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小姐的上门婿》 第1章 崔姑爷 三月末的天气,莺飞蝶舞的沈家花园内,春阳和煦,暖风拂人。 沈家大小姐沈娇娇率领一众的丫鬟仆妇在自家花园假山子上凉亭内看风景,养娘们抱着各色食盒,各种玲珑的点心在凉亭内的春台上摆了满满一桌子,甜食糖果稀罕果品,应有尽有。 沈娇娇吃的有点儿累了,看丫头放了一会儿风筝,又迎着暖阳用白馥馥的胖手指摩肚皮,忽然搭眼一瞅,就见假山下走过了一个人来。 是一个高个子的青年,穿着湖蓝色的春衫,拿着一卷书。从凉亭的方向看,只能看到一点额头,春风拂袖,他风度翩翩。 丫鬟仆妇们也看到了假山下的人,大丫鬟海棠就悄声说:“小姐,是姑爷哎。” 沈娇娇早就看到他了,此时听了,眯眼没说话,看看他正走到假山下,忽然一抬脚,脚上胖胖的绣花鞋就飞了下去,正落在了假山下的小湖里。 青年的脚步就一停,微微抬头,往假山上望了一眼。 这一眼,却正和沈娇娇的目光相碰,对方就立即移开了眼光。 沈娇娇心中就一火,站起来,掐着胖腰,对假山下的人说道:“捡起来!” 假山下的青年,沈娇娇的新姑爷,站住了脚,隔得远,看不清他什么表情,但一会儿,便见他撩起长衫,跨进了湖里,弯腰,捡起了水中的绣花鞋。 沈娇娇见他捡起了鞋子,气焰更涨,居高临下的又道:“送上来。” 假山下人的眉头皱了起来,一双寒星一样的眼睛微光闪烁,但他没说什么,随后就上岸,攀藤寻路,从石阶下走到了假山上。 假山上的凉亭内,众丫鬟们又都被自家小姐这一出弄傻了,呆呆的聚在凉亭内,看着沈宅的新姑爷崔朔慢慢的走上来。 大丫头玉兰就要去接鞋子,但还没伸出手来,就被沈娇娇一个眼风杀了回去,沈娇娇凌厉的眼睛瞪着刚走上来的崔朔,往假山石上一坐,将胖脚一伸,又对崔朔道:“给我穿上!” 丫鬟们都震惊了,这鞋子还是湿的啊,小姐这是在闹哪一出。 沈娇娇气势汹汹,丫鬟们都不敢说话。沈大小姐看她姑爷的眼光,倒不像在看姑爷,而是在看仇人。 丫鬟们都怜悯的看着姑爷。 崔朔,这个沈宅新姑爷,上门女婿,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侧着半边脸,却能看到他左侧脸颊上有一条旧伤,手指长短,正在左侧颧骨处,大概是很久之前的了,虽然感觉又细又深,仿佛是被深深的割进去的一样,但在这阳光下看,却也只是一条细细的红丝。 在他这张完美无缺的脸上,有些绮丽,并不狰狞。 但依然算破了相。不再是完美无缺的崔姑爷。 沈娇娇也看到了他脸上的疤,微一分神,随即想起正事,板着脸,依然把脚高高的翘了起来。 崔朔见让自己给她穿湿鞋,眼睛垂下来,长而密的睫毛盖住眼光,依然毫无表情。随即就弯下腰,握住她的胖脚腕,真就将半湿的绣鞋给她穿上了。 一众的丫鬟婆子们都心怀怜悯。心想做人上门女婿太不容易了,不知道小姐还要出什么幺蛾子。 这里,沈娇娇使唤完了她姑爷,瞧了瞧他的面色,见他依然一副不咸不淡的脸色站在那里,眼睛看着一侧,显然是一点儿也不想看到自己。 她心里就不由得更加上火,心想父亲千挑万选,怎么就给自己选了这么个丈夫! 就又想起当日选婿的事情来。 她沈娇娇,大名沈娇娇,小名娇娇,乃是扬州巨富沈之瑜的独女。父亲沈之瑜是这扬州城,乃至这大元朝最富有的四大富商之一。另外的三个,一个是陕西云门的李云山,主做药材生意,货通天下;一个是陆州巨富石玑,乃是位坐拥三座铜山的矿山之主;还有一位,是东海寓公卫子房,与海外贸易,靠的是海盐发家。但这三位巨富,在财富上的声誉,却都稍逊沈老爷一筹。 因为沈家乃是世代经商,传到她父亲这一代时,已经坐拥几千顷良田,几百家商铺店面,丝绸、瓷器、珍珠、宝玩等宝货货通天下。且家业传到父亲手里之后,又添了钱庄票号的生意,沈父长于经营,“沈字”字样的票号遍布大元朝富有州县的街市,凭借雄厚财力,沈老爷在大元朝富商的名单中,就常常的拔了头筹。 但可惜的是,人无完人。沈父富甲天下,却独独的在子女份上缘浅,如今年过半百,却只有沈娇娇一个女儿,还是已逝的结发妻子留下的。沈父后来虽然广置妾室,屡纳宠姬,却再也没生出孩子来。 所以沈父对沈娇娇一向百般疼爱,爱如珍宝。又怜她幼年丧母,缺少母爱,向来是要一奉十,犹恐不足。就将她养的太骄纵了一些。 随着年岁渐长,沈父开始给沈娇娇张罗婚事,考虑到自己膝下无子,家业又大,沈娇娇又养的娇,沈父就想招一个上门女婿。 沈宅招女婿的风声一出来,赶上门来做亲的人是整日不断,几乎踏破了门槛。 但沈父择婿是有条件的,一共约计五条,一是要家世清白,二是要门第高贵,三是要品行端正,四是要人才出众,另外还要相貌不差。 单凭这五条,几乎就将扬州城的青年公子们全都刷下去了。百里之内竟无人也。其实倒也不是真无人,而是具有这样条件的公子,有哪一个是肯给人做上门女婿的呢? 别说这扬州城,就是大元朝恐怕也寻不出这样的来,所以这择婿工作就一直没有进展。 后来,沈父又扩大了寻婿范围,给手下的各大票号、钱庄、商铺的大掌柜都下了任务通知,命他们便宜打听当地的好青年,传来影像,以供遴选。 其实沈娇娇自己的要求倒不高,基本只要长得好,看得对眼就行了,但父亲的要求一直不肯降低,因此从她十四岁就开始进行的选婿工作,一直未见结果。而她进入十五岁后,沈父更加紧了搜罗女婿的步伐,备选男子的影像雪片般飞送到沈宅。 很有一段时间,沈娇娇小姐的日常就是审核这些待选丈夫。因工作量大,曾有一度累的她小胖脸都瘦了一圈。 吓得养娘丫鬟又是顿燕窝又是熬参汤的,补的她又肥回来一圈…… 在这样的选婿工作中,沈娇娇其实也曾多次点选了一些看起来眉清目秀的顺眼青年,转给父亲,也有一些似乎也通过了父亲的审核,命媒婆去走动了的。但不知为什么,最后却都没成。 至于没成的原因,宅里的人谁也没说过,沈娇娇也一无所知,但据外界的传闻是,那些青年们都没看中她,嫌她胖丑。 去年年底的时候,沈宅收到了一副远路来的画像,这画像乃是沈家最大的一家票号,在首都大都开设的“沈氏钱庄总号”的大掌柜沈远伯伯派人送来的,八百里加急送到沈宅。 这幅画像就是崔朔的。 当时崔朔的画像展开时,一屋子的人都呆了一呆,沈娇娇更像看到了十二只太阳,照耀的她哈喇子合着酥酪就掉在了绣花鞋尖上。她当即就让丫鬟抱着画轴,去了父亲的院子,因为跑的太快,还在父亲书房门口那高高的红木门槛上绊了一跤,跌的她那牛奶般白嫩的膝盖上磕出了两块血印子。 当时她不顾姑娘家的矜持和体面,对匆匆走出来满面心疼之色的父亲一指那卷轴道:“我要这个!” 就定下了她眼前这位姑爷,崔朔。 当然,当时画像上的崔朔,脸上并没有疤,也不冷漠,也不阴沉。——乃是一个面如冠玉、完美无缺的俊美青年。 如今想来,选到这样一个“好女婿”也有她自己一半的功劳。 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给自己找了些不痛快。 · 只是她点了崔朔之后,似乎也是久久的没有回音。后来沈娇娇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沈父才亲自出面走动,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件事才成了,崔朔从大都南下,来沈宅与沈娇娇成亲。 沈娇娇只听说他是最正宗的读书人的种子,祖上也曾是历代书香仕宦,如今家世败落,甘愿做人的上门女婿,如今也看中了她沈娇娇,愿意与她结发为夫妻,白首不分离。 虽然后来知道了他脸上有道疤,但沈娇娇依然高兴的梦里都要笑出花儿来。 有疤的崔朔,仍然是崔朔,虽然不完美了,但那颜值也甩了扬州城富家公子们十条大街。 为了迎接新姑爷,沈娇娇好多天坚持没吃肘子,就为了能将小腰围减细一点,以配上崔朔过人的姿容。又因他是读书人家出身,她又特命人在新房里也摆放了许多书籍,一来显示沈家的家风,二来便于他随时取阅。同时,她还吩咐了厨房的主管,让赶紧研究些大都菜,比如人参鹿茸熊掌什么的,以备将来伺候新姑爷,让他吃得习惯。 总之,曾处处为他考虑,一片诚心。 ——只是没想到,她这样的一个五好新娘,竟在洞房花烛夜就被新郎踹下了床。 说到这里要埋怨一下沈娇娇的乳母孙李氏,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洞房这晚只给留了一床被子,还是窄幅的,让她盖住左边盖不住右边,梦了一晚上的天寒地冻。然后就稀里糊涂的抱住了崔朔的热身子。迷糊中还以为自己抱住了一个火炉,然后她就被人无情的掀下了床。 因沈娇娇大小姐身娇体胖动静大,就惊动了外间值夜的婆子丫鬟们,当时就呼隆隆的围了一屋子人,直面了现场。弄得沈娇娇颜面扫地。当晚就赶他去了书房,因他没认错,后面的日子就都让他睡了走廊。 春寒料峭中,崔朔竟在走廊上得了一场病,又加上水土不服,竟差点要了他的小命。沈娇娇就因此事,被一向疼爱自己的老爹大发雷霆,并罚跪了三日祠堂。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两人的梁子从这时起就结下了。 在此之后,又有些七七八八的小事,令两人的梁子似乎越结越深,两人的关系,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如今,沈娇娇大小姐看着崔朔对自己漠然无视的模样,就心头火起,银牙一咬,腿一伸,刚穿上脚的绣鞋又嗖的一下飞到了山下,掉到了湖里,“再去捡!”她看着他,拧眉瞪眼的道。 第2章 东风和西风 晚上的时候,沈老爷回宅,沈宅七进的大宅内灯火通明,丫鬟仆妇们来来往往的伺候,沈宅中庭布置豪奢的花厅内,调开了一张阔大的春台,春台上琳琅满目,摆满了美味佳肴。 到了晚饭时间。 沈老爷的四五位老姨太太都已经来了,正在指挥丫鬟们放肴馔,沈娇娇大小姐作为沈家的第二个主子,坐在饭桌上父亲的椅子的左边,崔姑爷还没到,沈老爷且坐在一边的茶座里喝茶,看账目,和跟来的商号的掌柜聊着生意上的事。 沈娇娇早就坐在了桌子旁,几个姨娘——二姨太朱氏、三姨太柳氏、四姨太张氏、五姨太钱氏,一边指挥丫鬟厨娘们上菜,一边体贴的将沈大小姐爱吃的菜肴——红烧猪脚,干炸鹌鹑,清蒸排骨等菜,一一堆在她面前。 沈娇娇正想伸手先拿一块吃着(沈大小姐在家处处特权,什么都可以占先),却忽然听到父亲咳嗽了一声,她一抬眼,就见父亲看了她一眼,道:“吭,且先等等。” 沈娇娇不满的道:“等什么?菜已经好了。” 沈父就微责的看了她一眼道:“怀远还没来。” 怀远,是她的上门姑爷崔朔的字。 父亲竟如此偏心,沈娇娇不满的放下筷子,几个姨娘就忙安慰她道:“别心急,菜还烫嘴呢,丫头请姑爷去了,马上就来了!” 说马上,果然马上,话音刚落,就见丫头打起门帘,崔朔走了进来。富奢的华堂内,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湖蓝的身影一出现,就马上给堂内带来了三分清贵之气,清风朗朗,还是带着书卷香的那种。 一屋子的人就都看着他。姨娘们马上招呼他来坐,沈父也放下账目,走了过来,道:“怀远,来坐。”沈娇娇盯了一眼他的脸,却背过了脸去,装没看见他。 崔朔给父亲和姨娘们请过安,大家就都坐下了,姑爷得与小姐并肩,就坐在沈娇娇身旁。 一家人开始吃饭,各色好菜不断的被姨娘们夹到沈娇娇碗里,沈父就和新姑爷边吃边聊,亲生女儿且靠在了后面。 沈娇娇闲着,一边啃猪蹄,一边就瞥眼瞅崔朔的衣裳,确认还是中午那件衫子,中午在湖里湿掉的部分已经干了,没留痕迹。裤子倒似乎是换过了的,毕竟去湖里捡了三趟鞋子,他的裤子当时全湿了。 想到中午逼崔朔去湖里给她捡了三回鞋那一出,沈娇娇就心下怡然,然而又想到他最后一次给自己穿上鞋子,一句话没说,扬长而去的身影,胸中又莫名一堵。 正这样瞄着,忽然听爹爹问自己道:“娇娇,你这一日都干了什么?可有跟姑爷认真写字?” 沈娇娇忙回脸,就见老爹正一脸严肃的看着自己,姨娘们依然在忙着夹菜,不过,并不只是送给她的,许多好菜,也进了崔朔的盘子。 有一张好看的脸果然占便宜。 “啊!我——”沈娇娇想了想今日老爹给布置的任务,让她跟着崔朔读读书,写写字,还给规定了数量,让她每日写三篇大字,交给崔朔审核。以备沈父定期考核。 想到这个,沈娇娇就心中不舒服,父亲这种安排,明显有种让崔朔管着她的感觉。且今日那三篇大字,她是一个也没写。也并不是忘了,而是经过了中午那场“三进履”的大戏,她自然是没法再去找崔朔写字。 所以她梗了梗,瞟了崔朔一眼,脑中正想编个谎骗老爹,却听一旁的崔朔道:“娇娇这一向也颇用功,岳父不必忧虑,依小婿看,她的学问虽一时不能长进,心倒长进了不少,比往日更生聪明了。” “……”这话怎么听着话中有话,沈娇娇心疑的看了崔朔一眼。又见老爹仿佛带点心事的道:“怀远,难为你肯教她,娇娇一向被我宠坏了,这坏脾气还得你慢慢的给她改。” “……”这还是她的父亲吗? 又听崔朔很谦和的道:“岳父大人请放心。小婿倒不觉得。” 沈娇娇眨眨眼,心想这是真心话?却见父亲又望着自己,目光复杂,语重心长的道:“娇娇,这两日怀远身体渐好(伤寒渐愈了),你就别出去玩了,且跟着姑爷学习,待你有长进了,为父再许你出门。啊。” 什,什么?!!沈娇娇震惊的蹄髈差点掉盘子里,连出去玩都不能了?还要跟着他学习?!这怎么可能?!沈娇娇眼睛一夹,就要用惯常的手段跟老爹耍赖。 没想到她刚调整好一张哭丧脸,还没张口说不,沈父就一抬手止住她道:“嗳,不许撒娇使性!为父这也是为了你好,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今晚你就跟着怀远一起看书写字,为父明日就要查你的字。”说完又补充道,“你也别想偷跑出去玩,我会让你乳母同何伯盯着你的。”何伯是沈宅的大管家,还有一位二管家叫沈贵。 说完显然是为了表明立场,竟亲自给姑爷崔朔的盘里,夹了一箸菜。 沈娇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一肚子的猪蹄膀都化作了胆汁,她哭丧着脸看着父亲,慢慢道:“我又没说不行……可是,就算读书,也不耽误出去玩啊……” 沈父就一皱眉,道:“往日那是因为你年纪尚小,为父纵着你,如今你已经出阁,是个大人了,就要有大人的规矩。”说着决断的一摆手道:“这次不会纵着你了。” 沈娇娇见父亲大人竟如此的坚决,知道无法挽回,只好乖乖的,蚊子哼哼似的应了一声:“知道了……” 沈父威严的国字脸未动声色,只给她盘里也夹了块鱼。 沈娇娇觉得,自从崔朔进门,她的父亲也变了。 一向有求必应,要一奉十的亲爹,自从崔朔得了那一场伤寒之后,就开始处处对她严加管束,尤其近来,管束更加严苛了。而她往日撒娇撒泼的那一套手段,在亲爹这儿,竟渐渐有些不好使了。 她武断的觉得,这一定都是因为崔朔,也不知道为什么,全家上下都对他百般怜惜,将自己这个往日最受宠的正经主子且打靠了后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脸上有道伤?让人望而生怜? 想到这里,她很想在他右边脸上也划一道…… 怀着这样恶毒的想法,她就食不甘味,猪脚只啃了半只,就下了饭桌。 饭后,沈娇娇在小厅和姨娘们坐了一会儿,崔朔被父亲叫到别室叙话,叙完出来,夫妇俩一道回新房。 路上沈娇娇怀着怨毒的心,又有意无意的踩了崔朔好几脚。崔朔像毫无所觉,睬也没睬她一眼。 一时到了卧房,幸好沈父分拨给新人的这套宅院够大,新婚夫妇俩的卧房也够宽敞,分了内外两间,自从崔朔伤寒渐愈搬回新房之后,两人就分床而睡,一个睡里间,一个睡外间,也算清净。(崔朔伤寒时为了看大夫方便,住书斋) 现下到了房内,沈娇娇往床上一坐,心想父亲尽管疾言厉色,应该只是吓唬吓唬自己,哪里会动真格的,今晚就不去看书,明日也不去写字。看他能把自己怎么着。又想她还约了人明日去翠花街看珠翠呢,哪个能拦的住她沈大小姐。 这样想着,她就命大丫鬟海棠玉兰给她下了首饰,解了头发,去后面沐浴换了晚上的衣服,准备舒舒服服的让丫鬟给捏捏腿就睡了。 沈父爱女,膝下唯有这一个骨肉,从幼年起就唯恐她有点儿什么闪失,身体不够健壮之类的,因此不但饮食上把天下奇珍都给她吃尽了,每月还着名医给她调理身体,晚上还吩咐丫头给她捶腿揉肚子,舒筋活血消食——也知道自己的女儿爱吃,怕晚上积食不消化。 所以,现下她穿着大红绸睡衣,乌发散乱,斜倚在那张百子百戏红木大婚床上,倚着金银错丝的大引枕,露出一条雪白的大腿,搭在大丫鬟梅花儿的腿上,正让玉兰给捏腿。 她则单手托腮,撑在引枕上,半眯着眼,一只手摸着肚子,舒服的直哼哼。 正舒服着呢,却忽然看到崔朔一声不吭的站在门口,背着手看着自己。正面看的时候,几乎看不出他脸颊上的伤,依然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崔姑爷。 沈娇娇吓一跳,连忙收回腿,丫鬟也忙将她的裤腿放下来,遮住春`光`外`泄的大腿,崔朔晚上会来她的内间,这还是成亲以来头一回,沈娇娇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她忙将乱发往后胡乱撩了撩,定睛一看,崔朔还站在那里,真的是在望着自己。 那目光是说不出来的一种,既遥远又淡漠,又有点别的东西。沈娇娇分辨无能,从床上坐了起来。 丫鬟们见姑爷来了,都识趣的纷纷退了出去,沈娇娇稳了稳神,就道:“你来做什么?” 崔朔只站在门首,他高高大大的,几乎将门户都挡住了,见问,他简洁的道:“着你写字。” 原来是来押她写字的,沈娇娇一阵心塞,道:“我不去。” 崔朔就笑了一下,这也是少见的,因为平时每次碰面他两人都在结梁子,崔朔给她的脸色,就是没有脸色,跟没看见她似的。 今日竟然笑了一笑,想来是饭桌上老爹明显向着他,让他得意了,沈娇娇想。更心塞了。 就听崔朔道:“今晚先写五十字,以后每晚写一百字,写习惯了就好了。” 似乎还算颇和蔼,虽然语调没什么感情。 沈娇娇心缓释了一些,望望他,习惯性的拧起眉毛道:“我明日写也是一样的。” 崔朔道:“明日还有明日的功课,这些是今晚必写的。”说完,对着她点一点头,道:“你换好衣服,来书斋见我。”说完就转身走了。 …… 崔朔这种做派,让沈大小姐有种错觉,觉得倒像她倒`插了他的门…… 第3章 老教场 沈娇娇乖乖的去了书斋。 倒不是她听话,而是考虑到第二日她还要和赵家小姐一起逛翠花街,因此今晚就忍忍,把字先写了,好歹明日可以用来搪塞一下老爹。 怀着这样的想法,她艰难的又让丫鬟们换了衣服,抱着纸笔,丫鬟养娘们众星捧月般的把她送去了书斋。 书斋内的布置比起沈宅其他房舍来,除了豪奢,还多了些书卷气,这当然归功于那一排一排的大书架,沈娇娇虽然不好读书,沈父纵横商场几十年,却也是饱读经史的,没事更爱收藏两本书,因此这藏书的量和质,也算得上扬州城数得着的人家。 书斋内一灯如豆,灯下坐着崔姑爷。服侍的小童青霭在一边的椅子上倒着,手里也翻着一本书。 这小童乃是崔姑爷带来的——仅有的陪嫁。因为崔朔平日跟沈娇娇陌路人一样的互不理睬,连带的青霭也和沈娇娇少有交集,只是沈娇娇手下的丫鬟们有去盘问闲聊过的,据丫头们禀报说,这个青霭和他的主子一样,简直跟哑了一样,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沈娇娇不知她们都打听了些什么,但她想,打听别的还好说,如果是打听他主子之前的小情人之类的,那自是一点儿也打听不出来的。 这样一猜,又是自己给自己添堵,那日的晚饭又少吃了半碗。 现下,沈娇娇带着一大串的丫鬟仆妇一进门,就见书斋内只点着两盏灯,崔朔和书童青霭一人守着一盏,各看各的书,书斋内静静的,就深觉这环境跟自己格格不入。 她咳嗽了一声,崔朔才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看习惯了,竟不觉得他脸上那道伤碍眼了,只见他对着轩窗下的另一张桌子点了点下巴,说道:“进来坐。” 沈娇娇心想,这是我家啊!就板着脸抱着纸笔不客气的走了进来,往轩窗下大大咧咧的一坐,丫鬟们忙上来,给她加披肩的加披肩,倒茶的倒茶,玉兰海棠又给她铺开了纸笔,研好了浓磨,就都垂手侍立一旁。 沈娇娇装模作样的提起笔,看了看眼前的《三字经》,实在是头痛。 倒不是她不认字,沈父前前后后也给她请过十几个先生了,字还是认得的,只是这练字太辛苦,她至今依然一手婴儿体,没什么长进。如今还没写,她就已经觉得手酸。 叹了一口气,就见崔朔放下书站了起来,对沈娇娇身后侍立的众多丫鬟仆妇们说:“都下去吧。”继而就立在沈娇娇身边。 沈娇娇觉出他站在自己身边,就脸一红,笔杆越发沉重,因为想到了自己那一□□刨一样的字体。 然后就见崔朔伸手接过了她的笔,微微俯身,在第一行开头的位置写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大”字。然后将笔放在砚上,道:“今晚就练它吧,就照着这个写。”接着就走了。 ……这不是在敷衍我嘛?沈娇娇疑惑的想。 但刚刚崔朔的那一俯身,留下了好闻的年轻男子馥郁的气息,包围着她,令她有点面红耳热,无瑕其他。 且“大”字好写,她就垂头“哦”了一声。提起笔来写了。 今晚五十个字,明日一百个字,算下来今晚得写一百五十个字交差,沈娇娇想,一次写一百五十个“大”字要成仙了。 一边写着,一边又感到丫鬟们都在外间探头探脑的看自己,还有捂着嘴笑的,她就瞪了她们一眼。勉力的写了一行,忽然又听到耳边也传来一声嗤笑,沈娇娇一抬头,就见崔朔的小厮青霭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此时两手撑在书案上,正低头看自己写字,那张虎气的小脸上也挂着跟他主子一样的高傲神气,嘴角微抿,以批判的神情打量着沈娇娇的字。 沈娇娇就羞恼了,道:“笑什么!” 青霭忙板正了脸色,垂手低了头道:“我,我没笑什么。” 沈娇娇见他还有些畏惧之色,就瞪了他一眼,道:“把灯给我挑亮点。” 青霭答应了一声“是”,就忙拿根小银箸子将沈娇娇案头的灯拨的更亮了,沈娇娇就继续写,又吩咐青霭道:“站一边儿去!”看她写字,真是讨厌! 一时如数写完了大字,听听更鼓竟然已经两更多天了,沈娇娇困倦上来,扶着头说:“我写完了。” 崔朔依然在另一张桌边看书,听言,就让青霭把字拿过来,他只就青霭手里看了一眼,就道:“好。”摆摆手示意她去。 他本人则凝目在书卷上,自始至终,也没看她一眼。 · 沈娇娇回房后,感觉比逛了十条街还累,倒头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本预备着老爹问自己的功课,没想到老爹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码头看货去了,早饭和午饭都不在家里吃,让小姐姑爷和姨娘们自吃。 沈娇娇喜出望外,当日早饭也没吃——怕被何伯截到了,一大早的就带着四个大丫鬟,从沈宅后门跑了出去。 后门值班的小厮们早得了何伯的吩咐,不许放沈娇娇出门,但谁能拦得住她沈大小姐呢,依然被她夺门走了。 来到街市上一看,时辰还早,众多的铺面都还在做早餐生意,沈娇娇带着玉兰等大丫鬟在一家常光顾的门面内坐下,要了许多三鲜蒸饺、蟹黄汤包等早点,美美的吃着。 早点铺的老板娘秦梁氏是认识沈娇娇的,殷勤伺候,将最好的点心都将出来,铺排了一桌子,又站在桌旁笑嘻嘻的攀谈道:“恭喜大小姐新婚大喜,小姐今日出门怎么没带新姑爷?” 沈娇娇听到“新姑爷”三个字就心梗,慢吞吞嚼着虾仁说:“他不爱在街上吃。” 老板娘了然的道:“说的也是,听说新姑爷是京城大都有名的官宦人家出身,想来咱街上的饮食哪能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又说,“听说新姑爷是个极好的品貌,才貌双全的,大小姐您可真有眼光,可真有福气呐!” 沈娇娇想怎么这包子铺自己吃得,他就吃不得?就觉得嘴里的包子变了味儿,又想,怎么挑到他竟是自己有福气?碰到自己他才算有福气吧?他又破了相,还每日在自己面前傲气,找到这样一个女婿,自己才是晦气。 她夫妻不和,有苦难说,闷头嚼包子,又听秦梁氏道:“小姐,今日街上有个大热闹,您这一大早起来,想是要去看看?” 沈娇娇就抬起了眼皮,道:“什么热闹?” 秦梁氏道:“怎么,您竟不知道?也是,大小姐新婚,多日没出门,没听说也是正常——是咱这扬州城里,今日杨太傅的独生公子杨公子要来督收运河修检事宜,听说昨日晚上就到了,下榻在咱这扬州陆太守府里,今日他要去码头巡视,为了迎接他,衙门里特特操办了一个‘狮子会’,给杨公子接风,会场就在老教场街那儿,晚些时候我们也都去看,大小姐不去逛逛?” 哦,原来有这场热闹,沈娇娇想。她是长在扬州城,从没出过这扬州府的,对外面州县的什么杨公子李公子的不甚有兴趣,也不太在意那些官称都代表着什么,只是这“狮子会”的热闹却是她感兴趣的,就忙忙吃包子,对四个丫鬟说道:“一会儿会齐赵家小姐,咱们先去看了狮子会,再去翠花街。” 丫鬟们哪敢不听她的,只是大丫鬟海棠有些忧心的道:“小姐,老爷吩咐了不许你出门的,咱们翠花街随便逛逛就回去吧,万一撞上了老爷,就不好了。” 小姐最多挨老爷一场骂,做丫头的,就不知道要挨什么责罚了。 沈娇娇一摆胖手道:“怕什么?有我呢!”就截住了丫鬟们的口舌。 · 一时主仆五人慢慢的吃过了早点。沈娇娇多日不出门,觉得外面的饭菜特别香,吃了又吃,终于满足,看看日色也已近正午,正待起身去赵宅会赵家两位小姐,忽然看到管家沈贵带着三四个家下人又赶了来,寻见沈娇娇在早点铺里吃饭,不敢进去冲撞,只在外面远远的守着,见沈娇娇出来,就忙上来劝道:“大小姐,昨日老爷十分吩咐了,要我们看住大小姐,这两日不能出门,求大小姐体谅下人,就回去吧!”说着,带着几个高大的男仆给她一路作揖。 沈娇娇没想到今日竟是这样,沈贵都追到早点铺子里来了,自己不过是上街玩玩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弄出这般大的动静,老爹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难道拜了回堂连门都不能出了? 真是岂有此理!眼前闪过崔朔那张冷淡的脸,她一甩袖子,道:“哼!岂有此理,我这刚迈出家门,一步儿还没逛呢,你们就要我回去!我今儿偏要逛,我不但要逛,我还要在外面吃早饭、中饭、晚饭、夜宵——”沈娇娇掰着手指头还没数完要吃多少顿饭,旁边大丫鬟海棠就忙道:“二管家,小姐还要去老教场看狮子会呢,完了还要去翠花——” 话还没说完,沈娇娇就忙截住她道:“咄,偏你知道!哪个叫你告诉他的?”吓得海棠缩了回去,不敢再说,就在沈娇娇背后给沈贵使眼色。 沈贵擦擦额头的汗,道:“小姐,小姐,算沈贵求求你好不好?您今儿要不回去,老爷回来一定扒了我的皮!” 沈娇娇被他搅的心烦,不顾辛苦,又把步伐加快了些,一边道:“别总拿这个来吓唬我,这么些年,也没见你哪儿破了一点儿!”一边对他决断性的一摆手,道:“回去!” 沈贵见无法挽回,无奈只好站住,看着沈娇娇扭着小胖腰,迈着尽量快的步子,带着四个大丫鬟威风凛凛的去了。他只好吩咐家人道:“快跟上去,好生伺候着小姐。” 四个家丁答应一声,忙跟去了。沈贵这里且回沈宅回禀。 这里沈娇娇回头见甩掉了沈贵,心中大喜,又见跟来了几个家人,也就不再赶他们,放缓了步子,慢慢往赵家小姐家所在的街巷走。刚刚为了甩沈贵走快了两步,身娇肉贵,还真是有点儿喘…… 一时到了赵家小姐所在的街巷,赵家的一对姐妹花是已经打扮整齐,带着丫鬟婆子在门首等着沈娇娇了,两下里接上,喜气洋洋,有说有笑,一行人就往老教场的方向走来。 沈娇娇带着四个大丫鬟又加四个健仆,加上赵家姐妹的两个丫鬟,三个婆子,还有两个小厮,这一行人,像条巨龙,走在道上,那也是分外的醒目。 更兼赵家两位小姐一位比一位如花似玉,乃是这扬州城里数得着的美女,两人都是时下最推崇的杨柳小细腰,细胳膊细腿,高挑的身段,又兼家世富庶——赵家也是扬州城内有名的大户,虽比不上沈娇娇的老爹有钱,却也是大富之家。所以两姐妹堆金砌玉,打扮的也是金枝玉叶一般的惹人眼目,总之,生生的是把沈娇娇比下去了,她走在人家身边,只起着反衬作用。 这里三人走走停停,沿街随便一时兴起的买些小玩意儿,沈娇娇两眼只盯着各色糕点,赵家大小姐二小姐只讨论胭脂花翠,这境界,也乃是天差地别。 不一会儿,沈家的四个男仆手里就捧了满满的点心盒子,连四个丫头手里都有了任务。赵大小姐就说:“听母亲说,你新招的相公长得好极了,我们还以为你不会和我们玩了,只陪你的俊俏相公了,怎么竟舍得出门?” 沈娇娇成亲后因崔朔就被冻病了,天天在家跪祠堂,后来老爹又拘管的紧,自己也天天在家弄得沈娇娇也没法出门,这两日崔朔病愈,沈父也开始出门处理公务,她这才得了空儿出来放风。听了赵小姐的话,扭脸道:“在家有什么好玩的,自然是出来的有意思。”又补充道:“成亲这件事,真是天底下最没意思的,早知道我就不结了。” 两位小姐一听有故事,就都起了好奇之心,赶忙打听,但沈娇娇心粗归心粗,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就道:“等你们成亲时就知道了……”说的两人玉面通红,没法儿再追问。 一时看看到了老教场,这里却是一个空场,四围都是街市酒楼,中间一个大场地,因场地大,一向有什么盛会,多在这里举行。此时张灯结彩,已经围了不少人,许多杂耍班子之类的,都在四角准备上场,一座朱楼上已经安排下了座椅屏风,预备给接风洗尘之人观戏用。 沈娇娇和赵家两位小姐一走来,就引来许多人观看,许多人望着她们露出艳羡的目光,更有许多青年或倾慕或不好意思的偷望赵家小姐。沈娇娇竖起耳朵听了听,发现众人指指戳戳,叽叽喳喳的竟都是在说自己,有的说:“看,那就是沈老爷家的大小姐,啧啧”沈娇娇听是夸赞的意思,不由得面上生光,就把胸脯子挺了挺。又听有人说道:“听说沈家终于择到婿了,那新女婿生的是了不得的好!”然后就有人说:“那不是可惜了的吗,配了她这么位小姐……”又有一个说:“沈小姐怎么了?再怎么说,她爹有钱啊!咱这整个扬州城的加起来怕也没有沈老爷的腰粗呐!”另一个就说:“是是是,有钱就是实力,就是女儿再差一点,也一样能配个天仙!” “……!!”沈娇娇听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没吐血,心想什么叫配她可惜了的?什么叫生的差?什么叫有钱就是实力?!这都是什么意思?!!他崔朔配了自己,竟还委屈了不成?!自己哪一点儿比他差?!! 她一口气不顺,面色难看,大丫鬟海棠玉兰等早看到了小姐的面色,忙安慰她道:“小姐快别听他们那些混账话!”“他们不过是嫉妒小姐,哪里有什么见识!”“这里人多嘴杂,咱们且去那边人少的地方逛逛。”“小姐金尊玉贵,何必理这些粗人!”听到众人这么讲说自家小姐,丫鬟们也脸上无光,肚中有气,纷纷维护自家小姐。 沈娇娇被丫鬟劝抚的心情好了些,决定不跟这些没见识的人一般见识,权当没听到,又见赵家二姐妹要往前面走,想去左近一处相熟的酒楼寻个雅座,一边吃午饭,一边慢慢的看杂耍。 三人就带着浩浩荡荡的仆从,直往教场中心插`了过去。 然而刚走到教场中心,却忽然听到前面鼓乐齐鸣,锣鼓开道,也走来了一个队伍。 是疑似陆太守府下的三班衙役,夹着一班执事,衣装鲜亮,耀武扬威,轰轰隆隆的就走进了老教场。花团锦簇的一群人中,走在中间的是一个年轻的公服青年。 公服青年看起来也就和崔朔差不多的年纪,身材高挑,长圆脸面,圆领大红官服衬托出挺健的腰身,高眉,细目,鼻耸天庭,端坐马上,很有官威。 周围就有人指点说,这就是那位从大都来的,巡检河务的杨太傅的独子,杨巡察史杨大公子—— 第4章 狮子会 沈娇娇抬眼看这位杨大公子,觉得他威是有威,就是太凉薄了一点,那细目薄唇,蜂腰长背,处处,都透着不好亲近的官威。 大家就都回避了,想等这杨公子的仪仗过去再行。 但谁知,这杨公子在马上四下一望,却正望见了沈娇娇身边的赵家姐妹。 赵家大小姐和二小姐在这人群中一站,就仿佛清水池里出芙蓉,百花园里开牡丹,花容月貌,弱质纤纤,那是分外的惹眼,想不让人看见都难。 我见犹怜。 然后沈娇娇就分明的看到这位杨大公子的细眼眸光一深,缓缓的,在那教场中心勒住了马缰。 跟在杨公子身后的衙役随从也都停住,疑惑的望着他们的主子。 但杨大公子的眼光,却只望着赵家小姐,尤其望着容貌更胜一筹的赵家大小姐,那双细目,带着凉薄的威风,隐隐的轻薄,从头到脚将她扫了几遍。 赵家大小姐赵玉琼禁不住这样无礼的盯看,红了玉面,悄声跟沈娇娇道:“我们快走吧,这个人怎的这般无礼!”很明显,非常不喜。 赵二小姐却粉面含羞,一双美目流盼偷偷的看了那杨大公子一眼。 下一刻,就见这杨大公子一带马缰,就直直的来到了三人面前。 稳坐在高头大马上,只见他居高临下的一指三人,细眼微眯的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拦了本巡察的道?”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沈娇娇更是惊的下巴往下一掉,心想明明是你提马来到了我们面前,竟说是我们挡了你的道!这人真牛逼,竟是比自己还不讲理! 惊愕的打量了他一眼,使得马上人也分出眼光来看了她一眼。他看她的眼神非常的冷淡,也非常的逼人,仿佛要把人碾到脚下的尘土里,令人非常的——不愉快。 当然,平常崔姑爷看沈娇娇的眼神也常冷淡,也常不愉快,但他的冷淡和不愉快,和这人的完全不同,这人的冷淡,是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生生的讨厌! 但他只扫了沈娇娇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显然是对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他复又瞩目赵家两姐妹,尤其盯着赵家大小姐赵玉琼,目光逼人而有些放肆,道:“怎么,不敢回本台的话?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闺秀?” 赵大小姐性子急,先是被他无礼的打量,如今见他又提马来到近前,这样咄咄逼人的问话,就红了脸,别过脸道:“我叫什么凭什么告诉你?你——你一个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对人如此无礼,你也配穿这身官家的衣服!” 哄,这话像点了一枚大爆竹,炸的围观人群轰然倒退了三尺,显然怕殃及池鱼。倒把沈娇娇他们全给亮了出来,阔大的老教场上,两条人龙相对,倒像要排演什么大戏。 当然,沈娇娇她们这条人“龙”显然是不能跟杨大公子身后的仪仗相比的,若硬要强比,也只能说他们像断了尾巴的半截小“蛟”。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然后就见这位杨大公子削薄的嘴唇一扯,露出了一个凉薄的笑。 下一刻,就见他用马鞭指着赵大小姐怒道:“你竟敢辱骂朝廷命官,好大的胆子!今日你必得给本台回明白了,若有半点不实——”他瞪起细长的眼睛一一割过三人,道:“今日就一个也别想走!” 赵大小姐见状气的紫胀了面皮,又被他官威所压,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沈娇娇见状看不过,就一挺腰`身站了出来,对马上人道:“既然你自称‘台’,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她是位未出阁的小姐,怎能和你通名报姓,你有什么想问的,来问我罢!” “你?你胆子不小啊!敢如此无礼的和本台说话!”杨大公子闻言马上瞪了她一眼,第一次仔细的看了看她,不屑的道:“怎么她们与本台交言不使得,你与本台答话就使得?” 沈娇娇简洁的道:“因为我是有丈夫的!” “哦。”杨大公子一双细眼又将她反复打量,鄙夷的道:“那你又是谁的家眷?竟敢妨碍本台公干,当街顶撞本台!” 沈娇娇一听又给加了几条罪名,心中也有气,心想这才是找茬的高手!比自己的脸皮厚的那是多了去了!正想怎么回答,却见这杨公子的马后忽然窜出两个衙役来,讨好的在这位杨巡察史的耳边嘀咕了两句什么。就见这杨公子看自己的眼光立马变了。 忽然变得极其的犀利! 事后沈娇娇想,如果这杨公子的目光是有实体的的话,自己就被他洞穿了两个洞了。就见他面色突变,一双细眼大睁,将自己从头到尾的又细细的扫了两遍,就好像之前他是瞎的一样。 接着,就见他忽然仰天长笑起来。 他笑的太突然太放纵,以至于前仰后合,马都惊疑不定,左右摇摆,像也得了神经病。 三人见状正想溜,却忽然见他又猛地坐直了身子,毫无征兆的就停了狂笑,一指自己道:“原来,原来你就是沈之瑜的女儿!” 原来刚刚那俩衙役是报告她的底细。这话一出,许多人顿时盯着自己猛看,仿佛自己是移动的块金元宝。 就听这杨大公子又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来的正好。”他说,又是扯嘴角一笑,令沈娇娇感受到强烈的恶意。然后,就见他扬起了马鞭,日光下,那高眉细目的长圆脸闪烁着最恶毒的笑意,只听他道:“这个庶民无故冲撞本台,按律应当街责打二十大板,你既肯代人受过,那就替她受着罢!” 说着,那马鞭在空中划了一个狰狞的弧,向着沈娇娇就打了下来。 · 这真是一场噩梦。沈娇娇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看到那马鞭轮起的时候,整个人就呆了,看着那马鞭带着风声冲自己身上甩过来的时候,她本能的抱住了脑袋,矮身一躲,耳中就听到海棠以及周围人群的惊叫声。 这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想象中的可怕的鞭声也并没有响在她的耳边。她整个人反而忽然被人推了一把,随即那啪的一声凌厉的鞭响,听起来倒像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大丫鬟们一拥而上,忙忙的抢下了沈娇娇,家丁们也扔了食盒,紧紧的护住了她,沈娇娇惊魂甫定的一抬眼,就见跟前不知何时站了一道湖蓝的身影。 身影很高大,几乎将她整个罩住,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带着墨香的青年男子馥郁的气息包围了她,让她不用细看,也知道这人是谁。 竟是她的上门女婿,沈家的新姑爷,她的对头崔朔。 此时他挡在马前,右手高举,接住了那杨公子的马鞭,马鞭的鞭梢扫过他的手背,在那苍白的皮肤上绽开了一道血痕。 他回头,瞪起双目,对她喝了一声:“回去!”疾言厉色,震的沈娇娇都倒退了两步,沈娇娇抬头,就见那杨公子细眼看着马前人,却又换了种神情,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其他的一切。 马上的人宝带雕鞍,气势嚣张,那双细眼里的神色,却仿佛要将眼前人从头到脚选剥一遍,都纳入眼睛里,又仿佛五百年前就相遇过一遭,有千丝万缕解不开的仇怨。他瞪着她的相公,沈家的崔姑爷,倒像是看到了前世的情人,今世的冤家,早将如花似月的赵家小姐们都忘到脑后! 丫鬟仆从们簇拥着沈娇娇,赵家的丫鬟婆子们拉着赵家小姐,都纷纷说:“赶紧走吧!快离了这是非之地!” 沈娇娇立脚不住就被她们一顿拉到了场子边上,便见何伯竟也在,沈贵也在,看到她安然无恙,沈贵就擦了擦额头的汗道:“大小姐,可吓死我了,你没伤着吧?怎么就惹上了他呢?”何伯却担忧的望着场中的崔朔。 沈娇娇几乎没听见沈贵的话,她的神经,此刻还未从刚刚的惊吓中抽离,一张雪白面皮只望在崔朔身上。同周围的人群一起,呆望着场中人。 日色照满空场,马上人和马前人还在对望,崔朔手执马鞭,微微仰面看着马上的人,却似有千钧的力量。 沈娇娇从未见过这样的崔姑爷。 马上的杨公子杨赫,却低头看着眼前人,见他依然是旧时模样,岁月只添了他的年纪,却丝毫没改变他眼中隐藏的那丝傲气,一身蓝衫立在这里,依然是一身傲骨。这身傲骨,只有他才认识。 他缓缓抽回马鞭,望着他,嘴角就慢慢扯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道:“崔朔——你如今叫崔朔?” 崔朔也收回手,眼睛也没再望着他,平平的前视着,仿佛看着虚空,不见一丝波澜,只听他简单的道:“是。庶民崔朔。” 马上人却像又癫狂起来,忽然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上气接不上下气的道:“崔朔,哈哈哈,庶民崔朔,好一个庶民崔朔!”笑的这口气接不上那口气。 崔朔站着,一点儿变化或者反应都没有。日光下,他侧着脸,露出左颊上的伤,绮丽而悲壮。 马上人止了笑,望着他,又瞅一眼教场边上站着的沈娇娇,用马鞭倨傲的指着崔朔道:“没想到——你再世为人,娶的竟是这样一位娇妻!” 阴冷而又称意的又笑了起来。 崔朔没说话,也没动,眼光依然平静无波的平视虚空,仿佛躯壳只是他的身外之物,连眼耳鼻舌身意也都已经离他而去。 杨大公子看他这幅模样,细眼中就又现出阴狠的神色来,他想了想,慢慢的揉了揉马鞭,道:“你知道,我如今的妻子是谁吗?” 沈娇娇就见她的姑爷,猛地抬起了头来,眼中有了点波光的神色。 嚣张的杨大公子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脸上堆着一个得意的胜利者的笑,只见他慢慢俯身道:“正是——王家小姐。”说完,邪恶的看着崔朔。 隔得远,沈娇娇没听清这句是“谁家”的小姐,但“小姐”二字她听清了。 然后就眼睁睁的,看见她的姑爷身体震了震,仿佛被人凭空插了一把利刃,接着一弯腰,就在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来。 那清瘦的湖蓝身影就向后颓然的倒去,若不是何伯和站在一边的几个家丁接的快,几乎就要倒在地上。 杨公子见状,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脸上露出十万分称心的快意。 他盯着他,见他倒在家丁身上一丝两气,嘴角挂着冷笑,拨转了马头,似乎就准备走。 但刚转过身,却像又想起了什么,复又转了回来,昂昂看着崔朔,阴阴的又道:“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一笑,“她的滋味儿,也就平平。” 说着,复盯了崔朔一眼,这才大笑着打马而去,只留下那癫狂的冷笑在空场回荡。 他是去朱楼,在众多随行人员的簇拥下,在那朱楼前下了马,陆太守的大轿也刚刚落下,两人一见,把手言欢,手携手的上了楼。 这里四角就锣鼓起,大戏要上场。 · 何伯和家丁们将崔朔扶到沈娇娇身前,何伯眉头紧蹙,紧张的对着崔姑爷嘘长问短,崔朔站在那里,任丫鬟们给他揩抹嘴角的血迹,他垂着眼睛,冰冷如同一块寒冰。 沈娇娇站在一边,望着他紧闭的双眼,嘴角的血痕,却感到自己的心仿佛碎了一地。 ——难怪,难怪他一直是这样,难怪他一直对自己不瞅不睬,难怪无论怎样欺负他他也无动于衷——原来他是早就心有所属,别有所爱。 心里有一个,什么人家的小姐—— 锣鼓声中,沈娇娇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碎裂时的那一声脆响…… 天意弄人。 第一次休夫 回宅后,沈娇娇这日的午饭和晚饭就都没吃,雪白着一张脸站在庭院里,等她的父亲沈老爷回宅。 崔姑爷已经给大管家河伯扶去疗伤,看病的大夫排了一条长龙。沈娇娇被姨娘们押着,也硬给灌了一碗安神压惊的汤药。 但此时她站在院子里,脸上的惊没去,反添了伤,一张小胖脸煞白,倒像刚刚吐血的不是崔朔,而是她。 但沈老爹一直迟迟的没有回来,原只说是午饭不回,今日连晚饭也错过去了,还未见踪影。 沈娇娇连连的让人出去寻找,却又都不得下落,愈加心急。 小姐在院子里吹风,丫鬟们自然不得轻松,海棠玉兰金凤几个轮流陪着吹风,一会儿给她打扇,一会儿给她弹灰,沈老爷这日确实回的晚了点儿,连姨娘们都坐不住,几次三番的也出来望候,又怕沈娇娇身子娇,再给春风吹出病来,又纷纷劝她回房等。 但沈娇娇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塞得挤挤拥拥,都快炸了,多大的房间都盛不下她和她那颗心,她必须在庭院里多待一会儿,通通风,透透气,纾解纾解。 就这样一直纾解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竟渐渐的到了三更鼓时,沈娇娇自然支撑不住,即使有一颗再鼓胀的心,腿脚也不听使唤,就回了房间,在厅上坐等。 这样,终于在三更已过的时候,外面吆吆喝喝的,众多的家丁仆从簇拥着半醉的沈老爹走了进来。 竟然是去喝酒了,还喝醉了! 沈娇娇一见之下满肚子想说的话都化作了委屈,扑上来就一头扎进老爹怀里大哭起来。 沈老爹带酒之身,一个没站稳,还差点被自己的胖女儿撞一趔趄。 尽管醉了,父爱不减,忙扶住她,拍着她的后背道:“娇娇,怎么了?哪一个欺负了你?起来说话。” 一边说一边在姨娘们的帮助下将沈娇娇扶坐在太师椅上,沈娇娇哭的纵情任意,哪里还有时间说话。姨娘们围着她,就乱纷纷的将今日的事都向沈老爷告诉了一遍。 沈老爷听了,大吃一惊,沉吟不语。一边继续拍着沈娇娇的背,一边却是说:“姑爷怎么样?” 开口先问的竟又是他! 沈娇娇怒了,勉力止住哭,梨花带雨的扯着父亲的衣襟道:“爹爹!我要休了他!” 一屋子的人都被惊的说不出话来,连沈老爷都酒醒了三分,挥挥手让无关人等退下,沈父就问大丫鬟海棠等,“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惹得小姐这等生气?” 海棠玉兰等支支吾吾的,还未禀明,沈娇娇就抢先道:“爹爹,都是你!你给我找的好女婿,崔朔,他,他早就了有人!呜……”说着哭的那叫一个满腔悲愤,声震屋宇。 沈老爹摸摸头,凝眉道:“人?是什么人?孩儿别哭,你先说明白,为父会替你做主。” 沈娇娇一听父亲发了话,就忙忙的止住了哭,睁着一双泪眼看着老爹道:“就是今日,在老教场,那个姓杨的官儿说的,说他有一个什么人家的小姐!”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哭了一声,才忙又道:“他,崔朔,当时听了就吐了一口血,差点背过气去,呜……他是早就有了心上人的了,说不定连亲都成过了,呜呜,如今我跟他拜了堂,我这脸往哪儿搁!呜呜呜。”说着,复倒在椅背上大哭。 用不了几日,全扬州城的人就都要知道了,她沈大小姐的姑爷爱着别人,这脸真是丢到了尘埃里,怎能不怒。 沈父就忙又摆摆手,令姨娘丫鬟们也都退下,大厅中就剩了父女二人,他就将女儿的头扶起来,温言道:“嗳?别胡说!你这没头没尾的听了一句半句,哪里就能落到实处,崔朔何曾婚娶过?为父向你保证,他乃是一清二白的,你休要冤枉了他!” 说着,拿出手绢,给沈娇娇擦眼泪。沈娇娇睁着泪眼,听老爹这样说,并不十分相信,摇着脑袋像个拨浪鼓,说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骗我,你,你总是向着他!”说着又委屈起来。 沈老爹看女儿的模样,眼中也露出心疼的神色,默然片刻,开口却是道:“娇娇,崔朔他,少年遭变,受了很多苦,你莫弄性,你们少年夫妻,日子还长。往后要好好相处。” 说着,就命人扶她起来,给她擦干眼泪,命丫鬟养娘们送她去休息。 竟就这样将她打发了。 沈娇娇十分不满意,但见老爹带了酒,看起来又很乏累,不敢再闹他,抽抽噎噎的,跺一跺脚,就带着丫鬟们回了新房。 回到卧房内,她环未退,就合衣倒在了枕上,觉得浑身乏累,身累脑累心更累,她倒在床上,认为自己是这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 华厅里,沈老爷坐在灯下,却是酒已经全醒,他紧皱眉头,抬一抬手,就叫沈贵,吩咐说:“叫姑爷。” 第6章 祸不单行 第二日沈娇娇起来,来到中厅里的时候,却发现今日全家都在厅里坐着,沈老爷端坐上首,崔朔坐在一侧,姨娘们也列坐两边。 沈娇娇一来,沈父就道:“娇娇,今日收拾一下,吃过早饭,你就与怀远到江陵安置去吧。——过些时日再回来……” 沈娇娇诧异的道:“为什么?” 沈父道:“且别管为什么,快去收拾东西。”见女儿满面疑云,大概又不忍,又道:“听话,待过些时日,为父自会派人去接你。” 说着,就吩咐丫鬟养娘们,去打点小姐和姑爷的行装。 沈娇娇愣愣的看看父亲,又看看坐在一边的崔朔,正要再说话,忽然见沈贵一头跑了进来,满头大汗,颜色都变了,望着上面一抢身道:“老爷!大事不好了!陆太守带了好些人,把宅子围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沈父就猛地一下站了起来,面色大变,急道:“什么?!他,他怎么能胡来!” 一言未尽,外面已经吆吆喝喝,轰轰隆隆跑进来一群挎刀衙役,驱赶着沈宅下人,哗啦分列了两厢,将中庭围了个水泄不通。 沈父急步出厅,就见又有一班官差,簇拥着陆太守的大轿,巍巍的在中庭落了轿。 沈父急忙下阶相迎,一边道:“府台大人,这是作何?” 扬州府太守陆文海就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手中托着一卷黄绫卷轴,也不接沈老爷的话,一边吩咐衙役道:“四面都给我围好了,里面人一个不许出门!” 一面迈大步,急急的就上了中庭前的台阶,也不看下面,刷拉展开手中的黄绫卷轴,就高喝一声道:“贡生沈之瑜听旨!” 原来沈老爷年轻时,也入选过本府贡生,只因沈老爷无意官场,只喜欢做生意,所以未曾上京入学。 沈父闻言,面上更变了颜色,忙率领一众男丁在院子中跪倒。沈娇娇等女眷则早躲在侧室内,纷纷在窗下侧耳静听,一个个也是心如擂鼓。 就听陆太守高声念道:“奉谕旨,晓谕扬州太守陆文海,因治下富商沈之瑜伯清者,贪财货奇,奸伪百出,兼并土地,鱼肉乡里。沈宅名下以千顷计者良田不下三处,余者不可胜计,均系巧取豪夺,侵夺民产所得,更有江陵乡五百余亩田地,乃是侵夺先皇所赐玉阳公主之食邑,其罪当诛!又兼沈氏多营钱庄生意,苛夺民间财力,巧计穷出,吮脂吸膏,为患一方,更不可忍。估念沈氏乃百年旧家,圣上垂赐天恩,着令太守陆文海,于谕旨到日,即刻封存沈氏家宅,并辖下所有沈家店铺、商号、田亩,俱归府库。所有沈氏遍及其余各州县之字号、田土、以至宅院、别业,亦着令各州县一并封存,俟日上缴国库,还归万民!” 念完,才望一眼阶下的沈父,道:“罪民沈之瑜,起来接旨罢!”说着,将黄绫卷轴举起。 · 偌大的沈宅顿时鸦雀无声,刚刚还是暖阳当头的天空忽然像阴了下来,沈老爹慢慢的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向台阶走去,黄绫卷轴交到他手里,他打开匆匆看下去,面色便由白转红又转青,及至看到了卷轴末尾盖的那方大印,面色忽然一灰,“啊”的叫了一声,就喷出一口鲜血来,整个人仰面朝天,忽然向后倒去。 一众的家下人都抢过来搀扶,沈贵等人的那声:“老爷!!”叫得更是凄厉仓皇。 站在侧室窗下的沈娇娇看见,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炸响,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她整个人差点就一头栽在地上。 她不顾一切的分开众人,就冲了出去,冲到阶下,抱住父亲,凄厉的惨叫了一声:“爹爹!”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 陆太守看到沈父吐血晕厥,似乎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一面命人查封各处房屋,一面却准许沈家人将沈老爷抬到中厅里救治。 沈宅顿时家反宅乱,忙作一团。 家下人像被驱赶的鸡鹅一样,全都被衙役们驱赶到中庭西厢房廊下,看守起来,女眷们则被监守在东厢。姨娘们一个个哭的像个泪人,肝肠寸断,和沈娇娇及大管家何伯围着沈老爷,都像泰山倾颓,全然没了主意,幸在沈宅原有的大夫原多,陆太守开恩,准许大夫去厅里看病,大家就都围着一张胡榻,看大夫给沈老爷诊脉,下针。 陆太守封完了房舍,回到中庭,见里面乱成一锅粥,大概原本还要说什么的,皱皱眉头,却就忍住没说,只命叫一个主事的来,听吩咐。 彼时沈宅的主子们都已经魂飞魄散,哪还有头脑听吩咐,在这场大乱中一直没说话的崔朔便走了出来。 原来陆太守是吩咐说:根据朝廷的旨意,本是要将沈父治罪的,但幸在他几番为沈家开脱,这才落得个只财产罚没入官,家人赶出原宅的处分,朝廷的旨意是旨到即行,他不敢有违,但沈老爷既然晕厥,可待救治的醒了,即刻迁出。 厅内众人听了陆太守的话,又哭做一团。沈娇娇这个往日的骄纵大小姐,值此巨变,只哭了一嗓子,倒奇异的忍住了,此时铁青着一张脸,面目狰狞,守在父亲床前。乳母孙李氏听完这太守的转话,就忙悄声告诉沈娇娇,让她去跟陆太守求情,要她母亲的东西——毕竟那文书上只说要抄沈父“苛夺”来的家产,而没有说全部罚没。沈娇娇此时心胆俱裂,却没有这个精神,就让何伯去问,何伯只好去了。去了一会儿回来,说“陆太守答应夫人当年的嫁妆可以带走。”为什么答应了,他却没说,沈娇娇也不关心。 只在何伯的指示下去陆太守座前谢了他。 到了下半晌,在大夫的反复施针下,沈老爹才终于幽幽转醒,一醒过来,却是就翻身哇哇吐出几口凝血。那血的颜色,在阳光下泛着紫红。 姨娘们忙扶着沈父,给他拍背抚胸顺气,沈老爹睁开眼来,一眼看到沈娇娇,却是忙伸手抓住她的手,只见他咬牙睁目,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脸上带着伤痛,望着沈娇娇哑声道:“娇儿,都是为父害了你——” 说着,大咳一声,又吐出一口红血,登时面白如纸,双眼一闭,又昏了过去。 大夫们忙又上来七手八脚的掐人中,把寸口,忙做一团。 将沈娇娇刚刚松动的神色,又变作青白。 到了将近晚饭时分,沈老爹终于再次醒来,这次却是虚弱已极,吃过药后,就一直昏睡。 大夫见状,大概是看在往日沈宅酬劳丰厚的份儿上,也没有就走,告诉沈娇娇说,“沈老爷这个病,乃是急怒攻心导致了血不归经,又兼沈老爷是盛年之人,素日劳心,血脉本就旺急,今日之难,故而发作的比别人都厉害。如今血已经吐了出来,性命已无大碍,只是大概会致劳怯之症,需好生养护,不可使其再劳心费力,更不可再添忧烦气恼。” 说毕,还留了药方,嘱咐了一些养护事项,就都告辞离去。急急的离了这是非之门。 沈娇娇自然没法留,亦没赏赐——如今这宅内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已经封存,她又哪来的现钱赏赐。 一时看着父亲躺在榻上睡了之后,陆太守复催促搬家,她只好出来,处理家下人。 她依然铁青着一张脸,乳母孙李氏扶着她,看看两廊下挤挤挨挨的人头,她就道:“刚刚朝廷的旨意,你们也都听到了。”