绝对不是摆设。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海瑞沉声道:
“谁也替代不了陛下主祭的地位。而且像祈雨亲耕之礼,还能体现爱民之心,陛下只要抓好祭祀这一头,每一次郑重其事的祭祀,都是一次神圣的强化,自然无人敢冒犯陛下!”海瑞沉声道。
“那这大明谁说了算?”万历眼睛瞪得溜圆道:“是朕还是他赵昊?!父皇当年是有权不用,朕叫赵昊死一死,难道他会答应吗?!”
“国事艰难,关乎国运兴衰、万民福祉,当家作主者当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海瑞苦口婆心的劝道:
“而且不做主就不会出错,也不用承担责任,享其成却不受其苦,可立于不败之地,何乐而不为?”
“海公,你是欺负朕读书少吗?我可是能考状元的。你个举人还蒙不了我。”万历气呼呼道:“这不又是‘政归宁氏,祭则寡人’么,朕之前十五年不就是这样吗?!这样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过了!”
‘政由宁氏,祭则寡人’,这句话原句出自《左传》上,是卫献公说的。
卫献公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当时被赶出卫国。为了回国,对柄国的宁惠子宁喜说了上面那句话,意思就是,只要能让我回来,继续做国君。那么政事都交给你,我只要负责祭祀就可以了。
“陛下偏颇了,只负责祭祀没什么不好。后主也说过‘政由葛氏、祭则寡人’。”海瑞反驳道。
“刘禅是亡国之君!”万历跳脚道。
“但罪不在诸葛。”海瑞暗暗翻白眼,心说你要是有刘禅一半省心,大明也没亡国之虞了。便又举一例道:“北魏宣武帝也说过‘政由江氏,祭则寡人’,北魏不是在江瞻的手里进入全盛时期的吗?”
“所以‘祭则寡人’没什么不好。不干事就会不犯错,也就永远不用承担责任,不会被骂成无道——有我太祖功德在,只要皇家一直亲民爱民,皇位传之百代也没有问题了。”海瑞对自己冥思苦想多年的法子十分满意,觉得这是‘两难自解’的最佳方案,满怀期待的和盘托出道:
“虽然赵昊希望废除帝制,但万幸我大明得国最正,数千年来万民又已经习惯了帝制,所以如果天下人还希望有皇帝,这个‘虚君实相’的结果,他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海瑞满怀忠忱的替万历谋划道:“陛下现在跟他谈的话,还有极厚的本钱,可以争取到一个极好的地位。如果蒙皇上不弃,让老臣去谈的话,老臣会竭力保留陛下否决之权,要求所有文武官员都宣誓效忠,并且所有法令都要用玺后方可生效。这样陛下的实权还是很大的……”
“说完了吗?”那边海瑞说得热火朝天,却听万历无比冷淡道:“真是忽必烈的大爷,胡逼咧咧。”
“什么?”海瑞愕然,脑袋一下就宕机了。
“海宫傅出的什么馊主意?”万历冷哼一声,转身回到宝座上坐定,咬牙切齿道:“身为大臣,你居然要让朕去跟逆贼谈判,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也比身死国灭强吧?”海瑞嘴唇颤动,被气得剧烈咳嗽起来。
“你根本没不知道什么是皇帝!倘若不能六合八荒、唯我独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还算什么九五至尊?!”万历双手高高举起,高亢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五年前朕就发过誓,一定要把大权夺回来!再做傀儡,毋宁死!这天下是我祖宗打下的产业,倘若朕不能做主,那就让它给朕陪葬吧!”
说完,万历猛地一挥手道:“海瑞,你回去吧,朕不想再看到你了……”
“皇上,三思啊!”海瑞胸口剧烈起伏,强忍着怒火道:“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朕没有赌气!”万历冷笑一声道:“张诚,现在就去传谕,所有矿监税使立即离京,不得耽搁!”
“喏。”张诚松了口气,狠狠瞪一眼海瑞,退出殿去传旨。
“朱翊钧,你个不知死活的混账东西!”海瑞终于忍不住,指着万历破口大骂道:“太祖皇帝的宗祧,要毁在你手里了!看你这个不肖子孙,有何面目去见大明历代先帝!你不配为朱家子孙!”
“住口!真以为朕不敢杀你是不是?!”万历重重拍着龙椅扶手,咆哮道:“倚老卖老的东西,竟然如此无礼!这样辱骂朕,你也配称忠臣吗?!”
“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谏而不用则死,忠之至也!”海瑞针锋相对道:“你饕餮放横,伤化虐民,荒唐怠政,踞溷不屙,德不配位,你不配为人君!”
“你满口谎言,自私透顶,对师父忘恩负义、对儿子不负责任,对妻子百般冷落,对奴仆暴虐成性,你不配为人!”
“闭嘴闭嘴闭嘴!把他的嘴给朕堵上,把他给朕抓起来!”万历气疯了,指着海瑞怒吼道:“朕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脑后生着反骨的逆贼!当年我爷爷就不该留你性命!那就让朕宰了你吧!!”
见皇帝怒不可遏了,守在殿外的净军赶紧冲进来,用手中长枪长戟围住了海瑞。
却没人敢动海瑞一指头,这可是活门神啊!海瑞冷冷扫一眼,就全都两股战战,纷纷漏尿了。
海瑞又满腹悲凉的仰天长笑道:“那人说的一点都没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视天下为私产,父死子继,至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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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冷笑一声,神目如电的瞥了万历一眼,吓得万历一哆嗦。
“既然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那就用老夫这条命给你敲响丧钟吧,让无辜的百姓少遭点儿殃吧!”
说完,他便纵身扑向了一名净军手中的金戟!
那净军完全吓傻了,眼睁睁看着自己长长的戟尖插入了海瑞胸前。
鲜血瞬间染红了那一品补子上的白鹤,将整片蓝天和朵朵祥云,也全都染成了不详的血色……
那净军直接吓傻了,不顾自己的职责,丢掉手中的长戟,朝着海瑞拼命磕头,大哭道:“小人不是故意的,海公千万别怪罪啊!”
其余净军也纷纷跪地磕头,哭成一片。
万历直接吓呆了,别看他刚才撂狠话,给他一百个胆儿,也不敢伤海瑞一根汗毛啊!
“你们都看见了,朕,朕没想要人的命……”他瘫在龙椅上喃喃道:“是他自己寻死的……”
ps.一章写到现在。海公千古,今晚没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万历皇帝不信邪!
看着血泊中已经没了气息的海刚峰,万历第一反应是能不能赖掉,比如说他不小心跌一跤,自己插在戟上头的?
但海瑞何其人也,岂会让他有空子钻?
不一会儿,便有内侍通禀说,大学士们在平台求见。
此外,六部百官也都聚集在午门外,焦急的等待海宫傅出来。他们已经通过海中平,得知海瑞今日求见被拒,到登闻鼓院敲鼓的经过了。
海中平手里,甚至还有海瑞上疏的副本,所以百官已经知道他入宫的缘由了,说意外是绝对没人相信的。
要是海瑞身上没伤,还可以一口咬定了,是他病情突然发作所致。
可现在胸口那么大个创口,全身都被血染红了,怎么瞒得住啊?
万历又想着,要不先拖上几天,让自己慢慢想办法再说。便让张宏去平台传话说,海宫傅突然病倒了,皇上已经让御医给他诊治了,等海公醒过来自然送他出宫。
申时行也不是唬大的,坚决要求入宫探视海瑞,张宏自然不敢大意,便拿外臣不得擅入禁宫搪塞,说完就赶紧躲进去了。
这让大学士们愈加不安,但左后门已经紧闭,徒呼奈何,只好回文渊阁彻夜等候消息。
宫外的百官同样也没散去,在午门两侧的朝房中通宵守候。
所有人都意识到,海公肯定出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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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宿,万历同样无眠,一闭眼就是海瑞扑向金戟的血腥一幕。要么就是自己孤身一人,被赵昊大军包围的恐怖场面。
吓得他一晚上坐起来好几回,光裤衩就换了三条。
一直折腾到天蒙蒙他才迷糊过去,谁知刚睡着,便被一阵锣鼓唢呐声吵醒了。
“哪个宫里死人了?!”万历暴跳如雷,坐起来就想杀人。“大清早的吹什么吹?逼朕发飙么?!”
“皇爷,是西长安街上……”张宏顶着对黑眼圈道。
“瞎扯,一面鼓能敲个戏班子出来?”万历怒道。
“不是一面,是上千面,”张宏硬着头皮道:“是昨晚老百姓知道海瑞进宫没出去,就都跑去敲登闻鼓。张鲸让人提前把鼓藏起了,他们就把京里的鼓都搬来,搁长安右门外敲。可能怕皇爷还是听不见,又整了好几百面破锣,还有唢呐,就,就这声儿了……”
“好天杀的贼贱才!”万历气得又开启了祖安模式,滔滔不绝的口吐芬芳。
“两宫娘娘都听到了,让人来问这是咋了?”张宏插空问道。
“你就回话说,海瑞被朕杀了,外头在给他开堂会呢!”万历咬牙彻齿道。
“喏……啊?”张宏惊呆了。海瑞明明是自杀的,皇帝干嘛还要给自己加码?还嫌不够刺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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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说!”万历却面目狰狞的吼道:“给朕换冕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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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光初露,昨日的雪花在寒夜中上冻,将紫禁城的黄瓦都染成白色,就像老天爷在为海公戴孝一般。
再度聚集在午门外的百官,忽然听到五凤楼上钟鼓齐鸣。按规制,这是皇帝升殿举行大典,召集百官上朝的信号。
臣工们一个个不由精神一振,旋即心又揪成一团。万历皇帝已经连续两年,连元旦大朝都懒得举行了。今日却召集百官上朝,显然是有天大的事情发生。
百官便赶紧在左侧门外分班列好。这时宫门缓缓敞开,两列全副武装的净军排队走出来,在左侧门前相对站定。
然后一名太监出来,拖长腔调唱道:“皇上御皇极殿,召百官见驾!”
啪啪啪的净鞭声中,百官在鸿胪寺官员引导下,列队缓缓进紫禁城,过内金水桥,穿越幽深的皇极门,来到只有大朝才使用的正殿皇极殿中。
便见万历皇帝已经端坐在九龙金漆宝座上了。
而且今日皇帝穿了最隆重的冕服。头戴十二旒冕,身穿十二章服,腰悬天子剑,杀气腾腾坐在‘敬天法祖’的蓝底金字匾额下,双目凶光四射的看着鱼贯而入的众臣工。
待到申时行率领百官向万历皇帝叩拜如仪后,万历也不叫平身,而是命张宏宣读上谕:
“诏曰: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天理之道,君臣至重!今有大奸赵昊,出自阁门,世受国恩,非但不思报效,实有欺罔之罪!连结党伍,败坏朝纲。私立政府、豢养军队,堪称千古一逆贼!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
因为这份诏书没法找阁臣起草,只能让司礼监凑合捉刀,臣子们一听就知道这是用《三国演义》上的衣带诏改写的。
但粗劣的山寨,丝毫不影这份诏书的爆炸效果。
轰得一声,皇极殿中已经炸了锅,百官如遭晴天霹雳,全都直起身子,面面相觑。一个个难以置信,震惊万分!
申时行只觉一阵阵眩晕,无意识的喃喃道:“完了完了,全完了……”
但更震惊的还在后头呢,只听张宏接着宣读道:
‘海瑞乃国之元老,朕倚为股肱,却投附逆贼,身亏臣节,已被朕诛杀当场……”
宣旨声中,便见四个净军抬着一块门板的从大柱后走出。
门板上那具穿着一品官服,双目圆睁,全身浴血的尸首,不是海瑞又是哪个?!
“海公!”
“宫傅!”
“刚峰兄……”
百官再也顾不上什么君前礼仪,纷纷惊呼着爬起来,红着眼围了上去。
皇极殿中登时乱成一锅粥,也没有御史维持秩序了。因为御史也都乱了套……
万历纹丝不动端坐在龙椅上,只有紧紧攥着剑柄的虎口发青,泄露出他内心的慌张。
但昨晚他通宵未眠,已经想清楚了。
海瑞之死,瞒是瞒不过了!
那么与其可怜兮兮解释说他是自杀的,还不如说是自己杀的呢!
道理很简单,海瑞得对自己何等的绝望,才会选择君前自尽?
反正一顶昏君的帽子扣上来,已经足够赵昊举旗了!
所以还是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吧,与其被当成昏君还不如当个暴君!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只有像祖父和太祖那样打!打!打!杀!杀!杀!
先下手为强!拿出铁血的手段镇压那帮反贼,就不信堂堂大明天子,拥兵数百万,真会像海瑞说的那样不堪一击!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尤腥!决一死战吧,赵昊!’万历暗暗咬牙给自己打气,又冷声对张宏道:“继续念!”
“喏……望众臣工念高皇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除暴于未萌,祖宗幸甚!勿令有负!钦此!”
“喏!喏!喏!”全副武装的净军高声应和着,涌入了金殿中。张鲸也顶盔戴甲,在几个番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进殿,高声道:“臣等奉旨讨逆!”
“先把这里的奸党给朕抓起来!”万历愈发有了底气,大手一挥道。
“呃,陛下,都抓哪些人?”张鲸有些卡壳,他也是刚刚赶来的,还没跟皇上对过词呢。
“蠢货,还厂公呢,这都分不出来!”万历白他一眼,便对阶下围着海瑞哭泣的百官,高声喝道:
“现在朕就要瞧瞧,谁是逆党,谁是忠臣!别说朕不教而诛!现在就给你们个机会,自认是我大明忠臣的,还有之前跟赵昊一党有瓜葛,现在愿意回头是岸,幡然醒悟者,统统都可以站在左边!朕保证既往不咎!”
顿一下,他目光冰冷的扫过百官道:“那些坚决跟赵昊一条道走到黑的站在右边,朕也敬你是英雄好汉,会给你个痛快的!”
百官被万历搞得有点懵,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赵锦、于慎行等人互相快速交换着眼神,他们当然不会畏惧皇帝的淫威,但这时候都站出来,岂不正中了万历的下怀?让人家一网打尽了?
“还是请陛下先解释一下杀海宫傅是怎么回事吧!”这时,许国忽然高声质问道:“大明第一忠臣,万民敬仰敬仰的太子太傅、刑部尚书海瑞,怎么会被一言定为逆贼呢?就算陛下有证据在手,为什么不经三堂会审,让他的罪行大白天下呢?!”
“是啊!”王家屏也高声道:“当年英宗杀于少保,还要先让科道弹劾,三法司审判,坐以谋反,才判处死刑!尚且天下冤之!现在陛下草菅海宫傅的性命,难道就不怕天怒人怨吗?!”
“不错,如果海公这样的人被定为逆贼,那我们也没脸当忠臣了!”刘东星便拂袖,率先站到了右边。
“对,海公是什么我们就是什么!今天我们还都是逆贼了!”大臣们也哗啦啦,齐刷刷,抬着海瑞的尸首,站到了右边。
真要斗智斗勇,万历这个二世祖拿什么跟人尖尖儿上的大学士斗?
几位大学士仅靠三言两语,顷刻间便化解了万历苦思一晚上的杀招,还瞬间逆转了大义!
这下就是那些忠心于万历的大臣,这会儿也不能再往左边站了……那会自绝于文官集团,更会彻底得罪江南集团。
转眼间,只剩一个申时行没动弹了。
申时行身为首辅,按说应该赶紧和稀泥。但万历也不跟他提前通气,说明早就把他也列入不受信任黑名单中。何必还要自取其辱?
他无奈的看一眼万历,摇头叹气,也站在了右边……
ps.继续写哈。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飞龙骑脸怎么输?
皇极殿。
看着所有大臣,一个不落,全都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万历皇帝彻底傻了眼。
“朕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万历刷得拔出宝剑,恶狠狠道:“逆党是要抄九族的!朕保证,绝不手软!”
说着,重重一剑,将设于右手边,象征太平有象的象驮宝瓶劈了个粉碎!
群臣却依然纹丝不动。
说到底还是万历太自大了,既不知道自己前番倒张、争国本已经把大义败坏到何等程度。更不知道海瑞意味着什么,怎么能乱抢门神的人头呢?杀了海瑞就失去了大义,让所有人都没法跟他站在一边。
“好哇!”万历无能狂怒,在金殿上挥舞着宝剑咆哮道:“今天真是开了眼,无君无父到这种程度,国朝二百年来头一回,不,翻遍二十一史,也是头一回!”
“皇爷,不要上当……”张宏赶紧小声提醒起来。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打得什么算盘!”万历猛然醒悟,剑指着许国道:“你是徽州歙县人,跟赵昊是邻县,所以是他的铁杆!你煽动百官与朕对立,妄图通过法不责众,掩护你的同党,对吧?!”
“我不是赵昊的同党,我是大明的臣子。”许国昂然道:“但我的皇帝是高皇帝穆宗皇帝,不是你这样的昏君暴君!”
“穆宗皇帝啊……”百官便一起放声大哭道:“睁开眼看看吧,你生了个什么样的孽障啊!”
“反了反了反了!”都被百官指着鼻子骂‘孽障’了,这时候再想着往回收,万历就彻底不做人了。他便把心一横,恶狠狠道:
“把这些欺凌君父的狗东西通通抓进诏狱,严加审问!一定要把逆党全都挖出来!”
“喏!”净军们便嗷嗷叫着扑上去。别看他们被阉割过,却都是万历精挑细选出来,又严加训练了好几年的身强力壮之辈。
扑上去就用枪杆刀背将正在放声大哭的文官们打倒在地,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好多人登时就被打了一脸血。
皇极殿中乱成了一片。三大殿上次这么乱还是堡宗被也先抓住后,文官们群殴王振的爪牙,当场打死三人那次。
之后宦官集团被文官集团欺压了多少年?还有整天挨揍的厂公张鲸,可一直把所有的账,都记在文官集团头上。
今天终于能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了!
“住手,不准打人!”申时行几个大学士还想阻拦,却被东厂的人拎小鸡似的架起来,先带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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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台之上,万历皇帝双手拄剑,一脸冷漠的看着两百多名大臣一一被抓起来,投入东厂诏狱。
真以为少了张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吗?当年太祖皇帝把朝堂杀空了,不也有的是人上杆子补空吗?
更近的左顺门案,他皇祖父嘉靖皇帝也抓了这么多人,打了一百八十多人的廷杖,当场打死十七人!一度朝堂为之一空——
结果却是,沸沸扬扬的大礼议自此落下帷幕。后补上来的官员,全都怂了,终世宗一生,再也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呃,好吧,还是有一个的。
“但那个人,已经被朕杀了!”万历神经质的大笑声,回荡在一片狼藉、满地血迹的皇极殿中。
“杀了他们,又可以消停几十年了,哈哈哈哈!”
“皇上要把他们全都处斩?”张鲸兴奋的舔舔嘴唇,他就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
虽然杀光了文官,皇帝就只能彻底倚仗宦官了。但张宏还是知道点儿轻重的,忙小声劝道:“皇上三思啊!那会让地方上的文武兔死狐悲,投靠赵昊自保的!”
“哼。”万历也没那么魄力啊,便闷声道:“朕已经说过一遍了——先的严加审问!一定要把逆党全都挖出来!”
“呃,不杀啊……”张鲸有些遗憾。
“皇爷英明。当初皇祖父是将杨慎等五品以下官员一百三十四人逮入诏狱拷讯,四品以上官员八十六人姑令待罪。”张宏忙如数家珍道:
“最后也是四品以上夺俸,五品以下廷杖。受杖者一百八十多人,其中十七人被创死亡,另八人编伍充。也还是区别对待的。”
“这次的性质可比左顺门案严重百倍!不能只一顿廷杖那么简单!”万历阴声道:“先挑出十个八个首恶处斩!朕倒要看看他们能硬气到什么时候!”
“喏!”张鲸兴奋的应一声,这下能好好虐一下那帮可恶的文官了。
万历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又问道:“矿监税使都派出去了吗?”
“回皇爷,今天就应该陆续出发了。”张诚忙答道。
“这下也不用再遮掩了,统统都给他们圣旨还有王命旗牌!命督抚总兵以下文武,暂归节制!有违抗者一律以通敌罪,先斩后奏!同时立即查封江南集团所有店铺、工厂、农场!逮治所有成员,拒捕者一律格杀勿论!”
“皇爷,没那么多旗牌啊……”张诚小声提醒道。
“没有不会现造吗!”万历暴躁的一脚踹倒了另一边的‘太平有象’!
好吧,这下彻底没有太平象了……
但光抓人抄店还远远不够,根据那份高质量的东厂报告,江南集团非但掌握了相当强大的武装力量,而且很可能已经把很多将领拉下了水。
所以必须要强化对军队的控制,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于是万历又开始调兵遣将。他命令张宏道:“你亲自去御马监坐镇,先把勇士营和四卫营收拾一番,然后派人接管京师各处城门!”
接着对魏朝道:“你带一千净军,还有朕的天子剑,去接管三大营!”
大明京师的武装力量分两部分。一个是三大营,算是皇帝直辖的禁军,号称大明的精锐部队。
在永乐大帝时,三大营说是世界第一强军也不为过。到正统十四年二月,三大营总兵力达到17万,可惜碰上了堡宗这么个败家玩意儿,在土木之变中主力损耗殆尽。
之后,文官集团对京营编制进行改革,一度取消了三大营。直到嘉靖年间,方恢复永乐时三大营旧制,只是将三千营改名神枢营。而后高拱时,将坐营太监诸内臣俱裁革,而以大将一员统帅,称总督京营戎政,以文臣一员辅佐,称协理京营戎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而后张居正又再接再厉,继续不遗余力的整饬营务,整顿军备,兵力达到十二万。是以三大营的战斗力不说恢复到全盛,却也处在土木堡之后最强时期了。
此外,还有守卫紫禁城的羽林军——勇士营和四卫营,也有上万兵力,都是从全国卫所挑选的年轻力壮大高个,卖相堪称天下第一。
而且勇士营和四卫营一直归御马监管辖,可谓皇帝最心腹的力量。虽然被冯保污染过,但经过三年多的净化,还是值得信任的。
当然最值得信任的,还是万历亲自挑选训练出来的三千净军,有他们宿卫宫掖,他才能睡个安稳觉。
所以紫禁城中的皇帝,有净军、羽林军、禁军,十几万军队三重保护。你让万历怎么可能不拼一拼就认输?
况且,他还有九边和各省的数百万大军!昨晚他盘算了一下,就算刨掉那些已经名存实亡的卫所军队,自己还有两百万军队可用!
而且同样要感谢张居正,这些军队还没多少空额,京畿军队甚至还处于超额状态,战斗力也有保证……
譬如蓟镇,便有蓟州三万,密云三万,永平四万,昌平两万,共计十二万兵力。而官军员额仅有九万……这都是张居正加强京畿防务的举措。
虽然万历恨死了张居正,但真到了亮家底的时候,他才发现一切都多亏了张先生。
此外,辽东还有八万多军队,不过李成梁被赵昊处心积虑算计下去,让戚继光取而代之,这只军队是指望不得了。
只能下令蓟镇总兵杨四畏,守好山海关了。
好在保定还有三万四千军队,总兵官王宣也是值得信任的。
此外,宣大还有五万五千兵马,这支部队由李如松统领,关键时刻也可以调入京城。
有这么多大将这么多兵马保卫京畿,怎么可能打不过一群泥腿子呢?
地方上也不怕,三边有麻贵、董一元、董一奎,云南四川有刘綎、邓子龙。这些赫赫有名的大将统率重兵,忠勇可嘉。
而且都是世代簪缨,断不会像文官那么凉薄的。
让他不安的是山东和江浙闽粤湖广江西,这些省份因为是内地,当年张居正没有投入太多精力,都让赵昊和戚继光一系的人给占了。比如什么山东总兵吴惟忠、广东总兵林道乾、福建总兵胡守仁之流,统统都是不可信任的。
于是万历又下旨给罢职在家的陈璘,任命他为江南总兵官,提督浙直军务,先试探下江南集团的虚实,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再说。
万历还对所有总兵、副总兵下了旨意,勒令他们服从监军太监的节制。警告说,所有勾结江南集团者,定斩不饶!
总兵勾结,杀!以副总兵代之!副总兵勾结,杀!以参将代之!
同时又许诺平乱之后,定论功重赏,至少伯爵起步,虽公侯亦绝不吝惜!
思来想去,万历又补充了一条道:“藩王可协助钦差太监消灭境内江南集团势力,一应人口土地房舍归其所有!”
万历就想不明白了。你说说吧,如此超级巨大的悬殊优势,让朕怎么输?
他赵昊拿什么赢朕?!
第一百二十章 太阁立志
近卫舰队航行在的风高浪急的巴士海峡中,哪怕1300吨的江南号依然颠簸的厉害。
巨大的战舰不断被抛起,又重重落在海面上。浊浪排空,可以轻易越过高高的甲板,淹没整个船身,只露出半截桅杆。
但海警官兵们对此满不在乎,他们见惯了风浪,知道这点程度的考验,完全奈何不了坚固的钢包木船身。只需落下中帆,并把船上的一切物件都安顿捆固好,再安排好值班。其余人便可以躲在船舱和娱乐室中自得其乐了。
江南号艉楼那间豪华的总司令套房内,墙上的灯光明亮而稳定,丝毫不受颠簸影响。
是的,这是电灯。
无线电的应用促使电池技术不断完善。电池性能的不断提高,让用电灯照明成为了现实。这在理论上很容易实现——电流通过灯丝时产生热量,使灯丝的温度不断升高,就像烧红了的铁能发光一样而发出光来。
但在赵昊有限代差理论的封锁下,电灯照亮这世界的夜晚还遥遥无期。所以道法研究所也没在这上头花太大力气,只给所里和赵昊造了几个灯泡,私下里享受一下。
现在赵昊房中的电灯,是用一根安在真空玻璃瓶里的碳化竹丝制成的,可以持续点亮500小时。虽然两个月换一次灯泡有点麻烦,但又不用他换,所以用起来还是美滋滋的。
此时,金科、朱珏和马应龙,海警三巨头齐聚一堂,却没人对电灯产生兴趣。
他们早就习惯了,总司令层出不穷的各种新发明,都觉得这玩意儿平平无奇。
没办法,自打神乎其神的无线电出来之后,他们的阈值就高到云端上去了,赵昊拿出什么都不会吃惊了。
此时赵昊独坐在他心爱的单人犀皮沙发上,跟三人抽烟说话。
“怎么样,这回‘南撤令’一下,官兵们是不是都情绪不小啊?”赵昊攥着他的海柳木烟斗,唇边蓄起的浓密胡须,愈发有慈父风范了。
“是。”朱珏点头苦笑道:“都在问凭什么要听朝廷的?皇帝老儿他有几条舰,让我们干啥我们就得干啥?”
“确实,还有更暴躁的。”马应龙点点头,用雪茄剪熟练的处理着雪茄头道:“各舰谈心会上,大量的官兵都说干脆反了算了,干嘛还要受那鸟皇帝的窝囊气?”
“还是要跟官兵们讲清楚,收回拳头是为了打出去,我们不把北海空出来,丰臣秀吉怎么能下定决心探出他的乌龟头呢?”赵昊轻吸一口烟斗。
“现在这种思想工作不好做啊。”金科也进了花甲之年,花白的须发、古铜色的皮肤、深刻的皱纹,是他常年操劳的印记。但他腰杆依然笔挺,时刻保持着无可挑剔的军姿。
“这些年海警舰队各战区满世界欺负人,全成了闻战则喜的骄兵悍将。遇到苦战硬仗,一个个写血书请战,嗷嗷叫着争先恐后。到了这种需要忍一忍,退一退的时候,那就满腹牢骚,怪话连篇,暴躁的像当了弼马温的孙猴子。”
“哦,你也看《西游》啊?”赵昊不禁艳羡,有这么一本千古神书,作家这辈子真值了。
百盟书
“呵呵,我们都在看。”金科三人点头笑道。
“现在部队最火的动画片就是《大闹天宫》,大家都问,咱啥时候也大闹天宫?”马应龙用打火机点着了雪茄,笑嘻嘻问道。
“哈哈哈,我算是听明白了。”赵昊用烟斗把指着马应龙,放声大笑道:“为什么基层指战员这么猴急,根子就出在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身上,你们自己喜欢爱打仗、嗷嗷叫的部队,所以他们才一个个那么好斗!”
“嘿嘿,军队就应当是好斗的,这是不能改的缺点……”马应龙摸摸头,反以为荣道。
“哈哈哈!”四人又是一阵放声大笑。
“但不管怎么说,咱们回撤还是有作用的。”赵昊笑着将一封信递给三人传看道:“这是刚收到的。”
三人一看,开头就是‘父亲大人在上’,不用看落款也知道,这总司令的好儿子,日本大大名赵家康来信。
~~
家康信上说,丰臣秀吉已经得知了天朝皇帝重新海禁,海禁舰队全都撤走,就连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都放弃了的情报……
这让猴子欣喜若狂。正如赵昊所料,平定日本三岛之后,他便开始心心念念做起了入侵大陆的白日梦。
‘在我生存之年,誓将唐之领土纳入我之版图。’不久前,丰臣秀吉当众口出狂言如是。
其实几年前秀吉就想这样干了,而不是搞什么检地、刀狩之类无聊又麻烦的事情。
只是他的弟弟,也是他的左右手丰臣秀长一直劝谏他道:‘多年对外征战,耗费人马粮钱无数而人心不服,这样我们所得到的还不如损失的多。所以多用外交手段使外番臣服,而多理内政才是富国强兵的上策。’
但唯一能阻拦秀吉的秀长不久前病重身亡,让猴子彻底没了阻力,终于可以实现他先吞朝鲜,再灭大明的终极梦想了!
当然,能从一个丑陋的农夫,一步步成长为日本的天下人,秀吉也绝对不是草包来的。
在决心侵略朝鲜之前,一贯小心谨慎的丰臣秀吉,已经权衡了很久。
不管他怎么琢磨,都觉得此战前景十分乐观,至少侵朝之战,是必胜无疑的。
猴子这可不是毫无根据的自信,日本三岛刚刚在他手中,结束了长达百年的战国时代,说是全民皆兵也不为过。
现在他麾下雄兵百万,且都是勇猛善战的百战之师。其中有大规模的火枪部队,并熟练掌握了三段击战术。
不夸张的说,日军的战斗力、装备战术、以及战斗经验全都处在巅峰状态,也难怪猴子会膨胀到以为是金刚的地步。
而他们此战的对手朝鲜,简直就是拉胯他妈给拉胯开门——拉胯到家了。
自从安心给大明当乖儿子后,李朝基本上就没打过仗,所谓‘两百年平宁之世,民不知兵’,大明的卫所军什么样子,他们的军队就是什么样。
且大明的缺点李朝非但一样不少,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他们比大明提前几十年,就进入了惨烈的党争时代,东西南北人党脑浆子都打出来了。
此外他们还保留着士族制度,两班贵族的子孙永远都是贵族,贱民的子孙永远是贱民……
总之,李氏朝鲜完美的向世人展示了,在毫无外部压力的状态下,一个东亚国家会一塌糊涂成什么样子。
也难怪丰臣秀吉会对他们念念不忘了,简直就是一盘毫不费牙的菜!
不过打狗还得看主人,何况打人家儿子,你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打过人家爸爸啊。
比起朝鲜来,丰臣秀吉对大明的了解十分有限。
因为这个年代的日本人身材矮小,形容猥琐,跟天朝人完全是两个人种,所以很难派间谍潜入大明刺探。
他们关于天朝的情报来源,一靠倭寇二靠唐商。这两种人在海警舰队崛起后就绝迹了,赵昊开始严密封锁消息。
因此猴子对天朝官军的了解,还停留在当年小股倭寇到大明沿海抢劫,如入无人之境的程度。儿子随爹,所以他们跟朝鲜一样的烂也很合理。
丰臣秀吉唯一所虑的是海警舰队。二十年前的关门海峡之战,以及十二年前九鬼嘉隆的铁甲船覆灭,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这头唯一的拦路虎,似乎对人多地少的日本三岛失去了兴趣,十几年前便把重心转移去了南洋。后来出现在日本海域的海警战舰逐年减少,三不禁洋令也形同虚设了。
他的大军渡濑户内海平定四国之战,和渡关门海峡征伐九州之战,均未遭遇海警战舰干扰,便是明证!
可笑德川公厚着脸皮认了干爹,干爹却转眼就抛弃了干儿子……
不过生性谨慎的秀吉,还是担心自己大军一旦渡海,李朝肯定向大明求援。到时候天朝皇帝命令海警舰队北上,封锁了对马海峡怎么办?
那时他的大军非但失去了后勤和支援,想撤都回不去了。那样的处境实在太危险了——这也是秀长反对他的重要理由。
然而就在此时,天朝皇帝居然自废武功,重新海禁!海警舰队也被宣布为非法,限期解散……虽然他们不大可能这么乖乖听话,但肯定不会再听从天朝皇帝的调遣了,甚至可能直接造反!
总之,秀吉侵朝路上最大的拦路虎,就这样消失了。
事情顺利的让他甚至都有点怀疑,是不是其中有诈啊?难道天朝知道我要打朝鲜,故意引蛇出洞?
猴子心说,不可能啊。我还从没公开过要打朝鲜的想法呢,天朝上哪知道去?
最后信长只能归结于,是天照大神的庇佑了。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照大神的私生子了,这一路开挂的人生怎么看都像有人在暗中安排。
于是秀吉亲自到伊势神宫奉献了祭品,并进行占卜,还得到了‘三国归一统’的启示,这下他彻底下定了决心,召集家康、毛利辉元等大名,宣布了自己举国之力,吞并朝鲜的打算!
大名担心天朝会出兵援朝,他轻蔑的表示:‘大明乃长袍大袖之国,不堪一击!’
侵朝遂成定局。
ps.再写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谁说站在光里才是英雄?
同时,丰臣秀吉对各大名,下达了水军兵员的征召动员令——
他命令所有临海大名,领地每十万石贡献大船两艘!各海港每百户出水手十人,乘各国诸大名所建之大船!若有多余,则集中至大阪!
此外,各国大名每十万石高再建大船三艘、中船五艘,作为秀吉本军所用船只。所需建造费用,由秀吉拨给。
水手每人给予双份俸米,其妻子食粮另外给付。军阵中所雇用之下人妻子,亦一律给予食粮。
以上所述及之各船舶、水手,皆须于天正二十年,也就是万历二十年元月,集中于摄津、播磨、和泉三国各港口!
虽然秀吉还未下达陆军方面的动员令,但从他所造船只的数量和大小。不难推算出,秀吉准备出动的总兵力,在三十万人左右!
~~
“哈哈哈,看来那位关白,真的下定决心要倾巢而出了!”三人看过赵家康的信,不禁大喜过望。
虽然总司令向来料事如神,但大家还是很难相信,区区倭奴胆敢侵略朝鲜!这肯定会招来天朝大军的好么?
难道他们就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劳师远征,深入敌境,以弱凌强,把兵家大忌犯了一遍!
根本不用海警出手,光大明那些官军就能收拾了他们。
所以大家吃不准,之前表演的空城计,到底有没有效果?不会给瞎子演戏——表错了情吧?
然而鱼儿真的就上钩了!
而且还是倾举国之力,输了就血崩那种!
“难道他们从不考虑后果吗?”朱珏费解道:“这么危险的赌博,输了怎么过?”
“输了就谢罪呗。日本人有句话‘花中为樱,人则武士’,他们的武士集团既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儿,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所谓‘千古艰难惟一死’,一个民族连死亡都轻视,还有什么是他们真正在乎的?没有的。”赵昊吸着烟斗,淡淡说道:
“所以很容易就会赌上自己的性命,别人的性命,乃至整个国运。”
“总司令好像特别重视他们。”马应龙不禁笑道:“也不知这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我希望能为他们带来不幸。”赵昊双眸厉芒一闪道:“如果要给这份不幸加个期限,我希望是永远。”
“明白。”三人忙肃然点头。看来作战计划要朝着血肉磨坊的方向修改了……
正说话间,外头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还有常凯澈那气喘吁吁的声音:“京师急电!”
“进来吧。”赵昊沉声应道。
~~
电报是西山集团发来,禀报海瑞遇害的噩耗……
赵昊看到一半,整个人便陷进了沙发里,一手握着电报夹,一手攥着烟斗,足足一刻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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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让看电报,海警三巨头自然不敢窥视,也不敢开口打扰,便正襟危坐等待着。
常凯澈也只好默不作声立在赵昊身后。
方才还笑语一片的客厅内,瞬间便鸦雀无声。海浪拍打船舷的动静,好像被放大了许多,每一下都拍在人的心口一般。
直到报时的钟声敲响,赵昊才回过神来。
“总司令,发生什么事情了?”见他大口抽烟,金科赶紧开口问道。
“海公被皇帝杀害了……”赵昊说话间,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淌下。他赶紧将电报夹递给金科,然后捂住脸,仰头靠在沙发上。
“什么!”听闻这一噩耗,三人都惊呆了。朱珏和马应龙赶紧凑过来,跟金科一起读那份电报。
“啊啊,朱翊钧这狗杂种!”这噩耗实在太上头了,就连素来冷静的朱珏都怒火中烧的骂道:“真以为他是皇帝,就没人敢取他狗头了吗?!”
“王八蛋!我日他大爷!”马应龙也怒不可遏道:“总司令,这个仇必须得报,快下令吧!”
“住口!”金科尽管双目含泪,却喝止了马应龙道:“不要影响总司令的决定!”
“你们先出去吧。”便听赵昊声音沙哑道:“让我静一静再说。”
“是。”三巨头忙并脚行礼,放下那份电报,无声退出去。
“你也出去。”赵昊又把常凯澈也撵了出去。
~~
总司令套房的红木门紧紧关上,四人也不敢走远,便在艉窗小声说话。
他们先用博大精深的汉语,问候了朱翊钧的全家一刻钟,然后朱珏才低声问常凯澈道:
“我刚才没看错吧,狗皇帝逮捕了百官,宣布集团谋反,还下令查抄集团所有产业,逮治集团所有成员?”
“你没看错。”常凯澈点点头,苦笑道:“狗皇帝还向各省和南直各府派出了镇守太监,给他们圣旨和王命旗牌。命督抚总兵以下文武,暂归节制!有违抗者一律以通敌罪,先斩后奏。”
“马勒戈壁的狗皇帝,真是活腻了!!”马应龙骂一声道:“不过要是没电报,咱们还真得吃个大亏!”
“嗯,乱一阵子是起码的。”金科点点头,叹气道:“不过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快刀斩乱麻,乱而后治嘛!”
“是。”众人都附和着点头。
之前温水煮青蛙,不光青蛙难熬,食客也等不及。还是直接猛火爆炒来的痛快!
~~
套房外的四人都知道,现在说什么都白搭了,只能豁出去干了!
套房内的赵昊,焉能不知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只有提前决战了。
而且赵昊还知道,海瑞就算是被万历杀害的,也一定是主动求死的。
道理很简单,给朱翊钧那怂货一百个胆儿,他也不敢杀海瑞!倒不是他突然菩萨心肠,只是此举的政治影响太恶劣了。
杀一个活着被封神的人,而且是不经审判,毫无征兆的杀害。这种超级巨大的昏招会断送王朝气数的!
朱翊钧一点都不傻,不会老寿星吃砒霜——找死的。所以杀海瑞一定不是他的本意。
那海瑞为什么要主动求死呢?
道理也不复杂,因为这大明朝所有帝王将相,也包括自己,都是在玩政治。
只有海瑞,心里始终只装着天下的百姓……
这绝不是说别人都精,只有海瑞傻。
事实上,海瑞的政治智慧和行政能力一样,都已经满点了。
他非但已经预见到矿监税使四出后的可怕景象。
而且还预见到,赵昊很可能会等万历派出矿监税使,到各地明火执仗地横征暴敛,刮地三尺。害得天下无数大户受尽凌辱、苦不言堪;无数商贾倾家荡产、破产逃亡;无数小民失业破家,生不如死了。上上下下一起苦苦哀求他吊民伐罪,他才会出手!
那时大义在我,振臂一呼,天下景从!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剥夺老朱家的合法性,把皇帝老儿拉下马。一切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如果海瑞是玩政治的,一定也会等到矿监税使乱天下后,才会站出来怒斥万历皇帝的。
道理还是很简单,只有天怒人怨到极点,演员粉墨登场后,才能自带‘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大救星光环。这场注定名垂青史的演出,舞台效果才会拉满!他才会得到更高的评分!
而不会被黑子喷‘冲动没有大局观’、‘陷君不义’、‘有性格缺陷’……
但海瑞不会等,因为百姓等不起。
到那水到渠成时,已经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间悲剧在全国上演了。
在他看来,那不是水到渠成,而是血到渠成啊!
因为心里只有百姓没有自己,所以他要全力阻止这场笼罩全国百姓的大灾难发生!
他的办法,就是在万历面前求死。
如果能用自己的死,吓住万历,让他下《罪己诏》,以后缩回宫里老老实实,那是最好不过。
要是吓不住万历也不要紧,因为自己的死,足够替代矿监税使之乱,为赵昊拉满举旗的大义了。
那赵昊就没必要矿监税使乱天下后再动手了吧?
而且海瑞相信,作为自己平生唯一知己,赵昊肯定会明白自己的意思很简单,不过是让百姓少遭点儿罪……
达不到最佳的舞台效果又怎样,得不到赞扬又怎样?哪怕不被人理解,被黑,甚至被污蔑为反贼又如何?
既然他们封我为门神,我就要守护他们……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
套房中。
“唉,海公……”赵昊长长叹息一声,他完全收到了海瑞的心意。
海瑞猜得基本不错。但有一点,却是海公误会自己了。
他本来确实打算坐视矿监税使之乱,但并不只是为了起义合法性,或者说大义。
他还有一层更深的想法,就是希望让工农阶层快速成熟起来,成为一股独立的政治力量,不要像后来的一次次资产阶级革命那样——每次举起义旗,冲锋在前,流血牺牲的都是工农兄弟,普通市民。革命失败的恶果也大都由他们承担。
唯独只有革命成功后,胜利果实一定会被资产阶级攫取。
哪怕是号称资产阶级革命领导者,本质上怯懦的资产阶级只有得到来自城市大众和农民的强大支持,才能得以全面摧毁旧制度。
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赤裸裸的阶级利益,便会一览无余的展现出来——他们根本不想同旧贵族作斗争,他们最殷切的愿望是成为贵族,和旧贵族一起剥削压迫下层百姓!
