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剑客》 第一章 寂寞孤鸿影 开平三年的春天,朝局已经初步稳定了下来。自从三年前那场长宁之战打退匈奴以后,边境也开始变得安宁,天下正一步步往太平盛世的方向上走。 三月的长安,春风还很寒冷,阴凉处还积着不少残雪,看不出有什么新春的意思。 新帝登基虽然才三年光景,天下却已经改换了模样。政通人和,国泰民安,渐渐的,朝野上下的反对声音也就平息下来了。 今天是三月三,民间有些地方会过三巴节。是个离魂还阳的日子。惯例这天要早早回家,把夜间的时间还给鬼魂。 皇帝不信这些,自古帝王家手上就沾满了鲜血,帝国大部分的杀人案子都要他批阅。朱批一点,就新添一个亡魂。 三月的长安风景还很冷清,上苑虽然也有些强留下来的花,终究开得不够精神。 皇帝一时来了兴致,引马就出了宫门。此刻正站在巍峨的城楼上,俯视苍生。 拥着一身雪狐大氅,目光沉着的眺望着长安城郊外的茫茫原野。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看不出悲喜。 即便是到了正午了,阳光也没有丝毫暖意。这年四十三岁的杜衡已经算不得年轻了,温和的面相甚至露出了几分老态。没人知道皇帝眺望的确切目标,正如从来没有人看穿过他的心思一样。 皇帝自从三年前登基以来,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很少有时间出来。杜衡家里人丁不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锦文公主却从未在皇宫里头露过脸,自从父亲登基以后,就音信杳无了。 世上流言四起,却从来没有一个能猜对方向。 这些年虽然后宫也渐渐充实,但始终没有人为他再添个一儿半女。 如果非要说杜衡愿望的目光一定要有一个目的地的话,那大概就是江南的姑苏了。 姑苏,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女儿的最可能的所在了,天下这么大,他找了三年了,也没能再看到她。 阿黎必是铁了心不叫他找到。他的女儿从来冰雪聪明,谋略才华从来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这一点一直是他的骄傲。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最后竟因为这一点失去了她。 夜阑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有点后悔,不该教了阿黎那么许多,一个女孩子,不该读什么圣贤书,更不该学什么兵法布阵。 不然她就会像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孩子遵从父母之命,早早的嫁了人,在家相夫教子。他也能时时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哪里会像现在,连她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这几年,江湖上不像朝局那么稳定,那可是他管不到的远方,阿黎并不会武功,由不得他不担心。 千里之外的姑苏,一扫都城长安的萧条,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此刻桃红柳绿,春深如海。 踏青的姑娘们和买花的小贩们还在讨价还价,整个城市都是浓浓的生活气息。街上熙熙攘攘都是往来的商客行人,茶楼里也热热闹闹的交流着江湖各处的消息。 临窗的桌子上,只坐了一个白衣青年,眉目俊朗,单手执杯。神色清寂,在这春日的热闹里似乎有点格格不入。杯子里装的却不是酒,只是茶楼里最普通不过的茶水。 他身形挺拔,端坐于窗前,一袭白衣胜雪,衬的窗外的桃花格外秾艳。偶尔也有茶楼里的客人对他指指点点,悄悄的猜测着关于他是往事。也不知道他听得见还是听不见,总之也没什么反应,只偶尔对着人群报以极浅的一个微笑,也不知道是应和还是否认。 每年春天,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总会应景的说些才子佳人的风月传奇。故事里的人换过名姓与年代,内容却无甚新意。 这几年江湖上的关于幽冥剑客的传言渐渐少了,也就不再是茶楼里的新鲜内容。 白前只是在想那些陈年的故事一年又一年的说,怎么看客们从来都厌烦。他只是不知道,故事虽然还是那个故事,但看客却不是当年的那一批了。 他待的时候不短了,店家也有些烦他。 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任思绪在纵横今古的乱窜。他看起来仿佛正认真听着各种传闻,又似乎神游物外,对店家几次催促都充耳不闻。 白前虽然算不得酒鬼,但平时也是三餐不离酒的,只有每年的三月三,白前一定戒酒。 这天只喝茶,这个习惯是从三年前长宁之战之后开始的,也没人知道这样一个江湖上的浪子能跟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扯上什么关系。 白前是个独行侠,不属于江湖上的任何门派,人又寡言,交情不多。行踪一向飘忽不定,也只有每年的三月三这一天,他才会固定出现在姑苏城。 这几年,江湖上各大门派之间的仇杀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一个人行走江湖其实也不安全,平常没有几把刷子的人,入夜以后就不敢在街上晃荡了。 白前却在茶楼里一直待到天都黑透了也没有走的意思。 一壶茶早就凉了,握在手上透着丝丝的清凉,他似乎毫无意识。 茶楼都已经几度易主,今年的店小二也是新的。姑苏不愧是个繁华都市,物换星移连伤感都容不下。 小二走过去,对着白前说了一句:“客官,实在对不住。今天小店关门早。你看旁的客人都散了,您要是来探亲就早投靠,自己来的也早点找家客栈歇下吧。” 白前放下来手中的茶盏,说了一声好,结了账就往门外走。 小二还在身后追加了一句:“今天是个凶煞时候,恶鬼还阳的日子。客官小心些。” 白前抬手抽出了别在腰间的一支笛子,拿到眼前看了看,低声说道:“这世上,要是真有鬼该多好,至少我还能再多看一眼。” 想想多看一眼也还是个死,多说几句话也终究不能恒久,既然离别不过是个迟早的事情,那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入夜之后,街上竟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白天里那么繁华的都市仿佛一下子成了空城。微凉的春风拂过的时候,白前突然就想家了。 第二章 生死茫茫 第三次来,白前对姑苏城早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更鼓敲过了三遍的时候,他像一个鬼魅一般潜进了西街的一所宅院。 西陵府上也是一片静寂,唯有一间卧室还亮着灯。 从窗户翻进去,他丝毫也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这屋子的主人三年来从未离开过,也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白前走到床边坐下。 只见床上的男子面容沉静,双目微阖,无悲无喜。 尽管已经是第无数次见到他,认真看着这张脸,白前还是不得不感叹,小晔长得确实好看。 甚至可以说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他的长相,要比佛龛里最精致的雕塑还要流畅精美,轮廓虽然优美,却也十分刚毅,所以五官虽然精致但不至于让人误会是女子。 但他脸上最精彩的,其实还是那一双梦一般的眼睛,认认真真看你一眼,都能教人读出千万种深情。 当然了,小晔不可能对任何人都深情,只是他的眼眸太过清澈而深邃,让人在他眼里能看见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可惜已经很久不见他那样看着自己了,白前都快要忘记小晔的瞳色了。 其实来之前白前也犹豫过很久,到底是记着他最后横枪立马的帅气背影还是去看现在这个毫无生机的“睡美人”。 他最终还是来了,跨过许多远路,在每年的三月三,小晔生日这天来看他。哪怕这么做已经毫无意义,他不会知道,更不会来迎接。 小晔的房间里每夜都会亮着灯,他父亲说怕儿子有一天醒过来的时候正赶上夜里会看不见。 西陵晔已经这样昏睡了三年了,身上的伤也渐渐长好,只是人始终醒不过来。 白前也就是过来确认一下他还没死而已。 春三月的江南,正是热闹的时候,小晔的房里,也应景地摆了几盆兰花,这会已经开了一半。 大夫们早就对西陵晔的恢复不抱任何希望,他也就剩那么一口气吊着,没有奇迹发生的话,这辈子都醒不过来。 只是父亲西陵穆和不肯接受唯一的儿子不会醒过来的事实,一直当他还活着,天天这么养着。 西陵穆和,是前朝的兵部尚书,他们家,三代为将,到儿子西陵晔头上已经是第四代了。从他出生起,西陵穆和对这个儿子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从识文断字到兵法武功,没有一样不是亲自过问的。 他把这个儿子,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他还活在世上一天,就不会停止对儿子醒过来的希望。 很多时候,家里人都以为老爷已经疯掉了。 三年前老爷辞了官,遣散了家里大部分的下人,带着少爷夫人从长安迁居姑苏。唯一的理由不过是信了一个江湖游医的说法,说是姑苏天气清和温润,对少爷的恢复有利。 他经常一整天一整天的对这儿子说话,没多久,就把花白的头发全部愁白了。 曾经的兵部尚书重权在握,本来后面皇帝被废,他是逃不过一死的。只是那会西陵晔半死不活的被人抬进了家门,他立马去辞官启程离开了长安,算起来,也是大难不死,避开了一场政治风云。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神志不清的疯老头子了,就连姑苏城里的武林世家们也忘记了,西陵家曾经出过多少显赫的高手。 这晚白前在小晔床边也说了不少话,声音低到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偶然有起夜的下人听见少爷房里的呢喃之声早也不再大惊小怪,自打少爷昏迷过去之后,经常有人跟他说话,他成了最能保守秘密的人。 白前把这一年在江湖上的各种见闻都跟他说了一遍,他说在中原,似乎又有了幽冥剑客的行踪。自从小晔离开之后,他又成了一个江湖上无所事事的浪子,这会正打算去找幽冥剑客比比剑。 都好几年了,白前还是不太习惯这么安静的小晔,倒不是说平时的小晔有多么闹腾,而是平时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从来都是认真看你的,不会这样毫无反应。 有那么一会,白前想,他认识的那个西陵晔,大概是真的死了。躺在这儿的不过是一具长得很像西陵晔的尸体吧,不然怎么会不再关心这个世界,也不再跟自己开玩笑了呢。 那会白前真恨不得给他一剑,总觉得入土为安有个墓碑可凭吊都好过这样不生不死的折腾人。 前年来的是时候他看见过西陵穆和,佝偻着身子,半白的须发,柱着一根桃木杖走进来跟小晔说他小时候的事情。 他身上没有一点武将的影子,仿佛死的不仅仅是儿子,连他也一起死掉了。 说是拐杖其实很牵强,也不过是根桃木棍子。磨得光光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一起追随他的下人们才知道,那是小时候他削来给西陵晔练剑玩的。 其实认识小晔的年头不浅,也没听他提起过几次他父亲,小晔提的最多的倒是他的未婚妻阿黎。白前从没见过那个姑娘,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全名是什么。只是被小晔说的地上没有,天上难寻,竟叫他生出几分神往来。 小晔从来不佩服谁,说起父亲或者是君主的态度也没有多少敬意,对阿黎的态度却很不一样,这使白前格外好奇。好奇完了他就发现自己认识小晔六年了,居然对他的事情知之甚少,即便是阿黎,也就那么个名字而已。 不过小晔对他知道的更少,也从来不过问白前的过去和未来。这是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就是只管现下的合作,并且这种默契维持着他们之间的信任,从未崩塌过。 想起小晔的家人使白前也想起了自己的家人,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就离开了横断山边上的家,粗算来大概有十年没有回去了。 他为人孤僻,消息也差,跟父亲关系淡漠,自从离家那天起,也就断了联系。 他突然想起自己有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家的时候,有点吃惊,吃惊的是这么多年了,他竟然也没怎么想家。 他的父亲肯定还没有小晔的父亲这样老,妹妹们可能已经长大嫁了人。而自己,可能对于家里来说,跟不存在也没啥差别。 五更鼓响起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要泛白了,西陵府上的下人们也要起来了。白前对着依然闭着双眼的小晔说了一句:“我还是决定要先回家一趟去看看,秋天再去找幽冥剑客,明年再来看你。” 第三章 何处不相逢 就在离姑苏城不远的一座山上,坐落这一间清寂的道观。 山高天寒,桃花才开了零星的几朵。 道观里头供奉着二郎显圣真君,不过就是一座泥塑的雕像,没什么豪华的派头。道观地位偏僻,与山下又只有一条羊肠小道相通,所以平时也没什么人会来。 只偶尔在道教节庆日子会有一些各地信士远道而来,送些柴米。 这间道观不大,是座丛林观,经常会有过路的道士暂住歇脚。目前常住的一共也就四个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年道姑,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以及两个年轻道姑。 少年叫阿牛,是老道姑几年前下山的时候在山旮旯里捡来的。她看孩子四肢健全又听话,就带过来养着给自己孤寂的晚年做个伴,随随便便就取了个阿牛的名字。 阿牛不但是四肢健全,也不傻,甚至是相当机灵,模样也俊俏,老道姑是想不通怎么会有父母把这么一个才四五岁的男孩子丢在野地里头不要了。 从那以后,阿牛就一直跟着老道姑在道观里生活了。他活泼好动,是老道姑的开心果,平日里帮着老道姑挑水种菜,也是个不错的帮手。 这样一老一少相依为命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到三年前。那会山上来了那两个年轻道姑,她们自己说是一对姐妹,自小在北边的一个庵堂长大,后来养育她们的老道姑去世之后,她俩就开始了云游四方的历程。大一点的那个叫惠静,小的叫惠清。 两个人是阿牛领回来的,他那天去市镇上买东西,钱被人偷了。他想着前天起道观里就没有米了,于是打算赊个账先。 谁知道店家不许,他背起一袋米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说,明天给您送钱来。 米店老板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当即招呼了几个伙计就追上去了。 阿牛是到山脚下遇见的两个道姑的。 那时候惠清一把拉住他,扔进了灌木丛中,躲过了几个人的追铺。 差点失声喊出来的时候,被那个小道姑一把封住了他的嘴。 事出紧急,他都没意识到刚刚那一下崴到了脚。 虽说他是粗生粗长的小伙子,但是在崴了脚的前提下把一袋米背上山还是很有一些难度的。 本来就打算就此别过的两姐妹转身准备走的时候,年纪大点的那个眼尖看到阿牛一瘸一拐的步伐停了下来,给小的使了个眼色。 顺着姐姐的目光看过去的惠清于是看到了自己闯的祸,吐了一下舌头,就撩起了袖子,把阿牛肩上的米袋抢了过来。 她对着姐姐说:姐,我送他回去吧,这么个精瘦的小子,这么走回去估计一个月都下不了地了。 惠静也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点头应允。 问清楚了阿牛的住处之后,年纪小点的道姑就主动背起了米,三个人一起往山上走去。 到山上道观的时候,也才半下午的样子。 时间其实还早,老道姑谢过两个年轻人之后,执意要留她们过一夜。 两个人也没推辞,就住了一晚,第二天却再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老道姑这道观里本来也就不少道士歇脚的,也就留下了她们。再说了,她自己跟阿牛住在这里,也挺寂寞的,多两个伴也不错。 三月三是惠静的生日,她平时一向安分守己,这一天,也不过是在房间里自己弹两首曲子。 琴是她自己带来的,大概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平时都不许人碰。 日子一晃过去了三年,阿牛都已经长成了一个挺拔的少年。这几年,他倒是跟随着惠静惠清两姐妹学了不少东西。 自打三年前下山之后,阿牛就没再下过山了,他还一直惦记着那袋米钱。 趁着这天终于得以下山采买的机会,阿牛准备去找那个米店老板还钱。 只是时移世易,那家店早就没了踪影。从前那家米店的位置上,而今是一家客栈。 白前正收拾行李退了房出来,就看见门口站这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神色落寞地看着客栈招牌。 白前前脚路过了那个少年,眼角余光就看见客栈里头飞出一只镖来,直奔着少年的命门而来。 几乎是本能反应,白前一个腾空倒退就挡在了少年的面前。 阿牛想着平白无故怎么眼前多了这么个白衣男子,还离得这么近,就有点警戒了起来。 他礼貌性的也退了几步,想要躲开被侵犯的个人距离。 结果却被客栈里头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叫住了。 男的说:“小子,好好站着给我做靶子,你哪里也不能去。” 听他这么说的时候,阿牛才看到白前半举的手中,两指之间,正夹着一直竹叶形状的飞镖。 白前的脸迎着光,沉静如秋水,看不到任何表情。 他背对着那对男女,没有转身。 然后客栈里走出来那个男的,向着白前冷漠的后背一拱手,说道:“大侠好身手,在下姑苏陆成,敢问大侠高姓大名?” 姑苏城没有人不知道陆家的大名,甚至就算是一向对江湖不怎么关心的白前也已经大致猜到了这对男女的身份。 白前此刻是面对着阿牛,背对着客栈的,这时候他只是开头问阿牛:“你是他们陆家的下人吗?” 阿牛摇头否认。 白前转过身面对着陆家那对男女,抬手抱拳,恭恭敬敬地说到:“家里下人也不知道是哪里开罪了两位,还请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 阿牛一脸愕然,正好被那对男女看了清清楚楚。 那个女的开口说到:“我看他跟你,根本就不认识。是吧?小子,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阿牛此时终于反应了过来,说我跟随我家少爷十几年了,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名字。 嘴角扬起一个清浅的微笑,陆家这个姑娘,长得青春靓丽,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性格里头有几分飞扬跋扈的意思。 看见白前转身的时候,她就被惊到了。白前身上那种略带着一点沧桑的沉静气质很快就吸引了她。 所以这时候她已经对阿牛失去了兴趣,只想着怎么才能把白前留住。 根本不管阿牛的解释,她说:“今天,除非你赢了我,不然你们俩,谁也别想走。” 白前心内充满了牢骚,自己刚刚不过是出于多年习武的惯性动作,根本就没打算在这地方多费一点时辰。不是说好陆家是武林中的大户人家,名门望族么。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后辈。 他满脸哀怨地看了一眼阿牛,阿牛还委屈呢,好好站在人家店门口差点就没命回去。 就在白前的眼光里,阿牛意会到了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咱们分开跑。 第四章 独善其身 一向灵活的阿牛在领会了白前的意思之后,立马就转身往自己身后跑去了。 可惜的是,在场不仅仅是阿牛一个人领会了白前的意思,陆家的那个姑娘也看出来了。 要命的是,那姑娘迅速出手一个腾空就拦住了阿牛的去路。 下一秒,一把森然的寒剑就抵上了阿牛的喉头。 她对着白前远去的背影说:“你可以走,但你是不是落下什么了。” 此时阿牛也毫无出息的喊了一声:“大侠,救我!” 姑娘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阿牛:“不是说是你家少爷吗?” 已经跑出一段距离的白前停住了脚步,暂时没有回头。 干咳了一声,他说:“姑娘,我不认识他,我赶着回家过年,就此别过。” 陆姑娘的表情有些恼怒,这才三月,就赶着回家过年?敢情他家在东海那边吗? 只是这话她也没说出来。她只是把剑锋逼近了几寸,冷冷说道:“既然大侠也不认识这个小哥,那我把他带走,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白前:“我是没有什么意见啦,只怕人家不乐意。” 白前说完就打算继续走,对于这等闲事他倒是没有什么兴趣,毕竟他又不是西陵晔。刚刚出手不过是出于本能,既然圆不回来那就算了。 阿牛突然有了一种这次要是被带走,估计活不到明天了不祥预感。 他倔强地站在原地死死盯住白前的背影,仿佛这样就可以束缚住白前的脚步一样。而白前此时看上去更像个胆小怕事的无能鼠辈,好像看上去腰杆都没有刚才那么直了。 陆家那姑娘终于决定不再坚持自己大家闺秀的风范,朝着白前说:“今天你要是打赢了我陆家的剑法,我就把这小子送给你。” 白前翩然转身,摊了摊手:“我年纪轻轻,好手好脚,并不需要一个小厮。” 说到这个份上,他早就明白了,人家想要为难的是他,而不是那个小子了。 他尽量走得风度翩翩,朝着他们走过来。 姑娘看见他回头走过来心想有希望,应该可以顺利见识一下他的武功了。 白前边走边说:“陆姑娘,你难道就没有看出来,我一介书生,并不会打架吗?” 他的目光由上向下,扫视了自己一遍。 陆姑娘也跟着他的目光审查了他一遍,只见他一袭白色深衣,不过是极为平常的打扮。重点是,并没有任何杀伤性武器。 最后目光落到他腰间的一支竹笛上,说:“你可以用笛子打呀。” 白前就像是生怕别人抢了他的笛子一样保护性地后退了一步,说道:“我说你一个小姑娘家,成天就知道打打杀杀,有意思吗?笛子是乐器,乐器怎么能用来打架呢。” 江湖上的武器一向五花八门,拿布条子打架的人都有,乐器怎么就不能用来打架了。陆姑娘对这个解释表示不服。 可是她也看出来了,白前拒不配合。这样僵持下去,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这时候站在一边的陆成突然冒出来说了一句:“我看这位大侠刚刚逃跑的时候,脚底生风,一看就是练过的。” 对于这个突然说话的家伙,大家都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刚刚那么长时间都死哪去了。 但对于他说的话,街上的围观群众纷纷表示认同,白前就一脸尴尬地想,怎么说话呢,谁逃跑了。关键是根本就没跑掉,怎么用这么难听的词。 鉴于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已经严重阻碍了街上的正常交通。人群开始有了骚动,大家纷纷有了意见。 大家本以为能有一场好戏,没想到就看到双方毫无默契的拉锯战,还是口水战,都表示相当扫兴。 一开始人们还想着听说高手过招都这样,谁先动谁就输。可是看半天他们动倒是都动了,就是没见打起来。 围观群众甲:“他俩到底还打不打了?” 围观群众乙:“他俩好像没说要打。” 围观群众丙:“那他们把咱们聚在这干嘛?” 围观群众丁:“打不打,不打我回家种菜去了。” …… 白前已经看出了围观群众的不耐烦,心想这些人是有多无聊啊,难道就不考虑一下当街打架自己会被抓吗?好吧,就算自己被抓跟他们确实没有关系,但是难道就不考虑一下万一打架甩起暗器来被误伤到他们怎么办吗? 要是看个热闹就无缘无故死了总是不值得的。 时间一长,陆家那姑娘的脸面也挂不住了。毕竟她陆家是姑苏城里传说最厉害的,平常别人见了她都是要绕道走的,今天这男人虽然不愿意跟她动手,但也没服输。 从前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他总是免不了要跟小晔抱怨几句的,然后坐等小晔去解决一切。 好吧,他又想多了,从前小晔遇到这种情况,也不过是拖着他跑得飞快,然后感叹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而已。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女人真是麻烦。” 一不下心声音有点大,被对面的姑娘听见了。其实今天这事跟性别没啥关系,毕竟她也只是想要维护一下自己家族的地位罢了。 陆家那姑娘给了白前一个寒意十足的眼刀,作为他抱怨女人的回应。 不巧的是白前平生最不喜欢打来打去的武林生活,也完全不能理解就凭着武功高一点就可以目无法纪随便欺负人的世界。 他要是能理解,也不至于前些年离家出走了。 可怕的是,离家将近十年,他还是没有理解他爹,并且在这一点的觉悟上毫无长进。 按捺不住的陆成率先对白前发起了攻击,一个腾挪轻松躲过的白前就绕到了姑娘的面前。 陆家那姑娘本来还打算看场好戏,顺便学点招数的,没想到啥也没看清迎面就看见了一张大脸逼到自己眼前,瞬间脸一红,还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下一秒她就失去了对人质的控制,只看到白前跟拎白菜一样拎着阿牛一溜烟就没影了。 围观群众一时还不好分出个胜负,只得纷纷赞叹太快了,然后心满意足得散去了。 没有了观众,似乎也失去了生气的意义,那姑娘恼羞成怒地瞪了一眼手中的剑,对着陆成说:“你看他武功如何?” 陆成:“小姐,我看他轻功如此了得,想必武功也不低。” 陆姑娘:“我看他轻功如此了得,怕是只会逃跑。” 陆姑娘:“他刚刚那招好像有点熟悉。” 陆成:“小姐,好像是穿花摘云手,沉水剑法的基本功里也有这招。” 第五章 少年侠客梦 诚如陆家的两个人所说的,白前的轻功就是放到当今武林上,也没有几个人能追的上他。 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拎着阿牛出了城,来到了郊外。 随手一丢,就阿牛扔在了草地上。转身就要离开。可是阿牛一屁股赖在地上,却死死抓住了白前的衣摆。 白前:“呦,怎么,你小子还赖上我了不成?” 阿牛:“大侠,俗话说从送佛送到西,你可不能把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扔在这荒郊野岭里。” 白前:“你又不是佛。” 然后他抬脚踹了阿牛一脚,阿牛也没放手。 白前:“我看你手上力气也不小,我这衣服都快给你拽下来了。何况我看你根本就是这姑苏的人吧,自个回家就是了。” 白前姿势尴尬的站在三岔路口上,看着自己快被拽下肩膀的外衣一脸无奈。 阿牛:“这姑苏陆家可不好惹,我看我是不敢回家了,怕连累家人。不如你带我走吧。” 阿牛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个念头来。 白前:“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对我?” 阿牛:“大侠,你就是人太好了。” 白前:“所以,我应该一刀砍死你,顺便送去陆家领点赏钱?” 白前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短期内不打算起来的少年,明明眉眼都不算难看,就是怎么都看不顺眼。 白前的眼神太多冰冷,看得阿牛有些发毛。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白前,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回想了一下这几年道观里无聊的日子,内心做了多年的英雄梦开始蠢蠢欲动。 他算是看出来了,白前的身手不一般,跟着他也许就能实现自己闯荡江湖的梦想了。一想到这里,他就铁了心非得赖上白前不可了。 阿牛:“大侠,您缺徒弟吗?” 白前:“不缺。” 阿牛:“那您缺下人吗?” 白前:“不缺。” 阿牛还是不死心,继续挣扎着:“大侠,您缺个陪您说话的吗?” 白前想了一下,这个好像有点缺。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有点兴趣了,只是转念一想,男孩子这个年纪,跑得慢,吃得多,还爱惹麻烦,还不如牵匹马来的实在。 白前半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阿牛。问道:“你,给我个理由吧。” 看见白前松口,阿牛一下子有点松懈。谁知道就在他这一松懈的间隙,白前已经高高跳到路边的树杈上了。 本来就已经居高临下的白前,这会站得更高了。俯视下来,有了莫名的压迫感。 阿牛看白前也没跑远,索性还是坐在地上休息。 他扬起年少的脸,看上去表情都还很稚嫩,对着白前说:“大侠,我会陪聊。” 白前偏了偏头:“我喜欢安静。” 阿牛:“大侠,我会烧饭。” 白前:“我对吃的没兴趣。” 阿牛:“大侠,我还会酿酒。” 白前低下头认真的看了他一眼:“你是个厨子?” 阿牛也想了一下,过去这些年在道观里,他虽然什么都干,这烤肉酿酒的功夫却是背着道长学的,所以也不能算是厨子。 他微微点了下头,说:“算是吧。” 白前:“会酿什么酒?” 阿牛:“我会酿的酒可多了,有桃花酒,桂花酒,松花酒,还有梨花酒……”他数的不亦乐乎。白前总算是找到了这小子的一点用处。 “哦,对了,还有“月光”,我也会酿。”阿牛很认真地补充道。 “月光?”这算哪门子的酒名。白前第一次听西陵晔说起他杯子里的酒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反应。 只是时隔多年,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心思简单的少年了,也不会再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尽的好奇。 听到久违的“月光”的名字,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很累了,想要回家的念想变得更加强烈了。 从树下跳下来,白前对阿牛说:“走吧。” 阿牛一听就一个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跟着白前就往南走去。 白前一时沉浸在关于小晔的种种回忆里,他眼前迅速闪过他曾经明艳的笑容和月光酒冷冷的香味。 以至于都忘记了问一下阿牛,是谁教会他酿的酒。 直到他被自己肚子饿的咕咕叫声给惊醒了过来,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到了午饭时候了。 因为阿牛的这出意外,白前这次都没来得及准备路上的干粮。刚才只顾着赶路,现在才发现,这会走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除了一条向南延伸的小路跟两边茂密的树林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举目四望,只有一片连天的绿色。白前突然停下来,蹲下身子在地上捡了几块石子。 身后的阿牛一时没停住,看到蹲在地上的巨大障碍物的时候只能一个前空翻跳了过去。站稳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还在装小白,这样不会暴露了吧。 然而身后的白前对此毫不在意,只是起身之后向着林子深处走去,不一会,阿牛就听到一两声鸟类的惨叫声。 白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两只肥肥的山鸡。 阿牛一看猎物已经到手,觉得自己就这么白白损失了一个表现的机会有点不满。 随即眼明手快的抢下了白前手里的山鸡,说了句:“接下来,您就看我的吧。” 白前对此不置可否,但看他抢过去收拾也就不再准备干什么,点地一跳又到树上去了。 他说:“好了叫我。” 阿牛低头专注于手上的山鸡,听到声音从某个高处传来,抬头一看才知道白前又上去了,并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靠着树干睡着了。 这种奇特的属性使得阿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把白前跟传说中的鸟人联系到了一起。要不是鸟,怎么会那么喜欢待在树上呢。 阿牛没有叫醒白前,他有点担心突然叫一声,会不会把他从树上惊掉下来。叫醒白前的是烤山鸡的香味,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到阿牛从随身的小挎包里头拿出调料。这一点再次笃定了他关于阿牛是个厨子的判断。 好在他觉得而一个厨子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威胁,而且带着一个移动厨房的话,行走江湖只会更加便利。 阿牛给烤肉加了盐,加了花椒粉,甚至还随手在河边采了一把紫苏叶子放在一起去了腥味。白前对阿牛的厨艺大加赞赏,他从前从来就不知道能在这些烤肉上撒上那么多调料。 饱食之后的白前,决定给阿牛讲个故事来回报他,他一早也就看出来阿牛那种对江湖风波的渴望了。跟自己数年前离家出走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于是他问着阿牛:“小子,我看你对江湖挺有兴趣的,是不是想知道点什么?” 阿牛:“大侠,您怎么知道的,我是想知道,我什么都想知道。” 白前:“好,那我就给你说说,这几年江湖上的一些事吧。对了,你有名字吗?” 阿牛:“大侠,我叫商陆,您管我叫小陆吧,您叫啥?” 阿牛在被老道姑捡回去之前,其实是有名字的,只是他记得父母离开之前叫他隐姓埋名不要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名字,才让人随便叫了阿牛,他心里早就嫌弃这个粗糙的称呼几千几万遍了。 其实白前一开始以为他的名字,会是什么阿猫阿狗之类的典型下人称呼,没想到居然这么文雅,搞不好这孩子身上也有个精彩的故事。 白前:“我嘛,叫白前。你就叫我白大哥好了。我也不想做你师傅。” 商陆:“好的,白大哥。” 白前:“你想知道些什么,你说。” 商陆:“白大哥,我最想知道幽冥剑客的故事。” 第六章 江湖旧事 白前:“他呀,他的故事可长了。” 商陆:“白大哥,你知道多少,据说他是个格外神秘的人呢。” 白前:“是的,似乎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见过他的面目。” 商陆:“没人见过他呀,我猜他一定长得很丑吧?” 白前被他这天真的想法惊到了,放缓了脚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见过?” 商陆:“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一个人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不是小人,就是长得丑吧。” 白前:“他是个杀手呢,杀手怎么能以真面目示人,会被报复的啊。” 白前又补充了一句:“咱们江湖上的杀手几乎都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太危险了。再说了,没人见过他,也许他长得太好看呢?算了,他长什么样都不影响他是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残酷杀手。” 商陆似有所悟:“哦,那他有名字吗?” 白前:“有吧,只是名字跟脸一样,是他的秘密呢,不能轻易告诉别人。” 说话的时候,白前的步伐一点也没有停下,他还是大步流星往前走,好在商陆也长得足够高了,不然都很难跟上他的步伐了。 商陆:“我听说从前江湖上有个葬剑山庄来的,那里有江湖上一流的杀手团伙。白大哥,这个你知道吗?” 白前在听到葬剑山庄的时候,眼神突然变得缥缈起来,似乎在回忆什么。 此后一段时间,白前似乎陷进了一段久远往事的回忆里头,久久没有答复小陆的问题。 商陆跟在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莫名觉得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压抑。他坚持不懈地问道:“你说这个幽冥剑客会不会也是葬剑山庄的人啊?” 走出去十里地,白前终于搭了话:“不会,他跟葬剑山庄没有关系。” 商陆:“白大哥,你不是不认识他吗?怎么就知道没关系。” 白前:“不信啊,那我带你去葬剑山庄问问呗。”白前脸上此刻已经扫尽了阴霾,换上了一个调皮的微笑。 商陆惊得连连摆手:“白大哥,你可别吓我,我去那干什么呀,那里头都是可怕的杀手,搞不好有命去没命回来。” 白前:“嗯,去葬剑山庄的人,就没一个打算活着回来的。” 商陆问得有一搭没一搭,一开始还以为他真的对幽冥剑客有多大的兴趣呢,结果是什么都想知道。 走了两个时辰之后,天也就渐渐黑了。 商陆抬头看了一眼这条拐进森林深处的小路,方圆百里都没有一处人家。今晚要怎么睡呢?随着气温下降,光线变暗,他就慢慢不再考虑那些遥远的传闻了,而是开始担心起了自己。 商陆小心翼翼问着白前:“白大哥,我们夜里也赶路吗?” 白前终于停下了下来,四周看了看,说:“夜里当然要睡觉啊,我们今晚就睡这里了。” 顺着白前手指的方向,商陆依然没有看见任何一处可以夜宿的房子,只是看到一块稍微平坦一点的野地。 商陆:“睡地上?” 白前:“那哪行,当然是睡树上啊,这边林子这么深,睡地上会着凉的。” 白前说得一本正经,就好像睡树上就不会着凉一样。 白前:“何况睡地上还会有蛇,而且我们俩这么大个,要是挡到来来往往的豺狼虎豹或者是土匪强盗什么的,也不太好。” 白前说的一脸云淡风轻,甚至还有几分善良的光辉。 商陆看了一眼抱着胳膊,站得玉树临风的白前,惊出了一身冷汗,再次加深了他关于此人可能是个鸟人的推断。 四野无人,他们俩的对话声就显得格外响亮而突兀,吓得商陆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他现在看着白前的眼神,有自己贸然出门的后悔,也有一点对白前的怜悯。他小声问道:“白大哥,你不会从小就睡树上的吧?” 白前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点头确认了商陆这个猜测。 商陆:“白大哥,你也跟我一样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啊?” 白前:“不是啊,我爹让我睡树上的。” 商陆内心不得不闪过一丝怨念:这什么爹啊,还不如没有呢。 白前的声音很低,但是夜太寂静,所以那一声还是被商陆听到了。他说:“我爹长什么样来的?” 此刻的白前,微微低着头,面上表情很温柔,就是带着几分淡淡的困惑。 商陆很快也就想通了,连个床都不给睡的爹,白大哥不记得也是很正常的。 等他准备再问什么的时候,白前竖起了中指抵到唇前。然后猫着腰就钻进了林子里。 一眨眼的功夫,林子就恢复了安静,就剩下一些零星一些昆虫的叫声和远处稻田里早醒的青蛙叫声了。 商陆站在原地,也没有到处跑,他怕白前回来找不到他。是的,他坚信白前不会丢下他自己跑掉。 在刚刚听到白前说起他爹的时候,他甚至还想以后要好好照顾白前呢。差点说出口却被白前嘘了回去。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之后,白前果然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两只肥肥的兔子。 那两只兔子也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死了,反正他刚刚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可见白前早已深谙此道了。 白前交待商陆去捡些柴火,商陆回来的时候,白前已经把兔子处理好了,点上火开始烤了。 火光映着他的脸,微微有些红,商陆抱着柴火站在一边的时候,才发现,他俩长得其实是有三分相似的。 放下柴火之后的商陆,也在火堆边坐了下来,他半开着玩笑说到:“白大哥,我看你身手这么利索,可以去做贼诶?” 白前有几分鄙夷地白了他一眼,说:“我为什么要去做贼?” 商陆:“茶楼里那些说书先生们都说,大侠都爱劫富济贫的。” 白前:“我又不是大侠,也不想劫富济贫,我还贫呢,谁来济我?。” 商陆:“以后我济你好了。”少年一手拍胸,反佛他真的济得了谁一样。 白前:“谢谢啦,我暂时还不需要你个毛头小子来救济。” 水足饭饱之后,白前果然毫不迟疑就跳到树上去了。 这下商陆可犯了难,他可从来就没睡过树上,睡着了从树上掉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伤筋动骨的估计就只能在这野地里等死了。 他抬着头,固执地看着白前,也不说话。 白前:“不然你就睡树下吧,正好给我望风。” 商陆有苦难言,这个荒郊野岭的,一个人都没有,心想你睡那么高有什么需要望风的,吹风还差不多。 白前:“哦,对了,这会开春不久,猎物不多,这山里头的猛兽可都还饿着呢,睡底下小心一点啊。” 如果说刚刚他还是只有一点后悔的话,这会真的后悔到肠子都青了。离家出走虽然算不上什么豪迈举动,但是离家出走头一个晚上就被狼吃了,这传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啊。 想想还是只能求助于白前,他对着白前喊道:“白大哥,你拉我上去吧。” 白前也没说话,猛不丁得扯下一根绕树而生的葛藤,往商陆腰上一缠,使力一拉。下一秒,商陆就已经稳稳坐在了树杈上。 白前腕骨微动,利用手上的葛藤,把商陆牢牢绑在了树上。然后拍拍手上的灰,对着对面的商陆说:“这下不用担心掉下来了,拽都拽不下来。你就放心睡吧。” 商陆试着扭了一下腰身,白前绑的非常牢固,不但掉不下去,而且连动一下都难。他还想抱怨点什么来的,结果对面的白前呼吸已经变得深沉而均匀了,这么快就睡着了,一点反驳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商陆。 第七章 半路出劫匪 当商陆被一阵接着一阵的寒意冻醒的时候,睁开眼只看见林子里一场漫天的大雾。 能见度太差,只能依稀看见对面那棵树上好像是没有白前。 鉴于他记忆里的白前是一身白衣,极易跟这乳白色的雾气融为一体,也不好判断到底在不在。 他尝试扭动一下身体,然后就记起来自己是被牢牢绑在树上的。 举目四望,基本啥也看不见。商陆此刻的心情就跟身上的衣服一样又湿又冷。 白前真的是商陆这辈子遇到的最不靠谱的人了,不过仔细想想,他这辈子好像也没遇到过几个人。 正在他内心把白前唾骂了一千遍的时候,他听到了树下传来白前的声音。 白前:“小陆,起来吃饭了。” 他心里憋着气,不打算理他。 雾气散去一些,能看见树下的白前自己在那里烤火。 他今天换了一身浅灰色的绑袖劲装,一改昨天一派书生的儒雅形象,变得颇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意味了。 没听见商陆搭话,白前继续专注于烤他手上的鱼肉。 直到鱼肉的香味飘到商陆的鼻子里,他听见肚子里饥饿的咕咕声,才想起来跟他赌气毫无意义,毕竟他现在的处境,没有白前,连树都下不去。 等鱼都烤好了,白前飞身一跃,就坐到了商陆的身边,伸手从他口袋里掏出调料开始逐一往鱼肉上撒。 因为穿着被露水打湿的衣服,商陆身上有微微的颤抖。其实白前上来之前就已经扔了块石子解开了他身上的葛藤,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还保持着被绑缚的姿势。 等一切都弄好之后,白前鄙视地看了一眼有些虚弱的商陆,一把拎起他就跳下了树。 指着火堆说,你先烤烤火。 这时候,商陆只顾着追寻温暖,等自己差不多烤干了才有心情去看一下周围的环境。 白前既然是抓了鱼,那肯定去了河边,所以顺便装了水。搞不好,他还洗了澡,因为他还洗了衣服晾上了。 此刻昨天他那一身白衣正晾在火堆旁边临时搭建的木架子上,虽然已经跟着白前烤了一早上的火,但还是半湿不干的样子。 一想到一大早居然已经起来已经干了这么多事情了,对他的愤怒也就消掉了几分。 何况白前还挺有良心的给商陆留足了口粮。甚至还打好了中午吃的野兔。 吃饱之后两人重新启程,衣服还没有干透,也没法收进包袱,他居然随手捡了个木棍扛在肩上,然后把衣服挂上面就走。 身后的商陆看见这样子的白前,心里再一次打起来退堂鼓。 这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什么大侠啊,昨天看起来至少还风度翩翩的,今天这幅样子,扛着个白衣服,远看还以为是森林里举着灵幡的“雾露鬼”呢。哦,不,就是连鬼也不带这么随便的吧。 紧跟两步,商陆说:“白大哥,你这个样子,还怪吓人的。” 白前:“我就晾个衣服,碍着谁了吗?” 商陆:“你举着个白衣服,好像鬼诶。” 白前:“哟,你还见过鬼?” 商陆连连摆手,否认道:“哪有,我才没见过呢。就是听说大清早会有让人迷路的“雾露鬼”,我猜大概跟你差不多。” 白前:“哦,搞不好我就是鬼哦,你怕不怕?” 商陆在他身后悄悄翻了个白眼,心想虽然没见过鬼,但肯定没有这么爱吃肉的鬼。 白前见商陆不答他话,只能自己继续话题。说道:“这荒山野岭的,那里会有人。” 虽然这年头想见鬼难,但是想见人还是挺容易的。 就在白前说完这句话之后,林子里就突然钻出来一个人。来人身材魁梧,相当壮实。白前跟商陆两个站他身边就跟从小就没吃饱饭的后娘养的孩子一样瘦弱而不堪一击。 虽然来得猝不及防,但是白前还是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那汉子扛着一把大刀,拦在路中央,说:“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白前:“你一个习武之人,就不要瞎抢别人开路的买卖了。” 商陆在听到来人是打劫的之后就躲到了白前的身后,一声不吭。 白前把商陆拉到一边:“来,他不让我们走路,那我们就从旁边绕过去好了。” 看到这么明显的无视,似乎激怒了那汉子,只见他突然把刀横着面前,喝到:“不留下点什么,今天休想从这里过去。” 商陆看了一下自己,对那汉子说:“问题是我什么都没有啊,就一身衣服,你也穿不上啊。” 那汉子立在路上,就跟地里长出来的一样岿然不动。 试图用气势来压迫到这两个在他眼里瘦弱无力的青年。 白前上前一步,满不在乎地审视了一遍那汉子,转头跟商陆说:“我看这位大哥面色阴沉,身材魁梧,八成是……”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挑动商陆的好奇。 商陆果然上当,追问着:“八成很厉害,是不是?” 白前:“额,我看他,八成是饿了。” 商陆…… 那汉子:“少废话,把东西交出来。” 然后白前回了一句好勒,就把商陆手里的兔子扔了出去。 商陆都都没反应过来,只是无意中碰到白前身后晾着的衣服,说了一句:“白大哥,你衣服干了。” 白前听说自己衣服干了,取下来收进了包袱。他手里就算有了一个勉强能算武器的木棍子。 商陆:“所以,你把兔子扔出去当暗器了?” 白前:“得了吧,你看看他,脚底不稳,语气发虚,不知道给饿了多少天了,哪里还需要什么暗器打他。” 白前继续补充道:“在这地方,连兔子都打不过,可见伤得挺重的。估计也没有几天活头了,也就骗骗你这种小孩子了。” 商陆:“白大哥,那你不救他吗?” 白前:“又不是我打的他,况且我已经把我打的兔子给他了呀。” 商陆:“可是哪有大侠会见死不救的?” 白前:“一,我不是什么大侠,只是个过路的;二,大侠又不是观音菩萨,见人就救的那是郎中;三,我也不会治病,帮不到他。” 商陆对白前肯对他解释真么多深感欣慰,然后他决定帮对面那个汉子烤好兔子再走。 作为一个拿刀试图抢劫的人,被两个受害人这么无视,还是觉得伤到了尊严。不过毕竟是第一次抢劫,失败了也情有可原。 白前对于商陆这么同情心瞎泛滥不置可否,但也就此停下了脚步。 想想还是把他甩了算了,烤肉虽然好吃,但照这么个走法,估计连过年都赶不上了。 第八章 众里寻他 白前终究还是没有走,只是抱着胳膊靠着树干站着在一旁冷眼旁观。 想着以后得好好教教小陆,实在不行,轻功跟暗器也得先教会。因为他已经听见远处急促的马蹄声了,要是他自己,一转身就能跑没影,可是带着小陆就太麻烦了。 商陆跟那汉子说着话,问他哪里来哪里去,白前有些不悦地打断了商陆,说到:“英雄不问出处,没事别瞎打听。” 商陆转动手上的兔子,不搭理白前。 那汉子还是回了话,说他是姑苏陆家的护院,跟从老爷从南边回来,结果半路察觉到被人跟踪。平时家里就他脚力最好,所以老爷让他赶紧回城去搬救兵。 一听到姑苏陆家,商陆顿时没了兴趣,心想怎么到处都是他们家。 白前冷不丁插了一句话:“我看你在这林子里头耽误的时间也不短了,没有一点想回去送信的意思啊?” 男汉子接着说,我走到半路的时候,中了埋伏,马跑了,我也受伤了,打不过追兵,情急之下躲到这林子里头,就这么迷了路。 白前听了汉子的回答没有什么反应,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商陆看了一眼晾在一边悠闲看风景的白前,说道:“白大哥,人家受伤了你不救他也就算了,现在还那么多话。” 白前也不跟他计较,只有慢慢地心里有点着急了,他估算着那马蹄声过来这边大概是要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了,虽然也不知道是过路的还是追捕这汉子来的,总归是避开比较好。 他现在不想惹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柴火的烟气从林子上空飘散,目标太明显,一个伤者一个孩子,要真遇到一人还真不见得就能轻易脱身。 只是他现在除了等待啥也做不了,商陆那小子估计是拖也拖不走。总不能打晕了再带走吧,搞不好人家还以为他拐带人口呢。 眼看一炷香的时间就快过去了,白前翻身飞跃到树上,已经可以看见远处官道上马蹄扬起的灰尘了。 商陆的兔肉也终于烤好,他把食物递给汉子之后,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就站起路了身。 