又道:“朝廷的命令不能违抗,今儿就得搬家。我来问一问大家,愿意还跟着老爷,还是愿意出去?愿意留下的,便在东厢,愿意自寻出路的,都站在西厢。” 吩咐完了,又补充说:“愿意留下的,往后也只有吃苦。要走的——每人分你们二十两银子,大家别嫌少。”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吩咐完了。命大丫鬟玉兰和海棠捧出两茶盘的碎银来。 阶下人闻言就都哭了起来,纷纷叫着“老爷,小姐”之类,乳母就帮她催道:“大家莫要延挨,时辰不早,朝廷的命令违抗不得。”众人方三三两两的站起队来,一会儿分开,基本是东边一半,西边一半,沈娇娇觉得东边的人太多了,就又说:“以后我也没钱养活大家,都多往西边站罢!” 说着,扭了头不看他们。 东边就又回去了十几个,家丁婆子丫鬟厨娘都有,东边阶下,渐渐就剩了十来个人,何伯沈贵都在内,沈娇娇又催了一遍,见这些人还是不动,就不再催。命丫鬟玉兰和梅花儿金凤下去发银子。 拿银子的人就都又哭成了一片,也有过来给沈娇娇磕头的,也有含愧不敢上前,只在廊下作揖下跪的,呜咽一片。 沈娇娇见了面上由青转白,眼圈也有点红,但她紧咬嘴唇,苍白着脸,并不看他们,只挥了一挥手,说了声:“都去吧。” 她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第7章 乡下 当日夜里,沈家人就搬离了沈宅那豪奢的七进大院,出离了扬州城。 朝廷要查封沈老爷名下的一切产业,偌大的天地,竟一时无处栖身。 沈娇娇就将姨娘们也问了一遍,愿意同走,还是自寻出路?众姨娘们虽是跟随沈父多年,但今日值此巨变,未免都各打各的主意,多数都选择了回娘家暂住,说,不给沈娇娇和姑爷添麻烦。 沈娇娇也没精力拦她们,就让她们全都暂回了娘家——沈老爷是个规矩的生意人,虽然纳妾不少,但所纳的妾都是扬州城普通人家的女儿,所以此时她们都各有退路。沈娇娇的乳母孙李氏是随沈娇娇之母陪嫁来的,在扬州无亲无故,依然跟沈娇娇一起。姨娘们打发完了,沈娇娇才想起崔朔,就命丫鬟去问崔朔,让她转话说:“是留是去,悉听尊便。” 丫鬟海棠却很快就回来回话说:“姑爷已经在安排老爷上车了,他说他不走。” 沈娇娇听了,也没精力处置他。当下主仆一行十几人,就坐了何伯雇来的五辆大车,就搬离了家门。 沈娇娇和两个丫头及乳母同车,崔朔和小童青霭,何伯同车,照顾沈老爷。沈贵带着几个家下人在中间几辆车上,押着大家的行李。一行走出扬州城时,围观的人满街满巷,一路路过的沈家的铺子、商号,都看到有兵丁在门首把守,许多掌柜、伙计看到沈家的车子过来,拼了命的挣扎过来,想见一见沈老爷,都被兵丁衙役拉回去了,哭声满长街。乳母见状就放下了帘子,不让沈娇娇看见,一车子的女眷,相对默然。 车子出得扬州城时,已经是一更天气,城外广袤的田地一望无尽,漆黑的天幕上寥落的挂着几颗星子,行一段,何伯就命停车,让沈老爷缓一缓,因为城外的路很颠簸。沈父垫着锦被,躺在崔朔和何伯身上,中途只醒了一次,就又昏睡了过去。 何伯告诉沈娇娇,他在山阳县的乡下有个远亲,家里有块地,有一个闲置的院落,可以去暂住。沈娇娇了无主意,乳母孙李氏想让她奔江陵母家,但江陵路途遥远,又怕沈父受不住,二则也不知道会不会牵连母家,大家商量了一回,觉得这山阳县离扬州近,便决定去山阳。一行车马在何伯的指引下,改道往北。 这一整日,沈家全家人都没吃饭,早中晚三餐都未进,却也没有一个人提起,连沈娇娇仿佛也都忘了,也一点儿没觉得饿。 到达何伯的亲戚所在的乡——山阳县桃园乡时,已经近四更的天气,何伯带了一个家丁先去亲戚家告知来意,其余人等在车上等。 何伯去了,沈娇娇就上车照看父亲。彼时崔朔正在给沈父把脉。见沈娇娇来,他就看了沈娇娇一眼,也并未说话。沈娇娇提着灯,费力的往父亲脸上照了照,见他还是面如金纸,不由得忧上心来,又将父亲盖着的被子四下里掖一掖,又摸他的手和额头,崔朔就道:“别太忧虑了,暂不妨事。”说着就放下沈父的手腕。 沈娇娇听了,虽然昨夜哭着要休了崔朔的,此时却也顾不得这个茬儿,心里竟觉得稍微松缓了一些,只是一颗心仍不得落地,她瞥一眼崔朔,见他比昨日更显苍白,一双眼睛里,却是十分的明亮,仿佛全身的精气神都集中到了这双黑眼睛里,他坐着,抱着她的父亲,高大而安稳,令人感受到一种力量,沈娇娇又垂下头——他就算有力量,也和她是无关的。父亲倒了,如今的她什么也没有了…… · 一时何伯回来接人,带来几个亲戚家的家丁人等,车子复行,又走了一顿饭的时辰,就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宅院。 沈娇娇下车来,就见这家宅院的中庭上立着主人,身旁站着些家人,何伯就说:“今日天晚了,不及到庄子上,且在他家歇一晚再走,主人姓周。” 便带沈娇娇去行礼,谢主人借住之惠。沈娇娇抬头见阶上的男主人却只是个年轻的公子,不知该怎么称呼,稍一犹疑,那男主人已经走下阶来,扶起她来道:“你便是沈家大小姐?无需拜,只叫我周璋吧。” 一时着人安排住宿,因明日就要走的,便安排在了前院东西两厢房内,东厢房住女眷,西厢房住男丁,周家的家丁也帮扶着,将沈老爷抬到西厢睡下,主人随即遣了一个大夫来,说沈老爷也许用得着。沈娇娇心里很感谢这个周公子。 一时忙乱着又诊了脉,这个大夫也给拟了个药方出来,说明日再进药也不迟。退出去了,这里大家才乱着安歇。 沈娇娇不放心父亲,想晚上陪父亲,崔朔看了看她惨白的面色,满眼的红丝,道:“你去吧,我看着。” 何伯也说:“明日还有许多事体,大小姐和姑爷是主事的人,且先睡一睡的好,老爷有我看着呢。”沈娇娇方去了。 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沈娇娇等人起来洗漱了,又忙过来看沈老爷,何伯已着人去熬药,周宅的主人又遣大夫来了一次,又命丫鬟来请,说早饭已经摆好了。还令着丫鬟送来两托盘的清淡流食,专给沈老爷。 乳母孙李氏就服侍父亲吃早饭,周家的大夫又下过一次针,沈父此时刚醒,只是面色一如昨日的黄蜡,何伯让沈娇娇和崔朔先去吃饭,莫让周公子等,沈娇娇虽想留在这里照顾父亲吃饭,却也到底从来没伺候过人,哪里也插不下手。只好和崔朔先上去了。 到了厅上,那位周璋公子接进来,大家坐下吃早饭,然而沈娇娇哪里吃得下,不过强忍着咽下一两口粥。崔朔平日本就饮食清减,此时也只是应景而已。 周公子十分相劝,又用话宽解沈娇娇,沈娇娇心中十分感谢,想说些感谢的体面话,却因精力干涸,有心无力的说不出来。崔朔就替她谢了周公子。 又谢他借住之惠,周公子却很谦逊的道:“公子不要客气。田庄简陋,实在委屈了沈老爷。沈老爷乃是大德之人,这场灾祸必是一时的,必会很快就过去。公子等且不可太忧心。” 崔朔就道:“落难之人,深感公子盛情。” 一时大家吃完了早饭。周璋公子又告诉道:“田庄上的房舍,已命人打扫干净,待歇两天,择了吉日,再去住不迟。” 何伯就说:“这个时候,也莫管是什么日子了,今日便搬过去的好,以免——”他没再说下去,及时打住。只跟沈娇娇说今日就搬过去的好。 沈娇娇虽然素日骄纵,不知世事,却也懂得多打搅别人不好,且沈家如今又是这个状况,便一切都听何伯安排,也要今日走。 周公子见留不住,就在午饭后,命家丁护送沈老爷去桃园田庄的别院里养病暂居。 第8章 受气 桃园田庄其实离周公子家的家宅也不算远,马车跑了一顿饭的功夫,就渐渐的到了,是一处不错的田野风光,只是沈娇娇满面愁容,心胆俱裂,根本无心这些。 一时到了那房舍近前,原来是一座小巧的三进庭院,外面看也十分整齐,沈娇娇等人进来时,周家负责打扫房舍的家丁还没走,见沈娇娇和沈老爷来了,都过来行礼,手里还拿着扫帚抹布等物。 沈娇娇进厅堂看了一遍,见各处都已经被擦抹的一尘不染,收拾的整齐,心下更感谢周公子,丫鬟们脸上也都露出些喜容,沈娇娇就命拿钱赏了周家的仆人,又让他们回去带话,说“多谢周公子。”周家的家丁又说他们公子还命人准备了些米面菜蔬等物,都在后院厨下,都说明白了这才去了。 这里何伯先将沈老爷接进来,在后院最好的一间房里安置了,大家这才分派其他的房舍,安置行囊。 何伯沈贵等家丁仍住前院,沈娇娇等女眷住后院,也便于照顾沈父,姑爷崔朔——沈娇娇要求让他住在了父亲房间之侧,理由是照顾父亲。崔朔对此并无异议。 一时大家安置完了,乳母孙李氏和海棠玉兰就下厨做饭熬药去了。沈娇娇自己在中堂,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坐叹愁眉。 安顿下来之后,就忙着请医延药,给沈老爷看病下针,又置办些生活必备品——虽然周公子给预备了不少,但要添置的东西还是不少,且还有病人的东西,因此这第一日,就在忙乱中度过。 第二日,稍微定了定心,沈娇娇便叫过何伯来问话——这方腾出精神来,问何伯这场灾祸的原因。 沈娇娇的心里,其实一直怀疑是不是那日在街上自己得罪了那杨大公子的缘故,要不然就是因为崔朔得罪了杨大公子的缘故——根据那日杨大公子的话,他跟崔朔应该本就认识,崔朔家以前也是做官的,又是大都人,互相认识不稀奇,然后听起来又是这位杨大公子娶的那位“王小姐”(后来她问过丫鬟,知道了那句话是“王家小姐”),必然就是崔朔曾经的意中人,所以崔朔才能反应这么强烈。也就是说,他们俩人曾经因女子争风吃醋过,如今虽然杨大公子娶到手了,大概还是恨着崔朔,所以才祸及她的家门。 不过,虽然沈娇娇不知世事,却也觉得就为这点子事就能抄了她沈家,未免太夸张。而沈家的事,没有人比何伯更清楚,所以就找来何伯细问。 何伯却说:“小姐不要问了,最好也不要再打听。这乃是天大的一件祸事,如今殃及到咱们沈家头上,老爷虽是因此病倒了,却没有沾染牢狱之灾,这已经万幸了。” “又道,这件事,莫说小姐,就是老爷现在就好了,一时半会儿也管不了。小姐只当没这件事,在这儿安稳度日避祸吧!” 沈娇娇见何伯这样说,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心更沉了。只好点点头,将疑问暂时藏在心里。 何伯嘱咐完了出去,走了两步却又转回身来对她说:“以后,小姐要多善待姑爷——” …… 沈娇娇听了却皱着眉想:我什么时候没善待过他?! 这样又风平浪静的过了两日,这两日沈家人全都低调行事,每日只在这田庄上照顾病人,几乎足不出户,平静度过了两日。 这一日,沈娇娇正在中庭廊下愣神,忽见沈贵跑了进来,禀道:“小姐,前院来了两个当地的地保,要见咱家的主人,小姐要不要见?” “地保?”沈娇娇悠悠回神,感到自己头上像一堆乱麻,道:“地保是什么?” “……” 沈贵擦擦汗,就道:“地保就是保正,管一乡的几个村子,专替官府办差的。” 沈娇娇就忙道:“何伯呢?” 沈娇娇如今的主意,就是万事找何伯……说完才想起何伯去周公子处了。 只好站起来说:“那去看看。”就跟着沈贵来到前院,就见前院站着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年纪,黄面细眼,一个四十岁左右,面容古板。 两人正在高声闲谈,一个说:“这院子还不错嘛!”一个说:“沈家竟就剩这几个人了。”言谈非常放肆,沈娇娇一听就很不爽。但此时身边无人,她勉强压住了。 两人正说的热闹,一抬头望见沈娇娇站在眼前,为首黄脸的这个就抱拳道:“敢问可是沈家大小姐?” 沈娇娇点点头,就道:“您是?”这黄脸的刘保正就道:“在下是这一乡的保正,我姓刘。”又指着旁边年长的道:“这位乃是本县县官张老爷案下的文书,姓钱。” 沈娇娇就又点点头,道:“不知保正和文书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吗?” 这刘保正就淡笑了一声道:“也没大事,只为您这新搬来的住户,也未曾同我打过招呼,也未曾在县官治下登名造册,所以县老爷着我来问一问,是怎么个情况?” 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沈娇娇心里一乱,勉强道:“不知要怎样登记造册?请保正说了,我好叫人去办。”。 谁知这刘保正却立起眉毛道:“怎么,沈大小姐莫非连这也不知道?沈大小姐莫不是还仰仗你沈家过去的财势,竟敢无视本县的章程么?”又昂然了身子道:“你去打听打听,由来哪一位外乡人在本地借住,不是要先知会我知道?沈大小姐莫不是以为还在扬州城里?竟敢不把本县的规矩放在眼里?” 沈娇娇气的浑身发抖,急道:“你,你!……”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急怒之下,竟一时想不出有力的话来反驳。 这刘保正一见更加得意,笑道:“你家虽然败了,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还是赫赫有名的沈老爷,沈小姐怎的这等小家子气,新来乍到的,竟一点儿地面上的规矩也不懂?” 话音刚落地,忽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说谁不懂规矩?” 沈娇娇满面急气的一回身,就见周璋来了,身后跟着背着药箱的大夫和何伯。 周公子走上前便道:“沈小姐乃是我的朋友,两位何故上门为难?” 这刘保正和钱文书一见周公子来,就先收了三分气焰,因周家是山阳大户,周公子又有功名在身,不好得罪。今见周璋质问,忙道:“周公子误会了,我们不是无事登门,乃是奉了县官张老爷的差遣,来问一问,沈家若是在这里久居呢,少不得要在县下挂个名的。以后也便于按人纳税!” “……”沈娇娇一听,脸又气红了,心想这还没住两天呢,就要来交什么钱,真是岂有此理!一群贪官污吏!鱼肉百姓!她恨恨的正要说话,周公子却连忙摆摆手止了她,看着两位乡吏道:“原来是这样。你们张老爷也忒心急了些,沈小姐一家不过来此访友暂住,怎么,这也要纳税不成?” 两位一听周璋鼎力维护沈家,面上都尴尬起来,忙期期艾艾的笑道:“这,这当然是不会的……”刘保正又忙补充道:“但沈家乃是戴罪之身,这却和普通人不一样,怕是要别样对待。” 话还未落地,周璋就又冷笑了一声道:“你这话就说差了,朝廷不过罚没了沈老爷的田产,本人又未入官,何来的戴罪之身?就便有罪,也罪在一人,何来攀扯全家?” 话未落地,何伯忙赶上来道:“我们初到贵地,还要保正和文书大人多多包涵。”说着,命人快拿二十两银子来,递给两个乡吏道:“些微薄礼,不成敬意,给二位大人路上弹尘。”又补充道:“若是久住,一定知会保正。” 二人见如此,又见有了银子,周璋又有了气,便连忙转了颜色,反望着众人笑道:“不过虽是如此,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如今既然周公子说了话,这位管家又这等盛情,我二人便先回去,若是县官大人无话便罢,若是有话,再来讨教。” 说着,便都举举手,匆匆的去了。 沈娇娇又受了一场白气,晚上越想越气,又哭了一场。 第9章 银票之难 又过了两日,沈娇娇本等着那两个粗俗乡吏“再来说话”,谁知去后也一直没再来,周璋又不时来探望,经常遣人来照看。沈娇娇就放下心来。 又因大夫说沈父因受了急怒,纵使好了,短时间内可能头脑却会不清楚,又成了是沈娇娇的一块心病,所以每日的日常依然是诊治父亲。暂时安居。 又从何伯口中知道,原来周家以前曾是父亲某商铺里的掌柜,因后来沈父见其父辈志不在商,而在为学,就分出一项产业命其守业,使其有余力治学。周家也因此家业渐大,周璋的叔父辈,也有几位得以学而优则仕,在其他州县任地方官。如今周璋在家温习旧课,等待明年的春闱大比,为了清静,带了几个家仆住在这桃园乡别院里。因这一段前情,所以何伯才会建议大家来这里暂住。 听说了这段前情,沈娇娇更加安下心来,在这乡宅中暂住,闲来无事,有时还帮乳母及丫头们做点儿事——如今变得比之前体贴下人了。又因为当日何伯替她争来了她母亲的嫁妆,虽然经历了大难,却也衣食无忧——沈娇娇之母,也是江陵富商之女,嫁妆之丰厚,养活沈娇娇目下这十几口人一辈子都没问题。 所以沈娇娇虽然经历巨变之后,性格行事都收敛了很多,到底底下还有一众家下人托着,虽然从凤凰台上掉下来了,也还没摔在地上。 除了想起父亲的病让她很有压力,很心塞,很痛苦之外,日子却也还行。 但,天公不作美,大概又看她活的太舒适了,就又给她降下了一个天雷—— 这日,她正在廊下坐着,陪着父亲晒太阳。忽见沈贵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来到阶下,满头的汗也来不及擦,期期艾艾的看着她,像是不知道怎么张口。 沈娇娇就忙道:“沈贵,怎么了?怎的这样快就回来了?!” ——原来午间的时候,她命沈贵拿了一张“宝源银号”的银票去取银子去了,让他顺道再买些补品回来,一则要补她的父亲,二则精致点心也要买一点来——又馋了…… 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除了绫罗绸缎珍珠翡翠珠宝首饰之外,最多的就是银票——当然,还有成套成套的红木家具,但沈娇娇大小姐嫌榔槺,临走的时候根本没想着带…… 沈母本来留给沈娇娇的,也并不直接是银票,而都是金元宝,另外还有一些田产,但金元宝家里放多了也碍手碍脚,田产她一个小姐,也没那个闲心去算收成,后来就让何伯把田产也都卖了,直接换成了金元宝,把金元宝又分存了几个银号——除了她父亲的银号之外,大元朝仅有的另两家银号,都有她的金元宝。这是当年乳母孙李氏的主意,为的是防止沈老爷纳妾再生出儿子来,小姐的钱保不住。 另外的这两家银号都不算大,是本地银号,其实说到底也是沈老爷当年一手扶持的产业,只是沈老爷胸襟广阔,肯分惠于人,所以这两家银号后来都是自立门户,只在扬州山阳等两三个临近的州县经营——也没有大财力发展的更大。沈娇娇的钱,便都存在这里。 今日她给沈贵的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猜着买东西应该够了,却不料沈贵竟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两手空空—— 沈娇娇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忙又道:“银子呢?莫不是路上丢了?” 沈贵就抽抽噎噎的,竟然哭了起来,边哭边禀告道:“小姐,银票,银票没取出钱来——”说着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银票,交给沈娇娇道:“票号的老板说,小姐名下存的那些银子,如今都被封存了!不能取了!要等,要等朝廷里查清老爷的财产才能取!” 说着,想起自己刚刚在票号吃的那一惊,受的那一吓,以及央告人的屈辱,忍不住就掉眼泪——作为沈家二管家,从来还没受过这样的屈辱! 沈娇娇一听仿佛凭空打了个炸雷,炸的她一下跳了起来,道:“什么?!” “你!你再说一遍!”震惊的满脸只剩两只大眼睛。 沈贵哆哆嗦嗦的,只好又说了一遍。 沈娇娇就一下又坐回了椅子里去,呆了半日,道:“宝源银号这样,那,不知日升银号怎么样……” 沈贵看了看她那个样子,想说又不敢说,半日说:“要不,我再去日升银号看看?” 沈娇娇心里七上八下,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只呆呆的说:“好,再去看看……再去看看……” 下午沈贵就又回来了,带来了一样的坏消息:日升银号的银子也被封了,一样的理由,不能取了。 这下的晴天霹雳,不啻抄家那回那个,沈娇娇顿时就灰了,在房里哭成了个泪人。 乳母孙李氏也哭,觉得都是自己出得馊主意害了小姐,如今,还害了这十几口人。 海棠和玉兰轮番劝两个,却是劝住了这个劝不住那个。 最后何伯也进来劝,跟沈娇娇和孙李氏说:“这也是早晚的事儿,我早就料到了,幸而还有不少首饰之类的,度日还没困难。且此时伤心也无有用,不如先商量以后的事。” 何伯倒是会安慰人,一席话说得沈娇娇和孙李氏都觉得丢了这些银票简直是必须的,没全丢简直是万幸。又觉得手里还有点儿东西简直像白捡来的,不由得就都慢慢收声。 这晚的晚饭除了沈老爷,大家就谁都没吃,因为没人开火…… 一夜无眠。 · 第二日,沈娇娇乱挽乌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又一晚没睡好,脸色发青。除了沈老爷,小院里所有的家人坐在一起,大家开会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 沈娇娇坐在中间,两边是孙李氏和两个丫鬟,何伯他们坐在两边,崔朔和他的小童青霭坐在沈娇娇对面,基本大家坐成了一圈。 沈娇娇就哑着嗓子开口道:“昨儿的事,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揉了揉鼻子,又道:“如今我没钱了……”一说到这里,好不伤心,一抽鼻子,竟又有点儿想哭。然后竟见坐在对面的崔朔忽然拿起书卷遮了下脸,那一闪之间,沈娇娇竟似乎见他笑了一下!真是岂有此理! 沈娇娇勉强忍住哭腔,又道:“家里那点子金银首饰,卖了过日子也不知道能过几天……”一抽鼻子,又道:“而且丢人!” 然后又见,崔朔又拿起了书…… 沈娇娇就看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忙又道:“所以今天叫大家来,是来商量一下,以后该怎么办?”说完就提着名儿叫崔朔:“崔朔,你先说说!” 崔朔听到喊他的名字,也微微一愣,半日,拿下书来,脸上的神情是正了,但那唇角上残留的一抹笑痕,却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消去。他垂着眼皮,竟是道:“我只听吩咐。” 说着又一笑。 …… 竟是这样的没用! 沈娇娇就剜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众人道:“昨晚我想了一夜,也只有这一个主意。今日说给大家听听,我想,如今既然没了银子,为了节省开销,省点儿口粮,也就只好裁几个人了……” …… 堂内闻言一时就都沉默了。 这是沈娇娇昨晚想了半宿下的狠心,但至于裁谁,她还没想好。 此时她眼睛一转,就先向崔朔这儿投来。小童青霭一看到她的目光,吓得就赶紧往崔朔身后躲了躲,满面紧张。崔朔就又一笑,轻挥书卷将青霭往自己身后拨了拨,抬头道:“不要裁青霭,他不吃饭。” …… 沈娇娇心想这不是胡说嘛!因为她此时正想裁青霭,看这青霭不大不小的,只是个书童,肩不挑手不扛,除了伺候崔朔,又没什么别的活儿。正是一位只吃饭不干活的人。她就瞪着崔朔。 崔朔就又一笑,道:“我的饭给他吃。我不吃饭。” 这本来是个很严肃很忧伤的场合,不知道为什么,崔朔这么一说,大家忽然都哄堂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何伯就说:“小姐,依我看不如这样,且先问问众人,有愿意去的,便随他自便。若都不愿意去,大家再做打算。” 众人听了,都纷纷说是。 沈娇娇听了,也只好顺从民意,就道:“那么就大家先说说,不管谁愿意去的,我都分他两件首饰……”说着,又好不伤心。 大家听了,又都默然,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说走。 孙李氏海棠玉兰何伯沈贵等人自不必说了,就是跟来的四个家丁李林、赵河、孙千、秦旺等人,也不愿意就去,一则念及沈老爹的旧恩,二则都跟随何伯多年,也都不愿意换新的人家,换新的主管。就都纷纷摇头,说:“宁愿吃糠咽菜,也要跟着沈老爷。” 沈娇娇一听,却也没了办法,一场裁员大会,竟一个也没裁下去,就这么散会了。 第10章 灌园 到底还是何伯有主意,大家商量了几日之后,还是何伯想出个办法,又汇总了一些钱,以周家的名义,在这桃园乡的镇上盘下了一个店,且随便做些生意,以做日用进项。以周家的名义,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何伯沈贵每日带着两个家丁,在背后打理运营。面上则是周公子派的一个伙计支应。 何伯又劝沈娇娇节省,又说大家镇日闲着也是白闲着,莫如做些家事,一则散心,二则若是在此地住久了,以后生活日用也方便。就让家丁李林、赵河去镇上买了许多种子、苗裔之类,让沈娇娇她们在家无事时,可以在院外种两行菜、三棵瓜的,等秋天也可以吃…… 原本何伯说了这话,以为沈娇娇会又使性反对的,没想到她这次竟一句使性的话也没说,就乖乖的答应了,心里反而十分难受——觉得自己这个大管家没当好,没照料好沈娇娇,愧对沈老爷。 其实何伯只是不知道,沈娇娇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随遇而安,特别识时务,见如今钱没了,她就一切都可以妥协了…… 于是,很有两日,沈娇娇大小姐穿着一身短打扮,就和丫鬟海棠玉兰及两个家丁李林、赵河,在家宅门前的空场上种菜…… 周璋来看过他们一次,见状第二次还给带来了不少农具……又还特特给带了两本关于种菜的书籍,一本《田园杂记》,一本《百蔬纪要》,且是周到齐全…… 李林和赵河每日奉命收拾宅院外的空场,几日后还真有模有样,这日两人将菜畦之类的也弄好之后,就去附近的小山上采荆棘,预备着给菜园做围栏用。 沈娇娇大小姐干一行爱一行,这日照顾完了父亲,又一身骑马装——沈大小姐行装奢华,没有一件衣裳是配这菜园子的,也就骑马装还能勉强穿穿,因为是短打扮。和玉兰海棠在园里扎扁豆架子,预备给还没出土的扁豆们爬藤用。 然而尽管李林赵河走前已经指导过一遍,还给扎了一个做示范了,三个姑娘依然忙得一头汗,立起这根,倒了那根,沈娇娇松松脖子里的扣子——热!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大闲人,就是整天只吃饭不干活的崔朔主仆。 就一扔麻绳,叫玉兰:“去叫姑爷来!” 玉兰忙答应了一声去了。 这里沈娇娇就坐在一边扇风休息喘气——这块大菜园周围有几棵大香樟树,虽是初夏的天气,但树荫正好,如果不是沈娇娇依然有些胖,实则很阴凉。 过了一会儿,才见玉兰跑回来了,后面跟着不紧不慢的崔朔,没见青霭。 沈娇娇一见崔朔这清风拂袖的模样,心里就一阵不爽,心想,好清闲啊!就喝道:“崔朔!过来!” 崔朔听沈娇娇又这个声气叫自己,就知道她又要折磨自己了,就笑了笑,依然不紧不慢的过来了,看了看园中事物,道:“叫我做什么?” 沈娇娇秀眉一竖,道:“把这块田犁了!” “……” 所有的人,当然除了沈大小姐,闻言都掉了一滴汗,海棠就提醒沈娇娇道:“小姐,那菜畦子李林刚堆好——” 但沈娇娇横了她一眼,把她吓得一缩,后半句话就缩回去了。 崔朔看看沈娇娇,见她满头的汗,扣子开了两颗,头发也乱了几根,坐在那儿喘气,也不知一早上都干了些什么,倒像受了多大的罪似的,就又笑了笑,却是撩长衫走下园来,将衣衫下摆掖在腰里,就动手替她扎扁豆架子。 海棠玉兰忙过来帮忙,没想到崔朔的手还挺巧,上下翻飞,有条不紊,一会儿一条长长的篱笆状的扁豆架就扎成了,不知道崔姑爷是不是有要求完美的脾性,那一长排的杆子,甚至都站在一条直线上,连一根歪一歪的也没有。 沈娇娇大跌眼镜,歇了半日,也不热了,就走过来瞧看,这里摸摸,那里推推,发现也甚结实,不由得对崔朔刮目相看,在他身边站了半日,幽幽说:“没想到,你还有点儿用处……” 崔朔就一笑,却是说:“我没用,我只会吃。” …… 沈娇娇听了,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噎了一会儿,就把地头上两包种子拿了来,道:“你既能干,再把这个种了!” 崔朔正要洗手,听言也就接过菜种子,皱眉思索了一下,就估量着,在李林两人早就理好并浇好水的菜畦里,撒了几行菜种。沈娇娇见他听话,看他就顺眼了不少,又见两个丫头白站着,好像自己是特特的专门指使折磨崔朔似的,就命她俩,“你们做饭去吧。我饿了……”两人就去了。 崔朔撒完菜种,见沈娇娇背着两手,正闲闲的乱看,就道:“为何不跟着埋?” “哦——”沈娇娇这才想起李林赵河临走前指导的工序,连忙堆土掩埋菜种。崔朔见她笨手笨脚的,也就不管她,自去将刚刚种下的几畦用脚一脚一脚的推土,都掩埋了。埋至沈娇娇跟前,却见她蹲在地上,正一个一个的夯实刚刚埋好的几个坑,干的认真,头发又多散下几缕来,崔朔就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来道:“你在做什么呀?” 沈娇娇猛一抬头,见崔朔正望着自己,就道:“埋,埋种子啊。” 崔朔叹了口气,抬起身来。道:“这样卖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筑路呢。”说着,用脚也替她将面前剩的几个埋了,又道:“你压的这样结实,是打算让它明年长出来?” 沈娇娇:“……” 一时两人无话洗手,李林赵河还没回来,洗完手站在园子里四下一望,也见田垄整齐,早种下的几畦已经有了绿苗露头。此时两人站在园中,只见清风徐来,霞光满园,夕照拂衣。竟都有种身处世外的错觉感。 而沈娇娇看着自己动过手的菜畦豆架,也生发出了一种成就感。 · 这日晚饭时,崔朔竟往沈娇娇碗里夹了一块鱼,说:“筑园辛苦,你多吃一些。” 沈娇娇暗暗疑他是打趣自己埋种子的事儿,想了想,就也给他夹了一著河虾,回敬过去,说:“你也有功劳,你也多吃一点。” 然后就听海棠她们那桌发出了一阵轻笑。 如今沈家吃饭的规矩,除了沈老爷单独小灶,优先另吃之外。客堂闲常摆两桌,上面一桌沈娇娇和崔朔对坐,地下一桌乳母带着海棠玉兰吃。其他男性,包括青霭,都在外院吃。 此时海棠玉兰背对着沈娇娇这桌,头凑头的窃窃私语了句什么,就都在抖着身子低笑。沈娇娇瞟一眼她乳母,见她也满面微笑。 见自己看她,她就望着沈娇娇和崔朔,满面感慨,满眼慈爱的道:“嗳!我们大小姐,也知道疼人了!” 言下之意,倍含辛酸喜悦…… 第三次打击 到了第二日,大概看沈娇娇勤于灌园,十分长进,这日的午间,何伯回来,竟顺便带回了两筐鸡鹅!说可以放在家里养养看…… 于是这日午间,沈娇娇的新居里热闹起来,所有人都凑到中庭院子里看这两筐小鸡仔,小鸭仔,暖阳正好,沈老爷带着遮阳的帽子,也被安置在院中晒太阳,休养。乳母孙李氏等人在一边照顾。 沈娇娇蹲在地上,和丫鬟海棠玉兰拨弄鸡崽子们,青霭也在一边,两眼放光的逗逗这个,摸摸那个,十分有兴——他才十二,还是个半大孩子…… 连李林赵河也进来瞧新鲜,甚至崔朔也来了,站在阶下。 沈娇娇手里架着鸡崽子,反复抚摸,爱不释手——往日在沈宅,整日只见些画眉、鹦哥之属,还从来没玩过这个,不由得在一堆黄的白的花的红的毛球中花了眼睛。放下小鸡仔,又去玩小鸭仔鹅仔,小鹅崽子有点儿大,她抱不住,就将那满身黄毛黑嘴黑眼睛的鸭仔架在手上,又一阵反复抚摸。 吓得小鸭仔掉了好几根毛,沈娇娇摊开白嫩的手掌,让小鸭仔站在手掌心上,一边抚摸它还一边跟海棠玉兰道:“你们看它,好傻!哈哈!” 不知道小鸭仔是不是听懂了沈娇娇的话,嘎嘎叫了两声,吧唧吧唧嘴,忽然一扯翅膀一努屁股,只听噗的一声,就在沈大小姐雪白干净的手掌心上拉下了一坨阿堵物…… 沈娇娇大小姐的脸顿时黑了,“哎呀!”叫了一声,撒了鸭子,顿时皱眉扭脸,满面狰狞。急道:“快!快给我擦了!……”海棠玉兰在一边笑的打跌,且不及给她收拾。连一向不大敢上她跟前的青霭都笑滋滋的过来围观,说:“哎呀,全拉手上了!” 过分! 沈娇娇的手成了院中的焦点,连台阶上的乳母都关注到了,忙指导海棠她们道:“先拿灶灰来擦,擦掉了再洗手!”海棠一边笑着一边才忙去了。这里沈娇娇伸着手,扭着脸,恨不得把自己的手也给剁了。又听青霭捂着鼻子又说:“好臭啊!” 她就拧眉瞪了他一眼,说:“以后这些鸭子全归你管!掉一根毛就罚你!” “……”青霭顿时退的离她远了三步。沈娇娇又扫一眼身后,见崔朔正跟何伯说话,边说边向自己这边望一眼,见她看他,他就冲她点点头,面上的神色,似有感叹之意。 沈娇娇就打算让这些鸡鸭鹅全归在崔朔名下,以后让他主仆俩伺候了。 · 于是很快,沈娇娇的新居里就换了一种味道,一种说不清的、隐隐的、毛烘烘的臭味不时随着暖风在新居几重院子里穿梭,尤其在中庭花墙之下,更是这味道的集中地,因为李林赵河两人给小仔子们在花墙下筑了个窝,又圈了一圈篱笆墙,将沈娇娇这几日最爱的那棵大玉兰花树也圈进去了,成了它们的。伺候它们的活儿就果然成了青霭的,因为这次崔朔没反对。 晚饭时到了饭桌上,沈娇娇嫌弃的不愿意看自己的左手,摊着手掌心垂在桌子一边,单手舀粥夹菜,且晚风吹来,一阵幽幽的毛的味道吹到饭桌前,也不知道是那墙根底下的,还是沈娇娇这儿的,崔朔就看了她的手一眼,嫌弃之色,无法遮掩。沈娇娇见状有气,就将手掌故意往他那边摊了摊,见他无反应,又往前伸了伸,又一伸。 忽然手指上就微微一疼,抬头一看,原来是崔朔用竹筷敲了她一下,此时已面无表情的垂头吃饭,就仿佛不是他干的一样。 沈娇娇收回手。努着眼,咬牙半天,终于得了一个主意。悄悄用脚尖在桌下摸索半天,终于找准了崔朔的鞋尖,就咬牙用力,狠狠的踩了下去…… 终于,见到崔姑爷玉白平静的脸上,起了痛苦的红云…… 沈娇娇满意极了。 这样又平静的过了两日,青霭已经跟鸡鸭鹅们混熟了,整日没事也趴在玉兰花树下看鸭子……还头一回很勤快的去四野给这些崽子们找嫩草小虫吃,沈娇娇依然带领海棠玉兰和两个家丁在菜园里伺候,之前种下的种子已有些长了出来,原本就是小苗种下的,现在也都已经长了半尺多高,有些豆苗还开出花儿来,开始攀爬崔朔那日编的扁豆架,让沈娇娇有了强烈的满足感,每日都过来看视,跟着李林二人学着浇水,捉虫。 何伯他们的生意也挺顺当,本来这种小事,在何伯这里也只是玩一样就干了,并不需要沈娇娇多操心,只有父亲的病,虽然身体一日好似一日,只是头脑还是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依然未恢复过来,是沈娇娇的一块心病。 但周璋每次带大夫来,大夫总说将养些时日就会好,沈娇娇也只能按下心来耐心等待。 这一日,沈娇娇正同海棠二人收工回宅准备吃午饭,忽见何伯沈贵等人匆匆回来了,孙千秦旺两人在后面,还抬着一些东西。何伯进来,脸上的脸色就很不好看,进门就问姑爷在哪里? 崔姑爷除了陪伴沈老爹,闲常总在后院看书的时间多,此时便依然在后院,何伯带着沈贵就匆匆进去了。 沈娇娇近来经历了些变乱,已经稍微能察言观色,看这情形,顿时又有不好的预感,就忙丢下斗笠,走出来问孙千秦旺。 孙千秦旺正在外院卸东西,地上一地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沈娇娇就问怎么把货抬家里来了?——她知道何伯新开的店是做文房用具的。 二人见问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沈娇娇就更直觉不是好事,又催逼他们,终于孙千道:“今儿那铺子被关了,这是拿回来的货……还有不少先放周公子那儿了……” 什么?!沈娇娇又吃一惊,忙问是什么缘故。孙千道:“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从昨儿起就有人来店里捣乱,今日就有衙役上门,说店里卖的货有问题,何伯塞了银子也不管用,就给强行封门了……”说着,都面色难看。 沈娇娇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下去了,这天下真是没了王法了,这到底是谁,非要将她赶尽杀绝?先抄了她的家,又禁了她的银票,如今又封了她的店,一步一步,简直要把她、把沈家,往绝路上逼! 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块菜地的缘故,还是打击多了已经习惯了,沈娇娇虽然吃了一惊,但打击竟不像前两次那样大,她在前院默默站了一会儿,就翻身回后院,准备去找何伯问个清楚。 然而并没有等她回到后院,便见何伯沈贵和崔朔一起出来了。乳母也跟在身后,何伯一出来,就对沈娇娇道:“大小姐,今儿收拾一下,我打算送老爷回江陵——” …… 第12章 落难夫妻 何伯说要带沈老爷回江陵沈娇娇的母家避难,并说家下人他也一并都带走,目前家中所有的银子都留下,留给,沈娇娇—— 也就是,沈娇娇和崔朔二人留下,继续住在这桃园乡。而何伯则带着其他人去江陵。 沈娇娇一听就急了,问为什么?为什么单要她和崔朔二人留下。 对此,何伯似乎也有些难回答,默然半晌,道:“这……是为了老爷好。” 复又对沈娇娇解释说:“此去江陵主要为了给老爷治病,待到江陵若王家(沈娇娇母舅家)肯收留,便再来接小姐和姑爷,若无法安置,给老爷调养些时日还是要复回来的。所以竟不需要大家都去。” 又说为什么其他家人这次要一并带去,是因为:“一则路远,需要多人照应,二则家中银子有限。”怕沈娇娇和崔朔养不起这许多人…… 沈娇娇听了,似乎也有理,但细想,又觉得没道理,为什么偏要她和崔朔留下?留下谁也不能留下她啊!但是何伯不知道考虑的是什么,十分严肃,连乳母似乎都认同,她哭丧着脸,就是不肯答应。后来何伯想了想,道:“不然,让李林赵河二人留下?只是——” 只是什么他没说出来,崔朔却开口止道:“不必,且都走的好。俟后再说。” 何伯就点点头,还是维持了原议。 丫鬟们不知道详情,听说要去江陵,且沈娇娇不去,也都惶惑不安。乳母孙李氏安慰她们说:“到江陵安置的好,就再派人接姑爷和小姐团圆。”两人也只有惶惶听命。 于是这日午后,新居内沈家人紧急收拾了行囊,扣背了马匹,就要长行,取道江陵。周公子来送行,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只说:“一路保重,千万小心。希望这场灾祸尽快过去。” 经历家变之后,众人的行囊都很简单,不过衣物而已,只有沈老爷是病人,东西多些。何伯将店铺里收回来的,以及绝大部分散钱,都留给了沈娇娇,只带了路上用的一些盘缠,以及周璋的赠银,两辆大车,五匹马,何伯和沈老爷及乳母孙李氏同车,海棠玉兰青霭和行李一辆车,其余人等骑马,连青霭也一并带走了。 送他们走的时候,天空又正半天云霞,沈娇娇不觉又哭成了个泪人儿,沈老爷见了,虽不能说话,却伸出右手,紧紧的抓住了沈娇娇的手,又望着崔朔。 崔朔就过来,给沈老爷跪下了,握着他的手说:“岳丈,你放心……”只说了这半句,看着曾经山一样的沈老爷如今这样,那双从未见过波光的眼中也盈满了泪水,但他没让它滴下来。只用力握了一下沈父的手,就起身将沈娇娇拖开,圈在自己身前。沈老爷望着他,眼中似有万千话语,只微微点了点头。 这里车队起行,沈娇娇在后面亦步亦趋,边哭边跟,车里海棠等人也哭,崔朔只让她送了百十步,就将她拦下了,将她反扣在自己怀里,不令她看车马走。他自己却站着直看到车队走的不见了。 沈娇娇哭的已经忘记了周公子也在,因崔朔禁锢她,她无处发泄伤心及心里的闷,就拿起崔朔的胳膊来要咬,嘴巴下下去了,又想起如今只剩他和自己在一处了,若再把他咬伤了,就剩自己孤家寡人了,就又绝望的哭了一声,一时憋闷伤心之下,竟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崔朔怀里…… · 晚上沈娇娇醒来的时候,周公子已经走了,所有的人都已经走了,一屋子静悄悄,一股子草药味,沈娇娇睁眼看看,只有崔朔坐在床头。正给她把脉。 见她醒来,他就隐下自己的心情,舒展眉头笑道:“醒了?”就扶她起来道:“把汤喝了,一会儿吃饭。” 沈娇娇以为汤是种食物,折腾了一下午,午饭也没吃,是饿了,暂时放下伤心,就坐起来。没想到汤是一碗草药,还特苦,她一气喝了一大口,不由得皱眉咂舌又大咳嗽起来,崔朔就好脾气的,给她顺背,待她不咳了又顺手给她喂了一颗糖,说:“合着这个吃就不苦了。来,张口——”又将药给她灌了一口…… 就这样,灌一口给一颗糖,竟把一碗药都灌她喝下去了…… 喝完药,沈娇娇略略恢复过来点儿元气,看看这屋子,竟是崔朔的房间,听听外面的动静,一点儿声音也无,黑漆漆一片,怎比的往时乳母海棠何伯等人人来人往的热闹,夹一夹眼睛,就又要落泪。 还未落下,崔朔已经拿袖子给她擦了,一边笑道:“这有什么好伤心的,何伯只是带老爷去看病,一两个月内好了便回来,又不是不要你了。” “……”沈娇娇就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崔朔总是能挑起她的争心。 但此时她刚瞪完他,就想起此时世殊时异,院子里如今就他们两人了,于是她抹抹眼睛,连忙转变了态度,望着崔朔,忽然楚楚可怜起来,道:“崔,崔朔,如今——如今我只有你了……”说着又抹抹眼睛(其实没眼泪……),又道:“你,你会好好待我的吧?……”说着,从揉眼睛的手指缝里看着他。 ……这下轮到崔朔噎住了,他看看她,十分讶异,继而马上明白过来,就笑了一下,是一丝苦笑——他站起身来,就道:“我会。你放心。” 说完就出去了。 沈娇娇复躺回床上,看一会儿帐顶,又想一会儿老爹何伯他们,又想一回扬州。又掉几滴眼泪,忽然一翻身,发觉崔朔枕头底下似乎有东西,硬硬的,就伸手掏出来,见是一个西洋小金镜盒,圆形的,缠枝花纹,十分精致,只是年头应该不短了,且大概常在手里把玩,花纹关节处已经磨的很圆滑。沈娇娇家乃是巨商,什么宝货没见过,这种镜盒她闲常也有一大把,知道是西洋的产物,这种纯金的上等货价值不菲,一般只有进上以及达官贵人家用,或者像她们家这样的巨富之家,才有这些玩意儿。 沈娇娇对崔朔有此物并不在意,只是好奇打开瞧看,摸索了两下,就找到机关打开了盒盖,果见是个镜盒,只是里面却一面贴着镜子,一面则贴着一枚女子的画像。 是一个年轻的宫装女子,雍妆高髻,鹅蛋脸儿,非常的高雅秀美。沈娇娇正想仔细端详,却不防听到崔朔走来的脚步声,就忙将盒子扣了,依然塞在枕下,心蹦蹦跳着,又倒在枕上装睡。心里就想这、这八成就是那个什么王小姐了,原来生就了这番天仙一般的模样,难怪崔朔会为她吐血。她便是脱了鞋子也赶不上她了,难怪崔朔看不上自己。 原来自己被人给比下去了,她心里十分难过。 崔朔进来,却是带来一阵饭香,他将一个托盘放在桌上,唤沈娇娇起来吃饭。 沈娇娇哪有心情和力气起来吃饭,她为了掩藏自己的伤心和又沁出的泪珠儿,将脸埋在崔朔的枕头里,脸也不抬,装睡着了。 崔朔过来看了看她,大概真以为她睡着了,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将被子给她拉了拉,就出去了。 · 这晚,沈娇娇睡了崔朔的房间,崔朔睡在哪里她不知道,也不太关心,反正这新居里不缺房子,何伯等人的房间如今可以挑着睡,还能缺地方睡吗? 第13章 又上门(修文) 第二日起来,沈娇娇肿着眼泡,精神萎靡。复回了自己的卧房。 早上吃什么她已经不关心了,也没有这种心情。 但到了饭堂却见已经有早饭了,桌上还放着一包衣物类的东西。原来都是周公子送来的,衣物是送来给沈娇娇和崔朔穿的。早饭也是周公子处做好了送来的。 真是,太细心了,沈娇娇十分感动。 吃过饭,她精神恢复了一点儿,就去花墙下喂鸭子们——如今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别的事情没心情可以不做,这鸡鸭鹅却都是活物,却不能不管。她一边摆弄一边想,何伯他们一走了之,倒给她留了个好差事…… 正摆弄着,却见崔朔穿了衣服出来,在花墙下站一站,看着她摆弄这些活物,又看看她的面色,似乎比昨日好一些,就露出放心的颜色,微微皱眉看了看日色,对她道:“娇娇,你今日在家好生待着,我出去一趟就来。” 沈娇娇一惊,忙站了起来,道:“你、你到哪儿去?” 崔朔只敷衍的道:“出去走走。” 沈娇娇忙在后面跟了出来,道:“这、就剩我一个人啊?” 崔朔就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停了停脚步,道:“我已嘱咐了周璋遣丫鬟来伴你。” 沈娇娇依然觉得不能接受,见崔朔又走,又忙跟了几步,一直跟出大门外,又问:“那,那你几时回来?” 崔朔就又站住,回头说:“酉时。” 沈娇娇只好站住,眼睁睁的,看着崔朔回头又走了。初夏的花树浓密,展眼就不见了他的身影。 沈娇娇立在门口,闻着四野野花的熏香,看看菜园中初开的豆花上的蜂舞,飞蝶,四周和心里都空落落的,觉得自己似乎被全世界抛弃了。 但一会儿,周璋却来了。倒没有带丫头,却带了两个家丁,一到了沈娇娇新居里,就命两个家丁看看有什么粗笨活都做一做,他则来看沈娇娇。 彼时沈娇娇正在中庭廊下失魂落魄的站着,忽见周璋来了,忙下阶迎他。 接进中堂,却要茶没茶,要水没水。周璋看看她这个样子,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她很可笑,也笑了笑,却拿出一盒精致糕点来,说是有日从州里带来的,让沈娇娇尝尝看。 沈娇娇听了欢喜,虽然没多少胃口,却也吃了两块,果然好吃,心情好了一些,又想周璋来一趟,自己不能连碗茶也不给上,就皱眉准备亲自去捣鼓一下那茶炉,看看能不能烧出一碗茶来。周璋见状却忙止了她,就叫进一个家丁来,命他烧水去了,这里他且陪沈娇娇闲聊解闷。 沈娇娇就知道了周璋是受了崔朔委托而来的,只是周璋别院里只有男仆没有丫鬟,所以他亲自来了,听说是这样,沈娇娇对崔朔的抱怨之心也少了一分,聊了一会儿,喝了茶,在房中就这么坐着也是无聊。沈娇娇想了想,自她来了这里,还未出过门,就问周璋听说不远处就是镇子,可不可以去镇上逛逛? 周璋想了想,也觉得如今没了什么关碍,就答应了,于是留下两个家丁继续干家务看家,周璋就带着她出来散散。 这田庄并不算太大,随便走了走,就出了庄子,到了小镇上,虽是个镇子,却也繁华,之前何伯他们经营的店铺,便是在这镇上。如今何伯他们已去,周璋便还派了个家人继续经营——没了沈家人,就没了人再找麻烦。 周璋本不想让沈娇娇见到这个铺子,然而一走还是走到这儿了,沈娇娇便进去看了一回。默默无言的出来,又跟周璋说,拿回她宅里的那些笔墨纸砚放着也浪费,让周璋都再取回来卖了吧。 周璋没想到她如今也体贴了些日常生活,也就不再只拿她当娇小姐看待,答应了,两人又往前逛。沈娇娇未免要问他些铺子被封的原由,毕竟她也知道,这铺子原本是打着周璋的名义开的,何伯含含糊糊,她至今仍然未听到最底里的实话。 周衡见问,却也不好实说,只说:“还是扬州府的旨意,这里的县官也只是奉命行事。” 扬州府竟然管得了山阳县(山阳与扬州不属于一个府),沈娇娇有些心疑,但又一想,虽不能直接管,知会本府府台传令也是一样的。便以为还是爹爹的事,也就没再多问。 两人逛街的过程中,周璋的有求必应、体贴入微又让沈娇娇对他更加有好感,他不像崔朔,行动一句话常要噎死她,又跟她异心。 这样两人在街上吃过午饭,又把镇子逛遍之后,就复回田庄,周璋手里,早替她又拎了许多的吃食。 两人一路回田庄也是走走停停,沈娇娇不停的站住采些花花草草,又想起了家中的鸡鸭鹅崽子们,在周璋的指导下,也采了些嫩草,抓了几只蚱蜢,周璋给她拿根草穿了,拎着,真可谓是满载而归。 然而刚转过小山坡上大丛的绿树红花,忽然见前面有一行人,迎着晚霞,也正逶迤的往她的新居里去。 周璋的这个别院,虽不是很大,但在这一片田亩上也只这一家,原也是周家未跟随沈老爷做生意之先,未发迹之先的祖业,四周大树合抱,竹林隐蔽,是很明显的民居。 沈娇娇便见这一行人直直的沿着小道往这新居里走,一行十几个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后面的都是青衣,最前面一个领头的,却是一身华服,那极长的腰背,却有些眼熟。 两人边走边看,都不再说话,忽然,周璋就停下了脚步,伸手拦住了沈娇娇。 沈娇娇也忙停步,看着周璋道:“怎么?” 周璋微微皱起剑眉,道:“好像是——他。” 他,是谁,周璋没说出来,不过不用他说出来,沈娇娇也看出来了,因为那一行人已经在她门前停下,周家的两个家丁迎了出来,说了两句什么,那锦衣长腰身的男子听了,伫立半晌,就回头四望。 虽然隔着一射之地,但沈娇娇忘不了那张黄白的圆长脸面,以及那个蜂腰一样的、极长的腰身,她惊道:“杨、杨赫?!” 刚一说完,就自己捂住了嘴——吃了上次那个亏,她虽没挨打,恐惧之心却已深入骨髓,下意识的躲在周璋身后。 周璋见状,一时也忘了她的身份,就伸手拉她的手,拉着她往旁边树林花丛里去躲,一边道:“我们且避一避他。” 说着两人就隐到了路旁小树林里,一座不知谁家筑的草堆之后。又从草堆之后观看宅院门首。 便见那杨赫已经下马来了,从人也都下了马,在门首站着,那杨赫四下里望了望,就带着几个随从进了院门。 见此形状,沈娇娇的心一下子拔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想莫不是要放火烧房子吧。就紧张的又看看周璋。 周璋和她靠的很近,周璋虽和崔朔一样都是读书人,样貌却和崔朔是两种风格,崔朔很俊美,却很冷淡,且眼角眉梢的那种样子,总有种说不出的高人一等。周璋也很英俊,却是剑眉星目很明朗的那种,人又亲切和蔼的多,总之,对于沈娇娇来说,好多了——她也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看上了崔朔! 此时周璋见她看自己,就安慰她道:“别怕。光天化日之下,他不能怎样。” 沈娇娇心里却想起那日在老教场,也是光天化日之下,且还有那么多人,这杨赫却也照样调戏了赵玉琼,还打了崔朔。想到这里,不由得又皱起眉头。 两人的手互相挨着,周璋的手很温暖,沈娇娇的小手却冰凉。周璋见她满面忧色,知她屡遭迭变,也是吓着了。心中生起一丝怜惜,就说:“我们不看了,就在此等他走罢。”说着,就想拉她转过身来。却还不及转身,又见那杨赫又出来了,身后几个随从也跟了出来。 杨赫四下望望,依然不见人影,大概有气无处撒,依然上马,却忽然向着沈娇娇的菜园子一指,几个随从就走到菜园子里一顿踩踏,将她的扁豆架也推倒了,豆苗菜根全拔了出来,有几个上马的随从也驱马进园踩踏,菜园哪禁得住马的铁蹄,只一会儿,那原本绿意盎然的菜园子就秃了。 那杨大公子似乎才满意了,在马上扬了扬鞭子,这才带着从人们又顺原路走了回来。 往回来跑的很快,马队从树林旁走过的时候,沈娇娇听到那杨大公子还洒下一句话道:“今儿竟都不在家,倒便宜了他!”打马如风而去。 沈娇娇听到他走远,腿都软了。扶着草垛勉强站稳,可怜兮兮的望着周璋,忽然脑中又有了一个惊吓:崔朔说酉时回来的,此时也差不多了,不会路上碰见他吧! 第14章 好媳妇(修文) 沈娇娇的担心没有发生,崔朔回来的时候,周璋已经走了,因陪着沈娇娇回到新居,院子里四处查看了一下,没有少东西或者损坏——当然,院子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两个家丁也说杨赫只是在堂内站了一站,四下里逛了逛,就出来了。只是门前那一块园圃全毁了,沈娇娇心疼不已,又疼又气,只是当着周璋的面,不好太显,只满面胀红的皱眉看了一看,就进了院子。 周璋欲命家丁帮她重新收拾园子,沈娇娇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是不好意思太劳烦周璋。这时,又有周家家人来请,说家中有客来,请公子去会客。周璋见沈娇娇一个人在家,觉得此时去不妥,便欲回了他。家人却附耳低言了几句,周公子的面色就不好看起来,想了想,留下两个家丁替沈娇娇照看门户,他便起身去了,走时尚嘱咐道:“若有事,即命人来叫我。”这才匆匆走了。 这里沈娇娇就在家中压着一肚子的惊恐闷气等崔朔回来。在宅中坐了一会儿,想起了菜园子,又很伤心,就自己拿了个小铲子,且到菜园看看。 只见一地狼藉,哪还有什么菜畦之属。沈娇娇拿了铲子收拾,虽不善整理,却将看着完好的苗子都捡起来,用小铲子挖了坑复埋上。 两个周家的家丁见状,就去替她提水。沈娇娇一边捡菜苗,一边想起往日跟着海棠等人种这菜园的经心,又想起今日这上门之辱,且还是当着周璋的面,又想起如今何伯他们都去了江陵,父亲的病也不知道几时好,如今这里只剩了她跟崔朔,崔朔又别有他人。不由得悲上心头,又要掉泪珠子。 正在这时,忽见薄暮里有个人影从小道上走了过来,沈娇娇顿时站起身来,认真一看,果然是崔朔。她就丢下铲子跑了过去。 到了跟前,也忘了崔朔的“别有他人”就向他道:“你,你怎么才回!你看看这园子!” 崔朔早看到沈娇娇两手泥,脸上犹有泪痕,正站住脚,正仔细的望着她的脸,又听她这样说,就复看了那菜园一眼,微皱长眉,道:“发生了何事?”沈娇娇见问,就将下午的事一股脑的都告诉了他,一边说一边又气起来,又气又伤心,禁不住眼泪滚滚的掉了下来,心想如今真是整天挨欺负。 崔朔听了,微微一怔,却是又凝目打量沈娇娇,沉声问道:“他没伤你吧?”说着忽然伸手抬了抬她的下巴,看她的侧脸——原来腮上沾了一道泥痕,暮色里猛一看倒像一道伤。 沈娇娇一分神,就住了哭,抽噎道:“没,没有——”又睁泪眼看着崔朔道:“这个杨赫怎么这样不讲理!那日在老教场,我也没很得罪他……便是你,他也打过你一鞭子,他还想怎么样!” 崔朔听了,放开她的下巴,没说话。面上的神色在暮色中寒而远,神秘莫测。忽抬头又见周家两个家丁提了水来,就让二人先回,带话谢周公子。两人便去了。 这时暮色已经朦胧欲四合,崔朔就道:“先且回房。这园子明日再理也不迟。” 说着,就走到田畦内,将沈娇娇的铲子等物拿了,准备回宅。 正在这时,却又见小道上走了人来,又是骑马的人,只人数比午间少些。速度也慢些,踏着朦胧的薄暮,散散淡淡的往这里走。 沈娇娇一见,心里一惊,忙拉崔朔道:“莫不是他又来了!我们且躲一躲吧!”说着就要拉他进院子。 崔朔也正眯眼看着来人,已经看出是杨赫,带着几个从人。就回头对沈娇娇道:“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又道:“你且回房,不要出来。”说着就推了她一把,命她回院子。 沈娇娇急道:“哎呀!我们惹不起躲得起啊!他午间没寻到你,还骂了,如今来岂有好事!”又拉崔朔。 崔朔就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去吧。”说着依然推着她,将她送进宅门里去了,关上门,这里他自己就来到门前的空场上等着来人。 来人渐近,依然是金冠绣服,沈娇娇没有就走,在门后看,见果然还是杨赫,薄暮中那张长圆脸令人想起暗夜中的蝙蝠,就想他竟然一日能来两次! 沈娇娇不知道,原来杨赫如今在扬州巡察河道工事的差事已完,奉父命要赶回大都,因时间已不多,此时路过山阳,便顺道来崔朔这里寻隙,想今日把他该干的干完了,明日一早就启程沿运河直接北上了。 所以才这么着急的不惜一天跑两趟。 这里崔朔看到杨赫,却早知就里,见他勒住了马,就望着他笑了一笑,道:“杨赫,别来无恙。” 杨赫没想到崔朔这次竟这样跟自己说话,多日来甚至多年来好容易积攒出来的、胜利者的优越感一时又仿佛被清零,不说等次跟崔朔平齐,却像以前一样,又低了他好几等,甚至又是云泥之别! 那种深深的、无法忘怀的耻辱感又涌上他的心头,流遍他的周身,使那张黄白脸面变成了青白脸面。他望着崔朔,冷笑了一声道:“哼!