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的重生生活》 第一章 魂归潇湘馆 自从在花园里听了傻大姐的话,黛玉就怔仲起来。她一心念着要去找宝玉问个清楚,可是被这骤至的打击害的神志昏沉,从宝玉的房里回来后,因为紫鹃的一句“到家了”,触动了心伤,一口鲜血吐出来,就栽倒地上去了。 天还微微亮,紫鹃醒了过来。她悉悉索索地披上衣服,一掀帘子,只见黛玉正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姑娘怎么就醒了,可还要再睡一会儿?”紫鹃问。 黛玉回过神来,说道:“不睡了,这就起来。” 紫鹃连忙拢了拢身上的袄子,把熏笼上黛玉的衣服拿了过来。黛玉穿好了衣服,旁边紫鹃已经端来了热水。洗漱完毕,紫鹃看着天色还早,就说: “姑娘不如再歇一歇,这会子时辰尚早,外面还冷呢!” 黛玉看了看天色,果然还早。便说: “你把我平日习字的帖子拿出来。许久不写了,我就在屋里临一篇字吧!” 紫鹃笑道:“写字的帖子可不就在姑娘的书桌上吗?昨个不知姑娘遇到了谁,晚上就写了半宿的帖子,到现在还没收呢!” 黛玉往书桌看去,果然笔墨都还摆着。再一看那纸上写的,不是别的,竟是宝玉悼晴雯的那首《芙蓉女儿诔》。她恍惚记得晴雯已经去了几个月了,这篇字该是那不久,听了宝玉的悼文默出来的,明明早已丢进炭盆焚化了。 她把那几张纸收起来,往砚盘里滴了几滴水,混着剩下的陈墨再磨一回,拿过帖子来,却又觉得奇怪了。明明记得已经临到了末尾,可是帖子只翻到了中间,后面的页都还是簇新的。厚厚的一沓宣纸摞在案上,黛玉翻了翻,却是平日里练笔的诗稿,连大观园里诗社作的诗也都在。 她记得昨日听了傻大姐的话,回来便吐了血,焚了诗稿,烧了帕子。本以为已经死了,谁知道一夜醒来,却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但是自己亲手焚的诗稿,怎么还好端端地放着?黛玉颤声叫了句:“紫鹃!” 紫鹃在外面催促着小厨房熬粥,听见黛玉的声音连忙走了进来。 “你去帮我看看,箱子里的旧帕子还在吗?”黛玉指着箱子,颤颤地说道,手指都在微微地发抖。 紫鹃见黛玉的脸色不如起来的时候平静,连忙顺着她指的方向,打开了那个箱子。 “姑娘要什么样的旧帕子?”紫鹃问道。 “有字的。” 紫鹃知道是题诗的旧帕子,翻出两条来,果然是宝玉差人送来的那两条,回头一看,却见黛玉的脸上变得煞白,身子一软,就要摔倒下去。 “姑娘!”紫鹃唤了一声,连忙抢到前面去,把黛玉扶住了。 黛玉看着紫鹃手里的帕子,喉咙哽的说不出一句话来,两只眼睛泉涌一般地直往外流泪。她扶着紫鹃的手,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朦胧泪眼盯着那两条帕子,只觉得五内俱焚,一颗心仿佛被搅成了碎末,酸涩苦痛都拥堵在了一起。 紫鹃平日里也见了黛玉哭过不少回,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哭法,好像一辈子的眼泪都堵在了这会儿,眼睛都要哭毁了。她连忙柔声安慰。“姑娘可是想家了?” 一提想家,黛玉心里拥堵的情绪一下子找到了缺口,“哇”地一声失声痛哭起来。紫鹃吓了一跳,忙把那两个题字的旧帕子撂在了一旁,准备去拿新帕子来给黛玉拭泪。黛玉正哭得天昏地暗,扶着她的手不放。紫鹃不忍心,于是把自己的帕子取出来,给黛玉拭着眼泪,搜肠刮肚地想着安慰的话。 黛玉一边哭着,一边听着紫鹃断断续续地劝解,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原来自己对宝玉的那般痴情,平日里的委屈,都被紫鹃看在了眼里。她一边哭着,一边觉得心里的拥堵慢慢开始消解了,满心的委屈和难过还在,但已经不像刚才那般难受了。 她接过紫鹃手里的帕子,拭了拭眼泪,一看上面的花样,不是自己平日用的,却是紫鹃的帕子,不禁把它往桌子上一撂,人却破涕笑了。 紫鹃看她缓和了许多,记起方才拿出来的题诗的旧帕子,忙把它们胡乱掖进了衣服里。刚才就是因这东西招惹得狠哭了一回,这要是看见了再哭起来,可就再难哄了。对于黛玉摔她的帕子,倒也不在意,连忙去拿了一条黛玉的干净帕子来,把自己的还拿了回去。 不多会儿,紫鹃又打来了一盆热水。 黛玉重新洗漱了一番,让紫鹃帮她重新通了头,梳了个家常的样子,然后仍然坐回书桌前,提笔蘸着刚磨好的墨,临一篇《楞伽经》。雪燕端了新熬好的燕窝粥来,紫鹃接了过去,隔水温着。她知道黛玉刚刚狠哭了一场,这会儿必然没什么食欲,不如让她先静一静。 黛玉一字一字地临着经文,心无杂念地临完了一篇,只觉得心中的块垒尽去。大约是自己感于白天的所思所想,夜里就做了噩梦吧。她搁下笔,让纸上的墨渍先晾着,起身去洗手,旁边紫鹃把燕窝粥端了出来。黛玉记得这燕窝还是薛宝钗教人送来的,一勺一勺地吃完粥,漱了口,对着镜子看了眼睛旁边的红痕,又取粉来遮掩了一番,于是往贾母那边去。 贾母这边,惜春和探春都在了。黛玉进门给贾母问了安,抬头一看,只有探春惜春两个人,不见迎春在这里。她想了想,想起前几天听说的迎春已经许了人家,这两天就要下定了。这会儿想必是在屋里赶着绣活。听说对方催的甚急,年前就要过门。 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品。黛玉又想起昨晚的梦来,泪光盈盈。她隐约记得仿佛也梦到了迎春的一些事情,有心细想,又觉得自己太过较真了,连梦里的的事情都放在心上。可巧这时候凤辣子一阵风似地进来了。贾母也梳洗好了,吩咐摆饭。凤姐从鸳鸯的手里接过粥,亲自捧给了贾母,又接过筷子,把贾母平日爱吃的可口的小菜各挑了一些,送到了贾母的面前。黛玉和探春惜春也坐下来,虽然各自都在屋里吃了早饭,这会儿也都拿着筷子,陪着贾母再略吃一点。 凤姐这边忙活着照顾贾母,鸳鸯又端了一碗粥给她。五个人一时吃完了,趁着撤盘子的时候,说起话来。 凤姐说道:“真真的那个孙家,今天便要来下定了。听说是个武将,年已三十,又是个舞刀弄棒的武夫。咱们家金枝玉叶一般的小姐,大老爷也忍心往狼窝里送。” 贾母听她说得谐趣,不禁笑了:“哪有你说的那般糟蹋人,她老子看好的,想必不差。” 黛玉一听说迎春将定的那家人果然姓孙,与梦中的恰好对应,心里就疑惑起来。她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细问,于是等到贾母吃完饭漱了口,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告辞出来,与探春惜春一道儿往迎春那里去。 紫菱洲里,迎春果然在赶着绣活。她发鬓微松,眼睛底下暗青一片,眼圈也是红的,显然是没有睡好。旁边小丫头送上来的早饭,也只吃了半碗粥,动了一点小菜。黛玉同探春惜春进来时,她正吩咐着小丫头把早饭撤下去。 因为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司棋被赶了出去,迎春的绣活少不得都得自己来做。底下婆子做的却拿不出手。看见黛玉他们进来,迎春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忙站起来拉着手在屋里说了一番话。黛玉打听道: “新姑爷籍贯何处?名讳是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迎春的两行泪滚滚而下:“听说是大同府的人士,名叫孙绍祖,年近三十了。”黛玉一听了“孙绍祖”三字,就像是一道雷劈在了脑海中,把三魂六魄惊得浑浑噩噩。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张脸却变成了雪白的颜色,颤着声问道: “二姐姐可托宝玉去打听过了,新姑爷的人品如何?” 迎春拿了帕子拭泪,哽咽着说道:“已经托了宝兄弟打听。但只是外面的丫头婆子传来的话说,对方先头是有一个老婆死了的,如今整日和府里上下的丫头们混在一起。” 黛玉听着,愈发和梦里迎春的一席话贴近了。她颤颤地问道:“二姐姐竟没有去求老太太说说情吗?” “先头去求了,”迎春说道,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父亲说那孙绍祖人品才能都是好的,将要补了将军的缺,还说他用了孙家五千两银子。只等成了翁婿,这五千两银子就作罢了。” 五千两银子。 黛玉恍惚记得梦里听过迎春哭诉了一回,正是回门之后说那孙绍祖打骂作践,还要迎春去向贾赦要回那五千两银子。她心里开始半信半疑地相信那个梦了。 黛玉猛地站起身来,说道:“二姐姐好歹再去求一求吧,这个新姑爷嫁不得。”迎春和惜春探春看她,只见神态比刚才大为不同。黛玉一边说,一边就抬脚出了迎春的屋子,也不管回去的路是在哪里,眼前白茫茫似地胡乱往前走去。 第二章 桂花夏家 紫鹃久等黛玉没有回来,出来找去,正看见黛玉在花荫下转着圈,眼睛也像是直的。她连忙唤了声“姑娘”,过去扶住了黛玉的手。 黛玉缓过神来,看见紫鹃,便说:“我们回去吧。” 一面说着,一面认了去潇湘馆的路,抬脚飞快地往前走去。紫鹃早上就见她哭了一回,刚才又像是被魇住了一样,生怕她再有什么不妥,连忙紧跟了上去。 回了潇湘馆,黛玉要了一杯茶来,喝了几口顺顺气,头脑也慢慢清醒过来了。 梦里迎春的事情多半是真的,这是巧合吗?如果真有此事,那么薛宝钗嫁给了宝玉,自己枉担了恶名声,却落了个焚绢而死的下场吗? 她一边想着,一面心就静了下来。这时紫鹃脚不沾地一般急匆匆地追来了,累的扶着门框狠喘了几口气,这会儿见她家姑娘正坐在屋里吃茶,不禁暗责自己多心。紫鹃去取了一瓶子蜜饯,说道:“这是薛大姑娘先前让婆子送来的,姑娘可要尝一尝?” “钳一两块吧,难为她送过来。”黛玉说道。她看着那蜜饯瓶子,突然想起了一件薛府那边的事儿,叮嘱紫鹃道: “你去箱子里,看看还有没有我新作的香囊帕子,不拘什么样式,且拿几个送到薛大姑娘那儿去,只说是我感谢她时常惦念着。” 紫鹃应了,就去箱子里找帕子香囊。又听黛玉说道:“我恍惚听人说道,薛家的大哥哥定了新人,你替我往香菱那边走一遭瞧瞧。” 平日里薛宝钗总也托人送些小东西来,如今去回一回礼,也是人之常情。紫鹃虽然觉得黛玉突然关心起薛家的家事,比往日有些不同,但她与香菱也是极好的,就应了下来。 紫鹃把找出来的香囊帕子给黛玉看了一遍,见她点了点头,于是小心收好,又捡自己平日做的些许东西拿了两个,预备送去给香菱。吩咐雪燕往屋里提防着姑娘叫人,自去出了大观园的角门,往薛府那边去了。 黛玉自紫鹃出去之后,想起前头的事来,仍然是慌慌地有些心神不定。这时雪燕进来了,黛玉叫她把那碟蜜饯拿去吃着玩,自己却搁下了茶盏,定了定神,再去临了一篇经文。 梦里的事情太过骇人,谁能想偌大的一个荣国府竟会凋零了?况且老太太素日把自己当作心坎上的,姐妹和凤姐等平日也是玩得好的,怎么就落到独自躺在潇湘馆里等死,身边只有紫鹃服侍着?黛玉的心中十分不信,只觉得自己是做了恶梦。眼下迎春的事情又与梦里对上了,令她胆战心惊。只暂且写字静心,顺带消磨些时光,等紫鹃去问了薛府的事情,再做计较。 一时三刻。 紫鹃果然回来了。与香菱说了许多体己话不说,也打探到了薛蟠定下的,正是有“桂花夏家”之称的夏家的小姐。黛玉一听,刚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颤抖着问了一句: “可是名唤夏金桂?” 紫鹃说道:“可不是吗!都说她家富贵,又种着几十亩桂花,这夏小姐的名字就叫夏金桂。” “你先下去吧!”黛玉僵着身子说道。紫鹃因带着薛宝钗送来的回礼,还有香菱送的体己,就把东西放置好下去了。 黛玉扶着桌子,滚滚地落下泪来。她和衣去榻上躺了许久,昨夜恶梦里的种种像是真事一般,一幕幕地浮现她在脑海中。黛玉裹着被子无声抽泣,昏昏沉沉地睡着,不知不觉间,梦中又来到了一处地方。 这是一个背依青山的小院子里。黛玉推开院门进来,便看到一个四十多岁,衣着颇为落魄的文人吟哦叹息,往西角的一间房里去了。黛玉有心问他这是何地,也顾不得男女之防,连忙跟了上去,却见那人已经关了房门。 黛玉不好推门,抬头看去,只见上方挂了个匾,写做“悼红轩”,门扉上却又贴了条子,上书一个“叁”字。 她转道窗前,只见那落魄文人正在奋笔疾书,时而诵读两句,口中说的却是“贾府”,“大观园”等等词句。黛玉心中生疑,正要鼓起勇气问上一句,只觉得有人在摇她,一睁眼,原来还是在潇湘馆里。 “林妹妹写了半宿的字,清晨又起得早,这会儿且让她再睡一会。” 黛玉听紫鹃说话,知是宝玉来摇她,心里不肯理会他,仍然阖目养神。宝玉坐了一会儿,无奈叮嘱了一句“好生照看林妹妹”便回了怡红院。紫鹃连忙送了出去,一回来,却见黛玉已经醒了。 黛玉倚着塌静静地想了想,去箱子底下翻出林如海殡天前递给她的一个缧金丝嵌美玉的盒子来。 她记得这盒子是贾敏的遗物,每每生怕睹物思人,不敢看它。这会儿翻出来,实是因为经历了一番梦魇,心境有所转变了。 她吩咐紫鹃:“若有人来问,只说我睡下了。”便令她掩了门,放下帘子。 盒盖一开,先映入眼里的却是一封信,上面是林如海的字迹。黛玉红了眼眶,拿起信展开读了,里面说的是将田产铺子银钱若干交于贾琏带回,一部分馈与贾府,一部分由贾府暂管;又写贾母等人已口头承诺了宝黛二人的亲事。林林总总,竟都交代在了这里。 黛玉一面看了,一面泪眼朦胧。她本以为自己吃的、住的都是贾母等人的破费,因此事事小心,惟恐被人挑出了错儿。如今才知种种事情,亡父均已交待妥当,不禁悲从中来。哭了半晌,黛玉忙掩涕将信放好,又细看盒子内的首饰,都是贾敏平日谨慎收着的,件件鲜明。她还放回先前的地方去,唤紫鹃打水来洗脸匀面。 收拾妥当,黛玉也不要紫鹃等人跟着,就往王熙凤那边商量去。林如海在信中虽未具体说明,黛玉料想知道自己的嫁妆必然是不少的,匀出五千两银子,再托凤姐去向老太太求情,总会让贾赦回心转意。 这边刚走到了王熙凤的院子附近,黛玉听到贾琏身边的旺儿正在同门外的婆子说话。她驻了足,只听那旺儿说道:“就前两天,宫里的夏公公打发人上门来打秋风,我们爷还说,到哪里再发个二三百万的财可好呢?” 那婆子再说了什么,却听不清楚。黛玉猛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心中疑惑起来。那边旺儿和婆子说了一番话,就散了,那婆子却转头往这边来。黛玉生怕被撞见偷听了他们的谈话,连忙往花荫里躲去。等到那婆子过去了,她也不去凤姐院子,慢慢地往回走去。 且说黛玉听了旺儿的话,心中一凉,慢慢地往回走去。门廊上有婆子正在抱怨削减月钱的事情,黛玉听在心里,更多了一重疑虑。 她不知不觉回到了潇湘馆,紫鹃忙迎上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好端端的眼睛没红就放下心来。 第三章 遗物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黛玉也冷静了下来。她吩咐紫鹃: “把箱子底下一个缧金镶玉的盒子找出来,我带着往老太太那里去一趟。” 说完,又叫过雪燕打水来重新洗漱梳妆,度着贾母的喜好,改换了一身鲜亮些颜色的衣服。 紫鹃果然找出了那个装有林如海遗书的盒子,又拿过一件稳重的湘妃色斗篷帮黛玉罩在了外面。收拾妥当,黛玉仔细检视了一番,便携着盒子,带着紫鹃往贾母那边而去。 果然这个时候贾母还没有休息。邢夫人与王夫人都在,正陪着贾母说笑。见到黛玉进来,贾母拉着左右看了看,说道: “这样的打扮就对了,看起来倒像个有福气的,比你平日的打扮要好看得多。” 黛玉勉强一笑。她因为父母皆亡,重孝在身,又借住在外祖家不能守孝,只得折中穿些素淡的衣服。一旁的邢夫人和平素不喜欢黛玉的王夫人,也着实惊艳了一番。 黛玉给邢夫人和王夫人挨个行礼,却又回身捧出了盒子,给贾母磕了个头,奉上盒子说道: “因想着二姐姐不日就要出嫁,黛玉身边又没有别的兄弟姐妹,想了想,就把母亲的遗钗找了出来,祖母看着挑两件,给二姐姐添妆吧!” 她把林如海的信放在了钗环首饰的底下,打算先听听贾母的看法。 邢夫人在一旁听了,不想黛玉竟是为了迎春的事情而来,看黛玉更加顺眼起来。贾赦是平日里只知道花钱不知道捞钱的,迎春出嫁,她就是再舍不得,也要咬牙置办些钗环首饰。如今有了贾敏留下的首饰添妆,她省下了大笔的银子不说,面上也会好看很多。 要知道贾敏是所有子女里贾母最为疼爱的一个,又嫁到了巡盐御史林如海家里,她精挑细选留给黛玉的,不消说都是贵重极了。 贾母揉了揉泛红的眼眶,说道:“黛玉有心了。”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盒子,果然取出了整颗红宝石雕的簪子,极品祖母绿的镯子,大颗东珠做成的头面首饰等等,皆是市面上再多银子也买不来的东西。金钗玉环等物反而是里面最不值钱的。 贾母一件一件地取出来,一边说着来头,一边交于邢夫人、王夫人等人赏玩。邢夫人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自然是赞不绝口,王夫人接在手里,却嫉妒的眼睛通红。她与贾敏同辈,家中又以豪富著称,箱箧里的首饰却也比不上贾敏留下来的。 赏玩了一番,贾母将里头价钱最低的一套金镶玉的头面挑了出来递给鸳鸯,说与迎春添妆。翻着翻着,果然看到了一个信封。 贾母把信封拿了出来,吩咐鸳鸯来读: “想必是林姑爷或者敏姐儿留下来的,你且读读给我听听,就当是个念想。” 鸳鸯听了,就挑亮了灯烛,果然一句句地读给贾母听。黛玉早被贾母揽在了身边,这会儿听着信上亡父的谆谆交待,泪水直如断线珠子一般。 旁边,邢夫人听着信上说赠了多少财产与贾府,又留多少与黛玉做嫁妆,回想府里的花销,自己竟没有占到一丝便宜。她狠狠地瞪了王夫人一眼,心里深恨王夫人把好处都贪去了。 王夫人听了恨得直咬牙,平日里菩萨一般慈眉善目的样子也不见了,脸色阴沉狰狞到了极点。又听鸳鸯读到与贾府口头约定的亲事,指甲都深深地掐进了肉里。她深知黛玉的嫁妆等物,偌大巡盐御史府的所有家产,一部分拿来盖了大观园,另一部分搬去她王家去了。她本以为等黛玉大二年,胡乱给她配个人打发出去,就能瞒住了遗产。想不到林如海临死前,竟还留下了这么一封信。 虽说是林如海写的,并非是贾敏留下的信,贾母也难免感怀,陪着黛玉掉了一番眼泪。她轻拍着林黛玉的后背,连连说道:“好孩子,委屈你了。”黛玉禁不住大放悲声。 劝完黛玉,贾母便向王夫人说道: “两个玉儿如今也大了。忙过这几天,也该给他们定下日子了。” 王夫人悄悄折断了两根指甲,硬撑出一副笑脸来,说道: “府里最近的事情多,账上的银钱又紧,不如到过年再请人商量吧!” “早些晚些不都一样吗,总得在我闭眼之前,叫我看到两个玉儿成亲。”贾母说道。王夫人没法,脸色变了又变,就是没有开口。 林黛玉挨在贾母身旁,感觉到了王夫人冷飕飕的眼刀子,回想起梦中宝玉娶了宝钗的情景,向贾母哭诉道: “我知道宝玉的那玉是要拿有金的来配,如今也不为难舅母,就请老太太帮我另外相看吧!” 王夫人的脸色猛然黑到了锅底。她不希望林黛玉嫁给贾宝玉,但倘若林黛玉另许了人家,有林如海的遗书在,她就不得不把侵吞了的嫁妆全部还回来。如今那些钱已经被她拿去给王子腾的仕途铺路了,她把自己的私房体己全都卖掉,也还不出十分之二三来。 贾母生气,呵斥了黛玉一句:“说什么混账话!”又向王夫人啐道:“两个玉儿的事情,先头也是说好的,如今因为玉儿孤身寄住我们家,就要做那不仁不义的小人吗?多早晚我死了,才让你拿了大权,弄得阖府没脸!” 这话让王夫人的脸色都紫涨了起来。她咬牙切齿忍了半晌,方开口说道: “儿媳明天就拿帖子,请张道人相看日子。” 一时贾母又搂着黛玉哭了半晌,邢夫人与王夫人都散去了。贾母将贾敏留下的遗物都收好了,令鸳鸯捧着,好生地把黛玉送回去。 等紫鹃送鸳鸯回去了,黛玉却又磨墨提笔,写了一个条子,用信封封了起来。她把信封连同自己家里带来的一个和田玉小玩意儿交给了紫鹃,令她无人时再交给迎春。 第四章 迎春退亲 一时间紫鹃回来了,服侍黛玉睡下不提。 却说迎春得了紫鹃悄悄塞给她的条子,趁着无人时看了,细揣摩了半晌,点上火盆连信封一起烧了。辗转反侧了半夜,第二天清晨总算打定了主意。 迎春开了箱箧去拿平日攒下的月例,找了半天也只找出了几两碎银子,知道是她的奶妈一家悄悄地拿去使了,恨得直跺脚。无奈把紫鹃昨晚送来的东西,又挑拣出几件能动的钗环一起托门子上的人当了,买通了孙家的人细细一问,果然孙绍祖的行径实在不堪。 迎春当即带人求告到了邢夫人那里,一五一十把打探来的话都说了,哭诉道: “都说贾府把女儿卖了五千两银子,外面孙家人还说人他们要娶,银子也照要讨回去!何苦来,搭上我一辈子,给人家做个添头!” 这边哭着,正好宝玉和黛玉挈着贾母到了外面,把这话听进了耳朵里。 “我倒要看看谁卖我孙女了?”贾母重重地说道。邢夫人听了这话,连忙从屋里出来,慌忙便去搀扶贾母。 贾母拨开她的手,令鸳鸯去叫凤姐、贾琏来,又叫过邢夫人房里的一个丫头,吩咐她去书房把贾赦叫来。 看人都齐了,贾母说道:“素日里我都由着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如今厉害起来,合家把妹妹都卖了!” 越说越气,又拿着拐杖往贾赦身上打去: “我打量着你心疼她娘早死了,给她说个好人家,哪成想你越发出息了!早晚把你老娘也卖去,抵你在外面的欠债!” 贾赦见内情败露,唯有苦苦哀求。凤姐、贾琏虽然知道内情,却也没下死心劝阻,如今见贾母打了贾赦,脸上都是讪讪的。 贾母将邢夫人、凤姐和贾琏一并训斥了一番,撂下话勒令贾赦退掉孙家的亲事,还清欠下的银子,便带着迎春和宝玉黛玉一起回去了。 贾赦无奈,只得忍痛卖去了一些文物字画,偏偏他买进的时候都极贵,这会儿往外卖去,却卖不出价来。他又去寻贾琏的晦气,贾琏又连哄带拿从王熙凤那里拿出了一些,凑足了五千两银子,将迎春的婚事退掉了。 历经了一番波折,迎春也改了先前懦弱的性子,回房查清了屋里的物件,将少了的都回报贾母,将奶娘一家并媳妇女儿都赶了出去。此后无人时,待林黛玉更加亲近。 王夫人在贾母的死令下,果然找了道士,合了八字,定了来年春天的日子。宝玉得了消息,痴笑了半晌,竟吩咐袭人麝月都与他磨墨铺笺,用功习起功课来。黛玉也只在自己屋里读书刺绣,偶尔往迎春、探春和惜春那里走一走。 这一天,黛玉带着雪燕出门往妙玉那里去了。宝玉房里的袭人来串门,说起前些天拜托紫鹃替宝玉做的鞋袜,紫鹃便回屋里拿去。袭人趁着这功夫悄无声息地往黛玉房里走了一圈,又出来没事人一样地与紫鹃说话,拿了东西便走了。 紫鹃觉得袭人这回怪怪的,她又说不出什么,便把心思放下了。 黛玉走到半路,突然觉得天昏地暗起来,眼前一花,跳出了一群青面獠牙的鬼怪,一阵风似的就抓住了她要带走。吓得黛玉不知身在何处,又不能张口呼救,一头栽倒在了路上。雪雁还小,看见黛玉昏倒,吓得只知道扯着嗓子大哭。正巧凤姐手底下的平儿路过,慌忙教人送回了房里。又派人去禀告了贾母,请医的请医,问药的问药,黛玉只是咬紧了牙关昏迷不醒。 闹哄哄过了半天,栊翠庵里的妙玉得了消息,叮嘱庵里的人说:“黛玉是来寻我的路上遭了事儿,我却不能不管。”说完,就带着庵里常年在佛前供过的沉香木佛珠等物,往黛玉那边去。 潇湘馆里,贾母等人都在,唯独宝玉因为王夫人教人死瞒着,还不知道消息。妙玉也不理会众人,倾身到榻前翻看黛玉的眼皮,又打量着面色神情,细细揣度了半晌,说道:“不是病,倒是被小人暗害,用邪法魇住了。”便吩咐人把黛玉挪到美人榻上,搜寻床铺,果然在床榻一角发现了几个纸绞的青面鬼。妙玉叫人再搜,紫鹃便和鸳鸯、平儿一起,将整个床榻都掀开了,又抖落了两团纸绞的青面鬼。 贾母气得浑身发抖,一叠声地教人死查,到底是谁在黛玉的屋子里放了这些东西,又叫凤姐喊婆子进来,将潇湘馆内的丫头婆子都发卖出去。雪燕和黛玉的奶妈王嬷嬷抱着哭成了一团,外面的小丫头也听了这话,齐齐地在外面磕头求情。 紫鹃跪在榻前,哭着磕头求情道:“雪燕与王嬷嬷是姑娘从家里带来的,若要是发卖了他们,姑娘醒来少不得难过。底下的丫头婆子都是不许进屋的,我日夜守着,也实不知这些邪物是怎么进来的。求老太太只发卖了我一个人吧!” 贾母心知紫鹃是个实心眼的,一面又心疼黛玉木头般地躺着一动也不动,不禁老泪纵横。这时妙玉说道:“不必多攀,你只说今天谁来找你玩了,可进了黛玉的房里便是。” 紫鹃想了想,回道:“只有宝玉房里的袭人来,找我要前些天做给宝玉的鞋袜。我回屋里给她拿去,离了一会儿。” 贾母知道王夫人已经将袭人给了宝玉做房里人,猛盯了她一眼,只见王夫人面色青白,站在那里木雕泥塑一般。她连声叫把袭人拿来,凤姐带着林之孝家的往宝玉房里去,这时袭人正一边提心吊胆地记挂着潇湘馆里的情况,一边遵着王夫人的命令与麝月一起哄着宝玉。 凤姐进了屋子,只说老太太有事叫袭人去一趟,便来拉住了袭人的胳膊。林之孝家的从袭人的屋里找到了一张写着林黛玉生辰的条子,凤姐拿来看了一眼,倒吓了一大跳。袭人不识字,那条子上的字迹竟是王夫人写的。她慌忙将条子袖起来,勒令林之孝家的瞒了下来,又要挟袭人不可将王夫人说出去,教她死不承认就是。 一行人闹哄哄地来到了潇湘馆,袭人果然咬紧了牙关死不承认。凤姐又在旁边说情胡缠,帮着圆话。贾母一口气发作不下来,到底让人叫来了花袭人的家人,把她赶出了府去。 妙玉在黛玉房里念了几遍经文,亲自收了那些纸绞的青面鬼,拿回庵里镇下了。 这时外面人来报说有个疯疯癫癫的和尚吵着要进来。贾母知是先前替宝玉、凤姐二人驱邪的高人,连忙叫人请了进来。 第五章 阅稿悼红轩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黛玉悠悠醒转,房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她恍惚记得自己昨天在路上被一群青面鬼抓住,后来那些鬼忽而消失不见了,她一个人信步走往前走着,来到郊外的一处院子里。 黛玉推开门,院里空荡荡的没人。她来到那间“悼红轩”的门前,只见纸条松松地粘在半边门上,露出了一条缝隙。黛玉轻轻推门,屋里也没有人,只有临窗的桌子上有一堆散乱的稿子。她拿起一篇稿子看去,只见这一张写道: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而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 黛玉在心里暗暗称奇:这人写的小说稿子里也有个凤姐和贾琏,因又想到一次贾府请人唱戏,也唱到“王熙凤”的,于是笑了一笑,又去捡另外一张,看去: “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着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引人猜疑……” 黛玉撂下这一张,再捡一张看去:“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 黛玉心觉奇了,先前有个贾琏、凤姐也就罢了,那贾芸、红玉二名隐约也像是听过,怎么也有个老祖宗叫贾母,还有位王夫人,并宝玉、贾政等等? 她再往下瞧去,只见纸上写的可不是仅有此六七人,底下竟还写有宝钗、袭人、玉钏儿、薛姨妈等等,里面竟也还有一个黛玉。 黛玉放下手稿,只觉得心慌慌地直跳。偏生四处无人,仅有窗户透进来亮光,连一丝风都没有。她展开手稿,再看去: “闲言少叙。如今且说王熙凤自见金钏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 黛玉目不转睛,又看下一张: “话说刘姥姥两只手比着……” “那凤姐儿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等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 及看到“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且兼林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等语,又忍不住簇簇落泪,只看那张张稿纸,可不都是写的贾府种种吗? 黛玉忙掩泪,唯恐湿了那稿纸叫人看出来,又急急地看去:“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子说宝玉的玉有了……” “贾琏拿了那块假玉忿忿走出……” “凤姐道:“依我想,这件事儿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 “一时大轿从大门进来,家里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着进来……” “黛玉闭着眼静养了一小会儿,觉得心里似明似暗的……” 黛玉撂下一张,又看一张,前头的恶梦涌现出来,仿佛自己又死了一回。她只捡那新写的看去,只有断断续续不成篇章的稿子,写道惜春出了家,妙玉失了踪,宝玉随疯癫和尚和痴道人去了。 她正急着翻阅,谁知眼前忽而出现了一个人来。黛玉定睛看去,原来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那和尚不由分说,抓住了她的胳膊说道: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可是红楼主人的屋子,快快随我回去。”黛玉挣脱不过,只得随着这和尚在云里雾里走着,忽然又遇到一群神采鲜明的人,拦住他二人问道: “癫大师这是急匆匆地要去哪儿?绛珠仙子不是方才从下界历劫回来,怎么却和大师在一起?” 疯癫和尚说道:“我听说林如海的遗女误遇了劫数,正预备把她送回潇湘馆去。绛珠仙子已经历劫结束了吗?为何又会在下界被宵小迫害?” 他一拍脑门,大叫一声道:“方才,我在红楼主人的门上看到了一张条子,上面写了个‘三’字。你们快去看看,是不是有人动了三生石?” 警幻、可卿与仙童玉女等等都一齐往宫殿内跑去,疯癫和尚还抓着林黛玉的手,踏云乘雾带她回到了潇湘馆。 正在这时,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林黛玉抬头一看,一个小丫头捧着茶盏搁在了门槛旁的小桌上。黛玉连忙喊住她,问道: “紫鹃呢,你是哪一个房里的?” 小丫头低着头说道:“我是小厨房里的。元妃娘娘没了几日,老太太昏过去了,紫鹃就被叫去前面帮忙了。” “那雪燕去哪儿了?”黛玉问道。那小丫头飞快地拿眼觑了黛玉一眼,支支吾吾地说道: “雪燕在宝二爷房里。” 黛玉强撑着起来,只觉得浑身无力,眼前金星直冒,她向小丫头说道:“你端来的是什么?拿来给我瞧瞧。” 小丫头果然进来,把一杯茶褐色的汤汁递到了黛玉的眼前,说道:“这是吩咐给林姑娘熬的药。” 黛玉伸手接了过来,喝了一两口,感觉苦极了,随手放在了榻前的矮几上。她看着这小丫头很是面生,又惦记着雪燕去了宝玉那里,就问道: “雪燕去宝二爷房里做什么?” 小丫头袖着手,大大咧咧地说道:“是因为要娶了新奶奶,所以叫雪燕过去呢。” 黛玉心中一阵惊慌,问道:“你说,是谁要娶新奶奶?” 小丫头笑着说道:“当然是宝二爷呀?老太太昏了过去,宝二爷丢了玉傻了,王夫人就与薛姨妈合了帖子,今晚就娶了薛家的大姑娘过来。这会儿怕是正拜天地呢,他们都去看热闹了,只留了我在这里守着院门。” 黛玉一句一句地听准了,闭眼滚滚地落下两行泪。她挣扎着起身,向小丫头说道:“你想不想去前面看热闹?” 小丫头说道:“当然想去,可是林姑娘你病着,上头的几个姐姐要是知道我偷偷跑去看热闹了,只怕要打的。” “这好办,”林黛玉说道。她拾起床边的一个镶银线滚毛边的大氅笼在身上,让小丫头扶她起来,而后又说道: “你这会儿陪着我去,他们看到是我叫你去看热闹的,可不就不打你了?” 那小丫头那里懂得里面的缘故,果然高高兴兴地来扶林黛玉。可怜黛玉昏迷了这么久的时间,浑身轻的好像一团云一样,被小丫头扶着,打了一盏灯笼,往怡红院而去。 到了怡红院,那里面却也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小丫头去打听了看门房的婆子,才知道原来是在贾母那边。 贾母房里,王夫人正向病榻上的贾母说道: “今日两个玉儿可不是成亲了。” 贾母看了看雪燕、紫鹃都在,欣慰地点了点头。宝玉也正昏沉着,见雪雁和紫鹃扶着一个亭亭玉立覆着盖头的美人。他也忘了礼法规矩,便要上来牵新人的手。 凤姐等人都禁不住笑,连忙把他们岔开。 林黛玉扶着小丫头的手,一路急走赶到了贾母的院外时,正听得里面说道: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紧接着,屋里一齐热闹开了,随后有丫头喊道: “发喜钱了!发喜钱了……” 那扶着林黛玉的小丫头,一听说有喜钱拿,连忙丢下她跑进了院子里。 第六章 心病 林黛玉独自提着一盏灯,立在那黑影绰绰的风口,只见里头红光漫溢,热热闹闹地一片喜色。 兜转了一圈回来,纵然她已经和宝玉定了亲,却还是被王夫人等人遂了愿。 夜里的风冷冰冰地吹过来,直要吹的人四肢百骸像刀子刮过去一样。黛玉浑浑噩噩地转过身,也不辨方向,只提着那一盏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黛玉在泥地里绊倒了几回,灯笼也扑灭了,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一处灯光,就拼着力气上前去拍门。 门内一个尼姑听了动静,打开门来一看,吓了一跳。只见林黛玉跌在门槛上,双眼紧闭,满身粘的都是泥土草叶。 里面妙玉问道:“是谁来了?” 那开门的尼姑说道:“是林姑娘。” 妙玉走出来一看,也是心中一惊,顾不得平素爱洁的毛病儿,伸手和那尼姑一起把黛玉扶了起来。 他们把黛玉扶进了屋子,烧来热汤热水,帮她暖过身子,换下了一身脏衣服。妙玉拿出自己的一件新制的袍子给她换上,又倒出一杯热茶给她喂下去。 黛玉逐渐缓过神来,头脑也清醒了过来,刚要说话,一时间只觉得心头痛如刀绞,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喷了妙玉一裙子都是血点子。 妙玉唬了一跳,探手试她的脉,知是气怒伤了心脉。却见黛玉双腮惨白如纸,气喘微微地看着她,吐出一句话道: “栊翠庵住不得了,怕是要有强人来。” 妙玉撒开手,又是气又是好笑,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啐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又叫过一个尼姑,吩咐她去庵堂的柜子里取些药材速速地煎了送来,自己急忙去里室另找了条裙子换上。 黛玉挣扎着起身:“不用麻烦了,好歹叫个师父送我回去吧!” 妙玉走出来把她强按回榻上歪着,正色问道: “我且问你,前儿我听说宝玉要娶亲了,该就是今日,你怎么却在这里?” 黛玉触动了心伤,惨淡的双唇动了动,睫毛一颤,两行热泪滚滚地落了下来。妙玉奇道:“难道宝玉竟愿意娶别人不成?” 黛玉回想起贾母房中的喜庆景象,有千言万语梗在心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默默地垂泪。妙玉度她的神色,料想必然是婚事有变,也不难为她。恰巧那尼姑也端了药汤送来,妙玉叫来自己的丫头,着她喂黛玉喝了药,自己拿了本佛经在一旁看着。 黛玉闭眼歇了半个时辰,睁眼说道:“送我回去吧!等他们散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找呢?平白再惹些闲话出来。” 妙玉头也不抬:“理他们做什么?你只管安心在我这儿歇着。” 说完,妙玉度着潇湘馆里的紫鹃他们必然要找的,便叫丫头陪着一个尼姑,往潇湘馆那边去传话,只说他们姑娘在栊翠庵歇下了。 夜晚,妙玉在房里另置一榻,二人相对无言,吹了灯便歇下了。黛玉睁着眼睛直到后半夜,才浅浅地睡着。 天才刚亮,紫鹃就过来了。黛玉本就睡得浅,听见声音就醒了。紫鹃服侍着黛玉换了早上带来的衣服,在妙玉处吃了早饭,于是说要回去。妙玉知道留她不住,命庙里的婆子尼姑去要了个辇子,一直把黛玉送到了潇湘馆里。 紫鹃拿了些铜钱作为谢礼,给了抬辇的婆子和尼姑,一转头便忍不住拿帕子去拭眼角。 黛玉瞧见她眼圈红了,奇怪地问:“这会子怎么就哭了?”她素知紫鹃性格坚强,平日里少有流泪的。 紫鹃忍不住哽咽出声:“我是气那些攀权附势的小人,早上我说姑娘身子不好,跟她们要一个辇子来都不肯,如今栊翠庵里的人去要,却要来了。” 黛玉合目养了一会儿神,说道:“这有什么?我不过是借住在他们家的,早晚打发了出去,只是连累了你。”说罢,不禁一阵咳嗽,用帕子捂住,只见上面星星点点的都是红色,她慌忙掩了起来。 紫鹃眼尖,也吓了一跳,慌忙要去王熙凤那里叫大夫来。黛玉忙喊住了紫鹃:“那边正是喜事,只怕顾不得咱们,你让雪燕去妙玉那里,照她昨天熬的药拿方子就是。”紫鹃只得含着泪出去了,叫雪燕去栊翠庵拿方子。 怡红院里,宝玉正远远地离着薛宝钗,悄悄向麝月说道: “这位姐姐是谁,怎么在我屋里呢?我记得昨天明明是林妹妹来了。” 麝月忍住笑,说道:“这是宝二奶奶,是薛家大姑娘。” 宝玉唬道:“了不得了,她是个厉害的,定是林妹妹看她在就躲了,这会儿还不知道怎么哭呢?”说着就要往潇湘馆去。麝月连忙拦住他,宝玉不管,只闹着要往潇湘馆去。 宝钗沉着脸走上前来,拿了个大氅亲手替宝玉罩上,系好了带子,向麝月说道: “让他去吧!太太问起来,只管说是我让去的。” 宝玉被她罩上一件大氅,平白就安静了三分。他虽然心性还糊涂着,却记得潇湘馆的路,一径走到了潇湘馆的门口。雪燕正拿了方子从栊翠庵来,看见宝玉正呆愣愣地站在潇湘馆的门口,不禁问道:“宝二爷怎么不进去?” 宝玉见是雪燕,回答道:“我等林妹妹。” 雪燕见他还糊涂着,也不管他,只进屋把方子交给了紫鹃,又说道:“宝玉来了,就站在门口,说要找咱们姑娘。” 黛玉闻言,睁开了眼睛,说道:“让他进来吧。” 再一想觉得不妥,又说:“别让他进来,扶我起来,我去看看。” 她扶着紫鹃的手,步步踩在棉花里一般,只走到了潇湘馆的门旁,就停住不往前走了。二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宝玉问道: “林妹妹,你为什么病了?” 黛玉倚着紫鹃,眼里空洞洞地只剩下了一个宝玉,只觉得心头疼得发紧: “宝玉,你呢,你为什么病了?” 宝玉笑嘻嘻地说道:“我为林妹妹病了。” 身后,麝月他们已经追了过来,听见这话顿时变了脸色。宝玉也不挣扎,由他们拉着去了。黛玉扶着紫鹃的手默默地站着,半晌忽地又咳嗽起来,帕子上沁了一片鲜红。 紫鹃吓了一跳,慌忙叫雪燕去铺榻打帘子,扶着黛玉进了屋,安置她在床上歇着,就去熬药。 过了晌午,就有王夫人身边的玉钏带着一个大夫来到了潇湘馆。说是王夫人听说黛玉身体不好,正好把为贾母看病的大夫叫过来替她诊治。黛玉让紫鹃放下了帘子,只伸出一只手让其诊治。 那大夫诊脉完毕,只说是气怒伤了心脉,又受了风寒,问可曾吃了些什么药。紫鹃把药方子取来,那大夫看了方子,沉吟了一会儿,将药方增减了些许,就让照新方子熬药。 第七章 宝钗的主意 先说宝玉被麝月等人拉了回去,没见得清醒些,也不比先前糊涂。回去后就静静地坐着,远远地离着宝钗。跟他说话他也答应,只是到了晚上,饭食减了下来,只喝了半碗粥。众人只以为他懒怠动,胃口差了,谁知道第二天却吃得更少,不过三天,一粒米也不肯吃了。每天仅以清茶度日,慢慢地连起来也不能了。 王夫人急的两腮上火,眼睛赤红,一天三趟哭天抹泪地来怡红院劝他,宝玉只是不肯吃饭。她心知宝玉恼她用宝钗替去黛玉,哄他娶了亲,只是在王夫人看来,黛玉身无财产,连个亲人都没有,再也不能给贾府带来什么益处。再看宝钗,虽然薛家也败落了,但总是世代皇商,家底子还是有的,虽则薛蟠不争气,但还有个薛蝌在外面跑生意。 贾家偌大的荣国府,没有一分银子的经济来源,如果再不从宝玉的婚事上计较些,不光是府里的生活难以为继,连宫里的元妃和王子腾的仕途都放不开手脚。 王夫人正在“心肝”“肉”地哭着,宝钗走了过来,附耳小声地说了一番话。王夫人先是一惊,继而收了泪,皱眉思索起来。 薛宝钗附耳向王夫人说的,不是别话,而是把黛玉抬进来做小的意思。虽然有林如海的书信在前,但除了贾母、邢、王二夫人和鸳鸯之外,别人并不知道,只说是体恤黛玉幼小失怙,将她留在家里也就是了,正好堵住了阖府上下的闲话,又瞒过了嫁妆一事。 且因为黛玉无亲无靠,没有人会帮她出头,王夫人这样想来,只觉得万事周全,更觉得此事需得越快越好,看宝钗更加顺眼了。 于是王夫人暂且按捺下了心里的芥蒂,向宝钗说道:“好孩子,只是委屈你了。等她进门,我必要她不敢在你面前越过头去。” 薛宝钗点了点头,二人避开宝玉,商量了几句,听得王夫人连连点头,当下就叫彩云去准备。 潇湘馆里,黛玉一天一天地只在屋里或倚或坐,咳血的毛病非但没好,反而觉得病势愈加沉重了。 这天晌午过后,紫鹃正在院子里掸晒被褥,凤姐带着王夫人房里的彩云来了。 紫鹃忙迎上去,凤姐笑道:“喜事来了!还不快叫你的主子出来!” 紫鹃不知道凤姐的来意,又看彩云跟在后头,心想必然是王夫人的意思。她恐怕彩云回去编排黛玉的不是,连忙打起精神说道: “姑娘正在里头呢。”说着就去打帘子。 黛玉因贾敏的忌日将临,正倚坐在窗前搭着软褡的椅子上,强撑着临几页经书,听见院子里说话,连忙打起精神应付。 凤姐、彩云都进了屋里,紫鹃连忙又去斟茶。凤姐笑着向紫鹃说道:“先别忙,这回不是要吃你斟的茶,该是你主子亲自来斟茶了!” 彩云抬眼打量黛玉,看她双颊雪白,身形瘦削,颤颤地立在那里,别有一番清贵的气度。她想到王夫人的话,心中不禁冷笑,这样一个大家贵族出身的小姐,也要给人做小了,比起那等奴婢抬的姨娘,又能高出几分去? 因此也不向黛玉行礼。 黛玉听了凤姐这话,心中疑惑,不过想到必然是与自己有关,当下不得不问道:“琏嫂子,这是从何说起?” 凤姐笑了:“你我平日也是一家人相处,宝玉素日念着你,宝钗与你也是玩的好的,如今亲上加亲,可不是一件喜事吗?”说罢把彩云拉上前来,又说道:“太太早上起来就觉得头疼,派了彩云来,央我当这个媒人了。” 黛玉一听这话,又气又怒,扶着桌子险些就站不稳了。为奴为妾,后代子孙都要低人一等,看贾环等人就是了。更何况林家几代公侯,岂有正经的千金小姐给人做妾的。不过是欺负她父母早逝,没人给撑腰罢了。 彩云见她低头不语,冷笑一声说道:“林姑娘无父无母的,是我们太太看着可怜,留在府里照看了这么多年。依我看,姑娘也不必拿乔了,错过了这一桩,又上哪找这样富贵的一家子去?不如早些收拾了进门,这也是我们太太的意思。” 黛玉气得浑身发抖。几天下来,她也大略知道当日王夫人与凤姐等使的“李代桃僵”之计,心恨之极,又听彩云说出这番话来,只冷冷地笑着不说话。 凤姐见彩云话中有刺,连忙打圆场道:“如今不说别的,就说府里有老太太太太疼你,又有宝玉心心念着,薛家的姑娘也是素日与你玩的,如今都在一处,岂有不好的?”她为着王夫人的死令,不得不使出了浑身解数来哄黛玉。 黛玉仍噙着冷笑,一眼也不看彩云,向凤姐问道:“外祖母的身体还好吗?” 凤姐说道:“老太太还病着,只说听妹妹进了门,还有不好的?只怕爬也要爬下来,喝了妹妹的这碗孙媳妇茶。” 黛玉沉默了下来,心想若是贾母好好的,王夫人等人定不敢这般欺辱,再想眼下这般境遇,都是因自己父母皆亡,寄人篱下。 那凤姐只当她答应了,笑着说道:“得亏宝玉天天念着,连饭都不吃了。如今知道林妹妹要过了门,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 彩云也不顾冷脸,走上前去说道:“太太说了,林姑娘过了门,先姑奶奶留下的钗环首饰也就带不得了,怕逾了礼数。林姑娘还是把东西都交给太太保管吧。这亲事宜早不宜迟,又都住在院子里,林姑娘也没什么别的亲人,因此不用那么多虚礼,晚上就有小轿来接姑娘过门。” 竟连正经的纳妾礼也没有。 黛玉冷眼看着他们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几句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连同母亲遗留的财物都决定好了,不禁只是冷笑。 凤姐拍手说道:“成了!这就说好了。”然后就问黛玉还需要添些什么。 黛玉强忍怒气,想了一想,说道:“我自打病了,常觉得这屋里不干净,需得有人镇一镇才好。等我去了,不如把栊翠庵的妙玉请来潇湘馆住着,一方面镇秽,一方面这里也清净。” 凤姐知黛玉说的是袭人与王夫人弄的魇鬼一事,她也是深恨马道婆之流,虽替王夫人掩了下来,毕竟难除芥蒂。想到妙玉是个有道行的,点头应了下来。 第八章 遣散 黛玉又说:“以后我也用不了这么多人伺候了。紫鹃是个实心眼的,我想不如把身契赏了让她家去,再添补她几两银子,让她家做个小本生意,也好骨肉团聚。” 凤姐说:“这也好办,紫鹃原是老太太房里的,我回去把身契找出来,叫平儿送来便是。” 黛玉勉强点了点头,唤紫鹃道:“送送琏嫂子。” 那彩云还有一样王夫人的嘱托没办成,连忙催促道:“林姑娘该把那盒子取来,交给我带去吧?” 黛玉冷笑着说:“我有手有脚的,要送谁自会送去,不劳费心!” 紫鹃打着帘子,凤姐先出去了,彩云无奈,只得恨恨地跟了上去。 看着凤姐和彩云都出去了,黛玉气得眼前发黑,胸口直疼。暗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没有父母兄弟撑腰,他们怎么敢欺人到这般境地!那薛宝钗不过是一介商家女,夺了亲事不算,还要欺压到头上来,不过仗着有个娘在,还有个混账兄长;那王夫人和凤姐等人昧了林家的百万家财,贪去了嫁妆不说,如今连人带贾敏的遗物,一并也要算计了过去! 要四代公侯的林家人做妾,就凭你们也配! 紫鹃送凤姐和彩云到门口,就转身回来,一进屋只见黛玉仍扶着桌子站着,怒容满面。 紫鹃深知黛玉心中恨极了,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哭着劝道:“虽然太太他们欺人太甚,府里还有老太太是疼着姑娘的,姑娘好歹看在老太太的份上,保重身子要紧。” 黛玉回过神来,看紫鹃跪在地上,伸手就要去拉她起来,谁知道站了半天,腿脚都软了,眼前一黑就栽了过去。紫鹃吓了一跳,一边高声喊着雪燕,一边把黛玉搀扶起来。黛玉久病未愈,一丝力气也没有,整个身子都倚在了紫鹃的身上。她头疼欲裂,虚汗淋漓地睁开眼睛,一阵烦腻涌到了嗓子眼,不待转过身去,就“哇”地一声,吐了紫鹃一身的鲜血! 紫鹃身上穿的半旧蓝绸面子夹袄,被这鲜血转眼染成了深紫色。雪燕刚刚从外面回来,踏在门槛上看见了这一幕,吓得脸色都变了,哭着跑出去向王嬷嬷喊道:“嬷嬷!嬷嬷!姑娘怕是要不好了!” 外面王嬷嬷年纪大了,耳朵也背,等到雪燕跑到跟前,才听清她说的是黛玉快要死了。王嬷嬷气得直骂:“小蹄子乱说什么,姑娘好好的也是你能乱咒的?还不快打自己的嘴巴!” 雪燕站在院子里,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哭着说道:“姑娘真的不好了!我刚才进去,看见姑娘吐了紫鹃姐姐一身的血。” 屋里,紫鹃正服侍着黛玉在床上躺着,黛玉打起精神说道:“让他们不要哭了,都进来,我还有话和你们说。” 紫鹃给她掖好了被子,把身上的袄子换下来,抹着眼泪去外边传话。 却说潇湘馆外面,林黛玉要许给宝玉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不胫而走,转眼贾府上下都知道了。贾母还在病中,听鸳鸯与小丫头在廊外嘀嘀咕咕地说话,就在屋里问道: “鸳鸯,园子里又有什么事儿了?” 那小丫头正说着薛宝钗与王夫人合议,让凤姐带着彩云说媒,要把黛玉用一乘小轿抬给宝玉做小的事情。鸳鸯听见屋里贾母在唤她,吓了一跳,连忙低声命令其他丫头不得在贾母面前透露消息,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把铜钱,让那小丫头拿着玩去。