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白前,他喊了一句:“白大哥,我们可以出发了。” 白前从树上飞掠而下,在商陆面前站定,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跟他说:“小陆啊,今天白大哥教你轻功好不好?” 商陆一听激动得把什么都忘了,当初他可是磨了惠清好几个月她也不肯教他,只教了些没有任何格斗意义的防身招数。 “好的,什么时候开始?”商陆语气里面都满满溢出来开心和期待。 “就现在。”白前话音未落,就拎起商陆飞掠出了那汉子的视线。 等那一群人策马赶到的时候,也就只剩了一个大口吃着兔肉的受伤汉子在了。 好在这边没什么人,不然不知情的人确实是很容易把白前看成一个人贩子,因为实在想不出来除了人贩子怕被抓之外,还有谁会用那么快的速度带着个大孩子在树头上飞的。 鉴于阿牛已经失踪了两天一夜了,道观里几个人开始担心了。 两个年轻道姑也下了山,在城里打探阿牛的消息。 找到那天的客栈门口的时候,有知情的围观者告诉她们或许可以去沉水山庄问问。 姑苏沉水山庄,是从前江湖武林第一的名门望族,祖传的沉水剑法更是堪称武林第一剑,独步武林上百年之久,威名之下一直都无人侵犯。 只是今时不同于往日,武林跟朝廷一样在三年前经历了一场大洗牌之后,姑苏陆家早已经只剩下个空壳子了。 自从多年前陆家的二少爷被一个西凉的女人蛊惑,带着沉水剑远走江湖之后,陆家就踏上了一条衰落的不归路。 大少爷因为在三年前的政变里坚持支持前朝废帝,几乎被当朝的皇帝满门抄斩。断了陆家在朝廷里的喉舌之后,陆家这个从前作为江湖武林跟朝廷的联系体也已经风光不再。 而今,只剩下小少爷一家子还在勉力维持着陆家残败的辉煌。 惠静带着妹妹走过十里长街,来到占了半条街的陆家门庭。庭院森森,从墙外就可以看见院子里几从高大的翠竹,依稀也能看见一棵十几年的香樟树。可以猜得出来家里此刻还有一个待嫁的小姐。(姑苏本地的一个习俗,女儿出生以后就种一棵香樟,等姑娘出嫁的时候砍了做箱奁陪嫁。) 到底从前有过那么一段显赫的日子,这派头还是很足的。门童通报了来人的意思,等了不多时门就开了。 跟随着门童,踏进陆家的大门。庭院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芳花碧树,此刻都开得热闹非凡。假山水塘依次相连,阳光洒落在水面上,被微风吹成细碎的磷光。路过四五座小石桥,穿花佛柳走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来到大堂前。 丫鬟奉上新沏的开春的功夫茶,茶香很快也就溢了出来。香炉里燃着香,虽然分不出种类,但是香气让人觉得格外安宁。 陆家那个姑娘听到下人通报,也很快就出来了。惠静虽然是个道姑打扮,长发半挽,头上也只别着一只乌木簪子用来固定头发的,身上更是没有任何首饰,但浑身上下还有有一股莫名的清贵气质。她气度沉着,眉目温柔,即便是放在姑苏这样美女如云的城池里,模样也是数一数二的标志。 陆小姐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还在想着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就轻易出了家,这的是多少男人的损失啊。 见过礼后,陆小姐就说出了当日的原委,还主动提出可以帮她们报官找人。 惠静当场问陆小姐要了笔墨,几笔就勾勒出了阿牛的长相,提起纸来问陆小姐,是不是要把这画像一同提供给官府? 陆小姐其实也不记得阿牛的长相,她那天光顾这拖住白前,所以只记住了白前。 看到画像才惊呼一声:“就是他。” 惠清:“这是我们观里走失的小生,其他人也不认识。有了画像,找起来应该容易些。” 陆小姐惊呼之后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下意识抬起手捂起嘴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几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把话题转到了画像上。 陆小姐:“惠静姐姐,你怎么画得这么像?” 惠清:“平日观中无事,也就随便练练,还真没想到,能有一天派上用场。” 报官成功后的结果就是现在满城都是阿牛的画像,白前也就莫名其妙就真的成了人贩子。 第九章 路见不平事 走到第四天的时候,商陆的轻功虽然还是没学会,跤倒是摔得不少,一身衣服这里破了一块,那里刮烂一块,被白前折腾得活活像个小要饭的了。 他既然是一心认准了白前这个师傅,也就不能抱怨什么。一心想着要好好跟他学点本事,不能在这个到处危机的江湖上丢了性命。 好在扔了几天的石子之后,他的飞镖扔的是越来越准了。 可不,这天中午的时候,他甚至打下来一只过路的鸽子。这只鸽子通体洁白,毛色光滑,长得聪慧可爱,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家养的。 商陆捡到自己打的鸽子,高兴得连走路都跳了起来。一蹦一跳得来到白前面前献宝似的现出他自己打的鸽子。 白前的脸上却是写满了欲言又止的尴尬,停了一会他才说:“这可是别人家送信的鸽子,搞不好还带着什么救命的信呢。” 说着话的同时,他从商陆手上接过鸽子,拿出绑在鸽子腿上的信。 这只鸽子腿上带着的还真是一封救急的信。 白前把纸条展开递给商陆看,他这几年在观中跟随惠静也学了几个字,信上那么大的“速来”二字他还是认识的。 一想到搞不好就因为自己打死了一只鸽子,而耽误了别人家搬援兵,严重的是可能会因此而断送了好几条性命。这个责任有点太大了,远远超过了他的承受范围,于是商陆一下子就着急了起来。 焦灼不安地在原地踱着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什么补救的办法。最终还是不得不向白前求助。 白前看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起来甚是可怜,突然大发慈悲地说道:“看来只有去救他们了。” 商陆仿佛一个溺水者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激动就抓住了白前的胳膊使劲摇晃,内心里一个劲夸着白前这次总算有点大侠的样子了。 在商陆的心目中,白前的形象一直都是很高大的,大概是从第一次见面他出手救了自己开始,他就一直一厢情愿地把白前设定为那种江湖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了。 可是这几天的白前,除了长得高之外,整个人的为人处世都跟“高大”一词毫无关系。 哪怕白前再三强调自己不过是个走江湖的闲杂人等,这辈子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打架杀人。跟那种说书人嘴里的大侠根本就不是一路的,也始终没能改变商陆的先入之见。 眼见得白前就要从事一个跟大侠身份相符合的救人举动的时候,商陆简直比自己得救还要开心。 可是虽然嘴上说着救人,但是白前斜靠在树干上的身体却纹丝未动。 白前压根就没打算去接替鸽子的工作,他这一生,见过了太多的生死,一颗心早就变得如同陈年的寒冰一样冰冷而又坚硬了,不会轻易再起波澜。 面前商陆看着他的表情满满都是不安的期待,蓦然使他想起三年前,那些人看他的表情似乎也是这样。 白前已经多年不曾执剑。三年前,战争结束的时候,他把剑和一段过去一起埋在了修罗沙场边。 记忆回到血色的那年,才发现能记得的事情已经寥寥无几了。 他突然想起山脚下那座无名的孤坟,一块简陋的无字木碑,甚至连名姓都未曾留下。坟里葬着一个西凉的小姑娘,那年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吧,跟而今的小陆差不多大。 他对她没有什么切实的映像,记忆里甚至就是连面目也都是模糊不辨的,主要是因为当年小晔警告过所有人不能离她太近。 西陵晔说过那个小姑娘,好像是什么西凉的小公主,有种可怕的巫术。 回忆很快就被小陆打断,他似乎已经有点开始生气了,质问着白前:“白大哥,人命关天的事情,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前:“嗯,救人不是不可以,问题是我们去哪里救呢?” 商陆这才想起来,信上并没有写地址,所以白前从一开始就是逗他玩的,他从来就没有过去救人的打算。 白前看小陆一个人气鼓鼓地站在一边,也不搭理他。猜着他大概是明白了自己刚刚只是开了个玩笑吧。也不生气也不着急,抬起腿就继续往前走了。 下一个瞬间,生着闷气拒绝继续跟随白前的商陆就被白前一个大力扯到了一边。一支泛着冷光的流矢从小陆身边急速飞过,直直地钉在了他面前的一颗大树上。 纵然商陆再怎么迟钝,还是听见了那一声箭矢钉在树上的脆响以及越来越近的两伙人马厮杀的声音。 他顿时生出了一种山下的世界真是太危险了的感概,怎么走哪走有人想要谋害他的样子。 商陆自己也就是三脚猫的功夫,白打的话估计还能勉强防个身,上兵器的话,基本就只有被乱刀砍死的份了。 虽然他自己一直觉得白前应该是挺厉害的,但迄今为止也只见过他的一流的轻功,没见过他真刀真枪的打过一场,实在摸不清他的底细。 从来人的声音判断,估计至少有好几十个人。简单判断了一下形势之后,商陆就赶紧躲到了白前的身后。 白前再次把他扯出来,一脸嫌弃地看着这个少年,说道:“你躲什么,人家对你没兴趣。” “他们只是路过的。”白前继续补充道。 “可是,刚刚那箭,不是奔着我们过来了吗?”商陆指着树上的箭问着白前。 白前:“那是你挡着箭的路了。” 白前一边说一边上前,抬手就把那支羽箭拔了出来端详起来。生铁的铸就的箭头在午时的阳光下有些扎眼的反着光,冷白的颜色上似乎并未有什么毒物。 这些偏离目标太远的乱箭对于他来说,没有丝毫杀伤力,所以他面上的表情始终是一派云淡风轻。 喊杀声也不在他们要经过的路上,他依然不打算多管闲事。 于是招呼了一声小陆:“走吧,还不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商陆本身还有几分犹豫,但一看到白前已经走了,也就立马跟了上去。 第十章 牛刀小试 白前是因为不想遇到麻烦才一直带着商陆走的这条僻静的山路,万万没想到麻烦还是偏偏找上了他。 还没走出十里地,就看到一伙人骑着高头大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白前停下脚步,还在思考着这些马到底是怎么通过这条狭窄的山路上走过来的。就听见来人说道:“林管家,我看他们俩个大概就是那陆老头找来的援兵吧。” 带头的林管家疑惑地看了一眼身上既没有武器,也没有任何代步工具的两个人,走得虽然不算慢,但就速度来看,更像是赶回家吃完饭的而不像是救人的。 白前也顺着他的目光审视了一遍自己,一身中灰色的绑袖劲装的他,手里要是能再有把斧头也就是个完美的樵夫了。 再回头看了一眼商陆,一身衣服也烂的差不多了,实在是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何况他二人手无寸铁,谁搬救兵会找他俩,白前也有点好奇。 但是林家少爷说过了,方圆百里看见人就给带过去。这鬼地方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能抓到两个也好交差。 于是也就答应了下人的提议,对着手下说了一句,把他俩带到少爷那边去。 考虑到自己身后跟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胆小鬼,并且来人并没有说要直接砍死他俩,就觉得暂时还没有什么反抗的必要。 不多时,就被带到了他们口中的少爷面前。 林家少爷长得一表人才,就是看上去不怎么顺眼。 大概是因为有些目中无人的感觉吧,比如此时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摇着把绢布扇子,一脸轻蔑地看着白前的眼神,就仿佛白前是一只在他面前摇尾乞食的瘦狗一样。 商陆总觉得这里会有一场大战,竟然莫名有点兴奋。 林家少爷在审视完了白前两个人之后冷不丁发出一声冷笑,在一片肃静的氛围里差点没有发出点回响来,听得人瘆得慌。 他终于开口说话,折扇一收,毫不顾忌地指着对面的一行人说道:“陆老爷,我看是您是等不来援兵了。还是您老人家亲自赐教,让小生见识一下扬名天下的沉水剑法吧。” 用的虽然是尊称,语气里却尽是嘲讽。 对面只有五六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看上去面目相当和蔼的中年男子。 只见那中年男子对这这边一抱拳,说道:“林贤侄,老身最近身体抱恙,不便动武。贤侄若是有兴趣,可以到我姑苏府上小住几日,再做打算。” 两伙人之间似乎也没啥深仇大恨,而且明显是认识的,不见得就真的能打起来。 商陆几乎是此时才注意到着对峙的两伙人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质量上看上去都太不公平了。他看那中年男子,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顿时就生出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想要帮忙的心态,然而他帮忙的实质行动也就是怂恿白前去打架。 商陆此时突然问白前:“白大哥,这天也不热,你说那马上的公子,老是摇扇子干什么?” 白前:“大概是他肾虚,容易发汗吧。” 白前说得轻描淡写,在场听的人却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前自然是清楚这小崽子是要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却顺势接了他的话。然后十分难得的用了挑衅的眼神回敬那位林少爷。 白前一直是站在两伙人中间的,面朝林家的人马一直没有转过身去。只是他已经从身后的呼吸上判断出了陆家那边,断然不是林家的对手。 林少爷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这么跟他说过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但他还是在努力维持一个世家公子的体面修养,并没有动手。 但是林管家却没有忍住,悄悄给后面拿弓箭的家人使了个颜色。那个汉子立马就领会了管家的意思,朝着白前放了一支冷箭。 这些也没能逃过白前的眼睛,他以比箭更快的速度抬手抓住了那支箭。一个转手调转了箭头,指着马上的林少爷说道:“多谢林少爷赠的武器,林少爷既然想见识一下沉水剑法的厉害,就由小生来讨教几招吧。” 说罢,他点地而起,向着林少爷的方向飞跃而去。 一场打斗来的猝不及防,导致现场的大家谁也没反应过来。 林少爷重新张开的扇子还未收起,只能仓促应战。白前指间发力,生铁箭头刺穿扇面,回手一带,一把绢布扇子就被勾烂了。白前一甩手,烂掉的扇子飞出去老远。下一刻,他人已经坐在林少爷背后,箭尖所指,正是林少爷的颈间的命门。 白前坐在林少爷背后,说了一句:“承让。” 林少爷这时候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甚至都没来得及拔剑,就被人缴了械,面子上实在是挂不住了,脸色阴沉得可怕。 林家的下人一片慌乱,眼看着少爷在别人手里,几十个汉子竟然不知所措。 还是林管家眼疾手快,飞身下马,一把剑就横在了商陆的喉头。 商陆只觉得喉头一凉,身边就突然多了个人。 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林管家对着白前说:“你放了我家少爷,不然……”随即他紧了紧手中的剑。 认识白前才几天的功夫,除了给白前烤过几顿肉之外,剩下的,商陆也是没少给白前添麻烦。这才三四天天的时间,就已经是第二次被人抓起来当做威胁白前的筹码了。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但是很明显是性命比较重要,他还是很没有骨气地喊了一句“白大哥,救我。” 商陆觉得白前是一副热心肠才救了他第一次,所以热心肠的白前肯定也会救他第二次。然而白前第一次出手不过是因为本能反应惹了个麻烦,后面也不过是贪恋月光酒的旧年陈香,才答应带着他的,没承望他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了牵制自己的存在。 马背上的白前笑得浅浅淡淡,恍如春风拂过刚刚解冻的湖面,还透着一层薄寒。说道:“我与林少爷不过是切磋一下剑法,大家何必如此紧张呢?” 说罢,他将手中的那支箭反手一挥,就钉在了路边的树干上。 第十一章 相见不相识 见惯生死的白前从小就不爱出风头的人,但是若是说这世上还能有什么可以让他义无反顾去维护的,大概也只有西陵晔和沉水剑了。 白前依然还坐在马上,林管家举着剑不尴不尬的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这时候,陆老爷却开了口:“少侠,多谢你今日帮老夫解围,不如一起去我府上小住几日吧,好与林贤侄好好切磋一番。” 白前翻身下马,走到商陆面前,回着话:“不必了,我们是往南边去的,不顺道。” 林家少爷努力压制着语气里的不甘:“那可不行,这位大侠,你刚刚趁在下不备,不能算数,等在下准备好了,还要好好和大侠较量一次。” 白前内心闪过一丝刚刚还不如一箭扎死他算了的念头。 林管家见白前已经离开了他家少爷,也就放开了商陆,退回到林家那边。 白前看了一眼商陆,见他正满眼期待,似乎很想去陆家做客一样。 白前跟商陆两个人站在中间,两边各是林家跟陆家的人马,看上去似乎是他俩才是被围攻的人。从包围圈上来看,可以说他俩插翅难飞。 这种邀请大概是叫绑架会更加合适一点吧。 林家是临安城新近几年才崛起的新势力,来的这个是林家的四少爷林枫。他倒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从小喜欢争强好胜,一直听闻沉水剑的威名,心下十分不服。 趁着这次陆谦去临安谈生意的时候一直缠着他,要跟陆谦比剑。陆谦被他缠不过,才先行一步不告而别,谁知道这小子竟然带了一队人马追了上来。 于是就有了白前他们看到的那一幕。 陆谦是江湖上大家所公认的沉水剑嫡系最后的传人了,所以这几年不断有人来挑战他,试图通过打败沉水剑来树立在江湖上的威名。对于这些,他也早就习惯了。 只是过去的很多年,无论挑战者们再怎么纠缠,他都不再出手。 以往要是在姑苏的话,这种场面都是交给陆成来处理的。 陆成是陆谦十二年前收养的孩子,膝下无子的陆谦一直把陆成当做亲生儿子来教养,跟女儿陆清萍并无差别。 也不知道为什么,陆谦此时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后面还有许多需要白前帮忙的地方。所以路上遇见白前的时候,半请半绑的把他带了回来。 沉水剑是家传的剑法,从来不传陆姓之外的人。 他还记得多年前,二哥陆谌跟一个西凉女子离开了山庄,那个女人的姓氏正是“白”。 陆谦从见到白前第一眼开始就在怀疑他是不是就是二哥的后人。白前有着跟陆谌一模一样的两片薄唇,笑起来也有六七分神似。哪怕已经多年不曾见过二哥陆谌,但是二哥的音容笑貌他从未忘记。 这一年,是江湖上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的召开时间,上一次他大哥还在世,勉强保住了陆家在江湖的地位。而今,大哥已经过世,自己肯定也不会也没法出战,再不想点办法,估计以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他陆家说话的份了。 他虽然一直对陆成视如己出,但是江湖上很多还是不愿意承认,总是想尽了办法逼他自己出手。 一行人快马加鞭,第二天傍晚也就回到了姑苏。 第一次骑马的商陆满心好奇,几次差点被马摔下来,白前只能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头指点。看见白前策马的熟练程度,商陆就猜想着他大概有过许多年的马上生涯吧。 进了城之后很快也就看见了贴得到处都是商陆的画像,顶着大大的“寻人”二字。 商陆指着画像问白前:“白大哥,你看这个人,像不像我?” 白前:“像,不过要比你俊一点。” 商陆认出来是自己之后,突然反应过来,说:“白大哥,这是找我的吗?” 白前:“你不是说你家里没人?” 商陆一看自己的谎言被拆穿,一时语塞。 林枫引马上前,说道:“白大哥,我看这小子,莫不是谁家跑出来的奴才,赖上你了。” 白前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道:“也不知道是谁家跑出来的,待会给送回去,免得还拿我当人贩子抓起来了就不划算了。” 他这话算是接着林枫的,其实是对商陆说的。但是商陆见白前并没有任何实质性追究他撒谎的原因,也就没管他了。 他现在对满城都贴满了自己的画像一事表现得十分兴奋,仿佛自己已经完成了一举成名天下知的理想一样。瞬间以为自己成了个衣锦还乡的大人物了。 姑苏对这一群人的到来表现得不咸不淡,似乎早就已经见惯了大场面。 城池跟他们离开的那天并没有什么区别,熙熙攘攘,依旧热闹非凡。这样的繁华里,墙上不少寻人的告示因为悬赏微薄而无人问津,商陆的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天一个目击证人都没有,大家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惠静她们在陆家住了几天之后,决定先回去道观再做打算。 就在惠静她们出门的时候,马蹄声逼到了眼前。 惠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的白前。马上的青年男子眉目英挺,两片薄唇如刀削一般,似乎紧紧关闭着什么秘密。 这真是一副寡亲缘情缘的面相呀,惠静心里想着,却又觉得这人长得很像一个故人。但是自己故人太多,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随即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他别在腰间的那支青竹笛子上。 笛身的朱漆缠丝和笛尾的梨花暗纹,都还是多年前熟悉的模样,可惜笛子却换了主人了。 这笛子,是一对的。她也有一支。 一别多年,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放下,结果还是在看见一件旧物的时候差点泪湿了眼眶。 白前的眼光扫过她的时候,并无过多的停留,据此也可以判断白前并不认识惠静, 惠清却一眼看见了道观的阿牛,穿的还是那日来开道观时候的葛布短打,却破得不成样子。衣服撕开的口子里,隐约还可以看见青一块紫一块的肿着。 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是跟被人绑架了去并且受尽了虐待的设想极为符合。这些天的担心似乎都实现了,哪怕人找到了,但她还是气得不轻。 几个箭步冲到商陆马前,一把拽住缰绳,忙不迭得问道:“阿牛,你怎么样了?告诉姐姐,谁欺负你了,我去帮你报仇。” 商陆一时不知道要怎么答复,只是拿眼睛偷偷瞄了一眼白前。 第十二章 就此别过 惠清见阿牛不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白前,第一反应就以为是白前下的手。就地一跃而起,挥拳就要打白前。 而白前此时,正好注意到惠静伤怀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有些分神。 但是凭着多难习武的本能,还是将将躲过了这一拳。 掌心借力,在马背上一撑,白前就退出了惠清的攻击范围。 这才几天,第二次被个女人追着打,白前内心还是有些恼火的。 他虽然脾气不大,但是也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老是被追打。 惠清很快也就赶了上去,腾挪闪躲几个回合下来,一点好处也没占到,反而几次被白前困在怀里挣扎不得出。 掌心聚力,直奔着白前胸前而去,余光却瞟到他腰间的笛子。这会儿她总算认出来了,可惜已经来不及收手了。掌风一偏,因为落在虚处,整个人差点摔出去。 稳住身形之后,她才来得及看一眼白前的脸。他面上无怒无怨,反倒是非常温和平淡,仿佛他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攻击目标一样。 惠清反而又羞又恼,只能狠狠地瞪了一眼阿牛。 阿牛:“惠清姐姐,我是自己摔的,不关白大哥的事情。” 听到这句,她脸上就更加不好看了,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上。带着怨气说道:“你个小兔崽子,怎么不早说?” 阿牛:“你也没问我他谁呀,再说了,你这不是也没打到他吗?” 惠清:“那我现在问你,他是谁呀?” 阿牛:“他叫白前,是我新拜的师傅。” 阿牛说话间甚至还有几分骄傲。 白前这个名字倒是熟悉的,前些年听人时常提起过。惠清甚至一度向往过这个沉水剑法的年轻传人,自己也想过要和他比比剑法的,只是始料未及竟是在这样的场合相遇,实在是说不出来的尴尬。 惠清继续往阿牛那里转移注意力,问道:“你新拜的师傅?你个臭小子,让你下山去买米,你居然拐了个师傅。” 顺势往白前的方向仔细看了几眼。江湖上对这个人的描述从来就不多,父辈的声名过于鼎盛,反倒模糊了这个后辈的模样。 白前有着江南人典型的温和与细致,棱角也不甚分明,看上去几乎是一副未经风霜的少年模样,只看脸的话,并不比阿牛大多少。 只有鬓边暗藏的几丝白发,隐隐透漏着一些关于过去的影子,似乎是暗示着一段不俗的过往。 他而今沉着的样子跟传言里并无偏差,也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就是全部了。 听到门外的人马喧哗的声音,陆清萍也一早就迎了出来。她一眼就看见站在门外三丈远的白前,换了劲装之后的他,虽然不复当日初见翩翩公子的风度潇洒,但看上去江湖气更重了一些,绑袖绑腿的他现在看上去更加精明干练。 看见陆清萍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白前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内心却充满了怨言。想当初自己跑得那么快,结果都出发这么多天了,还没有发出去,也是当真尴尬。 陆谦看见女儿迎出来,却没有首先跟自己打招呼,反而一脸耐人寻味地看着白前,便猜着他们之前可能有过接触了。 直到陆谦出言唤了一句“萍儿,过来见过大家。”才把陆清萍从她自己的想象里拉出来。 父亲给她逐次介绍了几个人,清萍也依言一一见过礼。 这年刚刚十八岁的陆清萍,上身穿一件鹅黄色的半臂,下身是浅粉色的百褶罗裙,墨色长发梳起一半,用一条更浅的黄色发带作为装饰,只是最简单的家常服饰。脸侧还梳着两个细细的长辫子,衬得一张鹅蛋脸益发青春伶俐,白前虽然心不在焉,但是却引得林枫多看了几眼。 陆家的剑法,从来传男不传女的,姑娘一般只修习防身的招数,偏偏陆谦膝下无子,只有清萍这一个女儿。这才勉强教了她一些。 趁着陆家说话的机会,阿牛被叫到惠静跟前问话。 惠静:“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阿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跟着师傅闯荡江湖去。” 惠静:“不回观中了吗?” 阿牛:“我,我就不回去了,等我闯出个名堂,再回去吧。” 惠静:“白云观山高地小,你还年轻,多出去看看也好。只是今日一别,也不知道余生可还有缘重逢。” 阿牛:“惠静姐姐,你同意我走?”阿牛几乎是有些不敢置信的,一丝挽留都没有,反而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都招嫌弃的。 看见阿牛脸上的喜色突然消退,惠静也就明白了他顾忌,继续说道:“你本来就是自由之身,无根而来,随风而去,也由不得我们干涉。再说了,你师傅白前是个可靠的人,你跟着他,我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阿牛:“惠静姐姐,你认识我师傅?” 惠静:“今天第一次见。” 阿牛:“那你咋知道他可靠?” 惠静:“他长得可靠。” 对于说漏的这一句,惠静并不打算做过多的解释。 但阿牛却开始不依不饶,继续追问着:“惠静姐姐,我看我师傅长得也不丑,好像还挺容易惹事的。” 惠静脸上开始有了些微的不悦,说着:“阿牛,他可是你师傅呀,我才夸他一句,你就开始抬扛了?” 被这么一问,阿牛也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偷偷侧脸打算看一下白前听到没有,结果眼角的余光就瞥见白前正抱着胳膊站在自己身后,笑得意味深长。 吓得阿牛一个激灵,险些躲到了惠静身后。 惠静倒是坦荡的很,上前对白前说:“这孩子打小在山里长大,没见过世面,白大侠以后多多海涵。” 白前连连摆手,说道:“寻人的告示也帖的满大街都是,我是来送人领赏钱的,给了钱我就走。” 听到这话,陆清萍都看不下去了,接话道:“白大侠,我可是亲眼看见你把这孩子带走的,怎么,现在不认账了?” 白前:“小妹妹,那天不是你要打人,我也不会莫名其妙成了人贩子吧?” 惠静莞尔一笑,说:“这人,你既然是拐走了,干脆就收下吧,“始乱终弃”总归是不好的。” 说完,也不再听白前继续说下去,叫上惠清,就离开了陆家。 只剩下白前还在继续挣扎,那一句“谁始乱终弃了,是他赖上我的……”的声音越来越弱,逐渐听不见了。 走出去一条街的距离,才跟惠清说了一句:“前些日子,不就是三月三,搞不好白前每年都来吧。” 惠清:“小姐,我猜着也是,不然不会那么巧。” 惠静:“念念,这几年可还有关注过他的动向?” 惠清:“小姐,白前自从三年前回京以后,就在各处游荡,给人算过命,写过信,在镖局里走过镖,码头上卸过货……他什么都干,却从来不在一个地方稳定,所以后来也就没怎么管他了。” 惠静:“嗯,我们先回去吧。” 第十三章 客居江南(上) 阿牛就那么被惠静随随便便托付给了白前,白前也没来得及问一下她们关于阿牛的过去,仍然当他叫商陆。 陆家门庭广大,院子里芳花碧树交相掩映,曲院回廊往返呼应,小小的一个院子,也能做到移步换景,是很经典的江南派头。 白前对于江南这样温柔的风景也相当喜爱,对于蹭吃蹭喝的兴趣开始变得浓厚起来。心下想着中秋之前赶回去应该还来得及。 商陆似乎是打小就没进过这样院子,对那些人工修整的花花草草不太适应,一路上总想着好好的花草,愣是整成病态了,也是无聊的很。 林枫自打进了府门之后,就再也没提过比剑的事情。看到陆清萍的那会,他有了一个新的目标。 陆清萍兴致颇高,一路跟在她爹身后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没了。 她看上去对白前兴趣挺大,或许她这个年纪的江湖小姑娘,就是很容易被白前这种安静起来看上去有点冷郁的男人吸引吧。白前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危险而又神秘的气质,哪怕有着明显的疏离和拒绝,也让人忍不住好奇想去靠近。 未经世事的陆清萍还不懂得白前的沉默里暗藏的沧桑,只看得见他面上的沉着与稳重,这是那些天天追着她身后的同龄少年身上完全看不见的,使她感到十分新鲜。 所以在一看见白前那天开始,她就一直想要弄清楚白前身上的一切。 但是白前对她始终冷若冰霜,面对她的各种询问也是爱理不理的。有时候被她问烦了,竟然直接跳到树上去了。 清萍是从小惯大的孩子,对于得不到的人或事格外执着。 白前那里无从下手,她就天天去找商陆,企图在他那里打开突破口。 商陆的性格跟陆清萍颇有几分相似,都是活泼起来能烦死人的类型。一开始陆清萍只是天天给商陆送好吃的好玩的哄他开心。 话说商陆自从寄居在道观里之后,就天天跟着寡淡无趣的老道姑生活,道观里生活清贫,也没有玩伴,他这些年过得相当清苦而寂寞。来到陆家之后,整个生活就变了样子了,每天锦衣玉食的,清萍对他相当宠爱,而陆谦对他也是极尽长辈的温和爱护。 这一切都使他想起了一个概念模糊的词汇:“家”。 商陆是在8岁那年失去的家,那个年纪的他其实应该记得很多事情了,关于从前家里母亲的慈爱,关于从前家中的生活,他全部都记得。 似乎父亲就很少回家,所以对于他,记忆相当模糊了,直到多年后的现在,他再也没法想起父亲的眉眼了。 他记得娘亲是个年轻而美貌的女子,十里八乡都非常少见的那种美,像是清晨花蕊中间的露珠一般轻灵通透。 关于父亲最后的记忆在于他们一家人被追杀,他记得自己被抓走了。他们用他的性命逼迫父亲交出什么来,可是父亲没有答应。 后来他就晕过去了,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父母。 醒来时就在道观,只看见一个老婆婆。老婆婆对他不错,只是道观生涯寂寞,从前又是个很爱热闹的,他一个小孩子,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法适应,也吃不惯道观里的饭菜,各种折腾哭闹,到后来才知道即便自己哭死也不会有娘亲来哄了才慢慢接受了事实。无聊的时候,就跟山上的花鸟鱼虫玩玩,有时候甚至也会跟山上的花花草草说说话。 也许在潜意识里,稳重而武功高强的白前,恰好符合了他对于一直缺失的父亲的想象。要是当时父亲能有白前这样厉害,他们一家人一定不会失散了。 对于陆清萍对他的殷勤,商陆很快也就找到了原因。 清萍在跟商陆熟络以后,三句话里总有一句是打探白前的。一开始他还老老实实回答说不太清楚,但后来逐渐明白自己今天的待遇跟白前脱不了关系的时候,就开始发挥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编造了一个关于白前的过去。 在他的叙述里,白前是个盖世英雄,仗剑走江湖,行侠仗义,为整个江湖武林所尊敬。 住进陆家的第十天了,白前的态度始终不咸不淡。 林枫都已经回去了,陆谦见白前不说走,自己也就不提这事。 他安排白前跟商陆跟自己一家人一起用膳,餐桌上偶尔也想试试白前的口风。 这一天,天气晴好,院子里的桃花都已经落了大半了,陆家一家人正围在一起吃晚饭。夕阳从窗子里斜斜的照进来,白前半个身子都沐浴在阳光里,那一刻,陆谦恍惚觉得回到了少年时代跟父母哥哥们一起的时代。 陆家的剑法固然闻名天下,当初以二少爷陆谌的武功最为精湛。但有大哥二哥罩着的陆谦,总以为人生顺遂,自己也不需要怎么努力了。 这会饭桌上的白前,像极了年少时候的陆谌。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陆谦还是不能不为之所动。 他缓缓开口问道:“白少侠,来府上这么些日子,哪里招待不周的,你尽管说。” 白前那会正举着筷子往自己碗里夹鸡腿,似乎是对今天的菜色非常满意,所以回答的语气也有了几分热切。 他说:“陆老爷客气了,我白前一个江湖浪子,没见过世面,陆老爷家这些,对我来说,只嫌太隆重了,哪里会有招待不周的可能。” 等鸡腿放下之后,白前继续说道:“叫什么白少侠,太客气了,晚辈受不起。不如叔侄相称吧。” 陆谦一听到这里,说道:“我也正有此意。” 陆谦甚至想要更进一步去认个父子,但是看白前一向冷淡,也没有过早去问。 因为商陆跟陆清萍说白前不喜欢别人太多话,所以这会正努力保持安静。 陆谦:“贤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白前:“陆叔,实不相瞒,我今年打算去找幽冥剑客比比剑。”白前也是担心自己什么都不说,估计陆谦会一直留着自己,虽然也不太清楚他想干嘛,但一直留着肯定是不符合自己的规划的。 他在姑苏举目无亲,不过他在哪里都举目无亲的,所以很少会对一个地方有什么留恋,待久了就会烦,烦了就要离开。 陆谦:“贤侄,那幽冥剑客,至今都无人知道是谁,你上哪去找呢?” 白前:“总会遇到的,反正我也没啥事。” 陆清萍突然接了一句,说:“白大哥,我听说幽冥剑客杀人不眨眼,你找他很危险的。” 白前没有回答她,继续专心吃着饭,反正他也不是提出来让大家商量的,他能知会一声已经打破了他往日的底线了。 第十四章 客居江南(中) 白前少小离家,伺候一直在江湖上漂泊,已经多年不曾有过这样安定平淡的生活。 商陆就不一样了,他过久了被困在一个地方的拘束日子,现在一心只想着要出去见识广阔的天下。在他的想象里,江湖上到处都暗藏机关危险,特别刺激。 要不是白前说留下的这些日子,会先教他一些基本功,好让他以后能跟得上自己的步伐,他早就待不住了。 这几天,天气也晴好,大部分人开始褪下冬衣,换上了轻薄的夹衣了。 无所事事的白前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起来监督商陆练习练功。 同样无所事事的陆清萍则在一边陪伴指导,商陆的进步也越来越快。因为天天被陆清萍追着跑,轻功的进步是最快的。 陆家后院本身就留出了一大片练功的地方,商陆每天就是在这里练习一些最基本的招式。不出几天,剑招也玩的有模有样了。 陆谦站在一边,看得出来白前的剑法就是沉水剑法无疑,只是若白前是个剑客,他身上没有剑却是很奇怪的事情。 犹豫再三,还是在某天商陆练剑的时候问起斜倚在栏杆上的白前:“贤侄的剑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在白前的映像里,父亲从未提及过姑苏陆家。 所以白前随口回道:“伯父,我使的不就是陆家的沉水剑法吗?” 陆谦都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的承认了,愣了一下,继续问道:“那是师承哪里呢?” 白前:“有一年流落到关外,遇见一个无名的老人,他教给我的。” 白前回答得十分利索,看不上不像是编的。 听到这里,陆谦兀自神伤了起来。 停了一会,继续说道:“那个老人姓甚名谁,家在何处,身边还有什么人,你可知道?” 白前微微摇了摇头,说:“那就不清楚了,我与他相处不久,他并未告诉我名姓,身边也没有其他人,因为我救了他一回,他才将剑法教给我。我看这套剑,十分好用,就拿来教给小陆防身了。” 陆谦对这些保留着一些怀疑,问道:“那贤侄,平时用的是其他的剑法了。” 白前点头称是,说着挑起地上的一支被商陆练残的桃木剑,飞身就进入了练武场的中间,挥剑就舞了另一套剑法出来。 他身形如闪电,快得几乎只看得见一道道白色的残影。 沉水剑法,一向以诡谲著称,出手精准,招数狠辣,是阴杀的路数,而白前现在舞的这套,攻势绵密而凌厉,剑风所到,都是逼人的戾气。如果说沉水剑法是学的流水,那这套剑法,学的就是烈火,正好和沉水剑相克。 俄而一套剑法舞下来,满地都是他刚刚剑气震落的桃花,还有几片依然在空中飞扬。而他站在飞花之间,一袭白衣,看上去如同一支新出鞘的剑,锋芒毕现。 站在一边的商陆,还是第一次看见白前舞剑,虽然一招也没看懂,但是非常开心能有这么厉害的师傅。高兴得一个劲拍手,笑得像个傻子一样。 陆清萍看的呆了,总算是明白了那天白前不跟她交手并非是因为贪生怕死。以他白前的功力,几个自己加一起也不够他打的。 陆谦想了一下,有这样剑法的人,大概确实不需要沉水剑法来护卫了。 刚刚才燃起不久的希望,眼看就要再度熄灭,陆谦的眼神黯淡下去,长叹一声,说道:“贤侄,你有所不知啊。我陆谦头上有个哥哥叫陆谌,早年因为与家父闹得不愉快,一气之下,离家而去,这么些年,都没有回来过。” 说着就径自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招手示意几个孩子也过来。 见大家都过来了,招呼下人拿了几盘点心之后,他又继续说道:“去年家父病重,十分想念二哥,江湖上也曾经广发通知,希望能找到他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陆清萍:“爹,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陆谦:“萍儿,这事没告诉你,你也帮不上忙。” 白前:“这事我倒是听说过,只是人海苍茫,事情又过去了那么多年,上哪里找去呀。” 陆谦:“贤侄说的是,家父等到年前,终于咽了最后一口气,二哥却还是没有找到。我陆家的沉水剑,一向不外传,所以看到贤侄你使出沉水剑的时候,我就想你会不会是二哥的后人。” 白前:“家父是前朝的武将,我刚刚那套剑法,就是我家传的。白前生性忤逆,一早离开了家。前几年的政变里,全家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白前说到这里,脸上也是写满了愧疚,陆谦连忙道歉,说:“对不住了,贤侄,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白前向虚空中摇了摇手,说:“是我对不起父母养育之恩,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好在现在国事清明,现在的皇帝确实要比前朝的好。” 陆谦:“贤侄在关外遇到的老人极有可能就是家兄了,二哥要是去了关外,也难怪我们多方寻找都没有结果了。只是真没想到贤侄气量如此之大,杀父灭门的冤仇也能说放下就放下了。” 白前:“伯父这是在怪白前不识体统?往者已矣,何况白前也无力向新帝复仇。若是又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总归还要有更多无辜的人殉葬。” 陆清萍却接了一句,说:“爹,你放心,我才不会像白大哥那样呢,要是你死了,我一定给你报仇。” 看着女儿说的一脸诚挚的样子,陆谦哭笑不得。只能轻声怨到:“萍儿,你个小丫头,在想着什么?要真有那么一天,爹也不要你报仇,爹只希望你活的好好的。” 话题一下子变得这么沉重,商陆一时也接不上话。眼看着陆谦父女沉浸子一片温情里,而白前似乎想起来什么伤心事,面色也十分凝重。 他只能说了一句:“白大哥,你总比我好,我都不知道我爹是谁,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白前看他小表情还有几分委屈,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别管你爹是谁了,你以后有师傅了。” 商陆被这一句逗笑了,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打算看一下白前给这句温柔的安慰配了什么表情,就看到白前把手伸到眼前,指尖细细捻了几下,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闻,然后以一张俊脸就皱了起来。 随后就连外院的下人们也听到了一句“臭小子,你几天没洗头啦”的咆哮声。 第十五章 客居江南(下) 趁着梨花未落,商陆鼓捣清萍跟他一起收集梨花酿酒。 陆府的花们都被照顾得很好,梨花色白如玉,温润如脂,酿出来的酒必定十分醇厚,可以醉人于未觉。 白前喜欢饮酒,就像所有故事里的浪子一样,但白前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浪子,区别在于他不爱留下什么桃花债。 离开西陵晔之后,没有人管束,白前变得更加嗜酒,却再也没有哪一种酒,能像月光那样,让他醉得安宁。 月光就是用梨花酿的酒。 他一度以为,这世上,只有西陵晔才会酿这种酒。 直到后来遇到商陆,他历数的名单里头就有月光,白前才知道并不是什么绝学。 怎么说呢,其实知道的时候,内心还有点失望的。 时光终将抹掉关于西陵晔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帝国没有了他,也一样歌舞升平,前朝的将军,不但史书里名姓已被封存,就连街头巷陌的童谣里,也没有他的叙述。 这个国家已经忘记了他,那些他用生命去守护的人民,已经忘记了他。 不知道是该庆幸清平盛世的繁华还是伤感人们的健忘无情呢。这样的问题,答案也唯有一醉了吧。 白前想念那杯叫做月光的梨花酒,想念一切都被安排好什么都不用考虑的时光。 所以在商陆说出月光的名字的时候,他那一贯爱慕自由的灵魂突然妥协,选择留下了他。就像现在一样,梨花院落,月色溶溶,他把盏坐在屋顶上,闻着满园梨花最后的芬芳,看见着商陆和清萍穿梭在梨花丛里忙碌的身影,内心开始对这样的稳定安宁的日子生出了一丝眷恋。 商陆自打发现这片梨花以来,就开始天天等着它开,开了他好酿一批月光出来,他也看的出来,当初白前对他的态度就说从“月光”的名字出口开始转变的。 他一度以为高冷寡言的大侠白前,其实是个话痨,对他,几乎就是口无遮拦的毫不设防。只是平时遇见其他人的时候,白前还是会收起一起亲和的表象,变回冷若冰霜的模样。 白前对陆清萍的百般示好一直置若罔闻,冰冷得让人想打他。 清萍也只能是一直跟商陆混在一起,试图曲线救国。却意外的跟商陆处的很好。 白天的时候,商陆跟清萍说:“清萍姐姐,你有喝过梨花酿的酒吗?” 清萍:“没有,梨花还可以酿酒?” 商陆:“嗯嗯,可以的,很好喝,我喝过,不过我只喝了一杯就醉了。” 清萍瞪大了眼睛,说:“那么厉害,那赶明儿我也要见识一下。” 商陆趁机说道:“恩,清萍姐姐,我看你家院子里的梨花就很好,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采一些酿酒吧。” 陆清萍点头答应,说着就要走。 商陆拦住了她,说要夜里采才最好。 于是就有了这晚两个人在院子里采摘梨花的场景了。月明星稀的夜里,他们俩一起在林子里一前一后有说有笑的忙着,直忙到三更时分,终于集齐了一壶酒的材料。 商陆问着清萍:“清萍姐姐,你说一壶是不是太少了?我打算留一壶给白大哥,留一壶给你。” 陆清萍把装满梨花的竹篮放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抬手捏着刚刚举得酸胀的胳膊,回着话,说:“这些不够吗?” 商陆:“这些只够一壶。” 更深露重,风也有些冷,尽管商陆还依依不舍,但是清萍拒绝继续陪他折腾了。 一开始还觉得好玩,结果就在着摘了一晚上梨花之后,陆清萍对于酿酒的兴趣大打折扣,现在的她只想早点回去休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哈欠。 清萍说话的语气疲倦之中也透着几分不耐烦,她说:“谁教你的这些这折腾人的玩意?让下人们摘就是了。” 商陆:“之前一起住在道观里的一个姐姐教的我,我怕他们不会挑,要是花不合适,还得重新弄,更麻烦。” 陆清萍:“好吧,那咱们明天继续吧,今天太晚了。” 这是商陆第一次这么长时间连续使用轻功,虽然每次的距离还不远,也不够高,不过对付摘花的工作已经绰绰有余了。 商陆见清萍确实累了,也就不再坚持,陪着她往回走了。 这一顿酒,白前喝得很慢,他从前一直是直接喝成品,并不知道月光酿起来如此麻烦。他甚至子脑海里勾勒了一下西陵晔穿着一身粗葛布衣衫穿梭在花丛里的样子。 想着想着,白前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霜寒的月色里,他的微笑的样子看上去反而格外寂寞。 为什么一定是粗葛布的衣服呢,这个其实并没有什么道理,大概是因为商陆是这样穿的吧,不过在金沙洲的时候,西陵晔也经常那样穿来的。 他总不能穿着他平常那一身那姑凝重的藏青色暗纹的黑色袍子去摘花吧,要是那样也就更加好笑了。 第二天,商陆跟陆清萍继续去采集梨花。 等材料备齐了,商陆将酿好的两坛新酒埋在梨花树下,跟清萍说:“清萍姐姐,咱们今天把这酒埋下了,约好十年后的几天,我们一起过来取。” 清萍的人生还没有过完第二个十年,所以十年的时间对她来说有点不可预料的漫长。 她皱了皱眉,说道:“小陆,十年,感觉好长啊。” 商陆:“十年,当然不短了,短了怎么叫约定呢。希望那会咱们还能在这里一起看梨花,希望陆叔还可以笑着看我们一起玩……” 商陆一门心思开始憧憬起了十年时候重逢的场景了,面上的表情也开始变得神往起来。 清萍也跟着附和道:“嗯,十年不算很长,我们肯定都还在啊。白大哥也会在的。” 商陆似乎想起来什么,脸上现出了一个调皮的笑容,说道:“可是,清萍姐姐,你会不会都有孩子了呀?” 清萍一听到这里,突然害羞了起来,嗔怪道:“你说什么呢?那也得白大哥愿意娶我啊。那你呢?” 商陆:“我啊,这十年里,我一定努力帮你看好白大哥,不让他娶别的女人。” 清萍听到这里,脸上早就红了一片,抬手就要打商陆。 商陆一个闪身躲过,边跑边说:“我这么讲义气,你还要打我,那我告诉白大哥去。” 清萍看他真的往白前那边去了,一下子就急了,赶紧追了上去。 第十六章 告别姑苏 月光酿好之后,商陆也开始有了不少闲暇。眼看着在沉水山庄也已经停留了一个多月了,不惯于拘束的白前越发的按捺不住了。 这天,阳光晴好,陆谦正端着一盒鱼食在水池边喂鱼,池子里的新荷才冒了个头,长得最快的也才刚刚展开铜钱大的叶子,深红色的锦鲤大大小小的挤在一起抢食陆谦撒下的鱼食,撞得新生的嫩荷叶花枝乱颤。 场景悠闲得让人不忍打扰,但是白前终还是找到陆谦,开口询问他打算留自己到什么时候。 陆谦见瞒不过,才告诉白前希望白前可以代替他们陆家参加今年的武林大会,好重振沉水剑的威名。 白前对于武林大会倒也有几分兴趣,便问起来了陆谦举办的日期。 陆谦答到是在七月十四。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地官避罪的日子。 也不知道是谁定的武林大会的日子,竟然就在中元节的前一天。白前没去过武林大会,这会闲着没事倒是想去见识一下,接着问起了地点,陆谦说是在今年这次是在河西走廊的乌鞘岭。 白前记得上次是在光明顶,敢情每年还换地方呀。 陆谦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武林大会上少不去打架啥的,到时候死几个人都是常见的事情,一般死了人朝廷就要干涉,所以都是挑的一些朝廷不怎么管的偏远地带,也给自己省事。” 白前:“没听说过武林人士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呀。” 陆谦:“贤侄此话怎讲?这跟贪生怕死也没关系呀,好好的干嘛要去白白吃几年牢饭?” 白前:“说的也是,所以每年都会换地点吗?” 陆谦:“是,武林大会,四年才开一次呢,每次都换地方。” 白前:“现在才刚刚五月,我打算往临安去一趟,顺便就从临安转道去乌鞘岭了。” 陆谦:“贤侄在临安还有亲眷?” 白前:“那倒没有。临安曾经也是我落脚过一阵的地方,姑苏离临安不远,我就想去看看。” 陆谦:“倒也可以,只是贤侄一定记得七月十四的武林大会,我先去那里等你吧。” 白前:“陆叔放心,我白某人说到做到。七月定会赶去乌鞘岭与陆叔会和。” 陆谦:“那贤侄打算几时动身?” 白前:“就今天。” 陆谦没想到他是说要走就这么突然,一时还有些不舍。尽管白前否认了他跟陆谌的关系,但是膝下无子的陆谦,依然把白前当做自己的子侄辈来照顾。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见白前话虽不多,但也是个沉稳可靠的孩子,大家一起过得有也挺融洽,他差点都要给白前张罗起婚事来了。 