崔昊,我的名字,如今岂是你能叫得?!” 崔朔就又笑了笑,淡淡的道:“既然你叫我崔昊,我自然叫得你杨赫,俗话说,‘一日为门下之——’”下面的话还没说完,杨赫就大叫了一声:“够了!”勃然大怒,满面黑红。 崔朔就停下,只望着他微笑着,微微点头。 沈娇娇在门内,听见这杨公子叫崔朔为“崔昊”,心下也一惊,心想原来他本叫崔昊,为什么改名?“崔昊”这名字似乎又有些耳熟,是什么时候听过?——不及细想,又听杨赫的声气勃然大怒,便觉不好。 果然,外面静了一会儿,忽听这杨赫又道:“你女人呢?”语调非常阴冷。 沈娇娇一听他如此轻佻的称呼自己,又气又恨,心里先像点了一把火,随即又听他道:“沈之瑜的女儿那日在街上冲撞了我,还没向我赔罪,你叫她出来先与我磕头,我便饶了她去!” 真是岂有此理!沈娇娇听了胸脯子差点儿气炸了,因气又觉得腿软,正咬牙切齿,只听崔朔半日道:“你既说她是我的女人,她有错,也只该我来罚。你如今也算四品大员,为这点子事上门辱人妻子,却不落了下流?” 杨赫听了,又蒙了一层羞辱,仿佛噎了一下,想了想,就冷笑道:“赦了她的罪也可以,不过,这个头她不磕,却得你替她来磕——你来替她向我叩三个响头,我便饶了她去!”说着,就叫声“来人!”就命从人下马去宅里找沈娇娇。 沈娇娇这里听了,急怒攻心,腿反而不软了,心想我让你们进这宅子半步,我沈字倒过来写,这姓杨的眼见的是个不要脸的,不如出去,拼了一死,也不受这种鸟气!因此还未等那些仆从下马走过来,她就豁朗一下打开大门,走了出来。 出来站到崔朔身前,指着杨赫的鼻子就一通海骂!什么你个没王法的不要脸,强入民宅,调戏妇女!登徒子!无耻之徒!将来必不得好死!死了也不得超生,死了也要千人踩万人踏,挫骨扬灰,万年留骂名!等等等等,骂的整个场子瞬间安静,静的一根针掉地上也能听闻。而眼前的杨赫,已经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脸由红转青又转紫,又转黑,鼻子似乎都有点歪。 于是,就见他忽然梗了一下脖子,一抬手,就从马褡裢里抽出了一根鞭子——这次不是马鞭子,而是一根放着寒光的九节钢鞭,他抽出来,也不及甩一甩,抡起来,照着沈娇娇头上就打了下来,一边恨了一声:“泼妇!”道:“叫你骂我!”下死命的一鞭子打来。 沈娇娇正骂的爽,不及躲,正想死了算了,就一头往他的马上撞去,要跟他同归于尽。胳膊却忽然被人拽住了,被崔朔一下子拽到了身后。 闪电之间,就见崔朔一步上前,伸出右手,向那鞭上只一迎。就听“咔嚓”一声锐响,随即就见崔朔闷哼一声,瞬间就抱着身子蹲到了地上。那血,就流水一样顺着破开的衣衫流了下来,滴滴答答洒了一地。衣衫破处,右臂上绽开的伤痕有寸许深,手掌更是姿势怪异,垂在地上。 沈娇娇叫了一声“啊!”忙一个蹲身,挡住了他——不知道那该死的姓杨的还要怎样。 崔朔一声不答,整个人缩成一团,额角青筋暴起,面目雪白,沈娇娇叫了他几声,只听他小声的道:“我手断了。” 沈娇娇大惊,一扶他的手,他便整个人一抽搐,沈娇娇慌乱的道:“你手,手断了!这可怎么好!” 杨赫在马上听言见状,十分满意。他慢慢的收回了钢鞭,看着鞭身上的血肉,冷冷笑了一声道:“倒好一对落难夫妻啊!”又看看地上的崔朔,冷冷的又道:“我听说,沈之瑜给你在扬州府里注了名,明年恩科你要赴京应试?如今你这条胳膊替这泼妇残了,我看你还拿什么去应试——”说着,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收起钢鞭,便一拨马头,带着仆从们扬长而去。 原来,这才是他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 崔昊,改名为崔朔后,虽一直在民间籍籍无名,却也用这假名字陆续通过了乡试州试,如今,又在扬州府里挂了名,竟也要参加明年的春闱大比了。杨赫原本以为他已经死了,后来才知他竟成了沈之瑜的女婿,竟是有咸鱼翻身的迹象。且以他的才学,若去应试,杨赫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趁着沈家罚没家产的档口,更下作践,将崔朔再次往绝路上逼迫。如今,尽管已逼着陆太守在扬州府的生员名录上销了崔朔的名,却依然不放心,便借这顺道之便,来折了他的手臂,让他永远也没机会再拿笔,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要说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尽心思折磨崔朔,找个借口直接杀了他岂不省事?但杨赫的心思,却并不是想看崔朔死,他只想看崔朔难受,看他低微卑贱,永远在他面前,抬不起那颗曾经高贵的头颅。 · 沈娇娇面对了人生以来第二次大难题,比之上一次沈老爷的重病,这次她更加手足无措,因为这新居里只有她和崔朔两人。无人帮忙。当她扶着血淋漓的崔朔回到卧房之后,抓耳挠腮的就要去给他叫大夫,然而跑出门去了,又想起没带钱,复回来,慌慌张张的翻钱,崔朔见她乱成一团,就忍着痛楚,叫她道:“你来,先替我把胳膊扎上。” 沈娇娇忙又扔了钱走过来,扎着两手说:“扎?怎么扎?!” 崔朔苦笑了一下,道:“拿条毛巾来,从上面扎住。”他怕伤了动脉,先令她止血。沈娇娇听了,也不及找手巾,就忙将袖里丝帕抽出来,说:“这个行吗?”崔朔道:“行。”她就忙过来跪在榻上,按着崔朔的指示,用丝帕将他上臂未受伤处紧紧的扎住了,看看他手臂下方,很深的一条长鞭伤,至深处深可见骨,不敢多看,又问是哪里断了。崔朔道:“想是腕骨。”沈娇娇不敢动他,就道:“你先忍着,我去给你叫大夫!” 崔朔却不太放心她去,拦住她道:“天黑了,明日再说吧。” 沈娇娇心想这样的伤怎么可能挨到明天,就摆手道:“这不行,你等着!”说着,拿了钱一溜烟的去了。 她本是想去找周璋的,然而一出门就发现并不认识去周家的路,那日马车跑了一顿饭功夫,当时哪有心思看路。便转而望小镇子上跑去,今日刚去过,此时还记得路途。 在月色下一路飞跑,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故意磨难她,地下的田亩原来附近的农人晚上都会浇水的,弄得小路也不像白天那样干净,泥泞不堪,她踩了好几脚在泥田里,绣花鞋都掉了几次。 但她身负重任,无暇他顾,也没哭也没急,鞋掉了就乖乖捡起来穿上,连泥水都不及倒出来,依然牟着劲儿往镇子上飞奔。 到了镇子上,正是吃晚饭的点儿,镇上还很热闹,到处灯火通明的,沈娇娇就先跑到那文房四宝的铺子里,问周家的伙计这附近的医馆在哪里。伙计们见她这样,慌张失措的跑来,跑的头发都乱了,裙子鞋子上都是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就都忙招呼她里面坐,说他们去替她请大夫。 沈娇娇却又怕他们跟大夫说不清,万一误了事儿,便不肯坐,立即同了一个伙计去医馆。终于寻到了大夫,大夫出诊,向来是到大户人家赚的多些,小户人家寒薄些,今见沈娇娇这个模样(穿的还是周璋今早送来的粗布衣裳),就有点儿怕诊金收不回来,沈娇娇见他磨蹭,也开了窍,就先扔给他一吊钱,道:“看得好还有更多!”大夫这才麻利的背起药箱去了。 一时沈娇娇谢绝了周家小伙计的相送,自和大夫往回走,一路上她又不断催逼大夫快行,又故意将崔朔的伤情说得严重了不少,似乎人已经快不行了,大夫也忙加紧了步伐,两人又几乎一路小跑着回来。 然而等来到中庭一看,却见灯火通明的,崔朔正在中堂坐着,胳膊竟已包起来了,而周璋也在一边坐着,屋子里还站着许多周家下人,一个老大夫在一边收拾药箱,竟是已经看好大夫的样子…… 沈娇娇大吃一惊,忙走进来问周璋怎么这么巧来了,还带了大夫来。 周璋就笑道:“我今日,倒不是特为这事来的——原本是来辞行的。正巧遇见怀远兄受伤,就叫人快马请了王大夫来。” 主位上坐着的崔朔却先看了看她,见她头发散乱,面红气喘,裙子鞋上都是泥,就知她是一路跑来的,他忽然垂下眼皮,半日抬起来,语气很温和的道:“你且去房里换换衣服,一会儿同送周公子。” 沈娇娇却不及换什么衣服,听周璋说要“辞行”,心里就一慌,忙问周璋道:“你,你要走?!”又道:“去哪里?!几时回来?——” 言语神情中的震惊着忙一目了然…… 堂上就瞬间安静。 所有人都望着她…… 周公子闻言思忖了一下,似乎很难说,他修长的手指摸着茶盏,有些艰难的道:“对……此去,大约几日,也大约十几日,便回。一切看叔父的病情而定——今日我刚得了家书,家叔父在任所偶染疾患,卧病在床,召我去探视。” 说完,又指着那王大夫道:“王大夫医术医德俱好,先前也曾给沈老爷诊过脉,如今可请他每日来宅里出诊,定无差错。” 说完,又转头看着崔朔道:“我家下人也颇多,除两个在梅岭(周璋住的宅子所在地方叫梅岭)看宅的之外,这儿也留下两个使唤可好?” 崔朔想了想,却道:“不必了。”又道:“若真有使用之处,便去宅里叫也是一样。”周璋就点点头,看了看沈娇娇,站起身来,道:“时辰已不早,我该走了。” …… 第15章 邻家艳遇(修文) 周璋的离开,又给了沈娇娇不小的打击。她和崔朔送周璋到山坡尽头,虽不好说什么,但那伫立遥望的姿态说明了一切。 崔朔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的模样,垂下睫毛,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二人回宅后,镇上的大夫已去,王大夫留了药方,说好明日再来,也去了。一时宅内又剩了他们两人。 沈娇娇见崔朔脸上发白,右臂又包裹的严严实实,用纱布吊在胸前,自然不好指使他做这做那。二人在中庭的堂上坐了一会儿,沈娇娇愁眉微皱,就站起身来,道:“我去做饭。” 崔朔尽管伤了胳膊,却似乎还有心情和精力看书,竟然又拿起了书本子,说了一个字“好”。 …… 沈娇娇大小姐下厨房日记第一夜: 沈娇娇其实很想说,“晚饭不吃了吧!”虽然她也饿了,但比起下厨,她宁愿不吃也不想做。 但看在崔朔又成了个伤号,且这次多少又是为她挨了一鞭(可怜的沈娇娇……)就硬着头皮下厨了。到了厨房,柴米油盐俱存,海棠他们走的时候,甚至把米一份一份的按量包出来四五包,上面都写了分量、做法等,以备沈娇娇使用……真是,好丫鬟啊。 幸而沈娇娇识字,被老爹逼着上了不少的学,便依着那包上所写的,将米淘了一遍,将水加了手指肚深,又将炉里填上草和柴,用打火石的时候,打了几十下也没见个火星子出来,忽然灵机一动,就拿了根劈柴,去中庭客堂里引火…… 崔朔还在堂上坐,忽见她面带灶灰的持了一根劈柴来,急匆匆的,将劈柴往他跟前的蜡烛上一举,道:“我借个火。”就用蜡烛烧起劈柴来…… 崔朔又垂了下眼睛……半日睁开来,却是伸手拿起烛台,道:“我去看看罢。”说着,就端了烛台先行。 沈娇娇顿时觉得自己好傻,灰溜溜的拎着劈柴在后面相随。 到了厨下,崔朔放下烛台,看了看厨房中乳母她们预备的东西,心里也暗暗点头感叹。便又揭开锅盖,看了看沈娇娇收拾的水米,笑了笑,复盖上。便弯下腰来,用蜡烛替她将灶下的干草引着了,慢慢的添柴进去,一会儿,便炉火熊熊起来。 沈娇娇在一边看得惊叹不已,由衷的夸赞道:“崔朔,你,你好厉害啊!” 崔朔就站起来,大概从来没听沈娇娇这样夸过自己,就点点头,似笑非笑的一笑道:“嗯。” “……” 一时见无事,崔朔转身就要走。沈娇娇忙喊住他,飞快搬了个板凳过来,放在小厨房门外,道:“崔朔,你就在这儿坐着吧!我给你把灯台放外面,我在里面做菜。” “哦?”崔朔愣了愣,随即猜到她大概是害怕,就又笑了笑,道:“好。”就在外面坐了下来。 沈娇娇将烛台放上罩子,给他放在身边的石台上。 沈娇娇在里面扎着两手,看了看灶台上几堆肉菜,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就掐着腰问崔朔:“你想吃什么?” 崔朔没想到她还有与闻别人意见的时候,想了想,道:“都好。” 沈娇娇就看了他一眼,又道:“你别不好意思,今儿你因我受伤,我必要报答你的,想吃什么,你只管点菜!只要——我会做……” “哦。”崔朔闻言,又一笑。微微动了动睫毛,道:“你会做什么?” “……”沈娇娇又塞住了,挠挠脑袋,将案上的东西又巴拉了一遍,说:“我看看,我,看……”一边报出菜名,“有,鸡子、青菜、萝卜、肉、鱼、还有,这是鸭还是鹅还是——?” 崔朔就打断了她的念菜名,道:“就只青菜吧。” “好!”沈娇娇爽快的答应了。 又见他在门外当风坐着,干坐着也无聊,又发了好心,又去中庭将他的书本子拿了来,递给他道:“你且看书等着,一会儿就好!”崔朔就接过了书,竖起来挡在了脸前…… 一会儿,灶房里就传出了糊青菜的味道…… 沈大小姐人生第一道菜,把娇嫩的小白菜都炒糊了……还没有放油,忘了加盐…… 幸而米饭还是好的。饭桌上,两人对着一盘黑白菜,默然无语的吃饭。 沈娇娇将菜烧成这般模样,也有些不好意思,拿筷子扒拉了又扒拉,还是检不出一块好的来,崔朔饮食向来清减,在沈宅时锦衣玉食,他也吃的不多,此时对着白米饭加糊菜,也一样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不吃了。 沈娇娇就道:“明日,我做点儿别的——” 崔朔就又笑了一笑,道:“也好。” …… 第二日,沈大小姐的厨艺并未长进,依然是不成形的米饭——本是想做稀饭的,水却放少了……炒了个糊鸡蛋,沈娇娇说那锅有问题,太热了…… 且崔朔有伤,大夫来说并不能吃鸡子鱼虾以至鸡鸭等发物。肉类中只有牛肉猪肉尚可以吃一点。所以这鸡蛋又白糟蹋了,谁也没吃进去。 下午和晚上就又是青菜。第二日亦复如是。 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过了几日之后,沈娇娇先受不了了!她要吃肉! 她恨不得对着天空大地都喊出来她要吃肉啊啊!她缺肉!! 于是,崔朔受伤五六日后,这日午间,沈娇娇终于开始在厨房里捣鼓肉,一边捣鼓着一边心疼自己。一边又馋,不及伤心,研究炒牛肉配香芹,狠狠补一下自己。顺带也给崔朔开开荤,报答报答他。 ——崔朔养伤期间,沈娇娇虽然包揽了做饭喂鸭子们的活儿,却倒不是因为她还爱着崔朔——如今,她觉得自己心上结了两个碗大的疤,一个是父亲的病,一个是崔朔的伤(伤她的伤),两个疤轮流折磨她,她如今似乎也麻木了许多,至少崔朔这个疤长死了,不痛了,只有父亲的病体这个疤与日俱大,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在这样的折磨中,她很希望自己能变成一个空心大萝卜,或者最结实的黄杨木桩子,至少痛苦会少一点,所以她最近常魂不守舍,有时举止又比在沈宅时更加不合常理。 如今,她在厨房研究肉。 ——她看了自己姑爷的小情人长得那么美,竟也没打算将自己变得好看一点儿——大概一半也是因为对崔朔没了心。另一半则是因为她素来认为心灵美比外表美更重要……不然也不能在沈宅吃成那样儿。 而如今,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心灵比任何人差。 就比如现在,崔朔明明不喜欢她,却进了她的家门,又让她知晓了还有个旧情人的事儿,还当着她的面儿为旧情人吐了血,还至今私藏情人画像,她也没把他怎么样。且看他孤身无依,还不是让他跟着自己来了这桃园乡,一样的养活。 他如今受伤了,虽说那杨赫听起来是他的旧情敌,老仇家,但这一鞭子毕竟是指名道姓要打她的,是受到了崔朔身上,就凭这一点,她也要负起一个责任,至少要照料他这伤。所以她觉得自己单就品德来说,真的无可挑剔。 识大体有担当,胸襟宽广……更不愧于是沈之瑜老爷的女儿…… 自矜于自己这样的品德,沈娇娇也没多问崔朔为什么又叫崔昊之类的事。她觉得反正两人只是挂名夫妻了,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她也不想知道。 又觉得如今看来,这人世的日子,也不过是过一天看一天罢了,天上没有不测的风云,人倒有旦夕的祸福,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所以沈娇娇大小姐经历了迭变,终于也变得淡泊了,忽然也有了一些关于无常的深思,看起来就不再像在沈宅时那样大白纸一样的一览无余。偶尔眼中也能出现些寂寥深沉之色。 只是她天性还是率真活泼,大多数时候还是本色出演。 就如这日,崔朔正在廊下看书,便见沈娇娇在厨房鼓捣了一阵子之后,忽然搬着案板走了出来,匆匆往院外而去。 崔朔就好奇了,忙叫住她道:“你哪里去?” 沈娇娇见崔朔受伤了还不好好躺着,且在这院子里拿着书徘徊,就道:“我去后面问问刘妈妈,这肉到底要怎样弄。” 刘妈妈,就住在后山坡,起先沈家人初来住的时候,车马家丁尚多,又绫罗绸缎的,四邻都不敢来望候,这刘妈妈也不敢来,只是如今这周家小院里人去院空,忽然竟就剩了两个人,还是一对年轻夫妻,又且崔朔生的这样,沈娇娇又是这样,并且衣履也都普通家常了,就有几家在理田的空隙,踱过来瞅瞅,有些小妇人经过沈娇娇新居门首,也试试探探的跟沈娇娇打个招呼。 这刘妈妈便是那日见沈娇娇一个人蹲在门前的菜园子里,带着个斗笠,扒拉那几棵半死不活的菜苗子,看不过去,走来指导了她一番,又见她一双嫩手白馥馥,香软软的,知道不是干活的材料,就亲自替她将菜园子去了杂草,浇了水,正好她背着一竹篓从自家菜园子里捡出来不要的小苗,茄子黄瓜萝卜之类皆有,就给沈娇娇种上了,又教了她一遍怎么浇水,怎么施肥,临了还送了她两个西红柿让烧个菜吃,这才去了。 因此沈娇娇对这刘妈妈大为感激,第二日做了两只煎蛋专门给刘妈妈送去,以答谢她前一日的相帮之情——沈娇娇生来只知道拿金子银子绫罗绸缎赏人,还从没用自己亲手煎的鸡蛋答谢过人,送去之后,刘家一家人热情的感谢又让她受宠若惊,心里对人生、生活等的意义又产生出一些新的想法。 所以这两日,她有空——沈娇娇别的没有,空,倒是真不少,就常来门前走走,或者看看菜园,或者到周围田间地头走走,和女人们也聊两句——不然就和崔朔闷在宅子里,别人不知怎么样,她先要死了。 所以今日她做牛肉,却并不会切,想了一想,就直接搬着案板去找这刘妈妈去了。 崔朔听了她的答言,面上露出不知道是什么表情的表情,沈娇娇也没在意,一溜烟的就去了。 去到刘家,也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子,旁边还有一幢小竹楼。刘家人也正在厨下做午饭,看到沈娇娇连案板抱着来,刘家的儿媳并刘妈妈就都笑起来,尤其刘家的儿媳妇,叫慧莲的,一个爽利的媳妇子,差点儿笑的坐地上。 刘妈妈就忙把沈娇娇让进来,说:“好孩子,你不会切,我来替你切。”一边就洗手洗刀替她切肉——这肉是周家仆人今早送来的,很新鲜,之前海棠她们走之前留下的那些鱼肉都臭了,因为沈娇娇不会做,最后都扔了,鱼虾则给了鸭崽子们吃。 现下,刘妈妈给她切肉,又跟她说道:“你不会做菜,你两口儿便来我家吃也是一样,不过添两双筷子。唉,你这样的娇小姐,哪里会弄这个。” 那慧莲媳妇儿又忙进厨房,一会儿端出一盘茄盒来道:“一会儿你带了这个去,给你家那个尝尝!”就倒在一张荷叶上,塞给沈娇娇。 沈娇娇大喜过望,眉花眼笑的感谢,坐在刘家小院的大梧桐树下,就有点儿舍不得走——还是人多好啊…… 鼓捣了一中午牛肉,却至今一口没吃上,累饿了,肚子咕咕响着,就不害羞的拈了一只茄盒,先塞嘴里咬了一口,又一皱眉头施施啦啦的说:“哎呀,好烫好烫!” 正在这时,忽见外面走进个小伙儿来,高高大大的,手里拿着马鞭,看到沈娇娇,一愣,就向刘妈妈道:“娘,这是谁?” 沈娇娇一见来了生人,忙欲回避,忽然又想起这是在乡下,没这么多规矩。又听刘妈妈道:“别怕,这是我小儿子刘赢。”就没动,心中感叹乡下就是好啊。又忙把口中的茄盒咽了。就听刘妈妈对那小伙儿介绍她道:“这是前院周家宅子里的小娘子,姓沈。” 沈娇娇就对他点了点头,一边见刘妈妈这儿子黑眉毛黑眼睛,面目虎虎的有生气,肩膀腰身也很结实,透着一股矫捷能干,跟以前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沈娇娇在扬州时,出入所见,都是富家子弟,一个个油头粉面的,即使不油头粉面,那也是白白嫩嫩,当然最白的一个在她家里,是崔朔……因此此时见了眼前这样的,就不由得十分注目了一下。 那刘赢却像害羞了,含笑对她也点了点头,就进去了。 一会儿又见他出来,在堂屋门首洗手洗脸。沈娇娇又不禁多看了几眼。不知道那小伙儿是不是背后有眼睛,擦脸的时候脸又有点儿红,面带微笑的又进屋了。 看得沈娇娇忽然对茄盒没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心想——好像来了这里腰是细了不少……难道自己变好看了?不然他为何脸红啊? 往日沈娇娇大小姐在扬州城里逛街,可从没有青年子弟看见她脸红过,只有她看着人家脸红的份儿。 如今——这种新奇的感觉初体验,沈娇娇心上麻溜溜的一阵舒服,忍不住也面带笑容起来。 一时刘妈妈替她切好了菜,竟然连香芹都给配好了,趁她不注意,让大儿媳慧莲三下五除二还给她炒好了,现下给她盛在盘子里,让她捧了回去。 沈娇娇感激极了,谢了又谢,这方端着小竹案板,托着两盘菜回宅。 一路不时扯一下碍事的麻布裙子,又蹭蹭脸,天热,虽然瘦了,劳动量加大,依然要冒汗。一边脑中又不时回味刘赢小伙儿的红脸蛋。 走到宅内,新居内却来了两个客,一个四十岁左右,一个年纪约有小五十。 崔朔看到她来,长目一弯微带笑意,却对她道:“娇娇,且放下东西。来见一见张大人和吴大人。” …… 第16章 小青年登门(修文) 来人竟是本府太守吴大人和本县县官张大人。想到那日登门寻衅的两个乡吏,皆口称是张大人的旨意,沈娇娇不知这两人来是何意思,是福是祸,就将饭菜且放下,上前给两人见礼。 两人都是便服,且沈娇娇也未见随从,大概前院有马?沈娇娇并未留意。彼此见礼过了,两个本地官员就站起身来,说:“叨扰半日,该回去了。翌日再来望候。” 崔朔也站起来,并不相留,只说:“好,我送两位大人。”说着,就送二人出门。 不知三人在门外还有何寒暄,过了一会儿,崔朔才进来。这里沈娇娇已经将饭摆好了,一人一碗米饭盛好,就问崔朔:“这两人来做什么?” 崔朔只淡淡的道:“来看看。” 沈娇娇一边坐下,一边瞅着他道:“看什么?——莫不是看我们死了没有?” 崔朔闻言就一笑,又正色道:“不是。” 也坐下,看了看桌上的菜,道:“好香,都是你做的?” 沈娇娇已经夹了一片茄盒吹着了,道:“我哪儿有这本事,这是前院刘妈妈帮我弄得。”一边又想起刘妈妈的儿子,满面含笑起来。 崔朔就望了她一眼,心中想,为了一道菜笑成这样,不至于吧?慢慢拿起筷子,一边研究她。 过了一会儿,就张口问道:“那刘妈妈家,就她一个人?” 沈娇娇细细的啃着茄盒——这会儿忽然有了点儿爱美之心,不肯多吃,然而又禁不住美食的诱惑,所以她决定吃的慢一点儿,细细的品味每一口,将每一口的滋味儿都咂摸个全面。所以她吃的很细致,一边随口答道:“很多人呢。”一面面上露出悠然神往的神态。 崔朔就捡了根芹菜棒子,道:“哦,那今儿都见了些什么人?” 沈娇娇舔舔手指头道:“今儿,就她大儿子不在家,她大儿媳慧莲给我炒的牛肉,后来,她小儿子也回来了——”说到这里,眼中漾开笑纹。 崔朔就放下了芹菜棒,道:“哦,小儿子。” 沈娇娇道:“嗯。”又让他吃茄盒,自己却擦擦手先不吃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崔朔就仔细的看了看她,心中想:这小儿子看来并不小—— 一时午饭后,沈娇娇复想起那两个官儿来,复问崔朔两人的来意。崔朔只敷衍的道:“例行公事。”两人遂各干各的去了。 下半晌,沈娇娇平日没什么事,她钱财如今虽不多,但何伯走时留下的也尽够她花到年底了,没什么经济问题,只要她不挥霍的话。而沈老爷去了江陵如今已有七八日,也不知道到了没有。往日她一切拼爹,如今暂时是没得依靠了,也渐渐有点儿考虑以后的事——总不能坐吃山空的等着父亲身体恢复吧——万一要不能恢复呢?想到这里心中一阵抽痛,眼泪上来,忙打住不想。又想她必须干点儿什么,不能虚耗光阴。 但她仔细的扒拉了一遍自己之后,发现自己除了会吃,还真是什么也不会啊! 真是,让人泄气…… 这日午饭后,她喂完了鸡鸭鹅崽子们,就在廊下踱着步,望着天空思索。 种田,她肯定是不会的,要做这个她肯定是第一个饿死的,做生意?会不会先且不说,如今她也没有本钱,二则前几日铺子被关的事件打击犹在,尽管今日这张、吴两位官员登门,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还是觉得得看看风声再说。 女工针织刺绣,她倒是会一点的,可就那“一点”,实在也就会穿针引线胡乱缝几针而已。往日在家,从来都是备受丫鬟们嘲笑的,在这方面。更何谈盈利。 她绞尽脑汁,皱眉苦思,思索了半日,忽然灵机一动,眼前一亮,想起了刘妈妈。这刘妈妈家是做编织的,编织她没学过,听起来似乎不错。且如今已入夏,长日漫漫,何不跟她家去学手艺,编个席子、毯子、挂件什么的?也算是门新手艺,在她们家且也热闹,且也—— 这样一想,她忽然就立住脚,转身咕咚咕咚跑到后院去了。 崔朔在堂上,早见她在廊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望着天转了半天,这会儿忽然拔脚往后院去了,就从睫毛缝里看了她一眼。 只一会儿,就见沈娇娇复出来了。换了一身衣裳——一身花衣裳…… 显然还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白底子小铃兰花花纹的上衣,下面葱白色的裙子,腰里系着水绿色的汗巾子,还换了鞋!这衣裳也不知是周璋送来那包里的,还是她自己原来的,还是两个丫头走时剩下的,总之,不富丽,但亮丽,青春活泼靓丽! 胳膊上挎了个篮子,兴冲冲的就往外走。 崔朔就走出来,叫住她道:“站住,做什么去?” 沈娇娇正走的一团高兴,猛可里闻言下了一跳,一回身见是崔朔,就扬扬手说:“我到刘家去。”说着,也不理崔朔,一道烟的就走了。 崔朔在廊上,望着她的背影,望而兴叹。心想她自打瘦了,腿脚倒是利索了许多,走的比往日快了不少…… 一时直到晚饭时辰,沈娇娇同学的身影都没在两人的新居里出现,周家的两个留守仆人又来了一个,给崔朔炖了些茶水汤药,干了些粗活又去了,太阳也已经落山,中庭花墙下的鸡鸭鹅们饿的嘎嘎直叫,中堂掌着灯。崔朔在暮色中站在廊下,缓一缓看了一天书的倦意。耳中听听四邻的声音。毕竟隔得远,也不太听到什么声音。就想沈娇娇还是太骄纵了,太没有规矩了,这么晚了,一个人跑到陌生人家里久久不归,也不知道注意安全,也不知道避嫌。也不知自己已是有夫之妇! 想到“有夫之妇”四个字,崔朔也猛然想起自己就是她的“夫”,作为“夫”是不是该去找一找她,接一接她。 这样想着,就步下台阶,在暮色里缓步出了院子。 一出来,见四处暮色苍茫,遥遥处有几个负重或抱着东西的晚归农人,只是几个黑点,正遥遥的向他们也不知在哪个竹林深处的家走去。又见入夏的四野,禾稼茂盛,四处的芳草禾稼随风轻伏。继而低头,又见这新居前前几日被践踏干净的菜圃已经又重新植上了新苗,这些日子也长好了,也一片浓绿,都是沈娇娇干的。就又想起那日杨赫上门的事来,当日那一鞭的痛,几乎痛彻心肺。但那还不是最痛的,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的用未受伤的手摸了摸左边的脸颊,眼中露出千年寒冰一样深寒的颜色。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阵银铃一样的笑声,伴随着一阵轻重相间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崔朔转过身来,就见沈娇娇踏着暮色,正从右后方的竹林之后转过来,她的裙子拉了起来,不知道兜着什么东西,而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高高大大的黑色身影,一只手里托着一个什么事物,腋下夹着一卷长短不齐的东西。 又听沈娇娇一边走一边说:“刘赢哥哥,你刚刚说的事情是真的吗?”边说边仰头看着身边人,虽然隔着重重的暮色,也能看出她的神采飞扬。 身边那高大的小郎用托物的手蹭了蹭头皮,只听他说:“那是当然,不信的话明日你来,我带你去。”接着就听沈娇娇欢欣的声音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来找你——”说着,忽然一抬头看到崔朔正站在门前,两人就不再说话了,一时来到近前,沈娇娇就道:“崔朔,你怎么出来了?” 崔朔穿过暮色打量着她的神色,沉声道:“嗯。”又看看她身边的人,又道:“这位是?” 未等沈娇娇介绍,这小郎就自己说道:“我叫刘赢,就住后面,天晚了,我母亲让我送沈姑娘回来。”说着,沈娇娇已经动手接过了他手里的托盘——原来是一只大碗,一股食物的香味儿,塞到崔朔手上,说:“喏,你先端好了,这是刘妈妈叫我拿回来给你吃的。”一边又去接这小郎腋下的东西。小郎兀自还不肯走,还说:“我替你送回家去吧。” 似乎是一卷芦苇一样的东西,崔朔未接沈娇娇的碗,伸手接过了这卷东西(右手负伤,尚不能提物),看了看这小郎,道:“多谢。” 沈娇娇又招呼这小郎回家喝、碗茶再走,这小郎挠挠头,却看看崔朔,道:“不了,我得回去了。”说着摆摆手就走了。走到竹林旁了还又回头向这里望了一眼。 崔朔站着没动。 一会儿,忽觉沈娇娇推了他一下,只听她道:“走了,还愣着做什么!”边说边自己抬腿进院子了。 一时两人进了中庭的客堂,将东西放下来,碗里原来是莼菜羹,那卷芦席是半成品,沈娇娇一边说着莼菜羹是那什么刘妈妈专门炖的,专门给崔朔吃可以消肿止痛的。又说着半成品的芦席是她今日编的,她打算以后每日都过去跟那刘妈妈学习编织。一边说,一边把裙子里兜着的东西倒在桌子上,原来是半兜草莓,都盛放在一个盘子里,又道:“你也尝尝,这草莓是刚在路上现摘的,可甜了。” 崔朔在桌前坐下,看着她洗也不洗,就将一颗草莓放嘴里,眯着眼睛,满面享受。就又拿起了书,半遮在面前,十分淡漠的道:“原来这就是,那位小儿子?” 沈娇娇点点头,又吃了一颗草莓,道:“这草莓就是刘赢哥哥刚摘的。”又隐隐含笑,那份儿活泼,是这多日来没有的。 崔朔就“哦”了一声。又从书缝中瞟了一眼她的白裙子——白裙子上星星点点的,都是草莓汁子,她连白裙子也不要了。 想了半日,他又道:“很好。” …… 沈娇娇觉得崔朔有时候真的没法儿交流。 但她没多想,自己吃了半兜草莓后,就准备去后院洗澡睡觉去了——她在刘家时已经吃过晚饭,还不忘给崔朔带了一碗伤号专用莼菜羹,也觉得对得起他了。 当然莼菜羹是流质食品,但晚上少吃点也是可以的…… 她今儿心情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霾,难得高兴,端着烛台,就一路脚步儿轻盈的去了后院。 如今她已经能熟练的用打火石引火了,周璋虽然去看叔叔去了,却嘱咐了看宅子的仆人每日或者隔两日就来看看,帮忙做些粗活,所以沈娇娇除了处理和崔朔两人的一日三餐,照顾照顾鸡鸭菜园之外,也没什么体力活,这烧洗澡水算一个。 往常她烧洗澡水,总要崔朔在旁边,一个屋里一个屋外——主要还是怕黑。但今晚大概因为兴致高昂,竟然忘了这先例,竟一个人就秉烛来了。 崔朔在中堂的灯下坐着,见状,长眉微皱。也并不吃饭,他是一个对饮食上很平常的人,如今这样一日两三次的喝药,更加没有了多少胃口,他看看莼菜羹,又看了看那半截芦席。 心想又学编织?真是——他不屑的瞅了那编的歪七扭八的芦席一眼,就站起身来,慢慢的踱到了后院。 后院灯火煌煌,沈娇娇正蹲在灶房烧洗澡水。崔朔站在月下看了一眼,嘴角又露出一个笑。 慢慢踱到厨房外,见沈娇娇瞪着炉火,一脸的火光,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更都是跳动的火苗子,似乎根本没看见他。 崔朔想了想,就在灶房门前站住,“我今晚也要沐浴。”他对她说。 …… 第17章 夜浴 崔朔要沐浴。 自打何伯他们都走了之后,崔朔沐浴都是自己操作。而如今自从他受了伤,多日来确实也不曾沐浴……或者也沐了,只是沈娇娇不知道…… 如今他竟认真的来说这话,沈娇娇就从火炉前认真的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右臂还缠着纱布,虽然不可笑的吊在胸前了,袖子盖着,只右手手掌处露出纱布的痕迹,却依然是个伤号。怎么沐? 她就走出来,皱眉说:“这不大好吧?你这胳膊不方便啊。” 崔朔就笑了笑,道:“是的。” 沈娇娇又看了看他的头发,倒也不见脏,就道:“我看还行,你过几日等好了一发洗吧。” 崔朔却道:“好还早呢。”一边就吩咐道:“水好了你先洗,你洗完我再洗,你得帮我拿东西。” 沈娇娇听了,虽然嫌麻烦,但此时是夏日,也不想看他太埋汰,想了想,就答应了。 一时她勉强将自己收拾好后,还给崔朔剩了半桶热水。热水都是崔朔提到浴房后头去的。这周家的小院,浴房的设计也分里外两间,内间想来是冬日用,在房子里。外间却只是个露天的院子,地上铺着青石,旁边还有口井,浴桶浴盆等物齐全,十分方便。 刚刚沈娇娇便是在院子里洗的,此时换了干净凉快衣裳,挽起袖子,又给崔朔的洗澡桶里舀水。清水等物,则是白日周家下人来打好的——周璋真是无可挑剔的好! 这里都弄好了,沈娇娇摸摸额头,竟又忙出一头的汗……就转身要出去。 崔朔道:“等等。” 沈娇娇道:“还做什么?” 崔朔就对着她张开了双臂,竟是道:“你得替我脱了这衫子。” “……”沈娇娇皱眉道:“你自己不能脱?”崔朔点点头,面上的表情竟然——十分惨然…… 沈娇娇就打量了打量他,狐疑的道:“难道你这几日一直没换衣裳?”心中想想这几日——却也想不起崔朔都穿什么衣裳,究竟不关心。崔朔又点点头,面上的神色不止惨然,还凄然起来,那双长眼睛夹了夹,还叹了一口气…… ……沈娇娇被他弄得很不好意思,好像是自己薄待了他似的。想了想,到底他也是为自己受了一鞭子,自己今儿在刘家玩了一天没管他,似乎也太不仁义,就叹了口气道:“那好吧。” 就走过来给他解衣衫。 外衫只在胁下有系带,倒也好解,将腰上的丝绦解开之后,绕着他的伤臂也就脱下来了,里面,却是月白色的内衫,下面是裤子。沈娇娇想了想,又低头将他内衫的系带也解了,就道:“这件你自己脱!” 崔朔就笑了一笑,道:“好。”自己举左手艰难的脱内衫。沈娇娇见状,转过身去就要出去,崔朔却又追了一句道:“别走远,一会儿还得替我穿回来。” 沈娇娇没答话就去了。 她自端了剩下的半盘草莓在院子里吃草莓,一边欣赏月上柳梢头,一边想着今日在刘妈妈家的事。 今日下半晌她在刘妈妈家学编织,刘妈妈家干活的空场就在小竹楼之下,原来那竹楼就是她儿子刘赢住的,听这刘妈妈说,刘赢原是在外州学武的,这两日是来家探亲,前一日才刚回的家。 沈娇娇就想想他那矫健灵敏的身手,心想难怪是这样,原来是会武功的。比扬州城里那些没用的小白脸是强多了!又想到今日晚饭后,刘妈妈差刘赢送自己回来,一路上,刘赢依然含羞,却主动领她到一块草莓园里摘了草莓,她走路时不抬脚还差点儿绊了一跤,还是他搀住了她,当时刘赢连脖颈都红了。——嗯,沈大小姐天黑看不清路,差点一跤栽人家水田里。 沈娇娇想到此处,心里美滋滋的,正看着头顶的大月亮傻笑。忽然听到崔朔在浴房叫她。 就应了一声,不舍的放下盘子,来看崔朔。 先在外面敲了敲门,说:“我进来了。”才慢慢推开门,先推开一条缝,看了看里面的情况,见崔朔竟然还坐在浴桶里,露出玉白的肩臂,在月光下,侧着半边脸,真是清风朗朗,修容俊质。上乘的美,美则美矣,就是性子常常带刺。 一边又问他做什么?以为是要加水之类的。 崔朔看到她走过来,就指了指桶旁边的皂荚等物道:“把那个给我。”原来皂荚等物放的离他太远了。 但沈娇娇心想你洗了这半日,竟就不能出来自己拿一拿? 微皱眉头走过去,将皂荚递给他,一并连毛巾等物也往浴桶边挪了挪,免得他再麻烦自己。 崔朔见她垂着眼皮,不好意思看自己,又皱着眉头,嘟着嘴,将洗浴之物往自己手上一塞,转身就要走,又见她穿着她自己的衫裙——晚上的装束,大红色短上衫,水绿色的袷纱裤子,月光下,有些透……一头乌油油的头发也洗了,松散的挽着,露出一张羊脂玉一样白润的脸蛋,是比在扬州时大瘦了,只是还有点儿婴儿肥,腰肢懒慢,素手红香,一弯酥臂,在月色下看,也别具一种妩媚风流。就一时动了玩心,忽然一手拖住她道:“你等等。” 沈娇娇惦记着未吃完的草莓,不悦的道:“还有什么事!” 崔朔见状,觉得不用点儿强的,大概是留不住她,就手上一用力,一下又将她拉回了浴桶边,沈娇娇不防之下站不住,一下坐在了浴桶上。崔朔见状,兴之所动,欠身又一用力,就一下将她整个拉在了浴桶里…… 沈娇娇不防之下差点喝了一口崔朔的洗澡水,恼羞成怒的看着他道:“你疯了!”趴到浴桶沿上就往外吐水。 崔朔揽着她的腰,将她架坐在自己腿上,他虽在沐浴,因为有心要戏弄沈娇娇,并未脱下衣,但此时两人这样泡在水里坐在一起,却也只隔了两层纱衣,甚有肌肤相亲之感,崔朔本是玩心,眼神不禁也变了一变。 他拍着沈娇娇的背,就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含笑。 沈娇娇就大咳了一声,又往外使劲儿酝酿口水——因为沈大小姐别的没有什么,从小儿养成的癖好,却是有点儿洁癖。嗯,就是那个只觉得自己洁,人家都不洁的癖好……此时呕了又呕,用袖子将嘴巴擦了又擦,这才回过身来,还未张口说话,崔朔却又望着她笑道:“我就这么脏?” 沈娇娇竖眉道:“谁知你多久没洗了。”说着又擦擦嘴。忙又一挺身子道:“放手,让我出去!” 崔朔右手伤臂搭在桶沿上,只用左臂固定着她,却笑道:“出去做什么?” “……”沈娇娇心想崔朔这聊天思路越来越奇葩了,就瞪他一眼道:“那在这里做什么?” 崔朔就笑了笑,又忙控住她,却是道:“我教你一个好玩的。” 沈娇娇两手扒着浴桶边缘,拧着身子道:“不行,你快放我!” 崔朔却将左臂控的更紧了一些,道:“别动。”又道:“你一定没玩过——”又笑。 沈娇娇狐疑的看着他,虽然她未经人事,却也觉得不好。就又挣道:“不!你快撒手。” 然而这样一挣扎,浴桶内空间有限,崔朔单手没托稳她,手一滑,她就一下坐在了崔朔腰上。两人瞬间贴的更近,然后就见崔朔一僵,忽然不笑了。 第18章 两张银票(修文) 沈娇娇一下坐到了崔朔腰上,又见崔朔忽然不笑了,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神色望着自己,她蹭的一下就从桶里站了起来,带起巨大的水花,一脚就迈出了浴桶——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伶俐! 一出来,噔噔噔撞开门,一溜烟的就去了。 剩下崔朔一个人在桶中,从刚刚的愣神中回过神来,看了看眼前还一波一波的水纹,又回头,看看那被撞开的门扇,手指微微捻着浴桶沿,在桶里坐了起来,又仰头看一眼天上的大月亮,心想我这是怎么了? 叹一口气,自己继续洗漱。一边又想起刚刚左臂控制沈娇娇的感受,心想,她还是太胖了。 这晚,两人都睡的有点儿晚。 沈娇娇虽没受太大的惊吓,毕竟崔朔只是戏弄了她一下而已。但她气的是崔朔的放肆!竟这样戏弄她,他明明心里有个王小姐,至今枕头下还压着她的画像,今儿竟然莫名其妙的戏弄起了她来?如果他是单纯的戏弄,那么他轻薄。如果他是见异思迁心里有什么想头,那么他是薄情!更不可原谅! 这样想着,在自己房间内对崔朔咬牙切齿了一会儿,才终于睡了。晚上又想到远在江陵的父亲,自己如今真是任人欺负,又伤心了一回。幸好还有刘赢小伙儿的红脸蛋托着她的梦境,不然今晚真是没法儿过了。 第二日,日上三竿时沈娇娇才起来,洗漱完毕,黑着脸来到中堂,准备教育崔朔。 一进来,却见崔朔坐在高几旁,手里正拿着一封书信一样的东西。看到她来,眯眼打量了她一眼,嘴角就一弯,随即将一张纸递给她道:“江陵来信。” 沈娇娇大惊,顿时把其他的都忘了,忙一步抢过来,抢在手中,睁大了眼睛仔细观看。激动之下手都有点儿抖。 然而看下来,她又惊呆了,望着崔朔道:“这,这就是信?” 崔朔点点头。 沈娇娇又把信扫了几遍,心想不会吧!千里迢迢,就发这样一封信?! 只见那张大白纸上,满纸只有寥落的七个大字:已抵江陵,安,勿念。落款年月。 这也太少了!沈娇娇激动的把纸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自然没有别的,连个多余的墨点子也没有,她有些哭丧脸的看着崔朔道:“这也太少了吧!这什么也没说嘛!也不知道爹爹怎么样了,江陵又如何……”说着,嘴角一耷拉,泪珠子就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又不想被崔朔看了笑话,又忙擦眼泪。 崔朔就站起来,见她这样,脸上的神色也变了,很近的站在她身前,垂头对她道:“你莫担心,信上不都说了吗,何伯他们已到了江陵,一切安好,还让你不要挂念。”说着,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似乎想给她擦眼泪。 但沈娇娇自己擦了,泪眼朦胧,无暇念旧恶,又对崔朔道:“可是,可是这信也太短了!呜呜……他们,他们难道不知道我着急——”一说又要掉泪。 崔朔就收回了手,轻轻垂下了眼睛,忽然又从高几上拿起了一件事物,递给了沈娇娇道:“你看,何伯还给你寄了这个。何曾忘记了你。”递到沈娇娇手上。 原来是两张银票。沈娇娇一看,顿时不哭了,双眼又大睁,圆圆的瞪着手上的东西——竟还每张都是一千两面值的! 她忙又擦擦泪接过细看,就露出了一点儿喜容,然而又细细看了一回,又一惊,因为发现那票面的字号,竟是她父亲座下的一个钱庄,“汇通”钱庄的票号。就又有些担心,问崔朔道:“这,这还能花吗?” 崔朔就笑笑,却又很快收了笑,面色沉默的道:“你父亲的产业虽被收了,生意还是照做,银票还一样能用的。”说完,就回身拿起一件东西,又对沈娇娇道:“今日你在家好生待着,别乱跑,我出去一趟。” 说着就往外走。 沈娇娇又忙了,忙赶上来问:“你到哪儿去?几时回来?” 崔朔头也不回的走着,一边道:“酉时。”转眼就出了中门。 又是酉时。 沈娇娇拿着银票一个人站在廊下,看着空落落的院子,又忧伤又难过,又想到又一个人在家,又十分不自在起来。 · 吃过早饭后,她便还是去了刘妈妈家——如今沈娇娇大小姐能屈能伸,早饭也不必满桌子南北佳肴任意拣选了,只吃了一块周璋那日带给她的点心,又用纸——她这新居里如今就不缺纸,何伯他们拿回来的那一堆还在厢房堆着不少。用张细纸也包了一些,带给刘妈妈。昨日刘赢送了她草莓,今日回赠点心。 刘赢如今在家探亲度假,日子比较清闲,昨日说今日要带她去湖上玩,钓鱼摸虾。沈娇娇今日无事,也不想一个人在家,就来了。 来到刘妈妈家,刘妈妈携儿媳今日要去亲友家会客,刘家大哥在镇上衙门里任事,早就应卯去了。家里却就刘赢一个人,两人一见都有些不好意思——沈娇娇主要为刘家没人之故,因此不久站,刘赢带上家伙,两人就出了门,去此地有个叫茂林湖的地方玩儿。 平时在桃园田庄上住,只见缓丘广田,竹林花木之属,不太见大湖青山之类的,如今沈娇娇随刘赢出去逛,方知道百步之外,别有洞天,转过他们两家所在的缓丘,背后竟然又是一个世界,有田,有湖,有河,不远处还有山,当然也有三三两两散落的人家,田间有农夫,河湖有鹅鸭。 在一处缓坡下,沈娇娇坐了,刘赢还去摘了许多枇杷来,两人吃了。又去湖边玩,沈娇娇不会捉鱼捉虾,就看着刘赢干,她则在柳荫下坐着,一会儿想崔朔出门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一会儿想何伯千里发一封信来,竟然只有那么几个字,到底是怎么回事,暗暗后悔当初没有坚决的跟着去江陵,如果当时她也去了江陵,或者带崔朔也一起去了江陵,那么就不会发生后来又被那姓杨的上门欺负这件事了,她也就不会如今在家里一个人做烧火老妈子了——如今她竟然打火做饭都能凑合着做了,真是……令人心酸泪下。 刘赢不知她心里的抑郁,看她似乎不太爱动,只以为是她娇气怕热,也不勉强她,他自己且是越捞越远,渐渐离开湖岸有些距离。 沈娇娇就沿着湖岸跟着刘赢转,忽然又看到湖岸之侧,杨柳丛中,还有一个不小的池塘,一眼望不到边,不知通往何处,荷花冉冉,开的正盛,池中微露小船一角,而在那杨柳夹道的小径之上,还立着一个人,霞光中,他修容落拓,半掩衣襟,不羁的长发半遮着一个英武的侧面,高挺的鼻梁,挺秀的眉峰,微黑肤色,十分引人注目。 他侧对着她这边站着,一会儿那小船荡出来,船上似乎坐着个老者,他就上了船,转眼就隐没在那擎天的荷花丛中了。 又过了一会儿,刘赢回来,满载而归。沈娇娇看看日色不早,就跟刘赢说回去吧,晚了不好走。 刘赢也怕晚了被他母亲看到会被说,也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去,路上,沈娇娇就问他湖边那个荷花池是谁家的,有个划船的人是什么人。刘赢听问想了想才记起来道:“那是后山秦老爷家的产业,划船的人,如果是那个年轻的,想是他家的佣工。”又问沈娇娇为什么问这个。 沈娇娇听了脸就微微一红,她倒不是有什么想头,只是刚刚那个人十分引人注目,她微微起了好奇之心。她就随口道:“我看那里荷花开得好,白打听打听。”就不说这个了。 一时两人到了两家宅院所在的山坡的时候,又已经薄暮朦胧,沈娇娇猛然想起了崔朔说酉时回来的,不知此时回来没有,就急匆匆往新居走。 刘赢送了她些虾子——鱼她嫌麻烦不愿烧。要送她到她新居门首,沈娇娇拿着枇杷虾子,也有些榔槺,就让他送了,直到新居之侧,转过密竹林,却见蒙蒙的暮色中,崔朔正在门前站着。 第19章 买地(大修) 沈娇娇出去散心,和刘赢游湖一天,暮色朦胧时分刘赢替她拿着枇杷等物,送她到新居门首,刚拐过竹林,就看到崔朔在暮色里站着,正站在门首。 沈娇娇一见之下,脑海中忽然想到昨晚的事,脸在暮色中就一热,崔朔看着她和刘赢走过来,脸在暮色中却一寒。 只是他的寒也是微微的,除了他自己,别人大概感受不出来。 沈娇娇望望他,就接过刘赢手里的枇杷等物,道:“你回去吧,多谢你。” 又看看崔朔,道:“你、你回来了?” 崔朔没说话,也没动。暮色中,他那双极优美的黑眼睛微微眯着,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刘赢,还是什么也没看。 沈娇娇见状,就有些不□□定,又觉得崔朔不跟刘赢打招呼太失礼了,也太过不去了,就忙走过来,站在崔朔身边,又对他道:“你瞧,刘家哥哥还送了我枇杷——”意思让他跟刘赢打招呼。 崔朔没看她的枇杷,只对刘赢点了点头,道:“有劳。”惜字如金。 刘赢上次已经见过崔朔一次,那一次崔朔就给他留下了很清晰的印象,这一次又觉跟上次更又不同,有种——更清晰的,压力。 他就忙也点点头,说:“这没什么。”又对沈娇娇笑笑,就转身走了。 这里,沈娇娇就跟崔朔一起回宅。 来到院内,却发现堂中已经掌灯,看来崔朔已经回了一会儿了,心中竟又觉不安,一路也没再说话,就将枇杷放进饭堂里,将虾子拿出来,准备去后厨烧饭。 崔朔在身后跟着她进来,也一直没说话,到了堂内,他兀自在饭桌旁坐下,就拿起了书。 自始至终,都没跟她说话…… 直到沈娇娇勉强煮了一个菜,又把虾煮了,端到饭堂的时候,崔朔依然视有如无,既没说话,也没看她,也没放下书吃饭。 真是,别扭死了。 沈娇娇呆坐在桌边,心想他这又是捣什么鬼?莫不是嫌自己未早于他回来做饭?可他也不必这么认真,自己是因他这手因自己而伤了,所以愿意勉强的照顾他,可他也不能真的摆起大爷的谱儿来了。 这样想着,心中渐渐有气,又想到昨晚浴房那一出,忽然又更气——他把自己当什么了?高兴时随意戏耍的乐子?呼来唤去的老妈子? 真是岂有此理,太小看她沈娇娇了! 这样气愤愤的想着,面色也由白转青,满脸黑云。 但她没想到的是,她这儿转得快,崔朔那儿转的也不慢,起先是不言不语冷淡的坐着,这会儿见沈娇娇盛上饭来,面色晴转阴的自己低头扒拉饭粒子,也不让他了,他就放下了书来。 又看了看她,他似乎微微吸了一口气,端起了茶碗——还是没胃口吃饭。喝了一口放下,竟是对她道:“这虾好吃么?” …… 沈娇娇见他忽然像活了过来,也开口说话了,只是这话一听,又觉得味道怪异——就像她这亲手烧的菜——也有些、味道怪异…… 她勉强的又咽了一口,道:“还好。” 崔朔就笑一笑,似笑也似不笑,又道:“可惜了——” 可、可惜了?什么意思?几个意思?沈娇娇望着他,就忘了刚刚的赌气,想了半日,冷道:“又不是给你吃的。”就将虾盘子往自己眼前扒拉了扒拉。 还是不让他,看他有什么脸拿起筷子来吃饭! 崔朔果然没拿筷子。他这样的饮食法儿,若不是沈娇娇在沈宅时就跟他同桌吃了一个多月的饭,此时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外面有打尖。 但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今晚倒不好太得罪他,就按下气,忽然又转了颜色,和颜悦色将那碗羹汤往他面前推了一推,道:“这才是你的菜。” 又低头继续吃自己的。 崔朔脸上就露出微微诧异的面色来,半日,放下了茶盏,拿起了筷子…… 沈娇娇从睫毛缝里看着他,心想,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但面上不敢露出来,只将另一盘剩菜也往他面前推了推,又让了他一遍。 崔朔的面色就更好看了一点,只喝了一口汤。 沈娇娇看他终于喝汤了,却放下心来,就放下了筷子,擦擦嘴,忽然看着他道:“崔朔,你帮我办一件事好不好?” …… · 原来,沈娇娇想买地。 沈娇娇如今有了从江陵来的两千两银子,这样数额的银子,往常在她这儿是没什么概念的,但这些时日屡经打击,让她知道了些人生艰难,了解了银子的价值。也明白了如果没了这黄白之物,她在这个世上的一切都将失去。 因此,她今日盘算了一天,要拿这两张银票做点儿什么,盘算来盘算去,她打算先做点儿稳的,先拿一张银票就近买些田产地亩之类的,以作长久之计,等父亲身体复原,如果一时不能复兴家业——也不必如果了,她沈家的家业有多大,她虽具体不知,但每年父亲盘账,她偶尔看一眼那成摞的账目,那账目上的数字也足够惊天动地的了,虽然那时她不太了解那一串串的数字是有多值钱。但她现在约略懂了。 尽管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家到底是因为什么事遭到了这样的大难,但她明白,只要她老爹不站起来,想复兴沈门的产业,指着她一个娇小姐,那是做梦都不用想了。而即使父亲能身体复原,是不是能有这个能力恢复产业的旧观,那也另当别论。 所以她想先买点儿土地,以后也是她和父亲,以及何伯他们等家人的立足之本,往后看看情形,再别图良策。 虽然江陵母家或可依靠,但那毕竟是舅家,自古以来,哪有长期上门依傍人的道理。她沈娇娇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没想过要那样。 所以,今日她暗下决心要买地,但她自己是女子身份,并不方便直接出面,就想到了崔朔。 如今她这样跟他一说,本以为他可能不会痛快相帮,毕竟刚刚还在跟她赌气一样的。没想到听她一五一十的一说完,他竟并没有二话,就简单了当的道:“好。” 竟就这么答应了。 沈娇娇简直喜出望外,忽然觉得往日自己大概对崔朔也是太有偏见了,他虽然不是个好女婿,却也有许多闪光点,也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 怀着这样的高兴褒奖之心,她就亲手执筷,从羹汤里给他拣出了一块肉,送入他的汤碗里,“崔朔,你多吃点——”她说,满面笑容。 第20章 花下(大修) 崔朔答应帮沈娇娇买地之后,就在家了几日,非常迅速的就帮她把事情办好了,一千两的银票,买了附近大约四五十亩的水田,还有一处山林,真是有山有林,沈娇娇没想到一千两银子能买这么多东西,觉得崔朔十分能干。 拿到文书地契的那日,她身穿水绿色夏季衫裙,头戴垂纱斗笠,与崔朔并立在新居之后,可以遥望她的田产的大树浓荫之下,她感激生发,大方的对崔朔道:“崔朔,你帮我办了一件大事,我一定会重重的谢你!” 崔朔立在她身边,修容俊质,站在这乡间阡陌之间,直接能令人想起两句旧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人衬托了风景,风景更衬托了人,他素衣蹁跹,翩若惊鸿,沈娇娇立在他身边,约略又起了反衬作用…… 但她话还未落地,崔朔就接了起来,道:“哦。不知,你打算怎么谢我?”忽然嘴角微微含笑。 沈娇娇就噎了一下,迟疑的道:“我、我晚点想想……” 但没用她想,崔朔就已经替她想好了,他给她安排了每晚伺候他洗澡的好差事。 具体需要伺候那些事,在沈娇娇听来,似乎也跟这些日子每日她做的差不多,心中倒奇怪崔朔竟然如此不精明,提了这样一个几乎不需要提的要求,也就答应了。 但却不知往日的伺候只是随着她的心意,做多做少都无所谓,而今此事提成了一个要求,就变为了由他来掌控。 沈娇娇尚未尝到被崔朔掌控的滋味,且是先忙自己的,又让崔朔带着她面见了全部的佃农,一一吩咐犒赏过,又讲了新的缴纳地租的规矩——比他们之前都少交一成,无师自通行了她老爹的大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分惠于人。买地的事情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而沈娇娇这样大手笔的买地,附近有想出脱地产的,倒常有找上门来的,沈娇娇大多婉拒了,后来刘赢来说后山秦老爷想出脱湖边那个大池塘,问沈娇娇要不要。 沈娇娇想了想,水田山林她都有了,唯独还缺一菏泽,就应了,买下了那日她见过的那片大池塘。于是终于四角俱全,人生圆满,有山有地有水,升级成为了桃园乡的一个小地主——一个极小的地主。 这日,崔朔买地事毕,又出门了,沈娇娇又一次一个人在家,周家一个叫青儿的小厮例行上门来干粗活,沈娇娇看到他来就想起周璋,这日这青儿一来,却很高兴的对她道:“大小姐,我们公子今儿回来了!” 什么?!周璋回来了?!沈娇娇一听,喜出望外,连忙走出来,将周家小厮青儿细细盘问,原来这青儿也只是在路上碰到了回程的周璋,周璋见他是到沈娇娇这儿来,夸赞了他,还赏给了他一枚不知道什么稀罕果子吃,香香甜甜的,他在路上就吃掉了。 沈娇娇听了又笑,觉得这青儿很可爱,又问周璋回来的形景,听起来似乎又是不少的家人跟着一起回来了,想来应该是还会在这里住的样子,又觉得喜悦。 她站在近八月份的艳阳之下,遥想了一下周璋的模样,虽然近一个月没见,但模样儿还历历在目,又回身去房内拿镜子——这一个月,自己不知道变了模样不曾。 镜子里照出来,是一张二八年华的脸蛋,肉嘟嘟的,眉眼似乎比往日大方多了,捏一捏下巴,似乎双下巴也没了……又捏一捏腰身——往日的衣服如今穿着都肥大了,她也不太爱穿了。