自己转身回了贾母的屋里。 病倒之后,贾母的精神大不如以前。见鸳鸯进来,就从枕上抬头问她:“你们在外面说些什么,也说给我听听。”贾母是天性怕烦闷的,鸳鸯深知这一点,于是笑道:“也没什么新鲜的,不过是宝玉院子里的事儿。”她避重就轻地带过去。 贾母叹了口气:“这两个玉儿,可是你们二太太拘着他们呢,成了亲之后怎么不见他们过来?” 鸳鸯心知王夫人等以宝钗代替了黛玉成亲,只怕一揭穿,贾母就得气死过去,哪敢往她面前带?于是玩笑道:“许是他们感情好着,不肯出屋子呢!”又问贾母想吃什么,贾母说了平时不常吃的两样,又说:“不拘是今天明天,你去跟你们二太太说,让宝玉带着他林妹妹来给我瞧瞧。一日两日的不瞧见他们俩个,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鸳鸯只得答应了下来,预备抽个空儿就去找王夫人商议。 大观园里,探春正往赵姨娘那里去。走到院子外面时,正碰见赵姨娘在骂贾环:“一样的都是爷们,怎么不见他们给你说一个?可见是人厌鬼弃的,由着好的都归那宝玉了。姓薛的也是他的,姓林的也是他的……”说着便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贾环缩头缩脑地忍了一会儿,犟着脖子顶嘴道:“那宝玉托生在二太太肚子里,府里上下又都捧着他,我有什么?” 说着就从院子里跑了出来,不妨一下子撞在了探春身上,将她撞了个踉跄。贾环撞了自己的亲姐,也不说话,撒腿一溜烟地跑走了。探春揉了揉胳膊,心知这会儿不是和赵姨娘说话的时候,于是往迎春那里去。路上又听见了王夫人房里的彩云与另一个丫头说话,那彩云冷笑道:“平日里只当她是清高的千金小姐,如今也要给人家做妾去,左右都是低人一等,又能比咱们奴几高出多少?……”两人一说一和,探春听她们句句话像是在说黛玉,驻足一问,果然是说王夫人做的主,要黛玉给宝玉做侧室。 到了迎春房里,可巧惜春也在。探春把听来的消息说给她二人听,迎春和惜春都大惊失色。探春与迎春两个人都是庶出,自是知道侧室有多少苦楚,庶出的子女又如何让人看轻,只有惜春沉默不语。 迎春与探春商定去潇湘馆找黛玉,惜春有心不去,又抹不过面来,只得跟着一道去了。可巧路上又遇到了平儿手拿着一张纸契过来,迎春问她,也是要往黛玉那里去的。要过她手里的东西一看,原来是紫鹃的身契。 潇湘馆里,王嬷嬷和雪燕都进来了。黛玉命紫鹃去箱子底头,把雪燕和王嬷嬷的身契都找了出来,叮嘱她们自行去官府销户。又让紫鹃把装银钱的小箱子取来,命她捡出一些金银锞子和碎银子给了雪燕和王嬷嬷二人。黛玉说道:“你们都是跟我来的,如今把身契和路费盘缠都给了你们,还放你们回去。” 第九章 焚稿弃钗 王嬷嬷与雪燕收了身契和包裹,在一旁哭得伤心,紫鹃也陪着直掉泪。黛玉把剩下的金锭碎银等物都给了紫鹃,说道:“方才凤姐儿来,我已经跟她要了你的身契,一会儿也该送来了。日后拿着这点东西家去,跟父母兄弟一起做些生意,也省了以后在这府里受人白眼。” 紫鹃知道黛玉的心病就是没了父母依靠,又听她句句像在交代后事,不禁拿帕子掩面,双泪滚滚而下。 三春与平儿来到潇湘馆时,正逢里面哭声一片。黛玉见三春都来了,连忙打起精神叫紫鹃看座。探春细看黛玉,脸色雪白没有一丝血色,连说话也比往常不同。一旁的迎春以帕拭面,泪流满面。她惦记着黛玉出主意,央老太太帮她退了婚事的情。迎春后来托了人打听,那孙家不过半个月就另定下了一户落魄的官家小姐,娶进门不久,听说就把人打死了。 黛玉叫紫鹃接了身契,便叫送平儿出去。 紫鹃抹着眼泪送平儿到了门口,平儿悄声问道:“怎么就病的这么厉害?”紫鹃抹着眼泪,把那旧病未消,今日又狠吐了一回血说了一番,平儿陪着红了眼眶。两人在门前分了手,平儿就自往王熙凤那去不提。 紫鹃回来,王嬷嬷和雪燕都从房里出来了,冲她摆了摆手,意思是迎春等人正同黛玉说话。紫鹃在廊下站定了,屋里,黛玉强撑着身子倚在榻上,让迎春取了贾敏留下的首饰盒子过来。黛玉亲手打开盒子,把一套红宝石的给了迎春,一套祖母绿的给了探春,最后挑出一串迦南蜜香佛珠给了惜春。 三春连忙推辞不受,黛玉说道:“你我都是姐妹一场,我也并无别的姐妹兄弟,东西贵不贵重且不说,权当是留个念想。”迎春与探春只得受了。惜春见黛玉独待她不同,暗自思付她竟能知晓自己的心意,反倒为先头的想法羞愧起来。 迎春等人与黛玉慢慢说着闲话,说着突然半天不见有人回应,一看黛玉却是睡着了。她们三个悄悄地走出来,一看紫娟正在廊下无声哽咽,眼睛早已哭肿了。迎春悄悄地招手唤她,等紫鹃到了跟前,轻声问道:“我且问你,怎么忽然就病成了这副样子?” 紫鹃就把宝玉新婚那夜落下的病根,调养了多日总不见好,又把凤姐和彩云晌午的话一五一十地照直说了,气的迎春和探春惜春都连连说道:“这不是欺负人吗?” 紫鹃哽咽着把林如海留下的遗书上提到的婚约也说了出来,把三春惊得目瞪口呆。若是黛玉拿着林如海的书信往衙门一告,贾家背信弃义,欺凌孤女的名声一出去,贾政贾赦的仕途也就完了。 三春满脸愧色地被紫鹃送到了潇湘馆的门口,离了潇湘馆足有半里路远之后,惜春忽然失声大哭起来。迎春与探春连忙哄她,只听惜春哭道:“这种昧着良心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们家!林姐姐太惨了!二太太和宝姐姐太过分了!”迎春与探春连忙掩住她的嘴巴,一边急急地拭泪,一边拉着惜春匆匆回紫菱洲去。 黛玉昏睡了不知多久,睁眼一看,外面已经渐渐黑了。屋里一盏灯亮着,灯边坐着一个人肩膀一抖一抖的,正在抽泣。她定睛细看,才认出来那不是别人,正是紫鹃。黛玉微微咳嗽了几声,惊动了紫鹃,便说道:“什么时辰了,去叫小厨房烧一大桶热水来,帮我换身衣裳。” 紫鹃知道她是要沐浴,连忙出去吩咐底下的小丫头烧热水。回到房里,又帮黛玉找衣服换。黛玉昏昏沉沉睡了一个时辰,越发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看着紫鹃开箱子忙碌,就说道:“不必太麻烦,只捡箱子里还没上身的衣服,挑颜色素净的拿一套来。”紫鹃果然拿了一套出来。 黛玉打量着房里,看到桌子上的那一打诗稿,又说道:“拿一个火盆进来。”紫鹃也依言听从了。 黛玉又要过诗稿,强撑着一页一页地丢进了火盆里。紫鹃哭着阻拦,黛玉惨淡地笑了笑道:“我如今也是要死第二回了,且让我安静地烧了它吧。”烧了诗稿,又让紫鹃找出那两条题诗的旧帕子来。黛玉盯着那帕子看了一会儿,侧转过身去,背对着紫鹃说道:“替我烧了它吧。”说着,泪水就打湿了枕头。 紫鹃不禁失声痛哭,知道黛玉已经心成死灰,到底不愿再拂她的心意,将两个旧帕子撂进了火盆里。 这时雪燕来说热水已经烧好了。紫鹃忙让雪燕叫婆子把沐浴的大木桶抬进来,放在屋中央添上了热水。紫鹃与雪燕拴好门,两人合力帮黛玉沐浴,又用掺了玫瑰香露的膏子帮黛玉洗了头发。热气蒸腾之下,黛玉的脸色也红润起来,由着紫鹃与雪燕帮她穿衣梳洗,双眼也明亮了一些。 等婆子门撤了浴桶下去了,黛玉拉住紫鹃的手说道:“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紫鹃连忙要劝说洗完了澡吹不得风,只见黛玉双目炯炯地看着她,话梗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这样突然恢复的精力,太像老人嘴里常说的回光返照了。紫鹃强压住泪意,点头说了个“好”。 她拿来一件厚厚的大毛斗篷替黛玉披上,蓬松的毛料几乎把人都遮得看不见了。黛玉把贾敏留下的盒子抱在怀里,穿鞋下了床,扶着紫鹃走了几步路,略微喘了口气,就和紫鹃一起快快地出了潇湘馆,往大观园深处走去。远远地王夫人那个方向,已经有一队人打着灯笼过来了。黛玉心知是凤姐等人带着小轿来了,扶着紫鹃更是走得飞快。 到了沁芳闸旁边,黛玉松开了扶着紫鹃的手,从盒子里抓出一把东西来,不管金的玉的,随手丢进了湍急的水里。她让紫鹃扶她起来,又往前走去,走到了水流分往稻香村的支流那里,又抓了一把东西撒了下去。只听见一声轻微的水花声,那些令王夫人眼馋的珍宝就落入了河底的淤泥中。 贾敏留下的东西,一些是贾家富贵时宫里御赐的珍品,还有一些是贾、史两家传下来的东西,不知何故没有给王夫人,反而都给了贾敏。如果这些东西留给紫鹃、雪燕等人,非但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还只会给他们惹来祸患。 黛玉在稻香村上游丢了一些,又顺着支流往下游走去。远处,一队一队打着灯笼的人已经往这边找来了。怡红院的宝玉还是不肯吃饭,贾母身边也鸳鸯也来传话说要见两个玉儿,王夫人已经焦头烂额了。她一边怒斥宝钗没本事,哄不了宝玉的心,一边叫人赶紧去找黛玉,听看园子的婆子说有人拿着灯笼往稻香村下游去了,连忙亲自带人追了过来。 黛玉强撑着走了半天的路,觉得双腿酸软,倚着紫鹃休息了一会儿,看见远处影影绰绰的灯火,又迈腿往下游走去,她还剩下盒子里最后三分之一的首饰没有丢掉。紫鹃扶着黛玉,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半里多路,身后王夫人等人也都追了上来。 这里是沁芳闸下几道支流又汇聚在一处的地方,水势比起稻香村来湍急了许多。黛玉扶着紫鹃微微地喘着气,站在河边的一块山石上,看见王夫人带着凤姐,身后是一大堆的家仆婆子等人,都聚在了这里。黛玉笑了笑,打开盒子,将盒子连同剩下的首饰一同拋进了河水里。 那些极贵重的饰品映着火光,在空中画出了一道亮晶晶的抛物线,“扑通”一声轻响落进了河里。王夫人哆嗦着失声惊叫一声,险些摔倒在地上,幸得凤姐和几个婆子扶住了。她失声癫狂地喊道:“快去捞上来!快!派人下去把东西捞回来,捞到了一件,重重有赏!” 凤姐也连忙说道:“谁捞了上来,就到账上领银子。”那些家仆只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愿意下去。如今正是腊月时节,这些家仆都要留着命来享受富贵的,谁耐烦为那些许银子拼命去。他们早已经知道,贾府如今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 凤姐见使不动人也着急了。费了嘴皮子许了半天的诺,那些家仆一个就是都不肯下去。王夫人慢慢恢复了镇定,她恶狠狠地盯着黛玉,命那些婆子去把黛玉抓过来。 黛玉扶着紫鹃的手,半天都没了动静。紫鹃见王夫人手下的那些恶仆上来了,连忙拉着黛玉往后退。这一拉,黛玉却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当夜,潇湘馆里就传来了一阵悲戚的哭声,紫菱洲的迎春等人从睡梦中惊醒,听了半晌,知是潇湘馆里的黛玉没了。迎春与探春惜春说了半宿的话,一同都在迎春屋里睡下了,这会儿互相看着,一个个默默地陪着垂泪。 又过了一天,怡红院里彻夜地响起了哭声,尤其以王夫人和薛宝钗的哭声最为凄凉。 第一章 扬州城里 扬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那个扬州,也是漕运盐帮聚集的扬州。 巡盐御史府内,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女孩身穿重孝,急匆匆地在院子里走着,后面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急急忙忙地追上来。细看这丫头是容貌,完全是缩小版的雪雁。再看前面的小女孩,身形怯弱,脸庞雪白,没走多远就觉得气喘吁吁了,不是黛玉又是谁? 再一次醒来,黛玉发现自己回到了巡盐御史府里,第一眼看到的是幼年的雪雁和满身的重孝,心里骤然一阵惊慌。她也顾不得仪表,慌忙趿上鞋子就往外跑去,只见府里处处树着白幡,到处的匾额上都缠着白绸,令人一颗心直往外沉。 到了后院的正堂门前,果然看到一个漆黑的棺木摆在了正堂里,几个头带银钗,身披重孝的女人正在那里嘤嘤哭泣,两排各有数十个丫头和小厮垂手立着,身上穿的也都是一身白孝。黛玉看到那上头的“奠”字,再看牌位上“林如海”三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双眼滚滚地落下泪来。 重生回到了幼时,再一次与至亲天人永隔,心里的痛苦可想而知。 里面的几个女人听到哭声,抬头见是黛玉来了,都一齐迎上前来。黛玉认得她们都是父亲的姬妾,于是强忍悲痛,以“姨娘”称呼。这时,门外匆匆走来了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的中年人,也是一身重孝。他是府里的管家的儿子,也是林如海的长随,名叫林拙。 林拙看见黛玉,连忙上来行礼。长辈的亲随,按例也要当半个长辈来尊重的,黛玉避开半个身子,以“叔”称呼。 林拙看了看黛玉还有林如海的几位姬妾,说明来意: “管家让我来告诉大小姐和众位姨娘一声,贾家跟来的那位贾二爷正在前厅,说要替大小姐查收咱们家的铺子、田契和家产。” 几位姨娘没有吭声,都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黛玉。毕竟姬妾通买卖,林如海在时,她们勉强可以说是半个主子,眼下林如海死了,他们的命运也全掌握在眼前这十岁的林家继承人手里。 黛玉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她想起前生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幕问话,那时候她只顾着伤心悲痛,闻言就回了一句:“向管家说,一切就拜托琏二哥了。”因此,她就成了身无分文的孤女,只有几摞书本笔墨带去贾府,跟林家的亲戚都失去了联系不说,连几位姨娘的下落也一概不知。 眼下重活回来,第一道难题摆在了她的眼前:保住林如海留下的家产。 “我不曾拜托贾家人替我查收家产。” 黛玉冷静地说道,她点出了年纪较大,性情也比较沉稳的一位姨娘: “请叶姨娘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林拙带路前厅而去。 离着前厅还有一段距离,就听见贾琏的仆人旺儿正在嫌弃府内的丫头端上来的茶水不好。屋里,五十多岁的管家说道:“这是府里待客的茶,主家有事,仓促之下准备得不周到,还请贾家二爷多多担待。” 只听贾琏笑着说道:“管家这话就见外了,林丫头年幼没了父母,作为外祖家要为她拿主意,当然也不算是外人。”他又问,“只是账簿和田契房契怎么还没有送来?” 林拙走在前头,先一步进了屋,附耳在管家身旁说了几句。管家连忙站起身迎出去,黛玉和叶姨娘带着雪雁已经来到了门外。贾琏见是黛玉来了,连忙抢在管家之前开口说话: “林妹妹来了,怎么不在屋里休息?林姑爷去了,妹妹更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为难的,就和我这个哥哥说。” 俨然是一副当家做主的样子。 黛玉郑重地行了一礼:“琏二哥的好意心领了。巡盐御史府是我自己的家,府里的管事也都算是半个长辈,还有姨娘帮我照看着。”她看了看管家,又说道:“只是有一样事情为难:最近会有父亲故交来吊唁,请琏二哥帮忙多多出面应酬。” 府里没有林如海那边的亲人,由黛玉母舅这边的人出面应酬也算不违规矩。况且林如海生前结交的,也都是掌握经济命脉的实权官员,比起他荣国府里一个没品没级的纨绔来说,不知高出多少去。 只是贾琏眼高于顶惯了,反而看不起这些三品五品,靠科举和功绩实打实升上来的的官员。他惦记着凤姐转述王夫人的嘱托,务必要把林家的财产掌握在手上,当下打了个哈哈说道: “那些官员,派个长随打发去陪着也就够了。你是我们荣国府的外甥女,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不必理会那些人。来的时候二太太就交代了,仔细林家的恶仆欺你年幼,欺上瞒下的,混蒙了家产。林妹妹只管将养身子,把后院的这些庶务交给我就好了。” 管家在旁边不满地冷哼一声,显然他知道贾琏口中的“恶仆”就是在说他。黛玉听清了贾琏是奉了王夫人的交代,来插手林家的家产,不禁心中冷笑:这平日菩萨一般的王夫人,真是打得一肚子好算盘。 黛玉面上不显露嘲讽的神色,再次郑重地向贾琏说道:“后院的事情,我有姨娘和管家帮着,勉强也能应付。要紧的是明天有几位盐务上的官员要来吊唁,他们知道荣国府有人来,只怕不见一面恐留人话柄,需得琏二哥亲自出面应酬才是。” 随后吩咐林拙去取预先送来的拜贴,直接送到贾琏暂居的房间里去。 一旁的叶姨娘也开口说道:“贾家的二爷为我们大人的事情忙里忙外,也是辛苦了,就请先回去休息,明日怕还是有不少事情需得贾家二爷相助。” 贾琏斜眼看着叶姨娘,窝了满肚子的火。他自认为出身高门大户的荣国府,本来把整个巡盐御史府都没有放在眼里,谁料这林家的上下个个都拂他的意,连一个姨娘也出来下了逐客令。可是想到林家的家产,多大的“委屈”,贾琏也只好忍了。 第二章 家产 看着贾琏一脸不爽地带着旺儿走了,管家心情也愉快起来。最近几天,这位贾家二爷可给他添了不少的堵。 顾忌主家有事,管家赶紧收敛起得意的神情,把黛玉和叶姨娘让进了屋里。 这间前厅原本是接待庄子铺面的管事,兼作处理外面人情往来的地方,旁边的两间房子就是账房。里面两个戴着眼镜的账房先生连忙站起来,管家向他们介绍道: “这是大小姐。”两位账房连忙作揖。 黛玉说了声“辛苦了”,问了几句最近府里的开销,又给二位账房提了月钱,叮嘱管家不可慢待,就出了账房往前厅去说话。 要防止贾琏插手林家的家业,一切都得小心才行。 管家在旁边取出了一个折子,上面写着前来吊唁的宾客。人数并不是很多,因为林如海一死林家就仅剩了一个孤女,再没有人能挑起大梁值得他们巴结,因此那些利益往来的人就转投他处,忙着去献媚于即将上任的新任巡盐御史。 黛玉接过来看了看,只见上面列着扬州知府、知县、县令并漕运盐务上的同僚数十人,以及与林如海同科的进士几人,另有沾亲带故的远亲若干。她从头看到尾,不见一个“林”字,于是又问:“可曾派人到老家去报信了?” 林如海的老家是在苏州。 管家支支吾吾了半晌,说道:“老爷的意思是,姑苏老家的亲戚都是出了五服的,来往很少。又有祖辈留下的龌龊,因此决定不叫他们过来,只让派个人去通知一声。” 黛玉的记忆中对于姑苏老家的亲人也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前一世送林如海的灵柩回去下葬的时候,才见到了几个人,又有贾琏在其中拦着,也没有说上几句话。 叶姨娘察言度色,向管家说道: “应该去派人把老家那边的亲戚请来。” 管家苦笑道:“老爷临终前有交代,不必派专人去请,一应事务都等大小姐和贾家陪来的亲戚商榷着发落。”林如海先前的书信中,透露着把黛玉托付给贾府的意思,这也是贾琏敢大模大样地插手林家账务的原因。 林如海想不到的是,他托付错了,家业白白拱手相送不说,还搭上了幼女的性命。 “既然先头派人去通知了,也就不必再遣人去接了。”黛玉说道。管家与叶姨娘都明白,林如海的发丧就在这几天,再遣人去接已经来不及了。巡盐御史府不比别的地方,当今圣上开恩,准许在府里发丧,已经是难得的恩遇。新的巡盐御史即将到任,他们必须在对方到任之前把一切办理妥当。 “管家跟我说说,咱们家里现在的情况吧?”林黛玉向管家问道。 林家有多少家产,她要做到心中有数,才更清晰地明白上一世王夫人之流究竟得到了多大的好处。 管家见黛玉问起现况,知道是问林如海一共留下了多少家产,便示意黛玉往外面去。叶姨娘跟在后面,雪雁却被叶姨娘打发回去给黛玉拿手炉去了。 通往各院的道路静悄悄的没什么人,林如海一向崇尚节俭,因此林家不比贾家,处处都有小厮婆子。二来自林如海逝世之后,府里的仆人又打发出去了一批,如今在各处侍候的,多半都是林家的家生子。 叶姨娘、管家与黛玉一边说话,一边往叶姨娘的院子里走去。黛玉得知账上尚有二百万两现银,另外在苏州和扬州都有铺子大小近百个,还有几十个庄子。这是林家四代公侯积攒下来的家业,到了林如海和贾敏的手里之后,不但没有挥霍,反而如滚雪球一般,愈见兴盛。 “管家,这些铺子如果卖掉,能卖得多少银子?”黛玉问道,脸上的神情不见惊喜,反而淡淡的。 “大小姐要卖掉铺子吗?”管家的心中猛地一惊,那些铺子多半生意都做得风生水起,如果直接卖掉,实在是太可惜了。然而,毕竟林黛玉才是林家的主子,他只好压下心里的意见,一五一十地据实相告:“铺子如果一间间仔细找买主,二千万两也是卖得的。如果大小姐急着变现,连货物一并处理了,虽然亏损太过,也可以卖个一千万两左右。” 黛玉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前生贾琏两三个月内就把铺子和庄子全数卖掉了,如果单以铺子来算,就有一千万两白银的进项,再加上田庄,还有账上的三百万两现银,只怕不下一千五百万两。 那么贾琏与王熙凤所说的“到哪儿再发个二三百万的财可好呢”,说的竟不是林家的所有家产,而是贾琏夫妇在这当中捞到的油水了。 那些铺子的下落如何,被什么人买去了,深居在贾府内的黛玉并没有听过什么消息。想来王家和与王家是姻亲的薛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的。 叶姨娘带着黛玉进了自己的院子,管家只在外厅等着。叶姨娘吩咐小厮和丫头们都到外面去守着,自己进内室抱出了一个匣子,来到外厅里。管家从脖子上取下了一把钥匙,打开了匣子上的锁,叶姨娘打开匣子,只见里面又有一个黑沉沉的小箱子。她从身上取下一把精巧的小钥匙,打开了箱子外面的锁,随后掀开箱盖,把小箱子移到了黛玉的面前。 箱子里厚厚的一沓盖着印鉴的纸,约有近百张。黛玉大略地翻了翻,只见里面全是铺子的房契。拿起这一打房契,再看底下还有一个精致的印章压着一沓薄纸,拿起来一看,却是庄子的地契。 林家的所有不动产,都锁在这个小箱子里了。 前世再加上重生回来,黛玉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接触自己的家产。她掩上箱子,重新把锁锁上,把两把钥匙仍旧交给管家和叶姨娘每人一把。 谁知管家坚决不再收回钥匙,连叶姨娘也连连推辞。除了避免嫌疑之外,林家的巨额财产在眼前,主子的年龄又极小,他们唯恐自己起些不该有的心思。 黛玉见管家一意不再接管钥匙,转而向叶姨娘说话:“姨娘将来打算何去何从?” 叶姨娘知道,林黛玉作为林家的新任主子,当然是有权利打发自己的,当下唯有苦笑着回一句:“全凭大小姐打发。” 叶姨娘被卖到林家当妾多年,父母亲早已去世,仅有的一个兄长也并不亲近,如果被遣回家乡,也尽是受别人的冷眼度日。要是能被打发去林家在姑苏的老宅守着,虽然比从前清苦些,也是难得的好去处了。 只是这些话,她并不敢明说,只在心里想一想罢了。 黛玉说道:“我知道姨娘想必是想着回家与亲人团聚,只是黛玉在这里有个不情之请。” 叶姨娘听了前一句,正担心林黛玉真的要遣她回家乡,忽然听了下一句有转折的意思,连忙屏息等着下文。 只听黛玉继续说道:“我们家的家业不少,我又年纪还小,外人看着眼馋的怕也是有的。父母亲都已经去世,姨娘就是半个长辈,还求姨娘暂缓回家乡,留下来帮我打理家业。” 叶姨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贾敏去世之后,作为府里跟随林如海时间最长的妾室,叶姨娘也管理起了府里的一些庶务,仅限于府内吃用的开销,还有其他几位姨娘的衣裳月钱而已。 黛玉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不是让姨娘全部接过去,管家仍旧按父亲在时的规矩做事,有事就同姨娘商量着办,再让人跟我说一声也就是了。” 黛玉想好了,林家既没有比较近的亲人,那么短时间内,她还是得依靠贾府这棵大树。不然的话,一个孤女坐拥千万遗产,分分钟就能被各方势力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贾府,她是要去的。只是家产不会再轻易地交出去。王夫人为着元妃省亲的事儿,盖院子需要用钱是么?那就写欠条来借好了。 黛玉的心里愉悦地打起了小算盘。 第三章 姑苏林家来的人 叶姨娘左思右想,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接下了钥匙,就意味着告别了清净的养老生活,不得不与各方觊觎林家家产的势力周旋。相应的,她的地位由一个可有可无没有子嗣的姨娘,提升到在林家有了一席之地。况且黛玉没了父母,实际上,叶姨娘已经相当于黛玉的长辈。 这在叶姨娘看来是不可想象的。比如贾府的赵姨娘,生了探春与贾环两个孩子,在府里也没有分毫地位。不过有个小院子单独住着,领着月钱,整日里还受着丫头婆子的白眼。再看周姨娘等没有孩子的几位姨娘,完全就是透明人。 叶姨娘接去了原先由管家保管的那把钥匙,把装着房契和田契的内箱钥匙推给了黛玉。 “大小姐身为主子,自然是要管家的,哪有不随身带着钥匙的道理?”她含笑说道,亲自把钥匙替黛玉挂在身上。管家交出了钥匙,早已出去了。方才有小厮找过来,说是外面又有客人到了。叶姨娘亲手捧着箱子,送到黛玉房里去。 一时都安置妥当了,前头却又吵闹起来了。原来是姑苏林家派人了来吊唁接灵,被贾琏手底下的旺儿刚好撞上,给拦在了外面。管家想到黛玉的态度更为看重林家而非贾家,于是连忙亲自出去把林家人迎进来。 黛玉不知道,前一世姑苏林家也是来了人的,只是被贾琏和旺儿给挡了回去。今世贾琏没能插手林家的事物,黛玉又表露出亲近老家人的意思,因此也免去了一桩误会。 黛玉与叶姨娘到的时候,贾琏的仆人旺儿见势不妙,连忙通知他的主子去了。林家的人来接灵了,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如果林家的人插手了林如海留下的遗产,他们二人可没法回贾府交代去。 至于贾琏往哪儿去了,扬州的瘦西湖畔,多得是青楼楚馆,不乏如苏小小、绿珠一般才貌双全的。再有那妩媚温柔的,轻言软语的,不知道甩出凤辣子多少条金陵大街去。 再说青楼楚馆之外,又有一道绝美的景观,名为“瘦马”。 “瘦马”非马,贾琏混迹在纨绔群里,早已对此垂涎三尺。只是家中有悍妻,头顶上又有好色如命的亲爹贾赦,左思右想,总没有个好的办法。 旺儿找来时,贾琏正在瘦西湖畔的第二大青楼里与一名粉头厮混。 旺儿知道自己爷的性情,那是离了凤姐就要生事不说,还口味广泛,比如多浑虫的浑家多姑娘、鲍二家的,还有宁府贾珍的小姨子尤二姐。眼下既然没能插手到林家的家产里,应该去找经济些的粉头了,因此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贾琏。 旺儿站在门口,也不管屋里正热火朝天的忙活着,只管开口说道:“二爷,林家那边来人了。” 屋里面的贾琏恨恨地骂了一声,悉悉索索衣衫不整地从房间里出来,出门坐着旺儿叫来的马车,火急火燎地往巡盐御史府赶去。 巡盐御史府的前厅,一个身穿布衣,年龄约二十上下的青年坐在右侧的椅子上,面前放着一杯清茶。原来有一个四五十岁的老仆随他来的,让管家另外着人请去仆役歇息的耳室喝茶去了。 男女大防虽是有的,但此时情况不同,见的又是本家,因此世俗的立法规矩之外,又可以通融一些。 黛玉和叶姨娘一同来到前厅,看见客座上正坐着一个满身书卷气,容色稍有些疲倦的青年。一身青色布衣浆洗的干干净净,全身上下挑不出一点亮眼的东西,如果说非要评判眼前这人的容貌气度,就是干净二字。 干干净净的书香学子,不同于贾琏沉溺酒色的颓废小白脸气质,也不同于宝玉“憨顽”混迹脂粉的气质,林家来的人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一株雨后的青杉,看上去赏心悦目。 听见脚步声,林家来的青年站起身来,看见进来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和一个十岁的女孩。他知道林如海夫妇都已经逝世,只留下了一个女儿,当下就猜到了叶姨娘的身份,深深行了一礼,说道: “不知伯父身体有恙,林墨来迟了,未能见伯父最后一面,请妹妹和姨娘见谅。” 不知道来人的意图真的只是来接林如海的灵柩,还是像贾琏代表贾家一样,要来分一杯羹。 黛玉握紧了叶姨娘的手,抿了抿嘴唇,说道:“兄长多礼了。黛玉年幼,未能早些派人去苏州迎接,还请恕罪。”说着就红了眼圈,依例回了一礼。 两方分宾主坐下,叶姨娘问了在哪里读书,喜好些什么,一路的奔波辛苦等等,林墨都答得不疾不徐。偶尔插话回问一句,也让人不觉得突兀失礼。黛玉坐在叶姨娘旁边,细度着来人的心性气度,无一处能挑出毛病来,料想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也不如他,不禁抬眼打量着这位林家来人。 只见这位林墨五官端正,浅麦色皮肤,剑眉入鬓,一双眼眸明亮如星子,只坐在那里,就有一股沉静的气氛油然而生。不光是黛玉感觉到了,连叶姨娘也受到了感染。丫头过来换了一道热茶,外面的天色也晚了,管家过来请示如何安排林公子的住处。 客院已经由贾琏还有一些其他来吊唁的人住下了,黛玉想了想,向林墨说道:“府内空房不多,委屈兄长暂住在亡父的书房里,不知可还使得?” 林墨听着这话,眼角眉梢的倦意顿时被一股喜色所替代,他说道:“若能够得妹妹的允许,阅览伯父的藏书,林墨真是感激不尽。” 黛玉点了点头。 黛玉自己就是个爱书成痴的,单说上一世回到贾府,只带了林如海的许多藏书孤本和笔墨纸张就可见一斑了。大观园里,宝玉虽有才气,但他的“痴”在各种女孩儿身上,薛宝钗虽也爱书,却更爱些经世致用,礼法规矩等等,三春中的迎春尤爱下棋、探春最喜书法,惜春最擅画画,竟没有一个与黛玉十分志趣相投的人。因此对于林默多了一分另眼相看,只是面上并不表露出来。 林如海的书房也是自成小院,里面另有床榻。至于被褥等等一应设施,叶姨娘都交代了下去,被褥都叫丫头换了新的,又叫人搬去两个大铜炉,烘干里面的潮气。 这边正吩咐着,有丫头来问晚饭摆在哪里。叶姨娘想了想,吩咐摆了两桌,一处摆在外面的厅堂给贾琏、林墨这些外男,一处就摆在内院里,林家的女眷们坐一桌。 诸事安排妥当,叶姨娘便携着黛玉,引林墨往林如海的书房而去。半路上正巧遇上了贾琏。 贾琏早已回到客院了,无奈一身衣服在青楼里弄得皱的不成样子,还染上了许多胭脂红印。他想要插手林家的家产,岂能以这般纨绔无礼的样子出面,因此先急匆匆地回到客院洗漱更衣之后,才往外面来。 一眼看到林墨身上的布衣,贾琏顿时就在心里下了评论:寒酸。 他自是不知道,林墨一眼看到贾琏那副酒色过度的容貌,也给他下了两个字的评论:纨绔。 叶姨娘面上微带笑意,招呼了一句贾琏,然后向林墨介绍道:“这是贾家二爷,是妹妹母舅家的表兄。” 随后,又向贾琏介绍道:“林公子,是妹妹的堂兄。” 一先一后,代表着亲疏有别,贾琏的脸色有些难看。 第四章 贾琏的打算 晚饭过后,各人自在各处安歇。 第二天,贾琏也不去青楼了。他从早上开始就在林墨的身边左转右转,不是说些花街柳巷,胭脂粉头如何如何,就是讲些斗鸡跑马的乐趣。他料想林墨不过是一般的寒门书生,只要一动心跟他出去了,那么花销一些银子,设几个套子让他钻进去,就不愁拿捏不到苏州林家,逼迫他们退出林如海的家产争夺。 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从早上到晚上,林墨要么往前厅去陪前来吊唁的客人,要么就一头扎进了林如海的书房里。实在是忍受不了贾琏的废话了,索性撂开书本,扯着贾琏的袖子,给他整整讲了一个下午的《孝经》和《礼记》: “孔子有言:‘孝子之丧亲也,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贾家二爷和我一同来为林伯父吊唁,行为举止都应当依礼而为,怎么能沾染花街柳巷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况且,君子立德立言,应当谨慎修持心性,不可沉湎于酒色玩乐……” 如此这般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时辰有余,直把贾琏听得脸都绿了,忙不迭地落荒而逃。谁知晚饭过后林墨又来寻贾琏,看那副样子,是要与他秉烛夜谈了。贾琏吓得连面也不敢露,把旺儿赶到外面传话道: “我们家爷说了:林公子之金言,句句振聋发聩,使我们爷如受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不过今天天色已晚,我们爷因为水土不服偶感了风寒,已经歇下了。择日再与林公子探讨学问。” 林墨面色如常,似有些许遗憾地说道:“既是身体有恙,那我改日再与贾家二爷切磋学艺,请转述林墨慰问之意。” 说完仍旧回林如海的书房去了。 贾琏从窗户窥见林墨果真走远了,冲着进来的旺儿一个窝心脚踹了过去:“择日探讨!爷说了择日还要跟他探讨什么狗屁学问吗?让你乱说!……”一脚踹去气怒未消,接着又是一脚,直踹得旺儿连连求饶。 黛玉与叶姨娘那里,正在商量铺子的事情。明日便要送灵柩回苏州去,扬州城里各处的商铺如何安排、如何安抚人心等等,都是必须要面面俱到的。具体的做法,其实管家已经拿出了章程,只等黛玉和叶姨娘过上一眼,点头同意而已。 黛玉与叶姨娘商量了一番,果然吩咐管家按章程行事,又叫把各处铺子里伙计的月钱上提三成,给所有的掌柜都多加了一分红利,以安顿人心,免得别的铺子趁机过来挖人。 管家领了命令,自去叫口齿伶俐的小厮和伙计骑马往各处商铺传话。 黛玉与姨娘对着账本儿,查点各样器物可有遗漏的地方。比如林如海珍藏的各色珍玩古董,名贵的字画书籍,还有路上要用的各样生活用品,预计要装出十几辆车子来。另有丫头婆子小厮需用多少马车、路上的饮食住宿如何安排,都仔细商量了半宿。 至于那些搬不走的家私,绝大多数的摆设玩物,黛玉都让管家着人陆陆续续地运到铺子里售卖,只留下几样林如海、贾敏生前喜爱的物件随身带走。即使这样减了又减,第二天整理妥当,运灵柩出扬州城的时候,后面还跟了整整三十辆马车。 前来送行的都是林如海旧日的同僚,他们知道林家如今只有一个十岁大的遗女和姨娘掌家,因此都远远地目送,只让了自家的女眷上前慰问。黛玉和叶姨娘拜谢过一个又一个官员家的女眷,免不了又哭了几场,方才一一向来送行的众人告别。 车马辚辚,向苏州而去。 下午启行时,贾琏就命旺儿单雇了一辆小型马车,里面设有靠垫、被褥脚炉一应俱全。出城之后,也没人来烦他,这位贾家二爷舒舒服服地在马车里头歪着,只恨没能带个丫头过来消火解闷。 贾琏掀开车窗,看林墨正在不远处的后面和他带来的老仆同乘着一辆寒酸的牛车。行李被褥捆成两扎放在车板上,林墨在牛车的车辕上坐着,一手持着书卷,读得如痴如醉。 酸腐书生。贾琏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撂下窗帘回车里歪着,心里百无聊赖。 他来扬州城的时候,本以为林如海留下了那么大的一笔家业,正是让他大展拳脚,大发一笔横财的好机会。临出金陵之前,贾琏派旺儿都与薛家和王家约好了,只等揽下了林家的掌家权,就把各处的铺子便宜卖给薛、王二家。除去大头的现银带回荣国府交差之外,自己还能够捞个盆满钵满。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黛玉回到巡盐御史府不过两三天,就像变了个人一般,样样事情都拿起了主意。内院又有林如海的一个老妾出来主持中馈,外院的管家也是水泼不进,凡是与钱物有关的,一丁点都不让他插手,当真成了来吊唁哭灵的闲人一个。 贾琏暗想:要想赚得林家的家产,还是得从黛玉身上下功夫才行。 他准备了一肚子威逼利诱的话,从姑舅关系开始攀扯亲疏,再扯着贾母的虎皮、带上王夫人的幌子,把宝玉卖了身等等。打腹稿的时候,字字句句都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雕琢了几遍,几乎把自己都感动的涕泪交加。只等林如海留下的那碍眼的老妾不在黛玉身旁时,他就有信心施展手段,令黛玉再一次全心地信赖贾家。 贾琏相信,黛玉一个娇养在府里不愁吃穿的小女孩,不可能懂得财物经济上的得失。只要自己找到机会打出感情牌,以贾府的亲情来安慰一个失去了双亲的孤女,再趁势接手林如海的遗产,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了。 到时候不管是苏州林家,还是那个碍眼的林如海的老妾和管家,就都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用亲情来算计一个孤女的家产,虽然极为无耻,但是也极其有效。 上一世不光黛玉,连林如海也相信了贾家,结果又落得了怎样的下场!只是他想不到是,这一次他的算盘,注定要落空了。 第五章 扬州驿馆 车行三四十里,太阳落在了地平线上。林家送灵柩的马车停在了路边的驿馆旁,包下了一个三进的院子。小厮们都纷纷忙活着把马车赶进院子里,紫鹃搀着黛玉从马车上下来,另一边,一个丫头也搀着几位姨娘下车。为了避免闲人的窥视,女眷都戴上了帷帽。 一行人有条不紊地进了院子,安置下东西休息。驿馆里的人向小厮打听是哪里来的贵人,听说是已故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家眷,要送灵柩回老家安葬的,也都不敢怠慢,连忙叫后厨、马房的伙计都忙活起来,不多一会儿,滚烫的热水和喂马的上好草料都送了过来。 这时,驿馆里派了一个脸庞黝黑的丫头来送菜谱,管家便叫小厮们放行,让那丫头直接把菜谱送进了内院。 内院是专门给女眷住的,黛玉正看着紫鹃、雪燕带着两个丫头铺床,用的都是自己带来的被褥。叶姨娘在一旁盯着小丫头们收拾不算,还要挽起袖子上去帮忙,却被黛玉拉住袖子按在了椅子上:“好姨娘,赶紧歇一歇吧!明天赶路还有得累呢!” 叶姨娘哭笑不得,顺手揽过黛玉,让她在自己的身旁坐着。正在这时,外面的黑影里传来一个结结巴巴的陌生女孩声音: “小姐、夫人,驿馆的给您送菜单来了。” 叶姨娘说了声“进来”,果然进来了一个身穿布衣,面庞黝黑的女孩,看上去约有十三四岁模样,手里拿着一册菜谱。 黛玉离开扬州第一次去荣国府的时候,还不足六岁,已经四五年没正经吃过扬州城的菜肴,又看她拿了一本书那么厚的菜谱来,就要过去翻看。叶姨娘笑着说道:“不必翻看了,那么多菜,还不得挑到明天去?” 于是向那丫头说要一样清炒黄芽,一样清蒸白玉佛手,一道咸酥鸡。叶姨娘正在想着,旁边黛玉看着菜谱说道:“再加一样翡翠烧麦,一道文思豆腐羹。”说着,黛玉向叶姨娘说道:“鸡肉太油腻,姨娘不如再换一道清淡些的?” 叶姨娘知道是为了守孝期间不可沾荤腥,笑着说:“不是鸡肉,是面筋做的,倒和鸡肉十分相像。” 黛玉闻言,知道自己多心了。于是把菜谱递给了驿馆里来的丫头,听她背了一遍“清炒黄芽、清蒸白玉佛手、咸酥鸡、文思豆腐羹、翡翠烧麦”一样不错,就点了点头。旁边紫鹃早已取了一把铜钱,让雪雁拿去打赏。叶姨娘又叫那丫头往其他两位姨娘那里去。 离开扬州之前,有两名姬妾找了黛玉,提出要回老家去,于是各人封了千两银子回乡去了。如今跟着送灵柩回苏州的,除了叶姨娘,还有一位姚姨娘并一位杜姨娘。 驿馆里也分大小厨房,那黑丫头管的是专门做给小姐太太食物的小厨房,另有大厨房也派人拿了菜谱去问管家。这时里面一个小丫头出来传话:大伙儿一路辛苦,可酌情添些荤菜,只是不可饮酒,以免误事。 众位小厮仆人的脸上都是一片喜色。 一时内院的各样菜都送上来了,另有一份荷叶蒸的米饭送来。虽然菜都是素的,一样香气扑鼻,引人食欲。清炒黄芽色泽鲜嫩,香气宜人。清蒸白玉佛手是用白菜卷了豆腐馅儿,佐以菌菇吊的高汤蒸出来的,点缀着鲜红的枸杞,果然像白玉一样晶莹剔透。文思豆腐羹是把豆腐切成极细的丝状,最底面的豆腐却不切断,放在鲜笋鲜菇熬炖出来的汤里面,飘飘荡荡地舒展开,极像一朵绽放的银丝牡丹。再有咸酥鸡看起来表面酥松金黄,香气四溢,翡翠烧麦碧绿鲜亮。果然令人食欲顿开。 叶姨娘亲自动手盛了一碗米饭给黛玉,又拿筷子夹了些清炒黄芽在黛玉的碗里,笑着说道:“你尝尝,这都是寻常百姓家吃的菜,可还入得了口?” 黛玉接过筷子尝了一尝,果然十分清爽可口。此时紫鹃又捧了一碗米饭给叶姨娘,仍站在桌边侍菜。黛玉佯怒向紫鹃说道:“平日里也不见你这般殷勤,眼下屋里又没有外人,还端着架子做什么?端碗坐下来吃饭才是正经。” 紫鹃本是为照料黛玉,恐怕她年纪小容易被叶姨娘拿捏,才拿出了大规矩侍候。听她这样打趣,知道是拿屋里的所有人都当自家人了,且体会到了自己的苦心。紫鹃心里又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黛玉待她亲如姐妹,担忧的是荣国府的王夫人和王熙凤都是贪婪狠毒的人,黛玉的处境十分艰难。 她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就去叫了雪雁过来,两个人各自盛了一碗米饭,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叶姨娘见黛玉并不在贴身的丫头面前拿架子,主仆相处分外的随和,又体恤下人,于是也放下了些许拘谨。虽然是在外头,处处比不得家里如意,但主仆几人相处和睦,菜色又十分清新,因此每个人都添了一碗。 外院有贾琏与林墨各单独住了一间厢房,管家也命人送了菜谱往这两位房里去。林墨点了一个清炒黄芽,要了一份米饭。管家连忙命人来传话说:“大小姐叮嘱过了,路途辛苦,请爷们都不必守斋茹素,喜欢吃什么就点些什么。” 林墨推辞道:“一菜一饭就够了,不必再添。”管家无奈,只得叫厨房依样子上了。 旁边厢房里住的贾琏,早已点了八宝葫芦鸭、拆烩鲢鱼头、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肉、梁溪脆鳝等等,另外又要了一壶酒。管家接过菜单子,又是皱紧了眉头。先不说十几道菜贾琏吃不吃得完,也不差浪费几道菜的钱,只是前面已经叮嘱不可喝酒,唯恐这位贾家二爷喝酒闹事了,丢的只会是林家的体面。 只是贾琏身为客人,管家也管不了他的行为,纠结了半天,还是让驿馆的伙计依样送上来罢了。 一时间,众人吃过晚饭,安排巡夜的巡夜,歇息的歇息。谁知到了半夜,院子里却闹腾了起来。 原来是两个丫头起来替换值夜的人,抖抖索索地走在院子里,其中一个突然被人冷不丁地从后面抱住了,那人一身酒气,上下动起手来。 丫头的尖叫声一响起来,外院守夜的人顿时冲了进来。只见淡淡的月光下,一个黑影果然按了一个人在地上,正在撕扯那人的衣服,另外一个人吓得全身发抖,正在拼命喊“来人”。守夜的几个人看了,热血都冲到了脑子里,随手抄起扁担、木棍等物,把那黑影儿一脚踹了老远,噼里啪啦地打了上去。 “别打!别打了!”那黑影连忙求饶着直喊。管家正披了衣服急急地走过来,听这声音分外耳熟,不是贾琏又是谁?正在这时,旁边又扑过一个人来,抢在棍棒之下护住了贾琏,正是旺儿。原来他醒了,看屋里没有他主子,一听外面吵吵嚷嚷,顿时知道坏了事儿。 贾琏一得了空当,连滚带爬地跑了,把旺儿留在了原地。旁边那丫头早已让人扶起来送回屋子里去,这时候正在掩面痛哭。管家深恨这贾府来的人轻薄放荡,但是打伤了贾琏,只怕荣国府的人会不依不饶。因此吩咐手底下的人:“不必去追,只打眼前这一个!” 旺儿一听,也抱着头直嚷:“你们看错了,刚才没有别人,是我轻薄了这位姑娘!” 众人见这人果然认错,又听他的话说的十分难听,于是避开了头面胸口等要命的几处地方,狠狠地揍了一顿。 第六章 毛贼 这时,内院的黛玉也被吵醒了,连叶姨娘、紫鹃、雪燕等人都被惊醒了。隔壁睡的姚姨娘和杜姨娘连忙打发丫头来问是出了什么事儿,黛玉定了定神,正要喊紫鹃去门口问一问,叶姨娘已经披了衣服起来了,她叮嘱紫鹃照看好黛玉,就扣好衣服出了门,来到了院门边问道:“外面在吵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管家一听,知道是叶姨娘的声音,于是没有瞒着,贴在门边低声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仔细说了一遍。叶姨娘吓了一跳,一腔怒火直冒到了嗓子眼,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说道:“这还了得!”管家连忙叮嘱叶姨娘不要喧嚷,又附在门边,把自己的想法低声说给了叶姨娘听。 管家的想法是,对外不要喧嚷出去,对内也只说是贾琏的小厮旺儿手脚不净,被起夜的丫头发现了。真实的情况最好是连黛玉也不告诉。毕竟贾琏是黛玉母舅家的表兄,贾琏在林家做了丑事,难保不会累及黛玉的名声。 正在这时,外院传来了一群乱糟糟的声音,驿馆里值夜的护卫也被刚才的喧闹声惊动了,打着灯笼来拍林家租下的院子,大声问道:“里面出了什么事?” 管家连忙大声回答道:“没什么大事,抓住了一个毛贼!”说着,就匆匆往外面去了。叶姨娘想了想管家的话,知道这样的事情如果传言出去,不但黛玉没了名声,一辈子只能往庵堂里去了,连已死的林如海都会受到连累。人们茶余饭后不会说贾琏在吊唁期间猥/亵长辈家的丫头,按律应该受到怎样的惩戒,反而会把这些事情看作香艳的段子,津津乐道之余,把脏水往林家人的身上泼。 她一边想着,一边回了屋子,对众人只说是外院抓住了一个偷东西的毛贼。姚姨娘和杜姨娘遣来的丫头得了消息,知道毛贼已经被抓了,也就各自去汇报自己的主子了。屋里黛玉在紫鹃的服侍下躺着,看见叶姨娘仍是愁眉不展,知道兴许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事儿,再看一看雪燕和紫鹃,都是困得直点头,于是也按捺下好奇心,准备第二天得空的时候再问。 外院,管家吩咐人打开了大门。驿馆值夜的那些人也不进来,站在门外高举着灯笼,只看见院子里有一条模糊的身影,还有断断续续呻吟的声音。 为首的一个人说道:“本以为最近城里的治安还过得去,驿馆里也少有飞贼扒手之类的人,故而兄弟们放松了警惕,竟然让毛贼翻进院子,惊扰了诸位,真是非常惭愧!” 管家连忙说道:“该说惭愧的是老朽才是。这毛贼不是从外面翻进来的,本来是自家的仆人,趁着主家有事,起了歪心想要偷东西,幸好被丫头给撞破了。” 驿馆的那些人听了,松了一口气,知道不是自己的疏忽放进来的毛贼。为首的那人看着院子里地上还在呻吟的人形阴影,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虽然说是家贼,按理轮不到我们管,不过还是提醒老先生一句:最好是把贼人送去官府。倘若不小心把人打死了,平白又惹上了一件人命官司。” 管家连连点头称是,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二十两的小额银票递了过去,说是请他们买酒喝。为首的那人坚决不收,推辞了几番,最后只得收下了,又叮嘱了管家几句,才带着人离开林家租住的院子,往别的地方巡逻去了。 管家见驿馆的人都走远了,于是关了门,把今夜参与了守夜的这几人全都叫过来,一人给了一张二十两的银票。众人都知道这是为了刚才的事情不好声张,都相继缄口不再提及,连那被惊吓了一番的丫头,也幸得保住了名声。 夜深寒重,管家生怕地上的旺儿被冻死了,再给主家惹出官司和仇怨来,又让几个参与殴打的人,把旺儿抬到了贾琏的房门口,还另外丢了一瓶金疮药在地上。其中一个小厮隔着门板大声说道:“贾家二爷,我们刚才抓到了一个毛贼,不想竟是您手底下的人。咱们这些赶车守夜的,手重了些,不慎给打伤了,给您留一瓶金疮药,就当是赔礼了。” 说着,就把旺儿丢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贾琏趁着酒醉去猥/亵上夜的丫头,不想被那一脚狠狠地踹飞出去老远。与冰凉的石板亲密接触的时候,他的酒意已经不翼而飞了,后面暴雨般的棍棒更是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刚才正黑灯瞎火地坐在床上,全身火辣辣地疼着,又想着旺儿正在替他挨那顿狠揍,只怕是生死不知,心里更觉得十分没趣。