怔愣间,白前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带着商陆出来跟他辞行了。 商陆对于外面广阔的世界早就已经充满了好奇,十几岁的少年心中根本就没有离愁。他几乎是一路雀跃地跟着白前出了陆家,临走还跟清萍重提了梨花树下要久埋的月光,叮嘱清萍不要趁他不在偷偷把酒喝了。 清萍对于这些始终没能让白前喜欢上自己颇感失望,送别的时候倒是有几分恋恋不舍。她甚至是打算跟着他俩一起去江湖上闯荡一番。 白前拒绝得义正言辞,满口都是担心清萍一个女孩子行走江湖的安危。就像每一个听到自己喜欢的人的一点甜言蜜语就死心塌地的小姑娘一样,陆清萍相信了白前的好意。 与此同时,白前也谢绝了陆谦送的马匹。商陆知道他不愿意带清萍,但是不愿意带马这一点商陆就有点不解了。 走在五月阳光和暖的街头,商陆还是没有忍住疑问。 商陆:“白大哥,我们为什么不要陆叔的马?” 白前:“因为我跑得比马快。” 商陆想了一下,好像说的没错。 商陆:“那我呢?我还跑不过马。” 白前:“你要是跟不上,就回去找你的清萍姐姐摘花玩吧。江湖可不适合你这种跑得比马还慢的年轻人。” 商陆一脸的不服气,说道:“白大哥,我好歹是人,照你这么说,江湖上早就该是马的天下了。” 白前:“是人怎么了?是人也不一定有脑子。” 商陆再迟钝,这话也听得明白,他生气地指着白前说:“白大哥,你……” 走在前面的白前毫无反应。 话题是商陆自己挑起来的,他也没什么可抱怨。 良久听不到商陆的声音,白前倒是自己接起了话,他说:“再说了,停马多不方便啊,停的不好还容易惹事,又不是自己的马,跑了还要找,万一被人偷了也着急。路上一不小心撞到人什么的就更麻烦了。” 商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奇奇怪怪的理论呢,带匹马各种方便他想不到,不但可以节省体力,穷了可以卖钱,再不济饿了还可以吃,多划算的买卖呀,他白前的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竟然能想出那么多歪理来。 大侠不该策马江湖吗?难道白前行走江湖从来就真的是走的,靠自己的腿走那种?商陆不禁开始猜测白前从前的日子了。 想着想着,总觉得白前过着一种类似于鸟类的生活,睡在树上,飞来飞去,还不断迁徙,这些明明都是候鸟的生活吧。 白前似乎感受到了背后的商陆正在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自己,语气竟然软下来,说道:“我们坐船去。” 商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坐过船。他听说过临安有个很漂亮的西湖,每年都有很多人去那边看荷花。这会刚刚是五月开头,他就问白前:“白大哥,我们是去临安看荷花吗?” 白前:“不是,不过我们要去的地方确实种满了荷花。” 商陆:“那我们岂不是可以去采莲蓬吃了?我可喜欢吃莲蓬了。” 白前:“我们看看就走,等不到莲蓬。” 商陆有些沮丧,因为吃不到莲蓬,兴奋劲都消下去一部分了。 不过想到虽然吃不上莲蓬了,但是荷花还是可以采一采的也就没有那么失望了。 早上出的门,不到半天功夫也就到了渡口。上了船,一路往临安的方向去了。 第十七章 重回金沙洲 临安城有着和姑苏差不太远的繁华,五月天气里,水面上早就已经有一些按捺不住的荷花探出头来,只是还不大成气候。 红菱也早早发了芽。一朵一朵浮在水面上,有些甚至开出了稀疏的小白花了。 黑色各色的水鸟不时从船边掠过,小船四周,也依稀能看见一些小鱼被水波惊散。都是江南见惯的风景,对于商陆来说,还有几分新鲜,白前却是丝毫不在意的。 他闭着眼坐在船舱里休息,身体就随着船身晃荡,倒是不像其他的乘客那样费劲地保持身体平衡。 商陆趴在船头,垂着手放进清凉的初夏水中,甚至一度试图抓住一条过路的游鱼,可惜次次都是失败告终。 临安城并不是白前的目标,所以在众人上了码头之后,白前另外付钱,吩咐船家往另一个方向划去了。 路过一片浩渺的芦苇荡,白前终于嘱咐船家停在了江中的一个小岛上。 说是小岛其实也未免太夸张,不过是一片水中的高地罢了。 随着行程的缩短,白前的面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商陆也就没敢多问什么,只是跟随着白前的步伐默不作声往前走。 走到高地的另一面,白前拨开一片茂密的芦苇,商陆就看见他牵出一条小船来。 江南典型的青竹排,形制简陋,制作方便,就是利用这边随处可见的竹子制作的,砍上几根经年的竹子绑成一排也就可以渡水了。 白前跳上竹排,回头招呼商陆上去。山区长大的商陆看了一眼一半以上都浸到水里的简陋竹排,还真有点怕。 迟疑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跳了上去,他跳得太重,竹排随即剧烈摇晃了起来,吓得他赶紧抓住了白前的衣袖。 白前一甩手就把他掀翻了。 情急之下,商陆不得不施展自己刚学来不久的轻功,扭转了一下腰身,卸掉了白前的力道,接着水面的张力踩了一脚,才摇摇晃晃回到刚才的高地上。 白前看他这个反应到底挺快的,很是为自己的教学成果感到满意。一路上紧绷的脸,终于有了一点稀薄的笑意。 商陆看着自己湿掉一只的鞋子,欲哭无泪。 白前:“小陆,你就不能轻点?” 商陆:“白大哥,我居然回来了,我是不是学会轻功了?” 白前看着商陆一脸兴奋,继续说道:“恩,差不多了吧,以后你就可以实现自己拦路抢劫劫富济贫的理想了……” 商陆一时激动也就暂时忘记了刚刚白前把他往水里扔的事情,要不是白前拦着,几乎就自信过头打算用轻功跟着白前了。 最终借着轻功的帮助,商陆终于稳稳当当地站在了竹排上。 在芦苇丛中七拐八弯的约莫走出了半天的水路,才到了白前的目的地。 是一处极为隐秘的河湾,白前说这里叫做金沙洲。但是商陆一粒沙子也没看见,所以对于这个名字颇有几分不解。 只是他现在也没工夫关心这个,主要还是关心眼前的风景去了。青竹的楼台临水而建,背靠青山,面临长河,视野开阔,四周都长满了碗口粗的竹子,此刻还有一些竹笋尚未褪尽笋皮,光秃秃站着,空气里满满都是竹叶的清新香味。 商陆想着这地方真是个隐居的好去处,位置隐蔽,不会被外人打扰,到近了风景又开阔,天天看着水面和竹林也挺开心的。 他自顾自的在屋子前后绕,试图发现更多的东西,果然,屋后有大片的空地,种着好几亩的水稻和几畦嫩脆的蔬菜,看的出来是有人在精心打理的。 田里的茭白正好可以吃了,白前也不客气,掰下来一个就开始啃。 商陆此前未曾见过此物,这会也跟着白前的动作掰下来尝鲜。 他们的脚步一直都很轻,也没怎么说话,导致屋里的人一直没有发现他们。倒是他们走了一圈之后看见屋里升起的炊烟,才发现了主人。 白前自是轻车熟路的踩着台阶就往上走,商陆一边啃着生茭白一边充满好奇得跟在后面。 和竹楼庞大的外表不同的是,屋子里面仅仅住着一个姑娘。 大概是因为此地位置太偏僻,所以姑娘的警惕性不是很高。等白前都快走到跟前了,专注于生火做饭的她才抬起头来看见了白前。 灶台里的柴火映的她面色潮红,看见白前的瞬间,姑娘抬起手臂揉了一下眼睛,似乎是不太相信能在看这看见除了自己之外的活人。 白前也努力辨认了一下,才试探性叫出了一个名字。 白前:“梦岚?” 姑娘:“白大哥,真的是你呀!” 那个叫做梦岚的姑娘,一激动就冲了出来试图像小时候一样抱住白前,冲到跟前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长大了。瞬间停滞的动作让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商陆就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插了一句:“小妹妹,这么大的地方,不会就你一个人吧?” 梦岚回过神来,赶紧招呼他们坐下,沏了茶,说道:“白大哥,这是今年雨前的新茶,我自己做的,你们尝尝先。” 然后向着门口张望了几回,似乎还盼着什么人来。 白前看出了她脸上的失落,这制茶的手艺还是西陵晔亲自教的他们,可惜西陵晔眼下是来不了了,也喝不上孩子们制的茶了。 金沙洲从前是个很热闹的地方,西陵晔经常会从全国各地带回来一些孩子,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西陵晔把孩子们寄养在这里,也请了先生,教他们识文断字,学习耕织一类的基本生存技能。 瓜果蔬菜,衣衫布匹,大部分都是先生们带着一群孩子自己生产出来的。 那些孩子,年龄参差不齐,一般长到十六七岁,西陵晔就会给他们安排一份足以糊口的营生。 白前比西陵晔要大,自然不能算是他捡回来的孩子,只不过白前那会在江湖上流浪,因为自己孤僻的性格,也没少吃亏。 西陵晔把他带回到金沙洲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里安然度过所有的余生了。 后来战端一起,就连西陵晔自己也没法再保全这份和平安宁,他也是那会才知道那个在江湖上到处救济孤儿,偶尔也救济些猫猫狗狗的少年,还是声名显赫的西陵世家的公子。 第十八章 那年初见(上) 谢梦岚正是许多西陵晔带回来抚养的孩子中的一个,来到金沙洲的孩子们,几乎都是江湖子弟,有些已经开始习武,有的还不太记事。但无一例外都是被仇家追杀的。那几年的江湖,腥风血雨,杀气沸腾。不断有人死亡,不断有人失踪,所以当白前看到这样一片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能收留那些或是漂泊无依,或是正在躲避仇家的孩子们的时候,他内心也不无触动。 毕竟遇见西陵晔那年,他也不过才是十八岁的少年。 年深日久,就连白前自己也不怎么记得那时候是因为什么就起了离家的念头,然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像往常出去巡逻一样,带着他的剑和平时节省下来的零花钱就那么走出了山庄的大门,至今都没有回去过。 他一向不认同父亲白英,也策划过许多次的逃离,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后逃走竟然那么轻而易举。 只记得是个不错的大晴天,妹妹白芷正在院子里练剑,三妹白薇则坐在一旁的秋千上自顾自荡悠着,路过院子那会,他甚至还帮从小就体弱多病的三妹推了一会秋千。 在外面到处游荡了整整三年,尽管在外面的世界里过得并不如意,但是白前一刻也没有生过回到父亲身边的念头。 遇见西陵晔那天,是晚上,盛夏的夜里,下着一场急雨。 他躲在郊外的一座破庙里躲雨,突然听见一阵雨滴摇落的声音由远及近,直觉告诉他有人来了。 来人从庙门前一闪而过,就在那一刹那,白前只看见他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蒙着脸,还带着一个孩子。 他并没有停留的意思,白前从神像背后走出来,心想着白费了一番躲藏的心思。 不多时,他就听见一群人骑着马追了过来,那天夜里,天色黑得可怕,只偶尔还有远方的闪电为夜行的人照个亮。 追兵带了猎狗,不用担心方向的问题。 刚刚他们从门前路过的时候,从小就有受过无数训练的白前,闻见了稀薄的血腥味。 那时候的白前血气方刚,还是个爱管闲事的少年。他一看刚才那人势单力薄,顿时就起了侠义心肠,朝着他们的方向追了过去。 黑衣人的轻功不输白前,追兵们尽管是骑着马,一时半会也没能追上。 等白前赶上黑衣人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水边。那孩子趴在他背上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鉴于敌友难辨,白前怕被对方误会,就喊了一声,说:“兄台,可有帮的上忙的?” 黑衣人听了竟也没有怀疑,而是从孩子身上扯下一块布来扔给了白前,接着闪电一刹那的光明,指着西边的方向,跟白前说:“少侠若诚心帮忙,还请带着这个往西边去。” 白前没有多问,接过布条就往西边去了。 数月之后,在临安的街头,白前第无数次的因为路见不平而被一群调戏小姑娘的混混围困在街头,还是跟往常一样,做好了打架的准备。 在人群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道黑色的旋风刮过,白前就不见了。 甚至白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自己就已经坐在一座酒楼里。对面是一身黑衣的少年,正含着笑意看着自己。 白前还在内心惊叹此人的轻功已经练到看不见人的地步了,也不知道多大年纪了。就听见了对方的声音。 他说:“在下西陵晔,上次承蒙少侠出手援助,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由于白前经常出手帮忙或者说是多管闲事,并且从来不留姓名,所以他也不知道面前这人具体是谁。 白前很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只见自己对面的少年,眉如远山含翠,眸似秋水凝寒,水润的双唇微微扬起,那笑容虽浅,却像是阳春三月吹过湖面的微风一般让人神清气爽。 脑海里唯一浮现出来的想法大概是,这人长得真好看呀,可是我真的是不认识啊。 西陵晔看出来白前的困窘,自己开口说道:“三个月前,就在临安的郊外,那夜下着大雨,在下带着一个孩子躲避仇家的追杀,正是少侠帮我引开的追兵。” 白前大致想起来了一些,丢给他的那块布上还有血渍,于是白前有些急切的问道:小孩受伤了吧,现在怎么样了? 西陵晔:“只是轻伤,孩子已经没事了。” 西陵晔:“少侠,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白前:“在下白前。” 西陵晔:“白少侠,不知今年贵庚多少?” 白前心里正想问西陵晔,谁知道他就先开了口。 白前:“白某今年十八。” 西陵晔:“一看就知道少侠年轻,在下十七,还得叫你一声哥哥。” 白前心里的惊叹更进一步,西陵晔看上去固然不大,但实在看不出来才十七岁的年纪。他本来还以为至少也得二十好几才行。 白前惊叹了一会之后想起西陵晔的话,就问道:“你怎么看出来?” 白前内心的答案是自己看上去很年轻,而西陵晔的回答却是“也就你这个年纪喜欢管闲事啊。” 听了这话,白前心有不甘,反问道:“你倒是也年纪轻轻,怎么遇事就知道拉人逃跑?” 西陵晔:“干嘛不跑,风景这么好。” 白前心想风景好跟逃跑有什么关系,于是也就写了一脸的疑惑。 西陵晔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临安城初秋的风景这样好,干嘛浪费生命去打架呢?哪怕像是我们这样坐在楼上看看风景也好啊。” 说罢西陵晔就转头看向了窗外,白前也跟着看窗外,然后就看见楼下就是刚刚那条围困自己的街,而街上那几个小混混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在找自己。 他差点站起来准备跳楼下去接着打架,还没动就听到西陵晔说话的声音。 西陵晔:“你别想跳下去,以你的武功,他压根就不是你的对手,你这么欺负人也不太好。” 白前有些心虚,回想起刚刚自己在街上被他一把掳走的场景,总觉得要真有什么想法,最大的可能就是自己还没出窗户,就被他抓回来了。 第十九章 那年初见(下) 白前自己本身也并不是很喜欢打架,只是他那会年少气盛,加上自小父亲的经量训练,这几年行走江湖还真没遇到打得过自己的对手,也就慢慢变得轻敌起来,总觉得江湖上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那几年,白前身上总是随身携带着一把缠腰的软剑,防身用的但是大部分时间都用不上。 白前自小就很有武学天分,深得父亲看重,对他也格外严格,这一切造就了他精湛的剑术也最终导致了他最终的叛逆和离开。 盘算了一会,白前放弃了跳窗出去继续打架的念头,转而开始认真研究起了西陵晔。 西陵晔的眼睛非常清澈,但是怎么也看不见底。 白前:“小兄弟,你上次救走的小孩,是你家里人吧?” 白前也是看他护的紧,才随口问一下。 西陵晔:“并不是,难道不是家人,就能见死不救了?” 白前:“那哪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咱们的本分呀。看来小兄弟你也是个热心肠。” 西陵晔:“过奖过奖,我就是看不惯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姑娘。” 白前:“就是就是,我也是看不惯,就像刚才,那几个无赖,欺负人家姑娘,哪里是爷们该干的事情,真是丢咱们男人的脸。” 说话间,西陵晔叫了酒菜,举了杯子敬了白前一杯酒,然后说道:“我把她安顿在临安城外不远处的的一个地方了,兄台要是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去看看她。” 这几天白前闲来无事,就答应了下来,然后说起自己不认识路,西陵晔说自己今天正要去那边一趟,可以带他过去,白前三杯酒下肚,几乎就没考虑什么就欣然应允了。 后来想想,自己平时一贯谨慎,虽然喜欢打抱不平,但是从来不会跟陌生人到处走,怎么那天就那么轻易就着了西陵晔的道了,大概也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 酒足饭饱之后,西陵晔带着白前一路闲聊一路往郊外走,出了城,改走水道七拐八弯好半天,才来到了西陵晔口中的藏身之所。 确实是个好地方,最重要的是,特别难找。 那会是初秋了,即便是江南,也开始有了微微的寒意,大片的芦花泛着白,风一吹,整个水面都开始荡漾,远远望去,仿佛有大片的雪在上下浮动,景色十分醉人。 白前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被西陵晔叫做金沙洲的地方。 虽然是被叫做洲,但这片地其实是江水的岸,目光所到,都是一片丰收的光景,水田里的稻子都已经转黄,要不了多久就能收获了。 严格来说,金沙洲,其实是个小小的村落,大小不一的小竹楼错落有致,外面种着庄稼和各色时蔬,是很常见的南国村落的形制。 接下来他就听见几身清脆的铜铃声,西陵晔说那是孩子们下课的铃声。 西陵晔解释道,他每次遇到一些孤苦无依的孩子都会带回来,后来看孩子们慢慢多了起来,每天闲着也不是事,就请了先生教他们识文断字跟教导他们一些基本的生存技能。 听到这里,白前郑重地打量了一下西陵晔,他一身广袖深衣,乍看上去虽然有几分书卷气,但是并不像什么富贵人家。不过看他身手了得,白前开始怀疑先生什么的其实是他绑来的。 而且刚刚西陵晔一路上都是自己撑的船,最后一次停留是在离这片岸十里地之外的小州上,船就停在那边,最后一段路程,他是用轻功过来的。 这片地虽然广阔,但是背后是百米的断崖,眼前是茫茫的水域,没有船,外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虽说风景是世外桃源,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个类似于囚牢之类的处所。 西陵晔看见白前审慎的目光扫过村落背后的断崖,说了一句“这里的孩子们很多都是因为被仇家追杀才流落到这个地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在江湖仇杀之中失去了父母家人,这个地方与世隔绝,可以保护他们。” 西陵晔解释得合情合理,但是白前依然保留了他的怀疑。 铜铃声响过之后,果然就看见最近的一座比较大的竹楼里跑出来几个孩子,嬉嬉闹闹地散开去了。 目前来看,至少西陵晔说的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这里还有不少的孩子。 西陵晔:“你等一下。” 白前:“好。” 说罢西陵晔就飞身上了竹楼,很快就领出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 走到白前的跟前,他指着白前说:“岚岚,这个就是那天晚上救过我们的大哥哥。” 小姑娘闻言,对着白前笑了一下,说:“谢谢大哥哥救了我们。” 白前见她生得伶俐,人又乖觉可爱,自然就不再戒备什么了。 那次以后,白前也成了金沙洲的常客,跟岚岚也渐渐熟悉起来。 那个小姑娘就是今天站在他面前的谢梦岚,她还在张望着西陵晔能像以前那样跟白前一起出现。 金沙洲上的生活非常安逸,每天上上课,干干农活,基本一天也就过去了,没有阴谋,没有纷争,更没有杀戮。 金沙洲上的生活也非常封闭,与外界交通不便,消息不通,以至于外面都已经改朝换代了,他们都不知道。 白前当然知道她在等谁,但是他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去解释。 白前:“梦岚,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 谢梦岚:“大家都走了。” 白前:“走了?走去哪里了?” 谢梦岚:“白前哥哥,你不记得了吗?以前西陵哥哥总叫我们长大以后就出去见见世面的。” 白前:“记得,只是西陵哥哥好几年都没有来了吧,是谁带你们出去呢?” 谢梦岚:“西陵哥哥说,满了16岁就要离来开这里,去看外面的世界的。” 白前:“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过几天就是梦岚你十六岁的生日了。” 谢梦岚:“是的,所以我还在等过几天满了岁数就走。” 谢梦岚突然一脸伤感地看着白前,说:“你看我们都长大了,也都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可是西陵哥哥,再也没有来看过我们。还有就是,西陵哥哥脸上的伤好了没有,他是不是担心伤疤会吓到我们所以就不来看我们了?” 白前想了一下,西陵晔的脸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伤疤。 谢梦岚继续自顾自地说着:“那个大姐姐说,西陵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是真的吗?” 第二十章 陈年旧事 白前闻言,心想什么大姐姐,他在那会可从来就没见过有什么大姐姐,难不成西陵晔还另请了人在照顾金沙洲的孩子们? 想那么多还不如直接去问,白前说道:“梦岚,你口中的大姐姐,指的是谁?” 谢梦岚:“嗯,是一个姓白的大姐姐,长得很漂亮,武功也很好。对了,你没见过她的,她是在你走后才来的这里,后来西陵哥哥走了,白姐姐说,是西陵哥哥托付她照顾我们的。” 顿了顿,梦岚继续说道:“西陵哥哥走后,这里就没有再来过新的孩子了,我有次偷听到白姐姐说是要去外面找自己的杀父仇人,可是西陵哥哥劝她留下来了。” 白前心中有点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可以得到西陵晔这么重要的托付。 白前:“梦岚,那现在白姐姐呢?” 谢梦岚:“她走了,白姐姐应该还是没有放弃报仇的念想,两年前就走了,她后来还是会偶尔回来看我们。” 白前:“就剩你们这群孩子,怎么村子里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都是你们自己弄好的吗?” 谢梦岚知道白前指的是门外田地和蔬菜,解释道:“我就自己种了些蔬菜,粮食还是早前其他人留下来的。” 白前:“原来如此。” 这一天接下来的日子,白前在村落里到处瞎晃,跟刚刚进村时候的葱茏不一样的是,很多地方都已经显露出了败落的痕迹。 田里的水稻其实是自己长起来的,禾苗细瘦,一大堆一大堆挤在一起,看上去今年大概并不会有什么收成。 竹林里新笋也长得乱七八糟的,越来越拥挤,从前走惯的羊肠小路上也渐渐长起了野草。诚如谢梦岚所说,她一个人没有办法打理这么大的村子,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就这么破败下去。 大家一直都很努力保持着村落的原样,不希望西陵晔回来看见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谁知道这一等就是五年时间过去了,西陵晔再也不曾出现过。 很多孩子,甚至早已忘记了西陵晔的模样,他曾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曾是给了他们新生活的大哥哥,现在在记忆里,却只剩下一个名字。 金沙洲平和安宁的生活,加上西陵晔常年的刻意教育,孩子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已经放弃了寻仇的念头,在世界各地安安分分过一辈子已经成了他们最朴实的愿望。 白前一向厌憎江湖仇杀,对西陵晔所做的一切都赞许有加,唯一遗憾的是,他自己未能在此久留,就卷进了更深的阴谋。 他无暇去过多考虑梦岚所说的白姐姐是何方神圣,只想着过几天,还是把梦岚也一起带走,让金沙洲和西陵晔一起沉睡,成为一个不再被提起的秘密。 这是他最后能为他做的,想到这里,他一遍一遍走过昔日熟悉的道路,试图尽可能多的把这片土地封存进记忆里。 白前变得多话而伤感,跟商陆提起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害的商陆差点以为白前也是西陵晔收养来的。 下午走路的时候,商陆看见白前又拿出来他腰间别的那支笛子。 看成色是非常普通的竹笛,笛子上的梨花暗纹他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他记得道观里的慧静姐姐也是会吹笛子的。 商陆:“白大哥,你一直玩这个笛子,不如吹个曲子吧。” 白前的神色微微有些吃惊,说道:“我不会呀。” 商陆:“你天天带着它,说不会吹,谁信你呀?” 白前:“可我就是不会呀,我喜欢带着,碍着谁了吗?” 商陆:“那倒没有,只是你既然不会吹,你带着干啥?” 白前想了一下,说道:“我用来防身不行啊?” 商陆低头笑了一下,说:“行行行,只是我就从来没见你打过架啊,只见你逃跑。” 白前:“你说你这孩子,怎么一天到晚想着要打架,打架有什么好?” 商陆:“额……” 白前:“小陆啊,你说你白大哥我这里厉害,打架的时候要是一不小心把人打死了,还得蹲号子,多不值啊。” 商陆:“白大哥,我是担心你每次都跑,会生疏了你的武功。” 白前:“小陆啊,这个你放心,你白大哥的功夫可不是盖的,再说了,我就喜欢轻功,我天天练练。” 商陆:“额,那个,白大哥,其实我倒是会吹两支曲子。要不要我吹给你听。” 说着,商陆就伸手准备去拿白前的笛子。 一个闪身,白前就轻松让过去了。很明显,白前不给。 白前:“这里这么安静,你吹笛子不嫌吵啊?” 商陆小声嘀咕着:“不给就不给嘛,干嘛找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拒绝我。” 白前大概是不放心,生怕商陆会趁他不注意自己偷偷拿去玩,赶紧随便编了个理由糊弄一下他。 白前:“小陆,这个笛子是我娘亲的遗物,我不是用来玩的,而且它还是个暗器,很危险,淬了毒的。不能瞎玩,容易死人。” 商陆继续嘀咕着:“得了吧,哪里有这么大的暗器,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到吧。” 对面的白前却不说话了,一脸追思的表情,无比深情而又慎重地摸了一把笛子。白前背后就是金沙洲的百丈断崖,眼神空灵渺远,似乎真的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场面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吓得商陆一下子就不敢说话了。 商陆半信半疑看了一眼白前凝重沉思的脸,又看了一眼他宝贝一样恨不能供起来的笛子,觉得似乎也有些道理。 跟着白前一路走来的商陆,这回在谢梦岚的口中听到西陵晔的名字,猜着白前跟西陵晔大概不但是认识的,而且是非常熟悉的。 西陵晔,这个名字,商陆听过,甚至可以说,一度还是如雷贯耳的名字。 他从许多路过道观的散人口中听过同一个名字,那会还是多年以前,自己不太懂事的时候。 长安西陵家世代为将,是帝国最坚固的长城。 西陵晔少年成名,是个武学奇才,早年跟随父亲出征,小小年纪就曾屡立奇功。后来更是领兵打破匈奴跟西凉的联军,保住了帝国最后的和平。 那确实是最后的和平,因为长宁之战之后,朝廷内耗严重,朝野上下反对声不断。国库空虚,皇帝本来就是个暴躁的皇帝,每年的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压得老百姓喘不过气来,到处都有反对皇帝的声音。甚至很多地方都已经有多次兵变,只是皇帝那边,听信一些小人之言,根本就没有把那些动乱当过一回事。 前朝的丞相杜衡,趁机兵逼长安,把老皇帝赶下了宝座,自己登基了。 前朝改朝换代不过四代而已,这么快就被人替代,还是挺让人震惊的。不过震惊归震惊,大家震惊完了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那次政变,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年。 新皇帝虽然来路不正,但是好在杜衡之前名声跟政绩都还不错,上台后更是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国内的环境一天天也好起来了,对天下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商陆还记得那个战争的结尾,匈奴与西凉联军被破,从此交恶。匈奴的可汗战死疆场,而西凉也搭上了一个公主。 而西陵晔的结局,史书上记着:以身殉国。 第二十一章 陆家的往事(上) 这一年因为是武林大会的缘故,江湖上活动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 上一任名义上的武林盟主就是陆谦,他的当选倒不会因为陆谦武功多么了得。只是那是因为情况特殊,陆谦前面的连着有三任盟主相继死于非命,所以他才有机会跳过了最严苛的比武环节。 那几任盟主到也算得是绿林好汉,可惜都是上任不久就死于幽冥剑客之手。那会江湖上人人自危,能打的不能打的,谁也不敢沾手盟主之位。 陆谦就那么捡了个大便宜。说来奇怪,自打陆谦上任之后,非但没有惨遭横祸,江湖上反而渐渐安宁了下来。 而今天下太平了,也已经有很多年不复有关于幽冥剑客之手,陆谦也知道自己保不住这个位子了。 陆谦本身倒不是什么贪念功名之辈,只是他姑苏陆家在江湖上一向德高望重,从前也得罪过不少人,而今门庭冷落,后继无人的事实要是传开了,指不定哪天就会像那些无名小派一样给人灭了门。 所以当陆谦看见白前使出了沉水剑法之后,也顾不得什么家里剑法不外传的祖宗规矩去追求来历。他就跟看见最后一根稻草的落水者一样,死抓着白前不放,希望白前可以为他在江湖上的颜面再多撑几年。 时值六月的江南,一片蛙声蝉鸣,荷花也开得满城都是。 陆谦未能等到白前回来,不得不忧心忡忡地启程了。 陆家到了陆谦这一代,尚有三个儿子,三兄弟性格迥异,在家里的日子相处也不多。大哥喜欢文史,早年入朝为官;二哥武艺高强,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而作为最小的孩子,陆谦少年时候却一直耽于声色犬马。 母亲对他也极为宠溺,导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尽管文不成武不就的,他却还以为自己已经很厉害了,常年目中无人。 那年二哥陆谌从外面游历归来,因为一个姑娘,坚决要推掉父亲指腹为婚的亲事,被父亲禁足在家中。 陆谦还记得二哥回来那天,是个阴天,从早上起来就觉得不太对劲。然后他像往常一样散漫地走进了中堂。就撞见了那么终生难忘的场景。 老爷子气得发抖,摔坏了自己一屋子的瓷器。 陆谌跪在他的面前,微微低着头,表情冷硬,态度坚决。 陆谌是陆家后辈里头生的最好的一个,和顾家的婚事也是两家老爷子亲自定下来的。俩家世代交好,都是名门望族,在外人眼里,陆谌的婚事就是天作之合。 陆谌见过那个顾家的小姐,生得芙蓉如面柳如眉,乖觉可爱的很。 陆谦甚至也听过二哥夸过那个小姐,性格温顺。所以他一直以为,二哥对这门亲事并无异议。 婚期就定在那年八月十五。 谁知道七月底陆谌外出回来,却不愿意了。 哪怕是一向散漫随意的陆谦也被老爷子的气场震慑,安静地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陆老爷:“你个逆子,你要退婚?” 陆谌:“是,父亲。” 陆老爷:“婚期就在下月十五,你现在退婚,顾小姐怎么办?” 陆谌:“那是她的事,孩儿要退婚。” 陆老爷:“我们两家世代交好,你这一退婚,为父的老脸往哪里放?” 陆谌这次没有再答话。 陆老爷:“好,这婚,你退不了,除非你死了。” 陆老爷是个火爆脾气,一贯说到做到。 陆谦听到这里,不由得脊背发凉,要是由着老爷子,二哥可能真的没法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陆老爷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根绞股长鞭,还未等陆谦反映过来,就朝着陆谌抽了过去。 凌厉的鞭稍一碰到皮肉就起劲,没几下,陆谌身上的衣服就被撕开了无数的口子,殷红的鲜血漫出来,整个屋子都开始弥散出腥甜的味道。 二哥是庶出,他的母亲很早就亡故了。一大家子人都在围观,却没有人阻止。 鞭子一下一下抽在陆谌年轻的筋骨上,他依然跪得笔直。 陆谦看不下去,冲上去抓住了父亲高高扬起的手。 老爷子一扬手,陆谦就被甩到了一边,后脑勺重重撞到了身后的大理石桌角,一个吃痛就晕了过去。 那场家庭冲突终于在陆谦的挂彩之中结束,他只记得最后是乱作一团的父母下人门,以及像半截陈年树桩一样跪在堂上的二哥。 家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没有一个人为陆谌求情。 陆谦醒过来的时候,陆谌竟然在家,既没有死也没有跑。 父亲被那一气一急,病倒了。 第二天陆谦去看父亲的时候,看到二哥陆谌正跪在床前伺候父亲用药。 陆谌还是不多话,也不再提及关于退婚的事情。 陆老爷看见陆谌满面风霜和疲惫,终于想起来他的这个儿子,刚刚才从南边奔波了几千里的路星夜兼程赶回来的,回家连一口茶都没喝上,就被自己痛打了一顿,至今也没有处理伤口,就一直跪在自己床前。 他心想自己的惩罚已经奏了效,便放松了警惕。 陆谦看着二哥身上那些红肿狰狞的伤口和坚决落满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二哥陆谌,离自己格外遥远。 是年八月十二,陆谌听从家里的安排,启程去临安顾家迎亲。 答应送给顾家的聘礼,是陆家祖传的宝剑沉水剑。 顾小姐武艺不精,这剑送过去也就是装个样子,横竖还是会被带回陆家。 穿着大红喜袍跨马而去,陆谌身上的伤还结着痂。 陆谦也喜滋滋地跟着陆谌一起。 陆谌:“二哥要去接新娘了,小谦是不是也替我开心?” 陆谦傻呵呵地点着头,回着“开心。” 陆谌的眉头微微敛起,说:“二哥也开心。” 那是二哥最后一次和他谈天。 迎亲队伍走到临安城外,陆谌突然掉转了马头。 陆谦那会突然变聪明了,立刻策马去拦。 陆谦这几年一直不学无术,根本不是陆谌的对手,只两三招,就被陆谌踹下了马。 待他要起身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沉水剑森寒的光。 长剑抵在他喉头,陆谌感叹得诚心实意:“小谦啊,你以后还是好好练练功吧。” 陆谦以为哥哥不会拿自己怎么样,挣扎着还是要起身,然后只觉得左臂上一凉,转头就看见了淋漓的鲜血。 陆谦从未受过伤,一下子大惊失措,再也不敢动弹。 家里的下人们一看这个阵势,聪明的自然也明白了几分。 小少爷在他手上,他们也就没怎么乱动。 陆谌从怀里掏出一封封好的信,丢给了管家,示意管家送去顾家。 随后他翻身上马,扬鞭而去,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 陆谌走的时候,两手空空,除了沉水剑,没有带走他爹的任何东西。 第二十二章 陆家的往事(下) 得到消息的那天,陆家当即表示将陆谌从家谱上除名,并且承诺让三儿子去娶顾家小姐。 但是顾家小姐觉得人生遭受到了奇耻大辱,了无生趣,连陆谌的信都没看,就抹了脖子。 从此两家就断交了。 陆家老爷子受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背叛,马上从之前的装病升级为真病。缠绵病榻,请了无数大夫也不见好转,眼见得就要一命归西。 陆谦带伤回家之后也觉得惭愧得不行,总想着要是自己可以勤加练习,搞不好就能留住二哥,不至于让全家都沦为姑苏的笑话了。 伤好后开始认真练起了剑。 老爷子看小儿子居然开了窍,死到一半也就不想死了,多少大夫都看不好的病居然慢慢自己好了。 好的差不多的时候,他带着陆谦去祠堂里拜祭列祖列宗,然后珍重地表达了他会把陆谦教育成陆谌一样优秀的剑客的决心。 陆谦也觉得踟蹰满志,幻想着有一天能够战胜二哥。 老爷子的决心在下一刻就受到了更为严重的打击。他发现家里藏得好好的剑谱也不见了。 陆谦本来就是跟父亲来拿剑谱的,毕竟沉水剑丢了,总还能再打一把好剑,只要剑谱还在,剑法不丢就没事。 老爷子出来后铁青着脸,只说了一句,“他大概是恨极了我吧”。 陆谌的背叛几乎挖空了陆家身为剑客安身立命的根基,走的极为决绝,没有给自己的生身父亲留下半分情面。 坊间猜测纷纭,大家都在想莫不是陆老爷亲手杀死了陆谌的母亲,才会招来亲生儿子如此大的怨恨。 许多年后,陆谦都未能明白,二哥如何能做到那般决绝,差点把全家都逼到绝境。 临安的顾家难免也要承担更多的流言,尤其是顾家小姐死后,临安城各种人都猜测顾小姐是有如何不堪或者丑陋,才让迎亲的新郎官不惜与家族决裂也断然不娶。 但那些都是不是陆谦能管得到的事情,他能做到的就是在父亲的指导下勤加练习,争取早日接过二哥的担子。 不负众望的是,陆谦做到了,从一个风流顽劣的少年迅速成长了一个沉稳踏实的一家之主。武功进步很快,也慢慢接过了家里绝大部分的生意。 后来也娶妻生子,孝敬父母,小日子过的也挺和顺。 他一直按照父亲的心愿生活,直到他后来在外经商相中了一个青楼女子,私定终生并产下了一子。他才开始第一次生出了要违逆父亲的心思。 只是陆谦终究不是陆谌,对于自小宠爱自己的父亲,他始终没法再去让他失望。他深知父亲不会接受爱人的身份,所以一直把她们母子安置在临安城中。直到父亲死后,他自己成了真正的一家之主,才着手去接他们回来共享天伦。 意外就发生在接他们回家的路上。 那天风和日丽,他亲自赶着马车,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场面十分温馨。 出门前他还跟女儿说过,过两天要给她一个惊喜。 青天白日的大路上,突然跳出来的一个蒙面人。这些陆谦本来都不会放在眼里的,只当是拦路劫财的小喽喽罢了。 可是那人一柄剑,架上了爱人的肩头。 不劫财也不劫色。 他冷冽的声音响起,说着:“今天,就用沉水剑谱来换你妻儿的性命吧。” 陆谦不是不愿,而是实在没有。 那女子大概是护犊子心切,在孩子冲上来打算咬蒙面人的时候推开了他。急切地喊着儿子快跑,小孩子哭哭啼啼一会之后还是听从母亲的话跑远了。 而那蒙面人到底没有阻止孩子的逃离,陆谦总算松了一口气。那会他还是觉得孩子走了,他们一对一,他还是有把握救下爱人的。 这时候只听她一声惊呼,猛然发现刚刚一番推搡过程中,自己腹部已经被拉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那剑上本来就淬了毒的,那毒药倒没什么特别,就是能阻止血液凝结。也就是说但凡那把剑割伤的伤口,就会流血不止,一般被伤的人还感觉不到疼。多小的伤口,往往不知不觉当中,就丢了性命。 这剑上的毒药是江湖人士唯一可以用来辨认幽冥剑客的标志。 因他杀人时,多是无痛无觉,如同半夜勾魂的幽冥鬼使,故而江湖人称“幽冥剑客”。 不过那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情了,当时的陆谦顾不上那么多,救妻心切的他提着剑就上去与蒙面人打作一团。 只见那人身形如惊鸿,剑走如游龙,尽管陆谦步步紧逼,腾挪闪躲之间,他还是从容不迫。不多时,陆谦就看出来自己的不敌。 好在那蒙面人似乎并不急着要他的性命,一招一式之间,都有收敛的意思。 要不是后来陆谦的武艺有了很大的飞跃,估计要不了几招他就死了。 一番缠斗下来,陆谦累的气喘吁吁,就在他防御松懈的刹那,直觉有什么东西逼近胸前。他慌忙拿剑去挡,却还是中了那蒙面人一掌。 一口腥甜涌上喉头,他倒退三步单膝跪在了地上。 捂着胸前的伤口,考虑到不远处那女子还在一旁观看,就强行将涌上来的鲜血重新咽下,陆谦有几分艰难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蒙面人。 他站在对面,一身的黑色,已经收起了剑。 眼前开始变得模糊,只看得见蒙面人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随后他就晕了过去,醒来后,那个女人依偎在他身边,身下是已经凝结的大片鲜血,尸体都已经冷了。 他终究还是没能给她承诺过的幸福,绝望如潮,陆谦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了。徒劳揽过她早就已经僵硬的尸体,靠在自己胸前,一起在冰凉的地上躺着不愿起来。 未曾同年同月生,也未能同年同月死。 夜空里寒星点点,一弯残月如勾,冷冷得高悬于天际,那时候正是开春的时节。 他还记得自己说过要带他们母子去看姑苏满城的桃李花。 他也记得女儿一直想要一个弟弟可以一起长大。 夜风有些冷,他也不记得自己躺了多久。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浑身都没什么力气了。 孩子没有回来。 他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一年之后,他从江湖上的传闻里终于知道了那次袭击他们的就是而今江湖人人闻风丧胆的幽冥剑客。 那时候,她坟头上的兰花已经开了第二度。 他伤的很重,好不容易学来的功夫废了大半。安安分分经营家业,鲜少再过问江湖上的事情。闲来也经常抄抄佛经什么的,终于把自己养成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温和模样。那会接下武林盟主之位,也有一种想要再次遇见幽冥剑客的意思。 毕竟他前头已经有三任武林盟主都是死在幽冥剑客手上,他以为只要他接下来这个位子,他总还有机会再见他一面,看看他的真面目,问问那年的缘由。纵然打不过他,哪怕死在他手上也好。 第二十三章 奔赴乌鞘岭 这次的武林大会一开始是有好几个候选地点,乌鞘岭是大家觉得最不可能的一个。 但是谁知道最后身为武林盟主的陆谦却选了一个鸟都不大可能下得出来蛋的地方。陆谦一生从来没去过塞外,未曾见过苍茫大漠,未曾见过千里黄沙,也未曾见过一马平川的天祝草原。他想借此机会一了平生夙愿,可见这个昔日任性妄为的陆家小少爷,依然不是什么心怀天下可以担大任的人。 加上白前有说此前在关外见过陆谌,他始终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在。 出发之前,女儿一直胡搅蛮缠要一起。在她眼里,或许自己的父亲终归还是武林盟主,地位显赫而尊荣,没有人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陆谦严厉得拒绝了青萍,甚至不惜打了她一巴掌。 临行前闹得十分不愉快,最终不得不把女儿送到扬州的别苑关了起来。 青萍见挣扎无望,也就不再折腾。暗暗打定了主意,等父亲走了,自己乔装打扮一下悄悄跟上去也就是了。 陆谦怒气冲冲地出了门,一路上总有一种不安的情绪萦绕心头。 乌鞘岭已经是国家的边关地带,天祝草原以西以南以北,都不属于这个国家。 边关处一度是有重兵把守的,好在乌鞘岭山高岭险,山上气候也十分恶劣,山顶常年积雪,动不动就是霜雪不断。因此人烟稀少,确实是个考验武林人士的好地方。盟主陆谦也发话说,咱们江湖儿女多豪杰,怎么可能会被区区一座山岭吓退呢。 他把大会的地方定的那么远,导致每个门派都只能轻装简从派几个最优秀的传人去参加一下。 所以这一届的武林大会,远远没有四年前光明顶那次热闹。 一开始大家一听大会地点定的那么遥远,都十分诧异。甚至有好几个门派表示懒得去了。 峨眉派的一众女尼姑们想了一下,天高地远的,我们也不爱旅行,对武林盟主的位置也并没有兴趣,还是不去了吧。 少林寺也觉得自己一群和尚,也并不想效仿从前的玄奘大师西行取经,总觉得去乌鞘岭那么远,顺便再走几步都能到天竺了,还是算了吧。 关门开会讨论了好几天之后,要不是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和尚仰慕当年玄奘大师西行取经的绝世风仪,少林就也退出了。 新上任的方丈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寺里的老前辈们,一把老骨头不见得就能回得来,不过想想这对自己的方丈地位丝毫没有威胁,也就爽快的同意了。 这正是陆谦的目的,他希望去的人越少越好,这样无论是自己武功不济的事情,还是想要遇见幽冥剑客的私心都可以周全了。 乌鞘岭,于白前而言,倒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之前跟随西陵晔平乱的第一场遭遇战,就是在乌鞘岭。 乌鞘岭东望陇东,西驱河西,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山下天祝草原一望无际,水草丰腴,是河西走廊与丝绸之路的门户,也是西戎一直想要争夺的丰美牧场。 这片草原和山岭,是前朝宇文氏开国之初,西陵晔的祖先从匈奴手里抢下来的。 而四年前的武林大会开在光明顶的时候,乌鞘岭,还在匈奴的威胁之下,险些失守。 乌鞘岭气候诡异,素有六月飞雪的奇景。 商陆跟随着白前一路西行,眼见得夜里天气越来越冷,不由得抱怨了几句。 商陆:“白大哥,这还没到冬天呢?怎么夜里越来越冷了。” 白前:“我们要去的地方前几年还是战场,阴气重,冤魂多,所以阴冷。” 这个解释吓得商陆一哆嗦,想着而今太平盛世,去那地方干嘛? 商陆:“白大哥,我们去古战场做什么?” 白前:“陆叔不是说了么,要开武林大会。” 商陆:“开会就开会,干嘛要去那么奇怪的地方?” 白前:“据说为了方便杀人来的。” 商陆这些日子跟着白前,什么江湖传奇也没见到,一点好处也没捞到,就是各种不断奔波,不断跋涉,翻过山,越过水,又热又累,已经瘦了好几斤了。 白前到还是老样子,面上悲喜不明,似乎有花不完的力气,一门心思就知道到处跑。 虽说是去武林大会赴约,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大有兴趣的样子,云淡风轻得不食人间烟火。 商陆看了一眼自己就剩一把干瘦骨头了,觉得去那么阴杀的地方对自己的寿命可能不大好,加上各种人都是去打架的而自己的剑法也还没练好,不由暗暗替自己捏了把汗。要是就那么随便死掉了,委实替自己不值。 这跟自己从前从那些道士嘴里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啊,一点豪侠的感觉都没有。他可是准备扬名立万的,可不是打算随便死在谁的刀下做个无名的野鬼的。 想了一会,他接着说:“白大哥,你说我们会不会死呀?” 白前回头看了商陆一眼,说道:“也是,你还年轻,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 白前的眼神跟语气都充满了惋惜,仿佛商陆马上就会死掉一样。 商陆横了一下心,提高了一点音量,说:“没关系,要是能死在英雄云集的武林大会上,也值了?” 白前:“值什么?你连人家小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呢?” 商陆豪气干云的表示:“好男儿志在四方,说什么儿女情长。”、 白前:“哦……” 商陆:“死在武林豪杰的手上,总归不会太亏。” 白前再次回头大量了一下他,说:“就你,我看你这个理想也是没法实现的,搞不好到时候被什么地方飞过来的残刀断剑就弄死了。” 商陆闻言,闭上嘴,不打算再说话了,他也算是看出来了,白前就是一天不打击他就浑身不自在。 白前看了一眼被自己打击得斗志全无的少年,一丝笑意漫上脸颊。 抬头望向西边那一轮浓红如血的夕阳,指着前方的城池说:“越过那座城,我们就到乌鞘岭了。” 第二十四章 临安夺剑 说话的时候,白前正勒住马,停在一片长满了奈何草的高坡上。 这地方山高地寒,大片的奈何草正顶着绒绒的小白球随风摇曳着,显得白前胯下一匹深黑色的骏马格外雄伟。 这一回因为是要参加武林大会,白前终于想通了,在临安城带着商陆打了好几天杂去铁匠那里换了一把剑。 剑是把顶好的剑,白前一眼就看中了。 城里的铁匠是个年轻的铁匠,被他爹逼着继承了铁匠铺子,并不是十分情愿。所以眼光也比不得老铁匠那样毒辣,并不认得自己儿子捡回来的那柄剑是个厉害角色,看它花纹长得奇怪,就给扔到炉子里打算烧化了重新打。 那剑搁在火红的炉子里烧了半天,差点变成废铁之前给白前看见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剑捞了出来。 玄铁烧的滚烫,白前的手掌一下子就被烫出了一层水泡。 那铁匠一惊,以为来了个打劫的,上来就是一烙铁。 跟在后面赶到的商陆闻见一股喷香的烤肉味,咽了咽口水。 剩下来一只好手掌的白前一掌上去差点没有拍死那个年轻铁匠。好在他被商陆及时拉住了,一张俊脸疼到变形,也就没有了继续追究下去的力气。 商陆扶着白前坐下来缓了好一会儿,白前才终于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在下老远就听见这剑在叫我,不知兄台能不能卖给在下,在下平时杀人还缺个趁手的兵器。” 白前说得一脸诚挚,但是铁匠却听得毛骨悚然。 想起爹爹时常给自己讲过的一些江湖怪人的故事,琢磨着今日大概是遇到了个疯子。难怪早上出门的时候乌鸦在门口叫了好几遍。 小铁匠还是一脸惊恐地看着白前,长得虽不像个坏人,但是疯子什么的,肯定比坏人还要难缠。 小铁匠说:“壮士,哦,不,大侠,这剑我不想卖。” 大概是看白前长得也不大壮实,于是才改了口吧。 白前:“你卖不卖,不卖我就把你店拆了。” 这么一小会儿,铁匠铺子前头已经聚满闲来无事的围观群众了。 自汉武帝以来,华夏的盐铁酒都是朝廷专卖的。铁匠铺子也是个正经生意,朝廷盖了章了,小铁匠的姐夫还是衙门里当差的,所以小铁匠虽然有些害怕,但是并不打算让步。 白前是真的看中了这剑,所以更没有轻易放弃的打算。 小铁匠:“这剑,我是要化了补家里的犁的,不能卖给你。” 白前:“轩辕犁用不上这个铁,你就听我一句吧。” 小铁匠眼见的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了,一听白前的口音又是外地的,觉得自己占理,更加的不依不饶。 小铁匠:“这剑是我的,我爱干嘛干嘛,轮不着你管。” 