日常常穿当日周璋送来的那一包衣服,主要为了方便,比较低调朴素。 如今她想了想,却还是去翻出了一身旧日的衣裳,不是她自己的,是不知海棠还是玉兰当日没带走的。照着自己比量了比量,似乎尺寸刚刚好了,就穿了起来。 她打算去看看周璋,一月不见,日子真不短。 那青儿收拾完了院子里的粗笨活,也正在洗手洗脸,准备去回沈娇娇想早些回梅岭自家去看看,主人回来了,例行是要放赏的,他不想去迟了。 又见沈娇娇出来,换了一身衣裳,带着大斗笠,就忙上来把话说了,沈娇娇也拿出一把钱来给他(赏佃农时剩的),让他买果子吃,又道:“我与你同去梅岭,看看你家公子。” 就带上门,与青儿一同出来。 走在热浪滚滚的乡间小道上的时候,沈娇娇想,瘦,还是有好处的,如果这是在扬州城,此时走在这烈阳之下,自己怕不早化成一滩水了?——就算不化成水也早晕过去了。 而此时,她和青儿不快不慢的走着,虽也粉颊生汗,微透纱衣,却也并没有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 一边又想周璋叔父的病体想是全好了?又想自己这样冒失去看他,会不会有些不妥?但又想周家恁多的人,且这又是在桃园乡,也没那么多讲究,并且往日的相交的情意,也不比外人,就慢慢的还是行来,往梅岭去。 走了近一个时辰——主要沈娇娇走不快,还老歇息。两人终于到了周璋的别院,周璋的别院在梅岭半山腰,就叫“梅居”,远看绿树葱茏,也是一个风景极佳的所在。 二人来到门前,三四个小厮正在梅居门前洒扫门庭,看到沈娇娇来,就都垂手过来见礼,沈娇娇一一含笑点头,一边问:“你们公子呢?”一边就缓步踏进了院子。 一进去,见还是那日初来桃园时见过的院落,外院影壁之前翠竹修长,有个大鱼缸,养着荷花锦鲤之属。转过影壁,是个月洞门,月洞门上累垂的紫藤绿叶,此时花期已过,只剩了绿叶葱茏,绿荫垂地,倍添阴凉。 进了月洞门,里面阔大的院落青石铺地,院落正中又有一架巨大的红色蔷薇,正开的如火如荼。花香四溢。 沈娇娇就停步,心想上次来时怎么没注意到有这架好花,真好看。又往里走,就隐隐听到庭内有周璋的说话声,她心下高兴,脸上就漾出笑来。 还未上阶,青儿早跑进去通禀去了。沈娇娇站在阶下,俄而,就见周璋走了出来。 依然是旧时模样。 只是似乎黑了一些,朗眉星目,姿容俊雅,穿着一身夏日的薄衫,走出前`庭,在廊下将她一望,微微含笑。就忙走下阶来。 沈娇娇已经掀开了面纱,一边摇着手中的一枚大树叶子(路上摘了当扇子的),一边跨上了阶来,道:“我听说你回来了,我来看看你。”微微含笑。 一边又将罩臂的纱罗褪了,摇着手说:“天儿真热啊!”又笑。 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又望了周璋一眼,又道:“我可、没带礼啊……”略微尴尬的笑。 …… 周璋就笑了,微笑道:“不敢承赐佳礼。” 望着她,微带打量的神色,那眸光说明他觉得她大变化了,眼中的神色有些怀思,星目的眸光也有些幽远。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一转头,四下看看,就拿起高几上的一把扇子,递给她笑道:“用这个吧。”又命青儿上茶来。 请沈娇娇坐下。沈娇娇热得很,哪里坐得下,只站着扇风一边四面打量他这客室,周璋见她满面的热汗,又面露不忍,又让下人去拿解暑汤来,一边道:“天儿热,你不该自己走来,一会儿我些微收拾收拾,原是要去——去庄上。” 沈娇娇在堂中左瞧瞧又看看,闻言只道:“唔。”打着扇子,温茶先上来,吃了,终于凉快点儿了,周璋就又问她近日如何,江陵可有消息,崔朔的伤怎么样了之类的,沈娇娇约略的答了答,也问候了他的叔父并家人安好。得知他叔叔已经大安了,心下也觉欢喜,问了一遭,热气疲累稍解,小厮又端过解暑绿豆汤来,周璋就端了一碗先放在沈娇娇面前,让她赶紧喝一些,别中了暑气。 沈娇娇就一气全喝了,在她和崔朔的二人居,今日的早饭,她这个现任的烧火老妈子只提供了一碗热水,冲了两只鸡蛋,崔朔也没说什么,喝了就走了。 如今她肚里那一碗鸡蛋汤却都随着热汗蒸发了,真饿啊……绿豆汤真好喝。她一气喝干,不自觉的舔舔嘴,意犹未尽,周璋望着她的目光就有些异样,末了,他垂下眼睛,将自己那一碗也喝了,又叫青儿:“再拿两碗来。” 他陪着沈娇娇在厅里喝了两碗绿豆汤。 沈娇娇喝饱了,摸摸肚子,又有了精神,她站起来开始四处打量周璋这客室的布置。想着初来时似乎不是这样子的,究竟初来时是什么样子的,她也已经记不清了,那个时候她肝胆俱裂,哪里看得见什么。此时看来,才见这客室甚是雅致,一色儿半新不旧的木制家具,不多奢华,只有文雅,多宝阁架子上许多书,她站起来拿起一本翻了翻。复放下。 周璋站在旁边,看她东摸摸西看看,一脸好奇,就笑道:“我带你四处瞧瞧。” 就带了她出来,将两廊的房子都看了一遍,又到后院去看,周璋这个院子大是大,却只有两重,下人只住院外,另有两间房舍。这后院便是周璋目下的起居坐卧之处,看书只在厢房,周璋领她到书房等处看了看,只未领她到自己的卧房。 沈娇娇就想周璋应该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这后院庭院间也有个小小的池塘,也是养着许多荷花鲤鱼之属,后院院墙里外又是大丛的粉红黄白蔷薇,修竹隐隐,乔松遮护,十分的好景。就将那些蔷薇看了又看,问道:“周璋,这花儿可有地方买?我也想养一棵。” 周璋与她站在繁花之下,七月炎日炙烤的熏香将两人紧紧包裹,又见她白嫩的手轻笼着一朵红色蔷薇使劲儿嗅着,花艳,人的娇色更胜三分——忽然有些不自主,就伸手,从蔷薇花架的顶端,撷下一朵开的最好,最娇嫩的红蔷薇来,将花刺去了,递到她手中,说:“拿着玩吧。” 又道:“改日,我送你几棵。”望着她微微含笑。 第21章 立规矩(大修) 沈娇娇这日回到新居的时候,崔朔已经早就回来了,在堂中坐着,当时外面天色尚可,堂中的光线却有些暗了,暮色朦胧。 周璋送她到新居前的山坡尽头处,看着她进了宅子才走。他并未一同进来,沈娇娇因为告诉过他今日崔朔出门了,觉得天晚了,他大概是怕不便的意思,也就没留意。 而今日在梅岭,她也只在周家坐了一会儿,原是就要回来的,但周璋说她难得来一次,要带她去镇子上吃午饭——沈娇娇想了想,这多日来一直吃自己做的饭,嘴里真是淡出鸟儿来了,家里又正没人,不舍拒绝,就跟他一起去了镇上,吃过午饭,又约略逛了逛,这才回来了。 大概是与周璋许久不见了,见面需要沟通聊的东西比较多,说着说着回来的就有些晚,且如此到了这新居前的山坡上分手时,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周璋又给她买了许多吃食,此时她拎着,一进中堂,就见崔朔在暮光里坐着,神色似乎又一片微寒,不似早上出门时的模样。 沈娇娇本以为她和崔朔如今已经是和谐相处了,井水不犯河水的和谐相处…… 如今见了他这样的面色,微微心惊,心想莫不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或者受了什么气?再要么莫不是嫌自己又比他晚回,心中不悦? 沈娇娇只猜对了半条,崔朔在外面是遇到了一件事,因此受了气。这件事却不是别事,正是她的事。 今日崔朔回来的略早,在镇子上暂住,与两个人在一处酒楼内打尖,却正看到沈娇娇和周璋并肩逛街。 以及她和周璋在点心铺子里流连,最后又并肩进了隔壁一座酒楼,他一样儿也没拉下,全都看见。 当时他那个感受,真是有点儿说不清楚。他一到了镇子上,是知道周璋已经回来了的,但他今日才回来,竟然沈娇娇就与他并肩逛镇子了!这到底是沈娇娇主动去找的他,还是他主动去找的沈娇娇,他一时不清楚。但不管是谁去找的谁,效果都一样!且两人还逛街,还吃饭,沈娇娇真是太没规矩了! 他越想越气,如果不是当时身边有人,差点当时就下去把她拉回来了。 而如今,她回来,又抱了满怀的点心盒子,逛了不少啊! 崔朔冷淡的看着她。 沈娇娇上次虽也见过一次崔朔不言不语冷淡的样子——准确的说是当年在沈宅时经常见崔朔不言不语冷淡的样子。 可这次的冷淡与之前的都不相同,隐隐有种实质,令她觉得仿佛被人三伏天里泼了一盆冰水,透心儿的凉。 沈娇娇将点心盒子放在桌上,动动脚,不太敢看他的面色,道:“崔、崔朔,你回来了?” 崔朔没有声音。 沈娇娇更觉不安了,四下看了看,忙端过烛台来点上灯,只一会儿,这房内居然暗下来了,她回来的确实不早了…… 崔朔这样黑咕隆咚冷冷的坐着,那更吓人了,还是点着灯好一点。 她颤颤巍巍的点上灯,道:“崔、崔朔,你看书吧,我去烧饭……” 她其实本来想说晚饭可以吃点心。但看了他此时的形容,这话硬是没说出来。 但未等她走,崔朔就叫住了她,道:“站住。” 沈娇娇吓一跳,崔朔从没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 这语气像一块大石板,压在她身上,她不由得止步,回身望着崔朔道:“做、做什么?” 崔朔没有看她,一张脸板的像一碗寒凉的水,又道:“你今日干什么去了?” 声音不高,但压力倍显。 此时沈娇娇才约略有点儿明白亲爹给她找了个什么样儿的女婿——沈父要老泪纵横的说,这不都是你自己选的么…… 却也生气,努力忍耐了忍耐,勉强道:“没干什么。”想了想,又补充道:“周璋回来了,下午我去看了看他——”心中又想他必是嫌自己晚归,没有在家守着之类的。 但崔朔听了这话,面上的颜色却立即又降了几度,刚刚如果还是一九的天气,此时倒像三九的寒冬。他满面寒霜的想,竟然是她去找的他?太没规矩了!又想,周璋?如今她都不叫他周公子了,改叫周璋了?很好。 他满面严寒,忽然瞋目望着她,寒声道:“沈娇娇,你听好了!打今儿起,我给你立个规矩!” 说着,长眉倒竖,怒形于色,冷声道:“一,不准你私去他人宅第!二,去哪儿你需得先知会我;三,如我出门,每日你做了什么,回来都要一一告诉我!不许有一字隐瞒——沈娇娇!”忽然又提着名儿喝了她一声。 原来沈娇娇自打听到他要给自己立规矩,惊怒交心,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她站在当地,手里还拎着一只小盒子——想带到后厨吃的。两眼大睁看着他,却像不认识他了,又因惊气,脑中乱象纷纭,外相上看倒像个呆子。 崔朔见她一片呆愣,茫然似乎根本没听见自己说什么,到底坐不住,就起身,一步跨到了她面前,伸长指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高高抬起,盯着她重复道:“我所说的,你到底听到了没有?!” 沈娇娇被他捏住了下巴,微疼,悚然回神,怔忪之间就又有些慌,下意识的竟舔了舔嘴唇——回来半日一口水也没喝,嘴干,此时嘴更干。她舔舔嘴唇,有些慌的道:“崔、崔朔,做什么啊?” 她其实想说做什么发这么大的火气啊?但脑子短路只来得及说了一半,崔朔就误解了她的意思了,以为自己刚刚说的话她一点儿也没听进去。怒极反笑,他面色铁青,又见她在自己手心伸出小舌舔嘴唇,一腔怒气又不知化作了什么,忽然放开了她的下巴,一转身道:“好,好。” 甩袖往门外走去,又道:“不吃饭了!伺候我洗澡!”扬长而去。 …… 竟就这么走了。 沈娇娇看他走了,脑子才复原,回想了一遍刚刚的事,不由得又气又怕又不知就里。心想就为这点子事竟也发这样大的火?这样下去,她的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在堂内蔫头耷脑的生了一回闷气,勉强起来,去后院烧水。 烧了一会儿水,月亮上来了,她就按约去浴房小院给崔朔预备洗浴之物。因见他生了气,虽然她也生气,却有些想转圜他,就将他的水也给舀到了浴桶里,好容易弄好,崔朔却已经来了,面色依然严寒。一走来看到沈娇娇,就将手上的衣物往浴桶边的水床上一扔。张开双臂,对她道:“过来更衣!” …… 自上一次替他解衣之后,再也没用给他解衣了的,今日怎的又来?沈娇娇看看他的面色,寒而凝,不敢再加违拗,战战兢兢的走过来,替他解开了衣衫的系带,没用他说,这次内衫外衫都解了。 衫垂带褪,衣襟半掩,此时在月光下看,崔姑爷衣衫落拓、修容俊质、风度翩跹,在寒冷之外又添了不羁,实则十分诱人。 但沈娇娇垂着头无心看他,只道:“好了,我去了。”转身就走。 然而手腕子竟又被他抓住,而且这次他竟然用的是右手!他右手竟然好了?!还是根本没折?因为沈娇娇知道古语说的伤筋动骨一百天,而此时也就一个月左右,此时他抓着她这手腕的力度——完全不像伤过啊! 她惊异的看着他的右臂,道:“崔、崔朔,你这胳膊已好了?”忽然又解过来他胳膊好了竟还让她更衣,面上顿时又转了一种颜色,露出薄怒。 崔朔将她的言语变化全看在眼里,哼了一声,却是道:“好还早着呢!”又道:“好了好同你轮替做饭是不是?”(沈娇娇曾经有此意指。) 沈娇娇被他指责,心里没觉得两人轮替做饭有什么不妥,但看他此时还是伤员身份,就不和他争执,道:“我没这么说过。” 崔朔听了却又哼了一声,寒寒一笑道:“天下,竟也有你这样做人妻子的!” 沈娇娇听了大惊,瞋目瞪着他,想:天下没我这样的妻子,倒有你这样的丈夫!我们不过半斤对八两,谁还比谁更好么难道? 她就撂下脸来,怒目看着他道:“崔朔,你少胡说!我们是什么你自己也知道!我们一向是各干各的!互不——” “不”字还没说完,崔朔忽然又伸出左手,一把也逮住了她。 月色下,只见他又满面怒色,黑眼睛紧盯住了她,低低的道:“好好,原来如此。” 又把她往前一拽,又道:“我今儿才算明白了——” 看她的目光仿佛要把她狠狠打一顿,看得沈娇娇胆战心惊,又忙软了态度,道:“崔朔,你快洗吧……” 话还没说完,崔朔却像完全没听见这个茬,又将她往前拉了一步,就听他道:“今儿,我就教教你做妻子的道理!” 说着,猛然低头,忽然一下咬住了她的唇,是真的咬。 痛的沈娇娇一嘶,嘴一张,崔朔的唇舌就长驱直入,擒住了她,狠狠的吸吮了一番。随即就推开了她。 一推开,两人的唇上却都有些水光粘连,崔姑爷玉白俊美的脸上就有些微红,修挺的眉眼似乎都带了点春`意。 他瞪着她,微微喘了一口,却是又开口道:“沈娇娇,你给我听清了!这件事,只有我做得!其他谁都不可以。你可知道?!” 他说,两手攥着她浑圆的胳膊,似乎要把她的胳膊捏断了。 …… 第22章 荷塘(全章 大修完毕) 崔朔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这样生气,一时冲动之下还对她做了轻薄之举。也许是午间看她跟周璋太过招摇过市,也许是她走在周璋身边笑的太天真烂漫,也许是那周璋看起来太风度翩翩,也许是自己午间微进了些酒。 他觉得依她的性格,再不教训教训她,戒一戒她,下次他回来她就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了,与其到那时再后悔,不如如今就立规矩。 因此他并不太后悔。 轻薄了她,还想再教育教育她,没想到沈娇娇十分娇泼,力气也不小,当即在他左臂上狠狠的咬了一口,还痛踩了他一脚,就夺门而出。 于是这晚不欢而散,两人各自回房,生了一场闷气。 第二日一起来,沈娇娇竟然难得的早起,他一起来,就见她已经衣装整齐了,正要往外走。 他忙又叫住她,道:“哪里去?” 沈娇娇听到他叫,头也不回,脚步也没停的就去了。 崔朔以为她去找周璋,胸中又闷,想了想,就也跟了出来,却见她脚步儿不停,却转过了新居旁边的竹林,原来是往后面走了——多半是去那个刘家。 崔朔想了想,就且不跟上,自己回来洗漱。 一边想,宅子里如今就他们两个人,已经看不住她了,该叫两个人来了。 又想杨赫如今已回大都,如今朝廷里正乱,他父子两个想也一时腾不出精神来料理自己这里,也就可不必再同以往一样,家中一个下人也没有,做样子给杨赫看。 这样想着,他慢慢换了衣服,就准备出门去做安排。 又想到沈娇娇,昨晚自己那般戒她,今日应该也不会有何大事,且沈娇娇一向骄纵,也不可一下子管她管的太严了,激起她巨大的逆反心理。 因此崔朔打定主意,准备先给沈娇娇上圈,再慢慢的一边顺毛一边管理,将她纳入自己的规范。 崔朔这里打着主意,沈娇娇一头往刘家走,却是依然怀着昨日的气。 睡了一晚,昨晚的事不但没淡下去,反而更清晰的历历在目,崔朔训她的嘴脸如在眼前,她从来没这么被人对待过,崔朔训她,简直像训一个孙子。这口气她咽不下,更兼还有那轻薄之举。 他亲了她不说,还咬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如今成了他手中的玩意儿了,想使就使,想轻薄就轻薄,她成了什么? 因此她昨晚思来想去,气的差点儿哭一场,又十分后悔没去江陵。 今早起来,不但嘴唇肿了,脸也有点儿肿。她今日一点儿也不想看到崔朔。 但在这桃园乡,她没地方可去,除了刘妈妈家,可是这一大早的早饭的点儿还没过,她就登门造访,也是不妥。因此她到了刘家门首,又犹豫着没进去,想了想,就先走开了,在这山坡远近四处先逛逛。 盛夏的清晨,阳光明亮,四野早就有许多佃农劳作的身影,沈娇娇出来的不经心,也没带斗笠,又怕晒,一路就沿着树林夹道的地方走,四处看看风景,散散心。 一路走过的农人,也有认识她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便会点头恭敬的招呼,不认识的如果是妇人,也会对她很朴实温和的笑,沈娇娇一路走一路看,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只要别想起崔朔。 这样慢慢悠悠散逛着,忽然又看到右手边有一角池塘,冉冉的荷叶绿盖遮天蔽日,蔓延的荷花荷叶漫漫无边,直向着那茂林湖的方向铺去。 沈娇娇就蓦然想起这荷塘如今是她的了,自从买了这荷塘,又被周璋回来的事一乱,还未曾过来看看,也未曾见过这荷塘原看守人。 如今正值盛夏,莲子渐成,倒是要安排安排。想着,就信步走来,沿着荷塘慢慢转,走了一段,见前面绿树浓荫之下,一个开阔的水面上,泊着一条小船,擎天的荷叶绿盖遮着,船上坐着一个人。 似乎正是那日她在湖边看见过的那个青年,此时他穿着一件褐色褂子,叉开两腿坐在船上,也没有划船,垂头似乎正在摆弄手里的一个什么东西。 明亮的阳光下,他头发这次随意的用条绳子缚了,露出英挺的前额和面目,果然,十分的引人注目,只是不大像这乡间的人。 沈娇娇见他坐在这荷塘里,想必这荷塘原来就是他看守了,没想到如今换了主人,他也并没有马上就不来看场子了,心中先有三分赞赏。在池边站了站,正想该怎么开口,青年却发现了她,抬起头来,阳光下一双眸子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沈娇娇就忙道:“你可是这荷塘的看守人?” 这人就点点头,不说话,只微微打量着沈娇娇,沈娇娇觉得他的眼光也是同她以往看过的都不一样的,非常的淡远,还带着一种荒野之地的荒寒,还有些威气,与这此地淳朴的民众一点儿不同。 她就忙道:“我是这池塘的新主家。”看了看,他坐在船上离她甚远,说话有些费劲。就在这池畔大柳树下一块大石上坐了,又对他道:“你上岸来,我有话同你说。” 青年就站了起来,拿起了一杆篙一样的东西,一撑到底,须臾靠岸,他就从船上跳了下来,十分敏捷矫健,站在了沈娇娇面前。站近了看,他身形十分高大,也十分结实,近了更有些威人,沈娇娇就有些后悔叫他下船,但此时只能继续说下去,就讲了这池塘还交给他看管,另外她新买的山林、在茂林湖之侧,也缺看守人,正好离这荷塘也近,如果他觉得时间可以,就也交给他一并看管,佣钱比秦老爷所给的再加一成。山林菏泽收成好时,也有他的份例。 青年听沈娇娇一五一十的说完,似乎也没有更多的想法和言语,只是简单的道:“哦。” …… 沈娇娇知道这乡民大多言语简断,但这样简断的也是头一份儿,就只当他应了,就站起来,道:“你忙吧。”站起来了,头却一晕。 原来昨晚睡得晚,今早起得早,又空心走来,此时在大石上坐了会儿,猛地起来,眼前冒金星,肚子咕噜咕噜叫。 她扶了扶头,觉得悲从中来,如今自己竟被崔朔逼的有家不能回。脸上遮掩不住的惨淡伤心之色。 忽然又想起眼前还站着她的新看守人,就勉强支撑了支撑,身体一软又在大石上坐了下来,她指了指荷塘内的莲蓬,对她的新看守人道:“能吃了吗?” …… 可怜的沈娇娇就在她的荷花池畔吃了一捧莲子,空腹吃竟然也觉得特别好吃,似乎比往日在扬州城里吃的时候更好吃…… 她便一边吃一边和她的新荷塘看守人聊天,知道了他叫岳观,一向替后山秦老爷看山场,如今住也是在秦老爷位于湖畔的一处山场里,听口音,他似乎果然不是本地人。 但两人也没聊两句,因为沈娇娇饿,岳观话少。一时她吃毕了莲子,就又拿了些带梗的莲蓬,准备回家,去刘家。 临走,又嘱咐岳观说:“莫跟人讲我来过这里——” 岳观只简洁的“哦”了一声,看着她走了。 第23章 周璋(全章 大修毕) 沈娇娇从田间逛回来,见刘家门首有人,似乎有客,不好去他家,蔫头耷脑的又回来,复进了家门,却见崔朔不在,已经出门了。中堂的饭桌上还给她留了个字条,叫她“守规矩”…… 沈娇娇气愤的将字条一团,扔了。 在家待了一会儿,吃了块点心,青儿来了,替她在外面收拾院子,沈娇娇就出来,问他周公子在做什么呢? 青儿道:“公子一早就去了镇子上,这会儿应该在店里呢。” 沈娇娇听了知道他说的是那个文房四宝的铺子,在玉兰树下站了一会儿,无可释闷,就走出来,带上斗笠,跟青儿道:“我们也去镇上逛逛。”两人就喂了鸭崽子们,关上门,往镇子上去了。 然而刚走出家门没多远,迎面却来了两个大汉,全都干净利落的模样,看到她就冲她一抱拳,道:“在上可是沈大小姐。” 沈娇娇一惊,不知是敌是友,就道:“你们是……?” 二人复抱拳道:“我二人是崔家家人,大爷命我等来这宅子里使唤,跟随大小姐。” “崔朔?!”沈娇娇惊异的道。见两人点头,她诧异的将两人好生一顿打量,两人一个文气一点儿,一个武生一点儿,都非常干练,只是面生。沈娇娇想了想,就道:“我要出门,这样吧,你两个且回宅里去。待你大爷回来再说。” 说着带着青儿又走。两人连忙又抱拳,为首一个就道:“大小姐,大爷说了,大小姐出门我等一定要亲随伺候,不得擅离,请大小姐容纳。” 沈娇娇脚步儿就一停,又看了两人一眼,挥一挥手道:“暂不需要!”又走。 这张良、赵抚二人就对视一眼,张良就留下,赵抚连忙又跟上,打躬作揖的道:“大小姐勿要心疑,大小姐若不允时,大爷回来,我两个吃不了兜着走!”一躬到底不起,又道:“叫张良留下看家即可,我随大小姐出门可行?我叫赵抚。” 青儿也目瞪口呆的看着。沈娇娇当着青儿的面,不好跟这人纠缠太久,想了想,就道:“罢了,你起来!”就抬脚复又前行了。赵抚连忙跟上,和张良比了一下,张良就复往新居方向去了。 沈娇娇边走边想,崔朔刚到她家时,也没见什么家人,怎么此时又跑出两个人来,又想这二人也未见过自己,怎的这么巧能认出自己?又想崔朔家是大都人,这样远,忽然就来两个家人,也是奇怪。 但当着青儿的面,她不好细问,就只还是往镇上去——她想去周家那店里找周璋,倒也不为别事,而是她一张银票买了地,还有一张,却想做点儿生意,这件事如果有何伯在,自然不在话下,如今何伯不在,崔朔也非生意人,倒是周璋,本家就是自己父亲一项产业的经理人,如今他虽然不做这个,且还在镇子上经营着那文房四宝店,问问他应该可行。 这是她此行的目的。 一时到了镇子上,果然见那“广元”店铺(周璋的店)门前,拴着周璋的马,沈娇娇到了门首站了站,青儿进去找主人,一会儿周璋就出来了,见是沈娇娇,微微诧异,笑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娇娇摇着手帕,不好一开言就说生意的事,将面纱揭起来,就笑道:“我来逛逛,顺便来店里瞧瞧。” 周璋就让她进来,一进店内,几个伙计并掌柜正在忙碌,周璋这店做的是转手的生意,因这桃园镇北面临着运河码头,南来北往的货船都从此地经过,大宗的货物从这里交易极方便,若只卖给一个镇子上的人,这生意就没什么意思了。 沈娇娇见店里忙碌,也有眼色,就道:“我来的不巧了,你这里正忙。” 周璋就笑道:“没什么,他们忙他们的,我却是闲人。”说着,领她到侧室去,侧室有个接待大客的小小客室,布置挺精雅。沈娇娇进来了,却命赵抚在门外相候。赵抚想了想,不好多忤逆她,就在门首站定了。 周璋领她在客位落座,看她又微微出汗,便命拿扇来,又笑道:“今儿我本欲去庄上看视,因先来了店里,还不及去,他——崔公子可好?” 沈娇娇听了,心想他不止好,还好得不得了,昨晚刚把自己训成了个孙子,因此一听这话,就微皱眉头,又想起昨晚那一出,脸又微红,低头道:“他不在家。” 周璋听了,眼神微转,就点点头,沈娇娇坐在窗下,光线很足,细看就能看出她嘴唇与平日不同,肿了,边上还破了点儿皮。一般人挨这么一下大概没什么,但沈大小姐身娇肉贵,何曾受过皮肉之苦,在她脸上挺显眼。 周璋就微微看了看,含笑道:“怎么弄的?” 沈娇娇不知他说的啥,兀自拿着茶盏看花纹,道:“什么?”一说话,牵动的嘴伤又疼,看起来有点儿可怜。 周璋就指了指她的嘴角,道:“你这嘴。” 沈娇娇马上明白了,瞬间脸热,掩饰性的伸手摸了一摸,结结巴巴的道:“磕、磕的……”心中却忽然又想昨晚是从周璋处回家被崔朔教训了,今儿自己来这店里,却要早些回,莫被他知晓才好。而这样一想,又想起外面还有个来路不明的跟班,又有些不安。 周璋望着她的模样,眼神动了动,就唤过一个贴身小厮来,命他去拿点儿药膏来,要沈娇娇抹一下。 沈娇娇听了好不感动,心中一热,忽然有点儿眼泪汪汪起来,道:“周、周璋……” 周璋鲜少听到她直接叫自己名字,也微微一怔,又见她这个模样,面色微微一沉,沉声道:“怎么,他欺负你?” 沈娇娇听了这话更言中了她的处境了,就更难过。想了想,却不能在周璋面前坦承,揉揉鼻子,忙道:“没,没有。”又道:“是我自己不当心。”说着就站起来,搭讪着看他这店内架子上的摆设。 周璋坐在那里,见她如此,面色更不好了。又见一个月不见,她瘦了好多,虽然瘦了是好看了,但她吃的苦头可想而知,自己的父辈受沈老爷大恩,如今沈老爷落难,他这唯一的女儿在自己庄上避难,他竟不能照顾周全,不由得十分含愧。心中暗暗筹谋。 看沈娇娇似乎缓过一点儿了,就也站起来,走过来,见她正拿着一个小泥人摆弄,就伸手从旁边一格里又拿出一个,递给她说:“这个更好——”看了看她,又道:“午饭时辰了,我带你去吃饭。”就带她出来,去附近的馆子吃饭。 本也想让馆子送菜到店里吃,但人来人往的,又不想她吃的不安心,就依然带她出来,去常去的一家相熟酒楼吃饭去了。 新跟班赵抚在后面见状,想说什么,还是没说,只仿若影子一样无声的跟上。 · 一时和周璋吃过了午饭,周璋又给她叫了个食盒,预备她晚上回去的晚饭。两人复回到广元店铺,沈娇娇看看日色,却不敢再久坐,就跟周璋说:“我说的事情你若有空替我打听打听,哪日你在这里的话给我送个信儿,我再来和你说。”就叫赵抚接过食盒,准备回去。 周璋看她似乎有什么忌惮之意的急于回去,不好阻拦,又见她那双曾经白嫩柔软的手,如今手心有些粗糙的痕迹,有些不忍,但他能说什么呢?她是有人的人了。微微长叹一口气,他就转身道:“好。明日若无事,我去庄上走走。”让她去了。 赵抚拎着食盒,沈娇娇走着,周璋兀自站在广元门首看着。直到二人的影子不见了,他方回来。 一进广元店门,他的掌柜,老家人齐老却走过来,低声对他道:“公子,别怪我多嘴,这沈家小姐可是个麻烦事儿,烫手的山芋,公子只尽了报恩之举也就行了,却莫同她走的太近……” 他心里其实想说,“却莫整出了别的。”但看看周璋的面色,不敢出口。 周璋就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胡说什么。”随即转到后面去了。后面是店铺仓储之处,也有个小退步供人休息,周璋便去那里了。 沈娇娇同新跟班赵抚一路回来,她手里还拎着周璋送的两个小泥人。她一路走,一路又想起崔朔的事,嘴唇又疼,又有点儿担心,就回头跟赵抚道:“一会儿见了你家大爷,你打算怎么跟他说?” 赵抚提着食盒,面无表情的走着,听问,看了看沈娇娇,迟疑的道:“唔……”沈娇娇想,这到底不是自己的人,就算嘱咐他,买转他,此时也不好用,就道:“你初来,不知这里的事,我和你家大爷跟别人不同——”顿一顿,又道:“你既跟我出门,日后自然常跟我出门,刚刚这位周公子,日后你会常常见到,莫大惊小怪。” 话,也就只能说到这里了,她看看天色,似乎又快接近那个的“酉时”了,不禁加快了步伐…… 第24章 怀抱 回到新居,宅内早就掌上了灯,吓了沈娇娇一跳,还以为崔朔回来了,后来才发现是另一个新跟班,叫张良的,不仅给她收拾了院子,点了灯,还把茶水之类的都预备好了。 沈娇娇进来四处看了看,很喜悦,尤其这种天气回到家接着有茶水喝,真是如得甘霖。 食盒放在饭桌上,她有些犯愁这两个新人的晚饭怎么办,张良二人却说晚饭他们自回镇上吃,一切不用沈娇娇操心。 沈娇娇听了,似乎他们不会在这里上宿,不知道崔朔在干什么。 但宅内有两个人,多少有了人气,尽管还比较陌生,沈娇娇一时不敢多与二人说话,进了中庭就命二人在外院伺候,她自己待在客堂房内。 将饭菜摆出来,有些忐忑的等崔朔回来。 崔朔刚刚擦过酉时的点儿就回来了,沈娇娇听到说话声,听出崔朔的声音,放心之余,又觉忐忑。 崔朔在前院似乎与那二人说了几句话,随即就进来了。 沈娇娇在堂上看,小心的瞄他一眼,见他进来往客堂扫了一眼,就进了后院,似乎换衣服去了。好一会儿不出来,沈娇娇又心疑,暗暗怀疑今日跟着自己的赵抚说了什么,胆战心惊。 差点儿想走出去找那赵抚问一问。 然而知道问也没有用,有什么她此时也只能受着吧! 这样等了一会儿,崔朔复出来了,换了干净的长衫,似乎是洗过澡了,一身干净的气息。 走进饭堂,见沈娇娇规规矩矩的坐在饭桌前,饭桌上许多菜,他脚步儿顿了顿,微微叹了一口气,还是走了进来,却没有直接坐下,而是站在沈娇娇面前,低头叫了一声:“娇娇——” 沈娇娇战战兢兢的抬起头,肿嘴唇在灯光下有些显眼,崔朔的眸光一动,有一点儿说不清的情绪。沈娇娇就道:“崔、崔朔,你回来了?……” 崔朔点点头,微微笑笑,忽然弯腰执起了她的手,他宽大有力的手掌心微微包裹着她的手,眼睛在她嘴唇上流连,微笑道:“还疼吗?” 沈娇娇没法儿大方的说不疼了,她夹夹眼睛,想起昨夜那一出,悲上心来,垂下眼皮,抿抿嘴,就有点儿想哭,道:“崔、崔朔……” 崔朔的眸光就深了起来,手上忽然一用力,将她拉了起来,沈娇娇不知他要干什么,正呆着,忽见他在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又长臂一挥,将她拉到了自己腿上,圈住了她。 沈娇娇从没这样被他对待过,浑身一僵,在他怀里战战兢兢的又道:“崔、崔朔……” 崔朔就笑笑,抬指抚摸着她的嘴唇,就着灯光左右看看,就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玉小盒来,伸指打开,沾了一点儿里面玉白的膏子,给她涂在唇上伤口处,仔细的抹了抹,沈娇娇想说她刚刚已经抹过药膏了,但也知道这话说出来肯定不讨喜,就闭着嘴唇任他抹。 崔朔揉着她的唇,眸光却渐渐变了,半日,只听他说:“今日你都干什么了?” 又是这句话…… 沈娇娇颤着眼皮望了他一眼,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我去了一趟镇上……” 崔朔就垂下眼皮,将磨她嘴唇的手指与拇指对捻了一下,似乎又笑了笑,却道:“想做生意是不是?” 沈娇娇微惊,不过也不太意外,因为她在饭桌上跟周璋讲的时候,赵抚就在旁边——果然是个盯梢的。她颤颤的垂下眼皮,道:“是、是……” 等着崔朔发作。 没想到崔朔并没有发作,他在灯下望着她,半日,只是道:“好,随你的意思。”眸光微转,又道:“不过,凡事你要对我实话实说。”他道,紧紧的看着她。 沈娇娇一听却也有些松懈下心来,想了想,忙道:“好——”挣了一下身子,就想下来。 崔朔却依然圈着她,她没挣动,烛光中,看到崔朔的脸近在眼前,尤其他的唇就在耳边,不禁又想起嘴唇的事来,脸就慢慢有点儿起红云。 崔朔看着她一点红从腮边起,渐渐铺满整张圆润的鹅蛋脸,却有些不自禁,他微微低头,忽然在她耳边笑道:“以后,你叫我怀远好不好?” …… 第25章 夜读 崔朔在堂上揽着沈娇娇,让她以后叫自己的字:“怀远”,沈娇娇战战兢兢,因为刚去镇子上见过周璋,不敢再触犯崔朔,就点点头。 想了想,又道:“崔朔、怀远……你、你以后不要对我发火好不好?” “……”崔朔又噎住了。看她的眸光很深,半日,他笑了一声,放她起来,说:“好。” 两人吃饭。 崔朔从睫毛缝里偶尔看她一眼,心想,她不愧是沈之瑜的女儿,沈父的大才她虽没有,这能屈能伸的灵活转变,倒是有一些商人的才干。 一时两人吃罢了饭。沈娇娇白天生了一肚子气,有了一肚子腹诽和想法,此时却都不敢和崔朔再提,吃过饭,她见崔朔似乎是洗过澡了的,就准备自己洗洗澡去睡了,明日,周璋还说有空的话可能来庄上走走,她还盘算着这件事。 但崔朔见她站起来就要走,却道:“少顷你收拾好了且莫去睡,去内堂见我。” “……”内堂,就是最里面内院的正房,刚搬来时是沈老爷的养病处,此时沈父去了江陵,这正房就作为书房,只是崔朔闲常看书也只在他的东厢房,不太去正房,如今叫她去正房,不知又有什么正经事,沈娇娇有些忧心,柔柔的看着他,叫了一声:“崔朔……” 崔朔好像有点儿受不了,他微微侧了一下脸,咳嗽了一声,垂着眼睛,道:“从今儿起,恢复你的课业。”竟是要她读书! 沈娇娇的脸挎了下来,嘟着嘴,绞着手绢,然而想了想,不是教训她或者审问她,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就叹了一口气,道:“好……”脚步儿沉重的去了。 以前崔朔不怎么管沈娇娇,沈娇娇觉得崔朔对自己视有如无,一点儿也不看在眼里,因此生了仇怨。如今他像忽然发现了她,开始对她留意起来,她又知道了以前的日子有多好。 于是今晚,她一个人沐浴了,换了自己的纱衫,散挽着头发,趿拉着鞋,一步三挨的就去正房见崔朔,读书。 崔朔却在外院,还未回来,正房内掌着灯,当日从沈家带出来的,以及周家原来的书,混杂的在正房外间的两排架子上放着,正房外间较大,除了摆设之物,当窗有一溜长案,不知是周家以前的画案还是书案,挺合用。灯就放在案上,案上有几本书,笔墨等物是这宅子里不缺的,案上也垒着不少。 沈娇娇捧着自己的茶碗进来,先向案上看了看,案上几张白纸,有写了字的,压着镇纸,想是崔朔这几日写的,沈娇娇除了当日在沈宅时见过崔朔给她写过的一个“大”字之外,还未见过他别的字,此时看这张纸,就不由得叹息,觉得自己这辈子是赶不上崔朔了,就凭这把字,风姿特秀,典雅纯正,透着一种高贵的风华,几乎不像他平时所表现出的那锋利的一面。 沈娇娇托着头,靠在桌子上琢磨崔朔的字,冷不防崔朔走了进来,他站在她身后,俯下身,微微半覆着她,道:“干什么呢?” 沈娇娇吓一跳,忙站起来,一挺身子,却正撞上崔朔的胸膛,崔朔笑着,就揽了一下她的腰,眼睛在她嘴唇上转了一圈,又一笑。 沈娇娇就脸红了,忙掰开他的手,站在一边,垂头弄着手指,崔朔似乎有些见不得她这个样子,他眸光微微动了动,就微微转身,扫了一眼案头之物,笑道:“今晚你想做什么?写字?还是看书?”一边拿起案头一本书。 沈娇娇想了想,写字是实的,看书是虚的,还好瞒混一些,就道:“我、我看书——” 崔朔就笑一笑,道:“好。” 起身去书架上给她找书。翻了半日,都不是她能看的程度,好容易翻出一本诗书来,大略翻了翻,觉得尚可以,就递给她道:“看这本吧。”看她接了过去,又道:“今晚且背三首,明日我要验的。” 说着,自捡回案头的书,向窗下坐下了。 “……” 沈娇娇头大如斗,好容易老爹不在跟前,崔朔竟然代替了她爹,俨然又一个“严父”,且还是严师加严父的双重版,比沈老爹当日的管束更上一层楼。不由得又有了好大的精神压力。 她勉强的搬了把椅子,也在窗的另一侧坐下来,叹着气翻开了书。 这时大概是二更天气,院子内外都很安静,只有一轮朦胧的圆月挂在疏窗,一盏灯放在两人中间的桌上,看书离的远了不行,慢慢的就都往桌中心凑了凑,对桌而坐,各看各的,倒像一对同窗。 只是沈娇娇这个“同窗”不太像个读书的样子,她趴在桌上,压着书,脸蛋压在手背上,看着书页的眼神也有些呆滞,盛夏天又热,她头发又多,一会儿拨拨头发,一会儿又啃一下指甲,乌发如云,素手红香,娇香柔软,过了一会儿,崔朔就转了一下身子,侧对着她了…… 这样不知不觉的过了一个更次,崔朔看书想事情,渐渐的就忘了沈娇娇在侧。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是近三更的天气了,而他放下书转身一望,发现沈娇娇趴在桌上,早就睡着了…… 散乱的乌发半遮着她的脸,白馥馥的手垫在圆鼓鼓的腮帮子之下,长睫微动,鼻翼微翕,嫣红柔润的小嘴里,流下一道蜿蜒的清涎。睡的正香。 第26章 送花 第二日沈娇娇醒来的时候,是睡在自己房里的,因为前一晚没睡好,昨晚心理压力小(因崔朔没训她),一觉到天明,又是日上三竿时起来。 起来的时候,只闻得房后林梢鸟鸣,艳阳射窗,崔朔早就不在了,又出门了。 沈娇娇洗漱完毕,在后院晃了晃,想到昨晚崔朔一改前日的戾气,十分和气的待自己,又将那晚他训她的事忘在了脑后,虽然从此后对他忌惮了三分,但对他的抱怨和仇视之心却减了,偶尔想起他昨日温柔的相待,心里还能有一丝涟漪,只是他咬她、轻薄她的事,她却不敢再多想。 一时半忧半喜的来到饭堂,却见桌上早摆了早饭了,因她起的晚,白粥都已经温凉了,不过却正好喝。 如今她已经信任了外院那两个家人张良和赵抚,是崔朔的人,也就不再很避讳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叫进一个来,问他崔朔干什么去了?以及饭是哪里来的等等。 依然是叫赵抚者进来答话,回说:“大爷出门办事去了。”又说:“早点是一早张良从镇上带回来的。” 沈娇娇想这一日三餐也总不能老从镇上带,外面的饭菜也不够干净,也不全都适口,一边用筷子扒拉着小菜,一边问赵抚:“你两个谁会做饭?” ……赵抚面上就露出为难的神色,踟蹰半日说:“张、张良许是会些……” 沈娇娇愉悦,说:“那午间让他试试。” …… 吃过早饭,沈娇娇露出寂寥的神色——长日漫漫,无聊啊…… 她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日色,又来到花墙下看了一会儿鸡鸭鹅崽子们,就打算出门去刘家逛逛,或者去周围田林间走走。 如今有了保镖,虽然是有盯梢嫌疑的,但出门也有方便之处,就是逛街买东西,那也有了拎盒子的。 这样想着,她就回房换衣裳准备出门——沈大小姐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大小姐的毛病不少,出门在家,一日换衣裳都要折腾几回。幸而她行装多,如今旧衣裳穿着都不合身了,只穿两个丫鬟留在宅内没拿走的,以及之前周璋送的那一包衣裳。沈娇娇挑挑拣拣,已经觉得玉兰海棠的衣裳不够穿了,如果不是考虑到洗衣裳麻烦,她换的频率可能还更高些。 这样又换了一身银红色上衫,素色长裙,穿戴了出来,一边觉得自己越来越丫头气(海棠玉兰躺枪……)然而刚出来,赵抚就在中庭二门外禀报,说:“周公子来访。” 周璋今日来了! 虽然昨日在广元店里,周璋说没事的话今日会来,但因上次在梅岭周璋也说过差不多的话,第二日也并没有来,所以她也并未十分当真,没想到今日果然来了。 就忙说:“快请。”同时庆幸自己换了还算能见客的衣裳——早起吃饭,就随意穿着最闲散的家常衣裳。既谈不上好看,也谈不上整齐。 一语未了,周璋已经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青儿良儿二仆,周璋边走还边问赵抚:“你们公子可在家?” 抬头看到沈娇娇立在门首,穿着这么一身,就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大小姐。” 沈娇娇就将他往客堂内让,一边道:“我想着你今日大概不会得闲,正要出门走走,幸而等了一等——”一边叫张良拿茶来。 一边看到青儿良儿——他两个素日一直来这新居照顾,如今这新居内有了张良赵抚,他两个就不必再来了,隐隐觉得可惜。就叫赵抚去侧室给两人取昨日从镇上带回的果子,给青儿良儿二人吃。 一时和周璋坐下,周璋打量了打量这客室,见四下还是一月前来时的模样,只是因为有人住着,比那时看有了些人气,就道:“这房舍虽还宽敞,却少布置,你若喜欢,改日带你去挑些玩意儿来装饰装饰,会像样一些。” 沈娇娇对这个倒不太讲究,她只讲究吃……就摆摆手说:“没关系。”一边又问他昨日她说的事可行?周璋就道:“北货的生意我不大相熟,不过家中倒是有个老人,原跟着家父经理过这一项,我已命人去唤他,待他来时,我再同他细细商量。” 沈娇娇听了觉得妥当,因为她父亲的产业中有一项就是这北方人参鹿茸皮毛等贵货的生意,如今既然周家曾是父亲的旧人,又有周璋替她打算,必然是稳妥的,只是……她那一千两银子,大概买不了几两这种大本钱的贵货。因此还有后顾之忧。又想到父亲所说,做生意这件事,贵在久长,所谓开门容易关门难,银子投进去了,就不是想收稍就能收稍的住的,因此她心里也有几分害怕。 一怕办砸了让人笑话——大概也没别人,家人,以及,周璋。 她倒不怕崔朔笑话她,她和崔朔如今是从席上滚到地上,半斤八两,彼此什么面目都已经见到了,丝毫不考虑面子。 另一个,则怕盘子大了控不住,这个时候,她无比的想念何伯。哪怕沈贵在跟前,也是好的。 至于父亲,她不知道父亲知道她已经开始盘算这种事情,会作何感想?是倍感欣慰,还是倍感心酸。 但这个问题是不能想的,一想她的心就抽疼。于是她隐隐吸了一口气,道:“就依你说的,我只等你的消息。”说的周璋又一笑,垂下眼睛,少顷站起来,出至廊下将院子四下望了望,又道:“那日我说过,要送你几棵蔷薇的,今日无事,我命人取来,替你种上可好?” 沈娇娇听了,眼前顿时闪过梅岭梅居里那爆炸一样流泻的大红色蔷薇,粉红色蔷薇,以及白色蔷薇,黄色木香等物,一时有些眼花缭乱,心里又十分艳羡,就道:“好——好是好,可是君子不夺人所爱,你养了那样久,我要来却不合适。” 周璋听了,又觉她比以前似乎更懂事、体贴人心了,就道:“无妨。也只是分两株给你。并不动老枝。” 沈娇娇听了方才放心。又欢喜起来,就命赵抚跟着良儿一起,去梅岭取花。赵抚只得答应去了,临走嘱咐张良好生伺候…… 赵抚去梅岭取花,沈娇娇就陪周璋在新居里坐地,陪他聊家常,出去看了一回菜园,又回来看了一会儿鸭子,青儿和张良已经预先清理花墙之下,准备空出可以栽花的场子来了。 但一会儿,花儿没来,崔朔回来了。 第27章 问话 沈娇娇看到崔朔回来,就和周璋迎了上来,她叫他:“崔朔——” 崔朔今早出门时她没看到,原来他今日穿着天青色衣袍,依然是丝绦束腰,他似乎不太穿纯白的衣裳,大概是他的人已经够素净了,反而更适合一些颜色重一些的衣裳,今日他穿着这一身走进来,盛夏的艳阳打在他脸上,他像一块温润的玉,风度翩翩,姿容如谪仙,竟有三分飘飘的仙气。 崔神仙缓步进来,似乎是迎着她走来,但多迈了一步,与她擦肩而过,他向着她身后伸手,微微含笑:“子墨,别来无恙。”他握住了周璋的手…… 沈娇娇大小姐目瞪口呆,惊呆在当地。然后就看到她的崔女婿和周璋二人携手,把手言欢,有说有笑,缓步登堂,进了客室。把她,晾在了院中…… 沈娇娇站在那花墙下,感觉自己和青儿、张良一起,似乎变成了这花墙的一部分,变成了一块,被人忽视的背景…… 客室内的交谈温文尔雅,和谐融洽,沈娇娇无兴趣听他们谈什么,只有张良进去伺候了,她在院中负手而立,又把崔朔进来时的模样品味了一遍——在她生活的这个时代,男人们表示友谊和交好牵个手没什么,当日在老教场,那扬州太守陆文海一脸褶子了,还曾牵过变态杨赫的手呢。是没什么,应该没什么……只是两人这般和谐一致,又这般风度翩翩,如今又一左一右在她的客室内巍巍端坐,畅叙别情,令她有种特别的感觉,仿佛她走错了地儿一般。 沈娇娇撑着架子,在花墙下立了一会儿,终究觉得难以忍受,就对青儿道:“且把那坑放下,你同我去瞧瞧良儿二人来了也未。”就抬腿迈步,昂首挺胸,昂然的出去了。 来到大门门首的大槐树下,她又吓了一跳,原本周璋来,院门口应该有两三匹马,他主仆乘来的,崔朔来,就算可能多一匹,但如今门前是怎么回事,在院外一侧散溜着七八匹高头大马,都备着马鞍,只是没有主人,她好奇的走过来左看看,又看看,也没看到人影,心想这是谁家来客,将马放到了她的门前?真是奇怪! 她就和青儿在门首看着马,怕它们吃了她的菜园,翘首盼着赵抚和良儿的身影。 然而久等不来,没一会儿,周璋却出来了,崔朔没出来。周璋出来也看到了门首的马匹,他的面目似乎微微动了动,但没说什么,只叫青儿拉过马来,他要回去了。 沈娇娇忙赶上来对他道:“周璋,你、你这便要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又说:“你在这里吃午饭好不好?” 周璋已经翻身上马,就对她笑笑,道:“改日再领吧。”又道:“你的话我已知道了,待我筹谋筹谋,改日再来同你说话。”说着,就带着青儿打马走了…… …… 沈娇娇立在门首看他去了,好不象意,半晌才复进门来,原本这小院里今儿挺热闹的,崔朔一回来,走的走,没回的没回,忽然又寂然寥落起来。 但崔神仙好像没这个感受,他依然坐在厅堂上,张良将茶具撤下去了,人不知在哪里。崔朔又拿着一本书,正在堂上看。 沈娇娇在庭中探首看了他一下,抽身就想往后院去,没想到刚一抬脚,崔朔就叫住了她:“站住。”他说。翻了一页书,从书页旁向她瞥了一眼,“哪里去?” 沈娇娇想了想刚刚他故意的冷遇,沈娇娇大小姐虽没本事,眉眼高低还是看得出来的,崔朔刚刚那一出,就是故意冷待她,因此她心中也不爽快,声音冷淡的道:“回房!” 崔朔没说什么。冷眼看着她往后面去了,想了想,放下书,出至廊下,又站着看了一会儿远山,微不可见的叹了一口气,还是也下阶,缓步往后面来。 后面张良正安置了茶具捧着一壶新茶正出来,见到崔朔,叫了一声:“爷。”崔朔点点头,缓步又往前去,张良微微回首,见他是往沈娇娇的卧房处去的,连忙走了。 崔朔来至沈娇娇所住的西厢房门首,门没关上,沈娇娇正在里面,扑在床上,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什么东西把玩,腮帮子鼓鼓的,旁边还放着一盒糕…… 崔朔的眉头又微微皱了皱,当初,他也不知怎么就应了沈之瑜的婚事,如果当初他知道她是这个——这个性情,还会应吗?他觉得很难说服自己。 在门首又轻不可见的叹了口气,他方抬手扣门,道:“娇娇——” 沈娇娇一听崔朔的声音就在门首,不由得寒毛一紧,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反应,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将手中之物放下,原来是个小泥人,正是那日在周璋店里他送的。 崔朔听到里面的动静——其实也看得到里面的行动,就在门首说:“我进来了。” 说着,缓步入室,来到了她的卧房之内。 这还是搬家以来崔朔第一次进她的房间,算起来在扬州时他进二人的婚房也屈指可数,沈娇娇有点儿不习惯,忙站起来,整整衣,对崔朔道:“做、做什么?” 崔朔看着她的样子,不禁又笑了一笑,他就在她的妆台前坐了下来,妆台前有把椅子,正胡乱对着床前放着,崔朔坐下,看了她一会儿,就招手对她道:“你来——” “……”沈娇娇觉得崔朔唤她,一向如唤小儿,有些不服气,见他大马金刀的坐着,说不上喜怒,又有些惧他,往前磨蹭了两步,道:“什、什么事?” 崔朔见她这么费劲,忽然就一探身,一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膝上,一下将她圈在了自己怀里。 沈娇娇的脸就红了,前两次崔朔这么对她,都有些原因,这次无缘无故,这是又要做什么? 崔朔搂着她在膝上,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慢慢脸红,本来心里有些不悦之气的,这会儿竟也慢慢消散了,他搂着她,看着她散在耳边的乱发,一张富室女娘娇柔的侧脸,叫道:“娇娇 ……” 沈娇娇不知道他这一声一声的叫自己是什么意思,只能任凭他揽着,迷惑的应了一声道:“啊?……” 崔朔看她半日,忽然伸指抬起她的脸庞,垂头望着她,才道:“娇娇,你已经嫁为人妇了,你知不知道?” “……”沈娇娇的脸就更红了,因为崔朔怀里很热,崔朔的手指指腹微微粗糙,也很热,崔朔跟她说话距离很近,他的眉眼、唇吻就在她脸前,属于他独有的气息包围着她,他说她已经嫁为人妇了,而那个“夫”就是他。 沈娇娇抖抖眼皮垂下了眼睛,道:“崔朔……” 崔朔酝酿了一下,他接下来的话是想跟她说,“嫁为人妇了就要守妇道,妇德妇言妇功——” 然而他还未张口说,只见她在他怀里忽然张开眼睛,望着他舔了舔嘴唇,又道:“崔朔——那你同我说说,那个王家小姐,是怎么回事?” 她黑亮如浸在清水中的黑水晶一样的瞳仁儿盯着他,一向满是娇态的鹅蛋脸此时板的像块石板,态度极其的认真。 第28章 收拾她 沈娇娇坐在崔朔的腿上,问崔朔那个王家小姐是怎么回事。 眼见的崔朔的脸色就沉默了下来,是非常的深远的沉默。他的眼睛似乎也移开了,他垂着的眼睛是看着别处的,沈娇娇见了他这个模样,胸口又想有块什么堵住了,堵的她整个人都不舒服。 她就在崔朔怀里挣了挣身子,推开他,挣扎下地要走——因为崔朔非常的高大,虽然人不胖,但沈娇娇坐在他怀里,依然是两脚悬空,像被他抱住的大孩子,所以想脱离他还有些困难。 此时,看到崔朔这个面目神情,她已经不想听他的回答了。 然而她还是挣不脱他,崔朔虽然变了神情,沉默无言,见她挣扎,双臂却依然牢牢的圈住她,沈娇娇挣扎,崔朔禁锢她,一时两人就都有些面上上了颜色,尤其是沈娇娇,挣的脸都胀红了,她咬着嘴唇,薄怒的看着他,也不说话。 崔朔看到她这个样子,忽然像心软了。他忽然松了一下手臂,却不是放开她,而是让她更深的埋入了他的怀里,他几乎是打横的抱着她,在她脸前俯下身子,长长的眉微微皱着,他的眼睛深处有一丝隐藏的痛楚。他望着她,道:“娇娇——” “娇娇,这件事,你不需要知道——”他很认真的看着她,说。 沈娇娇依然咬着嘴唇,什么叫她不需要知道?天下还有比她更需要知道的人吗?他可是当着自己的面为了那四个字吐过血,他说她不需要知道!她如鲠在喉。依然怒目望着他。 崔朔抬起手指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脸庞,他俊美的脸上是复杂的神色,那双清潭一样美好的双目,此时在沈娇娇看来,也失去了往日的魅力。她鼓着嘴,她想说:“我要知道我必须知道!”但崔朔的神情和性情让她问不下去,她只能鼓鼓的看着他。 崔朔的手指在她柔润白嫩的脸上抚摸,渐渐抚摸到她的嘴唇,沈娇娇不知他什么意思,在他怀里微微喘息——实际是胸中有气,激动的。 谁知道崔朔摸了一会儿她的嘴唇,忽然垂下头,嘴唇覆住她的唇,吻起了她来。 这次的吻不像上一次那样任性的凶蛮,他很温柔,柔柔的亲吻她的嘴唇,沈娇娇一挣扎,张嘴想说话,他的唇舌便探入,擒住了她的舌,同时右手握住了她正在张牙舞爪的外面的手臂,修长的手指往上摸索,摸到了她的手,他的手指叉进来,与她的白馥馥的十指交缠,他将她拥的更紧了些,唇舌深入,吻她渐行渐深。 沈娇娇大小姐从来没跟人接过吻,无法点评崔女婿的吻技,她只觉得唇舌被他弄得麻酥酥的,他的气息整个覆在她身上,又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的怀抱又热,他的手指指腹微粗粝一些,轻轻的摩挲着她的手心,她被他弄得晕晕沉沉的,都有些忘记了刚刚的事。 但幸好还残存着一丝理智。在他的呼吸渐渐有些粗,吻她的力道有些大的时候,那四个大字又如同梦魇,出现在她眼前,她顿时一挺身,毫不客气的在他舌尖上咬了一口。崔朔触痛,便猛然停住,抬起了头。 他的唇上有些她的胭脂的痕迹,离开她的时候,她的嘴唇在他的唇角擦了一道,这给崔朔清华俊美的脸上添了一道妖冶之色,他的眼睛也不像平时那样清明,眸光有些深,他微微抬手,抚了一下嘴唇,沈娇娇没怎么留情,也给他咬破了…… 只不过咬的是舌尖。沈娇娇小姐则捂着她自己的嘴唇,大睁着眼睛看着他,不知道是怕他起了性子再给咬回来,还是她自己也吃惊不小。 崔朔捂了一会儿自己的唇,长目微眯看了看她这个样子,倒笑了。 他慢慢松手,放了她起来,他自己也站起了身来,犹揉着不知道是嘴唇还是舌尖,半日,他放下手,对她道:“沈娇娇,你等着,晚上再来收拾你!”说完,转身去了。 …… 沈娇娇在梳妆椅上坐下,心口还有些砰砰跳,看看镜子里,脸上的胀红还没褪去,刚刚和崔朔挣扎,头发也有些乱了,嘴唇上,无知之中,还留有一点儿水光,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模样,心想,真是一副刚被人轻薄完的贱样子。她自己随便用手帕子擦了擦嘴,鼓起嘴唇将头发重新理了,又整了整衣襟。神儿忽然又归位,想起刚刚崔朔出门时发下的言语。 要,收、收拾她……不知道他是打算怎么收拾?!沈娇娇在卧房里绞着手绢,倒有些心神不定。 因为上次崔朔教训她的印象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她如今对崔朔,三分在意中,倒有二分半是因为怕。 崔朔:“……” · 一日无话,到了晚饭时。 崔朔是晚饭后才回来的,沈娇娇一个人吃了张良提供的饭菜,一个人待在中庭,倒是有些怕,虽然外院有张良赵抚,毕竟还不是很熟,且隔着院子。按照常例,她此时应该是盼着崔朔早些回来的,但今日她不知道该盼还是不盼。她打算赶紧吃完晚饭,洗洗关门睡,避免再跟崔朔碰面。 崔朔回到家之前,却先在新居前山坡上下马,在月色之下,葱茏的绿树之下站了一会儿,如今朝廷中正有一场大变乱,几月前太子刘坍已被杨基谗言罢下,除太子外,其余几个在大都的皇子都惶悚不安,杨基如今恃圣上荣宠,独霸朝纲,外埠兵权,京畿戍卫,半数在其手,大都之中,已经无人敢与之争锋。只有几个年长的皇子,早年分封在外,虽无兵权,且有封地子民,杨基之手,一时尚未伸至这里。然而唇亡齿寒,杨基一心扶持其妹之子,如今年仅七岁的十四皇子刘益为新太子,上次太子落马,太子之舅父李炳年立即受牵连,险遭牢狱之灾,李炳年为保性命,对杨基俯首纳降,献出多年旧属——扬州沈家的全数产业,以为纳降之贡。沈宅因此而遭难。 如今朝中盛传当今圣上宣德皇帝龙体不安,中书传令,命各外封诸皇子进京探病,此必为杨基之谋,大都如今之势,凶险至极,诸皇子若进京,小则短时失去自由,大则*。崔朔这月余来,招揽故旧,收拾崔氏旧部,些微收回有十之二三,其余人等,当年“崔杨之争”之后,要么同样遭难,要么转投了杨基,要么不堪大用,如今收拾起来,有职,有权,且旧心不改,可堪听用者,也就十分之二三而已,如今又与诸位外封皇子刘盈、刘鄯、刘基、刘旻等人同气连枝,谋划已定,誓同进退,共同制裁杨基。只等老皇帝殡天,即以清君侧的名义哗变,联合进京,诛杀杨基。 如今万事已定,只等老皇帝咽气,他也顺带替沈父报了沈家没产之深仇。 只是如今,沈娇娇对外事一无所知,仍然在执着那个“王家小姐”。