这时听外面一阵脚步声乱响,又有人站在门外说了那么一番话,脸顿时都臊得紫涨起来。 那小厮说完话就和几个抬人过来的一块儿走了,外面静了下来,只有旺儿伏在冰凉的台阶上呻吟。贾琏等了一会儿,见外边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才敢开门,连扶带拖地把旺儿弄进了屋里。隔壁林墨住的房间,窗子黑沉沉的,屋里的林墨早就被吵醒了,只是听出了贾琏和旺儿的声音,顾忌着众人的颜面才没有点灯出来,仍旧躺回床上装睡。 第二天早晨,贾琏不得不推说病了,留在了驿馆里。旺儿被林家的那些守夜人狠揍了一顿,连爬起来都不能了。贾琏的头顶上也挨了几棍,脸也被打破了皮,实在是无颜出房门见人。 黛玉清早起来,就听底下的人说,贾琏主仆昨夜相继病倒了,连忙叫人去请大夫来,再联系到昨天深夜里的那一场闹腾,心里更觉得奇怪了。仔细问叶姨娘,叶姨娘只说是贾琏的仆人旺儿夜里偷了东西,被值夜的丫头撞见了,挨了顿打。黛玉听了半信半疑,于是把雪雁紫鹃都赶去屋外守着,拉着叶姨娘仔细追问究竟。 叶姨娘见瞒不过去,只得避重就轻地说了贾琏趁酒意纠缠上夜的丫头,被守夜人打了几棍子。黛玉又仔细地问了再问,叶姨娘只好把详细的情况全部都说了出来。听完整个事情的经过,黛玉的脸色苍白起来,贾琏做下这样的事情,一旦传扬出去,对整个林家都是一种侮辱。她在屋里心神不安来回走了几步,逐渐定下神来:管家等人已经把事情遮掩下去了,昨夜参与的仆人又都是家生子,与林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也不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只是,眼下各处虽然都压下去了,但是有一处地方却必须得捅出去,才能完全去除掉后顾之忧。 她开门吩咐紫鹃:“去马车里取来笔墨、纸还有信封来,我要写封信寄给二舅舅。” 紫鹃连忙去马车里找出笔墨纸砚,雪雁添水研墨,诸物齐备,黛玉定了定神,拈起毛笔写起信来。她在信里先是写了从金陵回到扬州之后的诸多事情,又问贾母的身体状况,荣国府里除了丫头婆子的其他人全都问候了一遍,而后在信里另外封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把昨夜贾琏做下的事情冷静直白地仔细叙述了一遍。 写完就用信封仔细封好了,让紫鹃压上火漆,托给驿馆的人加急送了出去。 之所以不寄给贾母、宝玉等人,皆是因为往内院的信都要经过王夫人的手,至于黛玉的大舅舅贾赦,那是一个极度自私又不靠谱的人。只有贾政以“迂腐方正”为名,又有元春在宫里,以“贤德”博皇帝和皇后的青眼,这两人最为注重荣国府在外的名声,也最能了解其中的厉害凶险。再有上一世的大观园题匾,贾政回护黛玉,把她题的匾额都一字不改的用了,体现了难得的亲情。因此,黛玉思前想后,唯有把信寄到贾政的手里,才最稳妥,也最能得到真正重视。 第七章 苏州林家 早饭过后,众人套好马车继续赶路。晓行夜宿,足足走了半个月的时间,远远望见一片黝黑的城池,那就是苏州城了。 城外三十里处,早有两个人在路边探着脖子等着,等车队来到了跟前,连忙上前打听:“可是扬州来的林如海林伯父的灵柩?”管家知道是苏州老家的人来迎灵了,连忙上前去磕头报丧,一边又叫人往后面的马车去通知黛玉和叶姨娘。那两个人说道:“家里的老太爷吩咐了,路上过往的人太多,一路舟车劳顿,大伙儿未免太累了,让我们直接带路往庄子里去。” 说着,又问林墨。管家说道:“林公子正在后面的车里读书呢。”于是两个人带路往庄子里去。 苏州林家分作两支,一支袭了四代公侯,就是黛玉的曾祖到爷爷辈。这一脉原先在金陵城住着,有一座御赐的侯府,到林如海这一代的时候,因为不再袭爵,就递上折子请宫里收回去了,在金陵另外购置了一二处房产。虽说富贵,但是子嗣上却十分单薄。 另一支久居苏州,以耕读传家,渐渐在苏州城外也发展出了一大片庄子,子弟也有入朝做官的,也有经商的,比如林黛玉的堂叔,做了几年吴县的县令,如今已调往京都做了五品校书郎。 众人随着前头引路的两个人,转向南行再向西去,直走到太阳沉下了地平线。夜色降临的时候,远远可以看见一大片村落连着村落,炊烟袅袅腾腾地升起。再看村落前方黑压压地站着一群人,原来是带路的早有一个人跑回去报信了。 离着还有一二里路,黛玉就在紫鹃、雪雁的搀扶着下了马车,改为步行。后面的几位姨娘还有林墨都下了车,簇拥着黛玉往前走去。与此同时,整个车队都响起了哭声,白幡飘扬,初冬的风卷起枯草和纸钱,显得分外的萧瑟凄凉。 才走一二步,黛玉扶着紫鹃的手,早已哭得泣不成声。人人都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间最悲惨的事情,谁又知道孤儿送葬父母的悲苦与凄惨?再想到寄人篱下的凄凉,累累被人排挤取笑的辛酸,在别人热热闹闹一家子相聚的时候强颜欢笑地陪着,等到夜深人静,四周冷落无声的时候,也只有独自捂上被子无声大哭,来宣泄对双亲的思念之情。 紫鹃与雪雁在两旁扶着,也是哭成了泪人。身后跟着叶姨娘、姚姨娘和杜姨娘,都以帕子掩住面孔,不知是为自己的命运,还是为逝去的林如海痛哭。 远远地,庄子那边也迎出了一些人来。都是三三五五地披麻戴孝,举着火把往这边来了。 两队人汇在了一处,还没有开口说话,都是狠哭了一场,才勉强互相见了面,一齐拥着灵车往庄子里去。 到了庄子前面,先有几个老太爷站在众人的前头翘首而望,这就是苏州林家的长辈了。 黛玉上前去磕了头,嗓子里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身后的小厮丫头们都纷纷跪了一地。庄子里连忙迎上来几个女眷,先把黛玉扶起来了,随后又去扶叶姨娘等人。 最前头的是一个须发雪白,拄着拐杖的老太爷,他看了看黛玉,又看向了灵车,连连说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一面说着话,一面让众人都让开一条路,让马车和灵柩都进庄子里去。 一个老妇人挈着黛玉的手,旁边又有几个媳妇拥着,都往庄子里去了,落在后面的紫鹃连忙打发着雪雁跟上去。黛玉心知这就是另一房的老太君,前世也曾见过一面,按辈分就是她的曾祖母,于是哽咽着唤了一声“曾祖母”。那老妇人有些手足无措拍了拍她的后背,连说“好孩子,苦了你了”,也是红了眼圈。 这边黛玉跟着曾祖母进了庄子,外面紫鹃随着马车一同进去,一起的还有三位姨娘。庄子里早已专门收拾出了一套院子,马车也都赶了过去。紫鹃带着两个小丫头,替黛玉收拾房间,把日常用的、要紧的东西都从马车上仔细地搬出来,件件安放妥当。 看扬州来的马车都陆陆续续地进了庄子,一个一个擎着火把、打着灯笼照亮的也都逐渐回去了。借着点微光,一辆老牛车慢慢地驶进了庄子,往扬州来的车队相反的方向行去。牛车黑黝黝地往前走了一顿饭的功夫,来到了一个黑沉沉的矮院子前。 林墨下了车,车辕另一侧的老仆也跳下车,扯着牛鼻子上的缰绳就上前开门,谁知门竟是虚掩的,再探头一看,院子里的厨房透出了灯光来。林默愣了一愣,正准备踏进院子,厨房里的人听见外面的声响走了出来,是一个中年模样的妇人。林墨突然间觉得眼眶湿润了起来,他快步走上前去,唤了声:“姐。” 那妇人笑了,离近了看才发现她不过二十多岁,五官与林墨相似,只因为整日操劳太过繁重的活儿,因而显得比正常年龄老了十多岁。 “整个庄子都说扬州那边的人要到了,我想你跟他们一块回来之后,必然又怕被人说闲话,不愿意去那边吃饭。因此就先来给你把饭菜做好,等一会儿我还得去那边帮忙。”林墨的姐姐温和地说道,她拉着风尘仆仆的林墨到灯底下看了一圈,然后又笑了:“还好,这一次出去,好像没瘦。” “姐,我和扬州林伯父的家人一同来的,一路上吃好的住好的,怎么会瘦。”林墨笑着回答道,为了避免被姐姐看出来红了的眼圈,连忙钻进厨房,一边掀开锅盖,一边说道:“姐你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了?” 说着,林墨就怔住了。只见锅里闷着油亮亮的萝卜煨肉片,上面蒸着三个雪白的馒头。林墨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他连忙别开脸,背对着姐姐说道:“姐,你怎么又带了这些肉和馒头来,如果姐夫发现了,又要为难你了。” “不妨事儿,”林墨的姐姐笑着说道,“你为了家族里的事情去扬州那么远的地方,餐风露宿的,他要是再计较这点儿东西,我就告到老太爷那去。” “我一个人能照顾自己,姐姐。”林墨哽咽着说道,“你为了让我读书,放弃了爹娘给你定下的好姻缘,嫁给这一个开肉铺的姐夫,已经够委屈了。如果又因为我让姐姐在姐夫家里为难,让我怎么安心?” “傻弟弟,你我姐弟两个相依为命,我不照顾你又照顾谁去?”林墨的姐姐说道,“赶紧趁热吃饭吧,我还要往那边去一趟。”她说的是林墨来时的方向。 林墨知道她必然是要去那边露个面,与长房的家眷说说话,那做屠夫的姐夫一家才不敢过分为难。于是悄悄拭了泪,说道:“那我让王大送你。” 王大,就是赶牛车的老仆。话说林墨的家里原来也还算过得去,只是父母双亲接连病逝,只余下了年幼的一双儿女,因此窘迫下来,昔日的仆人丫头数十个,也只有王大一个老仆不离不弃地跟着。 林墨的姐姐要去的林家长房,离这边还有足足两里多路,于是说“好”。王大在外面听了,于是把牛车掉过了头,林墨送到了院子门口,一直目送到牛车完全消失在黑暗里。 第八章 赠礼 第二天就是请人来相看日子,定了下葬的日期。黛玉与苏州林家的诸人都见过了,大伯二伯都在苏州本地,或者教书开馆,或者经商买卖,只有一位三叔和一位五叔不在。排行第三的新放了七品的长安令,名林河,排行第五的正是在京都任职的五品校书郎,名叫林源,今都已经向上递了家事折子,正往姑苏来了。 林如海的灵柩在主屋的正堂停着,各项事情都有条不紊的备着,一应花费黛玉都向叶姨娘和管家说了,只管从自家的账上支取。诸如长房的老太爷等人,以及其他各几房近支的亲戚,都庄重地备了礼亲自送去,至于其他的偏房远亲,都也分到了绫罗绸缎,锦布一二尺。 从前黛玉就是因为不懂得人情往来,不知道小恩小惠可以收买人心,虽然对待身边的人都极好,却在那些外人的嘴里落下了刻薄小气的恶名。而今重活了一回,自然是记得教训了,一应的礼数一概不缺,处处都照料的周全。 不过两三天,黛玉那外放做官的两位堂叔也都赶回来了,停灵七日,就是下葬的时候。请了僧人道士开办水陆道场,抄写经文焚烧、开盂兰会的,喧喧嚷嚷地操办开来。黛玉一天一天地哭下去,眼睛都肿成了核桃,直到下葬后的两三天才略微止住了一些悲戚。 扬州外的驿馆里,贾琏独自看着旺儿留下之后,多亏了每天有人一日三餐地送饭到门口,又有郎中上门来诊治。过了半个月,贾琏脸上的棍棒淤青总算能消了,旺儿虽然还不能起来,身上的各处伤也都结了一层厚厚的痂,性命已经保住了。这自然是因为黛玉安排下去的,把院子的租钱交了先让他们住着,又让管家请郎中给他们看伤,也是顾念亲戚情分,让贾琏不得不在此禁足,等贾政派来的人接去,看他是怎么处理。 果然这一天就有人找到了扬州驿馆,问贾琏贾家二爷是住在哪里。驿馆的人回说不认识什么贾家二爷,也不知道叫什么琏什么尺的。来人却是贾政门下的一名清客,名叫卜固修(不顾羞)。他又回扬州城里转了一圈,找人向各大客栈打听了一遍,也没有贾琏此人。后来还是一个身边的小厮说:“琏二爷既是跟着林姑爷家的灵车出的城,想必先头是与林家人一起投宿的,到底用了林家的名号入住也未必可知。” 卜固修一拍肥头大耳,调转方向又跑去了城外的驿馆里,问可有巡盐御史林家的人来这里投宿。驿馆的人答说有的,引他到了林家先前住的院子,果然只有二道院子的西偏房还住着人。卜固修上前敲门一看,不是贾琏还是谁?再看屋里,旺儿在炕上趴着,正哎呦哎呦地呻吟,后背腿臀的旧伤没消,反而又因为胡乱挪动添了点新伤出来。 贾琏已经是在十天前接到过贾政的严斥家书,上面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个狗血淋头,令他在原地等着,有人去接他们回荣国府。贾琏无奈,自知道闯下了大祸,又加上头脸淤青,出去恐怕被人耻笑,也顾不得再去寻花问柳,只在屋里闷着,眼看卜固修到了,正是松了一口气。 卜固修见此,也不说什么。他本来就只是清客一名,替主家跑些闲差,从差旅费中净赚几个银子。因此什么也不多问,去外面雇了一辆中等的马车来,同贾琏等人一道儿在驿馆吃了中饭,就令小厮抬了旺儿上车,拉拉杂杂地带上行李干粮,带着贾琏往扬州码头坐船回京都去了。 却说林如海下葬后七日后,黛玉赖托紫鹃、雪雁和叶姨娘等人劝解,心情略略平复了些,又因为整个家业都担在自己身上,少不得也振作起来。这一天晌午,正逢时任五品校书郎的林源和七品长安令的林河都要辞行了,前面长房的媳妇和林河、林源的内眷就来邀黛玉过去相见。黛玉在紫鹃的照料下郑重地换了一套衣服,仍然是孝期的素服,为免她们看着觉得不喜,特特戴上了两颗一模一样大的珍珠耳铛,秀发绾作双鬟,用羊脂美玉压住了,衬着乌发素服,愈发显得容颜如雪。 一到了长房,就被林河、林源的内眷,黛玉唤做“三婶婶”和“五婶婶”的两位夫人拉到身前左看右看,问黛玉平时爱吃什么,可读了“女戒、女训”等几本“女子四书”,又问针线可曾学过,爱玩些什么,黛玉也句句据实回答。说了一番话,黛玉让紫鹃送上给两位婶婶的赠礼,都一色两个锦盒,严严实实的盖着。 两位婶婶都接了过去,看是两个小锦盒,也不当什么稀罕物儿,三婶儿随手打开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气。旁边的五婶移步过来看她,只见三婶从盒子里拿出一块似冰非冰,似冻非冻的东西,手里颤颤地捏着,唯恐手劲一大把它捏碎了,待托在手掌上,又恐怕它万一化成水淌到地上去了。五婶接过来,托在手心细细端详,半晌才恍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开口说道:“我知道了,这必然是人说的什么三大奇石里面的青田石。你叔叔也有一块,花了三千两才得了,只是不通透,色也不纯,他还爱如珍宝似的,所以我刚才一瞧,竟不敢认作是它。” 三婶凑近细看,说道:“这就是人家常说拿来刻章用的青田石吗?分明比那些什么玉还叫人喜欢些,也怨不得它贵。”五婶婶轻声笑道:“可不只是贵,有钱也无处买呢!” 黛玉在旁边淡淡笑着补充道:“婶婶果然都是好眼力的,这就是青田石里头的一个品种,名叫灯光冻。这会儿看着还普通,等到了晚间灯光底下一瞧,才真正出彩呢。”三婶婶小心接了回去,赞不绝口。五婶婶向黛玉说道:“这么珍贵的东西,想必是你父亲留下的,留着做个念想也是了,怎么拿出来乱送?”她一边含酸看着三婶婶手里的灯光冻青田石,一边随手打开了给自己的那一个,不禁吓了一跳,连忙掩上盒子,心砰砰地跳了一会儿,向外边吩咐自己的丫头说道:“快去请老爷来!” 旁边的三婶婶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再想自己手中托着的这块灯光冻,也连忙吩咐道:“把三老爷也一起请过来吧。” 不一会儿,林河、林源都到了。他们都聚在长房,本来是因着长房的族长提出了一件要紧的事,说服了他们两个。因此借即将回任上的机会让内眷把黛玉叫过来,等三婶婶与五婶婶先同黛玉说了,再顺水推舟,一力促成。 第九章 书事亦财事 兄弟两个踏进正堂,只见黛玉在旁边椅子上坐着,玉雪可爱,看见他们进来了,连忙离座敛衽行礼,唤了声:“三叔叔”、“五叔叔”。他们再看自家夫人的脸色,不像是说和成了的样子,倒有一半像是惊喜,另一半像是惊吓到了。 三婶婶紧张地含笑向林河说道:“老爷,你来看看这个。”林河信手拿起锦盒来一看,脸色刷地一下变了。旁边的林源好奇,突然见自家夫人手边也有一个锦盒,于是拿起来随手打开,口里还说道:“什么东西,把三哥吓成这样了。”话音未落,眼光落在锦盒里,顿时就胶在上面顿时移不开了。 只见盒里静卧着一方色泽艳如蛋黄,光鲜华美又通灵澄澈的宝石,好像朗月初升,又如朝阳新蜕一样,令人一看就觉得惊心动魄,再一看宁肯舍掉身家性命不要了,也舍不得把此石让出来。林源的反应与黛玉的五婶婶如出一辙,都是连忙把盒子盖上,只是拿在手里不肯放开,果然是俗语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时林源也把长房托说项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向黛玉说道:“侄女如果有什么难处了,有谁欺负你,只管跟我和五婶婶说。” 黛玉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眼下倒没有什么难处,就只是一项,要向叔叔婶婶们讨个主意。” 这时林黛玉的三叔林河,也从初见青田极品灯光冻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本来想看看林源得了什么宝贝,这时候见黛玉有事要说,于是抱紧了装着灯光冻宝石的锦盒,听她说话。 黛玉说道:“我正想着父亲留下的那些书,足足有十五车拉了过来,如果堆在房屋里锁着,长久被虫蛀鼠咬也是糟蹋了。不如找个书院捐出去,也算物尽其用。就请两位叔叔帮着拿个主意,是捐给哪一家书院好呢?” 林河林源相互看了一眼,都说道:“这是大好的事情。”这些书一经捐出来,或许能有几个可以考中进士榜眼的学子从中受益,于他们的仕途也是有益的。于是几人商量起来。先说捐给苏州书院,讨论了半天,又觉得不妥。苏州书院近年已经少有考中举子童生的了,里面的塾师大都老朽昏庸,只怕把这些书送去也是无用。要说放在自家的家学里,未免又有些不能物尽其用的可惜。旁边的三婶婶听了半晌,不禁笑着插话道:“你们都是些认理的人,不比我这没见过世面的文盲。不过我这文盲倒是有一个主意,不知道你们听还是不听?” 屋里众人都一齐笑了,黛玉笑道:“三婶婶快请讲来。”林河也笑看着自家夫人,说道:“正待聆听夫人的高见。” 三婶婶抿嘴笑了半晌,说道:“要说你们都不比那些一昧拘泥文墨的腐儒,怎么现在就不知变通起来了?侄女既然有此心,咱们就索性把家学扩大,往城边一二十里的那片湖边的宅地风景极好,又空着,不如在那里另起一座书院,咱们家的孩子都在里面读书,也招收些外来的品学兼优的学子,岂不是大善事一件?再说,侄女继承了些许遗产,外人看着不知道有多少金山银山一样,都眼红着算计,不如趁此机会花上一花,也趁机断绝了那些势利眼的念头。” 黛玉听了,不禁心动。如果建起一座书院,林如海平生极为爱书惜才,泉下有知也必然会含笑吧。当下还没有表态,心里也就首肯了。经三婶婶这样一提,林河、林源也都想起了先头抛在脑后的那一桩事情,可不是林如海留下的一大份家财惹的祸? 原来是长房见林如海这一支无人继承香火(古代女子只能算是夫家的人,在自家都不算后代的,悲。话说现在,也有许多封建观念的家庭这样理解),于是打定主意要将自己家与黛玉同辈的一个小子过继过去,娶妻生子就记在林如海那一支的宗谱之下,所想的无非也就是代替黛玉继承林如海的家业。 林河林源本来答应下来,也只是因为磨不过情面,再者黛玉年纪小,这么大的家业,将来被外祖家或者夫家算了去,还不如留在林家,有个兄弟扶持着还好些。现在各自收了一块绝品的美石,感于黛玉年纪虽小,心中却有大主意,于是转换过心意,再不小瞧她了。再说,开办书院,那是惠及社稷的大好功德,倘若一旦办成,不光林如海留下的家产令人不敢再随意觊觎,于他们的政绩名声上也是大大的一笔好处,足以令圣上听闻,在心里记上一功。 建筑书院要花费的钱财不缺,地方也是现成的,主意立刻就定了下来,话题也转为请什么人来,什么时候动工,规模建设怎样布局;五婶婶也不是寻常的闺阁妇人,在一旁出了许多主意,个个令人叹服。于是林河还有林源也不急着回去上任了,连夜就凑在一起拿了个章程,把黛玉直接当成个大人一样,清早就拿来同她商量。 黛玉点头同意了,而后又叫来管家,粗略估算,预计要花出去七八百万两银子。问了问商铺的银两周转,管家说是勉强挪得出来这些。主家要花银子,当管家的没有阻拦的道理。再说他这几日冷眼看来,不光是那贾家来的二爷一副要替黛玉做了主的样子,苏州林家的长房一支,也要把他当自家的管家任意使了。想黛玉继承着这万贯家财,就像一个三岁的孩子在闹市中央抱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稍有不慎就会招来各方势力的争抢。到时候,不但黛玉身不由己,不能保全自身,连他们这些家仆也都会陷入危险。 管家想了又想,于是大胆向黛玉献上了一计:“如今大小姐要盖书院,咱们家不如趁机把一些显眼的、盈利不多的铺子转出去,只慢慢的等那出价高的,但是要让人人都知道,这样一来,旁人就以为大小姐为了盖书院几乎倾尽了家产,所剩者寥寥,也就不值得令人惦记了。” 黛玉听了十分有道理,大大地赞赏了管家一番,就着令他去办。管家的心中也是喜悦,书院的种种事情他都经手,将来也是惠及子孙的美誉一桩,后世儿孙有要进学的,说起他祖辈参与过修建书院,也要高人一头,自此摆脱了奴仆出身的恶名,多少钱也换不来的。 第十章 筹建大观园 商量妥当,管家就去回林河与林源了,当下他们便出门去丈量土地,选工匠建材,设计书院图纸去了。苏州林家的长房几人见林河林源忽然又不走了,整天和黛玉的管家混在一起,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又恐怕那两家子也瞧上了林如海留下的家产,每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来。 再说卜固修和贾琏回到了荣国府,顺着梨香院的角门进去,穿过回廊拐了个弯,径直把贾琏送回凤姐房里,自己去贾政那里交差完事。进了梨香院,只见薛蟠一家已经不在那里住着了,换了几个老婆子守门,里面正在乌烟瘴气地打扫。贾琏心觉奇怪了,怎么薛蟠他们一家挪走也就罢了,这会儿打扫它干什么。他因为在扬州那一桩公案,自觉没脸四处张扬打听,于是跟在卜固修的身后灰溜溜地回了自家的屋子。恰巧凤姐往宁府那边去了,贾琏于是叫丫头婆子备水洗漱,把从扬州到现在的闷气都一一出尽了,才蒙上被子倒头就睡。 贾政听卜固修回了话,知道旺儿挨了打,不禁说了一声:“打得好!”如果贾琏是他的儿子,早就叫人来打断了他的两条腿了。 如果事情一旦传扬出去,不光林家声名有污,贾家更是要一毁到底。不说别的,只说一旦有风闻传进了宫里,以“贤德”二字被帝后看重的元春,立马就会被以“家风不正”打压到底,直接逐出宫来。贾政、贾赦等人也会被以“治家不严,子弟品行有污”等治罪降职。朝廷上利益往来,哪能没有一个仇家?那忠顺亲王府就是头一个。 只是贾政眼下却不得不替贾琏遮掩遮掩。 贾母、宝玉还没有得到消息,王夫人先知道了,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眼下府里要花大笔的银子,还有哥哥王子腾在外面巡边,需要打点上头好调回京里来。宫里面还是要送去大笔银子的。林家的财产没能拿过来,立马处处就变的捉襟见肘了。思前想后,王夫人也不顾自己的面色有多狰狞,强装出一副慈爱和顺的样子,往贾母那里去了。 “琏儿今天回来了,我才听说,把黛玉留在苏州守孝了。我想着,黛玉那孩子还小,也没个亲人在身边陪着,老太太不如遣人再去接一接吧。”王夫人坐在贾母床榻下边的椅子上,低眉顺眼地说。 贾母平时早知道王夫人的性格,一看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心里打着算盘,于是存心跟她作对:“黛玉那丫头,替着她爹守孝也是人之常情。这会儿接她干什么?她身子又弱,大冬天的车马劳顿,没得再倒腾出病来。” “媳妇正想呢,这孩子素日是在老太太的眼前长大的,对苏州那边的人又不熟,且也不是嫡亲的叔伯爷爷,留在苏州也十分孤单可怜。接过来姐姐妹妹一块儿玩笑,又有您疼着,不比苏州好了百倍去了?”王夫人暗自咬牙。 正说着,宝玉进来了,先见过贾母,而后又来和王夫人见礼。贾母一见宝玉来,就把话放软了说:“即使如此,好歹让谁去接来好呢?” 宝玉问:“老太太要去接谁来?” “还不是你林妹妹。”贾母向宝玉道。“临去扬州前,特特地叮嘱你琏二哥把人好生地送去,帮着料理妥当了,还仍旧把人好好地带回来,谁知道他今天自己回来了。” 宝玉听了前半句,以为贾琏已经把黛玉带回来了,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再听后面,原来只是贾琏独自回来,一颗心顿时灰了一半,也软语向贾母央求道:“老祖宗再派人去,把林妹妹接来吧!她在苏州冷了热了,也没人知道,她又是那样敏感多心的,倘若再受了人家欺负,可怎么好?” 贾母本来也动了再派人去接黛玉的意思,听了宝玉的央求,心里就同意了,于是说:“可到底再派谁去接好呢?你琏二哥才刚刚回来,总得让他在家缓几日。” 贾母想了想,又说:“有了,东府那边的蓉儿、蔷儿要去姑苏采买戏子,正好一路,可以叫妹妹同他们一起过来。” 宝玉的脸“通”地一下涨红了。贾蓉、贾蔷平时的行径作风,他再熟悉不过的,哪能把林妹妹交到他们手上去。于是连忙就要反对。正巧这时,王夫人也开口道:“恐怕蓉儿和蔷儿年纪太小,到了苏州一味的胡闹,接林妹妹的事,还仍得琏儿去才好。” 只有贾琏去,才能想办法把林如海的遗产弄过来,而且是交到她的手里。如果贾蓉、贾蔷去了,把财物弄到他们东府里去,与王夫人一点好处也没有了。 “好祖宗,让我去接妹妹来吧!”宝玉唯恐再派别人去苏州,连忙猴到贾母的身上撒泼打滚地央求。王夫人变了脸色,只听贾母也说:“不行!平时由得你在府里胡闹那就罢了,外面人多又乱,哪能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是叫你琏二哥再操心一回,往苏州跑一趟去接你林妹妹来吧!” 宝玉的神色怏怏的,王夫人听贾母已经允了还让贾琏去苏州接林黛玉,就放下心来。三个人又在屋里说了一会儿闲话,正准备散了,突然有贾政的小厮过来,拿着一封进来说:“苏州林姑娘寄信来了,老爷让我拿来给老太太和二夫人。” 宝玉听见了,连忙去接过来,一边往贾母旁边走去,一边就打开了信封。贾母问:“颦丫头写了什么信来,快来读给我瞧瞧。” 宝玉早已一目十行地从头看到了尾,待看见上面有自己的名字,刚才的懊恼神色全然不见了,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他挨在贾母身边说:“妹妹来信说姑爷的葬礼已经安顿好了,只待过了年就往咱们这边来,信上问家里的人都好呢!” 贾母屈指算了算,笑着说:“可不是还有一个月不足就到年关了。也罢,这时候也不用再折腾琏儿了,就等颦儿过了年来吧。” 王夫人竖着耳朵,留心听宝玉读信,只听信上果然是四平八稳的问府里各位的安好,提到宝玉的时候,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问,至于她所关注的家产,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宝玉读完了信,眉眼都笑开了,再捧着信纸,把信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忍放开手。王夫人还觉得没有派自己身边得力的人去苏州看守着那些银子,总是心里不踏实,但是贾母已经发了话,不过二十多天黛玉也就回来了,因此也只好忍着。 话已经说完,贾母就说乏了,王夫人连忙起身要去扫榻理被,贾母摆了摆手说:“也罢,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让鸳鸯来收拾就成。”王夫人只得退下了。贾母又向宝玉说:“你也跑出来半天了,该回去认真做一些功课,或者同姐妹们玩去,不要被我们这些老人家移了性子。” 宝玉正想着回去给黛玉写信,听了这话就告退了,随着王夫人一同来到了上房,王夫人道:“行了,我也乏了,你回去吧。”宝玉于是往自己房里去,让袭人磨墨,晴雯铺笺,把黛玉的书信珍珍重重地放在桌子一角,落座写起回信来。 到了晚上,凤姐也就从宁府回来了。早有小丫头去宁府告诉她贾琏已经回府了,这会儿也不惊讶,笑吟吟地进了屋。 贾琏在房里胡乱睡了一觉,醒来仍旧是精神不振的样子,提心吊胆地唯恐扬州的事被府里上下知道了,于是叫丫头婆子胡乱整治了两个小菜来,倚炕借酒浇愁。 正巧这时,凤姐进屋了,身后平儿支使着几个婆子,把一桌子的好酒好菜都摆了上来,见贾琏在炕上喝酒,她笑了笑,取过一个杯子自己斟了一杯喝了。平儿那么聪明伶俐,早猜到他们夫妻两个久别重逢,必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于是带着丫头婆子都悄悄地退下了。 凤姐儿看屋里已没有闲人了,笑着学外面的小厮在地下打了个千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的风尘辛苦,小的未能出府远迎,特特备了一桌酒水奉上,不知可赐光谬领否?” 贾琏见她说的俏皮,也只得勉强把心里的那份愁闷放在一边,笑着回答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又问喜从何来。 凤姐把元春封了“贤德妃”的事情一说,贾琏果然大喜。一时间就把忧愁全抛开了,又问她别后家里的各项事情,又谢凤姐的操持辛苦,凤姐说道:“我哪里管得这些事来,见识又浅,口角又笨……”一边自谦,一边又把平日的本事都含蓄地说出来,顺带点了秦氏的丧事主持,只说“可笑”那贾珍跪着在面前讨情,求着去主持中馈。 这时,突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原来是旺儿媳妇来送利钱了。这旺儿媳妇还没回家,也不知道旺儿那一身替主子挨打得破破烂烂的皮肉,正上来和平儿说话呢。贾琏在屋里面问起来,平儿连忙回说是薛姨妈派了香菱来,说了一句话就走了,一面就急赶着旺儿媳妇先回去。这边凤姐与贾琏提起香菱已被薛姨妈开脸放在了薛蟠房里,说笑了一番,二门上有人来说贾赦在大书房叫贾琏,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当下也不说笑了,又惊又惧地整衣穿鞋,连忙往大书房里去。 平儿趁这机会就把利钱的事情回了凤姐。不多会儿,贾琏就回来了,一改之前的担忧,满脸都是喜色。他在扬州的麻烦,贾政都已经替他遮掩了,对府里和贾母宝玉只说林妹妹还要在姑苏守孝,过了年才来,又有黛玉新寄来的一封信作掩护,因此也没人疑心为什么他自己先回来了。 这一回叫他去,又是为了一件大喜事。既是当今皇上已经开恩,允许嫔妃家里在京都的,有财力物力盖起园子的,圣上特批准许回家省亲了。贾赦和贾政叫贾琏去大书房,正是为了商量盖园子的事情。 第十一章 苏绣 贾琏进去的时候,贾赦、贾政坐在上手的椅子上,贾珍坐在左边,还有几个匠人垂手在地下站着。三人正说到东西两府中间的仆人房都已经推倒了,另外在别处盖上,腾出的地方一共有三里半大用作盖园子。贾珍说道:“工匠、图纸都备齐了,眼下直接叫人买料子动工,只是一应的花费要怎么分派?”贾政向贾赦说:“到底是我们荣府偏了,这银子就从荣府出大头,珍大侄子出小头吧?”贾赦点了点头,向贾珍问:“工匠报上来的总数大约是多少?” 贾珍说:“一百五十万两左右。”又问贾琏:“账上能动的银子还有多少?” 贾琏连忙回答:“账上现有的银子是五万两多一点,各地还有一些账,陆续收上来,能有四十万两。” 贾珍说道:“我们东府人少,开销也少些,可以出四十万两。” 一百五十万两对八十万两,还有七十万两的缺口。贾政本来就不喜在银钱上计较,这时候偏生没有银子,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这会儿到哪里去借些好呢?”贾琏想到了苏州那边的林家,本来想要说话,一看贾政的脸色立刻又忍住了。卜固修去扬州接他,说明那件丑事贾政已经知道了,这时候再提,不是自己凑上去找打脸吗? 贾赦皱着眉头,向贾政道:“我写信向几位亲家借上一借,户部那边,你看看能不能从国库里借些银子来。” 贾政点了点头,向匠人许了拿银子的日期,一时无话,众人也就散了。 贾政回到房里,王夫人正刚从贾母那里回来,在屋里歇着。看见贾政愁眉苦脸的样子,只得开口问他:“老爷从前面过来,怎么无精打采的,可是和大老爷没商量好?” 贾政叹了口气,把账上银两不够,还差着七十万缺口的事情向王夫人说了。王夫人听了这话,手里一颗颗地转着佛珠,心里活动开了。刚才在贾母那里吃了个不大不小的憋,这会儿正好让贾政出头。 想到这儿,她带着笑容向贾政说道:“老爷怎么忘了,眼下就有一大笔银子空置着。扬州林姑爷没了,外甥女又托给了咱们家照看,就从姑爷留下的银子里挪一笔出来用一用,得空再补回去,也救了眼下的难处。” 贾政沉吟半晌,说:“不妥。如果被人闲话说我们荣府侵吞外甥女的家产,不光是我在外面不好看,连娘娘也是面上无光。”他看了王夫人一眼,起身说:“我明日再往户部去问一问,你今天累了就早些歇息,我去偏院坐坐,晚上就歇在那边。” 偏院就是赵姨娘住的院子。 王夫人愣了一愣,连忙起来送贾政:“老爷慢走。” 她看着贾政出了门,气得脸都扭曲了。王夫人本来想要引贾政一起去算计黛玉,没想到贾政竟然比她想得还要迂腐,现成的银子都不要。外甥女哪有自家的亲女儿亲?更可气的是,当面就给了她没脸!她不知道,贾政与贾母都摸清楚了她的脾性,但凡是面上带笑的,慈眉善目的时候,肚子里打的都是些阴毒的主意。所以才特特地给她没脸。 这会儿,百千里外的苏州城里,雪燕正在门廊下喂水缸里的鱼儿吃蛋黄屑。紫鹃把屋里的窗帘、帐子、被单都拆出来,两个小丫头替她打下手,都拿到下房让婆子们洗了。 林如海的头七一过,黛玉就带着他们从庄子里搬了出来,到这苏州城里的宅子住。这宅子原本是黛玉的曾祖辈传下的老宅,虽然旧了,但是林如海在世的时候常常叫人修整维护,前几年又做了一次彻底的翻新,几乎将整座房子重新盖了一遍,留待告老辞官之后住的。如今黛玉让管家带人打扫了一遍,又买了几个洗衣的婆子、厨娘和针线上的人,添了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的,也就可以住下了。 寄住在别人的家里,总是有很多不便,何况苏州林家另一支的长房也并不是没有自己的私心。 如今住回自己家的院子,处处方便得多,不必看人的眼色不说,也安稳清净,少了许多窥探。买东西也方便,照看铺子也方便,这里又离城外面的苏州湖比较近,书院动工动土要用钱开的条子,都往管家坐镇的铺子里开,管家再每天合一次账,让林拙再专门跑一趟送到府里来。 下午,一个身穿绸缎,鬓旁簪花的婆子上来敲门,外院的小厮松儿一开门,那婆子连忙陪着笑,送上了一张不伦不类的拜贴来。又听她自我介绍说是姓钱,凡这里各府有要买丫头的、针线、洗衣婆子和厨娘的,她都帮着联系,连娶妾说媒一并都可以包办了。松儿一听她的来意,再看她的打扮模样,知道她是牙婆子,虽然自己是家生子,也忍不住暗自啐了她一口。松儿也不肯接她的帖子,皱着眉头硬邦邦地撂下一句:“等着!” 黛玉正拿着剪子在房门前修牡丹花的花枝,外院的小厮松儿走到院子门前,先向门旁的雪燕说:“雪雁姐姐,外面来了个牙婆子,问咱们可缺针线上的人?”黛玉听见了,便抬头说:“你问她可有现成的绣活,有的话,就递进来瞧瞧。” 松儿得了话连忙回去了,不一会儿又进来,拿着两张帕子交给了雪雁,由雪雁递了过来。 黛玉放下剪刀,就着雪雁的手上捡起了一张帕子,见上面绣的是双鲤鱼戏莲,荷花鲜亮,荷叶齐整,鲤鱼抬头摆尾,形态十分活泼。紫鹃也凑过来看了看,夸了一回:“果然苏州的刺绣不比别的地方,看这针法真是让人喜欢,怎么就能把这鱼还有荷花绣的这样真,我们绣的东西拿出来一比,都得丢进火盆里去,真的是没脸拿来见人。”黛玉一边看,一边说:“你既然喜欢,咱们就请进来,封一笔束脩让她收你做徒弟可好?” 紫鹃笑着回话:“姑娘真的要请进来给我做针线师傅,我少不得要跟着好好学,等姑娘将来说准了姑爷,还要替姑娘做嫁衣呢!” 黛玉不禁笑了,啐她道:“好不知羞的小蹄子,自己思春了也就罢了,偏拿我做伐子。”说着再捡起第二张帕子,理开一看,只见绣的是猫扑彩蝶,那蝴蝶绣的翩翩欲飞不说,更可喜的是上面的小猫纤毛毕现,好像是活的一样,特别是一双猫儿眼睛,黝黑灵动,十分的活灵活现。 要说那张绣双鲤鱼戏莲的帕子已经够好了,猫扑彩蝶的帕子更让人惊叹。不光是紫鹃喜欢,连雪雁、还有两个小丫头沛儿和清儿都一齐围过来看,都目不转睛地夸赞:“好绣工,这真的是绣出来的?” 黛玉立刻把那帕子叠起来,递给了雪雁,让她传话给松儿道:“你说两件绣活都挺好,让那牙婆把人都给带来瞧瞧。”雪雁依言就去回话了。 那婆子听了松儿传了这话,连忙说:“两张帕子都是一个人绣的,姓林,在娘家时候的名字叫做砚娘,祖上还是诗书传家。府里的太太小姐要是看着好,我这就去跟她说。最迟明后天就把人带来!” 松儿点了点头,那婆子说完,一脸的笑,立刻就转身回去了。 第十二章 绣娘 第二天整天,紫鹃和雪雁一直盼着,那牙婆子也没来,第三天又等了一天,那婆子还是没有来。正逢叶姨娘的哥哥不知道从哪儿得的消息,托人捎了信要让她回家住几天,叶姨娘无奈,只好来同黛玉说话。 她说:“早些年因为家里困难,把我卖了做丫头做姨娘。幸运遇见了老爷,他们知道了又不断写信来要钱,说是为了父母亲。如今两个老人都早已经去世了,好些年也断了书信往来,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因由?” 黛玉笑着宽慰她:“有兄长在总是好的,姨娘就宽心回去看看吧。这会儿又是冬至了,去添土祭奠一番也是应该。” 叶姨娘抹了抹眼泪,应了一声,转头回去收拾东西。几件银钗子留着送人的,一些不大穿的旧衣服,几样换洗的衣服用品,两盒素粉。黛玉让紫鹃给叶姨娘带了几匹素锦,还有十张二十两一张的银票,一共二百两银子带上;两串散钱,十几两碎银子留着路上花用,吩咐厨房里做茶果点心,留着路上吃,又去点选人手,作为护卫。 叶姨娘本来正伤感着,看着黛玉指挥得一片忙碌,顿时破涕为笑,连忙拦着说道:“不必忙活,离这里不远,坐马车半天也就到了。” 原来叶姨娘正是苏州人,娘家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太湖边上。黛玉说:“带着路上吃不完,拿回去散人也是好的。” 紫鹃又立刻从匣子里取出一串钱,让松儿拿钱去街上买些点心零嘴儿来。什么枣泥麻饼、芝麻酥糖、猪油芙蓉酥、松子黄千糕、玫瑰白麻酥糖、太白拉糕、薄荷糕、赤豆糕、袜底酥、如意酥、松花团子,松儿各色买了一包,让糕点铺子的伙计捧着跟在后面送了过来。 叶姨娘只是笑,看紫鹃、雪雁你一样我一样地收拾着,黛玉坐在窗边的一张高腿大椅子上,也是在笑着看她们折腾。叶姨娘笑着说:“紫鹃、雪雁,你们两个丫头,可敢跟我去乡下吗?” 雪雁笑着说:“有什么不敢的,姨娘打小长大的地方,又不是老虎窝,我们怕什么!只是不知道叶姨娘的家乡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叶姨娘说:“能有什么好玩的,也就是四季打渔,夏天摘莲蓬,摘菱角,哪有什么好玩的?唯有一件,等到了年关时候,湖边上的山麓边有一大片的梅花开放,雪白馨香,本地人叫做香雪海。每到这时候,湖边半岛上的玄墓蟠香寺里满满的都是香客,十分热闹。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 黛玉听了“玄墓蟠香寺”,有些纳罕,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一样。于是向叶姨娘问:“照姨娘说来,可见这个寺庙一定是个大庙了,可有什么得道的高僧住着?” 叶姨娘回答:“那庙里的老尼听说祝祷求子是很灵的,每年也只是梅花开的时候热闹一回。寺庙里的地都租给了附近的渔民种了,再做些梅子蜜饯、梅子酒搁在铺子里卖。小时候我也吃过的,不过酸酸甜甜,没有什么特别的。” “依我说,姨娘带了这么些东西回去,就把那寺里的果子蜜饯、果酒带一些回来给我们尝鲜吧。”雪雁说。叶姨娘笑着应了下来。外面,管家的二儿子林成套好了马车,另外有两个护院沿途护送。叶姨娘带着自己的一个小丫头就上了马车,紫鹃、雪雁帮她把东西都放在马车上安置好了,叶姨娘又叮嘱了几遍仔细照顾好黛玉,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帘子。雪雁和紫鹃站在门口目送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家里去。 叶姨娘带着几个人一走,院子里就显得人少了,黛玉吩咐松儿关上大门。谁知过了晌午,又有人来拍门了。和松儿一起守门的杉儿开门一看,见原来是一个满脸雪白铅粉,穿着大红袄子配大绿裤子的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只见那婆子腮上搽着两团红艳艳的胭脂,又涂了一张血盆大口,头上簪了一朵鲜红的绢花,身躯格外的肥硕。正是钱牙婆带着绣娘过来了。 杉儿以前在扬州守门,哪里见过这样的人,当下皱了皱鼻子,问:“干什么的?”钱牙婆连忙说:“府上前两天说要绣娘,已经托了另一位小哥递过绣活进去,现在把人带来了。”说着往旁边让了让,让出身后的人来。 杉儿探着脖子,这会儿才看见她带来的人,穿着是另一样打扮,上身是洗得发白的青色薄夹袄,配着湘色的裙子,一样是洗的发白;身材很瘦,头发用一根木簪子挽着,手里挽着一个小布包裹,露在外面的手冻得通红。 杉儿说了句“等着”,就仍旧把门掩上了,回院子里去问雪雁,雪雁道:“原本说的一两天内就送人来,小姐和紫娟姐姐都等了三天了,让她进来吧。”杉儿得了准话,于是往大门外边去传话:“进来吧!” 钱牙婆应了一声,一脸都笑起了褶子,连忙抬腿就要往门里去。正巧松儿从门厅里走过来,说:“让绣娘进去就行了,你在外面等一等吧!”钱牙婆的脸上都是讪讪的,只好退了下去,笑着在旁边说:“砚娘进去吧,成与不成,我在外面等信儿。”砚娘点了点头,松儿带路,往院子里去。 进了院子,只见满眼的装饰都是素净的:秋香、竹青、月白、雨过天青色,一丝儿惯常人家里的鲜亮色也没有。穿过一个大影壁还有一个门廊,就来到了内院。紫鹃见松儿在前头,领着一个没见过的妇人来了,连忙向黛玉和雪雁道:“来了!” 黛玉搁了书本,雪雁不逗弄廊下的笼子里的鹦鹉了。松儿领砚娘来到了内院门口,小丫头沛儿就说“跟我来吧!”领砚娘到了正厅。 沛儿一撩帘子,一股暖气带着清淡的花香铺面而来,砚娘低着头跨进门槛,手里攥着包裹,紧张的无所适从。听带路的小丫头说:“这是我们的主子,前扬州巡盐御史府的大小姐。”她才敢抬起头来。只见东侧书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身穿珍珠色的袄子,配着石青色的裙子,一双素锦绣鞋上缀着几颗指甲大的粉红珍珠,外面笼着一件雪狐裘的大氅,显得有些弱不禁风。旁边两个丫头,一个约十五六岁,穿着件水蓝色夹袄和裙子;另外一个丫头小些,约有十二三岁,穿着豆绿色的袄裙,都正好奇地看着她。 第十三章 绣娘 这砚娘,正是去扬州迎灵的林墨的姐姐,名叫林砚。经牙婆子的手出来当绣娘,是因为被夫家赶了出来,而且被赶的原因还与黛玉一行人有些关系。 虽然黛玉、紫鹃和雪雁不认得砚娘,砚娘却是认得她们几个的。前一阵子,所有嫡系旁支的林家人都聚在在苏州城外的庄子上,为了林如海的事情忙碌了十多天,她也在其中。砚娘抬眼看见屋里笼着雪狐裘的正是黛玉,旁边的丫头一个是紫鹃,一个是雪雁,她愣了愣,行了个礼就连忙后退几步,转身要朝门外走去。黛玉、紫鹃和雪雁也都感觉诧异,旁边的沛儿连忙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说:“这位大娘先别急,怎么好好的见了主家就要走?难道是怕我们家给不起工钱?” 砚娘低着头向黛玉福身行了一礼:“不是怕姑娘有什么不好,是砚娘找活路找到自家亲戚头上了,可不是唐突了。” 黛玉一听这话,知道应该是苏州这一支亲戚里面的旁支了,再看她的衣服,大冷的天穿的十分单薄,知道砚娘的日子必定过的很艰难。她走过来,搀着砚娘的手安顿她坐在椅子上歇息,一边让紫鹃赶紧泡热茶来。紫鹃端了一杯热茶,就放在砚娘手边暖着。 黛玉道:“小的时候,我随父亲在扬州长大,没有来过这边,因此大多都不认得。回来这几天,又没能够亲自去各位亲戚家拜见,也是失礼了。今天见了竟没能认出来,真是我的罪过。” 砚娘连忙说:“姑娘年纪小,身子又弱,又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咱们这些旁支的人太多,哪能一个一个认得过来。” 说话的时候,紫鹃就让沛儿去厨房端些茶果点心上来。恰巧松儿又从大门外过来了,因为那个姓钱的牙婆子还在外面等着消息,一身大红大绿的衣服配着糊了面一样的大白粉脸还有血盆大口,畏畏缩缩地等在林家的大门外面实在难看。时间一长,经过的路人多了,只怕会招来不少的闲言碎语。 沛儿一掀开厚重的防寒门帘,看见松儿正在院子外面探头。沛儿问他:“松儿哥,你还在这儿干什么?”松儿说:“刚才有一句话忘了回,有个姓钱的牙婆子还在外面等着信儿。”沛儿点了点头说:“你先等一等,我进去问问姑娘怎么说。今天来的绣娘,是姑娘在苏州这边的亲戚,怕是要多说一会儿话。” 沛儿转身又进了屋,屋里的人都已经听到了松儿的话,黛玉就让紫鹃拿了五两银子出来,交给门外的松儿让他打发钱牙婆子去。砚娘连忙起身要离开,黛玉和紫鹃一力把她留了下来,让沛儿拿着钱去打发钱牙婆子回去了。 砚娘拗不过,只得重新坐下来和黛玉说话。闲说了一会儿,砚娘讲到自己家里还有一个正在读书的弟弟,黛玉她们才知道原来砚娘是林墨的姐姐,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多岁。 砚娘的绣活在苏州这个家家刺绣的地方,也算得上是一流的水准了。她们说着话,也就把话题谈到了针线上。 苏州的刺绣极为著名,与湘绣、粤绣和蜀绣合称为四大名绣,更是其中的领先者。光针法就有齐针、散套、施针、虚实针、乱针、打点、戳纱、接针、滚针、打子、集套等几十种针法,成品有双面绣和单面绣,制成品也有绣在衣服、帕子、荷包上的,也有绣在屏风上的,杰出的绣品往往一幅万金。只是绣制一幅大型的屏风或者绣品,往往要花费一年甚至两三年的时间才能绣成,这也是苏绣的价格居高不下的原因之一。 绣品虽然值钱,但是绣娘能拿到的工钱并不多,一部分用作买绣线、素锦等等物品,还要被寄售的铺子抽去三到五成的利润,剩下的钱,也就只够温饱而已。还有一种就是附在富庶些的人家里,专门给这一家子做绣活,工钱就是立下契约按月发放,和丫头婆子的月钱一样。 砚娘在黛玉的屋里说了一会儿话,想到回头要央着钱牙婆子再帮她往别人家里去递绣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栖身之地,心里满是苦涩。砚娘与黛玉既然是近亲旁支,自然就没有雇用亲戚使唤的道理。眼看天色就要晚了,砚娘起身准备告辞。 黛玉看她的神情,也大约猜到了砚娘的心事,于是起身向她说:“砚姐姐,你看我们屋里这两个丫头可还能教得?” 砚娘不明白黛玉的意思,苦笑着说:“两个人都是千里挑一的水灵妹子,不管是学什么,想来都是能学得精的。”黛玉笑着接话:“既然砚姐姐看着她们也都不是特别蠢笨的,就留下来当她们两个人的刺绣师傅可好?” 砚娘愣了一愣,没想到黛玉竟说要聘请自己当紫鹃和雪雁的刺绣师傅。她正在为难,雪雁道:“砚师傅是担心我们家姑娘小气,看在亲戚的份儿上赖下了拜师礼和束脩不给吗?别担心,姑娘的零钱都让紫娟姐姐收着呢,她要是不想给,紫娟姐姐直接从箱子里拿就是,断然不会少了这一份束脩的。” 黛玉撑不住笑了,说雪雁道:“亏得天天当你自家姐妹一般,不曾说过你一句重话,你看我是那等小气的人吗?”紫鹃也来劝砚娘,砚娘左思右想了半天,又拗不过黛玉三人的诚心挽留,点头应了下来。黛玉立刻让紫鹃取了五十两银子的一张银票,叫沛儿端了两杯新茶来,紫鹃和雪雁正经地行了拜师礼。