他们往往可以如愿以偿,而真正的功臣,却只能回到肮脏的工场,落后的农田,换个主人,继续当牛做马……
如果这次也是这样,赵昊会觉得很恶心!
他一辈子都会骂自己——呸,你背叛了无产阶级!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在另一个时空中,有个很流行的说法是‘明实亡于万历’。
这样说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怠政啊,萨尔浒啊,但真正耗光帝国元气,让君臣离心离德,国家彻底成为一盘散沙的,无疑就是这场旷日持久的矿监税使之乱。
正常人完全无法理解,万历为何会对通过矿监税使搜刮民财,那么急不可耐。时人描述他在此类事情上‘随奏随准、星火促行’,与在国家大事上能拖就拖的怠惰形成鲜明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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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矿监税使仗着办的是皇差,丝毫不把抚按钦差放在眼里,更将州县官员视为奴婢,任意使唤。很自然便形成了一场‘群虎百出,逢人咆哮,寸寸张罗,层层设陷’的疯狂掠夺!
他们几乎控制了全国的矿场,税关,用包矿、包税,增税、滥税的方式大肆搜括银两。在沿江、沿河、道路桥梁处都设置了重重关卡收税。巧立名目、多如牛毛的税收使商家已无利可图,工场纷纷停产,经济几乎陷入停滞。
实在敲骨剥髓也无税可征了,他们就到处挖坟掘墓,公开持械抢劫,将反抗者以抗旨惩办。富家大户为求避祸,被迫倾家行贿;中产之家多半家破人亡。普通百姓也逃不脱,被宦官的狗腿子直入民宅、奸淫妻女,不知多少人上吊自尽。
矿监税使在皇帝的支持下,肆无忌惮疯狂的戕害百姓,给社会造成沉重的灾难,最终也让大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譬如高淮乱辽。
高淮此人本一市井无赖,自阉入宫后,看到矿监税使是个发财的好机会,便重贿宫中权阉,得到辽东矿税使的位置。
那年月,辽东哪有什么矿可采啊?但高矿监之意不在矿,而在盘剥辽东军民。
他到辽东后,当地的地痞无赖二流子,纷纷投其门下。他们或公开抢掠,或敲诈勒索,罄人之产,淫人之妇,辽东人民如蹈汤火。
高淮一党对于那些胆敢反抗的军民,不论老少,均捉拿到天王寺,施以酷刑。有的被捆住双脚悬在井中,称‘悬头系井’;有的被倒立吊在树上,称‘抽脚朝天’;有的被拦腰束住吊在柱子上,称‘腰束吕公绦’;有的被置在下有烈火的铁皮上,称‘烘焚暖炕’,十余年间折磨死了上万人。
辽东军民不堪欺压,屡次激变,都被高淮镇压下来。直到万历三十六年兵变,辽东官兵‘誓食淮肉’,他才吓得逃回关内。
高淮这种罪大恶极之徒,居然在辽东盘踞了整整十二年,靠的自然是昏庸的万历不分青红皂白百般庇护。军民绝望之下,只能逃奔建奴。时人称‘少壮强勇之夫,亡入建州十之四五’。非但极大的增强了女直人的实力,也让昔日横扫关外的辽东铁骑失去了兵员,退出了历史舞台。
高淮乱辽可不是个案……另有马堂陈增戕害山东,孙隆肆虐苏州,陈奉敲剥湖广,孙朝刮晋,潘相榨赣、杨荣乱滇……这场遍及大明两京十三省浩劫,一直持续到万历末年!
所以说大明的江山根本不是建奴打下来的,而是君臣送到人家嘴边,还是不吃都不行那种……
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全国士农工商各阶层,对矿监税使的暴行恨之入骨,一呼百应、前赴后继的奋起反抗!
万历二十七年,山东临清爆发了反抗税使马堂暴行的‘民变’。万余名民众纵火焚烧税监衙门,杀死马堂的随从二十七人!
二十八年、二十九年,武昌连续发生反税使陈奉的‘民变’。六万商民包围陈奉公署,将其爪牙16人捆绑手足,投之于江。迫使万历撤回陈奉!
万历二十九年,苏州葛贤率众发动了写进后世教科书中的著名暴动,将孙隆的一干党羽溺毙于河中,火烧税监衙门,要求停止征税。在群众的威力下,孙隆吓得逃往杭州……
整个万历后半叶,反矿监税使的斗争遍及全国各地,且延续的很长时间,形成了一股反苛捐杂税和摧残工商业的斗争浪潮!
只是因为一没有革命的指导思想,二没有成熟的领导阶层,导致这些自发的市民运动没法持续,更无法升华。暴动的百姓往往在赶跑了太监,打死几个爪牙,出了口恶气之后,不用朝廷镇压,就主动结束了声势浩大的民变、兵变。
比如葛贤,就是在赶跑了孙隆之后,为了保护群众,挺身投案,自己昂首挺胸走进牢门的……让人钦佩之余,又不禁扼腕叹息。
但这次,赵昊在东南深耕教育二十多年,三反教育也进行了好多年,还有集团的领导,他相信这回激起民变后,一定会不一样!
然而现实不是单机游戏,总有人会有不同的想法,而且也有能力改变历史车轮的走向。
赵昊想苦一苦百姓,让他们在痛苦中觉醒。但海瑞说不,生民何辜?你还是再想别的办法吧……
‘海公啊,海公,你这是逼我出绝招啊……’赵昊仰头看着漂亮的柚木天花板,无奈叹息一声。不过想想也是,难道这些年来,百姓受的苦还不够吗?自己可能也真是有些机械教条了。
收拾好情绪,他便陷入了冥思苦想。
一直到手中的烟斗熄灭,赵昊方重新理清了思路,按下了手旁茶几上一个按钮。
等在外头的四人,看到套房门口的灯亮了,赶紧鱼贯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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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就坐后,赵昊重新点起烟斗,沉声道:
“我意已决,自即刻起,集团全体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是!”四人忙起身高声应道。
这是江南集团第二次进入一级战备,但规模已经跟二十年前那次,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一次战争动员,江南集团只有几家公司,几十条小船。
这一次战争动员,规模大了何止百倍?!
上一次的目标,只是将葡萄牙人赶出大明。
这一次,却是要把旧世界砸个稀巴烂,重建一个新世界!
现在,已经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应该大大方方摊牌了!
“我决定,皇家海警正式更名为华夏海军!”接着,赵昊斩钉截铁的说出,金科等人日盼夜盼的那句话。
“是!”三巨头的声音简直要掀翻屋顶。
“子弟兵更名为华夏陆军!海陆军武装力量合称华夏子弟兵!”
“是!”
“同时,鉴于集团安全受到极端威胁,各省人民遭受严重侵害,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我向集团和子弟兵下达战争总动员令!自即日起,集团和子弟兵与朱明皇室进入敌对状态,原先所有协议立即失效,所有联系立即断绝。”
“命集团立即接管江浙闽粤、胶东唐山等实控区之政权,并按一级战备状态管理!控制所有水路要道、交通工具;对粮食和其他生活必需品进行统一管理,实施配给制,停止一切商业交易!并进行人口登记,召回退役武装人员!”
“命所有子弟兵、预备役结束休假归队。命所有民兵、工人护卫队全副武装,捍卫集团与父老乡亲生命财产安全!”
“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人人皆有守土之责,不惜倾全力与来敌一战!”
赵昊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再不见之前的痛苦纠结,铿锵有力的下一道道命令。
常凯澈全神贯,运笔如飞做着记录,唯恐错漏一个字。
三巨头却伸长了脖子,一直等不到给他们的命令。
“大体就这些了,你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直到赵昊问道。
“总司令,我们海警……海军呢?”金科小心问道。
“运送陆军第一军、第二军,如期抵达指定位置。”赵昊沉声道。
“还有呢?”朱珏又问道。
“陆上作战,跟海军有什么关系?”赵昊喷一口烟道。
“我们在海上是龙,上岸是虎!”马应龙道。
“是龙也给我盘着,是虎也给我卧着!老子养你们是让你们上岸祸祸的么?”赵昊一瞪眼,浇灭了三巨头唱主角的美梦。“留着劲儿等打日本吧!”
“还不够塞牙缝的……”马应龙小声嘟囔道。
“出去!”赵昊没好气的一挥手。
“是。”三巨头只好向右转,齐步走,最后一个关上门。
赵昊这才将一张稿纸递给常凯澈道:“我这里有一首歌,你拿去发给江南日报发表,作为给海公悼词兼檄文吧。”
“是。”常凯澈忙双手接过来。
~~
第二天出版的江南日报,头版头条是十六个触目惊心的血红大字!
‘海公遇害,千古奇冤!暴君无道,杀人偿命!’
剩下的版面则刊发了一首《起义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神州大地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作一最后的战争!
旧世界打他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莫要说我们一钱不值,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我们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
ps.有人说赵昊是资本主义,不对吧。他明明走的不是资本主义路线……这种问题就不要再讨论了,打住打住,看书看书。
第一百二十三章 皇帝不是龙
《江南日报》一经出版,东南巨震!海瑞被万历杀害的噩耗,让百姓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
从南京到上海,从扬州到广州,男女老幼无论见过海瑞与否,全都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尤其是海瑞巡抚过的江南十府,更是满城素缟,人人如丧考妣,人们自发的在家里建起灵堂,为他守孝。
江南集团同时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
集团命令民兵、工人护卫队全部脱产备战,在人武干部的带领下,到最近的集团军火库接受武装,保卫自己的家园!
向所有退役海警、安保集团退役人员下达征召令,命其到最近的人武部报到,成为集团直辖的机动武装力量!
同时命集团各公司立即转为军工生产,加班加点地进行武器弹药、被服药品、野战食品等战略物资的生产。
虽然集团本就储备了大量的战略物资,但限于各方面条件,保质期都不长。
而且既然是鼎革大决战,一定要料敌从宽,根本不是考虑浪不浪费的时候,先开足马力生产出来再说!
所有的民用船舶、车辆、牲畜也都被征用……
一句话,此诚生死存亡之秋!一切的资源、生产、人力都要向集团集中,归集团支配,全力以赴打赢这场战争再说!
但集团没有立即向朱明皇室宣战。
因为事发突然,大量的集团员工散布在江浙闽粤实控区外,考虑到一旦开战,哪怕在已经纳入一体化区域,但时日尚短,且宗藩势力强大的江西湖广工作的集团工农干部,都可能遭到藩王宗室的袭击,出现人员伤亡。
更不要说远在山陕四川河南山东的各移民办和办事处了。开战后,那些工作人员和准移民一定会成为宗藩势力集火打击的对象!
所以现在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是利用双方通讯速度差异,造成的宝贵时间差,把人员尽全力撤退到最近的集团实控区。
为了给大撤退争取时间,特科也行动起来,全力狙杀离京的太监信使之类,尽可能迟滞各地知晓万历旨意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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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内地实在太大。有些地方距离集团实控区实在太远了。比如陕西的工作人员和准移民,只能先往山西避一避再说了。醋党虽然节操欠费,但看风向下注的本事不是盖的。不会选错边站的。
此外,集团在东南之外,还有上千家银行网点,上百个转运仓储中心……家大业大就是这个毛病,坛坛罐罐特别多。
但集团严令所有参与大撤退的干部人员,必须以人为本。只有先确保人员安全了,才能考虑集团财产。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为万历皇帝沉不住气,先向江南集团宣战,结果让赵昊不用再担心白银票挤兑危机了。
只要我银行跑路够快,老百姓找谁挤兑去?
去江南?抱歉,江南一级战备,所有市场交易都停止了,江南银行虽然是自家的孩子,也不能搞特殊啊。
等战争胜利之后,白银票就是法定货币了,自然就更不用担心挤兑了……
但使这手‘走为上计’的前提是,得有个令人信服的跑路理由——还有什么理由比皇帝查封抓人的圣旨更好使?银行员工不跑,等死吗?
感谢万历老铁送的神龙套,老铁六六六!
~~
当然,尽管集团没有公开宣战,但搞这么大的动静,瞎子都能看出,他们要跟皇帝老儿拼命了。
集团的干部员工、江南的平民百姓,还有那些商贾工场主当然求之不得。
之前万历重新海禁的时候,他们就嗷嗷叫着要干他娘。还派代表跑去浦东请愿。现在集团终于要动手了,自然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跟着大干一场。
让人有些意外的是,江南的官绅大户、豪势之家居然也积极响应,丝毫不受圣贤书上的忠君思想影响。
这一来,是他们的利益大都早就跟江南集团绑定在一起,难分彼此了。集团真要输了,他们一样得拉清单。
二来,比起朱皇帝的家天下,显然还是赵昊的玩法更符合他们的长远利益。缙绅集团不是勋贵更不是宗藩,他们的权势不来自世袭,而是靠读书考科举做官得来的。
而江南集团的干部也是要靠读书,说白了还是文官治国那一套。这方面书香门第输过谁?不过是换个跑道而已。
而且他们的起跑线,依然远高于平民百姓的子弟。在内地实在卷不过了,还可以去海外发展。怎么都比在江浙考地狱模式的科举更有奔头。
三来,还有王盟主的功劳。
在《江南日报》亮明立场后,已经确立激进反帝风格的《应天报》更是火力全开!
不得不说,王盟主实在太会搞舆论了。他居然把那个甚嚣尘上的龙沙谶,给套在了万历身上!
对,就是当年让昙阳子牛皮吹破,不得不飞升去海外的那个,家喻户晓、深入人心的龙沙谶!
龙沙谶说的是‘许仙’许真君当年杀了一条作乱的蛟龙,没想到这蛟龙居然还有身孕,蛟子从龙腹中逃走,弟子要追杀这条小龙,许真君却阻止说它尚未为害,不当诛杀。同时又预言说——
‘吾仙去后一千二百四十年,豫章之境、五陵之地当出地仙八百人。此时小蛇若为害,彼八百人自当诛之,苟不害于物,亦不可诛也。’
后来他的弟子便以此预言,许真君飞升一千两百四十年后为龙沙期,世界将会大乱,到世时将有八百地仙转世平乱,然后位列仙班、仙福永享。
这就是所谓的‘龙沙谶’,自宋代便一直很有市场。到了本朝,又有好事者推算出,许真君飞升后的一千两百四十年,正落在本朝万历年间!
王世贞便大肆宣扬说,现在很清楚了——当年的小蛇辜负了许仙,果然变成恶蛟做乱了!
而那恶蛟是谁呢?不错,正是万历皇帝朱翊钧!
不是恶蛟,怎么会重新海禁,身为君父,却要断子民生路呢?
不是恶蛟,怎么会派矿监税使搜刮自己的天下,给百姓带来浩劫呢?
不是恶蛟,怎么会身为皇帝,却杀害忠君爱国的海青天呢?!
所以他根本不是什么真龙天子,而是恶蛟所化来祸害大明天下的!
‘龙沙谶’还说,值此世界大乱之时,会有八百地仙前来斩杀恶蛟,平息乱事!
要知道,十年前,昙阳子师徒就把八百地仙的名额全都预订出去了。
当时江南名流趋之若鹜,有本事的都拿到了位列仙班的名额。谁要是没有个地仙身份,说明他还不是真正的上流社会,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不过十年过去了,八百地仙也不见哪个飞升,倒是挂了不少人,人们还以为上当了呢。这也是王盟主之前多年风评受害,声望下降,差点郁郁而终的原因。
就连王大厨都觉得师兄骗了自己,便跟他关系淡了。更别说旁人了。
这下大家才知道,怪不得我们迟迟不能飞升,原来还没斩恶蛟啊!
是啊,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天底下哪有坐着就能成仙的便宜事儿?
经过磨难得来的成果才更香甜嘛!
是我们心急了,我们都错怪大师兄了。
于是屠隆、王锡爵、李攀龙、冯梦龙、冯梦祯、徐渭等准地仙们也纷纷发表文章,表示斩蛟证道,义不容辞!
其中一个叫冯梦龙的苏州小伙才十七岁,是地仙班子里最年轻的一个……他继承了他爹的名额。虽然是个仙二代,却一点不含糊,写的副刊香艳段子那叫一个生动。
冯梦龙把万历皇帝写成荒淫的纣王,郑贵妃自然是祸国殃民的妲己,每天尽情编排两人的黄色笑话。
搞得老百姓天天等着新连载,想看看这位笔名‘吾亦龙’的冯先生,还能为万历和郑贵妃解锁什么新姿势,好狠狠的批判一番。
王盟主本来担心,整天让冯梦龙这么搞黄色,会不会拉低本报格调。可看到《应天报》的发行量居然连连暴涨,洛阳纸贵!
王世贞不禁感叹,这孩子生在好时候啊。当年自己写了黄书都不敢承认是自己写的……
他便力邀冯梦龙加入应天报社,当做接班人全力栽培,不过这是后话了。
言归正传,总之‘八百地仙’里好多人其实都是保皇派来着。可事关自己成仙飞升,也只能借万历的狗头用一下了。
至于将来斩了恶蛟之后,要是还不能成仙怎么办?去找王世贞算账去啊……跟江南集团又没关系。
别小瞧这‘八百地仙’的影响力,在江南集团崛起前,他们就是替整个社会思考的人。他们说的话,就是社会的舆论。他们的思想就是社会的思潮。
哪怕现在,江南集团已经牢牢掌握了社会舆论大方向,并通过扫盲让百姓学会了自己思考,但他们依然保有强大的社会影响力。尤其是那些拒绝接受变化的顽固派,总是把他们的话奉为圭臬的。
见他们都抛弃了皇帝,那些顽固派和保皇派,也知道大势已去。谁敢这时候唱反调?
螳臂当车,只有被碾为齑粉一途……
ps.继续写哈。
第一百二十四章 苏州织工起义
万历十八年冬月初七,是海瑞的头七。
这一天,江南各府万人空巷,千万百姓无分贵贱,一起聚集到黄浦江、吴淞江、娄江、白茆河、望虞河、太浦河两岸致祭。
这六条河道正是当年海瑞任应天巡抚时,在江南集团的协助下,建成的太湖泄洪体系。
正是有了这六条泄洪通道,太湖年年水淹江南的局面宣告结束。江南百姓还可以尽享灌溉、航运之便,于是‘年谷丰登,吴民总赖,乐利无穷’!
而且没有海瑞将黄浦江定为泄洪主干道,就没有今日之上海。东方明珠浦东新区还是个烂泥塘呢!
尤其最近几年江南洪灾严重,但海瑞二十年前修建的泄洪体系依然经受住了考验,让百姓免遭水灾,还能年年丰收……
吃水不忘挖井人,江南百姓自然忘不了海青天。酹而哭者设下的香案绵延数百里,抛洒的纸钱将宽阔的江河都染成了白色!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祭奠最后,不知哪里先开始,有人唱起了那首与讣告一同刊登的歌曲。那歌曲铿锵有力、朗朗上口,人们很快就跟着学会了。
于是江南上空响起了千万人合唱,声震寰宇八方!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神州大地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作一最后的战争!
旧世界打他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莫要说我们一钱不值,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世间再无海青天,从此以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我们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依然不知谁带的头,白巾白服的百姓们高唱着《起义歌》,浩浩荡荡向苏州城进发。
祭奠了逝者,就该向凶手报仇雪恨了!虽然万历皇帝远在京师,派出的钦差太监也还在半路上。但苏州城一直是有太监存在的——
宫里在南京、苏州和杭州都设有织造局,并有织造太监坐镇!
而且苏州是大明丝织业中心,这里的织造太监地位也最高,还兼管着杭州的织造局。
所以‘苏杭织造太监’被宫里视为天下一等一的肥缺。时人称‘亦有敕谕关防,秩视秉笔,而安逸尊富过之。’意思是说苏杭织造太监是钦差大臣,地位与秉笔太监相当,但钱多事儿少,养尊处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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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想要谋到这个位子,可是得下血本的。如今的织造太监孙隆,就借了整整五十万两银子的高利贷,才得到了这个差事。
结果没两年就还清债务,还先后花费‘数十万金’装塑西湖,重建或新修了灵隐寺、湖心亭、静慈寺、烟霞洞、龙井、片云亭、三茅观、十锦塘等寺庙、古迹、大堤,被称为‘西湖功德主’。
功德主的资金哪来的?当然都是织造局刮得民脂民膏了。
尤其是万历十五年以后,皇室开始索取无度。孙隆为了讨好万历,争取留任,拼命加大了搜刮力度。
他强行规定,凡织户‘每机一张,税银三钱;每缎一匹,税银五分;每纱一匹,税银两分’——该税率看似不高,实则是在每一匹缎、纱在运出苏州时,已须由行商缴纳高额税收的前提下,又对织户做重复征收。
而且织造局本来是专管绫罗绸缎等丝织品的,孙隆为了扩大搜刮范围,还把手伸到了棉纺业中。虽然每辆纺车每一匹布收的税,只有丝织业的一半,但棉纺业的规模可是丝织业的十倍啊!
不然他哪来的钱,当什么西湖功德主?
~~
这里还要说一下,江南的棉纺和丝织业虽然都归江南纺织集团领导。但‘江南纺织’根据实际情况,对这两个行业,采取了不同的管理方式。
棉纺业因为生产相对不太精细,适合机器大生产,而且拥有充足的原料和更广阔的市场空间。所以采取了大型棉纺厂的方式生产。
这种动辄上万人的大工厂,采用了06所纺织研究所研发的水力纺纱机、水力纺纱机,将织布工效提高了约40倍——基本上消灭了江南的人力纺车。在物美价廉的工厂布面前,已经没有民间土布生存的空间了。
但丝织业不一样。桑蚕数量很难像棉花产量一样迅速爆表,而且丝织业是个精细活,目前06所除了新式缫丝机外,还搞不出能用的丝织机器来。所以集团还是以向广大织户发放生丝,然后保底收购绸缎的方式,进行生产。
虽然集团也组织了织户协会、织工协会,来协调劳资关系,指导监督生产,但对丝织业的管理相对松散。织工织户们也都是自由人。
他们早就受够了孙隆敲诈,‘均苦之,莫可为计’!此时要寻皇帝走狗报仇,织工织户们便把目标对准了此獠!
其余百姓也浩浩荡荡跟着进了苏州城,把个繁华的观前街挤了水泄不通。
气派的织造局衙门,就在观前街上。
看到人群气势汹汹,织造局守门的小太监,吓得纷纷逃进了衙门,赶紧关上大门。
“砸开它!”人们怒吼着四处寻找趁手的破门工具。
此时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数十位织工协会的首脑人物,举着芭蕉扇,拦住了要正面突破的织工织户。
“诸位听我等一言,我们既然是为海公报仇!海公在天之灵绝对不愿看到,我们打砸抢烧,甚至波及整条观前街!”一个叫葛成的年轻人,手持铁皮喇叭高声道。
“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也有人愤懑道:“那如何报仇泄恨?!”
“我们今日只打杀阉狗及走狗!”葛成便高声道:“众人不可波及无辜!一切举动,皆视吾手中芭蕉扇所指!”
织工们显然是早就开过会商量好的,于是上万人齐声应喏,其余人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
“抄后门,不要让他们跑了!”葛成便一挥芭蕉扇!
织工们便嗷嗷叫着冲进了太监弄,果然将要逃走的一众太监堵了个正着。
这次太监们再想关门,却被织工们一起用力,硬生生撞断了门闩。
大门轰得敞开,将几个小太监和锦衣卫撞倒在地。织工们举着刀枪棍棒一拥而上,转眼毙之!
见血了的织工们彻底上了头,高喊着冲入了织造局占地超过五十亩的庞大的庭院中。
‘西湖功德主’常住的苏州园林,自然更不能含糊。非但占地广阔,而且妍巧甲于江南,厅堂、楼阁、庙宇、园池、花圃无不精益求精,美轮美奂。
冲进来的织工们就像进了画里一样,全都不由一呆。继而很自然就会想到,这里头得有多少好东西?
这就是为何葛成等人要提前打预防针,他们见状赶紧挥动手中芭蕉扇,大声号令道:“抓活人,不要动死物!海公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这句紧箍咒就是好使,织工们便再度集中注意力,到处寻找围堵孙隆一党。
但凡没长胡子的男人,都被活活打死。长了胡子的那些,平日为非作歹的,也一样难逃棒杀的命运……
整整两个时辰,起义百姓搜遍了织造府,共计打杀六十二人,捉拿一百余人。
可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孙隆。审问俘虏才知道,他早就翻墙逃了。
人们正扼腕叹息,没抓到首恶,总是遗憾。忽然远处响起一阵欢呼声,几条大汉抬着个五花大绑之人过来。
“葛兄弟,孙隆想雇我们的船逃去杭州,我们给你送来了!”为首的汉子说完,大汉们便将那人重重摔在地上。
正是白白胖胖的织造太监孙隆!
葛成见状大喜,忙抱拳道:“惭愧,多谢义士仗义出手!不知高姓大名!”
“叫啥不重要,咱们都是普通的劳动人民!”那汉子转身对众人抱拳高声道:“我们在外头都听说了诸位秋毫无犯的义举,都佩服的紧!果然这才是要做天下主人的样子!”
这高帽一戴,彻底打消了众织工打砸抢的念头,于是一拥而上,准备将孙隆打死。
葛成等人却拦住他们道:“留着他,我们将孙隆送去知府衙门,看看老公祖怎么说?!”
这是昨天计划好的下一步,其实就是逼苏州知府交投名状……
众人一听,都觉得大善。便随着芭蕉扇,押着孙隆、抬着阉狗和走狗的尸体,浩浩荡荡从正门离开了织造府衙门。
满街百姓响起欢呼声,纷纷朝着孙隆吐痰。
那几个抓获孙隆的汉子,也远远跟在后头。
为首的那个叫李家奇,就是当年李华家的米娃。
他和徐光启、王衡是玉峰学校的同班同学。米娃十分机灵,但坐不住,不是做学问的那块料。
赵昊却看中了他的出身和品性,依然收他为弟子,说要教他‘屠龙之术’。
之后,这可怜的娃便消失在人们视线中。
十几年后再出现时,米娃已是饱经风霜,受尽人间苦难。也不知这‘屠龙术’有何过人之处,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能学到……
不过还好,他所学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这场苏州织工起义,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目的当然是帮工农兄弟得到他们应有的成果了……
ps.别说我夸张哦。去看看葛贤领导的苏州织工暴动,就是那么文明……何况现在有江南集团加持。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为石昆玉檄暴君文
苏州知府衙门。
新上任的府尊石昆玉,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织工暴动搞出那么大动静,他自然早就知道了。
期间孙隆也派了小太监来求援,但石知府没敢趟这浑水,只命人守好粮仓银库,当然还有自己的府衙。
又传令吴县知县温如璋,长洲知县黄如金各自维持好苏州城内治安,切莫酿成暴乱。
然后便招来自己的西席沈先生沈惟敬,紧急商议对策。
“开始了,果然是先从苏州开始的!”石昆玉背着手,焦躁的来回踱着步。“为什么就不能从金陵开始呢!”
“这是明摆着的。”沈惟敬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吐出个烟圈道:
“苏州影响力够大,是江南集团的发迹之地,其高层也大都来自苏州。他们在这里经营日久,基础最好,可以确保开个好头……至于南京,衙门太多,还有十多万军队,变数太多了。”
“唉,也是。”石昆玉郁闷的点点头。
不说别处,就说苏州的官场吧。
他的上司,应天巡抚金学曾,赵昊的亲传弟子,从步入仕途那天,就跟江南集团搅在一起,早已不分彼此!
他下面的两个附郭知县,长洲知县温如璋是广东潮州人,吴县知县黄如金是福建莆田人。两人都是凤凰书院的毕业生,还是万历十七年的同榜进士。这种背景的年轻人,都是狂热的赵昊崇拜者。
事实上,就连他府衙的佐贰官,也都是江南集团的人了。吏部已经被江南帮把持多年。裤衩不够红,也是不可能被派来苏州做官的。
但石昆玉不一样,他是皇帝特简任命的。因为他为官有清誉,以清廉刚正著称天下,号称‘小海瑞’。
而且他还是立场鲜明的保皇派,前番争国本时,百官众口一词逼万历早立太子。他却上本替万历辩护,说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王’,我们做臣子的不要逼太紧云云。
把万历感动的眼泪哗哗的,这石爱卿说的太对了,文官们就是逼太紧了。
不用想,这下石昆玉肯定在京里混不下去了。但万历特简他外放苏州知府,避避风头,好出政绩,再帮自己收拾一下江南集团。
石府台到任这半年,最大的发现就是苏州完全成了江南集团的地盘。就连府里的弓手队,县里的枪手队,都是江南集团顶着官府的名义在搞,自己完全插不上手。
不过石昆玉可不是容易服输的性格。半年来,他一直着力收回权力,跟江南集团暗中较量了好几回。尤其是万历重新海禁之后,别的府都在敷衍,他却当了真。
石昆玉还去了崇明县,准备关停江南造船厂……结果门儿都没捞着进,就被愤怒的船厂工人撵出了崇明岛。
搞得石府台颜面尽失。他也彻底撕破了脸,向皇帝上本告状,说江南集团藐视海禁,煽动工人对抗官府。还弹劾他的上司应天巡抚金学曾包庇江南集团云云。
可想而知,双方关系有多紧张。孙隆忽然大肆增税,就是看准了石府台现在只能靠皇帝支持,不敢开罪织造衙门。
孙隆所料一点不错。石昆玉虽然也很不喜欢太监,但眼下,也顾不上挑肥拣瘦了。织造太监好歹是通了天的钦差,知府衙门和织造衙门暂时同声相应,才勉强不算是孤立无援。所以对孙隆敛财的行径,他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了。
谁成想这世界变化太快,转眼间皇帝杀了自己最崇拜的海瑞,这让以‘小海瑞’自居的石府台情何以堪?
思路客
虽然碍于身份,他没有去娄江畔致祭,却也在府衙中摆了香案。还没来得及好好收拾情绪,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结果孙隆老巢就给暴动的织工端了……
~~
打马骡子惊,石知府也庙里长草——慌了神。
“先生你说,本府现在该如何是好啊?”他巴望着自己重金请来的幕僚。
“吾有三策,走为上策。”沈惟敬便摇头晃脑道。
“知府有守土之责,焉能临阵脱逃?”石昆玉没好气道:“中策呢?”
“立刻与江南集团沟通,表达全力配合之意。”沈惟敬吸一口烟道:“以东翁身份和声望,就算千金买马骨,他们也会既往不咎,甚至送东翁个首义之功的。”
“事成则卿,不成则烹么?”石昆玉倒吸冷气道。
“不至于。江南集团的实力远超朝廷,至不济也能划江而治,回到南北朝。朝廷想打过长江?先保住黄河以北再说吧。”沈惟敬轻轻摇头道:“当然,东翁得敢为天下先才行。”
“唉,难啊。”石昆玉使劲摇头,成为大明第一个公开造反的官员,心理压力太大了。
他使劲拍下胸膛道:“石某深受皇恩……”
“那就什么都别干,称病吧。”沈惟敬翻翻白眼道:“反正只要东翁不去镇压暴动,江南集团是不会动你的。等江南传檄而定,他们组建好政府,瓜分完权力,谁还管东翁是哪根葱?”
“石某既为一府之尊,怎能如此消极……”石府台又不甘心道。
正纠结间,门子慌慌张张进来禀报说,那些暴动的织工来了府前街,押着孙隆要交给府台处置。
“哦!”石昆玉先是吓一跳,旋即居然还有些高兴。这说明,他们没有把他这个老公祖当空气。
“这还像话。”石府台恢复矜持道:“看来他们也不是完全目无王法。”
“这是要东翁交投名状呢。”沈惟敬淡淡道:“要是你不杀孙隆,恐怕他们就要抓你去找巡抚了。”
“啊……”石昆玉一下子瘫坐下来。孙隆是钦差,杀了他,不就是造反么?
可要是真如沈先生所言,不杀孙隆,自己就要跟他共赴黄泉了。
舍生取义,可乎?可乎!
石知府正回想着伯夷舒淇等一位位忠臣典范,想要鼓起勇气,追随他们的脚步。
“那人家千金买马骨,可就便宜了周二府了。”却听沈先生幽幽说道。
“凭什么便宜他?!”石知府登时不乐意了。“个老举人的!他配么?配几把?”
完全忘记了他的偶像,也是举人出身来着……
~~
于是石知府下令撤去栅门,大开府门,穿戴整齐,亲自到衙门口迎接暴动的织工……
石知府一口一个‘诸位义士’,让织工们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也让他们彻底肥了胆儿。
满身浓痰的孙隆,被第二次狠狠摔在地上。
“伪帝朱翊钧残暴不仁、倒行逆施、残害忠良!阉竖孙隆,仗势行凶,鱼肉百姓!已是天怒人怨,无以复加!果然‘乱天下者惟君也’!今我等举义,非为一家之私,实为天下之无君!”然后葛成高声道:
“请老公祖上体天心、下顺民意,处斩此獠,解黎民之倒悬,稍慰海公在天之灵!”
“杀阉狗!杀阉狗!杀阉狗!”织工们便跟着振臂高呼起来,震得石知府耳膜生疼。
他看明白了,沈先生说得一点错没有,面对暴动的民众,但凡自己敢说个‘不’字,就得跟孙隆躺在一起了。
他别过头去,不看孙隆那乞求的眼神,无力的挥下手道:“就依你们吧……”
“嗷嗷嗷!”欢呼声中,织工们一拥而上,将孙隆打死当场。
然后葛成等人又拿出早写好的《为石昆玉檄暴君文》,请石知府署名。
石知府打眼一看,全文通俗易懂,基本上不离孟子范畴。
开篇先按照惯例,给伪帝朱翊钧列了十大罪:
其一,残害忠良,无故杀害海瑞!
其二,穷奢极欲,搜刮民脂民膏!
其三,荒淫怠政,三年不上朝!
其四,不顾万民生计,重行海禁!
其五,偏宠郑氏,欲废长立幼!
其六,忘恩负义,清算师相张居正!
其七,执迷不悟,不听言官交章劝谏!
其八,倒行逆施,逮捕朝廷百官!
其九,不敬祖先,已经多年不祭祀。
其十,暴虐,廷杖文官,打死无数宫人……
客观的说,每条罪状都是实打实的,万历皇帝能在三年半,一千天里,就达成这么多成就。也真是没谁了。
悉数罪状后,檄文就定调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
意思是,皇帝无罪杀士,所以他石知府身为士大夫,不能再当暴君之臣了。
对于这种执迷不悟的独夫民贼,就该把他干掉,杀之不为罪!不算是弑君!
那由谁来杀呢?君王得天下的基础是民心,所以民众当然有权力推翻暴君了。
这一点是突破了孟子的,因为孟子没有肯定‘民’有权起来反抗暴君。他的主张是,民对于暴君只能忍受,期待仁君的拯救。
但《起义歌》一出——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我们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就历史性的,将消灭暴君的权力,交到了百姓的手中!
所以他石昆玉顺应民意,诛杀了暴君的走狗,并号召天下各府县一同起义,推翻君王的暴政,终结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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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攻陷南京皇宫
虽然石昆玉的后人坚称,他当年绝对是在清醒状态,在《檄文》上签下的大名。
但官方史书上的正式记载,和葛成的回忆录《工人万岁》中都说,石昆玉看完这份平易近人的《为石昆玉檄暴君文》,当场就昏了过去。
然后是‘葛贤’持其腕,签下了他的名字。
因为这份珍贵的反帝革命檄文,后来一直保留在国家档案馆中。在保密期过后,公众得以观其真容。那歪歪扭扭的落款,似乎佐证了后一种说法。
但无论如何,在万历十八年冬月初七这天,苏州首先宣布起义!
很快,临近的松江府、常州府、镇江府,也相继发生了工人暴动,府县老爷们也很配合的宣布起义!
然后是徽州、太平、安庆、池州、宁国……
浙江那边,杭州、嘉兴、湖州、宁波、绍兴、台州、温州、金华等府也相继宣布起义。
眼看大势难违,浙江巡抚唐鹤征也‘只好’宣布浙江全省和平起义……
整个江浙唯一不和平,果然是应天府。
南京城毕竟是大明陪都,有六部衙门,有大军驻守,还有守备太监,甚至还有南京东厂,着实算一块硬骨头。
所以在组织工人暴动时,赵昊指示米娃,金陵这边可以先暂缓。待整个江南传檄而定,集团大军压境,那时再发动不迟。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南京守备太监张贵见江南各府纷纷举旗造反,居然下令城门紧闭,金陵戒严!
同时又派南京东厂,查封了江南日报南京分社,和遍布全城的发行点。妄想阻止那篇《为石昆玉檄暴君文》,还有各府相继起义的消息,在民间散布。
他又派人将几位江南集团的高管,和织工行会的骨干分子,抓到守备衙门关起来,企图通过这种方式阻止织工暴动。
然而张公公的行为适得其反了——织工们得知首领被抓,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西皇城根儿南北街,想要冲进西安门救人!
因为南京皇宫是外皇城内宫城的回字形结构。守备府和南京东厂,还有内宫诸监诸库,羽林左右卫都驻扎在皇城内,拱卫着已经一百六十年没有主人的紫禁城。
所以守卫皇城的羽林军把城门一关,织工们就只能面对高高的皇城墙望而兴叹了。
所以张公公才在有恃无恐之下,居然还妄想掌控金陵城的局面。实属不智!
不过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那些织工能在雄伟的皇城前知难而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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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张公公根本不明白南京百姓的心理。
他们怎么能落后苏州呢?
虽然首义之功抢不到了,但还可以打响起义第一枪!开出起义第一炮嘛!
“到皇城去!”
“到西安门去!”
万历十八年冬月十四日清晨,在一夜的奔走相告后,愤怒的南京市民,从秦淮河,从钟鼓楼,从蔡家巷,从小仓山,从玄武湖,从金川河……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向了南皇城。
当然,南京父老一直坚称那是皇城。
而且跟苏州城不一样,南京外城实在是太大了,几乎所有南京百姓都居住在城郭内,所以张公公之前关闭城门的命令,等于关了个寂寞……
到了当天上午,几十万南京爷们儿包围了皇城。
他们有的拿着火枪,有的握着短刀,有的手举长矛,愤怒的要求放人。当然也少不了问候一下守备太监:
“张贵,霍史尼玛!热德玛,伊比!”
几十万人的骂声,像大海的怒涛席卷整个皇城,让本就心惊胆战的张公公,彻底面无人色了。
幸好这皇城墙可是太祖皇帝修的,质量可想而知。它城高11米,基宽8米,顶宽7米,周长20里!完全就是一个大型军事要塞!
虽然经过了一个半世纪的风吹雨打,年久失修了,但依然是不可攻陷的。凭借内宫诸库中储备的物资,皇城中的人可以坚守一年!
所以张公公虽然有点被吓尿,但还没彻底尿。
“让他们骂去吧,反正平时也没少骂咱家。”他苦笑一声,对众手下道:
“咱家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可是你们都看报纸了吧?苏杭织造衙门的宦官全都被打死了,连孙公公也为皇爷尽了忠。”
说着他长长叹气道:“人家造反的口号是‘除暴君,杀阉狗’,你们摸摸自己的裤裆,哪个还有卵子?”
一众大小太监纷纷低下头,两位羽林卫指挥使也赶紧低下头,唯恐被意识到我们不一样……
“所以咱爷们没别的出路了,只能坚持守住,就有办法。”张贵脸上多了一丝狠厉之色道:“打开庚字库,把炮都拉到城墙上去!让南边那帮文臣武将瞧瞧,他们虽然有卵子,还不如我们这帮没有的!”
他说的南边,既是指江浙那些起义的官府,也是指皇城南边,承天门外,南京五府六部的文武。
皇城这边都炸了锅,南边的文武衙门却安静的像是人都死绝了一般……
“呸,恶心!”宦官们纷纷朝南边吐痰表示不屑,却又恨不得能生出个卵子来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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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城外叫骂到中午,暴躁的南京市民按捺不住了。
他们开始向城头的守军瞄准射击——后来官方认定金陵起义打响了伟大反帝革命的第一枪。
因为具体谁开的第一枪,官方史书上是有定论的。所以许许多多南京市民的后代,都坚持说自己祖先是打响第金陵起义第二枪的那个人。
不管谁先开的枪。总之,市民是向皇城开火了。
城上的羽林卫士兵也在督战太监的催促下,纷纷开枪还击。
皇城根儿街道的起义百姓太密了,守军又是居高临下射击,当场就打中了十几人,惨叫声此起彼伏。
市民们赶紧将中弹着送去救治,然后慌乱撤到街对过,躲到守军的射程外。
那些拿着火枪的市民,则凭借墙体,屋脊,窗口的掩护,勇敢的朝着城墙上还击。
双方便你来我往,噼里啪啦的对射起来。
至于造成的伤害十分感人,只有倒霉蛋才会中弹……
一是双方枪法都不咋滴,而是滑膛铅弹弹道随缘,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互射,真的只有误射才会命中。
但当太监们指挥着军士,将一门门火炮运上城头,还有几百桶火药和无数的炮弹。战局一下就惨烈起来!
虽然守军的火炮都是佛郎机和小型铜发贡,但居高临下轰击,威力还是很惊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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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隆炮声中,一枚枚实心炮弹呼啸着落在房顶上,穿过门窗,击中了许许多多的起义者……
市民们只好再度撤退,离开了一片狼藉的皇城根儿街道,跑掉护城河对岸的几条街上躲避炮火。
但这时他们也彻底对皇城墙上的守军构不成威胁。
城头上的太监们已经欢呼起来,显然认为自己赢定了。
“大炮,我们需要大炮!”灰头土脸的起义市民们无能狂怒道。
可是,哪里会有大炮呢?
好多市民不禁灰心散气,果然皇城不是他们这些老百姓能撼动的……
就在士气低迷之际,忽然有人大喊道:“有大炮了,快去东水关帮忙运啊!”
沮丧的市民们登时来了精神,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朝着东水关跑去。
然后他们便看到,停在水关码头上的一排沙船上,果然运来一门门乌黑锃亮、威武雄壮的大炮!
同时到达的,还有头戴钢盔,肩扛万历式步枪的南京工人护卫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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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皇宫西护城河又叫杨吴城濠。
洪武年间建皇城的时候,把秦淮河在通济门外分成两支,一支由东水关入城,一支入杨吴城壕为护城河。
而秦淮河又沿着外城经西水关注入长江,所以这段护城河是连着长江航运的。
当然前提是你要过得了西水关和东水关。
南京城的民兵队和工人护卫队,之所以迟迟没在皇城下露面,就是被起义指挥部派去攻打这两处了。
拜无线电台所赐,还率领义军赶来南京途中的江南起义临时军事指挥官马克龙,第一时间便得知了南京市民要攻打皇宫的计划。
在请示赵昊,得到‘顺应民意’的答复后,他立即命令芜湖钢铁集团下属的兵工厂,将早就准备好的攻城火炮连夜装船起运。
顺流而下两百公里,星夜驰援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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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自己的武装力量终于赶来增援了,南京市民们欢声如雷,全身再度充满了力量!