王家小姐的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一句话就完了,但他并不想说。那是他人生的一大痛,他既不想为外人道。亦不想把这种痛转移到她的身上。 沈娇娇虽然刁蛮,但天性纯真,承蒙沈老爷情义深重,当时不弃寒微,招自己结亲,无论如何,他不会对不起沈老爷。同时,他也不想破坏沈娇娇纯真天然的天性。 他觉得,天下的茅坑他崔朔一个人掏就行了,沈娇娇既然是他的妻室,他就不许她沾上半点儿泥腥。他是个长于算计的人,却并不喜欢长于算计的女子,他从小儿的爱好,就是天性自然。只是世事多变,他已经不能再维持自己天然的初心。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抚了一下嘴唇,沈娇娇午间那一下,他今日与三皇子在埠头谈话,舌头都有点儿捋不清楚,这个娇蛮的丫头!他想起自己刚刚离开时发下的言语,心里隐隐有一种异动,他说了要“收拾”她——那么今晚,要不要收拾她? 他还有点儿拿不定心性。 但他胡思乱想了一通,真正进入新居的时候,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进了宅子,只见廊下的风灯的照耀下,沈娇娇正站在那花墙之下,花墙上新多了两株绚烂的大蔷薇花架,显然是他走后的事物。 那两株花狂放恣意,枝伸蔓展,近乎铺满了整个墙头,霸占了大半个小院。 沈娇娇站在那两株肆意的大花之间,应该是刚洗完澡,散挽着满头长发,穿着大红色袷纱衫裙,趿拉着绣花鞋子,已经是夜里家常的装扮了,只是还不是睡服——他是见过她的睡服的,那些扬州城里娇小姐花样的睡裙,如果是如今的她穿着,一定非常好看。 但她此时只是一身家常衣裳,她自己的衣裳,有些过于宽大了,腰间随便用一条汗巾子束着,显出已经有模有样、娇蛮的腰身。 她素手红香,正左一朵,右一朵,笼着两朵粉红相间的蔷薇,使劲儿嗅着。 花墙下竹笼里的鸡鸭鹅崽子们发出轻微叽叽咕咕的声音。她闻的很认真,浑然不觉,连他的脚步声进来了,也没有听见。 崔朔见她一脸陶醉,灯光下,乌发红唇,柔嫩香软,如痴如醉的闻着,另一个男人送她的两株花儿…… 他不禁停下了脚步,一种莫名的情绪又涌上他的心头,使他走近她的身来。 第29章 圆房 沈娇娇正在嗅花,她刚刚洗完澡,换好衣裳,就准备来掐两朵花儿插到卧房里,晚上在花香中入个睡了,在她的卧房里,花瓶里的水都已经注好了。 然而正把着两支花儿取决难下,忽然闻到一股墨香,一抬头,竟发现崔朔就站在跟儿前。 这一下吃的惊,用花容失色来形容也不为过,她短促的“啊!”了一声,手一松,两支花儿立时弹了回去,一支刮过崔朔比较近的一侧脸,竟在他的脸颊上又刮出了一道红印子,这下他脸上一左一右两条红印子,就像被一个人的细指甲微微撩了那么两下子。 沈娇娇:“……” 崔朔:“嘶……”捂了一下脸。 沈娇娇本来看到他就腿一软的,此时见刮伤了他,反而忘了软,“急”站了上峰,连忙往前蹭了蹭,仰着头抱歉的说:“崔、崔朔,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没看见你……”黛眉微皱,大眼睛里有些忧虑。 崔朔看了看她这个样子,又笑了,却又咬一咬牙,见她为摘花,一扎宽的红绢衣袖半挽着,露出一小节洁白浑圆的手腕,再往上的手臂是什么样子的,他是知道的,心里有点儿异样的感受,抬手想攥她的手腕,想了想,却又暂时放下。也放下了捂脸的手,他很一本正经的对沈娇娇道:“你且别先睡,我有话问你,到后堂等我。” 说着,揉一揉脸,就转身进后院去了。 “……” 沈娇娇想自己午间的问话还没着落,崔朔竟又有话问自己。有什么话?莫不是盘问自己的行踪?但她今日哪儿也没去,自崔朔走后,花儿送来,她一下午就都跟赵抚他们摆弄这两棵花儿了,于是她思前想后,检点自己,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犯错的地方。心里又隐隐安稳,觉得也不用怕他! 但后堂那个满是书的屋子——她又想起了上次他让她背书的事,莫不是要考问她的诗?! 这样一想,又受惊不小,因为那背诗的事儿早被她忘到了不知道几里路之外,上次别说背,就是完整读下来的诗都说了些什么,她也有点儿记不清楚了。 这样一想,忽然觉得心中一颤,脚步儿又一软,连掐花儿的事也不及干,趿拉着鞋子,忙忙的就去了后堂——她得先去找找那本诗书,是哪一本来着,封面是青还是红?本子是薄还是厚,她晕晕的有点儿记不清楚了…… 匆匆回到后堂一阵乱翻,崔朔的房里已经亮了灯,看起来他在里面宽衣,大约是要去洗澡了。尽管那日买地之后,崔朔曾明文规定过要求她的“酬谢”是伺候他洗澡,但那之后究竟也没有认真让她伺候过,且张良赵抚来后,洗澡水这种杂活她也早不干了,此时她见他应是先去沐浴,这还算一个大段的时间,不由得稳了稳心神,心想好歹胡乱背两首,勉强搪塞一下他应该是可以的。 因为沈娇娇读书虽然不好,记忆力却是可以的——当然,得是在用了心的情况下。往常她应付她老爹的检查,从来都是突击背两首应对。有时候受难,还要突击背诵长文,她竟也能磕磕绊绊的应付下来,所以沈老爹对她的管教,虽然不很满意,但看在她是个女孩儿的份儿上,也算勉强看的过,因此日常并没有深加苛责。 只是老爹不知她是个看过就忘的性子,每次应付完了考问,那诗文随即就丢到爪哇国去了,见天儿读书,也没有增长什么深刻的识见…… 现下,崔朔在浴房洗漱,沈娇娇在书房大眼睛紧紧盯着书本子,认真的背书——那诗本子最后被她翻到了,原来就在窗下的书桌上,和崔朔大概日常看的一摞书放在一起,夹在中间。 她此时如获至宝,两肘撑着书桌,竖着胳膊,两手捂着耳朵,嫣红柔嫩的小嘴儿念念有词,正在惜时如金一刻不停的抓紧时间背诵。 背着背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然后胳膊下的触感一空,忽然有人从背后伸手,抽走了她的书本子。 沈娇娇讶然回头,便见崔朔正立在身后,他洗过澡换过衣裳了,然而依然衣装整齐,修长的手指夹着她的书本子,目光在那书页上扫了一扫,就将书本子合了起来,走到她对面坐下,微微含笑,道:“背过几首了?” 沈娇娇见问,正中她的猜测,犹犹疑疑的,忙道:“刚、刚正三首……” 崔朔倒有点儿讶异,挑了挑眉头,道:“背来我听——” “……” 沈娇娇只好微阖上眼睛,摇头晃脑,开始背诵,“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崔朔给她选的这个诗本子,每一篇诗都那么长,这首算短的,当然还有几首更短的,只是字句艰深,她理解艰难,不如这几首好背。 她这样两手撑腮,鼓着嘴,阖目认真的背诵着,红香玉雪,十分之可爱,崔朔坐在她对面看着,有一股异动就冲的他有点儿坐不住,非常想靠近来,捏一捏她,或者…… 他连忙闭了闭眼睛,板正了一下坐姿,调整了一下呼吸,又凝神听她的背书,竟然……一字不差?虽然有些磕绊,有几个字还咬音不准,模棱两可的混过去了,但,竟然三首都背下来了。 崔朔也微微讶异,方知她素日只是不用心,并不是脑子真笨,于是他放下书,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忽然走了过来,一把拎起她,将她抱置在了膝头,他在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沈娇娇遽然遭袭,瞬息之间她又坐在了崔朔怀里,准确的说是坐在崔朔怀里和书桌之间,两边都是大家伙夹峙着她,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崔朔揽着她,看着她害羞的模样,心里很有些情难自抑,但他勉强忍住了,不去碰她的胳膊嘴唇之类的,他低头含笑看着她,却是对她道:“娇娇,我要对你说一件事——” 一句也没有点评她的背诵,却说要说一件事。 沈娇娇正准备他若再无礼,她要看看是他的胳膊好咬,还是哪里好咬,忽然听他一本正经的这样说话,就先忘了这个茬儿,在他怀里微微坐端正了身子,道:“什么事?”同时那四个大字的经文又浮现于脑海,她以为他要给她解释这件事,倒有点儿急不可耐。 但崔朔抚摸了一下她的后背——还是没忍住。却是面容严肃的说:“娇娇,我要让你知道一些事——” 接着说:“那日,你见过的,上门寻衅的那个杨赫,他有一个父亲,叫杨基。如今是朝中大员。早年,我的家族,崔氏,与杨基有旧仇——非常大的一个仇。如今,我谋划已定,即将复仇。不日即上大都。” “此一去,山高路远,凶险相随,福祸未定。这一次大争,不是我崔朔死,便是他杨基父子亡,所以我要问你一件事——” “娇娇,你——你可还愿跟我?亦或者,你不愿相随,我亦不会为难你——”他说,微微垂头,目光很渊深的审视了她一眼,随即移开了眼睛。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只是在看着别处。 沈娇娇小姐又有点儿呆,因为关于崔朔的身世,谁也没跟她说过,她虽然怀疑过他和杨赫有仇,却也只猜测两人的仇是因女子而起,今日才知,杨赫是小事,杨赫的爹才是大头,她又听到崔朔说他此次上京,生死未卜,福祸未知,不是他死,就是杨基亡,不知道怎么的,心里一空,有股莫名难以忍受的感觉,顿时又让她把别的暂时都放下了,连那四个大字的经文也抛在了脑后。她在他怀里不安的眨了会儿眼睛,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有些难受的道:“崔、崔朔……” 崔朔的清华的长眉微皱,那双高妙的长目里是深远的思绪,见她拉他,他垂头望着她,道:“嗯?” 沈娇娇觉得自己嗓子眼儿里有点儿干,她舔舔嘴唇,狠了一下心道:“崔朔,你不要胡说,你绝不会有事!那个姓杨的他绝不会有好下场,我知道的,你一定会赢!”她一口气说完,有些激动,望着他的目光炯炯,态度无比的坚定。 在姓杨的那一家子混蛋和崔朔之间做一个选择,当然是毫无疑问的崔朔赢,她毫无疑问的站在崔朔这一边! 而崔朔听了她的话,面目又变了一种神情,他身上好像有什么壁垒塌掉了,他的眸光忽然变得无比的清明,清明纯澈,没了往日戏谑时的亦正亦邪,亦不带一点儿机心,非常的坦白真诚干净,他忽然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这次他搂的很紧,沈娇娇感觉腰都要被他坚硬的胳膊勒断了,喘不过气来,他在她耳边柔声唤:“娇娇……” 他这样用力的勒抱了她好一会儿,大概觉出她不畅的喘息,才微微松开了一点手臂,继而他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后背,弄得她又痒痒的,这两日虽然已经是夏季的末尾,晚上有风凉爽了不少,但他的怀抱这样火热,两人又抱的这样紧,她的鼻尖儿都出汗了。 觉得他激动的情绪过去了,她在他怀里拧了一下身子,想推开他,叫他:“崔朔,放我下来!” 但崔朔不但没放她,却忽然就这么站了起来,就着搂抱她的姿势,将她托抱在身上,他的大手托着她的屁股,一手扶着她的腰。转身就往外走。 沈娇娇遽然升空,吓了一大跳,惊的往后一仰,连忙伸手臂圈住了他的脖子,吃惊道:“崔、崔朔,你干什么?!” 崔朔不理她,大步一转,竟是往他的卧房走去,他走得很快,后堂和卧房距离也不远,他三脚两步进了房间,用脚轻轻的踢上了他卧房的房门,在他踢上房门的那一刻,沈娇娇听到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沈娇娇,我后悔了。你没得选了。” …… 第30章 惊`变 沈娇娇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崔朔圆了房,也没想到崔朔会用强,他平时明明看起来文绉绉的,又冷淡高傲不爱搭理自己,但竟然强迫了她。 她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一排极深的牙印子,把他的脸也挠破了两处,但最终还是她败了,他俩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把挂名夫妻,做成了真实夫妻。 沈娇娇不能适应这个新变化。 然而事情的进展竟然容不得她去适应,第二日她醒来时崔朔已经不在了,等她好容易起来,穿戴完毕,去饭堂吃饭的时候,又觉得今日这院子里的动静有些异常,安静的异常。 她今日有些疲惫,又有些羞惭,又有些怒气,对着镜子整理了好半天仪容才来饭堂吃的饭,回思一遍自己的仪容,觉得应该没有不妥之处,这才稍微有些底气,吃过饭先叫张良或者赵抚进来问话。 然而只有张良进来了,先禀报说:“爷今儿有事,一早就出门了,赵抚跟着去的。” 沈娇娇叫他来,其实主要想打听一下崔朔家和那个什么杨基结仇的事,以前她不知道,也不太关心,如今崔朔既然跟她说了这么一嘴,且昨晚……她就不能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也不知道了。 并且她气堵胸膛的,还想问问那四个大字的事。 只是不知道老天是不是故意和她作对,她这里还没张口,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沈娇娇以为是崔朔回来了,登时撂下脸来,却是一张红红的怒脸。 张良见她这个模样,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有听到后院的动静,沈娇娇想到这一点只有脸更红,张良很乖巧的说:“大小姐请安坐,我去瞧瞧。”就匆匆去了前院。 去了不一会儿,又匆匆进来,却还是他一个人,脸上的神色有些微变,对沈娇娇道:“大小姐,是爷派来的人,爷说他外面有事,短时大约回不了家了,说请大小姐且去下相叔伯家暂住,待爷办完了事,即去下相接大小姐。” “什么?!”沈娇娇闻言转怒为惊,从太师椅上直站了起来,“下相?”她嘀咕了一句,一时想不起下相是哪里,瞬间脑中又滑过无数胡猜乱拟,毕竟沈娇娇也算屡经变故,有了一点儿预知的经验和能力,她直觉的觉得——不好。 非常不好。 这是又要出什么事了吗? 她勉强稳了稳心神,复坐回椅子上,道:“为什么要去下相?到底出了何事?”口气倒也难得的一本正经,还算镇定。 张良迟疑了一下,事情比较大比较乱,他三言两语一时也很难跟沈娇娇解释清楚,但虽然他在这宅子照料的日子不多,也看出沈娇娇是个娇蛮任性的小姐,不给她说合适了,她未必肯听安排。 于是思索了一番道:“大小姐,此事……说来话长,如今咱们大元朝为继位新君的事党争的厉害,大爷也参与其中,有件大举措原本预计要过几日才发出来的,如今因事情有变,先发出来了,大爷正是在处置这件事,因此近日大概都不得回这庄上,为策万全,大爷吩咐,让大小姐暂且去下相叔伯家住一段时间,那里照应的人多,大爷在外也能放心。” 他自己觉得说的已经尽量周全了,沈娇娇如果还要细问,他大概就要从头说起,说上一天也未必能说完。 没想到沈娇娇只是微眯着眼睛听了半天,末了,垂下眼皮,很斩截的说:“我不去。” “……” “我哪儿也不去。”她又补充道。“你家大爷办这样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她道,不知道是出于什么逻辑,她淡淡的转了一会儿茶盏,又道:“如果跟我有关系,我躲到哪儿还不是一样?” 竟有这样的道理…… 张良的嗓子就有些干,略有些着急的道:“大小姐,爷的吩咐,不能不听,爷既然如此吩咐,必有他的考虑,下相崔家人丁多,大小姐到了那里也有个照应,这里——”他顿了一顿,这里池塘太浅,万一有事哪里罩得住。又道:“就请大小姐移驾吧!” 沈娇娇不动,半日垂了眼皮说:“他若真心照顾我,在哪里都能照顾,何必让我千里迢迢,去别人家里依附。我不去。”说完她咬了咬牙齿,也知道自己这个性子使的有些不讲道理。 但一想到昨夜那一出,今日他的一去不归,以及那四个大字,她的胸中就极其的不舒服,还让她去他什么叔伯家住?!他以为睡过了就把她一切搞定了? 她可是沈家的大小姐!当日他入她沈家的门可是上门女婿,该当如何那得看她的心情!她气闷闷的坐在中堂,有气撒不出,憋的胸口的早饭直往上翻。 张良看着她的模样,见她满面怒容,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话触怒了她,还是她到底在生哪门子气,闹哪门子别扭。但看她这模样知道一时是绝难再听进劝说。想了想,只好说:“请大小姐三思,我、我先出去。” 就先退出去和院外崔朔使来的几个人商量去了。 沈娇娇在中庭,听到外面喁喁的说话声,听起来至少有十几个人的样子,忽然又有些害怕起来,心想依照崔朔的性格,不会一言不合,再让这些家丁把自己绑去那个什么下相吧? 这样一想,她又有些坐立难安,觉得这个小院太不安全了,真是待不得了,可是她能上哪儿去呢?江陵远在千里之外,这里——除了周璋处是她熟悉的,她真没有更熟悉的地方了。 只是,想到周璋,胸口又泛上一阵热血,崔朔那一出,让她连周璋也觉得没法儿见了。如果不是顾忌着这小院里的东西都是周璋的,她恨不得将手里的茶碗之类的砸几个。 往常在沈宅,她若生气动怒,自然有无数的丫鬟婆子等着让她打骂,可是如今,如今——她听着外面陌生的声音,看着空空的小院,感受着身体、心理的双重不舒服,不由得悲从中来,想哭,又怕张良再进来看到了丢脸。就猛然起身,匆匆跑去了后院,把门一关,一下扑在了她自己卧室的床上。 第31章 兵变 崔朔回都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先是因与三皇子等人密谋清君侧的计划为杨基所觉,杨基派人千里南下特特的捉拿他。却没有捉着,崔朔先一步离开山阳县,早被三皇子等人接着,进了三皇子刘鄯的封地魏地。其后杨基捉人不着,一边派人将下相崔氏旁支崔贺一家三代捉拿上大都,另一边又三催四请的以圣谕的名义,继续召几位外封皇子进京。 这次召进京的理由不是探病了,而是召诸皇子进京宣听先皇宣德皇帝的遗诏——关于新君人选的遗诏——因为自从太子刘坍被废之后,宣德皇帝一直未立新太子。新君人选一直未决。 宣德皇帝驾崩,这样大的一个消息,竟然被杨基这样处置,举国震惊,按照常例,先君驾崩,应立即册立新君,先安朝廷,再行发丧大礼,只是杨基虽然谋划许久,却忌惮几位外封皇子,知道若是直接以先帝遗诏的名义让刘益登基,诸位皇子必然不依,到时候免不了有一场不痛快,不如借着宣读遗诏的机会,将诸位外封皇子召进大都,任其摆布,摆布了他们,再扶立刘益,一切就都顺风顺水了。 因此依然的勒逼皇子们上都。 诸位皇子们延延挨挨,在八月底的时候终于约齐了一样,一起上都,且都带着“随行人员”,声势浩大,皇子们与“随行人员”到了大都十里之外,杨基也是早有准备,以大军横截,只许诸皇子独身进城,每人只准带十几名随从。 局势剑拔弩张,双方随时都要亮出底牌,进行一场大厮杀。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几位皇子忽然又都想通了,愿意配合先帝的遗命,轻装简从,离开从各自属地带来的“随行人员”,进大都领听遗诏。 杨基觉得他们是惧怕自己直接册立新君,再以逆党的名义对付他们,那样于他来说,对付诸皇子,更加名正言顺,而他们敢于这样大摇大摆的进城门,也无非是后方有人,多半是崔珏的那个儿子,崔昊。如今听说他不但没死,还做了扬州富商沈之瑜的女婿,沈家也是倒霉,没有眼色,招了这样一个女婿,结果也沾染了崔家的霉运,接着也倒了后台,万金家产散尽,尽归了他之手。 但无论如何,崔家人都有两把刷子,崔昊这个小崽子刚一露面,就跟三皇子四皇子七皇子等人重新抱团,如胶似漆。且崔昊这小子与其父崔珏不同,从少年时就机心深远,恃才狂傲,与以才德著称的宰相崔珏不是一个路子,杨基当年,对崔珏这个独子就十分看不顺眼,这才再三再四的赶尽杀绝,没想到竟然还是没绝,想到这里,他就要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如果不是独子杨赫非要留着崔昊折辱着玩,也不至于让他有机会桃代李僵的逃掉,如今死而复生,给他杨基添麻烦。 杨基将崔朔叔父——崔贺一家人都拿在了大牢里,预备随时用来威胁崔昊。原本也打算拿崔昊岳丈一家人,但听说沈之瑜病重,其女胖丑,素来不得崔昊喜爱,且崔昊之心,他是知道的,最能要挟他的一个砝码,却还在他杨家的宅里。因此也就罢了。 元平三年八月二十九日,诸皇子进城,入宫,至乾元殿宣德皇帝停灵之处举哀,落后拆读遗诏,册立新君。 这些其实都是个过场,立谁自然是他杨基说了算。 但杨基万万没想到,三皇子他们是这样的打算。 八月二十九日,所有的皇子齐集乾元殿之日,绕棺举哀祭奠已毕,开读遗诏之时,已经是下午申时,负责遗诏宣读的是内侍大太监纪连海,史官执笔在侧。三省尚书,六部郎中,文武百官,包括杨基,齐集丹樨之下,诸皇子在丹樨之上跪听,阔大的乾元殿鸦雀无声。 但,纪连海展卷,只刚念出了一句:“元平三年八月十二日,朕大元宣德皇帝,自染沉珂以来……”忽然就见跪于第一排第一位的废太子——也就是大皇子刘坍转了个身,排在他身后的,正是十四皇子,杨基之妹荣妃所生之子,颍川王刘益,今年才刚七岁,诸皇子所跪的位置,是按照年龄来排的,这十四皇子就正排在了刘坍的身后,刘坍转了个身,毫无预兆的,忽然扑向了刘益。 刘坍虽是个皇子,本人却十分孔武有力,他的母妃乃是长阳公主,来自察哈尔大草原的王公之女,刘坍带了大草原的血脉,自小身强力壮,弓马娴熟,长于武艺,他扑向刘益,就仿佛老鹰捉住了小鸡,一下就将刘益捉到了膝下,然后就见他单膝压着刘益的脊梁,大手一掰一转,就仿若拧一截嫩瓜一般,咔嚓一声,就将刘益的脖子,拧断了…… 满殿哗然,文武百官都□□了颜色。正在念遗诏的纪连海如同木鸡,惊呆在当地,愕然停止了念诏书。杨基更是仿若被人兜头浇了一锅热汤,又急又怒,毛发倒竖,自己都没觉得一下跳的离地有三尺高,直跳上丹樨,一边大声斥道:“来人!刘坍作乱!杀害——杀害皇子!快来拿下!”一边就去抢纪连海手中的遗诏。 但三皇子七皇子等人也非等闲,哪里等得到杨基上前,诏书早被三皇子一步上前,从目瞪口呆的纪连海手中夺了过来,他抢到了诏书,一步跨到纪连海的位置,打开诏书只扫了一眼,就撕碎了,然后直指着杨基高声斥道:“这诏书乃是伪造!非我父皇手笔!杨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传先帝的遗诏!” 随即就命已经冲进来拿翻大皇子的侍卫们:“侍卫!杨基篡逆,矫拟遗诏,罪在不赦!当诛九族!速速拿下!”三皇子显然是有备而来,相对于场面的混乱,他思路清晰,显示出早有预谋。 殿中再次大哗,杨基此时因见刘益死,失去了最大的一张王牌,正心乱如麻,见三皇子等人反咬一口,说他作乱,知道这是一场生死之战,他冷静了一下,迅速判断了一下形势,京畿戍卫都在他手,城外大军也在待命,他依然掌控大局,只是,一时之下诸皇子中还能选谁做手中傀儡,却一时难定,但大皇子三皇子是必然不行的,他不顾文武百官的瞠目结舌,就命侍卫:“三皇子与大皇子扰乱先帝灵堂,拿下羁押,册立新君之事,改日再行!”他以近乎主人的姿态站在先帝灵位前,指挥吩咐,一双老眼中目光老辣狠毒,又悄对心腹内侍使眼色,命他出去传命调动人马。 但这内侍出去,一会儿却筛糠一样的回来了,跌跌撞撞的冲到丹樨之下,对杨基耳语道:“太傅!不好了!外面打起来了!外城的将军们都在外面,正跟一帮子人打着呢!我们的人都在里面绞着呢!” “什么?!”杨基的脸色变了一变,想了一想,大袖一挥,就命侍卫将大皇子三皇子拿下,暂且羁押,看住百官并诸皇子,他即带近卫匆匆出了乾元殿,来到午门之外,还未到午门,已经听到兵戈之声一片大噪,他在门首站了站,不明外面形势,不敢擅开宫门,就同侍卫先上城楼。到了楼上俯身一望,杨基浑身的血一下降到了底,差点儿一头从城墙上栽下去。 外面是人间地狱,血染白玉阶,一层层的尸首在午门前长大的广场上铺陈,血汪成一片,直流到日冕的坐台之下,庭院中尚且有百十名侍卫正在厮杀,他们服色差不多,杨基分辨不出哪是哪方的,但午门城墙之下跪着的一排人他却认得,都是他安排在城外拦截诸皇子人马的守将。而此时午门之后的端门大开,外面还有许多人,将里外团团围住,不像他的人。此时在这庭院之中,白石阶上,厮杀的人群之外,站着几匹马,其中一匹白马上端坐着一个青年,却有些眼熟。 青年一身蓝衫,在这全部穿着公服的京畿戍卫群中显得有些扎眼,但更扎眼的却是他的容貌——出色极了。 最清华的眉眼,长在青年的一张脸上,他的容貌就仿佛丹青画就,是最清华名贵的画,但那眉梢眼角所堆积的,却是形容不出的巍巍傲骨,这种傲骨,是三朝宰相,历代书香作养出的宰相之家的气度;是少年高才,人物出众天然而带的傲视他人的积习。此时他的眼角眉梢微微上挑,以一个很轻蔑的角度,看到了勉强控制着自己,站立在午门城墙上的杨基。 随即,青年就笑了,他的笑也是淡淡的,还同他少年时一样,是一种机心深远之人惯常的节制。又是他相府公子高高在上的气度。 他望着杨基——他少年时的师傅之一,淡淡含笑的开口道:“杨师傅——” “杨师傅,一别经年,你还记得我么?”他说,那双清华的黑目中的光也是有节制的,还同他少年时一模一样。 第32章 出殡·桃园 宫门被当日打开,杨基受缚,宫廷中稍稍混乱了一些时候,崔昊与杨晖、李诺等人带着兵马进去,四处戒严,放开了被缚的三皇子、大皇子等人,又请出后宫太皇太后安定后宫,安抚百官。 因宣德皇帝之后张皇后先于宣德皇帝已逝,宣德皇帝之后未再立后,尚住在宫中的皇子们除了废太子刘坍,都尚年小,诸位皇子名分未定,太皇太后便是后宫的唯一之主,虽然年迈体衰,耳聋眼花,早已不问宫中之事,当此之时,却也被请了出来,端坐龙椅,安抚百官,见了一遍众皇子。 当晚宫中重新布置了戍卫,百官陪伴众皇子,全部在乾元殿为宣德皇帝守灵。 百官眷属凡有诰命者亦如数入宫,陪侍太皇太后。 宫门之外却依然不太平,杨基之子杨赫节制着京畿东西两翼两大营的人马,杀进城来,已经两眼血红,崔昊与杨晖、李诺等人进城之时,本是轻装简行,乃是以杨基手书(书是崔昊模杨基手迹所写,杨基曾是他家师之一。印章是杨基惯用之私章。)来调的名义,双方将领约十余人,一道奉命进城听命,因此城外原本杨基安排的守将俱以为宫中大事已定,各自留下副将带兵,这方奉命进城。 只是没想到一进城崔朔等人就翻了脸,双方在宫墙外就杀了起来,崔朔等人早有预谋,城中已有人接应,杨基一派的将领很快受制,之后进入宫门,一直杀到午门之外。陈尸遍野,血染宫墙。 此时杨赫知觉,带兵反扑,却也来势汹汹,崔朔早已分派定城外的部属,见杨赫发动,也按照原计划分三翼包抄杨赫,在后方一通绞杀,杨赫一心只要进城,也不怕断尾,撞开城门之后带着一队兵马洋洋洒洒的就直杀奔了宫门。 一直杀到护城河下,冲过金水桥,却见南安门上颤巍巍的,已经挑出了一颗人头,还有一件带血的袍服扔在城墙之下的白玉阶上,十几位宫廷带刀侍卫簇拥着大太监纪连海,在宫墙上展开一道诏书,说道:“杨基矫诏祸国,已伏诛!杨基之子杨赫私带禁军,夜闯宫门,造反谋逆,当诛九族!谋逆之罪,罪只在杨氏一门!为其胁从者可放下屠刀,太皇太后有旨,概不追究!捉住杨赫者赏万户侯!”宣旨罢,纪连海退下,南安门城墙上就出来了全副武装的宫廷戍卫,几名面生的武将站立城头,蓄势待发。 杨赫在马上看见那件带血的衣袍,正是他父亲的公服,先就胸口冲上一口浓血,又看到那城门楼上挂着的首级,当即“啊!”的怒叫了一声,眼前一黑,然而还未等他提兵往前冲,却忽然被人闷头给了一闷棍,随即后面拥上来四五个膀大腰粗的武将,将他揪下马来,掀翻在地,绑了。 嘴里被这群贪生怕死、倒戈投降之辈塞了布团,跟着杨赫冲进来的人马一见杨基的头都挂出来了,宣德皇帝最宠的内监纪连海都出来宣读了这样的诏书,杨基已败,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此时不倒戈投降还等什么?于是押着被缚的杨赫,纷纷在城外跪倒了一片,兵戈被弃置在一边,都哭开了先帝…… 城外的事又乱了一日,第二日,大事已定,杨基一门已全部拿进牢中,杨基之罪最大,原本要审查之后再行定罪,但那日为了退杨赫之兵,只能先把他的头拿来用了,杀杨基之前,三皇子悄问崔朔,“贤卿可要见他一面再杀?”(杀杨基正是崔朔的主意),三皇子想及当年崔氏一门之受难,觉得杨基就这样死了太便宜他了,他希望崔朔好好折磨他一番,报一报当年之仇。 但崔朔只淡淡的说:“逝者不可追。直接杀了罢。”至此,三皇子刘鄯方知崔朔心胸之深阔,已非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更非一般人可比。但他怀着一颗偏向崔朔的心,杀杨基时却亲自监场,自作主张,令人将杨基剐个千把刀再枭首。 只可惜杨基虽也是个枭雄,却不怎么耐疼,只割了百十来刀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命呜呼了,三皇子冷酷的双眼直盯着他到咽下最后一口气,还命人拿来盐水泼了一次,后来见他真是死挺了,竟也不顾皇子的体面,在他身上啐了一口,这方命人将头颅割下,挂到南安门上。 内乱定后,文武百官皇子皇孙妃嫔宫眷为宣德皇帝守灵七日,出灵发丧,此时虽已是秋凉天气,尸身也已经不能再搁,之前杨基为了筹谋立刘益之事,宣德皇帝驾崩后本就在宫中耽搁了些时日,日子有些长,再不出灵味儿就有些不大好了。于是先放下册立新君之事,于九月初九日出灵,是日先是七十二人抬棺出东华门,再换三班扛夫抬棺,每班扛夫有一百二十八人,六十四位引幡人高举万民旗伞在前开路,卤薄仪仗队在后,之后是全副武装的侍卫护送,皇室官府倾巢出动,车马大轿亦随行在后,中间亦有无数的身着法衣的术士、僧道,手执法器,诵经护法,鼓乐齐鸣,一路浩浩荡荡,银山压地,往宣德皇帝的陵寝——昭陵而去。沿途搭设的芦殿更是绵延几百里,京城内外一片白孝。 崔朔在这场大礼中,一直与三皇子等人同在一起,白幡遮天,碎银铺地,他玉雪清华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寒潭一样优美的眸子很淡远,似乎望见的是别处。 · 桃园 沈娇娇最终没去下相。 张良、赵抚二人当日劝说无果之后,未敢深劝,又过了两日,接到崔朔转来的命令,令其便宜行事,不必去下相。后来赵抚二人就知道杨基派人将崔贺一家人拿上大都的事情。赵抚张良二人感到自己肩上责任重大,一刻不敢稍离沈娇娇。 沈娇娇却像不大愿意看到他们的。 因为看到他们必然就想到崔朔,想到崔朔必然就有些胸闷。她是主人,是大小姐,原本就不好跟赵抚二人打听什么崔朔的前情。如今和崔朔有了这么一出,就更觉没法儿打听了。 原本她以为她已经忘了崔朔的那口血,两人也就这么凑合着先过着的,没想到此时,那一口血分外分明,简直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卡在胸间,不上不下的,让她好几天都有些吃不下饭。幸好过了两日周璋又来了,周璋这次来带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年长者,周璋唤他赵先生,就是之前他说的早年在周家经理过北货生意的老人,原是河东县衙中的账房,后来跟着周老爷,工于计算,长于经营。 周璋来看沈娇娇的这日,已经是崔朔走后的第五日,沈娇娇茶饭懒进,形容倦怠,看起来像瘦了一圈。周璋看到她这个形容,知道崔朔离开了山阳,大都风雨欲来,一场帝位之争正在拉开帷幕。他无法就这样的事劝沈娇娇,便只带她出来,沿着运河乘船近处走走,看看风景,散散心。 又见沈娇娇这宅里除了张良、赵抚,还更多了许多武夫模样的人,而只有沈娇娇一个女眷住在这宅里,生活也太不便了,坐船散心回来,回到镇上铺子里暂坐,周璋便问沈娇娇,“可要给你寻几个使唤丫头?”一个女子住那样的房舍里已经不便,更何况还是沈娇娇这样的。 沈娇娇却是个念旧的人,贴身丫鬟这种,她还是习惯从小儿一起长到大的,因此又愁眉道:“海棠和玉兰在江陵照顾爹爹,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自上次来信,又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也不知爹爹的病好了没有……”她渐说渐多,不由得就说到了最伤心处——父亲的病。忧上心来,坐船散的心又全堵了回来…… 沈娇娇忧愁时有个习惯,喜欢绞手指,既像个未长大的孩子,又像个小媳妇儿。此时她臻首低垂,蛾眉微敛,几缕散发垂在忧愁的脸侧,认真的绞着白馥馥的嫩手指,看起来十分的可怜。 周璋坐在她对面,看着,忽然就站了起来,几步来到后堂门首,对内院唤道:“老吴!你来。”老吴是周家的大管家,因周璋唤赵其籍(赵先生)来问事,周璋之父周老爷便命大管家老吴一同前来,名义上是说替周老爷、周太太来瞧瞧大公子,实际却是看着这个儿子的意思。 老吴走来,周璋就吩咐道:“你安排几个妥帖的人——不,还是你亲自带人,少顷带上沈小姐的家信,今日便启程,去江陵走一趟。到江陵王家处看一看沈老爷,问安,以及……”他又细细嘱咐了些要询问及回复的话,俱是为沈娇娇与沈父做考虑打算。 说完了,又叫过店铺掌柜齐老来,命他:“明日你去趟扬州,将沈小姐的侍女请几位来。”他问沈娇娇尚留在扬州城的婢女们的名讳,沈娇娇有些呆,见问就说出梅花儿、篆儿二人的名字,二人与海棠、玉兰都是与她曾经一个炕上滚过的丫头,梅花儿、篆儿二人因父母本家都在扬州,因此没有跟着沈娇娇来。周璋办事很迅速简断,三下五除二的将两件事吩咐毕,才复坐下陪沈娇娇喝茶。 沈娇娇本正酝酿了一腔的伤心和愁绪,此时不由得烟消云散,此时已经是酉时时分,初秋的天气,外面夜风起,有点儿凉意了,金乌西坠,外面的店铺早的人家已经掌上了灯来,沈娇娇与周璋是坐在文具店的窗下,暮色的余光里,周璋一身素衫,静静的坐着,沈娇娇看着他,和崔朔相当的年纪,也和崔朔相当的容貌,只是崔朔是寒潭之上的那一轮明月,明月何皎皎,照耀的天地通彻,但若真走进那光里,却难免偶尔会浑身一冷。 而周璋是君子行止,不言而行。沈娇娇垂下睫毛,店里的小伙计掌上了灯来,张良和赵抚在外间等候,沈娇娇和赵先生说着北货的事,不觉时辰过去,却有些忘了外面的两个人。 第33章 伊人·娇人 宣德皇帝大殡之后,群臣议立新君,立新君的事议定的很快,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因为如今掌握着城外大军和京畿戍卫的崔昊明显的站在三皇子刘鄯这一边,诸位皇子之所以通同进城除杨基,一半是因为杨基逼迫太甚,在太子刘坍来说则是报仇站了上风,而关于新君之位,他们都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三皇子刘鄯的封地最大,三皇子刘鄯的母妃位置最尊,这次的事件主要的谋划人又是崔昊与三皇子,崔昊又毫不掩饰的力挺刘鄯。 几下里加起来,百官会商,很快就接受了一个结果,就是立明妃所生的三皇子魏王刘鄯为新君,新君在元平三年九月二十三日登基继承大统,行登基大典。这日乃是礼部择定的黄道吉日,宜嫁娶、祭祀、造庙、祈福、定盟、开市。新君行大礼,祭祀天地太庙,颁诏天下,是为宣成皇帝,改年号为“太和”。这年便是太和元年。 朝中排班定位,大事已毕,崔昊以除奸护国,匡扶社稷之丰功伟绩,官拜宰相。位在百官之首。群臣对此毫无异议,因崔昊本是三朝宰辅崔珏之子,崔家巍巍清骨,历代书香,从前朝起就是历朝历代中清流的代表,百官仰望的楷模,而崔昊少年时就已经名满京都,十四岁就中了探花郎,从古至今,十四岁就中探花的,也就这一人而已,这样的门第出身和天分,如果不是七年前杨基与崔珏的那一场大争,早应该位居百僚之首了。如今又除了杨基,有扶立新君之功,百官更是唯有俯身垂手而已。 朝里朝外人事的调整又忙了小半个月,这方群臣各安其位,大体已定,就更有无数国事涌了进来,忙得新君宣成皇帝头也抬不起来,崔昊身为宰相,比宣成皇帝更忙,宣成皇帝还可以偷个懒,他身为宰辅,却是百僚之首脑,三省要事全都汇集到他这里总理调度,无数关乎国计民生的新章要他这里生发,更有人事的调配,军务钱粮节制的事宜等等。所谓宰辅,就是皇帝的管家,只是管的不是皇帝的小家,而是国这个大家。非其人不能为也。就这样宣成皇帝还常常将一摞本该他来处理的折子往崔昊这儿一推,说:“贤卿,把这些替寡人处置了吧!” 崔朔:“……” 崔朔总不会痛快的接这样的折子,一般他都要皱起长眉,不算很愉快的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宣成皇帝就道:“嗳?贤卿何必拘泥于旧制,此也非什么大事,无非那些小国与我交涉边境事宜,要东要西的,你看着打发了他们就成,寡人倦了,今日有些不耐烦——” 崔朔:“……”依然不动的道:“此事需中枢会商,陛下必须与闻,臣不能代劳。” 宣成皇帝好生不耐,就道:“嗳,崔卿,中枢不也就四个人么,你把那二人叫来,你三人商议了,给寡人一个结果就好。”说着又打了个呵欠,看折子看的他腰酸腿疼,整整一天一夜没睡了,而后宫他的皇后还在跟他闹别扭,他今日实在有些不耐烦。 崔朔这才把折子拿了过来,依然的皱着眉头,因为他也一天一夜没睡了,最近在忙一项新政的事,议了又议,不止早把宣成皇帝议的蔫了,连崔朔也有些支撑不住,今日他也想早点儿回府睡了。 内侍拿上折子,宣成皇帝架着两个太监的胳膊,黑着两个眼圈就对崔朔道:“唔,贤卿,汝也累了一整日了,早些回府歇着吧!” 颤巍巍的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又站住,转身对崔朔一笑道:“贤卿,寡人还给汝预备了一个惊喜,就在你的府上,你快去吧。”说着,仿佛有些得意似的,满面喜容,扬着下巴对崔朔点了点头,这方扶着太监的手进去了。 崔朔站在这南书房里,眉头却微微皱起,“惊喜”,会是什么惊喜,他隐隐有些猜着。 · 周璋吩咐去江陵的人刚出山阳没多久,就碰上了江陵来人,原来是沈贵陪着沈娇娇的乳母孙李氏,丫鬟海棠玉兰,还有沈娇娇的母舅家送的十个仆人,四个粗使妇女,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奔着山阳县桃园乡而来。 两下里碰上,闲聊中彼此知道了对方身份,周璋的大管家老吴就有些犹豫还要不要去江陵,但手中还有沈娇娇的家信,周璋又是那样的吩咐了,想了想,只好硬着头皮还是往西南去了。 孙李氏海棠玉兰等人跟老吴打听了好些沈娇娇在桃园的近况,乳母孙李氏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不敢耽搁,与吴管家一行人分别后,连日的赶往了桃园乡。 其实此时沈娇娇倒不在桃园乡的宅子里。 自从那日与周璋在镇上的铺子里商议完了做北货的生意后,她就没回过那宅子里,直接在镇上开了个客栈住下了,为了便于经理她这项新事业。 她的随行人员是不少的,除了张良赵抚每日跟贴身保镖一样跟着,桃园乡的宅子里自崔朔走后又多了不少“跟随人员”,沈娇娇些微问了问,这些人一不会算账,二不会销货,顿时觉得他们一无用处,幸好他们都是伙食自己解决,从来麻烦不到她,她这样每日和周璋及赵其籍会客商,踏门路,比货样,缺人使时,就直接将他们当了小伙计和劳动力使,其实她的本钱也不多,江陵来的那一千两银子算一注,她还命赵抚将宅里所剩的所有能卖的(当然是她自己的东西)都拿去卖了,换回了一千两有余的银子,这其中最值钱的是她以前的衣裳…… 她带着这两千两银子,北货的生意她主做药材,人参鹿茸香料等高档大货,那一注的本钱何止千万,她只能先从小宗的做起,但这又不是她的脾气,因此她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拿出了一件狠物——那是当年她母亲出嫁时的最要的陪嫁之一,据说是从她太姥姥那一代传下来的,是一块玉璧。是很古的一个物件了,至少距她活的这一朝有个三两千年,乃是一块青玉,青中有白,上雕螺云纹,通俗了说,就是件古董。当日她乳母孙李氏曾嘱咐过她,这件宝贝价值连城,等闲不要拿出来的,是以后留着传给她将来的孩子的。 但此一时彼一时,她觉得这玉璧再价值连城也是个死物,总不能让她啃这块玉过日子吧……而她如今需要本钱,她就打算将它先当了,押个万把两银子,等银子转起来了,再赎回来。 当然这是要冒一定风险的,很有可能赎不回来,因此她甚至想将它卖了,直接拿银子,算起来似乎更不亏。沈娇娇不是个恋物的人,她忽然这么发愤励志的要干这样的事,主要也是她忽然发现这桃园乡就剩她自己了…… 以前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势单力薄过。还算是逍遥的过一天算一天的散淡生活。但如今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惨,尤其随着外面风传的,什么都城正在发生的那些大事,她就更有些不淡定。 往日虽然她看着跟个空心大萝卜一样,但她到底是沈之瑜老爷的女儿,天生有那么点儿敏锐的嗅觉,她感到自己的前路——似乎,将不大好看。而唯一能保持她的安全的,似乎就是财富的积累。因此她不自觉的竟有点儿励志起来。 周璋对她的这种变化感知的很敏锐,但他没说什么,读书之余,常常相伴,替她筹谋。只是她想卖玉换本钱的事他不知道。 这日,沈娇娇痛下了狠心,回桃园乡的宅子拿玉,打算与岳观去换钱——岳观已经被她从荷塘里请了来,因为她很缺“自己人”……张良赵抚等人在她眼里并不是“自己人”………… 荷塘她问刘赢另找了个妥帖的老头儿给看着,每月一吊钱养活着。 但她刚拿好玉,还未出门,外面却起了热闹的人声,一会儿岳观进来,后面跟进一长串的人来,沈娇娇迎面一看,当即哭了……真是没用啊…… 竟是两月不见的她的乳母孙李氏和玉兰海棠等人。 当下她一下扑到乳母孙李氏怀里,就哭了起来,因为扑的猛,还差点儿把那跟“和氏璧”一样据说价值连城的玉给摔了…… 乳母抱着她,也是老泪纵横,丫鬟海棠玉兰围着她,满面劫后余生的喜色,也都掉着眼泪,沈贵在旁边站着,领着一串新下人,见状也抬手抹了抹眼睛。只有岳观站在一边,面上还是一贯酷酷的表情,散散淡淡的。 张良赵抚及那些随行人员,都跟着赵其籍在码头收货,此时不在这里,如今一宅子里含泪对泣的,都是沈家的自己人,令沈娇娇感觉很奇异,既熟悉又陌生,百感交集。 哭了一场终于两下里斯见毕,诉说前情,重点自然是沈老爷的病。乳母孙李氏就告诉她:“老爷的病已经好了,如今能吃能走能说话,跟平常没两样,只是……”她顿一顿:“精神大不如前了……”一句话令沈娇娇又两行眼泪直堕下来,眼泪不住。玉兰海棠在一边给她抚背,一边也拿帕子自己擦泪。半年多的时间,沈家全家真是生死轮回。 乳母又看到沈娇娇身材变化简直太大,瘦了不止一圈两圈……这些时日吃的苦头可想而知,又忍不住抹眼泪,说:“小姐,你、你真是受苦了……” 到了中午,镇上叫来菜,在宅子里吃过饭,前情基本诉完,趁眼前无人时,乳母孙李氏又将沈娇娇拉到了内室——也就是沈娇娇的卧室,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交给沈娇娇道:“小姐,这是老爷吩咐给你的,喏,你拿好了,是五万两,老爷说——”孙李氏还未说完,眼见的沈娇娇的眼睛已经直了——五万两!老爹什么时候对自己这样大方过!往日在扬州沈宅时,她也从没直接得过这样大票面的银票,何况如今,她惊喜交加,颤抖着接过银票,以至于乳母下面的话她差点儿没听到。 乳母说:“老爷说,今时不比往日,他已是年老了,如今看淡了名利,身体也大不如前,不愿意再经营这些俗务,这点小钱是给大小姐你,日用也好,自己想做些什么也好——若想做些什么,沈贵会帮你。只是要大小姐记得一件,姑爷的家世比我们沈家要好得多,当日他落难时,老爷因思报崔相爷当年的一个旧恩,这才多方寻找他,原本只是想帮他,没想到那画像被小姐看上了,这才招进门来。崔家世代书香仕宦,门第清高,咱们家这样的富商,原是跟他们不搭配的——老爷说,如今既然已经结亲,也是命中注定,小姐已经长大成人,凡事应该有自己的主意,老爷说,‘君子行不离辎重’,小姐也该做些像样的正经事,老爷说……” 沈娇娇的胸口莫名的就堵上了一口热血。 原来,原来是说……她已经配不上了崔朔—— 这口血冲的她头重脚轻,嗓子眼里发腥,门扇大开,对面那间崔朔原来的卧房就在眼前,崔朔走前的一夜又如在眼前,她胸闷极了,也不顾乳母孙李氏的感受,忽然站起身来,抬脚就出了宅子。 她将新得的那张五万两的银票,尽行投在了她的新生意上。 第34章 求 展眼崔朔入大都已经两个多月了,这两个多月里,沈娇娇从小打小闹,到一掷千金,开始了她的新生意,一路也是听到了不少关于崔朔在大都的传闻,他怎样与外封皇子们谋划,怎样提兵血染宫门,怎样杀了杨基,怎样力挺新君,以及,怎样恢复了他崔家的旧家声,年仅二十四岁,在其父之后,又一次位至宰辅。 宰相是个什么位子,沈娇娇还是知道的。她想起乳母的话,很奇怪的是,居然不觉得有道理。 乳母传达了她父亲的教导,让她要“像个成人的样子”,她觉得这无可厚非,但她并不同意乳母所“发挥”出来的另一个观点,即自己配不上崔朔。 她觉得她无论用哪一只眼睛看,也没比崔朔差半点儿! 因为乳母老是絮絮叨叨的劝说她规矩点儿,给她灌输这样子“夫唱妇必随”的理论,她很有点儿烦她,而且后来她才听说,原来乳母海棠等人回来,是崔朔去信请父亲处理的,她很有些怀疑乳母是被崔朔洗了脑。 因此她原想把乳母并几个使唤人留在桃园乡的旧宅里,替周璋看着宅子,她只带着海棠玉兰沈贵岳观张良赵抚等人随行做生意,乳母听闻却委屈的整日在那老宅子里哭,弄得沈娇娇又心软,只好又复带上她,只是戒她不许再在自己面前说关于崔朔的事! 乳母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讲的不合她心意,知道她发起脾气来那也是个牛脾气,因此就只擦擦眼泪跟着了。 自从沈娇娇得了那五万两银子的助力,生意的盘子一下铺开很大,因为周璋也投进去了五万两,二人这样的本钱一下去,随即震动了北货这一块的商界,很快就左右了行市,沈娇娇终于尝到了日理万机是什么意思,自从进入九月份开始就忙的头也抬不起来。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她太能干,而恰恰是因为她不能干,所以更觉得忙,生意上的事一切于她都是新的,幸而还有周璋——沈贵和赵其籍等人再能干也只是伙计,很多事并不能做主。以前沈娇娇不知周璋有多会做生意,如今几乎日日在一起,同为北货的事忙,她才知道他的清晰干练,而他的文具店能在几个月内就拿出五万两银子转投北货做本钱,利润更是惊人。 因为二人的生意盘子很大,已经不适合继续停留在桃园镇,在九月中旬的时候,沈娇娇与周璋一行人移步到了富贵繁华不让扬州的大郡金陵,在这里设了第一家字号,“宝丰”。名字也是二人共同拟取的。 开业这日,同行各业,票号商会等,上下左右相关人等咸来庆贺,动静也是不小。之后就更加的忙了,几条线铺开来,各处都需要总理调度,这样的忙碌中,沈娇娇倒是没瘦,依然是在桃园乡时的模样,甚至比那时看还更滋润了些……这一方面是乳母等人的照顾,另一方面乃是因为周璋。 两人到了九月底的时候已经将盘子几处铺开,扬州、金陵、临安、洛阳、大都,已经都走通了,货进货出,忙得不得了,不知不觉的又添了不少伙计。到了九月二十五日,街头的榜文发出来,朝中已经择立了新君,大赦天下。这位新君是原外封魏王,三皇子名刘鄯者。 看到榜文这日,沈娇娇正同周璋去码头看货回来,二人同乘一辆车子,穿行在金陵城的大道上,沈娇娇穿了一身藕荷色底子芙蓉色花纹的袄裙,已经有点儿穿夹衣的天气了,周璋则一身墨蓝色衣袍,依然简简单单的,腰间挂了一块墨玉。路过金陵太守齐俊义的衙门前,看到贴榜文处围了一圈的人,周璋便叫赵其籍也去看看。 赵其籍去看罢回来禀说了榜文内容,周璋听了只点点头,就命放下帘子,车子复起行。 车行辘辘,穿过金陵城繁华的街道,车子内一时静默,沈娇娇还在消化榜文的内容,榜文上也没说什么大事,就是将杨基的罪状理了一遍,昭告天下宣成皇帝登基,为广揽人才,今年的恩科要提前等。 沈娇娇从上面没有听到崔朔的消息,张良赵抚二人虽常在眼前,她也甚少问他们崔朔的事,只有在杨基的脑袋没被挂在南安门上之前,她问过几次赵抚都中的消息,那时她是真怕崔朔会失败,担忧之下还曾瘦了一圈。但自从知道崔朔方已经成了胜方,她就绝口再没问过他的事——反正他也是一点儿音信都不曾主动传来的。 眼下,和周璋一起坐在车内,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车窗的白纱软帘不时的随风拂起,外面的市声盈耳,周璋忽然低低的道:“娇娇——” 沈娇娇一愣,应了一声:“啊?”因为两人在金陵城里外应对,周璋在面上对她总是很客气,与在桃园乡时不同,已经鲜少叫她“娇娇”,而常叫她“沈小姐”或者“大小姐”,沈娇娇知道这是场面上对外的需要,就算是底下里,两人凡同在一处,跟前都有众多的伙计、下人,也不能像在桃园时,跟前只有几个贴身使唤的,可以那般随意,规矩总是要立住的。 只有鲜少的只有两人独处时,他才像旧时叫她一两声“娇娇”,而这样的时候,还总有乳母不知出于什么用心进来打断。 因此此时听他这样叫自己,沈娇娇竟还有些楞,应了一声转头,却见周璋也转过脸来,九月的艳阳下,他眉目温润清朗,在一片市声中开口说:“娇娇,你跟了我吧。” …… 第35章 相府 崔朔在近乎住在南书房一样、在皇宫里待了大半个月后,这日终于再次回府,崔府是位于皇城南门长街的一座大宅,这一处临近所居者,多是王公巨卿、高官显宦,因距离宫城近,早上上朝比别处近便,若是皇帝有什么事突然召唤,也可及时应召。 因此崔朔出得宫门,仪仗走了没顿饭的功夫,崔府轩昂的门首已经巍然在望,崔朔这些时日虽不大在府中,却早命人收拾了宅子——毕竟崔府自那年大变之后,已经空置了将近十年,多处需要修缮,重新装点布置,他命管家崔成总理协办,要求基本就一个字“快!”崔府太大,一时全部收拾妥当工程较大,主要是辟作署衙的部分,以及主要的几重院落,要先收拾出来。宰相府邸是有自辟的署衙的,乃是与属下官员朝外的办公之处,这些时日崔朔与百官会商,多在皇宫外朝的一排朝房内,相当于是借的宣成皇帝的房。所以这相府的修葺工程一直处于赶工之中。 之所以这么赶,也算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府邸没收拾好,没法儿接家眷。 崔朔已经着人去江陵接取沈老爷一行人,另派去山阳县桃园乡接人的人,却迟迟的没有回音,他正有些焦躁。 如今又熬了几天夜,在宫里也觉得待得乏了,因此今日跟宣成皇帝散了之后,便转而回位于平安街的府邸。 在车上,他有些倦怠,一直阖着眼,他的文书名秦远者,尚抱着一摞折子,随在他的车上。秦远与当日一同闯宫的杨晖、李诺等几个,都曾是小时与崔朔相伴到大的,有陪读,也有一同习武的伙伴,就算是那杨赫小时,那也曾是崔朔的伴读。 只是崔朔一直看不上杨赫,对他一向不怎么亲近。这多少也是杨赫念念不释的对崔朔怀恨在心的缘故之一。 因崔朔自小就觉得杨基动机不纯,对于父亲重视杨基,屡屡提拔,爱护有加的行为一向持反对态度,大概杨基想转圜一下当时他的参天大树——恩相崔珏独子对自己的这份偏见,除了日常的百般孝敬讨好之外,还不惜放下身段,将自己的独子——当时年八岁,与崔朔同龄的杨赫送入相府,给崔朔做跟班儿,听吆喝。 杨基当时的身份,已经是吏部侍郎了,说大,自然离上卿还远着呢,说小,却也是个四品京官,有些身份了,又因任的是实缺,也已颇有些权势。早已不再只是丞相府的一介门下客,但山高高不过太阳,没有崔珏的照护,他依然什么也不是,因此对崔府的孝敬,他可以说是从上到下的,使尽了本钱。 但崔朔对杨基的判断始终没有改观,这和经验无关,而来自同为权谋之人的那种敏锐的嗅觉,两个人虽然相差几旬的年纪,却都彼此闻到了对方身上暗藏的味道。 因此杨赫在崔朔身边也算是倒了霉。如果说对一个人最大的侮辱就是轻视。那么杨赫便是整日都在受着这种侮辱。 因为他自从进了丞相府,就没踏进过崔朔的书房半步。连书房都没份儿进去,别的地方自然更进不去了。因此尽管崔珏丞相和颜悦色的说让他同崔朔一起读书——不愿驳杨基的好意,且因崔珏看重杨基,也愿意崔朔与杨赫从小儿多建立些感情。 所以虽然杨基谦卑的说是送儿子来给崔朔做跟班儿,听吆喝的,崔丞相却连“伴读”两个字都没说,而说让二人“同窗共读”。这是丞相的谦和有容,也是给杨基的脸面,也是因爱才(杨基之才)而生的、对其子爱屋及乌的怜惜。 连丞相都是这样对待杨赫的,可崔朔就是另一个式样。 崔朔的锋利,从小就已经显现的很凸出了,他那时明明只有□□岁,他的跨院里的法度严谨,门槛高严,却已经是令人望而却步的高严。杨赫到死都忘不了他被带去初见崔朔的那一次会面。 那是一个暮春天气的午后,明明是金光满园,绿柳垂丝,一个一身水色衣衫的华贵少年端坐在相府花园凉亭子里,清华的眉眼透着冷淡,在带路的人禀报完他的来历后,他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拿眼皮撩了一下子带他进来的人,淡淡的道,“带下去吧,以后此人就归你管。”他这样吩咐带他来的人。 杨赫的脸当时就红了,因为羞臊,因为愤怒。 因为带他来的人是管下人的,大不过是个执事家丁的头目。 而他竟然说自己归他管! 他杨赫的父亲可已是堂堂的四品官员。他在杨府,那也是说一不二的大公子,独苗一根,备受追捧!第一面,他竟能就这样羞辱自己! 杨赫想发作,但想起了临来前父亲的谆谆叮嘱,他大睁着眼睛,胸脯起伏着,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又感到这个凉亭里森森的冷气,暮春的日光都失去了温度。他咬了咬牙,攥了攥拳,最后只能先跟着这个家丁下去了。因为他得遵父命。 就这样,从这日起,他就再没擦上过崔朔的边儿。 崔朔小时候是非常爱玩的,他的陪读、书童、伴当、下人又多,朋友又众,每日除了读书,在府里的时间是不多的,在外和众多高官显宦家的公子们玩的时候更多些,崔丞相虽然对爱子的管束严苛,但因崔朔读书好,从来的各种考察都难不倒他,也挑不出他的错儿来。 骑马斜倚桥,虽还未满楼红袖招,但小崔公子的名号,在大都那是响当当的第一号。小时候,可以说,花花公子喜欢的那一套,“小崔公子”全都会,不但会还是个中翘楚,花样更多。只是崔朔有个自我约束的戒条,或者说有个聪明的见解,便是凡是名头上不大好听的玩意儿,他多不碰,倒也不是他不喜欢,而是他知道若过了界,便不能再这样自由自在的玩儿了,老爹必要管束他。他也会给老爹贤相的美名添污点。因此他玩的比一般的富贵公子格调高,以至很有一些深闺小姐爱慕他的名号。 杨赫在崔府,挨不上崔朔的边儿是一方面,如果每次因崔丞相的关怀而至崔朔出门捎带上他,则对他更是一种羞辱和挑战,大都灯红酒绿冠盖风流,如果被人在人前使唤是一种侮辱的话,则崔朔是从不做这种侮辱的。在人前,他对他的侮辱来自“无视”——在簇拥着崔朔的赫赫扬扬的队伍里,没有他杨赫的位置…… 这真是强势者对弱势者最令人不能忍受的轻视——便是被当做奴仆,那也是一个位置,一种地位,一种——容纳。 