一应的流程都走过了,又让清儿传话给厨房里晚上加菜,又吩咐下去让婆子收拾一个房间给砚娘住下。然后还陪着砚娘,细细地聊着针线上的事情,紫鹃和雪雁也都在一旁听着。 渐渐到了下午,天色将晚了的时候,外面一阵的人声和马嘶,原来是叶姨娘回来了。她指挥着林拙还有一个长随把马车上带来东西搬下来,松儿和杉儿连忙接手过去都搬了进来,送到了院子里来。黛玉带着紫鹃、雪雁迎了出来,只见地上一坛子一坛子地摆着,这是青梅酒,那是梅花蜜饯,还有蜜渍梅子,梅花蜜糖等,一样样都用小巧玲珑的坛子装着,整整齐齐的,没尝就先喜欢上了。 第十四章 蟠香寺消息 叶姨娘回了家乡,原来是他的哥嫂听说林如海没了,以为她必定会被遣回来,暗地里又给她相看了一家有钱的土财主。他们看见叶姨娘鲜衣怒马地回来了,也没敢先提,只好张罗着安排陪送的林拙和另一个长随住在邻居家。亲戚们都聚在一起,只见叶姨娘虽然是一身素服,但是衣料不俗,没有像她哥嫂说的那样落魄。 久别回乡,亲戚们相见,叶姨娘也是十分高兴,把带来的衣服、钗子和布料送给了嫂子还有幼时的玩伴,又把果子满满地摆了一桌。大家热热闹闹地聊着天,不免回忆起前事,哭了一场。她哥哥嫂子白天当着那么多人不好说起,到了晚上,他哥哥就派她嫂子来到叶姨娘的屋里,遣出去了小丫头,把事情悄悄地说了一回。叶姨娘一口气闷在心里,气得脸色通红。那嫂子看她脸色不对,连忙悄悄地溜了出去。叶姨娘独自在屋里气得狠哭了一回,第二天一早,就让林拙套上马车,去玄墓蟠香寺上了回香,把寺庙里的的梅子蜜饯等特产买了一些,带给来给黛玉他们尝鲜。 可巧在寺里面,叶姨娘还遇到了以前的故人,原先是乡邻里一个富庶人家的女儿,如今嫁给了姓邢的一家,家境落魄了,如今都在蟠香寺里头租着庙里的房子住。邢家也有一个女儿,名叫岫烟,长得皮肤雪白,眉清目秀,比黛玉也只大两岁三岁的样子。叶姨娘遇了熟人,难免多聊了一会儿,把邢岫烟夸了又夸。听他们说,家里还有个小姑子在京里,嫁给了荣国府的贾家大老爷当填房。 叶姨娘一听是黛玉的母舅家,暗暗地记在了心里,这时候又来了一位身穿缁袍的十四五岁小姐来找岫烟玩。邢岫烟母亲平时也没有人来找她闲聊,多说了几句,把那带发出家的小姐的身世也说了个通透。 原来这小姐本来的出身也十分富贵,只是自幼多病,买了很多替身都不管用,自己进了佛门才算好了。拜了个有道的师父,取了法名叫妙玉,就与她师父一起在蟠香寺借住。虽然说同样是寄居在庙里,与邢家比起来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只看她吃饭用的碗,喝水用的杯子,日常用品,个个都是价值连城的。不为别的,就为了能让女儿跟着学一两样本事,再打个秋风接济一下家里才好。 叶姨娘回了林家在苏州城里的宅子,眼见着黛玉带着丫头小厮都是高高兴兴的迎上来了,也把在哥嫂那里受的闷气搁下了,然后又与砚娘相见,说了一会儿话。黛玉令小丫头沛儿开了一坛子蜜饯,拿下去分着吃,就和叶姨娘、砚娘、紫鹃、雪雁一起来到屋子里说话。 众人一时新鲜,问起乡间的景致和趣事,叶姨娘只得捡有趣的,避开那些不高兴的说了一些。说到玄墓蟠香寺,黛玉又愣了愣,她觉得这寺庙的名字好像听说过,但是一时却想不起来。恰好叶姨娘一气说了下去,说道寺里住着姓邢的一家,有个女儿名叫岫烟,黛玉猛地想了起来,原来是邢夫人的娘家。 叶姨娘又说一件稀罕的,就是那庙里还有一位带发出家是十三四岁小姐。紫鹃和雪雁一齐问那位小姐模样如何,是什么样子的心性举止,黛玉恍然想到了,为什么会觉得玄墓蟠香寺熟悉。是因为妙玉曾经说过,她曾经在这座寺里借住,冬天收拢了梅花上的雪,一共一坛子雪水,请了黛玉和宝钗喝茶。 忙完了林如海的葬礼,又应付了那些亲戚的纠缠,紧接着就是书院的筹建,黛玉除了吃饭和睡觉,几乎没有空闲下来的时候。只是夜半从睡梦中惊醒,何曾忘了贾府的那些人、那些事?宝玉也罢、主意不定的贾母也罢,还有假装慈善的王夫人,表面殷勤内心狠毒的凤姐、城府深如沟壑,却让人人都夸她大方的薛宝钗、假意慈爱的薛姨妈;这些人的模样,总在黛玉的梦中出现,让她在睡梦之中总是惊出一身的冷汗。 还有懦弱的迎春、个性倔强的探春、冷僻的惜春,大大咧咧的史湘云,一样地让黛玉时常想起。 既然重生回来,还是避不开,就做好准备迎上去。修建书院虽然是不求利益的慈善,却能隐去黛玉继承的财物,又能为逝去的林如海扬名,称得上是一举多得。这只是去贾府之前的第一步准备而已。 黛玉想不到,连她的两位堂叔林源、林河也没有想到的是,书院给他们带来的名气和好处,将会远远超过了他们心里的估计。 眼下,书院的建筑已经完全交给了林河、林源和管家,连如今已经新升任成二管家的林拙,也多数时间都往书院那边跑。林黛玉也清静了下来,也该仔细想一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妙玉和邢岫烟两个人,黛玉想,也许现在可以先认识她们。妙玉独居栊翠庵,在大观园里是格外清高不和别人交往的一个,从前和黛玉就相处的极好。邢岫烟因为家里败落了,邢夫人又不大照看她,在荣国府也是孤零零不太合群的人。她们俩远离荣国府的权利圈子,不参与那么多尔虞我诈的事情。没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也就没有什么被薛宝钗和王熙凤他们算计的价值。 大观园里,友情和亲情都是格外珍贵的奢侈品。黛玉想了想,决定在离开苏州之前,先去结识她们两个。一个是曾经互敬互相仰慕的至交好友,一个是大观园里影子一样被忽略的人。就算日后她们帮不上什么忙,只在薛宝钗、凤姐等人诋毁黛玉的时候分辩一两句,或者保持沉默,严令身边的人不添油加醋的乱说,也就足够了。 她正在想着,旁边叶姨娘已经说完了路上的趣事,看她正呆呆的发愣,连忙来推她。黛玉回过神来,把这事记在心里头,然后和屋里的紫鹃他们说起话来。 一时间天色晚了,众人吃了饭,热热闹闹的在灯底下讨论针线。叶姨娘生在苏州,也绣得一手很不错的绣活,再加上紫鹃、雪雁纷纷折服在砚娘的绣工下,这一晚围着针法、绣法,什么偏针、乱针绣,还有砚娘的猫扑彩蝶用的活毛套绣法,绣飞禽的偏毛套绣法,一直说到了二更天才各自散了休息。 第十五章 祭事 第二天一早,众人都青着眼圈起来了,吃罢了早饭,紫鹃就连忙拿出了绣绷子和针线,向砚娘请教绣工。谁知道这一琢磨下去就入了迷,一天天的渐渐只坐在绣架旁拆拆绣绣,连吃饭的时候,也下意识地拈着筷子比划,惹得众人一齐称她“绣痴”。 这一天,又该去城外祭奠,林黛玉带着雪雁和清儿两个丫头,留了痴迷刺绣的紫鹃和砚娘看家。叶姨娘带着自己的一个名叫秋霜的丫头,和黛玉一共乘了两辆马车,带了鲜果祭品出城。到了城外,先同长房会合,还有三房的林河,五房的林源等人,一起去祭拜林如海。 郊外的风阴寒湿冷,乌云低垂,像是一场雨雪正在酝酿。荒草层里,一片新土和墓碑格外的显眼。黛玉看着那隆起的土丘前两座并排的墓碑,心中摧痛,忍不住又是一场痛哭。 黛玉身后,叶姨娘、雪雁,所有从扬州来的人也都忍不住掉泪,苏州林家的人也陪着拿袖子抹着眼角,只是其中有几个真心伤感,又有哪些人在做戏就没人知道了。 祭拜完毕,众人就纷纷准备离开。秋霜扶着叶姨娘往马车那边去,林黛玉在雪雁的搀扶下忍不住一再回头,几回哭得气噎失声。 车马辘辘,把那些祭品酒果和荒凉都留在了后面。 将近中午,众人齐聚在城外的庄子上。苏州林家的长房林江张罗出了几桌酒菜,凡是族里的有头有脸的人都被请上了桌。男客在外面,女客则在内室里。 林黛玉先前下了马车,借了他们家女儿的房间休息了一会儿。林江有两个女儿,也都生的粉雕玉琢,现在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与黛玉刚好是同龄人。此外,还有一个嫡子,一个庶子。林黛玉正在同林江的两个女儿说话,外面就来了个庄重打扮的年轻媳妇,也就是林江的儿媳妇来请她们入席。 黛玉跟着她出了屋子,来到了女眷坐的内室里,被安排在了一桌长辈中间,林江的女儿们却和族里的同龄女孩坐在了一起。连叶姨娘也被从黛玉身边分开了,安排到了妾室坐的那一桌上。黛玉孤立无援,少不得提高了警惕半福着身子,“奶奶”、“婶娘”、“伯母”地挨个儿见礼问好,同满桌子的人说了一圈话,才尴尬地落了座。 显然是精心安排过得,这是一场不怀好意的鸿门宴。 趁这时候,她努力回想上一世可曾有过这样的场面,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有一丝印象。原来之前,都是贾琏一手包办了,仅仅在下葬的那天才让黛玉露了面,没说几句话就被催着离开了,所以这样的场面自然是没有经历过。即使是贾敏去世的时候,也有林如海一力挡着,黛玉只在自家的宅子里住着,出门也是在林如海的庇护之下,只有今天,全靠她自己了。 一时间菜色上齐了,席间年纪最大一个老太太却沉默不动。这位老太太是林江的母亲,人称朱老太君的,她不开口说话,也不让丫头给她夹菜,旁人谁敢乱动筷子。黛玉知道这是在难为自己了,作为席间辈分最小的,搬出大规矩来,她得去给这位老太君侍菜。 雪雁在黛玉身后,满脸气胀的通红。就算是嫡亲的奶奶外婆,也没有拿出大规矩来让孙女侍菜的,何况只是同宗。 她跟在黛玉身后,端着茶盘子托着一盏茶,黛玉双手端过,那朱老太君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水漱了口,黛玉又只得接过另一个丫头捧过来的漱盂。满座只听见这朱老太君的漱口声,连旁边几桌都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叶姨娘看了这一幕,脸色通红,立刻就要起身过去,却被身边的人死死地拉住按在了座位上。左边的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在她耳边说了句:“你要是过去,反而会让人排揎你家小主子,安静坐着,静观其变。”叶姨娘冷静了下来,认出拉住她的原来是林河的一名妾室,于是感激地向她略微点了点头,随后又担忧地看着黛玉。 虽然从没侍过菜,黛玉寄人篱下了这么多年,也学会了一些察言观色。看见那朱老太君下巴一抬,指向了一盘鲜菇炒笋干,林黛玉揣度着把筷子伸了过去,再看她目光正落在那里,于是夹了一筷子,放到了朱老太君的碗里。 朱老太君不再为难黛玉,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鲜菇吃了,说了句“回去坐吧”。黛玉福了一礼,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朱老太君说了一声:“吃饭吧!”后面的侍菜工作,都由丫环们接手了。黛玉这一桌的人纷纷开始动筷子,旁边几桌的老年人也纷纷开口说:“老姐姐,我们这就开始了。” 朱老太太一脸冷淡地回了句“开始吧”,随后就只是低头吃丫头夹来的菜。林黛玉的碗里,此时也堆满了各位婶婶伯母夹来的各式菜肴,在众人面前不能失了礼数,黛玉只好含笑谢过,开始吃饭。也幸好那些夹菜过来的,都是各自还没有用过的干净筷子。 一时吃饭完了,众人转道去内院的正厅上喝茶说话。那位朱老太君早已先行离席,带着丫头回去休息了,似乎出来一遭就只为了让黛玉侍菜而已。这些伯母婶娘们拉着黛玉在正厅,叶姨娘也被拉去了旁边的耳房里喝茶,黛玉的身边,只有一个雪雁照顾着。但是那些长辈们都遣自己的丫头出去了,黛玉也只得让雪雁出去找其他的丫头吃饭、玩耍。幸好林河、林源的内眷,黛玉称作三婶婶和五婶婶的两位都在。她们两个人揽着黛玉在身边坐着,其他没有丈夫官职的人,也只好小心地陪着凑趣,不敢出什么幺蛾子来,倒惹得这两个人不痛快。 说了一番客气话,就是正题了。 林江的媳妇早已拜托了黛玉的三婶婶和五婶婶出来说话,谁知她们只和黛玉单独谈了一次,就含含糊糊地推三阻四。这一回,她又拜托这两位说话,却没有得到任何一句明确的答复。无奈之下,林江的媳妇只好找了做生意的二房媳妇来说和。话题不为别的,而是要过继一个人到林如海的名下,继承香火,顺便继承家产。 那二房媳妇娘家是商户,模样也是爽利泼辣的,与王熙凤的性情类似。 第十六章 长房谋 这林家的二房也是未语先笑,开口就把林黛玉夸了一顿:“我看大侄女的模样又可人,又亲切,比大嫂子家里的两个侄女儿也不差,更难得的是十分孝顺。果然是我们家里的人,不光老太君喜欢,我们看着也十分喜欢。” 一番话也不忘了捧长房的两个女儿,说得长房媳妇郑氏和满屋子大大小小的媳妇婆子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起长房家的两个女儿,把郑氏说得眉开眼笑。不过好歹她还记得颇费酒席请这些人来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听恭维话,于是又赶紧夸起林黛玉来,提醒众人要往不要忘了早几天说好的事情。 黛玉自幼跟在父亲身边,每天都是听着各种各样的恭维话长大的,哪里还会在意这些人说的什么话;后来又到贾府生活,见识过王夫人无声无息的冷落和高超的诽谤手段,还有薛姨妈的假慈爱。相比较下来,这林家二房媳妇自以为处处妥当的一番话,幼稚得和刚学会动心眼的小孩一样。明眼人一听,就知道她是受了谁的指使。至于那些连样子也认不清的媳妇婆子,只会跟在几个带头的媳妇后面说巴结话的,更是不需要去在意了。 林黛玉正在思度要怎么应付这位二房婶子的“热情”,只听见旁边传来了几句自语般的吐槽:“那位老太君除了喜欢自己,她还喜欢过谁去?睁眼说瞎话都说不好。”黛玉微微偏头,见是三婶婶带着一脸笑容不动声色地吐槽,看她神情,仿佛是正在满心赞同地附和长房和二房媳妇的话。 不光是黛玉觉得,看她们二人投过来的目光,好像也这么觉得。偏生三婶婶的声音压得极低,刚好被众人嘈杂的说话声盖住,只有黛玉能听见。 她回想了一下子那位朱老太君的模样神情,不光对自己是冷冷淡淡,连对长房媳妇郑氏,和郑氏所生的两个女儿也是十分冷淡,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刚好应上了三婶婶的吐槽。黛玉不禁失笑。 这时五婶婶偏过头来和黛玉说:“郑氏找了我和三嫂说和,想把他们家的庶子过继到你父亲名下继承香火,我和三嫂没有同意,但是也不好出面反对。” 黛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知道三婶婶、五婶婶的顾忌,想来他们也找了三叔林河还有五叔林源,让他们从中说和,林河跟林源同样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原因在于,各家对于香火继承都看得格外重要,大到就连皇帝也不能干涉人家的子嗣继承。所以那些被抄家的人,却往往不会被查抄家族祠堂。那些用来供奉香火的祭田,也不会被收归公有。 如果林河、林源从中反对,长房的人托人往上递一张状纸,或者传出些风言风语,就够他们俩头疼的了。 长房林江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嫡妻郑氏所出,今年已经二十四五岁,早已娶亲生子,两年前考入了国子监,正预备着在明年的秋闱,一举博得圣上的青眼。 另一个儿子是妾室所生,今年才刚刚六岁,长得粉团儿一样,深得林江的喜爱。就连他的嫡子所生的五岁嫡孙也比不上。 他打定主意要过继到林如海名下的,就是这个庶子了。要问他怎么舍得把自己最疼爱的儿子送人呢?须知他的大儿子早已结婚生子,把嫡子嫡孙都过继出去,只怕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所以林江宠爱庶子到了极点,也不能剥夺了嫡子的家产,把一切都留给小儿子。 眼下林如海新丧无子,刚好是一瞌睡就给他送来了个枕头。林江猜测,林如海留下的家产之丰厚,只怕十个长房加起来也没有那么多钱。 把小儿子过继给林如海当继子,又能摆脱低人一等的庶子身份,成为林家另一支名正言顺的家主。眼下,等他的大儿子考中进士,还可以利用林如海在官场上留下的人脉留京做官。林江觉得,这正是上天为了眷顾他的一家子才送上来的好机会。 黛玉幼小,身边没有可以依傍的亲人,哄骗拿捏一番,不怕这十来岁的丫头不就范。苏州林家这边的人,谁也都要给他长房族长的面子。因此,他觉得一切几乎已经成了到嘴的肥肉、烤熟的鸭子,都是定局了。 过继之后,只要说黛玉才刚刚十岁,继子也刚刚五岁,都还需要大人的监管照料。那么林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林如海留下的财产。等到黛玉十三四岁的时候,给她定一户人家嫁出去,也就轻松打发了出去。 而眼下,林河和林源都在从林黛玉那里拿钱修建书院,在林江看来,就是在烧他小儿子的钱。烧他小儿子的钱就是烧他的钱,由不得他不心急上火。 林黛玉正注意听着五婶婶的话,思索着怎样应对,自然就没有顾及到二房媳妇的反应。这位林家的“凤辣子”毕竟比不上贾府的“凤辣子”那样厚的脸皮,插科打诨的本事,当下捧完了长房回头看向黛玉,却发现黛玉的眼神若有所思地望着某处,压根没有注意到她一样。二房媳妇羞恼得脸上发烧,努力扮出一副大方体谅的样子。她本想去携了黛玉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再细细地陈述利害,好言宽慰,甚至临出来之前,连抹了洋葱和胡椒的帕子都准备好了,只等黛玉伏在她膝头痛哭的时候,用帕子擦一擦自己的眼睛,也辣出两条眼泪来,就可以让长房痛痛快快地承下这个人情。将来长房发迹,由不得他们不提携一二。 可是二房媳妇不敢过去。林河与林源的夫人,黛玉的三婶婶和五婶婶两位都是不好惹的,那两张嘴说起话来温和平顺,却处处让人觉得脸皮刺痛。 如果她过去了,却不能把黛玉带过这边来坐,那可就是在众人面前丢了大脸了。她犹豫了好一会儿,只敢向黛玉招手:“大侄女,过来这边坐吧,让婶婶仔细看看你。”那模样,活像哄骗小红帽的大灰狼。 林黛玉抿嘴微笑,大大方方地回答:“二房的大婶婶,我坐在三婶婶、五婶婶旁边很好,就不过去给您添麻烦了。”她打定了主意,拖着三婶婶和五婶婶下水,就是拖着林河、林源这两个唯二在朝中有官职,可以和长房族长的名头抗衡的人下水。 既然修建书院,他们和黛玉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能由着他们脚不沾泥,安安稳稳的作壁上观? 第十七章 闹剧 二房媳妇十分尴尬,她已经尽可能地做出了和善的表情,可是黛玉不为所动。其他人热烘烘地说了一通吹捧的话之后,差不多词穷了,一安静下来,正好注意到了二房媳妇的尴尬。 只见这位林家的“凤辣子”羞得满脸通红,把刚刚伸出来的手缩了回去,放在膝盖上揉起了帕子。再看十岁的林家另一支的继承人,如雪一般的脸上一片沉静,双眸含笑,泰然地注视着二房媳妇的窘态。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二房媳妇还想挣扎一把,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让长房欠下人情的。帮了林江一家的忙,二房在族里的地位也会相应地提高不少。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理会众人目光中的戏虐,笑着向黛玉道:“好孩子,可不要因为你三叔和五叔做官,就怕了你三婶婶和五婶婶,不敢到婶娘身边来了。过来和婶娘说说话,也给其他房里的婶婶都看看。” 这是要把大厅里的所有人都拉上了。 黛玉嘴角噙笑,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那神情看着二房媳妇,显的格外的认真老实。她也懂得了如今在贾家借住的那位薛宝钗的行事,如今借过来一用,果然很是方便妥当。处处表现大方和老实,实在是一面非常好的盾牌。 她一派十来岁小女孩的天真模样,从座位上站起来,看上去毫无心机,只是脚下一步也不肯挪动:“我不怕。婶娘你要是不怕,何必一个人在那边坐着,也不来和三婶婶还有五婶婶说话呢?其他各位婶婶伯娘也是,你们因为三婶婶和五婶婶总不在家,就不来同三婶婶和五婶婶说话,叫别人看了,还以为这里的主人家大伯娘和二房的婶娘故意让你们冷落三婶婶和五婶婶呢?”这话让长房媳妇郑氏也满脸通红了。 其他的各房媳妇哪里敢说自己故意冷落族里最有权势的两家子?纷纷涌过来和三婶婶与五婶婶搭话。 这两个人无奈地瞪了黛玉一眼,不得不和那些涌上来的妯娌寒喧客套。大厅的另一边顿时空空荡荡的,只剩下郑氏和二房媳妇两个人,还有一个充当布景的端茶倒水的丫头。 二房媳妇僵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恨不得自己也化身成后面的布景了。郑氏半张着嘴,还没有适应眼下的状况。自己家贵为长房,历来能左右家族里的任何一家子的命运,向来只有这些人阿谀巴结,奉承讨好的份。现在却在自己的地盘上被冷落了,让她怎么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落差。 就在这时,一个外院的小厮来到门口闪了一闪。郑氏知道是外面在陪着族里那些男人说话的林江派来探消息的。他们本来的计划是让林黛玉心甘情愿地同意过继的事情,但是现在根本就找不到能够说那些话的机会。 在一大群婶婶伯娘的包围中,林黛玉身边,那位五婶婶的眼睛没有错过外面一探头又缩回去的小厮身影,她立刻站了起来,厉声向外面喝问:“谁!谁在外面探头探脑的?滚出来!” 正在搜肠刮肚地想着恭维话的众人一下子愣住了,有个别眼尖的也看到了一角不属于丫头婆子的衣料,立刻附和起来道:“谁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再不出来,立刻扭送去官府了!” 这一声一出,众位婶婶伯娘也嚷了起来:“还得了,大白天的,一个男人就敢在内宅乱走?” 更有比别人十二分害羞的,早已拿帕子捂脸,嘤嘤低泣:“要是被这哪里来的野男人看到了,人家的名节……嘤嘤嘤……家里的死鬼还不要气疯了……”其他人纷纷侧目,暗暗腹诽:就您,夏天穿个肚兜单裤就敢往外跑,提着扫把追着揍自家的汉子十里地的,还在乎这点儿名节? 只一瞬安静,众人又纷纷嚷起来:“赶紧扭送到官府去,这还得了?”也不知道是真的如此气愤,还是为了盖过那不绝如缕如怨如诉的低泣声。 三婶婶和五婶婶两人,可不就是官府吗?二人相视一笑。 郑氏见群情激愤,一下子头痛起来。只怕自己如果不处理好这一茬子事儿,晚上就有谣言满天飞了。 这些长舌头利嘴的内宅妇人,难得有个机会在背后编排是非,才不管外面的是不是小厮呢。只说长房的内院有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出没,就够郑氏黄泥巴掉进裤子里,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了。林江的那张老脸,也没法在外面端架子装威严了。 她更气林源的媳妇,自己的五弟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小厮了,怎么用得着嚷出来,还故意装糊涂?郑氏愤怒地瞪了她们一眼,却见五弟媳一脸无辜地看了过来,好像在说:大嫂子,我不是故意给你添堵的,不过你的院子里怎么会有男人啊! 郑氏气得一腔血都往脑袋里涌,她厉声向外面喝道:“谁在外面鬼鬼祟祟的,把他给我扭过来!” 不用郑氏自己的丫头动手,黛玉的三婶婶和五婶婶手底下的丫头早就把这个小厮按倒在了地上。尤其是五婶婶的丫头,既然听到了自己主子的声音,怎么能放过眼皮子底下的可疑人物? 郑氏话音刚落,那个小厮就被扭送到了门旁跪着,脑门上还印着一枚纤巧的鞋印子,如果把外面丫头们的鞋子纷纷拿来对照,就会发现这枚鞋印子属于黛玉身边的雪雁。雪雁本人已经用红红的耳朵招认了,谁让这一家子老少,都欺负算计自己家的姑娘呢? 门内,众位婶婶伯娘的声音在小厮跪倒在门前的时候,就安静了下来。等到那小厮抬起一张包含无限委屈惊恐的脸,看起来分外的惹人同情时,屋里顿时发出一阵了然的不明意义的声音,随后这种声音就发展成了一片的嗡嗡细语。 郑氏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只听到细碎的片言只语:“原来大嫂喜好这样的”、“当真是我见犹怜”、“原来是这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郑氏一口黑血差点没喷到地上。她转向地上的小厮,只见那张白净的稚嫩脸蛋上印了一个鞋印子,当真是我见犹怜,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啊呸!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郑氏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她恨恨地瞪了人群后面的黛玉还有自己的两个弟媳,最后转过来,大声喝问外面的小厮:“老爷叫你来做什么的?为什么在院子里鬼鬼祟祟的!” 随后,郑氏又尴尬地向屋里的众妯娌解释:“这人不是什么贼,他是老爷身边的小厮,可能是要传什么要紧的话儿,没找到丫头,愣头愣脑的闯进内院来了。” 众人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让郑氏更加尴尬起来。 “还不快说是为了什么事情,老爷让你过来的?”这话一问出来,郑氏更想打自己的嘴。这话中的歧义,太引人遐想了。回头一看,果然几个最爱嚼舌根的已经陷入到朦胧的幻想中。 “还不快打嘴巴!”郑氏把气往小厮身上出。小厮一脸鼻涕一脸泪的,他哪知道自己怎么就遭了这一场无妄之灾,一边委屈地打着自己的耳光,一开口,直接让郑氏恨不得缝上他的嘴,再把他打出去: “老爷让我来问太太,有没有说动让另外一支的小姐答应把咱家的小少爷过继过去?” 满屋子的人一下子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看了看黛玉,又一齐看向郑氏。郑氏此刻,恨不得地上裂一条地缝,好一头钻进去。 第十八章 长房谋(下) 满房的人纷纷明白了过来,原来郑氏拿着所有的妯娌做了幌子,软硬兼施来逼迫林黛玉就范。把林江的那个五岁的宝贝蛋子过继到林如海的名下,他舍得吗?在场的谁不是后宅里的人精,一下子就品出了里面的味道: 这哪里是送儿子去给人家继承香火?明摆着就是谋上了四代公侯累积下来的家产。 林黛玉没想到林江竟然这么心急,派个小厮来赤裸裸地连个弯都不拐,就直接把目的捅出来了。事情尚未浮出水面的时候,她还可以拉着三婶婶和五婶婶一起,滴水不漏地把郑氏和二房媳妇的试探挡回去,而现在,究竟整个姑苏林家,有多少是支持林江过继庶子给自己的父亲的? 黛玉的脸色雪白,她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只见那些婶婶伯娘们都是一脸惊讶还有错愕的神情,她的心里缓缓安定了下来:这屋里的人,除了二房的媳妇是郑氏的帮手,其他人原本是不知情的。郑氏有二房媳妇帮助,但是自己这边,必须要时刻和三婶婶还有五婶婶绑在一起。只有借助这两个人的威势,其他人才不敢倒向郑氏,也只有这两个人,才能和郑氏还有二房对抗。 门旁,郑氏已经恼羞成怒了。她连声唤来几个外院的仆人把这小厮拖出去,恨得咬牙切齿:“把这个东西给我拖去狠狠地打,打完了赶出去!” 那小厮一听怎么会愿意,他本来就是奉了林江的命令来探虚实的,方才被几个丫头一顿踹,脑门上还挨了一记,已经够委屈了。这要是被郑氏下死手一打,哪还有命在?他连忙挣开仆人的手分辩:“太太,真的是老爷吩咐的!他让我来问你,扬州来的那一支的小姐可同意过继了?” 旁边的仆人连忙捂住了他的嘴。黛玉看着那小厮就要被拖出内院了,心下不忍:“大伯娘且慢让人动手,如果真的是大伯吩咐来的,传错了话可能也是有的。” 郑氏也不想这时候打出人命来,如果自己的大儿子今年秋闱高中,家里却传出了打死仆人的恶名,可能会直接影响到以后的选官考核。 “还不拖回来!”郑氏喝道。要论心情,她现在自然是想要除掉这个小厮而后快,只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拿住话柄子。两个一左一右拖着那小厮的仆人松开了手,那小厮早已吓得不轻,浑身抖糠般颤个不停,跪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黛玉不必假装,她的脸色现在就是雪白的,透露着几分惊讶、迷惑还有恐惧。她双眼盯着地上跪着的小厮,轻轻地说: “大伯娘,这真的是大伯派来的小厮吗?他刚才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说着话,就缓缓地扬起了双睫,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平静地看着郑氏。平静之后,是看不见底的复杂情绪。 正厅里没有一个人说话、走动,也没有人咳嗽一声。这一声轻轻的问话,就显得分外清晰、冷静,平淡。郑氏在黛玉的注视下,竟然有些慌乱。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躲避着黛玉的目光,随后又尴尬地抬起头来。郑氏想:我身为林家族长的媳妇,为什么要避开这一个小毛丫头的眼神?过继一个孩子到林如海名下,就不会使林家的另外一支断绝了香火。道理在这里,绝顶的善事,有谁能说出一个不好来? 郑氏还没来得及开口,这时,早已被人忽略的二房媳妇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道:“玉丫头年纪还小不懂事,所以你大伯和大伯娘替你想了个主意,给你过继个弟弟,陪着你不好吗?” 黛玉想起了五岁那年早逝的弟弟,一层哀伤的情绪浮现在她的眼底。二房媳妇自以为说动了黛玉的心,把先前的尴尬抛在了脑后,继续鼓动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 “玉丫头你又毕竟是个女孩儿,将来是别人家的人,这一支的香火就断了。你忍心让自己的父母双亲、祖辈代代都没有人上香供奉吗?” 黛玉听着这些话,只觉得有刀子在心里剜着一般。她死死地盯着二房媳妇,雪白的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一些。二房媳妇自以为已经拿捏到了黛玉的软肋,眼看众妯娌都在默默思索,没有一个人反对自己的话,不禁有些志得意满。郑氏正处在尴尬中,眼看二房媳妇为自己解了围,还说得黛玉哑口无言,当即向她投去了感激的一瞥,随后暗暗下令、让仆人和那小厮快快退下。 二房媳妇得到了郑氏的鼓励,有心再次卖弄自己的手段,要逼迫眼前这个十岁的小女孩心神崩溃,不得不答应自己和郑氏的所有安排。 她脸上带笑,又向黛玉说了一句话:“再说,不光是我和大伯娘,连你三婶婶和五婶婶也是赞同的。”正是这一句话,捅了马蜂窝。 厅里的众妯娌一齐哗然,纷纷朝林河、林源两位的媳妇看去。黛玉一口气堵在胸口,哽咽了一声,哭倒在三婶婶的怀里。旁边的五婶婶,也就是林源的媳妇气极反笑,道:“过继不过继,那是黛丫头的家事,与我和三嫂有什么利害相关?与你和大嫂又有什么利害相关?不管黛丫头打算不打算,她爱过继谁家的孩子,又和你们有什么相干?”一席话,说得二房媳妇和郑氏哑口无言。三婶婶一边给黛玉抚背顺气,一边也是恼了,远远地指着二房媳妇的鼻子道:“你们是打量着黛玉年纪小、父母都没了,孤苦伶仃的一个,方便你们算计是不是?她没了父母,难道我就不是她的亲人?五弟妹不是她的亲人?她的叔伯堂兄,隔一房的爷爷都不是她的亲人?在屋里的这么多妯娌,都不是她的婶娘,不是她的亲人?” 一番话说得郑氏和二房媳妇的头都深深的低了下去,其他人的眼光都一一亮了起来。对呀,不独长房、三房、五房这些有权有势的,在这儿的,谁家里和林如海没有割舍不断的血缘关系,可不就都是林黛玉正经的亲戚? 既然长房愿意过继一个儿子出来,那么其他人也能。而且不送庶子,直接考虑亲生的、家里表现优异的孩子,以免在过继之争里面落了下风。还有的人家里仅有独子的,哀叹自己没那个运气的,就把脑筋动在了书院上。书院已经准备开工动土了,一旦开工,来来往往的材料、工人,处处不得用钱?与其让这些钱被别人赚取,不如趁机讨好黛玉,包揽下油水丰厚的差事来,比那什么过继倒是容易而且实惠得多。 三婶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这些平时怕郑氏的,被长房和二房压着的人都冒出头来,用一些看上去唾手可得的好处让她们动心,那么,这些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势必要和郑氏还有二房对着来。 第十九章 请医 祭奠之后,林黛玉就回了苏州的老宅,长房媳妇想留却又不敢,只好眼睁睁地看她上了马车走了。 此后,苏州的宅子络绎不绝地有亲戚来访,黛玉都让叶姨娘陪着,自己躲在房间里,和紫鹃、雪雁一起做绣活。从来访的这些人里头,黛玉让砚娘悄悄看着,也挑出了几个踏实有能力的人,让他们分揽了几件差事。 这一天,又来了两个人,叶姨娘一看就笑了,指了指屋里:“在里头呢,正在和丫头们一起学针线。”林黛玉的三婶婶和五婶婶相视一笑,早有丫头上前静悄悄地撩开了帘子。 黛玉抬头一看是她们来了,脸颊上不禁浮起了笑意,连忙从炕上下来,迎上前道:“三婶婶和五婶婶怎么来了,也不叫人说一声。紫鹃,快去倒茶。”紫鹃抿着嘴笑着出去了。 她们两人细看黛玉,只见她穿着一件单薄的月白撒花棉夹袄,外面披着件雪色的褂子,更显得身材单薄;一张小脸被屋里的热气闷得通红,眉毛微扬,双眼点漆一样,看见她们来,就笑得弯弯的。屋里面淡淡的一股花香也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十分清雅,沁人心脾。 三婶婶拉着黛玉的手往炕上去坐,看了看丫头们做的绣活,见桌子边还有一副没绣完的水仙,就问雪雁:“这是谁的?”雪雁笑着说:“那是紫鹃姐姐的。这边的才是小姐的呢!”说着就把桌子里头一个没绣完的绣品递了过来。 黛玉连忙劈手夺了过来,笑着说:“绣得不好呢,婶婶还是不要看了。”雪雁在一旁笑着接话:“三太太,我们姑娘是害羞了。方才我们都围着看了一回,异形异状的,不知道是什么花草,倒是挺好看的。” 三婶婶道:“既然绣得是稀罕花草,那更应该拿出来看看了。”一边从黛玉手里拿出绣绷子,一边看,只见上面绣着一株淡青色的小草,结着一小串精巧的珠子,虽然绣工还显稚嫩,看起来也十分赏心悦目了。 三婶婶看了看,又递给五婶婶,五婶婶接过来,细看了一番道:“我们都孤陋寡闻了,这是什么草,倒是不认得。”黛玉看她们夺去传看了一番,只得大大方方地道:“两位婶婶自然是没见过的,这是我梦到的一处地方,就长着一株这样的草,结着一小串绛红珠子,旁边还有一块石头。我想着把这样子绣下来也别致,只是不能用红线,就用了赭色的先配着。” 正巧这时候紫鹃因为屋里的茶水颜色老了,去外面沏了新茶过来,小丫头沛儿一打帘子,一股冷气就扑了进来。黛玉觉得寒气侵身,忍不住以帕子掩口咳嗽了几声。紫鹃连忙进屋,让沛儿掩好帘子,她过来给黛玉的两位婶婶上了茶,便帮着黛玉把外面笼着的雪色褂子的穿好。 五婶婶坐在黛玉平日写字的带着厚袱子的椅子上,把紫鹃奉上的茶放在一边,向黛玉道:“黛丫头看上去像是身子弱的,早些年可请郎中看过?”黛玉答道:“有的。父母亲还在的时候,也请了许多名医,吃了好些药都不管事,唯有一个郎中给开了人参养荣丸一直吃着。后来在外祖母家里,也曾经看过太医,不过把药丸的配方略微斟酌了一番。这两天带来的都吃完了,还没来得及去配。” 三婶婶在黛玉旁边放下了绣绷子,拉着黛玉的手,又替她理了理散落的头发,笑着道:“先别忙配药丸子,我倒是有一个名医,恰恰就是本地人,你瞧过了他再配药不迟。” 五婶婶抿了口茶水,笑着接口:“嫂子必然是知道我要推荐一个好郎中来给黛丫头瞧瞧,就立刻抢我的话。我也有一个人选,就在咱们吴县,姓叶名天士,不光脉息准确,更擅长调补身体,名声已经传出了苏州府了。不如先请他来给黛丫头瞧瞧,要是不妥当,再换三嫂子心中的人选。” 三婶婶笑着说:“我哪还有什么别的人选,说的也就是这一个。” 紫鹃在旁边连忙说道:“赶早不如赶巧,趁着两位太太在,不如今天就下帖子去请吧!”她又向三婶婶和五婶婶说:“两位太太不知道,自打前几天从长房回来,我们姑娘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天天晚上翻来覆去到天亮,才囫囵合一会儿眼。” 林黛玉嗔道:“偏生你多嘴。”她平常就有睡不好的毛病,这几天更加严重了。夜晚闭上眼睛,实际上是神游去悼红轩翻阅那些稿子,每每到天将亮时才觉得有些睡意。不想辗转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被紫鹃记在了心底。 五婶婶道:“这好办,拿空白帖子来,我这就替你写了,让小厮去请。”紫鹃去箱子里拿出了一个空白的帖子,五婶婶接了过去,不多一会儿就挥笔写就,覆上一张纸吸去了多余的墨汁,就让小丫头拿去递给外院的小厮松儿。 三婶婶坐在炕旁,向雪雁问道:“你们屋里焚的什么香,不是麝香也不是檀香的,怪好闻的。”雪雁笑着回答:“回太太的话,我们屋里从来不熏什么香的,一来怕姑娘的身子受不住;二来,我们姑娘也是古怪性子,她说‘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熏火燎的’,所以不让熏香。连我们底下丫头的衣服也都不熏香。太太闻见的,想必是干梅花瓣的香味。叶姨娘回老家一次,给我们带回来了几罐子的干花瓣,恰巧砚娘又做了一件白梅百福褂子,给姑娘送来,紫娟姐姐就把衣服搁在装干梅花的罐子口放了一夜,今天才笼上,正是梅花的香味。” 听了雪雁的话,她就拉着黛玉的衣服仔细看了看,只见上面错错落落地绣着五瓣的白梅,与衣服的颜色几乎融为了一体,正应了那句“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诗句。 五婶婶就问砚娘是谁,黛玉道:“是这边的旁支亲戚,她的弟弟就是去扬州接灵的林墨。”两位婶婶对林墨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就让人去请砚娘过来。紫鹃得了话,就打开帘子,去西边的角屋请砚娘过来说话。 有两位长辈在场,砚娘与黛玉仔细叙了辈分,才知道是同辈,于是改口以“姐”称呼砚娘。砚娘陪着黛玉与三婶婶和五婶婶说了一番话,外面的清儿就在帘子外面禀报:“三太太、五太太,刚才派人去请的那位郎中已经到了。” 黛玉连忙转身回帐子里坐着,两位婶婶和砚娘避到了屏风后面。不多一会儿,果然有一个年近而立的青年背着药箱进来,一身儒生气质,穿着青布棉袍。 他看到一个身量瘦小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坐在帐子后面,看起来也只有十岁模样,知道就是请他来看病的病人了。当下放下药箱,细细地诊了一回脉,便笑着向紫鹃说道:“依我说,你们家的千金倒是不用吃药,只要每天用五谷煮粥或者煮饭,坚持吃一两年,什么病就都好了。这本来就是先天虚弱、饮食又过于精细才养成的毛病。如果用些药物来补,须知药也是有一些毒性的,虽然眼下看起来好得快,却伤了身体的根本。今天的病也不用治,只要熬一碗姜汤,把红糖放上两勺,热热地喝下去,发散发散风寒就好了。” 紫鹃、雪雁都仔细地记下了。黛玉连忙让紫鹃去封诊金,那叶天士婉言推辞了,仍旧背上药箱出了屋子,由松儿陪着出了院门,又好生地送了回去。 第二十章 过继 看完郎中,就已经到了中午了。黛玉留下三婶婶和五婶婶吃饭,紫鹃早已吩咐厨房蒸了五谷饭,配着清炒笋丝、桂花糖藕、素螺片等几样小菜,因为三婶婶和五婶婶还有砚娘都算是客,又加了一道碧螺虾仁,一道松鼠桂鱼,一道雪花蟹斗。 吃罢午饭,紫鹃端上茶水,不是喝的,却是为了漱口。饭后的茶,总要隔一刻钟再喝,才不伤脾胃。这自然是因为饭后正分泌胃酸来消化食物,茶水却是碱性的,一中和掉胃酸,难免会不消化伤了脾胃。 这样的规矩,也是林如海在的时候定下的,林黛玉在贾府的时候,难免要随着他们的习惯,如今在自己家里,一切又重新换回来。 两位婶婶也都依言漱了口,想起从前难免有饭后口渴,喝了浓茶的时候,果然肠胃是闹腾过不舒服的,也都记在了心里。饭后,众人移步去小客厅里说话,那里的火墙也都烧得暖暖的,寒气和潮气都被烘干了。 苏州的冬天,虽然比不上北方的温度那么低,但潮气很重,雨水又多,也并不好过。房子里的火墙也都是林如海在的时候,特意从北方请的工匠设计的,冬天炭火一烧,屋里温暖得像春天一样。 紫鹃在小客厅重新泡了茶,雪雁端出了几盘时新的小点心,这都是自家铺子里研究出来的配方,厨娘拿去照着样子做的,比外面卖的更精致一些。 这一回说的就是正事了,不为别的,就是郑氏眼馋的过继问题。黛玉的两位婶婶各自回去同林河、林源商量了一番,都觉得这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处理不好就会十分棘手。 林江早已摆出态度,以林如海后继无人为借口,召集了全族上下的人说话。前几天在长房内宅的那一场闹剧,也有许多人惦记着要把自家的孩子过继过来。一部分人直接来到了林黛玉的宅子送东西表示亲情,还有一拨人走了曲折路线,带着东西求告到林河、林源家里,央两位婶婶在中间牵线说情。 如果不过继一个人过来,只怕事情就无法平息了。就算书院的建造真的耗尽了财产,还有令人垂涎的人脉在。有许多人已经明里暗里地表示不在意林黛玉在书院上花掉了多少银子,显然已经把黛玉的一切都当成了自己家的东西了。 林黛玉每每听到类似的暗示,都有些哭笑不得。今天见两位婶婶一起来说这件事儿,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砚娘见她们有事要谈,本来避回了自己的房里,黛玉又让紫鹃去把她请出来,帮着参谋。既然这一份儿家产处处有人惦记,过继一个人来就势在必行了。黛玉与三婶婶、五婶婶商量了几句,确立下过继这一件事,剩下的事情就是仔细挑选人选了。首先被排除的,就是林江的那位五岁的庶子。请砚娘来,自然是因为她从小就在苏州长大、出嫁也在苏州,对这里的亲戚最为熟悉。 三婶婶、五婶婶各自把送礼上门的人家的名单都带来了,黛玉让雪雁去叶姨娘那儿,把近日登门的访客名单要了过来。记这些人的名字,本来是为了按年节回礼,眼下正好派上了用场。 三份名单汇聚在一起,三婶婶捧着名单,五婶婶拿着笔墨,先就把熟悉的那些人里头划去了一部分:这一家子里有个爱赌的,那一家子里惯会逢场作戏的,再有那好色的、手脚不干净的,为人迂腐的、好吃懒做的,划掉了十之五六。不是说苏州林家就没有好人了,只是因为好人都安分着各自的营生,鲜有去望着别人家里的富贵的。 砚娘坐在一边不敢插话,左右磨不过三婶婶与五婶婶二人的磋磨,只好迟迟疑疑地开了口:几家子酗酒的,几家子关起门来家庭暴力的,几家子性情较为严厉(苛刻)的,三三五五的,不知不觉间又划掉了许多,只剩下寥寥几个人选了。 黛玉打起了精神,三婶婶和五婶婶也都振奋起来,认真校对名单上剩下的几户人家。这几户人家,名声算是过得去的,再问砚娘,砚娘也说不出什么毛病来,三婶婶与五婶婶对于他们的了解还不如砚娘。于是琢磨了又琢磨,最后叶姨娘过来出了个主意:把名单上的几家子交给管家,让他托苏州这边铺子里的伙计打听,兴许能打听出什么来。 眼看太阳就斜挂在西边的矮墙头上了,事情也商量出了个着落,林黛玉的三婶婶和五婶婶于是起身告辞。黛玉苦留不住,就约定了明天再来商量最后的结果。两位婶婶答应了下来,黛玉一直送到府门外面,看见马车轱辘轱辘地走远了,才回来吩咐松儿和杉儿关好大门。 一夜无话,转眼就是第二天清晨。黛玉喝着一碗麦仁梗米粥,蹙眉听管家汇报打听来的消息。她吩咐了雪雁去给管家盛一碗粥过来,管家连忙说自己早在铺子和伙计吃过了早饭,坚决不肯接受。林黛玉虽然拿他当家里的长辈一般,但是管家却不敢妄自尊大。他垂手立在廊檐下,腰身微弓,把昨天黛玉让打听的几家人的近况都详细地说了一遍。 不知道还好,一知道,顿时就吓了一跳。其中有两家男主人欠下了高利贷,一家子的儿子打伤了人,正在外面躲着,还有两家的人新近染上了赌瘾,一家子里要过继出来的的儿子正在和青楼里的粉头厮混,家里的东西都偷出去送到当铺,家底儿也都掏空了。 算到最后,只有两家子还算过得去,一家子是个老寡母带着个小儿子,没什么大的缺点,只是胆小懦弱一些,生计有些困难,才求告到这边,本来也不是特特地为了过继来的。黛玉听了,就和管家商量,给这家的人一个营生做做,管家答应了下来。 日头还没有攀上屋脊上的兽头,黛玉的三婶婶与五婶婶又携手一起过来了。晚上又有几家人来她们的住处送礼,求他们在其中牵线。两个人细度了一番他们平日的行事,暗暗地在心里否定了,让管家暂且把东西隔着,只待林黛玉那边定下人选,就让下人把东西还都送回各家去。 几个人凑在一块儿,互相交换了一下消息,合得八九不离十了,虽然没有立刻决定,也认真考虑剩下的那一家子了。这一家子家里有五个儿子,想过继出来的是第三个儿子,年纪也有十四五岁了,正好是出来做事的年纪。黛玉和三婶婶、五婶婶左右商量了半天,只觉得这一家还算是好的,家里的个个儿子都在读书,长辈也为人正派,家风严谨。 正在商量着,砚娘在一旁,欲言又止。黛玉一回头,见砚娘像是有话要说,连忙问她。砚娘迟疑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他们家各个都是好的,就是有一条与别家不同,对待闺女格外严了一些。” 众人心知里面有内情,连忙细问,原来那家的人除了五个儿子,还有三个女儿,是极度重男轻女的一家人,常常说些侮辱女子的话,就连五个儿子,也对自己的姊妹动辄打骂。黛玉听到这儿,心就沉了沉。两位婶婶一齐摇头,三婶婶更是从桌子上拿起毛笔,把名单上这一家的名字画上了大大的斜杠。 所有的人选都探讨了一遍,难道要从不愿意过继的人家里选吗? 正在这时,外院的杉儿来报:“林墨公子来了,送来了前些天在路上借去的书,问姑娘,能不能让他再借一本回去读。” 话音未落,五婶婶蓦然站了起来,笑道:“我有人选了,只是不知道砚娘肯不肯?” 第二十一章 过继(下) 砚娘愣了一愣,慢慢回过神来,慌得脸色都变了,连忙站起身来。五婶婶喝令雪雁按着砚娘坐下,笑着说道:“我这一个好人选,就是外面来的这个人,砚娘的弟弟。你们都是幼年失了父母,命运相似,又早已接触过,知根知底的,性情也都熟悉,人又是求上进,懂分寸的,我们都放心。砚娘要是担心自家的父母没了香火,我倒是有个主意,等秋闱过后,林墨娶了妻,生下儿子一个在这边,一个在你们自己家的名下,一人挑起两家的担子,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砚娘听着这些话,一面羞得面红耳赤地想要避嫌疑,一面却也不由得暗自思索五婶婶话里的道理。林墨要进学为官,还有什么是比过继到林如海名下,不用为经济发愁,仕途上又有人脉相助更好的机会?她踟躇犹豫了半天,看向黛玉,只见黛玉的目光亮晶晶的,显然这正在思索这种可能性。 黛玉对于林墨,还是很有好感的。一路相伴着回到苏州,就看得出林墨为人正派,对自己的品德修行要求是极高的。更兼得一派淡然的天性和风范,酷爱读书,待人接物都是不吭不卑,坦然大方。虽然之前因为二房的话,勾起她的回忆,令她想过继一个年纪小的孩子为弟弟,却也知道以现在的情况,很难能保护好父亲的遗产和自己的命运,过继一个弟弟就显得事不可为了。那么,有个哥哥,应当也是不错吧? 有人作为大树在前面遮风挡雨,有一个进取的、正派的兄长,就不会再任人欺负,父亲的香火也得以延续。黛玉想着,便起身向砚娘庄重地福了一福。