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便帮着工人护卫队,将二十门攻城火炮,数百箱弹药,运到了炮位上。
经过一番紧张的安装调试后,随炮的炮手们开始朝着城头射击了。
这些新式的攻城大炮,无论射程还是精确度都无与伦比。
“开炮!”当开炮的命令响起,南京市民们便一起跟着怒吼:
“开炮!霍史尼玛!”
于是,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二十枚炮弹奉人民的命令呼啸出膛!
大半的球形炮弹准确的落在城头炮位上,将守军的小火炮连跑带人砸个稀烂。
炮手们连续发射,打得皇城墙上砖屑乱飞,烟雾弥漫。
待到烟雾散去,城头已经没有任何活人了……
倒不是都中跑了,而是一股脑全吓跑了。
炮手们又掉转炮口,将西安门轰了个稀巴烂。
起义市民们便高举着刀枪,欢呼着蜂拥冲入了已经伫立两百年的大明皇城中!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南京众义民公启
一冲进西安门,起义市民便看到了一排血淋淋的头颅高悬在内大街牌楼上。
眼尖的一下就认出,那一个个目眦欲裂、死不瞑目的人头,正是前日那些被捕的部分集团干部和工会骨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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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为了让羽林军铁了心向市民开炮,张贵逼着两个羽林卫指挥使,亲手杀掉了他们……
这令人心碎的一幕画面,让本就损失惨重的市民们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们像潮水般涌入内宫诸监、南京守备府和南京东厂,将所有太监拖出来殴打,然后捆绑起来,驱赶上皇城墙,从11米高的城墙上,下饺子似的一个个推下去摔死。
守卫皇城的羽林军眼看大势已去,能逃得掉的早就从东安门和玄武门四散逃跑了。逃不掉的纷纷跪地缴械投降。
要不是工人护卫队吆喝着‘投降不杀、太监除外’,他们都得被愤怒的南京市民揍成二胡卵子……
市民们又冲入诏狱,释放了幸存的集团干部和工会骨干,最后将日月七星旗插在了承天门上。
然后按照惯例,将抓到的张贵送到了应天府尹耿定力面前,请他交投名状,哦不,宣布起义。
耿定力是著名的理学家,三纲五常的卫道士,一开始自是坚决不肯屈从。说守备太监不归我管,要杀要剐你们请便,但不要想用我的名义。
于是他被当场摘掉了乌纱,夺去了大印。搞得耿定力好生错愕,心说怎么这么暴躁,三辞三让懂不懂?
你们再求求我啊……
二府钱少尹心说自己的机会来了……便高兴的谦虚说,我哪有那个资格?
谁知人家一听,觉得有道理。咱们可是首都,不能那么跌份。便有民众提议说:“吊干嘛非要官宣,我们自宣起义它不香得一比吗?”
众人轰然叫好,这下可以稳压苏松常镇一头了。
他们大都是在赵昊办的学校里读过书的,之乎者也不行,但写大白话的文章,还是提笔就来。
于是彻底抛开了官样文章,开始在应天府的大堂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写起檄文来。
然后由一个书法最漂亮的,在府尹大人的案台上,过滤掉连篇的脏话,最后写出了一篇《南京众义民公启》来:
‘南京众义民飞报各处捷音——全城市民及众位苏联父老,今天咱们南京汉子攻下了皇宫,将日月七星旗插上了承天门,牛的一比吧!恁不要太羡慕,谁让俺们是国都,还是六朝古都呢?所以说不要总围着吊苏州转,苏州有什么好的,垮的一比,偶看早晚要让浦东抢了风头去。’
‘这文书各家见了呵。为啥要攻打皇城?还要跟各家说明。那南京守备太监陈贵,捕杀集团干部和我们工会的兄弟,将他们头颅悬在皇宫中!似这等恶贯满盈阉狗,和他的主子朱翊钧,以及伪都燕京就该统统拉清单。所以说,这大明皇帝离了南京,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我等又请那应天府尹耿定力宣布起义,谁知那弔竟吓得尿了裤子,好生让人鄙夷。似这等懦夫,有何资格代表我们南京爷们?便索性由我等这般直直地说,我们以人民的名义宣布——南京起义了!’
‘另,我等系义举,不可趁机作恶,各府工会当暂时维持市面,但求安静,不要图功,务须合力同心,共请集团早日进京接管大局,我等方能享太平之福。金陵父老日夜苦盼圣人还乡,特此告白。’
~~
甭管这份《南京众义民公启》让江南各府有多不爽,它都宣告了整个江浙地全部起义。
而此时,万历任命的江南总兵官陈璘,才刚刚走到南昌……
陈璘在江西巡抚熊夏生处,通过报纸得知这一消息后,登时气得暴跳如雷。
“丢雷老母!南京十几万大军,还有十营新军,五万选锋,怎么能这么快就投降呢!”
“谁让你不早点儿动身的?”老熊也是一大把年纪了,捋着花白的胡须,幸灾乐祸的笑道:“这下好了,老百姓自己把南京打下来了。”
“你老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是一刻都没耽误。”陈璘郁闷道:“唉,没法子,谁让咱韶关小地方,消息闭塞呢。活该我捞不着这份功劳……”
说着他对熊夏生作揖道:“老兄,看在咱们共事多年的份上,大老板那里你可要多多美言几句。咱老陈不是不想起义,实在是没赶上啊……”
“哈哈,你出发前不都给牛部堂和林提督写了信了吗?放心,你是大老板那里挂了号的名将,肯定会前途似锦的。”熊夏生现在是声粗气壮,他可是最早投靠赵昊的朝廷命官……虽然那时他只是个不入流的典史来着。
“唉,说是说,可手里没兵,身上没功,反倒还一屁股屎,搁谁身上都慌啊。”陈璘郁闷的叹口气道。
他是广东韶州人,不是军户。但少年时正逢倭寇作乱,因此立志从军,刻苦习武,锻炼的身材魁梧,膂力过人,武艺高强,文韬武略都很过硬。
后来总督招募勇士,组建精锐营兵,他便报名参军。但他这种没有祖荫没有的背景大头兵,混起行伍来自然百般艰难。像戚继光四品起步,李成梁一上来就当参将这种好事儿,他是羡慕不来的。
陈璘纯靠功勋累累,万历十四年好容易才入了朝廷法眼,当上了湖广副总兵,结果又被弹劾贪污,只能回家躺平了。之后虽然朝廷中很多人爱惜他的才干,却不敢举荐他。就眼下这个衰样,谁也想不到万历三大征中的两个,是在他手中赢下的。
“要不这样吧,你干脆别北上了。”熊夏生对陈璘建议道:“我跟江南集团江西分公司的干部聊过了,也准备响应江南起义了。留在江西帮我吧。”
“江西藩王势力根深蒂固,起义可不容易啊。”陈璘寻思片刻道:“江南集团才过来两三年,还没扎下根呢。”
“正因为藩王根深蒂固,才有起义的基础。”熊夏生沉声道:“就拿饶州淮王一系来说吧,他们占据了整个鄱阳湖,但凡在湖上营生的,都要向他们缴纳重税。百姓不光被盘剥,还被他们当成玩物奴役。为了寻欢作乐,凡谁家娶亲嫁女,都要先给王府管事过目。一旦被相中,新娘子得要先送到府里陪王爷住上三天三夜,方可回去成亲。如有不从,他便命令护卫上门抢亲,让你家破人亡!”
“上行下效,整个淮王一系乌烟瘴气,百姓不时奋起反抗,怒火早就压不住了。”熊夏生重重一挥手道:
“这时只要我们一举义旗,肯定万民响应!到时候,你对付那帮子藩王,还不是手到擒来?”
“成!”陈璘寻思片刻,心说反正上杆子去了南京,也不一定能得到重用。还是在江西,抱上老熊大腿再说吧。
便重重点头,单膝跪地道:“那末将就全凭中丞差遣了。”
“好说好说,都是为了集团。”熊夏生笑逐颜开,赶紧扶他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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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八年冬月下旬,福建巡抚张位,广东巡抚于慎思也相继宣布,全省响应起义,不再效忠于朱明皇室。
冬月的最后一天,赵昊终于回到了浦东。
当江南号缓缓驶入黄浦江时,他看到两岸密密匝匝,皆是迎接的人群。到处都是迎风招展的日月七星旗,忘情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真快啊……”赵昊站在艉楼甲板上,一边挥着手,一边对跟他同船返沪的林润道:“咱们在海上走了一个月,江浙闽粤居然就天翻地覆了。”
林润虽然已经六十岁了,却依然帅得一塌糊涂,和赵昊站在一起,完全不像两代人。
“说实话,真的很让人失望。”他沉声道。
“谁?”赵昊问道。
“从皇帝到大臣到军民,无一不让人失望。”林润黑着脸道:“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场神州陆沉的梦魇,并不是荒诞不经的梦,而是无比精准的预言。”
“当皇帝的,丝毫不知珍惜自己的江山。当文官的,只知道争名夺利。当武将的,贪财畏死。普通军民百姓也没人在意国家的死活。从上到下,人人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丝毫没有公心,才会让你这么轻松的变了天。”
“林公说到点上去了。”赵昊点点头,正色道:“这正是我们真正要改变的东西。”
“你也别高兴太早,这江山得来太容易,也未必是好事。”林润接着面无表情道:“百川归海,难免泥沙俱下。”
“是,林公说的一点都没错。”赵昊又点头道:“我们的队伍中,混入了大量的旧官僚、野心家和投机分子,但现在不是清除他们的时候。要尽快结束内战,就必须团结大多数!”
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分而化之,各个击破,总比把敌人搞得多多强得多。”
“就怕你到时候下不了狠手。”林润黑着脸道。
“这不就请你老出山了么。”赵昊攥着烟斗,叹气道:“海公不在了,斩妖除魔只能靠林公了。”
“你放心。”林润就等他这句话了,杀气腾腾道:“论起杀个人头滚滚,海瑞不如我狠!”
“那你也当不了门神。”赵昊揶揄一句,林润登时脸拉得老长,却听他又补充道:“你那么帅……”
“哼……”林润这才没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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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浦东码头上,除了集团全体在江南的高层外,原南京兵部尚书兼应天巡抚金学曾、浙江巡抚唐鹤征也已经率石昆玉等起义官员恭候多时了。
赵昊下船后,金学曾便代表众起义官员和起义市民,向他上《万众力请江南集团接管江浙闽粤再造中华表》。
经典的三辞三让之后,赵昊收下了这份‘再造中华表’,然后在浦东码头发表了著名的‘码头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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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盆喇叭将他铿锵有力的声音传遍整个码头。
“诸位同胞,感谢你们给我这样的欢迎,也感谢你们对集团的信任。但今天不是一个适合庆祝的日子,海公离开我们还不到一个月,我们依然大仇未报,朱翊钧还好端端的坐在金銮殿上,疯狂的迫害着我们北方的同志和百姓。”
“按说这时候,是应该先把一切搁到一边,集中全力结束内战的。但有些话,我觉得说不比说好,早说比晚说好,就当是丑话说在前头吧!”
听到赵昊如雷贯耳的声音,原本十分兴奋的万众,不由齐齐紧张起来,会场下鸦雀无声。让电喇叭的滋滋电流声都变得十分明显。
“说老实话,这一个月来的变化,让我很意外。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江浙闽粤都起义成功了,而且听说已经平息了骚乱,恢复了民生。除了抛弃了已经跪拜两百多年皇帝之外,仿佛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赵昊这番话,让众人不禁汗颜,尤其是那些还戴着乌纱帽,穿着圆领官袍的前大明官员们更是脸上发烧。
“我说这些,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请诸位思考一个问题。遥想二百多年前,洪武皇帝那是何等的一呼百应,天下归心?为何现在的大明,却到了这种人心尽失、一盘散沙的地步?”
“依我之见,原因并不复杂。因为洪武皇帝还不是洪武皇帝的时候,他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为己任,这符合我们全华夏民族的福祉。是他让百姓从牲口变回了人,所以我们的祖先把他抬得高高的,将他奉若神明!”
“但他当了皇帝之后,就又走上了家天下的路数。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则无所谓天下也,无所谓国也,皆家而已!一姓之兴则亿兆为之奴婢也!”
“所以后世皇帝只感谢自己的血脉,感谢祖宗留下的产业。不会去想是谁把祖宗抬上去的。他们骑在臣民的头上,觉得一切理所应当,自己天生就该享受这份产业。”
“这就是皇帝为何倒行逆施,自毁长城,愚蠢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原因。吾糟蹋自家产业,虐待自家奴婢,吾自乐意,与尔何干?”
“这也是为何文武、军民,全都不在乎大明兴亡的原因。其兴也,此一家之兴也,其亡也,此一家之亡也!与你我这些奴婢有何干系?凭什么要求奴婢与主人‘万众一心’?只要是人,就没有那么贱!”
“今天吾民之患在一独夫君主。我们不只要革朱翊钧一人的命,还要革大明皇帝的命,革未来皇帝的命!大道汤汤顺昌逆亡,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但更重要的是,诸君,我们要永远抛弃父死子继的帝王思想,建立一个全新的民族国家!”
“什么是民族国家?通俗说,就是我们全华夏民族的国家。这样的国家不属于一个人或一小部分人,而是属于我们全体华夏人民,所有人都是国家的主人!这样才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万众一心,保卫国家!”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百姓激动了,山呼海啸起来。“万众一心,保家卫国!”
“这样我们的反帝革命才算成功!这样我们才可以俯仰无愧,为万世开太平!为我华夏缔造远迈汉唐的盛世!”
“今日,吾与众君立誓,有妄想复辟家天下者,天下共击之!”
“妄想复辟家天下者,天下共击之!”山呼海啸的声音再度响起,甚至压住了滔滔黄浦汇入长江的轰鸣声。
石昆玉等旧官僚被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们都清楚的意识到,时代真的变了。
听,旧时代崩溃的声音有多响亮,新时代呼啸而来的气势就有多磅礴!
不管赵昊的反帝革命最后结局如何,他都成功敲响了帝制的丧钟……
~~
“铛铛铛……”北京城的景阳钟也再度敲响了。
午门外却冷冷清清,不见一个大臣的影子。
这让在五凤楼上吹冷风的万历,愈发感到透心凉。
月初将百官下了诏狱后,他不是没想过缓和。至少得先把申时行等大学士拉过来,让他们再去帮着劝下面人。
可他派太监数次传谕,甚至将申时行招到宫里亲自劝说,从前一直很好说话的申首辅却修起了闭口禅,一句话都没说过。
还能说什么呢?他可是地道的苏州人,全家老小都在苏州城他次子申用嘉甚至在江南集团干到了槟城市长,行政七级……
现在不说话,就是对皇帝最大的忠诚了。
万历何其偏执?见他们如此不识抬举,便决定让百官在诏狱常住,等吃够了牢饭就好沟通了。
但朝堂也不能空空如也,那样太不体面,让人笑话。
而且现在万历也特别需要文官集团的帮助。他冷静下来就意识到,指望一群太监,自己是不可能收复南京城的。
一想到自己居然丢了南京,他就难过的彻夜难眠,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所以他又出了批中旨,任命坐牢官员的下属接替他们的位置,好尽快让朝堂恢复运转。
在万历看来,这可是天上掉馅饼,谁会放过连升数级的机会?还不颠颠儿来上任?
然而月中他敲响景阳钟,想接见一下自己的新朝班,却他么人毛都没见到一根。
气得万历派太监挨家警告,下次再这样,就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结果,今天,腊月初一朝会,万历再次被放了鸽子……
此时,他终于能体会到,过去几年大臣被自己放鸽子时的心情了。
那真是可以骂一个时辰脏话都不带重样的。
“皇爷,抓不抓?!”张鲸厉声问道,这阵子他是爽爆了。东厂自开厂一来,买卖就没这么火爆过。
“把他们统统抓起来!”万历咬牙切齿道:“再任命他们的下属!这次,再不识抬举的,统统砍头!”
“喏!”张鲸应一声,快步下去了。
“一群白眼狼!”万历恨恨骂一声,气抖冷。
“皇爷,还是下去吧,别冻坏了。”魏朝赶紧给万历披上件海龙大氅。
万历紧了紧大氅,感觉暖和一些了,这才转动冻僵的脖子,冷冷瞥了魏朝一眼,从牙缝蹦出两个字:“掌嘴!”
见马屁拍在马腿上,魏朝错愕的跪在地上,两个内侍便一个按住他,一个戴上牛皮手套,啪啪啪抽起耳光子。
被抽得七荤八素间,魏朝隐约听到扶着万历下台阶的张诚道:“皇爷一定稳稳的……”
他才明白自己为啥被抽耳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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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抛去朝堂空空这档子糟心事,北方的局面还是要比南方强很多的。
除了胶东半岛和唐山之外,江南集团尚未控制北方任何地区。
而且江南集团在北方各省的大撤退,也大有落荒而逃之感,难免让人小觑。
在特科停止阻击之后,万历派出去的太监也陆陆续续就位了……所以目前为止,北直隶和各省文武均表示情绪稳定,坚决拥护万历皇帝,与公然翻盘的赵昊集团不共戴天。
京城的情况就更乐观了。
因为出手迅速,以有心算无心,宦官们已经掌控了禁军和京营。非但在各营都派了监军,为了避免武将跳反,东厂还把参将以上的家眷,全都集中到皇城居住。
同时厂卫倾巢出动,已经查封了江南银行、西山集团、大栅栏证交所,香山书院……甚至连西山医院都没放过……
查封别的倒也罢了,查封江南银行和证交所,就纯属愚蠢透顶了。
京师多少人家的钱财,全都在西山银行和证交所呢!他们直接给查封了,那不直接成杀父之仇了?
还有更严重的问题,你查封西山银行,那白银票还能不能用?
现在已经是万历十八年底了,市面上多少年没有现银交易了?不管贫富,大家手里都有白银票!这要是没法兑现了,那还不全都要疯啊!
原先赵昊一直担心的定时炸弹,居然把万历自己给炸了……
所以很多时候,真的不是我方多英明,实在是敌人太愚蠢啊!
不过现在满街的军队,到处是特务,疯狂的抓人,老百姓再不忿也只能先憋着。
京城已是人心惶惶,市面买卖非现银不可,米面粮油等所有生活物资价格暴涨!
就这你还别嫌贵,现在有得卖就不错了。估计年后就是有钱都买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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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万历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整个人都被南边传来的消息气爆了!
现在不光是江浙闽粤,就连江西湖广也宣布响应起义了!
而且南昌、武昌都是无血开城……
“列祖列宗啊,我有罪啊!”半夜里,翊坤宫中依然哀嚎声不绝。
ps.请大家发言时三思,谢谢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进攻吧,皇帝!
万历十八年腊月十二。
大明皇帝朱翊钧在皇极门暖阁中,召见了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尹秉衡,保定总兵杜桐,昌平总兵官张臣和永平总兵王化熙。
这四位可都是大名鼎鼎的宿将!
第一位,老将军尹秉衡,是山东齐河人氏,与戚继光并称‘鲁省双雄’。尹秉衡出身书香门第,他爹是弘治十五年的进士,官至按察副使。
他读书不成,靠父荫当上了军官,却没有像别的二代一样混吃等死,而是刻苦习武,进京考了武举第四名,正式开始了南征北战的戎马生涯!
尹秉衡曾在宣府跃马挥刀三突敌阵。斩杀鞑子首级二十七颗。自己身受数创,血染战袍。也曾率军南下,与戚继光成为并肩战斗的亲密战友。因为作战勇猛,被尊称为‘平倭骠骑将军’!
他曾被倭寇围困在石砀山中,靠杀马吃马肉和喝马尿度过三天三夜。在与倭寇的数次交战中,尹秉衡身受创伤达五十余处,连给他擦伤的戚继光都情不自禁潸然泪下。
抗倭胜利后,尹秉衡又跟戚继光一起奉命北上,操练三大营。戚继光操的神机营,他操的是五军营。后来戚继光当了蓟镇总兵,他则当了保定总兵。
不过尹秉衡没有戚继光应酬权变的本事,不知道寻找靠山,被保定巡抚处处刁难。只能无奈叹道:‘我南挡倭,北挡胡,不怵战事,而怵白面书生’。遂三次上疏辞官,于隆庆六年归隐齐河老家。
万历在社稷倾难之际,想到了这位已经退休十八年的老将军。急招其进京,任命为提督京营总兵官,统帅三大营!
第二位保定总兵杜桐,延安卫人。万历初,由世荫累官清水营守备,屡立战功,以谋勇著。后迁延绥入卫游击将军,改古北口参将。万历十年,张居正以总督梁梦龙荐,擢延绥副总兵。十四年,就拜署都督佥事,充总兵官。
虽然目前他的名声不如前者,却在张居正给万历留下的可用武将名单中排名靠前。十七年,万历亲自将其改任保定,拱卫京师。
第三位昌平总兵官张臣,榆林卫人。他是从大头兵一路干到总兵的。他还是小队长的时候,有一次上官遇敌丧失坐骑被包围,张臣单骑前往救援,射中敌人的头目,抢夺一匹马载着上官回到军营,从此声名大震。
他骁勇善战,尤其擅长率领骑兵正面作战,大小几十战未尝败绩。蒙古人看到他的旗号,吓得掉头就跑。是名震边塞的一代猛将!
最后一位王化熙,彰德人,抗倭平叛功勋卓著,隆庆三年就挂征蛮将军,为广西总兵官。也是已经告老还乡,又跟尹秉衡一道,被万历起复的。
王化熙虽然能力可能不如以上三位,但胜在老成持重,绝对忠诚……当然,这也是张居正留给万历的夹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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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吹不黑,万历在军事方面还是很上心的。因为张先生教过他,当皇帝的有三驾马车,兵权、财权和官帽子。必须把缰绳都牢牢抓在手里,这皇帝才能坐稳当。
只是张先生也没想到,三匹马居然这么快就相继脱缰了……
按说皇帝是不该亲自接见总兵的。可是眼大学士坐牢、兵部停摆、勋贵也不可信任——
定国公徐文璧、成国公朱时懋都因为被东厂查实,长期在西山集团担任重要职务,所以去诏狱作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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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公张元功虽然没有在西山集团任职,但他爹,已故的上任英国公张溶,曾长期担任西山集团副董事长。他弟弟张元德现在还是西山集团的副监事长……
所以也被万历免去了总督京营戎政的职务,搁家里禁足了。
至于南京那个魏国公徐维志,直接就是赵昊的弟子。万历早就罢免了他南京守备的职务,让他安心拍片去了。
“当朝五大公爵,朕不得不罢免了四位!四位大学士,六部七卿,也都全军覆没!”
暖阁中,响彻万历痛心疾首的声音。
“看看那些人吧!哪个不是朝廷的栋梁?哪个不是开国靖难的元勋之后,世受皇恩啊?他们烂了,朕的心都要碎了!”这一个多月来,万历清减了不少。顶着一双黑眼圈,对眼前的四大名将嘶声道:
“祖宗把江山交到朕的手里,却搞成了这个样子,朕痛心疾首,朕愧对祖宗,愧对天地,朕恨不得自己罢免了自己!”
“皇上息怒,保重龙体啊!”四位总兵官赶忙跪地,他们都是头一次见到皇帝,心里还挺激动的。见万历如此难过,也跟着心有戚戚。
“朕不要紧。都这时候了,如果能用朕这条命,换回祖宗的江山完整,朕眉头都不皱一下!”万历悲情十足道。
“皇上万不至于此啊!”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尹秉衡忙含泪道:“我天朝仍有雄兵百万,钱粮充足。只是素来重北轻南,才被赵逆钻了空子而已!”
“是啊,皇上。”王化熙也老泪纵横道:“只要等来年运河开凌,我大军便可南下平叛,收复失地,指日可待!”
张臣和杜桐也跟着点头,但没敢说大话。
两位退休多年的老将军,已经跟这世界脱节太久。他俩年轻些,还一直没离开过军队,对江南集团和海警舰队的实力还是有所了解的。
其实只要搞到一批隆庆式,就知道面对的是何等可怕的敌人。那些江南造的火铳,居然可以互换零件!简直匪夷所思,完全无法想象,他们的工匠是怎么做到的。
而且海警舰队……哦,好像已经改名叫海军了,称霸外洋多年,肯定会让长江变成难以跨越的天堑的。
不过皇帝都快沮丧死了,现在不是泼冷水的时候,还是以鼓励为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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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位老将军的安慰下,万历情绪好多了,他看看尹秉衡道:“听了老将军一席话,朕这心里安妥多了。”
顿一下,他又道:“只是有一条,我们不能等到明年开春再开战!”
“可是皇上,这天寒地冻的,劳师远征,是自寻死路啊。”耿直了一辈子的尹秉衡皱眉道。
“朕没说要劳师远征。”万历暗暗提醒自己,要忍耐,现在自己只能靠这些不懂礼数的丘八了。
说着他招下手,示意四人上前,指着御案上的一份京畿地图道:“朕要打的地方近在肘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四人定眼一看,果然是遵化州。
江南人管那里叫唐山市。
“这是蓟镇的防区。”王化熙沉声道。
“不错,蓟镇总兵杨四畏要镇守山海关,防备戚继光入关。”万历阴着脸道。
“皇上,老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戚少保绝对是忠的!”尹秉衡忍不住抱拳道:“大明朝不能没有戚少保,陛下绝对可以将他倚为干城的!”
“戚继光是赵昊一直心心念念起复的!”万历不悦道:“为此,他跟朕较了几年的劲。为了逼李成梁上本求退,他甚至不惜在京城捕杀朝贡的忠酋,导致建州大乱!”
“有道是‘国难思良将,板荡识忠臣’。唉,可惜朕的李太保,被赵昊处心积虑逼到了劳什子罗荒野……”万历扼腕叹息道:“要是他还在,朕早就命他引辽东铁骑南下,踏破劳什子唐山市了!”
“而且东厂侦知,戚继光的将领退伍之后,九成九都加入了江南集团!你让朕怎么相信,戚继光跟他没猫腻?!”万历咳嗽一声,放缓语气道:“老将军,我知道你们是多年老友,但在战场上对上了,念旧会害死你的。”
“臣,记住了……”尹秉衡被万历说得一愣一愣,虽然还是不相信,戚继光会背叛大明朝,却也没法反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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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攻打唐山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一来,长江以南都独立了,朝廷要是还没有任何军事行动,势必会被西南西北和北方各省没了忌惮。很可能会跟着揭竿而起的。
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信心比黄金还珍贵。只要各省对朝廷平叛有信心,那局面就不会崩坏,还有收拾的余地。要是各省对朝廷平叛没了信心,那真要二百年祖宗基业毁于一旦,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了。
所以必须要打一场漂亮的大胜仗,来提振下各方面对朝廷的信心!
那些狗日的文官,不就是因为对自己没信心,所以才硬挺着不合作吗?朕就要让他们看看,我万历皇帝是不可战胜的!
二来,他判断当年赵昊创设唐山市,就是处心积虑在京畿之地,打入一个楔子,建立一个前进基地。这样一旦图穷匕见,叛军就可以乘坐大船源源不断自曹妃甸登陆,兵锋直逼京城!
好在天佑大明,今年冬天又奇寒无比,整个渤海湾都被冰封,就连曹妃甸也飘满了浮冰,让叛军迟迟无法登陆。
所以一定要在三月冰期结束前,攻占唐山,才能将叛军拒之门外!
此外,听说唐山的钢铁产量比大明全国都多,还有良田万顷!对失去了江南输血的朝廷来说,实乃绝佳的补偿。
赵昊竟然狂妄的将这样的宝贝,孤悬于江南千里之外,可见水平也是一般……
“朕意已决,进兵,诸位好生准备去吧!”
ps.妈的,今天水管子漏水,修了半天没修好……继续写。
第一百三十章 有没有信心?
最后,万历决定以王化熙为讨贼总兵官,率永平镇四万大军为左路。
以杜桐为讨贼副总兵官,率保定三万大军为右路。
以张臣为讨贼府总兵官,率昌平三万大军为中路。
攻击十万大军,分三路进剿唐山市!
根据东厂侦查到的情报,唐山市一共三十万人口,只有一支四千人的安保队,没有常备军的存在。
就算他们真如吹嘘的那样全民皆兵,那也只有三万多不到四万的乡勇。
泥腿子怎么可能打得过正规军,而且是京卫的精兵呢?!
而且唐山地处山前平原,是一马平川到海边的地形,完全无险可守!
更可笑的是,唐山市居然没有筑城——当然万历也知道为什么,唐山距离京师太近了,筑城太犯忌讳了。哪怕亲爹是首辅也扛不住的。
在这种战场交战,骑兵冲起来,火器也就听个响!
十万精兵对四万民兵!还是那句话,飞龙骑脸怎么输?!
万历信心满满的制定了‘遵化会战’计划。并规定大军最迟正月底出发,二月底之前要彻底铲平唐山市,扼杀叛军在曹妃甸登陆的企图!
听完万历的计划后,尹秉衡希望京营也能参战,至少派神机营抵消敌人的火器优势。
万历却拒绝道:“杀鸡焉用牛刀,哪有一上来就把王牌打出去的?神机营是要南下的。至于叛军的火器优势,没什么好担心的。戚继光提督蓟永昌保四镇练兵,已经都改制过了,这四镇火铳火炮的数量,不少于神机营多少。”
“是。”尹秉衡这才无奈退下。
四位总兵官从皇极门出来,不禁相视苦笑。
但现在东厂番子太猖獗了,他们不敢随意开口,一直走到空旷的广场上,杜桐才叹了口气道:
“说皇上不知兵吧,他说起来头头是道。说皇上知兵吧,他能让咱们正月里进兵。”
“是啊,这贼老天,邪乎冷!”王化熙摸了摸自己的唇须,这才出来多会儿,就结霜了。
这种天气行军打仗,不是要命么?哪还有什么士气可言?
其实万历本打算年前就出兵的。他计划仿效‘李愬雪夜入蔡州’,趁着叛军过年,端了唐山市。
这还是四人力劝,叛军探子众多,无法隐藏形迹,怕要弄巧成拙。万历才不情愿的宽限到了月底。
说白了,万历确实对军事很上心,只是同样不把士兵当人……
“正月底应该能暖和点儿吧。”张臣轻声道。
“往年是,可这些年也不知怎了,一年比一年冷!”尹秉衡忧心忡忡道:“二月底能化冻就不错了。”
“要不咱们拖拖……”杜桐小声道。
“你想都别想,”王化熙淡淡道:“晚一天,监军太监都要请王命旗牌的!”
“妈的,以前都觉得文官难伺候,没想到太监更不是东西。”张臣骂一声。他这代军人,还是头一回跟太监打交道。
“慎言!”王化熙咳嗽一声,以免自己的副手出师未捷身先死,然后拱手对尹秉衡道:“冬装、弹药,还有火炮,还得提督多多操心。”
现在没有文官,户部、兵部和工部的仓库,全都被太监控制。但太监懂个屁,还是得听尹秉衡这位统领京营的大将军的。
“放心,老夫没法与你们一同出战,但一定会让你们无后顾之忧的。”尹秉衡点点头,沉声道:“诸位,不要想那么多了,现在咱们就齐心协力,把这一仗打赢!”
“是!”三人肃容抱拳。
不管怎么说,总要有人尽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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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市。
唐护禄有时暗暗感叹,果然个人的奋斗,还是敌不过命运的捉弄……
你说他一个个原本人人称羡,最舒服最安全的唐山市,怎么转眼就成了最前线了呢?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根本顾不上感叹。这个春节注定是唐护禄有生以来最忙碌,也是最提心吊胆的一个新年了。
你说自己本来是最舒服
就成了最前线了呢?
自从集团下令一级战备以来,整个唐山市就完全进入了战时状态。
民兵工人护卫队进入全天候军事训练,就连老人和妇女也开始学习步枪射击了。
所有的工厂全都转入军用物资生产。钢铁厂更是进入三班倒,日夜不停的倾倒钢水!
唐山农具厂也变成了兵工厂,开始拉制铁丝网,生产枪管、刺刀……然后由唐山木器厂组装成火枪。
唐山铸造厂开始制造大炮……
唐山化肥厂则摇身变成了火药厂,每天配置的火药以吨计……
厂里都是熟练的技术工人,拥有完备的车铣刨磨设备,科学的生产标准。只要图纸给到,高级工程师修改下生产线,再把关指点一下,没什么搞不掂的。
不是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唐护禄都不知道,自己人畜无害的唐山市,居然还拥有这么可怕的造反能力呢。
不过他还是很忐忑,因为根据特科提供的情报,官军很可能会在年后开凌前,对唐山发动一次大规模进剿!
虽然负责指挥作战的郑警督,哦,现在叫郑上校,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但唐护禄还是慌得很。
唐山的民兵和工人护卫队可都是没见过血的老百姓啊。手里武器再好,训练再刻苦,上了战场能顶事儿吗?他是真不乐观。
‘幸亏,还有郑上校他们……’唐市长不禁暗暗庆幸。
年初为了确保‘捕猎野猪皮行动’万无一失,赵昊秘密派遣了四千内卫来到唐山,准备一旦奴儿哈赤逃出京城,就用军队进行阻击。
结果奴儿哈赤没能竖着走出京城,倒是尸体被运到了唐山来。
唐护禄本来以为这个内卫支队会护送目标人物的尸首一起离开。
但新的命令却是内卫支队就地驻扎,任务是全面提升唐山市的战争潜力……
唐护禄一度还有些郁闷,因为这跟他把唐山建成集团第一经济强市的目标相左啊。
这帮精力旺盛的家伙动不动就搞军训,动辄抽走他一半的男劳力。
到了入冬农闲时,他想集中农场劳动力搞搞工程吧,他们却又整什么‘大练兵’,还到处挖沟!
唐护禄都急眼了!这么爱挖沟去修水利好不好?,把好好的公路、铁路挖断了,都耽误煤钢联合体正常生产了!
可惜那郑警官郑一鸾同样来头不小,他是大老板昔日高参郑若曾的二公子。而且内卫可是大老板的近卫军。他不服也只能不断抗议,并不敢闹大了……
万万没想到,局势急转直下,唐山成了最前线。这让唐护禄万分羞愧,觉得自己目光太短浅了,居然质疑集团的深谋远虑。却又庆幸没仗着上头有人把事情捅上去,不然自己要给爹和哥哥丢人了。
为了修复跟内卫支队的关系,他最近来支队驻地的次数相当频繁。
这不,刚过完年,他又带着大批猪牛羊肉来慰问了。
“哈哈哈,唐市长,欢迎欢迎啊。”郑一鸾闻讯,和自己的搭档,支队警务委员……现在叫军务委员……蔡亮大笑着迎了出来。
他们倒不会跟他记仇。这不废话么,谁会跟行政二级的儿子记仇呢?
“唐市长真是太客气了。”蔡亮是蔡明的弟弟,也跟哥哥一样很有交际天赋,笑着抱拳道:“前番送来的年货还没吃完呢,又送来这么多。”
说着他指着身后的一大队长刘旦,二大队长蔡一,打趣道:“瞧瞧他们这个腰围,将军肚都要出来了。”
“天太冷了,多长点脂肪好抗冻啊。”唐护禄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道:“再说了,大战来临,全市百姓都仰仗咱们的子弟兵了,可不能把你们饿瘦了!”
“哈哈,请唐市长给父老乡亲带话,只管安心睡觉,好好工作!”郑一鸾再次给唐护禄打气道:“只要有我们子弟兵在,敌人休想越雷池半步!”
“我当然对子弟兵一百个放心了。”唐护禄苦笑道:“我是不放心民兵们,他们真上了战场能行吗?”
“唐市长这话说的。”郑一鸾一边请他进去大队部暖和暖和,一边笑道:“好像我们支队上过战场一样。”
“呃……”唐护禄差点没背过气去,满头大汗的干笑道:“郑司令太诙谐了。”
“没跟你开玩笑,我们可是内卫支队。什么敌人能把我们逼出来?”蔡亮也笑道:“这回还真是幸运啊!”
“哈哈,运气太好了!”一众军官也乐得合不拢嘴。
“好了好了,不逗唐市长了。”蔡亮这才正经道:“放心,我们支队没上过战场,但我们全体指战员,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
“呃……”唐护禄都听糊涂了,刚想问问这到底啥意思。
他的目光却被桌上的军用地图,牢牢吸引住了。
他在学校也是上过军事理论科的,会看军用地图。只见上头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红蓝箭头中,一道长长的红色箭头最显眼,因为它指着京师方向。
“我的天,你们这是要击退敌人之后,直接打进京城去?”唐护禄下巴掉到地上。像话吗,像话吗?自己提心吊胆的睡不着觉,他们这儿却膨胀到要干皇帝了……
笔趣阁
“没有没有。”郑一鸾赶紧卷起地图,干笑道:“我们就是推演了一下,哪有那能耐啊?”
“是是,等明年主力部队到了再说吧,我们不能抢戏……”众军官也心虚尬笑起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都很有信心
浦东塘桥,张家浜河畔。闹中取静的海警江南第二疗养院,暂时被征用为新成立的子弟兵司令部驻地。
这一由江南缙绅集资捐赠,回馈海警将士的献礼工程,自然修建的美轮美奂,如江南园林一般。
只是环境再优美,也没法让司令部的参谋们放缓节奏,消消火气。
这不,参谋部的二层粉墙黛瓦楼内,作战参谋们又为前线发来的作战计划吵翻了天。
科学而周密的作战计划,素来是子弟兵克敌制胜的重要法宝!
通常,作战计划是由参谋部依据任务制定战略方针,由一线作战部队经过对敌我情况周密的分析判断拟制的。
原本在领受作战命令之后,前线部队便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在上级画的圈圈内,自行制定作战计划。
但有了电报之后,参谋部便要求作战部门要及时上报作战计划,经本部批准后方可生效。
当然,战场瞬息万变,参谋部也只能要求第一阶段的详细作战计划。尔后的作战行动,只需概略规划便可。
让参谋们吵破天的,正是第二阶段作战规划。
“真是太狂妄了!他们以为他们是陈庆之吗?”反对派痛心疾首道:“绝对不能让他们轻敌冒进!”
“陈庆之以东南之兵数千入中原士马强盛之地,大小数十战,未尝少挫,遂入洛阳!”支持前线部队作战规划的也不少。“我们的军队不比陈庆之强多了?而且还有身后唐山市的强大支援,凭什么就不能图谋京师?”
“但陈庆之卒以败归,何以言之?夫孤军独进,不能成功,自古皆然!”反对派大摇其头道:“我们没必要冒这个险。第一军已经在新港市进行适应训练了。等恢复通航后,第一时间就可以登陆作战,到时候再进攻京师才是王道!”
“可是郑蔡说的也有道理啊,此乃我子弟兵成军初战,当打出军威!岂有只挨打不还手的道理?”支持派道:“我们的战略方针是允许指挥员发挥能动性的嘛。如果机会合适,可以趁势打一波反击嘛。再说,他们又不是真要进攻北京城,不过是逼迫京营主力出战罢了。”
“这跟战略方针相悖,不能同意!”
“也要考虑前线部队的情绪嘛。大战当前,不能打击他们的积极性……”
“那主力部队的情绪怎么办?!”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草泥马,双标狗是真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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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参谋长马应龙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外头的争吵声终于安静下来。
赵昊坐在他的办公椅上,一手攥着烟斗,一手叉着腰,端详着墙上的京畿地图。问道:“你怎么看?”
“我觉得都行啊。”马应龙笑道:“以推演结果看,不管哪种方案,胜算都很大的。当然相较而言,还是固守待援更稳妥些,不过防守反击方案收益要高些。”
“不错。”赵昊点点头,闪动着他迷人的褐色眼珠道:“北方京营加边军超过百万,如果让朱翊钧打成添油战法,那损失就太大了。”
马应龙点点头,他知道总司令指的是官军的损失。
但在赵昊眼里,那都是国家宝贵的人力,何况还是戚继光训练过的军队?
“是,虽然我们知道自己的实力。但问题是万历不知道,官军不知道,天下的老百姓也不知道。确实需要一场让敌人毫无借口,深感绝望的胜利。才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毫无胜算,这样才有可能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避免更多无意义的杀戮。”马应龙点点头道。
“嗯。”赵昊微微颔首,缕缕青烟自烟斗袅袅而起,让他的面貌愈发慈父。“前线的新方案,确实更有宣传效果。”
其实集团治下的老百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强大。只有当他们亲眼看到,官军在自己手中的武器前,会遭遇何等绝望的时刻。才会真正打破思想的牢笼,意识到自己是天下的主人!
“但也不能让他们吃干抹净,得给主力部队留下足够的猎物。”马应龙苦笑道:“不然第一军会怨气冲天的。”
“呃。赵昊应一声,眯眼盯了地图半晌,方沉声道:“把他们的作战半径限定在一百公里。多出一米都不行!”
“是!”马应龙忙沉声应下。
“另外,武达将来要揍他俩,我是不会拦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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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九年正月二十。
刚过完上元节,距离唐山最远的讨贼右路军,便冒着严寒拔营了。
其实杜桐还是想拖拖的,但皇帝这回还算大方,非但给保定镇补足了各种军需,还发了二十万两赏银。他实在没有理由推脱,只好在监军太监侯公公的催促下进兵了。
也不是杜桐怯战,都到这时候了,肯定是要见真章的。而是带兵的人太了解部下的秉性了。这么冷的天,就该猫在屋里,谁愿意顶风冒雪的上路。而且还要拉着千斤重红衣大炮,和同样死沉死沉的弹药辎重。
虽然看在赏银的份上,三万大军分批开拔,但官兵们一天最多走二十里,二月二还没过潮白河。
“这几年真邪门。”杜桐骑在马上,看着士兵用枪杆去捣冰面,好费劲才捣出裂纹。不禁皱眉道:“七九河开,八九燕来。这都八九第四天了,河面的冰还这么硬。”
“这不是好事儿吗。”一旁裹着黑貂皮披风,戴着海龙耳罩的侯永侯公公笑道:“铺上点儿干草就能过河。”
“公公不要着急。”杜桐按捺着烦躁,挤出一抹干笑道:“这冰面走马过人问题不大,但车营一上去怕是就要塌的,所以还是得架桥。”
“哎呦,又得耽误好几天!”侯公公气得在马背上直扭腰。
杜桐的参将杜子达赔笑道:“公公稍安勿躁,早到了也没用,误不了约好的日子。”
“整天慢吞吞的跟乌龟爬似的,咱家能不急吗?”侯公公苦笑一声道:“大帅,你们也太谨慎了,不就是一帮子有几条枪的乱民吗?凭咱们这一路大军,也能把他们碾为齑粉!”