白前:“我知道是你的,所以才问你买呀。” 小铁匠还是坚持不卖,继续说道:“我看你也不是什么有钱的人,与其贱卖给了你,还不如我自己用。” 白前终归不能说出这剑的名贵,不然更加买不起了。 就在白前跟店主僵持不下的时候,店主那个才五六岁的小孩子偷偷跑到白前背后,撒了一把隔壁面店偷来的辣椒面。 左肩上的伤口现在就差一把孜然了。 小铁匠看见白前瞬间狰狞起来的脸,之间白前牙关咬紧,额角青筋暴起,顿时吓得一哆嗦,还以为他真的要杀人了呢。 下一个瞬间,店主就受到了更严重的惊吓。 白前一个反手把那个熊孩子提了起来,对准了烧的熊熊的炭火,阴森森地看着店主,说道:“不如这样吧,我拿这个小子,换你的剑。” 商陆环顾四周,想着待会可以从哪里撤退才能跑得掉,因为他已经听到人群中已经有人跑去报官了。 小铁匠这会可不敢马虎了,自己儿子在别人手上,开不得玩笑。 那小子给白前拎着后颈脖子上的衣服,四脚腾空,还在不断扑腾。 到底是个小孩子,折腾一会也就累了,就顾着嗷嗷哭,哭得人心烦意燥。 白前:“别哭了,再哭给你丢进去。” 那孩子面对着底下的炭火,六月天里不一会就热出了一身的汗。豆大的汗珠吧嗒吧嗒往下落,看得他爹心疼得紧。 小铁匠是在等,等报官的人把他姐夫叫来。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铁匠媳妇冲了出来,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得小铁匠差点栽倒。围观的里头有几个汉子叫嚣着:“窝囊废,打回去呀”、“真没用”、“一个男人,被老婆打”之类的声音,逐渐把气氛推向高潮。 铁匠明显没有那个胆量,一张黝黑的脸半羞半恼得全红了,捂着脸跟老婆求饶,看上去更加可笑。 那婆娘却不管,甩着一身肥肉颠颠跑到白前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白前看她刚刚那个架势,以为要上来跟自己拼命,吓得赶紧从板凳上跳了起来。 泼妇什么的,白前还是怕的。 那孩子一看当娘的来了,又开始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声音凄厉,听上去撕心裂肺,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呢。 铁匠媳妇:“这位大爷,他还是个孩子呀,您老人家大人不计小人过。” 白前无动于衷。 铁匠媳妇:“他只是个小孩子,做错了什么您高抬贵手。” 白前果然抬了抬手。 铁匠媳妇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继续说道:“我生这个儿子的时候差点死掉,我不能没有这个孩子。” 白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我并不想把他怎么样呀,只是我伤口疼。” 铁匠媳妇:“您伤口疼跟我儿子能有什么关系?” 白前:“家父从小就教导我,男子汉大丈夫,被人欺负了就要还回去。” 铁匠媳妇:“可他还是个孩子呀?” 白前:“大嫂,孩子也是人呐,又不是没有主人的猪狗,做错了事自然是要负责的。” 孩子的声音渐渐没啥力气了,嗓音也变得嘶哑起来。 那铁匠媳妇,见软的不行,就索性站了起来,跟白前说:“大爷,你看,真要赔,我把自己赔给你吧。”说完就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看着白前。 白前合计了一下,这个女人一身肥膘可能有两百斤,拎着应该挺累的。再者,孩子都生了,那铁匠可能也不胜其烦,抓了她要是起不到什么要挟的效果可就亏了。 白前正在犹豫间,突然听见人群中一阵惊叹。 回头望去,自动分立两边的的人群中间,走过来一个身段婀娜的妙龄女子。 第二十五章 天降艳遇 美人大红色的齐胸襦裙外头只有一件稍浅一点的妃红色的纱衣,穿的甚是清凉。 柳腰一摆,浑身的曲线若隐若现,走起来恰似凌波微步,脚不沾尘。身后留下阵阵浓郁的异香,久久不散。 眉如柳叶,眼有桃花,朱唇微启,粉面含羞,不语不笑,已是风情万种。 胸前一只手绣的金色凤凰也格外夺目,引得许多男人挪不开目光。 人群自动为她让出了一条道,白前却只看见了她身后不远处跟着的梦岚。 梦岚此刻低着头,眼神有些呆滞,似乎中了什么迷药被人控制了。 美人很有礼貌地想周围人浅浅笑笑,然后径直走向了小铁匠。 那小铁匠从小哪里见过这样的美人,看的眼睛都直了。 美人轻轻开口,说道:“这位小哥,这剑,卖与奴家,可好?”美人呵气如兰,声音温柔而清冽,透着一种无法拒绝的魅惑,像是深夜三更里高楼上低语的竹笛。 说着,她往前走近了一步,更加认真地看着小铁匠,眼底一片春光。 小铁匠一时呆得说不出话来。 铁匠媳妇冲上来就准备开骂,一句‘狐狸精’还没骂出口,就被她男人拦住了。 小铁匠这会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平声第一次没有听他老婆的话,甚至还动手推了那婆娘一把,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吓得那个泼妇竟一时间不敢说话了。 他走到白前面前,在经过几轮拉锯战之后,艰难地从白前手里拿走了剑,双手奉到美人面前。 傻笑着说:“姑娘,这剑,你喜欢就送给你了。” 美人弯腰一礼,说着:“恭敬不如从命”。 她接过那把刚刚才被白前从劫火里抢救出来的古剑,眼神也变得慎重起来。仿佛是新得了一个不得了的宝贝,又似乎是某种非常熟悉的记忆道标。 白前千万分不舍地看着美人就那么轻易地拿走了他朝思暮念的剑,内心十分不悦。然后不自觉的用了一种用虎视眈眈的眼神注视着美人。 等认真看了一眼美人的脸,白前也也不得不因她的美貌而惊叹,内心想了一下,不知道传闻中的江湖第一美人洛秋芙比这个如何。 这种八卦念头在白前脑海里一闪而过,然后他继续关注着那把剑。 那美人低低说了一声,我家里的剑鞘,可算等到这剑了。白前耳朵从来就很尖,尽管她声音很低,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白前那充满威胁性的眼神很快就引起了美人的注意,她竟然转身朝着白前走了过来。向着白前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公子,莫不是认得这剑?” 这时候的白前,左肩上衣服是破的,烫伤的伤口还裸在空气里,面色也因为不久前的疼痛而十分苍白,一脸的汗珠,头发也被刚刚那个孩子抓散了一把,胡乱披在脸侧,模样甚是狼狈。 好在他气势上倒是一点不输,回道:“是在下一位故人的佩剑。自然认得。” 龙渊是西陵晔常年携带的佩剑,这把西陵家的祖传名剑,对于小晔来说,重要到必须与剑共存亡的地步。而今,小晔昏迷不醒,这剑,他也未能保它周全。白前一想到这事,心口就是惋心的痛。 那毕竟是白前一生最大的遗憾,这几年,行走于江湖之上,一半放浪形骸,一半也在找这剑。他这几年过的,甚有当年乐天那“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苍凉感。 美人:“是吗?也是小女一位故人的旧物,这么说,可能我们认识的是同一人,也不一定呢。” 跟白前说话的时候,她倒是认真起来,没有了跟旁人说话的随意。 白前:“那可巧了,在下还能有幸认识姑娘这样的大美人。” 美人掩唇一笑,说:“公子过奖,既然如此,不如……” 白前脸上扯开一个幽幽的微笑,问:“不如……怎样?” 美人:“公子你,许我一夜。我便将这剑,连同我家里的剑鞘,一起送了你?” 这话听得在场的男女老少俱是一惊,一早听闻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实在没想到能不拘小节到这等地步,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千金买笑吗? 男人们羡慕着白前从天而降的艳福,女人们嘀嘀咕咕议论着美人果然是个狐狸精。大家各怀鬼胎的等着白前的反应。 白前:“倒是个划算买卖。” 他回答得很是淡然,云淡风轻的样子,既不惊讶,也不兴奋。既不像是不谙人事的新手,也不像是混熟了的风月老手。 人群等着他大惊失措,结果却只有大失所望。 美人随即往回走,柔情似水地唤了一声“公子,随我来。” 白前果然就听话放下手上累到快要虚脱的熊孩子,跟着她走了。 商陆自然也看见了梦岚,趁着那姑娘与白前说话的间隙早早跑过去喊她,梦岚却听不见一样,对商陆的呼唤没有任何回应。 直到那红衣美人叫她,她才愣愣点点头。跟着走了。 望江楼,是临安城里是排名第一的酒楼,住的人非富即贵。 像白前这种江湖上的闲散人等,可能攒到下辈子也住不起。 美人的下脚处正是望江楼。 几个人一路无话,进了三楼的房间之后,美人把剑放在桌子上,转身关了房门。 窗户外就是一片僻静市郊,风景优美,正好赏荷。 梦岚跟商陆也极不识相地跟了进来。 美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走到商陆面前,问道:“小兄弟,你认识这位小妹妹吗?” 没等商陆回答,白前抢先说了一句“不巧,正是舍妹”。 语气冷森森的,有些瘆人。 白前:“你对她做了什么?” 美人的表情也有些严肃,真是不是冤家不碰头,姑娘和剑,都得和他抢。 见她低头不语,只默默从桌上倒了杯茶自斟自饮起来,白前愈加生气。 过了一会,那美人语气不无感伤地说起一段往事,说是多年前,她哥哥家里惨遭横祸,丢了一个跟这姑娘年龄相仿面相神似的侄女。 白前对别人家的事情并无兴趣,只是觉得你自己家丢了孩子,便要强抢别人家的孩子算什么道理。 白前:“舍妹终究不是你的侄女,姑娘还是不要执着了。” 美人一脸悲戚,白前却无动于衷。 美人说到伤心处,甚至低低哭了起来,白前内心也有些不忍,就想着岔开话题,于是问了一句姑娘芳名。 她说,她叫洛秋芙。 第二十六章 望江楼上客 洛秋芙,是符合各种蛇蝎美人传说的一位江湖奇女子。粉雕玉琢的一张脸,以及傲人的身段和不老的容颜,使她和另一位叫做姬胧月的女子一起,长期占据这各种江湖美人榜的头名。 江湖上常年流行这关于洛秋芙的风月轶事的种种传说。多少人想要一亲芳泽使劲浑身解数,洛秋芙明面上倒是来者不拒,只是她一不爱财,二不好色,一般人基本就是进去是人,出来是死尸。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从来无人可知。 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洛秋芙很喜欢那些人送她的这句诗。 因为美人不但是个美人,更是当今武林用毒的绝顶高手。 洛秋芙,是唐门的掌门,这天下武林,而今还没有她解不了毒,当然了,她制的毒药,也无人能解。 这年的洛秋芙已经年过三十,依然孤身一人。 此番白前能让她看上,实在是足够整个武林里男人们羡慕的福分。毕竟还没听说过她主动看上过谁,所以大家纷纷好奇白前能不能活着出她的房门。 就连此刻站在窗前的白前,内心也充满着想要夺门而去的冲动,毕竟这个人,是洛秋芙,一个不高兴,总觉得自己就活不过明天了。 对于洛秋芙,白前早已久仰大名,他还在家中的时候也就听闻过这个唐门的几代下来唯一的女儿。传闻中洛秋芙生性暴戾,喜怒无常,平生最大的爱好除了制毒解毒就是用男人们去试毒。白前定睛看了看洛秋芙,她此刻安静地端坐于桌前,哪怕一言未发,那种明媚而张扬的攻击性依然可以被感受到。 强大的气场在沉默中依然发挥着作用,总有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白前心想,这么个姑娘,大概确实无人敢娶。 白前努力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稳了稳心神。继续着这一场毫无优势的谈判。 白前:“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洛姑娘,在下白前,久仰了。” 洛秋芙:“公子客气。” 她浅笑着微微颔首,果然如同传闻里一样明媚而无辜,又带着一个成熟女人独有的三分魅惑。 这个笑容让他有些恍惚,记忆里模模糊糊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却一时间分不清是谁。 洛秋芙看他眼神有些游离,目光所对,正是她胸前的沟壑。 她转面看了一眼愣愣站在桌前的商陆跟梦岚,朱唇轻启,说道:“实不相瞒,这姑娘与我投缘,想收她做个入室弟子,不知道公子能否割爱?” 白前终于回过了神,回答道:“此言差矣,梦岚虽是我的妹妹,但你要收徒,也要问过她的意见才行。” 商陆很不识相地插了一句,说:“洛姐姐,我家岚儿这会傻傻的,莫不是姐姐给她下了毒,强逼她拜师?” 话虽然硬气,语气却是怯怯的,从白前的态度来看,他也猜到是个厉害人物。 虽然说得很对,但是白前有些担心这样驳了洛秋芙的脸面,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洛秋芙却意外地好脾气,对着商陆甜甜一笑,表现得还真像个温柔的大姐姐。然后,她说:“小兄弟呀,我跟你白大哥有正事要商量,你和梦岚先去隔壁房间休息一会吧。” 梦岚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白前也给商陆使了个眼色,他也就乖乖出去了。 烛火微明,相对无话。 第二天早上,白前安然无恙地离开了洛秋芙的房间。 既没有死,也没有残。 甚至还带了把剑出来,只不过面上的表情相当复杂。他剑眉微敛,目光沉滞,虽然满脸疲倦,但是这隐忍的悲伤里面竟然有种慈悲的神色。 早有好事的江湖人在昨天看见洛秋芙带了个年轻男子回来之后就开始各种闲话,甚至有人还下了注,赌他会不会就此死掉。 所以看到白前不缺胳膊不少腿完整地走出来的时候,大家纷纷表示非常失望。 毕竟大家都是押了他死的。 唯有江湖上人称消息最灵通的万事通押了生,他这会正兴致勃勃地计算这回赢了多少钱。 眼见得白前走大前厅准备用早饭了,万事通赶紧走过去套近乎。 万事通凑过来,自来熟地做在了白前一桌,笑容猥琐地看了一眼白前的腰,赞叹了一声,“少侠好功夫啊。” 白前没搭理他,他继续自说自话:“少侠竟能够降服了这唐门的女子,不知道有什么独门妙计,可否讨教一二。” 白前还是没搭理他。 万事通今天赢了一大笔银子,心情好的一塌糊涂,也就没在意白前的倨傲。只当然操劳一夜,现在没什么力气不想说话罢了。 讨了个没趣,他也不好再待下去,白前也是个男人,清粥小菜的吃着早餐,实在也没看头。 于是又回到他那一群赌友中去了。一脸神秘莫测得跟他的赌友们夸耀方才讨了个秘诀,引得一大群游手好闲的汉子们一窝蜂凑上来想打听。 却被他摆手拒绝,说是答应了少侠不能外传的,然后借口请大家吃酒搪塞了过去。 大家一边热热闹闹地吃着早饭,一边充满好奇的等着洛秋芙出来。 白前吃过饭,就上楼去叫商陆启程。 商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坐在桌子旁看上去一夜未眠的梦岚吓了一跳,随即看见白前深重的黑眼圈又吓了一跳,好歹把瞌睡虫吓回去了。 商陆:“白大哥,我可以再睡会儿吗?这个床好舒服。” 白前:“这就是你把梦岚扔在一边自己睡了一夜的理由吗?” 商陆听到这里一脸的抱怨,说:“白大哥,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见,我也是没办法。” 白前:“你再睡下去,我就只能把你卖给老板抵房钱了。” 商陆一听,终于记起来他们俩个穷光蛋根本就住不起这么高档的酒楼这种迫在眉睫的事情。 所以他看了白前一眼,白前用目光肯定了他,他们达成的默契就是赶紧溜。 说溜就溜,推开窗户就翻身跳了下去,好在三层楼的高度即便是对今日的商陆来说,都不算很高了,所以他们溜得很是轻松。 很快也就混进了人群之后,商陆开始追问起那个神秘的大姐姐的。 商陆:“白大哥,那个姐姐是什么人呐?我看你还挺怕她的。” 白前:“她呀,唐门,你听过吧?” 商陆:“听过一点,唐门不是武林里头最大的用毒门派吗?” 白前:“嗯,洛秋芙,就是唐门现任的掌门。” 商陆:“所以,白大哥你是不是打不过她。” 白前:“这个,没打过,不太清楚,我不会打女人的。最关键的是,她躲得过我的剑,我却解不了她的毒。好汉不吃眼前亏呀,赶紧走吧。” 第二十七章 故人遗物 跑出去老远,商陆才猛然想起他们把梦岚就那么丢下了。 商陆:“白大哥,岚岚怎么办?” 白前脚步不停,淡然道:“诶,梦岚啊,就送给洛秋芙了。” 商陆一惊:“什么玩意儿?一个大活人就这么随便送人?” 白前语气欣慰,仿佛是给梦岚找了个好人家一样,说:“梦岚本来就是捡来的,这会认个师傅也不错啊。” 商陆:“不错什么呀,那洛秋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呀。” 白前:“还行吧,是不是什么好人,但梦岚跟着她死是不会死的。” 商陆:“你这人怎么这么随便,死不了就行吗?” 白前:“对呀,这世上,除了生死,难道还有什么大事吗?” 顿了顿,白前接着说:“再说了,你自己不也是这么被送给了我吗?再吵吵,我也拿你送人去。” 商陆想了一下自己的过去,还真是随便给人送来送去的,瞬间就闭了嘴。 白前听身后不再有声音,语气反倒温柔下来,他放低了声音,说道:“这一趟西行,天遥地远的,梦岚一个姑娘跟着咱们也不方便。” 商陆想想也有点道理,只是看上起跟着洛秋芙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想起了什么,商陆问道:“白大哥,岚岚是你捡的吗?” 白前:“我可没兴趣捡小孩来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是西陵晔捡来的。” 商陆只在经史典籍和路人传说里见过西陵家传世的威名,他突然想起来准备好好跟白前打听一下西陵晔的事情来。 很快也就把谢梦岚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他有些兴奋地尽快了脚步,走到白前并排。一脸神往地问起:“白大哥,你说的西陵晔,是不是就是前几年带兵打败了匈奴的西陵晔呀?” 白前微微侧头看了商陆一眼,点了点头,回答道:“嗯,是他。” 然后他提了提手中的剑,接着说:“这剑,叫龙渊,就是他的剑。” 商陆一听到这里,两眼都开始放光,激动得不能自己。 “这,这,这就是陪着西陵将军上阵杀敌的那把剑啊!”商陆一个箭步冲上去一看就是要去抢剑的。 白前侧身一让,冷冷说道:“这剑,戾气太重,你还是不要碰的好。” 商陆一听也知道白前不愿意让别人碰,嘀嘀咕咕地抱怨白前太小气了,不就看一眼,能有什么损失。 商陆:“既然是西陵将军的佩剑,怎么流落到了江湖上?” 白前:“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简单地说,就是他已经死了。” 商陆从来没听过白前有那么冷的语气,浑身都笼罩这一层肃杀的寒意,像是秋日清晨满地的寒霜拒绝任何热度。 转念一想大概西陵晔对于白前来说是很重要的存在吧,再说了,西陵晔毕竟已经死了,别人的遗物确实不好轻易去碰。 他缩回了自己的手,又恢复了跟白前一前一后的距离。 白前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问商陆说:“小陆,你知道月光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名字吗?” 商陆:“我知道啊。” 白前:“说来听听……” 白前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虽然没什么起伏但至少是温和平淡的。 商陆本来还赌气不想告诉他,但是一想到他这位白大哥那么厉害自己不说估计也没有任何好处还是说了吧。 商陆:“因为酿酒的梨花要晒过三天的太阳,晒过三个夜里的月光,才能采下来。” 白前觉得有点疑惑,问道:“这听起来这么麻烦,难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那么容易醉吗?” 商陆:“不是,月光特别容易醉,是因为这酒里还加了别的东西。” 白前的疑惑更深了,继续追问加了什么。 商陆:“醉仙桃的花汁。” 白前:“那是什么,好奇怪的名字。” 商陆:“醉仙桃,全株有毒,尤其花叶果的毒性最烈。简单来说,月光,之所以那么容易醉,是因为酒里是下了毒的。” 得意洋洋地说完这段话之后,虽然商陆人在白前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还是能在白前的语气里听出他的惊讶。 白前:“什么,下了毒!” 白前不止是惊讶,简直是震惊不已。 虽然他终于理解了一向千杯不倒的自己,在小晔那一壶名为“月光”的酒下醉的一塌糊涂,但是万万没有想到里面有这样的门道。 他问商陆也不过是为了转移一下小陆对于龙渊剑的兴趣,没想到他不但知道,还知道得如此清楚。 震惊之余,他开始想会不会仅仅是个巧合,不过是有一样的名字而已。小晔的酒里未必就有毒。 他强压着自己内心的波动,继续问着关于月光的来历。 商陆并不清楚月光与白前的关系,继续卖弄着他好不容易比白前多知道一点的事情。 商陆:“就是道观里那个姐姐教我的,她还在我们那里种了一大片醉仙桃。” 白前:“是上回见到的那个把你送我的姐姐?” 商陆:“对的,就是她,” 白前:“你那个姐姐,年纪虽然大不到哪里去,可是气度那样沉着,大概也是个厉害人物。” 商陆:“不会吧,我惠静姐姐平时话都不多说的,有时候还有些神神叨叨的呢,能厉害到哪去?” 白前:“说来听听……” 商陆:“她呀,自己说是个道姑呢,可是路上遇到什么菩萨庙啥的都会进去烧个香。” 说着商陆想起了什么,迎上白前放慢了的脚步,说:“有好几回,我还看到她在房里拜祭一个无名的牌位呢,也不知道是死了谁。” 白前:“还真看不出来,她看上去总那样一副气度从容,仿佛是运筹帷幄的样子呢。” 白前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很惋惜。 白前:“小陆啊,你干嘛一直跟踪人家姑娘呢?” 商陆闻言一惊,才后悔一时激动失言不该说这么多。 听白前这样问,商陆的脸都开始微微泛红,好像自己过去真的是图谋不轨的样子。 商陆连连摆手,辩解道:“没有,没有啦,我只是想要跟惠清姐姐学武功,她不肯教我,我才不得不这么坐的。” 白前:“哦?那你跟着她们不会被打?” 商陆很意外的样子,说:“白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有被打啊。还真被打了好几次。不过打过几次也就答应教我一些了。” 白前:“你底子可不咋地,看来人家也没较你啥呀。” 商陆赶紧辩解着:“就扎扎马步练练脚力啥的,不过她们倒是教我读书写字了。” 白前似有所悟,心想大概也是被这孩子给烦的不行才出此下策的吧。难怪那天撂挑子那么爽快。 第二十八章 情敌见面 此刻的临安城,风景正是最繁华的时候,这几年天下又太平,往来的商旅渐渐多了起来。临安也因为占得南来北往的好位置,这几年发展得相当富庶。 林家正是这几年发展起来的,他家从前是开武馆的,本来动乱的时候,武馆生意也还不错的。可惜后来太平了,朝廷对武馆这种地方管制得很严格,招生规模都要限制,林家也就差点断了粮。 好在从前门下的一个弟子弃武从文在朝廷里争得了一席之位,做师傅的才借着徒弟的便利做起了盐商生意,反倒迅速积累了家业。给几个孩子请了最好的文武师傅,渐渐地,几个少爷们开始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来。 林枫又是林家最小的少爷,平时在家一贯得宠。从前他爹开武馆的时候,他也是甜甜跟着师兄们练武的,后来家里改行经商了,几个兄弟里头也就剩他一个人还惦记着自己家的武学传统,动不动就想跟人比武啥的,总不消停。上回与白前在姑苏城外一番遭遇固然让他丢尽了脸面,好在后来跟着去了陆家以后顺利被陆清萍转移了注意力,加上年轻人忘性也大,后来倒是没有跟白前真打起来。 这会狭路相逢,少不得还要上去打个招呼的。当现在他骑在马上看见走路的白前的时候,就直接引着马慢悠悠踱过去了。 这孩子年纪不算大,心思也有些简单。他引马过去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太多。 所以直到他三番五次拦住白前的去路,差点就在连人带马被白前踹翻的时候前一秒,他都没有想到一个拦住他的正当理由。 白前一边跟商陆说话,一边不管不顾往前走。 看到视野里突然出现的几条马腿的时候,他下意识就往一边让。 奇怪的是那马就跟和白前有仇一样,一直拦他。白前往左,马也往左,白前往右,马也往右。 白前还在想谁家的畜生这样不懂事,然后有些不耐烦地抬起腿就踹了马腿一脚。 他当然不想陷入麻烦,拉起商陆就跑。 当他终于抬头看向前方的时候,才认出了林枫那因为突然落马而惊恐扭曲的脸。 说时迟,那时快,白前施展轻功,及时地在林枫落地之前接住了他。 每次见面都是如此尴尬,任是林枫心再大也忍不了了。 何况他也知道,他喜欢的陆清萍很明显是喜欢白前的。他现在终于想清楚要怎么跟白前打招呼了。 他说:“你赔我的马。” 白前说好。 林枫到没料到白前能答应得如此爽快。竟一时找不到话来回他。 终于站稳的林枫扫视了一眼白前,浑身上下大概就手里那把剑还值点钱。于是他就指着那剑说:“既然是要赔,那就把你手上的剑赔我吧。” 白前斜着眼看着林枫,冷冷地说:“我这剑,赔你到不是不可以,只怕你承受不起。” 林枫就是讨厌白前永远这样目中无人的态度,他抬高了语气,接着话说道:“临安城里还有什么本少爷承受不起的东西吗?真是笑话!” 一句话还没说完,林枫就上手去抢龙渊。 白前这次难得一不躲二不逃,就站在那里任林枫抢走了剑。 临安城这几年越来越热闹,这热闹的体现之一也就是看热闹的人越来越来多了。 这边踹翻了一匹马,还有几个人在争执,这可是安宁的临安城难得一见的大热闹,看热闹的人自然又比平时要多些。 商陆在道观里头过惯了清净日子,对这样站在万人中央被各种奇奇怪怪的目光围堵的场景还不是很习惯。刚刚差点夺口而出的那句“这可是西陵将军的剑”也只说了一半就被吓回去了。 人群里还有几个看过了昨日白前夺剑的热闹,叽叽喳喳就传开了。大家对白前的态度颇有些复杂,半是嘲笑半是羡慕。嘲笑的是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要出卖色相去换自己想要的东西;羡慕的是有江湖第一的美人一夜春宵,此等艳福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白前对于此时站在大路中央阻碍交通感到很是抱歉。搞得自己跟古时候的潘安出门一样,被堵在路上实在不是他的初衷,而他也远远没有潘安那样摄人心魄的姿色。自己也知道今日注定又要让大家失望了。 就在大家相持不下的时候,林枫那马恢复了力气自己站了起来,甚至“咴咴”得叫了一声,仿佛是在给林枫知会一声自己已经没事了。 林枫自然早就不记得自己还有匹马栽在了地上,不过知道了他也扶不起来。 他此刻正专心把玩着手里的剑。 木质剑鞘上散发着一丝让人心旷神怡的淡淡香味,深黑的色泽神秘而稳重,平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他却第一反应猜到它是皇家独有的小叶紫檀木。 它看上去其貌不扬,寻常人根本就不认得。加上产自南洋,国内并无种植,别说是寻常百姓,就连一般达官贵人也难得一见。 林枫自然也没有这个福分,加上是皇家独用的,一般人也不敢僭越。只是他个人喜好各种香料,曾经于南洋的商人手里购得过一点紫檀木的香料,才从味道里认出它来。 紫檀木剑鞘的手感沁凉而润滑,所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大概不过如此。紫檀的木质纹理一向不明显,这把剑鞘上有很浅的暗龙纹,深深浅浅的沟壑里都是纤尘不染的,看得出来主人对它的勤加呵护。 林枫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光是一个剑鞘就如此名贵,他自然知道拿剑的白前也不是等闲之辈,却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急速转变态度失了自己的体面。 林枫的马叫声适时响起,他赶紧趁机去看了一眼,想借机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他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说道:“既然白大侠说这剑我碰不得,那晚生便不碰。不中你这激将法。” 对于林枫神色的细微变化,白前都看在眼里,就顺势给他一个台阶。 他从林枫手里接过剑,动作极为随意。然后抱拳问道:“那林少爷打算要白某怎么赔你这马?” 林枫:“你二人且随本少爷回府,容我好好想想。” 白前点头称是,对此并无异议。 商陆已经见惯了白前这样子随便跟人走来走去,也终于不再大惊小怪。他很自觉地就跟上了白前的脚步。 第二十九章 白前的过去 林枫因为对白前的身份起了疑心,也就不再像之前那么随便,对他的态度反而恭敬了许多。 一行人回到林府之后,林枫请白前去大厅用茶,好把他引荐给自己的家人,白前却拒绝了。 他说要给林家打杂跑腿,好换两匹马来骑。 林枫在家自然做的了两匹马的主。 他笑着说道:“白大哥,我这马也没啥事,就不要你赔了。至于你说的马,我送你两匹吧,毕竟你今天算是救了我。” 商陆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刚刚还是那么蛮横的一个人,这会子怎么突然就变得古道热肠起来。 林枫的反常不仅仅是让商陆这个外人百思不得其解,就连平日里跟惯了他的小厮打手们也不摸不着头脑了。 好在他们平时跟小少爷混久了,都清楚小少爷的脾气,虽然不解,但是并未多嘴去问。 白前倒是分明了几分,只是他也不去点破,只是拱手道谢,欣然笑纳。 去林家的马鹏里挑了两匹马,白前带着商陆很快就踏上了西行的征程。 林枫是一刻也不愿多留他们了。 他既然认出了白前手上紫檀木的剑鞘,也就很快联想到本朝的皇帝未曾公开赐予过谁紫檀木的。 在脑海里使劲追溯了一下,终于想起前朝开国的时候野史上记载的一件逸事来。那时候的宇文宏飞还不是皇帝,只是个起义军的领袖。西陵家也远远不是什么后来的开国功臣,只是跟后来的皇帝素昧平生的起义军中的极为普通的一员。大概许多人的命运里就是会有一些这样的机缘巧合吧,他们那时碰巧都参加了起义,然后碰巧被分在了同一支队伍里。 朝廷的乱箭射过来的时候,是西陵家的先祖用剑鞘把后来的皇帝打下马去才捡了他一条性命。 后来皇帝登基以后,为了答谢从前救命的恩情,就从南洋进贡的紫檀木里挑了根上好的整根木头差工匠给他凿了个剑鞘。 几百年才长起来普通人闻所未闻的极品木料,何况剑鞘上还隐隐刻着皇家独有的缠龙纹。 足见那是的皇帝对西陵家的恩宠之隆盛,而后,西陵家也不负众望,一直担当着守卫帝国和平的重任。一段久远到无从考证的故事,或许只是一段文人墨客编排出来哄大家开心的也未可知。 只是林枫看到那段传说的时候,就开始想到那缠龙纹的剑鞘或许只是一种皇权绝对权威的宣示。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任是西陵家的剑如何犀利,也要乖乖受着皇权的压制。 不过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这剑鞘既然是前朝皇家的遗物,那就意味着随时都有能招来灾祸。 这才是林枫不愿意多留白前一刻的理由,他甚至压制了自己一个少年的好奇心,没有去打听关于白前的任何事情。 自己家里这几年的变化使他早就明白了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他不想跟白前有任何牵扯。他知道,关于那个人那把剑,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虽说长宁战后,西陵家已经退出了帝国的历史舞台,不知所终了,但是那时候的林枫只是觉得西陵家的下场跟其他的前朝遗臣不会有太大差别。 新皇帝上位之后,捐税之类都有所减免,大赦天下,摆出了一副仁慈模样。加上这几年天公作美,风调雨顺的,国家也就逐渐走上了繁荣的正轨,但是他对所有拥护前朝的大臣们从来都是赶尽杀绝的,没有一点点仁慈可言。 好在并没有到株连九族的地步,不然在陆谨全家被诛杀的时候,也不会就那么轻易放过姑苏的陆谦一家了。 新皇帝对这些事情处理得相当迅速而且隐秘,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屠杀,也没有过于广泛的牵连,他似乎不愿再引起民众的不安。 很多人都是一夜之间就从帝国的历史上消失了,自然是以家庭为单位的消失,他喜欢斩草除根。 那些被皇帝指定的被除名的人,生死不明。 为了省事,大家普遍认为他们都已经死了。 老百姓不太关心这些,毕竟他们家的子弟也没有那个当官的福分。改朝换代这种事情就跟天灾一样,寻常人家既不能参与,也无法逃避。 漫长的农耕文明使得华夏百姓极具适应能力和应变能力,上头换了皇帝,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年号重新纪年而已。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还不如一场久旱的雨或者是庄稼开花时节的一场冰雹更值得重视与奔走相告。 民间的生活一如既往,那场战争带来的损伤与劳动力的巨大伤亡也逐渐被消化掉。 仅仅才三年的时间,就被消化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这种遗忘的速度对于白前来说,是非常可怕的。 他是那场战争的参与者,感受比一般人来的深切。加上又见证了许多死亡和残酷的事情,一时走不出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二人引马西行,一路上尽管商陆多次追问,白前始终沉默寡言。 别看白前这会是个性格冷硬的浪子,从前他的心性其实是非常温软的。在家的时候,也正是因为有些伤春悲秋的过分敏感,没少挨父亲的鞭子。 那些抓来让他练手的小动物们,他时常下不去手。 弱小的他虽然不愿意自己动手,但也救不了它们。说来可笑,尽管过去的十几年里,父亲白英都在致力于把白前训练得冷酷无情,但始终没能成功过。 白前反对一切无谓的杀戮。 而他的父亲白英,却是一名杀手,名震江湖的杀手。死在白英手上的人多的数不清,他们之中,有达官贵人,也有平头百姓,更多的是商贾富户,也有一些占山为王的强盗……他什么人都杀,似乎没有什么接单的原则,看上去只是单纯的爱杀人而已。 他不允许白前有任何多余的同情心,他知道自己手上的血债终有一天会有人来讨要,他甚至做好了随时死掉的准备。对白前兄妹的训练也就变得很紧迫,他总得教给他们保护自己的本事。 年少的白前还体味不到父亲的苦心,只是因为父亲强悍得给自己选择了一个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的人生心怀怨怼。 后来他更是将母亲的死也怪罪成父亲杀人的报应,对他在母亲死后意志消沉变得更加疯狂暴戾的父亲更加反感,直到后来一脚踏出了家门他也没有尝试过哪怕是一次去体谅一下他的父亲。 第三十章 奔赴沙场 白前带着商陆紧赶慢赶抵达的时候,已经七月份了。 随着地势的走高,昼夜温差变得越来越大。乌鞘岭是一个经常会有六月飞雪的地方。 此时的白前,勒马停在高岗上,远远望着群山连绵的乌鞘岭和山脚下久违的凉州城。他没料到这么快就回到这片充满血腥记忆的土地上,此刻的心情颇有些复杂。 狼烟初起的时候,他还在金沙洲帮助西陵晔教孩子们一些防身的功夫。他那会对西陵晔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段日子,大概是白前这辈子最轻松自在的时光了。他每天打渔砍柴,闲暇时候晒晒太阳,给孩子们聊聊外面的传奇故事,衣食无忧,远离各种纷争,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像个六七十岁垂暮的老人一样随意。 金沙洲,跟白前小时候在书上看过的世外桃源一模一样,他过得很满足。 那时候,他还管西陵晔叫“小陆”,他行走江湖的名字叫“陆黎”。西陵晔跟白前说他不想让那些孩子们知道他真实的名字,是因为从不希望他们日后会报答他什么。 面对这样的理由,白前十分信服。 西陵晔惯于神出鬼没,经常白天还跟你一起喝酒谈天,晚上就不见了踪影。对于这些,白前跟洲上的其他人都早早习惯了。西陵晔跟这些孩子其实并不怎么亲近,除了救他们回来那次,他极少和他们单独相处。孩子们映像中的西陵晔总是非常忙碌,留在金沙洲的时间并不多,加上也不干涉文武教学和村子里的耕作,导致没有他这里的日子也是一样过下去。 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某一天夜里,西陵晔不知道从哪里形色匆匆的回来,拉着白前请他帮个忙。帮他打个掩护,他要去一位将军的府上取个东西。 凭着这些日子建立起来的牢固信任,白前答应得毫不犹豫,甚至根本就没问他要取什么,也没问一句为什么。 他不认识那位将军,只知道他府上戒备得相当森严。 白前的轻功已经十分了得,但还是给府上的弓箭手射伤了手臂。尽管已经负伤,白前依然出色得完成了西陵晔交给他的任务。 从那次之后,他们已经接近一年时间没有见面了。 白前一直都不知道那晚西陵晔真正要取的东西是什么,府上也未曾传闻丢了什么,只是那位将军却死了。 尽管后来朝廷下力彻查之后的结果是那位将军是个通敌的奸细,但是杀了朝廷命官这件事并没有轻易过去。 那晚被府上护卫军看见的白前自然就成了头号通缉犯,白前担心会暴露金沙洲的行藏,也就一直没有回去。 他只是猜想西陵晔在行动的过程中,被那位将军发现了,无奈之下才杀了人。 见面的时候,他会好好问清楚的。 后来果然西陵晔派人来找他。 派来的人名叫魏斩辰,是个形貌风流的美男子。 生得剑眉星目,一看就是姑娘们喜欢的类型。 魏斩辰桃花很旺,至少白前是这么认为的。 毕竟白前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一条花街柳巷里。 刚刚走出媚香楼的魏斩辰,身上还带着微微的酒气和姑娘们浓重的脂粉香,象牙白的长衫上还有几个若有若无的胭脂印。 身后的老鸨笑容满面,招呼着魏公子常来。 而他则是三步一回头,对着楼上挥手的姑娘们频频致意,时不时抛个媚眼,隔空送个吻什么的。 白前只轻轻瞥了一眼,就留下了关于魏斩辰的第一映像。像是这样的有钱的浪荡子,酷爱拈花惹草,必是青楼的常客。 他也没多想,继续走他的路。 直到半柱香时间之后,他被魏斩辰拦住了去路。那会他刚刚走到一条无人的小巷子,魏斩辰突然出现还吓了他一跳。 逃亡的一年里,他有些神经过敏。 魏斩辰开门见山,说道:“白大侠留步,我家少爷有事相请。” 白前平日喜欢多管闲事,但是最近这一年,他已经收敛了很多。更没有到什么明码标价的地步,就这么被人找上门来还是有点不明所以。 他有些错愕,按在剑柄上的手也没有移开。 魏斩辰看见白前的疑惑,接着说:“在下魏斩辰,是西陵家的护卫,我家少爷叫西陵晔,大侠也是认识的。” 白前当然认识,要不是西陵晔,他也不用这么战战兢兢地亡命天涯。 说着魏斩辰递给白前一封信,信上是西陵晔遒劲的小楷,字迹白前非常熟悉。 信写的十分简单,只说是西线战事吃紧,希望白前可以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白前在这边确实无事可干,又背着罪名,怎么想都是去西边划算。不过他那时候对战争还没什么概念,只想着去找西陵晔把那天的事情问清楚,给他顶罪可以,但不能不明不白的顶罪。 白前就那么跟随魏斩辰去了西线战场,来到了这片他终生都无法忘怀的土地。 魏斩辰对他的态度相当恭敬,对于西陵晔,更是开口少爷闭口少爷,看得出来,他对他家的少爷也是非常敬佩的。 关于魏斩辰自己,他说的很少。一路上,也从未再露出过那种在青楼里看见的轻薄模样,仿佛白前之前在媚香楼门前遇到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魏斩辰是西陵晔的私人护卫,跟西陵晔同年而生,从小就一起长大,白前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但是那天洛秋芙说起的时候,白前第一反应就想到了他。 猜得没错的话,洛秋芙苦苦寻找的情郎,十之八九就是魏斩辰了。 进入军营之后,西陵晔很低调的迎接了他,准确的说,是根本没有迎接,只是悄悄地把他安排在了自己身边的营帐里。 在路上的时候,白前还打算跟西陵晔兴师问罪的,结果去了军营第一天压根没看到西陵晔的影子。 还是魏斩辰给他安排的住处。 是夜三更,西陵晔鬼魅般潜入白前帐中的时候,白前刚刚准备睡下。 一年不见,西陵晔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只是清瘦得厉害。愁眉不展,面容憔悴,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丰神俊貌的春风少年的样子了。 第三十一章 前朝太子 山脚下的凉州城,也因为最近的和平继续担当起了它丝绸之路的重要关卡的角色,商旅来,络绎不绝。只是风景到底与中原地区不同,不但人们的装束各异,交通工具里面也多了很多骆驼。 这段时间的凉州城变得更加热闹。 陆谦他们早已经在城中找了客栈住下。其他的各色江湖人等也逐渐聚齐,凉州城里也就比平时多了那么几批外地的客人。 凉州,见惯了风霜与往来,对于奇装异服的往来人见的多少了,自然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 一群又一群的江湖人士的入住,对于凉州而言,不过是往日平静的湖面里掉进了几粒石子,荡起的几圈涟漪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数年前,她曾是战场,这事不常见,凉州那时候倒是很惊诧,大举内迁,差点就成了空城。 凉州地处河西走廊的内陆,也是遏制境外势力的最后一道关卡。过往的大大小小的战争一向是被控制在玉门关以外的,很少能轮得到凉州出场。 仗,打到凉州,中原,几乎已经注定败局难挽。 五年前,西陵晔就是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临危受命,挂帅出征的。 一开始倒还算顺利,他很快就控制住了局势,几场仗下来,守住了凉州这最后一道关卡,也将敌军打退到河西走廊中部。 战争,就是在这个时候僵持不下的。 对方,是匈奴和西凉的联军。 这次战争,三方都豁出去了似得,匈奴的太子跟可汗都在,西凉自然也是派出了自己的主力军队。他们都指望着这一次能够一举得胜,好瓜分中原的肥沃土地。而汉军这方面,皇帝也在丞相杜衡的一再坚持之下,派出了自己新立不久的太子宇文泽亲临战场。 宇文泽比西陵晔还要小一岁,生的相貌普通,放进人群里是怎么也找不出来的类型。 用兵列阵,他是一点都不会。诗词文章,也做的泛善可陈。 宇文泽在成为太子之前,只是个普通的皇子。之所以成为了太子,全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是皇帝的发妻,当时的皇后,皇后家里手眼通天的,势力很大,经常干预朝政,与朝中文武大臣们结下了不少梁子,因此也很需要下一代皇帝的支持。 但是他却并不怎么支持自己的母亲。 晨昏定省什么的,倒是从无差错,只是感情上,却从无亲近。 皇帝倒是很重视这个储君,从小就给他找了全国最好的文武先生,从各方面来培养未来的继承人。 甚至还拉了一堆大臣家的孩子来陪读,西陵晔自然也在其中。 太子爱好种花斗草,皇帝很是头疼。 这回能同意杜衡的提议也是想让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去战场上见识见识凶险,好长进一点。 金銮殿上,老皇帝让西陵晔用项上人头做担保,一定要保护好他的儿子。 时任兵部尚书的西陵穆和,也说太子若有个闪失,自己也愿意立刻解职下狱。老皇帝终于放了行。 太子对于战争几乎毫无认识,他的手,嫩白干净,没沾过一滴血。 宇文泽很放心地跟着西陵晔出征了。 在他以往的认识里,还没有西陵晔解决不了的事情。而西陵晔一家,是开国时候就传下来的大将,不但代代都是军事奇才,而且对皇家从来忠心耿耿。 上了战场,他依然无事可做,继续种花斗草。 关于这个太子,不仅仅他爹很头疼,满朝文武也很头疼。这一看就不能继承大统的样子,真不知道给他爹搅和得一团糟的天下他要怎么接手。 他有不少的弟弟,都想废了他自立,但是出于种种原因,都没能成功,这里面自然是少不了丞相杜衡和西陵家的保护。 虽然大家都很头疼,但西陵晔可能是唯一一个比老皇帝还要头疼的大臣了。他一直都在保护这个不成器的太子,到后来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这么做到底有啥意义,还不如让更适合皇位的其他皇子抢了这太子的位子去更好,对大家来说都是个解脱。 战况有多紧张,西陵晔从来就没跟太子说过。自然了,不怎么关心战况的太子殿下也不会主动过问。 西陵晔用一种近乎软禁的方式保护着太子。 太子很宅,偶尔也不服西陵晔的管束。毕竟他还记得自己才是太子,而西陵晔不过是他宇文家的臣子。 仗打了一年了,还没结束。 太子觉得有些腻了,西北的天气不太好,他带来的许多娇贵花草都死了,他整日在军中过得很是无聊。 就在西陵晔派人去请白前的当口,太子突然失踪了。 这事西陵晔擅自给压下来了,只当太子还在帐中,派了几个心腹的手下看着,模仿太子的笔迹给继续给朝廷写奏折。 西陵晔从小给太子陪读,也没少给太子代写功课,他的笔迹自然十分熟悉。 天高皇帝远,暂时还没有人告发他。 欺瞒太子失踪这样的大事,罪名上早就够杀头的了。不过说了实话,也是杀头,似乎没有什么差别。权衡之下,西陵晔想了想,眼下战况胶着,离不开自己,那还是接着打仗吧。 好在后来杜衡没有给老皇帝发难的机会,也没有给太子整理烂摊子的机会。这个太子就算是活着,大概也成了杜衡的刀下鬼。 从战场上失踪这件事情,后来慢慢在传言里演变成太子亲征的时候,为国捐躯了。听起来很有几分英雄主义的味道,也算是给宇文泽平凡的一生增添了一点少有的光彩。 白前来到战场的时候,是在半夜才看到出征归来的西陵晔的。 他那会提着一壶陈酒,风霜满身地站在白前面前。年少的脸上胡乱地长着些胡茬子,看上去比白前要老上许多。 白前从来没见过西陵晔这样狼狈颓唐的样子。 不用想也知道这仗打得很辛苦。 白前引马踏入凉州城,这一回没有什么紧急事,马蹄声也显得很轻松。 凉州城也跟别的地方一样,很快就淡忘了战争。若不是当年曾经亲眼目睹,白前几乎无法相信这座城池曾经在战乱里举城逃亡。 没来由的,白前想起那个依稀被西陵晔提过几次的前朝太子宇文泽,他的心愿不过就是这样的盛世太平吧。 何止是宇文泽呢,西陵晔自己,不也是这么盼望着的吗? 第三十二章 将军百战死(上) 将军百战死 白前去了前线之后,西陵晔并没有委以重任。 只是日日让他待在太子帐中冒充太子宇文泽。 太子平日不是出门种花就是在家看书,闷的很。这会带来的花都已经给他种死了,所以现在白前就只剩下每天闷在帐中看兵书这一个选择,甚是郁闷。 宇文泽年龄上比西陵晔要小,大概是皇家基因好,吃的也好吧,发育得很好,早早就比西陵晔高出一截。 白前与宇文泽身形上确实是相近的,尤其是从背后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然后除了这一点就没有其他的共同点了。白前也确实出不的门。 不过白前确实不太适应军旅厮杀,这点他自己也知道,这也算是西陵晔对他的特殊照顾了。 白前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一个太子竟然这么容易被冒充了。这个太子真的什么都不干,而且一天到晚不见人。军营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西陵晔一手包办的,想想也是挺辛苦的。 仗自然还是打得很辛苦,从西陵晔皱得越来越紧的眉头就可以看的出来。 到后来他也终于开始跟白前说起一些战局的问题,有时候也会询问白前的意见。不过那是白前进入军营半年之后的事情了。 几乎是凭着一种直觉,白前就知道西陵晔的身边有不少的细作。 军中事务繁多,他还要跟各方的细作来回周旋,也不知道他那个脑子是怎么运转下来的。近来又听他说起因为战争拖得越来越久,国库渐渐不能支撑。朝廷已经几次下旨明里暗里要他早日讲和。 西陵晔自然并不打算求和。 他一心要把敌人赶出玉门关,要为百姓求一个安稳牢固的和平。 如果说从前关于沙场关于马革裹尸,都还是个遥远的概念的话,这回白前总算是见识到了。 刚来那会,他以为这些人都疯了,他们竟然那样热情高涨去杀人,每每总拿自己杀了多少敌人来炫耀邀功。放佛敌人的生命根本就是草芥一类的东西一样丝毫不需要在意。 是呀,敌人的生命,怎么说呢,也不知道怎么算,大概跟自己人的生命确实是不等值的吧。在不是敌人死,就是自己死的沙场上,自然还是别人死比较好。 西陵晔口才很好,总能精确捕捉到他的将士们一些微妙的情绪,然后加以渲染扩大,点燃一整个战场的激情。 有段时间,白前觉得那样的西陵晔很可怕,明明眉眼与从前那个善良正直的人还是一模一样,但现在的西陵晔更像是个被魔鬼摄住了心魄的嗜血狂魔。 白前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见识了龙渊剑的厉害,那是一把嗜杀的剑,剑风所到,都难有活口。那样的西陵晔跟龙渊剑似乎已经融为一体了。 他不知疲倦地指挥着一场又一场厮杀,冷酷无情到白前再也不认识。 战场总有一种奇怪的气氛,强大到足以改变进入这个环境中的每一个人,白前自然不能免俗。 他很快就适应了这一切,并且顺利接受了西陵晔的那些他从前认为残忍的观念,变得跟整个军队同仇敌忾起来。 这样子的他也就开始不满意每天都蜗居在军营里了,也开始跃跃欲试想要上阵杀敌了。在西陵晔的默许之下,甚至还带队执行了几次偷袭任务。 他完成得很好,放火烧对方军营,见人杀人什么的,都很熟练。 父亲白英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一等一的杀手,而他又尽得白英的真传。战场上的白前不愧是一个杀手的后人,剑法纯熟,胆量一流。 比原来那个只会种花写字的太子不知道强上多少倍。 第一次去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的时候,白前的内心十分抗拒,只是对方太不经打了,随随便便就给他砍死了。 尽管他看见倒地的尸体还没有闭上的那双怨毒的双眼的时候,内心只有一个想要逃跑的念头,可是他无路可逃。 他身后是成百上千追随他的士兵,他们热切的眼眸和欢呼声明明白白告诉他,他们希望他这么做,希望他继续这么做下去。 他没有退路,身后是万千殷殷切切的年轻生命,身前是无数爪牙狰狞的敌军。 他们虽然素昧平生,但是每个人都想要对方的命。 太子亲征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敌我军营,极大地鼓舞了我军的士气。 白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骑虎难下,西陵晔一封奏章已经送去了京城。 一日,双方相持不下的间隙里,白前端了盘点心苦着脸去看忙的看不到人影的西陵晔。 