但,他在崔朔的跟前,是完全的被排除在外,既不招呼,也不使唤,也不看,连他的随从都是这样待他,他被完全的、隔离在外。 这是很尴尬的一种存在,开始时杨赫面对着许多的公子王孙,未免满面通红,又气又恼,但想到爹爹嘱咐的“忍”字,又不能爆发。忍气吞声了几次之后,他就不再跟崔朔出门了,宁愿在崔府受冷待,也好过在街上现眼。他不想自己的这种名声传满都城。 并且他也看不得崔朔的威风,崔朔的受欢迎,后来他竟然听说翰林冯家的小姐竟然也背后提起过崔朔(崔昊),翰林冯家的小姐,那时候比他们大一些,在他们十三四岁的年纪里,她已经十五岁了,容貌过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是大都有名的才女,如果说崔朔是天字第一号出名的公子,她便是天字第一号出名的小姐,而这个小姐,正是杨赫暗地里所爱慕的——在他一次偶然的随着崔珏及崔朔游湖,正与冯翰林家的游船相遇,机缘巧合意外的瞧见了冯家小姐一次之后,他心心念念,就有些惦记上了这京城第一才女。然而,连她也在闺中提崔朔,连她似乎也是捧他的,这让杨赫对崔朔的恨就更深了一层。 所以,在他父亲杨基扳倒崔珏之后,他把王清娶进了门——王清,是崔朔的两姨表妹,崔相在崔朔(崔昊)四五岁时,便为其指下的未婚妻。 第36章 姑爷发作 崔朔回府的时候,已经是日色满园了,府中下人、做工之人的工头闻听崔朔回来,都齐来见礼。崔朔略略的问了下修葺事宜,就复往内院走。 他走的并不快,带着微微的凝思——杨基之案是直接交由大理寺审理的,他并没有参与,这也是避嫌的需要,但他早知宣成帝早已特谕将王清提出了牢狱,一直在后宫老太后处侍奉。十年已过,万事都已经是沧海桑田,崔家旧人,王清算其中一个,还是和他血脉相连的一个。崔朔有些说不清自己的感受。 他缓步进内庭,随行之人解下他的氅衣,然后他便见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妇立在中庭廊下,左右围簇着许多妇人,看到他来,她似乎微微受了些震动,脸颊微微颤动,为了控制住自己似的,她微微咬住了嘴唇,很快的降阶向他走来,在几步之外站住,她终于忍不住眼中蓄满了泪水,一弯身倒身下拜,她叫他:“哥哥。” 崔朔命人将她搀了起来。 十年未见,当年常住崔府的王清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正是最好的年华,她的容貌已经完全不是小时候的模样——越来越像他的母亲了——他们两人的母亲本是亲姐妹,样貌相仿。她们都是最标准的高雅仕女的模样,鹅蛋脸,秀美的五官,只是她很瘦,容色有些苍白,侍女扶了她起来,她望着崔朔,眼圈发红,眼角挂着泪。 “云间(王清乳名)……”崔朔开口,万千的心事涌上心头,却令他不知怎样说。 今日初见,说些什么好呢?问她好不好?看她这个模样能是好吗?说这么多年她受苦了?那他是以什么立场来说这个话呢?说崔家对不起她?——可事实又真的是这样吗? 因此向来能言善辩的年轻崔相在这一刻,哑口无言。 倒是云间先定了下来,她勉强忍住泪,道:“是太后的懿旨命我来此看哥哥——自杨基事败,皇帝便将我送至太后身边侍候,我并没有吃苦,”顿一顿,又含泪抬目看了一眼这庭院:“十年了,我做梦也不敢想还有再回这里的一天——”说着又泪下。 “云间……你、受苦了。”崔朔道,到底还是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一句话王云间再次泪下,她面目痛楚颤动的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却是带了愧疚,“哥哥,我不怪你,”她道:“我悔不听你当日之言……以至、断送一生……”后面的话声音极低,却是咬牙切齿。世间最大的痛楚也许不是失去,而是后悔。后悔——是眼睁睁的回看前路,恨不得将当日之人抓到眼前,痛笞着她说:“你是个傻瓜!你是个傻瓜!”可是,前路已经回不去了,覆水难收,疮已经长在了身上,便是掉了也有个碗大的疤,时时回看,仿佛整个人都烂了。她的神情里有些自厌自弃。 崔朔垂下了眼睛,心底也有一块地方隐隐的痛楚,他垂头,再抬头,却是转而对着崔府的管事之人,慢慢的说:“着人,去将小姐的原跨院收拾出来,还按之前的布置。”回头,便又命几个妇人、使女——“且先服侍小姐去歇息。”他道。 这方又看着云间,他的眸光清明而远,对着她点点头,道:“你便还是住原来的院子罢。”顿一顿,“你莫多心,这里、还是同你的娘家一样。”他又道,又对她微微颔首,便带着人,自往后院去了。 云间凝然的站在原处。 崔府主院的三重大院落都已经收拾出来了,只是有些厅舍内的摆设还未齐全,崔朔是一个对这些不太在意的人,东西来去,他全不放在心上,此时来至□□的小书斋内坐下,服侍之人捧上茶来,他却没吃,就唤管家进来问道:“南去的人因何还未回来?” 南去的人——是指去山阳县接沈娇娇的人。 管家这些时日因忙着各种调度监工,也是忙得分身乏术,但见崔朔还是要收拾出精神的样子的,因此他本是腰背挺直的进来回话的,进来一听是问的这个,那挺直的腰背却不禁一软,额头上的汗也有点儿下来,他下意识的举了举袖子,在脸上虚虚一抹,道:“呃……回爷的话,南去的人、人是还未回、回来。不过、信、信倒是来了一封,崔忠着人送来的,说怕爷着急,先送信一封告知爷南边的情况——这信是、是昨日刚送到、因、因爷一直在宫里办事,是以没敢着人去打扰爷,是这么回事——” 他抖抖索索的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还未打开念,崔朔就睁了一下眼睛道:“拿上来!”语气非常不善。 管家浑身一哆嗦,忙将信双手递上去了。 崔朔接在手里,脸色铁青的展开——听话听音,先一听人还未接回来,只送了封信来,就已经不悦了,看管家这个模样形容不用看信,他也知道这信里没什么让他顺心的事儿。 果然,信展开他只扫了两眼,那张清华的玉面就又换了个表情,勃然大怒,他猛地站起了身来,睚呲欲裂,拍了一下桌子,眉毛眼睛全立了起来,怒道:“张良赵抚是干什么吃的!什么叫没找到人?!什么叫行踪不定?!她和谁行踪不定?!她身边还有哪个?!一群废物!这快一个月了就发这样一封信来?!这差事太好当了是么?”指着一个人,“——你赶紧去给我查清楚!!来龙去脉我都要知道!还有,派人去!现在就去!叫张良赵抚,三日内把人给我送到都城,若违了我的限,你叫他两个摸摸脖子上的脑袋!!” “还有你!”他连续发作,忽然又转向了管家崔成,眼睛中的寒锋削的崔成整个人一矮,腰都佝偻了:“你也是我崔家的旧人了!什么该立时回我,什么可以缓一缓,怎地还没一点儿心数!你速去安排人知会张良赵抚!若耽搁了,你也滚蛋!” 他发了雷霆之怒,并且口不择言,发作的很有点儿失君子风度。又兼他熬了夜,面容憔悴青白,若不是他面貌长得好,看着简直像个夜叉,不过即使那面貌长得好,也还是像个夜叉,英俊的夜叉。 管家是从小儿在崔府服侍的,这样的雷霆之怒在这个少主子身上他只见过一回,这次是第二回,第一回是为他的母亲,这次是为他们府上大家都未见过面的少夫人——那个在扬州娶的小姐。这可见这位小姐才是他心尖尖儿上的人物,可是此时王小姐也回来了,那这家里以后——管家崔成不敢再想下去,忙忙的应了一声:“是是!”就与那同被吩咐了人一起躬身出去了。 这里崔朔气咻咻的坐下,复将那信又扫了一眼,越看越觉得心头一口血直往上翻涌,涌的他简直的坐不住,地下的文书、近侍站了一屋子,全都目睹了他刚刚的盛怒,此时都垂头看着脚尖儿,恨不得缩起来。但他一点儿也没在意。 他现在心急火燎的想知道的是,沈娇娇的人现在到底他妈的在哪里?又是他妈的跟谁在一起!不过对于这后一个问题,他觉得用脚趾头想一想大概也猜得到,他如今两眼血红,恨不得立刻将周璋找来将实情问个清楚,他回京之后,百忙之中还命人去江陵请了乳母一行人回桃园照顾沈娇娇,还以沈父的名义给了沈娇娇一张五万两的银票,够她过日子的了!如今看来是给多了是吗,竟然天南地北的跑起来了,跑的他的人都没接到?!这真是岂有此理! 他气势汹汹,又将沈娇娇的近况在脑海中添油加醋的加了些想象,简直烧的他坐不住,他在书斋内来回踱步的了几回,忽然转身立住,又吩咐人道:“来人!备马!”他打算自己亲自去把沈娇娇揪回来了。 · (ps,先更一段,姑爷出府,是出不去的,姑爷百事缠身,大小姐逍遥快乐,艾玛,如果能把姑爷收入后宫,做个正夫,下面再有几个侧夫,倒是不错的选择啊!另外关于那张五万两银子的银票,崔姑爷是给了丈人五万两让给沈娇娇,不过沈大小姐花的不是他那张银票的钱,花的是自己爹的哈,这个乌龙等两人见面会讲到,下面真的要见面了……默默替大小姐担心……) 第37章 相见 沈娇娇进大都这天,刚好是崔朔规定的三日后。 倒也不是崔朔派出去的人有通天入地的本事,而是沈娇娇本就在往大都走,并且她是一个人来的,带着乳母,海棠玉兰,岳观等,还有十个仆人,近二十个伙计。沈贵早就到了大都,在经理新的分号——恒源号。而沈娇娇此来,一是与沈贵一起协理恒源号的事,另一个要看北货。还有一件,是在她这里更大的一件事,即见崔朔。 因此事是她个人的事,所以只带了乳母等人来。而周璋此时也正忙,开封,大同,鲁南等几处分号刚刚设立,他尚在总理调度,四方协理,因此人也并不在金陵。 崔朔派出去的人追过了头,先至武清,才在运河路上打听到了消息,得知了沈娇娇一行人已经北上,因此急忙调头又往大都追,终在都城之内的金雀街追上了沈小姐的车驾。沈娇娇当时在车里,乳母海棠等人同在车上,她本是先奔着她的新铺子去的,但忽然说有崔朔的人来求见,她就改了主意,先在车上就见了来人。这人是崔朔府上的副官,一个年轻英武的英挺男子,带着一帮人,来至沈娇娇车前打躬见礼,礼仪十分周到,沈娇娇问来意,对方便告知是奉丞相之命南下接家眷,因未接着,在路上听闻沈娇娇一行人已进大都,因此急来求见,并迎请少夫人等还府。沈娇娇听了,默然半晌,末了点点头,对他道:“你且先回,明日我便去你爷的府上,”顿一顿,“你把那宅子的住址留下。” “……”所有人闻言都呆了一呆,那接人的名孙乘者也愣了愣,忙道:“少夫人,既然少夫人已到家门,何不今日就回府,相爷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等小心伺候夫人回府,相爷也正等的心焦,求夫人体谅小人。”话说的比崔朔好听多了,沈娇娇闻言脸上的神色却没多大变化,她微微抬着下巴,眼睛却是望着别处,道:“不必。明日我定过府。” 话语非常的斩截,也不容人反驳。 孙乘就与副手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有些诧异,随即心里都不安定起来,觉得是要出差错,因此忙又道:“那请夫人准我等伺候到下处可行?如此我等也安心,相爷处也好有回话。”也是守礼有节,但沈娇娇并不愿他知道她的下处,因此又摇摇头,道:“不必了,你回吧。”竟就下了逐客令。 孙乘是没见过沈娇娇的,关于这位沈家的少夫人,相府中的人大多也一无所知——凡见过她的,听说都留在南边伺候了。不过他所认识的赵抚等人,却并不在这眼前的行列里,这是怎么回事,孙乘心里也有些犯疑猜。但少夫人叫他走,初次见面,他不敢违抗,虽风闻了一些这位沈家大小姐是怎样的少不更事,娇蛮任性等等,今日一见,却觉她娇虽然娇,却隐隐含威,并且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还面带薄怒,看起来也是很有脾气的。 孙乘就忙行礼退下了,留下相府地址,与七八个跟随站在路边,垂手看他们远去。 但甫一转过身来,他就忙抓过两个跟随来,命他们速去跟上,看看少夫人下榻哪里,好禀报相爷,又着人速去禀报管家崔成,告知沈夫人已经进京,让他好有时间安排整理居处,着人禀报相爷等等。 这里他也并不敢走开,在街上徘徊了一会儿,忽然又灵光一闪,忙还是带着人也往沈娇娇一行人的去向追去了,他觉得还是不要离太远的好。 · 沈娇娇本是打算先去铺子里的,但中途改主意先去下榻之处,下榻之处沈贵早已安排好,离恒源号并不算远,是原沈父手下京都大票号“沈氏钱庄总号”大掌柜沈远伯伯的宅舍,自从沈家的产业被易手他人之后,许多原票号的老人都辞职不干了,也有没走的,勉力维持,委曲求全的在新主人的手下任事,沈伯便是其中之一,因他不愿意沈老爷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心里期望着沈老爷还有沉冤昭雪、东山再起的一日,因此依然在票号任事,只是由大掌柜变成了副手,虽能任事,却失去了决断权和人事权,只是出力办事之人了。 沈伯的大宅子很大,人口也多,原本他听说沈娇娇要来大都,喜出望外,要收拾这宅舍请沈娇娇来玩,却又听沈贵说,沈娇娇此来会暂住恒源号几日,沈伯虽没问出具体是何缘故,却就将一处私宅收拾出来,让沈娇娇做暂住之处。 因此沈娇娇此时便奔着这沈伯私宅而来。 沈娇娇此来早到了两日,沈伯并不知情,沈贵正在看着人发货,不敢懈怠,派了几个稳重的大伙计来接沈娇娇,引进沈远位于紫堂街的私宅。沈娇娇虽是走水路来的,一路也觉舟车劳顿,并且一路北上,因没有周璋同行,诸多事务都要她一人主持,北边这一块事情也不少,沈娇娇比在金陵时忙多了。 进到宅内,休息过后,沈娇娇些微问了问恒源号的事,便吩咐岳观先带着伙计们去恒源号见沈贵,她明日再去恒源号视事。岳观等人走后,她便歪在榻上暂歇。 那日周璋在街上,问沈娇娇可愿意跟他,沈娇娇只回答了他一句话:“周璋,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当时煦风吹进,艳阳透窗,她说出这句话,心中感受复杂。 她这时已从乳母口中知道了很多崔家的事,也知道了很多崔朔的旧事,比如崔朔原名崔昊,小时候即与他的两姨表妹定过亲,那个“亲”就是王家小姐,小名云间者。说这个云间表妹从小就住在崔朔府上,因父母双亡,崔朔之母对这个外甥女十分疼爱,小时候就说过以后是崔家儿媳的话,又以及,崔朔小时还因为怎样的一件事情,为云间和当时的杨赫闹翻,崔朔还曾打断过杨赫的腿——所以从这里看来,杨赫后来在桃园还了那一下子,似乎也是冤冤相报。 又以及,沈贵自上大都以来,发回的信里,也提及了一些崔朔处的近况,关于那个王家小姐怎样入住崔府,崔朔怎样每日按部就班,上朝参政,下朝回家,两人仿若回到当初。 沈娇娇觉得这比当日那口血更厉害。因此尽管也听沈贵说崔相府传出流言,崔丞相大派人丁,南下接取她这个滞留在桃园的家眷,她的心里也没觉得一点儿高兴,相反,只有不高兴,因经常不高兴,连张良赵抚跟着都受了连累,被她每日派到最苦最累的差役行里,替她的生意跑腿出力,便是今时来大都,也没带他两个,两人还在开封做苦力呢,但两人听说沈娇娇是主动进大都见崔朔的,都觉得喜从天降,苦尽甘来,也就委曲求全听沈娇娇的安排,暂留在开封干活。 有这样的前情,沈娇娇听了周璋的话,原本大概应该又感激又高兴,连忙答应的——毕竟这个时代还不是很开化,周璋还未成过亲,愿意要一个有夫之妇那是很难得了。 可是她看重周璋,不愿他扯进她和崔朔的事中来,她和崔朔之间的事,她觉得她应该一个人处置。所以,她只是说:“周璋,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下面还有一句话:“可惜,太晚了……”她就没说出来。 周璋是君子分寸,说了这一句,往下就不再说。随后周璋去大同协理新分号事宜,因大都处的恒源号也有许多事务,需要一个当家人出面处理,因此沈娇娇便从金陵北上,商号的事是一方面,见崔朔是顺带的一件事情。 她觉得得处理一下了,总不能等着崔朔来处理她吧。 所以今日她下榻在这紫堂街,心里盘算的是,今日就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去见崔朔,还是等明日整装待发,在大清早的时候去见,因为登门拜客这类的事情,早上做才是正经时间,显出正式来。 同时尽管她已经思虑过多遍,觉得心意已决了,来到大都,舟车劳顿,也怕因疲劳而低了气势,需要养养精神。 但,后来第一个想法占了上风,因为见崔朔这种人,养再多的精神也不一定有用,还不如出其不意的好,因此在紫堂街的宅子吃过一顿过了点儿的中饭之后,她换过衣服,正好岳观也回来复命了,她就叫齐众人,准备去崔府。 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申时多了,按说时辰不大好了,有点儿晚,不像是去兴师问罪的,倒像是千里投家的……可是再晚就更不好了,再晚天都黑了……哪有打着灯笼登门办这种事的……所以她决定还是现在就去。 这时候她换了一件淡紫色缠枝花纹的袄裙,胸前的衣襟上只扣着一枚耀目的翡翠胸针,肤如凝脂,乌发如云,手指从束着碧玉镯的红丝袖口中伸出来,根根白嫩如玉,香馥馥、软绵绵,端的是十指不沾泥。 她在堂上端坐着喝了一碗茶,用手绢擦了擦手指,站起来,刚对站在旁边的岳观问了一句:“车可好了?” 就听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微微的骚动,和一阵乱纷纷的脚步声响,岳观闻声就下堂出去看,然而他还未走到门厅处,就听那些脚步声已经直达这大堂了,然后在一片人影晃动中,忽见一个有些过于扎眼的高大身影越过众人,大踏步的就直奔堂上的她而来。 夕阳的光有些不够用,比起眼前这人双眸中灿星一般的亮光,以及他裹挟一切的气势。 “娇娇——”一个有点儿熟悉又有点儿陌生,有点儿陌生又很熟悉的声音在暮色中唤了一她声,随即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毫不犹豫的抓住了她尚攥着手绢的手。 “娇娇,你可是上天专门派来折磨我的,嗯?”登堂入室的人如入无人之境,在堂上堂下、屋里屋外满地的人丛中,一把将她圈入了怀里,带着一点儿笑,脸对脸的问道。 第38章 休夫 当着堂上堂下一屋子的人啊,沈娇娇的脸就变得铁青。 她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 被崔朔如此不由分说厚脸皮的搂在怀里,她沉着脸,铁青着面皮,一言不发,慢慢的,一根一根的掰开了他束着她的手指。 大概是她的样子太吓人了,崔朔竟然让她掰开了,夕阳中,他微微皱起浓秀的长眉,那双晨星一样的双眸中带着点儿疑问之色,但唇角还挂着点儿笑,他在夕阳里又掰起她的下巴,微笑道:“娇娇,怎么了?因何使性?”那语气竟和她老爹有些相似。 沈娇娇不及分辨,大踏步走到门首,门首站着一堆的都是她的人,崔朔的跟班们多在门外站着,地儿有点站不开。 她走到门首,一把握住岳观的胳膊,岳观见崔朔上堂直取娇娇,他是没见过崔朔本人的,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正手按腰中剑,有那么点儿蓄势待发的意思。 此时沈娇娇见他在身边,觉得心神安定了不少,手握在岳观的胳膊上,稳了稳心神,就从红丝袖口中抽出一只薄皮信封来。 她瞥眼,看也没看崔朔一下,就将那信封往地上一扔,字字清晰,掷地有声的道:“崔朔!这是你的休书!你拿好了!从此我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再无瓜葛!”顿一顿,“原是要去你宅上告知于你,今儿你既来了,倒也省了我跑一趟!你走吧!”随即她眼睛往堂下一扫:“送客!” 俨然的主人做派,大妇风范,暮光下看,她不插珠翠却气度奢华,玉面含威又艳光四射,站在这华堂门首,在一众丫鬟仆妇的簇拥下,看也不看崔朔一眼,只命他“走!” 崔朔真真正正的被惊讶到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沈娇娇。 沈娇娇在他的心上,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是以他虽爱她的天性自然,娇憨可人,因此也能忍一忍她的脾气,没规矩之类的,却从没将她当一个大人看待,既然娶了她,他这辈子也就认了,就算八方风雨只有他崔朔一个人来挡,他觉得也就把眼泪只往自己肚子里咽吧。 可是他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沈娇娇如此雷霆之怒,主意坚定,思路清晰,当众休夫…… 天下妇人最丢脸事,今日发生在他崔相身上…… 堂上堂下挺安静,崔朔知道堂外的人肯定都在恨自己为什么长了两只耳朵。 在沈娇娇逼视的眼光中,崔朔缓缓走过来,弯腰捡起地上的薄皮信封,他笑了笑,将薄皮信封就那么拿在手里,也没打开看,双手负在身后,他站在沈娇娇面前将她好一阵打量,顺带着还看了岳观一眼。 随后他由衷地道:“娇娇,你真是长大了!”那语气竟是不胜欣慰,无限感慨…… 他说完这句话,就只对着她点了点头,抬腿,拿着那休书,带着他的人大踏步的,就走了出去…… …… …… 堂上堂下一片默然,崔朔一走,沈娇娇就有点儿软,她扶着岳观的胳膊,胸中一口气一上一下的,不知道为什么又化作了酸,她原是要登门下休书,还要顺带问崔朔讨赔偿的,可是崔朔不打招呼就登门,打乱了她的计划,让她只顾着说最重要的,把赔偿的事儿给忘了。 因此此时大事已定,她抓着岳观的胳膊,却是越想越不是滋味儿,越想越觉得吃亏憋气。 她如今倒是不爱哭了,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事到临头需放胆,哭是最没用的。因此她忍了又忍,将两个眼泡忍的发红。岳观像一杆笔挺的桅杆,任她抓着,看着她的模样,他锋锐的睫毛微微眯着,面色并不比她更好看。 外人走了,家下人都静静的,察言观色,仆人就都散出去了,只有海棠玉兰谨慎的将沈娇娇搀扶回高几旁坐下,两人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沈娇娇休夫跟谁也没商量过,跟谁也没提前透过风。所以她们吃的惊并不比崔朔小。两人还都有些担心,她们的崔姑爷毕竟是个相爷,休相爷这样的事儿,古今天下怕是只有她们的小姐这一个人。崔姑爷该不该休她们说不好,但崔姑爷刚刚在堂上的样子她们都看了一遍。 她们都觉得,她们姑爷瞧大小姐的样子,有点儿像老爷…… 乳母是后听到消息赶来的,老年人舟车劳顿,原在后院歇息,听到消息赶到前院大堂,沈娇娇这里已经完事儿了,崔朔也已经走了。乳母看看沈娇娇的面色,不敢再将以前那些话劝说她,只叹了口气,命玉兰海棠好生伺候着,她自去二门之外,却叫过一个家人来,吩咐了他一些事。 这里大堂的屋子里有些暗,可是沈娇娇面色不好,家下人都不敢进来点灯。她默默的一个人坐在大堂之中,岳观也出去了,玉兰去后面安排晚饭,海棠去端茶,沈娇娇硬着芯子坐着,昏暗中看,有点儿孤独,但她的内心却很硬挺,她也没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从一个脓包大小姐变得这么独立有主见了,此时她就这么坐着,什么也不想,更也不想谁,就仿佛她的胸膛里装了一个汪洋的海,这海深沉难测,但她不能动,她怕一动那惊险的波涛就要泼出来。 终于,后堂檀木大插屏后转出一道烛光来,是海棠掌了灯来,一手端了一碗红糖姜茶,因为沈大小姐今日身上还正来月信,真是来的不是时候,据说这个时候女子情绪是更容易波动的,所以这也许是她胸中那片汪洋特别大的缘故。 海棠放下灯,端上热热的姜茶来,瞧了瞧沈娇娇的面色,就过来给她顺了顺气——用手在后背给她顺抚。 沈娇娇捧起姜茶,抿了一口,觉得胸中的波涛似乎压下去了一点儿,就听海棠开口道:“今日的事,小姐也忒性急了点儿,便是要退姑爷,也要申明了他的过错,更何况还有老爷,退婚这种事儿至少得经过了老爷,才是合规矩——” 话还没说完,沈娇娇就将姜茶往桌上重重一放,因贪恋着姜茶的那点儿温暖,她两手还抱在茶碗上,此时她立起秀眉,沉下脸面,在烛光里看不够凶悍,倒是有点儿娇憨,她说:“我怎么性急了?我不休他难道还等着他来休我?!你倒是好,胳膊肘往外拐,不向着自家人倒净替外人说话!” 海棠见她又能这样的口气说话,看来是缓过来了,就停下抚背的手,也不跟她争辩,只是道:“小姐,我看晚饭也差不多了,这件事既然已经做下了,也不必再多想,小姐如今事忙,比先不同,莫再多思虑累坏了身子,我看不如这样,我且陪你去后院散散,晚些时候我们再吃晚饭,倒是正经主意。” 说着,就搀起沈娇娇来,准备陪她去后院廊下散散气,透透风。但正在这时,忽然外面又匆匆跑进一个人来,是二门上当差的一个家仆,跑进来,望上垂手侍立,有点儿犹豫的禀道:“大、大小姐,那个谁,相、相爷又来了——” 沈娇娇和海棠闻言就都转过了身来,沈娇娇就睁眼道:“他?——他来做什么?” 那家仆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他蹭了蹭鼻子,有点儿为难的望着沈娇娇道:“他、他说他来吃晚饭……” …… 第39章 姑爷发威 崔朔说他来吃晚饭。 沈娇娇架着海棠的胳膊,左右婢女执火而出,迎到二门之内。 倒并不是来接他,而是来看看他还有何话要说。如果她不出来,她相信他会直入后堂。 迎出来,才见前院外面挤挤拥拥的都是人,崔朔的大轿在外面停下,在许多人的围簇中,他方举步进来。 原来崔朔下午匆匆而去是因朝中的事还未完,他是在和宣德皇帝议事的空里听说了沈娇娇人已经到都的消息,这才告了个急假匆匆赶回,先见沈娇娇一面——听了家下人的汇报,他已经知道沈娇娇似乎是怀怒而来。不管她是因什么而怒,他得第一时间先见她一面。这才匆匆来到沈娇娇的下处,尽管很急,考虑到沈娇娇的感受,他还回府换了身便服——依然是在扬州及桃园时常穿的蓝衫一件。但没想到一见面沈娇娇就甩了他一封休书。 当时看到沈娇娇那个模样,一夕之后,数月不见,见面就给了他一封休书,崔朔心里说不痛那是欺人。他拿了休书,一路回宫,都在想沈娇娇是因何给自己下了这样一封书。 他也并不是蠢人,他自己思来想去,觉得无非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大概因为周子墨,一是大概因沈娇娇听了什么流言——关于他和两姨表妹王云间之间的流言。 这两件,放在夫妻关系上,无论哪一件都很要命。 他痛定思痛,觉得周璋的事是他控制不了的,他得先着手解决一下王云间这件事。 如果娇娇的症结在这里——他非常的愿意谢天谢地。 抱着这样的想法,崔朔在南书房议事如坐针毡——两个可能的原因轮流折磨着他。但竟也分神将事务料理完了,这才从宫中直接去紫堂街。这次是朝服也未来得及换了。 到了紫堂街,为防沈娇娇受惊,先着人去通报他登门的消息,他的大轿随后才到,在门首下轿。在左右从人的围随下第二次踏进这个宅门。 踏进宅门的时候,正好皓月当空,这晚没有风,虽然是秋深冬初的天气,外面竟然也不算很冷,紫堂街沈娇娇的家下人早就明火执灯烛而待,宽敞的宅院大门打开来,一路通到底,崔朔远远的就看到沈娇娇那抹有点儿娇的身影扶着一个丫头,立在那重门之下。 崔朔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天上月圆,人间——也是团圆,他的嘴角就露出一抹笑,只是这笑有点儿苦涩。远远的,微微的望着沈娇娇。他竟不觉得这宅子陌生,也不觉得这地儿陌生。 他真是觉得,有她在的地方,哪里都变作了一个样儿。哪里都是一个地儿,都像桃园。 他将玉版交到随从手里,踏着月色,迎着烛光,就一步一步向她走来,他脸上的神情很安定,嘴角始终挂着点儿微微的笑,那双清华的黑眸中都是灯火的流光,那灯火的芯子中,有个娇容含嗔,沉着脸看着他的人。 崔朔走到沈娇娇近前,他身上的紫袍在烛火下泛着流彩,但这样的光芒压不住他本人的风华,隐隐月华流动,天地交相辉映,他的人是这天地间最清华的一株芝兰玉树,玉树临风,站在她身前,在一众的仆从中微微低头,对沈娇娇道:“娇娇,我想了一路……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出是因何得罪了你?我此次来,是想问个明白,不然你便是屈杀了我,我也不能甘心。” 他说。他的眼睛带着一点儿笑,但嘴角的形状却显露着痛苦。人说人的眼睛是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心的,岂不知嘴角并不弱于眼睛。眼睛或许可以刻意遮盖,那唇角的一动,却是一动牵心。在不想笑的时候,勉强的笑,那看起来像哭。 沈娇娇从没见过这样的崔朔。她原本秉烛而待,严阵以待,努力预备了最充足的勇气和精气神儿。 可是崔朔给她来了这么一出。 这样的神情在崔朔身上是很少见到的。她也只见过一次。是在他离开桃园的前一夜,他“有话要提前对她说”的那一夜,说完那些话之后——之后的事沈娇娇就不愿意再想了。 她狠狠地别过脸庞,对崔朔道:“崔朔,如今何必又讲这些,我们已是没关系了。”她看着别处,咬住牙,“你走吧,以后我们大家,各奔前程,互不相犯。你勿要再登我的门!” 月华泠泠,照在人身上,多少的灯火似乎都烘不暖人的一句寒心话。左右人等海棠等人都垂下了头,无数的仆人都看着他们,但又不太敢看,听了沈娇娇的这话,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垂首盯着脚尖。 这么多人啊,崔朔苦笑了一下,抬头往四周看看,又垂首看着沈娇娇。他忽然上前了一步。 沈娇娇正怒目金刚一样的挺胸站着,扶着海棠的胳膊,冷不防崔朔忽然大踏步往前了一步,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崔朔低低的发了一个命令:“背过身去。” 当然,命令不是发给她的,因为下一瞬她就看到那挤挤拥拥的公服人等微微惊讶的向自己这灯火最深处望了一眼,随即就都忙转过了身去。 原来这么多人一起转身,场面是这样的壮观。但还没等沈娇娇品味,她眼前忽然一暗,是崔朔压了下来。 当着这么多的人啊,也有转背的也有还没转背的,崔朔忽然俯首,就压住了她的唇。 这张嘴明明很柔软,可是今日却这样的伶牙俐齿,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寒人的心,崔朔狠狠的压住她,紧搂她的腰,将她往后面推了一步。 她原本是站在二门的垂花门下的,一步后退,就离了灯火,门外还是乌央乌央的人头,门内却只有月华如洗,崔朔忽然一下将她靠在了门内的墙上。 他咬住她的唇,掐住她的腰,瞬息气息如火,沈娇娇被压在矮墙上,只来得及嘤咛了一声,人整个的就被崔朔压住了。 崔朔咬住了她的唇,他的怀抱是这样的火热,他的唇也瞬间烫人,他狠狠的亲着她,似乎是要惩罚她张口说出的那些薄情话,沈娇娇的腰被他掐的有点儿痛,她被挤在墙上,想挣扎,两面都推不开,她觉得崔朔身上的气息简直逼人的滚烫。这样的气息她很不习惯,隐约的令她想起了桃园乡的那一夜。 而想起了那一夜,她浑身就害疼,她气结了一般,努力的跟崔朔纠缠着,外面的人,不论是她的人,还是崔朔的人,都跟消失了一般,一个过来的也没有…… 她扭腰,蹬腿,甩胳膊,拧脖子,可是崔朔的唇像烧人的火,蹭到哪里哪里就烫的她浑身一抖,崔朔的手劲儿也很大,牢牢的控着她的腰身,控着她的手,他把她的两手攥在一起举过头顶,沈娇娇拧的弓起了身子,这样她就和他贴的更近了,沈娇娇感到崔朔的唇离开了她的嘴,在她耳边滑下,一路烫到了颈子里。热度让她浑身颤抖,她终于得着了一点机会,声音略哑又急促的喊了一声:“岳观!” 然后她随即就又被崔朔逮住了,这次崔朔先亲了她唇一下,就放开了她的手,却忽然两手抄过她的后背,一手一托她的屁股,一下就将她整个儿的托了起来,使得她两腿分开的挂在了他身上,崔朔握着她的腰,摆正了一下她的姿势,然后又松了松托着她后背的手,使她能正面的和他四目相对,如洗的月色下,崔朔面带微红,那双清潭一样黑眼睛里冒着幽光,他在她耳边低低的、又恶狠狠的道:“如果你不想他倒霉,最好少喊他的名。”他说。说着,他猛然直起腰,将她大力的合在怀里,随即紧紧搂着她的腰,大踏步的就往后舍里走。 第40章 夜 沈娇娇和崔朔纠缠在一起,宽敞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连二门外的人都避开了,只有天上的月和前厅里的灯火,沈娇娇扶着崔朔的肩,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他的面颊就在她的头颈旁,两人贴的真是无比的紧。 沈娇娇喘了两口气,在他耳边咬牙道:“放我下来!快一点!” 崔朔在她头颈边笑了一声,道:“好。”然而脚步不停。几步就上了门廊,沈娇娇气极了,她并不想他踏进她的中堂,那简直太失败了,等于她一下午的功夫都白做了!于是她顾不得身上不适,一个努力的挺身,到底有点儿力气,崔丞相忙于政务,疏于锻炼,单手控不住她,被她几个拧腰就挣下身来,她这一下地,衣衫都乱了,站在地上先喘了两口,却见崔朔依然微微的扶着她的腰,竟然在笑,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沈娇娇很快的摆正了脸色,从他跟前抽开身来,又平整了一下衣襟,这才一脸寒色的道:“崔朔!你休要胡闹!再无礼我就不客气了!”说到这里,见崔朔要说话,沈娇娇不给他拌嘴的机会,马上又道:“崔朔,你原是定过亲的,你如今也算停妻再娶妻,犯的可是朝廷的律法!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崔朔微微凝眉道:“哦?”似乎在思考。沈娇娇看了他一眼,更气,又要堵他的嘴,下面的话就倒核桃车子一样的倾泻而出,也不考虑章法,“你本就定过亲,那人又是你的心头好!你念念不忘,在我家都藏着她的像!你、你还为她吐了血!你骗了我爹爹,骗了我不说,如今又坑了我,你和那杨赫争风吃醋,还连累的我一家子跟着你倒霉!崔朔!你如今是好了,你的心头好也接到了家,你还打量我什么也不知道!还敢登我的门,崔朔你、你、你欺人太甚!” 说到最后一句,沈娇娇已经气哆嗦了,又想下人到底是下人,关键时刻一个也不顶用,岳观也不知跑哪里去了,让她此时抓摸不着人,她说完话,开始眼睛四处撒摸,她是个上来火气也很难压住的人,她此时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找个什么现在就给崔朔一下子。 崔朔却只在原地站着,沈娇娇这通劈头盖脸的质问他只听进去了一句,就是她说他带累了她全家倒霉这一句,她全家最大的劫难虽然不是他带累的,在桃园为避杨赫而仆从俱遣走却是他的带累,以及她母亲的留给她的财产不能用的事件,也是他的缘故,让她很吃了些苦。听到她说出了这样的话,寒着脸要往房里走,他忽然伸手一把拖住了她的手,在隐隐的烛火微光里,他认真的看着她,轻声问道:“娇娇,你心里很怪我么?” “因为我,带累你在桃园吃了许多的苦,你的心里……一直很怪我是不是?”他的脸上泛着点儿笑,但那眼睛和嘴角却没有一丝笑纹,像琉璃般的冰面,薄薄的,罩着他眼底的深色。 …… 沈娇娇的气焰猛地卡了一下,崔朔的思维好像跟她不在同一个维度上,她说了这么多,重点当然不在这里,可他此时这看着自己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倒像是他倒是受伤的那一个一样。 沈娇娇甩开他的手,道:“你少避重就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你赶紧给我——”沈娇娇姨妈在身,情绪特别不稳定,急怒之下,差点儿直接说让崔朔滚,只是她下面的话没能说完,她就又给崔朔拉过去了,她本来是怒目站在门口,以主人的姿势挡着门撵崔朔的,这样被崔朔拉过来,两人又像一对同窗一样侧着身子并立在了窗下,远看这情景又特别像小学生被老师拎出来个别训话,当然,从身高上来讲,沈娇娇自然像那个学生。 相对于沈娇娇的盛怒,崔朔显得相对平静很多,他微微用力的拉住沈娇娇的手,垂头望着她道:“娇娇,这么些时日,难道你还在为这件事胡思乱想?——你说的这个人是我的两姨表妹,我从不曾和她正式定过亲。她如今是住在崔府——这乃是因她自小父母双亡,从小儿住在这里的缘故。如今,她孀居待嫁,也只是暂居几日,很快就要再嫁人了。你休要胡思乱想。” 又道:“你又说我藏着什么像?我不记得有什么像,莫不是我母亲那帧小像被你见了?你为何不早问我?以后有什么事你要对我说,我整日地百务缠身,不得片刻清净闲暇,娇娇,你、你能体谅我么?”他道,微微看着她,也带着些苦恼之色,只是很轻微,在他清华的眉梢眼角。 又道:“你还想知道何事?都说来,今日我一发都告诉你。”非常地有耐心。 沈娇娇没想到自己的一通质问,换回了一个指责,虽然是很轻微的。她在窗下的微光中看着崔朔,腰腹的不适折磨着她,她看了他半日,忽然垂下眼皮,道:“我累了。” “我累了,我要歇息了。” 沈娇娇说,她未必没有很多话要跟崔朔校对,只是她今儿真的累了,刚刚在崔朔身上拧了那一会儿,此时她小肚子隐隐的疼,舟车劳顿,她觉得自己精神都快耗尽了。 她说完这话,眼见的崔朔看她的目光又变了个样,有一种神色似乎叫“后悔”,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沈娇娇已经绕过他,提着裙子自往中堂里走了。 她自觉今日耗尽了力气和精神,连晚饭也不想吃了,只想快点去睡。 她走进中堂的时候,回头又看了崔朔一眼,对他道:“麻烦你把我的丫头叫来。”随即转身绕过中堂的大插屏而去。 那一回首之间,她面色因累苍白中透出点儿病态的微红,头发还是跟他挣扎时弄的,几缕发丝落下来有些凌乱,衣衫也不像刚刚出来时严丝合缝的平整,她拖着疲累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后堂灯火深处去了。 崔朔没有阻拦,他站在厅堂门首看着她,一只手撑在门框上,面上带着点儿悔色,清华眉眼中的眸光跟着她。 沈娇娇走出后堂,进入后院,乳母孙李氏带着几个妇人早就摆好了晚饭,对于前面的动静,她们也有些知晓,见沈娇娇疲累而来,乳母没敢说什么,只给她沏了热热的乳茶,又命人去灌个热水囊来,给沈娇娇暖肚子,也知道她今日累得很了。 一会儿海棠等人进来,沈娇娇已经缓过一口气来,盘腿坐在暖厅里一张矮榻上,抱着水囊,脸色被房间内的热气和水囊的热度烘的两颊红红,见了海棠二人,劈头先问:“岳观呢!” 关键时刻,叫他竟然没人应声!她很生气。海棠瞧了瞧她的面色,轻声道:“他……听说和王桂、成蔷去街上喝酒去了,还未回来……”王桂、成蔷是她的伙计,是她舅舅家送她的十个仆人之二,她这里事儿还未完,他就去喝酒,很逍遥啊。沈娇娇掐了热水袋子一下。 海棠等人又问她要不要吃晚饭,饭想吃啥之类的,沈娇娇想了想外面还有个不知道走了没有的崔朔,不太有胃口,但又想想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更何况她现在是千金贵体,谁倒了她也不能倒,她还有乳母海棠玉兰等一大家子要养活,还有百十号伙计以及伙计们的家属都在她的肩上,真正是责任重大……明日一早就要去新号视事,非常的需要良好的体力。 因此她就命丫头摆饭,虽然不像在扬州时那样爱吃了,但还是喜欢吃点儿肉,肘子不敢吃了——不知道从何时起也觉得瘦点比胖成那样儿好。因此听从了海棠二人的建议,将肘子改成了炖牛肉,据海棠说,牛肉吃多点儿不会那么容易胖…… 沈娇娇就在乳母、海棠等人的陪伴下,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末了还喝了一碗热热的鸡汤,乳母说她如今辛劳,身上又不好,这个时期应该多补补,多吃一点没关系…… 沈娇娇酒足饭饱,被海棠服侍着躺到床上的时候(初到这宅内时已经沐浴更衣过),她散挽乌云,抱着热水袋子,问海棠道:“他可走了?” 海棠迟疑了一下,道:“姑爷……不,崔相爷,还没走呢,在前面和沈贵、沈远伯伯在说话……”又补充道:“沈掌柜来了,因小姐在吃饭,是以没请他进来,小姐此时也睡了,明日再拜会他也是一样,此时天也晚了。就睡了吧。” 沈娇娇没吭声。她此时自然没什么精神再去见人。只是崔朔在她的地方大模大样的见她的人,想干什么?她皱起秀眉,想了想,就吩咐道:“把后院的门拴上!”又盯一句:“不要放他进来!记住了。”眯眼见海棠咬着嘴唇点头,她这才放心的合眼,将身子往暖和的被窝深处一滑。又吩咐一句,“今晚你在这儿睡。” 海棠轻声答应了,替她掖好被子,放下帐子,掩了灯,人却出去了。 累的时候睡眠似乎也特别的黑甜,稀里糊涂中,沈娇娇不知道自己睡到了几时几点,然后她就被轻微的颠簸晃醒了。这轻微的颠簸还挺舒服的,她人也挺舒服,靠着一个暖暖的身子,这个身子抱得她很紧,她似乎还被被窝裹着,覆着被子,被人抱在身上。 第41章 春`事 沈娇娇睡里梦里感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处在一个微微有些颠簸的地方,她的困倦和迷茫中睁开眼来,发现四周漆黑一片,而确实身子摇摇晃晃的,在一个颠簸的事物上,她努力的睁了又睁眼,终于把眼睛睁的开了一点儿,然而并不能看清楚什么,只感到有颗脑袋跟自己靠在一起,一个热热的身体也跟自己紧紧的靠在一起,有手臂穿过她的胁下,将她揽在怀里。 沈娇娇就挣扎了一下,包裹严实的不知道是锦被还是什么被抻开了一些,她“唔”了一声,就将抱着她的人也扰醒了,揽着她的胳膊换了一下姿势,并没有什么声音,只将她重新揽好,那颗脑袋就又靠过来,跟她靠在一起,倚着板壁,又要沉沉入睡了。 沈娇娇却在这一抻之中,神智渐渐清醒,因为她胳膊一伸,感到了凉飕飕的空气,她穿的是睡衣。 她在困倦中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声音,终于明白过来了,自己这是在哪里,是在一辆车里。 抱着她的人,根据体感和气息判断,她不必用眼睛看,也能知道是崔朔。 崔朔倒像是比她还累,偎着她,睡意沉沉。 沈娇娇从微微掀动的车帘中眯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漆黑一片,不管是什么时辰,反正天还不亮呢,他这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劫到了车上呢?她在他怀里又动了动,她打算下地来,找衣服先穿上,再——再干什么她也没想好。 她这样的动,抱着他的人当然不能不醒,在她摸索着往地上伸脚时,崔朔就又醒了,双手护住她的腰,他的声音是睡眠的沙哑,低沉的道:“做什么。” 沈娇娇没吭声,默默的在摸索地面,想找到除了崔朔的身体以外的落脚之处。但她的脚也就刚一触到地面,就又被崔朔拔了回去,崔朔伸手将裹着她的事物又裹紧了些,声音依然有些暗哑的道:“别乱动,地上冷。” 沈娇娇就喘了口气,在昏暗中默不作声,半晌,又开始往外挣。 崔朔似乎终于受不得了,他从靠着板壁的状态坐直了身体,忽然一伸手,车内就亮了起来,原来是把照着灯的布罩拿下来了,车内顿时有了暖黄的光。 有了灯光,沈娇娇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状态,果然是在车上,且是裹着锦被在车上,胳膊挣出来,穿的是睡衣,看来是被人从被窝里直接挪到了车上,她睡得可真死,竟一点儿也没发觉。 崔朔也是眯了一小觉,此时双眼也是睡眼惺忪的神色,在灯光下看,带着几分慵懒,他微微眯眼看着沈娇娇,神思还未完全聚焦。 沈娇娇不看他,只是在地上摸索,只是踩到哪儿都冰脚的凉,她又将身上的锦被裹好了一些,方沉着脸问:“我的衣裳呢?” 崔朔见如此问,如此作为,知道她又要有所作为了,他没说话,眸光却渐渐清明,沈娇娇又道:“我要衣裳。” 崔朔依然没说话,他那双清潭一样深的眸子慢慢凝聚了星光,那星光是很锋锐的,他静静的打量着沈娇娇,一只手依然放在沈娇娇的腰上,她还坐在他的膝上。 沈娇娇被那样的目光打量,却因睡梦初醒,接受能力迟钝,没看出异样来,依然道:“我要衣裳回家。” 车子行的不算很快,大概是为了平稳,车轮的声音很有节奏的缓慢,外面除了脚步声马蹄声也没别的声音,车子里很安静,暖黄的灯光照着两人,如果沈娇娇感受能力清晰,就能知道她身下的人正慢慢的变成一块冰。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沈娇娇在努力聚集神思的时候,就听到崔朔轻飘飘来了一句:“为甚非要回去?” “你一个晚上都不肯和我待,是为了谁?”他又道,放在她腰上的手微微用力,隔着被子,也能令人感受到那手指的力度。 沈娇娇被一捏,神智十分里回来了七八分,听清了崔朔的话,顿时很生气,因为她只是单纯的想回去,回到她紫堂街的下榻之处,回到她安稳的被窝,她并不想去崔府。以前就对他的“崔府”没兴趣,更遑论现在,她完全没兴趣去跟他的“两姨表妹”住在一个屋檐下。她自己还一摊子正经事等着处治呢。不想再分神处治别的事情,崔朔这还没完了。 因此她皱眉道:“你少胡说,赶紧把衣裳拿来,我要回去,我们已经没关系了,你少——”说到这里“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崔朔只看着她,她挣的半只肩膀在外面,露在夜色的凉气里,烛光下看,有白皙的脖颈,柔润的锁骨。崔朔眼睛只锁在她的面上,手上使力,慢慢将她的身子掰正了过来,他的两只黑眼睛里冒着幽幽的光,脸色在灯下黑极了,他捏着她,慢慢地道:“是因为他,是不是?因为他——周子墨,是不是?” 那目光仿佛寒芒一样的剐人。沈娇娇裹着被子也觉得浑身一冷,神魂儿是彻底地醒了,一听他提到周璋的名字,她竟有些气急败坏,人一气急败坏,未免就语无伦次,她怒目地说:“你胡说什么?你少拉扯别人,你——” “你”字还没说完,车忽然晃了一下,嘎吱一停,就听外面一个声音隔着板壁禀报道:“爷,到家了。” 崔朔仿佛没听到,车里是一片凝然的静默,空气都仿佛凝滞不动,令人喘不过气来,很可怕。 沈娇娇和崔朔对视,夜色烛光中,就见那双黑亮的眼睛越来越深,眸光越来越亮,慢慢地,那张清华的玉面眉毛眼睛都立了起来,他的脸色由青变黄,盛怒的颜色堆积眼角。 沈娇娇听到他低低的说了一个字:“好。”那字是说给她听的,因为她看到他咬牙切齿。 “去内宅!”沈娇娇见他猛然一扬脸,对车外又吩咐道。 沈娇娇见他这个模样,比当日在桃园时更盛,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这几个月来积攒出的对他的怒气竟全有些散,她目光闪烁紧张地打量着崔朔,有些结巴地道:“崔、崔朔、你、你想干什么?!” 崔朔没有说话,他的脸色简直黑的吓人,他单手紧紧的卡住沈娇娇的身子,一手一扯,就将她身上裹着的锦被扯掉了,在沈娇娇惊叫之前,他伸手又从地上拿起一件厚厚的氅衣将她浑身一裹,他裹的动作也算不上温柔,沈娇娇被勒的一喘,随即感到车子似乎又一停,这次没等外面的人禀报,崔朔已经起身,勒着她,一步就出了马车。 一出来,不知道是几更天气,寒气逼人,皓月已经斜到了西天,眼前是一幢巍然的宅院,比沈娇娇扬州的家轩昂多了,又巍然,又威严,透着百年之家多少代人气质的沉淀,四望是峥嵘的檐角,檐角挂月,露出一些百年古木的树影,一些婢女执灯在青石铺地的大院中迎候,崔朔将她合在身上拦腰抱着,也没用人接应伺候,大踏步的就往院中正堂的一处房舍而去。 沈娇娇在他身上,似乎也忘了挣扎,脑子一片乱糟糟,感到身下的崔朔身体像铁,她很害怕,这一怕之下脑子更不够用,也忘记了看看可有跟来的自己人。一心只在揣度崔朔打算怎样对她。 崔朔抱着她穿堂入室,一路都有微微的灯火,许多的婢女迎来等待侍候,但崔朔没叫人,一路沉默不语,一路脚步不停地将她抱入了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里也点着灯,罩着纱罩,不算很亮,看起来像一个男人自己的卧房,有华贵的书卷气,里面也没有侍女候着,崔朔抱着她一进来,后面就跟进来了几个,但崔朔却回头命令她们:“出去!”几个婢女立即低头退出去了。 这里崔朔大踏步来到窗下的一张床榻前,将沈娇娇往床榻上一扔,沈娇娇瞬间就想起了桃园的那一夜。 她顿时慌张起来,顾不上再想别的,忙从床上爬起来,大氅掉了,好冷,她赤脚露在外面,披头散发的,因紧张脸微红,望着崔朔道:“崔、崔朔!你不能这样子,你不能这样对我,你……” 崔朔背着她在解衣,动作有些粗暴,似乎嫌那身公服麻烦,玉带被扯下,外面那象征官阶至尊的朱袍被他毫不在意的扔在地上,听沈娇娇起身乱动,他里面的衣裳只解了一半就转身走了过来,将沈娇娇擒住,复往床上一放,他一下就压住了她。 沈娇娇没说完的半句话被他吞进了嘴里,他几乎是惩罚似的噬咬她,几月不见,他的身体似乎比之桃园更宽厚有力了,他压住她,让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嘴又全被他堵住了,他的腿分开她的两条穿着睡裤的腿,一边吻着她,一边手毫不客气的将她的上衣扯开了。 沈娇娇的脸在他身下紫了,房间里还燃着灯,窗帘未拉,虽然有窗纸,外面的门大概也只是带上了,这里帘幕重重的,一切都不太确定,可她就这样躺在他身下,被脱了个半裸,她努力的喘着气,双手推着他,趁他嘴唇滑开的空隙说:“崔朔!你快放开我!” 这样的话在这种时候是没什么用的,何况是面对盛怒的崔朔,他此时就仿佛一个修罗,黑沉着脸吻着她,复咬了她的嘴唇一下之后一路向下,他这一碰到那些不该碰的地方之后,沈娇娇一下就没用的软了。 她拧着腰,试图躲避他的嘴唇,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滑向深渊,她又气又愧,又有点儿伤心,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迷迷瞪瞪中,忽然感觉有只手滑向了她的裤子,她顿时一个激灵惊醒了,瞪着泪光朦胧的眼,拼死抬头,望着崔朔道:“崔朔!崔朔不行……” 崔朔的手顿住了,半晌,缓缓上行,在烛光里,他的面目是晦暗不明的神色,深黑的眸子望着她“为何不行?”他道,在她唇上又啄了一下,手掌揉着她的肚子,寸寸上移。 沈娇娇扭脸,喘息了一口,道:“不行就是不行!” 崔朔似乎笑了一声,但沈娇娇觉得那是错觉,因为他依然低头擒住了她不能为外人碰的地方,一边又噬咬又亲吻的让她浑身又乱七八糟,之后才从她身上抬起头来,垂目望着她道:“那得求我。” “……”沈娇娇在涣散中看着他那张黑脸,咬着嘴唇不说话,丢人可以,求人的话,她说不出来。 崔朔眸光微微变幻,看着她倔强的模样,他的手缓缓地在她身上揉移,嘴唇就又覆了下来,滑回原处,惩罚似的深吸深咬,沈娇娇短促的“啊!”了一声,终于受不了了,她乱拧着腰肢,饮鸩止渴的说:“好,好,我依你!你、你停下!” 崔朔并没有停下,又亲了好一会儿,让她充分领略到了反对他的感受,这才从她胸前抬起头来,眯着眼睛道:“肯了?” 沈娇娇别着脸,咬着牙,从牙缝里道:“怎、怎么求?” 崔朔似乎“嗤”的笑了一下,他抬指刮着她的脸,又在她的唇上印了一下,垂首亲住她的耳垂,在她耳垂边低低的道:“吻我。”声音忽然温柔。 “……” 沈娇娇没动,也没回应,她很倔。不到黄河不死心。 崔朔没等到她的回应,就抬起头来,打量了打量她,随即咬牙抬手,手指沿着她的腰侧抚`摸下滑,继而一个转弯,握住了她的胸前,在那不可言说之处捏了她两下,沈娇娇顿时挺起了身子,说道:“别!我、我答应。”她摆着身子躲着他的手,一边心里自暴自弃的想,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干的。 崔朔就停下了手,静静的看着她。 沈娇娇把心一横,睁开眼,就抬起了身子,亲人她是不会的,她仅有的经验也就限于崔朔主动的那些亲热,她抬起半身,见崔朔撑在她上方,唇抿着的,形状倒是俊美的,眼睛眯着看着她。 她咬咬牙,努力的嘟起了唇,一狠心,只好贴上了他的唇。 这一贴,沈娇娇顿时就觉得自己完全的败了,从南方这一路北上,许多时日酝酿的战斗,此时败的简直一败涂地,她在他唇上贴了贴,随即离开,垂着眼皮,品尝着失败的痛苦。 耳中却听到崔朔的声音说:“这不对。” “……”她恼火的睁眼看崔朔,那目光恨不得将他吃下去。崔朔眯着眼,看不出表情。 沈娇娇深吸一口气,咬牙道:“那怎么不对?我不会!”她险些忘记了这些时日养成的涵养,马上就想在他身上再咬一口,只是今日的崔朔不像昨日,慑人地让人下不去口去。 但话一完,她的唇就立即被崔朔含住了,他擒住她的唇熟练的撬开她的牙缝,舌尖探进去,深深的吮咂了一圈,随即放开她,在上方眯眼道:“似这样。” “……” 沈娇娇胸脯起伏着,简直没法儿看他,末了一狠心,又挺身贴了上去,这次她先贴了帖他嘴唇中间的部位,又贴了贴左边,又贴了贴右边,最终学着崔朔,伸舌尖在他的唇上扫了扫,崔朔的身子似乎微微一紧绷,沈娇娇闭着眼,就试着撬他的牙关,她撬了两下,见崔朔牙关紧闭,气的她一横心,就准备离开,刚一往回收势,崔朔却忽然就张开了口,一下不但将她重新吸住,还又将她的舌尖吸了回来,被他有力的舌一卷,吸的她“嘤咛”了一声,接着她就往下倒,崔朔往下跟,一下就又将她扑压在了床榻之上。 这次崔朔两手交关狠狠的抱着她,唇舌探进去跟她抵死纠缠,仿佛要把她榨干,沈娇娇在他身下拧,动,却只将两人拧的更紧更烫。 锦被被拉了上来,两人的世界忽然一片黑暗,崔朔吻的她似乎永无尽头的深长,沈娇娇觉得自己快被他烫化了,神魂全部散乱。身上更不知还有哪块地方是他没碰过的。在这种散乱的昏沉中,她感到崔朔的唇舌滑到了她的颈子里,在她的耳边喘了口气,低低的威胁她道:“沈娇娇,你要敢给我红杏出墙,从此我就叫你下不了床。”他说,说完,完全忘记了他那会儿答应的话。嘴唇离开她的脖颈,又一路向下起来。 他是三更多天的时候把她弄回了崔相府,四更多天时,才放过她,搂着她沉沉入睡,沈娇娇姨妈在身,却被他从里到外几乎一块地方没拉下的全都碰了个遍。最后他放过她,两人搂着睡的时候,她的身上就只剩了包着下身的一块亵衣。她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地方都被他揉肿了。此时她躺在他怀里,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已经分不清谁的是谁的,天已亮,金红的日光透窗而入,外面寂静无一点人声,房间里还有些暗沉,沈娇娇在他怀里动了动,感到两人的身体长住了一样的贴在一起,被窝是很暖和,贴着他的身体则更暖和,她动了动,感到他的手还放在自己的屁股上,崔朔这个不要脸的,手是插`在她亵衣里包着她的屁股。 沈娇娇动了动,有些泄气,两人这算什么呢?她刚给他下了休书,两人现在就成了这么一出,这到底算什么?这样一想她脑子就有些疼,她动来动去,崔朔有些迷蒙的醒了,他像是完全忘记了还有早朝这回事,一醒来,感到怀中有个软软的身体,还在动来动去的,他猛然睁眼,垂头一看,是沈娇娇那张埋在乱发中的娇脸,他警醒的眼慢慢恢复了正常神色,随即似乎有一瞬的怔忪,之后就慢慢地微合上眼,将沈娇娇往怀里更揽紧了些,鼻腔里发出类似撒娇的“唔”的一声,他的脑袋在她的头颈边蹭了又蹭,忽然在她耳边说:“这是、第几天了?