“军令如山倒,还是要按照皇上的旨意和总兵官的命令,三路同时发动进攻,才好令叛军顾此失彼。”
杜桐笑笑,隐藏好心中轻蔑。他就知道这死太监是想抢功。幸好皇帝吸取当年土木堡的教训,严令太监不可干预指挥,不然死太监早就把指挥权抢去了。
这时,一队斥候骑兵从前方疾驰而回,一个穿着棉甲,带着熟铜盔的少年军官,在河对岸翻身下马,潇洒的滑过冰面,来到杜桐面前行礼道:“父帅,孩儿回来了!”
正是杜桐之子杜文焕!他年方十八,身长八尺,蜂腰猿背任,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大明好男儿!
“嗯。”杜桐面无表情问道:“路上遭遇叛军了吗?”
“一个也无。”杜文焕遗憾道:“还想跟他们比试下铳法呢。”
“你是去干什么的?”杜桐不悦的哼一声道:“探明敌情了吗?”
“探明了。”杜文焕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铜筒,双手高高举起道:“叛军好像没有骑兵,只在碉楼上用火铳防止我们靠近。但在火铳射程之外,用千里镜就可以看的很清楚!
杜文焕接过来,拧开盖子,抽出里头手绘的布防图细看起来。“叛军依然没有抢修城墙?”
“是,父帅。只修建了一些小碉楼,挖了许多的壕沟,此外并无任何防御工事了。”杜文焕知道他爹的脾气,想一想又补充道:“他们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农场,还有曹妃甸那边的市镇也空了,应该全都集中到北面的工矿区。”
“嗯。”杜文焕应一声。从地图上看,叛军居然挖了条二十里的壕沟,将南北流向的陡河和青龙河上游连通。
又在南边挖了条十二三里的壕沟,将陡河下游与南湖连通,这样就利用天然河道,挖出了一圈完整的护城壕。
怪不得没抢修城墙呢,原来功夫都花在这上头了。
只是这两条河正处冬季枯水期,而且北方连年大旱,此时完全断流了。挖这种干壕有什么意义呢?
“还真是看不懂呢……”杜子达不禁笑道:“他们总不会以为,挖沟和建城墙的效果是一样的吧?”
“看来老话说得好,百闻不如一见。”众将领闻言也大笑起来。壕沟没有城墙居高临下的保护,是很容易被进攻部队填平,从而让防守方彻底丧失地利的。
“这帮南蛮子太能吹了,都把咱们唬得一愣一愣!”
“是啊,也许在海上,他们仗着船坚炮利,能打些胜仗。但上了岸,摆出堂堂之阵肉搏,就原形毕露了!”众将对此战的前景,终于乐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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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咱们还等什么啊?”侯公公急得抓耳挠腮道:“大帅,过河吧!”
“过河!”杜桐也终于下定决心,要打个漂亮的胜仗,来扭转下荒谬的舆情了。
当统帅充满了信心,三万大军也面貌一新,很快过了潮白河,提前五日抵达了七十里外的梁城守御千户所城。
这里便是他发起进攻的地点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唐山保卫战 (上)
右路军是最远的一路,所以杜桐率军进驻梁城时,中路军已经在丰润县休整数日了。
左路军则差不多同时抵达了滦州城,人家距离最近,没必要开拔那么早。晚点儿出兵有利于保持士气和战斗力。
三路大军通过快马联系后,确认彼此都提前到达指定位置,已对唐山市形成了三面包夹之势!
但老成持重讨贼总兵官王化熙,依然下达了如期进攻的命令,好让各路大军做好充分的战斗准备。
譬如密集侦查,找到守军防线薄弱环节。砍树拆门板,制造临时桥面,以便进攻时快速搭桥通过壕沟等等……三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知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
他们并不会因为敌人表现的荒腔走板,而疏于准备,更不会允许部下有丝毫松懈。
当然,也不能准备太久。这会儿已经是九九加一九了。再拖下去,万一让叛军主力第一时间登陆,就他么搞笑了。
二月十六日,三路大军同时开拔,从三个方向直扑唐山市!
这时,官军将士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一扫从前的懈怠,开始变得警觉有力起来。
当天下午,张臣的中路军便抵达了前线,距离叛军防线十里扎下营寨。
他起自行伍,靠着身先士卒得到今天的地位,总是要比另外两位世家子弟积极一些的。
跟杜桐一样,张臣也任命儿子张承荫为斥候营游击,一是方便锤炼、容易立功,二是斥候乃主帅的眼睛,当然要最信得过人来管带了。
张承荫已经在这一带游弋多日了,但就像杜文焕看到的一样,叛军一直老实的缩在壕沟后,完全没有主动邀击之意。
但小张将军今天的侦查,还是有些发现的。
听了儿子的禀报,张承荫便直接上到营寨中新起的瞭望塔,用望远镜一看。
只见叛军的壕沟外,多了几排拒马。但不同的是,拒马之间还有些螺旋状的线圈,密密麻麻相连。
在夕阳下,那些线圈透着幽幽的寒意,让张承荫莫名打了个寒噤。“这是什么时候安的?”
“拒马是原先就有的。”张承荫连说带比划道:“早晨天不亮,发现他们在壕沟上架了桥,然后好多民夫推着小推车出来。从车上抬下那些好像是铁的线圈,一根儿老长了。拉长了绕着拒马一阵乱缠,也没什么规律,就是怎么快怎么来,可能是因为我们在附近的原因吧……”
“一共五排拒马,刚过了中午就全都缠完收工了。便成了这个样子……”
张臣也观察到了,刚才起了一阵风,那些铁线圈居然有些晃动,显然没什么分量。
“怎么净搞这些花里胡哨?”张臣纳了闷了,这玩意儿能顶啥用啊?看上去弱不禁风、稀了吧唧,还不到一人多高。而且每排拒马间,还有三丈左右的空间。
这上去拿长矛卡卡一顿拉,还能剩什么呀?哪能能起到阻敌的作用?
不过出于谨慎,他还是连夜赶制了一批长柄钩子,这样尽量趁手一点。
而且那些铁线圈也把叛军彻底困在壕沟内了,彻底不用担心晚上会被偷营了。
果然一夜太平,翌日全军三更做饭。
开战前,自然要让参战将士吃饱吃好了。
托全能军事家戚继光的福,明军的军粮水平有很大提升。有大名鼎鼎的光饼……就是中空的圆面饼,用绳子串起来,一人背一串当行军干粮。
还有用大明做成的干米饭,用水一泡就可以食用,而且便于保存运输。
北方士兵吃不惯米饭怎么办?不要紧,戚大帅到北方后又搞出了同样原理的炒面……
这次皇帝下了血本,当然主要还是张居正给他留下的家底够厚,太仓里的存粮还够吃七八年呢!
又是在京畿平原作战,所以将士们一直能吃饱肚子,让他们直呼不可思议。
今天的早饭更是将干粮、腊肉、咸菜之类熬成糟羹,一人一大碗,不够还能再加半碗。吃得将士们跟过年一样,精气神都提起来了!
待到五更天,营门缓缓敞开,饱餐一顿的官军便在各自队长、把总的带领下,一队队出来营前列阵。
等前军一万兵马终于集结完毕,已是天光大亮了。一声号炮,开始分成数队,浩浩荡荡向着叛军逼近。
而此时,对面的叛军才开始吃早饭。
跟官军吃得像过年似的一比,叛军这边吃的就很普通了。
无非就是后方送来的热腾腾的猪肉大葱馅白面包子,煮鸡蛋,炸油饼。
再喝点熬得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仅此而已。平时都这么吃,完全没新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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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沿碉楼上,郑一鸾嘴里叼着肉包子,一手端着热腾腾的咖啡,一手拿着望远镜,正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从十里外缓缓开来的明军。
望远镜里,旌旗如林,烟尘滚滚。手执盾牌,腰挎朴刀的牌刀兵在前。
红缨长枪斜指天空的长枪兵居中。
接着是背着弓,挎着箭壶和短刀的弓箭兵。
三队开路人马之后,是扛着三眼铳和鸟铳的火器营。以及略显笨重的车营。
车营是戚继光北上后,针对与蒙古骑兵作战的创立的。每营装备有重车、轻车共一百二十八辆。车两头设有长辕,两头皆可驾马,可进可退。
重车每辆装佛郎机两门,配备二十名士兵。轻车配火炮一门,十名士兵。士兵各司其职,有车长、炮手,鸟铳手、藤牌手,镗钯手……组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让鞑子骑兵撞得头破血流。
虽然叛军看上去没有骑兵,但谨慎起见,张臣还是派了个车营打头阵,以防万一。
车营之后,还有张臣最宝贝的二十门红衣大炮。每尊大炮坐在同样笨重的木炮车上,配豪车用双牛拉车,后面还有十名炮手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气推车。
这木头车轴车轮的炮车,在平坦的大路上走走还成,上了非硬化地面的战场,简直要了亲命。二里路推下来,炮手们感觉早饭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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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一队又一队虽然不算严整,但一直保持着队形的官军,郑一鸾真心赞叹道:“张总兵不愧是一代名将,带兵真有两把刷子!”
“也是戚少保底子打的好。”一旁的军务委员兼炮兵指挥官蔡亮,擦了擦眼镜道:“这应该是张臣的王牌部队了吧。”
“肯定是。”郑一鸾十几岁时就跟着他爹游历全国军营,对官军的战斗力和心思了如指掌。他呷一口浓郁的咖啡道:“看来张大帅是打算一战而定,很有信心嘛。”
“我们这个龟缩表现,换了谁都会信心百倍吧?”蔡亮苦笑一声道:“你也太爱演了。”
“这样开战之后,才有反差,才够震撼嘛。”郑一鸾眯着眼道:“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我们登台献艺的机会,不好好表演一番,对得起总司令的厚爱吗?”
“行吧,你这儿慢慢表演。我先去把那二十门红衣大炮打掉。”蔡亮翻翻白眼,不过他自己也一样,这些年都快憋爆了。终于可以痛快打炮了!
“嗯。你不用操心我这边了,赶紧回你的炮兵阵地吧。”郑一鸾挥挥手,抓紧时间深吸口清晨冷冽的空气。再过一会儿,就只能闻到浓浓硝烟的硝烟味了。
蔡亮下去碉楼,警卫员立即牵马过来。他便催促战马,赶回了自己的阵地。
在长长的壕沟后面一百米,每隔三五米距离,便有一个半人多高的圆形水泥台,那是安置火炮的炮垒。
让一个钢铁之都恐慌性生产的结果,就是整个环工矿区防御工事内,仅仅外线就设置了两千个炮垒,而且安放的都是永乐大炮和洪武大炮这种重型火炮。
当然这些火炮同时能有五分之一开炮就不错了。因为根本没有那么多的炮手啊!
还有民夫组成的运输队,不是用来运输弹药,而是运输炮手。敌人从哪里发起进攻,就把炮手运到哪里打炮……
蔡亮这辈子,还没打过这种富裕仗呢。
好吧,谁也没打过……
他最苦恼的就是炮手不够。他最初只有一个炮兵中队,两百名内卫炮手。加上安保大队里也有一百来人打过炮,这三百人。
幸好科学打炮术是可复制的。蔡亮马上从工人护卫队里选出两千人,开始炮兵特训。
当然这么短时间,能让他们死记硬背下来如何打炮,并熟练打炮就很不错了。想培养出指哪打哪的神炮手,是绝对不可能的。
幸好是防御战,可以作弊,提前多花点功夫,准备好射表,这样要打哪个区域,直接查表就可以得到射击诸元。打得肯定没那么准,但量大出奇迹,打的炮多了命中率还是有保证的。
蔡亮便上去瞭望塔,看着官军红衣大炮的前进位置,不断报出一串参数。一旁的炮兵参谋迅速进行函数计算,填好表之后,便有传令兵拿着跑下去,告知每一门炮的射击参数。
待到红衣大炮进入射程,他点点头,塔上的参谋挥舞红旗,统治各炮位预备发射。
哨声一响,上百门重炮同时轰鸣,震得地动山摇!
第一百三十三章 唐山保卫战(中)
张臣骑在陪他东征西讨多年的黄骠马上,严肃的注视着已经逼近到敌阵前二里的部下。只见车营已经将挽马与战车分离,开始用偏厢车列阵,以为大军扎稳阵脚。
这些号称‘有足之城’的偏厢车用坚硬的榆木打造,可以轻松抵挡子弹和弓箭。为了抵挡叛军的炮弹,车厢里还堆满了淋湿的沙袋。
不过车营只是搭台的,这次唱主角的是炮营。听说叛军的火炮十分厉害,还得靠这些红衣大炮压制。
炮营参将大声催促着,落在后面一里的二十辆炮车赶紧上前,同时由纵队变成横队,好及早入炮位!
一切都很顺利。
只是至今没发现叛军的炮位在哪里,让张臣有些不安。这样大军冲锋时,难免会遭受意外损失。
直到叛军阵地后次第闪过一排火光,张臣才悚然发现,原来敌人的炮兵阵地就在自己面前——
张承荫更是目瞪狗呆,之前数次抵近侦查,他都无视了那排遍布于壕沟后百米距离,用木板茅草搭成的小屋。
那些小屋密密麻麻建在绵延二十里的防线后,任谁都会以为是前线兵营吧!
谁能想到那是伪装的炮垒啊!
说时迟,那时快,地动山摇的炮声中,父子俩呆若木鸡的看着半空一片小黑点扑面而来。
“卧草!卧倒!”军官们惊叫着嘶喊起来,士兵们慌张的爬到地上,紧紧贴着地面,祈祷那堆大铁疙瘩,千万别落到自己头上。
亲兵也赶紧将总兵父子拉下马来,躲避在战马背后。炮弹的威力实在太可怕了,挨身上一点就得筋折骨断!
官兵们的祈祷好像起了作用,那些呼啸而来的炮弹从他们头顶越过,并没有伤到任何人……
就当众人准备爬起来时,却听到巨大的轰隆声、还有让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在他们背后响起。
张臣悚然回头,看到的一幕让他手脚冰凉——
只见那些炮弹竟落在了正在后面缓慢移动的炮队头上!
“超过三里了啊……”张承荫嘶声吼道,震惊万分。
炮手也是这么想的,这么远的距离也就听个响,自己应该根本不在射程内啊。
然而这世上唯一绝对的,就是事无绝对!
上百枚黝黑的大铁球就那样劈头盖脸砸下来,死亡瞬间笼罩了整个炮队!
那些沉重的炮弹携带的动能何其巨大?一发落下来,那笨重结实的榆木车体,便像纸糊的一样瞬间轰然解体!
炮弹却去势丝毫未减,又弹珠般跳起来,直接削掉了一个炮手的脑袋,又洞穿了他身后一人的胸口,落地后还砸断了一名炮长的腿……
又一发实心弹擦过一头牛的后背,瞬间就削去了雄健的牛脊,,鲜血和内脏把车夫喷成了血人!
炮弹又呼啸着砸在炮身上。火星四溅中,上千斤的青铜炮身,像面团一样扭曲变形,脱离了铁箍的束缚,无规律的翻滚起来,周围推车的炮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横扫得脑浆迸裂,残肢断体飞到天上去!
造成杀伤最大的一发,则是命中了运送炮弹的骡车,厚实的车厢瞬间破碎,上百发炮弹四散滚落。这些大铁疙瘩虽然不是炮打出来的,却也不是血肉之躯能承受的。登时就把十几名炮手砸断了腿脚。
拉车的两头牛受到惊吓,哞哞的拖着没了负重的板车,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开了。
又不知撞翻了多少官军……
只遭了一轮炮击,官军炮队就乱成了一锅粥。
叛军却丝毫不给他们喘息躲避的机会。紧接着便是第二轮,第三轮炮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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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缩短射击时间,00所早经将定装炮弹的包裹物,改为了丝制物。
不是做绸缎的熟丝,而是没脱胶的生丝。
虽然用生丝包裹火药成本高,但优越性十分突出!
最重要的优点是,炮弹发射后,炮膛中的高温会瞬间将蛋白质化成灰,不会像纸或布一样在炮膛中阴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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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在急速射时,就可以省了蘸水刷炮膛的一步,大大提高射速,还减少了个炮手。所以这波不亏……
而且生丝很细,结构较疏松,利于击发时火花传导,有效降低了哑炮率。也算从另一个角度提高了射速!
此外经过二十年的不断改进,00所研制的大口径架退加农炮,炮管直接与炮架衔接,炮轮则固定在一段轨道上。火炮发射后,后坐力传导到炮架上,再由炮架上的复进机构和轨道来完成后坐力抵消和复进,所以不必每次开炮都得重新瞄准。
这种炮架因为过于沉重,主要应用在舰炮和岸防炮上。
所以目前海军对炮手的射速考核标准是一分钟一发才合格。而当年1分半一发就算优秀……
因为现在昂贵不耐高温的青铜炮已经基本退役,集团普遍采用内模水冷铸炮法铸造的钢炮。钢炮价格便宜量又足,而且不用担心炮管过热的问题了。绝对会在炮手累瘫前保持坚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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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唐山卫戍部队的炮手,还达不到海军的标准,但一分半一发的射速,也足够惊人了!
五分钟之内,三轮急速射,五百多发炮弹雨落下来,将百丈宽的地面都松了一遍。
张臣眼睁睁看着自己视若性命的二十门红衣大炮,就这样全都销了账……
二十辆炮车不是解体就是翻倒,车轱辘满地都是。一门门粗大的青铜炮身,不是扭曲的跟麻花一样,就是直接破碎开裂。还有直直插入泥土中的。
满地人和牲口的残肢断体,内脏脑浆……还有受重伤的人和牛,躺在地上哀嚎惨叫。
侥幸逃得性命的炮手却远远在趴在一边,惊恐的抱着头,不敢再靠近这血肉磨盘似的地狱……
至于那位炮营参将,在第二轮炮击中就只剩下半截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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壕沟后的七号瞭望塔上,蔡亮眼贴在支架式八倍炮队镜上,审视着炮击效果。
这种俗称‘螃蟹眼’的剪形镜,除了能像望远镜一样观察战场,还能测量目标的距离、高度和方位,是炮队指挥员的眼睛。
对于取得这样的战果,蔡亮丝毫不感到意外,也没有任何得意,只是将十字标线定在了官军车阵,稍靠前一点的位置,沉声报数道:“距离1026米到1121米,方向左0到20。”
几个炮兵参谋马上在地图上找到了对应区域,又对照墙上密密麻麻的射击诸元快速填起表来。
每个参谋负责三十门炮的参数标定,这样一个瞭望塔可以控制一百到一百五十门炮,可谓初代人肉火控计算系统了。
填好一张表,便有传令兵拿着跑下去,告知每个炮台,下轮炮击的射击参数。
炮长便赶紧按照命令,旋转螺旋手柄调整到相应的刻度,炮口也随之压低了仰角。
待炮手也完成了复装,各炮长手攥着拉绳,等待哨声吹响。
传令兵口衔铜哨,仰头望着瞭望塔,却迟迟等不到开炮的红旗。
因为蔡亮没有下令开炮,他对单方面的杀戮没有兴趣,希望对方能看到差距,知难而退。
很快,官军偃旗息鼓,开始退却了。他们推拉着偏厢车,潮水般向左后方撤去。
这又让蔡亮有些失望,对面可不是垃圾卫所军,而是戚继光训练过,张臣带出来的精锐营兵,战斗意志不该这么薄弱……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对方并不是撤退,而是准备换个方向进攻。
面对着一百多门火炮,中间还隔着铁丝网和壕沟,张臣就是再勇猛,也不能让部下白白送死啊!
他很快从炮营全军覆没的震惊中冷静下来,便下令部队向南移动三里地。
张臣反省自己上次,很可能是贸然从大道进攻,才会迎头撞上了对方的主要防御阵地。
换一个地方进攻,压力应该会小好很多。至少叛军短时间内,没法把火炮移动过来了吧?
虽然看起来到处都是那样的简易木棚子,但不至于里头都是大炮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区区一个唐山市,哪有那么多的炮?
一定是虚虚实实的疑兵之计!
就不信这次还能迎面撞上一百门多炮……
“这才对么。”蔡亮扶了扶眼镜,露出一抹会心的笑容。便高声道:“去九号哨!”
他下楼上马,奔向一千米外的另一座瞭望塔……
参谋们则继续留守,以防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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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官军在三里外重新列队。
张臣亲自敲响战鼓,为将士们重振士气!
士兵们也一起高声呐喊给自己鼓劲儿!然后车营将士推着战车头前开路。
其余步兵则弓着身子,排成长长的纵队,跟在战车后头,缓缓向敌阵逼近。也算皇明版的步坦协同了。
但所有人还是一起祈祷,千万不要打炮,千万不要打炮……
然而事与愿违,当战车队逼近到四百丈的距离,敌方阵地再度响起了令人魂飞胆丧的隆隆炮声!
‘夭寿啊,真的都是炮!’看着眼前的一个个小木屋被推倒的瞬间,一道道火光喷薄而出,张承荫感觉自己都要窒息了。
没办法,这就是防御一方的被动性。进攻方可以选择任意一点突破,防御一方却只能面面俱到,老老实实把所有地方都布置上火炮……
钢铁之都的防御,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被动。
好吧,我替你们说——汝闻,人言否?
第一百三十四章 唐山保卫战(下)
这次唐山守军送给官军的是八发急速射!
呼啸的炮弹划着弧线越过铁丝网,也越过了官军的车阵,落在后头跟进的步兵头上。
惨叫声再度响彻四方!
在激射来的实心炮弹面前,血肉之躯完全与纸片无异,丝毫不能阻挡弹道去势。一炮就能像串糖葫芦一样,洞穿十多个士兵,在地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肉胡同……
漫天无休止的呼啸声中,炮弹就像下雨一样泼洒下来,不知杀伤了多少官军。很快又是满地的残肢断体,这次可比炮营得多得多,红色地面上到处是小溪般的血流……
幸好00所研发的榴弹还不成熟,没法在这么远的距离开炮。不然这轮炮击之后,这密集队形的一万官军,基本就没几个能站着的了。
然而这时,张臣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勇猛!
他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次再退的话,这仗就没法打了!
现在就是胜负关口了!
“不要趴下!”张臣推开亲兵,冲到最前线,加入推车的行列。一边推一边吼道:“都跟我上,靠近了他们的炮弹就没法拐弯了!”
张承荫也跟着父亲一起推起偏厢车来!受到他父子的鼓舞,将士们也鼓足余勇上前,帮着一起推车前进!
后面的将士也发现了,越往前越往前好像越安全,便都撒丫子冲起来。
然而那是错觉……
新一轮炮击又调整了射角,炮弹如影随形而来,成排成片的收割着官军的性命。
而且偏厢车中炮后一样会解体,车轴一样会断掉……
前进了两百步的距离,已经有一半偏厢车瘫痪了。
壕沟后,整个炮兵阵地都被浓烟笼罩。虽然天寒地冻,炮手们却都脱光了膀子,露出结实的肌肉,用最快速度装填发射!
战壕中的民兵本来还很紧张,怎么说也是人生初战,说不害怕是假的。就算能大获全胜,可枪炮无眼,自己能不能幸运的活下来呢?
但此刻他们都忘记了害怕,一个个抱着枪,土拨鼠似的大张着嘴巴合不拢。一是看人打炮看傻了,二是这样可以防止耳膜被震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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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护禄也被炮声吸引过来,借着给前线送午饭的机会,出现在了郑一鸾身边。
喊了半天,郑一鸾才注意到他。从耳中取下一个橡胶耳塞,郑一鸾大声道:“这么快就吃午饭了?”
唐护禄掏出银壳怀表给他看一看,已经12点了。
“时间过的真快啊……”郑一鸾嘿然一笑,又问道:“怎么样,现在放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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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三路官军里,杜桐那一路已经撤了。还有一路,王化熙碍着自己是主帅,不好撤得太快,但在巨大的牺牲面前,也开始磨洋工了。
只有张臣这一路还在坚持。西北老哥就是实在……
“没想到,实力差距这么大……”唐护禄不好意思的点头道:“是我对咱们的力量一无所知。”
“不过对面这位张总兵,也很令人钦佩啊。”看着在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后,张臣依然带着他的部下,不断向前推进,推进——
“落后太多的情况下,可能越勇敢的军队,死伤就越惨重。”郑一鸾却面无表情的一伸手,亲兵马上递上一支装填好的万历式步枪。
这支枪的枪身上,刻了个‘甲’字,而且还按了瞄准具,证明这是一杆可以用于狙击的特等品。
郑一鸾熟练的在射击口架好枪,三点一线,屏息瞄准。
“祈祷我们永远不要成为落后的一方吧!”说完,他便扣动了扳机。
在炮声停顿的间隙,响起一声清脆的如同少女娇啼的枪响!
枪膛中的发射药爆炸,火药气体瞬间冲击子弹尾部的软木,猛然撑大了子弹尾部。使锥形铅弹紧紧封住枪管,把所有的冲击力都集中在自身上——子弹便以极高的初速,顺着膛线螺旋射出!
八百米外,一个正在推车的军官便猝然倒地……
内卫士兵基本上都是神枪手来的,听到支队长开枪了,便也纷纷用手中的高精度万历式线膛枪,精准狙杀起推车的官军来。
每个射手身旁,都有两个满脸崇拜的民兵,人手一枪替他复装弹药。
射手开完一枪,便跟一个民兵交换。好歹都摸了几年隆庆式了,打枪不算准,装枪熟得很……
当然,连一般的万历式步枪也只能保证五百米内精确命中。更别说有效射程不到两百米的隆庆式了。
所以民兵和工人护卫队只能握着自己的隆庆式,在那里羡慕的干看着。
~~
张臣很快就发现,身边推车的部下纷纷中枪倒地。
这可是五百步远啊!官军的炮不了那么远,叛军的火铳却能精确命中。
还有没有天理!
这仗还怎么打?
饶是他勇冠三军,心定如铁,依然感觉要崩溃了……
老将军目眦欲裂,双目血红,回头正要张口下令,忽然肩头遭了记重锤一般,便拧着身子摔倒在地。
“父帅!”
“大帅!”
看到张臣中弹倒地,登时惊呼声四起,张承荫和亲兵赶紧围上来,以免他被踩踏。
“撤……”张臣用尽力气,才从肺管中挤出一个字,说完便晕厥过去。
~~
九号瞭望楼上,看着官军这次终于直直撤回大营去了。蔡亮长长松了口气……
六百米的距离,就可以发射榴弹了。
五百米,葡萄弹。
四百米,霰弹……
比起破坏力有余,杀伤力不足的实心弹来。后头那三样,才是收割人命的大杀器。
官军要是头铁继续冲,打出个团灭都不稀奇。
在见识了张臣所部的英勇后,他愈发不愿看到这只难得的铁军,就这样无意义的消耗掉……
“让大家吃饭吧。”蔡亮点一根烟,深吸一口,平复下自己复杂的心情。
来送饭的市民们早就等了好久了,便喜气洋洋的挑着担子给将士们送饭。跟送早饭时的忐忑,可谓天壤之别。
午饭就更简单了,猪肉炖粉条配白米饭,再一人大碗全是肉的老母鸡汤……
没啥新意。不过总比吃什么牛肉罐头、猪肘罐头强,至少热乎。
~~
这边热热闹闹吃饭,那边官军却愁云惨淡。
何止中路军一营,另外两路也都被叛军猛烈的炮火打蔫了。
左路军大营,中军帐中,讨贼总兵官王化熙唉声叹气吃不下饭。
虽然他这路后半段都是在演了,但光前半段就伤亡了两千多将士……
损失其实还可以接受,但在叛军那完全超出想象的火力面前,将士官军都绝望了。
现在营中的士气,已经比天气还冰冷了……
他胡乱扒两口饭,便把几个幕僚和心腹将领叫来帐中商量了半天,发现不管强攻还是智取,都很在这个从未遇见过的对手面前讨到便宜。
他们现在知道了,那五道铁丝网,不是为了阻止他们白天进攻的,只是为了防他们夜袭。
叛军真是想多了,其实经过缺少蔬菜水果的漫长冬季,大部分官军都患有夜盲症……
什么,你说为什么不吃肉蛋奶?呵呵……
总之结论是如果另外两路没有好消息的话,就得赶紧撤兵了。
兵再多有什么用?谁愿意白白送死?
后面就是打也是演了。
更可笑的是,演也不演太久。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叛军主力就登陆了……
众人正越说越丧气,亲兵通禀说,中路军的信使来了。
王化熙神情一振,心生侥幸道:“快传!”
但看到信使那死人样的表情,王总兵等人就知道想多了。
信使告诉他,中路军折了四千多人,其中把总以上五十人,就连张臣也受了重伤。
“怎么折了这么多军官?”王化熙等人都惊呆了,虽然知道中路军军官身先士卒,但这比例也太高了。
“左路军进攻时,没有遇上他们专杀军官的神枪手吗?”信使反问道。
“哦,遇到了……”王化熙尴尬的咳嗽一声,顿时觉得自己早撤兵还挺英明的。
便吩咐亲兵带信使去休息,等右路军消息到了,自己再做定夺。
天快黑,右路军的信使才到。
杜桐这路损失最少,只折了千把人。信使虽然极力表示,保定兵如何如何英勇,但王化熙一问,他们果然也不知道神枪手的存在。
姓杜的八成在耍滑头……
“听说杜桐原籍昆山,他父辈才徙到延安卫的。”待那信使下去,一个幕僚幽幽道:“他祖辈好多人还都在昆山呢。那江南集团惯会拉人下水,怎么会放过他呢。”
“唉,不要乱讲。”王化熙摆摆手道:“江南集团也没那么神,就没拉拢过老夫嘛。”
“那是知道大帅不会被收买!”幕僚碰他一下道:“但南蛮子贼啊。就算姓杜的之前没有眉来眼去,但今天之后,他八成会想起,自己是昆山人吧?”
“唉。”王化熙摇头不语,不管怎么说,右路军是别指望了。
中路军更是用自身惨痛的损失,硬来是行不通的。
“唉……”王化熙彻夜难眠,寻思了一宿,最终还是决定从心而为,给皇上保存实力。
“告诉两位总兵,敌军准备太充分,火力太强大,我等短时间怕是难以攻坚。再尝试两三天,不行就先撤兵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生生造化液
官军中路军大营,中军帐中。
张臣面色苍白的躺在行军床上,左肩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渗出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仅仅过了一天,雄伟猛男张大帅便成了这副虚弱的样子。
没办法,再精壮的汉子也敌不过随军郎中的虎狼之术啊。
昨日把他抢回营中后,郎中发现铅子透过棉甲,嵌入了大帅的肩胛骨中。便按照《军中医方备要》上的法子,以水银灌入创口,使其与铅子反应形成铅汞齐。少时倾出再换水银,直至铅子自化为止……
而且传统观念认为水银还可以消毒。
所以说,人类早期外科手术能‘一场三杀’,可不只是欧洲的专利。
郎中又为张臣敷上了金疮药,熬了草药内服,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他却从昨天半夜就开始发烧了……
这意味着痈毒入体了。
行伍之中最怕的就是这个,一旦发烧只能自求多福了,挺不过去就一命呜呼。
而张大帅热症来的这么急这么凶,很可能是遇到了最毒的那种,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张臣起自行伍,身经百战,自然对此一清二楚,看着神情凝重的儿子和众部将,他虚弱的笑笑道: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尔等不必如此。当年算命先生就说我这辈子总逃不开血光之灾,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老夫从个大头兵到今天,已经够幸运了。谁也不能一直走运是吧?”
“父帅……”张承荫垂泪道:“你老别说了,好好休息吧。”
“谁知道我睡着了,还能不能再醒过来?”张臣却摇摇头,叹息道:“已经害死了那么多兄弟,为父得对剩下的儿郎有个交代才放心。”
“大帅,没有人怪你!”副将陆看山忙哽咽道:“我们兄弟都心甘情愿跟你出生入死!”
“唉……”张臣又叹了口气,用右手抹一把额头的虚汗,问道:“庞公公呢?”
“今天一早催着再出击,刚让我们打发回去了。”陆看山哼一声,八成是用物理说服的。
“不要再为难将士们了。拿再多的鸡子碰石头,也只能碎成一地蛋花汤。”张臣先说了最重要的,艰难吞咽下口水又道:“有这一场,我们也问心无愧了。但问题是,皇帝会不会这么想?我看未必……”
“他娘的!还不都是皇帝老儿惹的祸!”一个参将恨得跺脚道:“不是他个遭天谴的杀了海爷爷,江南集团哪会造反?!”
“你小声点儿,让东厂的人听见!”陆看山瞪了他一眼。
“要是老夫死在半道上,你们就要把责任全都推到我身上,说是我下令撤军的。反正老夫活不成了,也算物尽其用吧的。”张臣喘息两下,平淡道:“要是监军太监阻拦,承荫就把他杀了。”
“好,不男不女的,看着就恶心!”张承荫点头应声道。
“大帅!”众部下哽咽道:“不能连少帅也搭进去啊!”
“听我说完……”张臣又对众人道:“诸位也要早作打算了。这一仗打下来,咱们知道皇上输定了,可皇上指定不会这么想,肯定会卷土重来的。到时候难免会拿你们填旋……”
说完他便疲惫的闭上眼睛,众将只好黯然退出。
中军帐中只剩下张承荫在照顾父亲。张臣忽又睁眼看看儿子,用最后的力气道:“杀了监军太监后,你就远走高飞,这兵荒马乱的,没人会发海捕文书追拿你的……”
“儿子不想一辈子亡命天涯,还不如跟父帅死在一块!”张承荫红着眼道。
“放心,短则一年,长则两年,就会天下太平的……”张臣声音微弱的说完,这次真的昏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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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荫一摸他的额头,烫地跟烧着的炭块一样!
赶忙流着泪用冰棉巾敷在父帅额头上,给他老人家降降温。
~~
等张臣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虽然还很虚弱,但已经退了烧,正躺在辆行驶的马车上。
听车外有大军行进的声音,张臣便吃力的抬起右手,敲了敲车厢。
车门刷得拉开,张承荫探头进来,欢呼道:“父帅,你终于醒了!”
众将闻讯也纷纷拨马过来,见他没有生命危险了,全都喜出望外。全军士气也为之一振!
“难道真是老天保佑,老子又逢凶化吉了?”张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
“可不是老天保佑!”张承荫神情有些古怪,便窜上马车,关了车门道:“是叛军……哦,唐山的守军头领,叫郑司令和蔡军委的,他们竟然知道了父亲的病情,派人送来了神药‘生生造化液’……”
“那时父亲已经高烧昏迷了,也顾不了那么多,我们就按照他们教的法子,给父亲打了一针……没想到这才两天就退烧了!”
所谓‘生生造化液’,自然就是青霉素了。但赵昊觉得‘青霉素’这名字,太泄露天机了,而且也不够弔。便恶趣的起了这个名字。
江南医学院的研究员们经过二十年的持续研究,几乎尝试了所有能培养青霉的基材,终于发现用甘肃一带出产的哈密瓜,培养的青霉菌株可以多1000倍。
所以现在一年出产的‘生生造化液’,能救治上千名危重病人,勉强够集团和海警内部使用。依然还是弥足珍贵,严禁外流的……
张臣听说当年戚继光,就是被这种神药治愈的,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机会用上。
“他们为何要这样……”张大帅不禁动容道。
“来人说,虽然现在两军对垒,但大家都是华夏男儿。他们首长很钦佩父帅和咱们中路军,希望将来有机会与父帅把酒言欢,所以他们司令就把自己的配额送给父帅了。”张承荫神情愈发古怪道:
“这下将士们更没有战意了,父亲一退烧我们就拔营撤军了。”
“唉,这格局,可比皇上大太多了。”张臣叹息连连道:“也难怪……对了,你杀了庞公公了?”
“没有。”张承荫摇头道:“父亲昏迷后不久,派出去的信使就带会王少保的命令了。他让我们再努力一下,不行就撤军……”
“呵呵……”张臣不禁失笑,王老帅还真是个妙人啊,也算有担当。
“庞公公知道拦不住,就撂下狠话,先跑回京里告状去了。”张承荫说完,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张臣一皱眉。
“是,断后的斥候发现,唐山的义军在清理那些铁线圈,重新铺设铁轨道,似乎是准备出击。”张承荫低声道。
“很正常。”张臣丝毫不感到意外,换了自己,发现敌人如此不堪一击,也会放心大胆的发起反击的。
“那咱们是让开去路,还是……”张承荫越说越含糊。
见年轻气盛的儿子都已经毫无战意。张臣不禁暗叹,这一针还真是效果拔群呢。
真不便宜啊……
“先看看再说。”张臣寻思片刻,吩咐张承荫道:“你多派侦骑,紧盯着点儿。”
“是,父帅。”张承荫忙沉声应下。
“你就不要亲自去了……”张臣心有余悸道。
“哎。”张承荫也不逞能。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跟人家比比枪法了……
~~
唐山市。
一个蓝色绸面的热气球缓缓升起。全身用皮裘包裹严实,戴着防风眼镜和皮手套的侦查员,用高倍望远镜仔细搜索四周后,才在钢瓶中的燃气殆尽前,降落在炮兵阵地后的空地上。
当侦查员宣布,三路敌兵皆撤退到五十里外。来的最晚的保定兵,更是已经在百里之外了!唐山市登时成了欢庆的海洋。
市民登时高兴坏了,放下手头的工作涌上街头,敲锣打鼓,忘情欢呼起来!
唐护禄也没阻拦,只让市政厅和公安局维持好秩序,不要乐极生悲。
大家紧张了一个冬天,日以继夜的高强度劳动,春节都是在工场中过的,积蓄的压力和疲劳可想而知。
现在官军终于被击退了,唐山父老是得好好的释放一下!
而且不光击退了官军,我军还毫发无损……好吧,这样讲夸张了点。
严谨来说,还是有十来个炮手因为操作失误,或者被大炮的后座力震伤,或者被失手掉落的炮弹砸得脚面粉碎性骨折之类……好在都没有生命危险。
不过市民们还是将最大的敬意,献给了自己的子弟兵。
那首脍炙人口的《陆战队进行曲》,再次响彻唐山街头。
那句‘战无不胜开太平,解甲归来父老迎。美酒琼浆斟满杯,献给亲人子弟兵!’就是此时最好的写照了。
可大姑娘小媳妇们崇拜的目光,却让民兵们有些臊得慌。
赶跑了敌人当然高兴。可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捞着开一枪,光看人家打炮去了……搞得牛逼都没法吹,要这崇拜有何用?
早知这样,他们抢破头也得加入炮兵团。
这时候,一个惊人的消息彻底引燃了他们的情绪——郑司令要组织部队追击来犯之敌!
各民兵大队,工人护卫队的队员们,赶忙纷纷撺掇自己大队长去请战!
这次可不能再光看热闹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通州保卫战?
郑一鸾当然不能全都带上了。
按计划,蔡亮将和一千安保队员,带领民兵和工人护卫队留守,以防王化熙杀个回马枪。
经过之前的战斗,民兵已经体会到自己手中的武器意味着什么,靠他们自己的力量防守就绰绰有余了。
郑一鸾则带内卫支队和大半支安保支队,再加上三千名基干民兵……经过一冬的强化特训,唐山的民兵预备役,已经有大半达到基干民兵的标准了。
他就带这一万兵力出击!
其中还有两千人担任后勤兵,真正参加战斗的只有八千人。
“不多带点人吗?”虽然唐护禄还是很不情愿郑一鸾顺风就浪,希望他能老老实实待在阵地上,等主力部队上岸。
那样一场大功稳稳到手,别说升行政六级了,就是超擢行政五级也不是奢望。
但他现在已经以未来的集团高层自居了,提醒自己格局要大。
“你这是深入虎穴,还是多带些人马吧?”
“哈哈不用,人多了我也不会指挥。”郑一鸾指了指自己领子上的三颗银星,笑着拒绝道:“我就是个小小的上校,干不了将军的活。”
唐护禄忍不住翻翻白眼,又来了……
过分的谦虚,就是极端的骄傲!
“一定要去吗?”唐护禄还是想努力一下。
“唐市长,这是总司令部的命令。军令如山倒!”郑一鸾正色道:“而且被动挨打不是子弟兵的作风!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人不犯我呢?”唐护禄苦笑问道。
“呃,视情况而定……”郑一鸾深思片刻道。
“总司令部确实命我们稳守反击。”蔡亮拍了拍唐护禄的肩膀道:“放心,这边有我保护呢。”
“哎,好吧。”唐护禄终于不再说话。
“不过你也千万别上头。”蔡亮又嘱咐郑一鸾,自己不在身边约束着,他真怕这厮一口气打到北京城。
从作战本身,倒没多大的危险。
但子弟兵从海警时代就军令如山倒,何况他们还是内卫部队。
越过雷池,一定会被送上军事法庭的……
“记住,一百公里,一米都不能多!”
“放心,一百公里,一米都不会多!”郑一鸾潇洒的敬了军礼。“为了人民!”
“为了人民!”蔡亮也郑重还礼。
~~
京师紫禁城,翊坤宫东暖阁中再度响起咆哮帝的怒吼声!
“真是脸都不要了!十万大军攻唐山,一枪不放就敢撤兵?!”
“那是个命令,进攻唐山是个命令,他们怎么能无视朕的命令呢?反了天了!”
“那些总兵一个个都是不忠不义的懦夫!饭桶!叛徒!朕要把他们统统凌迟!
“所有人都在欺骗朕,包括你们也是!你们就这么当的监军吗?你们也要凌迟!”
听到那如恶鬼嘶吼般的声音,宫人们噤若寒蝉,不少小太监都吓尿了。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中的几个,又要被皇帝打死泄愤了……
听说离京传旨的太监,也在半路被打死七七八八。现在就连出宫都可能被敲闷棍……当年大家自宫不过是为了进宫有个铁饭碗,谁想到这职业这么高危啊!