西陵晔安静地坐在案前批阅一些情报,桌上还摊着这一片的羊皮地图。 若不是到处都有仰慕白前的目光,他此刻手上提的怎么也得是一壶酒。 随便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下来,他朝着西陵晔摊了摊手,抱怨道:“你手下这些人,是真的把我当太子了么?” 西陵晔闻言,搁下手上的笔,整了整衣领,一脸严肃的说:“末将不知太子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殿下赎罪。” 白前欲哭无泪,顺手把手上的白瓷盘子放到西陵晔的书案上。 继续说道:“小晔呀,你看你越来越瘦了,多吃点东西好不好,养胖了你自己去打啊。” 西陵晔抬起酸胀的右手揉了揉,说着:“没事,这不是有殿下为末将分忧么?给你请功的奏折我已经派人快马送去了京城了。” 白前:“我长得跟太子不一样吧,怎么就没有人怀疑呢?” 西陵晔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语气也轻松得出奇。答道:“肯定不一样啊,不过你放心啦,这军营里认得太子的人我都杀了。” 白前一时窘迫,不知道该说什么。 西陵晔悠然捻起一块色泽金黄的点心送入口中,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但愿这一招能为我争取一点时间吧。” 白前:“小晔,敢情你是早就计划好了的?” 西陵晔匆忙摆手,说:“没有啦没有啦,我也就是临时起意。” 太子是在西陵晔帐中用的晚膳,他二人一直聊到月上中天,白前才伸着懒腰走出来。 将士们都说,太子跟将军感情这么好,可真是三军之福啊。 一转眼,白前来到西陵晔身边都快一年了,他走出军帐的时候,天空刚好下起了小雪。这一年的初雪来得很晚,凌冽的北风却早早就刮了起来。 对于白前这种从小在岭南长大的人来说,还没怎么见过雪。不过他很快也就发现,雪花晶莹剔透的虽然好看,但这西北的冬天实在寒冷难耐。他仰头看了看低沉的天空,抓紧自己的袍子很快就钻进了自己的帐篷里。 黑暗中一个瘦削的身影向着他离开的方向久久驻足,一片悲观的军营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第三十三章 将军百战死(中) 白前说的一口流利的长安官话,这一点西陵晔一开始也很是吃惊。 将士们只知道太子常年蜗居帐内,并不怎么说话。西陵晔只是希望他安安分分待在自己的大帐里继续当他的甩手掌柜就可以了,也从不让人当面跟他禀报些什么,就是担心在口音上漏了破绽。 结果白前开口的时候,口音辞采上都跟他这个自小在长安长大的人没什么差别。 白前生得俊朗,武功也好。胆大心细,还能时时体恤一下民心,很是符合将士百姓们对当朝太子的想象。再加上西陵晔的威望和巧妙设计,全军上下就没有一个怀疑的。 可惜的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做到天衣无缝,密报还是被隐藏的探子们送往了长安。 大雪封住了河西走廊两侧的山峰,道路也变得险阻起来。这种时候开战不管对任何一方都是不利的,所以大家也就有了一个难得的天赐闲暇。 某天上午的时候,闲来无事的白前又过来缠着西陵晔陪他下棋。 帐篷内烧的红红的炭火,把整个氛围都烘托得有些慵懒,太过温暖的气温把他们的面色都烤得有些泛红,管他什么阴谋阳谋,都无需再计较,只剩下这一刻的温暖与祥和。 黑白棋局上,他二人正杀得起兴。 西陵晔执子未落,似是不经意地问起:“白前,你长安话说得那样顺畅,莫不是自小就在长安长大的?” 白前低着头认真看着棋盘,说道:“不是。” 西陵晔微微一笑,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放下了棋子,拦住了白前的攻势,继续说道:“记得在临安相见的时候,你是说的临安话呢。” 白前仍未抬头,只轻轻应和着:“不错。” 西陵晔:“白前,看你的面相,当是江南人氏?” 白前:“家父是江南人,白某是静江人。” 西陵晔没有料到白前会这么痛快自己说出来,伸过去拿棋子的手甚至还停顿了一下。 白前是静江人,静江是属于西凉的。 白前悠悠抬起头来,面上带着好整以暇的浅浅笑意,说道:“怎么?西陵将军这是,怀疑在下?” 西陵晔:“太子殿下,末将不敢。” 白前:“小晔呀,你莫名其妙让我成了通缉犯,又莫明奇妙把我找来这种凶险之地,然后莫名其妙把我的性命压上赌局,我可是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是不是要把我卖了。你要还是怀疑我,实在说不过去呀。” 想了一下,西陵晔开始怀疑白前是不是脑子不大好使,被自己这样坑都能毫不怀疑的人也是很少见。 西陵晔笑得有些尴尬,赶紧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东拉西扯说道:“他日若是太子殿下得承大统,能还天下一片清平也未可知呀。” 白前:“这个,在下倒没什么兴趣。” 西陵晔仔细看了一下,白前的眼光都集中在棋子上,对他提起的话题完全不上心,看来确实是没兴趣。 白前:“西陵将军,你喜欢你自己上啊。我看你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很适合呢。” 西陵晔:“殿下这话可不敢乱说,一不小心就是杀头的罪名呢。末将胸无大志,不过是个粗人。” 白前很认真看棋局,刚入门的他在下棋的功力上跟西陵晔这种国手级别的自然是没得比,但他就是不信这个邪,一有机会就来找西陵晔练棋。 好在西陵晔回回也都是不厌其烦得陪着,一开始的时候,西陵晔还能在空档的时候看点军务的文书。白前的进步非常快,只是赶上西陵晔依然遥遥无期。 白前在认识西陵晔之前是不认识黑白子的围棋的,他自己的爹太过阴沉严肃,从不教他们这些。白前能在娘亲的坚持下学会了认字读书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了。 但是西陵晔不一样,他是正经教育出来的世家公子,琴棋书画,刀马骑射,样样都是精通的。 有时候白前也会想,要不是打不过他,自己可能根本就不会这么甘心给他卖命吧。然后他才会想起来,在相识的这几年里,西陵晔已经救过他好几次了。 西陵晔有一支笛子,青竹的材质,长得非常普通。白前从来没见西林晔吹过,所以他一直觉得那笛子就是个摆设,应该是吹不响的。 现在这笛子在他手上,他也没吹过。好在笛子这东西构件小巧,携带方便,也就那么随身带了好几年。 西陵晔弹过琴,七根弦的那种。声音很低沉,白前听不出来什么名堂,只觉得那声音是个折磨人的玩意,太寡淡无味了,还不如家里那些树上的鸟叫声好听些。 看着那么厉害的西陵晔,白前在想,他的童年少年时期一定过得非常痛苦无聊,毕竟他比自己还要小一岁,就已经学了那么多。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的过去也就是天天练剑,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也就没有跟西陵晔当面提起过。 就在白前思考的空档里,西陵晔起身去拨了拨即将式微的炭火。行军打仗的人这样矫情其实不应该,只是岭南来的白前格外畏寒。 棋局上白前第无数次地被西陵晔逼的无路可退,举着白色的棋子急出一头细密汗珠。 他极具耐心,一点一点的把白前逼到死路之后又灌个水放马走几步,如此反复,放佛是一只胜券在握的猫儿在挑逗他的猎物。 若不是因为那张年轻的脸,白前是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样老谋深算的西陵晔才不过是弱冠之年。 白前以后时间过去了很久,其实也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西陵晔杯子里的茶也只续过第三遍。 帐外大雪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头来,一脸无辜得看着尘世间。 可惜的是冬日的太阳不过空有个样子,高高的挂着,颜色都淡了很多,力度几乎一点没有,比西陵晔宝贝的那支笛子更像是个摆设。 西陵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姿态慵懒,哈欠连连。一个哈欠太用力了,眼里甚至都挤出了晶莹的泪光。松懈的表情使他此刻显得格外温柔。 营地上已经有不少的将士也走了出来活动筋骨。白前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魏斩辰,他披着一件浅灰色的羊毛披风,双手都窝在袖子里,笑容可掬地走过来打招呼。 白前看他跟西陵晔说话的方式似乎并不像是主仆,反倒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亲切随意。 魏斩辰:“少爷,咱们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结束呀,斩辰有些想家了。” 西陵晔:“快了,春天的时候,就能结束了。” 西陵晔回答得一样随意,就跟魏斩辰问起的不过是下一顿饭吃什么一样平常的事情。 “对了,斩辰。今天我送去为太子请功的回复到了。朝廷愿意为我们增派粮草和援兵,希望太子能早日克敌。情势总算是轻松了一些。”西陵晔看了一眼白前,对魏斩辰说道。 魏斩辰:“太子殿下这个秘密武器还是蛮好用的。”他表情有些难以名状地看着白前的脸说。 白前是魏斩辰带过来的,他自然是知道他是假的。彼此之间都无需避讳什么。 魏斩辰:“案子是丞相办的,他把之前运粮不力的官员满门抄斩了。” 西陵晔:“丞相大人下手还是一贯的狠辣,其实还不至于牵连无辜的。” 魏斩辰:“都是一丘之貉,何来无辜之说。即便是他家中妇孺,不也一样是侵占了我们的军粮养大的吗?怎么能说无辜的呢。” 西陵晔:“嗯,斩辰说的也不错。” 第三十四章 将军百战死(下) 一想到春天的时候战争就能结束,白前还是很开心的。他那时候还想着等战争结束了,他要跟西陵晔好好说说,让他教他酿梨花酒。 于是,他突然插了一句话,说:“小晔,那我们回去还能赶上江南的梨花吗?” 西陵晔笑得春风满面,说:“江南的梨花就不一定赶得上了,不过长安的一定能赶上。” 白前自然对长安没啥兴趣,但是一想到赶得上梨花还是蛮开心的。 就这么又过了几个月,春天很快就来了。 残雪还没有化净,早就有按捺不住的小草芽儿冒出头来,鲜鲜嫩嫩的,早春的风一吹,就冻得瑟瑟发抖。 西陵晔的行军队伍里,带着一个小姑娘。 长的也跟不见了的太子宇文泽一个德性,普普通通,没啥特色。 唯一的特色,大概就是个女人。还是个年轻女人。 白前知道西陵晔手软,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小姑娘不简单的。 小姑娘全身上下最好看的就是一双无辜的眼睛了,可惜是个瞎子。 她那么弱小,又是个瞎子,西陵晔捡惯了孩子,自然不敢放心把她一个人放走。 天知道她怎么瞎的,西陵晔捡到她的时候,她浑身都是血,伤得很重,气息奄奄地躺在雪地里。眼看着不救她的话,马上就成了野狼的午餐。 西陵晔心一软,就带上了,那时候他刚来这边不久,仗打得也很顺利。 说来也很邪门,自打这个姑娘来到西陵晔身边之后,西陵晔就没怎么赢过。 战争被拖得很长,毕竟劳师远征的,拖得久了,对西陵晔来说是件很糟糕的事情。 不过随着春天的到来,西陵晔这些天越来越开心了。 因为白前假冒太子打了几场其实也不算大的胜仗,老皇帝一高兴,拼凑了不少赏赐,大家总算过了个像样的年。 西陵晔天天一副马上就要打胜仗回家娶媳妇似得喜气洋洋的的样子,也感染到了三军上下,大家的士气都很是高昂。 又一个月色清明的夜晚,西陵晔提了最后一壶月光来找白前唠嗑。 看的出来,西陵晔今天的心情格外灿烂,笑得轻轻松松的,似乎这会他们已经在家弹琴看歌舞了。 白前一开始以为他疯掉了。 他认识的那个西陵将军,永远愁眉苦脸很严肃的,忧国忧民到觉都睡不好。 尤其是虽然大家士气十分高昂,但是士气这个东西比不得剑气,是杀不了人的,所以战况并未得到根本性的扭转,依然是在玉门关内僵持不下。 西陵晔没管白前困惑的眼光,一屁股坐到他榻上,说:“白前,这是咱们最后一壶月光了,喝完了这壶,下次就可以喝新酒了。” 酒嘛,从来都是越陈越好,新酒有什么稀罕。 好在白前还是领会到了他的意思,他的意思大概是说很快他们就要回去了。白前早就受够了这地方死冷的天气,这鬼地方冷得他甚至觉得家乡能烤熟鸡蛋的夏天也格外温柔。 加上白前本来就不大关心什么国计民生,他是那种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物,还是那种看出息一辈子也就能勉强独善其身的人。他的目标是不给别人添乱,偶尔能帮个忙就觉得自己挺有用了。 白前从他爹那里学来了一身好功夫,特长是杀人,但他又很不喜欢杀人,这就很尴尬了。导致他漂泊江湖多年,都没有一个稳定正经的营生。 这一顿酒喝得很痛快,西陵晔说了很多很多话,白前基本一句也没听清,他醉的太快了。 第二天早上,西陵晔带兵出去了。 中午的时候,突然起了大雾,又刮了大风。 白前一直睡到天色昏暗的时候,才慢悠悠醒转过来。 他还在感叹月光真是好酒,这么宿醉都没有头痛的时候,突然觉得军营的气氛不太对。 他走出来,觉得整个大营都有点乱,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撩起帘子就看见了魏斩辰恭恭敬敬站在他门口。 白前:“发生了什么?” 魏斩辰:“回禀太子殿下,早上西陵将军带军出征,还没回来,大家有点担心。” 白前:“他去了哪里?” 魏斩辰:“属下不知。” 白前:“将军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魏斩辰:“未曾,八成是不会回来了。” 白前内心:“啥,西陵晔也会做逃兵?” 一股寒流没来由贯彻全身,白前莫名其妙打了个寒战。他很快就明白了那一句不会回来的意思是回不来了。 他回不来了。 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种。 天黑了下来,他甚至看不清魏斩辰脸上的表情。只觉得这山谷里的风实在太冷了,冻得他往大帐里倒退了好几步。 白前愣愣地站在自己帐篷的门口,茫然看着面前的营帐和忙碌的士兵,好一会没说话。 然后他慢慢开口,语气有些寒凉。他说:“将军出征,你在做什么?” 魏斩辰:“属下奉命在此保护殿下。” 白前:“那,将军有没有留下什么话?”这句他其实不太想问,仿佛问了出去就等于承认了他的离去一样,声音都变低了。 魏斩辰:“我家少爷生性洒脱,若是死了,便寻个地方埋了就是,若是找不见了,那就算了。” 白前没料到西陵晔就这么草率得交代后事,等等,那这里还有十几二十万军队怎么办?这场没打完的仗怎么办? 白前:“三军不可一日无帅,他这么做,没想过后果?” 魏斩辰:“殿下,我们还有您。” 白前:“我不相信,他那么厉害,大概被困了吧,我去找他。” 魏斩辰:“你不能走!” 斩辰的态度十分坚决,横在白前面前,现在白前唯一能走的路就是滚回大帐里去。 白前想了一下,在一点微茫的月色下,他去遍地的尸体里面翻西陵晔的场景,觉得还挺豪迈。做兄弟做到这个份上,西陵晔应该是很欣慰的。 所以他还是想去找他,但是西陵晔没有给白前这个豪迈的机会。 他回来了。 虽然是躺着的,还是断了气的。 但好歹尸体并没有冷透。 几个残兵败将拼了性命才把将军的尸体抢回来,连带一起的还有那个瞎子小姑娘。 大家都很不理解,将军打仗还带个姑娘,带个姑娘也就算了,关键还是个瞎子。 当然了,大家现在都还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与无措之中,没人注意到这种奇怪的细节。 躺在自己塌上的西陵晔,面色极为安详,要不是他破碎的铠甲和一身的血,看上去不过是睡着了而已。 大家宁愿相信他只是睡着了。 白前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自然是没有的。 去探他的脉搏,自然也是没有的。 白前差人给他洗干净换了身衣裳,安安静静放在榻上不准备下葬。 然后遵照他的遗言把那个小姑娘给埋了。他跟她不熟,所以埋得很随便,随便到后来都没找到过坟头。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哀兵必胜吧,白前带着悲痛不已剩下来的二十万士兵一战告捷。还是得多亏了西陵晔之前的突袭把敌军严密的防线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还把之前跟自己很不对付的副将救了出来。 副将一看,将军为了救自己居然死了,顿时感动得不能自己,忙不迭要为将军报仇。 白前在看到自己帐篷内案上那支竹笛子的时候灵光忽现,记起来头天晚上西陵晔跟他说的行军计划,也明白了西陵晔那一去就是送死的,并且他不但不怕死掉,好像还挺高兴的。 那场突袭跟自己的死亡,都是西陵晔计划里的一环,不过是剩下来的需要白前这个伪太子来执行罢了。 最后一战,俩军对垒。 两国太子对战,算得上是件百年难得一见的稀奇事了。 要不是打仗,大家还真的挺想搬个板凳过来看围观他俩斗法。 对面匈奴的太子高鼻深目,肤色白皙,汗毛很重。虽然人种都跟中原不一样,但长得还是挺英武的。 白前不稀罕这些,就在对方以为要单挑的时候,白前举起西陵晔留给他的弩机一箭就射了过去。 匈奴太子当场死亡。死的猝不及防,以至于他从马上掉下来都没人上来扶一把。 白前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嗜血的恶鬼,杀红了眼。见人就砍,也不管是首领还是普通士兵,也不管有没有武器在手上,反正就是看见一个敌军就要杀一个的。 大战打了三天三夜,匈奴跟西凉联军输的一塌糊涂。 整个汉军都跟白前一样杀红了眼,还是怪可怕的,阵前失去首领已经人心惶惶,阵后又被副将带领的伏兵烧了粮草,纷纷觉得抵抗无益,绝望的敌军中有人甚至开始自行了断。大概是觉得与其被马踩死还不如自己砍死自己来的痛快。 场面十分混乱,战后尸横遍野,白前想他么还是没找到小晔的龙渊剑。 第三十五章 偷天换日 这一场仗赢得彻底,二十年之内,匈奴也罢,西凉也罢,都再也无力挑起战端了。 总算西陵晔没有白死,虽然白前总觉得他死得毫无必要。 匈奴那边很快就上了乞降表,谈判进行得很顺利。 外交官程澜巧舌如簧,在谈判上很有一套,和魏斩辰一样喜欢有事没事就带把扇子。唯一不同的就是,斩辰手上那把是绢布折扇,程澜手上的是孔明那种的军师标配的羽毛扇。 白前依然有点怀念魏斩辰,毕竟斩辰要好看很多。 西陵晔把身后事安排得十分妥帖,白前除了领军去打了一仗之外,基本就没有其他事情了。 很多天过去了,剩下的雪都化得干干净净了,只剩下遥远的地方还能看得见一些白头的山峦。春天正儿八经地来了,早春那些个草芽也准备着开第一批花了。 西陵晔的尸体始终没有凉透。 在他死后的头七晚上,甚至开始恢复了一点微弱的脉搏。 头七是民间传说里生魂还阳的日子。 阎王会放新鬼去阳间做最后一次告别,那晚白前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遍地花开,春深如海。只是四野无人,只听得见一点低回的叹息。那种安宁的感觉,让白前很安心,就跟西陵晔在身边的时候一模一样。 就是在那场梦醒来之后,白前去看了一眼西陵晔,发现的他的微弱脉动。仔仔细细确认了好几遍,躺在床上的西陵晔面色苍白如纸,身上几处动脉上的伤口早就抽干了他的血液,只是没有出现应该出现的尸斑。 那几天,他本来是很希望西陵晔能给他托个梦什么的,哪怕是变成鬼了回来跟他说一声也好。 他还有很多问题都没来得及问呢,也不希望他就那么仓促死掉。 但是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其实不大相信他死掉了。这一刻发现他确实没有死透,心里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是说不出的高兴。 一激动他就冲了出去,打算找个人倾诉一下。 跑出来只看到满天的星斗,四更天的夜,万籁俱静,他已经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去分享这个消息了。 白前不知道的是,前方还有更大的危险在等着他。 长安城里,丞相上本密告镇远将军西陵晔欺君罔上,瞒报太子失踪一事,问罪理应凌迟处死。 皇帝铁青着脸,将西陵晔的父亲撤职查办,送下了天牢。 紧急诏令下了一次又一次,却石沉大海,不见回音。 杜衡在一边煽风点火,不断呈交西陵晔违抗皇命的证据,说着这西陵晔大概是要谋反自立。 最后的诏书里,他派了一个跟西陵家世代为敌的历乘风去接替西陵晔,诏书上写着一见到西陵晔就将他就地正法,带首级回来就可以了。 历乘风没能带回西陵晔的首级,甚至都没有走出长安城。 老皇帝只是觉得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精力也慢慢跟不上了,他看看和他年纪差不多的杜衡,还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自己却总是身心疲乏。 这两年,朝廷中的事情,他也越来越依仗杜衡了。 而现在,杜衡跪在书房里,说西陵晔当初是他举荐的,现在他带着帝国最精锐的军队脱离了皇家的掌控,他自己也有错,乞求皇帝降罪。 西陵家世代为将,一直都是帝国最稳固的长城,要不是杜衡带来的证据跟证人都无懈可击,他是决不肯相信西陵晔也会有叛国的一天。 西陵晔,是太子宇文泽的伴读,他从小就很聪明。 那个孩子,是他一直看着长大的,有一双非常纯净清澈的眼睛,像极了一位他思慕多年的故人。 历乘风领命两个月后,回到了皇帝面前,他确认了太子已经失踪,生死不明,只是没有上交西陵晔的人头,他说他负隅顽抗,已经被乱刀砍死。 他呈上了西陵晔刻满了刀痕的破碎头盔,血迹早已凝固发黑。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皇帝的心没有预想中的轻松,反而狠狠地痛了一下。 他几乎是本能地扭过头去,不愿意多看一眼那说明他死去的证物。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关于松苓的痕迹了,连一点相似的都没有了。老皇帝突然觉得很累很累,觉得他这一生那么努力去开疆拓土,结果只换来这么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很是无味。 朝廷上这几年多了不少新面孔,他都不怎么认识。 那些人都是杜衡新提拔上来的门生,他不知道的是,他太过于专注于疆土的他疏忽了内政的时候,杜衡已经把眼线插满了京城内外。 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老皇帝自己也隐隐觉得不安。 他的预感很快也就实现了。 关于那段最后的回忆,他记得不甚清楚,他只记得那天杜衡草拟了一份诏书让他盖上玉玺确认,他那天头昏脑胀的,不怎么想上朝,诏书也没怎么看。 直到在朝堂上,太监大声念出了那道禅位给杜衡的诏书的时候,他才突然惊醒。 金口玉言,驷马难追。 他只清醒了那么一会,急怒攻心,吐出一大口血来,连一声“逆臣”都未能喊出口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夜已经很深,他对自己竟然还没死感到有点惊奇。 难道他已经糊涂到那种地步了吗?怎么会下那样一份诏书呢? 他是被冻醒的,醒来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了看周围,冷飕飕的风穿过破掉的窗户纸,刀子一般剜在人身上。 房子不大,但家具很少,显得幽暗而空旷,他此刻只能听见寒风的回声。 他还记得松苓死于一场大火,她是为了救他才死的,那会他喝多了酒,睡过去了,谁知道莫名其妙就起了火,她一个弱女子一直叫他叫不醒,就自己背着他往外拖。 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一根断木头正往她身上砸,要是平时,他一定能替他挡下来。可是那次他喝醉了。 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砸倒,倒在自己身上。 他抱出火海的只有一具温暖的尸体,那本来将要是他的太子妃,下个月就要大婚了。 他觉得自己梦里还在重复那场大火,却不知他这一觉已经睡了三天,他的后妃子嗣都已经不在人世。 后来还是送饭的宫女发现了冻僵死去的前朝皇帝,她从来没见过他,也不知道那些前朝的故事,只是看见了一具可怜兮兮的老人尸体,吓了一大跳,之后就跟她的上司汇报了一声而已。 后来有人带走了尸体,再后来,他的历史便结束了。 史书上翻过这一页,后人称为这次事件为武宁政变。一场没有大规模武力冲突的政变。 杜衡登基以后,改了年号叫开平。 那时候西北战场上白前刚刚击退了匈奴,杜衡快马传递过去的消息是让白前自己处理受降事宜,留下十万守军之后,就可以班师回朝了。 圣旨上说,对西陵将军以身殉国深表遗憾,但太子的神勇却振奋人心,父皇已经准备好为太子接风洗尘了。 第三十六章 群雄聚凉州 山下的凉州城变得很繁华,是白前从未见过的样子。 这次武林大会的规模远远超过了陆谦的预期。英雄帖发出去的时候基本都没有什么响应,这会却把凉州挤得满满当当。 这一切还得归功于武当派传出来的消息,说他们已经生擒了幽冥剑客,这次就是要为死去的众多武林人士讨回公道的。 这消息大振人心,大家纷纷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远千里赶来看一场热闹。 白前在进城的时候就听过了这个消息,内心也十分好奇。 幽冥剑客那令人胆寒的薄铁面具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张脸? 对于这个问题,从幽冥剑客刚刚出现的时候开始,江湖上已经猜测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哪怕这个问题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他杀人也不看脸的,而且好看不好看都无法改变他满手的血腥孽债。 但江湖上的各路人等就是喜欢讨论这个问题。经过长达数年的论证,目前基本分为三派,一派认为他必定美若天仙,像传说中的兰陵王那样有着绝世姿容;一派认为他丑得覆水难收,压根就没脸见人才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第三派中和了大家的意见,觉得他平平无奇,丢在人堆里估计找都找不出来,毕竟这样把面具一摘混进人群里就不会被发现了。 这些年,三派互不相让,彼此攻击,吵得不可开交。 难道这一切答案就要揭晓了吗?几乎就连没听说过幽冥剑客的凉城居民都开始兴奋起来。 这三派的代表人物也开始聚集一堂,又开始下注赌他的脸。 入住凉州的第一天,陆谦就找到了白前。 不愧是武林盟主,消息还挺灵通。 白前乐得有人给他安排处所,毕竟他和商陆穷得叮当响,靠他们自己根本就住不起那么好的地方。他们来的又很迟,能住人的房子都已经被租完了,连给驴马住的地方都涨了价。 在去见陆谦的路上,商陆一路跟白前抱怨。 商陆:“白大哥,我说你也老大不下了,媳妇没娶到,这钱怎么也没存着,这么多年你都干嘛去了呀?” 白前听了这句,很认真想了一下,似乎除了几年前在战场上杀过一些人,他真的什么正经事都没干。 连他自己都有点疑惑这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小时候的白前过得相当富庶,对钱基本没有概念。 他爹杀人开价很高,基本杀一个人就够他们山庄花上半年的了。 在江湖上,杀手其实是算正经行业的,比一般的武林人士都要有钱很多,不过风险也很高,有命挣没命花的事情常有发生。 朝廷也经常自己偷偷养一群死士帮他们做一些明面上不能做的事情,反正死了人大家就彼此栽赃,查案效率又很底下,基本没几件案子能破。 江湖人士天天嚷嚷要造反,但除了几年前看不惯前朝皇帝太喜欢用兵认真过一次之外,嚷嚷也就是随便嚷嚷,就跟婆娘们骂天骂地一样就过过嘴瘾,反正也不能把天地怎么样。 朝廷的态度则有些暧昧,明面上对江湖颇为尊敬,但是要是有哪个江湖人士犯了他的规矩,他就不讲情面格杀勿论了,反正江湖人心散,也没几个会正经去反抗,劫狱那种事情朝廷见得多了,很少能成功。 所以很多年过去了,大体来说江湖和武林都相安无事。 这会朝廷上换了新主子,对武林人士影响不大,大家还是比较关心幽冥剑客是美是丑的问题。后来这关心又增加了新的内容,赌他的剑是专门定制的,还是随便买的。 一转眼离七月十四只剩下三天了。 陆谦天天把各门各派的头目聚在一起开会,白前就坐在角落里面专心嗑瓜子,商陆坐在他身边,专心听他们吵架。 吵架的主要内容就是如何处置这个幽冥剑客。 武当派嘴上说着要保持神秘感因此没有出席,其实还是为了保护武当的人身安全才不得不忍痛错过了这次亲耳听大家夸他的机会。几天前一些好事者结群去打探武当的消息,把人住的客栈房顶给压塌了,还摔死了好几个。 江湖上死人的事情虽然很多,但除了杀手之外,很少有人喜欢杀人。毕竟杀人虽然十分痛快,但是杀了人被发现了是要偿命的,偿命就不怎么痛快了。 摔死的人事情虽然被迅速赶到的当地官府定为意外,但在场的都觉得很晦气,武当派当即就决定转移了住所。 好事者没打探到名堂,莫名其妙还死了好几个人。外界的传言说是他们偷窥到幽冥剑客的脸,被他的剑气所伤,才掉下去的,不然好好的房顶怎么那么容易就塌了呢。 商陆把这个传言说给白前求证,白前说,他们那晚来了二十多个人,都站人房顶上,哪个房顶受得了。 商陆哦了一声点点头,继续听他们争吵。 有人说,要把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刮下来,他杀了多少人就刮多少片。有人说,要把它绑在柱子上,让所有被他杀过亲人的人都上去捅一刀。 有人说,要把他活着放到油锅里反反复复煎炸,让他知道什么叫痛。也有人说,要用檀香木把他串起来竖在野地里,让野狗乌鸦一口口咬死。 还有的说,把他绑起来放到火上一点一点烤成人肉干,涂上蜜糖让蚂蚁一点点吃掉。 …… 一群平时宅心仁厚的武林长者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十大酷刑轮番上场,听的白前心惊肉跳。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商陆,总觉得一个小孩子听这些内容不是很合适。谁知道商陆却一脸兴奋,觉察到白前的眼光,他甚至扭过头来问白前觉得什么酷刑最合适。 白前看着他因为兴奋而发红的脸,轻轻说道,幽冥剑客杀人,从来只用剑,剑上还涂了让人不会痛的毒药。 所以他手上死掉的人都死得很轻松。 商陆:“所以白大哥,你觉得什么死法最适合他?” 白前:“我没想过要杀他。” 第三十七章 庐山真面目 各门各派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一个会议开了好几天都没有结束,直到七月十三的夜里,也没有讨论出来一个统一的结果。 白前听得无聊,早早就退了场。 他本来还想着能好好跟他比个剑,结果谁知道竟然不争气给抓了,白前心中甚是遗憾。 虽然幽冥剑客名声很大,但要论数量的话,当初西陵晔军中随便一个百夫长杀的人都比他多。 武林中的绝大部分人都还没有厉害到要他亲自去杀的地步。 幽冥剑客杀人,看上去十分随便,从武林翘楚到贩夫走卒,他都杀。也找不到什么规律,更看不出来有啥动机。 但由于他过于厉害,并且没有被抓到能用的把柄,导致武林中大家都觉得他就是单纯嗜杀成性,见人就砍嗜血狂魔而已。乃至于人人自危,一个个都恨不得早点杀了他好睡个安生觉。 人们对于未知的存在,总是恐惧的,要是这个未知存在还拥有超凡脱俗的实力的话,那就更可怕了。 不管他对他们是否造成了切实的伤害,都会造成大家众志成城去针对他的局面。 要么拉拢,成为偶像;要么对立,成为尸体。 这中间不存在什么中庸之道,他们之间,注定无法和谐相处。 这些都是白前所不能理解的,就像他不能理解虎狼居于山中,未曾伤害人命的时候,也有无数人要诛灭它们一样。 这天晚上,白前照例自己溜出来喝酒望风。凉州城中,各家酒楼都汇聚了四方豪杰,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拍得正响,说的却无一例外都是那幽冥剑客为非作歹的故事。 人们听得义愤填膺,俨然已经把他当成了武林公敌。 走了四五家酒楼,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空着的桌子,白前叫了酒菜临窗而坐。 勾栏瓦肆,夜市早已经开场,重楼之外,灯火与人声交相辉印。 凉州城,一定难得这样热闹吧。 几杯酒下肚,白前的心思略略有些恍惚,往昔哀鸿遍野的凉州已经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这样的繁华热闹的商旅胜地,这一切都没什么不好,只是白前莫名有些心酸。 昔日红泥封坛的陈酿佳肴,还深埋地底缓慢发酵,酿酒的人们却只剩他一人。今日这酒,不比月光的醇厚,入喉就是火辣辣的疼痛。 直喝到月上中天,人影稀疏的时候,白前才起身离开。说书的和看客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虽然今夜故事讲得精彩,但人们都还记得要养精蓄锐,等待明天一睹武林上盛传的杀神的风采。 七月十四是个好晴天,只是风有些大,穿过山石的时候呜呜的像鬼哭。 武林大会的地点,就设在城外隶属于乌鞘岭的一座山顶,这山光秃秃的全是石头,顶上还给削平了,成了一大片天然的平地。 往年要是有人在这附近准备比武,都会上这座山来。地处荒凉,没有人家,适合动刀动枪不会误伤。 山叫落鬼岭,名字阴惨惨的。 虽说江湖人比武,总是点到为止,难免会有狠辣角色,非要打到对方断气才肯罢休,也有一些人输了不肯认,使了阴招弄死了赢的人。 死掉的被推下这山另一面的峭壁,喂了昏鸦野狗。也成就了这落鬼岭的名字。 而那活着的人,自然也就有了发言的权利,真相就成了他怎么说怎么是了。 山顶上的天然平台在见证了无数次生死拼杀之后,也将见证这一届的武林大会。简单在场上围了一圈木头桩子区分观众,怎么说这武林大会也是四年一届的武林盛事,看热闹的从来都比参赛的多。 消息早早就放出去了,武当这次抓到了幽冥剑客,深深为自己立下的功劳感到自豪,对这次的武林盟主之位势在必得。 上一届决出来的武林盟主陆谦此刻正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上,主控着整场武林大会。 陆谦说出这项大会的三项主要项内容: 第一,决出下一届的武林盟主,以比武的方式选拔。 第二,给幽冥剑客定罪。 第三,由新选出来的武林盟主决定怎么处置幽冥剑客。 陆谦固然不会告诉围观的人们他们开了几天的大会也没商量个处置幽冥剑客的法子来。只是他这回肯定难逃一死了。既然大家谁也不服谁,那让新上任的武林盟主决定好了。陆谦自己也想要报仇,但是懒得得罪其他人了。 江湖上各门各派功夫庞杂,所以大会的比武的规矩也就宽松,兵器随便挑,暗器随便扔,但是砸到裁判或者是观众的立马判输。 还有一条是不能用毒。 唐门从来没当过武林盟主,对于这一点他们向来不服。为了安抚唐门,给他们留了个裁判席位。毕竟用毒的不能得罪,不然哪天唐门不开心了,往大家饭里扔点毒药就不好了。 此刻,洛秋芙就坐在裁判席上,悠闲地喝着茶。 跟白前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差不多,还是一身艳烈的红衣,十分打眼。 洛秋芙也看到了白前,向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身后站着两个精瘦的年轻人,应该都是唐门的弟子。 白前用目光寻觅了半天,都没有找到谢梦岚的身影。他身后的商陆用手碰了一下白前,显然也有同样的疑问。 三声鼓响过之后,主持人走上场介绍大会流程。 地下参赛选手一个个急不可耐,恨不能扔几个暗器把这货赶下去。 主持人是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一看就不抗打那种。 罗里吧嗦讲了半天规章流程之后,他终于说到了人们的兴趣点。 他说接下来让我们先看一下武当派抓到的幽冥剑客吧。 人群一时沸腾,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人们一来的时候,也就看见了裁判台对面的西边竖起了一根木桩,依稀能看见有绑了个人在上面,只是全身都用块黑布遮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楚。 这会大家的目光跟随着主持人的步伐往木桩边移动,几乎都猜到那黑布后头就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幽冥剑客了。 白前虽然也很期待,但总觉得大家跟看猴似得这么看他不太合适。 黑布从下往上揭开,人们先是看见葛布深衣的下摆,还看不出什么名堂。 然后看见腰身,看见有些不平的胸部,都跟大家想象中的样子不符。 大家一开始想过是个壮实的,身高九尺,体壮如牛那种,也有想过身形精壮,看诊不够魁梧,但是力度感十足的,万万没想过会是个女子般纤瘦的样子。 等到黑布彻底揭开,人们看见了他的脸,准确说是她的脸,一张精致小巧的瓜子脸型,虽然有不少污黑但还是能看得出来的白嫩肌肤,居然真的是个女的。 人群一下子被惊得失去了喧嚣,不会吧,武林中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逃脱过的杀神,是女人吗? 第三十八章 剑上的毒(上) 她身上有些鞭痕,破掉的衣服里,隐约能看见一点皮肤上殷红的新鲜伤痕,还带着些凝固不久的血迹。 身体呈十字型被绑在十字木桩上的女人,低垂着脑袋,似乎是昏过去了。 她看上去柔柔弱弱,连剑都提不动的样子。此刻被绑在木桩子上,更是奄奄一息,让人看着不免生出几分同情心来。 这个结果始料未及,人群一下子惊得失去了喧嚣。 就连做裁判的各位武林翘楚们也吃惊不小,一个个绷着脸一言未发。 安静的比武场上,人们突然听到的一句“你们有什么证据吗?”,像一粒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心,涟漪一圈一圈荡了出去。 质疑的声音也就那么一圈一圈扩散开去,人群中甚至有人开始讥笑武当派求名心切,居然找了个柔弱姑娘来假冒幽冥剑客。 在场的男人们没有人愿意相信盛名在外的厉害杀手竟是个女人这种违背常识的结果,纷纷站出来质疑武当。 白前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武当人众人。 武当的掌门是个高个子的精壮男子,不惑之年的样子,留着漂亮的长须,背着武当标志性的长剑,此刻正悠然抬手把弄着自己的一缕长胡须。 表情好整以暇,看不出一丝丝慌乱。 陆谦向台下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转头向武当派的掌门张震说:“张掌门,这幽冥剑客你是怎么确定的身份呢?” 盟主自然需要为武林说话,不能显得自己很随便。 听见武林盟主问话,张震的态度也认真了一些。他向前走了一步,拱手施了一礼,说道:“陆盟主,莫不是也怀疑我武当派诬陷一个小女子?” 陆谦皮笑肉不笑地说:“武当一向是武林上的名门世家,自然不会武断陷害一个小姑娘,张掌门的为人,我陆某也是信得过的,只是总归要给大家一个交代,不然恐怕难以服众。” 陆谦知道张震不过是需要一个人来配合他给个台阶让他顺势而上,于是他给了他这个台阶。 张震继续抬手捋了一把自己的胡须,然后慢慢地说道:“我们武当人做事一向光明磊落,抓来这个女人,自然是有证据的。” 说着转头向身后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队伍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拿出来一把短剑。 张震接过剑,扫视了人群一眼。 那把短剑看上去平平无奇,长相是随便哪个铁匠铺子都能买到的类型。 众人一脸半信半疑地期待他继续说下去,想知道这短剑有什么特别之处。 张震身后那个武当门人也上前一步,跟他们掌门站成了相对的姿势,然后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只见张震抽出那把短剑,刷刷几下,他那个徒弟的剑就断成了几截。 这短剑削铁如泥,确实很厉害。 但这不足以证明那女的就是幽冥剑客,人群很快又被质疑声淹没。 绑在木桩子上的姑娘依然睡得深沉,丝毫都没有醒转的意思,耷拉着脑袋,看不出来一点点气势,眉眼也掩盖在一片阴影里,看不真切。 人们惧怕幽冥剑客,但是眼前被指认为凶手的人身上完全没有那种骇人的气势。 张震也不乱,轻轻抚摸剑身,继续说:“想必大家都知道,幽冥剑客的剑,有一个最典型的特征,那就是他剑上有一种特殊的毒药,这毒药沾血就发作。凡是他的剑制造出来的伤口,都会一直流血不止。” 关于这一点,江湖上确实流传已久。传闻一开始是他的剑嗜血成狂,会喝干被害人的血。到后来经过无数人的加工,就变成了幽冥剑客自己嗜血成狂,每天至少都要喝上三顿血。 以讹传讹,幽冥剑客就差被传得不妖不鬼,可见流言蜚语的力量比杀人的刀剑还要厉害。 评审台上一共有是十一个人,除了盟主陆谦之外,还有十个评委,他们本身只是负责比武期间的判分的,现在也因为情势的需要暂时当起了司法官。 张震吊足了大家的胃口,面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有些得意。 他接着说:“现在我需要有个勇士来配合我展示这把剑上的毒药威力。” 人群左顾右盼,再度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毕竟嘴上质疑两下是很简单的事情,没有人真的愿意为了口舌之快断送性命。哪怕之前一直怀疑的人们依然不相信那个女的就是真的幽冥剑客,但也不敢拿自己的命来轻易尝试。 但张震却开始不依不饶,他足尖点地,发动轻功,把之前第一个带头怀疑的人一把从人群中抓了出来,带着他很快就返回来他之前的位置。 他出手很快,大部分人都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就看到武当的阵营前多了一个人。 那是个东洋武士,没人问他姓名。 独自行走江湖,没有后台也没有靠山,说白了,就是那种砍死了也不见得有人重视的类型,很好欺负。 张震就是看上了这一点,再说了,谁叫他在众人都不敢怀疑的时候第一个发声质疑武当的权威呢。身为武当的掌门,张震想了想,为了维护武当的名节,这个人就是死了也不算冤枉。 他似乎有点搞不清状况,没有像张震这种老江湖一样想的深远。 他敬慕幽冥剑客的名声,把他当成很厉害的武士,所以才在看见那女人的时候大失所望,第一个发声质疑。 他来中华地区已经很多年,一直在不断寻找中华区的厉害大侠比武学习。幽冥剑客自然也是他苦寻不得的目标之一。 这东洋武士已经精通汉语,听到张震问他有没有胆量以身试剑的问题之后,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张震手持短剑向他劈过来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地抽出了自己的刀去挡。 他本来挡住了,若不是那剑太过锋利的话。然后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武士刀断成两截,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不可置信。 那短剑在他腕上拉开了一条极细的伤口之后,就被张震收了回去。 张震没有下任何杀招,只是切了道口子,鲜血沿着皮肤的切口溢了出来,和那东洋武士的白衣相映衬,十分醒目。 张震问他:“疼吗?” 东洋武士摇了摇头。 于是张震转身问人群,问谁有最好的金疮药。 少林的长老站了出来,给了张震一瓶生肌散。 张震接过药瓶子就抓过东洋武士的手给他上药,他上药上的十分仔细,还撕下一条纱布给他做了包扎。 可惜的是这些都没有任何作用,很快血液浸透了纱布,染红了他的袖子,顺着他的指尖低落到地上。 张震继续他的演说,那毒药他们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一旦接触到,血是止不住的,并且也不会痛。 东洋武士的血越出越多,他的面色都开始变得苍白起来。 白前看见不少人的面色都变得铁青,陆谦也不例外,下压的眉头,收敛的眼睑里慢慢都是仇恨。 那把剑,一定是唤起了什么恐惧的记忆。 第三十九章 剑上的毒(下) 白前也听闻过这种毒药,他刚听说的那会还在想,这药涂在剪上,用来打猎就再也不会失手,也免得猎物淤血排不出去影响了肉质。 白前这些想法要是给场上的人知道了,非得打死他不可。 暗暗收敛了自己不合时宜的念头,他继续观察场上的情势。 那东洋武士站在一边,腿已经有些发颤,失血过多让他的嘴唇变得苍白。看他活不了多久的样子,白前还是有些惋惜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有一个不同的声音,眼看就要被绞杀了。 白前还是忍不住站了出来,他说:“这毒当真就没有解药吗?” 话虽然是问的是所有人,眼光却死死锁定在洛秋芙的脸上,显然是说给洛秋芙一个人听的。 他看见洛秋芙听到这毒药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有那么一刻的恍惚的,他猜着她应该是知道一些什么的。 洛秋芙自然是知道的,她毕竟是当今武林上对毒药研究最透彻的唐门的掌门。在白前灼灼目光的逼视下,她开始有些不自然地放下来自己手中的青瓷茶盏。 一个闪身就到了那东洋武士面前,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支青竹筒。那武士的视线已经开是变得有些模糊,对突然闪到自己面前的红衣女子反应很是迟钝。 洛秋芙迅速抓住他手上的手腕,一把掀掉了张震假惺惺包扎好的白纱,青竹筒里爬出来一条通体青翠的细长小蛇,对准了伤口狠狠咬了一口。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很多人什么都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秋芙收回了她的小蛇,旋即就回到了她自己的座位上。 人们的目光还在追随着江湖上的大美人的时候,武当派那边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那东洋武士伤口上的血,竟然止住了。 拿条蛇咬一口就能解毒这种事情给在场的人们的冲击力还是不小的。人们在惊诧了一会之后,很快就反应过来是洛秋芙动了手脚,纷纷看向此刻端坐在评委席上的她。 她自然也明白,经过自己这么一折腾,不说点什么怕是实在过不去。 洛秋芙悠然站起,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跟大家打个招呼。朱唇轻启,说起了关于那毒药的历史。 洛秋芙:“你们说的那涂在幽冥剑客剑上的毒药应该是“仙人铃”,能取人性命于无形。不会痛,不会痒,一个小小的伤口就足够致命。” “仙人铃”这种名字实在不适合一种剧毒,光听名字还以为是什么厉害法器或是某株可爱的小花呢。 洛秋芙也看出来大家的疑惑,她继续普及关于这冷僻毒药的知识。 洛秋芙:“相传“仙人铃”来自西域,取材自西域茂密森林里的九种毒物合练而成。我们唐门也是在一次路过幽冥剑客的杀人后的现场,遇到了一个死在他手上的人,提取了这毒素回来研究的,才知道竹叶青的毒素正好与其相克。” 西域的神秘国度身毒,对于绝大部分武林人来说,都是极度陌生的。相传那个国度常年盛夏,气候炎热,植被茂盛,毒物自然也很多。 白前只知道那是西藏雪山之南的国家,听闻风土人情都与中原大有不同,就连人的相貌也不一样。 白前不知道关于“仙人铃”的事情是真是假,他只是看到洛秋芙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深处压抑着一种很痛苦的情绪。 人群中又炸开了锅,大家对唐门的敬意更增几分。 本以为无药可解的剧毒现在有了克星,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那东洋武士止住了血,身体却没有那么快就恢复。 陆谦差人带他下去休息。 临走前,洛秋芙对他说了一句:“你这命虽然保住了,但胳膊却是废了,以后都不能用了。” 然后转身对陆谦说:“陆盟主,此事既然是因为武当而起,这位武士就应该交给武当派照顾才是。” 刚刚张震拿人家性命当众试毒,武当也没人吭声,这会子要是把个伤者交给他们,怕他们再下杀手,考虑到这一点陆谦也就有点犹豫。 秋芙继续说道:“他顶撞了张掌门,而今已经赔上了一条胳膊,秋芙相信张掌门不会再继续为难他了。武当一向侠名在外,不可能跟个无名小卒计较的。” 然后转头向着张震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你说是吧?张掌门。” 洛秋芙那一眼,笑里藏刀,惊得张震连声称是。 白前只希望她救他一命,没想到她一口气做了这么多,连养伤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此刻向洛秋芙感激地点头笑了笑。 秋芙也看见了,回应他一个礼貌性的微笑,便不再搭理他。 经过这么个小插曲,大家也慢慢接受了那个姑娘很可能就是幽冥剑客的事实。 注意力也开始被转移到木桩上的女人身上。 瘦骨嶙峋的她应该是昏过去了吧,不然不能这么吵吵也毫无反应。 武当派这时候提了一桶辣椒水上来,迎头泼上去,很快也就听到她剧烈的咳嗽声。辛辣的辣椒水淋在她新鲜的伤口上,疼得她浑身都在抖。 姑娘紧闭着双眼阻止辣椒水淋进眼睛里,勒紧的绳子将她牢牢固定在木桩上,无路可逃。 张震走过去,用手挑起她的下巴,问道:“说,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一边咳嗦一边说:“我叫宣疏影。” 张震继续问:“这剑是不是你的?”说着晃了晃右手的短剑。 姑娘一边咳嗽一边说:“是。” 张震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似乎要把她的下巴都捏碎了,然后接着问:“说,那些人是不是你杀的,你是不是幽冥剑客。” 姑娘这会不咳了,她艰难地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神里都有几分显而易见的轻蔑。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 人群都很安静在听他们的审讯,此刻看见张震又碰了钉子,都在等他的反应。 他还是不气不恼的样子,放下了那姑娘,对着人群高举手中的短剑。说这剑是从宣疏影身上抢下来的,剑上还刻着她的名字。 说着他就把剑递上来给几位评委过目。 白前自然也有幸看见剑上刻着“疏影”两个字,小篆的字体,很是古雅,只是做为剑的名字有些古怪。 白前总觉得这剑有些熟悉,而洛秋芙却死死盯着刚刚抬起了头的姑娘。 