砚娘满眼泪水,望了望三婶婶和五婶婶,又仔细地看了看黛玉,最后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 打小父母双亡,林墨几乎是砚娘一手拉扯大的,一个小女孩带着幼小的弟弟,身边全是窥伺家产的叔伯姨舅,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而今有了一个好的机会,林墨已经长大成人,可以为别人遮风挡雨,撑起一片家了,砚娘的心里酸胀之余,也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骄傲! 三婶婶和五婶婶相视了一眼,笑着说道:“成了,林墨那儿,我们先去说说。” 外院的客厅里,林墨本来在等小厮的传话,没想到招来了两位婶婶。听了这两个人的话,林墨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听到砚娘托牙婆子找活,他的心里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他要求和砚娘谈谈。三婶婶和五婶婶就让小丫头去请砚娘,这两个人却悄悄退下了,把地方腾给了林墨姐弟俩。她们猜想,事情大约是成了。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时辰之后,砚娘眼睛红红的出来,林墨告辞往家里去了。三婶婶和五婶婶问到了确切的消息,连忙去告诉黛玉。林黛玉在屋子坐了一回,慨叹了一回,再三谢过了三婶婶和五婶婶。过继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三婶婶和五婶婶辞别了黛玉,各自回去,找林河还有林源拿个章程出来。 过了两天,林黛玉收到了长房的帖子,到了一看,才知道长房不单请了自己,还把族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请到了。林江请这么多人,不为别的,是因为他听到了许多风闻,族里许多家有孩子的,这些天纷纷往黛玉住的宅子跑,要么送些东西,要么托着说几句暖心话。而自己家提出的过继事情,林黛玉却迟迟没有回应,他怎么能不着急? 所以这一天大摆筵席,就是为了压一压那些‘痴心妄想’,再一次树立自己的威严,进而逼迫黛玉同意过继自己的庶子的事情。 年后,书院就要开工动土了。一旦动工,就是流水般的花银子。林江早已把黛玉的一切东西都视作了自己家的,他哪里舍得这样的挥霍,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年前就把黛玉的家产通通接管过来。 这一次,女眷他们只请了一小桌,都是平时与长房颇为热络的人。郑氏不知道,这些人也向林黛玉的府上送了东西,和叶姨娘说过话儿,只是没有见到黛玉而已。外院的宴席设在正堂,内眷的桌子也摆在相隔不远的小跨院里。黛玉带着叶姨娘款款坐着,陪在席末。三婶婶与五婶婶也都在。论血缘亲疏,林江就不得不请她们,再论各自在家族里的地位,林河、林源都有官职在身,比自己一个白板更令人重视。 外院酒过三巡,林江举着杯子站起来说话,大意就是黛玉年纪幼小,父母双亡,自己日夜担忧,为了不让林如海这一脉彻底断绝了香火,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过继一个孩子到林如海的名下。 这边正说着,几个小厮负责传话的,把这些话就传到了内眷的宴席上。郑氏这回子长了个心眼,让小厮只到院子门口,另外让丫头把话传进来。 这边的丫头传完话,郑氏就借机发难,搬出一个“孝”字,暗讽林黛玉不让过继的话,就是断绝了林如海的香火,就是不孝。 黛玉含笑听完,站起身盈盈地道:“大伯娘说得有理。”她竟是在宴席上就同意了。 郑氏暗暗纳罕,她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对付黛玉和林河、林源的媳妇,谁知道黛玉竟然这么爽快的同意过继的事情,倒让她攒了浑身的劲儿,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样别扭。 外院,林江也得到了消息,大喜。连忙吩咐小厮传话:“过继的事情,宜早不宜晚,过年之前办妥了,正好赶得上年祭。” 黛玉在这边回答:“大伯父说的极是,多谢费心了。” 林江喜不自胜,紧接着又让人传话:“三天后就是腊月二十八了,正是黄道吉日。过继的日子就定在这一天可好?” 黛玉含笑应允。这边的郑氏和二房媳妇的脸上都乐开了花。于是一顿饭众人吃的宾主尽欢,宴罢,林江、郑氏欢喜地带着席间的近百口人来送黛玉和叶姨娘,又具体商量了三天后的过继细节,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众人都忽略了过继的人选。林江自以为板上钉钉,除了自家的孩子再无人去享受林如海留下的财产,黛玉与林河、林源一家子却是心有默契,不必多言。 一切商量妥当之后,众人纷纷恭喜黛玉与长房成了一家子,二房媳妇更是有心要在其中露脸,便当着众人的面道:“黛丫头以后可要改了大伯娘这个称呼,该叫‘娘’了!” 林黛玉正准备离去的身体顿了顿,转过头来,认真地说:“大伯娘就是大伯娘,我娘和爹爹都去了,可见二婶婶是糊涂了。” 二房媳妇的脸上讪讪的,于是强撑着道:“过继了弟弟,可不是要改了大伯娘的称呼吗?黛丫头糊涂了。” 林黛玉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出的话气得林江眼前一黑,脑血管几乎爆掉了:“对了,我和大伯、大伯母商量了半天,忘记说要过继的人选了,难怪二婶婶会误会。” 众人一听有戏,连忙竖起耳朵,只听黛玉继续说了下去:“我来的时候就听说,大伯父最疼爱膝下的小儿子,黛玉身为晚辈,怎么忍心横刀夺爱,让大伯父大伯母不能尽享天伦之乐?” 叶姨娘在一旁,也含笑着说:“三夫人、五夫人、我们家姑娘和我,都看好了要过继林墨公子过来,已经在老爷夫人的灵前上香说过了。具体的事情,赖大老爷和大太太,还有二房的太太费心了。”............ 第二十二章 宝玉得信 林江的脸黑的像锅底一样。郑氏还不死心,脸色气得煞白,嗓音都尖了起来:“林墨家里就他一个儿子,怎么过继?你们怎么能断人家香火?” 黛玉皱起了罥烟眉,叶姨娘听着这话,也觉得很刺耳,只是在众多人面前不好失礼,仍笑着解释:“哪里是断人家香火呢?我们和林公子的姐姐砚娘都商量好了,一人挑两家。” 林江已经挂不住面子,转身拂袖而去了,临走时狠狠的瞪了郑氏一眼。郑氏也想转身走人,可是被林江一瞪,不得不留了下来。她紧皱眉毛,半天憋出一句来:“祖宗没有这样的规矩。” 林黛玉解释道:“规矩、礼法都是有的。先太祖就是一人挑两家,所以林家两支的家主就是同胞两兄弟。” 郑氏无词,在人群中寻找砚娘,可是砚娘并没有跟着车来。她只好含恨记在心里。过继的人选通知了大家,黛玉一行人和送出来的婶婶伯娘们一一告别,也就准备离去了,留下郑氏一些人气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转眼,就是腊月二十八。林江虽然十分不情愿,但是有林河、林源在,他唯恐被这二人架空了族长的威信,在族里发展出了各自的势力,于是还出来主持过继。 一系列繁琐的仪式之后,过继仪式完成,林墨也在众人的劝说下,从城外庄子上的那个泥墙小院子里搬了出来,一辆马车拉着他仅有的几件衣服被褥,和半车多书简往苏州城里去。林府,黛玉已经叫人收拾出了一个幽静的院落,配了几名小厮和丫头,让林墨住了进去。 一切妥当了,黛玉就提笔写了一封信,把这里的事情捡些不仅要的事细细碎碎地说了一遍,信中也说了过继了一个哥哥的事情。由于年关到了,这封信直到元宵节过后才寄到贾政的手里。贾政拿着信又去给贾母看,两个人合计了一回,不知道黛玉新过继来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品,因此在回信上千万叮咛黛玉不可轻信,最好年后把那位公子带来让这边的亲戚都瞧一眼,只是,等到信寄出去的时候,黛玉已经在来贾府的路上了。当然,叶姨娘、林墨同行。 回信时,贾政面对着信纸,分外踟蹰,犹豫该不该考虑王夫人所说的话,向黛玉借一些银子来救济。本来设计好的图纸,也找好了工人,却因为银两不够,需要的上好建材迟迟难以运来。本拟定的元宵节请元妃归省,现在看来,却不得不推迟了,也许得等到端午也未必能行。贾政犹豫了很久,几回提笔开口提钱,情面上又过不去,废掉了一大堆的信纸。贾政最后长叹一声,只在信上叮嘱黛玉早日启程过来。 晚上,宝玉就从贾母那里得到黛玉来信的消息,连忙问了又问,把信要了过来,低头看了一遍,心里五味陈杂,且喜且忧。喜的是黛玉在苏州一切都还顺利,忧的是这个林墨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虽然在贾宝玉的心里,黛玉的眼光算是顶好的,他也忧心这位过继的哥哥会不会是个迂腐的禄蠹,或者是善于隐藏自己的相貌堂堂的伪君子。当然,更为烦恼的就是黛玉留在苏州过年,偌大的贾府,没有了林黛玉在,就好像失去了生气和光彩。 桌上,邢夫人、王夫人和凤姐都在张罗着摆饭。贾母挥了挥手,让她们各自回屋吃饭去,只留下了善于说笑打诨的凤姐儿在旁。贾宝玉也顾不得和丫头们调笑了,要过一碗饭来,拿汤泡了,就着些笋丁、野鸡瓜子急火火地吃着,惦记着要给林妹妹回信去。黛玉寄来的书信,已经被他揣在了怀里,别人想看也看不成的。 贾母连忙叮嘱他:“宝玉吃慢一点,仔细伤了脾胃。” 凤姐这会儿已经知道贾琏的随从旺儿在扬州挨打的内因,也仔细瞧过了贾琏,隐约看出来几点棍棒留下的青印子,心里也是十分复杂。她既为贾琏不知轻重、贪色荒唐而恼怒,又恨他白白错失了机会,弄丢了即将到手的银子。对于黛玉,她心里更是嫉妒。暗想倘若是她得了林如海留下的那么一大笔钱,定然会好好利用,几年叫那些钱再翻上一个翻去。只可惜那些钱在黛玉手里,早晚也得被人不动声色地弄走了。就算他们过继的那个人当真是个好的,可是天底下的人,哪有不爱钱的? 她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打趣宝玉:“宝兄弟就听老太太的,吃慢些吧?你这会儿急着回屋写了信去,大年节的,也没人往南边送去。” 宝玉道:“有人呢,眼下咱们家正往南方买东西,只让明天往姑苏去买丝绸锦缎的人捎去也就是了,也该有个人往那边走一走,只是叮嘱他们不可慢待了林妹妹。” 宝玉说的“他们”,既是指贾府出去采买的人,又担心林黛玉在苏州受到那些亲戚暗里的算计,还担心林家的奴仆不听管教,只恨自己想要往苏州去林妹妹那儿,王夫人和贾母都是决然不会同意的。 凤姐被他一说,也是语塞。宝玉匆匆地扒了半碗碧梗米饭,向贾母和凤姐二人告了退,就急急忙忙地回去了。跟着的小丫头连忙打着灯笼一路小跑地跟上。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宝玉听见屋里有说笑的声音,他几步进了房间,让麝月、秋纹立刻磨墨,眼睛一抬,心里却顿时懊恼起来,暗想: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样一来,信就写不成了。去苏州的人凌晨就要启程,搭乘年前的最后一趟回苏州的船。错过了这一趟,就要等到过完年初六初七才会有船出行,会耽搁了好几天。 在宝玉房里的不是别人,正是薛宝钗。因为薛姨妈回家去了,宝钗闲着无事,就来找袭人说话。 虽然贾家还有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但是宝钗对她们却总不如对宝玉的袭人上心,外人看着,都说她体恤下人。倒也没有人想到,满府的丫头她唯独关心照料表兄弟的房里人,未免有失了些体面。 大约在贾府的大多数人看来,王夫人是个“菩萨一样”的人,她的亲戚想必都是好的。王夫人的亲姊妹薛姨妈,就是个十分“慈爱”的,薛家的小姐薛宝钗,自然也就是温柔敦厚的了。证据就是她对袭人有多好了。 第二十三章 论坛 远在苏州的林黛玉,不知不觉地打个盹儿,恍恍忽忽,又往悼红轩去了。 西山下的这座小院落,沐浴在寂静的晚霞里。抬眼看山峦郁郁葱葱,半座山峰都浸浴在霞光中。林黛玉来到门前,信手推门进去,院子里依旧静悄悄的,两道简单的回廊,一丛修竹掩映着悼红轩那半扇敞开的窗子,一个人也没有。 黛玉信步走近悼红轩,只见门上的纸条由“叁”变成了“贰”字,她推开门,满桌的稿纸仍旧是她上一次离去时的样子,连风都没有吹进窗子,让它们移动分毫。 那个容貌憔悴消瘦的中年儒生不知道哪里去了,看他曾经那么如痴如醉地写稿子,书稿还没有完成,人却搁笔消失了。 黛玉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伤感。 她走进屋里,把稿子一张一张地整理好,分出章回,整理成一册,便坐在那椅子上细细看去: “话说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有一块……” 一看开头,黛玉不禁抿嘴而笑:哪有这么个山名崖名,就算是写书作文章,也太过玩笑了些。继续往下看,只见文上所说,宝玉身上的那块五彩玉竟是上古补天炼出的彩石,那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也都是来历不凡的大士。 她看到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心中一动,细看下去,只见书稿上写那石头幻成的神瑛侍者,常常以甘露灌溉,因而惹出了这一道“还泪”的公案,又有警幻等太虚幻境的诸人参与其中。只是神瑛是什么人物,绛珠又是谁?这书稿上写的人物似仙非仙,似佛非佛,又不是一般的思凡、私奔的话本,读起来分外新奇。 黛玉发了一会怔,继续看下去,便见一个名叫甄士隐的乡绅出来说话,他家隔壁的葫芦庙里住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蒙师贾雨村。 再往下看,就是贾雨村得了盘缠入京赶考,甄士隐元宵节上丢了女儿,葫芦庙炸供走了火,人生无常,就在这几页纸里面。 黛玉细细品读,偶有存疑,便停下来默默思索,而后又往下翻页。及看到拐子卖英莲,薛蟠打死了人,才知道这一二章写的是香菱的家事。再看贾雨村胡乱判了案,立即写信给贾政邀宠,随后又发配了患难时寄住的葫芦庙里的小沙弥,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的这位业师,原来是这般奸猾无常,不思恩图报的小人,可恨不光是甄士隐一家错看了他,连自家也是错看了。 再看,就是写她年幼失弟、丧母,在父亲的殷殷叮嘱下乘着船儿,往外祖家去了;兼有写道贾府、甄府两位宝玉的几句言语。 从书稿里看自己生活的世界,黛玉觉得既熟悉又新奇,百味陈杂。她挪过书桌旁的砚台,拢起袖子取了一支毛笔,沾了沾砚台里的墨水,略顿一顿,就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起来: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一手清秀小楷,尽现于纸上,墨迹湿润,渐渐沁入宣纸之中。黛玉搁下毛笔,正要细细品读,突然见自己方才写下的诗句旁边,悄然浮现出了一行红色小字: “此一诗婆心发现,不忍更欺人也。” 黛玉心觉十分诧异,用手摸一摸纸张,不过是市上售卖的普通熟宣而已,并不是什么仙篇神卷,怎么竟有这样神异的字迹出现?她按捺下惊慌的心跳,再提一行: “何解?” 墨迹将干的时候,又有续言出现了: “‘荒唐言’,赋子虚也,‘辛酸泪’,蓄隐痛也。‘都云’惧罪我者之多,‘谁解’叹知我者之少。” 黛玉的手一颤,险些把毛笔掉在了纸上,她握紧了笔,稳了稳心神,再次蘸墨往宣纸上写字,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好半天,才把这艰难的一句话写完: “作此书者,何人?” 墨渍渐渐渗入纸张,林黛玉的眼睛也不敢眨一眨,几乎屏住了呼吸,盯着宣纸看。过了一会儿,那纸上果然慢慢地浮现了几行朱批小字,只是这一回出现的字迹十分潦草,看起来像是有人难掩悲伤,挥泪写下的: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尽,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向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 ”甲午八月泪笔。“ 林黛玉屏息读完这几行小字,莫名觉得眼眶酸痛,泪盈于睫。想来,林黛玉是作者笔下创造出来的,凝聚了作者的半生心血,有这样的一重内情在里,就好比是父兄尊长一般的关系,骤然听说了死讯,怎么会不难过呢? 黛玉以帕掩泪,忍着悲痛默想,“芹”字应当是说撰稿的那中年人,“脂”字又是什么意思?人们常说闺阁女儿,常常用“脂粉”代替,想来这位不知何人笔下的“脂”,应当是与撰书人“芹”相伴的一位奇女子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瞥见搁置在一旁的纸上,红字渐渐隐去,突然翻出了许多黑色的小字,密密麻麻如车轮一般,在纸上滚动起来: “红楼大论坛又有人发帖了!!!” “吃瓜群众围观!!” “围观+1!!!” “这论坛可是很久没有人来了……默默围观” “楼主的字体好漂亮,在哪儿下载的?求链接……” “‘红楼主人’,楼主好霸气的id!” “水经验贴?砖家帖?” “上一次不知道是谁发的帖子,惹来几位红学专家论战,看得我等热血沸腾,不知道这次还有没有热闹看?” “灌水的路过……” “默默地拿上经验走人……” 第二十四章 游幻境黛玉问丫鬟 林黛玉皱起眉头,看那纸上一模一样的小字不停地往上翻滚,速度之快简直令人目不暇接。偏生那“写字的人”又十分的懒,几乎每字都减省了许多笔画,让人读起来十分费劲。 该不会是此人家族庞大,需要避讳的名字太多吧,黛玉想了想,随后就推翻了这个想法。避讳家里长辈的名字,添减一二笔画也就够了,哪有这般字字都简化了许多,看起来不伦不类的?果然还是懒。 虽然字形变了,林黛玉还是拧眉读了下去,只见那些字往上翻的飞快,又句句语气不同,看起来像是一堆人在七嘴八舌地闲话。虽然言语直白,但里面的个别词语实在是让人看不懂,什么“吃瓜群众”、“灌水”,看得林黛玉不明所以,一个头两个大。 林黛玉正打算移开目光,不管这纸上乱七八糟的文字了,突然底下蹦出来一行文字来,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目光: “有评点家说,《红楼梦》通本演一部《周易》,楼主以为如何?” 下面有小字立刻纷纷涌现: “楼上所说不对,红楼梦就是红楼梦,说它演《周易》,太牵强了……” “吃瓜群众表示不信。” “借地盘开贴中贴:红楼里面你们最喜欢谁?” “林黛玉!必须是林黛玉!” “我喜欢薛宝钗,薛宝钗有肉,我要是贾宝玉,肯定还是娶薛宝钗。” “林妹妹多漂亮,又痴情,当然还是林妹妹好!” …… 刚才那条郑重其事的文字,立刻被各种口水仗淹没了。林黛玉看得眉头紧皱,脸颊通红,连忙把那张纸翻过来搁在桌角,眼不见为净。 一连经历了许多神神异异的事情,对于这一张纸上的异文,也不再太过在意。她拿过稿子,仍旧翻阅下去。屋子的主人已逝,书虽然没写完,其中记的内容却是自己的平生经历,黛玉哪有掩卷不看的道理? 继续往下看,正是文中写宁荣两府的女眷家宴之事。 那尤大嫂子带着秦氏,请贾母和邢王二夫人等去赏梅花儿。午后宝玉倦了,秦氏竟带他去了自己的房里午睡。 林黛玉看不多久,就蹙起了眉头,她原本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段儿公案,此时一看,未免觉得有些不堪。 暗想宝玉一味胡闹不说,那秦氏正为贾母所称道,是一个温柔和平、知礼的人,与薛宝钗、袭人的评语相同。此刻见她,竟邀小叔子进自己的房里午睡,试想那时候的情景,也太暧昧丑陋。 再往下看去,警幻带了宝玉去游太虚幻境,林黛玉眼观文字,看那书稿写的分外生动,仿佛魂魄也伴着贾宝玉一起,进了薄命司,把玩几册《金陵十二钗》,再回想对应大观园里众位女孩儿的生平,未免失神几回,感伤一番。又跟着宝玉听了一回《红楼梦》的仙曲,及至宝玉告醉求卧,警幻将他领进了一间屋子,里面有一名模样极似秦氏的女子在内。林黛玉猛然看到这一大段文字,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暗骂几句。斜觑着眼睛再往下看,只见下一回就写道,宝玉与袭人偷试了一番。 林黛玉尴尬至极,仿佛自己一不留意撞见了隐私事儿,羞恼之后,又忍不住想道: 外祖母素来夸奖东府的蓉大奶奶,是一个极稳重、极平和的人,怎么从此处看来,却这般轻浮孟浪? 那袭人,外祖母与二舅母也常常夸奖知礼敦厚的,怎么在名分未定的时候,就做出了丑事? 想来那看起来好的未必是好,听人说好的也未必是好,表面上庄重敦厚,背地里藏污纳垢也是有的。可怜晴雯,只因为一张利嘴,一副好容貌,就白白担当了恶名,竟在重病里就被赶出了府去,枉送了性命。 窗外竹叶萧萧,窗内却连一丝儿风也没有。满院子的霞光依旧是林黛玉进来时候的样子,这座小院子里没有时间的流逝,远离红尘人世。 林黛玉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她放下书稿,掩了房门走了出去。 出了院子,眼前就是一条白茫茫的路,两旁景物模糊。她沿路向前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见前方立着一块形状奇异的假山石,石头上题着”太虚幻境“四字,路旁鲜花异草,泉水淙淙,景物都清晰起来,远处的亭台楼阁,宫殿华宇隐约可见。 林黛玉不由得点了点头,暗想这就是警幻引宝玉来过的地方了。 石碣后面,正有一个华服仙子款款前来。林黛玉见来人有些眼熟,想了一想,知道是前一次癞头和尚拉着她走过这里,遇见了一群人,刚巧这个人也在内。她向前走几步,那人已经迎上来了,未语先笑,拉着她的手打量了一会儿,说: “绛珠妹子可是许久没有过来玩了。上一次见面,渺渺真人匆匆地把你拉去,姐妹们都没顾得上说一句话,眼下这回过来了,可得玩个尽兴才能放你。” 林黛玉心里略有些慌,她也不敢分辨,只好任着这位仙姑携着自己进了太虚幻境。走过一段假山清泉,繁花仙草的小路,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宫殿,匾额高悬,上面写着“孽海情天”四个大字。 一进宫门,只见各处冷冷清清的几间殿宇,那领她来的仙子含笑说道: “自从你说要下界去还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这里的姐妹各个都动了凡心,随你们一同去红尘里玩闹了,只剩下我和警幻几个孤魂野鬼守着这大片的地方,除了演制几支歌舞,连个消遣说知心话的也没有。” 林黛玉记得那书稿子上也写着绛珠、神瑛等字样,心里还不是十分明白,听了这仙子的话,也只有点头、微笑而已。 那仙子也不等她回话,领她来到薄命司前,指着标有“金陵”的橱柜道: “瞧瞧,都在那册子上呢,也不知道下界有什么好玩的,让她们一个一个地闹着去了。”林黛玉顺着她的手指一看,见那橱柜上封条已拆,知道是宝玉来过了。宝玉来过,所看的几册均已经记录在了悼红轩里的书稿上,黛玉平时相熟的,也仅有这几人,倒是不需再问。只有紫鹃、雪雁两个丫鬟与黛玉亲近,于是林黛玉开口央求: “这位姐姐,可否把金陵的又副册借给我一观?” 第二十五章 闻仙童报可卿完劫 那仙子回过头来,“哎呀”一声笑道: “我忘了你自从下界去,就不记得从前的种种,竟没有介绍自己。绛珠妹子,这下你可要记住了,我名‘度恨’,你初化形的时候,正巧我在边上,那后来我们俩又时常在灵河边上玩,因此比别人更熟络一点。” 林黛玉点头唤道:“度恨姐姐。” 那仙子微笑,重新又携着黛玉的手,到薄命司中取来又副册,翻找到了紫鹃的那一页,只见上面画着一副木鱼,一只水桶,细读底下的文字,大意是黛玉逝世之后,紫鹃先是来到了怡红院里,惜春出家的时候,她就请愿去服侍惜春,两人一同出了家,在青灯古庙里相依为命。 林黛玉猜想她死后,紫鹃应该是回了家里,有父母兄弟在,许一个本分老实的人家度日,不想她竟是个实心眼的傻丫头。伤感了一回,再去看雪雁的,只见图上一只雪色鸟儿立在那花红柳绿之间,再看文字,原来是雪雁和黛玉的乳母王嬷嬷一同回了苏州。 看过这两个人,其他人就不必再看了。林黛玉放下册子,那度恨菩提仍旧拉着她的手,带着她走过“朝啼”、“暮怨”、“春感”、“秋悲”等司,来到了一处小花厅里。一株袅娜纤巧,枝叶青翠的仙草长在巨石挖开的地面上,几处假山怪石维护在周围,一股乳白色的石髓灵泉缓缓流过,沁润着仙草。 那度恨菩提看林黛玉只是惊奇赞赏,知道她劫数未完,还未能破开迷障,因此在心底暗叹一声,又引她去旁边的小屋里焚水煮茶消遣。 正在品茶时,突然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仙童找了过来,在门外探头唤道:“度恨姐姐,警幻姐姐让我来说一声,可卿姐姐历劫结束,稍晚就要回来了,大家准备去下界迎接……”说着,那小仙童半边身子都探了进来,看见林黛玉,顿时一脸欢喜,也不在外面躲着了,大大方方的进了屋子来,道: “绛珠姐姐,原来是你来了。可恨度恨姐姐也不告诉我们,等我立刻去告诉大家,说姐姐你到了。” 说着,那小仙童就连忙往外跑去。度恨菩提在背后一连声地喊:“先等等别跑,我还有话说。” 小仙童果然停住了脚步,只听度恨菩提说:“这会儿正巧可卿回来,咱们一起过去接她,自然大家相见,比单独说话岂不是更好?” 小仙童道:“姐姐说的也是,我竟没想到这样。” 度恨菩提笑道:“你这小蹄子,一向是腿脚比脑筋动得快,哪里去想这些?还不回来坐着,喝一盏子茶,咱们一同去警幻那儿会合。” 一盏茶尽,度恨菩提拉着林黛玉的手,那小仙童只在旁边穿花蝴蝶一般跑来跑去,一口一个“绛珠姐姐”,又把沿路的各色景物指给她看,哪一株仙草新近长高了些许,仙花开了几朵,仙果被仙禽糟蹋了多少,叽叽喳喳的一刻不停。 度恨菩提只是牵着林黛玉的手信步前行,看着小仙童的憨顽活泼样子,报以无可奈何的一笑。拐过几个弯,穿过一些芳林草坡,宫阁楼宇,便见一座飞仙亭里坐了许多环佩叮当,神采鲜明的女子,正在喝茶闲话。这一群人见度恨菩提携着一个人过来,远远认出那是绛珠仙子,连忙都放下茶盏迎了上来。 “我们方才还说,前些日子遣警幻去接绛珠妹子来游玩,谁想她竟把一个须眉浊物接来了。正在怨她,哪成想妹妹已经到了。快进亭子里坐坐,喝茶吃果子吧!等警幻来了,看我们不臊她一臊。”说着,众仙子一齐拥着林黛玉进了亭子,须臾换上了新盏,端来仙茗神酿,灵花珍果。 众人一边品仙茗,饮仙酒,一边说话,不多时,一个服饰繁丽与别人不同的宫妆丽人走来,看样貌气度,正是警幻无疑。警幻来到了亭子前,笑着说:“你们当真是好享受,都聚在这里喝茶吃果子,徒留我一个人劳碌奔波。”她眼光一落,已经看到林黛玉在众仙子中间,笑道:“绛珠妹子也来了。前些天我去荣国府,打算接你出来玩儿,不想被宁荣二府的老国公给拦住了,叫我接他们家的宝玉出来经历幻境,警醒一番。我白白忙了大半天,反而落了许多埋怨。”林黛玉不好多言,唯有回笑而已。那警幻也看着她笑了一会儿,又向众人中间的引愁金女说道:“你倒是知道轻省的,什么事儿都只管抛给我。好叫你知道,方才我经过你的宫室,正看到仙鹤儿啄了你的灵谷种子,阿弥陀佛,正是替我出气呢!” 引愁金女站了起来,捧一盏仙酒过去,送到了警幻的唇边,笑道:“偏劳姐姐了,先敬你一杯吧。我若是不早早偷懒过来,怎么知道绛珠妹子今天竟也过来了?我家那仙鹤儿最是嘴馋,姐姐们先等等我,我去去就来。”最后一句,也是向着亭子里的众人说的。 警幻笑着拉着她的手,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布囊来,道:“看,这可不就是你的宝贝种子吗?”引愁金女笑着接了过来。 警幻又向亭里的众仙女道:“时辰不早了,该下界去接可卿了。”众仙姑一齐说:“正是这个时候。”于是纷纷放下杯盏走了出来。度恨菩提仍旧牵着黛玉的手,警幻在前面带路,大家一同出了太虚幻境,往前走了不知道有多远,只见四周云山雾罩的,忽然警幻说了一声:“到了。” 林黛玉随着众人的目光一同往下看,只见前方脚下的路面上云雾散开,露出一大片熙熙攘攘的人世景象来。其中一处灯火辉煌的地方十分显眼,足足占据了大半条街道,正是宁、荣二府了。 此时府里各人已在自己的房里,或者安歇了,或者在和丫鬟们玩笑。唯有天香楼一处,不是卧房,却有人影晃动。过没多久,只听警幻叹了一声:“成了。” 林黛玉不明所以,向下看去,只见一道淡淡的美人影子飘然出了天香楼,在空中略停了停,竟转身朝荣国府去了。众仙姑一同看去,见荣国府也飘出了一个美人生魂,看相貌体格,正是凤姐儿。 那可卿与凤姐儿的生魂叙了一番话,便告辞往这边来。一边走,一面身形渐渐变化,未来到众仙姑眼前,已经与引愁、度恨等等一般无二了。 林黛玉此时方知,那可卿就是秦氏无疑。然而可卿既然已经渡劫完了,就与宝玉之流再无瓜葛,于是也不以世俗眼光相待。 可卿也早已注意到黛玉在众仙姑其中,走过来拉着手说了一回话儿,众人又一齐转身,重回太虚幻境去。 正在这时,突然有一个衣衫破烂的癞头和尚不知道从哪儿出现,几大步连忙追赶了过来,喊道:“众位仙子等等再走,绛珠仙子,万请留步!” 第二十六章 知缘由素纸问人心 林黛玉和警幻等人停了下来,那癞头和尚奔到近前来,稽首道:“众位仙姑,绛珠仙子万福。” 众仙姑一一回礼,警幻道:“真人匆匆忙忙的,这是从哪里赶过来的?” 那癞头和尚道:“因那三生石的案子,茫茫大士与我求告到佛主殿上,恰佛主派人递下谒子来,上说:昔年大旱,本是绛珠仙子成仙之劫,不想神瑛侍者见了,助以甘露,破了劫数。如今以三生为劫,绛珠仙子完劫之后,即可晋升大罗金仙,永列仙班。” 众仙姑听了,一齐向林黛玉道喜:“可喜可贺,绛珠妹子完劫之后,便可苦尽甘来,成为上仙了。” 度恨菩提更是牵着黛玉的手,好生赞扬了一番。众人谢过那癞头和尚,目送他走远了,便仍一同回来。这一天既是可卿完劫之日,又有绛珠仙子的喜讯,太虚幻境里热闹地聚宴一番,自然是不用说的。宴饮完毕,众仙姑一个个脸颊红润,各自回去歇息了,只有度恨菩提拉着林黛玉的手,一直把她送到了西山脚下的小院旁,才依依作别。 林黛玉既是事主之一,免不了在那酒宴上饮了几杯仙酒,此刻觉得双颊如火烧一般。她目送着度恨菩提回去,才推开小院子,掩上门,径自往悼红轩走去。 林黛玉开门,入座,便见那桌上一应物品纹丝不动。因这小院内没有时间流逝,连砚里的陈墨也未见干涸。黛玉取过一支毛笔来,笔尖略蘸了一点墨水,略一沉吟,便挥笔写下了三个小字: “薛宝钗。” 写完之后,她便搁下笔,目不转睛地等着那墨迹渐干。不久,果然有红色小字隐现: “钗,差错也。迹其生平所用心,无非铸成一错。” “宝钗来路是待选,犹曰自献也。” “写李处若瑞草灵芝,写薛处若狂风冷雾,是小章法。写薛氏家世糊涂,根基浅薄,来路突兀,无一讳词,则宝钗可知。” “待人接物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可厌之人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态,形诸声色。” “吾爱宝卿。” 红字消隐之后,紧接着,便是黑色小字翻滚: “宝钗的诗写得好,人又漂亮,比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林黛玉好多了” “宝钗处处有心计,腹黑。” “宝钗得到贾府上下的夸奖,不光贾母、王夫人夸她,连尖酸小气的赵姨娘也夸她,比林黛玉得人心多了。” “薛宝钗从来不跟贾宝玉吵架,不像林黛玉,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地闹腾” …… 林黛玉看着纸上的小字,脸色愈发红了,人也有些着恼,拿起纸要往字纸篓丢去。手举在半空,倒停了下来,想了一想:“素日人人都说她是个好的,连我也曾服她。虽然如今想来,猜度那平日的行为,颇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味,又善施小恩小惠。虽常常把女训、女戒等挂在嘴边,常说女子不宜用心在书本上,然而看她的形状,却与口中所说的恰恰相反,肖似那等人人常说的‘两面三刀’的模样。我既然想要胜过她,就不可不多了解一些,多加揣摩,才知道她的本性。” 因此,又重新把纸张放回了桌上,看那上面小字翻滚,依稀说的是“山中大士”、“淡极始知花更艳”等等佳语。又有“温柔端庄”“敦厚体贴”“安分守拙”等等词句作为注释。林黛玉虽心中不岔,也一行行看了下去,对照平时宝钗的模样,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叹气。 那些小字闹腾了好一会儿,总算消停了下来。经过这一番闹腾,她的酒意也醒了。于是重拈起毛笔,静心凝神,便写下了“林黛玉”三字。 果然不多时,就有红色小字显现: “历叙根基高贵,家世清华,正抬举黛玉处。” “观黛玉来历出身,何等正大,何等清洁。” “从宝玉眼中写黛玉,多从‘心’,‘病’二字着笔。” “黛玉以言取祸,病在敏、病在疏也。” …… 诸此种种,或褒或贬,都各自不同,也就不一一列出来了。林黛玉正在出神,忽然见一行小字上说: “乙卯春,余与许伯谦论此书,一言不合,遂相龌龊,几挥老拳……于是,誓不谈红楼”,当下忍俊不禁。她见后来读红楼的人,既有拥护自己的,也有拥护薛宝钗的,感叹之余,再看出现的黑色小字了: “林妹妹才情高卓,‘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当之无愧是红楼梦的第一人了” “黛玉和宝玉是一对儿,只有黛玉才最懂宝玉” “发现有很多人说林黛玉尖酸、小气,实在是不知道他们从哪儿看出来的” “宝钗世故圆滑,所以很多人喜欢她,黛玉是真性情,所以争议就多” “许多人说林黛玉爱哭,其实说这些话的人都没有真正用心看过红楼梦……” 类似于这些,多不胜举。林黛玉回想了一些自己的素日行为,可不是处处小心,时时在意,反而在别人嘴里落下了口实。再看下文,其中有一条指出:“贾母最后之所以舍黛玉而娶薛宝钗,完全是因为薛宝钗有钱,而黛玉只是一个寄住的孤女,虽然出身匹配,但是无权无势,不可能给贾府带来好处了。”还有一条文字说:“林黛玉身体多病,薛宝钗壮实,为了贾府的子嗣,贾母也会选宝钗而舍黛玉。” 虽然是平白文字,却一针见血,指出了林黛玉隐藏的症结。她默然半晌,忽然觉得身体摇动,又有人在耳旁呼唤,睁眼一看,便是紫鹃、雪雁。 “姑娘醒醒,”紫鹃轻轻唤道。见黛玉睁开眼睛,于是服侍她一边梳洗,一边说道:“京都那边,荣国府里来了几个人,说是来苏州采买丝绸布料的,不知怎么寻到了这里,眼下正在外面等着。” 黛玉道:“都是些什么人,可说明来意了?” 紫鹃道:“先头来的是些男人,来打探消息,松儿、杉儿不让进来,于是又换成了几个媳妇婆子。”紫鹃顿了顿,又说:“论理不该我说,只怕不是来接姑娘去荣国府的,就是来挪借银子的。” 第二十七章 各怀目的贾府来人 林黛玉沉吟一番,说:“罢了,拿衣服来,我去见见。”紫鹃正在摆饭,说:“姑娘先不必忙,吃了饭再过去也不迟。” 黛玉含笑说道:”你还不知道那等人,又要嚼舌头根子,说我一昧孤傲,慢待了她们。“ 紫鹃怎会不知道贾府里那些媳妇婆子的口舌,见黛玉这么说,一边摆下一碗五谷粥,几样小菜,一边笑着道:“正是该晾她们一晾。这会儿若是匆匆忙忙出去,她们一见,未免要欺你年纪小,抬出荣府的大架子信口开河。若是事事都依顺了她们,那还罢了。倘若有一丁点儿不使她们满意,还不知道造出多少谣呢!” 林黛玉笑着摇了摇头:“偏生你心眼子多。”她知道紫鹃说的也是真情,一面拿过筷子,一面看那些小菜:不过两三个小碟子,装着一碟腌笋、一碟白菘,和一碗蒸蛋。不疾不徐地吃完饭,雪雁端来漱口的茶水,取来热热的帕子服侍林黛玉洗漱。 紫鹃替黛玉笼上了一件家常的素色大毛衣服,打开首饰箱子,正在挑选,只听雪雁在一边说道:“我觉得紫娟姐姐说得对,姑娘就是心性儿太好了,才容忍她们编排。自打宝姑娘来了,姑娘明里暗里,受了多少闲气?那些婆子媳妇一个个贪图薛家的几个铜板儿,背地里编排姑娘的是非,好去讨那一边的欢心。依我说,姑娘推说病了,不见她们,也未为不可。” 林黛玉搁下帕子,笑骂道:“就你这小蹄子,安心咒我病了。我今日不见,明日不见,难道天天在府里装病?为了这几个人,倒搅得大家几个月不能出门,再让人知道了,还当是你家姑娘怕了她们呢!” 紫鹃笑着说道:“正是呢。况且一大早,就有帖子送来,我一看,原来是蟠香寺的帖子,说是早早留了几间净室,预备着姑娘年后去上香。” 雪雁一听出去,脸色也好了起来,笑道:“说起蟠香寺来,虽然她们制的梅花茶不及咱们家里的茶叶好,但是胜在量多,足足有几坛子呢。我前几天想了一想,预备做个梅花瓤子的枕头给姑娘枕上。枕套都做好了,正烦砚娘师傅绣个花样子在上头。最晚明天,也就能姑娘把那个旧茶叶枕头换下来。” 黛玉笑着说:“难为你心思巧。再说年后,蟠香寺的梅花也要开了,十里香雪海,那是远近闻名的,不去瞧瞧岂不是可惜了?再等下一回子,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 说话间,紫鹃选好了首饰,不过几枚翡翠花钿,寻常人家也是有的,点缀在乌发上素雅可爱。在黛玉的裙边却坠了一个镂空羊脂玉金球凤佩。玉佩是极品羊脂整块掏空做成的镂空笼子,里面装着一个金丝缠的小球,行动之间,就有清脆的碰撞声。这原本是林如海升任巡盐御史的时候,宫里赐给贾敏的东西,因为太过耗材,整个宫里只有皇后和最受宠的嫔妃才允许佩戴,连郡王一级的公主命妇都没有的东西。如今自然留给林黛玉了。 说说笑笑间,一切都打扮妥当了。雪雁递过来手炉,黛玉接在了手里。紫鹃打起帘子,雪雁也跟着,一同往外间的小厅里去见贾府的来人。 紫鹃才撩起帘子,林黛玉愣了一愣,才见坐着的几个妇人中有一个眼熟的媳妇,是荣国府外院的管家,林之孝的媳妇,当年曾随车船接她去京都的一个。另外几个婆子妇人穿得十分花哨,眉眼也十分陌生,竟不像是荣国府里的人,她想了一想,猜测必然是东府那边的。 林之孝家的看见林黛玉进了门,也是愣了一会儿,随后满脸堆笑着向前行了礼问了好,说:“满府里老太太和老爷太太都挂念着姑娘,宝玉也整天念着。老爷特特地遣我来走一遭,看看姑娘在老家住的如何,可还习惯不习惯?” 黛玉避礼不受,道:“烦扰舅舅挂记着,住这边虽然没有姐姐妹妹一块玩儿,略冷清了一些,不过重孝期间,理应如此,也觉得静心下来。” 林之孝家的说:“我看姑娘,也比从前显得不一样了,看起来脸色好些,想来是苏州的水土养人。” 紫鹃在旁边接话道:“婶婶说的是,看我,跟着姑娘来到苏州,腰身都长了一圈儿。”一面说着,一面请林之孝家的和其他的媳妇婆子归座。 林之孝家的含笑坐了回去,道:“那是你们姑娘疼你,才放任得你长出一圈肉来,倘要是换一个人,保管使唤得你瘦的像猴儿似的。” 说话间,小丫头沛儿和清儿端了茶水过来,撤去了茶桌上的茶盏,另外摆了新盏子,倒上了新泡的茶水。黛玉开口问道:“不知道这几位婶娘怎么称呼,面生得紧,我在外祖家还没有见过。” 那几位婆子媳妇看林黛玉穿的朴素,发上的翡翠虽然是上好的水头,但是样子又小,有几个钱的人家都买得起,因此便不大看得上。她们到这里来,与林之孝家的不同,是受了贾珍的嘱咐,要从林家的绸缎铺子里赊借些最上等的锦缎做帐子、帷幔、桌垫、袱子等,另外还要些寻常纯色的锦缎,用来装扮园里的树木。 林之孝家的连忙说:“一见到姑娘,我欢喜得竟忘了介绍。”说着便站起来,指着那两个年轻的媳妇介绍:“这是宁国府赖二管家的儿媳妇和女儿。”又指着那年纪大的说:“这是赖二管家家的,另外两个是族中近支的媳妇子。” 这几人一一起身向林黛玉行礼。黛玉连忙侧身避开,回了半礼说:“我虽然住在外祖母家里几年,却从没有过东府去玩儿,因此也不大认得。” 赖二家的儿媳妇笑着说:“别说姑娘不认得我们,就是我们常年在各府走动的,也仅仅听说过老太太跟前住了一个天仙般的外孙女儿。虽说远远看见过一两回,到底认不出来。如果不是这回珍爷奉了命来苏州一带买料子,正巧遇上了林嫂子一行人,也不知道苏州府那间最大的绸缎铺子‘锦绣坊’,原来是主子家亲戚的产业。” 林黛玉垂下了眼帘,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重又将茶盏放了回去,笑着说道:“‘锦绣坊’不过是一个小铺面,哪里算得上什么正经铺子,也劳东府的珍大哥看在眼里。”说着,又问她们做什么用,买了多少料子了。 那赖二家的婆婆自以为林黛玉听了贾珍的名号,必然要掂量一二,再施加些压力,赊借一事就必然是肯的,于是抢过自家儿媳妇的话头,笑着说道:“林姑娘竟不知道?荣府的大小姐,也是姑娘的嫡亲表姐,如今封了贤德妃。眼下圣上体恤后宫,令各家按制盖省亲别院,便可把娘娘接回家里团聚,这也是自古从没有过的恩典。” 第二十八章 因赖婆黛玉问生意 林黛玉笑着点头:“我说呢,大姐姐平日在家里就是极出色的。如今封了皇妃,要回家省亲,舅舅和舅母想必都是极高兴的。” 林之孝家的笑着说道:“可不是呢,连我们这些下人都沾光儿。临来的时候,政老爷还把我家的叫去,赏了二十两银子,叮嘱了半天。赏银多少不论,难得的是这体面。” 那赖婆婆便趁机说道:“眼下各家都纷纷盖起了院子。京都吴贵妃她家,就花了上千万两银子,听说已经递折子去宫里请示省亲的日期了。这用的绸缎、绣件、屏风可都是大笔的生意。珍大爷前儿才下来,可巧听说林姑娘家正做着绸缎生意。按理说,这样大的买卖哪有不照顾自家人,倒把钱送给外人的道理?” 林黛玉含笑不答,拿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紫鹃,紫鹃会意,道:“依您老说,珍大爷原来要从林姑娘的铺子里买料子?这好办,回头吩咐一声,让买办上的人向铺里的掌柜说一声也就是了。” 赖婆子喜得眉开眼笑,只以为这事儿已经成了,连忙奉承道:“平时只听说王夫人有个姨侄女儿,是个敦厚大方极有主意的;今天见了林姑娘,且不说别的如何,单我看来,就连西府的琏二奶奶,怕也是赶不上姑娘的。” 赖婆子正说在兴头上,冷不丁一眼看到黛玉裙子上垂下来的一个玉玩意儿,明黄络子束着一颗整块玉挖成的镂空小球,里面颤巍巍地摇晃着一个金丝球。她愣了一愣,明白过来那是御赐的东西,心里震惊了一回,脸色也不如先前张狂了。 林黛玉暗暗惊奇,薛宝钗的美名此刻就已经传遍了东西两府了。但想一想也就明白了,有薛蟠在两府胡天海地的吃喝玩乐,又有王夫人、王熙凤两位势大权重,底下的人谁不乐意往他们跟前卖好呢? 这时赖婆子揣揣不安看了过来,林黛玉笑着点了点头。赖婆子喜不自胜,连闲话也顾不上再说几句,行了礼就带着媳妇、女儿和几个婆子一同出去了。林之孝家的本来是捎了贾政的手书一封带过来,看赖婆子带人走了,她把信送上,便也告辞离去。 林黛玉送到房门口,看她们走远了,向紫鹃说:“要说是亲戚买东西,铺子里也有这方面的规矩,怎么他们巴巴的遣几个管家婆子过来?” 紫鹃笑着说:“都说姑娘是聪慧的,怎么这个也不明白?雪雁你说说看她们来的是什么意思。” 雪雁接口道:“这些婆子最是可恶,说话都不肯好好的说,非要云里雾里地兜圈子,一定不肯说破。依我猜,他们打的主意,不是想要赊欠,就是希望白送给他们罢了!” 林黛玉点了点头,打发沛儿叫杉儿过来,让他想办法去打听打听贾府的人到苏州都干了些什么,去了哪些地方,都要买些什么。杉儿听命下去了,林黛玉带着紫鹃雪雁,自去找叶姨娘和砚娘说话。 到了晚上杉儿就回来了,一五一十地像林黛玉报告了打听来的消息: 贾珍等人到苏州后,管家赖二看了好几处的绸缎铺子,都没有商量好价钱,中间不知道是什么人告诉他“锦绣坊”是林家的产业。其他的人去了薛家在苏州的铺子,预定了一些古玩、摆件等东西;至于贾珍,他带着贾蔷整天在楚馆青楼和戏园子里晃悠,听说是要采买些小戏子,而且已经买了两个各有千秋的红牌在身边。 林黛玉听到“薛家”二字,不免暗暗留神,等杉儿说完了话,又问他:“薛家在苏州也有绸缎铺子吗?” 杉儿愣了一愣,道:“有的。先前他家的生意不景气,后来换了东家,人称‘蝌爷’的,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些洋里洋气的样子和东西,现在的生意倒是和咱们的铺子不相上下。” 林黛玉点了点头,让他下去休息。这时外面传报管家回来了,林黛玉知道若不是有事儿,管家应该去城外看书院的建造了,她连忙命人“快请进来”,又让雪雁泡茶。 管家林拙黑瘦了一圈,目光却十分明亮。叙礼之后,就在客座上坐下来,端起雪雁送上的茶水吹着连喝了几口,才搁下茶盏子说: “今天大小姐的外祖家的亲戚到铺子里来了,开了单子要买咱们家的绸缎。”他说着,就从袖筒里取出一张单子,紫鹃接过来递给了林黛玉。 黛玉接在手里看去,只见上面写着:金线妆花锦缎一百匹、百色团花锦缎一百匹、多罗尼五十匹、孔雀金线百织丝绒五十匹、黑金线羽纱五十匹、大红羽纱五十匹、霞影纱五十匹。素色锦缎各色都要五百匹,另要屏风绣件、刺绣帐幔、靠枕、袱子各样成品,都是每样几十件几百件地列着。 林黛玉一边看一边问管家:“这些东西,咱们铺子里有存货吗?” 掌柜的叹气道:“就算是全有,按照单子上一样样的配齐了,各处的库房、铺面也就搬空了。那些金线妆花锦缎、多罗尼、孔雀金线百织丝绒,都是有价无市的东西,一年也只出几十匹,咱们铺子还是看在老爷的面子上,独得了每年二十匹的份额。眼下如果都兑出去了,各处的铺子只能卖一些普通的料子,无疑会失去那些大客户。” 林黛玉点了点头,管家喝了口茶水,又说:“大小姐外祖家来的那买办上的人说,要先提走东西,年后再派人来结账。这样一来,只怕咱们的铺子要捉襟见肘,周转不开了。” 他没提那些买办的人说,已经得了林黛玉的许可,更说些什么等林黛玉与贾府亲上做亲,这盖园子的事儿就是他们自己的家事一类的混帐话。 林黛玉皱起了眉头。管家虽然没说,她也略微猜到那些人的气焰。凝神细想了一会儿,就把单子搁在了桌子上,说:“按铺子里现有的给他们配一些,不要影响了各处的生意。另外,告诉他们提货之前,需要先付一半的定金。” 生意上门,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不过嘛,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规矩。 管家舒了一口气。来的时候他就担心林黛玉年纪小,会吩咐他全力配合贾家人的要求,那对林家的生意就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此刻见她处理的理智冷静,心里的石头顿时落了地。 管家说道:“正是这个道理。明天一早我就吩咐伙计开库房,替他们配货。” 林黛玉舒展开眉头,转问起书院的建造情况来。 第二十九章 赖管家忍痛付定金 有林河、林源督工,书院的一切进行的很顺利。林黛玉问了各处的收支情况,管家又把铺子、工匠过年的福利发放情况汇报了一番。 隔了一天,宁府的赖二就带了人去锦绣坊提货。管家亲自出面接待了他们,命伙计把单子取来,备好货的马车也赶了出来,在锦绣坊的后院里等着。管家带着赖二等人过去,对着单子一件件地校对: “贵府要的金线妆花锦缎、多罗尼,我们主子吩咐把苏州各处的铺子里的存货都挪过来,两样各有二十匹。孔雀金线百织的丝绒一共凑得了二十五匹。黑金线、大红的羽纱各五十匹,霞影纱八十匹。其他的各色锦缎,一样挪出了五十匹,都是上好的货。赖爷贵为国公府的管家,也知道这些珍贵料子每年产量稀少,我们锦绣坊本小利薄,能凑出这些,也是倾尽全力了。” 赖二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那赖婆子当日在他面前夸口,说林黛玉一口答应了下来,他本以为锦绣坊这边一定会想尽办法替他们办妥,谁知这些人只是中规中矩地办事,丝毫没有巴结贾府这些皇亲国戚的意思。 