……”他的手指在她的亵衣边上滑了一滑,有些不满。 “……” 第42章 美人 等沈娇娇起来的时候,是被人扶起来的,昨晚看来海棠等人就跟进来了,早上来服侍她穿衣起床的就是海棠和玉兰,此时崔朔已经出去了,外面已经有了人声,有丫头似乎来请了又请,崔朔穿了公服就出去了。 沈娇娇从被窝里坐起身来,浑身倦怠,面色青白,一晚上根本没休息过来,海棠过来服侍她穿衣,沈娇娇是有话要讯问丫头的,但此时她没有更多的精神,垂头闭眼,任海棠给她裹上衣裳,海棠看到她身上的痕迹,眼睛不太好意思多看,瞅着一边,小声问她:“可要先洗个澡?” 沈娇娇垂着眼皮,沙哑的道:“不必了。”自己裹了裹衣裳,又吩咐道:“给我穿大衣裳。”歪歪斜斜的勉力坐着,任海棠和玉兰互相协助着给她穿上大衣裳,她这么着急的此时就穿了大衣裳,自然是因为着急着要出去,先一个她急着要离开这崔府,再一个她急着要去恒源号。 恒源号并非顺风顺水,在这大都之地,天子脚下,她的这个位置很重要的分号遇到了劲敌,因此才需要当家人来处治,当然这样的事周璋来办理更合适,但周璋在大同,那里的生意也很重要。 沈娇娇早已听说他父亲之前的产业,那偌大的票号的王国,自从易手他人之后,已经渐次被人掏空了,她心急火燎、不辞辛苦的习学生意,也是想能尽快丰满羽翼,有一日他们沈家那块金字招牌“沈氏钱庄”若再易手,她有能力将它买下。 买下她也不想做什么,她的野心也不算很大,她只是想将这招牌再买回来送给父亲,她觉得就算这块牌子倒了、散了、烂了,也只能烂在他们沈宅的犄角旮旯里,而不是在别人的门下。 这份心事,她对谁也没有说过,连这几个月来同甘苦,对她可说是恩人一样的周璋也没说过,沈娇娇生来的秉性,还是有三分傲骨,这是她自家的事儿,是沈家的事,她自己的事。 对于自己的事,她可以丢人,但不求人。 海棠玉兰服侍她穿衣毕,梅花儿也进来,给她梳头净面,沈娇娇只半闭着眼,任她们摆弄,梅花儿在四个她惯用的贴身丫头中年纪最小,比沈娇娇还小一岁,一边给她理着面,一边很天真无邪的说:“小姐,你的脸色怎的这样差,这儿这儿,莫不是被虫子叮了,怎的一块块红?我给你多傅些粉吧!”话一落地,忽见海棠在后面抿着嘴儿在跟她摆手儿。梅花儿疑惑的住了口。海棠在沈娇娇背后站着,沈娇娇早上漱口毕嘴里习惯先含一个甜梅,这是从小儿养成的习惯,为了生津润喉。此时海棠就比往日挑了一颗更大更甜软的酸梅放入沈娇娇口中,一边示意梅花儿不要多话。 梅花儿吐了吐舌头,继而疑惑的打量着沈娇娇,心里并不太懂海棠的意思。沈娇娇闭目含着话梅,听了梅花儿的话,想到今日的行程安排,那般紧凑,要见的正经人那般多,心中的焦躁之气不由得腾腾的直往上翻。她都懒得看自己的脸,面皮抽了抽,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微微动了动,她没好气的道:“那就抹多点。” …… 一时沈娇娇打扮完毕,衣裳自然是从紫堂街拿来的,花色什么的都是海棠给她选的,因今日要去恒源号,沈娇娇又年轻,海棠从对外需要处考虑,给沈娇娇穿的是一身青金色对襟袄裙,无多装饰,只有那领口的纽子是祖母绿宝石的,在低调中透着奢华,发式也被海棠授意梅花儿整理的很端庄,发髻巍巍的,只插着发梳和几枚发钗。耳环没有带,只塞着玉石耳塞,手腕上只带了一枚镯子压袖,全是为了庄重。梅花儿遵她的命特意打的厚厚的一层粉遮住了她青白的面色,胭脂在两颊一打,看起来竟比平日还白里透红,只是不大好做大的表情,好像那嘴角一牵动之间,就会掉粉…… 沈娇娇端肃了面容,恢复了点儿元气,做了这么一身装扮从她昨晚睡的这个不知道是哪一重院子中走了出来,扶着丫鬟的手,感觉自己未老先衰,像个阔太。 崔府的丫鬟都在院中两廊下伺候,见到她出来,都过来请安,说:“见过夫人。” 沈娇娇从不为难下人,只随便摆摆手叫她们起来,就匆匆依然往外走。 崔府的婢女又上前请示:“相爷走前说,请夫人吃过早饭再起动,早饭已经摆好,夫人可要进些?” 沈娇娇又摆摆手:“不必。” 她也不想跟她们论理自己是“夫人”还是不是“夫人”,她现在觉得她那一封休书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力量,简直像说服不了自己。但比之这些事,她觉得她的“外事”更重要,所以她一点儿也不想浪费唇舌,扶着丫头的手,依然快步的往外走。 崔府的宅子是够大,她昨晚待的这一处也不知道是第几重,她直直的往外走,有两个崔府的大丫鬟见状就主动给她带路,沈娇娇心里装着恒源号的事,眼睛看着路,跟没看见一样,这崔府的一切轩昂威严,在她眼里也犹如无物,视若无睹,但这样走着走着,忽然有个人影让她“有睹”了。 人影是一个美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颇为吸引人的美人。一群妇人围簇着,正迎面走来。 朝霞中,只见她细柳杨腰,弱质纤纤,一张国色天香的鹅蛋脸,那眉眼口鼻的形状既有女人的妩媚,又有些高贵之气,就那面庞眉眼来说,还有些眼熟,只是气质不算完全一样,沈娇娇脑海中迅速跳出桃园乡的那帧“小像”,那小像还在桃园,崔朔当日走的匆忙并没有带出来,沈娇娇北上自然也没有替他带着情人画像的胸怀。 但这样一联想,又马上想到了昨晚,在紫堂街,崔朔说那小像是他娘……那么眼前这一位——显然不像丫头,就应是他的长得像他娘的表妹了? 沈娇娇微微站住了脚,因为美人儿是迎面走来,正走到她前面不远处,劈面相逢。美人儿穿了一身湘妃色的衣裙,绣带迎风,风鬟雾鬓,细腰如柳,那容貌又那么美,还有些书香人家的高贵之气,简直像从男人们的梦幻中走出来的,仙子一般的人物,连沈娇娇也不禁一呆。 扬州城里鼎鼎有名的赵家两位小姐,比起这位眼前这位来,也还差一截,沈娇娇忽然能理解崔朔的那口血了,崔朔昨晚解释的那些,她也有些记不太清了,因为她如今真正的事儿多心乱,只要不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在她这里过一过,也就掀过去了。唯有崔朔当年那口血,必然是因她那时太闲,见识太少,记到如今,那口血又过了过,在她胸口堵了一堵,她攥紧丫头的手,依然的抬腿往前去。 在离这美人儿三步之外,她站住,穿成这样,又带着一张粉壳儿脸,又这样的身累心忙,她原本也许该拿出些好脸色对待对方的,但她只是简单的对她点了点头,一张粉壳脸的说:“你便是王家小姐吧?” 她没记住她的名,只记住了这四个大字,忙人的习惯,说话开门见山。王云间大概没想到沈娇娇是这样一副形容模样,言谈又是这样的风格,她愣了愣,她今早听她来了,原本是来认真见她的,此时就有些后悔自己的仓促,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似乎觉得自己失了格局,她微微垂首,含笑道:“是,奴家姓王,名清。你便是我哥哥在扬州时娶的嫂嫂吧?”她又道,抬起一双美目打量着沈娇娇。 沈娇娇依然扶着海棠的胳膊,那张粉壳脸依然没什么大表情,她道:“我不是你嫂嫂。”看了她一眼,又道:“还有,在扬州时,你的哥哥崔怀远,他是倒插门入我沈宅的门的。” 说完,心中也没有多生气,但也不失礼仪,就又对着她点一点头,说:“幸会。”便扶着丫头的手,依然刚才的步伐往前去了。 王云间在后面,看着她去了的模样,微微发愣,末了垂头,轻轻咬住形状美好的嘴唇。 沈娇娇大步出崔相府,一路竟然没什么阻碍,只在前庭处,遇到了带着许多家下人等着她的崔相府大管家,崔成。 第43章 捏一个你 崔成上来见过了沈娇娇,觉得往日只听跟公子爷到过南边的人提到这位沈家大小姐如何如何,今日一见,天翻地覆,不太能跟传言中的形容挂上钩。 崔成是受了崔朔的受命,要他今日酌情伺候沈娇娇,不可太违逆了她,因此沈娇娇要车要马,要出崔府,都没有受到太大的障碍,崔成一例全给麻利的办了,末了说:“夫人,相爷说,晚上他尽量回来吃晚饭,请夫人莫在外多滞留,早早回府。” 沈娇娇直接上车,未有回言。 一时车出崔相府,又见外面似乎四处戒严,沈娇娇初来大都,不太了解这国都的日常生活,车子一路不走官道,只走寻常的大道,见四处的街市似乎也都与寻常时候不同,许多的人多是倚门驻望,并不像平日街市繁华的样子。 沈娇娇这一车出了崔相府,除了海棠玉兰等丫鬟,只有紫堂街的几个跟随,连岳观也一并不在,她就命一个家仆去打听是什么事,家仆去路边问了问人,回来告诉说,今日是皇宫中大摆筵席,恭送六位王爷出城返回封地的日子,因此全城戒严,听说那些王爷们的车驾,约在巳时起驾,因此全城戒严,清理了道路。 沈娇娇听了也没说什么,她对这些也不太关心,她主要关心的还是她的商号,她投注了五万两在这件事上,自觉成败之间,生死攸关。其他的事她暂时没精力去管。 戒严期间除了官道其他的路未免就特别的堵,等沈娇娇到了恒源号的时候,时辰已经堪堪的将近巳时了,恒源号里的伙计都正忙碌,沈贵接出来,两下里见上,未免就是一通关于俗务的忙碌,沈娇娇是不惯这些的,但此时硬着头皮,也有些习惯了,因此等到过午之后,沈娇娇已经轮番的见了几波人,已经忙的是口干舌燥,因几次整理仪容,脸上的粉都洗掉了,露出一张苍白的,熬夜过后的脸。 中午之前的辰光都是见各路的客商,到了下半晌,沈娇娇已经不想动了,就窝在恒源号的后堂里看这各地的账目汇总,沈贵命人将室内的炕给烧热了,尽管沈娇娇今日已经不再肚子痛,海棠还是又给她灌了个热水囊。 沈娇娇将大衣裳的扣子松开了一颗扣,脱了鞋,盘腿坐在暖炕上看账本,如果不是顾忌到还得见人,不大方便,她很想将沉重的发髻也放下来。 她这样眉头紧皱,心情抑郁的看着恒源号入不敷出的账目,不知不觉,似乎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的天,一会儿,忽然沈贵进来,对她道:“大小姐,周公子回来了。” 沈娇娇从一摞的账目里抬起头来,一双微带红丝的眼闪过一丝亮光,道:“周公子?哪一个周公子?”因为在她的客商名单里面,也不乏姓周的。沈贵就道:“是周璋公子,东家。”周璋与沈娇娇为这项生意各出了五万两,二人并列为这项生意的大东家。 沈娇娇一下滑下地来:“是他?!在哪里?”这里就忙忙的找鞋。找到了,也不及全穿上,半趿拉着就冲了出去,海棠等人拿着她的手炉连忙追出去。 沈娇娇三步两步的穿堂过室,几步就来到了恒源号门首,一踏出门来,就见午后太阳微照的街上,恒源号的门首,站着许多高头大马,周璋正从马背上下来,他旁边的四五匹大马上都驮着东西,周璋下马,将马缰扔给身边人,解下斗篷,背对着沈娇娇这边,尚跟跟着的人交代了几句什么,这才转过身来。 这一转身,随即与沈娇娇四目相对,两人都微微有些凝滞。 这次从周璋去大同,到沈娇娇来大都,两人已经十余日未见,沈娇娇来大都只给了周璋一封信告知,这一别,将近半月,千里奔波,周璋看起来风尘仆仆,只有眉宇间的温润沉稳依然不变,面貌似乎比在金陵和洛阳时黑了,一身简单的素色衣衫更显他俊朗高大的身形,他将斗篷交到左手上,走上前来,走到沈娇娇面前。 未见周璋之前,沈娇娇是很盼着见他的,可如今真正的见了,她的心情又十分的复杂,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该调整一个什么表情见他,她穿着没穿好的鞋,手指轻不可见的捏着袖口,望着他道:“周璋……” 周璋立在她面前,他的身材和崔朔差不多的高,看沈娇娇是微微低头的,他打量了打量她的面容,微微凝眉,随即将手中斗篷交于随行人手,又见她湘裙之下鞋子似乎还没穿好,面上瞬间掠过一丝细微的表情,只是那表情消失的太快了,沈娇娇未能捕捉的到,周璋已经抬手打起了门帘,对沈娇娇含笑道:“外面冷,先进房。” 二人就复进了店铺内,后面又跟进几个周璋带来的人来,搬进来一些盒子。 沈娇娇暂坐的屋子很热,烧着火炕,地上还放了个炭炉,周璋一进来,就笑叹道:“呵,好暖和!”抬目看了看这间房子里的摆设,又看了看那面铺陈的挺舒适的炕,又看到了桌上的一摞账本,就问沈娇娇恒源号的近况。 沈娇娇未免向他诉苦,将大都北货生意这一块的大体情况跟周璋说了一下,以及恒源号目今的困境也同他一一告知。周璋只含笑听着,末了拿起沈娇娇正在看的账本,翻了翻,又放下,微笑道:“不妨事,这些事我来办。” 沈娇娇一听他这样说,心头顿时松快,眉目舒展,脸色也好看了好几分,不过她随即又想到别的,黯然了神色道:“可是,这样你也太累了,我总该出些力的。” 周璋坐在她斜对面,玉兰斟上茶来,他闻言只含笑道:“无妨。”随即又让玉兰将伙计搬进来的那些盒子打开,让沈娇娇主仆几人去瞧。 原来是一盒一盒的小泥人小面人,一套一套的,都是戏剧上的人物,捏的十分之好,惟妙惟肖,极尽传神,沈娇娇大喜,顿时将刚刚的生意经都忘了,和三个丫鬟挤在一处拿拿这个,捏捏那个的玩赏,盒子一只一只的打开,仿佛打开了百宝箱。 而最下面的一只盒子打开来的时候,伴随着丫头们的一阵惊呼,沈娇娇一呆。 原来最后面那只盒子只装了一只泥人,是捏的一个人的小像,那红丝绒的底座上,小像被包扎的很妥帖,一片薄纱覆着小像的面庞,隐隐的看,却有三分面善。 玉兰将小像拿出来,摆在桌面上,大家都围着看,赞叹连连,沈娇娇也看,只是她却有些不大好意思,尚未细看,脸就慢慢地红了。 因为那小像,长得跟她很像。 是专门捏的她的一个像。 这像甚至比此时的她还更娇美些,穿着一身藕荷色的纱衫,湘裙曳地,一只手握在身前,一只手放在身后,放在身前的手中握着大约一枚玉佩?玉佩几乎看不见,只露出一截流苏,往上看则是乌发如云,发髻高耸,意态闲闲。那张柔润的鹅蛋面,娇娇的眉眼口鼻,既像她,又仿佛不是她。 沈娇娇只看了两眼,就红了脸,几乎不敢去看周璋,同时懊恼为什么之前涂的厚厚的粉这会儿已经全洗掉。丫鬟们纷纷看着小像和沈娇娇比对,沈娇娇只胡乱答应着,偷偷抬眼去看周璋,却见周璋也正望着她,眼睛里微微含笑。 沈娇娇差点儿凌乱了,她一慌乱,就是手足无措,她乱七八糟的站起来,脸上挂着一个仓促的笑,跟周璋搭讪道:“这……这是哪儿来的?这、天下竟有这样的手艺……” 周璋瞧着她双颊红红,微笑点头,只说:“唔。” 他并不动手去动那个泥像,只是看着,微笑道:“这是大同特有的手艺,捏了给你们玩儿的。” 他特意的说“你们”,而不是“你”,又是君子风度的体贴,沈娇娇的心里又觉一暖,她不敢再看周璋,只命丫鬟们将泥人们收起来。 结果玉兰等人只将那些一套一套的泥人收走了,沈娇娇的这个,却特意留了下来,给她摆放在看账本的书桌上。 一时丫头们捧着盒子散去,屋子里只剩了沈娇娇和周璋两个人,并,那个泥捏的小沈娇娇。 沈娇娇饶是平日神经再大条,此时也觉得空气有些浓稠的胶着一般的化不开。 为了搭讪和解开这种让她无措的粘稠,她转身走到桌前,背对着周璋摆弄起那个小像,一边就问他大同的情况。 周璋站在她身后,他从不像崔朔一样的强制她,因而她十分信任他,也并不觉得两人这样的站位有什么不安全。 这次周璋站在她身后,却是隔了一会儿才有答言。 大同的情况,周璋出马,自然万无一失,周璋办事向来是删繁就简,简明利落,与周璋合伙经营这么些时日,对他的这个特点,沈娇娇感受极深,此时听周璋又是简要的说明了大同的详情,沈娇娇自进大都以来一直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这颗心放了下来,她又兴高采烈起来,也忘记了刚刚的心肠,她在一堆账目的书桌前转过身来,满面喜容,容光焕发的望着周璋,欢喜道:“周璋,如此说来,今年年下,我们应是有银子给伙计们发年例了?” 早上初到恒源号时的抑郁浮躁一扫而空,她看着特别的像一个终于凑足钱给家下人发工钱的当家人。 第44章 崔朔的择偶标准·七年·番外 康定十三年三月四日,大都的物华正好,杨柳生春,春花渐开,大都通往边疆流徙之地的官道上,走着一位年少的公子,披枷带锁,难掩他高贵的风华,蓬头乱发,身体带伤,却自有一种气度和气势。 一行十余人的差役押解着他,正要发配到边疆一个叫蔑儿屯的地方。 日光昏蒙,夹道的山花似乎都缺少了颜色,春寒尚自料峭,日阳之下,扑面的春风尚带几分寒气,吹得人脸颊红红,一行人走的不算慢也不算快,在一个叫树屯的地方,少年公子却凭空消失,失去了踪迹,只剩下了那十余具公人的尸体,少年公子不知去向。 一年之后,北国白族人的领地,却出现了一对师徒,难掩的汉人长相,在这异域之地却毫无语言障碍,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师父,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弟子,如同从天而降一般,神秘降临到这名柔然的国土上,低调隐居。 柔然国在极北之地,一年中有半数的日子是在过冬季,在这对师徒居住的甸中山下,当地的人们渐渐也已经习惯了这对外来者。 直到有一天,柔然国汗王赫图打猎,经过甸中山下,汗王射出的箭,又快又烈,却被一个面貌极其俊美的人接在了手里,这日,柔然王赫图未能打到他心爱的白狐,反而带回了王庭一个气度雍雍的年轻公子。 这个公子报出的名字,为崔朔。 他的师父,名祝融。 师徒二人同入王庭,促膝长谈之后,柔然王分封祝融与公子崔朔为左右胥,助其治国,然公子崔朔坚辞不受,赫图无奈,只封了其师祝融。年轻公子则只以幕僚的身份旅居王庭,助其治国。二年后,柔然各部未有不知崔朔之名者,赫图惊于崔朔之才干,更爱重其品格,虽知其身份乃汉邦巨卿之后,因举家获罪,这才弃国来了柔然,赫图爱惜人才,更爱怜崔朔过人的容貌,欲将王妹下嫁崔朔,以收其心,使其死心塌地长久居于王庭,为柔然所用。 崔朔却再次婉辞,以师父年老,不久将南归故土为由,谢绝了这件无数人艳羡的亲事。 赫图才知其心不可留,其志深不可测,且并不在北地。惋惜之余,他未免有些虑后事,毕竟祝融、崔朔二人在王庭二年,对柔然国政事十分熟悉,赫图隐动杀机,决定杀之。只是还未等他动手,崔朔却窥知其意,先与师父祝融双双离去。数月后,赫图听说二人流落到了大月氏国,更加谨慎,隐姓埋名,每日牧羊为生,赫图欲再次遣人杀之,却为王妹所阻,半载后,听说二人又离开了大月氏,更不知去向。赫图失望之余,依然十分遗憾二人不能为自己所用。 又二年,北地再次出现了崔朔师徒的消息,这次是二人回汉的消息,听说二人得到了西北最大的王——乌桓王的爱重,亲遣骑兵,护二人回汉,骑兵过境,要经过柔然,赫图想到前情,命人沿途设酒,杯酒以待,希望能一笑泯恩仇。 崔朔沿途下马,却先谢赫图爱重之情,次向柔然公主谢“辞不受亲”之罪,谦谦公子,锋芒内敛,已经如珠似玉。 崔朔回汉,乌桓的兵只到疆界,之后二人便在这北国再次失去了消息。 只在这三年后,北地诸邦听说他已然重居大周宰辅之职,继其父之后,成为崔氏之门的第四位宰相。 乌桓国干燥多风沙,气候与大月氏和柔然不同,乌桓国的城邦也与各地不同,多数的地方还是偏于荒蛮的,只有其国都格外富盛,商贾往来交易频繁,南来北往的跨域贸易,供应了国都奢华的生活。 一支来自南方的汉人商队在乌桓国都滋都久久滞留,他们带来的货物都是极贵重的宝货——南珠、宝玩、绸缎等,都是非常昂贵的,他们打的旗号,是这边地乌桓国近来才有闻的一个字号,“沈氏”。领队的是一个四十多岁,十分干练儒雅的中年男子,一行人的衣着言谈,虽称商队是“大都”来的,却南风倍显,看得出祖籍大概原都是南人。 这支商队因初来乍到,未免有踩空之处,他们的一批宝货,便是给不该看的人看了,如今东西在乌桓有名的暴烈荒淫之王,右蚀王的府里,府中掌事之人,却迟迟不给发回该得的款。领队沈远十分焦急,几番走门路,却也不敢贸然硬取,商队在外,羁留的时间越长,消耗越大,危险越多,且延误后面的行程,沈远有事在身,更加受困。 在滋都滞留了两个多月之后,沈远急的嘴角生疮,这日又在那右蚀王的府门前站时,却忽见那宅门里走出了一个人来。 是一个也就二十出头的青年,气质十分的与众不同,那种光华内敛的锋锐之气,与他眼角眉梢与生俱来的华贵雍容交织在一起,十分的引人注目。 沈远不禁多看了他几眼。青年也看了看他,却向他走来,在他跟前站住,又打量了打量他,才道:“你是来府上要款子的吧?我见你几天来都站在此处。”他说,同时微微一笑,说出的,却是一口无比标准的大都官话。 沈远当即惊呆在当地。 一股类似酥麻的惊颤之气从脚跟直升到头顶,他惊诧之下差点说出:“你?怎的是你?!” 别的人大概会认为这个青年叫“崔朔”或者别的什么,沈远却认得他——大周朝的宰相崔珏之子,大周朝国都:大都的第一公子,崔昊。崔昊,字怀远。这在南地汉邦是多么响当当的名号。 七八年前,一月中至少有十几遍,他见到那时尚年少的他,骑马斜倚桥,或者打马如飞,仆从如云,从他们沈氏钱庄门前最繁华的那条大道上飞驰而过,引起无数人侧目,瞧看。 那时他也是常常看他的,什么叫少年狂,说的大概便是当时的这班官宦子弟了。只是他认识他,他却未必认识他。 沈远一时之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崔朔带沈远入右蚀王府,他看起来在这出名无理暴虐的右蚀王府上如鱼得水,他将他留在账房内,进去了一会儿,很快领回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指挥着几个书记,很快地跟他结清了账目,付清了款子。 沈远带着钱款,非常感动。在这异域之地,能遇到本国的人,本就十分珍贵,更何况遇到的是他,又帮了他恁大的忙,他又感激,又激动,又有话想问他,却不知道该不该说,以及该怎样说。崔昊送他到右蚀王府门首,两人站住,微微的沉默之后,却是崔昊先开口,他瞧了瞧他,微微一笑,眯眼道:“一别经年,大周如今是什么模样了?沈掌柜,陪我到对面喝一杯如何?” …… 崔昊的择偶标准——沈娇娇。 …… 当然崔朔最先的择偶标准并不是沈娇娇这样的,他择偶的标准非常高,至少应该是能跟他对上话的人,光这一条,这女子琴棋书画诗酒花,没一样能差一点儿,另外,还得貌美,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貌美,得符合他那种精神与气质并存的貌美,同时还不能俗气,他最讨厌一个好好的女孩子满腹心机,沽名钓誉,弄的乌烟瘴气的,总结起来,他需要的女子大概是一个神仙一流的人品,美人儿一般的容貌,还得是有人间温暖度的……他理想的伴侣状态,便是和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你爱我,我爱她,相知相伴。 他觉得这样的要求并不高。但老天似乎觉得高,给他安排了一个沈娇娇。 沈娇娇在他的择偶标准里,十条里大概没一条符合,勉强要论,大概也就符合了一条,那就是——没机心。 对此,崔朔还是非常地愿意谢天谢地。 因为他最厌的,就是那种世俗功利的机心,尤其是在一个姑娘身上,尤其这个姑娘还得和他过一辈子。 所以沈娇娇瘦了之后,他对她已经是别无所求的满意了。 尤其是对比成亲时的洞房花烛夜之所见,今日的沈娇娇,虽然依然脾气大,肌肤微丰,大字不识几个(按照沈娇娇的学识,在崔朔眼里跟不识字也没差别),崔朔已经是非常满意了。 尤其在桃园补上了洞房花烛之后,崔朔觉得老天待他不薄。 可是如今,反而是沈娇娇对他不满意。 第45章 窗外 月出东天,寒光满城,戌时时分,崔朔的车驾才离开宫门,往中城的方向而去,宰相的威仪,巍巍的执事,前遮后拥众多的人员扈从,步履从容,寂静无声。 崔朔坐在车内,他在朝房内已经换回了常服,宝蓝色的衣袍大带,更衬的他玉面巍巍,气度雍容。 今日是送六王出都城的日子,自刘鄯登基以来,六王与先太子以扶助之功,各有封赏,一直留在都城内参议政事,只是六王并不傻,知道隋朝参政是脑袋挂在裤腰上的事,而返回各自封地,才是出笼之鸟,上佳的选择。只是刘鄯几番挽留,迟迟不拟归期,每日或同朝议政,或御园赏花,除了处理政事外,轮番召见几位同父异母兄弟,宣德皇帝刘鄯的说法是:“孤与诸王兄王弟自受先帝之封,各赴封地之后,分别有年,常无机会同聚天伦之乐,今幸得再聚首,定要常相聚会才好,怎得又匆匆别离?” 六王并先太子听了,惮于刘鄯皇帝的身份地位,只好继续羁留,勉力奉承。 这样在大都停留了三个多月,诸位王爷实在等不得了,又不肯掉肉,就都来找丞相崔朔商议。 崔朔自然知道六王的意思,那日在退朝之后,几人在朝房内相会,六王向崔朔请主意。 崔朔只笑笑说:“忠者,信也,六王忠于圣上,虽丹心可昭日月,却也需些信物,才好取信于天下,诸位王爷想也知道。” 诸王呐呐,半晌都说:“那丞相以为,以何物为信为美?”依然在试崔朔的意思。 崔朔没说话,只微微含笑。 诸王想了想,便都说愿各遣世子来都,为朝廷效力。 崔朔颔首,但又摇摇头,笑道:“这怕还不够。” 诸王气粗,就纷纷道:“遣子为质,这本也是史上有之的事,世子乃是我等的继位人,人子乃父母的心头肉,此都不能为信,还待如何?” 崔朔轻捻着玉如意,笑道:“诸王爷勿动怒,诸位王爷为自身计,自然是先出都城为重,其他的,此时都是末等事,对否?” 六王中的汝南王就跳起来,说:“崔朔!当日鼓动我们六位王爷进京清君侧的是你,当日你、你各自对我等的许诺你当晓得!今日全然翻悔不说,如今弄的我等连自身的性命都将不保,你、你欺人太甚!” 这话一下戳中了诸位王爷共同的痛处,因为崔朔当日鼓动他们带“随行人员”进京杀杨基时,确实对每个人都有一番密谈,那番密谈的宏图伟业,此时自然全然变了个模样。可是如今,他崔朔官拜宰辅,与他们几位外封王爷也算同为臣子,却没有一点儿与他们同心的心,今日来问他一个出城之策,他竟一副前事全然忘却的面貌拿乔,令他们不由得大动肝火。 崔朔见几位王爷盛怒,且翻出了旧事,他也只笑一笑,依然原模样的坐着,笑道:“诸位王爷莫怒,当日的事因何是如今的模样,诸位王爷各自清楚,并非我崔朔负义。若我负义,今日诸位王爷也不会同我坐在此处了。” 他说,说到这里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微微一顿,诸位王爷的面上就急转了颜色,都不好看起来。 殿堂内一时静默。 崔朔就又说:“我同诸位王爷的心是一样,愿大周朝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当今圣上之才德,自是我等有目共睹,诸位王爷的拱卫之心,亦可昭日月,只是如今新朝初定,百废待兴,实是很需要诸位王爷的大才襄助,且目今国库空虚,周边强国窥伺,圣心如焚,我等焉能只计个人安危,而不为圣上解忧呢?” 这一番话说下来,整个殿堂里都沉默了,诸位王爷面上的表情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变幻莫测。 崔朔的话乍听似乎没有重点,云里雾里的,但意思却有几个方面,六王并非蠢人,虽出身高贵,见识还是有的,末了还是胶东王先说话,他也是这几位王爷里除了宣德皇帝刘鄯之外,心机等各方面上佳的一个,他亦微笑看着崔朔,道:“那依照崔相的意思,我等几个是割地的好,还是出银子的好?还是让刘鄯一股脑儿把我们的头全割了,也让他高枕无忧,好专心一意地去对付那周边的‘强国’?” 还未等崔朔说话,他又笑道:“据本王所知,崔丞相你在少年游历时,曾颇得这些‘强国’的器重呢,本王还听说,我等诛杀杨基时,你曾给底下人下令说‘如有急变,即将沈氏一门送至某邦’,崔丞相,这个“某邦”和你又是什么关系,竟值得你托付眷属?” 诸王一听,都很惊诧,纷纷看向崔朔。 崔朔没说话,他的眸光忽然变得非常奇怪,像一种窥伺的豹一样的眸光,那双黑眸里的光隐隐流动,光华刺人,他就用这种寒针一样的目光在胶东王刘基那张和刘鄯有三分相似的脸上扫了几扫,末了他笑了一笑,抬目道:“胶东王果然是有心人,我想——竟是我错了。”他道,一句话说得莫名其妙,除了胶东王,其余人都感到很奇怪。 只有他和胶东王的目光对视,目光都很清明。 第二日,这几位王爷就联名上了条陈,请愿返回封地,请愿书上,除了愿遣质子入宫侍奉宣德皇帝,为朝廷效力之外,每一位还将封地献出了三十里,说“以充国库,为国解忧”,这其中,胶东王刘基献出的更多,比别人多了十五里,几乎小半数的封地都没了。 宣德皇帝拿着那请愿书,依然沉吟不语。崔朔在旁坐,就从袖中又拿出了一卷条陈,那上面都是新拟的关于藩王的职衔、承袭、觐见等的定例。其中最要的一条,是规定诸藩王每年春秋两季各需进都一次,觐见皇帝,参与春秋两季的祭祀、狩猎大礼,进京的仪仗、人员等,亦有清楚明确的规定。 宣德皇帝看罢,方展开龙颜,又与崔朔谈过之后,这才亲执朱笔,在那请愿书上写下了一个“允”字。 今日六王已经离开大都,崔朔在朝中待至此时方回,已经无时间回府再换常服,他便在朝房内更衣毕,这才出宫来。 车行辘辘,随侍问崔朔是直接回相府还是哪里,因为崔成早就着人知会了崔朔的随行人员,相府夫人今早自离开相府,至今还未回来。 崔朔在车内看书简,已经不是朝堂上的政事,而是这两个多月来江陵并桃园各地人的汇报,接沈娇娇的人没接着人,倒是和张良赵抚会上了,张良赵抚,那可都是曾经的边关大将,如今竟被沈娇娇用成了人夫,在洛阳替沈娇娇看一家小小的铺子(在崔朔眼里是小小),两人并那么些当日他留在桃园,准备一旦生变就护送沈娇娇北上出关,离开大周的精干人员,竟然能被她指挥的在码头上抗包,真是暴殄天物,岂有此理。 张良赵抚有日子没在沈娇娇跟前,对沈娇娇的所知自然不够详尽,尚不及他自己审出来的。 ——沈娇娇自昨晚离开紫堂街之后,就再没见着岳观——他被崔朔给了一个边关小校尉的职缺,发到三关镇守城去了,因他调查岳观的资料,发现他祖上乃是武职,只是到了他这一代,因事受牵连,人丁寥落,他又散淡不羁,竟蛰伏在桃园乡过起了乡人生活,崔朔觉他尚可用,又正看他每日在沈娇娇身边不顺眼,就将他直接发走了。 当然这岳观也没那么听话,崔朔还是费了点小小的周折,才问出了一些话,也才让他从命,安排走了他。 但就问出的那些话里,崔朔并不高兴,因为沈娇娇这两个多月没闲着,虽不说走南闯北,从金陵到桃园,到洛阳,甚至还去了一次东海郡,这些时候,可都是周璋在侧,还有这个岳观。他崔朔自知是个有些重外事的人,对于眷属,也许不及平人那样日日的你侬我侬,可他这也是没有办法,家国之大,有国才有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别的不说,就只沈老爷这一件事,如果不是他崔朔如今居于此位,位高权重,沈老爷一生心血,万贯家财,又不知几人窥伺,几人侵夺。 宣德皇帝目今倚重他,为拢其心,自然要找机会给沈之瑜翻案,可这万贯家财却不好处置。 沈老爷的声名太盛,万贯家财失而复得,崔朔如今又是这样的地位,所谓水满则溢、盛极必衰,那实在是是一个风口浪尖,极危险的所在。 因此崔朔与沈老爷商议此事,沈老爷不愧是巨商风范,目光如炬,未用崔朔明言,即复信说:“自古官商忌连名,且今日已是此等局势,我之名复与不复,并无关碍,知我者,不言自明,不知我者,言而无用,公道自在人心。且我目今年逾花甲,于‘财’字上向来平常,以我之见,圣上爱汝,必要复吾家之旧产,汝可代我力辞,若力辞无用,可令此旧产入官,添补政用,或济民众,吾还有一策,大周民间素少官办书院、养济院等……” 崔朔看罢信,对沈老爷之钦佩爱敬,出自肺腑,由衷敬服。 这些是外事,此时他车往南行,就吩咐随行往紫堂街方向来,而不是去相府。 只是车未到紫堂街,从人又禀报说沈娇娇并不在紫堂街的宅子里,此时尚在位于昌盛街的恒源号里没回来。并且,周璋也上都来了。 崔朔坐在车内,听了这个消息,握着书简,就是半日没说话。 末了,他命随行人员:“往昌盛街去。” 遂更往前,去昌盛街。 崔朔到了昌盛街的时候,已经早就过了晚饭的点儿,街上还算热闹,只是他的仪仗这一路走过,未免让长街静了一静。 及至他在恒源号的门首停下车驾,这长街上两边看热闹的人都屏息敛气,静悄悄的各自在门首围观,恒源号的伙计们自然都是不认识他的,恒源号是沈娇娇和周璋重金盘下的一个大号,三层楼后面两重跨院,有二十多个伙计,宝货齐全,沈娇娇带来的伙计都在楼内,包括沈贵,听到动静都出来一看,就都有些蔫儿了,与其他的伙计一起,都垂手屏息,退到门首两侧恭立,沈贵见崔朔是这样的仪仗来,也有些不自在,比昨晚在紫堂街见时不同,宰相的距离,太远了。 崔朔在门首下车,下来,星月的清辉中,今晚有些冷,微微有风,他先抬目看了看这店首的模样,次而看到沈贵,便对他点点头,道:“不要惊动。” 沈贵一愣,马上回转,自然知道他说的应该是沈娇娇,就赶紧点点头,道:“姑、爷,大小姐在后院呢。”就很伶俐的给他带路。 崔朔就走进来。 他这一走进来,店内正在后面忙活的伙计看到全都住了手,疑惑又惊诧的看着他,又见他们的掌柜沈贵摆手,命他们出去,一边恭敬的引着他道:“爷,里面请。”伙计们就都溜着墙根出去了。 崔朔跟着沈贵一路来到中间的一重院子里,这里是掌柜的会贵客,及办重要事情的地方,收拾的客室是客室、书房是书房,最后面一重院子是沈贵和住店伙计们的住处。 沈贵引着崔朔一走进来,只见中庭和西侧的书房内灯火煌煌,西侧书房的疏窗上照出两个人影,一个是个俊朗的男子的剪影,背对着窗,手中似乎拿着一本册子,正在说着什么,而沈娇娇的剪影看起来像坐着,一只手拿着笔,微仰着头,显然正跟眼前的人说话。 沈贵看了看,忙跟崔朔道:“唔,爷,是周公子来了,唔,这店也是大小姐和周公子合伙儿开的——” 崔朔垂目,半晌道:“沈贵,你人不错。往后,你要多看着小姐。”沈贵被这话压的身子一沉,他不自觉的摸摸脖颈,道:“是、是,那个,周公子来也就和大小姐说了说生意的事,吃了个、晚饭、”还送了份礼,沈贵没敢说。 崔朔点点头,道:“好,”但他往前迈进了一步,看着沈贵又道:“以后、不要让他二人这样独处——” “……”沈贵差点儿崩溃了,因为月色下,崔朔的眼睛很深,那目光怎么说,带着压人的分量。 他不自觉的又退后了一步,摸摸脖子,道:“啊,是、好。唔,丫头们在里面的,这会儿想是刚出去,我、我去看看——”竟有种失职的感觉,急忙就要进厅内。 崔朔却拦住了他,他看着疏窗内的两个剪影,眸光晦明不定,只摆摆手,说:“你下去吧。” 沈贵忙出去了,往外走的时候,想到以前崔朔不悦时的作为,暗暗替他的大小姐捏着一把汗。 沈娇娇在室内,浑然不觉,下午时恒源号摆酒接风,沈娇娇晚饭是和沈贵、周璋,以及沈远伯伯一起吃的,之后周璋同沈贵、沈远伯伯别室谈话,说生意的事,沈娇娇在书房,依然按部就班的处理上午未完的事。 后来沈远伯伯走了,周璋同沈贵出门见了一回客商,此时周璋也是才回来,沈娇娇因想知道结果,因而还未回紫堂街,一边核账目一边等着他和沈贵,此时周璋便是跟她在说见客商的情况,以及他们原打算的一些南货出北关要走的关卡,及可用的人夫之类的。 沈娇娇今日没休息好,实则是有些倦怠的,但她想到年下将至,无论如何,也得让手下的伙计们过个好年,也得赚出些银子来,方不负这许多时日的辛苦,因此强打精神。 她自然不知道崔朔此时正站在窗外。 大都属于北地,十月中旬的天气,晚上寒月泠泠,清辉满院,崔朔独站在院中看着窗内的两个剪影,沈娇娇时而说话,时而沉思,时而在笑,那影子,似乎比同他在一起时多样多了,不再像个半大的孩子,而是,像个正常的、华年的女子。沈娇娇的侧影很好看,一张娇娇的美人面,尤其那一低头的温柔,柔软中带着娇美,微微几缕发丝的影子投在她的耳畔,让人想替她撩一撩,不知道周璋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他的影子看着她,在灯火下也是不动的,崔朔在窗外看着,感到一股热血从丹田起,他眼睛中起了血色,脸色却越白越寒。 他像一道寒冷的冰,立在那窗外,缓缓的,抬起了步子。 然而还未等他的步子落地,忽然又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室内,崔朔打眼一瞧,竟是沈贵,似乎一只手还摸了摸头上的汗,只见沈贵似乎对周璋说了句什么,三人又对话了几句,周璋就放下账册,跟着沈贵走了。 这个沈贵,也不知道是怎么跑到了后门大概,去找了周璋。 二人大概是去后院了,人去后,书房里就剩了沈娇娇一个,与崔朔想象的不同,她没有马上像以前一样,只要眼前没有正经人她就坐没坐样、站没站样的,周璋走了,她似乎跟之前也没大变化,坐在那里,依然垂头在翻看着一本册子。 崔朔站在窗外,沈娇娇坐在窗里。 窗里想必是暖意融融的,因为崔朔记得沈娇娇似乎很喜欢暖和的屋子,在扬州的时候。且这房子里发出的光,也是温暖如春的感觉。只是这窗外却是寒气沁人的,高而远的月挂在中天,四处房舍的暗影投在院中,这院中还有个石桌,有些木墩,崔朔就在那木墩上坐了下来,寒月照人,清辉满院,高墙隔断了外界,崔朔独坐在这洒满寒月的光辉的小院内,看起来竟是,非常的苍凉。 清辉洒满他的身上,那容貌越发的俊美,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华名贵,亦如他身上衣袍的光华,他寂然端坐,望着疏窗内的女子,却不知道自己是离她近,还是远。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疏窗内的人似乎沉迷于事务,良久良久才抬头一次,以至于崔朔从窗上看到的,只是她的端庄的发髻和一点额头。 又过了好一会儿,沈娇娇似乎自己意识到了时间,她终于揉揉脖子放下笔站了起来,在室内走了两步,侧影聘婷。似乎又是在叫人,崔朔听得到她在喊“海棠”“玉兰”的名字,但海棠玉兰的身影也不在,也不知道是不是也被沈贵带走了,崔朔嘴角微勾,露出微微苦笑。 沈娇娇在室内等了一会儿,见无人来,开始自己收拾起东西来,只见她从榻上匆匆拿起一件大氅,似乎又拎了手炉,一边自己给自己包裹着,在房内转了几转,推门就走了出来。 一走出来,夜风吹的她一缩脖子,连忙低头系着大氅的带子,一边就匆匆忙忙的往外走——因为她感到时辰不早了,得回紫堂街。 院子里清辉铺地,高大的梧桐树的阴影投在地上,树下坐着崔朔,她竟然没看到,她这么匆匆的走着,路过这片黑影,手脖子忽然就给人攥住了。 不但手脖子给攥住了,因为她走路不看路,还给一截今儿刮下来的枯枝绊了一跤,差点儿跌到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稳稳的把住了她,照人的清辉里,她一转头,便看到了崔朔的脸,苍凉俊美,近在咫尺。 第46章 执汝之手 沈娇娇的手给崔朔攥住了,寒夜中,他的手指有些凉,手心依然是温热的,他扶了她一把,并没有别的动作,两人在寒月下对望,满院子都是寂静,电光石火间,沈娇娇觉得崔朔应是在这院子里待了很久,因为他微凉的手指,他满身的月华,一身的寒气。只是那张好看的玉面却不似平常生气时的模样,没有那种让她心惊胆战的颜色,他在月色下望着沈娇娇,寒夜将他的唇的颜色变得比往日深了些,那双清潭一样透彻的双目此时苍凉遥远,整个人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沈娇娇应该接着昨日的事继续生气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看了他这个样子,她昨日的气却又忘记,在她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之前,她已经开口道:“崔、崔朔,你怎的坐在这里?” 那说出来的那语气,倒不像在质问他为什么闯进了这里,而是问他为什么来了不进房,却要在外面受冻。 崔朔的眼睛终于动了动。 沈娇娇就往外挣了挣手腕,因为昨日他强她的情景又涌上心头,她到底还是有些不乐意。 她一挣,崔朔的手就慢慢的松开了,这倒是不像以前,倒是令沈娇娇不觉又打量了打量他,因为觉得今晚的他异于平日。 只是下一秒,她忽然就被震惊了。 因为下一刻,崔朔忽然单手一撩袍摆,单膝跪在了她面前……跪倒在了地埃尘。 满院的月华下,仿若玉山倾颓般,他巍然半跪在她面前,并伸手扶住了她的腰。 沈娇娇大惊,手炉差点儿掉了,她在月光下吃惊的结巴对他道:“崔、崔朔,你、你干什么?” 崔朔仰望着她,月华下,他玉面修眉,容颜如玉,左侧脸颊上那道红丝似乎比平日醒目,他望着沈娇娇,缓缓开口道:“娇娇,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崔昊,上跪苍天先祖,下跪父母君王。今日我崔昊,在膝下跪你——求你允我,执汝之手,与汝偕老。无论沧海桑田,永不见弃。” 他说。他的嗓音有些低沉沙哑,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在外吹风受了冻。但他说的慢,字字重而清晰,撞击着沈娇娇的耳膜。 …… 沈娇娇被惊呆了,刚刚在暖室内的困倦此时已全醒,她没想到崔朔会这样,崔朔用了他的原名“崔昊”,这令她觉得又陌生,又似乎瞬间离他很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崔朔扶着她的腰,她仓促之间,只急对他道:“呀,崔朔,你、你快起来。”海棠或者沈贵进来看见,这像什么。 崔朔依然仰望着她,他脸上的表情没一点儿戏谑之意,很平很正,他望着沈娇娇又低低开口,嗓音依然是沙哑的,“娇娇,我是认真的。”他道。沈娇娇的表现似乎让他有些失落。 沈娇娇见他固执,她还是不愿两人这个模样被人看见,不得已,就伸手去拉他的手,一边道:“你先起来再说。” 只是她哪里是能拉得动他的,手一触到崔朔的肩膀,又觉他穿的并不厚,只是一件夹衣的袍子,她自己可是穿了小薄棉袄的,外面还披着斗篷,她拉一拉他,拉不动,她呼出的热气与他的气息交织,他的眸光又慢慢变深,就着她垂首拉他的姿势,他又道:“娇娇,你我成亲,是汝父先提。今日,是我求你。我不为夫妻的名分。我只为你的人——娇娇,你可愿应我?我崔昊从无三心二意,今生今世,只愿得汝一人。”他又道。 这样近的说话,说出来的又是这样肉麻的话,可是在他巍巍的玉面,沉沉的陈词下,竟然显得并不过度,而是非常的真诚,义正辞严。 沈娇娇差点儿泄了气,两个人这个姿势也有些累,夜风吹的也颇冷,她觉得崔朔这个模样,今晚若是得不到答案,大概不会安生。可是想想自己,她的眼前就闪过周璋的身影。她闭了闭眼睛,还能怎么样呢,如今她跟崔朔是既有名,也有实,人生一世,错过了也许就永难回头。 两个人僵持着。 月影下,一个站着,一个半跪,时间仿佛静止的流沙,沉默组成了河流,将两人沉默包裹,又画下了银河。 崔朔的耐心是足够的,他扶着沈娇娇,那面目神情,是可以地老天荒的虚耗和等待。是强大力量的执着。 沈娇娇望着他,却是前路莫名的迷茫,有心无力的疲倦。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瞬,又仿佛过去了千万年,又一阵寒风吹过,风摇疏影动,沈娇娇浑身打了个寒颤,终于支撑不住,她咬咬牙,望着眼前人,说了一个字:“好……” “好,我应你。”她说。在眼前人脸上绽开光华之前,她咬着牙又道,“不过,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 沈娇娇提了三个条件,一是她不去崔府住,因为崔府有王小姐,她既无意赶她走,也不想住在崔府见天儿看到她,自己更不得自由。二,她要行动自由,崔朔不得干涉她的外事;三,凡事不可强她,她不愿意做的事就不做。她这三个条件一提下来,倒正对应了桃园时崔朔给她立的那三条规矩,只是崔朔的规矩条条都是侵略性的,而她的条件,全是自保。 崔朔听了,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说:“我答应。” 当时他的眸子里流光溢彩,如释重负,站起来,就将她按入怀里,如果不是海棠玉兰提着风灯来接,沈娇娇在他怀里大概还要憋一会儿。 其后沈娇娇转步回紫堂街,崔朔要与她同车,她想了想,也就答应了,事已至此,还复何求。 两人在车上,崔朔出奇的安静和静默,规规矩矩的坐着,仿佛怕自己一动一张口,再惹了沈娇娇烦,再把他赶下去。两人像两个规矩的学生,一道坐车回了紫堂街。 乳母孙李氏带人接出来,见两人同回,意出望外,忙接进来,一顿忙碌,又安排茶又安排饭,沈娇娇晚饭是吃过的,她不吃饭,只先坐在堂中歇口气,崔朔在宫中虽也有御宴,但他一则事多心忙,二则记挂着家中之事,并未好好吃,他倒是饿的,海棠玉兰伺候着摆上饭来,沈娇娇在高几旁坐着,问乳母宅中的事,崔朔就坐在一边的桌旁吃饭,因沈娇娇是和崔朔一起回来的,因此沈贵并未亲送,沈娇娇问宅中的事,主要也是问南边那些铺子可有书信来,说了些什么之类的。 沈娇娇拿着那些信一一翻看,就发现自己收到了三封辞工信,一封是岳观的,一封是张良的,一封是赵抚的,三人的信各有理由,岳观是简截了当,直接说不想干了告辞。张良赵抚却另有一番委婉陈词,大意是说替她找了妥当的新掌柜,洛阳的铺子他们两个就不管了,他两个原是军人出身,如今还是要回北关,重拾旧业。 沈娇娇拿着三封信看了又看,眼睛不自觉的就在崔朔背上瞅了又瞅,末了,她命海棠:“给姑爷拿件氅衣来。”她看崔朔穿的略单薄,应该是有些冷的。 一句话吩咐完,室内所有人都有些惊——从来没见过沈娇娇这么体贴人过,尤其还是体贴崔朔。崔朔正在喝粥,闻言汤匙也微微一顿,但他随即就体贴过沈娇娇的意思来,他慢慢的搅动着清粥,嘴角就慢慢露出一丝苦笑,心想,谁说沈娇娇是个傻姑娘,收拾人,她也很有一手。 梅花儿给崔朔上了氅衣,崔朔就披着,也不吃饭了,也退到高几旁,外面本就有早就呈进来的折子,由二门递到内院,此时交到丫鬟手里,也转呈上来,崔朔拿了,也在几上看,沈娇娇看了看他那一摞比自己这一沓更雄厚的书简,拿上那三封书,掖在袖子里,走了。 这晚沈娇娇睡的又算不早,但崔朔睡的比她更晚。等崔朔上床来的时候,她早就睡熟了,只朦胧中感觉有人上床,似乎有人在她脸上亲了亲,随即房内光线又暗,黑甜的睡眠压倒一切,直到第二日早上。 早上沈娇娇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辰时了,又是金红的日光透窗而入,射入薄纱轻罗的床帐,沈娇娇睁开眼,习惯性的扭了又扭,动了又动,才发现身边睡着人,崔朔躺在旁边。 崔朔这日竟然又这样晚还未起,沈娇娇忽然想及昨日之事,猛然从枕上抬头,看了看身边人。 身边人果然是崔朔,她一下又倒在枕上,昨晚的事今日回忆起来有些虚幻,她微微转脸,看了看崔朔,又看看崔朔,见崔朔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半趴在床上睡,脸半埋在枕头里,露出半张侧面正是左侧脸颊,黑长的睫毛,平整轩昂的额角,脸颊上那道红丝,正隐隐显露在她面前。 她一直好奇这道红丝是怎么弄的,虽然自己臆测是姓杨的一家子给他弄的,但因牵扯到杨家的事必然是他的心头痛,所以她不愿去戳他的疤,也就从来不问,此时她在晨光中瞧着这道疤,不由得越凑越近,并强忍着想伸手摸摸看看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呼吸拂到了崔朔,只见他锋锐黑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下一刻,他忽然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并一把将沈娇娇拉到了身上。 第47章 弃我 沈娇娇被崔朔一把拉到了身上,顿时很后悔惊醒他。 两人这样近距离的大眼对小眼的对望,沈娇娇就慢慢往外开始抽身子。 崔朔扶着她的腰,随着她往外移身子,他的手擦过她的背,他在金红的晨光中就睁大了眼,问:“这么着急做什么?”因为沈娇娇不止是一副离开他的控制的节奏,还是要离开床榻的模样。 沈娇娇半坐在床上,拎起床头一件晨衣,往身上一披,一边道:“今日我要去北关。”一觉睡到现在,都误了时辰了。 崔朔愕然,猛然从床上抬起半个身子,衣衫滑落,他月白色的内衫前襟半开,他猛然伸手一把抓住了沈娇娇的手腕,拧眉道:“去哪里?” “北关!”沈娇娇被他握的一痛,忍不住龇牙,很重的回答了一声。 同时挣手腕,可崔朔的手像钳子,她根本挣不动分毫,同时感到背后有一股可怕的气息,有实质的压力的,稳稳的压在身后。 沈娇娇没敢回头,怕一回头面对崔朔的脸她再说不出话来,她背对着他,跟他拉扯着手腕,一边说:“我的商号要出北关,重走我爹爹当日营运的路线,这一趟差,我亲自去,今日就走。”一边掀开锦被,准备下地去找鞋子。 感到崔朔依然没放开她的手腕,她又补充道:“昨晚你答应过的,那三条,你不要忘了。” 罗帐内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沈娇娇再抽手腕,就能抽的动了,崔朔一点一点的放开了她的手。 沈娇娇终于能下地来,到了地上,要找鞋,发现自己的鞋子少见的工工整整的放在脚踏上,鹅黄色的绣花软鞋,旁边放着一双男人的圆口青布面的便鞋。自然是崔朔的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两人的鞋子这样摆放在一起,不禁也有些异样的感觉。可是去北关这本是她此次大都之行的一项。 昨日和沈贵、周璋、沈远伯伯吃饭谈话,才知道她父亲的票号的近况,因当日易手他人,新主只知搜刮,内部早就大乱,杨基死后,又有西京商队联合筹资的新票号,生意蒸蒸日上,沈氏钱庄的字号,已经被架空的只剩个空壳,票号倒闭,那是分分秒秒的事,听说如今皇帝有意恢复她父亲的名誉,并复原旧产,但她父亲竟坚辞不受,沈远伯伯说她的父亲是“别有打算”。 但沈远伯伯说当日她父亲在北地一线发展出的跨域的贸易,丢掉实在可惜,自从沈家产业被没收之后,这些线路都收缩了,如今亦被当年不如沈氏的商号替了去,实在是,可惜的很。沈远伯伯在商言商,看重的不止是那巨大的利润,更是声名和规模,作为此道中的有志之士,谁愿意看到这种局面呢? 所以沈娇娇的北货生意原本就需要走关外的,在大都更听了沈远伯伯之言,就更定了要重走沈氏商号当年旧路的想法。 原本她只是扬州城里的一个娇小姐,对于父亲的产业到底有多大,除了她家几重宅子,及偶然见到的账本上的几个数字之外,并无别的概念,如今她亲自经营,南来北往,识见大增,才知道当日的“沈氏”,是何等的规模,如今她虽不能望其项背,但也期望别差太远。 因此这北上的事本来应是周璋去的,她却打算同去,昨晚就说好了,沈远伯伯因还有个沈氏钱庄副掌柜的身份,不便同去,只给了她两个当年曾同他同走关外的老人,可做路途指引。 周璋只带赵其籍,沈娇娇原本打算带岳观的,可岳观竟然辞工不干了,沈贵又是恒源号的掌柜,也不便离开,因此她只带日常使熟了的几个大伙计,并一名叫“王芸”的家人,这家人是江陵舅舅家送她的,原是给她看家护院的,身有武艺。 计划已定,昨晚打算带出关的货物早就都点好了,本也是沈娇娇从南一路带来的,卸下了一小半在恒源号卖,大半出关。昨晚她和周璋也是在说这件事,周璋去见的客商,有两家就是要同他们一道走的,为的是人多安全,她们也是为了赶这两家的时间,因此今日就一同启程。 说不辛苦,那是假的,沈娇娇自从一脚踏进了这一行,就没清闲过。 此时她踏上了软鞋,站到了地上,晨衣滑下来,露出玉罗的睡服,她最后回头看了崔朔一眼。 崔朔坐在帐内,长发披肩,衣衫微乱,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 …… …… 沈娇娇一个人出来吃早饭,她的习惯是洗漱完吃过早饭之后才正经的穿衣服,但今日时间急,她出了寝室就命海棠玉兰等人给她穿了大衣裳,匆匆忙忙的吃了两口早饭,就叫王芸等人备车出门。 乳母等人昨晚才知道沈娇娇要出关几日的事,此时有些忙,又担心,又见沈娇娇只是一个人出来了,又问姑爷呢,可是还睡着?沈娇娇只含含混混的答应着。 崔朔的反应也有些出乎她的预料。可是她也没有理由昨晚跟他说这事,她的原计划可是跟他一拍两散后,她接着出关,把正事办了,顺便散个心,正是一举两得。 此时她草草吃了口早饭,在晨光中走出庭院来,一回思最后在寝室内的所见,却又有些觉得自己似乎是做得过分了,似乎有些不忍。 可他是崔朔,他的本名是崔昊,他是很强大的,她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 此时她走出二门来,上了车,放下车帘之后,想了想,又掀起来,对送行的乳母并家下仆妇说:“妈妈,一会儿好好伺候姑爷。”说完,又觉得自己必然是多此一举,崔昊是忙人,今日大概又不高兴,自然不会在这儿久待,应该用不着她的人伺候。 乳母答应了,含泪嘱咐了她和海棠玉兰好多话,沈娇娇的车这才走了,乳母含泪目送,仿佛生离死别。 七八个家人并乳母站在门首直到沈娇娇的车看不见了,这才准备转回。 但甫一转身,却见留在后舍的梅花儿和玉竹匆匆跑了出来,一脸惊慌,急急地对乳母孙李氏道:“李妈妈,你快去看看,姑爷、姑爷他又吐血了!” …… 第48章 侍药 沈娇娇是在出城的路上被追回来的。 其时她在车上,正跟海棠玉兰对坐,乳母派来的人将她的车队从中拦下,告诉了她崔朔在宅中吐血的消息,并转达了乳母的话,请她“转回”。 沈娇娇当时手里拿着一小块南玉,正在看成色,一不小心将玉啪叽掉到了车内的地板上,又滚滚摔到了地下,玉从来都是质地坚硬的,这一块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掉到地上,竟然碎了,这令沈娇娇一惊,心中瞬间起了不好的联想。当时她从车内走出来,迈步下车,又收回步子,又迈步,看着地上的碎玉,最终还是一步跨下了车。 当时前面的商队已经往前去了,只有周璋和赵其籍等人的车离她并不远,周璋也停车,走了过来。 沈娇娇当时比较乱,第一次乱规矩,伸手抓住了周璋的胳膊,道:“周璋,怎么办?我得先回一趟紫堂街。” 周璋见她面色比较乱,又见有两个紫堂街的人在跟前站着,就问是出了什么事。两个家人如实又告诉一遍,周璋听了,微微一愣,末了,他垂下目光,对沈娇娇道:“既是崔相抱恙,你且先回。北关的事,我自会料理。”说着,微微背转了身去。 沈娇娇诧异,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地上的碎玉,再看看两家人喘息未定的面色,最终抬腿又上了车子,上车后犹嘱咐周璋道:“你到北关,万事小心。”周璋回身对她点点头。这里车夫将马一带,马车叉出大队,就复往内城的方向转去。 两个家人跟随,见她的车去了,周璋才复全然转过身来,望着她的车远去的背影,凝然出神。 齐老在桃园的铺子里没有跟来,他身边只有账房赵其籍,赵其籍站在一旁,瞧了瞧他,就低声道:“大公子,俗话说‘穷不和富斗,民不和官争’,沈家小姐又是那一位的人,咱们切莫惹火烧自身——” 周璋又看了看那远去的一点影子,微微垂头,拨了拨脚前的石子儿对赵其籍道:“赵先生,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了……” “想来,大约是相处日久,真假难分,我有些……入戏太深吧……”他说。说完,他猛一转身,就大步的复回了他的车上。 …… 沈娇娇在车上,又转回紫堂街,在车内,她回思早上走时的情景,觉得并没有很惹崔朔生气,又回思这前后几日——总共也没几日,虽然,果然都是在让崔朔不高兴,但人也不能一不高兴就吐血。早上时明明他还好好的,还有心情和力气戏弄自己——脑子一转,又想起当日在扬州老教场时的情景来,当时他吐那口血,场面挺吓人的,当时他那苍白的脸色,冷凝的冰一样的气息,令她印象深刻,以至于她一直以为他是急痛攻心,可是今日,并没有什么痛来刺激他,他又这样,莫非身有疾患? 