暖阁中,三个监军太监面如土色跪在万历脚下。趁着皇帝骂累了的功夫,侯永壮着胆子道:
“皇爷,官兵怯懦是一方面,但叛军的大炮也实在太厉害了!打得又准又快,炮弹像雹子一样往头上落,谁也遭不住啊……”
“是啊,他们还有可以在五百步外弹无虚发的枪,那张总兵已经很勇了,但实在是以卵击石,死伤惨重啊!”庞公公也硬着头皮道。
他倒不是为了感谢张承荫的不杀之恩,而是大敌当前,皇帝杀总兵可能要掂量一下。但杀他们这些监军泄愤,却是眉头都不用皱一下的。
“放屁!放屁!”万历恨得将几上的茶壶、茶杯、点心碟,统统丢掉三个太监身上,歇斯底里道:
“你们当朕是傻子吗?朕也内操五年了,火铳能打准五十步,都要烧高香!还五百步!怎么不说他们能五百里外,直接一枪崩了朕呢!”
“可是皇爷,奴婢亲眼见过了,真的就能打那么远……”庞公公都快急哭了,对两个同行道:“你们也看见了吧?”
侯永两人迟疑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把他拖出去,乱棍打死!”万历一指可怜的庞公公,先捶死一个出出气再说。
“你们两个!”然后他又对鹌鹑般的侯永两人道:“立即带着王命旗牌滚回去,撤了他们的官职,宣布他们死刑!“”
“皇爷,会不会激起兵变啊……”侯永两人眼前一黑,那帮丘八早就想弄死他们了。这还不立即砍了他们的狗头投敌?
“朕还没说完!”万历黑着脸道:“命令他们戴罪立功,重新进攻唐山市!这一次,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对不准后退!不然朕发誓,一定抄他们九族!不,十族!”
“喏。”两个太监颤声应下,先保住命再说吧。
俩监军退出后,暖阁中再度响起万历的市井骂声,还有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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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伤得太厉害了。
他信心满满的以为,这次杀鸡用牛刀肯定能大获全胜,扭转一下不利的局面。
没想到却搞成这鬼样子,这下不管是舆论还是占据,都更不利了……
好在他很快就把伤痛抛到了脑后,因为有更劲爆的军情,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仅仅两日后,前线来报,唐山的叛军居然离开了老巢,衔着中路军的尾巴,展开追击了!
“叛军的兵力有多少?”万历站在那副京畿地图前,面色阴沉。
“一万左右。”前来报信的京营提督尹秉衡答道。
“这么点人?”万历紧绷的脸色松弛不少道:“贼将是打算偷鸡一把吗?”
“不好判断。”尹秉衡缓缓摇头道:“他们追击的速度并不快,甚至有点慢。这主要是因为他们一边前进,一边铺铁轨的缘故。”
“铺铁轨?”万历奇怪道。
“是,主要用来运输他们的重炮。”尹秉衡皱眉道:“这么大费周章,不像是偷鸡,倒像是要攻城。”
“攻城?”万历嘴角一抽搐,低头看向地图。
尹秉衡告声罪,上前指着地图讲解道:“之前,西山集团修建了一条从门头沟到唐山的铁轨道。虽然去年我们把铁轨拆掉了,但路基仍在,所以他们只需要重新铺设铁轨即可,一天能前进十里。”
万历点点头,看着那条擦着京城北面过去的铁道,感觉脖子上凉飕飕的。
一天十里虽然不多,但唐山距离京城本来就没多远好吧!
而且叛军根本不用打到北京城,杀到通州就要了亲命!
通州是大运河的终点,朝廷的粮仓大半都在那里,连总督仓场侍郎的衙门都在通州!
“他们一定是要打通州城的主意!”万历这下有了判断,狠狠一击掌道:“一定是这样的!叛军再狂妄,也不至于用区区一万人攻打京师吧?”
“是。”尹秉衡点点头,这点儿人确实太少了。
“所以他们故意摆出要攻打京师的架势,把朕吓得将兵力都收缩到京城,然后忽然直扑通州!”万历重重点着地图上通州道:“眼下无法南粮北运,朝廷稳定人心,全靠通州城那整整两千万石粮食!”
“这就是叛军将领的意图,他是想挟大胜余威,来个趁乱取通州!一旦让他成功火中取粟,京城必将大乱!”
尹秉衡点点头。不管怎么说。通州城的粮食,也是朝廷眼下最大的一笔财富,绝对不容有失。
其实张居正留下的是三千万石,这就已经少了一千万石了。等于是张太师死后的每一天,太仓的存粮都会减少一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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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万历重重一拳,砸在了地图上道:“这一幕让朕想起了正统十年,也先率瓦剌大军南下,有先占据通州粮仓、再围攻北京的企图。”
“皇上说的是。”尹秉衡点点头,他精研战史,自然对土木堡之变前后事态了若指掌。
“当时通州各仓存有约1900万石的粮食,这一笔巨大的战略物资倘落入敌手,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有人建议立即放火焚仓,以免资敌。主持北京保卫战的于少保却不肯就此毁掉粮草,他巧妙的发动全城百姓,凡能从通州官仓运粮二十石交给京城官仓的,发给白银一两。”
“此命令一下,京城军民全都发动起来,从京城到通州间的官道上,白天车马相接,夜里火把通明,仅仅几天的工夫,就把通州粮仓搬运一空!京城则储备了足够全城军民食用一年多的粮食,家家都有存粮,人心大定,最终取得了北京保卫战的胜利!”
“当时情况万分危难,岂是现在可以比拟的?”万历给对方也给自己打气道:“至少三大营还在,你们的皇帝也还在!这次没道理无法度过难关!”
“皇上说的是!”尹秉衡赶紧点头。心说后一条未必是好事。面上却高声道:“天佑大明!必能否极泰来!”
“朕意已决!”万历终于抖擞精神下令道:“尹爱卿,你立即率领三大营移防通州东,背靠北运河列阵!”
“是!”尹秉衡忙沉声应道。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朕欲亲征!
“一切如你们推演的那样,万历已经命令尹秉衡率三大营移防通州东,大军背靠北运河列阵,防止通州粮仓有失。”平平无奇的特科侦察股长梅花,出现在了微不足道的郑上校面前。
“现在他们的头等大事,就是尽快将通州仓的粮食转运到京仓去。”
“这不都全仰仗方科长的关爱,梅股长及时准确的情报么?”郑一鸾却对这位股级干部的到来,感到受宠若惊。这足以说明自己这个小小的‘加强团’,已经成为大老板关注的焦点了!
“呵呵,怎么说大家都是高处长麾下,能帮当然要帮帮了。”梅花淡淡一笑道。
“那我们必须得打好这一仗,不能给咱们保卫处丢脸啊!”郑上校马上表态道,说着还给梅股长敬了根华子。
梅花却摆手示意自己不吸烟。现在江南虽然已经烟民千千万,但在北方吸烟还是地主老财们的专利。他不像科长那样有天赋,必须小心翼翼隐藏自己,才能不引人注目。
“不过你也不用太着急。”梅花反手给郑一鸾吃颗定心丸道:“原本我们还担心,万历会不会学于少保当年,几天功夫就把粮食运完,但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当年于谦为了尽快坚壁清野,一面奏请景泰帝给京城文武一下发九个月的禄米,给守城士兵发六个月的饷粮,但都得去通州领取。
同时他为了发动群众,除了运粮给钱外,也不计较老百姓会不会把粮食运到自己家里去。这才创造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迹,短短数日运完了通州仓海量的粮食。
而且满朝文武,全体军民家里都满仓满缸,自然人心大定,士气大振。
所以这种存亡时刻不能算小账的,必须一切为了胜利才行。
要还是‘宁与友邦、不予家奴’,那就白搭了。
但让万历不算小账是不可能的。那可是两千万石粮食啊,保守估计也值四千万两白银呢!
让把他这些宝贵的财富,白白分给那些可恶的臣子和卑贱的草民,还不如杀了他痛快呢。
所以万历只下令御马监从京城征发民夫,并派四卫营监督转运,务必做到颗粒归仓……
别说几天了,几个月他也运不完!
“很正常,以朱翊钧之贪财,怎么会舍得散财呢?”郑一鸾便自己点着了烟,美美吸一口。‘中华牌’香烟可不好弄,他一年也搞不到几条,平时都不舍得抽这种。
“不过万历还没打算让三大营来对付你们,他派监军太监带着督战队和王命旗牌,去了王化熙、张臣和杜桐营里,逼他们跟你们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梅花又透露道。
“怪不得张家父子一头扎进宝坻城里,就赖着不走了。”郑一鸾露出恍然的神情:“还以为张大帅不行了呢。”
“他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一直没下床,应该是装病糊弄新来的监军太监。”梅花淡淡道。显然不只是宫里的情报,敌军的情况他也尽在掌握。
宝坻县城虽然不大,但因为是京畿门户,故而在建造时更多从军事角度考虑。城墙采用砖石结构,高与厚都是两丈六。而且每面城门均用坚木铁钉制作,还门上建楼,四角亦各设角楼一座,防御设施甚为完备。
张臣摆出一副据城而守的架势,希望郑一鸾能知难而退。要是他实在头铁要战,张臣凭借坚城,也占据些优势。
“张大帅太看得起我们了,我们可没那么大本事攻城。”郑一鸾哂笑一声,问道:“宝坻城里还有老百姓吗?”
“宝坻县城周长不到七里,一下涌进来两三万官军,老百姓怎么可能还敢待在小小的县城里?”梅花笑道:“早就全都逃到乡下去了。”
“那就好。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咱们得帮王大帅一把啊!”郑一鸾说着,潇洒的将烟蒂弹飞,一串橘黄色火星便夜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
飕飕的呼啸声中,千百道橘色弧线划破了漆黑的夜空。
那一道道橘色火光,将半边夜空映照的十分明亮,清晰勾勒出宝坻县城的轮廓。
“哇,好漂亮,是流星吗?”城头守军纷纷仰脖观看这此生仅见的美景。
“是窜天猴吧?”听到动静,张承荫也出来观看。
直到那些‘流星’纷纷落在县城中,官兵们才意识到这是火箭敌袭,赶忙纷纷抱头躲避。
好在那玩意儿虽然声势吓人,但落地后并不会爆炸。除了少数倒霉蛋,被那大铁罐子直接砸到,非死即伤外,大部分人都安然无恙。
张承荫刚想说,没想到义军也有这种华而不实玩意儿。
却悚然发现落在他眼前的那个火箭,喷着长长的尾焰到处乱窜,直到扎在个土墙上屁股还依然在呼呼喷火,完全没有熄灭的意思!
“走水了!”
“着火了!”
“可了不得了,烧起了!”惊叫声在城中各处此起彼伏,到处都被引燃起火。
这下张臣也顾不得装病了,赶紧起来命人救火。
尽管军官们奋力组织士兵扑救,但这年代除了地主大户,家家屋顶都用茅草。其实哪怕地主家,木结构的房屋也极其怕火的。不信你看最大的地主大院——紫禁城,每次走水都烧成什么鬼样子?
扑救完全无济于事,不断射入的火箭让火光冲天而起,最终连成一片,整座县城都成了火海……
被四周高高的城墙一围,狭小的城池直接成了老君的炼丹炉。熊熊大火中,不断有房倒屋塌。滚滚浓烟弥漫整座县城,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一般。
惊恐万状中,监军太监皮公公率先叫开城门,逃出了县城。官兵们也跟后面一起逃之夭夭……
见军队已经失去控制了,张臣无可奈何,只好在儿子和亲兵的保护下,也跟着逃出了宝坻县城。
他一路收拢溃兵,一直到天亮才把大半人马重新集合起来。
但这时,他们已经离开宝坻县城快三十里地了。
而且粮草辎重、武器装备全无,很多官兵连棉衣鞋子都丢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瑟瑟发抖,跟难民没什么区别。
这下是彻底没有战斗力了……
“父帅,咱们怎么办?”张承荫含泪问道。真是太憋屈了,开战到现在都就没捞着开一枪,他们却已经一败再败、一败涂地了。
众将也都看着张臣,等着大帅拿主意。
“再回宝坻是不可能了,但后退也是死路一条,留在原地也一样。”张臣苦思片刻,一指南边的潮白河道:“过河,去香河县!”
俺们惹不起义军大爷,让开路总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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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紫禁城,翊坤宫中又双叒叕响起了万历皇帝的村骂声!
因为次场景进来过于频繁,故而脑补即可……
但这回监军太监的禀报,万历不信也不行了。因为东厂督战队也众口一词,叛军有一种可以从‘十几里外’飞来的火箭,可以喷火盏茶功夫。虽然直接杀伤有限,但绝对是引火烧城的大杀器!
这岂不意味着叛军根本不用靠近通州城,甚至隔着潮白河就能直接发射火箭到城里,把他的粮仓都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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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自己的一千九百九十万石粮食,被烧成灰烬的画面,万历感觉整个人都活不了了。
“绝对不能让他们越过潮白河!”万历咆哮道:“传谕给尹秉衡,立即移驻潮白河东岸!”
“那就跟叛军迎头碰上了!”张宏提醒皇帝道。
“碰上怎么了?!”万历鼻子哞哞喷着白气道:“他们只有一万人!三大营加上王化熙他们的兵马,加起来整整二十万!就是二十万头猪,也能把他们一万人统统拱趴下!”
“皇爷英明。”张宏心说也是,二十万对一万,优势在我嘛……
“传谕给王化熙他们,也火速率军前往大厂参与会战!”万历咬牙切齿道:“告诉他们,五日后,朕会御驾亲征!等朕抵达战场后,哪个还没到的,统统以贻误军机处死!”
“皇爷,三思啊!”张宏吓坏了。“亲征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爷爷的老爷爷就是浪到草原上打猎的……什么叫冲动的惩罚啊!
“不必多言,朕意已决!”万历嘴角哆嗦一下,显然也想到了英宗北狩的典故。自己虽然也有个弟弟,可没有于谦啊……这要是有个闪失,可没后悔药吃。
但话已出口,他也只能一脸决然道:“明日便告祭天地祖宗,然后御驾亲征,赶紧准备去吧!”
现在文官都坐牢,事事都得太监操持了。
好在没有文官集团拼命阻拦,自然他想去哪就去哪,完全自由了。
皇帝决定御驾亲征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然而两宫太后和郑贵妃一哭,万历就又动摇了。
他劝自己说,还好还好,二十万对一万,绝对不可能输的!
而且大将军朱寿也亲征过好几次,不也屁事儿没有吗?
什么?落水了。战后落水不算吧?
一想到自己虽然只是在家门口亲征,却要过北运河和潮白河,他就愈发一阵阵感到恐惧。
我大明的皇帝,好像真不适合亲征啊?
怎么办咩?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三河之战(上)
不管怎么说,皇帝决定御驾亲征的消息,还是有一定霸服作用的。
原先一直磨磨蹭蹭不愿靠近的各路兵马,赶紧从各个方向往三河县火速集合。
紧赶慢赶,终于在皇帝指定的日期抵达了三河县。
可是当各位总兵安顿下部队,前往潮白河边的京营大营拜见提督大人时,却听到一个让他们目瞪狗呆的消息。
“什么,亲征取消了?!”接住自己的下巴道:“这种事还能说了不算?”
“你瞎嚷嚷什么?这些年圣躬一直不好,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前阵子因为急怒攻心,又犯了头晕目眩的老毛病,只能卧床静养了。”尹秉衡瞪他一眼,咳嗽一声道:
“陛下是要坚持亲征的。但来的不过是一支不满万人的偏师,又不是叛军主力,何劳陛下强撑病体?为保圣躬,本帅便奏请皇上暂缓亲征了。”
“这样啊……”众将将信将疑的点点头,隐约看到提督大人背上好大一口黑锅。
“那开战日期是不是也要顺延了?”王化熙沉声问道。
“开战日期不变,就在后日。”尹秉衡淡淡道。
“军门三思啊……”躺在担架上的张臣咳嗽两声道:“敌军强大远超想象,就像大人在欺负小孩……”
“是啊。”另外两位也使劲点头附和。“差距之大,不可以道里计……”
“军门是知道我的,咱老张从个大头兵一刀一枪杀出来,什么时候怕过死?”张臣说到伤心处,忍不住落泪道:
“可问题是,对上这样的敌人,我们连砍一刀、开一枪的机会都没有啊!这种死法太窝囊了,我老张真顶不住啊……”
王化熙和杜桐也红了眼圈,前者叹息道:“真败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军门,咱们将近二十万大军云集三河县。”杜桐也晦气道:“可对手呢,还在按部就班的铺铁轨,迎着面冲咱们就来了。这说明什么?人家根本就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你们先安静,竖起耳朵来听听吧,外头什么动静?”尹秉衡抬下手,面无表情道:“听到了吗?是水声!潮白河已经开凌了!”
“……”三人齐齐一哆嗦,显然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潮白河都开凌了,那海上八成已经恢复通航了。江南集团的主力部队,说不定已经在曹妃甸登陆了!
“所以没有时间了,诸位。”尹秉衡捋一下花白的胡须,缓缓道:“道理很简单。如果我们全力以赴,还击败不了对方的一支偏师,那就没必要让部下,到对方主力面前送死了。”
三人秒懂。对方毕竟只有一万人,无论如何也没法全歼他们。
而对上主力部队的话,可能一个都跑不了……
“因此我们必须在对方主力赶到前,跟这支军队过过招,看看能不能摸索出合适的战法来。”尹秉衡沉声道:“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世上没有无法击败的敌人,只要我们找到被遁去的其一,便是致胜的天机!”
三人心说,估计老头儿退休这些年,天天在家演《周易》玩儿吧……
但尹秉衡可是文武双全的一代名将,马上就跟上一番实际的。
“毕竟我们现在人数占据绝对优势,而且还是在平原野战,可以最大限度的抵消他们的火器优势。却最适合神枢营和五军营的骑兵作战。”
“是。”三人点点头,在三河平原上作战,确实比他们攻打唐山市要舒服得多。
至少敌人只带了两百门炮,在一马平川的战场上,是没法像在唐山那样,靠火炮和冷枪就能击退四面八方的来敌。
所以神枢营和五军营的骑兵,可以利用机动优势,从其防线薄弱环节突入!
也难怪提督大人不死心了……
最后,尹秉衡看看三人道:“之前你们都辛苦了,此战为三大营掠阵即可!”
这也是没法子的。因为敌人一直保持密集队形,也不分什么前锋营左哨营右哨营。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这样固然很容易被包饺子,可战场也就缩小只有一处,让官军能投入的兵力大受限制。
人再多也只能干看着,反而会乱套的。
三人当然求之不得,假假客气一番也就答应了。
~~
万历十九年三月十二日,郑一鸾率领他的唐山卫戍部队,终于推进到了三河县大厂一带。
大厂是原先元朝的皇家马场,俗称‘大场’,逐步谐音演化成‘大厂’。虽然现在这里早已不再养马,但平坦的地形是不会变的。
就在距离潮白河五里的地方,两军终于相遇了。
在一万唐山卫戍部队的对面,是大明皇帝的直属战略部队,整整十万三大营精兵!
除了两万留在京城看家的神枢营官兵,三大营已是倾巢而出了。
此外,南面潮白河对岸,和北面三河县城一代,还有将近十万的官军虎视眈眈。
这场兵力悬殊的焦点大战,注定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除了北京的皇帝,浦东的赵昊等双方统帅外,那些镇守一方的大将,也密切关注着此战的结果——
天下第一关的牌匾下,杨四畏手扶箭垛,举目西眺,仿佛想亲眼看看这场生死之战的盛况。
可惜此去京师六百里,就是升起戚继光留给他的热气球,也只能看到个寂寞。
但他却不敢离开山海关半步,因为赵昊给他的任务,就是钉死在这里,以防戚继光率军南下。
这已经不是战斗层面的问题了。子弟兵就脱胎于戚家军。赵昊没法想象,他的指战员对上戚继光时,军心会乱成什么样子。
所以他必须要将戚继光先调到关外去,然后让杨四畏看好门,把他挡在外头。
虽然赵昊相信戚继光不会再趟这浑水了。而且这么短时间,他这条过江龙,应该也搞不掂那些尾大不掉的辽东将门。
但那毕竟是‘奇迹的光’戚继光啊!谁知他会不会出人意表,真就带着军队回来了呢?
巨变之时,人心难测,反复无常才是最平常的景象……
就连杨四畏也不是真就铁了心跟赵昊干的。
天下大乱之时,有兵就是草头王。说实话,总兵们不可能没有拥兵自重,至少是待价而沽的心思。
但还没来得及狮子大开口,一场唐山保卫战打得杨四畏目瞪口呆,心凉了半截。
他已经想好了,要是这场三河之战,官军还是一败涂地。那他就彻底摆正心态,服从命令听指挥,赵昊让撵狗绝不撵鸡。等天下平定后,靠着今日之功,总能混一场富贵的。
反之,那就得好好谈谈,日后的地位问题了……比如是不是可以听调不听宣?
~~
山海关千里之外的宣府镇。
宣府总兵官李如松,正在接待远道而来的宁夏总兵官麻贵。
麻贵此行奉三边总督魏学曾之命,率领山西四镇边军五万人,入京勤王!
多年的老朋友路过自己的地盘,李如松当然要尽地主之谊了。
麻贵欣然应邀到总兵府做客,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他也想摸摸李如松的底。
都是直筒子武人,也不来那套弯弯绕,酒过三巡之后,麻贵便沉声问道:“子茂,你没有收到进京勤王的圣旨吗?”
“收到了。”李如松坦诚道:“不过我这边头上有巡抚还有总督,这种事轮不到我做主的。”
麻贵头上当然也有督抚了,只是三边总督魏学曾乃当年张居正的死对头。万历十五年后才被朱翊钧起复,当然要报效皇帝了。
而宣大总督汪道昆,歙县人……还是赵昊一手起复的。立场不同,选择当然不同了。
“你丫怎么想的?不报你爹的一箭之仇?”麻贵闷声道。他知道李如松这种猛男,手里有圣旨,是不会把督抚放在眼里的。
所以他按兵不动很可能是他自己就不想动,才会顺水推舟……
“我爹好好的,为什么要报仇啊?”李如松熟练的把玩着纯银打火机,点了根粗大的雪茄。
看着他这副做派,麻贵心头升起一丝明悟。
“你丫不会也……”
“也是何意?”李如松笑眯眯问道。
“也抽胜利牌雪茄吧?”麻贵从袖中掏出根雪茄,居然是一个牌子的。
两人登时露出看到同志的表情。
“想不到老麻你个浓眉大眼的,也……抽上雪茄了?”李如松笑呵呵的给麻贵点上。
麻贵深吸一口,一脸陶醉道:“这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啊。”
“是啊,太容易上瘾了。”李如松笑着点点头。
“你这烟龄多长了?”麻贵问道。
“当年跟我师父学会了之后,就一直没断过。”李如松道。他师父是徐渭……
“你呢?”
“我么,我接触他们……它的时间,没你那么长。”麻贵道:“白庙乡之战你记得么?”
“嗯,万历十二年吧。”李如松点点头。
万历十二年,平凉卫指挥使哈林指示部众扮成土匪血洗了江南集团移民办,这就是震惊天下的‘平凉惨案’。
惨案发生后,从三边总督往下被一撸到底,麻贵也紧急调任固原总兵。
“当时我率军包围了白庙乡不假,但我根本没出手,只在外头扎篱笆。”麻贵苦笑道:“平白担了个刽子手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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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出手的是……”李如松轻声问道。
“不错,就是他们。”麻贵点点头道:“亲眼看了他们是怎么把个营寨坚固的白庙乡夷为平地的,我就决定,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哈哈哈。”两人便相对大笑起来。
笑完了,麻贵便低声道:“说说吧,你打算怎么办!我跟你共进退……”
“先在我这抽两天雪茄,看结果再说吧。”李如松淡淡道。
“好,听你的。”麻贵重重点头。
这个憨憨却不知道,人家李如松的爹,已经是西北公司董事长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三河之战(中)
三河,大厂。
漫长的严冬过后,潮白河鲍丘河终于恢复了流淌,滋润着干涸已久的京东平原。
大地还是一片毫无生机的枯黄,但若你俯下身子细看,就会发现干草下已经泛青,还有纤小的嫩芽也悄然探出头来。
相信用不了多久,这片古老的土地便又会重现勃勃生机了吧?
忽然,一阵翻盏般的马蹄,踏得地上枯草乱飞,烟尘四起。
一支庞大的骑兵从潮白河大营方向乌云般滚滚而来。千骑卷平冈,踏得大地都在颤抖!
他们头戴皮革帽体上钉缀铁甲片的红缨铁帽,身着内缀铁甲片的蓝色泡钉布面甲,胳膊上也披环臂甲。胯下清一水的蒙古战马,非但鞍仗肚带俱全,在马匹要害部位甚至也加了缀铁片的皮甲。
哪怕抛去他们高举的三角黄龙旗,也能一眼看出,他们是大明皇帝最精锐的王牌部队!
不错,这正是成祖皇帝以三千内附蒙古骑兵为核心组建的三千营!虽然已经更名为神枢营,但依然是大明最强悍的骑兵力量!
这五千神枢营左掖骑兵正在向战场指定位置移动。开战后,他们将和五千右掖骑兵,同时直扑叛军两翼!
而中路攻坚的任务则留给了大名鼎鼎的神机营!
这支大明最久负盛名的无敌之师,是世界上最早纯火器部队,永乐年间就已经名震天下了。虽然几经沉浮,但始终是明军中专业程度最高,火力最强大的头号王牌!
其它部队嫌火铳发射步骤繁琐,且容易炸膛,因此都倾向于使用简单安全的三眼铳……就连神枢营和五军营也不例外。
神机营则不然,他们一直以最强大的火器部队自居,当然要掌握最先进的火枪了。
他们非但多年以前,便已经换装了隆庆式步枪。而且还拥有大量轻重型火炮,从佛郎机、大发贡到红衣大炮应有尽有!
作为三大营荣誉感最强的一支军队,正面主攻的任务是神机营主动争取的。他们早就想跟叛军碰一碰,倒要看看谁才是世上最强的纯火器部队!
三大营还有一营是人数最多的五军营。它们是从各都司、边镇选调出来的精锐部队组成的野战军。以步兵为主,骑兵为辅,还有战车部队。
五军营负责保护神机营,并在敌军防线被击溃后发起总攻,进行最后的收割!
此外,尹秉衡手中,还有一支上万人的精锐龙骑兵,作为战略预备队。
好吧,尹军门不知道什么叫龙骑兵。
众所周知,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有马的都比较能打,无码的要弱很多。
而且明军骑射能力太弱,必须用火器才能与鞑子的祖传手艺对抗。但在马背上无法完成装填火枪的繁琐步骤,此外瞄准也是个大问题。
所以就采取了这种折中的方法,行军机动时让步兵上马,进入战场后再下马,以火枪形态作战。
虽然折腾了点儿,却终于能跟上鞑子骑兵的节奏,火枪的射程还压制可以弓箭。
加之俺答封贡以来,大明可以稳定获得大量蒙古战马,是以边军和京营都配置了大量的‘龙骑兵’……
这就是尹提督此战兵力和布置了。
其实昨夜,他便派出过一支五军营骑兵绕至敌后夜袭。
这是以多打少时的常规套路。就算偷袭不能成功,也可以让敌人惊忧整宿,筋疲力尽,第二天状态全无。
然而那支五军营骑兵忙活了一宿,却始终突破不了叛军在营地外拉的铁丝网。最后只能遍体鳞伤而回……
本以为叛军被折腾了一宿,今天肯定要趴窝。没想到天刚蒙蒙亮,斥候就发现,叛军再次拔营。以不变的速度,缓慢而坚定的向背靠潮白河设立的中军大营而来。
这下别无选择,只有按计划出击了!
~~
子弟兵这边。
不用侦察兵报告,远处染黄了半边天的滚滚烟尘,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值日官马上下令部队踏步走,然后以营为单位,从行进队形变为一个个密集方阵。
这不是迎敌的队形,而是司令员要训话。
队列训练是子弟兵的童子功。转眼功夫,一万将士便以司令旗为中心,组成了十个方方正正的豆腐块。
郑一鸾穿着锃亮的马靴,跳上一门永乐大炮,目光威严环视四面八方的部下,中气十足道:
“将士们,我们终于在主力部队抵达前,把官军的王牌逼出来了!”
内卫官兵们一阵哄笑,安保支队也勉强在笑,那些基干民兵却有些笑不出来。
因为现在四面八方肉眼可见的烟尘滚滚,甚至能听到隐隐的雷声……那是无数骑兵的马蹄,在震撼着大地!
之前是之前,这次没有堑壕和炮兵阵地的庇护,在这大平原上面对数倍于己的骑兵,他们怎么能笑得出来?
“我们这么着急是为了抢攻吗?不,我们没有那么狭隘!”年轻的将士们便听臭不要脸的郑一鸾接着道:“你们这一代人,都是在集团学校中长起来的。从小受的教育便是我们是伟大的中华民族,要为保护我们的民族而战!”
“而现在因为一暴君独夫,我们却不得不与同胞交战,这让我们很不好受,总司令一定也很不好受!”郑一鸾高声道:“所以总司令才会指示说,内战拖不得,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一场让敌人彻底绝望的战役,更能摧毁对手的抵抗意志了!”说着他刷得抽出佩剑,大声吼道:“此战,拿出你们最强大的战斗力,最坚强的战斗意志,最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为了我们的民族,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我们的同胞,取得一场最震撼人心的胜利,来以战止战吧!”
“以战止战!”将士们山呼海啸起来。
“人民万岁!”
“人民万岁!”万众一心的吼声中,营长们指挥着各自的部队一起向外跑步移动。
到达指定位置后,九个营方阵便由密集队形,散开为稀疏的空心方阵。
但中间一个方阵是实心的,因为司令部、炮兵营阵地都设在这里。
其实另外八个营方阵也不完全是空心的,因为都设有各自营属炮兵连的十几门宣德炮、洪熙炮。
同时,九个营方阵便又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空心方阵。
尘埃落定,列阵完毕。
相较而言,官军的动作就过于迟缓了。等他们的骑兵迂回到位,神机营布置好车阵和火炮的功夫,子弟兵们甚至还抽空吃了个饭,以免打起仗来没时间吃午饭。
战场食品就更没法看了。每人只有一斤半牛肉罐头,配高糖高盐的能量饼干,加几块甜死人的蜜饯。
这套子弟兵北方战场配餐,一开始吃还行,但连吃一个月,真要吃吐了。要不是还有一人一杯橘子粉冲的热饮,将士们都腻得吃不下去……
但竟然有官军的侦骑,远远目睹了子弟兵的伙食后,直接上前投降,要求加入义军的事情发生。搞不懂在想什么。
不过现在是在战场上,大家都很自觉的狼吞虎咽,吃光这顿能支撑他们高强度战斗六小时的战场配餐。
见还有些时间,指战员们又将钢盔和皮靴擦得锃亮,把身上每一个细节都整理的一丝不苟。
这该死的仪式感,看得民兵们眼热不已,也跟着学起来。
可惜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他们的灰色民兵军服上没有帽徽没有领章,只缝了个识别身份的布片片。
完全没法跟安保支队徽章俱全,军靴皮带的褐色军装比啊。
更别说内卫支队那身亮瞎眼的炫酷装束——上身是黑色毛呢短大衣,下着白色军裤。红色的领章和滚边,金色的扣子和帽徽,还有那胸前三到五排的勋略闪闪发光!
‘这是我们的王牌啊……’不管怎么说,民兵们看了,心中安妥不少。
~~
这时战场远处响起隆隆的炮声,但本方炮兵尚未开炮。
显然这是神机营的红衣大炮先声夺人了!
然而几十枚炮弹呼啸着落在了子弟兵阵前数百米的地方,没有一发造成伤害,反而暴露了官军的炮兵阵地。
“距离1430到1543米,方向左21到37……”炮兵营长马上用炮队镜观测到了准确的开炮位置。
炮兵参谋马上用三角函数计算出射击诸元,各炮长据此调整火炮射角。很快,四十门永乐大炮便纷纷仰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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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射开炮!”炮兵营长一声令下,隆隆炮声中,几门不同位置的火炮依次发言!
炮兵营长紧盯着炮队镜中的炮弹落点,发现稍微浅了点,便心里有数,高声下令道:“距离加50,各一发依次射!”
一阵连绵的炮声后,这次的炮弹全都落入了官军的炮兵阵地。
炮兵营长兴奋的一挥手道:“四发急速射!”
一体成型的钢质炮膛可以承受更大的爆炸冲击,让发射药的装药量大大增加,哪怕永乐大炮的有效射程也达到了一公里!
三里外,神机营炮营遭到了灭顶之灾,惨状一如那日张臣的火炮部队……
第一百四十章 三河之战(下)
神机营副将乃嘉隆朝大将马芳之子马栋。
他眼睁睁看着叛军的炮兵只经过一轮射空,之后的炮弹就像长了眼睛一样,落在他的炮兵阵地头上。将他引以为傲的炮营砸得惨不忍睹。
那些刚射完一次,还在圣贤时间的红夷大炮,已经不是炮身倾覆在地,就是炮车被击毁,炮口杵地不能再用了。
“将军,我们先后撤吧!”参将苦苦哀求道:“这个距离打不到他们,咱们光挨打!”
什么?将大炮推近了再发射?你知道几千斤的炮车移动有多慢吗?现在他们已经暴露,敌人火炮又准又远,等他们前进百丈、重新架炮的功夫,叛军能炮决他们好几回了。
“不行!哪有一炮不开就撤退的道理!”马栋红了眼,咆哮道:“请神威无敌大将军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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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神威无敌大将军炮’,是戚继光仿照永乐大炮的规格,制造的两门大铁炮。当时戚继光也想铸铜炮来着,可也得有那经济条件啊。只好退而求其次,代以铸铁炮身。为了防止炸膛,不得不将炮管加厚,外头还围了五道铁箍。
结果仅炮身就重达四千斤,几乎没法野战了。但好歹威力没太受影响,最远也能打到三里开外!
这次因为是在近处作战,又听闻叛军火器凶猛,马栋咬牙带出了两门。
这下还真没白费功夫,现在就指着这两门炮还以颜色了!
轰隆的炮声中,两枚黑乎乎的炮弹激射而出,在空中飞了三里,落在了子弟兵阵地前!
这次距离近了很多,但还差一百米!
“炮药多三分!”马栋高声下令。
炮手们闻言吓尿了,正常份的炮药都能经常让大炮炸膛,加了量那还不稳炸?
“加!绝对没问题的!”马栋恶狠狠道:“这炮跟对面的一模一样,他们能打过来,说明装药比我们多!他们那么多炮不炸,我们就不会炸!”
炮手们纷纷点头,以示被副将大人严密的逻辑折服了。但多加了三分药之后,却谁也不敢点炮。
“一群胆小鬼,拿来,老子点!”马栋脑袋一热,一把抢过火把……
对面的炮兵参谋,正在紧张的计算参数,想要打掉那两门有可能威胁到子弟兵的大炮,忽然就听远处传来一声巨响,腾起一股浓烟。
“什么情况?”参谋们只操过铜炮和钢炮,一时搞不清状况。
“应该是炸膛了,不用管它了。”还是炮兵营长经验丰富,马上转移目标道:“敌人的骑兵上来了。”
~~
按照尹提督的计划,神机营用红衣大炮轰击敌阵,制造混乱后,一万神枢营骑兵便要马上对敌两翼展开突击!
所以红衣大炮一响,神枢营骑兵便策马小跑前进。
虽然红衣大炮只响了一轮就哑了火。反倒是叛军中军不断隆隆作响,炮弹冰雹般往神机营砸!
显然神机营吃了大亏,但骑兵们靠近敌阵后欣喜的发现,叛军的阵型松松垮垮,像大饼摊得薄极了。
最外围居然只有稀稀拉拉三排火铳手,身后便是大片空地了。
骑兵将士登时大喜,这不就是送菜吗?!
看来上头说的是真的。叛军只擅长打海战、守城战、攻城战,对野战却一窍不通……
好吧,最初其实是说叛军只擅长打海战,一上岸就拉稀的。
唐山保卫战后,又把守城战排除在外。
宝坻之战后,也不敢说叛军不会攻城了……
将士们都私下取笑说,看打完这一仗,他们还怎么打补丁?
不过看来还真是人无完人,还是能保住野战这一项最后的优势的!
将士们不禁士气大振,纷纷高举其手中的三眼铳,嗷嗷叫着催动战马,开始加速!
第一波迎接他们的却不是火炮,而是前番在宝坻纵火的织田市火箭!
而且现在的‘织田市改醮’,也就是野战版火箭,是可以爆炸的。
这个原理很简单,说穿了就是个大号二踢脚。或者说,就是把茶茶手雷跟织田市火箭合二为一,兼收并蓄了……
绝对没有暗示什么,大侄子乃正人君子,不会的,不会的,不要相信稗官野史啊。
不过这种火箭几经改进,也称不上完美。毕竟这种事,实在见不得光。哦不,是因为没法做到触发式起爆。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火箭采用了慢性引线,可能落地后才会爆炸。而这时,都落到敌人身后不知多远了。
好在五千骑兵冲锋起来,队伍一拉好几里长,倒也算错进错出了。
只见飕飕不绝的破风声中,一枚枚火箭拖着橘色的尾焰平射出去,眨眼就飞到了一千米外的骑兵阵中,瞬间引起了巨大混乱。
有倒霉的骑兵被火箭直接命中,瞬间胸口凹陷,喷血落地!
更多的火箭则穿过前面的队伍,向后飞去,有的凌空爆炸,有的落在地上才爆炸。
但敌人太多太密,不管落在哪里,不管什么时候炸,附近总有骑兵!
剧烈的爆炸声中,冲击波携带大量的铁钉和碎瓷片,一下将几个骑兵,连人带马扎成了芝麻烧饼!
登时人喊马嘶,人仰马翻,很快人马全都成了血葫芦……
这恐怖的景象吓得骑兵们面无人色,一看到甚至一听到有火箭飞来,便慌里慌张,纷纷策马躲避。
原本严整的队形顷刻便混乱不堪了……
其实第四代野战火箭是可以加化学燃料的,粘在身上一点就能烧起来。不赶紧脱衣服,很快就会被烧死。
但因为太不人道,被赵昊禁止在内战中使用。但依然允许生产了一大批,也不知道打算什么时候用……
~~
可惜火箭对前队骑兵影响不算太大,他们还是冲到了八百米的距离。
这时,设在空心方阵角落的宣德炮开火了。
在海警部队中,宣德炮一直是很垃圾的存在。永乐大炮可以在600米距离,一炮轻易射穿整个连纵队。
而宣德炮即使在200米的距离上,也就只能勉强打穿半个连纵队——虽然这样比较很不人道,却最直观的说明了这种小炮的尴尬地位。要不是它轻便灵活,适合陆战队携带,早就被淘汰掉了。
但技术的进步,挽救了宣德炮的命运——它现在可以发射榴弹了。
虽然引信依然是个问题,而且好多打出去都是哑炮,跟实心弹一个鸟样。但六七成的开花率,已经足以对敌人造成巨大杀伤了。
关键是它可以指哪打哪,不会像火箭那样乱窜。
轰隆隆的炮声中,爆炸声,气浪人仰马翻,破片对官兵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当他们冲到五百米的距离时,又粗又短的洪熙炮,开始发射葡萄弹!
每一炮都能把一簇骑兵打成蜂窝煤……
四百米,霰弹!每一炮都将七八个骑兵打成筛子……
当然,连一级的火炮终究覆盖面有限,远远达不到遮断射击的效果。还是有大批骑兵在继续冲锋!
“预备!”看到敌人即将进入射程,连长拔出了指挥刀!
空心方阵迎敌面的三排子弟兵,马上前排采取跪姿举枪,中排身体前倾举枪,后排采取立姿射击姿态,将枪管搭在中排肩上!
“瞄准!”三排子弟兵,马上屏息凝神,三点一线,锁定一个目标。
所有人都很珍惜这一枪,因为开完这一枪便烟雾弥漫,大部分人只能瞄个寂寞了……
“射击!”指挥刀猛地一压,所有士兵同时扣动扳机。轰的一声巨响,三排官兵便被烟雾淹没。
再看那些已经狂奔到四百米内的骑兵前列,忽然就像撞在了墙上一般,齐刷刷连人带马跌倒在地。
后头的骑兵躲避不及,只能硬撑过去,马蹄翻盏间,将同袍踏成了肉泥……
“装弹!”连长吼叫着发号施令,鼓手也敲起了节奏分明的鼓点!
在枪炮齐鸣的战场上,其实连长喊再大声,很多人也听不见,全靠鼓点来带。而且还可以让他们回忆起肌肉记忆!跟着鼓点闭着眼,就能在烟雾弥漫的战场上,快速完成装填!
“预备!”很快,连长再次下令。
鼓声戛然而止,这是举枪的信号了。三排士兵马上重新举枪,重复之前的动作,进行第二次射击!
虽然这次没有瞄准,只是凭大概感觉开枪,但密集的火力依然又割草般带走一批骑兵……
在密集的枪林弹雨下,冲在前列的骑兵完全成了靶子。可他们都知道,在后面的人掉头摇跑前,自己掉就就会被后头疾冲的骑兵撞上。那比吃枪子可刺激多了……
所以只能不顾一切往前冲!
也不得不承认,神枢营将士表现出了极大的勇气,不愧王牌骑兵的称号。
在付出了极大的牺牲后,最前列的骑兵,终于冲到了三眼铳的射程。他们纷纷将火铳左臂夹在腋下,右手取下咬在嘴里的阴燃的火绳。
又是一阵排枪响过,大部分还没来得及点燃三眼铳,便倒栽葱落了马。
只有十几个官军骑兵点燃了三眼铳,砰砰砰砰一通乱放。
子弟兵终于出现了伤亡,前列的士兵闷哼倒地,但后排马上上前补上,方阵火力丝毫不减……
第一百四十一章 落幕
战场的硝烟弥散向天空,让北归的雁群避之不及。
若能借助大雁的眼睛,便会看到无比震撼的一幕——无数骑兵裹挟着漫天的烟尘,从四面八方冲向了那个九宫格的方阵!