东西虽然还没有置备全,不过总胜过没有,赖二向林家的管家道了一句“辛苦”,就吩咐手底下的小厮去赶马车。管家满脸笑容,邀赖二去待客厅里喝茶。赖二盛情难却,只得吩咐小厮们先回,自己随着管家来到了客厅。 管家满面喜悦,吩咐丫环上最好的茶来。一个是挂着虚衔的国公府的管家,一个是曾掌重权的前巡盐御史府的管家,两位人精相会,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往了一番,都觉得对方不可小觑。那赖二本来也是一向骄奢狂傲惯了的,走到哪儿处处都有人给面子,此刻在林管家这里,不仅口舌上处处占不了上风,论主家背景、出身环境,也胜不了一筹,未免有些不甘心。就以料子为话头,言语上讽刺起来。 管家林拙本来就不是随意与人动性置气的脾气,他此刻处处压赖二一头,正是要引他往这上面说话。一见赖二上钩,管家的笑容愈加和煦起来:“我们主子自从知道了贵府的珍大爷要用铺子里的料子,立刻就说:‘凡是要用得着的,尽量都拿出来备着,就算影响了一些铺子的生意,也只好先顾着大表姐省亲的事儿要紧。’于是我等连夜就忙着各处调货。主子又说:‘外祖家既是盖园子,钱财上想必紧着,跟他们来拿货的人,也不必按平时的定价算,只收一半价钱做定金罢了,余下的尾款就算过个三年五年算,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赖管家,你说,我们家的主子年纪虽小,行事可是难得的周全,又大方,又懂得体谅亲戚的难处。” 赖二的脸顿时黑了一个色号,暗暗腹诽:“家里的死婆娘不是说,林家的小妞好哄得很,只要直接来提货就行,一看就是不懂得银钱是好东西的吗?这心思,比一个大人也不差分毫。” 他这边黑着脸在心里抱怨,管家却只管端着茶有滋有味的慢慢品味,不时地抬头扫赖二一眼,欣赏他脸色的变换。 腹诽归腹诽,他赖二身为宁府的大管家,身上也带着银票和钱庄的签子,当下问道:“一共需多少两银子?” 管家心中痛快,笑容愈发亲切,从袖子里掏出单子来,说:“金线妆花、百色团花这两样,一匹的进价就是二百两,多罗尼每匹进价三百两,孔雀金线百织丝绒每匹的进价也是三百两。黑金线羽纱每匹进价一百五十两,大红羽纱每匹一百两,霞影纱每匹八十两,其他锦缎按进价算,每匹三十两。” 说着,他吩咐伙计取来算盘,当着赖二的面算起来:“一共是五万八千四百两银子,一半的现银就是两万九千二百两,凑个整数,赖管家先付三万定金也就是了。可以回去禀告贵府的珍大爷,余款三五年内结清都可以。” 赖二的眉毛拧成了川子形。他们出来,也只预备了十万两作为资金。原本按照账上的算计也是够了,谁料贾珍一来就看上了两个青楼红牌,一人花了一万两银子赎了身回来。眼下光是布料才只备了不足三分之一,银子就要花去一半了,自然是万分的不舍。 可是林家的管家早已拿话等在这里,情理面子上一分不错,价格也是真的是照顾亲戚情面,这三万两的定金再舍不得,也不得不交出来。赖二苦着脸,取出钱庄的签子本儿,写了一张三万两银子的条子,又取出随身携带的印鉴和印泥,小心翼翼地盖上了印。只要拿着这张条子,去钱庄提钱就成了。 赖二若有所失地看着林家的管家满脸笑容地收下条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他告了别,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步子也像是在云里。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站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了。 还剩下那么多料子要去哪儿买好呢?赖二思索着,要到各大绸缎铺去买,凭他手里现在剩下的五万两不足的银子,无疑是杯水车薪,更别说还要添些古董摆件、屏障屏风之类的,还要采买学戏的女孩子。 他站在马车旁,正要上车,突然看见前方不远处一排十来间豪华的门脸儿,来去的人络绎不绝,进进出出,再看那牌子,赫然又是一家绸缎铺子。 “走,去那家看看。”赖二对赶车的小厮说。那小厮“哎”了一声,等赖二上车坐好,就一抖缰绳,往那边的绸缎铺子走去。 他到了门口,刚下车,突然间对面走过一个人来,看着倒是有些眼熟。 赖二还在努力辨认,对方却已经迎了上来,双手作揖道:“赖管家,近来可好?” 第三十章 遇冷子兴巧识薛蝌 赖二皱着眉头认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人是谁。只见此人也不恼,仍旧笑呵呵地拱手道:“二爷想必是贵人多忘事,倒忘了我了。去年贵兄家的少爷捐官,可还记得么?” 赖二才想起来,这是荣府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名叫冷子兴的,是个古董商。此人人脉广泛,贩夫走卒、达官贵人都交往了不知道有多少。此前因为赖大要替儿子买官,正是冷子兴牵的线。世代作家奴的,家里想要出个官儿,这么大的事情赖二也是尽力促成,就在那时见了冷子兴一回。 这一想起来,赖二连忙拱手道:“冷兄,好久不见。昔日为侄儿的事儿,多亏您伸手相助了。近来在哪儿发财呢?家里可还都好呢?” 冷子兴笑道:“我家的事儿,你大哥倒是清楚的。不过南北跑跑买卖,收几个古董瓷器,书画扇子,打发打发无聊罢了。二爷不在宁府管着大小事儿,怎么有闲暇到苏州来了?” 赖二一听这话,必要提到主子家里的荣耀,脸上也光彩起来了,向冷子兴说:“冷兄一向手眼通天的,怎么最近京里的事情倒不知道?” 冷子兴说:“我因夏天的时候,和京里的几个公子哥儿吃酒,不想得罪了一个纨绔。这厮最是小肚鸡肠,又不敢拿其他几人怎么着,就捏了个名头来查我的罪状。左右想来也是背晦了,不如躲出来清静清静,恰好在路上遇到了薛家的蝌二爷,就同他一道走走,今日才到的苏州。因此别人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自然京里和各处的书信往来都断了。” 赖二满心里已经是得意洋洋,当下便拈着下巴上的三寸短须,乐呵呵地说:“冷兄一躲出去,正巧躲过了京里的一桩大事件。当今的圣上是前古未有的明君,九月的时候颁了圣旨下来,凡是宫里嫔妃,有父兄在京里有恒产的,都可以按制修建园子,递折子上书请娘娘出宫相见。你说,这可不是一件天大的事儿吗?” 冷子兴“哎呦”一声,捶胸顿足地说:“何止是一桩天大的事儿,分明就是天大的生意,可恨我竟错过了。都怪那狭隘庶子,误了我的生意!” 赖二笑着说:“不急,生意还是有得做的。冷兄不在,那些铺子里的掌柜伙计看到有钱赚,还能偷懒不成?况且有姊妹在宫里有头有脸的,各家都要盖园子,如今才起的,也只有吴贵妃一家罢了。” 冷子兴说:“虽说如此,现在备货也是来不及了,真真是误了一大笔银子。”又问赖二:“话虽如此,方才我才过来,在城西那道胭脂街上冷不丁看到一个人的侧脸,极像二爷的主家。难不成府里也有喜事?” 赖二眯眼笑着说:“正是为这事儿来的。贵夫人的娘家岳母,原先跟着的可不是荣府那边的二太太吗?她生的大女儿,早早送进宫里去的,蒙圣眷恩宠,如今已经是贵妃的身份了。因此两府商量合力盖园子,接贵妃回家省亲。我和珍爷来到苏州,正是为了这事儿。” 冷子兴笑着说:“我说呢,原来是他们家。这可是难得一遇的盛事,二爷和大爷的身份,想必也要水涨船高了。” 赖二笑道:“不过是伺候人的奴才罢了,谈什么身份?只是出来七八天了,东西没买到三成,银子已经去掉一半儿了。” 冷子兴见他果真满面愁容,就问他:“两府家大业大,又正是鲜花着锦,烈火油烹的时候,怎么见得为这些许银子烦神?” 赖二先前的神色已经萎顿了两三分,听他一问,就苦笑道:“虽然说是家大业大,也只是外面看着好看,内里都亏空了。偏生我们那位爷又是个不管不顾的,十万两银子,他倒先拿了两万出去,只在先姑爷家的绸缎铺子里拿了一些货,眼下来差得远着呢!” 冷子兴笑道:“既然二爷为难,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知道成是不成。” 赖二说道:“冷兄若能给个主意,赖二必然会记着这份情,不管好主意坏主意,都先说吧!” 冷子兴笑着说:“那林家姑爷没了,让你们主子收养了他家的孤女,偌大的家产,什么样的急处难处救不了?再有,一时间没有现款的,我向你推荐一个人,只要跟他说了,价钱什么时候给,都好说。” 赖二听了冷子兴的前半截话,心里就冷了下来,暗想这姓冷的果真心冷手段狠,明目张胆的说出这番夺人家产的话来。再听到他说要推荐一个人,又忍不住寄了些许希望,问道:“冷兄推荐的是什么人?” 冷子兴说道:“这个人你们也都认识。昔日荣府王夫人的姐姐嫁给了薛家,这薛家太太有一名嫡子,名叫薛蟠,又有一个庶子,名叫薛蝌。眼下就是这蝌二爷管着各处的生意,他又正好在苏州,你看前面的铺子就是他家的,和你们主子又是亲戚。不管是赊些绸缎布匹,还是托买些珍奇摆件,让你们珍爷和他一说,差不多也就成了。” 赖二知道虽说薛家各处生意上的事情让薛蝌管着,大权还在薛蟠的手里,人称呆霸王的就是。细细一想,觉得这件事情大有可为,连忙谢过冷子兴,告辞回去找贾珍去了。 在下榻的客栈里,贾珍与赖二合计了一番,顿时觉得柳暗花明,先前没头苍蝇一样的迷惑都一扫而清了。当下就写了帖子,派小厮投递到薛蝌那里,没到晚上,薛蝌就找过来了,贾珍就在客栈里叫了一桌酒席,连赖二也充作陪客,三人喝酒吃菜,天南海北无拘无束地畅谈。薛蝌虽然是庶出,但是性情比薛蟠精明聪慧多了,因此也读了半肚子的书,有些许文气垫底,又走南闯北地见过世面,言谈未免就更加高阔起来,再谈到各地风土人情,青楼楚馆里的各色奇女子,让贾珍喜得直把薛蝌引为平生知己。幸得他还没忘记正事,几巡之后,酒酣耳热,言谈也都放开了的时候,就把自己的难处说了出来。 薛蝌早已知道嫡母带着嫡长兄的嫡妹去贾府住着,就是为了和贾家再攀一重亲。眼下贾府的大小姐成了贵妃,他们岂有放手的道理?当下也满口答应,只说去了信问过嫡母的兄长,这边就让人张罗着准备。 贾珍大喜,又吩咐客栈再打上等的好酒,再备一副席面送上来。于是与薛蝌推桌把盏,不多时就以兄弟相称,一直高谈阔论到四更天,才让客栈另备了一间房,各人倒头睡了。 第三十一章 大年夜元妃传节礼 第二日薛蝌起来,听说贾珍还在醉中,就洗脸先走了,留了个小厮等他们起来好传话联系。 他回了自己的住处,立刻写信把在昨晚与贾珍的谈话一笔也不啰嗦地写了下来,叫一个小厮快马加鞭地送给住在荣国府里的薛蟠和薛姨妈。 从苏州到京都,即使快马加鞭不分昼夜地赶路,也得半个月有余才能到。薛姨妈接到信儿,已经是过年后的事情了。 贾珍等人得了薛蝌的帮助,连学习的女孩儿都一齐向看好了,只等年后出发,带回去交差。因此每天只在客栈或者青楼,虽不回京都去,却也逍遥畅快。 对于贾政等人来说,虽然钱财上紧张,然而园子不可不盖,元春不可不接来省亲,因此各处挪借一些,又向国库申借了一笔款子,把住在后街的仆役都挪出来,让工匠大兴土木地建筑起来。 这转眼就是过年时候了。贾府里早在老太太屋里摆下了年夜饭,贾母又让人去请寄住在梨香院的薛宝钗一家,薛姨妈一家婉言推辞了,贾母也只得作罢。于是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都入了席,贾赦、贾政、宝玉和贾琏贾环等人一席,迎春、惜春和探春都围着贾母坐着,邢、王两位夫人站在贾母两旁侍菜,凤姐儿也是不得闲。 贾母向她们说:“既是大过年的,你们也都不必辛苦,好生坐回去吃饭吧!就有我爱吃的一样什么,有丫头们伺候着也就完了。”三人听了,于是把手里的东西都交给鸳鸯等人,洗了手,自去入席了。 贾母看了看屋里坐着满满的人,说道:“今年你们也都辛苦了。咱们家的大丫头蒙圣上看重,成了贵妃,是大喜事一桩;又蒙圣上恩准省亲,更是咱们家难得的恩典。圣宠圣眷虽好,只是骨肉分离,也不知道娘娘在宫里,是怎么过年呢?” 其他人听了都还好些,只有贾政、王夫人、宝玉几人伤感起来。贾政老眼通红,半哽劝解贾母说:“娘娘在宫里,自有皇上和皇后娘娘照应,不必挂怀。况且明日就能进宫相见了,今天又是过年,不应伤感,正是开怀一回才好。” 王夫人忙着拿帕子擦眼睛,勉强笑着接口说:“往年娘娘在家时,四个姊妹一起也还热闹些。那时也是想不到今日的圣眷的。” 贾母听他们夫妻劝解,接过帕子拭泪说:“正是如此,我原是喜欢她们姊妹几个一块儿热热闹闹的。那几年娘娘进了宫,可巧林丫头来了,她又是个纤弱伶俐惹人疼的,因此还不觉得什么。今年林丫头偏又去了苏州不回来过年,当真就觉得冷清了许多。” 凤姐陪坐在王夫人身边,自然免不了陪着掉几滴泪,站起来向贾母道:“老太太想要热闹些也不难,现今薛姨妈一家不正在这住着吗?把薛大妹子请过来,一样的热闹。” 贾母已经擦了眼泪,听见凤姐这样说,就说:“不好,他们一家子过年,没必要拆的七零八落的。先头说要请她们一家子过来,大家一同过年,他们偏又不肯。这会儿巴巴的叫了宝丫头过来,显得咱们不近人情似的。” 凤姐听了,只得做罢,于是大家开席,正吃完了年夜饭,丫头婆子收拾残羹碗筷的时候,突然有门子急跑过来报告:元妃娘娘赏下过年的节礼,遣了宦官送过来,现在已经到门口了。众人连忙离座,那宦官走了进来,说:“娘娘吩咐,都请不必叙那些虚礼,身居宫里不便,不能陪祖母父母亲兄弟过年了。” 说着,跟在后面的几个小宦官连忙抬了东西送上来,那宦官就念礼单:玉如意、御制上贡的拐杖一根,是给贾母的,给邢、王二夫人是贡上的两匹衣料子并两串檀香佛珠,给王熙凤的是两匹衣料并一个香料荷包。贾赦、贾政各领了一方印石,给宝玉的是一册新书、御造的雪浪纸一匣,镇纸两个,外加如意小金锞子八个,另有一份给林黛玉的与宝玉相同。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的减去了镇纸,得了新书一册、雪浪纸一匣、如意小金锞子相同,也有薛宝钗的一份,却与三春相同。 那宦官既然送到了东西,略说了几句吉祥话就告辞回去了。贾母连忙命人取些钱来,给来送东西的太监喝茶,早有鸳鸯备下了银票和银锭子,听这话就连忙递到了贾母的手里。那太监先是推辞不受,听贾母再三说了才接过来,把银锭子分给了抬东西的几个小太监,自己袖了那张银票,又道了谢拜了年,才回去了。 这边,贾母吩咐道:“把宝丫头的那一份子派人给她送去,把林丫头的那一份好生收在我这儿,等她回来再给她。可怜见的,一个人在苏州,还不知道怎么过年呢?” 凤姐笑着说道:“先前老太太正念叨着娘娘,可巧娘娘就遣了人送东西来了。林丫头虽然远在苏州,这会儿想必也正挂念着老太太,年关一过,必然就要收拾启程来咱们家了。” 宝玉因为席间没有了林黛玉,他也正在心里痴想默念,恰巧元妃叫人送了东西来,他见里头有林黛玉的一份,又和自己的份子相同,就想着把林黛玉的那一份要过来,自己珍重收藏着,等她来了再送去,谁知贾母已经开了口,让鸳鸯收在她的屋里了。 转念一想,宝玉又觉得这样也好。暗想黛玉孤单一人,无父无母的,必然得众人多爱她一重,才可以稍微慰藉一些丧亲之痛。这般想着,不免又想到,以林黛玉的性子,遭逢这样大的磨难,又孤身远在苏州,还不知道是怎样的情景,因此长吁短叹,别人得了东西都喜气洋洋的,连贾母也暂时挥别了伤感情绪,唯独他一个人闷闷不乐。 不多会儿,薛姨妈那边得了元春派人赏下的东西,带着薛宝钗过来道谢,又说了一番话才回去。 这边宴席上,贾政等人在外厅另外摆了碟子茶酒,自去喝酒谈天去了。屋里边的桌子也撤下了,另外搬了一溜七八个小桌子来,上面满满地摆着点心、果子,各色蜜饯干果。一家子或者把酒谈天,或者吃着果子说笑话,热热闹闹地守岁去了。 第三十二章 苏州年夜宴 却说苏州,又是一番景象。 因为过年,铺子里各处都歇业了,各处铺子都发了过年的红利,管家、小厮等都聚在外院,也是热热闹闹地凑了两桌子。林黛玉吩咐厨下给他们送去了好酒好菜,又向紫鹃雪雁等人说:“喜欢吃什么,就让厨娘去做,你们不必跟着守孝,不管是荤的素的,只要尽兴就好。”然后吩咐厨房准备了一桌素宴,请了林墨还有砚娘,与叶姨娘等人一块儿过节。 紫鹃、雪雁欣然领命,果然点了几道菜,和小丫头沛儿、清儿下去吃饭去了。底下的婆子、厨娘也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着酒菜。 林黛玉和砚娘、林墨还有几位姨娘祭拜过灵位,都一齐围坐在上厅里,地炕烧得热烘烘的,虽然外面北风呼啸,屋里却十分温暖。 素宴都摆上了桌,林黛玉看了看桌子边的众人,忍不住红了眼圈。旁边的叶姨娘的眼睛也早就红了,她劝道:“才说过年呢,大家都得高高兴兴的,谁也不准哭天抹泪……”话没说完,她自己的眼泪早已滚滚落了下来,另外两位姨娘也红了眼睛,忍不住拿着帕子低泣。 林黛玉强忍住泪意,努力笑出来说道:“姨娘说得对,正是过年呢,谁也不准哭!”她拭去眼角的泪珠,亲自捧过茶壶,向各人的茶碗里倒上水,随后举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先站起来向林墨和砚娘说道:“墨哥哥、砚姐姐,如今咱们是一家人了,今年也是第一个团圆年。黛玉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往后若是我有做得不当的地方,当哥哥姐姐的还望不吝赐教,就是疼我了。”说着,举盏喝净了里面的茶水。 林墨站起身来,看着眼前这年仅十岁的小姑娘,相貌漂亮得连丹青国手也难画得出来,性情又极为聪敏,才经历过了丧父之痛的打击,此刻却强撑着劝慰大家,心中一股亲情油然涌动。 从扬州到苏州,他可以说是一路看着林黛玉怎样撑过来的,把葬礼事情,各处的人情往来一件件一桩桩地处理妥当了,即使是陌生人看在眼里,也觉得分外心疼。 林墨端起茶杯,说道:“从前我也羡慕人家有妹妹的,如今我也有一个比别人家强百千倍的妹妹了。今天,林墨也只说一句话:往后我就是妹妹的靠山,不管是什么人,再没有越过我去让妹妹受欺负的道理。” 林黛玉两世回来,何曾在谁的口中听过这样一意维护她的话,眼圈儿红红的,眼泪簇簇而落。她哽咽着说:“谢哥哥的照料,有哥哥姐姐在,黛玉就有了亲人在这世上,再不是独自一人了。” 林墨旁边,砚娘也用帕子拭去了双颊的眼泪,向林黛玉说:“往后有了难处,有人欺负你了,一定要和林墨说。要是有不好说的,也只管和我说。不管是什么事情,是对是错,有林墨,有我,就绝不让你吃苦头儿。” 林黛玉听着这些话,早已哭得难以自禁。叶姨娘连忙搂在怀里,也哭着劝道:“傻孩子,既然是多了人疼你,怎么还哭得这样凶。往后有了哥哥姐姐,就有人护着你了,还不快保重身子,也省得他们看着心疼。”旁边的两位姨娘也纷纷一边拿着帕子拭泪,一边来劝。 林黛玉勉强停住了哭泣,努力笑起来,其他各人各都纷纷强压住心里的感动或悲伤,纷纷做出了笑模样,都说:“今天是过年呢,要高兴起来,大家吃菜,吃菜!” 于是这才开始吃饭。席上做的既有苏州的名菜,也有林黛玉从小爱吃的几道扬州菜,都用面筋、素豆腐,配着鲜笋、菱角、鲜藕等等做出来。虽然不见一丁儿肉腥,厨房里的厨娘却是下了功夫用心做的,相比起大鱼大肉的豪宴来,更清爽可口。 底下的丫头婆子吃饭了饭,都聚在厨房的外间儿嗑瓜子吃果子,里面灶间备着守夜时吃的点心果品,煨着鲜菌珍菇吊的汤,备着各色素的饺子、汤圆等面食。紫鹃和雪雁就上来服侍,给茶炉子添了一回炭,滚滚地备着热水,等主子们吃完了饭,就去传小丫头婆子进来收拾。 一时间屋里都收拾净了,婆子们撤下宴席用的大桌子,改用三个小桌子,一边是干果蜜饯,一边是糖果点心。 紫鹃放下帘子,和雪雁留在了屋里侍候着茶水,让底下的小丫头都玩去了。她才刚刚站稳,就被叶姨娘拉到身边去说话儿,回看雪雁,也正和砚娘聊天呢。再看茶座旁,林墨丰神玉树,双眼如星,正和林黛玉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只见林黛玉忽然莞尔一笑,双眼秋水弯弯,把个紫鹃都给看呆了。 过了三更,苏州城里各处都放起了烟花来。林黛玉等人都齐齐出来,看了一回烟花,又回屋说笑了一番,众人才散了,各自回屋休息。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依照风俗,一大早主家就要给丫头、婆子发红包儿。林黛玉就让管家多备了一些红包,送到林墨、砚娘和几位姨娘那里,留着他们赏给底下的小厮和丫头。 早饭过后,紫鹃就拉着雪雁要给林黛玉磕头,林黛玉连忙制止了,说:“只拜年也就罢了,我人小福小,怎么担得起你们这般!”紫鹃和雪雁只好福身拜了年,领了给她们两个大丫头的红包。林黛玉令她们吩咐下去,底下的婆子丫头也是这样,见了姑娘只许福身拜年,不许磕头。 众婆子丫头都听了,都记在心里,按规矩进去拜了年,领了沉甸甸的红包,都兴高采烈地出来。 各房里比如伺候几位姨娘的丫头,照顾砚娘的小丫头也都得了红包,林墨因为说要专心学业,坚决推辞管家和姨娘推举的丫头,只留了一个小厮打水添炭,做些杂活儿。这清早他起来,温书之后,就来到了外厅,给外院的小厮、各处干杂活的仆人都发了红包,自此也担起了外院的责任来。 第三十三章 读书稿恰逢甄士隐 大年初一,因为林黛玉正在守孝,不好去各处拜年,正也免了各项人情往来。因此足不出户,只在屋里看书、习字。紫鹃和雪雁都着迷着砚娘的一手刺绣针法,都在外间静悄悄地做针线,预备着林黛玉叫人。 黛玉搁下书本,又想起那座山脚下的小院子来,一只手撑腮正在出神,恍恍惚惚中又出了房门,往那一片迷茫混沌中走了不远,眼前青山隐隐,霞光满天,一座简朴的小院落正在山脚下。 她走进屋去,只听竹叶萧萧,屋宇寂静,所有的各色东西依旧和她上次离去时一模一样。她想到自那红楼主人离世后,这座小院只怕唯有自己才能过来神游一番。再想那红楼主人也应该是大千世界、万象红尘中的一个肉体凡胎的人,而自己和宝玉、贾母等等人却也是活生生地生活在世界上,只是这世界与那世界是不是同一个世界,就不可知了。只想到这里,就觉得神妙异常,想来大千世界,因念而生,也许不只是虚言而已。 林黛玉进了屋子,果然见那些书稿依旧是上次离去时的模样,她于是拿起来,接着上次放下的地方细看。 这一回看下去,心境便平常了许多,而且又增加了许多眼界。这都是因为林黛玉体质孱弱,平时也只在自己房里歇息,除了贾母、宝玉那里去一两次,别的地方很少走动,因此除了这一两处的事情还有所耳闻,对于其他一概不知。 细读下去,林黛玉对于贾府的各色事情又知道了许多。比如魇鬼之事是赵姨娘做的手脚,贾宝玉有一杆子暧昧不清的朋友,常常看得她紧蹙眉头,暗啐不已。 又看到大观园里除了自己与宝玉互为知心,另外还有一些痴人,像那贾芸和小红,贾蔷和龄官等人,都是一般无二的情形。此刻再回思自己当初患得患失,辗转难安的心境,也忍不住暗笑一回。 又看到滴翠亭里,薛宝钗拿她做了幌子,自己却干干净净地脱了干系。林黛玉才想到曾经隐约听到一些闲言碎语,没想到根源却在这里。当下心里不禁恼怒,暗道: 枉我后来还道错怪了你,原来当真就是个心里藏奸的。你既然不愿意被她们误会,你就快步走过去,说是追着猫儿也好,追着雀儿也好,何苦把罪名让我背着,让我平白地受底下人乱嚼舌头?可恨我素日虽然不喜欢你,又何曾在你背后说过一回坏话呢? 林黛玉气恼了一回,暂且撂下心思来,再往下看,只见金钏儿之死,原来是因为王夫人恼她和贾宝玉说笑,一气打了之后又赶出去,羞怒之下投的井。而她们几个姊妹所听到的,却是说金钏儿打碎了王夫人的一件爱物儿,被赶回家呆两天,自己想不开才自杀。 想来,若说是金钏儿因王夫人责辱而死,那么王夫人必定要担一份干系,只说是她自己想不开,那就只能怨金钏儿自己愚莽。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薛宝钗竟也参与到了里面来,“想不开”这三个字就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的,正好轻轻地替王夫人开脱了罪名,好好的一条人命,就葬在“想不开”三个字上了,更惹出来许多闲话,令人人都嘲笑死去的金钏儿钻了牛角尖。 看来,王夫人起先待薛宝钗本就亲厚,更因这事儿感激她解了围,再与总在潇湘馆里养病的林黛玉一比,更觉得薛宝钗更得她的心意了,因此处处抬举薛宝钗。 再往下看,林黛玉才知道,王夫人之所以处处看她不顺眼,乃至于连相貌相似的晴雯都容忍不下,竟是因为袭人在王夫人那里重重的上了一回眼药。 好这袭人,不知羞耻不算,却在王夫人那里卖乖,说“唯恐林姑娘、宝姑娘都大了,再与宝玉做下丑事……”点宝钗不过是虚托,重点自然是在林黛玉身上。想那王夫人自然把薛宝钗看作自己人,一听到袭人提起林黛玉,能不把她当作眼中钉?只怕是把贾宝玉不爱经济文章,只肯在脂粉堆里混的原因,一并都归在她身上了。 再看下去,王夫人口里的恶言恶语时常出现,正是袭人说此话之后的事情。林黛玉看到此处,不免心里发苦,默默地出了一会神,再往下看去,只觉得百感交集,且又黯然神伤。 通部书稿读完,林黛玉只是默默出神。 素日里,她总觉得贾府之中暗潮汹涌,如今对照之后,默默思索,正悟到先前自己感觉到的“风刀霜剑严相逼”果然不差,并非是错觉。 看这府里,有那害人的,有那勾连的,有替自己开脱的,有谋利益的,世间百态,也都汇聚在了这范围不大的贾府里,活像一处百色混杂的大染缸,而自己所想的“质本洁来还洁去”,也也不过是无奈中的悲惨保留,短短的一生和家业,都枉与别人做了垫脚石。 此刻,再回想红楼梦曲,更觉得悲凉萧瑟。那平日玩的姊妹们,一个个的或死或散,竟没有一个留下的,早逝的自己,总是避免了眼看着整个大观园败落的那种场面。而那时,成功赢得了胜利,成为贾宝玉妻子的薛宝钗,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而今生,自己重生回来,又能改变什么呢?这样想着,她信手放好了书稿,走出门来,仍旧把门一一掩上,便向院子后面的青山走去。只见那青山看起来并不十分高,山势也并不奇绝,只是郁郁葱葱地披着夕阳晚照,看起来格外绚烂。 林黛玉信步往前走去,踏着一道不知是什么人踩出来的小径,也不留心脚边的野草是什么品种,野花是什么颜色,顺着山脚往前走了不知道多久,远远地望见地面上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痕迹,里面积着一洼浅浅的积水,映着青山红霞,也十分好看。 水坑外围的山石旁,又有两三个人坐在那里歇脚。林黛玉走近了,才发现那正是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是也。只见他们身旁,还另外有一个人也坐着,一身的衣服鞋子又脏又破,不是僧袍也不是道服,身边放着一个布褡裢。 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听见脚步响,回头看时,只见林黛玉正缓步走来,于是起身稽首为礼道:“绛珠仙子近来可好?” 林黛玉也还礼说道:“大士别来无恙?”正在这时,那衣衫脏破的第三个人也起身稽首道:“老夫素来也曾听说过盐课上的林大人家有一女,不想正在此相会,有礼了。” 林黛玉一边答礼,称他为“大师”,一边却在疑惑:这人是谁?看起来像是他认得我一般。 癞头和尚在一旁说道:“绛珠仙子必然是不认得他,他本籍也是苏州人氏,姓甄。也只有一个女儿,却与仙子有旧。昔日和仙子学诗的香菱,旧名英莲的,就是他的女儿。” 林黛玉听了一惊,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这人花白胡子,虽然形容脏污,也看得出五官的轮廓与香菱类似,于是连忙重新见礼一番,唤他:“甄伯父。”再想到香菱的结局,不免更加感伤起来。 第三十四章 蟠香寺 林黛玉本是因为烦闷才出来散心,遇到僧、道和甄士隐三人纯属巧合。而僧、道二人带着甄士隐也正是从下界赶来,凑巧在这青埂峰下歇脚。因此说了一回话,他们便告辞了。林黛玉在那积水坑边独自徘徊了许久,待到烦闷稍解,还顺着来路回去。 第二天,管家林拙就备好了马车和护卫。紫鹃、雪雁带着小丫头们也早早起来,收拾着出门的东西,这一天正是要去蟠香寺上香。看时辰差不多了,紫鹃来到床边,轻唤林黛玉起床。林黛玉睁开眼睛,在紫鹃的侍候下穿衣洗漱,外面叶姨娘已经洗漱好了,看黛玉坐在镜前,紫鹃手里拿着梳子,走上前接过紫鹃手里的梳子道:“让我来吧!你去看看姑娘的早饭好了不曾?”紫鹃听了,便把梳子递给叶姨娘,出门往小厨房去了。 林黛玉坐在镜前,抿嘴笑道:“偏劳姨娘了。”叶姨娘站着林黛玉身后,看着镜子里笑魇如花的黛玉,不禁心生感叹,向她说道:“上一恢给姑娘梳头,还是在姑娘四五岁的时候,这一转眼在外祖家住了四五年,再回来都已经是大姑娘了。” 林黛玉笑着说道:“姨娘这一说,我才想起来,可不是四五年过去了吗?我从扬州去外祖家的时候,姨娘和爹爹送到渡口,那情景我还历历记得,这一晃儿,时间过得真是快。” 紫鹃从外面掀帘子进来说:“刚才我从小厨房来,正遇见姨娘房里的小丫头,问我可见了姨娘,那边屋里要摆早饭呢。我就说把饭菜送到这里来,姨娘和姑娘一处吃,不知道可还妥当?” 林黛玉在镜子前点头笑道:“很是妥当。我正想着让姨娘跟我一处吃饭,你就想到了。只是不知道姨娘愿不愿意。” 叶姨娘正笼着她散落在肩上的乌发,分成四五把子,从底下梳起,一把子一把子地梳透,听着这话就笑着说:“岂有不愿意的。正好我跟你们姑娘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出去。好赖我也是这里生的,在这里长大的,当个向导还是不会错的。” 说着,紫鹃与雪雁一同进来,几个小丫头随后捧着食盒鱼贯而入,把饭菜都摆好,就默不出声地下去了。叶姨娘把林黛玉的头发梳好,挽成花样,左右缀上几颗大珍珠做坠子,用丝带系上,一边对着镜子打量,一边说:“今天出门,就不戴那些簪儿钿儿的,以免路上马车颠簸,磕了碰了的受伤。” 林黛玉看着镜子里经由叶姨娘的精湛手艺梳好的头发,不由得点了点头说:“姨娘说的很是。”她对着镜子左顾右盼,深深眷恋这种家人亲近的情境,只在镜子里望着叶姨娘抿嘴而笑。紫鹃才腾开了手,见此便笑着说道:“我说姑娘只怕打今天起,就瞧不上我和雪雁梳的头发了,还得请叶姨娘常常来给姑娘梳头才是。” 林黛玉笑着说道:“姨娘的醋你也吃,若是怕我看不上你的手艺,不肯让你梳头了,何不早早地给姨娘磕头,求她教你两天去?” 紫鹃说道:“我给姨娘磕头倒是应该的,只是不知道姨娘嫌不嫌我笨?若是不嫌弃,姨娘多给姑娘梳几回头,我在旁边打打下手就是跟着学了。” 叶姨娘笑着说:“我倒是喜欢给你们姑娘梳头,就怕你们嫌我抢了差事。今天既是这样说,往后我就常来,你在旁边看着就是。” 紫鹃笑着行礼,说道:“多谢姨娘。”早饭已经摆上了桌,叶姨娘便拉着林黛玉起来吃饭。主仆众人吃完饭,外院的林墨也准备好了,把东西都搬上车。林黛玉带着紫鹃和雪雁,叶姨娘带着两个小丫头都上了马车。砚娘和另外两个姨娘都不愿出去,说要留在府里看家。 林管家带着数十个护卫随行,车马辘辘往城外而去。 将近正午,远远地看到一片水陆滩涂上有几个缁衣僧帽的人,雪雁掀帘子看了一回,就说:“许是那蟠香寺的人迎出来开了。” 叶姨娘听了,也从窗口看了一眼,说:“正是那寺里的人。”果然马车到近前,就有为首的人上前稽首问道:“可是扬州盐课林老爷的家眷?”林管家上前回话说:“正是。”那人就说:“住持早已备下了房间,让人打扫干净了,一早儿吩咐我们在此候着,好给你们带路。”林管家道了声“多谢。”那些尼姑果然在前面带路,林家的马车跟在她们后面慢慢地走,从寺庙后面过去,来到了庙里隔出的一个清静又干净的小院子前。 马车里的林黛玉等人早已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梅花香气,听外面有人说话声,原来是林墨先下了马车。紫鹃、雪雁和两个小丫头先下去,扶着林黛玉下了马车,又来扶叶姨娘。众人都在地上站定,只见四周花木扶疏,一株株老梅的虬枝上满满的花骨朵儿,还有几株腊梅迎风怒放,花香浮动,分外可喜。 紫鹃等人忙着把车上带的东西都搬下来,放进房间里安置妥当。林管家正要赶着马车去别处,那尼姑中有一个说道:“施主不必烦神,庵庙里备有马棚、草料。”说着,就引着他们过去了,又腾出了房间给林墨居住,还找了两间通房,给那些护卫们歇脚。 安置妥当,林黛玉、叶姨娘还有林墨去寺里找到住持,给已逝的林如海和贾敏立了牌位,在寺庙里受香火供奉。因为林黛玉去过太虚幻境,又重生回来,于是对于神佛等一类的事情便做的相当郑重。牌位的事情议定,他们又去寺庙的大殿上了香,添了香火香油钱之后,便信步去这梅林里赏景散心。 虽然梅花还没有全开,偶有一两朵早开的雪梅,再有一两树怒放的腊梅,也令人心悦。天空中云层灰厚,却没有什么风,他们散了一会步,也不觉得冷,正看到寺庙另一边住着几户人家,有男有女,就有蟠香寺的尼姑找了过来,请他们去赴斋宴去。 林黛玉眼尖,看到住着人家那边正有两个女孩儿,都不过十二三岁左右,一人穿着旧的绫袄子,看起来像是大人的衣服改成的,另一个一身出家人的打扮,未曾削发,怀里抱着个梅瓶,正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这两个人,不是邢岫烟和妙玉又是谁? 第三十五章 邢岫烟和妙玉 林黛玉看见邢岫烟和妙玉,本来打算叫她们,又顾忌着林墨在旁边,再加上黛玉虽然认得她们,她们却不识黛玉,只得先随尼姑回寺里去吃斋饭。 林墨因为庙里都是女尼,饭后便独自出来散步。黛玉和叶姨娘这边,蟠香寺的住持又请她们移座喝茶。叙起林家旧事,原来这一座蟠香寺早年与林家祖上也是多有往来。 林黛玉想着妙玉和邢岫烟,又不好随意离开,只得陪坐在那里,听那住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那住持说了半天,也自觉话太多了,于是笑着说:“我们寺里也没有年纪小,能陪着小姐赏景说话的人,一个个都像我一样的老尼姑婆子,犟头犟脑的不懂风雅。恰巧这附近有几家租了庙里的房子住,有两个知书达理,年纪也相当的姑娘,林小姐要是想两个玩伴,老尼就把她们请来可好?” 林黛玉笑着说:“多谢住持费心。我正想着听说外祖家有一门亲戚在这里,就住着庙里的房子,准备得空去拜见呢!” 那住持忙问:“贵外祖家的亲戚是哪一家?不知道姓讳是什么?” 林黛玉说:“姓刑,是大舅母的娘家亲戚。” 住持说:“可巧呢,我方才说的,就是他家的姑娘。”林黛玉说:“就这家的姑娘便好。另外还有一个,我听姨娘说,贵寺里有一位带发出家的姑娘,不知道能否请出来见一见?” 住持想了一想,说:“请倒是不需去请,说一声也使得。她本来是和自己的师父来寺里挂单的,原先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只是脾气怪了些,唯恐冲撞了林小姐,反而令老尼不安了。” 林黛玉说道:“不打紧,我正想有个通佛法的姐妹说说话。就算一时恼了,也不怪贵寺的诸位。” 那住持便向侍奉茶水的尼姑说:“去请刑家的大姑娘和妙玉姑娘过来。”那尼姑就立刻去了。 不一会儿到了刑家这里,那尼姑说:“有一位姓林的小姐来庙里上香,说是和你们家有些亲戚,住持便让我来请你们家姑娘过去,陪香客家的小姐说话。” 邢岫烟的母亲听了,纳闷家里什么时候有姓林的亲戚,又因为住着庙里的房子不好推辞,就说:“岫烟去找妙玉下棋去了。”那尼姑听了,便告辞去妙玉那里。 话说邢岫烟的母亲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头绪来,恰巧邢岫烟的父亲回来,就把尼姑来说的话一五一十地重复出来。邢岫烟的父亲想了想,说道:“有了。妹妹嫁去的那个贾家,他家的女婿不就是姓林吗?听说是前科探花,祖上也是公侯,正好又是苏州人,想必是这一家了。” 邢岫烟的母亲一听人家富贵,心里就有些不自在起来,担心自家女儿去受了委屈。这边,尼姑也来到了妙玉所住的院子门前。她知道这妙玉十分牛心古怪,也不进院门,只在门口说话:“妙玉居士,住持让我来请你去陪香客家的小姐说说话。岫烟姑娘也去!” 邢岫烟听了,便连忙站起来。妙玉说道:“且坐下,我们下棋,理她们呢!”邢岫烟过意不去,而且相隔不远,那尼姑在外面也听到了,便说:“好告诉你们,这位香客家的小姐可不平常,而且还是邢姑娘家的亲戚,居士平常自矜自贵,不如今天出来瞧瞧,看看这家小姐相比居士如何?” 邢岫烟一听说是自家的亲戚,碍着礼数也不好再留在这里下棋。妙玉本就孤傲,不喜被这家寺庙里的尼姑差遣的,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再看邢岫烟也坐不住了,只得放下棋子,说:“明日再下。”于是放了纱窗,掩上门,同她师父说了一句,就随着尼姑往寺庙这边来。 这边林黛玉向住持和叶姨娘了一会儿话,便出来等她们。没过多久,只见一个尼姑引着两个姑娘往这边走过来,就迎了上去。三人厮见一回,那尼姑就退去忙她的事情去了。林黛玉这边互通了姓名,于是沿着梅林一边走一边说话。 妙玉本来抱着气怒前来,一看远远迎出来一个清丽纤弱的女孩,心里的不快就熄了三四分,再看这女孩年纪虽小,形容打扮却十分不俗,及到后来说了几句话,更觉得谈吐也非那些庸脂俗粉,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三人随着梅林行走,看了几处梅花,妙玉便邀黛玉去下棋。黛玉说道:“我在下棋上却是平常,只怕比不上两位。”妙玉说道:“不妨,不过是个消遣打发时间罢了,难道还当它是正业不成?”邢岫烟笑道:“妹妹不知道,妙玉师父素来喜欢这些琴棋书画、吟诗作赋的,偏生这乡野里面没人能陪她,无奈之下才选了我,手把手地教了一些。既然今天你来了,就好比伯牙遇到了钟子期,她再也不放你的。” 黛玉笑着说:“即使如此,少不得奉陪。”妙玉说道:“我那里有上好的茶叶,也不会亏待了你。”林黛玉知道妙玉的行事,点了点头。于是三人穿过几丛梅花,往妙玉所住的院子那里去。 林黛玉和妙玉在纱窗后面下棋,先是收了旧棋盘,又取出一副新棋出来。明明是木头做的棋盘,触手却十分沉重,棋子也是木纹,一颗颗磨的圆润光滑,轻磕在棋盘上,声音清脆。黛玉知道她素来有许多好东西傍身,也不以为奇,倒是看得妙玉心中纳罕。 邢岫烟不放心家里,便回家去了。妙玉、黛玉二人摆下棋子下了一回棋,黛玉棋力不弱,却难免输与妙玉。妙玉乍然逢到一个可以对弈的同龄人,说什么也不忍放手,于是两人又下了两回棋,黛玉赢了一回,输了两盘,也觉得坐的时间长了,便要起来走一走。 妙玉棋兴未尽,看黛玉的神色有些倦了,只得罢手。她收起棋盘,向屋里的一个小坛子里舀出一些水来,装在小茶壶里,又把一个小巧的茶炉子煽起了火,在炉上放了茶壶。 林黛玉看着她的动作,只见她趁着烧水的功夫,去多宝格上取下一个瓷坛子,一打开,就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妙玉从瓷坛子里又取出了一个小罐子,用一个干净木勺从里面小心地舀出一些茶叶来,放在茶壶里,回头向她说道:“这是我随师父路过黄山时,在山顶老茶树上采的野茶,搁在罐子里用晒干的白梅花熏着,还没吃过一回。刚巧今天你来了,用这个招待才不算唐突。” 林黛玉兴趣盎然,听她说是黄山顶上的野茶,更起了几分好奇。正巧这时候一个尼姑又找了过来,说:“住持叫我来请林姑娘吃饭呢!” 妙玉向外边说道:“回去告诉你们住持,林姑娘在我这儿吃茶,过一会儿我亲自送她过去。” 第三十六章 赴京议日程 那尼姑应声就回去了。妙玉取出一个古色古意的茶碗出来,一看就知道珍贵非常,她向茶碗里注入一小杯茶水,推给黛玉,又从旁边取过自己平日吃茶的杯子,也倒了一杯,慢慢地细品。 黛玉品茶那茶水,只觉得鲜美回甘,口舌生津,连忙夸赞:“好茶!”妙玉放下杯子,轻叹一声说:“我住在这边也有一年了,整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容易今天遇到了你这个人还不算庸俗。可巧我又要离开苏州,只怕此后难得相见。” 林黛玉一听她这样说,暗笑此后在贾府相见的日子多着呢,脸上却不显露出来,只问她:“什么时候走,要去哪儿?” 妙玉说:“我师父说年后带我去京都,拜访那里的僧院,或许可遇到一些佛法精深的大家。” 林黛玉一听,正是符合她的记忆,于是问妙玉:“什么时候出发,可定了日子?” 妙玉道:“日子还没有定,大约就是二三月,路上冻土化开之后才好启程。” 林黛玉笑着说道:“既是没定日子,保不准咱们可结伴而行。我正要去往外祖家,也就在这二三月春风回暖的时候,与你恰是同路。” 妙玉低头喝茶,没有说话。林黛玉自觉说话有些莽撞了,便也喝茶掩饰。只听妙玉说:“好是很好,只是也怕不甚方便。待我问过师父,再做计较。”她瞥了一眼林黛玉通红的脸颊,说道:“我知道你也是一片盛情,本不该推辞。” 林黛玉窘迫更甚,暗悔自己冒失。 一时间吃完了茶,妙玉果然把林黛玉送往蟠香寺去,出门刚好遇见了邢岫烟。岫烟说:“我刚刚回去,妈因说妹妹是姑姑那边的亲戚,让我来请林妹妹去家里做客,不知道妹妹方便不方便?” 妙玉一听就说道:“你们家那样的地方,如何请得了客?再说,是单请林姑娘去妥当?还是把林姑娘一家都请去妥当?依我说,毕竟你们不常走动,不如家去吃饭,饭后你们过来同林姑娘一家说话也就是了,何必横生枝节,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邢岫烟一听,也是满脸通红,窘然说道:“是我们考虑不当,妙玉师父说的是。”说着又问林黛玉:“饭后若是来拜访妹妹一家人,不知道可得空儿?” 林黛玉连忙回道:“得空。”邢岫烟听了这话,也就笑了一笑回去了。 这边妙玉送了林黛玉来到蟠香寺门口,正欲回去,冷不丁从庙里恰巧踏出一个人来。妙玉扫了一眼,只见来人身量颀长,眉目清朗,而后连忙垂下眼帘。她毕竟随师父在外边走惯了,也不怯人,只心里惊了一瞬,就立刻恢复了平静。只见她旁边的林黛玉也不避讳,未语先笑向出来的那男子唤了一声:“哥哥!” 林黛玉向妙玉说道:“是我家兄。我住在庙里明天才回去,总得空儿再去烦扰你。”妙玉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回去。林黛玉看着她一身缁衣,脚下不停匆匆地走远了,于是上前和林墨说话。 “姨娘恐怕你一个人回来,特遣我去接你,不想才出来就冲撞了人家。”林墨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又问道:“在那边玩的开心吗?” 林黛玉眨着眼睛回答:“恰像是遇见了故友,今日重逢了一回。”林墨笑着点头:“是了,你们一见如故,知交好友,多半从这里开始的。我方才出来,虽然是无意冲撞,但看人家落落大方,也觉得可为你的友伴。回去说给姨娘听,让她也好放心。” 林黛玉点头。两人便回了寺里,自去吃饭不提。 饭后,果然邢家的人找了过来,叶姨娘从林黛玉那里早知道这里头拐弯抹角的亲戚,也礼数全备地接待了一番。两家长辈说话,林黛玉便约着邢岫烟来房里喝茶。紫鹃、雪雁捧上茶来,又摆出几个果子碟,林黛玉让着邢岫烟喝茶吃果子,岫烟见那果子小巧,都是苏州、扬州一带的本地果子,于是也不见外,尝了一个也就罢了。 林黛玉见她手指通红,知道是家里窘迫,穿用上就有些不足,连忙把自己的手炉放在她的手里。邢岫烟推辞不过,只好捧着,林黛玉又问她平日在家里做些什么家务,岫烟说:“也就是帮着缝补刺绣,贴补一下生计罢了。家里虽不宽裕,还有两个丫头做做浆洗的工作,也还过得去。”于是两个女孩子就针法刺绣说了一会儿话,又说到京都里的亲戚,林黛玉提了一回外祖家的大表姐才选了贵妃,邢岫烟知道说的是元春,羡慕之余,两人也渐渐熟络了起来。 邢岫烟便问黛玉:“在妙玉师父那儿可受了委屈?”林黛玉笑着摇头。邢岫烟宽下心来,说:“她素来是个有些怪癖的,日子久了,你也就知道她的为人了。”林黛玉知道她是唯恐自己恼了妙玉,做出些以势压人的事情,就说:“我知道她行事与别人不同,今天在她房里下了棋,又喝了茶,但觉得像是故友重逢一般,你且放心。”邢岫烟便笑了,又看着林黛玉说:“我见你也觉得分外亲切,只可惜没家里没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妹妹。”林黛玉抿嘴一笑。 一时间天色也晚了,外面邢岫烟的母亲便说要回去。叶姨娘也连忙起身,叫人请了林黛玉和邢岫烟出来。二人携手出来,林黛玉和邢岫烟又说了一回话,依依惜别。 第二日一早,叶姨娘便说要回去。她唯恐家里不着调的兄长嫂子嫂子打探到消息,再来惊扰了黛玉。管家也惦记着书院、铺子年节过后的开工,因此林黛玉无奈,只得派了紫鹃去妙玉那儿说一声,又派了雪雁给邢岫烟送去了一个手炉和一袋银霜炭。 妙玉打发紫鹃带回了水晶玲珑的一小瓶茶叶,说是方外之人,不便面辞,改日再递贴拜访。邢岫烟和母亲倒是出来送了一回,捎带着拿过几个绣帕香囊送给黛玉回礼。林黛玉推辞不过,只好令紫鹃好生收了,这边管家备好了马车,各处的东西也都收拾妥当了,便告辞回去。 过了几日,林黛玉等人又去郊外上香培土,祭拜了一番。之后不久,妙玉便托人送来帖子,说是她师父说“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倘若能相互照应,也是一件好事。”,因此应允两处结伴同行。 林黛玉与叶姨娘等人商量了一番,便议定二月十九号启程,由林墨和管家随行护送,于是写了帖子,让小厮送去蟠香寺。 第三十七章 进京 恰巧林之孝一家留在了苏州没有回京都过年,贾政曾嘱咐他们一家务必要接了林黛玉回去,年后便来向黛玉请安问好。 林黛玉说拟定了二月十九日启程,于是这天一大早,林之孝家的并几个荣国府的仆人都来到了林家。林墨带着管家抽调出来的十几个小厮随行护卫。出了苏州城,就遇到了两三辆马车,前面车厢坐着的是一个年老的姑子,这就是妙玉和她师父所乘的车辆了。两队人马并作一处,浩浩荡荡往京都行进。 年关过后,到处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一路上的车马劳顿、饮食住宿皆不必赘述,众人晓行夜宿,一个月后,才踏进了京都的地界。 这天晚上在驿站歇了一晚,第二天清晨,林之孝家的便遣了小厮去荣国府报信,说:“林姑娘和林少爷来了,傍晚就到。” 小厮把消息送到的时候,刚好到了正午。王熙凤先得了消息,连忙去找王夫人,王夫人却不在自己的房里,去了贾母那儿同邢夫人一起侍候午饭,年纪小的只有宝玉也在。 贾母房里,小丫头们正在来来往往地穿梭着摆饭,王熙凤把小厮的话一说,王夫人便忍不住脱口说道:“哪来的‘林少爷’,林家不是已经……”她没说出口的半句,正是“林家的男人已经死绝”这句话。 贾母扫了她一眼,随后看向王熙凤,说:“是林家过继到姑爷名下的小子吧?我恍惚记得,年前林丫头写信来提到一回,叫林什么的。” 王熙凤也隐约记得有这一回,但为了盖园子四处筹借经费、再加上各处的琐碎日常,她早已焦头烂额了,一听贾母的话,便笑着说:“凭他林什么,傍晚就知道了。大约是送林妹妹过来的,等人到了,咱们再好生看看。” 贾母便笑了一笑,看着丫头们摆好了饭,便让邢、王二位夫人各自回去吃饭。宝玉一听见随林黛玉一同来的还有别人,早就心里不自在了,又惦记着林黛玉的消息,等邢、王二位夫人一走,便向王熙凤说道:“好嫂子,林妹妹还传了什么信儿来,告诉我一句吧!” 王熙凤笑着说道:“还能有什么信儿,不过个把时辰就到了,你要问什么,只管等你的林妹妹到了,去亲自问她不好?” 贾宝玉叹气说:“我虽然有心问她,她又未必肯说。坐了个把月的车船,妹妹身子又弱,少不得要休息几天。再者,从别人眼中看岂不是更周到?” 王熙凤道:“既是这样,稍晚伺候老祖宗吃完了饭,我把那小厮交给你,你亲自去审他好不好?” 宝玉欢喜不已,又说:“不必审他,只问他一路上林妹妹住的怎么样,饮食可还适宜,请医问药了不曾,也就是了。” 王熙凤笑着向贾母说道:“老祖宗听听,可见宝玉是个知冷知热的,一颗心只在他林妹妹身上。” 贾母笑着说:“他们二人从小一处玩惯儿了的,自然是比别的感情好些,不光是宝玉,就是我这些天没见了林丫头,也是惦记着慌。” 王熙凤笑着点头:“是呢,不光是老祖宗喜欢,我见了也觉得喜欢。几个姊妹里头,反而最数姑妈的林丫头说话最爽利,一点也不拿捏。” 贾母点头道:“要说几个丫头,宝钗那丫头在几个姊妹中又更稳重些。”王熙凤只是点头,薛宝钗也是她的姑表亲戚,贾母夸赞薛宝钗,她自然无话可说。 