如果他真的是身有痼疾,如果他这是病了,如果他——沈娇娇越想越往不好处走,她不自觉的绞着手,心绪蓦然烦乱。 她在车上这样一言不发,面色难看,海棠就替她催促车夫“快点”,急匆匆的,又赶回了紫堂街。 车一到紫堂街的宅子门前,却见宅门前挤挤拥拥的都是车马人丛,人语乱纷纷的,许多人在低声谈讲。沈娇娇一见,面色更不好了三分,心中更有许多不好的胡猜乱拟。海棠玉兰也紧张的从窗纱内看着外面,幸而细看之下,认出了一些官员的服色,知道这大约多是一些官——可是官为什么来,一样让人惊疑,是来见崔朔,还是崔朔……? 沈娇娇隔着车帘,只命车夫:“再快点。” 门首有站着的留守家人,看到沈娇娇的车来,从人丛中挤过来,给她趟出一条道儿来,将她的车直接拉入了内院。 进入庭中,就清净多了,沈娇娇在二门外就下了车,带着玉兰海棠急匆匆的往里走,一边问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怎的这里这么些人?” 家里人小跑着跟着,以为沈娇娇是不满意大门首停了那么些车马,边跑边道:“那些都是来看姑爷、来看相爷的官儿,从早上起,来了好几起了呢!” 好几起?!这么严重?!沈娇娇的心一颤,莫名停下步子,抓住这家人的胳膊道:“你、你说什么?为何来看姑爷,姑爷如今、如今是什么模样?” 家人被她抓的胳膊一疼,忍着痛,微微咧嘴道:“大大小姐,他们为啥来,我哪儿知道,姑爷、还在内宅躺着呢,从今早就没出来过,是什么病我也不晓得。” 沈娇娇放开了他的胳膊,一颗心急一阵缓一阵,乱糟糟地继续往里走。一边又道:“李妈妈呢?”乳母孙李氏总该知道明细的。 家人就又回说:“在后宅呢,好些大夫也在后宅——”他后面的话想说:“大小姐您要不要避一避?”但沈娇娇已经三脚两步跨进后院了。 穿过中院的时候,看到中厅之上坐着两位相貌堂堂,十分巍然的官服男子,身后都立着公服吏员,大约是在等崔朔?看起来也都有些着急的模样。 沈娇娇一进后院,乳母孙李氏就迎了出来,见到她回来,长舒一口气,先不管别人,就把她拉到一间较封闭的房室内,对她道:“大小姐,往常一些小事,我多不愿多嘴,今儿我可要说说你,你母亲临去之前,再三再四的交代我,要我照顾你,我今日也是失职,瞧我把你照顾得……”说到这里,由急转悲,竟然有些潸然泪下,鼻子一酸,眼中有了泪光。 沈娇娇本正为崔朔的事儿烦乱着,见乳母这般,更不知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她有些慌乱地看着乳母道:“妈妈,他、他到底怎的了?莫不是出了、出了——”她咽了口唾沫,不好的话她还是有些说不出口。 乳母也忙摆摆手,还“呸呸呸”了几声,去一下晦气,抹抹眼睛,这才正色道:“小姐,姑爷是老爷做主给你定的亲事,当日你也是同意的,你两个虽年岁有些差池,可姑爷这等的才貌,配你也是配的过了,眼看咱们沈家遭大难,九死一生,老爷那般才德,却遭受那等污名,沈家万贯家财,几代人的经营,连声响也没听到就没了,不止这些,就连咱们全家的性命,那次也差些不保。而那些时日,多亏了姑爷上下奔走,暗中活动,才使得咱家得以保全。如今他又报了仇,扳倒了杨基,做了宰相,咱们沈氏一门,终于也算苦尽甘来,终身有靠,从此再也不怕有人横加欺辱,你却是因何又和姑爷不睦,屡屡使性,惹得他不高兴,今日,又气得他吐了血,俗语说‘少年吐血,年岁不保’这可是极伤身子的,他是你的姑爷,他的身子也就是你的身子,他伤了,不止是你也伤,便是咱们全家也都伤——老爷如今,已是暮年之人,难道你还想让他带病之身,出来主持家业,支撑偌大局面,保全咱们沈氏一门吗?” 一席话,说得沈娇娇目瞪口呆,竟是哑口无言。 乳母想是憋了很久了,滔滔不绝的又说:“我知你怪姑爷当日不辞而别,到京后又久无信来,可姑爷对我们不是没安排,他在起事之先,就已然安排了人,一有不测便送我们出关避祸他乡,连银钱之类,都已替我们准备好,只是后来没用到罢了。这等的用心,并没有对不住我们,你又为哪般这般使性,弄得你们夫妻如此失和?你这等的作为,便是老爷知道了,也必然不依!” 乳母终于使出了杀手锏,对沈娇娇最有力的武器——沈老爷。 沈娇娇挨训,默然垂头的听着。 乳母说的这些,都是她之前不知道的,她所知道和关注的,一直是崔朔对不起她的地方,如今乳母这么一数落,竟让人觉得崔朔对得起她的地方,压倒性的胜过了对不起她的地方,她如此对待崔朔,显得是那样的心胸狭窄,见识浅薄,小肚鸡肠,鸡蛋里挑骨头。 她默默垂首看着脚尖,许久不挨训,她竟有些陌生了,而她自以为自强自立,已然脱离了别人的保护,如今一席话听下来,发觉自己身外依然罩着一层看不见的大网,这网像个天幕,罩的她四方安定,她在这安定的天幕下扑腾了几下,就以为自己是因为会飞了才找到了安全。实则安不安全跟她会不会飞没什么关系。 这一瞬间,她忽然又觉得自己的力量好渺小。 不要说对比崔朔今日的地位和权力,便是对比父亲昔日的王国,那也是她不能望其项背的,父亲的国太大了,不是她这两只小翅膀能罩得住的,而她们家这种身份背景,又怎能如普通百姓一般,以为可以轻松卸下一切,只要愿意,就能心平气和地固守着一隅过平静的日子呢。既然身负盛名,身在浪口风尖,那么普天之下,又有谁可依靠,又有谁有这个能力罩得住这样大的天呢,恐怕,也就只有崔朔了…… 更何况父亲曾经那么地偏向他,那等的看重他——沈娇娇已经忘了自己在门槛上磕出两块疤的事儿了——世事多变,沧海变桑田,如今两人间的纠葛渐多,她已然忘记了自己的初心。 她和乳母在密室对站,长长的一个沉默之后,沈娇娇终于开口,低声道:“他……要不要紧……” 之后沈娇娇就被推入了她和崔朔昨日睡过的卧室。 她来时屋子里的闲杂人等都被清干净了,薄纱的床帐放下来,只有崔朔一个人躺在里面。 沈娇娇走到床帐前,俯身看了看里面的他,见他还是一身晨衣的模样,合目躺着,面色很白。 沈娇娇在床边坐了下来,垂目敛眉。 室内很安静,外面也很安静,宅中有病人,家下人都自觉的放轻了脚步,放低了声音,沈娇娇坐着,感到室内极度的静,几乎听不到崔朔的呼吸声,她自己的倒是听得分明。她微微分开床帐,更近距离的看了看崔朔的面色,又见他嘴唇也比平日苍白了,她想了想,用手先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因为刚从外面进来,手比较凉,又复按在崔朔的额头上,试他的温度。 他的体温也比自己低。 沈娇娇就起身,也不叫丫鬟,自己动手去床边的橱柜里,又拿出一床棉被来——原是等着更冷了,下雪天再加的,吃力的抱出来,又给崔朔加在了身上,两床厚棉被,又担心他刚吐了血会压到他,胸口处只半覆着。 乳母送她进来时再三叮嘱,让她多顺着崔朔,不要再惹崔朔生气,因为大夫说崔朔身有宿疾,原有胃疾,大惊大怒大悲大痛,都容易这般,这是极伤身体的,让家人务必保重,不要再触犯他,要让他情志顺畅,才不会造成大伤。 顺着他,怎么顺着他呢?沈娇娇一想起他生气的模样就害怕,以前是单纯的害怕,后来是又生气也害怕,如今又成了害怕——不过已是另一个原因的害怕。 她给崔朔盖上了被子,不知道有没有作用,自己将手捂暖了一些,又伸进被窝里去试温度,手一伸进去,却碰到了他的手,不由得就摸了摸,这只手老是霸道的擒住、控制她,她还从没主动摸过他的手,如今握一握——握不过来……她就两手伸进去抱着他的一只手,木然呆坐。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玉兰轻轻走进来,捧进一碗药汤来,来到沈娇娇身边悄悄对她说:“该进药了。” 沈娇娇垂着头,正在打盹——这个时间已经是午后一两个时辰的辰光了,这一出弄的她午饭也没吃,一直在房间里坐着。 沈娇娇猛然惊醒,抬起头,见玉兰来,才忙将手从被窝里抽出来,就接过玉兰的药碗,看看帐内,崔朔还未醒,玉兰又轻声道:“哎,外面的那些尚书、侍郎们都急的了不得,姑爷府上的管家一个叫崔成的也来了,都在外院守着。” 沈娇娇听了,才觉出自己闯下了什么样的事,崔朔一躺下,百官都无了首脑。 她端着药碗,看看崔朔睡得似乎正宁静,咬咬嘴唇,就跟玉兰说:“等一等再吃可行么?” 玉兰想了想,道:“是大夫命此时进的,我也不知道……” 沈娇娇又看看帐内,就道:“那你先端着,我去问问看。”就将碗又交给玉兰,她就站起来,起身出了寝室。 及至出来,乳母等人却都不在后堂,都不知在哪个房间里,她总不好直接去见大夫们,在廊下看了看天色,又已经是下半晌的时光了,停了一停,就又往卧室走去,觉得还是让崔朔此时就起来喝了吧,不然这一觉睡到西,岂不是要晨昏颠倒? 一路往回走,因要穿过后院花厅后的甬道,却听那花厅里似乎有人喁喁的说话声,沈娇娇不经意的听了一耳朵,脚步却停了一停,因为里面除了熟悉的乳母的声音,还有一道有点陌生又有点儿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很柔和,沈娇娇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听过,她想了一想,很快想了起来,想起了昨日在崔朔府见过的,那个风鬟雾鬓的,崔朔的两姨表妹。 原来连她也惊动了,沈娇娇脚步顿了顿,想起寝帐里的人,最终还是提脚,又匆匆地往寝室走去。 第49章 柔情 沈娇娇回到寝室内的时候,玉兰还捧着药碗傻站着。沈娇娇接过碗来,就说:“把他叫起来。” 玉兰就去打开床帐,挂了起来,站在床头唤“姑爷。” 唤了几声,崔朔睫毛动了动,半晌,才慢慢睁开眼睛来。 他一睁开眼,沈娇娇的心就跳了跳,又见他慢慢转睛,向这边望了过来,沈娇娇还不及对上他的目光,就垂了头,垂目搅着手中的药汤。 玉兰站在床前,就问崔朔:“姑爷可要起来?天已不早,大夫说该进药了。” 床上传来微微的动静,半晌,听崔朔道:“扶我起来。”嗓音比之往日,有些沙。 沈娇娇就站起身来,见崔朔已经在起身,玉兰从后面扶了他一把,他坐起来,半靠在床头上,玉兰又给他拿了件大衣,披在身上。 崔朔坐了起来,精神似乎是不大健旺的,他垂首咳了几声,也没有看谁,就问:“外面可有人来?” 沈娇娇一直没说话,此时崔朔问话,她依然没有接话,就还是玉兰回说:“崔管家在外面,还有好些文书吏员,还有好些大人。” 崔朔就道:“叫李芸来。” 李芸,是他目今常使的文书之一。玉兰答应了一声,看看沈娇娇,见她没别的意思,就去了。 她这一出去,房内就剩了沈娇娇和崔朔两个人,室内一下静了下来,沈娇娇垂首搅着药碗,想着乳母的话,越发觉得难以看崔朔。崔朔坐着,也没再说话。 静默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沈娇娇先转过了身来,对崔朔道:“崔朔——崔昊,把药吃了吧。”她想自进都以来,众人都叫他本名了,她既也已知他本名,就也恢复名姓了吧,因此开始叫他崔昊。 崔昊靠坐在床头,一直也没有看她,听了她的话后,静默了一瞬,方听他应道:“嗯。” 一声非常普通的“嗯。”,可听在沈娇娇耳朵里,却觉得全身都松快了些,房间也不再那么过于静。 她就端起药碗,自己试了试温度,舀了一勺递给崔昊喝。 崔昊垂目敛眉,就那么喝了。她再递一匙,他又喝了。就他吃药的这个姿势看,从小那也是被服侍惯的,沈娇娇的匙子递不到合适的地方他绝不张口,到位了,这才喝下。 沈娇娇并不惯服侍人,半碗汤药喂下来,已经累的胳膊酸。玉兰出去,却迟迟没有进来。 剩下半碗,沈娇娇调整了一下姿势,估计要忍着难受继续喂,崔昊却伸手接了过来,说:“我喝了吧。”就自己端着碗,一口气全喝了。 …… 沈娇娇接过空碗,转身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再一回头,却见崔昊已经掀开被子坐起来了,他看起来面色非常的苍白,一碗药下去,面色只微微润泽了一点儿,唇色也不好,沈娇娇见他自己在系身上的宽袍大带,脚在找鞋子,显然是要起身的模样。 沈娇娇就道:“崔昊……你病了,今日莫要出去了吧。”刚刚坐起来尚要求人扶,这会儿站起来出门能行吗? 崔昊只随意的“唔”了一声,系带的手不停,宽袍被衣带松散的拢住,他就从脚踏上站起身来,沈娇娇见他站起身子人微微晃了晃,下意识的去扶,崔昊却正一步跨下来,没站稳,靠在了沈娇娇身上,两个人一个后退一个往前,就撞到了床前的大紫檀木屏风衣架上,崔昊伸手撑了一下屏风,一手揽住了沈娇娇的腰,沈娇娇两手都撑着崔昊的腰,紧紧地扶着他。 幸而紫檀木屏风架子是比较大而重的,两人靠在上面,沈娇娇以为崔昊是站不住,一直紧扶着他的腰,一边道:“崔朔,崔昊,你还是、回去躺着吧!” 崔昊不答,靠在屏风架子上也不动,沈娇娇跟他贴在一起,闻着他身上的药气和他的气息,慢慢又觉得崔昊搂着自己的手臂在收紧,还未等她仔细分辨,崔昊已经垂头,忽然垂首在她颈边很沙哑的道:“怎么……又回来了?嗯?” …… 沈娇娇扶着他的手臂就一松,崔昊一俯身,她眼前的世界就几乎全部被他罩住,变成了近乎全黑的,只看到屏风上一只风流的牡丹花的影子,崔昊就是有这种本事,极具侵略性的,沾染到哪里就侵略到哪里,除非他不愿意。沈娇娇被他的气息压迫着,心跳开始加快,她喘了一口气,却想不出答话。 崔昊的手臂就松了松,松松的圈住她的腰身,在她耳边又道:“明日,还走么?” …… 沈娇娇动了动,更低了头,但因为两人的站姿,看着倒像她更往他怀里更扎深了一些似的,低声道:“不走。” 崔昊的脸颊就往她颈项里又更埋的深了些,又道:“后日,走么?” 沈娇娇的脸不禁红了,非常的红,她跟崔昊在一起也有些时日了,不同的事也做过一些,可似乎都没这么脸红过,大概那时她关注的事都在别的地方。今日他不过在她耳边问了两句话,她的脸就红成了这样,她也不明白是为甚么,她咬着唇,微微转头,瞅着脸前的那朵牡丹,又道:“不走……” 但崔昊竟然还有后文,他将手臂收了收,头在她颈项里埋得更深了些,又来了一句:“大后日呢……” “……” 沈娇娇都要仰头了,只是还没等她扬起头来,脖颈里忽然被烫了一下,是崔昊的唇落了下来。沈娇娇瞬间一颤,下意识的往他怀里更深处躲了躲,因为没有别处可躲。低声道:“崔、崔朔,别闹。”一急还是会叫崔朔。 崔昊就在她头顶笑了笑,垂首看埋在怀里的人,她两颊红得像柿子,仿佛连整个人都变红了,不由得又由爱生怜,待要怎么样,这又是白日,且今日虽是沐日,却还有些事要处置,他垂首看着她,没想到眼睛一闭一睁之间,她又回来了,他不自觉的抬起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腰上,但想到外面的事,手又迟疑起来,只微微地揉着她,揉了一会儿,大概终是正事要紧,微微叹了口气,就彻底放开她,转身匆匆欲往外面去。 沈娇娇忽然被释放,看着他衣衫落拓的背影,却忽然想起了夹道里那道声音,那个风鬟雾鬓的身影——她也在这里的。想到这里,在她管住自己的心之前,她已经疾走一步,追着崔昊道:“崔朔,你等等——”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第50章 消息 崔昊被她拉住了衣袖,微微站住,回首问她道:“何事?” 崔昊回首一望,那样貌还是十分惊艳的,往日沈娇娇只顾跟他赌气,从不曾好好留意,今日一拉他,他一回头,两人近在咫尺,那张清华尊贵的脸就在眼前,令沈娇娇有瞬间的怔忪,不由得想起当年初次看到的他的画像的事,她总觉得崔昊跟那张画像不大像,此时这一看,才觉真是十分的像。 她第一次主动拉住他,不由得也有些呆,咽了口唾沫,方道:“崔昊,今日你勿要出去了吧——你病着。”补充了一句。 崔昊就打量了打量她,不知道是不能接受她突然的体贴,还是心有疑心,沈娇娇知道他的敏锐,怕被他知道真相,看穿心思,但更不想他出去,想了想,她忽然就下了一个狠心,忽然贴上他,伸出双臂,圈住了他的脖子,然后踮起脚尖,凑上去,亲上了他的唇。 …… …… …… 多少次的静默也赶不上这次室内突然降临的诡异安静,沈娇娇豁出去了脸面,圈着崔昊的脖子,柔软的嘴唇贴上他棱角分明好看的唇,在他唇上左边贴贴、右边贴贴,尽自己所能的吻他——在她看来,能留下他使他不出这个房间的,大概也只有这一个法子。 崔昊猛然被吻,僵立着,那双清潭一样锋锐渊沉的眸子有些迷茫,然而沈娇娇做出了这样大胆的举动,她自己也紧张的很,气息都失去了规律,吻了他一圈,喘了一口气,竟然又对他说:“你、你别出去了……” …… …… 这样气息紊乱的在一个男人唇边说这样的话,又干了那样的事,太有歧义了…… 然而脑子已经短路的沈娇娇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下一刻,她就被崔昊猛然扣住腰,压在了门边。 门边是个矮柜,沈娇娇就被崔昊猛然压在了矮柜上,矮柜只有半人高,沈娇娇受压之下忙将两手向后撑在柜子上,感到崔昊的身子像块炭,紧紧的压住了她,崔朔的气息也像火,他的面目忽然变红,那双黑眼睛里像冒着火,他压着她,两手撑在柜子边上,像要把她折断在柜子上,他在她露出的半截白嫩的脖颈里亲了一口,道:“留我下来……做什么……”嗓音几乎是全哑的。 沈娇娇被他的状态吓到了,她这样挺着身子,又觉得难为情,忙道:“哎、我、我只是说你得养病!” 崔昊已经在揉着她,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看着她脸上一脸的难为情,他的唇在她嘴角、颈子里烫了几下,喘息也开始紊乱起来,“我留下……可不是为做这个的……”他在她身上低低的说,压住她,手已经在解她的大衣裳颈下的纽扣。 沈娇娇急了,知道崔朔是个不要脸的,也不管有人没人,在这件事上只凭他自己高兴,全然当周围的人都是瞎子,她开始着急起来,一边两手握住领口,一边紫红了脸对他道:“崔朔!你再这样我恼了!” 崔昊笑一笑,就放开了她的领口,但却又掀开了她的衣襟…… …… 两人正在这矮柜上挣扎着,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故意放重了的脚步声,知礼的大丫鬟的分寸,还未到隔断内外间的门帘下,就已经禀报道:“小姐、姑爷,李文书在外面候着了。” 是玉兰回来了,崔昊一僵,像块炙炭一样的压在她身上,却不得不收回了手,面露悻悻之色。这个空儿,沈娇娇已经挣开了他,跑了。 ——这卧室里也没地方跑,外面有玉兰和李文书,她乱糟糟的也不方便出去,幸而这卧房更里面的内间有个偏门,她就匆匆进了这个偏门,从这偏门里走了,同时十分庆幸沈伯家的房间是这样设计的。 崔相爷见她走了,也就整整衣衫,却没有立即就出去见李文书,而是在内室又坐了一会儿,这才掀开帘子,来到外间。 外间,玉兰和海棠都在,李文书抱着一大摞书折站在当地。 崔昊走出来,尽管已经整理过衣衫,但眼角眉梢的红润之色却还没消退,那种寻欢未遂的气息尚未全然收敛,几个人都不敢看他,都垂着头。崔昊命玉兰和海棠下去,就在外间坐下来,就开始与李文书谈话。 年轻的李文书低着头,这样的谈话进行了小半个时辰,李文书出去。少顷又有几人进来,依然是谈话,这些人走了,又有一批人,这样一直谈到暮色四合,都掌上灯来了,这一起一起的人才散尽了,崔昊手边的折子,也摞了又摞,又是很好的一大摞,期间他又进了一次药,倒是一直听了沈娇娇的话,没有出这卧房半步。 到了晚上,以为正事已经都完了,却依然不断的有人来,这次是来探病的百官同僚,又是一起接一起,宫里也送来了慰问之物,宣德皇帝还指定派来了两个太医,命崔昊好生医治,擅加保养,勿要因国事伤了身体。 崔昊谢过了,笑一笑,才想起真正伤他身体的“罪魁祸首”,这半个下午了都没有见到,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 沈娇娇从偏室出来,理好了仪容,喘息尚未定,欲去花厅看乳母,并见一见王小姐,但等她走到后堂时,却见乳母已经在后堂里坐着了,桌子上放了许多的礼盒补品,沈娇娇问了乳母,确认那会儿在花厅说话的果然是那位王小姐,而她这会儿已经回去了。 乳母见她来,面目上有些红润未褪,虽然沈娇娇已经长大了,再有两三个月过了年也有十七岁了,但自小带大的孩子,总还觉得她未长大,又觉得那会儿在小室说她,说的过于严厉了些——她到底是个姑娘,又还年纪小,又从小没了娘,这些时日又经历了这么些为难的事,因此慈爱之心更胜于平日,沈娇娇在她身边坐下,她便将她拉到怀里,抚摸着她的脖颈道:“娇儿,跟姑爷可和解了么?” 沈娇娇趴在乳母怀里,想着刚刚跟崔昊的所为,有没有和解她说不上来,但她已经是退步了,因此默然无语,又怕乳母再说她,因此只微微点点头,乳母看起来很满意,她叹了口气,摩挲着她的脖子又道:“娇儿,男子汉家有时就像孩子,要靠哄,哄人不丢人,也不丢咱大小姐的架子,这点你可一定要听我的话。你这个姑爷从小那是金尊玉贵的长大的,如今又是这样的名位,这普天下想扒住他的人多了,难得他在这方面未有三心二意,你可别给他这个机会。” 一番话,说得沈娇娇脊梁骨又一僵,她从乳母的怀里抬起头来,道:“妈妈,是谁在做这个、‘机会’?” 乳母闻言,见她在这方面倒还不是个木头,就放心了不少,给她捋了捋头发道:“适才来的那个王小姐、姑爷的表妹……我瞧着她的心肠,可是上心的很。” 沈娇娇就垂下了眼睛,有点儿蔫,乳母摸摸她的发,忙又道:“你也莫急,你不愿住相府,先在这宅里住,我原是不赞成的,怕你给人家钻了空子,如今看来,姑爷日日的跟着在这里住,这倒是个正确的路,所谓‘见面三分情’,他两人见不上面,那位小姐便是有心,也少些机会——” 沈娇娇深吸了一口气,她觉得乳母是上天派来专门惩罚她的——既是帮着她的又是惩罚她的。本来她被崔昊缠着,已经不大想王小姐这件事了,此时乳母这一席话,简直更胜当初,想想当初她未来大都时,他两个天天住在相府,想想王小姐如今,依然住在相府,想想崔昊小时候,还是跟她住在相府。 沈娇娇黑着脸出去了。 她倒不是找王小姐去怎样怎样去了,而是人的本能,在一个地方受了刺激,就想换个地方透口气,她决定去铺子里做会儿事。 恒源号里积压的货被周璋带出去了大半,沈贵的脸色此时再看,就好了许多——不再是急的火上房一般的了。虽然现钱依然不多,也不止是恒源号里现钱不多,便是其他州的分号,现钱也是可着帽子做的一般,一下铺开这样大的规模,沈娇娇和周璋的那十万钱,都消耗在店铺、货品、人员、运输等事项上,可以说是卖了豆腐的钱买豆子,对于生意人来说,不论什么样的生意,希望的都是转得快,利润再大的东西,卖不掉也是死物,生不了财。因此沈娇娇断然决定出血求生,欲低价先占行市。 可是大都的宝玩行业却是有商会的,商会中立有规矩,定价是有协议的,所有本行的商铺都要依协议而行,若有违约者,不但会受到其他同行挤兑,还要按照协议赔款。 开始时沈贵以暗度陈仓之策偷偷以沈娇娇授意的价格发了两批货,却因用人不当走了风,因此遭到了同行的一致诘难,因恒源号是新来的,又铺面格局大,同行中做的最好的两三家商号早就看不惯,趁着这个机会,将恒源号好一顿挤兑,甚至找了人来商号内闹事,差点儿打起来,当时若不是沈远伯伯正好来瞧沈贵,救下了当时的场子,恒源号差些就毁在了那一出上。 就这样,沈贵在那场争执中,额头上还挂了点儿彩。这也是沈娇娇匆匆来大都的原因之一。 目今恒源号重新与各家协定了定价,在沈远伯伯的从中斡旋下,违约赔款的事就算了,恒源号的货只比别家定价提高了一成,算是让利于同行以赔罪。 新号的生意本来就比不上其他商号,定价再提的高,自然更加门可罗雀,沈贵看着积压的货,年纪轻轻的差点儿急出了白发,所以沈娇娇和周璋才更看重关外的旧路。 如今周璋和王芸及另外两家商队带着货去了,沈娇娇和沈贵坐在恒源号盘货,商议怎样使铺子里的货走得快一些,一边心里也很担心北边的事,毕竟是出关,大川大河的,她非常担心那些货会有什么事,也担心人,就差学着那些迷信的同行一样,也在店里供个神每日烧香了。 可能人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她和沈贵正这样谈讲着,隔壁有做字画生意的主人,一个姓刘的,逛进来找沈贵闲聊,见沈娇娇也在,知道她才是这恒源号的所有者,便也坐着谈了几句,却是告诉她说:“听说宝号的人同荀、冯两家今儿去了北边,我也是走那一路的,今儿下午我有些伙计回来了,倒是告诉我一个消息,说北边目今已是不大太平,尤其那个乌桓国,老王去世,儿子们争位,打打杀杀的,正乱成一锅粥呢!” ……沈娇娇愣在当地,正在这时,忽然见紫堂街的家人进来了两个,见她在客位里坐,都快快的走过来,躬身说:“大小姐,相爷着我们来,请小姐回家——” …… 第51章 欢`会 崔昊派人来请沈娇娇回家,等沈娇娇回到家的时候,崔昊却已经不在了,被宣德皇帝召进宫里去,据说有要事商议。 沈娇娇和乳母等人吃了个便饭,便胡乱睡下,临出恒源号之前,她修书一封,着人去追周璋,告知北关变乱的新消息,让他早作准备。 周璋带出去的那批货十分贵重,从价值上来说,抵得上他们小半片的商铺,因此沈娇娇人虽然睡下了,却辗转反侧,有些不能成眠。 她想到了在扬州城里的生活,想到了自己家的一落千丈,想到了父亲的病,想到了北关周璋一人北上的凶险,竟有种茕茕孑立,存亡未保之感,这样乱七八糟的想着,当日在桃园避难时的生活又涌上心头,在桃园时,那般艰难,但奇怪的是,她竟然一直没有落难的感觉,更没有流离之感,那时她每日在借住的宅子里,不是跟崔昊斗气,就是和他斗法,那是何等艰难和落魄的生活啊,可她日日的和他独守,竟然没觉得寂寞,也没觉得世事不保。反而是在他离开桃园之后,她的生活又一次流进动荡,尽管这动荡表面看起来像她自找的,但人就这么奇怪,那段时间,她就是一下觉得心里没了底,仿佛一片青天一下被揭掉了的感觉,风风雨雨,她都没了遮挡。 这样想着,如今这片“青天”又回来了,似乎又一次近在咫尺,但她又有安全感了吗?这样乱如麻的想着,她裹紧了锦被,在静夜中沉沉沉入梦乡。 后半夜时分,她忽然醒了。 她是被一个人压醒的,呼吸都有些困难,醒来的时候,清冷的月色中,感到有个人影压在自己身上,她用力喘了口气,朦胧睁眼,其实也看不清什么,但那气息和那人正在做的事却让她熟悉,身上的人影正埋首在她的身前,随着对方的温柔爱`抚,她浑身都不能自控起来,在黑夜里忍不住出声,推着身上的人道:“别、别这样……” 身上的人自然是不听她的话的,火热的唇`舌不断的纠缠着她,烫的人都快化了,沈娇娇月信比较短,今日已是第五日,基本已经没了,但也还是不算适应,她拧着身子,不断的挺起身来,说:“哎,你、你停下……” 身上的人果然停了下来,但也只是半停住,随着一点火石的声响,眼前亮起烛火的光芒,崔昊点着了灯。烛光下,更见一室旖旎,沈娇娇不知道崔昊是何时回来的,何时上的床。 灯火点燃,崔昊半覆在她身边,烛光下,他长发如瀑,月白的素衫衬的他容颜耀眼的简直夺人魂魄,他将她的睡裙推上去,手握住她雪白的腿弯,圈在自己腰上,灯光下,两人的发纠缠在一起,崔昊的眼睛黑极了,仿佛最纯净的天幕的颜色,转头之间,又仿佛倾泻了一天的银河,他俯身吻住她的唇,手指和她十指交叉,仿佛是无尽的吻,沈娇娇在这样的亲吻中,神魂全都涣散软化,崔昊强大的气息包裹着她,他撑在她的上空,就像她的一片天,足以遮盖住她的一片强大的天,沈娇娇在昏沉中,被崔昊吻晕了大概,呢喃着竟然叫他的名字:“崔朔……” 然后她就被人半抬了起来,崔昊就着她圈在他腰上的姿势,抱着她半坐起来,一室的旖旎中,他搂着她,在她耳边柔声道:“娇娇……今晚行不行……” 崔昊的声音实在太温柔了,沈娇娇本来是想说“不行”的,可在他这样温柔的声音,呢喃一样的软语中,那个“不”字竟然一直说不出口,她伏在他胸口一直不说话,崔昊垂首看着她,就又开始吻她,一直吻的她又嘤咛出声,整个人都软了,崔昊才又在她耳边问:“好娇娇,行么……” 沈娇娇咬牙点了点头,终是不得不说了一个“嗯”字。 下一刻,她就人被一下压倒在了衾函内。 外面似乎起了风,嗖嗖的寒风声吹动窗棂窗纸,一点微红的室内,寝帐内罗帐透光,沈娇娇感到自己将一身的汗水都流尽了。 无止境的孟浪对待不知什么时候才终止的,沈娇娇在疲累中浑身汗水的躺在男人怀里,感到崔昊将自己的腰都快勒断了,等他将自己又一次送上高峰的时候,承接雨露的滚烫感觉让她浑身痉挛的窝在他的怀里,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崔昊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夜已经很深了,他并无意去洗浴,就那样将锦被拉上来,盖住两人,他将怀中人往怀抱深处裹了又裹,身体尚在她的身体里未全然退出,他亲着她的柔软的唇和耳垂,在她耳边低低的道:“娇娇,我的好人儿,我、我好爱你……” 然而沈娇娇已经因疲累至极昏睡过去了,崔昊的柔情告白她并没有听到…… 崔昊看了看她的娇颜,也就只有苦笑了笑,然而还有些舍不得睡,在快灭了的烛光下瞧着她,唇忍不住又在她的眉毛鼻子眼睛上印过,手在锦被下,在那具柔嫩起伏的身体上一滑过,身体不由得又起了反应,他看了看她的睡颜,难耐的动了动身体,最终,还是怜惜她年少的心占了上风,他只在她唇上狠狠的吮了一圈,就这样搂着她,吹熄了烛,也沉沉入睡。 一夜无梦,第二日日上三竿之时,沈娇娇方醒来。 醒来时,崔昊已经不在了。 沈娇娇茫然的睁了半日眼睛,才约略记起昨夜的事来,一转动,只感到浑身酸软,身体触到锦被,又感到自己身上什么也没穿,在日光中,脸就热了起来。她将脸埋在枕头间,本是想挣扎着起来的,却一不小心又沉沉睡去了。 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的辰光了。 海棠和玉兰服侍她起来。 她下地第一句话就是问:“姑爷呢?”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姑爷在她这里,向来是排在至少第二位,第一位她向来是问她的铺子里的事。两个大丫头就对视了一眼,海棠告诉她道:“姑爷早朝还未回来——” 沈娇娇就起来,心中想到崔昊昨日吐血,晚上也是在宫中至晚方回,回来又……今早又不知什么时辰就又去早朝,这样身体吃得消吗? 她微皱眉头,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今日她穿着一身月黄底色缠枝花纹的秋服,比之平日为了出门办事穿的刻意庄重的深色大衣服,这样的装束才符合她的年纪,只是比起她的身份,偏娇俏了一些,许久不穿这样的衣服,倒是有些不适应,沈娇娇身体不太适,扶着丫鬟的手来到门首廊下,见今日还是个好天气,暖洋洋的日色穿透云层,照进这庭院,庭院中几株芭蕉虽然不是盛夏的冉冉模样,倒衬的旁边几株忍冬的花木格外有神。 沈娇娇站着,正准备稍稍散散就去后堂吃饭,再去铺子里,却见梅花儿一路小跑着跑来,双手捧着一个书简,来到廊下,递给沈娇娇道:“大小姐,相爷着人从宫里送回来了这个,让大小姐看信——” “信”?沈娇娇一愣,松开海棠的胳膊,就将那书简接在了手里。 第52章 等你 沈娇娇在廊下看信,日光下,那月黄的纸签展开来,是崔昊那把遒劲端雅的字体,看那书简的样式规格,就是外廷拟折子用的,崔昊竟然拿它来写了信,信上的内容也不多,头一句是:“西城菊花开”西城菊花开,他说那里的菊花艳冠天下,建议她去赏花。带上他的管家……第二句是:“周璋之事,吾来处置。”让她“勿要多虑”。 最末还有单独的一句:“日暮待吾归。” 除了这简单的几句话,落款什么的什么也没有,但单凭这语气,也可知是崔昊的信。沈娇娇看着信,脸在微风中红了,他说周璋的事他来处置,是指的出关后的事吗?还叫她“勿要多虑”,那是要往好的方面处置了?他尚未做什么,只是这样一句话,她竟就觉得心中一定,不知从何时起,这样的信任他了。他向来是不大管她外面的事的,她的事,不过是小打小闹的微末之事,至少在她觉来,在他这里的分量应该是这样,而她平日又说过叫他不许插手她的外事的话,因此他一向是连过问都不曾过问的。 今日她遇到难处,他才说了这样的话,又可知他对她的事不是不清楚的,只是不过问尔。 周璋那里的情形到底怎么样,需不需要这样的帮助,她也不是很清楚,大都地处北地,商队出关仅需两三天的路程,今日这个时候,基本已经快到关口了,让他回来,似乎是个较保险的办法,她的信里也是这样说的,但回来又未免前功尽弃,新的生意,未免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她站在廊下沉思了许久,方扶着丫鬟的手去后堂吃饭。 她吃饭的这个点儿不早不晚的,已经和谁都凑不上了,厨下只给她另外做的,她一个人吃,乳母孙李氏自来了大都,就有些水土不服,天冷了,又老害腰腿疼,但听说沈娇娇起来了,也还是过来看了看她,见她安然无恙,除了面上有点儿倦怠之色,也就放心,又让厨房晚上炖燕窝炖血燕的给她和姑爷都补补…… 沈娇娇吃完饭,大夫例行的来给乳母看病,沈娇娇陪在一边,等看完病开完方送走了大夫,沈娇娇按照大夫嘱咐的,亲自给乳母贴上膏药,看她上床躺着了,这才出了后院。 沈娇娇出门,依然先去恒源号,若在往日,她定是要在铺子里待一天半天的,但想着袖子中的那封信,想着那句“西城菊花开”,她在恒源号里坐了一坐,与沈贵聊了一会儿,见无异常之事,就起身同丫头们出来了,果然带着崔昊的管家崔成,沈娇娇坐上车,真个就往西城来。 崔成扶着车,一路慢慢告诉她许多崔昊小时候的事,跟她说这大都内好玩的好吃的,没有人比崔昊更知道的,这西城菊花园,那也是有名的,不过这样的名园一天也逛不完,且一个人来逛有些没意思,如果和崔昊来逛是最好的,因为菊花的花名、来历、名位等等,没有人比他更如数家珍的。 “公子爷随老相爷,从小儿便是天资过人,咱们崔府就是养相爷的风水,将来夫人生养了小公子,以后定也和老相爷、相爷一样,也得是一代名相呢。”崔成夸起自家人来毫不客气,在这方面的自信和傲气倒和崔昊有几分相似,可见他们一窝子都是这样的。沈娇娇在车内脸红,垂着眼皮想。如今她满耳朵都是崔昊,昨晚的事也历历在心头,她觉得自己八成是疯了,如今不仅与崔昊难舍难分,还竟然因为他信上的一句话,就真个的来了这西城…… 她窝在车上,摸着袖口,听着崔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及至真到了那园子,人却又已经累了…… 而原本强打精神,想好好逛逛的,可是还没开始逛几摊,崔成又在一边忍不住说:这个如果公子爷此时在,他必能讲出它的什么什么来……这个如果相爷也来,一定能分出这个品种的高下,来源的差别……等等等等。 最后,沈娇娇刹住脚儿,叹了口气,命人买了十几盆花儿,放在车上,对崔成道:“那就,改日再来吧……”起身上车,原本身体也还是乏累的,就又原路返回了…… 然而好好的天,也是说变就变,一行人出门看菊花时天还是晴的,等回到恒源号的时候却已经阴了天,而等沈娇娇再回到紫堂街的时候,天则下起了雨来。 花儿从车上取下,被安排在廊下及几个房间里,沈娇娇进房歇了一回,复来到廊下看雨,崔昊出去了一天,这个时辰了竟然还没回来,朝中到底有什么大事呢?她站着,虽然知道他在外面应该不会受委屈,但还是觉得他应该歇一歇的,还是歇一歇的好…… 家下人已经在准备晚饭,后院一片人间烟火的忙碌,沈娇娇站在檐前看雨,她思前想后,思来想去,忽然不愿意和崔昊置气了,觉得也并非不能去崔相府住——既然是正统的夫妻,又是这样的模样,早晚是要去他府中住的,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挣扎的,住在那里,不是和他更近一步了吗? 这样想着,她的脑海中自主的想象了一下两人在崔府的生活场景,竟然——把自己想软了……她连忙摆摆头,心想再这样下去真是要不得,她真是什么都能妥协了。 而到底为什么愿意去相府住,真正底里的原因,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忽然不能让出了。 · 崔昊在出宫的路上,并不知道沈娇娇无需劝说,自动的就愿意跟他回家。他在车上,尚在看书折,宣德皇帝怕他操劳,原本要留他在外廷住下,但崔昊岂能愿意,尽管事务冗杂,依然坚辞了出来,扈从相从,匆匆往紫堂街来、 他看的折子许多是幽州一代的军务信件,边关异动,早在先帝驾崩前后就已有之,只是那时局势未定,杨基并不理会,如今新皇登基,又百废待兴,北地受侵,似乎越加严重。但真正震动朝廷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几日前,乌桓王的第四子血洗王庭,杀了其他的兄弟,成功卫冕,夺得了君位。 乌桓王的第四子,名字还挺汉化,叫“明珠”。可真是一个明珠一样的人物,明珠一样的内在,尽管外表是丑陋。乌桓新王继位,给大周朝也发来了国书,第一个先来向大周朝求娶公主。 第二个,是同大周划定疆域,从这疆域的划定中,宣德皇帝和崔昊都感到一场关于北地的争持即将拉开序幕,因此和崔昊紧急相商。 崔昊看罢那些文书之类的,只说:“此为试意尔。”就建议宣德皇帝挑选合适的公主,遣嫁乌桓,一方面,他却着手开始大力的整顿军务,调整关防,宣德皇帝略有些忧心忡忡的说:“外患尚可虑,孤独怕这内外相连——”说着,向着一个方向点了点,崔昊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他沉吟了一番,便对宣德皇帝说了一个主意,宣德皇帝听了,微微颔首不语。 崔昊出宫,微微的雨气中,他在一个叫玉街的街道命人停车,叫过随从,命他去一家叫“紫堂”的店里买某种某种糕饼,要最新做出来的,热的。他在车里等着。这随从就忙打伞去了。 崔昊在车上,依然在阅书折,耐心十足的等着随从回来。 然而随从尚未回来,却听外面有人禀报道:“相爷,云间小姐来了,她说有事要见相爷——” 第53章 路谒 崔昊正在车上看文书,听到人禀报云间来见,不由得微微一愣,放下书简,微微凝眉,方吩咐道:“请来。”这里他便下得车来,随从撑伞相随,便见云间的车停在不远处,帘幕打开来,妇人扶下王云间来。自从云间回到崔府,崔昊一直忙于政事,连回府都是鲜少的,即使回,也总是扈从如云,官员跟进跟出,匆匆来,匆匆去,两人便是在府内,也几乎并不见面,而在沈娇娇来了大都之后,崔昊就更像从崔府失去了踪影,只有管家崔成等人跑进跑出,不是给崔昊拿衣服,就是取什么物件,引什么官员,崔昊跟长在了那个叫紫堂街的地方一样,云间想见他一面,更是难上加难了。 后来听说他病了,云间去紫堂街见他,又为沈娇娇乳母所阻,这位乳母虽然言语和气,十分慈善,但看得出,她很了解自己对崔昊的心思。然而真正能阻拦住她的,还是她听说沈家小姐又回来了,在卧房相伴崔昊。 无论如何,她是已经知道,崔昊是永远不会原谅她的。 她年少时无知,年少时的作为和选择,伤害了崔家的脸面。崔昊高傲,崔昊目下无尘,崔昊不是窄狭心肠,但崔昊不会随便原谅。 听说当日杨赫去扬州督查水务,曾去见过崔昊,崔昊听闻自己嫁给了杨赫,曾经吐血,他人大概会以为崔昊是因这个消息而吐血,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崔昊对这个消息,早已知晓,而他之所以吐血,真正的底里,乃是为崔氏大族之殇,他却当时年少,不能保全,而五内摧毁,跟她的事,并没有一丝的关系。这正是她的悲哀,却无法怪任何人。 昨日,她听回相府的崔成说北方有变,崔昊正在与皇帝商议遣送公主和亲之事,她问知了那位要和亲的外族之王,知道曾是崔昊年少时游历的乌桓,心中生了一个主意,想以随行人员的身份随那位遣嫁的公主一道去乌桓。从此离开大都,离开大周这崔昊的名字无处不在、遮天蔽日的国土。 而她的身份,虽然是个孀居之妇,作为公主的随行人员,身份还是绰有余裕的,她的母亲,与崔昊的母亲,同为高祖元显皇帝之女乐陵长公主所生,论身份,也是郡主,只是崔昊之母比她的母亲有福气些,嫁给了宰相崔珏,夫妻恩爱,一品诰命,甚至姨母死后,崔丞相也未纳过姬妾,因此崔家只有崔昊一个独子,得夫如此,一生复何求?而她的母亲,仁寿郡主,嫁给的是当年的定远侯幼子,侯门之子不学无术,后来定远侯又因事为先帝所不容,一门零落,她父母具寒微而亡,她这才在幼年被姨母——崔昊之母接进了崔相府养大。尽管如此,她也是侯门之后,郡主之女,论身份,毫不低微的,做随嫁的一个随行人员,够资格了。 她从车上下来,见随从撑着伞,崔昊正站在车边,多日不见,准确的说应是多年不见——当日初回相府时那一见,今日又觉着模糊了,毕竟只是盏茶的功夫,他已然离她而去。今日再见,飘飘的雨丝之中,他穿着朱紫一品的服色,天色略微向晚,朦胧的雨雾的光中,更见他润泽如玉的面目,他是真正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那种天生的凛凛威慑之气,在那高华的眉梢眼角,在那双寒潭一样幽深不见底下的黑眸内,他淡然独立,正微微的望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瞬间,想说的话她忽然一句都说不出来。想做的事,忽然一下又想改变主意。 她走近他,每一步都很艰难,每一步都更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及至走到他的近前,她的容色已经苍白,眼中不自觉的先泛上些泪花,下意识的先叫了一声:“哥哥……” 崔昊的眸光亦微微变动,那晨星一样的微光中,变动的是流逝的年华,又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未见,此时再见,见她比小时是越发的美了,她和他的母亲、姨母本都是一类的长相,最高雅的仕女面相,端庄的鹅蛋脸,美人尖,柳眉凤目,檀口樱唇,挺直的琼鼻,精致的鼻翼,一切,都是无可挑剔的,风鬟雾鬓,杨柳细腰,说倾城之色,也是不过分的。 沈娇娇和她比起来,论容貌气质谈吐,更不必说读书针黹刺绣等事,那都是差远了,可是想起沈娇娇,想起那一抹娇态的横眉立目,想起她的种种,甚至只是想起她的名字,他的心就立即软化了,眼中不自觉的漾出柔柔的柔波来,寒冰之气在他眼中破碎,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男子,面目在一点悠远的神思中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谜一样的笑。 但他随即意识到所对非人,那笑尚未展开也就立即收敛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他的面目依然是高远的轩昂。 他眸光很宽博地望着前方,问道:“云间,到此处找我何事?” 到此处找他何事,这不是最明白的吗,他总不会以为自己就那样的住在相府,看他每日去紫堂街和那个沈家小姐在外住吧? 可是同崔昊说话,是不能说傻话或气话的,更不能以很傻的理由这样——以一个女子的身份迎着他的车驾,将他在半路拦下,而只为说些不着痛痒或者很傻的话。 她望着崔昊,提一提中气,孤注一掷的开口,却因为加重这话的分量而临时改了意思,话出口,成了这样:“哥哥,我听说乌桓王遣人来大周求亲,我、想去——我来找哥哥,是想问一问——能不能,着我去?” 这话的意思很有些歧义了,倒像是她要去和亲乌桓的意思,这样的话说出口,她觉得崔昊必是会受些震动的,至少,他应该会多与她谈几句的。 但崔昊听了只是微微转目,范围小了一点的打量了她一眼,随即依然是宽博的望着前方,慢慢的道:“你想去……乌桓?” 他关注的不是她要去和亲的歧义,而是,“乌桓”。 失望和痛苦令她的面目瞬息一变,嫉妒之心又从这沃土里滋养而生,她咬咬牙,没有意识到自己心中已经生出了一丝恨意,她看着他,淡淡的点点头,说:“对。” 既然已经无法获取,那就只有远离,远离,到一个再也见不到他的地方,但却可以影响他的地方。 可是,“再也见不到”这几个字也令她痛苦,她咬着牙,颤抖着垂下了眼睛。 “那不是适合你的地方。”润泽的雨丝中,她听到他的声音很平淡的说,“你回府吧。”他又对她这样吩咐道。 她抬目,朦胧的泪光中,见有从人近前,抱着几只精致的盒子,递给他看,他马上看了,并不要从人拿着,他亲自接在手里,在朦胧的暮光中,又对她点一点头,从人撑着伞,他随即离去。 扶着王云间的妇人便见她还只顾呆立,便劝道:“夫人,回府吧?天也晚了。” 王云间抬目看了看天色,回府有什么意思呢,那是他的府邸,他在时还有点盼头,他不在,更加冷冷清清,她再住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她想了想,就吩咐道:“暂且不回,今儿进宫给老太后请一请安。” 小时候,她也是常跟着姨母到宫里去的,那时候老太后就挺喜欢她,因为她生的最好,又温柔恬静,后来嫁给杨赫,自然也是常要进宫侍奉的,老太后待她依然不薄,杨基杨赫被诛之后,她又被宣德皇帝恩诏赦免,将她暂时安置在宫中,依然是侍奉太后,因此进出宫门,二十年来,都有点像第二个家门了。 崔昊在车上,见她的车依然往宫门的方向去了,他放下书折,微微沉思,随即唤过一名“齐征”的近侍来,命他去相府告知崔成,请他将崔府在文书街的一栋宅子收拾出来,优加布置,命崔成“择日请云间小姐移步此宅,这宅便送与她。”侍从领命去了。 崔昊又拿起书折,却是过了一会儿才将文字看下去,他自诩不是一个冷情的人,但如果有人一意孤行,那便将失去他的庇护,即使如此,也许会使地下的母亲伤心。 暮雨润泽天地,车子往紫堂街行进的很快,紫堂街沈娇娇暂住的宅子很快在望,崔昊在光线昏蒙的车内闭目,修长的手指抚到身边一摞还有些温热的点心盒子,眉头随即舒展开来,在路上时未能展开的那一点笑,又不知不觉的爬上他的眉梢眼角。 他玉指轻轻的扫了扫盒盖上精致的花纹—— 第54章 雨夜 崔昊一回到宅内,下人们就都退下去了,沈娇娇在紫堂街日常闲坐的后堂里就只剩了她一个人,崔昊竟是自己拿着点心盒子进来,放在桌上,沈娇娇看到他来,刚一站起来,就被他揽到了怀里。 沈娇娇脸红透欲滴,在他怀里道:“叫人看见。”崔昊揽她坐在膝上,看着她羞红的脸,微笑道:“今日你主仆几个在家都做什么了?可有去看花?”旋即看到案头高几上一盆新的绿玉蟹爪,就笑道:“不错,西城可好玩?” 沈娇娇不答,只依然低着头。 崔昊就将案上的点心盒子打开来,里面琳琅满目的是各色精致的糕点,还有些温热的,在烛光下看,好看极了,沈娇娇就抬眼皮看了一眼。 崔昊就拈起一个来,黄金屑一般的一枚甜香的糕点,递给沈娇娇道:“这是‘紫堂’的手艺,你尝尝,应是合你的口味。”金黄的糕上包着素纸,沈娇娇就接了过来,却不像之前一样孩子似的贪吃,拿在手里,先问:“崔昊,朝中是有什么事么,去这样长……”一句话未完,觉得自己说多了,倒像不愿意他久去不归似的,下意识的,咬了一口糕…… 崔昊垂头看着她,那眸光比之以前,更见温柔,见她掩饰性的低头吃糕,越见娇柔,眉眼间忍不住就漾上柔波来,原本外面的事,他是什么也不告诉她的,这也是他的习惯,千头万绪,他只在一个心一个脑中运化,并不需要与别人谈。但今日却也愿意回答她,跟她约略的说两句。 他便略略地讲了一些朝中之事,也让她知道一下如今的情势,末了说:“娇娇,世上的事,变化往往非人力所能掌控,翌日你我若再有分离之日,你一定要信我。知道么。” 话说完,室内的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沈娇娇心中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令她觉得口中的糕有些难以下咽,她艰难的咽下,抬起眼睛对他道:“崔昊,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话音刚落地,崔昊忽然就垂头吻她,黄金屑一样的半块糕掉到了地上,他兴之所动向来是让人措手不及。 沈娇娇在他的吻里喘不过气来,终于不得不推开了他,道:“崔昊,该吃饭了……” 崔昊笑了起来,终于放了她站起来,道:“依你。” “……” 一时到了饭堂,晚饭早已摆好,比平日沈娇娇和乳母等人自吃的时候丰盛的多,乳母特意命厨娘加了菜,有许多大都风味的菜品,有蒲菜,西施舌,干贝之类的,暖意融融的室内摆了满满一桌子,乳母等人也十分关心崔昊去宫中一日才归所为何事,崔昊也约略说了两句,比和沈娇娇说的更简略,只为安定人心。 这晚的晚饭便吃的十分融洽,只要沈娇娇不板着脸了,崔昊的容色也就随着融化了,在家里看,他春风拂面,风度翩翩,只像一个和气的富贵公子,并不到处摆相爷的威严。 一时吃罢了饭,外面雨依然漠漠的下着,天气倒似乎反常的比前些日子暖和一些,崔昊立在廊下看沈娇娇买回来的花儿,海棠玉兰等人簇拥着沈娇娇在一边也看,崔昊果然是懂得多,但也并不炫耀,反而夸沈娇娇挑选的好,去宫中忙了一日的政事,崔昊似乎精神依然不见减少,见长廊夜雨,菊花竞艳,就命人去相府取琴来,让人摆了一张桌子在廊下,他竟很有雅致的对着菊花弹了一曲《长清》。梅花儿奉命在旁边给他点了一炉香,玉兰和海棠、玲珑就将那些糕点盒子又搬了出来,沈娇娇等人在旁边吃糕听琴…… 一曲《长清》一曲《短清》,等崔昊弹完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越来越大了,竟有了瓢泼之势,崔昊就站起来,命人收了琴,外面的雨噼里啪啦的溅进竹帘里来,他就笑着,拖起沈娇娇的手,主仆几人笑着乱纷纷的避进了屋子里。 乳母早就睡下了,玉兰海棠给沈娇娇预备了洗澡水,伺候她洗澡,沈娇娇长发如瀑,坐在浴桶里,听着外面的雨,又想起北关外的周璋等人,以及那大宗的货,货物的出脱需要时间,这里下雨,不知道北关下不下雨,如果未来得及销完货边关就起了战乱?如果北地已经打起来了?她依然神思不宁。但忽然又想到崔昊,崔昊白纸黑字的告诉她周璋之事,他来处置,还让她勿要忧虑。她也许不应该过于忧虑,她也许应该问问他。 但她想想前后的事,知道问周璋,必然要惹崔昊不高兴,崔昊刚吐了血,今日又好容易这样高兴,还是不要问了吧,就相信他,让他来处置吧——或者,明日再问他? 她这样乱纷纷的下着主意,从浴桶里站起来,海棠给她穿上大红绸的睡裙,在炉火旁烤干了身子,这才裹上外衫,被丫鬟送进房里。 房里,崔昊却早已在等着了,他早已换了内室的服色,披着长衫,正坐在灯下执卷,看到沈娇娇来,就站了起来。 丫鬟们只送沈娇娇到内室的帘下就退了出去,下一瞬,沈娇娇就被崔昊拦腰抱了起来。 外面夜雨如瀑,崔昊这晚的温柔热烈更胜昨夜,沈娇娇休养的一天再次涣散,炉火烤干的发再次汗湿,贴在两颊,她在极乐的漩涡里颠沛流离,被崔昊要求着不知换了多少个称呼唤他,终于在他这里通过,在三更多天的时候,浑身汗水的窝在他身下睡去。 一夜风雨如晦,这庭院中有棵巨大的木棉花,风大雨大,半夜时分有根老枝被吹折了,发出了“咔嚓”一声巨大的脆响,沈娇娇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的抱紧怀里人,沉酣中惊醒,一头的热汗,心口跳动的都比往日快些。 身前的身子迅速地醒了,一只手臂圈过她的身体,将她整个地揽在怀里,“是什么声音……”沈娇娇往他怀里更贴近了一些,沙哑着嗓子问。 “勿怕。是树枝折了。”崔昊道,倒像对外面的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似的,实际上是他一直并未睡着,边关异动,远非边关守将上报宣德皇帝的那样简单,新朝初立,多事之秋,一场也许要拉锯数年的大争即将拉开帷幕,他守着沈娇娇,她睡着了,他却并没有睡,合眼是过眼的云烟,十年的变乱,三年牢狱之灾,他亲眼目睹身为贤相的父亲凋零,家人流散,门下百十食客顷刻被清,崔氏几代人培育的士子,干员,亦被鲸吞蚕食,七年流亡,大漠风沙,如今重归故土,再次立于风口浪尖,其中经历,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夜里睡眠向来是很轻的,从不许人近身,这也是当年在沈宅新婚夜,沈娇娇被他推下床的原因,如今时过境迁,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竟然渐渐放松了警惕,夜里不再是那样常常的醒来几次,也不再是一点微弱动静即刻惊醒,大约是和沈娇娇在一起的日子,太普通太平常,每日逗她,太不用花费心机,心思不知不觉的就放松了,如今渐次的搂她在怀,倒是那份警惕又提上了三分——她这般的世事不知,他必得护她周全。 而自从沈老爷拒绝了朝廷发还沈氏的产业,沈氏钱庄地亩等巨大的产业,就分别由沈氏之前几位得力大掌柜分别接手,其中沈氏钱庄这一宗便是沈远继续经营,而所有这些产业所出利润,除了扩大本号之外,每年抽出三成用于利民事业,而这项事业,沈父更让以朝廷的名义来施行,除他本人捐出的这些进项之外,他还出面组织了西南、东南,以及北地部分大商家、商会,也各有出资,为的是前项因杨基之乱政,造成的各项民用不足,百姓困顿,利民事业匮乏。 此项事业乃是官办而商人出资,崔昊早已着户部尚书署理,选用良才,在全国各大州县依本地情形顺次经理。 沈老爷自从病了一场之后,于这生意上的事更加看得开,沈老爷为人胸襟广阔,目光如炬,深知“水满则溢,月圆则亏”的道理,更知道“多藏必厚亡”的亘古真理,对身外之物,已经是云淡风轻的看得开。 而他使往江陵接沈父北归全家团圆的人,亦有回信来,说沈老爷在西南一线,与沈娇娇母舅一族共同经营茶马生意,开拓西南商道,又是做的有滋有味,而将中土大部分的摊子,都交给了当年的旧人署理。只有沈娇娇,唯有的一个蒙在鼓里的人,以为父亲依然卧病,带病之身在江陵母家养病。 沈父之所以不告诉沈娇娇详情,也是因为沈娇娇自小骄纵惯了,如果知道父亲如今又是这般规模,不知又是什么模样,大概是不能自立的,与崔昊使性大概也更加的肆无忌惮,因此沈父自己没有告诉沈娇娇自己目今的详情也就罢了,还让崔昊也“先勿使她知晓”。 崔昊领命,只是没想到沈娇娇就发展成了这个模样…… 北关的商道,崔昊是很清楚的,周璋会去哪里,会经过哪里,甚至何处歇马,何处交货,这些详情底里早在他早年游历漠北的时候就知道的很清楚,只是他是从政的人,向来不涉此道,因此视有如无,如今周璋出北关,带着沈娇娇的一半货,像把她的半个心也带走了,他说过会替她保全,但真正大变来临,他是否还能替她保全,则又是另一说了。 夜雨如瀑,渐至天明,崔昊在天明将明时分才睡了过去,早上雨停之后倒是沈娇娇先醒了过来。 她在清晨的微光里清醒了过来,觉出自己未着寸缕,正紧紧地贴在崔昊怀里,眼前的人双目微阖,那双眼尾微微有点上挑的凤尾眼,即使阖上了,还是轮廓优美的令人赞叹,晨光中,他面如美玉,那双高高的、象征着清华和高傲的长眉有点微皱,玉白宽展的眼皮微微的阖着,他鼻耸天庭,唇的形状优美而坚毅,沈娇娇觉得看过他那么多次,都没有这次清晰。看到他睡着了还微锁的眉头,她忍不住伸手,替他在眉心轻柔的揉了揉。 这一动,崔昊马上就有了知觉,他身体微微动了动,却是下意识的手臂收紧,将她在怀里揽的更紧。 晨光微动,岁月静好,只是岁月的长河是那样的长,而他的人生的长河又是那样的波澜壮阔,她在他的波澜壮阔的长河里,像一叶小小的扁舟,载浮载沉,即将全都凭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