红缨蓝甲的骑兵们将打空了的三眼铳当做长柄铁锤挥舞着,呐喊着,企图冲乱和割裂子弟兵那薄薄的战斗队形。
然而这种空心阵型是目前步兵对付骑兵的最优解。
表面上看,人员越密集,似乎越有利于抵抗住骑兵的冲击,就像西班牙方阵那样。但实际上不是的。
首先,只有前三排的火枪兵能输出伤害。从第四排开始,大量在方阵内层的士兵,被前面人挡着,根本没法投入战斗。
而且骑兵加速几百米的巨大动能,能将密集阵型中的五个步兵撞飞,同时让他周围五个步兵站立不稳。相当于一个骑兵撞上去,就能让十个步兵失去作战能力。
密集方阵等于完全吸收了骑兵的伤害。反而是松散空心的阵型受到的伤害小。
所以直觉有时候往往是不准的,但数学从来不会骗人。
一个好的阵型,要让尽可能多的士兵进行有效战斗,整体才能输出更高的伤害。对远程兵种来说,就得有更长的战线,这样还可以让尽可能少的士兵,面对单个骑兵的冲撞。
于是三排战列线的空心方阵便应运而生了。
火枪兵从占据方阵的面积,变成了占据方阵的周长。这一革命性的进步,使方阵火力增加三倍。
而且子弟兵方阵无论是连排人数,还是营方阵间的距离,都是经过严谨计算和实践检验后,得出的最优解。
搭配上性能优异的万历式步枪,彻底为骑兵这个曾经的战场王者,敲响了退出历史舞台的丧钟!
但没有王者会心甘情愿让出自己的王座。哪怕已经注定要落幕,依然要为尊严而战,给自己一场体面的谢幕演出……
~~
尽管遭遇了空前猛烈的火力打击,神枢营骑兵还是灯蛾扑火般前赴后继。
见前方战局吃紧,尹秉衡毅然将自己的预备队,一股脑投入到了战场中。
在子弟兵高效的杀戮下,官军骑兵人数却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地增加,就像可以死而复生一般。
整个大方阵都遭到官军的迂回和包抄,尤其是两翼的营方阵,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不要命的骑兵用血肉之躯踏平了营方阵间的铁丝网,将九宫格东北角的三营方阵团团围住。
看着人数多得吓人的骑兵铺天盖地而来,早晨还被演讲和战鼓激励的斗志昂扬的民兵们,此时此刻又感到了恐惧。很多人的手开始颤抖,装弹的动作开始变形,怎么也没法把那该死的通条塞进枪管中……
甚至保安支队的队员也开始紧张了。
好在顶在前面的是内卫支队,他们的战斗力、战斗意志和荣誉感之高,完全超越了敌人。也超越了当世所有军队一大截!
“近卫军!”胸前挂着一级战斗英雄勋章的三营长,高高举起指挥剑!
“死战不退!”内卫士兵们齐声大喝,如雷贯耳。让有些动摇的民兵们精神为之一振。
有敌人不断冲到三十米内,军乐手依然稳定的敲打着军鼓!内卫士兵仍旧有条不紊的快速装弹,稳稳举枪瞄准,丝毫没有动摇。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匀速发射。
少数冲到眼前的骑兵又有什么用?内卫士兵们的步枪刺刀同时迅速刺出,马过人不过……
有了强大的主心骨,身后的士兵们也稳定下来,不断的射击、射击,终于熬过了艰难的一段。临界点一过,压力快速减轻。
其实骑兵冲入营方阵间的‘胡同’是自寻死路的。因为会遭到两面夹击。所以虽然看上去声势吓人,实际上很快就全都被击毙了。
当后头的骑兵发现,无论前面的同袍怎么冲击都无济于事。己方不断倒毙堆积的人马尸体,甚至已经严重阻挡后续战马前进时,他们终于崩溃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调转马头逃跑,然后便像雪崩一般蔓延开来,后头的官军骑兵再也没有战斗的勇气,丢下后头的五军营步兵,迅速撤出了战场。
那些冲在前头的骑兵登时落了单,赶紧拨转马头,慌不择路的逃跑。还不时回头看看,唯恐被子弟兵那可怕的火枪击毙。
然而前线的连长们却下达了停止射击,检查装备,运送伤员的命令……
此战的目地是以战止战。眼下方阵外半径一里的一圈,已经血流成河,密密麻麻全都是倒闭的人马尸体了。
血已经流的够多了,没必要再对逃兵出手了。
很快,伤亡情况便汇总到了郑一鸾那里。
“我军阵亡四人,重伤十八人,轻伤六十人。”支队参谋长禀报道。
“抓紧救治。”郑一鸾微微蹙眉。说实话,三大营的战斗意志有些超出想象。他本以为几轮排枪下来,就应该溃不成军了。没想到他们居然能逼得子弟兵一度要用刺刀解决问题。
这些重伤员基本都是在近战时,被骑兵的三眼火铳砸伤,或者被战马撞伤的……
“还是有些托大了……”他不禁暗暗恼火。
其实内卫部队也装备了在暹罗大显神威的‘手摇转管炮’。虽然因为漏气严重,射程只有不到两百米,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啊,奇高的射速使其可以制造弹幕,进行战场遮断。
可惜内卫支队北上,是为了抓野猪皮的,哪用得上这种近战火炮?后来他们的任务是保卫唐山市,壕沟一挖、铁丝网一拉,也用不着这种堪称‘后勤噩梦’的杀器。
而且手摇转管炮设计复杂,零件繁多,没有详细图纸,难为死唐山农具厂也仿造不出来。
郑一鸾本以为用不着转管炮,也不会有什么伤亡的……
摇摇头,收起不合时宜的情绪,他沉声下令道:“命一营、三营、炮营留守,其余部队全军前进!”
~~
‘哒、哒哒……哒哒哒……’嘹亮的军号声吹响。
正原地休息,整理装备的各营士兵听了,马上起身,重新列队。
各营长传达了司令的命令后,除了方才消耗过大的两个营,和笨重的炮营外,其余七个营便踩着鼓点,保持队形前进。
七个空心方阵一字排开,踏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向着对面的五军营步兵碾压额而去,压迫感十足。
五军营官兵亲眼目睹了子弟兵杀戮骑兵的全过程,早就吓得魂飞胆丧,哪还有胆量站在这群恐怖的杀神面前。
双方还离着一里地呢,步兵们便纷纷掉头逃跑,军官们拦都拦不住,只好也跟着逃。
后头的神机营没了五军营保护,甚至没了副将,自然也心安理得的溜之大吉了。
于是京东平原上便出现一幕奇观。
七个营的子弟兵保持队列齐步走,便将兵力十倍于他们的京营官兵撵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在后阵观战的京营提督尹秉衡,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想过可能战局不顺,也想过可能会失利,但他万万没想到,会败地这么快,这么彻底!
从开第一炮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时辰呢,自己的十万大军就一败涂地了。
经验丰富的老将军自然明白,临阵逃跑这种事,是没有所谓逃了但没全逃的中间态的。一旦大量士兵开始临阵脱逃,就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更让人绝望的是,这次自己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以十倍之精兵围攻,却还是输的这么惨。
“完全没希望了……”老提督泪珠滚滚,颤抖着双唇,忽然一阵急火攻心,口吐老血。
只来得及说了句‘快撤’,便晕厥了过去。
~~
七千子弟踏破了官军大营,又一路向潮白河边追击而来。
数万溃兵先一步逃到潮白河边。
此时河面已经化冻,三百多米宽的河面上,只有区区一座用小船和木板连起来的浮桥。
为了争夺谁先上桥,各营官兵大打出手,你争我抢,骂声震天。
正要把脑浆子打出来时,众人眼前忽然亮光一闪,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浮桥被炸上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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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上的溃兵也同时被送上了天,和碎木片一起落下来的残肢断体,瞬间染红了河面。
溃兵们被震得呆若木鸡了好一会,才被那越来越近的催命鼓点声猛然惊醒。有人冲动的跳水逃生,可这初春刚融冰的河水湍急又冰冷,还夹杂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几乎没有人能游到对面,就被冻得手脚麻痹,让河水冲走了……
更多的溃兵绝望的哭喊着,转身跪地使劲磕头求饶。
这时候,子弟兵开始用喇叭喊话。
“降者免死!投降不杀!”
“子弟兵优待俘虏,不打不骂还管饭……”
溃兵们如蒙大赦,赶紧争先恐后放下武器,脱掉盔甲,跪地举手投降了。
真是的,咋不早说呢?害我们这通跑……
这场决定朱明皇室命运的三河之战,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此战,万历皇帝直辖的王牌部队三大营十万官兵一战尽没。
其中阵亡官兵四千一百员,受伤或投降被俘五万七千员,其中就包括京营提督尹秉衡。
另散失三万三千人,仅有五千多员逃回了京城。全部装备辎重骡马丢失……
第一百四十二章 传檄而定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就是十万头猪,叛军一天也抓不完!”
翊坤宫中,陡闻噩耗的万历如丧考妣。
其实他应该庆幸自己的英明,还好没有御驾亲征,不然运气好就是高粱河车神第二,运气差就是堡宗第二。
但这时候,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逃避这惨淡的人生,便躺在郑贵妃的怀里,一动不动,也不思考,只反复嘟囔着:“这不是真的,朕一定是在做噩梦,睡醒了就没事儿了……”
三河之战最大作用,还不是一举全歼了万历皇帝的王牌部队三大营。而是毁灭性的打击了,朱明皇朝自上至下的抵抗意志。
此役,朱翊钧倾尽所有,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以十倍之精兵围攻一万子弟兵,却被一战全歼!输的彻彻底底,毫无借口。
当时很多人还不知道,子弟兵的一万偏师中,其实有集团最精锐的内卫支队,还以为就是用唐山的地方武装呢。
所以愈加让人强烈的感觉,差距大到令人绝望!再抵抗也是徒劳了。
没有人愿意再做无意义的牺牲了……就算改朝换代,反正还是汉人的天下,那么认真干什么?
于是胜利的天平彻底倾斜了,朱明皇朝的颓败之势已无挽回余地,众多官军军官也审时度势,及时地回了头。
三河之战后第二天,永平总兵兼讨逆总兵官王化熙,以商议对策的名义,将保定总兵官杜桐、昌化总兵张臣和一众监军太监请到了自己营中。
王化熙‘摔杯为号,刀斧手尽出’,屠尽了所有阉竖,然后宣布辞官归乡,将帅印交给了张臣。
次日,张臣与杜桐宣布共同宣布起义,三路兵马归顺江南集团和赵昊……
转眼间,万历皇帝拱卫京畿的二十多万大军,便只剩下了御马监旗下的一万多人,和他那三千净军。
为了给新主子纳投名状,也为了九万多大军生计,张臣杜桐立即率军攻打通州。通州城内,三大营全军覆没的消息一传来,守军就跑光了。两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占了这座尚存一千九百八十万石粮食的仓城。
好在两人还算晓事,知道攻打京师的政治意义非同小可,他们是不敢抢唐山卫戍部队的功劳的。
然而郑一鸾却没有要过潮白河的意思,他派一部分军队,将那五万多俘虏押送回唐山,自己则带领剩下的军队,继续按部就班的向西北修铁路,一副不修到门头沟不罢休的架势。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郑司令不敢再占这攻下京师的功劳了。人们纷纷猜测,估计是要等赵昊来亲自破城吧?
但此时只要不是失了智,已经没有任何会怀疑,江南集团攻下京师,不费吹灰之力了。
京中一时谣言四起,盛传江南集团进城后,将杀光所有的太监。还说要将万历枪毙,以慰海公在天之灵……
吓得太监、准太监们连夜出逃。京中的无鸡之男转眼消失了大半。
~~
这种历史转折的关键时期,人们是不会关注那些小人物的命运的,全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在赵昊和万历身上。
四月下旬,《江南日报》发表了赵昊《致全国同胞书》。
除了重申‘码头演讲’的承诺——废除帝制,消灭家天下。建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民族国家外,他还宣布了三件事:
一者,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号召全国各镇各省总兵,向张臣杜桐学习,响应起义,以最快的速度结束内战。
二者,各地官府务必以百姓人身财产安全为要,维持地面太平。鉴于百姓被昏君藩王搜刮过度,自今年起,蠲免三年赋税!官府军队一应开支,由江南集团负担。
三者,敦促万历投降,无条件接受人民审判……
当你有了强大武力做背书,一篇切中要害的雄文,往往会武力还好使。
四月底,蓟镇总兵杨四畏;宣府总兵李如松;大同总兵董一元;甘肃总兵麻贵;宁夏总兵杨绍勋,山东总兵尤继先等十二大总兵,纷纷宣布起义。
大明一共不到三十个总兵,加上之前早就反正的江浙闽粤四总兵,眼下已经超过七成抛弃了他们的皇帝……
剩下的不到三成,诸如四川总兵、云南总兵、贵州总兵、广西总兵之类,要么地处偏远,消息不畅。要么脑袋不太灵光,还想为吾皇尽忠。
当然也有辽东总兵戚继光这样,沉默是金的……
各省督抚,府县正堂也争先恐后挂起了日月七星旗。
就连三边总督魏学曾都默认了幕僚捉刀的起义宣言……
什么叫传檄而定?什么大势所趋?此时体现的淋漓尽致。
当然,子弟兵陆军第一军五万将士在曹妃甸登陆的消息,也极大的加速了文武们改旗易帜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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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耗一个接一个的传入紫禁城,让躺尸的万历又死而复生了。
没办法,再装死他就要被叛军包饺子了。
他没有纣王自焚的勇气,更不敢像杨广那样,对着镜子说:‘魔镜魔镜,谁最……’哦不,是说‘好头颈,谁当斫之?’
总得想办法自救啊……
而且李太后也不念佛了,天天到翊坤宫外骂,自己当初怎么就一时心软,不废了他这个无道昏君呢?
要是那会儿让他弟弟上,祖宗江山哪会到这般田地?
还命人把郑氏这个妖妇赶出宫去……
但李太后已经没有当年的威慑力了,万历让郑氏先到别处躲一躲,再让舅舅把母后送回宫去,一个人安静的想办法。
他终于想起来,被自己软禁在储秀宫的姑姑——宁安大长公主了。
说起来宁安也是倒霉,她心疼赵守正,想给他好好放个假,头一次没去跟他过年,结果她母子就让大侄子给关起来了。
当然了,万历也不敢怎么着他姑,好吃好喝好伺候,只是不让她和外人接触。
便让张宏把她老人家请来,但宁安多大的脾气啊?理都不理。
万历只好亲自去储秀宫,给姑姑赔不是。
储秀宫是个三明两暗五间的结构。宁安就住在采光最好的东一间。
她一辈子心明眼亮,还是嫌太暗,去年冬天被软禁后,又命令万历把窗户都换成玻璃的。
万历进去时天不早了,但宁安才刚梳完头,正对着宫女捧的镜子在哪里仔细描眉,抿刷鬓角,敷粉擦红。
看得万历一阵无语,心说都快六十的老寡妇了,一点儿也不歇心。
当然也不得不承认,宁安保养极好,皮肤细嫩,看上去也就四十多。跟赵守正都快成两代人……
“这女人要是没心思打扮自己,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宁安从镜子里看到了万历,冷笑道:“你现在想起还有个姑姑来了?”
“姑姑这样说好没良心。”万历一阵压不住火道:“你那好女婿都要把咱们祖宗的江山毁了,还好意思怪朕软禁你吗?!”
宁安沉默一瞬,吩咐道:“去给皇上端绿豆汤败败火,满嘴臭气熏死个人……”
万历郁闷的哈下嘴,确实够臭的。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但找我没用,我早就不是西山集团的董事长了。”宁安淡淡道。
“姑姑,你不能这样啊!”万历强忍着火气道:“没有你的包庇纵容,赵昊怎么能二十几年就成长为天下巨祸?你也有大罪!要不是看在我们姑侄情深份上,朕早就……”
“你赐我一丈黄绫就是了。”宁安却平静道:“鹤顶红也行。或者你想凌迟自己的姑姑,我也只能受着……”
“姑姑,都什么时候,咱能不置气吗?”万历又痛哭起来道:“朕死不足惜,可是祖宗的江山不能丢啊!姑姑别忘了,你也是皇爷爷的女儿啊!”
“那你知道我娘是谁么?”宁安忽然幽幽说道。
万历登时愣在那里,他这才想起来。
宁安的母亲曹端妃,在壬寅宫变中遭到诬陷,被凌迟处死——曹端妃因此成为史上遭受最惨酷刑罚的妃子!甚至比成了人彘的戚夫人还要惨。
宁安当时才五岁,已经记事了。后来与同母姐姐被送出宫去,
几年后,相依为命的姐姐也去世了。就留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年复一年,无人问津……
没想到,她心里居然藏着这么重的恨。
“当时杀你母亲的是方皇后啊?皇爷爷还在养伤呢。”万历聪明的小脑瓜,想起了当时的秘辛道:“再说后来西宫大火,皇爷爷不准许太监救火,放任方皇后被烧死,不也是为你母亲报了仇?”
“所以我就不该有恨了?”宁安冷笑一声,双目含血道:“我母亲何罪之有?要受那三千六百刀之酷刑?她坦胸露乳,被一刀刀痛割,惨叫了三天三夜还没断气!”
说着她陡然提高声调道:“你觉得这个仇有办法一笔勾销吗?!”
“所以你就放任赵昊夺了我们祖宗的江山?”万历终于明白,原来他们自始至终,都是一伙的。
“不错,他要干什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宁安森然一笑道:“让这见鬼的紫禁城去见鬼,多是一件美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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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真他么不可理喻!”万历暴跳如雷,无能狂怒……
第一百四十三章 各怀鬼胎
见大长公主是指望不上了,万历只好又回头把申时行请来。
同样是坐牢,有人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甚至瘐死狱中。有人却白白胖胖、干净体面,气色甚至比原先更好了。
申时行显然是后一种。身为当朝首辅,又是最后一个站到皇帝对立面的大臣,他自然受到了优待。万历特意吩咐张鲸,要给申先生安排一个洁净的院子,派人侍奉,优给饮食,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所以两人见面,倒还保持着君臣起码的体面。
申时行行礼如仪后,万历赐座,沉默片刻方长叹一声道:“先生,局面崩坏矣。督抚总兵纷纷投贼,祖宗江山要保不住了。”
“唉。。”申时行叹了口气,终于不再修闭口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海瑞,不是朕杀的……”到这会儿,万历也不敢再装逼了,苦着脸道:“是他自己扑到戟头上自杀的。先生你是知道我的,朕就算要杀他,也只会将他杖死。”
“这……”申时行闻言愕然半晌道:“海公为何?你又是为何?”
“我哪知道海瑞为啥活腻了?”万历愤懑道:“至于朕,朕宁肯被当暴君,也不愿被当成昏君……”
“糊涂啊!”顶尖日子人,混学大宗师,和稀泥仙人申时行闻言顿足道:“昏君尚可混日子,暴君可是时日曷丧的!”
“唉……”万历郁闷的叹口气,心说朕也没来得及做什么啊,这就‘吾及汝偕亡’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昏君、暴君?都是被逼得无路可走的可怜虫……”他便自伤道:“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祖宗江山被人夺去, 还无动于衷吧?换了谁做皇帝也只能那样干的。”
“不,只要不作死就不会死。”申时行却缓缓摇头。揪着胡子寻思好一阵, 方下定决心道:“请问陛下, 海公去世那天, 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万历哼一声。还是让人取来未删节版的《内起居注》给申时行道:“你仔细看吧。”
申时行好容易翻过那些很黄很暴力的内容,找到了去年冬月初一那天的记录, 仔细看当日海瑞奏对的过程。
看完之后,申时行掩卷叹息道:“海公是替天下人死的。”
“什么意思?”万历好奇问道,这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
申时行道:“如果陛下听他的, 召回矿监税使,自然就不会有后来的种种变故。”
“未免牵强……”万历嘟囔一声。这帮文官,总是乱扣大帽子。天下人是谁啊,姓甚名何啊?
事已至此,申时行也不愿跟他废话, 换个话题道:“其实按照海公的法子, 陛下本可安稳的。”
“什么法子?”万历愣一下道:“祭则寡人, 政由赵氏么?”
“不错。‘清静无为, 主祭爱民’, 这八字药方十分对症。海公能想出这个皇家与赵氏的共存之道, 真让人佩服啊。”申时行点头道:
“而且他既然说, 由他去谈, 会竭力帮天家保留否决之权,要求所有文武官员都宣誓效忠, 并且所有法令都要用玺后方可生效——就应该有把握谈成的。这三条, 足以保证陛下和子孙的权力与安全的了。”
“什么破主意……”万历还想嘴硬, 却没了当初六合八荒、唯我独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嚣张了……
憋了半晌,他方不情不愿道:“那就以此为底线和谈吧……”
“现在?”申时行心说想屁吃呢, 不禁苦笑道:“那海公岂不白死了?”
“一个臣子,死了就死了,何况还是自杀的。难道还要朕给他披麻戴孝?”万历哼一声。他觉得自己开恩, 允许他们分享权力,他们就应该谢天谢地, 赶紧来磕头谢恩了。
“陛下还没搞清状况。这些条件海公是自己去谈, 换了别人根本没戏。”申时行正色道:“而且江南集团和赵昊起兵, 打的就是给海公报仇的旗号。要是不先报仇,却跟陛下大谈权力划分,让天下人怎么看他们?”
“都说了,海瑞是自杀的, 报什么仇……”万历纠正道。
“晚了。”申时行白他一眼道:“当初要是第一时间, 下诏罪己,承认海瑞尸谏,并宣布都听他的,事情尚可收拾。但陛下已经亲口宣布,海公是你所杀了,现在人家已经起兵,九省传檄而定,难道会因为陛下改口而罢兵吗?”
“那朕现在,该怎么办呢?”万历巴望着申时行道。
“还是要先公布海公真正的死因,这样至少能暂时止损,同时立即开启和谈。”申时行叹口气道:“至于谈成什么样,先不要预设立场了,谈谈看再说吧。”
“那就有劳元辅跟赵昊和江南集团接触一下了。”万历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不是跟赵昊和江南集团接触。”申时行连连叹气道:“陛下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还不是朕被蒙蔽太久了。”万历嘟囔一声,眼里却放光道:“先生有何锦囊妙计?”
“没有什么锦囊妙计,也不是有什么瞒着皇上的秘密,只是对人之常情的一点正常判断。”申时行面无表情道:“以臣愚见,跟西山集团的几位勋贵谈,再由他们向赵昊争取,情况应该会好很多。”
“这个……”万历寻思一下,恍然击掌道:“先生高,实在是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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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马上命人,将定国公徐文璧和成国公朱时懋从诏狱中提来。再把闭门思过的英国公张元功召来翊坤宫。
然后跟他们大打悲情牌,细数他们祖上与皇家的血脉羁绊,世代不衰之荣宠。
不过皇帝也没夸张,这三大国公确实世受皇恩最重的三家。
第一代定国公徐增寿乃徐达幺子,朱棣的小舅子。朱棣起兵前,建文接到线报,曾向徐增寿发问。徐增寿道:‘燕王和孝康皇帝同气连枝,富贵已极,怎么可能还造反呢?’
朱棣造反后,徐增寿依然最效勤诚,与其暗通款曲,频频传递消息。被人告发后,建文遂囚禁了他。朱棣兵入金川门,建文帝便将徐增寿杀死在右顺门庑下,然后举火自焚。
朱棣对徐增寿之死十分痛惜,永乐二年加授其为世袭罔替定国公。传到徐文璧时,已经是第七代定国公了。皆显爵厚禄,委以重任,位列朝班之首。
第一代英国公张辅,是朱棣靖难时的先锋大将张玉之子。张玉在东昌之战为救朱棣,闯入敌军阵中,力竭战死。
张辅继承父亲的职位随朱棣南征北战,是永乐后期直至宣德朝的头号大将,因为平定交趾之功进封国公,世袭罔替。后来死在土木堡……父子两代为老朱家献出了生命。
笔趣阁
传到张元功时是第五代,虽然混得稍微差那么一丢丢,但那都是自己败的,皇室并没有亏待过他们。张元功之前总督京营戎政,还不是一样被委以重任。
第一代成国公朱能,是与张玉齐名的靖难大将。朱棣造反成功,大封群臣时,位列功臣第二,后来病逝于南征途中。
传到朱时懋时,已经是第十代了……本来爵位轮不到他的,但他哥朱时泰万历二年袭爵后,同年去世。他侄子朱应祯袭爵后,又因为丑闻在万历十四年自杀了。
他侄孙朱鼎臣才四岁,远不到袭爵的年龄。反正爵位空着也是空着,朱时懋稍微一运作,就也当了个国公过过瘾。
他家里这些年老出事儿,但之前可是勋贵之首啊。比方他爹点赞狂魔朱希忠……
言而总之,老朱家确实对他三家恩重如山,三家怎么还都还不上……
那就只能不还咯。
当然话不能那么说,三人在万历面前还是做个人的。
尤其徐文璧和朱时懋,在诏狱里关了这么久,又是集团高层,自然不会像申时行一样得到优待。
虽然张鲸没有严刑拷打他们,却也免不了要反复提审,恣意折辱。而且食宿条件又差,还有虱子跳蚤老鼠,早就把这俩养尊处优的货,折磨的神经脆弱了。
两人便指天发誓,自己绝无背叛皇上的意思。跟着赵昊只是想为国为民做点事情,顺便改善下生活云云。
现在外头闹成这个样子,他们也很痛心。若蒙不弃,愿意亲去江南说服赵昊罢兵,结束南北暌隔,彼此相持的局面。
张元功也表示,自己虽然跟西山集团素无往来,也没收过他们一分钱,但依然愿意为皇上奔走效劳。
三个国公软弱的表现,让万历饱受摧残的自尊心,恢复了那么一丢丢,觉得自己好像又行了。
“那就劳烦三位了。”万历矜持道。
“只是也不能空口白牙的就去谈啊。”不过三人也不是白给的,在集团混了这么多年,总是有些长进的。朱时懋歪着脖子道:
“还需拿出些诚意来,这样我们才好替皇上说话。”
“是啊是啊,到了今天这步,有些事也确实得变变了……”
万历一阵膈应,好么,原来也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你们先跟申先生磋商一下吧,有个大概再跟朕讲。”万历便让张宏将三位国公和申时行,好生安排在相邻长春宫中,以便随时沟通。
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内外大防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抢戏的猴子
长春宫中的磋商还是很融洽的。
能不融洽吗?他们本来就是一路人。
申首辅是苏州籍大佬,与赵昊二十多年的交情了,还跟他爹搭档了十多年。申时行的两个儿子都是玉峰书院的学生,老二还是集团马六甲特别行政区槟城市长。
而且申时行和勋贵们的诉求也差不多——都是希望以‘虚君实相’之类的形式继续保有皇帝,可以笼统称之为保皇派。
对申时行而言,他所受的教育,他的人生经历,以及现在帝师首辅的身份,让他别无选择,必须替皇帝着想。不然日后史书如何评价他?
所以赵守正生病致仕,还真不是坏事,至少不用被架在火上烤了。
此外,申时行还是文官集团的首领。将皇权关进自家的笼子里,是文官集团二百年来孜孜以求,薪火相传的集体意识。
眼下正是将皇权打翻在地,使其永远不能翻身,却又不至于断气的大好机会。。而且还能让皇帝成为文官集团防止自身被干部体系边缘化的护身符。
这是科举出身的文官集团,让自己留在历史舞台的最后机会!
虽然都让子弟上了新式学校,加入集团当干部,可若能保住自己的公卿之位,又有谁会放弃治疗呢?
按照申时行的阴阳理论。可以正大光明说出口的理由,与不足为外人道哉的念头在此刻达成了一致,当然就要干了!
至于三位国公,虽然也不傻,但跟赵状元比比智力还差不多, 和申时行这种正牌状元的差距就大了去了。没多久便把申先生当成了自己人,对他言听计随起来。
申时行说服他们很简单, 还是那套阴阳理论。
阳面, 你们世受皇恩, 一辈辈钟鸣鼎食,一点活路不给皇帝留, 实在说不过去。
阴面,你们家的铁券是谁给的?没了皇帝,你们祖传的国公爵位也就没了。所以既然赵昊又不打算当皇帝, 我们还是要尽量想办法保住皇帝的。哪怕皇帝只当个摆设呢,对我们两边都有无穷的好处。
保住了皇帝,就能保住祖传的爵位。这个简单的道理,三国公还是能想清楚的。他们自然强烈支持文官提出的‘政由赵氏, 祭则皇室’方案了。
双方一拍即合,很快就达成了初步协议。
首先,皇帝要立即下诏罪己,说明海瑞之死的真相, 承认‘万方有罪, 罪在朕躬’, 一切都是我的错。并承认江南集团的合法地位。立即释放所有关押的集团员工及相关人员, 给予死者抚恤。
然后,在得到保证皇室地位和利益的相关承诺后,可以圣天子垂拱而治,将行政司法权力永久授予臣子。
至于具体措施, 譬如将内阁扩大,除了专职内阁大臣外, 再将九卿纳入内阁, 效仿‘周召共和’施行共和行政。由内阁大臣们共同决定国家大事。
当然, 还要立即邀请赵昊赴京担任首任内阁总理。
万历看到这份草案, 自然是拒绝的。当场一万头神兽朝四位大臣奔腾而去。
但形势比人强, 他也知道, 要是不答应,自己就彻底成孤家寡人了。说不定叛军明天就会炮轰京师……
申时行又为皇帝进行了一番心理按摩,给足了他台阶, 万历终于不得不点头同意了。
申首辅唯恐夜长梦多, 当场起草了圣旨, 请皇帝用印之后, 立即颁布天下。
并让万历给赵昊亲笔写信解释一番,消除误会,诚挚邀请他进京担任内阁总理。
信当然是申时行早写好的,万历抄一遍即可。
但他依然觉得万分屈辱,难以提笔。
“光署个名吧……”
“不,必须亲笔写!”申时行却强硬道:“陛下现在除了诚意,还能拿出什么?不把诚意做足,谁会同情你呢?”
“朕不需要!”万历一阵咬牙切齿,但能过去这一关,继续当皇帝才是最重要的。“好吧……”
只好忍辱含垢抄下来,署了名,又盖上自己的私章。
申时行将其装进信封,递给朱时懋道:“拜托了,一定要亲手交给赵公。”
朱时懋歪着脖子没法点头,只好点了个赞。
~~
让朱时懋亲自送信是为了表示诚意,其实当天赵昊就收到了电报。
“哈哈哈哈哈!”
张家浜,子弟兵司令部。徐渭看过电报,放声大笑道:
“革命还没成功,有人就迫不及待跳出来摘桃子了!”
赵昊站在二层总司令小楼的阳台上,左手抱着右肘,右手握着烟斗,平静的看着楼前百花齐放的优美景色。
穿着华丽制服,装备火帽短枪的内卫士兵,在楼前警惕的游弋着。
非常时期,哪怕是在自己的总司令部里,赵昊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因为他知道,天下有太多人想要刺杀自己,好回到从前了……
徐渭发完飙,才挤兑赵昊道:“怎么样?难受不?像吃了苍蝇乎?”
“然而并没有。”赵昊淡淡一笑,轻吸一口烟斗道:
“这都是题中之意,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
“那个姑子生的厉害呀,这几条一出,这就把文官集团争取过去了。”徐渭压低声音道:
“而文官集团和缙绅地主又是一体的。除了在江浙闽粤,老百姓又是听缙绅地主的。再加上武将和勋贵的立场大体一致,更别说藩王们了……”
“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手段啊,一下子就把人全都拉到他那边去了。”说着他猛地一翻手道:
“这就是中庸之道的牛逼啊!”
徐渭的话一贯夸张,这次也不例外。但赵昊深知,几千年的帝制早已深入人心,很多人就觉得应该有个皇帝才安稳。更别说那些依附于皇权的特权阶层了。
自己要推翻帝制,就是废他们的特权,断他们的念想,他们能不想办法往回拉吗?
“没那么夸张。”赵昊失笑道:“比方王盟主那伙人,难道不算文官集团的吗?我看他们未必支持这套‘虚君实相’……”
“那是他们之前用力过猛,收不回来了。”徐渭淡淡道:“但他们这些人,也就在江浙闽粤有市场。”
“嗯。”赵昊点点头道:“我们在外省下的功夫太少了。”
“你打算怎么办?捏着鼻子认了?”徐渭看着赵昊问道。
“呵呵呵。”赵昊失笑,用烟斗把指了指徐渭道:“我看最紧张的就是你。”
“那可不。”徐渭也不否认道:“要是你妥协了,老子这些年的三反工作岂不白做了?”
“放心吧。之前怎么说的来着?”赵昊笑道。
“革命不彻底,不如彻底不革命。”徐渭道。
“不错。”赵昊毫不犹豫的点点头道:“革命就必须彻底,不要给后人开倒车的机会。”
说着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志同者方能道合。有些人只能一起走一段,注定要分道扬镳的。”
“好,你有这个态度就好!”徐渭这才放心笑道:“老子真怕你犯幼稚病。”
“拜托,咱都是不惑的人了。”赵昊笑着伸个懒腰道:
“你牢骚也发完了,我也表完态了,现在可以问一句,计将安出了吧?”
“我也没新花样,还是当年跟你说的那一套。”徐渭拿出一个精致的鼻烟壶,将鼻烟挑入两个鼻孔,然后闭了眼睛,张大着嘴,打个地动山摇的喷嚏。方情不自禁打个哆嗦道:“爽!”
“让他们跳?”赵昊幽幽问道。
“跳,全跳出来才好!”徐渭狠狠一挥手,沉声道:
“他们要谈就谈。谈判嘛,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谈不拢还谈不崩么?”
“也别派什么真能说了算的人去,就奔着谈个一两年上去!日久才能见人心嘛!”独瓣蒜接着狠辣道:
“利用这段时间,抓紧把三反工作推行到外省去。也不能光说不练,还要派工作组,到各省发动老百姓斗藩王,分田地!就是这个时候才有教育意义,等干掉了皇帝,那些藩王就成冢中枯骨了。墙倒众人推的时候,根本分不出谁是投机分子,谁是沉默的反对者!”
“把老百姓武装起来,哪个藩王敢反抗就灭了他!等到把所有藩王都清算完了,老百姓也全都跟江浙闽粤一样,你说什么是什么了!”徐渭一口气说完,又打个大喷嚏道:
“总之,不把老百姓都发动起来,你必输无疑!就算凭个人威望强压下去,等你一死,立马现原形!”
“这不废话么?”赵昊哈哈一笑,拍了拍徐渭的肩膀道:“其实是你之前对发动群众犹犹豫豫。我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谁,又为了谁!”
说着他轻哼起那首《国际歌》,哦对,现在叫《起义歌》了。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神州大地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作一最后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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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世界打他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莫要说我们一钱不值,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徐渭便也跟着他唱道:
“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我们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他忽然明白,这首歌其实是为现在,为那些仍受着奴役的百姓准备的。
只要这天下还有被奴役的人,它就永远会被传唱下去。激励着人们起来反抗不公。
自己确实有些多虑了。当这首歌传播神州大地,世界怎么可能还会是原来的样子?
回不去的,永远回不去了……
他正激动的热泪盈眶,要跟赵昊说一些‘自己此生无憾’之类的肉麻话。
忽然响起急促的上楼梯声。
常凯澈冲进来,气喘吁吁禀报道:
“报,耽罗急电,日寇大军登陆釜山了!”
ps.如计划的那样,年前完本。后面的情节的确不适合展开写了,也不符合我们这本书的调性。望体谅。
第一百四十五章 辛卯倭乱中的难父难子
在另一个时空中,丰臣秀吉是万历二十年四月,也就是十一个月以后,才发起侵朝战争的。
但眼下大明陷入内战,善于投机的日本人当然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提前梭哈了。
三月,在确认明朝不是在演戏之后,丰臣秀吉将关白之位让给养子秀次,自己以‘太阁下’的身份移居北九州肥前国,与朝鲜隔海相望的平户屋城。
在这座他专门为侵略朝鲜而建筑的大本营中,已经云集了整整三十万大军!
同时,经举国之力疯狂的建造,并集结了全国的水军,秀吉拥有了一支包括七百多条战舰,和两千余条辅助船只在内的庞大的舰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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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世界第一’的海军将负责把陆军和后勤物资运送到朝鲜。还肩负着消灭朝鲜水师,阻击增援的明朝水师之重任……尽管明国人自顾不暇,不太可能管这个闲事儿。
也难怪丰臣秀吉会狂的没边,认为‘以我军之战力,对付明军,那是大水崩沙,利刀破竹’了。
有人建议他大军要多带懂汉语和朝鲜话的通译,同时让武士和足轻们认真学习这两种语言。
太阁下却轻蔑的说道:“没那个必要,以后三国一统,都说日本话了。”
不只是猴子,整个名护屋的日军都洋溢着极端乐观的情绪,认为朝鲜必可唾手可得,这趟就是去刷功勋的!
因此军团长们整天在猴子面前争相请战,期冀被定为先头部队。。
四月底,太阁下公布了最终的军事方案,以宇喜多秀家为总指挥,率最精锐的九个军团,共15万兵力做为先遣部队,分三路入朝!
其中第一军18000人, 军团长小西行长;
第二军22000人,军团长加藤正清;
第三军12000人, 军团长黑田长政;
第四军14500人, 军团长岛津义弘;
第五军25000人, 军团长福岛正则;
第六军15000人,军团长小早川隆景;
第七军30000人, 军团长毛利辉元;
第八军11000人,军团长宇喜多秀家;
第九军11000人,军团长羽柴秀胜。
九位军团长全都是秀吉嫡系, 或者赫赫有名的战国武将。15万大军更是身经百战的职业军人,战斗力极为强悍!
其余部队则作为预备队,视战局决定入朝时间。
丰臣秀吉这次是压上全部老本了,几乎把所有精锐嫡系都派去了朝鲜。却不让德川家康之类暗怀异心的大名掺合, 可见他对此战怀着何等必胜之信心!
五月初二,担任先锋的小西行长率第一军团渡海至对马岛待命。
二日,九军出发之命下达!
三日,第一军首先于釜山登陆!
其实之前便有种种迹象表明,日本要进攻朝鲜了。甚至一年前,大明辽东巡抚郝杰便专门照会,提醒朝鲜国王备战。
然而朝鲜君臣文恬武嬉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居然只给全罗道、庆尚道转发了一下,让他们注意巡逻, 便接着奏乐接着舞,继续忙着党争和宫斗去了。
所以小西行长仅用了一个时辰, 就攻下了朝鲜的海防重镇釜山城, 也就不足为奇。
直到釜山失陷的噩耗传到汉城, 李朝君臣才如梦初醒,知道大事不好、房子要倒了。
国王李昖赶紧调兵遣将,组织防御。然而日军势如破竹,轻松击破各路朝鲜军队。所到之处, 焚烧劫掠,仅晋州一地,军民被屠杀者便达六万人!
当狂飙猛进的日本军队, 在忠州弹琴台全歼李朝精锐王军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攻下汉城了。
而此时,距离他们登陆釜山才刚刚十四天,还不到半个月……
得知自己的王牌覆灭, 王京危在旦夕, 李昖先火速立光海君李珲为王世子。然后五月十九日清晨,李昖及从臣100余人在大雨中狼狈逃离了汉城,前往西北的平壤避难。当然,官方说法是‘西狩’。
大敌当前,国王先跑了,守军哪还有士气可言?
两日后,日军顺利突破汉江防线,兵不血刃占领汉城。
而后李朝又组织了一波反击,结果中了日军埋伏而大败,导致开城沦陷,平壤也不安全了。
此时,朝鲜军队除了全罗右水使朴成寅和全罗左水使李舜臣所率全罗道水师,以及一些义军外,已经几乎丧失了战斗力。
无奈,李昖只能离开平壤,再次北逃。很快,平壤也告失守。
开战仅仅一个月,朝鲜即‘三都守失,八道瓦解’。日军所到之处,焚烧劫掠,无恶不作,仅晋州一地,军民被屠杀者便达六万人!
朝鲜军民既痛恨日寇兽行,也对李昖君臣的腐败无能恨之入骨。
李昖刚逃离汉城时,就有民众放火烧了他的景福宫。
到了开城时,百姓纷纷向御驾投石。
此番逃离平壤,李昖君臣更是遭到军民围困,王妃的侍从宫女被打下马,户曹判书洪汝谆也被痛打受伤,场面十分狼狈。
这时朝鲜全国八道全失,仅剩与大明接壤的义州一带尚未沦陷。
逃到中朝边境的李昖君臣,此时彻底达成共识,靠自己的力量完全无法抵抗侵略者。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就是想方设法求身后的爸爸出手了。
其实釜山沦陷后,李昖就第一时间遣使禀报天朝求援。却被辽东巡抚郝杰以正在内战为由回绝了。
李昖君臣也知道爸爸现在自顾不暇,不过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至少求爸爸允许他们君臣过鸭绿江,流亡天朝吧。
为了能打动天朝出兵,李昖表示愿意内附大明,成为天朝的一个省。
也有大臣反对内附,李昖却主意已定,说‘予死于天子之国可也,不可死于贼手。’‘与其死于贼手,无宁死于父母之国”,坚持内附之意。
于是李昖派出大司宪李德馨为请兵使,正式向天朝提出求援和内附的请求。
幸亏这时候,天朝内战暂时告一段落,双方进入议和状态。李朝使者这才得以顺利入关,来到京师上书。
当万历皇帝看到朝鲜求援的国书时,不禁一阵哭笑不得,对张宏道:“李昖向朕求援,朕还想向他求援呢。”
张宏陪着干笑,笑着笑着,主仆便抱头痛哭起来。
“朕也想有个爸爸啊!”万历呜呜哭道:“同是天涯断肠人,朕都没个人可以指望……”
他实在太害怕了。因为他的命运已经完全不在自己掌握中了。
本以为按照申时行所说,下了旨、写了信、放了人……诚意做足,对方就会放自己一马。最多只在皇帝保留多少权力,和皇室待遇上扯皮一番。
谁知对方却要重新谈起。
谈就谈吧,也不派个正经人物来。
派了皇家海运……哦,现在叫中国海运的副董事长马陛担任谈判正使。
还有个叫蔡一林的海军少将担任谈判副使。
虽然不是很清楚江南集团的官职是怎么算的,但张鲸告诉他,他们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那正使最多相当于文官中的按察使,副使差不多相当于个参将。
赵昊一家三代为官,焉能不懂朝廷最讲对等?居然派这么两个货跟大学士谈判,绝对是赤裸裸的挑衅——明摆着告诉万历,从实力地位出发,你现在也就是个直辖市长了。你要不乐意,咱就别谈了。
但申时行却能屈能伸,坚持捏着鼻子坐下来谈。
然而对方又作妖了——要求万历先退位,接受人民审判,完事儿才能开启正式谈判。
这是集团大会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能改变。
因为海瑞到底是怎么死的,不是仅凭万历一家之言,必须进行公开审理,将真相公诸天下,以安人心!
而且万历指使东厂杀害了集团一百余名干部员工,这笔血债绝对不能变成糊涂账,是必须要算清的!