宝玉一听贾母夸赞薛宝钗,他心里更不自在,连忙说道:“林妹妹还小呢!宝姐姐比我还大两岁,比林妹妹大了三四岁,自然不同。不信老太太你看二姐姐,不也是十分稳重吗?” 贾母听宝玉提起了迎春,于是笑了笑说:“迎春那丫头虽好,只是性格到底懦弱了一些,她老子又是那样不管事儿的……”说着就叹息了一回,又向王熙凤说道:“你们做哥哥嫂子的,也要照看着二妹妹一些,底下的人要是有那拿大欺主的,都要好生敲打敲打。”王熙凤应了下来,又说了几个笑话逗贾母开心。贾宝玉惦记着要找小厮问话,因此匆匆地扒了几口饭,向王熙凤问了小厮的住处便过去了。 话说林黛玉一行人进了京都,妙玉的师父就带着她要去各处寺庙庵堂挂单,因此和林黛玉辞行。分别之后,林之孝便引着马车,一边向林墨介绍些京都的物产风光,一边赶路,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宁荣街。 这条街因为东半条街坐落着宁国府,西半条街住着荣国府而得名。中间仆人住的地方都已经拆了,热火朝天的忙活。街口早有几个人候着,一看林之孝跟在一位年轻公子后面,引着一队马车过来,就连忙向里头传话:“林姑娘来了,林家的公子也来了。” 于是两扇朱漆的大门连忙打开(是不得不给林如海面子),贾琏、贾宝玉两人带着小厮迎了出来。贾宝玉还好,只看了一眼面生的林墨,心道“这过继到姑爷名下的林家人,长得也算是一表人才”,就连忙眼睛往后面的马车上溜,找林黛玉的马车去了。 贾琏一听说“林家的公子”,就多长了个心眼,再一看来人一身素服,眉目清朗,书卷气浓郁,不是林墨又是谁?顿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恨不得一把扯下林墨来。当下便脸色不好,勉强讪笑道:“林兄,好久不见。昔日一别,不想咱们也成了亲戚。” 林墨脸上带笑,拱手回礼道:“贾表兄,也是好久不见了。这次相聚,正好有些书本上的问题要与兄长探讨,若是得了空儿,还请不吝赐教。” 贾琏一脸的假笑顿时就撑不住了。他旁边的贾宝玉,早已游魂一般地蹭到林黛玉的车厢旁,也不知道同里面说了些什么,就只见他一脸笑得灿烂,让小厮赶着马车进府。无奈之下,贾琏只得让开,心里却在暗暗算计,要怎样趁林墨在京都的时候让他出丑。 (修改后)第十六章 宝玉恼袭人 袭人本来想趁机磨一磨宝玉的性子,再等他说几句软话,就趁机劝他一回也就完了。哪曾想宝玉竟独自赌气睡去了,因此好生没趣,等她起身,看见宝玉躺在榻上,连被子也没盖,于是悄悄地拿一件斗篷替他盖上。宝玉忽地一声掀了过去,袭人便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我也只当是哑了,再不说你一声如何?” 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自己躺下睡了,这会儿却又说我恼了,是何道理?” 袭人只说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腾,贾母那边派人送了一盘鲜果来,宝玉令麝月接了,一回头,只见袭人已躺到外面的炕上去。宝玉见此,忽然想起早上他自黛玉、湘云那里过来,袭人便满脸的不高兴,又逢宝钗来了,她们俩在屋里说了那些话,心下明白了原委,便冷笑起来,向袭人道:“我知道你必然也是嫌我这里不好,一早上起来,就没见个好脸色。你既然不愿意在我这儿,那就趁早回了老太太,爱回你家去也好,爱跟着宝姐姐去服侍也好,都依了你。再留你呆在我这儿,恐怕委屈了你。我这里头禀明太太,再补一个丫头也就完了。” 袭人本来有心要治治宝玉的性子,才故意这样,忽然听他说了这些话,立意要赶自己出去,不禁又恼又愧,眼泪滚滚而下。起身便在榻前跪下了,哭道:“自打老太太把我给了二爷,起早贪黑的,哪一天偷懒怠慢过?就算是爷和林姑娘、云姑娘恼了,我也时常在里头劝着。如今怎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什么宝姑娘、贝姑娘,不过来说了一回话,且也不是为了找我来的,我只不过充当个陪客,怎么就派成我的不是?” 宝玉冷笑道:“我也知你的心思,不过是替自己挑未来的主子。眼下你看谁好,就把你给了谁,这样岂不是大家都干净?” 袭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又急又愧,只能俯着身子在地上哭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外面晴雯、麝月、秋纹等都听见里头闹起来了,再一听宝玉立意要赶袭人出去,都连忙上来劝,黑压压地跪了一屋子。宝玉也是心灰意懒,只看着满屋子的人,两眼淌泪地说道:“你们也不必劝,我知道你们都是被袭人降服了的。满屋子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罢了。” 麝月、晴雯见势不妙,拉了拉大家的袖子,都一齐悄悄地退下了,只留了两个小丫头在屋里听着要茶要水。宝玉在屋里,自己斟酒吃了两杯,眼饧耳热之余,更觉得冷冷清清。耳朵听着外面袭人正有一声没一声的抽噎,越发横了心,只当她们死了,独自取过一本《南华经》来看。看到外篇《胠箧》一则,不禁得意洋洋,趁着酒兴续了半篇,扔下毛笔就睡觉去了。 第二日一早,袭人仍旧上来服侍,只是形貌神色不比平时那般胆大罢了。宝玉早已把头天的事抛在脑后,一洗漱完了,就急急忙忙往上房去。袭人本想再钳制宝玉一些,令他只听自己的,疏远湘云、黛玉,此刻见他这样,自觉没趣,又悄悄地进屋,看到宝玉新写的一篇东西,就拿着往黛玉房里去。 这一晚黛玉和湘云从贾母那里回来,又去了迎春的住处玩了一会儿,再去李纨那儿坐了一坐,看李纨教导贾兰习字,直到近二更天方才回去。到了房里,叫紫鹃、翠缕进来,打水洗漱完毕,一人裹着一床被子躺在炕上闲话。 忽然湘云闷闷地说道:“林姐姐,就算二哥哥他们想不起来,你也要记着,常常打发人接我过来同你们一处玩。”黛玉答应下来,惦记着湘云手指上的薄茧,问道:“可是在那边有什么难处?” 湘云在黑暗里忽然落下泪来,说道:“几个婶娘常说家计艰难,因此常常要做针线到三更四更,就算是这样,也难换来一个笑脸,一句好话。”林黛玉伸过手去,握着湘云的手说道:“我时常羡慕你的性子,又活泼又大方,不像我似的总是爱哭,哪曾想你也有这样的难处。” 湘云侧过身去,对着黑暗中黛玉哭道:“谁让我们都是没了父母的,寄住在别人家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就是受了委屈,遭了白眼,也只好平白受着罢。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黛玉听了,也是默然半晌,悄悄地在黑暗中流泪,只说道:“我以后常常和老太太还有宝玉提点着,让他们接你过来。”两姊妹虽然没有抱头痛哭,却相对哽咽,过了三更天才睡去。 第二天一早,黛玉醒来和湘云一同梳洗完毕,正在吃饭。忽然见袭人肿着双眼过来,都有些奇怪,却见袭人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勉强挤出一脸笑意,说道:“我们这位爷昨晚闹了好大的脾气,独自一个人呆在屋里写了这些东西,林姑娘和史姑娘帮我看看,都写了些什么。” 黛玉、湘云听说,都深觉纳罕,再接过来一瞧,不禁哭笑不得。只见那纸上写着“焚花散麝,……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等语,黛玉看完,向袭人说道:“不是什么,只不过是玩意儿。”说着来到书桌旁,提笔在上面续了一首绝句,还把那张纸交给袭人带过去。 袭人刚走,宝玉就匆匆从贾母那里赶来了,远远地看着一个人穿着老式的旧衣裳,低头弯腰地从黛玉房里出来,慢慢往前走,他也没留意。来到黛玉房里,只见雪雁、紫鹃正收拾碗筷。湘云在屋里一抬头,见是宝玉进来了,不禁拿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宝玉正疑惑不解,黛玉一抬头见是他,不禁笑道:“好呀!才要去找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宝玉迷惑不解,只听湘云笑着说道:“二哥哥,你如今不淘胭脂膏子,改做庄子啦!” (修改后)第十八章 说生日 宝玉一听,又羞又窘,只听黛玉笑着说道:“你既是在读庄子,那我就以庄子问你,‘昔日庄子梦中幻化为栩栩如生的蝴蝶,忘记了自己原来是人,醒来后才发觉自己仍然是庄子。不明白是庄子梦中变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为庄子’。而今依你之言,想要自在清净,避免别人迷惑你,那么庄周与蝴蝶只可留一个,是灭庄周而留蝴蝶好呢,还是留庄周而灭蝴蝶好呢?” 宝玉羞得更急,说道:“庄子蝴蝶本是一体,这样问怎么能解?” 黛玉笑道:“你也是杂读旁收的,岂不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又怎会不知道佛家的‘我相’‘众生相’之说?既然庄子与蝴蝶本是一体,那你与你的心本是一体,纵使灭了别人,灭不了自己的心,又当如何?” 宝玉羞惭更胜于刚才。林黛玉虽然看在眼里,也不愿就这样放过他,只管忽略他通红的脸,笑嘻嘻地问道:“宝玉,我再问你,你的心在哪里?”宝玉听了,懵懂中如同一道闪电落了下来,把心头的迷雾劈开了一道裂口子,人顿时呆立在那里,只顾着思索,全然忘了外界的环境。 这边黛玉悄悄地拉一拉湘云的手,说道:“走,我们去老太太屋里玩去,让他在这儿想想吧!”湘云在宝玉旁边做了几个鬼脸,看他全然不为所动,只好随黛玉往贾母房里去了。 贾母那边,薛姨妈、王夫人和薛宝钗也在,都围着贾母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贾母见黛玉湘云两姊妹来了,又看后面宝玉没跟上来,就问道:“你们二哥哥呢?”黛玉笑着不答,湘云早已憋不住笑意,一听贾母问,便笑着说道:“二哥哥正要做庄子呢!”薛姨妈在旁边笑道:“什么庄子铺子的,宝玉要去种田还是栽花呀?” 话未说完,连贾母也撑不住笑了,宝钗说道:“妈妈,宝玉不是去种地,大约是看书看糊涂了。”贾母笑着直让鸳鸯给她捶腰,向黛玉和湘云问道:“你们两个促狭鬼,必定是你们又捉弄他了。” 黛玉笑着说:“真不是我们。今早袭人过来,给我们看了一篇宝玉写的东西,想来他是和谁拌了嘴,一时气闷郁在了心里。我们点了他两句,等他想开了,也就好了。”贾母说道:“好,好,这才是你们姊妹之间应该做的。宝玉要是有了什么不对,你们做姊妹的劝着他,比我们老婆子说他还愿意听些。” 黛玉笑着点头,又见薛宝钗在旁边,于是一同过去说话。那边贾母正向王夫人、薛姨妈、鸳鸯说道:“让她们小姑娘家自去玩吧,咱们来抹一回骨牌。” 王夫人和薛姨妈都答应下来,鸳鸯连忙叫小丫头进来摆牌桌,王夫人悄悄地招手叫彩云过来,叮嘱她去悄悄地打听打听,昨天宝玉和房里的哪个丫头拌嘴了。林黛玉、薛宝钗和史湘云便一同约着往三春那边玩去。 这边宝玉茫茫然中只顾着思索黛玉的那句问话。平日里,身边有袭人在,王夫人隐约说过袭人将来要给了他作房里人,而今更是有了暧昧不清的关系。再有林黛玉自幼与他同寄住在贾母身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长大,宝玉也只以为黛玉将来必然是要嫁给自己的。平日里满心所想,也不过是有这二人相伴到老罢了。 不料想忽然又来了个宝钗,又有薛姨妈往王夫人那里说了“金玉良缘”,而且宝钗人长得丰腴妍丽,宝玉平时看在眼里,也曾对着她想入非非。再有湘云一个,也是同他打小一起玩的,平时却是把她当妹妹看。其他姿容鲜丽,模样过得去的丫头,他也以为人人都是爱慕他的,而且只想着女儿都是清洁娇贵的,因此见一个不免要怜惜一个。 如今黛玉问他心在哪里,宝玉震惊过后,忽然悟到这些女儿们各人都是要去的,自己一昧地一厢情愿,也挽留不了。想到房里的丫头们将来散了,虽然难过,也尚且舍得;再想到将来湘云去了、宝钗去了,也还能够忍受;就算是袭人去了,虽然是要十分难过,也并非离了她不可;最后想到若是黛玉离去了,顿时觉得肝肠寸断,一股剧痛从心底涌上来,只恨不得身都化成了灰,泪都哭成血,不禁伏倒在桌子上失声恸哭,把门外的紫鹃和翠缕吓了一跳。 紫鹃连忙探头过来看,一旁的翠缕也探头过来。两个人本想要进去劝劝,一来不知道宝玉为什么哭,二来黛玉临走时说了,不许去打扰宝玉。因此只得提心吊胆地等他哭完了,连忙打水递香皂地服侍他洗了脸,匀了面,才送他出了门,看他往贾母那边的上房里去。 大约到了晚上,忽然元春派人送出一个灯谜来,命令大家去猜,猜后每人也作一个送进去。黛玉、湘云、宝钗、宝玉都听说了,连忙赶到贾母的房里,只见一个小太监拿着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门为灯谜而制,上面已经有了一个。各人都写在纸上,又各自出了一个谜语挂在灯上。一时众人都写好了,那小太监又问道:“哪一位是已故林如海林大人的遗女?”黛玉连忙上前来,只听那小太监说道:“林姑娘前日所说的事情,娘娘在圣上面前提了一句,不料圣上听了竟十分欢喜,连皇后娘娘也十分高兴,夸奖林大人家教有方,林姑娘孝心可嘉,不日就有旨意下来。圣上也念着荣国府众人抚养有功,不日就有赏赐下来。” 黛玉知道这小太监也算是替宫里的那位圣上传旨,虽然不是正式的旨意,也只得大礼相拜。贾母等人连忙也起身行礼,那小太监连忙说道不必,凤姐等人早已悄悄地递了银子过来,那小太监欣然接了,将众人写的诗迷都收好,便辞别了贾府,坐着宫里的马车径自去了。 黛玉这边,瞬间就被满屋子的人围住了,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贾政亲自送了那小太监出去,回来说道:“可喜上天眷顾我们贾家,不光是元妃娘娘得蒙圣宠,林丫头也能得圣上和皇后娘娘青眼相看,这真是我们贾府的一件喜事。” 第十九章 薛宝钗的生日 祭奠之后,林黛玉就回了苏州的老宅,长房媳妇想留却又不敢,只好眼睁睁地看她上了马车走了。 此后,苏州的宅子络绎不绝地有亲戚来访,黛玉都让叶姨娘陪着,自己躲在房间里,和紫鹃、雪雁一起做绣活。从来访的这些人里头,黛玉让砚娘悄悄看着,也挑出了几个踏实有能力的人,让他们分揽了几件差事。 这一天,又来了两个人,叶姨娘一看就笑了,指了指屋里:“在里头呢,正在和丫头们一起学针线。”林黛玉的三婶婶和五婶婶相视一笑,早有丫头上前静悄悄地撩开了帘子。 黛玉抬头一看是她们来了,脸颊上不禁浮起了笑意,连忙从炕上下来,迎上前道:“三婶婶和五婶婶怎么来了,也不叫人说一声。紫鹃,快去倒茶。”紫鹃抿着嘴笑着出去了。 她们两人细看黛玉,只见她穿着一件单薄的月白撒花棉夹袄,外面披着件雪色的褂子,更显得身材单薄;一张小脸被屋里的热气闷得通红,眉毛微扬,双眼点漆一样,看见她们来,就笑得弯弯的。屋里面淡淡的一股花香也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十分清雅,沁人心脾。 三婶婶拉着黛玉的手往炕上去坐,看了看丫头们做的绣活,见桌子边还有一副没绣完的水仙,就问雪雁:“这是谁的?”雪雁笑着说:“那是紫鹃姐姐的。这边的才是小姐的呢!”说着就把桌子里头一个没绣完的绣品递了过来。 黛玉连忙劈手夺了过来,笑着说:“绣得不好呢,婶婶还是不要看了。”雪雁在一旁笑着接话:“三太太,我们姑娘是害羞了。方才我们都围着看了一回,异形异状的,不知道是什么花草,倒是挺好看的。” 三婶婶道:“既然绣得是稀罕花草,那更应该拿出来看看了。”一边从黛玉手里拿出绣绷子,一边看,只见上面绣着一株淡青色的小草,结着一小串精巧的珠子,虽然绣工还显稚嫩,看起来也十分赏心悦目了。 三婶婶看了看,又递给五婶婶,五婶婶接过来,细看了一番道:“我们都孤陋寡闻了,这是什么草,倒是不认得。”黛玉看她们夺去传看了一番,只得大大方方地道:“两位婶婶自然是没见过的,这是我梦到的一处地方,就长着一株这样的草,结着一小串绛红珠子,旁边还有一块石头。我想着把这样子绣下来也别致,只是不能用红线,就用了赭色的先配着。” 正巧这时候紫鹃因为屋里的茶水颜色老了,去外面沏了新茶过来,小丫头沛儿一打帘子,一股冷气就扑了进来。黛玉觉得寒气侵身,忍不住以帕子掩口咳嗽了几声。紫鹃连忙进屋,让沛儿掩好帘子,她过来给黛玉的两位婶婶上了茶,便帮着黛玉把外面笼着的雪色褂子的穿好。 五婶婶坐在黛玉平日写字的带着厚袱子的椅子上,把紫鹃奉上的茶放在一边,向黛玉道:“黛丫头看上去像是身子弱的,早些年可请郎中看过?”黛玉答道:“有的。父母亲还在的时候,也请了许多名医,吃了好些药都不管事,唯有一个郎中给开了人参养荣丸一直吃着。后来在外祖母家里,也曾经看过太医,不过把药丸的配方略微斟酌了一番。这两天带来的都吃完了,还没来得及去配。” 三婶婶在黛玉旁边放下了绣绷子,拉着黛玉的手,又替她理了理散落的头发,笑着道:“先别忙配药丸子,我倒是有一个名医,恰恰就是本地人,你瞧过了他再配药不迟。” 五婶婶抿了口茶水,笑着接口:“嫂子必然是知道我要推荐一个好郎中来给黛丫头瞧瞧,就立刻抢我的话。我也有一个人选,就在咱们吴县,姓叶名天士,不光脉息准确,更擅长调补身体,名声已经传出了苏州府了。不如先请他来给黛丫头瞧瞧,要是不妥当,再换三嫂子心中的人选。” 三婶婶笑着说:“我哪还有什么别的人选,说的也就是这一个。” 紫鹃在旁边连忙说道:“赶早不如赶巧,趁着两位太太在,不如今天就下帖子去请吧!”她又向三婶婶和五婶婶说:“两位太太不知道,自打前几天从长房回来,我们姑娘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天天晚上翻来覆去到天亮,才囫囵合一会儿眼。” 林黛玉嗔道:“偏生你多嘴。”她平常就有睡不好的毛病,这几天更加严重了。夜晚闭上眼睛,实际上是神游去悼红轩翻阅那些稿子,每每到天将亮时才觉得有些睡意。不想辗转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被紫鹃记在了心底。 五婶婶道:“这好办,拿空白帖子来,我这就替你写了,让小厮去请。”紫鹃去箱子里拿出了一个空白的帖子,五婶婶接了过去,不多一会儿就挥笔写就,覆上一张纸吸去了多余的墨汁,就让小丫头拿去递给外院的小厮松儿。 三婶婶坐在炕旁,向雪雁问道:“你们屋里焚的什么香,不是麝香也不是檀香的,怪好闻的。”雪雁笑着回答:“回太太的话,我们屋里从来不熏什么香的,一来怕姑娘的身子受不住;二来,我们姑娘也是古怪性子,她说‘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熏火燎的’,所以不让熏香。连我们底下丫头的衣服也都不熏香。太太闻见的,想必是干梅花瓣的香味。叶姨娘回老家一次,给我们带回来了几罐子的干花瓣,恰巧砚娘又做了一件白梅百福褂子,给姑娘送来,紫娟姐姐就把衣服搁在装干梅花的罐子口放了一夜,今天才笼上,正是梅花的香味。” 听了雪雁的话,她就拉着黛玉的衣服仔细看了看,只见上面错错落落地绣着五瓣的白梅,与衣服的颜色几乎融为了一体,正应了那句“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诗句。 五婶婶就问砚娘是谁,黛玉道:“是这边的旁支亲戚,她的弟弟就是去扬州接灵的林墨。”两位婶婶对林墨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就让人去请砚娘过来。紫鹃得了话,就打开帘子,去西边的角屋请砚娘过来说话。 有两位长辈在场,砚娘与黛玉仔细叙了辈分,才知道是同辈,于是改口以“姐”称呼砚娘。砚娘陪着黛玉与三婶婶和五婶婶说了一番话,外面的清儿就在帘子外面禀报:“三太太、五太太,刚才派人去请的那位郎中已经到了。” 黛玉连忙转身回帐子里坐着,两位婶婶和砚娘避到了屏风后面。不多一会儿,果然有一个年近而立的青年背着药箱进来,一身儒生气质,穿着青布棉袍。 他看到一个身量瘦小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坐在帐子后面,看起来也只有十岁模样,知道就是请他来看病的病人了。当下放下药箱,细细地诊了一回脉,便笑着向紫鹃说道:“依我说,你们家的千金倒是不用吃药,只要每天用五谷煮粥或者煮饭,坚持吃一两年,什么病就都好了。这本来就是先天虚弱、饮食又过于精细才养成的毛病。如果用些药物来补,须知药也是有一些毒性的,虽然眼下看起来好得快,却伤了身体的根本。今天的病也不用治,只要熬一碗姜汤,把红糖放上两勺,热热地喝下去,发散发散风寒就好了。” 紫鹃、雪雁都仔细地记下了。黛玉连忙让紫鹃去封诊金,那叶天士婉言推辞了,仍旧背上药箱出了屋子,由松儿陪着出了院门,又好生地送了回去。 第二十章 传旨 看完郎中,就已经到了中午了。黛玉留下三婶婶和五婶婶吃饭,紫鹃早已吩咐厨房蒸了五谷饭,配着清炒笋丝、桂花糖藕、素螺片等几样小菜,因为三婶婶和五婶婶还有砚娘都算是客,又加了一道碧螺虾仁,一道松鼠桂鱼,一道雪花蟹斗。 吃罢午饭,紫鹃端上茶水,不是喝的,却是为了漱口。饭后的茶,总要隔一刻钟再喝,才不伤脾胃。这自然是因为饭后正分泌胃酸来消化食物,茶水却是碱性的,一中和掉胃酸,难免会不消化伤了脾胃。 这样的规矩,也是林如海在的时候定下的,林黛玉在贾府的时候,难免要随着他们的习惯,如今在自己家里,一切又重新换回来。 两位婶婶也都依言漱了口,想起从前难免有饭后口渴,喝了浓茶的时候,果然肠胃是闹腾过不舒服的,也都记在了心里。饭后,众人移步去小客厅里说话,那里的火墙也都烧得暖暖的,寒气和潮气都被烘干了。 苏州的冬天,虽然比不上北方的温度那么低,但潮气很重,雨水又多,也并不好过。房子里的火墙也都是林如海在的时候,特意从北方请的工匠设计的,冬天炭火一烧,屋里温暖得像春天一样。 紫鹃在小客厅重新泡了茶,雪雁端出了几盘时新的小点心,这都是自家铺子里研究出来的配方,厨娘拿去照着样子做的,比外面卖的更精致一些。 这一回说的就是正事了,不为别的,就是郑氏眼馋的过继问题。黛玉的两位婶婶各自回去同林河、林源商量了一番,都觉得这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处理不好就会十分棘手。 林江早已摆出态度,以林如海后继无人为借口,召集了全族上下的人说话。前几天在长房内宅的那一场闹剧,也有许多人惦记着要把自家的孩子过继过来。一部分人直接来到了林黛玉的宅子送东西表示亲情,还有一拨人走了曲折路线,带着东西求告到林河、林源家里,央两位婶婶在中间牵线说情。 如果不过继一个人过来,只怕事情就无法平息了。就算书院的建造真的耗尽了财产,还有令人垂涎的人脉在。有许多人已经明里暗里地表示不在意林黛玉在书院上花掉了多少银子,显然已经把黛玉的一切都当成了自己家的东西了。 林黛玉每每听到类似的暗示,都有些哭笑不得。今天见两位婶婶一起来说这件事儿,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砚娘见她们有事要谈,本来避回了自己的房里,黛玉又让紫鹃去把她请出来,帮着参谋。既然这一份儿家产处处有人惦记,过继一个人来就势在必行了。黛玉与三婶婶、五婶婶商量了几句,确立下过继这一件事,剩下的事情就是仔细挑选人选了。首先被排除的,就是林江的那位五岁的庶子。请砚娘来,自然是因为她从小就在苏州长大、出嫁也在苏州,对这里的亲戚最为熟悉。 三婶婶、五婶婶各自把送礼上门的人家的名单都带来了,黛玉让雪雁去叶姨娘那儿,把近日登门的访客名单要了过来。记这些人的名字,本来是为了按年节回礼,眼下正好派上了用场。 三份名单汇聚在一起,三婶婶捧着名单,五婶婶拿着笔墨,先就把熟悉的那些人里头划去了一部分:这一家子里有个爱赌的,那一家子里惯会逢场作戏的,再有那好色的、手脚不干净的,为人迂腐的、好吃懒做的,划掉了十之五六。不是说苏州林家就没有好人了,只是因为好人都安分着各自的营生,鲜有去望着别人家里的富贵的。 砚娘坐在一边不敢插话,左右磨不过三婶婶与五婶婶二人的磋磨,只好迟迟疑疑地开了口:几家子酗酒的,几家子关起门来家庭暴力的,几家子性情较为严厉(苛刻)的,三三五五的,不知不觉间又划掉了许多,只剩下寥寥几个人选了。 黛玉打起了精神,三婶婶和五婶婶也都振奋起来,认真校对名单上剩下的几户人家。这几户人家,名声算是过得去的,再问砚娘,砚娘也说不出什么毛病来,三婶婶与五婶婶对于他们的了解还不如砚娘。于是琢磨了又琢磨,最后叶姨娘过来出了个主意:把名单上的几家子交给管家,让他托苏州这边铺子里的伙计打听,兴许能打听出什么来。 眼看太阳就斜挂在西边的矮墙头上了,事情也商量出了个着落,林黛玉的三婶婶和五婶婶于是起身告辞。黛玉苦留不住,就约定了明天再来商量最后的结果。两位婶婶答应了下来,黛玉一直送到府门外面,看见马车轱辘轱辘地走远了,才回来吩咐松儿和杉儿关好大门。 一夜无话,转眼就是第二天清晨。黛玉喝着一碗麦仁梗米粥,蹙眉听管家汇报打听来的消息。她吩咐了雪雁去给管家盛一碗粥过来,管家连忙说自己早在铺子和伙计吃过了早饭,坚决不肯接受。林黛玉虽然拿他当家里的长辈一般,但是管家却不敢妄自尊大。他垂手立在廊檐下,腰身微弓,把昨天黛玉让打听的几家人的近况都详细地说了一遍。 不知道还好,一知道,顿时就吓了一跳。其中有两家男主人欠下了高利贷,一家子的儿子打伤了人,正在外面躲着,还有两家的人新近染上了赌瘾,一家子里要过继出来的的儿子正在和青楼里的粉头厮混,家里的东西都偷出去送到当铺,家底儿也都掏空了。 算到最后,只有两家子还算过得去,一家子是个老寡母带着个小儿子,没什么大的缺点,只是胆小懦弱一些,生计有些困难,才求告到这边,本来也不是特特地为了过继来的。黛玉听了,就和管家商量,给这家的人一个营生做做,管家答应了下来。 日头还没有攀上屋脊上的兽头,黛玉的三婶婶与五婶婶又携手一起过来了。晚上又有几家人来她们的住处送礼,求他们在其中牵线。两个人细度了一番他们平日的行事,暗暗地在心里否定了,让管家暂且把东西隔着,只待林黛玉那边定下人选,就让下人把东西还都送回各家去。 几个人凑在一块儿,互相交换了一下消息,合得八九不离十了,虽然没有立刻决定,也认真考虑剩下的那一家子了。这一家子家里有五个儿子,想过继出来的是第三个儿子,年纪也有十四五岁了,正好是出来做事的年纪。黛玉和三婶婶、五婶婶左右商量了半天,只觉得这一家还算是好的,家里的个个儿子都在读书,长辈也为人正派,家风严谨。 正在商量着,砚娘在一旁,欲言又止。黛玉一回头,见砚娘像是有话要说,连忙问她。砚娘迟疑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他们家各个都是好的,就是有一条与别家不同,对待闺女格外严了一些。” 众人心知里面有内情,连忙细问,原来那家的人除了五个儿子,还有三个女儿,是极度重男轻女的一家人,常常说些侮辱女子的话,就连五个儿子,也对自己的姊妹动辄打骂。黛玉听到这儿,心就沉了沉。两位婶婶一齐摇头,三婶婶更是从桌子上拿起毛笔,把名单上这一家的名字画上了大大的斜杠。 所有的人选都探讨了一遍,难道要从不愿意过继的人家里选吗? 正在这时,外院的杉儿来报:“林墨公子来了,送来了前些天在路上借去的书,问姑娘,能不能让他再借一本回去读。” 话音未落,五婶婶蓦然站了起来,笑道:“我有人选了,只是不知道砚娘肯不肯?” 第二十一章 夜话 砚娘愣了一愣,慢慢回过神来,慌得脸色都变了,连忙站起身来。五婶婶喝令雪雁按着砚娘坐下,笑着说道:“我这一个好人选,就是外面来的这个人,砚娘的弟弟。你们都是幼年失了父母,命运相似,又早已接触过,知根知底的,性情也都熟悉,人又是求上进,懂分寸的,我们都放心。砚娘要是担心自家的父母没了香火,我倒是有个主意,等秋闱过后,林墨娶了妻,生下儿子一个在这边,一个在你们自己家的名下,一人挑起两家的担子,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砚娘听着这些话,一面羞得面红耳赤地想要避嫌疑,一面却也不由得暗自思索五婶婶话里的道理。林墨要进学为官,还有什么是比过继到林如海名下,不用为经济发愁,仕途上又有人脉相助更好的机会?她踟躇犹豫了半天,看向黛玉,只见黛玉的目光亮晶晶的,显然这正在思索这种可能性。 黛玉对于林墨,还是很有好感的。一路相伴着回到苏州,就看得出林墨为人正派,对自己的品德修行要求是极高的。更兼得一派淡然的天性和风范,酷爱读书,待人接物都是不吭不卑,坦然大方。虽然之前因为二房的话,勾起她的回忆,令她想过继一个年纪小的孩子为弟弟,却也知道以现在的情况,很难能保护好父亲的遗产和自己的命运,过继一个弟弟就显得事不可为了。那么,有个哥哥,应当也是不错吧? 有人作为大树在前面遮风挡雨,有一个进取的、正派的兄长,就不会再任人欺负,父亲的香火也得以延续。黛玉想着,便起身向砚娘庄重地福了一福。砚娘满眼泪水,望了望三婶婶和五婶婶,又仔细地看了看黛玉,最后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 打小父母双亡,林墨几乎是砚娘一手拉扯大的,一个小女孩带着幼小的弟弟,身边全是窥伺家产的叔伯姨舅,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而今有了一个好的机会,林墨已经长大成人,可以为别人遮风挡雨,撑起一片家了,砚娘的心里酸胀之余,也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骄傲! 三婶婶和五婶婶相视了一眼,笑着说道:“成了,林墨那儿,我们先去说说。” 外院的客厅里,林墨本来在等小厮的传话,没想到招来了两位婶婶。听了这两个人的话,林墨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听到砚娘托牙婆子找活,他的心里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他要求和砚娘谈谈。三婶婶和五婶婶就让小丫头去请砚娘,这两个人却悄悄退下了,把地方腾给了林墨姐弟俩。她们猜想,事情大约是成了。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时辰之后,砚娘眼睛红红的出来,林墨告辞往家里去了。三婶婶和五婶婶问到了确切的消息,连忙去告诉黛玉。林黛玉在屋子坐了一回,慨叹了一回,再三谢过了三婶婶和五婶婶。过继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三婶婶和五婶婶辞别了黛玉,各自回去,找林河还有林源拿个章程出来。 过了两天,林黛玉收到了长房的帖子,到了一看,才知道长房不单请了自己,还把族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请到了。林江请这么多人,不为别的,是因为他听到了许多风闻,族里许多家有孩子的,这些天纷纷往黛玉住的宅子跑,要么送些东西,要么托着说几句暖心话。而自己家提出的过继事情,林黛玉却迟迟没有回应,他怎么能不着急? 所以这一天大摆筵席,就是为了压一压那些‘痴心妄想’,再一次树立自己的威严,进而逼迫黛玉同意过继自己的庶子的事情。 年后,书院就要开工动土了。一旦动工,就是流水般的花银子。林江早已把黛玉的一切东西都视作了自己家的,他哪里舍得这样的挥霍,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年前就把黛玉的家产通通接管过来。 这一次,女眷他们只请了一小桌,都是平时与长房颇为热络的人。郑氏不知道,这些人也向林黛玉的府上送了东西,和叶姨娘说过话儿,只是没有见到黛玉而已。外院的宴席设在正堂,内眷的桌子也摆在相隔不远的小跨院里。黛玉带着叶姨娘款款坐着,陪在席末。三婶婶与五婶婶也都在。论血缘亲疏,林江就不得不请她们,再论各自在家族里的地位,林河、林源都有官职在身,比自己一个白板更令人重视。 外院酒过三巡,林江举着杯子站起来说话,大意就是黛玉年纪幼小,父母双亡,自己日夜担忧,为了不让林如海这一脉彻底断绝了香火,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过继一个孩子到林如海的名下。 这边正说着,几个小厮负责传话的,把这些话就传到了内眷的宴席上。郑氏这回子长了个心眼,让小厮只到院子门口,另外让丫头把话传进来。 这边的丫头传完话,郑氏就借机发难,搬出一个“孝”字,暗讽林黛玉不让过继的话,就是断绝了林如海的香火,就是不孝。 黛玉含笑听完,站起身盈盈地道:“大伯娘说得有理。”她竟是在宴席上就同意了。 郑氏暗暗纳罕,她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对付黛玉和林河、林源的媳妇,谁知道黛玉竟然这么爽快的同意过继的事情,倒让她攒了浑身的劲儿,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样别扭。 外院,林江也得到了消息,大喜。连忙吩咐小厮传话:“过继的事情,宜早不宜晚,过年之前办妥了,正好赶得上年祭。” 黛玉在这边回答:“大伯父说的极是,多谢费心了。” 林江喜不自胜,紧接着又让人传话:“三天后就是腊月二十八了,正是黄道吉日。过继的日子就定在这一天可好?” 黛玉含笑应允。这边的郑氏和二房媳妇的脸上都乐开了花。于是一顿饭众人吃的宾主尽欢,宴罢,林江、郑氏欢喜地带着席间的近百口人来送黛玉和叶姨娘,又具体商量了三天后的过继细节,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众人都忽略了过继的人选。林江自以为板上钉钉,除了自家的孩子再无人去享受林如海留下的财产,黛玉与林河、林源一家子却是心有默契,不必多言。 一切商量妥当之后,众人纷纷恭喜黛玉与长房成了一家子,二房媳妇更是有心要在其中露脸,便当着众人的面道:“黛丫头以后可要改了大伯娘这个称呼,该叫‘娘’了!” 林黛玉正准备离去的身体顿了顿,转过头来,认真地说:“大伯娘就是大伯娘,我娘和爹爹都去了,可见二婶婶是糊涂了。” 二房媳妇的脸上讪讪的,于是强撑着道:“过继了弟弟,可不是要改了大伯娘的称呼吗?黛丫头糊涂了。” 林黛玉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出的话气得林江眼前一黑,脑血管几乎爆掉了:“对了,我和大伯、大伯母商量了半天,忘记说要过继的人选了,难怪二婶婶会误会。” 众人一听有戏,连忙竖起耳朵,只听黛玉继续说了下去:“我来的时候就听说,大伯父最疼爱膝下的小儿子,黛玉身为晚辈,怎么忍心横刀夺爱,让大伯父大伯母不能尽享天伦之乐?” 叶姨娘在一旁,也含笑着说:“三夫人、五夫人、我们家姑娘和我,都看好了要过继林墨公子过来,已经在老爷夫人的灵前上香说过了。具体的事情,赖大老爷和大太太,还有二房的太太费心了。”............ 第二十二章 宫里来人 林江的脸黑的像锅底一样。郑氏还不死心,脸色气得煞白,嗓音都尖了起来:“林墨家里就他一个儿子,怎么过继?你们怎么能断人家香火?” 黛玉皱起了罥烟眉,叶姨娘听着这话,也觉得很刺耳,只是在众多人面前不好失礼,仍笑着解释:“哪里是断人家香火呢?我们和林公子的姐姐砚娘都商量好了,一人挑两家。” 林江已经挂不住面子,转身拂袖而去了,临走时狠狠的瞪了郑氏一眼。郑氏也想转身走人,可是被林江一瞪,不得不留了下来。她紧皱眉毛,半天憋出一句来:“祖宗没有这样的规矩。” 林黛玉解释道:“规矩、礼法都是有的。先太祖就是一人挑两家,所以林家两支的家主就是同胞两兄弟。” 郑氏无词,在人群中寻找砚娘,可是砚娘并没有跟着车来。她只好含恨记在心里。过继的人选通知了大家,黛玉一行人和送出来的婶婶伯娘们一一告别,也就准备离去了,留下郑氏一些人气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转眼,就是腊月二十八。林江虽然十分不情愿,但是有林河、林源在,他唯恐被这二人架空了族长的威信,在族里发展出了各自的势力,于是还出来主持过继。 一系列繁琐的仪式之后,过继仪式完成,林墨也在众人的劝说下,从城外庄子上的那个泥墙小院子里搬了出来,一辆马车拉着他仅有的几件衣服被褥,和半车多书简往苏州城里去。林府,黛玉已经叫人收拾出了一个幽静的院落,配了几名小厮和丫头,让林墨住了进去。 一切妥当了,黛玉就提笔写了一封信,把这里的事情捡些不仅要的事细细碎碎地说了一遍,信中也说了过继了一个哥哥的事情。由于年关到了,这封信直到元宵节过后才寄到贾政的手里。贾政拿着信又去给贾母看,两个人合计了一回,不知道黛玉新过继来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品,因此在回信上千万叮咛黛玉不可轻信,最好年后把那位公子带来让这边的亲戚都瞧一眼,只是,等到信寄出去的时候,黛玉已经在来贾府的路上了。当然,叶姨娘、林墨同行。 回信时,贾政面对着信纸,分外踟蹰,犹豫该不该考虑王夫人所说的话,向黛玉借一些银子来救济。本来设计好的图纸,也找好了工人,却因为银两不够,需要的上好建材迟迟难以运来。本拟定的元宵节请元妃归省,现在看来,却不得不推迟了,也许得等到端午也未必能行。贾政犹豫了很久,几回提笔开口提钱,情面上又过不去,废掉了一大堆的信纸。贾政最后长叹一声,只在信上叮嘱黛玉早日启程过来。 晚上,宝玉就从贾母那里得到黛玉来信的消息,连忙问了又问,把信要了过来,低头看了一遍,心里五味陈杂,且喜且忧。喜的是黛玉在苏州一切都还顺利,忧的是这个林墨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虽然在贾宝玉的心里,黛玉的眼光算是顶好的,他也忧心这位过继的哥哥会不会是个迂腐的禄蠹,或者是善于隐藏自己的相貌堂堂的伪君子。当然,更为烦恼的就是黛玉留在苏州过年,偌大的贾府,没有了林黛玉在,就好像失去了生气和光彩。 桌上,邢夫人、王夫人和凤姐都在张罗着摆饭。贾母挥了挥手,让她们各自回屋吃饭去,只留下了善于说笑打诨的凤姐儿在旁。贾宝玉也顾不得和丫头们调笑了,要过一碗饭来,拿汤泡了,就着些笋丁、野鸡瓜子急火火地吃着,惦记着要给林妹妹回信去。黛玉寄来的书信,已经被他揣在了怀里,别人想看也看不成的。 贾母连忙叮嘱他:“宝玉吃慢一点,仔细伤了脾胃。” 凤姐这会儿已经知道贾琏的随从旺儿在扬州挨打的内因,也仔细瞧过了贾琏,隐约看出来几点棍棒留下的青印子,心里也是十分复杂。她既为贾琏不知轻重、贪色荒唐而恼怒,又恨他白白错失了机会,弄丢了即将到手的银子。对于黛玉,她心里更是嫉妒。暗想倘若是她得了林如海留下的那么一大笔钱,定然会好好利用,几年叫那些钱再翻上一个翻去。只可惜那些钱在黛玉手里,早晚也得被人不动声色地弄走了。就算他们过继的那个人当真是个好的,可是天底下的人,哪有不爱钱的? 她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打趣宝玉:“宝兄弟就听老太太的,吃慢些吧?你这会儿急着回屋写了信去,大年节的,也没人往南边送去。” 宝玉道:“有人呢,眼下咱们家正往南方买东西,只让明天往姑苏去买丝绸锦缎的人捎去也就是了,也该有个人往那边走一走,只是叮嘱他们不可慢待了林妹妹。” 宝玉说的“他们”,既是指贾府出去采买的人,又担心林黛玉在苏州受到那些亲戚暗里的算计,还担心林家的奴仆不听管教,只恨自己想要往苏州去林妹妹那儿,王夫人和贾母都是决然不会同意的。 凤姐被他一说,也是语塞。宝玉匆匆地扒了半碗碧梗米饭,向贾母和凤姐二人告了退,就急急忙忙地回去了。跟着的小丫头连忙打着灯笼一路小跑地跟上。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宝玉听见屋里有说笑的声音,他几步进了房间,让麝月、秋纹立刻磨墨,眼睛一抬,心里却顿时懊恼起来,暗想: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样一来,信就写不成了。去苏州的人凌晨就要启程,搭乘年前的最后一趟回苏州的船。错过了这一趟,就要等到过完年初六初七才会有船出行,会耽搁了好几天。 在宝玉房里的不是别人,正是薛宝钗。因为薛姨妈回家去了,宝钗闲着无事,就来找袭人说话。 虽然贾家还有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但是宝钗对她们却总不如对宝玉的袭人上心,外人看着,都说她体恤下人。倒也没有人想到,满府的丫头她唯独关心照料表兄弟的房里人,未免有失了些体面。 大约在贾府的大多数人看来,王夫人是个“菩萨一样”的人,她的亲戚想必都是好的。王夫人的亲姊妹薛姨妈,就是个十分“慈爱”的,薛家的小姐薛宝钗,自然也就是温柔敦厚的了。证据就是她对袭人有多好了。 第二十三章 择居大观园 远在苏州的林黛玉,不知不觉地打个盹儿,恍恍忽忽,又往悼红轩去了。 西山下的这座小院落,沐浴在寂静的晚霞里。抬眼看山峦郁郁葱葱,半座山峰都浸浴在霞光中。林黛玉来到门前,信手推门进去,院子里依旧静悄悄的,两道简单的回廊,一丛修竹掩映着悼红轩那半扇敞开的窗子,一个人也没有。 黛玉信步走近悼红轩,只见门上的纸条由“叁”变成了“贰”字,她推开门,满桌的稿纸仍旧是她上一次离去时的样子,连风都没有吹进窗子,让它们移动分毫。 那个容貌憔悴消瘦的中年儒生不知道哪里去了,看他曾经那么如痴如醉地写稿子,书稿还没有完成,人却搁笔消失了。 黛玉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伤感。 她走进屋里,把稿子一张一张地整理好,分出章回,整理成一册,便坐在那椅子上细细看去: “话说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有一块……” 一看开头,黛玉不禁抿嘴而笑:哪有这么个山名崖名,就算是写书作文章,也太过玩笑了些。继续往下看,只见文上所说,宝玉身上的那块五彩玉竟是上古补天炼出的彩石,那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也都是来历不凡的大士。 她看到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心中一动,细看下去,只见书稿上写那石头幻成的神瑛侍者,常常以甘露灌溉,因而惹出了这一道“还泪”的公案,又有警幻等太虚幻境的诸人参与其中。只是神瑛是什么人物,绛珠又是谁?这书稿上写的人物似仙非仙,似佛非佛,又不是一般的思凡、私奔的话本,读起来分外新奇。 黛玉发了一会怔,继续看下去,便见一个名叫甄士隐的乡绅出来说话,他家隔壁的葫芦庙里住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蒙师贾雨村。 再往下看,就是贾雨村得了盘缠入京赶考,甄士隐元宵节上丢了女儿,葫芦庙炸供走了火,人生无常,就在这几页纸里面。 黛玉细细品读,偶有存疑,便停下来默默思索,而后又往下翻页。及看到拐子卖英莲,薛蟠打死了人,才知道这一二章写的是香菱的家事。再看贾雨村胡乱判了案,立即写信给贾政邀宠,随后又发配了患难时寄住的葫芦庙里的小沙弥,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的这位业师,原来是这般奸猾无常,不思恩图报的小人,可恨不光是甄士隐一家错看了他,连自家也是错看了。 再看,就是写她年幼失弟、丧母,在父亲的殷殷叮嘱下乘着船儿,往外祖家去了;兼有写道贾府、甄府两位宝玉的几句言语。 从书稿里看自己生活的世界,黛玉觉得既熟悉又新奇,百味陈杂。她挪过书桌旁的砚台,拢起袖子取了一支毛笔,沾了沾砚台里的墨水,略顿一顿,就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起来: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一手清秀小楷,尽现于纸上,墨迹湿润,渐渐沁入宣纸之中。黛玉搁下毛笔,正要细细品读,突然见自己方才写下的诗句旁边,悄然浮现出了一行红色小字: “此一诗婆心发现,不忍更欺人也。” 黛玉心觉十分诧异,用手摸一摸纸张,不过是市上售卖的普通熟宣而已,并不是什么仙篇神卷,怎么竟有这样神异的字迹出现?她按捺下惊慌的心跳,再提一行: “何解?” 墨迹将干的时候,又有续言出现了: “‘荒唐言’,赋子虚也,‘辛酸泪’,蓄隐痛也。‘都云’惧罪我者之多,‘谁解’叹知我者之少。” 黛玉的手一颤,险些把毛笔掉在了纸上,她握紧了笔,稳了稳心神,再次蘸墨往宣纸上写字,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好半天,才把这艰难的一句话写完: “作此书者,何人?” 墨渍渐渐渗入纸张,林黛玉的眼睛也不敢眨一眨,几乎屏住了呼吸,盯着宣纸看。过了一会儿,那纸上果然慢慢地浮现了几行朱批小字,只是这一回出现的字迹十分潦草,看起来像是有人难掩悲伤,挥泪写下的: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尽,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向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 ”甲午八月泪笔。“ 林黛玉屏息读完这几行小字,莫名觉得眼眶酸痛,泪盈于睫。想来,林黛玉是作者笔下创造出来的,凝聚了作者的半生心血,有这样的一重内情在里,就好比是父兄尊长一般的关系,骤然听说了死讯,怎么会不难过呢? 黛玉以帕掩泪,忍着悲痛默想,“芹”字应当是说撰稿的那中年人,“脂”字又是什么意思?人们常说闺阁女儿,常常用“脂粉”代替,想来这位不知何人笔下的“脂”,应当是与撰书人“芹”相伴的一位奇女子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瞥见搁置在一旁的纸上,红字渐渐隐去,突然翻出了许多黑色的小字,密密麻麻如车轮一般,在纸上滚动起来: “红楼大论坛又有人发帖了!!!” “吃瓜群众围观!!” “围观+1!!!” “这论坛可是很久没有人来了……默默围观” “楼主的字体好漂亮,在哪儿下载的?求链接……” “‘红楼主人’,楼主好霸气的id!” “水经验贴?砖家帖?” “上一次不知道是谁发的帖子,惹来几位红学专家论战,看得我等热血沸腾,不知道这次还有没有热闹看?” “灌水的路过……” “默默地拿上经验走人……” 第二十四章 蘅芜苑之争 林黛玉皱起眉头,看那纸上一模一样的小字不停地往上翻滚,速度之快简直令人目不暇接。偏生那“写字的人”又十分的懒,几乎每字都减省了许多笔画,让人读起来十分费劲。 该不会是此人家族庞大,需要避讳的名字太多吧,黛玉想了想,随后就推翻了这个想法。避讳家里长辈的名字,添减一二笔画也就够了,哪有这般字字都简化了许多,看起来不伦不类的?果然还是懒。 虽然字形变了,林黛玉还是拧眉读了下去,只见那些字往上翻的飞快,又句句语气不同,看起来像是一堆人在七嘴八舌地闲话。虽然言语直白,但里面的个别词语实在是让人看不懂,什么“吃瓜群众”、“灌水”,看得林黛玉不明所以,一个头两个大。 林黛玉正打算移开目光,不管这纸上乱七八糟的文字了,突然底下蹦出来一行文字来,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目光: “有评点家说,《红楼梦》通本演一部《周易》,楼主以为如何?” 下面有小字立刻纷纷涌现: “楼上所说不对,红楼梦就是红楼梦,说它演《周易》,太牵强了……” “吃瓜群众表示不信。” “借地盘开贴中贴:红楼里面你们最喜欢谁?” “林黛玉!