白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一张比剑要更熟悉的脸。 第四十章 当堂对质(上) 宣疏影那一张精准小巧的脸,有六分神似昔日的魏斩辰。 白前猜的不错,洛秋芙之前提到的故人就是魏斩辰,不然不会在看见一个这么像魏斩辰的人的时候有这么大反应。 宣疏影虽然眼神坚定,但精神状态很不好。很快又侧过脸去,看得出来伤后的她体力不支,眼看就要再度昏迷过去了。 张震未曾发现洛秋芙的异常,只是向着评委台上的各位说:“眼下这证据确凿,也由不得她不承认了,陆盟主,你看这能不能定罪了呢?” 陆谦想起多年前自己遭遇幽冥剑客那一夜。 那夜星斗满天,四野无人,没什么光线,虽然看不真切他面具背后的脸,但是他一身深黑色的夜行衣,身量高挑,绝不是眼前这个姑娘。 他当然也记得,爱人身上那道不算严重的伤口和她身下大滩的血。 爱人死去,唯一的儿子不知所踪,陆谦,甚至失去了自己一身苦练多年的武功。那样惨痛的经历没有人能够忘记,他又怎么能认错凶手的面目? 只是他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遇到过他的事情。 他和他交过手,清楚他的武功。陆家的沉水剑,几乎是被全面压制的。那晚他的目标本不是他的性命,不然他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可是他还是想报仇,与武林大义无关。 正因为报仇心切,陆谦反而显得冷静,他也不想误伤任何人。既然是报仇,那就一定要真正的凶手偿命才行。 陆谦没有马上回答张震的问题,他只是突然问起张震:“陆某素闻武当的剑法出神入化,恰巧这幽冥剑客也是使剑的,不知道武当的剑法比他如何?” 张震回答得不紧不慢,说道:“这武林上若论剑法的高妙,首推当然还是盟主家的沉水剑第一的。三十年前华山论剑的盛景,张某至今依然还记得一二。” 三十年前的华山论剑,那会子陆谦还是个孩子,沉水剑的参赛选手恰恰就是陆谦的二哥陆谌。 陆谦却不记得什么,他虽然也去了,但是那会子对比剑没有一点兴趣。 反正有二哥就好了呀,二哥不行不是还有大哥吗?那年头他是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继承陆家文武产业的人,竟会是自己这么个当初不学无术的人。 陆谦:“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想必记着那场论剑的张掌门回去之后一定有勤修武艺,至今很可能早就超过我陆家了。” 陆谦说得诚心诚意,张震也听得很受用。 那次华山论剑的时候,他还是个入门不久的小弟子,都看不清陆谌的剑招。从那次回去之后他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练习,要让武当的剑法重新回到武林第一的位置。 他当然是想通过打败陆谌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可是那之后没多久,陆谌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此后的三十年里,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陆谌的任何消息。 这次他既然是来了,就是冲着陆谦来的,陆谦在武林上虽然名声不及他的哥哥们,但好歹也是沉水剑的正经传人。 张震继续回答陆谦的问题,说:“这宣疏影的剑法如何,张某未曾与之交手,并不清楚。只是张某想着她的剑上,既然是有剧毒,于剑法上,倒不需要如何精进。何况她生的这般纯良无辜的美人面相,用用美人计也就足够杀人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若是宣疏影装装柔弱,然后乘人不备就给一剑确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省时省力,效率也很高。 陆谦当然不信这样的解释,他和他交过手,绝不是什么不学无术的人。以他的武功,根本不需要任何额外的计谋,最简单的截杀就已经足够了。 这时候洛秋芙突然插话,问道:“那张掌门莫不是也是因为美人计遇到的宣姑娘?” 人群听到这里一阵哄笑。从遮盖这宣疏影的那块黑布被揭开以来,这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人们关于幽冥剑客的形象已经能被多次刷新,之前自己脑海里的想象一个个被现实粉碎,大家都显得比较无措。紧张怀疑在人们心中不断扎根又被拔出,现在终于被洛秋芙这一句逗弄出了一点轻松的氛围。 商陆站在白前椅子后头,听的一头雾水,目瞪口呆。这会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了。 他茫然地看一会儿白前,看一会儿陆谦。曾经一度期待见到的幽冥剑客万不该用如此狼狈的方式出场,也万万没有想到是个比自己还要矮一些的姑娘。 白前还是淡静如水的样子,好像一切都从未超出他的意料。 趁着底下一阵一阵的哄笑声,白前也问了一句:“那张掌门你是怎么抓住的她呢?” 白前对于武林上的众人来说,都是个生面孔。此刻能做在评委席上的,也是很让人意外的事情。只是很明显大家现在的兴趣点都还停留在宣疏影跟张震身上,暂时没兴趣关注白前。 张震说那天他们是在客栈里遇到的宣疏影,因为店小二的无意碰撞让他们看见了宣疏影包袱里的薄铁面具,起了疑心,夜里放了迷香就把她抓了。 并没有出现人们期待的一场精彩的打斗,大家纷纷表示有些失望。 洛秋芙:“这么说来,张掌门你们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就用迷香迷倒了人家姑娘,然后进去翻东西的咯?” 张震听洛秋芙这么说,突然觉得有些尴尬。自己眼里的英雄事迹听起来一点都不光彩,这万一要是弄错了,武当这么个名门大派还要不要脸了? 他尴尬地干咳了两声,回复着洛秋芙道:“洛掌门,在下也是因为认得那个面具是属于幽冥剑客的才出此下策。毕竟武林中传言幽冥剑客是何等危险,在下还带着不少新入门的弟子。怕是动起到刀子来,难免会伤及无辜。” 洛秋芙:“嗯,张掌门说的是,武林中人人都知道幽冥剑客的危险,但终归宣姑娘一介女流之辈,还是独自一人,张掌门如此举动,怕是要叫我武林豪杰贻笑大方了。” 张震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毕竟是武林中传闻的杀神,又是在闹市,用迷香本是对周围群众以及武当弟子最好的保护办法,不然打起来,难免会有伤亡。不知道为什么被洛秋芙这么一说,就显得格外猥琐。 他没料到会顾虑周全还是会落人口实,唐门对武林纷争从不不插手,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洛秋芙就一个劲抓着他不放。莫非洛秋芙也想要这次武林盟主的位子,还是因为她跟宣疏影都是女人才会有些惺惺相惜之情? 第四十一章 当堂对质(下) 张震被洛秋芙问得一时语塞,好在此时陆谦站出来给他解了围。 陆谦:“张掌门一心为武林除害,虽然手段有些激进,但终归是可以理解的。” 张震也只能附和着陆谦的话,台下各门各派都在遗憾这样好的机会自己怎么没有遇到。毕竟能抓住幽冥剑客这样的杀神的光荣事迹,是足够向子孙后代吹嘘个几十年的。 看客们经过刚刚东洋剑客的事情时候,也都明白了这武当派的掌门并没有他表面上看上去那样正派,心眼其实小的很,也就轻易不敢再发表什么意见了。 洛秋芙的确不打算放过他,毕竟她不是什么需要忌惮武当势力的武林闲杂人等。 洛秋芙似是不经意地点了一下头,继续发难。 “那,张掌门既然已经用上了迷香,为何还要动刑?” 张震微微仰起头,看了一眼评委台上的洛秋芙,一双深潭一般的眸子里似乎闪烁着某种锐利的危险。 他知道洛秋芙在武林中的风评一向不好,她早年负气离家,去了临安城最大的青楼媚香楼落脚。对于任何一个姑娘来说,青楼都不能算是个好去处。偏偏洛秋芙一生性格恣肆张扬,竟然仗着年轻美貌在青楼里常驻了起来。 她撒了一把毒粉将媚香楼里看不上她的花魁毁了容,自己坐上了临安第一名妓的交椅。她不像当初那些柔弱姑娘一样好控制,平时里并不怎么照顾鸨母的生意。初尝禁果的洛秋芙还挺有原则,每七天挑一个自己中意的相处,不满意的话,就随时赶出来。 洛秋芙很快也就成了临安城花钱买不到的奇货,烟花客们厌倦了软玉温香,对洛秋芙这样泼辣的性子很是中意。 虽然洛秋芙的单子不多,但鸨母很快也就想出了新的赚钱法子。每当洛秋芙选男人的时候,鸨母就广发告示,收取高额的门票。 时间一长,反而比从前赚得多了。 一时间,洛秋芙艳名远播,风光无俩。 关于这些事情,武林上也很快传开了,好些门派的子弟都曾经结伴去过媚香楼,可惜就是没人能入她的法眼。 张震居然能在面对洛秋芙森寒的目光的时候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可见他也不是什么好鸟。只是一想到这些,他立马就开始看不起洛秋芙了,正当他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件事抖出来的时候,人群里突然有人惊呼一声“白瑞香!” 嘈杂的人群再度安静下来,目光汇聚到了一个身穿华山派制服的俊俏青年身上。 张震不愿意放过丝毫指证宣疏影的机会,他看见那青年目光所指,正是绑在自己身后的宣疏影,于是快步走了过去,把他请了上来,让他好好说说。 张震问他:“这位少侠,莫非你认得这魔头?” 青年面色微微泛红,轻声说道:“她从前还叫白瑞香的时候,在长安有过数面之缘。” 张震:“那时候,她是干什么的?” 青年:“白姑娘,是九重香的乐师。” 九重香,是长安最大的青楼。而所谓乐师,不过是对那些养在青楼里卖艺不卖身的女子的一种雅号罢了。 迟早都是要给人买回去做小妾的,不然年老色衰的也没有登台机会,只能打发到后台打杂。 张震继续问:“什么时候见过的?” 青年答道:“大概七八年前吧,白姑娘真是驻颜有术,还是当年的样子。” 他充满怜惜地看了一眼昏睡过去的宣疏影,语气里都是满满的温柔。 然后华山派的青年猝不及防地激动了起来,他近乎咆哮地吼出来一句“白姑娘绝不是什么杀人狂魔!” 这一声突如其来,声如洪钟,内力不可小觑,在场的人无不大吃一惊。惊得张震都本能退了两步,差点没一掌拍死他。 他本以为多个证人,谁知道来个砸场子的。 等他定了定心神,再度看向青年的时候,发现他刚刚红的是脸,现在红的是眼睛,摆出一副要上来跟他打架的架势。 华山青年他师父眼疾手快上来给他拎走了,不然又是一阵难堪。 洛秋芙冷笑着看完这个小插曲,语气更加阴沉。 洛秋芙:“既然张掌门都已经掌握了证据,为何还要动刑?” 张震有些吞吐,迟疑了一会见这个问题始终逃不掉,终于开了口。 “证据固然确凿,奈何她死不承认。” 洛秋芙:“所以张掌门你就屈打成招了?” 张震:“莫非因为这女子与洛掌门同是风月中人,搞不好当年还是好姐妹,所以才这么维护她么?” 他脸上皮笑肉不笑的,面目突然变得可憎了起来。 白前看见洛秋芙眼里闪过一道寒光,面上却仍是克制冷淡的模样。 明明被人揭了伤疤,她竟然并未气恼,这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只是她身后的一个姑娘却看不下去了,差点要出手教训张震。 洛秋芙及时抬手拦住了她,继续说道:“秋芙以为,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也就是坦诚,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是有一段风流往事。不过男人见得多了,都是一个货色,甚至无味,终归还是拿来试药更有意思。” 洛秋芙并没有因为那些事情显得难堪,当初虽然确实是因为任性被人狠狠耍了一把,但毕竟过去多年,那人也早已化成枯骨,洛秋芙也就没再追究,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会活在过去的人。 很难说到底是觊觎洛秋芙美色的人更多,还是忌惮她狠辣的人更多。反正脑子正常的一般都知道在她手上讨不到好处。 在临安城夜夜笙歌的洛秋芙那时候还不算什么用毒的顶尖高手,不过就是随手在家里拿了几瓶毒药,不是必要的时候绝不会轻易使用。当年稚嫩冲动的她都已经在临安城闹出了好几场大乱子,何况现在常年闭门不出在门中潜心研究各种复杂毒药的她呢? 风茄虽美,奈何全身是毒。 洛秋芙脸上的神色充满了嘲讽,一边抬手细细观察自己新染的绯色指甲,一边漫不经心的说:“我洛秋芙这辈子没有别的好,就是特别讨厌骗子。我与宣姑娘并无交情,可看不惯一群男人欺负一个女人。” 张震:“洛掌门言重了,我们怎么敢欺负她?” “是吗?”洛秋芙这会表情倒是严肃了起来,她飞身而下,来到宣疏影身边,伸手探了探她的脉象。 随即她面向众人,说道:“张掌门果然心思缜密,非但这样五花大绑,滥用私刑,甚至还用了金刚散这样的毒药,难怪她现在这样虚弱,只能任你摆布了。” 金刚散就是之前张震轻描淡写带过去的迷香,只不过跟一般的迷香比起来,毒性剧烈,一般都是要下杀手的时候才用的上的。 中毒的人四肢瘫软,浑身无力,内力也无法运行,是习武之人的克星。 要是没有解药的话,最后也会因为身体机能衰竭而死。 洛秋芙还真没有料到武当会用上这么高级的迷香,她只是看宣疏影的状态不太好,所以查看了一番,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收获。 第四十二章 大失所望 洛秋芙也不管站在一边尴尬得恼羞成怒的张震,就擅自给宣疏影解了毒。 一看洛秋芙今天的架势,张震也知道自己是拦不住她的。不愧是多年的老江湖,他也很快就调整了心态,甚至还想着若是洛秋芙还能顺势帮他问出他问不出的话来,倒也省了他的力气。 良久的喧嚣过后,宣疏影终于在不断的嘈杂声和酷烈的阳光中再次醒转了过来。微微抬起头来,眸子里也恢复了一点清明,只是依然懵懵懵懂的,苍白的面色加上两颊的一抹杏花红,让她看上去像个娇羞不知事的少女。 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全场,无数陌生的面孔使她感到有些迷惑。 白前对上她的眼睛的时候,看到她眼里稍微迟滞了一下的惊诧。睁开眼睛的宣疏影,看上去就更像魏斩辰了。 但是观众们并没有看到属于少女的震惊和慌乱,宣疏影似乎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在人海苍茫里漂泊的这几年,她早就习惯了这样流落异乡的生活了。 这几年在西凉生活的她,也听过关于中原的不少传闻。 据说朝廷改了姓,官场也大换了血,也死了一些人。而江湖上曾经扬言要揭竿而起的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如今的江湖,早已不成气候。 算算自己离开中原也有六七年时间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宣疏影抬头看了看天上刺眼的太阳,突然开始感叹时如逝水的悲凉。 这么多的刀枪剑戟明晃晃地迎着太阳的光,晃得她有些眼花。 倒也不是怕死,她从小就被教导为了珍贵的东西是可以随时放弃自己的生命的,所以宣疏影从来就不怕死,只是这样死在莫名其妙的人手中就未免有些可惜了。 在张震允许她清醒的时候,她也逐渐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这群江湖人,也真是想报仇想疯了。或者说想当武林盟主想疯了。 居然会把她一个弱女子当成是幽冥剑客抓起来,还试图屈打成招。 也许自己这一死,确实可以抵消一部分江湖人的仇恨,但这些同她有什么关系,她宣疏影又不是什么渡世的菩萨。 她回来中原也不是来玩的,真不想跟他们耗费这么多功夫。 可惜她中了金刚散的毒,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力气,一路上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中度过,根本就不认识回去的路,所以也只能坚持不松口了。 她是想着只要自己不亲口认罪,他们也不至于直接砍死自己吧。 江湖上多是的快意恩仇的侠士,还真没有几个人愿意听她认罪。宁可错杀一万不肯放过一个这样的原则才更适合刀头舔血的江湖。 在江湖上,武力就是公信力。 好在这回张震看上的是武林盟主的位子,台面上也尽量作出一副以德服人的架势来,才让宣疏影苟延残喘到而今。 好不容易一阵风吹过去,吹散了宣疏影思念红烧狮子头的心思。她在一大片汗味里闻道一丝丝清甜,努力地打了大大的喷嚏,然后想起了江南一池子的荷花跟白嫩的莲藕。 洛秋芙有些恼,这个丫头醒了这么长时间了,尽知道神游太虚,甚至都还没有看自己一眼。 要不是身高这种硬伤,洛秋芙差点就以为这丫头就是魏斩辰假扮的了。 但此刻她因为自己身上的香粉味道打了个喷嚏这种不适应的细节则彻底打碎了洛秋芙仅剩的残念。 这香粉还是当年魏斩辰亲手为她调配的,他走后,她就没换过。 宣疏影慢慢转过脸来,终于认真看了一回洛秋芙。 她心想着,这姑娘可真好看,美得像夜空里绽放的烟花,有一种能让周围黯然失色的强悍气场。 她就那么盯着洛秋芙的脸,眼神直白,充满了探索的意味。 时间长得大家以为她要爱上洛秋芙了。 看得洛秋芙自己也开始不自在的时候,宣疏影才慢慢收回了自己被太阳晒得烫人的目光,转面看向了枯黄的土地台面。 洛秋芙知道她毒性还没解完,脑子不是很灵光,也就不打算跟她计较什么了。 只是她打算帮宣疏影证明清白的心却凉了一大截,然后一点点沉下去。但她仍然不动声色地等着,等着她恢复清醒说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洛秋芙要等,其他人也就陪她等。 七月的阳光直白热辣,能把人晒焦,整个会场都是一片燥热,热量贪恋地剥夺着人体内的水,再把汗珠一点点晒干。 豆大的汗滴从脸上滚下来,没入枯焦的土地,转眼就没了痕迹。 底下渐渐开始有人抱怨,总觉得今天不是来参加武林大会,而是来参加晒人干大会的。 而各门各派的高手们不愿意拉下脸面承认自己吃不了苦,还在苦苦撑着。 尽管在场的大部分人跟幽冥剑客都没有什么直接的仇恨,但是这会大家都越来越恨她了。 江湖上一向更新换代得很快,都有六七年没有听过幽冥剑客的故事了,很多后辈们把他当成故事里的传奇侠客,总以为都死了好多年了,跟自己十分遥远。 没想到这头一回近距离接触的场面竟然如此火热,都快热死了也不见她开口。 好不容易她终于开口说话了,结果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鸟语。 好耳力的白前认出了她嘴里的岭南方言,遂抄起一个水囊走了过去。 一个眨眼白前就已经来到宣疏影身边,喂了她几口水之后,低头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困惑地问了一句她认不认识魏斩辰。 宣疏影果断摇头,说她是西凉静江府人士,除了这一次,从未出过西凉国门。 她说她是西凉关平侯府上的小妾,这一次跟从侯爷来中原游玩,莫名其妙就被抓了起来,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说罢她茫然四顾,一脸无辜。 白前把这些话翻译成中原武林通行的长安官话,围观群众纷纷愕然。 也有细心的人士提出质疑,之前她回答张震的时候明明就是用的长安话,怎么这会就只会说鸟语了呢? 还有就是那她的名字跟手上的刻着名字的短剑又是怎么回事呢? 白前向着宣疏影一一转达了这些疑问。 她也都乖乖地回答了。 她说侯爷一共就教了她几句长安话,刚刚全用尽了。 她说早年西凉与华夏交战,剑是侯爷的战利品。 侯爷喜欢剑上的名字,就把剑跟名字一起送给了她。这回出门,带着防身的而已。 她甚至还说,剑上淬的毒,是岭南常见的见血封喉,并没有洛秋芙说的那么神秘。对于这个一直在帮她拖延时间的洛秋芙,她也丝毫未留情面。 对于这样的解释,在场的各位都失望得不能更失望了。 白前问她为什么不跟张掌门说清楚,她说她也听不懂他在说啥,就是打死了也说不清楚啊。 白前省掉了那句关于见血封喉的说法,体贴地洛秋芙保留了面子。 洛秋芙再次探了探她的脉象,内力很浅,确实不是什么常年习武之人。 她明明长得那样神似魏斩辰,却来自一个与魏斩辰毫无瓜葛的遥远地方么,这样的结局洛秋芙几乎是无法接受的,她都有点想要亲手打死这姑娘的心了。 七年了,她在世上寻他七年了,一点痕迹都没有。 脸上的失望一点也掩饰不住,她也不打算再掩饰了,黯然转身就打算离去。 “我哥哥,他一直记得你。”路过宣疏影的时候,却听到一句很细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第四十三章 风月前尘 白前自然也听见了这一句,土生土长的长安官话,意思也明明白白。她不但认得魏斩辰,也一样认得洛秋芙,应该也认得自己。 此前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骗骗外人的。白前离开岭南太久了,而在场其他的绝大部分中原人士也根本分不清楚岭南有几个侯爷,用这样的方式确实更容易洗白自己。不过这姑娘这一口岭南话说的也是相当的顺溜,连他都被骗过去了。 他抬头遥遥望了一眼关外的方向,天晴得惨烈,几万里的长空无风无云,只有太阳的强光刺得人头晕眼花。玉门关外的荒草坡上,就是斩辰埋骨之地。这么些年过去了,估计荒草早已淹没了坟头,如无人打理,根本就找不到了。洛秋芙说过,她找了魏斩辰很多年,这大概是这些年里,她离他最近的时候了吧。 白前很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记忆里只有斩辰一张脸,也未曾听闻他有什么妹妹。 不过西陵晔瞒他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早就习惯了不去吃惊了。 看的出来,洛秋芙正努力保持平静的表情之下,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她在尘世寻他这些年,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 他就像从来不存在过一样,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 他不属于江湖,自然在江湖上寻不到痕迹。 无数次设想过找到他的场面,是狠狠打他一顿呢,还是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呢?但更多的时候,她都在想,他一定是死了,她宁愿他是死了,不然怎么解释这么多年都不来找她呢?不然怎么解释这么多年她走遍大江南北一点音信都没有找到呢? 若是还活着,过的不怎么样便也算了。更有甚至,要是跟别的姑娘一起开心快乐地活着,让她知道了,必然要手刃了那对狗男女,方能告慰她这么多年满世界找他的辛苦。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总归是要有个结果。 大概遗憾总比完满来的深刻,若是当初好好地散了,哪里会有许多牵扯。离开的人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介意的,偏偏留下的死不甘心,非要执迷不悟。 魏斩辰离开的时候,是一个晨风微凉的初秋。头一天下过雨,天气好的出奇,屋外的桂花刚开了第一茬。 头一天出门去集市上采购回来的魏斩辰,蓑衣上淋着水,笑容格外明净。将刚买的发簪插入发髻试了试,然后一脸柔情地捧着她的脸说,等以后天下太平了,要带她归隐山林。给她种下一山的荔枝和龙眼,再在荷花池前搭个秋千,两个人过清净无争的日子。 她当然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样信他。 打从魏斩辰把她从死刑犯的囚车里救出来的时候,她就信了他。本来打算信他一辈子的,谁知道他竟然没给她这个机会。 洛秋芙没经历过种花种菜的日子,也打从心眼里不喜欢住到深山老林里去。只是魏斩辰既然描绘了一个只有他们俩的未来,那她也就开始认认真真向往了起来。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夜香甜的梦,梦里花开如海,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荔枝龙眼。梦里他柔情似水,一生一世陪她到黄土枯骨。 她睡得很沉,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才醒过来。初秋的天气,很适合赖床,她像往常一样等魏斩辰的早饭。 窗外天晴如洗,魏斩辰还贴心地帮她拉上了窗前的帘子挡住了光。可是她等了一天,他也没有回来。 起初她还以为他临时有事出去而已,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没有回来。 第二天头上,她才意识到,他所有的东西也跟她一起消失了。 这么说有点可笑,所谓他所有的东西,也不过是一把黄绢布的折扇,和两件换洗的衣服,加起来,连一个包裹都凑不够。 第一天,她以为他是看上了别人家姑娘就跟别人私奔去了;第二天,又猜他有性命攸关的急事不得不离她而去;第三天,她又想他或许是为了保护自己才不得不离开的,毕竟他那么温柔……。就这么反反复复一会儿着急一会儿咒骂地等了好几天,到第十天的时候,她终于决定不再等,而是着手去报复。为了杀他而回到了唐门继续修习制毒的本事,想着总有一天要亲手结果那个骗子。 她流落在外的日子,原本执掌唐门的哥哥一家惨遭灭门,失去了嫡系继承人的唐门自己也乱成了一锅粥。凭着前一年跟随母亲学习的本事,她竟然在都得两败俱伤的家族纷争中顺利继承了掌门之位。 接下来的几年,日子就开始变得很单纯了。 制毒试药以振兴破败的唐门,以及各处寻找魏斩辰。 他蒸发得无影无踪,连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早年秋芙在风月场上见多了骗子,但能做到魏斩辰这样天衣无缝的,必是骗子中的顶级高手,如果他确实是的话。 找着找着,她都开始有点佩服起他来了。 偶尔心底也还有一点微茫的希望,希望他还活着,希望他是有苦衷的,希望他并不是决绝无情的骗子。 龙渊剑是她苦寻多年的第一个有效线索。 她认得龙渊剑,是因为某次在魏斩辰的密信结尾看过一次。洛秋芙天资极高,从来都是过目不忘的。 因此在临安街头看到那把剑,她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去抢,但最重要的是,要找到真正认识剑的人。 她很幸运,在临安街头遇见了白前。 铁匠铺子里,白前护命一样护着剑,必然深有渊源。 可那个看上去洒脱随意甚至还有几分怕她的白前,却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 那一晚跟白前共处一室,她费尽了唇舌,甚至编了一大堆凄美的爱情故事,落了好几回眼泪,始终都没能从白前嘴里套出点有用的信息。 最后不得不把剑还给他,准备暗中跟踪他,继续寻找进一步的线索。 这次宣疏影这句话算是又燃起了一点希望。她喊他哥哥,那必然是一起长大的十分亲密的家人,魏斩辰的行踪可以瞒着自己,但肯定不会瞒着亲妹妹。 她还说他一直都记得自己,那是不是说明他其实还活着,并且并没有爱上其他人。这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在一霎的震惊之后,她反而显得极为平静。 长久的等待容易使人忘记自己的目的,她早已分不清支持她这么些到处找他的动力,究竟是余情未了,还是要亲手复仇了。 第四十四章 关平侯李岩 宣疏影也没有全部都在说谎,至少关于关平侯,关于她流落西凉的日子,都是真的。 当年晋国西陵晔战死疆场,龙渊剑就此下落不明。 她为了抢回这剑,愣是放下了孤军奋战的孪生哥哥魏斩辰,一路就追到西凉的军营里。 她从小学艺不精,武功平平。从前有西陵晔跟亲哥哥护着,也不需要她出手,导致她对自己的能力过分自信了些。 结果身陷重围的她没过几招就被人拿下了,绑了差点送上了断头台。 是关平侯李岩救了她。 那会他也还没有封侯,只是个跟哥哥一样的副将。碰巧他刚刚立下一项大功,眼看着就能指日高升,大家也就让了他几分。 他说他看上了这个姑娘,请求将军赐给他做个小妾。 将军答应了他。 此后她一直被软禁在西凉的军营里,再没跟哥哥通过音信。 没多久她就被李岩带回了西凉。 李岩就是因为给了西陵晔致命的一剑才得以封侯,那天上朝回来,他喝了很多酒,开心得很。 宣疏影本打算在圆房的夜里杀了他的,结果却看到了他宝贝般藏着的龙渊剑。他说起战绩时眉飞色舞的表情,和那些贬损大晋军将的话,字字如刀刻在她心上,这辈子再也不能忘怀。 剑上还残存着不知是谁的血迹,醉酒的他竟然对宣疏影这么一个敌国的战俘毫不设防,亦或者他本来就是要拿这战利品来刺激她的。 一向刚强的她,果然如他所愿,在看见那剑之后,突然崩溃。 只是他不知道的事,就那场痛哭里,她放弃了求死的念头,安心跟他做起了夫妻。 宣夫人从不说话,这是全府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李岩早前的几个妻妾时不时就会欺负她一下,种种流言与构陷都从未断绝过,她却懂得如何去取悦李岩,好为自己保存一点生存的空间。 在李岩的眼里,后来的她柔弱,善良,从不像其他的女人一样聒噪爱争宠,只是默默守护在他身边。用她的身体跟行为去纾解他在生活中种种不快。 除了不会说话,她琴棋书画样样都是精通的,闲暇的时候,经常自己弹弹琴,教教下人绣绣花什么的,娴静优雅,与世无争。 后来她为李岩诞下一子,虽然孕期几遭陷害,好几次都差点命悬一线,但好歹没有真的死掉,孩子也被交给正妻去教育,生完就没再见过。 李岩慢慢对她放下了戒心,她却没有一日能忘记仇恨。 相处的日子多了,李岩也经常跟她说说心事。 某天,醉到深处,他枕在宣疏影的大腿上,胡乱说起了当年。 他说自己身为一个武将,不得不说,是有些佩服西陵晔的,那样年纪轻轻的,就能挑起一面大梁,凭一人之力,扭转战局,真是个奇才。 他也有幸和他交过手,所以至今对龙渊剑都留存着几分敬意。 宣疏影内心却只有一丝冷笑,就凭李岩,根本驾驭不了龙渊剑,他这话骗的了别人,骗不了她。 红烛帐暖,春宵如梦。 情到深处,他甚至极为难得的说,他内心是感激西陵晔的,不然他不会遇见他的宣夫人。 李岩不止一次猜想过宣疏影的来历,战场上本不该有女人的。 他一次次试探过她,可她从来都是心如止水的样子,直到在龙渊剑面前痛哭,他才明白,八成是西陵晔的家眷吧。 圆房时没有出血,他便猜着是西陵晔的妻妾吧。这样一想,内心的征服的快感就更加强烈了,这也是一开始他夜夜都要来宠幸她的主要原因。 宣疏影并不是西陵晔的妻妾,直到死前,西陵晔一直都没有成家,只有一位中意的姑娘,说等他回去拜堂。 一开始,她挣扎过,挣扎不过;抗拒过,无能拒绝,到后来躺尸任人蹂躏。绝望的心情谁都看得出来,偏偏李岩嗜好这口,怎么也不肯放过她。 他打不过西陵晔,但他可以征服他的女人。这样的念头一想起都让李岩激动不已,也让他对宣疏影的索求欲罢不能。 他骂过她,也打过她,关过好几天不给饭吃,总之用尽了各种手段,直到最终她怀了身孕,也不知道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还是为了不再折腾自己,她终于安静了下来。 宣疏影的脸上从此写满了卑微的神色,这正是李岩想看到的。 因为不适应岭南的天气,前前后后缠绵病了好几场,加上生产的损伤,身体也大不如前,经不起多少拷打与饥寒了。 府上虽然没几个人看得起她,但迫于李岩对她的宠爱,倒也没有下人敢给她脸色。她呢,也只是每天绣花弹琴,一个字都不说。 据府上的下人们说,其实李岩对宣疏影,已经是非常好了。一贯脾气暴戾的关平侯,打死姬妾都是常有的事情。对这个身份低微没有任何靠山的敌国战俘,竟然能忍下脾气没有一次性打死,竟然还能时不时去看几眼,甚至还得了侯爷的骨肉,也让其他几个没有生出儿子的妻妾不得不忌惮几分。 若不是两个月前,李岩发现她和龙渊剑一起消失了,还会一直相信是自己终于征服了这个女人吧。 易容换装,盗取了通关的令牌,最后依靠混进了汉人的商旅队伍里又回来到大周的土地。 尽管朝廷已经换姓,但祖国终归是祖国,逃出了西凉这件事终究还是让她有了重获自由的轻松和自在。 她易了容,是神似魏斩辰的脸。穿着普通的男装。 当李岩带着追兵终于在一个黄昏的小镇上堵到她的时候,并没能认出她来。但他认得她手里的龙渊剑,和那酷似死在他手上的敌将的脸。 长枪架在她胸前,他面色凶狠得追问这剑的来历。 她神色淡然,回答说,这剑是三天前一个过路的姑娘卖给他的,换了一两银子的路费。 说完就看见李岩掏出五两银子说要把剑赎回去,她不依。 李岩命人去抢,她突然哭的梨花带雨,说:“侯爷,我只是太想家了。” 说着她揭下了易容的面具,露出了自己的脸。 失而复得的喜悦甚至让他一时忘记了,他的宣夫人,从来不说话的。 李岩相信了她,像往常一样揽她入怀,说着你想家你跟我说就可以的,我送你回来呀。 听李岩这么说,宣疏影在他怀里仰起带泪的脸,说:“侯爷,我想哥哥,想少爷了,可是他们都死了。小舒没有家了。” 突然觉得下腹一凉,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推开了她。 宣疏影一步退出三尺远,手上的剑,还滴着血,身手灵活得跟一个多年习武的高手没有什么差别。 李岩单手按住腹部的伤口,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昔日的枕边人,问道:“你,你不是根本不会说话?” 宣疏影:“我不过不想理你罢了。” 宣疏影拿出一块白绢布擦了一下剑上的血,目光冰冷都没有抬头看他,继续说道:“天知道我有多想要你的命,可惜偏偏是在我大周的土地上,今天算你走运。你走吧,我们这辈子,最好再也不要碰见,不然我一定取你项上人头来祭奠西陵将军的在天之灵。” 说完她一个转身,就消失在路边的密林里。 第四十五章 总算开打了 一  幸好他没问,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这会子在乌鞘岭差点被晒成人肉干的宣疏影,始终也没有想起李岩来。 她只是一心惦念着长安,惦念着那位很久之前就传来死讯的少爷和自己的哥哥。 她的哥哥,一母同胞,是龙凤胎,却是个生性风流的主儿。凭着一张好脸和糊弄人的聪明,早年间骗了不少姑娘的芳心,为着他寻死觅活的,也不在少数。以至于她遇见每一个说认识哥哥的人都平白多了三分戒心,谁知道是在算旧账的,还是来要他命的呢? 若是遇到带着孩子来认爹的,那就更不得了。 她看见洛秋芙的时候,心想着这样好看的姑娘,必有许多追求者,经验多了,大概不会像那些懵懂少女一样轻易着了哥哥的道吧。 可惜她这一把年纪,始终未能尝过情之一字的滋味,自然不大明白再怎么聪明厉害的角色,情根深种的时候,都是傻的。 她还在想着脱身的法子,这天再这么耗下去,不被打死也要被晒死了。 好在看台上的观众也跟她一个想法,这武林大会还开不开了,再不开大家都一起死这喂乌鸦算了。 主席台上的陆谦,抬手优雅地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不负众望地站了起来。 陆谦缓缓开口,说:“我看大家也都累了,不如……” 看客们心中突然升起希望,莫不是要宣布解散开饭了? 现实跟理想的差距,大概也就长安到凉州这么远吧,总之一时半会儿肯定实现不了。 只见他接着说:“不如先比武吧。” 虽然不是直接解散,到好歹有了进度,也就有了盼头。 各门各派派来参赛的选手看了一下彼此被大汗湿透的衣衫,有了自己更有胜算的错觉。 今天能来参赛的都是前几天在城郊的海选里的胜出者了,输掉的人能动的都在底下看热闹,不能动的就走运了,这会子,还在城里客栈舒舒服服地躺着呢。 酷热的天气让所有人都失去了跟宣疏影耗下去的耐心,大家纷纷同意了盟主关于先比武的提议。 说干就干,裁判很快就搬上了一个抽签的竹筒子交给了陆谦。每一支竹签上都写着一个人的名字。抽中谁就跟谁打的选法虽然草率了些,但大家都怀着能抽到弱鸡对手的侥幸心理也就没人提出反对。 比武一共也就三轮。 第一轮由三十位参赛选手全部上台混战,比武场上打下去一个淘汰一个。然后陆谦就会从竹筒里把写着他名字的竹签挑出来扔掉。 历来都是这么个规矩,这毕竟是要决出盟主的比武,所以未来盟主自然要有协调各方的能力以及震慑群雄的武力。 第二轮才抽签,要是第一场剩下双数就正好,单数就可以由场外加一名参赛者。 武器呢,可以自由选择,但暗器不行。 一旦发现谁用了暗器,立马取消该门派所有参赛选手的参赛资格。 比武开始之后,围观群众就只能看见台上一群人刀枪剑戟乒乒乓乓打成一团的乱象。 间或有好事的说书先生模样的人,钻在人群里采集民意,询问大家对这次比武的观感。 群众表示从未见过如此花样繁多关系复杂的群架,实在很有看头,也不枉大家晒了这么久的太阳。 为了不让大家在混战中拉帮结派,也为了混淆各门派的区别,每一位参赛选手都是统一着装,统一发型的。 打着打着就分不清楚谁是敌是友了,以至于经常一个门派的打在了一起都没发现。 尽管绝大部分的围观群众都分不清楚台上谁是谁,但是因为经常有人会被扔下来砸进人群里,大家就都有了亲自参赛的刺激感,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摔下来的人会砸到谁。 这种历时久远以至于大家都忘了到底是谁定下来的规矩,使峨眉派一直很尴尬。 毕竟峨眉派基本都是姑娘,好好的姑娘,跟一大群浑身汗臭味的人品又没保障的男人们混战在一起实在是很容易被吃豆腐。 光是想想这样的场景,姑娘们就受不了。导致过去的一百年里,峨眉派从来就没有登上过武林盟主的交椅。 但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峨眉派竟然也派了两个女弟子参了赛。 两个姑娘混在一群汉子里面打群架,使得今年的武林大会就更有看头了。 凉州城里各大赌坊早就开始下了注,赌谁是盟主的,都没有堵她俩能撑到第几局的多。 两姑娘年纪都不是很大,顶多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那个小的看上去才十七八岁。 一柄剑舞得虎虎生风,至少看上去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弱女子。 底下也有不少围观群众是为了她俩来的,目光就没离过她俩。可惜的是,混战终归是混战,战着战着就混了,慢慢也就跟不上了。 白前看得无聊,就跟陆谦唠起了嗑。 白前:“三叔,这比武的尽是些年轻后生呀,怎么不见各家长老级的人来参赛呢?” 陆谦:“大赛有年龄限制呀。” 白前:“那你是怎么当上的武林盟主呀?” 陆谦:“……” 白前:“三叔,我看你好像也不是很能打的样子诶,这样的混战你怎么挺过来的?” 陆谦:“我又不打群架。” 白前:“你咋把自己定的规矩管叫“群架”呀?” 陆谦:“又不是我定的,天知道谁定的这奇怪规矩。” 白前:“这么个打法,只要齐心协力,把最厉害的打死了,岂不是很容易?” 陆谦:“是呀,打死,打死就算了呗,武林也不想要一个出头鸟做盟主。” 白前:“哈?我还以为武林盟主一定要选武功最好的才镇的住呢。” 陆谦:“小白呀,这你就不懂了,武功最好的,大家谁也打不过,是不敢让他做盟主的,万一他任性起来,管不住呀。” 白前:“懂了懂了,这就跟平定诸吕之乱后,继位的人是一向不管事的代王刘恒,而不是起兵的齐王刘襄是一样的道理。” 陆谦突然满脸钦佩的神色。说到:“小白呀,没想到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呐。” 白前:“……” 陆谦:“代王看上去傻傻的,确实骗过了一众老臣了。虽然那些臣子们选错了控制对象,却着实为天下选了个好皇帝,不是吗?” 白前:““文景之治”盛名仍在,刘恒确是个不错的君主。” 陆谦:“当年情势不同,为了找个替死鬼才选的我,谁知道我当了这武林盟主之后,天下就太平了。” 白前:“三叔你福大命大呗,这不挺好的嘛,还能坐着喝喝茶聊聊天的,活着最好。” 陆谦:“小白呀,你年纪轻轻的,咋一点出息都没呢?” 白前:“三叔,出息是啥?能保命,还是能换钱?” 陆谦:“成了就能,输了便不能。” 白前:“是了是了,我白前最不喜欢赌了,什么都不喜欢赌。” 第四十六章 重出江湖 白前跟陆谦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时不时就有手下人来小声通知陆谦谁谁被淘汰了。 陆谦也就认认真真在竹筒里找到那个人的名字,扔了出去。 白前:“三叔,你认识他们吗?” 陆谦:“我认识字。” 白前“哦……” 比武场上打得如火如荼,评委席上却是一片安宁,这些武林的前辈们,跟邻座的人相谈甚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个村落外出来闲聊的故人们相聚一堂,其乐融融呢。大家有说有笑,只有洛秋芙一个人沉着张脸。 要不是陆谦这边耗着,白前都想端一盘瓜子过去安慰一下她了,不过想想若是她知道了自己认识他,也知道他死了,估计少不去一顿打。 秋芙那么凶,真不知道魏斩辰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第一轮虽然是大混战,但是却并没有耗费太久,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场上就零零落落不剩几个人了。 陆谦看台上还剩下五个人,不太好办,就打算再耗下去,等再打下去一个再示意裁判喊停。 但台上几个人各自占据一个角落,中间还剩一个,大家距离拉得很远,看架势都不太想继续的样子。 这时候,陆谦又看了一眼在一旁看热闹的白前,就给了裁判一个手势。 三声鼓响之后,宣布第一轮结束了。 令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经过这么一场混战,那峨眉派竟然还剩下来一个姑娘。 身上也整整齐齐的没见怎么受伤。 消息被飞鸽传书到城里的赌坊,新一轮的下注很快又开始了。 陆谦似乎才刚刚想起来,他之所以把白前叫过来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陆家剑法在江湖上的地位。 总不能一直让他坐在这喝茶,好歹也要下去打两场,得不得盟主之位不重要,至少不能让江湖人看低了陆家。 他这种白捡来的盟主本身就有很多人不服,到时候等他不是盟主了,有人去陆家寻仇他可招架不住。 陆谦看了一眼桌上的竹筒,又看了一眼闲坐在一旁的白前。 白前只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白前:“三叔,要不你定个规矩,让他们再晒上两三个时辰,给他们收收身上的水分先。” 陆谦:“那我可能会被打吧。” 白前:“那我保护你啊,咱们陆家的轻功最厉害了。” 陆谦:“咱们陆家的轻功,并不是用来逃跑的。” 白前:“哦,可是用来逃跑真的很有用啊,这么多年,也就一个人追上过我。” 陆谦:“小白呀,你跑那么快,是讨不到媳妇的。” 陆谦很快就反应过来白前说的是“咱们陆家”的轻功,他还以为这小子出去晃荡几圈就把自己托付给他的事情忘了呢,谁知道入戏比自己都快。 他只是想让白前在武林众人面前再展示一遍沉水剑的厉害,也不想做更多的要求。 这会场上剩下的四个人,下一轮就是抽签对打了。 趁着休息的空档,陆谦观摩了一下第一轮的优胜者们。 有华山派的弟子张单,武当派的李司,少林寺的辩空,以及坚挺到现在的峨眉派的蓝姬姑娘。 白前继续嗑着瓜子,说:“三叔,我跟谁打?” 陆谦:“你想打谁?” 白前:“想打你。” 陆谦:“不好意思,你只有四个选择。” 白前这幅不正经的样子,让他突然又想起自己失踪的儿子,那孩子要是一直跟着他,估计也是这个样子吧。 说的跟白前是他养大的一样,谁知道他自己的孩子会养成什么德性呢。 想想自己的孩子,那会还在身边的时候,是喜欢武功的,可惜资质平平,怎么也教不好,直到失踪的时候,连基本招式都没怎么学会。 孩子身上也没个胎记啥的,估计就是碰上了也认不出来吧。 算了不想啦,那孩子就是在身边,必然也练不出白前这一身功夫的。 白前注意到陆谦的晃神,嬉皮笑脸凑上来,说道:“三叔,别想了,我跟和尚打。” 白前:“话说,和尚为什么要来参加武林大会呀?不是说好与世无争的吗?” 陆谦:“和尚不要吃饭啊,和尚不要打出个名声好多要点香火钱呀,都是凡世俗人,又不是真的神佛,可以餐风饮露。” 说罢,陆谦站起身来,向着台下宣布:“经过第一轮比武的淘汰,场上还剩下五位,这一轮实行一对一的打法,所以经过和各位武林前辈协商之后,决定临时加一个人进来。” 白前想了下,没看见他跟谁协商过。 陆谦转身看向白前,此刻他早已放下了瓜子,正襟危坐,一派武林正经后生的模样。 可他坐在评委席上呀,还是盟主的身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盟主家亲戚走后门的。 白前很努力地挤出一个礼貌合适的微笑,来回应大家潮水般的质疑眼光。 陆谦也知道需要个解释。 他说:“白前是我陆谦的关门弟子,这一次也是代表我参加的。希望各位少侠下手轻点,不要打死了他,也算是给我陆某留个薄面了。” 盟主是有这么个特权的,可以自己指派一个人参赛。 往年都是嫡系传人,这大家都知道。问题是大家还知道陆谦膝下无子,而沉水剑从不传外姓。 而白前,姓白。 台下又一顿叽叽喳喳的议论,但是聪明的人,早就替陆谦找好了解释。 陆谦虽然没有儿子,但有女儿呀。 这白前八成是他家的东床快婿了。 是了是了,这个解释接受起来大家都很满意。 既然是陆家的传人,那必然也是沉水剑的传人了。沉水剑在江湖上也被传的神乎其神,是仅次于幽冥剑客的江湖第二大传说。 大家没见过过幽冥剑客的剑法,当然了,也没人想见识。不过沉水剑就不同了,陆家是武林上的名门望族,见识一下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只是沉水剑的销声匿迹,却早在幽冥剑客称霸武林之前的很多年。 尤其是这些和白前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只从前辈那里听来许多传说,而未能亲自验证,多少有些不甘。 今天,机会来了。沉水剑法重出江湖,这又是一个重磅消息呀,比武场上剩下的几个人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白前总觉得今天怕要是让大家失望了,为此深感抱歉。 虽说武林大会多年未开,但这一开就是这么多猛料,任何一个都足够看客们回去向旁人炫耀一生了。 很多人都已经开始打起了腹稿,做好准备向旁人传达这一次武林罕有的盛会了,哪怕白前他们都还没有开始。 传说嘛,多是以讹传讹,越传越离谱,真相什么的,反倒成了无所谓的事情。越是离奇的情节越容易被人期待,越容易被人相信,说书先生们从来深谙此道。 听到白前是陆谦的关门弟子的时候,几位参赛选手齐刷刷把眼光汇聚到了白前身上。 白前就在众人的目光礼下,优雅执杯,细细抿了一口杯中早已凉透的茶。 白前喜欢喝第二遍的茶,也只喝第二遍的茶。他曾经听人形容过别人是一杯清茶的第二品,从此喜欢上这个形容,也就喜欢上了第二道的茶。 目光里透着杀气,锐利而直接,射在白前浅浅小麦色的脸上,他却迎着这杀气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 白前在嗑瓜子的闲暇里,已经观摩了之前的第一场比武,他虽然不大认得人,可武学天赋却很高,早就看透了他们的路数了。 白前自认自己的武功,除了西陵晔,还从未输给任何人过。 放下茶盏,他悠然起身,说道:“白某还以为大家想多休息一下,没想到热情如此高涨,难道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白前的性命么?” 他们对白前的性命,并没有什么兴趣。大家在乎的,只不过是能打赢沉水剑,好一震自己门派的威风。 第四十七章 重出江湖(下) 白前转身交代了商陆几句,随后问陆谦借了把平庸的剑,点地而起,一跃就到了比武台上。 此刻的龙渊剑,正安静沉睡在一把面貌平庸的剑鞘里,没人认得。只是在白前转身的刹那,宣疏影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寒芒。 一直关注着她的洛秋芙明明白白捕捉到了这个微弱情绪。她还沉浸在自己乱七八糟的设想里,对比武场的事情毫无关注。 此刻白前单手执剑,站在比武场的中央。洛秋芙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却觉得白前的长身玉立的模样格外孤单。 就在观众们以为又要打群架的时候,陆谦适时站了出来,他说,这第二场的参赛选手,就这么定下来了。 然后捞起桌上的签筒,开始抽签了。 很快,陆谦就把几个人配好了对。 张单对蓝姬,李司对辩空,而白前,则继续看热闹。 这个结果出来以后,白前向众人一抱拳,旋身又退出了比武中心。 既然自己并不参与武林盟主的追逐,自然没有必要那么早就卖命了。等他们之中决出优胜者,到时候再上去比一场也能省下不少力气。 白前不过是来做最后的把关的,由上一位盟主指派的弟子来考验下一任盟主的弟子,也是前几次的武林大会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定了。新人若是赢了,他师父便可以上任,没有赢的话,那就要看上一任盟主愿不愿意禅位了。 陆谦当然乐得让位,他等了这几年了,慢慢对遇见幽冥剑客失去了希望,这会子只希望早点卸任好回家颐养天年。 一声铜锣响过之后,第一对上场的就是张单跟蓝姬,他们向各自抱拳致礼之后,就纷纷拔出了自己的剑。 都是历经一场混战淘汰下来的选手,华山和蛾眉又都是历来以剑法闻名于世的门派,两个人的剑法实力也都是不相上下的,两柄剑你来我往倒也颇有看头。 十几个回合之后,张单就的招数渐渐有了漏洞,慢慢落了下乘。 这一场男女的对打是本场比武以来呼声最高的,围观群众迅速分为两派,一边支持少有的女侠,一边支持汉子不该输给姑娘。 好好的比武,差点变成了名人见面会,白前总觉得下一秒激动的人群就要冲上去找两个人签名留念啥啥的了。 白前担心的事情并未出现,毕竟台上的俩人是在刀光剑影里彼此厮杀,而不是水袖清扬地在跳舞,冲上去随时都能被误伤,谁也不至于拿自己的生命去开玩笑。 蓝姑娘一脚踹中了张单的胸口,他整个人都飞起来摔出了比武台子,这一场就算结束了。 这姑娘不但留下来了,还顺利进入了半决赛,这让之前赌她撑不过这一场的人们痛悔不已。真是万万没想到,素来低调,也从未参赛过的峨眉派的姑娘们,竟然有如此可怕的实力。看来这年头还真不能小看了姑娘们,尤其是习武的姑娘们。 下一场是辩空对李司,少林不用刀剑,所以辩空手里的是棍子,铁的。 李司是个面目谦恭的年轻人,微微垂着眼眸,眼底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而他对面的辩空,一张脸,严肃得仿佛是大理石雕塑,每一道肌肉纹理都一丝不苟,甚至说话的时候,都不怎么看得见唇齿的动作。 这俩人,是木头脸组合吧?看客们这样想着,对他们比武的期待自然就下去了几分。这一局,就连下注的人也明显少了不少,他俩的面相,让人看着不舒服,似乎都是会杀人不眨眼的样子。 武林人士希望盟主虽然也需要武功高强,能镇得住场子,但也要维持一个表面上慈眉善目的样子,至少不能看起来就是打家劫舍那种的。