所以集团跟他没什么好谈的。
万历当然绝不可能答应……
但问题是保皇党保的是皇位延续,但不一定拥护某个特定的皇帝。而且大家都对万历失望透顶,张居正留下的空前强大的国家,三年功夫就让他败到这种地步。不引咎退位实在说不过去。
而且保皇党也认赵昊这个首脑的,怎么可能为保万历,彻底得罪了大老板呢?
所以他们态度也很暧昧,大有随时出卖万历的架势。
这让万历惶惶不可终日,感觉自己被以申时行为首的保皇党卖了。
他哪还管得了李朝死活?
~~
幸好李朝一年三贡,从不间断,在京城的关系网非同一般。
请兵使李德馨拜过一圈码头,很快就知道,现在天朝皇帝已经说了不算了。
说了算的那位在江南呢……
现在赶去江南肯定来不及了,好在他又打听到,江南集团有和谈使正在京师。
他们肯定能以最快速度联系上那位不可言说的大魔王……
李德馨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备了厚礼,到大栅栏的中国海运北京分公司求见。
没想到两位使者居然十分热情接待了他,一口答应替他请示。
而且还不收礼。
吓得李德馨以为是嫌自己的礼物轻了,赶忙表示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听得马陛和蔡一林大感腻味,感情不成就算了啊?
没办法,小国君臣就是这么鸡贼。
第一百四十六章 出兵!
李德馨显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没几天,马陛就正式通知他,集团可以接受李朝内附,出兵入朝,但要重新递交国书。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现在求援对象变了,当然一切文书都要重新写了。
当然这种事,李德馨也得请示才行。他小心翼翼问道:“那国号用……”
“中国!”马陛正色答道:“人民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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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馨借用天朝的驿传系统,八百里加急请示在鸭绿江上漂着的国王陛下。
李昖担心日本人随时会杀入义州,所以平时都是住在船上的,好随时过河,以免被俘。
他都这逼样子了,哪还顾得上挑三拣四。反正不管爸爸换成谁,都不影响他天朝孝子的身份。
很快,李德馨就接到了新的国书,马上递交给马陛,请他代为转呈。
这时马陛的副手,那位不苟言笑的林将军告诉他,总司令部出兵的命令,已经下达到了在唐山的中国子弟兵第一军。。大军不日即可出征了!
李德馨闻言愣怔良久,方朝南跪地痛哭连连。发誓世世代代效忠新爸爸……
~~
唐山市。
接到入朝作战的命令后,第一军第一时间打点行装,用极短的时间做好启程准备。
因为他们还在耽罗时,军部就已经开始定时接收,总参情报局转来的倭情动态。
别忘了, 九州岛当年可是被赵昊改造成了‘油菜花经济体’,虽然是通过堺商株式会社和耽罗商会进行间接的控制, 但并不影响九州岛经济对集团的高度依存。
自从丰臣秀吉统一九州, 强令农民改种粮食后, 九州商人的生意便大受影响,黎民更是重新返贫。加之进攻朝鲜的大本营在九州, 商民负担最重,自然更加怨恨这只该死的猴子,居然争相给‘唐人’提供情报。
在日的唐人, 都暗中为集团服务两代人了,早就建立起完善的情报网,源源不断将情报传回国内……
所以日军的兵力,指挥官,每个军的人员构成, 后勤情况等等……就连每个军团长的个人特点、作战方式, 甚至生活习惯, 第一军全都有详细的情报。
更离谱的是, 总参还给他们详细的朝鲜地图。而且是军用级别的,不是那种官府用的抽象版。
就是傻子也能猜到上头的用意了。
也幸亏如此, 他们才能在登陆唐山,发现已经无仗可打后, 情绪一直保持稳定。
唐山市长唐护禄也将与他们同行。他刚刚接到命令, 兼任东北公司总经理,现在盘锦港也归他管了。他要赶紧去看看,港口设施、水路交通有什么要紧急改进, 以便更好的为第一军提供后勤保障。
哦对了,作为江南集团直属子公司, 东北公司总经理是行政五级……
来送行的除了唐山卫戍司令蔡亮少将外,还有在三河之战后, 第一次回到唐山的郑一鸾少将。
所以说, 该出手时就得出手啊。要是只有唐山保卫战的功劳,他们仨可能也就是一人升一级。
虽然总司令部有声音说, 郑一鸾率军追击的终点,距离唐山市辖边界在103公里, 超过规定作战范围整整3公里……
但经过一番辩论,最终还是决定以三河之战的最后交火地点计算,这样就是99.8公里, 勉强算他过关。
不过蔡亮还是不敢回唐山,唯恐被两米高两百斤的武达司令给抓去练格斗……
现在得知第一军要去朝鲜打倭寇了, 他终于敢回来送一送。
果然没有出现大家喜闻乐见的三颗金星痛殴一颗金星的火爆场面。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告别的时候,武达紧紧握着他手不松开,微笑道:“我代第一军全体将士感谢郑司令。”
“呵呵,武总客气了……”郑一鸾感觉被握住的右手像是被铁钳子夹住一样疼。但他现在是将军了,可不能在部下面前出丑。只能咬牙忍着,也暗暗发力。
“这可不是客套话。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吃水不忘挖坑人。我们第一军能养精蓄锐到现在,多亏郑司、令啊!!”见他还敢反抗,武达手上加力,一颗锃亮的光头青筋暴起……
“塞翁失马,焉焉知非福……”郑一鸾的确也很强,但跟这种巨灵神一样的魔鬼筋肉人,还不是一个等量级的。他感觉自己骨头都要断了,不由自主的冷汗直流,只好认怂,小声赔笑道:“叔,我错了。”
“下次还敢?”
“再也不敢了……”
武达这才放过他道:“还有点力气。回去用红花油好好抹一下。”
“美食,这才哪到哪?”郑一鸾若无其事的甩甩手。
但告别的时候,他却挥的左手。
右手他么已经肿成熊掌了……
“起码半个月,拿不了筷子了。”蔡亮幸灾乐祸的小声道。
“没伤筋动骨就算运气不错……”郑一鸾却直呼侥幸。
~~
运送第一军的中国海运船队,没有绕过辽东半岛去朝鲜,而是北上七百里,在盘锦港靠岸。
辽东巡抚郝杰已经率领辽东众文武,在码头恭候多时了。
郝杰已经不光是大明的官儿了,人家还是正经的集团干部,行政四级的辽东管委会主任!
他是江浙闽粤之外,第一个得到高干身份的巡抚。一是为了奖励他诱捕奴儿哈赤之功,二是因为辽东此时的重要地位决定的。
郝杰知道,集团不搞重文轻武那一套。而且他是集团新人,更要改一改原先的作风,对武达十分客气的以同僚之礼相见。
武达是戚家军出身,自然懂得对方这是在向自己示好,便也客气的还礼,然后沉声问道:“戚总镇呢?”
“元敬兄抱恙……”郝杰刚要习惯性的上片汤话,又赶紧改说大实话道:“唉,他老人家已经几个月足不出户了。”
“请中丞带路,我有东西要转交给他。”武达说着,从副官手中接过一口漂亮的金钉黑皮箱。
“好好,请上车。”郝杰忙笑着点头,让车夫将马车赶来。
武达不禁暗暗点头,为了尽快融入集团,这位郝巡抚也是拼了,居然连集团没人坐轿都打听到了。
集团并没搞过形式主义,但是赵昊从来不坐轿子。下面人便猜测,可能是因为这种‘人抬人’的方式,不符合他反奴役的理念……于是高管们纷纷改乘马车。上行下效,轿子渐渐便在集团绝迹了。
其实赵昊只是单纯觉得马车宽敞,适合放躺……
~~
辽东总兵府所在的广宁城,就挨着盘锦港。
车行一个时辰,便到了总兵府。
见中丞大人亲自驾到,亲兵赶紧跑进去通禀。不一会儿,戚继光的小儿子兴国跑出来,恭迎两人大人入府。
“你父亲的病好点了没有?”郝杰和颜悦色问道。
“劳中丞挂念,好一阵坏一阵。”戚兴国苦笑一声,对武达解释道:“去年冬天太冷了,痨病又犯了。”
戚继光六十大寿时,戚家军老部下都去给他做过寿,是以小戚认得这个两米大光头。
一进后院,便听到一阵老人的咳嗽声。
进去卧室,只见戚继光闭眼躺在病床上,确实苍老了很多。
去年冬天集团和朝廷一开战,他才发现自己上了赵昊的当。
说得好听,什么让自己接手辽东准备征倭。不过是用花言巧语把自己调到关外,不给自己掺合内战的机会!
这下皇帝肯定认为自己跟他是一伙的了。
他五个儿子,分别叫祚国、安国、昌国、报国,兴国。你就想想他有多爱国吧。
戚继光有口莫辩,心里别提多煎熬了……
整日里心情压抑,能不旧病复发么?
两人上前嘘寒问暖,戚继光也不睁眼。跟这两个反贼有什么好说的?
郝杰尴尬的看看武达,后者点点头,并脚立在戚继光床前,先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份红色烫金的缎面的委任状,双手举在他眼前,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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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答大帅,集团大会和总司令阁下诚挚邀请你,担任中国征倭军总指挥!”
戚继光的眼皮跳了跳,终于闭不上了。
“中国征倭军?”
“是,征倭军作战任务为全面对日作战!下辖中国子弟兵陆军第一军,海军第七舰队,以及中国海运北方远洋船队!”武达说着,啪的一并脚道:
“军长武达,奉命前来听候大帅指示!”
“你们第一军多少人……”戚继光忍不住问道。
“应到51232人,实到51232人!”武达高声禀报道。
“这么多?”戚继光登时眼里就有了光。给他这么多兵力,那可不是把倭寇赶出朝鲜那么简单!
“是!总司令指示!”武达高声道:“他看厌了香山枫叶,今年要在富士山赏枫!”
“这他么都六月了!”戚继光登时极了,挣扎着坐起来道:“快扶我起来!别浪费时间了……”
“元敬兄的病?能行吗……”郝杰忍不住挤兑他一句。
“只要能打到倭国去,老子什么病都没了!”戚继光登时像年轻了十岁,哈哈大笑道:“他们爱骂就骂吧,我现在只想干日本!”
“愣着干嘛?快,把为父的甲胄取来……”他瞪一眼儿子道。
“不用了,我带来了。”武达笑着将那个皮箱放在床上,一按绷簧,喀嚓打开。
里头是一身折叠整齐的陆军将帅军服,跟武达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上头的肩章不是金星,而是一枚更华丽的日月七星徽。
“这是……”
“这是陆军元帅制服。”武达郑重介绍道:“在子弟兵军衔序列中,这是仅次于大元帅的军衔。目前只授予元帅一人,就连金副总司令也只是四颗金星的大将军衔。”
“这不合适吧?”戚继光推辞道:“我还寸功未立……”
“元帅看这里。”武达掀起箱盖,只见内部上还有一行金字:
‘授予子弟兵之父。
——赵昊。’
第一百四十七章 军神归位
当戚继光一身元帅制服,从马车上下来时,盘锦港中的第一军将士,立时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戚继光的加入,对这支军队意味着太多太多!
就好比商朝人见到玄鸟现世,子弟兵看到自己崇拜的图腾前来率领自己作战,自然狂叠各种霸服。
而且思想彻底自洽,再也没有人会怀疑自己是叛军了……
第一军的将领纷纷涌上来,热烈欢迎戚元帅!
戚继光看到了好多熟悉的面孔,都是过去从戚家军走出去的!
他甚至还发现了山东总兵吴惟忠。
当年戚继光受排挤辞官还乡,便将自己麾下的南兵……也就是戚家军,交到了吴惟忠的手里。
这位刚刚起义的总兵官,如今已是第一军副军长兼独立团团长的身份。
而第一军独立团,正是戚继光留下的五千戚家军!
最早那一代是王如龙、金科、朱珏、童梓明、吴惟忠、胡守仁他们。
就连武达、潘进连、马应龙这些现在子弟兵的高级将领,都只能算是二三代。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代戚家军了。但戚继光练兵方法科学,十分注重体系化和理论建设,所以戚家军并不会像其它军队那样,随着主将淡出而迅速腐朽。他留下的将领们依然可以用他留下的练兵方法,将军魂一代代传承下去,让这支军队始终强大,始终不褪色!
在另一个时空中,吴惟忠也率领南兵前后两次抗日援朝。南兵都是给朝鲜军民最好印象的明朝军队。。
除了作战勇敢,还不扰民,军纪极佳。朝鲜人对吴惟忠所领的南兵,是众口一词的称赞,认为他们与其它天军截然不同。
在入朝明军中口碑最佳,战功卓著,这是一支功勋部队。
如果这支部队能延续到万历四十六年,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可惜敌人不能摧毁他们, 万历皇帝和他大臣却可以。
据载:‘蓟三协南营兵,戚继光所募也, 调攻朝鲜, 撤还, 道石门,鼓噪, 挟增月饷。总兵王保诱令赴演武场,击之,杀数百人, 以反闻。’史称‘蓟州兵变’。
南兵鼓噪的原因,因为出兵前为了调动积极性,答应将一年18两,涨到47两。但仗打完了,朝廷又想反悔了……
也有说法是南兵被‘杀三千三百余口。’无论被王保屠杀了多少, 戚家军都被扣上了叛军的帽子。从此世上再无戚家军, 照着他的练兵之法也练不出来了……
事后‘巡关御史马文卿庇保, 言南兵大逆有十, 尚书石星附会之, 遂以定变功进保秩为真。’
也就是万历非但没有怪罪王保,反而把他加官进爵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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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戚家军不会再被辜负了!
他们已经穿上了子弟兵漂亮的红色军装,他们不再为腐朽的君王效命,现在是保家卫国的人民军队了!
看着将士们那一张张朝气蓬勃、喜极而泣的脸,戚继光感觉自己老迈的身体,瞬间充满了力量, 他终于强烈的意识到,自己属于他们, 属于这里,属于子弟兵!
一个简单的阅兵式后,戚继光便立即进入角色,在盘锦港的征倭军司令部中,召开第一次战前会议。
作战室中, 最显眼的永远是悬挂在墙上的大比例尺军用地图。戚继光非但能看懂上面用不同颜色、等高线、地形符号, 详细标示朝鲜的地形、海岸线、道路、河流水文状况。
而且当时就指出了一个标注错误的地方——
“大同江的水深标注有问题, 这应该是前几年测绘的吧?这几年大旱, 河流水面下降明显,2000千吨以上的船只, 已经无法直抵平壤了,最多从河口开到松林。”
年轻的参谋们暗暗吃惊,他们还以为老元帅就是来当个吉祥物呢。没想到人家非但完全不落伍, 而且比他们这些看图作业的更了解朝鲜啊!
金科等人淡淡一笑,显然并不意外。
戚继光极其谦虚好学,注重理论联系实际。每当他知道海警部队又有新玩意儿,一定会想方设法弄清楚。而且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什么叫‘知子莫若父’……战术后仰。
至于他为什么对大同江这么了解,身为辽东总兵,没事儿划个船到对面钓个鱼,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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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谋们彻底收起自大,一板一眼的向元帅禀报起最新的敌情来。
“目前日本第一、第二两个军团驻扎在平壤,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派小股军队四处劫掠,并没有要进攻义州的意思。”
戚继光一边听汇报,一边看着沙盘上代表的两军分布的小旗子。
整个朝鲜都被日本的膏药旗插满了,只有鸭绿江入海口的义州位置,还有孤零零一面代表朝鲜的旗子。
真特么够惨的……
“但我们判断,日本并不是怕了我们,而是想在与我们决战前,先尽可能剪除我们的附庸仆从——他们另外三个军,正越过咸镜道攻打海西女直,已经连拔他们二十多屯了。”
“海西女直各部,都向我们求援了。”郝杰轻声插话道。
戚继光点点头,听完汇报后,先对郝杰说:“我建议先同意李朝君臣全都过江如何?”
“全凭元帅吩咐。”郝杰姿态一向摆的正,元帅可相当于行政二级。表态后才笑道:“李昖的使者天天在巡抚衙门哭求,让他们大王过江内附。”
“都过来,这帮家伙不是善类,又蠢又坏。”戚继光冷声道:“为了让天朝早日出兵,居然故意隐瞒敌情,说只有数千倭寇进入朝鲜!”
“是啊,整整十五万,他们敢说数千!”郝杰也气不打一处来,后怕道:“我险些就上了当,要不是集团通知及时,我都要派几千骑兵过去帮他们撵走倭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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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也是立功心切。”说完赶紧自我反省道:“不过以后军事上的事,也不归我们管委会管了。”
“建议把他们安置的远一点。”武达沉声道:“我们第一军,有一个专门的朝鲜营,兵员都是在新港市长大受教育的李朝人,其中好多都是官奴婢之后。跟当地百姓沟通足够了,不用让那些蠢货掺合在里头坏事儿。”
“可以。”戚继光神情一振,他正发愁不靠李朝君臣,如何联系朝鲜百姓呢。
正讨论的热火朝天,外头忽然响起聒噪声。
武达脸色一变,无论是戚家军还是子弟兵,都以军纪严明为根本。元帅才来头一天,就有人在营中鼓噪,实在是太丢人了。
纠察参谋出去一看,很快回来禀报说,不是第一军的人,而是那帮辽东将领。鼓噪着要见中丞和大帅。
现在中丞说了不算,以大帅马首是瞻了。
戚继光微微皱眉,沉声道:“出去见见吧。”
他心细如发,作战室一屋子军事机密,所以在外头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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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是李宁、李兴、秦得倚、孙守廉、祖承训一帮子辽东将领。
除了李平胡几个陪着李成梁去了西伯李,他们大部分都留下来了。
戚继光上任一年多,已经把他们收拾的差不多了,没想到今天又炸了毛。
“营中喧哗该当何罪?”他黑着脸问道。
“回大帅,轻者杖二十,重者斩!”李宁等人面无惧色道:“我等甘愿受罚,只处罚之后,还请大帅,带上我们吧!”
“就是,打倭寇这种事,可不能少了我们辽东铁骑!”众将群情激昂的纷纷请战。“我等愿为先锋,为大军头前开路!”
除了朴素的爱国情怀外,这帮辽东将领又不是傻子,这时候不赶紧求战,等着战后被精简掉么?
而且他们都听说了子弟兵待遇是边军好几倍,地位也高。虽然规矩也多。但都在戚继光手下熬一年多,应该问题也不大,又能难熬到哪儿去?
征倭军这边确实也需要骑兵。再说都是大明最精锐的骑兵,不留下他们难道便宜别人?
戚继光便板着脸与他们约法三章,必须秋毫无犯,令行禁止,有违令扰民者军法从事!
众将自然满口答应,又立下军令状,然后每人领了二十军棍,一瘸一拐喜滋滋的去了。
都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挨得最值得的一顿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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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征得了总司令部同意后,戚继光将四万辽东铁骑精简一番,挑选出16000精兵,编为征倭军第一、第二骑兵师。
他亲自兼任第一师师长,第二师师长由武达兼任。李宁、李兴等人任副师长。
整编后第一件事是支部建在连上——连指导员、营教导员、团军务委员,一级一级的军务干部派下去,开始主抓士兵的思想工作。
另外就是换装!
自打第一军进驻辽东以来,各种物资便源源不断运到了盘锦。唐护禄不得不紧急修建了五十个仓库,还不知够不够用。
别说那帮辽东官兵了,就连戚继光和郝杰都看呆了。两人都是吃过见过的,戚继光在张居正手下时,更是享受头等补给。
可哪见过这种好似无穷无尽的补给啊?
只能一遍遍感叹,江南集团真是太他么有钱了,拿钱都能砸死朝廷……皇上还是早点洗洗睡吧。
其实之所以给他们造成这种印象,主要是因为江南集团自去年冬月进入一级战备以来,全部产能都转向军事生产所致。
虽然已经逐步降为二级战备、三级战备,但之前生产的物资堆积如山,不用也浪费,正好供应朝鲜战场。
其实总后勤部本就是这么计划的。
总装备部还给两个骑兵师全都换上了欧亚杂交的高头大马,崭新的马靴、新式马枪和纯钢马刀!
就连鞍具和马掌都配发了全新的,真叫个鸟枪换炮!
但李宁等辽东旧将,却难免暗暗神伤。因为之前辽东骑兵等于他们的私兵,根本不听朝廷号令,只听他们的命令。
可现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很快,军务干部们就让这些解放战士……哦不,旧骑兵完成了身份认同上的转变。
靠的是高超的思想政治工作,更靠每月四两、从不拖欠的饷银!以及每天肉蛋奶充足的伙食,还有完善的养老抚恤制度!
而且饷银直接发放到士兵银行户头上的,不过军官的手。
伙食物资也有专门的后勤部门经办,同样不过军官的手。
让他们没法从中揩油……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李宁几个暗暗叹气,知道以后既喝不了兵血,士兵们也不会再听他们的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平壤,日寇坟场!
七月七日,征倭军骑兵第一师跨过鸭绿江,中国正式出兵朝鲜!
双方很快交战,都被对方吓了一跳。根据第一团团长祖承训的回忆录上说‘倭人多以兽皮鸡尾为衣饰,以金银作傀儡,以表人面及马面,极为骇异’。
头一次看到做妖魔鬼怪打扮的敌人,被吓一跳很正常,好多骑兵忍不住就想调头逃跑。幸亏军务干部拼命拦住了他们,告诉他们这世界上没有鬼,不信跟我冲!
好在对面日寇也被吓一跳,没想到中国人这么大只,骑得马也这么高大。跟他们一比,自己就像骑着驴的小学生,而且是低年级那种……能不害怕么?
看到中国军队冲过来,吓得一哄而逃。但因为他们人和马腿都短,还是被追上,击毙了几十个。
打扫战场时,骑兵们发现果然如军务干部所言,那些根本不是妖怪,不过是些戴了面具,奇形怪状的头盔,花里胡哨盔甲的侏儒罢了……
不由倍感羞愤,于是奋勇争先,到处寻倭寇晦气,好挽回颜面。
四处劫掠的倭寇遭到明军袭击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平壤城, 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一商量,决定收缩兵力, 据守坚固的平壤城……至少在他们眼里, 十分坚固。
于是从鸭绿江口登陆的先头部队——第一师第二师和独立团, 几乎毫无阻碍的推进到了平壤附近。
然后第一师和独立团监视城中倭寇,第二师绕到了平壤南面的松林, 伐木设立简易码头。。
七月十三日,第三师在安州登陆后东进,监视咸镜道三个日本军团。
七月十七日, 中国海运的船队自大同江口逆流而上,停泊于松林江右,卸载第四师、第五师和炮兵师。
七月二十日,征倭军主力除了第三师外, 齐聚平壤城下!
当然倭寇也不是完全干看着,十四日夜,小西行长便派三千精兵出大西门,夜袭中国军队的大营!
这是战国智将们屡试不爽的奇招, 加上他们那副鬼样子,往往能引起炸营。小西行长相信趁着中国人立足未稳来一下,应该能收到奇效。
结果这三千多人还没摸进大营, 就被巡逻的独立团将士发现。这时候倭寇鬼样子已经吓不了人了, 而且戚家军打日本鬼子实属兵种相克,一通暴揍, 日寇丢下两百多尸首逃回城去。
之后小西行长就老实了……
但他也不是真老实。身为战国时代的胜利者,小西桑身经百战、深谙兵法、狡猾如狐,绝非易于之辈。否则猴子也不会让他当先锋。
他一直仔细观察中国军队的动向, 多年的战争经验告诉他,决战即将到来, 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便再度召集众将,针对敌军最新的部署进行最终的调整。
“已经可以断言,明军明日将发起攻城!”留着月带头的小西行长, 轻摇着手中小小的折扇,竭力模仿他偶像诸葛亮道:
“从明军的动向和驻扎看, 东面空空如也, 南边必是佯攻,所以主攻方向一定是西北两城!因此第一军主力驻守西面的七星门、小西门、大西门!”
小西行长说着暗暗感叹,平壤城中居然还有个‘小西门’,合该我在此证道成神!
他又给第二军安排了驻守北面的任务。此外,南面城门就交给五千朝奸军队了……李昖君臣搞得太不像话,好多朝鲜人主动报名当伪军。
加起来差不多四万多兵马。小西行长布防完毕,手里还有一支强大的预备队,可以说相当的宽裕了。
而且第一第二军作为丰臣家的嫡系,都装备了大量‘铁炮’,且士兵英勇善战,都是视死如归的好八嘎!
所以小西行长又做了慷慨激昂的演讲:
“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而明军的兵力还不如我们多,所以只能攻城却无法围城,这就让我们可以从容调配兵力;而且他们远道而来;又是攻城一方;为别国人打仗,还久疏战阵……”
抛出了搜肠刮肚才编好的‘敌军十必败’,他又来了个‘我军十必胜’“
“我们以逸待劳,士气旺盛,身经百战,拥有火器之利,凭借高墙坚城、粮草充足,只需固守待援……”
总之胜利必定属于日本,属于太阁下!
最后,会议在一片‘板载’声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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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征倭军果然开始攻城。
而且攻击方向也跟小西行长说的完全一致,正是西面北面……
按照战国经验,只要能料敌先机者,便可战无不胜!
若能每每料敌先机,则可称军神!
是以日军的士气达到了顶点,小西行长也狂到没边。已经将战胜天朝第一人的军神桂冠,戴在自己头上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小西诸葛’却看不懂了。
中国军队居然迟迟不发起攻城,也不见云梯、楼车、攻城槌之类的攻城器械……
只是不断将一个又一个又粗又长的大铁筒,用木头车推到阵前。
小西行长也不是完全没见识,知道这是类似‘大筒’的大型火器。
虽然这玩意儿日本一直没有,但釜山有,汉城有,平壤城头也有。他和加藤桑对此的评价是动静挺大,威力一般……不如大筒。
哦对了,明国人管它叫火炮。
很快,城外的征倭军第一军炮兵师,各师炮兵团,各团炮兵营,便一起开火!
请小西桑品尝这威力一般,不如大筒的千炮齐发!
惊天动地的炮声中,城头都被震得在摇晃。
小西行长等人纷纷跌坐地上,脑袋嗡嗡作响,呆呆看着无数的炮弹雨点般砸落下来。
日寇之前就没打过炮,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提防。傻愣愣站在那里,当场就被打死了大片!
而且正因为他们没有火炮,所以炮兵师的火炮大胆抵近到了三百米内,这样可以发射榴弹和开花弹……
尽管榴弹的爆炸率感人,但架不住量大啊!数百上千枚炮弹落下,总有一小半爆炸的。城墙上下登时爆炸声连成一片,强大的爆炸冲击波和破碎的单片横飞,将日本兵炸到天上,撕成碎片……
就是不炸的炮弹,也能像实心弹一样在城头跳来跳去,只要血肉之躯碰到便非死即伤……
几轮炮击之后,城头黑烟滚滚,四处起火,满地残肢断体,日寇死伤枕籍。就连小西行长也被弹片击伤。
在被扶下去包扎之前,被李朝伪劣仿品带歪了见识的小西桑愤懑大喊道:“假冒伪劣害死人啊!”
但日寇虽然伤亡惨重,却并未丧失抵抗。
有一说一,他们对死亡的承受力确实很高。在武士们的带领下,日本兵很快在城墙根下重新组织起来,准备等大规模炮击停止再登城。
虽然之前没打过炮,这些身经百战的家伙已经敏锐意识到,炮弹不长眼!对敌我都一样——
所以炮击的时候可以躲起来,等明军不开炮了再上城头不迟。
总之一句话,炮弹没办法,但人不能上来。
他们的想法不能说不正确。如果碰到的是明军,这种战法应该可以奏效。
但现在攻城的不是明军啊!而是足以碾压这个时代一切军队的中国征倭军!
当然也包括明军在内了。
而日寇又被明军碾压,那么碰到能碾压明军的征倭军,结果只有一个——不是日军不努力,奈何对面有高达啊!
是的,高达和他姐夫已经光荣入伍,成为第一军炮兵师的装填兵……
明军根本没想过要人肉攻城。既然城墙挡路,把它轰塌了就是。
平壤城墙十分低矮单薄,还不如大明一些的县城水平。
倒不只是为了避免逾制,而是朝鲜烧砖技术极差,只能延续高句丽百济时代以石筑城的传统,但这样成本就太高了。在没有迫切军事需求的情况下,意思意思得了,那么认真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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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平壤作为旧都,不可避免的年久失修……
更丧心病狂的是,炮兵师还装备了最新式的成化大炮!
这是一种前装线膛炮,发射的是钢质锥形弹头。威力比滑膛炮大三倍,缺点是射程太远,而且炮弹威力过大,反而很难形成跳蛋,杀伤力反而不如滑膛球形弹……
但用来攻城就再合适不过了。
只一炮轰上去,平壤城墙上就开了个大洞!
三炮之后,城墙塌了一截。把在城墙下躲藏的日军压死了大片。
别说小西桑了,就是骑兵师的李宁等人也看得魂飞胆丧。这么大的差距,哪里还是战争啊?根本就是一场屠杀……
‘誓死效忠,绝不背叛……’辽东将领们齐刷刷的默念起来。
他们万没想到,看人家打一场炮,自己就转化成了忠心不二的人民战士。
炮手们也意识到,从此以后,自己将成为战争的主角。一个个愈发兴奋起来,拿出最高水平,炮无虚发,一通狂轰,就把西北两面的城墙,各轰塌了一里多长!
炮声终于停止了,滴滴答滴答的冲锋号响起!
抢来先锋任务的独立团,便山呼海啸着冲了上去!
挥舞着倭刀的日本武士,拼命驱赶想要堵上缺口,却被远处的子弟兵狙击手纷纷狙杀。
这下缺口处的日军,哪还能挡得住下山猛虎似的戚家军?
几个回合就丢盔弃甲,全线崩溃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日寇闻我名无不丧胆
脑袋包成个粽子的小西行长,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他预料明军会主攻城门,所以提前命人用石头把城门洞都堆死了。
可谁想到,人家居然不走门,直接破墙呢?
如此坚固的城墙……至少比起日本的干砌石城墙要坚固,怎么会像纸糊的一样被轻易捅得千疮百孔呢?
但他想到太阁下的殷殷期望,赶忙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派人重新集合退下来的部队,占据城内的险要位置,准备打巷战。
“倭寇果然还是一根筋啊,这又不是保家卫国,打个屁的巷战呀?”可惜他不知道,对面是对倭专家戚继光,早就料到了他们会这么干。
而且戚继光还知道,整个平壤城的建筑都是木结构,茅屋顶的……
他多年和倭寇作战的经验就是,不要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因为小日本在战术细节上准备的认真细致,你落进对方的节奏里,很可能会处处受制。
那么怎么办呢?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只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日寇应变能力差的缺陷便暴露无遗。
于是他下令全军拆房子。将士们每人扛一捆柴草,一捆木头。。日寇在哪里据守,就往哪里扔。
然后嗖得一发‘织田市改醮’,而且是添加了化学燃料的那种……熊熊大火冲天而起,征倭军将士赶紧拼命添柴禾。
你们尽情巷战,我们只负责烧烤,再间或放几个烟花调剂一下。看咱们谁先撑不住。
平壤城中,到处燃起了大火,弥漫着肉烤焦的气味,还有倭寇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估计撑不住的可能性会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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狙击手也没闲着。这些大男孩沉迷于比数量的幼稚游戏不可自拔。看这样子,今天起码破百才有望夺魁……
然而日寇的坚韧程度超乎想象, 居然没有一个投降的。
当然也可能是将士们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所致。毕竟丰臣秀吉都让手下不学中国话,难道还要中国士兵学日本话‘投降’怎么说?
语言不通, 只能把小鬼子的话一律判定为在骂人……他敢骂我, 我给他一枪没毛病吗?
结果将士们放了整整一夜的火, 到天亮才忽然发现。咦,好像高处的日寇很久没开枪了哎……
后来大火熄灭后, 派人进去一看,好家伙,所有东西皆面目全非, 全都变成了黑色。
那几百具扭曲的,手脚缠在一起的,摆出各种姿势的人形黑炭,应该就是被烧死的倭寇了。
是每一个据点里几百具,而全城这样烧成灰的据点, 足有几十个。
史称‘焦臭冲天, 秽闻十里’。
那些还没来得及起火的据点中, 日寇也终于崩溃了。他们再不怕死, 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让人烧死啊……
便纷纷逃出平壤城去。
眼下只有东城还在他们手中,于是日军都往东边城门跑去。
这很正常, 所谓‘围师必阙’嘛,围城的时候得留个口子。但戚继光为什么留了东边呢?
等倭寇跑出去就知道了, 因为城外就是大同江……
还有恭候多时的骑兵第一师。
看到日寇蜂拥而出,李宁抽出马刀, 高声吼道:
“骑兵师, 进攻!”
“骑兵师, 进攻!”
数千辽东铁骑高声应和,纷纷策动战马,卷起滚滚烟尘掩杀上去。
小西行长还想顶一顶,但勉强组织起的阵势被骑枪一通射就乱了套。
骑兵们将骑枪挂在马鞍山, 抽出雪亮的马刀, 开始连砍带撞屠杀起来。
日寇完全抵挡不住,唯有继续溃逃,只恨爹妈给生得腿太短。
却被辽东铁骑有意识的驱赶到了河边,只能下饺子似的纷纷跳河……
七月的大同江, 江水滔滔,那是人能游过去的么?
结果最后只有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靠着会泅渡忍术的忍者,爬上了河对面。
其余日寇就没那么好运了,被滚滚江水裹挟而去,转眼就不见了影子。
待到将最后一个倭寇撵到跳河,骑兵师们高举着带血的马刀欢呼起来。
然后他们看到了一幕奇景,大同江上游的河水居然也变红了,接着漂下许许多多的日寇尸体来……
“我操,这咋回事儿?”将士们揉揉眼睛,看那毛茸茸的小短腿,还有狗啃的一样发型,确实是日寇无疑。
“还能咋回事儿。”李宁看向北方道:“第三师那边也开打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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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江上游的平城,是从东北方的咸镜道通往平壤的必经之路。
第三师八千名将士,正在面对日寇第三军、第四军、第五军近五万大军的围攻。
收到明军要进攻平壤的消息,正在屠戮海西女直的黑田长政、岛津义弘、福岛正则三人,唯恐平壤有失,后路被断,便赶紧撤兵了。
这时他们有两个选择,要么沿着朝鲜东海岸直接南下,就能逃回汉城去。
要么往西南斜插沿着大同江到平壤支援第一军和第二军。
这三个军团的话事人,乃第三军军长黑田长政。
集团收集的情报显示,他在日本被称为‘兵法大家’。以日本人起外号不要脸的程度,他这个外号算是很谦虚了。
他其实是个二代,他爹是丰臣秀吉的两大军师之一,大名鼎鼎的黑田官兵卫,号称日本智谋第一……
此外,他爹对他的评价是优柔寡断。
知子莫若父,到底去不去平壤,果然让黑田太君犯了难。一直犹犹豫豫,举棋不定。
直到他们通过朝奸和忍者探听到,明军只有不到一万兵力在平城,防止他们救援平壤时。
黑田长政终于拿定了主意,以三个军,五万人的兵力,吃下这八千人。
那样不管救不救平壤,太阁下那里都有交代了。
于是五万大军一路向西南狼奔豸突。终于在平城南面,大同江河畔的平原上,把那八千中国军队团团围住。
殊不知,征倭军的参谋们,已经预判了他的预判。知道在平城阻击的兵力多了,会吓得他直接开溜的。
所以只安排了一个师,来引他上钩。
一个师对三个军,八千对五万,优势在我!
日本人显然不知道几个月前,在大明国内,那个叫郑一鸾的家伙凭借拼凑起来的八千兵马,干爆了大明的三大营。
子弟兵第一军第三师,可是清一水正规军。虽然没有内卫支队精锐,但绝对比安保支队和民兵强得多。
而日本这三个军,显然没法跟三大营相提并论。不光兵力少一半,还没有火炮,骑兵也很少……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此时此刻,又还不如彼时彼刻。
炮火隆隆,浓烟滚滚,榴弹,开花弹,霰弹,在四面八方的日寇头上不断炸开!
而且第一军是野战军,不像内卫支队那样的轻步兵,他们还携带了手摇转管炮。
哒哒哒哒哒,打得鬼子魂飞胆丧……
战鼓咚咚,白烟弥漫,穿着红色军服的子弟兵将士不断举枪、发射、装填、举枪、发射。
为什么陆军选择穿红色军服?才不是赵昊模仿大嘤龙虾兵呢。
因为戚家军就是穿红色军服的,永远都是战场上最靓的仔。
这样当然比较容易遭到围攻了。但低调是弱者的选择,战场上的王者,从来都不怕被围攻。而且等于开了群嘲,还省得费劲儿拉怪呢。
在第三师将士的排枪下,同样装备了火枪的日军,一排接一排像割麦子似的倒毙。都没捞得着展示一下他们‘无敌天下’的三段击。
战斗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日军三个军轮番上阵,只换来轮番尸横遍野……
又该黑田桑的第三军上时,他一看都损失过半了,己方愣是没捞着开一枪。
这仗还怎么打?便招呼都不打就开路以马斯了……
福岛正则一看,也带着自己的部队溜走了。
其实那位‘鬼石曼子’岛津义弘也想逃,但子弟兵第三师也不知什么仇,什么恨,就盯上他的第四军穷追猛打。把他的部队逼得纷纷跳河,岛津义弘只剩不到三千人,狼狈逃离战场。
~~
征倭军一场平壤会战,全歼了日本第一军第二军。一场平城狙击战,打残了两个军,全歼了一个军……
仅仅两天时间,日寇便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而且被歼灭的还是最嫡系和最能打的三个军。
那边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狼狈逃到开城,这才惊魂稍定,赶紧向太阁下报急求援。
当然为了减轻罪责,让太阁下早日出兵,市侩出身的小西桑很日本的夸大了中国军队的兵力,说自己和加藤桑遭到了二十万明军的攻击。
其实他想说五十万来着,被加藤清正阻止了。后者告诉他,你这样会吓得太阁下不敢出兵的……
“吆西。”小西桑给加藤桑点了个赞:“加藤英……明!”
两个货却完全没想过,劝猴子赶紧撤军的问题。
因为这时候撤军,他们就是战败的罪魁祸首了,是要剖腹谢罪的。
虽然说是剖腹光荣,但能活着谁愿意死啊?
另一边,收复平壤后,戚继光毫不停歇,马上调兵遣将,继续穷追猛打!
鉴于日军还有十多万兵力,以及在之前战斗中表现出来的顽强,而且朝鲜地形复杂,有参谋建议稳扎稳打。
但戚继光太了解日本人了,说,只管追!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参谋们领教了什么叫日寇闻我名无不丧胆!
这会儿各地日寇都得到消息了,击败小西行长和黑田长政的是那个砍倭寇如切菜的戚继光。
于是不约而同的向南转进,而且争先恐后,唯恐落在后头给别人垫背。
仅仅三天之内,黄州、平山、中和等地的日军就全都逃了个干净,根本不给中国军队刷战功的机会。
小西桑、加藤桑和刚逃回来的黑田桑一合计,我们还是以空间换时间,等待援兵到达再说吧。
便在开城放了把火,带着两万军队撒丫子就跑了。只要我跑得快,你就甭想拿我的人头!
于是征倭军仅用了九天,就收复了平壤至开城的朝鲜二十二府,比朝鲜人丢得速度还快!
日军全线崩溃,退往汉城。
戚继光这才放缓了节奏,命令部队在开城稍事休整。
一是消除下疲劳,二是等敌人聚集聚集,省得还得抓耗子似的到处乱窜。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引诱丰臣秀吉的另外十五万大军渡海。
要是一口气打下汉城,猴子撤兵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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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多虑了,丰臣秀长去世,日本已经没有人能劝谏猴子了。
丰臣秀吉就像一个已经红了眼的赌徒,在没输掉最后一个筹码前,他是绝对不会离开赌桌的。
接到小西行长求援的信后,猴子大发雷霆一通,很快就下达了后续部队五日后出发的命令。
也顾不上什么抢功了,他同时命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上杉景胜、蒲生氏乡、伊达政宗立即率领他们旗下的军队赶来名护屋作为预备队。
八月十二日,对马海峡风高浪急,本不是个出海的好日子,但在太阁下不断催促下,由七百艘安宅船、关船,上千艘运输船组成的庞大日本舰队,搭载着十五万援军,驶离了名护屋。
从北面绕过对马岛后,只要再走一百二十里,就可以抵达釜山了。
但那是绝大部分日本船,都倒不了的彼岸了……
因为子弟兵海军第七舰队的钢铁巨舰,已经在对马海峡等候多时了。
这场战斗怎么描述呢?
日本海军连当年九鬼嘉隆的铁甲船都没有,而且依然没有火炮,还是二十多年前关门海峡之战时的水平。
那时的海警舰队是什么水平?一艘盖伦船都没有,依然打得日本水军哭爹喊娘。
现在的第七舰队什么水平?世界排名第七的海军。
什么?前六是谁?是子弟兵海军第一舰队到第六舰队……
硬要形容一下的话,大概就是把铅球扔进鸡蛋筐里的样子吧。
除了满地的碎蛋壳和黄白蛋液,还能有什么?
“无趣。”单方面的屠杀,很快让司令官荣晟失去了兴趣,他搁下望远镜道:“省着点弹药,咱们还得去名护屋拜访太阁下呢。”
言外之意,能直接撞就别开炮了……
ps.还有最后一章了,明天再写吧。
第一百五十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如今在京师,又能读到《江南日报》了。
虽然总要比发行日期晚两天才能看到,但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已经快得无法想象了。
报纸这样划时代的传媒工具,让人们的心弦史无前例的一起跳动。全社会对某一件事情的关注程度,也从没这么高,这么集中过。
近来社会的最大热点,已经不是又臭又长的南北谈判了,而是朝鲜前线的战事。
“号外号外,对马海战大捷,我子弟兵海军第七舰队,全歼丰臣海军,十五万倭寇葬身鱼腹!”
“号外号外,汉城大捷,我征倭军光复汉城,戚元帅宣布,要在中秋节把倭寇彻底赶出朝鲜去!”
人们从未像现在这样关注过一场,在远方进行的战争。每天的报纸都被抢购一空,老少爷们兴高采烈的大声念着报纸,兴致勃勃的讨论着大军是不是应该打过对马海峡去,活捉那个什么丰臣秀吉!
其实又何止半岛捷报频传?
各镇的总兵们现在是全面开花!