上一任,哦不,是现任的盟主陆谦,就非常符合他们这个预期。 遗憾的是从未见过陆谦长剑出鞘削铁如泥的英姿,多年积攒的好奇诚如陆谦所担心的一样,怕是他卸任之后,总少不了有些不服气的,非要去他家比武。 好在白前适时出现,以他剑法的精纯,和目前的年岁,陆谦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断掉白前就是陆家后人的念想。 看客们也带着对陆家剑法的好奇,开始下注到白前身上了。 白前看上去要比眼前这两位要顺眼的多,他那天还是一贯的绑袖劲装,收敛了之前看戏的随意态度,此刻眼神专注地抱剑观战。 台上李司和辩空已经开打了,但还是有不少人没有移走看着白前的眼光。 数年金戈铁马的生涯,早就把这个少年侠客雕琢得沉静如青山,让人感觉无法靠近,疏离里还隐隐有一丝威严在。 没有回避或者是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众人的探寻的眼光,他站在那里,放佛只是一颗自古以来长在那里的树木。 进进退退之间,场上只能听到李司和辩空铮铮的兵戈相撞的声音。随着二人撕斗的时间越来越长,看客们之间的氛围也变得紧张起来。 白前看到在场下休息的蓝姬,面色也越来越凝重了。 无怪乎之前张震对这次的盟主之位胸有成竹,他的徒弟李司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剑客。 这次的打斗比上一场整整多出了两倍的时间,二人身上的衣服都快要拧得出水来。 就在辩空被汗糊了眼睛的刹那,李司的剑就抵上了他胸口。 招式之间的变幻太快,以至于台下的看客没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白前却看得清清楚楚,要不是那滴来的不是时候的汗珠,他俩估计还得多打十个回合。 这么打下去没完没了,除了能为下一场的蓝姬多耗点他们的体力,也没啥好处。 接下来的这一场,李司赢得毫无悬念。 一旁的张震脸上压抑着兴奋,假意关心着被挫败的峨眉派的姑娘们。 洛秋芙突然意识到她之前为宣疏影拖延下来的时间一下子就失去了意义,她的下场是要由下一任的武林盟主来决定的,如果张震顺利上位,怕是宣疏影始终难逃一死。 晒得迷迷糊糊的宣疏影也很快就明白了这个情势,眼下她的生死就全掌握在白前手上了。 她倒是不在乎什么沉水剑法,以她自己的武功,压根就没资格跟沉水剑比试的。而她,也一贯对武林上的事情不感兴趣。只是开始后悔刚刚竟然没有趁着唯一的机会跟白前说几句好话,好让他搭救一把。 白前冷着脸,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自从他从宣疏影这边回去以后,就再没往这个方向看过一眼。 稍事休息之后,陆谦宣布最后一场比武正式开始了。 白前也在万众期待下拔出了他的剑。 他身形快如闪电,在场的群众只能看得见一道道残影,而无缘欣赏这江湖上久负盛名的沉水剑的详细招数。 只有各门派的元老级人物还能看出点名堂,却也无法揣摩他的意图。 沉水剑在白前手里显得极为阴沉,像无处不在的阴风围绕着整个比武场,瞬间就让温度降了下来。 看得懂的都为李司捏了把汗,生怕白前一个不小心就把他劈死了。 陆谦在他变幻莫测的剑招看出了许多熟悉的成分。 漫说是江湖,就连他自己这个正经沉水剑传人,也有许多年未曾见过如此精熟的沉水剑法了。 可那剑法里的阴沉肃杀,却是原本的沉水剑法里所没有的。 陆家是江湖百年望族,素来负有侠义之名,陆家的剑法里绝不会有阴杀的成分。 恍惚间他在这经过改造的沉水剑法里,依稀想起了陆谌那张阴沉的脸。 二哥极少会笑,永远都板着一张脸,陆谦唯一记得他笑起来的模样,是在陆谌把自己一脚踹下马去,横剑在他眉前的时候。 也许父亲说的对,陆谌恨他,恨陆家,也恨自己这个一贯受宠的弟弟。 他总是觉得白前有某些瞬间很像陆谌,可是这种感觉实在很荒唐,毕竟他早已不复记得陆谌准确的眉眼了。 这场比武结束得比想象得要慢,白前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剑招,好让自己赢得不至于太过分。 和严肃沉静的面相不同,李司的剑法就没有那么严谨了。他毕竟还年轻,又常年得到师父的关照,实战经验跟白前这种漂泊多年的人完全没得比。 白前收剑抱拳,道了一声“承让!” 对面的李司,除了双腿微微有些颤抖之外,身上衣衫完整,毫发无损,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伤痕。 当然也没有内伤。 倒是白前前襟的衣服上被拉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 只是他到后面完全都是被动在防御,对白前的攻势毫无还手之力。他二人实力如何,李司自己心里是最清楚的。在碾压性的实力对比之下,白前还是手下留情到没有伤他一点皮毛。 外行人看不出什么结果,但内行人却了然于心,而张震自然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些。他一面惊叹于沉水剑法果然不负盛名,一面又担心自己这徒弟会不会一蹶不振。 李司惊魂初定下来,一张被怀疑是天生面瘫的脸上好不容易有了些生动的表情。 他也收起了剑,转身向着白前说:“多谢前辈剑下留情!” 认输倒是认得相当诚恳,也算不枉白前放了那么多水。 第四十八章 魂兮归来 若是白前知道这年七月的姑苏西陵家会突然发生变故,他一定不会去乌鞘岭比那场闹着玩一般的武。 七月的姑苏,天气正是最炎热的时候,荷花菱角仗着长在水里开得旺盛,路边的垂杨也因为沾了水汽长得还算滋润。剩下的花草树木也罢,鸡鸭猫狗也罢,还是无法消夏的人们也罢,都被晒得蔫蔫的。除了不得不出门种地的庄稼人,大白天的室外也就没什么人影了。 虽说夏天也算是个繁盛的季节,人类的日子却不大好过。 而西陵穆,算是这些日子不好过的人里头的顶不好过的一个了。 当初为了苟全性命,带着一家人逃难般来到姑苏,首先要过的就是气候这一关。江南的夏天湿气重,汗发不出来,闷得人心烦意燥。 第二关就是人文环境,西陵穆不像儿子那般文武双全,他既不擅长于诗词文章,也对文人笔墨没有多少兴趣。江南文风很盛,以诗会友,填词斗唱都是勾栏瓦肆间的寻常消遣。 姑苏对于这个来自于长安的前朝老将军而言,陌生到无法触摸。 他把宅院安在偏僻的街尾,隐姓埋名,鲜少出门。 不过他也早已没有心思去关心这世间的风云变幻了,这三年来,老父亲熬白了一头黑发,也试遍了所有的偏方,始终未能叫醒陷入昏迷的儿子。 哪怕是这样热浪席卷全国的季节,西陵晔的房间周围,也仍然散发着一股诡异的寒气。这让平时就不见人影的西陵家显得更加阴沉,为数不多的几户邻居也不太敢靠近。 就在所有人都放弃希望的时候,西陵晔却在一个月色清凉的夜里自己醒了过来。 屏风上的苏绣是一片葱翠的竹子,床头的青瓷瓶里还养着几支初开的荷花。绣花的细密针脚和花瓣上的精致脉络,都让李慕华感到新鲜。 “活着真好”,这是她醒来时的第一个感受。 西凉的小公主李慕华是这一代里灵力最强的巫师,大部分的情况下她都可以直接入侵到别人的梦境里看到那个人的未来。 尴尬的是,这个能看见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世界的西凉公主,天生眼盲。 她和平常人的世界,从无交集。 她只会看见一些不同色彩的模糊形状,然后把自己知道的这些讯息用西凉秘术传达给可以转译出来的人。 皇族对她其实并不器重,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处。 直到长到十六岁那年,西凉在战场上失利,她的父皇突然想到要她去战场上做细作。 她的能力实在很适合去窃取情报,她的父皇不想浪费。 为了谋划那场相逢,苦肉计用得很结实,她身上大大小小几处伤口,都淌着血,一张小脸比落满大雪的草地还要苍白。 她在恰当的时间倒在恰当的地点,等着行军过路的西陵晔。那天的她看上去奄奄一息,没有一点杀伤力。 尽管她出色得完成了父皇交给她的种种任务,成功拖住了战局,也为联军赢得了不少胜利,但西陵晔,仍然是她成长路上的异数。 他在她的眼里,是一个完整的人形,颜色却是最浓烈的黑,像是岭南幽深丛林里的夜色,莫名有种让人心安的感觉。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突然说要带她去战场,她看见他的心中起了涟漪。 她听见他有在微笑,可李慕华不看面上的假象,她看见了他心底巨大的哀伤。 她的心智被这强大的哀伤所感染,竟然忘了去探查他的意图。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直到她在西陵晔怀里被人拦腰砍成两截的时候她才明白。 现在身体被直接斩断,哪怕拥有西凉族里最强大的修复能力的李慕华也回天乏术,死亡来得那样猝不及防。 十六七岁的花样年华,她当然不想死。 凭着本能,李慕华在气息尚存的最后一刻将毕生灵力和神识剥离出来渡进了西陵晔的身体。 刀锋在砍断她的身体的时候,自然也划过了西陵晔的战袍,若非万不得已,李慕华也想选择一个好一点的躯体,可无奈的是她身边只有西陵晔。 那一次他们输的十分惨烈,只是剩下的前途,李慕华已经无能为力。 就在她抽身到西陵晔体内的下一刻,他就因为伤重失血而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已经是三年以后,战火早已平息,西凉也成了遥远的名词。 七月十五,月明如昼。 是夜四更天,院子里的虫子都已经入了梦,她醒来时无人知晓。 月色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照进了屋子,烛台上蜡烛光芒微弱,摇曳着甩落了一朵小小的灯花。 这世上能让李慕华从心底牵挂的人或事,从来就不多,她对这个世界,最多只是好奇。 适可而止,不要苛求过度,是她从小就听外祖母念叨的。 正因为她心思清净,所以才能把灵力发挥到最大的地步,这算是李慕华卑微一生为数不多的骄傲了。 如今它派上了用场,救了她的性命,李慕华首先要感激的就是外祖母的教诲。 转生术是西凉巫术里最高境界,就连她的外祖母也不能灵活运用,出发前外祖母渡给了慕华半生的灵力,才终于在临死前一刻启动了转生术。 不管怎样,她活过来了,以西陵晔的身份活过来了。 她一刻也舍不得闭上眼睛,生怕这鲜活斑斓的尘世,会在她闭眼的瞬间再度消失不见。 西陵家把院子建在远离市井繁华的地方,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 新任的皇帝杜衡承诺过不会对他们家怎么样,但西陵穆还是坚持要把自己全家从帝国历史上除名。 和前朝一起葬进历史的滚滚烟尘,消失掉就是最好的结局。 远离皇族的权力中心,是他年轻的时候就心心念念的理想。 说来尴尬,西陵穆虽然是武将世家的出身,却算得上是家族里顶没出息的一个,他年轻的时候,就不想建功立业,只想一家人远离征战平安到老。 现在勉强算是实现了理想,只是当年心爱的姑娘早已化为尘土,而自己也已经风烛残年。他变得格外惜命,杜衡造反的时候他是提前得了消息,却并没有提刀去护驾。 前朝皇帝待西陵家不薄,却拦不住他对他恨之入骨。 做臣子的不能天天想着造反,所以西陵穆一辈子也没造反。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所以哪怕杜衡是那样令人不齿的逆臣贼子,西陵穆对他的印像却还不错。满朝的同僚没人能理解,平日里冷硬如钢铁的西陵将军,怎么就轻易做了墙头草。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战场上的西陵穆,的确抛得开个人私欲,但在儿子面前,他不能。 杜衡用一个不再追究西陵晔的承诺就轻易换的他倒戈。 不过那些痛骂他变节的人都已经死了,于是他留个史书上的名声依然是个忠肝义胆的忠烈。 他是第一个发现西陵晔醒过来的人,那只是一个平凡的早上,他惯例过来看他。刚一开推开门,就迎上了他充满好奇的眼神。 熟悉的是那双眼眸,澄澈而深邃,陌生的是眼神,婴孩一般的明净无辜,剥离了岁月的痕迹,仿佛又回到他初来人世的模样。 第四十九章 大梦方醒 他的孩子,不认识他了。 只凭着一眼,久经沙场的老父亲,就在极短的瞬间里得出了这么一个令人绝望的结论。 李慕华自然不认得他,此刻望向他的眼神除了刚开始的懵懂甚至还有一丝警惕。 父亲站在门口,错愕间还没完全放下推门的手,木门才推开一半,动作就凝固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刹,空气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一时间内心百转千回,呈现到脸上的就是一副悲喜交集的复杂表情。可惜的是,李慕华并不怎么认得人类的表情,一时间没能看穿他情绪。 她望着呆立在门口的陌生老人,心中也开始震惊,她震惊的是,她已经失去了通过灵力与人共情的能力。 缓冲了半夜的大脑开始运转,然后她开始试图从床上坐起来。 西陵穆看见儿子陌生的眼神之后,一时没有继续进入房间。但这会他看到儿子吃力地想要爬起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几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他。顺势坐到了床头。 身体到底没有恢复力气,李慕华以为自己能坐起来,结果只是抬了抬头,动作笨拙得令人心疼。 西陵穆试探着唤他的名字:“小晔?” 暮华听得懂这句长安话,军帐中也曾听人这样叫过谁。 经过一番搜肠刮肚之后,她总算想起生命里曾被自己的家族当做噩梦一般提及过的西陵晔,他是她这一生中遇到过的唯一一个名字里带着这个音的人。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西陵穆只看的见儿子的喉结的微微耸动,听不见一丁点儿声音。 漫长的时间使她一时丧失了语言能力,此刻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也发不出。 此刻的天色才刚刚泛出鱼肚白,一声遥远的鸡鸣声悠悠响起,惊到了沉默相对的两个人,突然间给人一种时空交错转眼千年的错觉,又仿佛是要叫醒一个个的梦中人。 这时的李慕华,记忆里还有大片的空白,随着这一声司晨的鸡鸣声,她开始努力回想关于那个名字的一切。 她想起来他与她相识的时间不算长,想起来他说希望她有一天可以看见这个精彩的世界,于是就想找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脸。 在她还是完整的李慕华的时候,她就一直想看看他的长相。暮华生性寡淡,加上生来眼盲,从未见过这斑斓尘世,对世间形色并无执念。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对于人类的形体,暮华倒不算陌生,没有了视力,她好歹还有触觉。 暮华从小就受到外祖母的严格训练,通过听觉触觉等等视觉以外的方式建立起了对这个世界最初始的认识,给了她可以跟正常人一样生活的能力,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她是个瞎子。 她也知道人面的轮廓,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从来没有差错。她心中也没有多少美丑的分别,更不可能每次都通过出手触摸去分辨他人。所以当她心中生出了想要看看西陵晔的长相这样的念头的时候,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大抵只是好奇吧,她看见那团黑暗里,藏着许多不曾诉说的隐秘故事,便想知道这些故事的主人是何等面目,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李慕华就是这么跟自己解释的,她就只是好奇而已。 那年十六岁的小姑娘,还理不清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没想能真的想通自己为什么独独对他有那份好奇。 只知道自从遇见西陵晔,她确实开始为自己的看不见世界而深感遗憾。 鉴于此时并没有恢复的她只有抬头点头的力气,终究只得无奈得放弃了马上看看他的长相的念头。 在一番权衡之后,暮华也很快就明白了此时半个身子都靠着的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了。 于是她向他点点头,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管他三七二十一,活命要紧。眼前的老人看得出来非常在乎子这个人,将计就计已经是李慕华唯一的出路了。 父亲只当他昏睡了三年神志不清,这样的理由接受起来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活着就好,身为父亲的他也不敢再苛求更多了。 西陵穆想起多年以前,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柔弱无助,只能点点头抬抬头。常年抡刀抡枪的从妻子怀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小家伙干瘪瘦弱,分量不足,在母腹中过的并不好。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孩子也是像今天一样眨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他记得那天他哭得不能自己,眼泪落下来打湿了孩子头上一片稀疏的胎毛。小孩子似乎也感受到大人的悲伤,没来由就扁着嘴哭了起来。 小家伙哭得撕心裂肺,久久不能停歇,惊动了西陵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 他却被他爹抓去痛打了一顿,因为孩子都已经进了门但他这个做爹的却并没有成亲。 那一年,他才刚刚十八岁。因为父亲希望他多在沙场历练,家里甚至都还没有给他定亲。 三媒六聘的年代里,女子私自许人已经是忤逆之事,何况她还带着一个新生的孩子。家里知道以后以有辱门风这样的理由要赶她出去,母亲这才连夜抱着孩子来投奔他的父亲。 西陵穆在见到他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孩子。 哪怕背上伤的一片狼藉,他还是趴在孩子身边守着,寸步不离地守着。 等伤势好转以后,他就上门提了亲,光明正大地把妻子娶进门。 岳父刚刚在一场火灾中失去了大女儿,小女儿又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请了半年的病假在家郁郁寡欢。见他认错态度诚恳也就原谅了他。 这件事后来成了民间风月传奇的材料,给传的满天下都是。就连后来的西陵晔也经常听人提起。 只是故事在口耳相传里早已丢失了当初的细节,像人的记忆一样经过无数次的加工而逐渐变得面目全非。 很多事情就连西陵穆这样的当事人也不太记得,他也是刚刚才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孩子的心情是那样的五味杂陈。 他把儿子放回床榻,仍有一丝不可置信,怕是自己老眼昏花做了个梦。 使劲睁开眼,尽管苍白的面上血色不足,但好歹是睁着眼,喘着气的。 第五十章 从头来过 若是一切都能从头来过,倒也不错。至少此刻的父亲心中是这样想的。他这一辈子活得着实辛苦,做父亲的看在眼里都替他心疼。 好儿郎理应心怀天下,这是他西陵家的组训。而西陵晔则是几代人中把这一句践行得最为彻底的一个。 他看见了儿子醒来之后的错愕懵懂,他认识他已经二十多年了,孩子的一颦一笑,他哪一点不记得。此时他脸上的陌生表情分明写着已经不认识他了。 李慕华一心想要骗过眼前的老人,记忆里才从戎马沙场回来的她急需一个安全的环境来调养恢复。 她不知道的是,外界风云变幻,早已沧海桑田。 这些都有人替他挡着,他也不需要关心,安心养伤本来就是他这几年里唯一的任务。 父亲并没有逗留太久,很快他就出门去寻了大夫过来。 须发半白的郎中细细替他诊过脉,面上充满了疑惑。 他跟西陵穆说,令郎这样重的伤,居然还能醒过来,真是个奇迹。 江南的郎中并不认得昔日威风赫赫的故国将军,他只知道这个家庭从三年前突然出现在姑苏,对外只称是因为儿子在战场上受伤因此迁居此地的长安商客,主人姓陆,唤做陆生豪。 经过这几年辗转求医,陆生豪早已明白寻常的大夫对他家孩子的病没有什么效用,他这次只是请郎中过来确认一下他是不是真的醒了。郎中就住在他家隔壁,僻静的医馆,平时里也只接待一些乡里乡亲。 郎中说他脉象平稳,确实已经醒过来。除了虚弱些,与常人无异了。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陆生豪终于放下一颗心,也就原谅了郎中的言语间的失礼,遂差人去通知了妻子。 早年妻子生女儿的时候,有过一次大出血,好不容易才抢回来一条性命。只是从那以后,整个人身体变得很差,气血不足的她开始常年嗜睡,家中大小事务,如非必要,陆生豪一般都不会惊动她。 当年那场风月佳话的女主角谢沁,并没有传言中的那样性情热烈,只是个寻常的大家闺秀,身为国师的家的二小姐,自幼就被细心教导了为人妻为人女的种种礼仪规范,最后却不顾一切世俗流言,毅然奉子嫁人,实在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 在那个娶为妻,奔为妾的时代里,谢家没有少遭人白眼,尽管明面上迫于国师的权力而不敢多话,但是脸上那个看笑话的神色也让人非常反感,因此两个亲弟弟也不再待见这个姐姐。 和西陵家的隆重不同,谢家只打发了一个陪嫁丫鬟。嫁妆什么的也都从简,基本也就是从西陵家的彩礼里面挑了几样给送过去了。 在那场旧事里,小姐最终因为西陵穆的勇敢承担而得以保全,随身丫鬟却因为被家里严刑逼供事情的前因后果而落下了终身残疾。 尽管经历了那样的波折才被安全送到西陵家的小少爷,却从小不亲娘。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奶水喂他,也许是颠沛流离的早期经历给了他奇怪的阴影,也许就只是单纯地生来冷僻,总之儿时的西陵晔,和母亲之间的交流甚少。母子俩的关系也一直不咸不淡,进退都保持这礼貌的距离。 也不像丈夫那样偏宠长子,谢沁和女儿的关系明显更加亲密。 因此当她走进来看见醒过来的儿子,也远没有丈夫那样激动。 面上波澜不惊,目光淡淡扫过一遍他的脸,就算是打了个招呼。 李慕华看到这个优雅端庄的中年妇人,还在猜着她和这具身体的关系。 她这次猜的挺对,毕竟她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子的淡漠。 慕华的母亲,是西凉的皇后,出身高贵,血统纯净,她猜着母亲应该是有非凡的手段,才能叫她的父皇,那样言听计从。 她随着外祖母在一片面积不大的小岛上长大,父母都很少来看她,十六岁那年接到父皇的命令,赶赴险境重重的修罗杀场,还是她第一次离开岛屿。 西北的荒寒令人绝望,对于一个从小生长在四季如春的地方的小姑娘来说,这种绝望尤为剧烈。 猎猎长风里时时挟裹着或陈旧或新鲜的血液味道,纵然看不见森森白骨,但慕华所直接感受到的挣扎思念还是让人无法忍受。 她时时在高处一坐一整天,目光空洞而茫然,感受着那些刻骨铭心的激烈情绪,或壮烈或悲伤,或激昂或决绝,日夜不休地彼此纠缠,让她噩梦连连。 加上她又能看见一个人未来几天的命运,经常看见一个人从身边路过,然后过几天之后,就变成不再喜怒的冰冷尸体。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清空不见,一切的一切全部归于沉寂,连个形状也看不见了。 漫长的帝国历史上,只听过有公主远嫁和亲,还从未听过有哪一个国家的公主要去前线参战的,还是那种混进敌营一不小心就会身首异处的方式。 那一去彻底断了她关于父母的妄念。能有用最好,即便是死了也没什么影响,这就是她父母对她这个小女儿的态度,她是弃子,是随时都可以被放弃的孩子。 在战场的时候,她就想着要借此机会,永远地消失掉,消失到西凉的势力无法触及的地方,好继续过她和外祖母相依为命的平淡日子。 在岛上的日子,看得见的未来每天都一样,祥和平静,安宁而美好。 在上战场之前,她也不是没见过死亡,养的狸猫死去的时候,对她而言就是消失不见。外祖母跟她说,狸猫离开了岛屿,去了其他的地方,她也就信了。 但是人类不一样,那种人分明在眼前,却一点未来也看不见了,让她逐渐开始明白死亡的意义。 从那时起,她开始憎恶自己的能力,什么都不知道,保持希望和憧憬也是很不错的事情。 现在,她如愿以偿,在一个西凉管辖不到的城池里,失去了窥见未来的能力。 大夫说她什么问题,恢复只是迟早的事情。 那也就是说,现在她有了新的身体,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了。 第五十一章 另一种初见 西陵晔醒过来的消息很快就不胫而走,可见哪怕西陵家已经推退出权力中心多年,哪怕西陵晔半生不死已经昏睡多年,仍有多方势力在暗中观察着西陵家的动向。 只是暗中观察毕竟是暗中观察,尽管家里的房梁都被人踩踏了好几次了,却始终没有人正面出来跟西陵晔打照面。 暮华这一生除了经历过那一年多动荡沙场生涯之外,一生过得极为平静。 所以,当她在睡梦中被重物落地的声音惊醒的时候,也是满心惊恐的。 悠悠月色照着房间中央的地面上一坨蠕动的黑影,冷不丁还是怪吓人的。 这种情况第一次出现是在李慕华醒来的第五天,那会她行动仍不方便,连翻身都需要人帮忙,躺着床上混吃等恢复。 从一堆纷繁杂乱的梦境里被吓醒,然后看见屋子中央那一坨黑影,恍惚之间,她还以为自己又瞎了呢。毕竟这种形状不明的东西只在眼盲期间看见过。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那一坨黑色不明物体站起来,恢复了一个人的形状,随即从窗户逃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断掉的房梁落了半截在地上,剩了半截在墙上。 听到动静赶过来的陆生豪不像李暮华这样一心只关心自己的视力,多年的反监控经验让他很快就明白了局势,只是为那些打探消息的探子如今功力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而深深叹息了一下。顺便也感叹了一下这破房子的称重能力也太差了。 这次是跑了,还算好的。万一那次没跑掉,不得不抓起来岂不是很麻烦,陆生豪不想见官,但是私自处置又犯法,想想还是不要撞见的好。 但这种情况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任是再想息事宁人的陆生豪也忍不了。 虽然他们从未对床上没有行动能力的儿子动过手,但这么一直弄坏房子也是麻烦,万一哪天儿子给掉下来的房梁砖瓦啥的砸到了那就更不能原谅了。 差人去查了几天也就摸清了那些人黑衣人的底细。 原来不过是些姑苏城内外几家地下情报组织的人,再一查,一看来人还都是些黑户口,那就不需要再顾忌什么了。 刀斧凿刨一顿忙活,就给家里前前后后布下了几道简易机关,对付一些不上道的探子自然绰绰有余。 李慕华的房间更是重点保护对象,弓弩箭镖布置了一顿,整个房间再也不许人轻易出入。 往后几次来的探子要么就是没能进的了暮华的房间,要么就是被乱箭射死在房中。 连着几天,暮华都看到早上陆生豪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昨天晚上凉掉的尸体拖出去了,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的,也没怎么过问。 别看陆生豪对她从来都是温言软语,那也不过是因为她现在是他儿子的面貌,要是给他知道了自己的儿子不但死了,身体还给一个无关的人占用了,估计自己连成为野鬼的机会都没有,直接魂飞魄散了。 这时候,她也只能秉承着少说话少做事多躺躺免得露出破绽来,乖乖冒充别人的儿子。 有过几次探子一去不回的经历之后,各个情报机构也就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再有京城来的单子也不敢接了,但又不敢得罪他们,最后干脆整个消失去别的地方发展了。府上这才消停了下来,而姑苏城里也借此机会消停了不少。城里那些个红杏出墙醉酒打架的破事也没人再去传播了,姑苏城一时少了不少闲话,说书的故事也少了几分精彩。 看客们自然不会太在意这些微妙的变化,也只有说书的先生们自己会去暗地里抱怨一下,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也不好给加进自己的故事里明里埋怨自己丢了眼线。 陆生豪自然也做好了各种回绝访客的准备,正盘算着把家搬到更隐秘的地方去,不想给人打扰了儿子的恢复。 暮华也不负众望地在半个月后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勉强可以拄杖行走了。 也有那么几次夜里悄悄摸过这张脸,西陵晔常年习武,手上的感觉不怎么灵敏,比不上她自己曾经那双,始终没得出个结果。 恢复行动力以后地面上的机关触发装置都让陆生豪给撤了,生怕孩子不小心自己撞到伤到了他。 李慕华也是在亲眼看见这些之后才敢下地的,一天夜里,趁着没有人围着自己的空档,她总算得了机会来到桌前自己单独坐一会了。 她记得桌上是有镜子的,一想到自己就要看见曾经设想过无数遍的西陵晔的脸,暮华还挺激动的,心跳都快了一些。 菱花铜镜里现出他的坚毅轮廓,哪怕见人不多,暮华也能看出这张脸的好处来。暮华想不出多少能形容它的词汇来,只知道的确如同她曾经所感所知的一样,这个人与众不同,眉睫楚楚极为温柔。优美流畅的曲线勾勒出俊美脸庞,透过深邃眼眸都能看见他心有沧海的辽阔。 她试图对着镜子摆出几个像样的表情,微微扬起嘴角眯起眼睛学着微笑,他眯起的眼角也有着好看的弧度,半睁的眼睛也显得更加幽深,只是眼里没有笑意,却滚出了两滴泪。 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她突然伏案痛哭起来。 她很震惊,原来她也是会哭的。 夜很深,也很静,显得他的努力压抑的抽泣声也很惊人。好在经过这些天的忙碌,府里上上下下都睡得很沉。 暮华开始想念活着的西陵晔。 她记得他是除了外祖母之外唯一问过她长大后有什么愿望的人,也记得那个在她面前一向温柔的大哥哥告诉过她她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她也记得那天带她去战场前他还说她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了。 她说出口的愿望是能看见这个世界,现在这个果真实现了;可她没有说出口的愿望是想看看西陵晔的脸,仅仅是想看看他的样子而已。 她瞎了那么多年,早就已经习惯了,一直都不觉得有什么,是在他对这个多彩红尘的描述里,才开始生出了遗憾的感觉。 第五十二章 西凉公主 西凉的小公主生来就是个瞎子,这对皇家而言真是个晴天霹雳。倒不是养不起一个瞎眼孩子,而身为公主的暮华哪怕缺胳膊断腿也不缺乘龙快婿。只是这样一个孩子被视为不祥之兆,加上西凉是巫术流行的国度,历来流行的传言便是身体缺陷孩子乃是因为父母德行有过失而被降下的天罚。 于是暮华的存在便被视为父母身为帝后不够英明的铁证,自然不招待见。 皇族甚至不想承认这个孩子,于是这个孩子一出生时就成了帝国不能说的秘密,被大家尽力隐藏起来。 出生后不足百日就被乳娘抱着送给了自己的外祖母,一个灵力强盛的上代灵巫,就连这个名字也还是外祖母给取的。 常年幽居在白月宫的紫云衣晚年生活相当清冷,似乎并不在乎这孩子身上的缺陷,只认得她是自己的后代,加上暮华的体质很适合修习西凉的巫术,于是就被紫云衣留了下来。 哺乳期结束之后,乳母便离开了白月宫,宫中只有两个年轻宫娥和她们祖孙二人在。白月宫面积不小,庭院的水池中也常年开着大朵的荷花。若是暮华可以看见,这巍巍宫阙身上的苍凉与宏伟,大概会更觉得寂寞。 和紫云衣同辈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所以已经没人知道她年轻时候的样子了。只知道现在的她面相凶恶,性格严苛,满头花白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都透着不可接近的威严。哪怕是对着宫中唯一的血亲后辈,也是不苟言笑的。 白月宫离皇城有多远,暮华从来就不知道,她只知道白月宫孤零零地坐落在一个孤岛上,四周都是苍茫水域,宫中也仅有两个年轻宫娥照顾着她们祖孙二人的日常起居。 关于生身父母,暮华的记忆并不多,只在快十五岁那年碰见过一回,他们是她的灵力探查不到的模糊形状,声音听起来也非常渺远。暮华和父母的关系并不好,准确的说,是不怎么熟。而她的母后,跟自己的母亲也就是暮华的外婆,关系也一样不好,两个人对坐无话,场面相当尴尬。 她记得母后伸手过来打算牵她的手,但是暮华却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母女之间生疏到这种地步,暮华倒没觉得有什么值得难过的,但这样的反应却伤了她母后的心,楞在一旁抽抽搭搭哭了一会。 暮华心里也很清楚,母后没有放下警戒,所以才看不清她的样子。她那会的灵力已经比她强了,强行去运灵是可以突破母后的防线的,但她没有。 记忆到此就戛然而止了,再之后没多久,她就接到了父皇传过来的让她去战场的消息。年轻的小姑娘对于外界和战场并没有什么切实的认识,只是觉得像她这样一个四处招嫌弃的人无论去哪里都无所谓吧。 心中也曾经期盼过外祖母会出言阻止,但她没有。她平静的接受了对外孙女的派遣,表现得无悲无喜。 尽管如此,却还是在临行前一夜,渡了半生功力给暮华希望能保她平安。她观过星象也占过卜,未来几年内天下格局会有很大的变化,中原的帝星与将星都有摇摇欲坠的意思,西凉还是有胜算的,但暮华的命运却极为凶险,她未能参透。 失去了大半功力的紫云衣衰老得更加迅速,人也开始变得嗜睡起来。 接应的女侍卫木天蓼接走了暮华,直接北上去了战场,没有经过皇城。 接应她的侍卫一路上多次试图跟公主搭讪想拉近关系都未能成功,她有些担心公主不愿意配合皇帝的计划去全心全意做个细作。 此前,她就已经知道这次的目标其实只有一个,中原年少的将军西陵晔用兵如神,自从他接手以来,他们在战场上就再也没有讨过便宜。 公主并非第一个去那边当细作的,毕竟也是皇后亲生的血脉,倒也没有暮华所想的那样不受重视。只不过是之前去过的细作都被发现了,还有不少被策反的,最后没办法才想到了暮华。 暮华生得平凡,年纪不大,又是眼盲,外表是极具迷惑性的,加上中原人对于西凉巫术了解甚少,很难怀疑到暮华头上。 鉴于前几次的失败经验,加上小公主又不谙人事,她就想在路上多交代暮华几句,但小公主一直沉默不语,让她的担忧更加浓重了。 暮华一向不善言辞,加上她是可以直接看见人们心中所想,也不需要多加言语。 就像此刻,在北上的颠簸马车里,李慕华很清楚地看见了木天蓼的心思,她甚至看见了她之前死去的姐妹们的不甘与眷恋。 路走到第十天头上,暮华才终于开口跟木天蓼说话。 李慕华:“木姐姐,你也是巫女吧?” 经过这几天的强撩未果,木天蓼已经把暮华当做哑巴了,突然听到这个么声音,还吓了一跳。 她恭顺地回着“是”。 李慕华:“你用不着吃惊,你的心思我都能看见,你是外祖母的族人,也算是慕华的姐姐了。” 木天蓼自然没想到这个表面性情孤僻的小公主待人的态度如此温和,心下又是一惊。 慕华突然笑了,说着:“木姐姐,怎么这么容易吃惊,一点也不像身经百战的女战士啊。” 一个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的小姑娘,突然多话起来,还破天荒地笑了,让木天蓼觉得非常诡异,甚至有点发毛。恍惚间还以为她换了魂呢。 她听族人说过,灵力强盛的巫女确实是有换魂的能力,只是搭上性命也就能换那么一次,成功率还相当低,十不足一,所以从来没见有人用过那样的禁术。 李慕华:“木姐姐你不用怕我,我仍是西凉的李慕华,并没有被什么人摄了心魄。暮华不过是不太会说话,所以言语不多。” 任是再怎么愚钝,木天蓼也已经明白了暮华不多话的原因不是因为她不会说话,而是她不需要说话。 盲掉的双眼使得她具备了另外的能力,既然能直接看穿别人的心思,那还有什么必要去通过迷惑性巨大的言语来交流呢? 大概人跟人的差距就是这样大,同是巫女一族的木天蓼非但不能看穿他人心思,甚至无法解读暮华传达给她的情报。 不过这样的传声筒很安全,暮华和她的父母都很放心。 看到小公主虽然年少,却很不好骗之后,木天蓼总算懂得了为什么这个任务非她不可了。 李慕华:“木姐姐,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很不好吧,姐姐心中充满了惶恐与悲伤呢。” 木天蓼:“公主明察秋毫,属下在那方损失了许多一起长大的姐妹,三十个人只剩下属下一人,自然会惶恐不安。” 李慕华:“木姐姐放心,这次你也会平安回去的,还会嫁一个如意郎君,生两个小孩子,过平安顺遂的下半生。” 那时候的木天蓼只当暮华是安慰她的,直到多年以后,眼看着一双儿女都已经长大,她才猛然想起当年北去路上的李慕华曾经给她描绘过一模一样的未来。洞察人心尚不是暮华最拿手的本事,洞见未来才是她之所以被派上战场的主要原因。 第五十三章 细作生涯 暮华让木天蓼结结实实砍了自己好几刀,把自己弄得血呼啦几,去见西陵晔。 鉴于那会战争时期逃难的人很多,暮华也给自己安了一个全家惨死在匈奴手上自己跟姐姐九死一生才逃出来的关内百姓的悲惨身份。 她甚至细心地编了一整套的故事还跟木天蓼演习过好几遍,生怕平日不多话的自己前言不搭后语露出了马脚,可惜西陵晔只简单问了几句她的来历,没有给她说完全部故事的机会。 暮华虽然体质阴寒,但生活的西凉地处岭南常年温暖湿润,第一次遇见西北的干冷天气很不适应,才遇上寒流就染了一身风寒,烧得迷迷糊糊的。 加上她天生眼盲,灵力所限也看不见无生命的东西,纷扬大雪对于她来说就没有任何美感,而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裹着一身破烂衣裳的她冻得直哆嗦。 不用苦肉计都凄惨得可以,可还是为了避免西陵晔的怀疑弄出了一身伤。 若非天生复原能力格外出众,她也不敢这么折腾。受着轻伤的木天蓼假扮她的姐姐,看着奄奄一息的李慕华,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小公主玩的太过火,啥也没干就搭上了性命。 西陵晔在荒原上捡到她二人的时候,以为暮华活不过三天了。 殷红血迹染透了身下的积雪,小小的身躯似乎连哆嗦的力气都没有了,行军路上的他不顾军师的阻扰将她救起的时候,原本是打算死马当活马医,不行就随地埋了的。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姑娘在高烧昏迷了十天之后居然奇迹般活了过来,并且恢复得还不错。 尽管昏迷之前就已经遇到了西陵晔,但那会她身体太过衰弱只能看到他是一个黑色人形,然后就什么都没发现了。 醒来后的李慕华自然时刻牢记自己的使命,但身为三军主帅的西陵晔日理万机,自然也不是谁想见就能随时见到的。 混进军中的第二个月,才匆匆见了西陵晔一面。 那会他过来慰问伤兵,看见暮华还挺吃惊。暮华为了能留下就在伤兵营里帮忙,顺便陪伤员们聊聊天。军中时日漫长,对伤员们而言尤其难捱,能有暮华陪着他们说说话大家情绪也能稳定不少,负责的军医也就没有赶她走。 那一次见面,她只看见了他一天以后的未来。 暮华还以为是因为接触时间太短,直到后面一而再的碰面每次都是这样之后,她才绝望的发现,原来她并不能随意看见任何一个人全部的未来,而是会根据不同的人体质的意志力而有所区别。 可战争贵在先机,一天也比没有好,就凭着这么一天的未来,她也已经突破了他好几次的突袭计划了。 再后来,她听闻太子亲征,取得了不小的胜利,便想着去会会太子。 她现在一个平民身份,若是平日里想见帝国的太子自然门都没有,好在这会大家一起流落在沙场上,身份之间的距离也就缩小了很多。 她是借着太子受伤的机会光明正大的进入了太子的军帐的。 白前看到军营中居然有个小姑娘,心下十分震惊。 但更加震惊的还是李慕华,她看不到白前。 漫说是一天半天的未来,就连他在哪里她都感应不出来。这在暮华十几年的生命里还是头一遭的事情,她一直都没有想通。 依靠声音定位出来的太子的位置上,在灵力的感知上却是一片空白的,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迹象。 她和白前仅有那么一次相见,之后西陵晔就再也没给她机会接近白前了。 白前伤得不重,左臂上一道刀伤,浅浅划开了一层皮肉,处理起来也不复杂,但暮华在他面前才彻底暴露了一个盲人的本性,跌跌撞撞,无所适从。 西陵晔也是在那时候才发现她眼盲的事实,平时里几次匆忙相见他甚至没注意到这个小姑娘脸上的表情过于平淡,不同一般遭遇凄惨的人那样神色悲戚,而像是根本就不太会有表情的样子。 而他竟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救来的小姑娘是个瞎眼的,疑心就是从那一刻突然起来的。 在暮华看来,西陵晔在知道她眼盲以后,对她的态度反而热络起来。 甚至破天荒的开始关心起她的日常生活来,表现得对她明明看不见还能如此顺畅生活的极大好奇。 暮华解释说是因为天生的缺陷,所以家里从小就有严苛的训练,自己可以根据声音来得知世界大体的轮廓,才不至于碰倒东西。 几次下来,彼此都熟悉了不少,令暮华感到非常奇怪的是,西陵晔身上似乎有种很特殊的魔力,只要他在的时候,就可以让人忘记那些纷纷扰扰的烦心事,心思变得格外安宁而澄净。 最可怕的是,她竟然慢慢喜欢上了这样的感觉,一个细作对敌军的将领产生了过分的兴趣显然是个危险的事情。而这一点远远超出了木天蓼的担心范围,她们此前派来的细作绝大部分都是给发现直接杀了,只有一个小伙子背叛了他们投靠了敌营,但他也不过是被利益所诱惑,原因也不难理解。 李慕华身为公主,自然不可能为一般的利益所诱惑,眼看她现在隐藏的也很好,没有被发现的风险,但是木天蓼眼里的李慕华却开始时常放空,传回去的情报也开始打了折扣,凡是会危及到西陵晔性命的她都私藏了起来。 这一天暮华又待在高岗上看远方,凛冽的西北方刀片般割伤了她柔嫩的皮肤,嘴唇也因为过于干燥而裂开了血口子。似乎只有在这样肌体的疼痛中,暮华才能保持头脑的清醒。 从上一场失利的战争中回来的西陵晔,整个人疲惫而憔悴,卸去甲胄的他走到暮华身边坐了下来。暮华转头过来面向他的方向。 李暮华:“将军,你今天怎么这么难过?” 西陵晔:“没什么,只是太累了吧。” 李暮华:“听说这次已经连着好几天没休息了,确实太累了点。”暮华知道他在撒谎,却有些不忍心去拆穿他。 西陵晔:“是啊,连着好几天,死了那么多兄弟。” 暮华听见他声音里压抑的痛苦,瞬间就慌了,她当然知道这一次的失败是因为什么,心头突然涌上了一股强烈的负罪感。 负罪感这东西非常陌生,暮华此前的生命里从来没出现过。从前哪怕是她亲手杀人,她也从来没有过歉疚。 西陵晔:“小五,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是非常美的,山河日月很美,花叶草木很美,就连冰冷的土木建筑也很美,哪怕是一块石头,都有好看的颜色和纹理,真可惜你一点也看不见。” 暮华刚碰见西陵晔的时候说自己在家中排行老五,家里都叫她小五。 李暮华:“将军,我从小就看不见,习惯了。看得出来将军很喜欢这一切呀。” 西陵晔:“喜欢啊,能活在世上哪怕是与花草同眠也觉得幸福。” 暮华没料到这样杀伐决断的三军之首,会说出这么幼稚的话来,一下子没忍住就笑了。 西陵晔:“小五,你笑什么?” 随即他自己也笑了,很轻松那种,仿佛刚刚还在对不起将士们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李暮华:“没什么,只是觉得你那样说,有点可爱。” 西陵晔:“这倒是新鲜词。” 李暮华:“几岁的小孩子都没你这样好哄的。” 西陵晔:“小五,有机会真想治好你的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吧,你会喜欢的。” 李暮华:“我都无所谓,你怎么还惦记上了呢。” 西陵晔:“小五你还这样年轻啊,还是能看见的好。” 西陵晔的心境在短暂的痛苦之后又回到一贯的平静,说的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暮华直觉上感觉有点不对劲。但很快就被他能过来陪自己一会的淡淡喜悦压倒了,没再想起来的。 西陵晔:“小五还这样年轻啊。”他又自顾自重复了这一句,从辽远的天际线收回目光看向暮华,眉眼间的表情,全是可惜,幽深的眸子深处,却是一片决绝。 可惜这些暮华都看不见,他心底仍然是一片平静的湖泊,涟漪很淡,似是有微风吹过。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长时间的对话,西陵晔说了不少自己的事情,也说了不少行军打仗的事情,那天他陪着她在高岗上直坐到月上中天才各自回营。临行前,西陵晔还送了暮华一瓶马油嘱咐她用来保湿,月色下,他抬手细心地帮暮华擦去了嘴唇上已经凝固的血迹,轻轻为她演示了一遍马油的用法。 西陵晔的手碰到暮华的嘴唇的时候,她清楚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扑通扑通的声音非常明显。那时候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此行,是来杀他的。 她哭着梳理了一遍他们之间全部的记忆,却发现稀少得不够支撑一场痛哭。 而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看见活着的西陵晔了。还因为自己无耻地占据着他的身体,害他死后多年连座坟也没有。 她开始想起西凉白月宫中收藏的古籍,不知道那里面是否有能让他恢复的法子。 而这世上,盼着西陵晔活过来的人,远远不止她一人。 第五十四章 不速之客 李慕华躲在这个陌生的躯体里面每天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享受着有生以来最体贴周到的照顾。 自从那次哭过以后,她就让人撤掉了房间里的所有镜子和一切能看见他的脸的东西。她没有勇气去面对那样一张曾经朝思暮念的脸,更怕想起那百般陷害他的曾经。只要不看见那双眼睛,她就可以假装自己并不是害得他兵败身死的那个人,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喜欢他的小姑娘,在他死后好心替他完成未竟的心愿来安慰他年迈的父母。 西陵晔的记忆沉睡得很深,暮华又失去了当初的灵力,无论现在的她如何努力,也无法看到他过往的事情。 所以现在的她,很多方面都如同婴孩一般懵懂无知,譬如她现在不认识一个中原的文字,也举不动当初可以挽成花的剑。武功尽失,记忆错乱,甚至就连潜意识里面不该忘记的文字也不复记得,每每想到这里,西陵穆都恨不能当初是自己替儿子去死,好换他一个平凡安稳的人生。 他表现得后遗症越严重,父母家人就待他越好,而李慕华的内心就愈加愧疚。 尽管初次见面的时候,西陵晔的母亲表现的并不怎么热情,但往后的日子里相处下来,才发现她和自己的母亲是截然不同的人。 谢沁年少时性格热烈,后来生产损伤以后,大夫嘱咐她平日要多休息,也尽量避免大的情绪波动。在一家人的共同监督下,她才终于把性子放慢变冷下来。 八月初一,谢沁出门去给儿子上香祈福,希望他可以早日康复。 不成想却在回来的路上突然遇袭。她护着求来的平安符不肯松手,歹徒还以为是什么贵重财物一脚将她踹到在地便要去抢,等抢到手里一看气得脸都黑了。 骂骂咧咧的当口,作势就要去暴打她一顿解气,那歹徒的手下顺势把随行的小丫鬟抢去准备做媳妇,吓得小丫鬟腿一软就跌在了地上。 谢沁并非习武之人,身体本来就弱,眼看的在劫难逃了,却被两个过路的年轻道姑出手救下了。 这二人正是姑苏郊外白云观中的两位女道士惠静与惠清俩姐妹,说巧不巧的在路过的时候就遇到这么个事。 小丫鬟看着那个年轻姑娘不过大她几岁的样子,居然能够赤手空拳打跑了四五个汉子,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暗暗下定决心日后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少爷偷偷学点防身的功夫。 回来的时候,夫人衣服上沾着泥土,脸色煞白,头发也有几分凌乱,一条腿还有点跛。而陪伴小丫鬟站在一边一直哭哭啼啼,说话都不利索。仔细看还能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可见吓得实在不轻。 相对于吓得半死的小丫鬟,谢沁倒显得从容许多,向丈夫简单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西陵穆赶忙行了谢礼,让下人备茶点招待两位恩人。 而那救人的道姑却说:“我们也是担心歹徒再来纠缠,加上夫人又受了伤,这才送夫人回来了。” 谢沁:“居士不但武功高强,还想的这样周到,今日若非二位出手,怕是这把老骨头都要丢在野外了。” 道姑:“夫人福大命大,自然会逢凶化吉。” 西陵穆:“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却有这样的好身手,实在是女中豪杰。” 道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况几个大男人欺负弱女子,任是谁也看不下去的。” 就这么你来我往随便聊了几句,期间听到母亲出事的西陵晔也赶了过来。 此时的西陵晔,尽管速度还不快,但已经可以独自走路了。 父母向他介绍了这二位恩人,他也就只是淡淡作揖道谢,抬头看见惠静正在打量着自己,看的李慕华心里发虚。 惠静坐在那里,摇着扇子,看上去悠闲而随意。目光中却是说不出的深沉,湿漉漉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她。 从知道自己是冒牌货的那一刻起,李慕华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被人识破。警惕过头导致自己神经过敏,看谁都觉得别人是在怀疑她。 像是被人撞破了正在做坏事的小孩一样,暮华突然就紧张起来了,落座的时候不巧就碰到了正好要起身的惠静。 暮华不像西陵晔,有着多年的控制脸部表情的经验,可以轻易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她现在脸上的慌乱显而易见。 八月的天气仍然闷热,所以刚刚那个被暮华碰到到惠静手里摇着的那柄檀香扇,此刻被暮华一撞,手一松,扇子就掉到了地上。 暮华赶忙低头去捡起来,顺便看了一眼那把扇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她对任何到手的东西都很好奇。 只见是一把做工精致的七寸小扇,竹骨上是镂空的花纹,而略显灰暗的薄布底色上,则是一副泼墨的山水。层层叠叠的青山近处,是一条从天际流来又流去的长河,水面上波光粼粼,一片辽远大气。