宣府总兵李如松、宁夏总兵麻贵等频频出击,打击极不老实的鞑靼各部,接连取得了甘山大捷、南川大捷和西川大捷,三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号称湟中三捷!
接连打残了势力强大的几个蒙古部落,并消灭了当年杀害宁夏副总兵李连芳的火落赤部!
几个挑起边患的主要鞑靼部落要么消失,要么远遁,留在当地的小部落实力弱小,重新老实归附。几位总趁机招募士兵、修筑边堡,把防线往前推进到了祁连山一带!
并联名上本立军令状, 誓要在下雪前攻克祁连一线的咽喉,将盘踞在此几十年的‘松虏’——鞑靼阿赤兔部赶走, 收复当年被俺答汗占据的大小松山!
只是他们这本没有上到朝廷, 而是上到了江南……
西南, 云南总兵邓子龙与暹罗军合击莽应龙,两边都打得有声有色, 各土司也积极率军助战。一时间,东吁王朝这个昔日的中南半岛小霸王,竟大有墙倒众人推的颓势!
此外, 四川总督李化龙也命刘綎挥兵南下,平定播州杨应龙。不管能不能搞掂吧,至少勇气可嘉。。
看上去我华夏武德充沛,俨然已经超过了太祖成祖之时。
这让人们在欢欣鼓舞之余, 彻底不再担心,没有皇帝和朝廷,一盘散沙的各省各镇文武,如何应付那么多的内忧外患?
好像,我中国, 已经不需要他们了……
大栅栏证交所的一百多只股票,已经纷纷涨回了去年万历海禁前的高点就是明证!
但这对保皇党, 对紫禁城里那头困兽来说,却不是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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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鲸报告万历,近来京里谣言四起,说老百姓已经对谈判失去耐性了,正谋划着攻入紫禁城, 把他抓出来公审算逑……
这让万历寝食难安, 不得不慎重考虑起他弟弟的提议来。
上个月,潞王派贴身太监进京问安,给皇兄送来了一封密信。信上说, 他们一帮藩王日子也很苦, 不得不变卖祖产、出让土地换取一时苟安。但那些泥腿子却丝毫不知感恩, 反而得寸进尺,要学江西湖广,把他们赶出王府!
如今已是忍无可忍, 所以他们鲁豫山陕蜀的藩王已经串联好了,决定起兵勤王,重振朝纲。但因为之前历代先皇, 对藩王限制削弱太狠,他们每人只有三千护卫,这点兵力不足以攻打重兵云集的京师。
所以潞王提议,大哥是否能寻机离开北京,巡行西安?据秦王说,关中民风淳朴,忠诚不阿。百姓思想尚未被江南集团玷污,皇兄振臂一呼,定然万众景从。
我们十几个藩王也都会誓死追随皇兄,到时前凭潼关之险,后靠天府之地,又是一番新局面!
而且大同总兵董一元,已经暗中表示,之前所谓‘起义’,不过是为了麻痹叛军。但他董家兄弟都是效忠皇兄的,所以只要皇兄能到紫荆关,他就可以把你安全送到西安!
起先万历觉得弟弟纯属胡闹,这不是让自己流亡吗?
但随着人心向背越发分明,他的安全越来越受威胁,万历终究还是决定让张鲸提前做好安排。
到了八月初,万历看《江南日报》说,赵昊离开了浦东,准备北上慰问征倭军!
在万历看来,这是赵逆在赤裸裸的提醒国人,征倭军是谁的军队?等到各个战场都取得胜利后,他也就积攒起足够的威望,可以干掉自己,直接称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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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心中开始越来越倾向出逃了。
几天后,一件事让他彻底下定了决心——有市民在东华门外,向宫里发射了数枚自制火箭,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虽然没有伤到人,万历却受了惊吓,认为宫里已经不安全了,随时可能会有暴民冲进来,让北京皇宫重蹈南京皇宫的覆辙。
八月初十,万历正式命令张鲸,尽快设法安排自己离开京城去紫荆关!
皇帝身处危局已远非一日,张鲸早就做好了预案。在向皇帝禀报了所有细节,并根据圣意稍作调整后,‘万历西狩计划’便正式启动了。
因为是秘密出逃,所以人越少越好。绝大部分嫔妃宫人和净军都不能带了。
其实万历本来只想带着两个儿子一起走的……倒不是他舔犊情深,而是一旦他留下儿子出走,保皇派可能会立他儿子为帝。所以要把两个有继承权的都带走。
寻思了一阵子,他发现两宫太后也得一起走。这两位虽然没有继承权,却可以在藩王宗亲中选出新君,这又是万历无法承受的。
此外每人一个伺候的,再加上张宏、张鲸、张诚,这就十三个人了。
万历总觉得还少了谁?但一时也想不起来。心说算了,想不起来就代表不重要……
紧锣密鼓的准备中,出逃的日子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家家团圆的日子。万历认为人们都忙着过节,注意力肯定不在自己身上。选这天出逃也是煞费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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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一轮暗红如血的圆月自东方升起。
数辆毫不起眼的杂色马车,间隔一里左右,陆续从玄武门出了宫城,又从北安门出了皇城。
然后这几辆马车沿着鼓楼下大街北行,到了钟鼓楼前时,正好有晚钟声敲响。
一辆马车的车帘掀开一角,做员外打扮的朱翊钧,深深看一眼京师的钟鼓楼。
他从小听这声音长大,却还是头一次亲眼看到它们。
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听这钟鼓声了……
万历忍不住潸然泪下,觉得自己堪称年度悲情人物了。
马车里,两宫太后各搂着一个皇子。见他掉泪,都忍不住哭起来。
“我要母妃……”三皇子朱常洵在陈太后怀里闹将起来。
“别哭了,再哭他们就把你煮了!”陈太后赶紧捂住他的嘴,吓唬他以免暴露。
万历这才一拍脑袋,想起来,原来把郑贵妃忘了。
但这会儿也不能再回去。算了,下次再说吧……
马车过去钟鼓楼后,沿着鼓楼西斜街走到头,就是德胜门了。
按说这个时间,宫门早已落锁了。
但宫门早就被御马监接管半年多了。
张宏露了露脸,守门太监点点头,让人将虚掩的城门悄悄开了条缝,放这几辆马车出去。
万历皇帝颇具讽刺意义的从德胜门逃出了京城。但能平安逃出来就好,所有人松了口气。
马车行出不久便停下,有东厂番子等在这里,引着皇帝一家上了辆小船。马车径直朝着西山去了,小船则沿着护城河绕到了阜成门南码头。
那里也停着几辆马车,皇帝一家又下船上马。
‘张鲸靠谱!长进不少……’见此番行动如此专业,万历不禁暗赞一声,决定以后不再拿他当出气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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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车队渐渐远离京城,皇帝一家的也放松下来,甚至有些莫名的兴奋。
也许这就是逃出樊笼的感觉吧。
然而两个小时后,血月上中天时,马车到卢沟桥前,忽然停了下来。
万历奇怪的拉开车帘往外一看,他的心就沉到谷底了。
只见桥上桥下密密麻麻全是跳动的火把,得有好几千人拦在了前面。
赶车的锦衣卫着急想调转车头,人群却呼啦围上来。
“都走开!”锦衣卫大声呵斥着:“北镇抚司办差,不想活了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敢耍威风?!”老百姓纷纷破口大骂,捡起石块朝几辆马车丢来。
车厢壁被打得砰砰作响,还不时有土块石头从车窗飞进来,两位太后两个皇子吓得鹌鹑一般。万历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去喝止他们,却一动都动不了。
为了保密,车夫护卫本来就很少,被老百姓一冲,便全都不知去了哪里。
百姓开始一辆车一辆车的找昏君,终于在中间一辆车上,发现了皇帝一家。
之前万历求雨时,京城百姓都见过他,所以一眼就认出他来,便把要把万历拖出来揍一顿再说!
幸好这时有人站出来,喝止了老百姓。
“不能用私刑,要把他送去接受人民公审!”说话的正是去年组织苏州织工暴动的李家奇,没想到他又组织了一次卢沟桥围堵。显然过去一年一直没闲着!
他说话极具威望,老百姓便放开了万历的领子,万历忙狼狈的缩进车里,引得百姓哄堂大笑。
皇帝离开了金銮殿,没了狗腿子,也是个胆小的狗屁!
李家奇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官道上响起纷乱的马蹄声。
有大队骑兵打着火把追了上来。
李家奇微微皱眉,别看皇帝这鬼样子,依然是大家的心头肉啊。
那队人马到了近前,是定国公徐文璧和英国公张元功,两人身后带来了西山集团的安保大队。
老百姓搞不清楚西山集团和江南集团的关系,认为他们就是一伙的。所以看到安保大队,就像看到原先看到官军一样……
“感谢爷们儿把皇上追回来,没看好他是我们的失误。”徐文璧朝众人客气的拱拱手道:“大半夜的先散了吧,改日我请大家吃酒。”
老百姓刚要动弹,却听李家奇沉声道:“且慢!”
“不知公爷是要把皇帝带到哪去啊?”
“这话问的,皇帝当然是回皇宫了。”徐文璧上下看看这人,感觉不是善类。
“那不行,皇帝好容易出来一趟,我们不能让他再回去了。”李家奇张开手臂大声道:“我们要把他送到江南去受审!不能让他再回宫了!”
“对!”老百姓也纷纷跟着大声道:“回去又不知拖到猴年马月!我们要让他去江南受审!”
“你们!”徐文璧登时鼻子都气歪了。这帮泥腿子,真是蹬鼻子上脸。自己想装成普通人跟他们说话,却如此不识抬举!
他为何能及时追来,是因为得到了文官们的通知。
现在保皇党有严重的危机感。因为一个可怕的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京师不重要了,不再是帝国的心脏了。国家同时在打三场,不,四场战争,居然完全用不着他们!
这让保皇派感到十分恐惧,人因为被需要而重要。不被需要的人,是可以随时被舍弃掉的……
所以他们必须要把皇帝接回宫里。那样至少皇帝会需要他们!
但这帮刁民居然敢唱反调!
要是让他们把皇帝送去江南接受审判,不管朱翊钧最后能不能保住小命,帝制都会被终结掉,这是保皇党万万不能接受的!
“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张元功没在西山集团混过,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用马鞭指着李家奇,冷声道:“你有何企图?!”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叫李家奇。你不知道我很正常,因为你们这些公卿大臣,何时把草民放在眼里过?”李家奇朗声道:“没有人派我来,我们人民的眼睛无处不在!我们的目的当然是消灭吃尽我们血肉的毒蛇猛兽了!”
他说话极具煽动力,让老百姓忍不住的想追随他。
“你不要搞错,在谈判结束前,皇上还是你们的皇帝!”张元功大声呵斥道:“都散了吧!不要太没规矩了!”
“去你娘的!”有老百姓忍不住大骂张元功道:“皇帝都跟一条狗一样了,你还搁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
哄堂大笑声中,张元功有些恼羞成怒的吼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呸!”殊不知,老百姓早就被赵昊解了笼头,还想靠老一套唬住他们,只会适得其反。
百姓纷纷朝两个国公投掷火把,安保队员赶紧把两人护在后头。
“我数三个数,再不让开我就要抓人了!”张元功铁青着脸吼道。
三个数数完,依然没人理他,老百姓反而开始拉着马车往码头去。
卢沟桥煤场可是赵昊真正的发迹地。桥下的永定河如今四通八达,即可以通过北运河上大运河。也可以直接去天津,还能经潮白河到唐山……
“不能让他们把皇上弄上船!”两个国公对视一眼,都是满目焦急。
“抓人!”徐文璧咬牙喝一声。
“公爷,这不合适吧?”安保队员们不禁犯了难,虽然他们不是子弟兵,但也知道集团的口号是‘为了人民’。
“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把皇帝弄回宫里再说!”徐文璧切齿道:“没看出来吗?那个姓李的,还有他旁边那几个,肯定不是普通老百姓,是别有用心的奸细!”
安保队员看看大队长,见他点下头,只好策马上前,擒下了挡在人群前的李家奇和他身边几个同伙。
“不要管我们,把皇帝送去江南!终结帝制!”李家奇等人被反剪双手,还大喊大叫,不让百姓救他们。
他很清楚,现在没有人敢真对老百姓群体公然施暴。‘一切为了人民’的口号喊多了,必然会改变一些规则。
“让他们把人送回来!”徐文璧怒喝道,但怎么可能有用呢。
还是张元功没包袱,指着李家奇等人,幽幽对百姓道:“五分钟之内,把人送回来,不然我枪毙他们!”
“行刑队准备!”徐文璧也豁出去了,他不敢对老百姓开枪。但为了救驾,杀几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实在算不得什么。
“计时开始。”张元功说着,掏出了自己的怀表。
百姓当时就僵住了,怎么可能不管李先生他们?他们可是穷苦百姓的领头人啊!
“绝对不可以放回来!”李家奇见老百姓要让开去路,登时急了,干脆高声唱起了起义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神州大地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作一最后的战争!”
“旧世界打他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莫要说我们一钱不值,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老百姓竟都会唱这歌了,跟着合唱起来,让两位国公头皮发麻。
忽然他们看到一个海军将军策马疾驰而来,正是集团谈判副使,蔡一林海军少将。
歌声停下时,蔡一林翻身下马,立在了李家奇几人身前,冷冷的看着对面的行刑队。
他忽然发现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位四五十岁的安保大队长,正是那个遥远的春天,将自己带到耽罗岛海警学校的人。
蔡一林向褚六响敬了个礼,沉声道:“教官,好久不见。”
曾经的海警炮王笑着还礼道:“是啊,我退伍都十年了。”
说着他看一眼蔡一林的肩章,露出欣慰的笑容道:“请问海军少将阁下有何贵干?”
“我想请问教官,此次行刑经过合法审判了吗?有人民临时政府指定贵单位执行死刑的文书吗?”蔡一林并没有拿自己的职务压人,显然是给昔日教官面子。
褚六响摇摇头,如释重负的咧嘴笑道:“没见到。”
“那就不可以行刑。”蔡一林沉声道:“请立即带回,以免继续损害集团形象!”
“是,海军少将阁下!”褚六响挥挥手,下令道:“撤!”
转眼功夫,就带着部下骑马离去,不再理会两位国公。
“二位今天的行为,我会以谈判副使的身份写成报告,呈送人民临时政府的!”蔡一林说完朝李家奇递个眼色,后者便赶紧和同伴回到了人群中,簇拥着马车向码头而去。
徐文璧满头汗珠,张元功面如土色,两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保皇党领袖,而是被人家当枪使了……
弄不好要被发配懊洲了,甚至去西伯李亚去种土豆都有可能!
天空那轮血月,仿佛幻化成了慈父,在含笑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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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万历皇帝在数千百姓的‘护送’下,在沿途父老乡亲的围观下,一路‘风风光光’下江南。
那边征倭军也如期肃清了入侵朝鲜的倭寇。在釜山过了中秋节后,便登上中国海运的船队,浩浩荡荡跨海反攻日本。
原本按计划,征倭军登陆第一战是名护屋城的。
但是太阁下当初筑城,显然没有询问过九州老王……哦对,老王已经挂了。那问问附近的松浦隆信也行啊。
他一定会用自家的惨痛例子告诉太阁下,筑城,一定要远离海岸,至少建在炮打不到的地方。
结果名护屋依然建在海边,第七舰队甚至可以逼近到一公里的距离开炮。
对舰载大口径加农炮来说,这个射程不远不近,简直太舒服了。一通炮击下来,再配上猴子念念不忘的织田市……火箭,这座仅次于大阪的日本第二大城,基本就成一片废墟了。
丰臣秀吉再狂妄,这时也知道,自己征服大陆的梦想破灭了。
而且三十万大军和一万多海军全军覆没了,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首先它几乎抽空了日本的国力军力和人力。
对本来就根基不稳的丰臣家,更是极其沉重的打击。嫡系部队基本完蛋,军事实力直接跌倒了谷底。
德川家康那帮家伙都到了关门海峡对岸了,听说他遭到毁灭性的惨败,居然直接班师回去了。可见已经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丰臣秀吉这时哪还顾得上海对面?急忙赶回了大阪城,重新召集部队,集中力量,好震慑住那帮蠢蠢欲动的大大名。
果然,德川家康很快便举起义旗,斥责他鬼迷心窍,招惹天朝,为日本引来天诛!当斩他猴头以息天朝之怒。
一直与猴子的交好的本愿寺显如,也发动一向一揆,宣称猴子为新的佛敌。
已经今非昔比的尼子家,则开始讨伐元气大伤的毛利家……
九州岛的大名也开始讨伐残废了的岛津家……
一时间,日本局面一片大好,仿佛要重回战国一般。
九月十八日,征倭军全体兵临大阪湾。
第七舰队掩护第一军和骑兵师在淀川河口登陆,然后大军直扑大阪城下。
在那里,打着‘赵’字旗的德川军,和本愿寺的僧兵们,已经在设施完备,拥有三圈城池,多重护城河的大阪城外苦战多日,损失惨重了。
大狸子本打算打个落水狗,没想到猴子落了难,还是能收拾他。爸爸要是再不来,家康都有剖腹的觉悟了。
但全日本最好的城池,也敌不过大炮的轰击。甚至不用成化大炮,只消永乐大炮的实心弹,就能轻易毁坏大阪的城垣。
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毕竟日本人建城时,根本没想过防御火炮这码子事儿,所以城墙都是石块干砌的。连点胶合材料都不用,哪能遭得住重炮轰击啊?
仅仅两天功夫,炮兵师就轰塌了大阪城的二之丸、三之丸,也就是第二第三圈城池,仅剩个孤零零的本丸了。
所以日本日后便管大炮叫‘国崩’。
每天夜里,征倭军还会向大阪城发射数千发织田市火箭送温暖……
日本可是纯木结构的房子啊,比朝鲜的房子还怕火。
整个大阪城都成了一片火海,烧了整整两天才熄灭。丰臣秀吉的天守阁更是受到了重点关照,直接给烧塌了。
三天后,当征倭军和德川军、僧兵,填平了壕沟,从不同位置冲进偌大的大阪城时,幸存的丰臣军已经彻底失去了抵抗意志,纷纷跪地投降。
而叱咤一生风云,从农夫到太阁的丰臣秀吉也在穷途末路之时,与北政所宁宁一同在御殿二阶廊剖腹了……
那血鲜红鲜红,如深秋的枫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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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十月,白雪皑皑的富士山下,湖畔枫叶红得像大阪的火,美得让人心醉。
“真是绝美啊。”赵昊果然如约来赏枫了。
“是啊,没想到生养倭寇的地方,居然这么漂亮。”戚继光也感慨道:“看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不完全绝对。”
“也不要一棒子都打死。”赵昊笑着漫步在满地金黄和火红的林荫道上,对恭敬跟在身旁的干儿子道:“我看家康就很好嘛。”
“都是父亲大人教导有方。”赵家康忙谦虚道:“其实日本最美的枫叶在松岛。明年父亲大人一定要再来赏松岛枫哦。”
“好好,一定一定。”赵昊点点头,对赵家康笑道:“就算当上了将军,你也不能就安心躺着吃天妇罗,还要多花些心思,配合戚元帅把三国一统的大好局面延续下去。”
“父亲放心,能世世代代成为天朝的一部分,实在太幸福了!谁会愿意再回到从前?”赵家康忙满口保证。“我一定把他千刀万剐!”
“好好。”赵昊点点头。
赏枫之后,戚继光便和赵家康到富士川码头送赵昊上船。
知道赵昊和戚元帅有话说,家康便乖巧的先回避了。
“元帅不跟我回国了?”赵昊笑问道。
“我已经没几年了,剩下的时间就都用来打造一个结实的狗笼子吧。”戚继光笑道:“我看等我死了,就把我埋在那富士山上,墓碑上就写——戚继光永镇倭奴三岛!”
“哈哈哈,好主意。”赵昊放声大笑起来。
“你这次回国,就会审判皇帝吗?”戚继光低声问道。
“是啊。”赵昊点点头,笑容渐渐消失道:“让人愉快的事情干完了。该回去干不愉快的事儿了。”
“你准备怎么处置他?”戚继光迟疑一下问道。
“还是那句话,交给人民决定。”赵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看向遥远的浦东方向。
虽然远隔千里,他却仿佛看到那东方明珠塔下,山呼海啸的吼声,还有那寒光闪闪的断头台。
“这只是我们考卷上的一道题,甚至算不上最难的题。”赵昊握着他已经包浆的烟斗,望着天空的南飞雁道:
“希望我们至少能考个及格吧……”
说完,他便步伐坚定的上船,扬帆,出海,返回那属于他,更属于这时代每一个中国人的考场。
【全书完】
ps.完本感言容我缓一缓。
【后记】
《小阁老》自2019年12月10日开书,到今天2022年1月29日完本,已经整整过去了780天。
开书的时候我还不到38,写到现在已经年过四十了。确实太长了,该结束了。
当然,很多读者会觉得意犹未尽。这是这种故事没法避免的,因为我们是在推演一个时代,设想如果做对一些事情,我们的民族会生活在一个什么样子的世界。
既然如此,它就不是一个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完整的故事。而是许许多多、方方面面的事件编织起来的不断向前的一部幻想历史。
所以势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个问题解决了,另一些问题又出现了。甚至一个问题只是暂时解决,未来还会再次制造麻烦。你是无法找到一个完美落幕的时刻。。
在你以为可以喘口气的时候,总会有大串的问题出现。这才是成年人的生活,也是历史应该有的样子。
那么我只能选取一个相对合适的时间点,来给这个故事画一个休止符。我一直觉得在富士山赏枫叶,让戚继光说出那番话,就是很合适的。
因为这时候,文中主线斗争都结束了。简介中的成就也基本都达成了(利玛窦那个是在番外),而新的斗争只是在酝酿,在赵昊如日中天的威望下,还不足以成为大麻烦。
我之前也想过,以正式建国为结束,但这样槽点太多,感觉格调也会被拉低的。
其实这本书我自认为完成度是很高的,所有问题都给出了答案,只是有些明说太那个,你懂得,不如品品有味道。
比如,帝制目前肯定废了。但未来会不会复辟呢?英国国王想复辟,还得等克伦威尔死了再说呢。要复辟等得等到赵昊死后了。所以最少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至于万历的死活呢?我觉得很难活了。因为政治斗争不是请客吃饭,因为让民众砍掉一个皇帝的脑袋,对反帝是有很大好处的。因为龙沙谶中,八百地仙还要斩蛟证道呢。
但赵昊会不会格外开恩,让他去徐二爷那里接受改造呢?这样就挺不成熟的,但却是我希望看到的结局。
因为那毕竟是个你我一样自私自利没有大局观的死肥宅,他只是被放到了不合适的位置上。让我们替他干,说不定三大征就跪了呢。所以说最大的问题是家天下,是权力的父子继承(其实权力不止有公权力)。
所以这个问题根本是见仁见智,谁也说服不了谁,我觉得怎么写都挺丑。不如就把断头台搁在那里,让他一直做个将死未死的肥宅吧。
这只是一个例子。总之就是各种各样的问题,根本没有终结。当然继续写下去还是会终结的,只是以404方式了。
所以不如就在最美妙的时刻画上休止符吧。
当然书中的故事还在继续,大家还想看后续的哪些人哪些事,可以在后面留言哈。只要电视台让播的,过了年我歇过来,就写几个番外,以飨读者。
就这样吧。
真的感觉累死了,尤其最后几个月,完全昼夜颠倒了。
写这种书真的太累了,天天查资料看参考书就把我眼看瞎了。是的,赵二爷的眼疾就是我的眼疾,我也腰疼,失眠……而且夹杂着太多生活的压力,人到中年该遇到的问题,我一个也没逃掉,真的太牵扯精力了,也一度让我的书可能有些质量下降,再给大家真诚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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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有高兴的事,首先我变成了一个更温和的人,哪怕最困难的时候,我的家里依然充满了爱。读者们更是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和安慰。
我说过,从10月份开始,这本书就成了我心灵逃避现实的避风港,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它能一直写下去,但真的觉得到站了,那就应该放《欢乐今宵》了。再往下写可能就是鬼故事了……
另外开心的当然也有这本书成绩还挺好,电子订阅破了自己的记录,该卖的也都卖了。总之就是没遗憾了。
更开心的是我发现自己的写作心态还很年轻。写作态度也很端正,还找到了对写作最初的热情。
至于新书么。先不着急,现在我是身心俱疲,过完年得好好休息一下,锻炼身体,养精蓄锐一下。好好陪陪家人,同时好好构思一个特别好的故事。
因为我现在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就算两年一本书还能写几本?所以必须要万分认真对待接下来每一本了,而不只是说怎么简单怎么来。要为自己的写作生涯负责了……当然,好人物、好情节、好节奏的内核不会变。
一定是一个好故事,这次不满意是不会发出来的!
最后给大家提前拜个年,祝大家新年快乐,虎虎生威!我们明年再见!
《万历野获编(新)》节选——姗姗来迟的番外
【编者注:该书作者沈德符生于旧明万历六年,卒于新明共和四十二年,享年65岁。父祖皆为翰林,自己则是大明最后一批秀才。书中记载其平生所见所闻,包括万历至共和初年之典章制度、人物事件、典故遗闻、阶级斗争、统治阶级内部纷争、对外关系、山川风物、经史子集、科学技术等诸多方面,是研究该段历史的重要史料。在此节录五十条,以飨读者。】
卷一·列朝
1、【年号】
古来纪年多有犯重复者。即本朝亦有之, 如永乐、天顺、正德、皆是也……惟先帝所纪万历最新而确,盖时高、张二相,学问自胜前人也。
至若今之‘共和’纪年,前代已有——周厉王末年,国人暴动,天子出奔,政权由周召二公共执,称为共和元年。
今仍用之,且为不易之号, 科学乎?
2、【天子之亡】
自先帝逊位中都至今四十载矣。期间有福王自西安复辟,竟为民众鼎烹,天下再无人敢称孤道寡。
3、【赵公不称帝】
自古未闻有得天下不称帝者。赵公以反帝起,与百姓约定,复辟家天下者,天下共击之。故一呼百应,所向披靡。后继者果非赵家子孙,公堪比尧舜,实圣人也。
4、【新明亦明】
万历廿八年,先帝逊位后,万民共和,时朝议改国号。亦有主张不改者,曰此意为‘大明非一家一姓之国, 乃万民之大明’。后竟用此议,仅改元, 国号仍用大明。
5、【我大明天下无敌】
我朝自万历始,一扫积年颓唐, 北定漠北、南定南洋,东伐东夷,西征欧洲。天下诸夷无不俯首称臣。武功之盛,远迈汉唐。
昔巨唐自安远门至国境九千九百里,今我朝疆域横跨亚欧非美,日月所照,皆为明土,又不知胜巨唐几何!
卷二·宫闱
6、【圣母并尊】
旧明惯例,后妃皆出小户,以防外戚专权。然出身低微如慈圣者,亦绝无仅有。
慈圣父李伟本操瓦刀者,嘉靖末乞食京师。后慈圣入穆庙潜邸为都人,子凭母贵竟与仁圣太后平坐,实乃嫡庶不分,乾纲倒错之始也。
7、【慈圣前松后紧】
人皆云慈圣教帝颇严,常以威言瑟瑟。然先帝大婚后,慈圣退居慈宁宫,一心念佛,窗外之事, 充耳不闻。
先帝遂有恃无恐,原形毕露。又为宵小惑, 倒行逆施,终至身败。倘慈圣以天下宗庙为念,稍加约束,或可不至于此。
8、【黑心宰相坐龙床】
此处删去五百字。
9、【郑贵妃堪比妲己】
郑氏贱人蛊惑先帝,先启国本之争,后发内战之端,逊位中都后仍不思悔改,又撺掇福王于西安复辟,终至母子一鼎。呜呼,岂非天罚?
10、【仁圣颁退位诏书】
仁圣陈氏为穆庙皇后,素缄默。万历时虽贵为两宫之首,仍退避三舍,以至天下只知有慈圣不知有仁圣。
然万历廿八年,先帝南狩金陵,百姓欲杀之,慈圣惶恐、内臣无措。唯仁圣镇定自若,以太后之名颁《退位诏书》,曰‘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还与万民。’
先帝方得以逊位中都,保全性命祖庙,仁圣居功甚伟。
卷三·宗藩
11、【十王之乱】
共和初年,宗室藩王相约起事,以潞、秦、晋、蜀、鲁、楚、周、代、肃九王为首,拥立福王复辟,号称十王之乱。然旋为各地民兵所灭,十王皆伏法,各支宗藩亦被瓜蔓。
12、【百万宗藩发懊洲】
十王之乱后,政府以宗室附逆,尽发全国宗藩二十四支于懊洲,男女老幼共计一百零七万三千有奇,故而懊洲又名朱洲或逐洲。
13、【安乐公入学出仕】
安乐公朱常洛,先帝与宫女所出,虽为长子,素不受宠。郑贵妃常谋以皇三子代之,幸为休宁公、长洲公相继率百官所沮。然先帝为妖妇所惑,固执己见,不立太子,不加冠礼,不许出阁读书。相持数载不下,号为国本之争。
先帝逊位中都后,安乐公遵仁圣太后之命,入昆山玉峰小学读书,后以国立金陵大学化学博士毕业,现任化工部计划司副司长,博士生导师。
余寓居金陵,傍晚常见其搀扶生母王恭妃于玄武湖畔散步,得享天伦之乐,何其幸哉?
卷四·公主
14、【宁安大长公主】
宁安大长公主,世庙第三女,名禄媜,曹端妃所生,后母沈贵妃。壬寅宫变,曹端妃无端受诬,惨遭凌迟,禄媜移居宫外白云观,直至嘉靖三十四年,还宫受封公主下嫁李和,生子李承恩、女明月。
宁安为赵公义母,又以爱女妻之。赵公发迹之初多仰宁安庇护,终身以母事之。共和后,赵公接宁安归家奉养,尽享天年,亦孝矣。
或云,宁安在白云观时,便与休宁公旧相识。更有甚者,曰两人私定终身,后迫于无奈劳燕分飞。宁安认义子嫁女赵府,实为与休宁公再续前缘。长公主孀居,休宁公久鳏,果如此,亦可谓佳话。
15、【鹬蚌相争】
大长公主女明月,受封兰陵县主,后进郡主,为赵公正妻。诞公次子士祺,五子士禔。郡主承大长公主西山集团董事长之位,实为保皇派后盾,与江总裁之共和派分庭抗礼绵延十余年。
然两女主之子皆未偿所愿,第三任大执政赵士祐为张筱菁之子,可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16、【双生】
郡主与承恩为双生兄妹,士祺与赵公长女小棠双生,士禔与次女小贝又双生,可谓奇矣。
17、【瑞安长公主】
瑞安长公主名尧媛,穆庙第五女,先帝同母妹。万历时,赵氏势大,承恩领禁卫,先帝欲以瑞安下嫁士祺以羁縻,未果。
仁圣颁《退位诏书》前重提此议,赵公方允。后士祺母子为保皇派张目,定有瑞安游说之功。
卷五·勋戚
18、【勋贵失爵】
共和后人人平等,宗室尊位尚且不保,况乎勋贵名爵?世代簪缨降为平头百姓,焉能不怨怼?
故而奔走呼号复帝位之保皇党,骨干多为诸前公侯伯及世袭武官。赵公坐视之下,保皇共和两派明争暗斗,二十年余不分高下,竟为民众党后来居上。果非赵公有意为之?
19、【西伯李亚】
平西伯李成梁父子西征罗荒野,拓地万里,号为西伯李亚。然其地奇寒,无人问津。李氏西北公司先以皮毛为利,勉强度日尔。
共和十年探出金矿后,方得以募重金修西伯利亚铁路,西伯李亚方人烟渐稠,如今已近八十万人口,多亡命之辈。
20、【电影大亨】
魏国公徐维志早年拜师赵公,习电影之术,与华亭公之孙元春合创徐氏兄弟影业,为电影业鼻祖。
尔后维志醉心电影拍摄,于全国广设影院,先后推出《西游记》、《葫芦娃》、《金瓶梅》等动画影片上百部、每当上映之日,必定万人空巷。
共和后,影视公司虽如雨后春笋,然徐氏兄弟依旧高山仰止。
近闻徐氏兄弟影业成功开发摄影术,可为真人留影,但愿余有生之年,可一睹真人电影《金瓶梅》。
21、【总督承恩】
李承恩,宁安大长公主子,赵公妻兄,护卫先帝二十载。共和后远赴北美,本意自逐,不意北美相继发现大量金银矿,倍于它处。加州与北美七州升为北美联省,承恩晋为联省总督,号称封疆第一。真可谓富贵来时不由人。
卷六·内监
22、【张鲸祸国害主】
张鲸,新城人,太监张宏名下也。内竖初入宫,必投一大珰为主,谓之名下。冯保用事,鲸害其宠,为帝画策害保。宏谓鲸曰:‘冯公前辈,且有骨力,不宜去之。’鲸不听。既谮逐保,宏遂代保掌司礼监,而鲸掌东厂。
鲸为厂公,横肆无忌、擅作威福,御史交章弹劾,先帝护短,仅以杖责。鲸惶惶间为沈惟敬蛊惑,秘侦江南集团欲以功固宠,先帝惊怒,贸然举动,局面急转直下,不可收拾。若从海公之言,或可保全帝位,垂拱而治。
后鲸瘐死金陵狱中。
23、【矿监税使】
先帝欲以矿监税使为名,尽收各地文武权柄。然阉竖贪鄙不能用事,以为天赐搜刮之机。竞相奔走钻营,大肆贿赂求一名额,未出京已天下大哗。
苏州织工暴动,棒杀太监孙隆,烧毁织造衙门起事,江南各府百姓纷纷响应。虽号为海公报仇,实患惧矿监税使也。
24、【太监失业】
先帝逊位后,所有从前太监等名目,即永远革除,悬为历禁。宫人皆失业。
宫女皆嫁为人妇,宦官则颇艰难,又不为移民办所喜,多操运尸、搓澡、龟奴、夜香等贱业糊口,沦为丐者甚众。
有能者入寺观为僧道,堪称上乘出路。然大珰有积财者,亦可买田置地,生计优渥。余识一田太监,出宫后娶妻纳妾,花天酒地,子女绕膝,旁人谁知田员外乃无根之人?
三十余载后,太监皆老死,已近绝迹矣。
25、【东厂】
沈应奎,丹阳大侠邵芳婿。昔邵芳以助新郑公为江陵恶。万历初,拱罢,张居正嘱巡抚张佳胤捕杀芳,分尸狱中。应奎携邵芳子远走,至江陵殁后方返。因赵公为江陵婿,不肯救邵芳,应奎深恨之,入东厂为张鲸谋主,侦查江南集团。
张鲸死后,东厂密探以应奎为首领,暗中联络宗藩,营救福王逃出中都,复辟西安。福王旋为民众所获,应奎率众劫狱,中弹身亡。其因执念逆行而亡,虽属愚忠,然诚可敬。
卷七·内阁
26、【休宁公不失相体】
休宁公,赵公之父,戊辰状元,政声卓著,继江陵为相,后因国本之争称病隐退。
先帝逊位后,众请公出山,为首任共和政府大执政,然休宁公力辞不久,退隐长岛。时人皆赞不失节义,公望愈隆。人曰公在一日,先帝可安一日。
共和三十年,休宁公百岁而终。越明年,先帝亦崩于中都。
27、【江陵诸子一场空】
万历时,太师江陵诸子相继高中。时人作打油诗讽曰:‘状元榜眼俱姓张,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师相坚不去,六郎还做探花郎。’
江陵殁后,言官弹劾江陵诸子滥登科第,先帝尽革其官职功名。虽休宁公力救,免于牢狱之灾。然诸子颜面丧尽,再无音讯,可谓竹篮打水。
28、【病榻遗言】
《病榻遗言》传为高新郑临终遗作,语多攻江陵冯保。江陵殁,此书出,先帝览之大怒,谓方知太师真面。此为倒张发端,虽查为伪作,终至帝与赵公决裂。
人云若无此书,晚十年共和。
余读此书所载帝后宰相言谈迫真,非亲见难以备述,伪作之说恐难服众。
29、【劳模】
华亭公三子多恶行,徐璠徐瑛因纵火谋害巡抚罪不知所踪,可悲可叹。
次子徐琨遭际更奇。其先获罪服劳役,于西山岛倒夜香。数载后,因表现优异获释,竟主动留岛,仍操旧业,数十年如一日,获‘全国劳模’殊荣,以南洋联省卫生署特级巡视员退休。职级竟高过其旧职尚宝卿。
莫非南橘北枳,抑或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30、【内阁改国政院】
共和后,内阁改为国政院,总执国政大权。设大执政一,副执政三,国政委员九,皆谓执政官。此十三执政由全国大会选出,五年一届,任期内代表全国大会治理天下,可谓前无古人。
31、【执政皆出科学门】
共和至今三十载,前后执政共计三十九位。除江雪迎、唐友德、华伯贞外,其余皆出自科学门内。天下人安能不弃经书如敝履,皆入科学彀中?
32、【继任执政】
赵公荣休后,三弟子王鼎爵王公继之,时王公已年届七旬,盖因弟子年长于师所致。
王公在任时虽萧规曹随,然其能继任大执政,便为天下大功,自此共和终成。
33、【女执政】
共和初年,江雪迎入国政院为副执政,分管经济金融。女子为相,固有上官婉儿,然不过秘书尔,唯江相掌天下财权,实乃千古第一女相。
34、【第三任大执政官】
去岁王公荣休后,赵士祐继任大执政。
士祐为赵公第六子,江陵公外孙,非保皇、共和两派所奉,然为平民所喜。本无人看好,竟以黑马之姿登顶,能否顺利执掌如今之空前大国?唯有拭目以待。
35、【唐副执捷足先登】
共和初副执政唐友德,本为金陵一南货铺老板。然与赵公相识于微寒,即追随左右,鞍前马后,终至宰辅之位,子孙皆达贵,实乃捷足者先登也。
唐副执之南货铺曰‘唐记’,在金陵钟鼓楼大街、秦淮河大街皆有,迄今八十载矣。
36、【华太师独具慧眼】
华察字子潜,即民间所谓‘华太师’,望隆东南。
赵公草创江南集团时,多赖其臂助。华太师更不顾老迈,为集团担纲,可谓居功甚伟,独具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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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伯贞,华察长子,首任工相,人谓‘基建狂魔’,苏伊士运河即其手笔。
37、【农相活人无数】
金学曾号大阳,赵公入室弟子,共和首任农相,力推番薯、玉米、土豆全国种植。有此三宝,华夏再无饥馑。
近数十年,冬季奇寒且长,北方水旱蝗灾不断,若无当年金公力排众议,推广此三宝,未知当是何等炼狱光景?
金公真活人无数,功德无量哉!
38、【当代来俊臣】
于慎思,号烈阳,赵公入室弟子,共和首任法相,以严刑峻法著称,百万宗室发懊洲即其手笔。发配西伯李亚者亦不计其数。
共和卅一年元旦,于公代政务院至凤阳陛见问安,七日后先帝无疾而崩。或言于公逼死先帝,权且记下,留待后人查证。
39、【扫盲】
焦竑,万历状元,赵公入室弟子,共和首任教育相,创立学校无数。然其自述,‘平生功业是扫盲。’
如今大明人人识字,虽村妇愚夫,亦可读书看报。实乃千古未有之奇景。然人心亦不复旧日淳朴。愚以为得不偿失。
卷八·干部
40、【干部起源】
世间本无‘干部’一词,实乃赵公首创。
隆庆时,赵公以‘干部’之名谓其集团骨干管事人等,遂为定制。
共和后,既已无君,更无大臣,遂以‘国家干部’代之。按《干部法》所言,‘干部,政府之骨干带头者,人民之公仆也。’
41、【行政职级】
旧明文武有九品十八级,又有超品之公侯王爵,遑论帝位。
共和改为行政十五级,大执政为一级,无人超品,更无世袭。
42、【科举改制】
共和后,科举改为‘公务员考试’,科目亦天翻地覆。经书仅为一科曰‘国学’,与数学、科学,行测并列。
彼时消息一出,天下大哗,各地读书人抬孔夫子像于贡院绝食,然已无用。
43、【干部待遇】
旧明从九品官年俸60石,折银30两。正一品官年俸米1044石,折银522两。另有常例、孝敬等,然因官位不同,多寡不均。
共和后,行政十五级基本年薪200两,行政一级基本年薪5000两,另有补贴、工龄钱各名目不等,堪称十倍于旧明,无怪乎民众热衷上学考公。共和政权遂根基牢固。
44、【强者恒强】
科举更名公务员考试,科目亦大变。然据统计,四分之三员额,依然为书香门第囊中之物。
45、【干部难当】
然政府考核甚严,远超江陵之考成法。另有监察部眼线密布,纠察不法。干部考核不过,罢官降职;徇私受贿,动辄发配,实不如旧明官员轻松悠哉。
46、【督师海难】
牛默罔,号平天。历任苏州知府、应天巡抚、两广总督、安南总督,中南督师,堪称封疆第一吏。
共和二十年,荣休返乡途中,座船遇飓风触礁,全船无一幸免,牛公亦失踪。如今十载杳无音信。牛公千古。
47、【典史为督师】
牛公去后,继任东南督师者熊夏生也。
隆庆时,熊公仅为昆山典史,不入流。竟官至督师,行政二级,真乃奇迹也。
熊公为典史时,其堂上官乃休宁公也。
卷九·武将
48、【武人多不忠】
万历末年,先帝号令天下总兵官勤王,然十之八九皆观望。反水者众,如山海关总兵杨某等。
唐山战役后,各镇各省传檄而定,总兵官争相南投。虽谓保全生灵、功德无量,然武将世受皇恩,临危报主者寥寥,殊为可鄙……
49、【林凤】
金总荣休后,继任海军司令者林凤也。女子为相奇,为帅更奇。凤竟众望所归,将帅皆服,令人咋舌。
一者凤纵横七海,百战百胜。二者,据传其二子之父为赵公……
凤二子,林登万、林登图也。登万为马六甲军区司令员,登图为欧洲舰队司令员。
卷十·科技
50、【蒸汽时代】
矿山以蒸汽提水,余幼时所见,其器械高如楼宇,此谓‘张鉴式蒸汽机’。
王徵,张鉴之甥,亦赵公之徒,于共和初年研发成功‘王徵式蒸汽机’,大小仅前者十分之一,功效竟倍之。
于是近三十年来,火车、蒸汽船相继诞生,工厂亦蒸汽滚滚,我大明又将大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