河边还有几丛不认识的植物,开着毛茸茸的白色花朵。 植物旁边,临着河岸,有一个极小的人物背影极目远眺,似在等待着什么。扇面的左侧是蝇头小楷题着两句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字迹虽然娟秀,但笔力却非常刚毅,大有穿透纸背之势。 暮华目前还没认全字,所以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惠静见他拿着扇子看的入迷,遂提醒了她一句:“这位公子,这扇子可否还我?” 暮华被这么一惊,错愕地应了一声,扇子又掉了。 这回落地的时候还翻了个面,一下子就摔断了两根扇骨,而暮华因此看到另一面的情况。 不像正面的图案几乎占满了整个扇面,反面只有一支折枝梨花,却也有两行字:承君一诺重,缘结他生里。 眼看着儿子动作缓慢,护子心切的西陵穆却坐不住了,起身就要来去帮忙。 待他看清那两行字迹的时候,浑身却仿佛被雷击中一般不能动弹。 那两行“承君一诺重,缘结他生里”分明就是儿子西陵晔的笔迹,而那梨花,也是他平时在家描绘过无数遍的熟悉模样。 此时的西陵晔,面上的表情写满了歉疚,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惠静看着摔坏的扇子的眼神里全是悲伤。 姑苏城的治安一向不错,青天白日里妻子怎么会遇到歹徒,这样的怀疑忽然又在他心中升起来。 第五十五章 一别成今古 追随着儿子那两行熟悉的字迹,西陵穆的目光一路往上,最终定格在扇子的主人脸上。 她的目光还没有从跌坏的扇子上收回,眼底有些痛惜,更多的是错愕,似乎不太相信这扇子就这么跌坏了。 姑娘生的端庄沉静,束着道姑最普通的发,穿着道姑最普通的衣服,看不出来具体的年纪。 西陵穆在脑海里确认了好几遍,他不认识这个人。可鉴于他认识的这个年纪的姑娘屈指可数,所以也不能排除是故人某位故人之后的可能。 她不说什么,他也就没有问。 从早上开始,暮华就感到一种很陌生的不安,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又在逃避着什么。 直到见到惠清的那一刻,那种不安才稍稍淡去。 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却觉得分外安心,似乎早已相识多年。 尽管现在的暮华见到任何人都疑神疑鬼,但她却可以肯定这个人一定是认识西陵晔的。他们不但认识,一定还有一段很长的故事吧。 李慕华不认识,但西陵晔的眼睛却认得。不像其他的客人,他这次总是想偷看她,总是觉得很熟悉很熟悉,却从无想起。记忆呼之欲出,却又卡在了最关键的路口。 也正是因为老是偷看被发现才那么慌张得撞掉了对方的扇子。 扇子摔断的时候,暮华莫名觉得心慌,仿佛堵着什么找不到出口。 每个人都各怀心思,一顿饭吃的不欢而散。 眼见得天色渐晚,也就留她们住下了。 是夜客房里,烛光微微晃。姐妹俩披发坐在床上聊起了天。 惠清:“真醒了耶!” 惠静:“是呢,不但醒了,还活蹦乱跳的呢。” 惠清:“真没想到,他还有醒过来的一天。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惠静:“小姐,别怀疑了,是真的。” 蓦然想起前人一句诗“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多怕这一场相逢和从前许多次一样,醒来始知道,不过又是迷梦一场。 惠清:“还是觉得不真实,要不咱再去看看?” 惠静:“要不要我去把他绑过来给你看个够?” 惠清白了她一眼,有些焦急地说:“你不许动他!” 转念一想,兀自又笑了笑说:“反正你也打不过他。” 惠静:“姐姐,他现在可不是我的对手,你没看出来我可看出来了,他这会武功尽失了。” 惠清:“哦,那样也好。省的一天天到处逞英雄不着家。” 惠静:“这会怎么不担心了?” 惠清:“他平时跑太快了,我追不上,没武功了我就可以追上了,不也挺好的。” 惠静:“那他以后做不了将军保护不了你了。” 惠清:“做将军有什么好,战场上那么凶险,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巴不得他这辈子都别再去了。” 惠清顿了顿,接着说道:“再说了,做将军有脑子也一样啊。” 惠静突然有些不忍,说的声音低了一低,“我看他脑子似乎也不太好。” 惠清:“他今天没认出我来呢?他该不会是忘了我了吧?” 惠清本来是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的,这会只听砰的一声,她突然起身,撞到了床头。 惠静赶紧过来帮她按住了刚刚鼓起的包,她跟随惠清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她像今天这样方寸大乱过。最可怕的是,她居然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才意识到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她拼尽全力保他全家周全,却只换来一个相见不相识的结局。 古人云“关心则乱”,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捂着头重新坐下来的惠清神色很快就释然了,说道:“不记得就不记得吧,只要他活着就好。” 惠静想想还是替不值,试探性地问道:“那他要是一辈子都不记得你了怎么办?” 惠清歪着头想了想,说:“那,要不我给他生个孩子,自己带孩子过算了。” 这回轮到惠静吃惊了,难道小姐要对一个大病初愈而且并不得记得他男人用强?在微弱的烛光下,惠清面上飞起的红潮并不明显,眼里似是笑意又似是深情的暧昧不明。 待她回过神来,就看见了惠静震惊的眼神,惠清很快明白了惠静的脑补画面,她有些不屑地伸手点了一下妹妹的脑门,说:“你想什么呢?他就算没有武功了,我也还是打不过他呀。” 惠静:“那,你是想怎样?” 惠清:“打不过我可以下药啊。” 这下惠静更吃惊了,嘴巴都惊得合不上了。 她知道自己家这位小姐一直都不是什么讲道理的良善之辈,但采花大盗这种事情还是有点太出格了,她一时没法接受。 惠清的神色反而变得空前的认真,似乎已经在筹划细节了。 “诶,念念,你有什么合适的药推荐一下呗?”说着她拿手肘捣了捣还在震惊中的惠静。 “我,这事我也没干过呀。”惠静慌忙摆手。 “念念,平日里我也没少叮嘱你这种居家旅行都用的上的常用药要多准备一点啊,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惠清的语气里满是无奈和遗憾。 惠静心想,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听过谁家姑娘带着春药到处走的,我家小姐果然是非同凡响啊。 见她不吭声,惠清继续自言自语:“你说是用合欢散呢,还是销魂水呢?话说我也没干过啊,还真有点紧张。” 惠静突然想起小姐有种叫“相思”的药物来,听名字就像是春药,就接了一句“用相思吧。” 惠清哑然失笑,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一眼惠静,说道:“念念,相思,是很单纯的毒药,除了杀人没有其他的作用。” 惠静似有所悟的“哦”了一声。 “说起相思,那可真是师傅一辈子的心血呢,连师姐她都没舍得给。”说罢,从腰间取下那支青竹笛,放在手心轻轻抚摸,继续说道:“西陵哥哥手上的那一份相思,已经用掉了。” 这时候惠静凑上来低声说:“小姐,窗外有人。” 惠清也学着惠静的语气轻轻的凑近她耳边,说道:“我今天失态露了马脚了,应该是西陵伯父吧。” 惠静一想到她俩刚刚的对话给西陵穆听去了,立马脸就红到了脖子根。回头去看惠清,也是一脸的尴尬。 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起来,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良久,惠清才想起手中的笛子来,拿起来试了试音,几个短促的高音之后,一支幽凄低回的小调就从她指尖一路传出了窗外。 无月的夜晚,似在酝酿着一场急雨,本来就如泣如诉的笛声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显得更加凄凉,声声断人肠。 这一夜,暮华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在笛声里看见了送别的长亭短亭,蔽日的旌旗和马蹄扬起的尘土四处飞扬,唯独那花下吹笛的姑娘面目难辨。 最后一个音收捎的时候下了雨,暮华想着这夜雨的湿气怎么这样重,她都不太看的清了。下意识的抬手揉眼睛,才知道在刚刚那段自己听不懂的曲调里,不知何时已经落了满面的泪。 第五十六章 姑嫂相对 武林大会就那么结束了,眼看着幽冥剑客再也不会出现了,沉水剑的威名也保住了,心事阑珊的陆谦也不肯继续连任。 而后辈白前对江湖武林更是毫无兴趣,武林盟主之位就那么被武当派捡了个便宜。 而今的武林,人才凋敝,盟主的威望自然也大打折扣,早就不比前朝的辉煌。其他人也就不没有那么多意见了。 想到被绑着的宣疏影怎么也是魏斩辰的故人,白前就想着要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本来打算直接跟武当派直接要人,想想还是不妥,毕竟他也没有什么合适的证据证明她就不是幽冥剑客。就这么直接去跟抢劫似的不太合适。 倒不是白前爱惜自己的声名,毕竟他在江湖上根本没有名声。 只是他刚刚才用沉水剑赢了一场,这么强硬怕是会给陆家带来麻烦,陆谦待他不薄,他也不是那么忘恩负义的人。 犹豫间却被洛秋芙抢了个先,她不算什么名门正派,名声一向不怎么样,这会子干脆直接抢了。 反正名门正派也从来没人说她一句好话,无妨破罐子破摔。霸道点反而能让别人对唐门有所顾忌。 洛秋芙趁着大家围上去恭喜张震的时候,飞速赶到宣疏影身边解开了绳子把人带走了。 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得见她们在半空中远去的背影了。 洛秋芙的手下的姑娘们还不忘贴心地丢了几个催泪的烟雾弹来迷惑众人的视线,毒烟呛得众人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根本无力再去关注多余的事情。 白前堪堪避开了毒烟的攻击,但也因此失去了她们的踪迹。 眼看着太阳都已经开始西斜了,而张震还在沉浸在继任盟主的喜悦之中,陆谦则开始催促众人早点下山了。乌鞘岭的气候十分诡异,入夜以后气温大幅度下降,飞雪寒霜什么的都很常见,若是留在这里,不被冻死也免不了冻伤。 弯曲如羊肠的山道上绵延的都是下山的人群,因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各门派也就没有上山时彼此敌对的立场,这会子和谐得像是从来都是一家人一样,有说有笑浩浩荡荡地下山去了。 此夜的凉州城,依旧很繁华。 又因为武林大会刚刚结束,茶余饭后又多了许多新料,反而比平日里更加热闹一些。 比如城西的一家面摊子,开业几年来就从来没有今天这么热闹过。 店小二看着门口那张桌子上被一个姑娘吃掉的一堆碗,数了一下,竟然已经有7只了。问题是那姑娘还没吃饱,又叫了三斤烤羊肉跟四碗面。 莫说店家目瞪口呆,其他的食客甚至是路人都停了下来看她吃面。 姑娘的吃相也不好,一手抓羊肉,一手抓着筷子夹面,吃的仿佛好几年没见过荤腥了。 被围观在人群中心的洛秋芙,一开始还想保持个优雅的姿态,后来再看看吃面吃到哪怕地震都不会动一下的宣疏影,也就放弃了努力。 要不是冲着宣疏影说她是魏斩辰的妹妹,吃相这么不雅的女人,平日里的洛秋芙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而现在,她不但要看,还要坐在一边陪着,还要等她吃完给她付钱。 在漫长的围观中终于吃完了的宣疏影,抬手擦了一下嘴,整个人心满意足。想着原来有很多“嫂子”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然后她就想起来哥哥已经没有了,差点在杯盘狼藉的小摊上哭出泪来。 但她知道她不能哭,她还要利用哥哥的事情来给自己保命。 生前,他护着妹妹;死后,也是如此。 很久很久以前宣疏影就说过自己要努力练功,争取有一天能保护哥哥一次。练剑的魏斩辰收起剑,走到妹妹身边微笑着揉了揉她细细长长的头发,说他等着那一天。 那一天竟然永远也不会来,长眠地下的魏斩辰再也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了。 适应了众人围观的好奇目光之后,洛秋芙渐渐把注意力集中到宣疏影的脸上。 这会子吃了东西喝饱了水,她已经渐渐恢复了精神,梳洗过的脸上也逐渐有了血色。 宣疏影不像洛秋芙那样女人味十足,甚至连眉毛都是更接近于男性那种带着锐利眉峰的,颇有几分英气。 眉眼间颇有几分魏斩辰表情柔和的样子。 洛秋芙看的呆了,一时又陷入了回忆之中。 她记得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她自己的狼狈,和他的英姿勃发。那时候他一袭白衣,从天而降,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救了回来。 那时候她看他身上都是光。想着度世的神佛也不过如此。 像每一个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一样,美丽的姑娘在她一生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遇到了她的英雄,而这位英雄凑巧长得也不错,于是决定以身相许来报答他的恩情。 而魏斩辰,表现得像一个木讷的书呆子一样,拒绝了美人恩。 于是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在洛秋芙眼里显得更加伟岸,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去征服。 宣疏影看着洛秋芙脸上的神色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一时也不知道跟洛秋芙说点什么好,生怕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惹恼了她给自己毒死了。而她自己也不是很想提起哥哥,也怕自己一提起就控制不住情绪。 她对哥哥的脸之所以那么熟悉,并不是因为兄妹连心,而是因为她从小就喜欢阴他。小时候出门玩总是易容成哥哥的样子,然后穿上哥哥的衣服,这样被抓到了也可以赖到哥哥头上了。然后看着哥哥被老爷打,自己在一旁偷偷憋着笑。 每一次抓到之后的被责罚,魏斩辰总是什么都不说,什么样的罪责他都自己扛下来。 等后面年纪渐长,哥哥长得比自己高出许多实在没办法冒充了她才收手,现在想想那会的得意是多么愚蠢,老爷少爷他们怎么会认不出她来呢,不过都包庇着自己罢了。 两个人都在怀念着魏斩辰,只是怀念的内容毫不相干。 在宣疏影这里,他永远都是好哥哥,但在洛秋芙这里,他的形象就变得复杂起来。 围观的人们眼看着这特别能吃的姑娘也不吃了,那风华绝代的美人也不端着了,顿时觉得无趣了自顾自的散了不少,余下几个看饿了的,倒是给面摊子添了不少生意。 第五十七章 深夜来客 是夜的凉州,正处在繁华过后的余热里,茶馆酒楼里说书人们还在传诵着这次比武的传奇事迹。 白前这匹黑马自然是被大肆描写的对象,尽管看客们鲜有几个人看的清沉水剑法的招数,却无一不把他说得神乎其神。 陆谦对此自然是十分满意,早早就回房休息了。 而白前混在人群中慢慢啜着酒,酒倒算不上什么好酒,只是他喝得格外认真。 在人群里听着关于自己的故事,尤其是听着那些故事慢慢偏离原来的方向,走向四面八方,在越来越精细的描述里,被说的更加扑朔迷离。 突然有人过来,惊了他听故事的心情。 来人道:“原来少侠就是大名鼎鼎的沉水剑的传人,无怪乎那一天能活着走出洛秋芙的房门。” 这一句音量不算大,信息确实爆炸性的。 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过来看白前,就连台上的说书先生也停下了手中的醒木,都屏住呼吸等着听下文。 白前微微抬了抬眼,说话的,原来就是当时在临安酒楼里遇到的那个“万事通”。此刻正一手托着一盘烧羊肉,一手提着一壶状元红,从他原来的坐处挪了过来。 之所以说他是挪过来的,主要也是此人体积庞大,行动看上去都不怎么方便。 一屁股坐下来的时候,白前觉得面前的桌子都抖了三抖。 白前不管观众们的好奇,只是低着头自顾自吃菜喝酒。 众人:大侠果然是大侠,遇到什么都不乱。 白前内心:赶紧吃饱赶紧溜。 万事通坐稳之后开始自我介绍:“在下万事通,有幸认识白少侠,那日在望江楼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请少侠不要见怪。” 白前内心:谁跟你认识了。 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他悠然喝下壶中最后一杯酒,抬手招呼小二过来结账。 万事通却拦住了小二,说着小二这单算我账上,待会一起。 万事通满脸的肥肉上都堆着笑,说着:“白少侠今日一场大战,想必也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吧,在下就不打扰了。” 白前向他微微点点头表示感谢,想着日后大概也碰不到了,吃了别人的饭,也不用还钱,也不好太冷漠。 就出去解了个手回来就找不到白前的商陆一脸懵逼,看到之前白前那个临窗户的桌子边上围满了人,好不容易跳起来才从人缝里看见一个脑满肠肥穿着浮夸的大汉正在口水横飞的说着一些什么。 走近了一听,才知道那人是在编排白大哥的风流逸事。 他说白前在临安城里抓小孩子要挟店主要抢人家的剑。 听众甲:“大侠果然是大侠啊,连出场方式都是如此与众不同。” 听众乙:“必是那孩子过于顽劣,白大侠在替店主教育后人啊,大侠果然古道热肠啊。” 听众丙:“那剑必是凶物,留在店主家里指不定带来什么灾劫呢,白大侠这是在挽救他们一家人啊。” 商陆:“哈?他们在说什么呀。” 他说洛秋芙看上了白前,让他陪床换剑,而白前还答应得甚是爽快。 听众丁:“白大侠果然魅力非凡,就连那出了名的蛇蝎美人也拜到在他剑下。” 听众戊:“大侠果然是大侠啊,为了剑什么风险都在所不辞,这才是剑客应有的样子嘛。” 听众己:“真想给白大侠提剑啊!” 万事通虽然见惯了世事,但是还是没料到白前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都这么高的人气。还想着说点什么不好的撩动一下大家的好事之心呢,结果不管说什么都只会增加他在人们心中的形象。看来刚刚那顿饭钱付的不亏,看来日后行走江湖还是要继续跟他套套近乎。 商陆:“咋连提剑的活都有人抢,这些人该不是疯了吧,不过白大哥打架的时候可真帅啊。” 听到这里,商陆也没心思当看客了,得赶紧回去看紧了他的白大哥,免得有人抢了自己的活。 上楼去找白前,却看到房里的灯都灭了。 白前生怕有人来打扰他,他可是受不了那些莫名其妙的热情人士。他又不想走什么江湖,走哪里都被人认出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尽管还没有睡觉,他也早早灭了灯,抱剑坐在黑的瞎火的桌子旁,严阵以待。 商陆可不管这些,鬼鬼祟祟推门打算溜进去,一声白大哥还没出口,白前的剑就已经抵上了他的喉头。吓得他立马扑通一下跪下来求大侠饶命。 白前终于从声音里认出来这是自家不争气的小弟,草草送走了溜进来差点被自己一剑削死的商陆之后,他继续严阵以待。 他知道今夜不太平,怕是没有好觉睡,却万万没料到来的人,是洛秋芙。 她是敲门来的,来的光明正大,一点也不忌讳围观者的眼光。 刚刚才听到万事通说了几句洛秋芙,没想到美人就自己来投怀送抱了,众人更加佩服白前了。 洛秋芙也不管白前睡没睡,就径自进来了,敲了门,但是根本没给白前同意的时间,她人就已经站到白前眼前了。 早已适应了黑暗的白前,借着透过窗子的月光,也足够看清洛秋芙了。 她那张精致的脸,在月色下显得更加撩人,收敛了凶悍之气,平添了三分温柔。 她也不问白前的意见,就自己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自顾自的饮了一口。 茶是早已凉透了的,并且非常苦,苦得洛秋芙皱了一下眉头。 她看了一眼白前,缓缓开口说道:“真是想不到,白少侠居然是沉水剑的传人。可你那天抢的剑,可不是沉水剑呀。” 白前也不跟她客套:“的确不是。” 白前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也说了是那把剑是故人遗物了,沉水剑是家传的,自然不是一把。” 洛秋芙:“你那故人,究竟姓甚名谁?” 白前:“骆姑娘,我那故人,你并不识得。” 洛秋芙并不肯这么轻易信他,继续追问着:“他是谁?” 白前:“总之不是魏斩辰就是了。” 洛秋芙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一些,在月色下微不可查,白前也就没有注意。 洛秋芙:“你果然认识他。” 白前仍旧表现得淡漠:“萍水相逢而已,都是江湖中人,难免会碰到。” 洛秋芙:“你与他如何相识?” 白前却并不隐瞒:“数年前曾于长安花柳巷中有过一面之缘,一起喝过酒罢了。” “花柳巷?”洛秋芙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地点的名字,显得有点不可置信。 白前:“他是熟客,风月场上的老手了。” 说着白前慢慢把脸转向洛秋芙,带着一点好奇的神色,问道:“莫非,骆姑娘,也是被他骗去了芳心?” 洛秋芙否认得毫不犹豫:“不,他欠我债!”语气却是咬牙切齿的。 白前:“看你的样子,十有八九是情债咯。”说着白前也咽了一口手中那苦涩的茶。继续说道:“骆姑娘,芳心易许却难收,可不要轻易许了人呐。” 洛秋芙看着白前这一脸打算看好事的欠揍表情,气得够呛。一句话也没再多说,就起身离去了。 白前看着洛秋芙愤然离去,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瓷茶盏,又补了一句,“骆姑娘,你深夜来访,不会就是为了陪白某人喝茶的吧?” 洛秋芙没有回答他半个字,出了门就不见了身影。 第五十八章 深夜来客(下) 白前猜到她会回来,但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了。 楼下的食客们酒足饭饱后也都渐渐散了,而街上的更夫也敲过了第三遍锣。白前就那么坐在房里,一动不动,就像他也是这屋子里的一件家具,从来就不会动。 但她终究还是来了。 洛秋芙这次来却不像上次那么张扬,是从窗户进来的,只穿了件最普通的黑色夜行衣。 看见坐在桌前似乎在等人的白前,她愣了一愣。 洛秋芙:“你在等我?” 白前:“算是吧。” 白前依然没有点灯,好在今夜是七月十五,月色明亮足以照得见彼此的脸。 白前:“我在等你来取这把剑。” 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龙渊剑。 曾经杀人如斩草的长剑,此刻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就那么安安静静的躺在剑鞘里,看上去温柔无害,不像什么夺命的利器,反而更像是一件前朝的古董。 洛秋芙追随着白前的目光,把龙渊剑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若非曾经经过她的手,她也认不出这样低调的剑鞘里会藏着那么一柄割伤心事的剑。 沉默良久,她才开口,声音里有压抑着的哽咽。说的却是“好久不见。” 逆着光的脸上,白前看不到有没有泪痕,心下却觉得有些奇怪。 按说洛秋芙和龙渊剑并不认识,何至如此。 她说:“这剑,我可以拿走?” 白前:“你不就是专门来盗剑的?” 洛秋芙浅浅笑了笑:“盗剑?白少侠何必说的那么难听。我只是想要拿回应该属于我的东西。” 白前:“洛姑娘可真会说笑,这剑可不随你姓。” 洛秋芙:“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白前:“白某人既然在在此等你,那就不可能让你拿走。” 洛秋芙:“白前,这不是你的剑。” 白前:“但也不是你的剑。” 说着洛秋芙就伸手去抢,手上的功夫,她自然不是白前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白前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了,似乎根本没有动过,只是右手还按在紫檀剑鞘上。 而洛秋芙则是一手按住心口,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洛秋芙:“白前,你就不怕我杀人灭口么?” 洛秋芙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下压的眉头里,尽是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她站着,白前坐着,此时的洛秋芙,是居高临下的,是随时都可以发动攻击的姿势,而白前坐着,明显处于劣势。 可他却说:“倒也无妨。” 洛秋芙:“我们唐门有的是杀人于无形的法子。” 白前:“略有耳闻。”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是洛秋芙却并没有真的对白前使毒。 等稍微恢复了一点,她开始认真看起了白前,说:“白前,你既然等我,为何又不肯把剑给我?” 白前:“白某只是想着,依骆姑娘的性子,既然我没有利用价值了,自然也不会让这剑留在我这。” 洛秋芙:“这剑对你就如此重要么?” 白前:“故人的遗物,不好流落在外。” 洛秋芙:“白少侠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一向独来独往,未曾听闻有什么了不得的故人。” 白前:“洛姑娘你都不认得这剑,还不是同白某人一样执迷不悟。”说话间他慢慢抬起头来,微微仰着脸看着洛秋芙。 “话说回来,这把剑,和斩辰的关系并不大,洛姑娘就是抢了回去,也没有什么用处。” 洛秋芙:“我不管,只要是跟他有关的,我都要拿回去。”洛秋芙说的无比坚决。 白前从桌上拿起剑来,翻来覆去细细端详,悠然说道:“这剑上亡魂无数,怕是今日又要多添一条了。” 洛秋芙只见寒光一闪,颈上一片冰凉,一股腥甜的味道就蔓延开来了。 房间里的气温似乎都下降了几度,白前就在一瞬间扭转了双方对峙的胜负。 洛秋芙还保持着之前站立的姿态,白前也仍然坐在那里,除了手里的剑是带着森寒的杀气之外,他整个人依旧是平和的。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保持不动,剑锋只划开了一层浅浅的皮肉,远不到要命的程度,但刚刚的洛秋芙完全没来得及反应,心下一惊,身上都出了一层冷汗。 在确认白前并没有认真要取她性命之后,洛秋芙突然出声打破了沉默,“不给便不给,怎么还打人呢?” 白前收回龙渊剑,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白布细心地擦拭着并没有沾到血痕的剑身。“多年不见,这剑都钝了。” 语气里充满感概,对洛秋芙的问话充耳不闻。 等他收剑入鞘之后,才重新看向洛秋芙,说:“剑可以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尽管狂跳的心都还没有平静下来,但她深知要不是白前自己收手,估计她这会真的成了这剑下的一条亡魂了。答话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一些。 白前看着她,突然笑了,“若是龙渊真要杀你,你不会有机会害怕。” “哦,对了,你今天带走的那个姑娘,我要带走。”表情已经放松下来的白前已经看不出刚刚那一霎的阴寒了,似乎只是在说着寻常买卖。 洛秋芙:“拿剑换?” 白前:“是!” 洛秋芙:“她是你什么人?” 白前:“倒也不是什么人,我跟她不是很熟。” 洛秋芙:“不行!” 白前:“嗯?” 洛秋芙:“我若不允,你要怎样?” 白前不以为意:“不允,那就去抢呗。” 说着白前抱着剑身体往前倾了倾,稍稍压低了一点声音,说:“难道你能拦得住我?” 想到刚刚那一剑,洛秋芙不由打了个寒颤,勉强稳住心神,换了稍微轻松点的口气问道:“我只是盗剑,你却要偷人?” 白前保持着一贯的严肃,说道:“不错,那个姑娘,我一定要带走。” 洛秋芙想了想,反正自己打也打不过他,跑也跑不过他,除了答应他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便想着暂时拖住他,等自己回到住处多拿点毒药再做打算。 第五十九章 假的洛秋芙 洛秋芙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咬着嘴唇,很严肃的样子,仿佛是在思考这笔交易的价值。沉思良久之后,她抬起头来看着白前,确实换了一副表情,变得轻松了许多,“我就知道白大哥你不会见死不救?” 说话间,她已经变了一个声音,白前还有些错愕,没反应过来是谁。 紧接着,洛秋芙一抬手,撕开了脸上的人皮面具,现出来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白前就更加困惑了。 她突然调皮的笑了,说,“怎么,白大哥,咱们白天还见过面的,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 白天反应过来,他说:“你是宣疏影!”看着这张和魏斩辰一点也不像的脸,白前突然明白她白天的话里怕是很少有几句是真的。 白前:“你根本就不是魏斩辰的妹妹,你是骗她的” 宣疏影说:““我没有骗她,魏斩辰真的是我的哥哥,还是一母同胎的孪生哥哥。” “可你长得根本不像他”,白前表示怀疑。 “我是他的妹妹,又不是弟弟,为什么要像他?”说话间,她已经自顾自坐里下来,还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只不过平日里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到处跑,他们不放心,才让我易容成男装的样子”。 “我从小学艺不精,武功平平,少爷他们怕我出门在外受人欺负,就让我学了这易容之术,关键时候,还可以金蝉脱壳。”她继续补充道。 白前很快就理清里前因后果,她本来不过是想易容成神似魏斩辰的样子,方便行走江湖,没想到误打误撞,遇上了洛秋芙。也不知道是念着旧情还是一心要寻仇的洛秋芙一看到有魏斩辰的消息,不惜与武林做对,从盟主那里抢走了她,才让宣疏影得以脱身。 白前也放下了警惕,抿了一口茶,说道:“你怎么不留在洛秋芙那里,她那里要安全的多。” 宣疏影:“我哥哥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万花丛中过,朵朵皆留情,我哪知道洛秋芙是来认亲的还是来寻仇的啊?” 白前:“我看洛秋芙很紧张你哥哥呀?” 宣疏影:“呵,谁知道啊,万一我哥哥得罪了她,她要拿我泄愤怎么办?她可是唐门的掌门,到时候把我毒死了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白前:“我还以为她是你嫂子呢。” 宣疏影咧嘴一笑:“我嫂子啊,我嫂子可多着呢,我哥哥都未必认得全,我哪知道谁是谁。” 白前微微敛起了眉头,有点好奇地问道:“你哥哥?真是那种人?” 宣疏影迎着白前的疑惑,笑着说:“能用美色,何必用命去博?白大哥,你想的不错,我哥哥就是那种人。” 白前提高了一点音量试探性地继续问:“斩辰他武功也不错呀。” “两肩担日月,一剑斩星辰,是我爹给哥哥取名的用意,可惜他呀,彻彻底底辜负了父亲大人的期待。”宣疏影边说边摇头,似乎对哥哥魏斩辰流连花间的一生极为失望。 白前:“你跟你哥哥的名字,怎么差了那么多?” 宣疏影:“因为我是跟娘姓的,我爹知道娘怀孕了之后就去战场了,他给哥哥留了名字,没料到还有我,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白前眼睁睁看着她收敛了刚刚快乐的神色,眼里的光芒也渐次黯淡下去,低下头,盯着一无所有的桌面,说:“白大哥,你知道我哥哥是怎么死的吧?” 白前回想起多年前最后那场对战,他怎么能忘记,火光照亮的夜里,那一支从远处飞来的箭,怎么能忘记,魏斩辰在他面前倒下去的背影。 那支箭是奔着他来的,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弓箭手淬了毒全力射出的一箭,任何人只要中了箭都必死无疑。 在卫兵的簇拥中,他甚至无法抢回魏斩辰的尸体,只能任由他倒下去,看着他被西凉的军刀砍碎了盔甲,被乱军的马蹄人脚一一踩过。 这些年,白前一直拒绝想起魏斩辰死去后的模样,他希望记忆里的他永远都是风流倜傥的,而不是凭着那支箭才认得出的血肉模糊的残破尸身。 他闭上眼睛,把泪水关进眼眶,忍住呼吸,把哽咽咽下去,避免让宣疏影看出端倪。他说:“你哥哥没有辜负你父亲的期望,他也是战场上英雄。” 他控制的不错,声音里只有微微的颤抖。 好在宣疏影也没有继续追问更多的细节,只是幽幽说道:“说起来也真是可笑,哥哥他们在战场上为了保卫这片疆土拼尽了性命,到头来竟然都是为杜衡那个逆臣贼子铺平了谋反的路!沦为史书都不会提及的牺牲品。”带着无尽的嘲讽与不忿,宣疏影把每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 白前甚至能看见她额上的暴起的青筋和捏到指节发白的拳头,想了想还是不说她哥哥是为了保护自己死掉的吧,免得被她恨上,虽然她打不过自己,但多一个仇家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白大哥,你有想过给我哥哥报仇吗?”宣疏影就像突然想起来还可以报仇这回事一样。 “你哥哥的仇我已经报了。”白前记得自己也是拿箭射死的他,让一个弓箭手死在他自己做的箭下也算是一种狠毒的报复了。 “白大哥,当场就报了吗?”宣疏影对后来的战事已经没有多少概念,只是从那里听来一些零碎,她知道自己的国家赢了,也知道西陵晔牺牲的事情。其他的细节问题就一概不知了。 白前:“是呀,我亲手报的。” 知道哥哥的仇报了,她这才又想起自家少爷来。 继续问白前道:“那少爷的仇呢?” 白前:“你说小晔?我也不太清楚他是怎么死的,严格的说,他还没死呢。” “你说什么?”宣疏影一激动噌的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差点把桌子给掀翻了。幸好白前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桌沿。 寂静的夜里被这一生惊到,窗外树枝上惊飞了几只夜宿的鸟。 白前一只手还按着桌子,也慢慢站了起来,他说:“你看今夜这月色,如此明亮,不如我们去看看你哥哥吧。” 第六十章 月色访孤坟 宣疏影却突然愣住了,大概是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去看看哥哥吧。沉默了一会,她抬起头来问道“我说了你便信我么?” 白前释然一笑,抬手提了提手中的龙渊剑,说“无妨,你若骗我,我就把你和他们葬在一起便是了。” 宣疏影苦笑一声,“说的也是,我刚刚就差点死了。” “你要杀我,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需要防着我。”她又补充道。 白前:“我知道斩辰还有一个妹妹,只是从未见过。他提过几次,他对你一直不太放心。” “还不是他们惯的,把我惯成了一个废物。”宣疏影的语气似是嗔怪又似是怀念。 窗外的月亮也近西山了,白前带着一点催促道:“天快亮了,你随我来吧,去看看他。” 白前的轻功是当今武林数一数二的,宣疏影这样的入门级别的根本就跟不上他。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宣疏影就眼睁睁看着白前从自己眼前消失了。 站在凉州城外的草原上,她茫然四顾,只能看见西边低悬的一轮明月,和一些依稀的星辰。 她忽然想起,今夜是七月十五,是传说中阴阳两界相通的日子,是传说心怀不舍或者不甘的离魂回到人间的日子。 一阵夜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战,又不知是惊醒了何处不知名的鸟儿,一声凄厉的鸣叫猝不及防划过夜空,让人不寒而栗。 饶是宣疏影并不信什么神鬼,此刻也有些害怕了。她想叫两声白大哥,可刚一张口,就灌进来一股凉风,再听听这寂静的夜晚,似乎她一出声就会被当成猎物一样吞噬掉,想想还是闭嘴了。 不远处漆黑的树影下似有人影闪过。 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把注意力集中到最大限度,手中也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刀,她开始一步一步向那藏人的树影下走去。 屏住了呼吸的她几乎可以听到脚下青草被踩碎的细微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听见了草叶上的露珠掉落到地上的声音。 树叶间传来极为轻微的沙沙声,未及思考,宣疏影就把手中的短刀向那声音的来源处掷了过去。 可是既没听见刀子刺入树干的声音,也没听到刀子落地的声音,好像就那么消失了。 正紧张中,只见一人从树上跳下来,手中正捏着她刚刚扔过去的短刀。 来人的身影有些熟悉,待看清是白前的时候,宣疏影已经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想骂他,却在开口之前就被他一把拉走了。 几个起落之间,白前已经带她来到了一片坟茔之间。 这片坟自然不是什么乱葬岗,不但面积辽阔,而且碑也多的数不过来。只是坟包的大小却不一致,看的出来有不少是多人合葬的。 宣疏影有些愤怒又有些好笑地质问白前:“白大哥,你刚刚吓死我了。”愤怒的是他刚刚那一场差点把自己吓破胆,好笑的是白前这一把年纪怎么还爱玩些孩子的小把戏。 白前听了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说道:“刚刚有人跟踪。” 宣疏影倒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听了这样的解释,也就不再追究。 “那你看清是什么人了吗?”她此刻更加关心的是到底什么人来跟踪他们。 白前:“你认识的,就是你那救命恩人。” 宣疏影:“洛秋芙?” 白前:“不错,正是她。” “她是料到你会来找我,所以一路跟踪了过来。”白前补充道。 宣疏影:“她怎么知道?” 白前:“她是赌,赌你说的是真的。若是确实是魏斩辰的妹妹,必然会来找我。” 宣疏影:“那现在甩掉了吗?” 白前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于纠结,只简短回了一句“嗯”,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他此刻抱着剑站在一大片坟茔面前,在惨白的月光下沉默不语,仿佛一身白衣的他,也只是这万千墓碑中的一员。 宣疏影被他身上的肃穆所感染,也没再多问。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那一片墓碑。 许多名字她都不认识,就像昔日的沙场上许多人的面孔她都不认识一样。 静默了一会,白前开始向西北方走去,穿过几座坟,来到一个小小的坟包面前站定,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宣疏影跟过来了便向她点了点头。 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她马上就领会到他的意思,知道这一堆黄土下,埋的就是自己那个孪生哥哥了。 可她竟然哭不出来一滴眼泪,这样的事情她何尝不是早就知道了呢? 在西凉的军队还没有撤退到岭南的时候,在她还被他们绑着看守的时候,就隐约知道了。 哥哥的死她未曾见过,可多少是有感应的。 “那天是个阴天,中午还起了大雾,他是下午离开的,我都知道。我当时是晕过去的,还做了一场梦。”宣疏影的语气里似乎只是平淡的追忆往事。 白前却有些吃惊,按说她那时候已经被困在西凉军营,不可能知道那些细节,怎么会说的分毫不差。 宣疏影:“我记得那场梦,梦里我还小,哥哥却是长大的样子,他给我编了一个杨柳花环,那是我最喜欢的玩具,怎么也玩不腻。他把编好的花环放在我手里,跟我说,哥哥要出一趟远门,让我等他。” 白前就站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听。 宣疏影继续说道:“醒来的时候莫名其妙心里堵得慌,我一个人哭了很久,我突然就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宣疏影:“他走的时候,还是带着他耍帅的扇子,他就连把防身的剑都没有带,怎么能平安回来呢?” 不像刚刚初见这坟墓时候的冷静,说着说着,泪水就下来了,她也不去擦,就那么继续说下去。 宣疏影:“我想着我得给哥哥报仇,只要人活着,总还有机会,直到我在西凉看到龙渊剑。” 白前:“这剑是你带回来的?” 宣疏影:“龙渊是少爷家里祖传的剑,从小他们就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我看到它孤零零挂在那里,被西凉人当做战利品一遍遍炫耀,就知道了,少爷大概也是不在了。” 宣疏影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像是吐出来多难来郁积的心事。 听到这里,白前没有再说什么,一时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白前抬头看了看天,月亮还是那么完满,不会因为人间的生死离合而有分毫的变化,他又看了看月光下黑黝黝的山脉,它们静静地站在这片坟茔的背后,也不知道站了几千几万年了,从未改变过。旋即目光又回到了魏斩辰的碑上,碑上并没有写名字,因为只是一座衣冠冢,经过那样惨烈的践踏之后,他的尸体早就找不到了,找到了也认不出那个是他。 这些白前自然不会告诉宣疏影,更不会告诉洛秋芙,甚至不会告诉西陵晔,他谁也不会说,疼痛到他为止是他能想到的最周全的办法了。 不写名字是白前的意思,他只让人刻下了他们的生卒年月,不是同年而生,但是同日而死,这墓碑总有一天会被风雨侵蚀,他们的名字也迟早会在时间里被更多的人事所淹没,没有必要强行去留一个后人无法辨识的名字了。 宣疏影:“我们俩个从小失去父母,是老爷慈悲,留下我们还抚养我们长大,我当时去了西凉,知道要嫁给敌人的时候,一心求死,便看到了这剑。” “少爷一家对我们兄妹俩恩同再造,我的命不值钱,但我还想把剑还给西陵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终于止住了泪,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 虽然未曾提及半个字她这些年的艰苦,但哪怕迟钝如白前,也可以想见那是多么不容易的几年。 白前看了她一眼,虽然仍旧是看起来十八九岁的稚嫩面庞,却早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在哥哥身边撒娇的小姑娘了。 宣疏影:“哥哥不在了,我也就做不成妹妹了。”宣疏影说起这句的时候语气变得很轻很轻,似乎只是对自己说的。 第六十一章 就此别过 姑苏的消息还未能传到遥远的凉州,所以当白前跟宣疏影两个人在魏斩辰的坟前的凭吊往事的时候,内心依然是以凭吊死人的心情想起的西陵晔。 一轮圆月渐渐没入西山,跪在地上的宣疏影很快就被露水打湿了衣服,冰凉的触感反而叫人更加清醒。 白前依然保持着之前抱剑的姿势,仿佛怀里不是一件杀人的凶器,而是某件珍藏多年的宝物或者某个舍不得放开的人。 他低低的声音在寂静的黎明响起的时候,就连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他问宣疏影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宣疏影更是像在梦中被突然惊醒,表情上尽是错愕。她仍然跪着不打算起来,她原本想给哥哥也编个花环留下来陪他,又怕太突兀反而暴露了他,只能默默地在他坟前尽可能多待一会。 她说她要把剑送给少爷的,哪怕是送到他坟里也不能让龙渊在外面流浪。说的好像龙渊是少爷流落在外的孤零零的孩子一样,而它只是他的剑,还不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剑。 白前想了下,龙渊这样的名剑,大概并不愿意殉葬的。 然后他说:“你家少爷并没有坟,他还没葬呢。” “死这么多年都不葬的吗?莫不是老爷疯了非要把尸体留着?”宣疏影显得有些惊讶,显然是忘了之前白前已经给她说过一回西陵晔没死透的事情了。 略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白前问道:“我看你家老爷确实非常重视少爷呀,对他特别好。” 宣疏影:“那是当然,少爷可是老爷唯一的儿子,一出生就没了娘,老爷待他,一半是父子情谊,一半也是给他那死去的娘亲的补偿吧。” 这回轮到白前吃惊了,他认得西陵晔的母亲,是个很端庄的大家闺秀,最关键的是,还活的好好的。 白前:“你家夫人不是还活着?” 宣疏影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白前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等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宣疏影知道,解释合理不合理她顾不上了,但解释肯定是要有一个的。 想了一会儿,她说:“夫人只疼小姐,不怎么管少爷呀。所以少爷跟没娘也没差了。”这种解释骗傻子也不行啊,何况是跟西陵晔那么熟的白前。 他确实很少提及他的母亲,但他们母子之间最多是疏远一些,绝不等于没有娘呀。 见白前不信,她忽然豁出去似的,一边缓缓站起来,一边说:“少爷的亲娘,是夫人的亲姐姐,少爷出生没几天,就死了。” 白前没说话,只是拧着眉头疑惑地看着她。 “说起来,都是前朝的事情了,时过境迁,他们也都不在了,说出来也没什么。” 白前看了她一眼,好心提醒道:“你们老爷还活着呢,他要打死你应该也挺容易的吧?” 宣疏影似乎刚刚意识到这个问题,点了下头,“是,老爷打死我跟拍死一只苍蝇一样容易,而这件事,又是他一直瞒着少爷的。” 白前:“少爷他自己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宣疏影明显有点心虚了,声音都低了下去,“我听老管家说的”。 白前:“老管家还活着吗?” 宣疏影:“他死前说胡话说的,被我听到了。” 白前似有所悟,说:“哦,那算了,我就不问了,明天安排你跟陆叔回姑苏吧。” 宣疏影:“回姑苏干嘛?” 白前:“去找你家少爷呀,他现在在姑苏。”宣疏影对这个安排并没有什么异议,毕竟她也不敢自己带着龙渊上路了,被抓了一回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再被谁逮到估计就真的没命回去了。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能在白前见死不救之后还是那么相信他,大概是因为少爷一贯相信他吧,而她有一贯相信少爷。 次日白前在陆谦邀请他一起回去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倒是托付陆谦将商陆和宣疏影都带回去。 宣疏影自是感激不尽,回去这一路凶险,能跟着陆谦一行人一起,也顺利多了。 可商陆却不肯回去,他出来时间尚短,除了跟着白前学了点轻功之外,没有一点儿长进,怕是回去了也要给两个姐姐笑话的。 白前看着商陆微微笑了一下,说:“武林大会你也见过了,可以回去了。” 商陆倔强地站在白前面前,仰着头直视着白前的眼睛,说:“不,我是要跟着师傅走江湖的。” 白前有些无奈:“江湖中最大的事情也就是武林大会了,你也见过了,没什么好看的。”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这次武林大会上露了个脸,我怕以后你再跟着我就没有那么清净了。” 商陆突然想起了一个严肃的问题,白前一直说要回家过年,他的家,到底在哪里呢? 想到就问,他一直是个直肠子。 商陆:“白大哥,你家在哪来呀?” 白前:“不是说了吗,在南边,很远的南边。” 商陆:“出了国境吗?” 白前:“你真不走?” 商陆:“白大哥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这小子是铁了心要把白前的功夫都学到手不然是不会罢休的。 站在一边看热闹的陆谦却突然发话了,“天也快亮了,你们俩个都不跟我回去的话,那我可先走了。” 白前点了点头,向陆谦一挥手:“三叔一路顺风!小侄就不送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宣疏影早已不知不觉的换了一副面目,她现在除了比白前矮,眉眼看上去已经和白前殊无二致了。 以至于白前看向她的时候都惊了一下,迎着白前不可置信的眼光,她调皮地笑了一下,说:“白大哥,这一路上,就借你的脸了啊,你的三叔我来保护,你安心回家去吧。” 白前知道她的功夫底子,保护陆谦是完全没指望的,能保护自己就不错了。 “行,我答应了,把脸借你。”尽管心里明白,但还是装作大度的一摆手,随即翻身上马引着缰绳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流浪惯了的他似乎根本就不会好好告别,直到背后的马蹄声已经走远到听不见的时候,他才回头看了一眼。 商陆看出他有几分不舍,但是分不清他不舍的到底是谁。干脆直接问他:“白大哥,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姑娘了?” 白前:“嗯?哪个姑娘?” 商陆:“就是易容成你的那个姑娘呀?” 白前:“我和她,不过几面的缘分呢,哪里就那么容易喜欢上啊。你小子瞎想什么呢?” 商陆:“那你回头看什么?” 白前:“我在看陆叔呀,回去这一路应该会消停了吧,希望他们可以平安回到姑苏。”说着他拉了一下手中的缰绳,继续说道“你刚刚不是问我家在哪儿吗?我家确实不是中原的,咱们接下来就要穿过横断山脉,去西凉了。” 说着他双腿一紧,催促胯下的骏马加紧了行程,商陆也赶紧加鞭赶上,两个人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