必须是林黛玉!” “我喜欢薛宝钗,薛宝钗有肉,我要是贾宝玉,肯定还是娶薛宝钗。” “林妹妹多漂亮,又痴情,当然还是林妹妹好!” …… 刚才那条郑重其事的文字,立刻被各种口水仗淹没了。林黛玉看得眉头紧皱,脸颊通红,连忙把那张纸翻过来搁在桌角,眼不见为净。 一连经历了许多神神异异的事情,对于这一张纸上的异文,也不再太过在意。她拿过稿子,仍旧翻阅下去。屋子的主人已逝,书虽然没写完,其中记的内容却是自己的平生经历,黛玉哪有掩卷不看的道理? 继续往下看,正是文中写宁荣两府的女眷家宴之事。 那尤大嫂子带着秦氏,请贾母和邢王二夫人等去赏梅花儿。午后宝玉倦了,秦氏竟带他去了自己的房里午睡。 林黛玉看不多久,就蹙起了眉头,她原本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段儿公案,此时一看,未免觉得有些不堪。 暗想宝玉一味胡闹不说,那秦氏正为贾母所称道,是一个温柔和平、知礼的人,与薛宝钗、袭人的评语相同。此刻见她,竟邀小叔子进自己的房里午睡,试想那时候的情景,也太暧昧丑陋。 再往下看去,警幻带了宝玉去游太虚幻境,林黛玉眼观文字,看那书稿写的分外生动,仿佛魂魄也伴着贾宝玉一起,进了薄命司,把玩几册《金陵十二钗》,再回想对应大观园里众位女孩儿的生平,未免失神几回,感伤一番。又跟着宝玉听了一回《红楼梦》的仙曲,及至宝玉告醉求卧,警幻将他领进了一间屋子,里面有一名模样极似秦氏的女子在内。林黛玉猛然看到这一大段文字,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暗骂几句。斜觑着眼睛再往下看,只见下一回就写道,宝玉与袭人偷试了一番。 林黛玉尴尬至极,仿佛自己一不留意撞见了隐私事儿,羞恼之后,又忍不住想道: 外祖母素来夸奖东府的蓉大奶奶,是一个极稳重、极平和的人,怎么从此处看来,却这般轻浮孟浪? 那袭人,外祖母与二舅母也常常夸奖知礼敦厚的,怎么在名分未定的时候,就做出了丑事? 想来那看起来好的未必是好,听人说好的也未必是好,表面上庄重敦厚,背地里藏污纳垢也是有的。可怜晴雯,只因为一张利嘴,一副好容貌,就白白担当了恶名,竟在重病里就被赶出了府去,枉送了性命。 窗外竹叶萧萧,窗内却连一丝儿风也没有。满院子的霞光依旧是林黛玉进来时候的样子,这座小院子里没有时间的流逝,远离红尘人世。 林黛玉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她放下书稿,掩了房门走了出去。 出了院子,眼前就是一条白茫茫的路,两旁景物模糊。她沿路向前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见前方立着一块形状奇异的假山石,石头上题着”太虚幻境“四字,路旁鲜花异草,泉水淙淙,景物都清晰起来,远处的亭台楼阁,宫殿华宇隐约可见。 林黛玉不由得点了点头,暗想这就是警幻引宝玉来过的地方了。 石碣后面,正有一个华服仙子款款前来。林黛玉见来人有些眼熟,想了一想,知道是前一次癞头和尚拉着她走过这里,遇见了一群人,刚巧这个人也在内。她向前走几步,那人已经迎上来了,未语先笑,拉着她的手打量了一会儿,说: “绛珠妹子可是许久没有过来玩了。上一次见面,渺渺真人匆匆地把你拉去,姐妹们都没顾得上说一句话,眼下这回过来了,可得玩个尽兴才能放你。” 林黛玉心里略有些慌,她也不敢分辨,只好任着这位仙姑携着自己进了太虚幻境。走过一段假山清泉,繁花仙草的小路,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宫殿,匾额高悬,上面写着“孽海情天”四个大字。 一进宫门,只见各处冷冷清清的几间殿宇,那领她来的仙子含笑说道: “自从你说要下界去还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这里的姐妹各个都动了凡心,随你们一同去红尘里玩闹了,只剩下我和警幻几个孤魂野鬼守着这大片的地方,除了演制几支歌舞,连个消遣说知心话的也没有。” 林黛玉记得那书稿子上也写着绛珠、神瑛等字样,心里还不是十分明白,听了这仙子的话,也只有点头、微笑而已。 那仙子也不等她回话,领她来到薄命司前,指着标有“金陵”的橱柜道: “瞧瞧,都在那册子上呢,也不知道下界有什么好玩的,让她们一个一个地闹着去了。”林黛玉顺着她的手指一看,见那橱柜上封条已拆,知道是宝玉来过了。宝玉来过,所看的几册均已经记录在了悼红轩里的书稿上,黛玉平时相熟的,也仅有这几人,倒是不需再问。只有紫鹃、雪雁两个丫鬟与黛玉亲近,于是林黛玉开口央求: “这位姐姐,可否把金陵的又副册借给我一观?” 第二十五章 讨香菱得晴雯 那仙子回过头来,“哎呀”一声笑道: “我忘了你自从下界去,就不记得从前的种种,竟没有介绍自己。绛珠妹子,这下你可要记住了,我名‘度恨’,你初化形的时候,正巧我在边上,那后来我们俩又时常在灵河边上玩,因此比别人更熟络一点。” 林黛玉点头唤道:“度恨姐姐。” 那仙子微笑,重新又携着黛玉的手,到薄命司中取来又副册,翻找到了紫鹃的那一页,只见上面画着一副木鱼,一只水桶,细读底下的文字,大意是黛玉逝世之后,紫鹃先是来到了怡红院里,惜春出家的时候,她就请愿去服侍惜春,两人一同出了家,在青灯古庙里相依为命。 林黛玉猜想她死后,紫鹃应该是回了家里,有父母兄弟在,许一个本分老实的人家度日,不想她竟是个实心眼的傻丫头。伤感了一回,再去看雪雁的,只见图上一只雪色鸟儿立在那花红柳绿之间,再看文字,原来是雪雁和黛玉的乳母王嬷嬷一同回了苏州。 看过这两个人,其他人就不必再看了。林黛玉放下册子,那度恨菩提仍旧拉着她的手,带着她走过“朝啼”、“暮怨”、“春感”、“秋悲”等司,来到了一处小花厅里。一株袅娜纤巧,枝叶青翠的仙草长在巨石挖开的地面上,几处假山怪石维护在周围,一股乳白色的石髓灵泉缓缓流过,沁润着仙草。 那度恨菩提看林黛玉只是惊奇赞赏,知道她劫数未完,还未能破开迷障,因此在心底暗叹一声,又引她去旁边的小屋里焚水煮茶消遣。 正在品茶时,突然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仙童找了过来,在门外探头唤道:“度恨姐姐,警幻姐姐让我来说一声,可卿姐姐历劫结束,稍晚就要回来了,大家准备去下界迎接……”说着,那小仙童半边身子都探了进来,看见林黛玉,顿时一脸欢喜,也不在外面躲着了,大大方方的进了屋子来,道: “绛珠姐姐,原来是你来了。可恨度恨姐姐也不告诉我们,等我立刻去告诉大家,说姐姐你到了。” 说着,那小仙童就连忙往外跑去。度恨菩提在背后一连声地喊:“先等等别跑,我还有话说。” 小仙童果然停住了脚步,只听度恨菩提说:“这会儿正巧可卿回来,咱们一起过去接她,自然大家相见,比单独说话岂不是更好?” 小仙童道:“姐姐说的也是,我竟没想到这样。” 度恨菩提笑道:“你这小蹄子,一向是腿脚比脑筋动得快,哪里去想这些?还不回来坐着,喝一盏子茶,咱们一同去警幻那儿会合。” 一盏茶尽,度恨菩提拉着林黛玉的手,那小仙童只在旁边穿花蝴蝶一般跑来跑去,一口一个“绛珠姐姐”,又把沿路的各色景物指给她看,哪一株仙草新近长高了些许,仙花开了几朵,仙果被仙禽糟蹋了多少,叽叽喳喳的一刻不停。 度恨菩提只是牵着林黛玉的手信步前行,看着小仙童的憨顽活泼样子,报以无可奈何的一笑。拐过几个弯,穿过一些芳林草坡,宫阁楼宇,便见一座飞仙亭里坐了许多环佩叮当,神采鲜明的女子,正在喝茶闲话。这一群人见度恨菩提携着一个人过来,远远认出那是绛珠仙子,连忙都放下茶盏迎了上来。 “我们方才还说,前些日子遣警幻去接绛珠妹子来游玩,谁想她竟把一个须眉浊物接来了。正在怨她,哪成想妹妹已经到了。快进亭子里坐坐,喝茶吃果子吧!等警幻来了,看我们不臊她一臊。”说着,众仙子一齐拥着林黛玉进了亭子,须臾换上了新盏,端来仙茗神酿,灵花珍果。 众人一边品仙茗,饮仙酒,一边说话,不多时,一个服饰繁丽与别人不同的宫妆丽人走来,看样貌气度,正是警幻无疑。警幻来到了亭子前,笑着说:“你们当真是好享受,都聚在这里喝茶吃果子,徒留我一个人劳碌奔波。”她眼光一落,已经看到林黛玉在众仙子中间,笑道:“绛珠妹子也来了。前些天我去荣国府,打算接你出来玩儿,不想被宁荣二府的老国公给拦住了,叫我接他们家的宝玉出来经历幻境,警醒一番。我白白忙了大半天,反而落了许多埋怨。”林黛玉不好多言,唯有回笑而已。那警幻也看着她笑了一会儿,又向众人中间的引愁金女说道:“你倒是知道轻省的,什么事儿都只管抛给我。好叫你知道,方才我经过你的宫室,正看到仙鹤儿啄了你的灵谷种子,阿弥陀佛,正是替我出气呢!” 引愁金女站了起来,捧一盏仙酒过去,送到了警幻的唇边,笑道:“偏劳姐姐了,先敬你一杯吧。我若是不早早偷懒过来,怎么知道绛珠妹子今天竟也过来了?我家那仙鹤儿最是嘴馋,姐姐们先等等我,我去去就来。”最后一句,也是向着亭子里的众人说的。 警幻笑着拉着她的手,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布囊来,道:“看,这可不就是你的宝贝种子吗?”引愁金女笑着接了过来。 警幻又向亭里的众仙女道:“时辰不早了,该下界去接可卿了。”众仙姑一齐说:“正是这个时候。”于是纷纷放下杯盏走了出来。度恨菩提仍旧牵着黛玉的手,警幻在前面带路,大家一同出了太虚幻境,往前走了不知道有多远,只见四周云山雾罩的,忽然警幻说了一声:“到了。” 林黛玉随着众人的目光一同往下看,只见前方脚下的路面上云雾散开,露出一大片熙熙攘攘的人世景象来。其中一处灯火辉煌的地方十分显眼,足足占据了大半条街道,正是宁、荣二府了。 此时府里各人已在自己的房里,或者安歇了,或者在和丫鬟们玩笑。唯有天香楼一处,不是卧房,却有人影晃动。过没多久,只听警幻叹了一声:“成了。” 林黛玉不明所以,向下看去,只见一道淡淡的美人影子飘然出了天香楼,在空中略停了停,竟转身朝荣国府去了。众仙姑一同看去,见荣国府也飘出了一个美人生魂,看相貌体格,正是凤姐儿。 那可卿与凤姐儿的生魂叙了一番话,便告辞往这边来。一边走,一面身形渐渐变化,未来到众仙姑眼前,已经与引愁、度恨等等一般无二了。 林黛玉此时方知,那可卿就是秦氏无疑。然而可卿既然已经渡劫完了,就与宝玉之流再无瓜葛,于是也不以世俗眼光相待。 可卿也早已注意到黛玉在众仙姑其中,走过来拉着手说了一回话儿,众人又一齐转身,重回太虚幻境去。 正在这时,突然有一个衣衫破烂的癞头和尚不知道从哪儿出现,几大步连忙追赶了过来,喊道:“众位仙子等等再走,绛珠仙子,万请留步!” 第二十六章 说英莲 林黛玉和警幻等人停了下来,那癞头和尚奔到近前来,稽首道:“众位仙姑,绛珠仙子万福。” 众仙姑一一回礼,警幻道:“真人匆匆忙忙的,这是从哪里赶过来的?” 那癞头和尚道:“因那三生石的案子,茫茫大士与我求告到佛主殿上,恰佛主派人递下谒子来,上说:昔年大旱,本是绛珠仙子成仙之劫,不想神瑛侍者见了,助以甘露,破了劫数。如今以三生为劫,绛珠仙子完劫之后,即可晋升大罗金仙,永列仙班。” 众仙姑听了,一齐向林黛玉道喜:“可喜可贺,绛珠妹子完劫之后,便可苦尽甘来,成为上仙了。” 度恨菩提更是牵着黛玉的手,好生赞扬了一番。众人谢过那癞头和尚,目送他走远了,便仍一同回来。这一天既是可卿完劫之日,又有绛珠仙子的喜讯,太虚幻境里热闹地聚宴一番,自然是不用说的。宴饮完毕,众仙姑一个个脸颊红润,各自回去歇息了,只有度恨菩提拉着林黛玉的手,一直把她送到了西山脚下的小院旁,才依依作别。 林黛玉既是事主之一,免不了在那酒宴上饮了几杯仙酒,此刻觉得双颊如火烧一般。她目送着度恨菩提回去,才推开小院子,掩上门,径自往悼红轩走去。 林黛玉开门,入座,便见那桌上一应物品纹丝不动。因这小院内没有时间流逝,连砚里的陈墨也未见干涸。黛玉取过一支毛笔来,笔尖略蘸了一点墨水,略一沉吟,便挥笔写下了三个小字: “薛宝钗。” 写完之后,她便搁下笔,目不转睛地等着那墨迹渐干。不久,果然有红色小字隐现: “钗,差错也。迹其生平所用心,无非铸成一错。” “宝钗来路是待选,犹曰自献也。” “写李处若瑞草灵芝,写薛处若狂风冷雾,是小章法。写薛氏家世糊涂,根基浅薄,来路突兀,无一讳词,则宝钗可知。” “待人接物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可厌之人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态,形诸声色。” “吾爱宝卿。” 红字消隐之后,紧接着,便是黑色小字翻滚: “宝钗的诗写得好,人又漂亮,比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林黛玉好多了” “宝钗处处有心计,腹黑。” “宝钗得到贾府上下的夸奖,不光贾母、王夫人夸她,连尖酸小气的赵姨娘也夸她,比林黛玉得人心多了。” “薛宝钗从来不跟贾宝玉吵架,不像林黛玉,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地闹腾” …… 林黛玉看着纸上的小字,脸色愈发红了,人也有些着恼,拿起纸要往字纸篓丢去。手举在半空,倒停了下来,想了一想:“素日人人都说她是个好的,连我也曾服她。虽然如今想来,猜度那平日的行为,颇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味,又善施小恩小惠。虽常常把女训、女戒等挂在嘴边,常说女子不宜用心在书本上,然而看她的形状,却与口中所说的恰恰相反,肖似那等人人常说的‘两面三刀’的模样。我既然想要胜过她,就不可不多了解一些,多加揣摩,才知道她的本性。” 因此,又重新把纸张放回了桌上,看那上面小字翻滚,依稀说的是“山中大士”、“淡极始知花更艳”等等佳语。又有“温柔端庄”“敦厚体贴”“安分守拙”等等词句作为注释。林黛玉虽心中不岔,也一行行看了下去,对照平时宝钗的模样,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叹气。 那些小字闹腾了好一会儿,总算消停了下来。经过这一番闹腾,她的酒意也醒了。于是重拈起毛笔,静心凝神,便写下了“林黛玉”三字。 果然不多时,就有红色小字显现: “历叙根基高贵,家世清华,正抬举黛玉处。” “观黛玉来历出身,何等正大,何等清洁。” “从宝玉眼中写黛玉,多从‘心’,‘病’二字着笔。” “黛玉以言取祸,病在敏、病在疏也。” …… 诸此种种,或褒或贬,都各自不同,也就不一一列出来了。林黛玉正在出神,忽然见一行小字上说: “乙卯春,余与许伯谦论此书,一言不合,遂相龌龊,几挥老拳……于是,誓不谈红楼”,当下忍俊不禁。她见后来读红楼的人,既有拥护自己的,也有拥护薛宝钗的,感叹之余,再看出现的黑色小字了: “林妹妹才情高卓,‘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当之无愧是红楼梦的第一人了” “黛玉和宝玉是一对儿,只有黛玉才最懂宝玉” “发现有很多人说林黛玉尖酸、小气,实在是不知道他们从哪儿看出来的” “宝钗世故圆滑,所以很多人喜欢她,黛玉是真性情,所以争议就多” “许多人说林黛玉爱哭,其实说这些话的人都没有真正用心看过红楼梦……” 类似于这些,多不胜举。林黛玉回想了一些自己的素日行为,可不是处处小心,时时在意,反而在别人嘴里落下了口实。再看下文,其中有一条指出:“贾母最后之所以舍黛玉而娶薛宝钗,完全是因为薛宝钗有钱,而黛玉只是一个寄住的孤女,虽然出身匹配,但是无权无势,不可能给贾府带来好处了。”还有一条文字说:“林黛玉身体多病,薛宝钗壮实,为了贾府的子嗣,贾母也会选宝钗而舍黛玉。” 虽然是平白文字,却一针见血,指出了林黛玉隐藏的症结。她默然半晌,忽然觉得身体摇动,又有人在耳旁呼唤,睁眼一看,便是紫鹃、雪雁。 “姑娘醒醒,”紫鹃轻轻唤道。见黛玉睁开眼睛,于是服侍她一边梳洗,一边说道:“京都那边,荣国府里来了几个人,说是来苏州采买丝绸布料的,不知怎么寻到了这里,眼下正在外面等着。” 黛玉道:“都是些什么人,可说明来意了?” 紫鹃道:“先头来的是些男人,来打探消息,松儿、杉儿不让进来,于是又换成了几个媳妇婆子。”紫鹃顿了顿,又说:“论理不该我说,只怕不是来接姑娘去荣国府的,就是来挪借银子的。” 第二十七章 藕榭菱洲 林黛玉沉吟一番,说:“罢了,拿衣服来,我去见见。”紫鹃正在摆饭,说:“姑娘先不必忙,吃了饭再过去也不迟。” 黛玉含笑说道:”你还不知道那等人,又要嚼舌头根子,说我一昧孤傲,慢待了她们。“ 紫鹃怎会不知道贾府里那些媳妇婆子的口舌,见黛玉这么说,一边摆下一碗五谷粥,几样小菜,一边笑着道:“正是该晾她们一晾。这会儿若是匆匆忙忙出去,她们一见,未免要欺你年纪小,抬出荣府的大架子信口开河。若是事事都依顺了她们,那还罢了。倘若有一丁点儿不使她们满意,还不知道造出多少谣呢!” 林黛玉笑着摇了摇头:“偏生你心眼子多。”她知道紫鹃说的也是真情,一面拿过筷子,一面看那些小菜:不过两三个小碟子,装着一碟腌笋、一碟白菘,和一碗蒸蛋。不疾不徐地吃完饭,雪雁端来漱口的茶水,取来热热的帕子服侍林黛玉洗漱。 紫鹃替黛玉笼上了一件家常的素色大毛衣服,打开首饰箱子,正在挑选,只听雪雁在一边说道:“我觉得紫娟姐姐说得对,姑娘就是心性儿太好了,才容忍她们编排。自打宝姑娘来了,姑娘明里暗里,受了多少闲气?那些婆子媳妇一个个贪图薛家的几个铜板儿,背地里编排姑娘的是非,好去讨那一边的欢心。依我说,姑娘推说病了,不见她们,也未为不可。” 林黛玉搁下帕子,笑骂道:“就你这小蹄子,安心咒我病了。我今日不见,明日不见,难道天天在府里装病?为了这几个人,倒搅得大家几个月不能出门,再让人知道了,还当是你家姑娘怕了她们呢!” 紫鹃笑着说道:“正是呢。况且一大早,就有帖子送来,我一看,原来是蟠香寺的帖子,说是早早留了几间净室,预备着姑娘年后去上香。” 雪雁一听出去,脸色也好了起来,笑道:“说起蟠香寺来,虽然她们制的梅花茶不及咱们家里的茶叶好,但是胜在量多,足足有几坛子呢。我前几天想了一想,预备做个梅花瓤子的枕头给姑娘枕上。枕套都做好了,正烦砚娘师傅绣个花样子在上头。最晚明天,也就能姑娘把那个旧茶叶枕头换下来。” 黛玉笑着说:“难为你心思巧。再说年后,蟠香寺的梅花也要开了,十里香雪海,那是远近闻名的,不去瞧瞧岂不是可惜了?再等下一回子,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 说话间,紫鹃选好了首饰,不过几枚翡翠花钿,寻常人家也是有的,点缀在乌发上素雅可爱。在黛玉的裙边却坠了一个镂空羊脂玉金球凤佩。玉佩是极品羊脂整块掏空做成的镂空笼子,里面装着一个金丝缠的小球,行动之间,就有清脆的碰撞声。这原本是林如海升任巡盐御史的时候,宫里赐给贾敏的东西,因为太过耗材,整个宫里只有皇后和最受宠的嫔妃才允许佩戴,连郡王一级的公主命妇都没有的东西。如今自然留给林黛玉了。 说说笑笑间,一切都打扮妥当了。雪雁递过来手炉,黛玉接在了手里。紫鹃打起帘子,雪雁也跟着,一同往外间的小厅里去见贾府的来人。 紫鹃才撩起帘子,林黛玉愣了一愣,才见坐着的几个妇人中有一个眼熟的媳妇,是荣国府外院的管家,林之孝的媳妇,当年曾随车船接她去京都的一个。另外几个婆子妇人穿得十分花哨,眉眼也十分陌生,竟不像是荣国府里的人,她想了一想,猜测必然是东府那边的。 林之孝家的看见林黛玉进了门,也是愣了一会儿,随后满脸堆笑着向前行了礼问了好,说:“满府里老太太和老爷太太都挂念着姑娘,宝玉也整天念着。老爷特特地遣我来走一遭,看看姑娘在老家住的如何,可还习惯不习惯?” 黛玉避礼不受,道:“烦扰舅舅挂记着,住这边虽然没有姐姐妹妹一块玩儿,略冷清了一些,不过重孝期间,理应如此,也觉得静心下来。” 林之孝家的说:“我看姑娘,也比从前显得不一样了,看起来脸色好些,想来是苏州的水土养人。” 紫鹃在旁边接话道:“婶婶说的是,看我,跟着姑娘来到苏州,腰身都长了一圈儿。”一面说着,一面请林之孝家的和其他的媳妇婆子归座。 林之孝家的含笑坐了回去,道:“那是你们姑娘疼你,才放任得你长出一圈肉来,倘要是换一个人,保管使唤得你瘦的像猴儿似的。” 说话间,小丫头沛儿和清儿端了茶水过来,撤去了茶桌上的茶盏,另外摆了新盏子,倒上了新泡的茶水。黛玉开口问道:“不知道这几位婶娘怎么称呼,面生得紧,我在外祖家还没有见过。” 那几位婆子媳妇看林黛玉穿的朴素,发上的翡翠虽然是上好的水头,但是样子又小,有几个钱的人家都买得起,因此便不大看得上。她们到这里来,与林之孝家的不同,是受了贾珍的嘱咐,要从林家的绸缎铺子里赊借些最上等的锦缎做帐子、帷幔、桌垫、袱子等,另外还要些寻常纯色的锦缎,用来装扮园里的树木。 林之孝家的连忙说:“一见到姑娘,我欢喜得竟忘了介绍。”说着便站起来,指着那两个年轻的媳妇介绍:“这是宁国府赖二管家的儿媳妇和女儿。”又指着那年纪大的说:“这是赖二管家家的,另外两个是族中近支的媳妇子。” 这几人一一起身向林黛玉行礼。黛玉连忙侧身避开,回了半礼说:“我虽然住在外祖母家里几年,却从没有过东府去玩儿,因此也不大认得。” 赖二家的儿媳妇笑着说:“别说姑娘不认得我们,就是我们常年在各府走动的,也仅仅听说过老太太跟前住了一个天仙般的外孙女儿。虽说远远看见过一两回,到底认不出来。如果不是这回珍爷奉了命来苏州一带买料子,正巧遇上了林嫂子一行人,也不知道苏州府那间最大的绸缎铺子‘锦绣坊’,原来是主子家亲戚的产业。” 林黛玉垂下了眼帘,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重又将茶盏放了回去,笑着说道:“‘锦绣坊’不过是一个小铺面,哪里算得上什么正经铺子,也劳东府的珍大哥看在眼里。”说着,又问她们做什么用,买了多少料子了。 那赖二家的婆婆自以为林黛玉听了贾珍的名号,必然要掂量一二,再施加些压力,赊借一事就必然是肯的,于是抢过自家儿媳妇的话头,笑着说道:“林姑娘竟不知道?荣府的大小姐,也是姑娘的嫡亲表姐,如今封了贤德妃。眼下圣上体恤后宫,令各家按制盖省亲别院,便可把娘娘接回家里团聚,这也是自古从没有过的恩典。” 第二十八章 薛家闲话 林黛玉笑着点头:“我说呢,大姐姐平日在家里就是极出色的。如今封了皇妃,要回家省亲,舅舅和舅母想必都是极高兴的。” 林之孝家的笑着说道:“可不是呢,连我们这些下人都沾光儿。临来的时候,政老爷还把我家的叫去,赏了二十两银子,叮嘱了半天。赏银多少不论,难得的是这体面。” 那赖婆婆便趁机说道:“眼下各家都纷纷盖起了院子。京都吴贵妃她家,就花了上千万两银子,听说已经递折子去宫里请示省亲的日期了。这用的绸缎、绣件、屏风可都是大笔的生意。珍大爷前儿才下来,可巧听说林姑娘家正做着绸缎生意。按理说,这样大的买卖哪有不照顾自家人,倒把钱送给外人的道理?” 林黛玉含笑不答,拿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紫鹃,紫鹃会意,道:“依您老说,珍大爷原来要从林姑娘的铺子里买料子?这好办,回头吩咐一声,让买办上的人向铺里的掌柜说一声也就是了。” 赖婆子喜得眉开眼笑,只以为这事儿已经成了,连忙奉承道:“平时只听说王夫人有个姨侄女儿,是个敦厚大方极有主意的;今天见了林姑娘,且不说别的如何,单我看来,就连西府的琏二奶奶,怕也是赶不上姑娘的。” 赖婆子正说在兴头上,冷不丁一眼看到黛玉裙子上垂下来的一个玉玩意儿,明黄络子束着一颗整块玉挖成的镂空小球,里面颤巍巍地摇晃着一个金丝球。她愣了一愣,明白过来那是御赐的东西,心里震惊了一回,脸色也不如先前张狂了。 林黛玉暗暗惊奇,薛宝钗的美名此刻就已经传遍了东西两府了。但想一想也就明白了,有薛蟠在两府胡天海地的吃喝玩乐,又有王夫人、王熙凤两位势大权重,底下的人谁不乐意往他们跟前卖好呢? 这时赖婆子揣揣不安看了过来,林黛玉笑着点了点头。赖婆子喜不自胜,连闲话也顾不上再说几句,行了礼就带着媳妇、女儿和几个婆子一同出去了。林之孝家的本来是捎了贾政的手书一封带过来,看赖婆子带人走了,她把信送上,便也告辞离去。 林黛玉送到房门口,看她们走远了,向紫鹃说:“要说是亲戚买东西,铺子里也有这方面的规矩,怎么他们巴巴的遣几个管家婆子过来?” 紫鹃笑着说:“都说姑娘是聪慧的,怎么这个也不明白?雪雁你说说看她们来的是什么意思。” 雪雁接口道:“这些婆子最是可恶,说话都不肯好好的说,非要云里雾里地兜圈子,一定不肯说破。依我猜,他们打的主意,不是想要赊欠,就是希望白送给他们罢了!” 林黛玉点了点头,打发沛儿叫杉儿过来,让他想办法去打听打听贾府的人到苏州都干了些什么,去了哪些地方,都要买些什么。杉儿听命下去了,林黛玉带着紫鹃雪雁,自去找叶姨娘和砚娘说话。 到了晚上杉儿就回来了,一五一十地像林黛玉报告了打听来的消息: 贾珍等人到苏州后,管家赖二看了好几处的绸缎铺子,都没有商量好价钱,中间不知道是什么人告诉他“锦绣坊”是林家的产业。其他的人去了薛家在苏州的铺子,预定了一些古玩、摆件等东西;至于贾珍,他带着贾蔷整天在楚馆青楼和戏园子里晃悠,听说是要采买些小戏子,而且已经买了两个各有千秋的红牌在身边。 林黛玉听到“薛家”二字,不免暗暗留神,等杉儿说完了话,又问他:“薛家在苏州也有绸缎铺子吗?” 杉儿愣了一愣,道:“有的。先前他家的生意不景气,后来换了东家,人称‘蝌爷’的,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些洋里洋气的样子和东西,现在的生意倒是和咱们的铺子不相上下。” 林黛玉点了点头,让他下去休息。这时外面传报管家回来了,林黛玉知道若不是有事儿,管家应该去城外看书院的建造了,她连忙命人“快请进来”,又让雪雁泡茶。 管家林拙黑瘦了一圈,目光却十分明亮。叙礼之后,就在客座上坐下来,端起雪雁送上的茶水吹着连喝了几口,才搁下茶盏子说: “今天大小姐的外祖家的亲戚到铺子里来了,开了单子要买咱们家的绸缎。”他说着,就从袖筒里取出一张单子,紫鹃接过来递给了林黛玉。 黛玉接在手里看去,只见上面写着:金线妆花锦缎一百匹、百色团花锦缎一百匹、多罗尼五十匹、孔雀金线百织丝绒五十匹、黑金线羽纱五十匹、大红羽纱五十匹、霞影纱五十匹。素色锦缎各色都要五百匹,另要屏风绣件、刺绣帐幔、靠枕、袱子各样成品,都是每样几十件几百件地列着。 林黛玉一边看一边问管家:“这些东西,咱们铺子里有存货吗?” 掌柜的叹气道:“就算是全有,按照单子上一样样的配齐了,各处的库房、铺面也就搬空了。那些金线妆花锦缎、多罗尼、孔雀金线百织丝绒,都是有价无市的东西,一年也只出几十匹,咱们铺子还是看在老爷的面子上,独得了每年二十匹的份额。眼下如果都兑出去了,各处的铺子只能卖一些普通的料子,无疑会失去那些大客户。” 林黛玉点了点头,管家喝了口茶水,又说:“大小姐外祖家来的那买办上的人说,要先提走东西,年后再派人来结账。这样一来,只怕咱们的铺子要捉襟见肘,周转不开了。” 他没提那些买办的人说,已经得了林黛玉的许可,更说些什么等林黛玉与贾府亲上做亲,这盖园子的事儿就是他们自己的家事一类的混帐话。 林黛玉皱起了眉头。管家虽然没说,她也略微猜到那些人的气焰。凝神细想了一会儿,就把单子搁在了桌子上,说:“按铺子里现有的给他们配一些,不要影响了各处的生意。另外,告诉他们提货之前,需要先付一半的定金。” 生意上门,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不过嘛,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规矩。 管家舒了一口气。来的时候他就担心林黛玉年纪小,会吩咐他全力配合贾家人的要求,那对林家的生意就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此刻见她处理的理智冷静,心里的石头顿时落了地。 管家说道:“正是这个道理。明天一早我就吩咐伙计开库房,替他们配货。” 林黛玉舒展开眉头,转问起书院的建造情况来。 第二十九章 贾母讨英莲 有林河、林源督工,书院的一切进行的很顺利。林黛玉问了各处的收支情况,管家又把铺子、工匠过年的福利发放情况汇报了一番。 隔了一天,宁府的赖二就带了人去锦绣坊提货。管家亲自出面接待了他们,命伙计把单子取来,备好货的马车也赶了出来,在锦绣坊的后院里等着。管家带着赖二等人过去,对着单子一件件地校对: “贵府要的金线妆花锦缎、多罗尼,我们主子吩咐把苏州各处的铺子里的存货都挪过来,两样各有二十匹。孔雀金线百织的丝绒一共凑得了二十五匹。黑金线、大红的羽纱各五十匹,霞影纱八十匹。其他的各色锦缎,一样挪出了五十匹,都是上好的货。赖爷贵为国公府的管家,也知道这些珍贵料子每年产量稀少,我们锦绣坊本小利薄,能凑出这些,也是倾尽全力了。” 赖二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那赖婆子当日在他面前夸口,说林黛玉一口答应了下来,他本以为锦绣坊这边一定会想尽办法替他们办妥,谁知这些人只是中规中矩地办事,丝毫没有巴结贾府这些皇亲国戚的意思。 东西虽然还没有置备全,不过总胜过没有,赖二向林家的管家道了一句“辛苦”,就吩咐手底下的小厮去赶马车。管家满脸笑容,邀赖二去待客厅里喝茶。赖二盛情难却,只得吩咐小厮们先回,自己随着管家来到了客厅。 管家满面喜悦,吩咐丫环上最好的茶来。一个是挂着虚衔的国公府的管家,一个是曾掌重权的前巡盐御史府的管家,两位人精相会,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往了一番,都觉得对方不可小觑。那赖二本来也是一向骄奢狂傲惯了的,走到哪儿处处都有人给面子,此刻在林管家这里,不仅口舌上处处占不了上风,论主家背景、出身环境,也胜不了一筹,未免有些不甘心。就以料子为话头,言语上讽刺起来。 管家林拙本来就不是随意与人动性置气的脾气,他此刻处处压赖二一头,正是要引他往这上面说话。一见赖二上钩,管家的笑容愈加和煦起来:“我们主子自从知道了贵府的珍大爷要用铺子里的料子,立刻就说:‘凡是要用得着的,尽量都拿出来备着,就算影响了一些铺子的生意,也只好先顾着大表姐省亲的事儿要紧。’于是我等连夜就忙着各处调货。主子又说:‘外祖家既是盖园子,钱财上想必紧着,跟他们来拿货的人,也不必按平时的定价算,只收一半价钱做定金罢了,余下的尾款就算过个三年五年算,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赖管家,你说,我们家的主子年纪虽小,行事可是难得的周全,又大方,又懂得体谅亲戚的难处。” 赖二的脸顿时黑了一个色号,暗暗腹诽:“家里的死婆娘不是说,林家的小妞好哄得很,只要直接来提货就行,一看就是不懂得银钱是好东西的吗?这心思,比一个大人也不差分毫。” 他这边黑着脸在心里抱怨,管家却只管端着茶有滋有味的慢慢品味,不时地抬头扫赖二一眼,欣赏他脸色的变换。 腹诽归腹诽,他赖二身为宁府的大管家,身上也带着银票和钱庄的签子,当下问道:“一共需多少两银子?” 管家心中痛快,笑容愈发亲切,从袖子里掏出单子来,说:“金线妆花、百色团花这两样,一匹的进价就是二百两,多罗尼每匹进价三百两,孔雀金线百织丝绒每匹的进价也是三百两。黑金线羽纱每匹进价一百五十两,大红羽纱每匹一百两,霞影纱每匹八十两,其他锦缎按进价算,每匹三十两。” 说着,他吩咐伙计取来算盘,当着赖二的面算起来:“一共是五万八千四百两银子,一半的现银就是两万九千二百两,凑个整数,赖管家先付三万定金也就是了。可以回去禀告贵府的珍大爷,余款三五年内结清都可以。” 赖二的眉毛拧成了川子形。他们出来,也只预备了十万两作为资金。原本按照账上的算计也是够了,谁料贾珍一来就看上了两个青楼红牌,一人花了一万两银子赎了身回来。眼下光是布料才只备了不足三分之一,银子就要花去一半了,自然是万分的不舍。 可是林家的管家早已拿话等在这里,情理面子上一分不错,价格也是真的是照顾亲戚情面,这三万两的定金再舍不得,也不得不交出来。赖二苦着脸,取出钱庄的签子本儿,写了一张三万两银子的条子,又取出随身携带的印鉴和印泥,小心翼翼地盖上了印。只要拿着这张条子,去钱庄提钱就成了。 赖二若有所失地看着林家的管家满脸笑容地收下条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他告了别,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步子也像是在云里。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站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了。 还剩下那么多料子要去哪儿买好呢?赖二思索着,要到各大绸缎铺去买,凭他手里现在剩下的五万两不足的银子,无疑是杯水车薪,更别说还要添些古董摆件、屏障屏风之类的,还要采买学戏的女孩子。 他站在马车旁,正要上车,突然看见前方不远处一排十来间豪华的门脸儿,来去的人络绎不绝,进进出出,再看那牌子,赫然又是一家绸缎铺子。 “走,去那家看看。”赖二对赶车的小厮说。那小厮“哎”了一声,等赖二上车坐好,就一抖缰绳,往那边的绸缎铺子走去。 他到了门口,刚下车,突然间对面走过一个人来,看着倒是有些眼熟。 赖二还在努力辨认,对方却已经迎了上来,双手作揖道:“赖管家,近来可好?” 第三十章 王熙凤来访 赖二皱着眉头认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人是谁。只见此人也不恼,仍旧笑呵呵地拱手道:“二爷想必是贵人多忘事,倒忘了我了。去年贵兄家的少爷捐官,可还记得么?” 赖二才想起来,这是荣府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名叫冷子兴的,是个古董商。此人人脉广泛,贩夫走卒、达官贵人都交往了不知道有多少。此前因为赖大要替儿子买官,正是冷子兴牵的线。世代作家奴的,家里想要出个官儿,这么大的事情赖二也是尽力促成,就在那时见了冷子兴一回。 这一想起来,赖二连忙拱手道:“冷兄,好久不见。昔日为侄儿的事儿,多亏您伸手相助了。近来在哪儿发财呢?家里可还都好呢?” 冷子兴笑道:“我家的事儿,你大哥倒是清楚的。不过南北跑跑买卖,收几个古董瓷器,书画扇子,打发打发无聊罢了。二爷不在宁府管着大小事儿,怎么有闲暇到苏州来了?” 赖二一听这话,必要提到主子家里的荣耀,脸上也光彩起来了,向冷子兴说:“冷兄一向手眼通天的,怎么最近京里的事情倒不知道?” 冷子兴说:“我因夏天的时候,和京里的几个公子哥儿吃酒,不想得罪了一个纨绔。这厮最是小肚鸡肠,又不敢拿其他几人怎么着,就捏了个名头来查我的罪状。左右想来也是背晦了,不如躲出来清静清静,恰好在路上遇到了薛家的蝌二爷,就同他一道走走,今日才到的苏州。因此别人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自然京里和各处的书信往来都断了。” 赖二满心里已经是得意洋洋,当下便拈着下巴上的三寸短须,乐呵呵地说:“冷兄一躲出去,正巧躲过了京里的一桩大事件。当今的圣上是前古未有的明君,九月的时候颁了圣旨下来,凡是宫里嫔妃,有父兄在京里有恒产的,都可以按制修建园子,递折子上书请娘娘出宫相见。你说,这可不是一件天大的事儿吗?” 冷子兴“哎呦”一声,捶胸顿足地说:“何止是一桩天大的事儿,分明就是天大的生意,可恨我竟错过了。都怪那狭隘庶子,误了我的生意!” 赖二笑着说:“不急,生意还是有得做的。冷兄不在,那些铺子里的掌柜伙计看到有钱赚,还能偷懒不成?况且有姊妹在宫里有头有脸的,各家都要盖园子,如今才起的,也只有吴贵妃一家罢了。” 冷子兴说:“虽说如此,现在备货也是来不及了,真真是误了一大笔银子。”又问赖二:“话虽如此,方才我才过来,在城西那道胭脂街上冷不丁看到一个人的侧脸,极像二爷的主家。难不成府里也有喜事?” 赖二眯眼笑着说:“正是为这事儿来的。贵夫人的娘家岳母,原先跟着的可不是荣府那边的二太太吗?她生的大女儿,早早送进宫里去的,蒙圣眷恩宠,如今已经是贵妃的身份了。因此两府商量合力盖园子,接贵妃回家省亲。我和珍爷来到苏州,正是为了这事儿。” 冷子兴笑着说:“我说呢,原来是他们家。这可是难得一遇的盛事,二爷和大爷的身份,想必也要水涨船高了。” 赖二笑道:“不过是伺候人的奴才罢了,谈什么身份?只是出来七八天了,东西没买到三成,银子已经去掉一半儿了。” 冷子兴见他果真满面愁容,就问他:“两府家大业大,又正是鲜花着锦,烈火油烹的时候,怎么见得为这些许银子烦神?” 赖二先前的神色已经萎顿了两三分,听他一问,就苦笑道:“虽然说是家大业大,也只是外面看着好看,内里都亏空了。偏生我们那位爷又是个不管不顾的,十万两银子,他倒先拿了两万出去,只在先姑爷家的绸缎铺子里拿了一些货,眼下来差得远着呢!” 冷子兴笑道:“既然二爷为难,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知道成是不成。” 赖二说道:“冷兄若能给个主意,赖二必然会记着这份情,不管好主意坏主意,都先说吧!” 冷子兴笑着说:“那林家姑爷没了,让你们主子收养了他家的孤女,偌大的家产,什么样的急处难处救不了?再有,一时间没有现款的,我向你推荐一个人,只要跟他说了,价钱什么时候给,都好说。” 赖二听了冷子兴的前半截话,心里就冷了下来,暗想这姓冷的果真心冷手段狠,明目张胆的说出这番夺人家产的话来。再听到他说要推荐一个人,又忍不住寄了些许希望,问道:“冷兄推荐的是什么人?” 冷子兴说道:“这个人你们也都认识。昔日荣府王夫人的姐姐嫁给了薛家,这薛家太太有一名嫡子,名叫薛蟠,又有一个庶子,名叫薛蝌。眼下就是这蝌二爷管着各处的生意,他又正好在苏州,你看前面的铺子就是他家的,和你们主子又是亲戚。不管是赊些绸缎布匹,还是托买些珍奇摆件,让你们珍爷和他一说,差不多也就成了。” 赖二知道虽说薛家各处生意上的事情让薛蝌管着,大权还在薛蟠的手里,人称呆霸王的就是。细细一想,觉得这件事情大有可为,连忙谢过冷子兴,告辞回去找贾珍去了。 在下榻的客栈里,贾珍与赖二合计了一番,顿时觉得柳暗花明,先前没头苍蝇一样的迷惑都一扫而清了。当下就写了帖子,派小厮投递到薛蝌那里,没到晚上,薛蝌就找过来了,贾珍就在客栈里叫了一桌酒席,连赖二也充作陪客,三人喝酒吃菜,天南海北无拘无束地畅谈。薛蝌虽然是庶出,但是性情比薛蟠精明聪慧多了,因此也读了半肚子的书,有些许文气垫底,又走南闯北地见过世面,言谈未免就更加高阔起来,再谈到各地风土人情,青楼楚馆里的各色奇女子,让贾珍喜得直把薛蝌引为平生知己。幸得他还没忘记正事,几巡之后,酒酣耳热,言谈也都放开了的时候,就把自己的难处说了出来。 薛蝌早已知道嫡母带着嫡长兄的嫡妹去贾府住着,就是为了和贾家再攀一重亲。眼下贾府的大小姐成了贵妃,他们岂有放手的道理?当下也满口答应,只说去了信问过嫡母的兄长,这边就让人张罗着准备。 贾珍大喜,又吩咐客栈再打上等的好酒,再备一副席面送上来。于是与薛蝌推桌把盏,不多时就以兄弟相称,一直高谈阔论到四更天,才让客栈另备了一间房,各人倒头睡了。 第三十一章 商议 第二日薛蝌起来,听说贾珍还在醉中,就洗脸先走了,留了个小厮等他们起来好传话联系。 他回了自己的住处,立刻写信把在昨晚与贾珍的谈话一笔也不啰嗦地写了下来,叫一个小厮快马加鞭地送给住在荣国府里的薛蟠和薛姨妈。 从苏州到京都,即使快马加鞭不分昼夜地赶路,也得半个月有余才能到。薛姨妈接到信儿,已经是过年后的事情了。 贾珍等人得了薛蝌的帮助,连学习的女孩儿都一齐向看好了,只等年后出发,带回去交差。因此每天只在客栈或者青楼,虽不回京都去,却也逍遥畅快。 对于贾政等人来说,虽然钱财上紧张,然而园子不可不盖,元春不可不接来省亲,因此各处挪借一些,又向国库申借了一笔款子,把住在后街的仆役都挪出来,让工匠大兴土木地建筑起来。 这转眼就是过年时候了。贾府里早在老太太屋里摆下了年夜饭,贾母又让人去请寄住在梨香院的薛宝钗一家,薛姨妈一家婉言推辞了,贾母也只得作罢。于是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都入了席,贾赦、贾政、宝玉和贾琏贾环等人一席,迎春、惜春和探春都围着贾母坐着,邢、王两位夫人站在贾母两旁侍菜,凤姐儿也是不得闲。 贾母向她们说:“既是大过年的,你们也都不必辛苦,好生坐回去吃饭吧!就有我爱吃的一样什么,有丫头们伺候着也就完了。”三人听了,于是把手里的东西都交给鸳鸯等人,洗了手,自去入席了。 贾母看了看屋里坐着满满的人,说道:“今年你们也都辛苦了。咱们家的大丫头蒙圣上看重,成了贵妃,是大喜事一桩;又蒙圣上恩准省亲,更是咱们家难得的恩典。圣宠圣眷虽好,只是骨肉分离,也不知道娘娘在宫里,是怎么过年呢?” 其他人听了都还好些,只有贾政、王夫人、宝玉几人伤感起来。贾政老眼通红,半哽劝解贾母说:“娘娘在宫里,自有皇上和皇后娘娘照应,不必挂怀。况且明日就能进宫相见了,今天又是过年,不应伤感,正是开怀一回才好。” 王夫人忙着拿帕子擦眼睛,勉强笑着接口说:“往年娘娘在家时,四个姊妹一起也还热闹些。那时也是想不到今日的圣眷的。” 贾母听他们夫妻劝解,接过帕子拭泪说:“正是如此,我原是喜欢她们姊妹几个一块儿热热闹闹的。那几年娘娘进了宫,可巧林丫头来了,她又是个纤弱伶俐惹人疼的,因此还不觉得什么。今年林丫头偏又去了苏州不回来过年,当真就觉得冷清了许多。” 凤姐陪坐在王夫人身边,自然免不了陪着掉几滴泪,站起来向贾母道:“老太太想要热闹些也不难,现今薛姨妈一家不正在这住着吗?把薛大妹子请过来,一样的热闹。” 贾母已经擦了眼泪,听见凤姐这样说,就说:“不好,他们一家子过年,没必要拆的七零八落的。先头说要请她们一家子过来,大家一同过年,他们偏又不肯。这会儿巴巴的叫了宝丫头过来,显得咱们不近人情似的。” 凤姐听了,只得做罢,于是大家开席,正吃完了年夜饭,丫头婆子收拾残羹碗筷的时候,突然有门子急跑过来报告:元妃娘娘赏下过年的节礼,遣了宦官送过来,现在已经到门口了。众人连忙离座,那宦官走了进来,说:“娘娘吩咐,都请不必叙那些虚礼,身居宫里不便,不能陪祖母父母亲兄弟过年了。” 说着,跟在后面的几个小宦官连忙抬了东西送上来,那宦官就念礼单:玉如意、御制上贡的拐杖一根,是给贾母的,给邢、王二夫人是贡上的两匹衣料子并两串檀香佛珠,给王熙凤的是两匹衣料并一个香料荷包。贾赦、贾政各领了一方印石,给宝玉的是一册新书、御造的雪浪纸一匣,镇纸两个,外加如意小金锞子八个,另有一份给林黛玉的与宝玉相同。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的减去了镇纸,得了新书一册、雪浪纸一匣、如意小金锞子相同,也有薛宝钗的一份,却与三春相同。 那宦官既然送到了东西,略说了几句吉祥话就告辞回去了。贾母连忙命人取些钱来,给来送东西的太监喝茶,早有鸳鸯备下了银票和银锭子,听这话就连忙递到了贾母的手里。那太监先是推辞不受,听贾母再三说了才接过来,把银锭子分给了抬东西的几个小太监,自己袖了那张银票,又道了谢拜了年,才回去了。 这边,贾母吩咐道:“把宝丫头的那一份子派人给她送去,把林丫头的那一份好生收在我这儿,等她回来再给她。可怜见的,一个人在苏州,还不知道怎么过年呢?” 凤姐笑着说道:“先前老太太正念叨着娘娘,可巧娘娘就遣了人送东西来了。林丫头虽然远在苏州,这会儿想必也正挂念着老太太,年关一过,必然就要收拾启程来咱们家了。” 宝玉因为席间没有了林黛玉,他也正在心里痴想默念,恰巧元妃叫人送了东西来,他见里头有林黛玉的一份,又和自己的份子相同,就想着把林黛玉的那一份要过来,自己珍重收藏着,等她来了再送去,谁知贾母已经开了口,让鸳鸯收在她的屋里了。 转念一想,宝玉又觉得这样也好。暗想黛玉孤单一人,无父无母的,必然得众人多爱她一重,才可以稍微慰藉一些丧亲之痛。这般想着,不免又想到,以林黛玉的性子,遭逢这样大的磨难,又孤身远在苏州,还不知道是怎样的情景,因此长吁短叹,别人得了东西都喜气洋洋的,连贾母也暂时挥别了伤感情绪,唯独他一个人闷闷不乐。 不多会儿,薛姨妈那边得了元春派人赏下的东西,带着薛宝钗过来道谢,又说了一番话才回去。 这边宴席上,贾政等人在外厅另外摆了碟子茶酒,自去喝酒谈天去了。屋里边的桌子也撤下了,另外搬了一溜七八个小桌子来,上面满满地摆着点心、果子,各色蜜饯干果。一家子或者把酒谈天,或者吃着果子说笑话,热热闹闹地守岁去了。 (修改后)第十九、二十、二十一章 传旨 贾母见宝玉低头不语,心知也不好强迫他。只预备过后问一问王夫人罢了。袭人本来心惊胆战了两天,服侍宝玉也是战战兢兢的,见宝玉也不再提把她赶出去的话来,心里也慢慢地安定下来。宝玉的性情,袭人早已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天大的事儿,隔一夜也就忘了。虽然现在比以前服侍要小心了些,也不肯让房里的丫头轻视或者越过了她去,背了宝玉,隐隐地又拿出了未来宝姨娘的款儿。 这天忽然王夫人遣下来一个小丫头,找袭人过去说话。袭人吓了一跳,又想着以宝玉的性子,自然不会把自己房里的事情说给王夫人等人听,多半是王夫人有别的事情找她。于是先给了那小丫头十个大钱,哄她在门外先等着,转身来到宝玉的书桌边,捡那最近写过的一张字最多的藏在身上带着,这才匆匆地出了门,跟着小丫头往王夫人那里去。 袭人自是想不到,她选的那一张纸上,却是黛玉试写的那一篇八股文。当日黛玉不过给宝玉看了一遍,便信手撕了。宝玉记忆力出众,又深觉得撕了可惜,于是默下来,和自己平日写的东西混在了一起。谁知竟被袭人拿去邀宠了。 到了王夫人房里,王夫人一开口,果然是问的是宝玉最近的事情,袭人一路上早已打好了腹稿,于是便说了,随后又说:“宝玉近来比往日用功许多,可见太太平日的叮嘱起了作用,写了不少篇字。我虽然不懂,看他写的满纸黑黝黝的也觉得好看。” 说着,就把袖子里藏的那一页纸递了上去。王夫人也仅仅比袭人好上一些,大字识得一箩筐而已,拿在手里看了看,于是叫过金钏儿来:“给老爷送去瞧瞧。”她一听说宝玉最近用功了,就把之前打算问宝玉和房里的哪个丫头吵架的事儿忘了。又看袭人,只以为是她每天殷勤劝告,宝玉才开始用功的,不禁更觉得看她顺眼起来。 袭人在地下欲言又止,王夫人见她还有话说,就说道:“我的儿,难为你尽心劝他。要是还有什么事儿,只管说来。” 袭人连忙低着头说:“只是有一件事,宝玉如今爱读书了,我就想着,太太多劝他留在房里用功,少和姐姐妹妹们一起玩,旧日的毛病也就可以慢慢改过来了。”王夫人听了,觉得十分有道理,便说:“难为你想得周到。以后宝玉的房里有什么事儿,他和谁吵嘴了,你只管来告诉我。就是他不听你劝了,也只管来和我说。”说着,又让彩云去取两个银锞子来,赏了袭人,又叮嘱了她许多话,这才放她回去。 袭人得了赏,又见王夫人对她言听计从,心想只要再哄一哄宝玉,令他回心转意也就是了。因此觉得长出了一口闷气,回到房里,连晴雯的指桑骂槐也不计较,收起了赏银,还仍就到宝玉房里来服侍。 那边贾政得了王夫人送去的文章,一看是宝玉的字迹,再看文章,竟然是应制文章。他连忙捧到灯下,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只觉得虽然文笔还略显稚嫩,但文章中透出的风骨气韵已经是不凡,于是连连捋着胡子,只觉得贾家振兴有望,因此老怀欣慰,看宝玉就顺眼了许多。 到了正月二十一日,就是薛宝钗的生日了。王熙凤、王夫人与薛姨妈商量着,为薛宝钗在贾府里搭了一个小巧的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有昆腔(苏州昆山的昆曲,代表作有牡丹亭)也有弋腔(江西的,也叫高腔。最初以佛道故事为核心,下文西游记一戏就应该是弋阳腔的。)在贾府里摆了几席家宴酒席,贾府诸位女眷几席,薛家的一些女眷一两席,另外备些茶果点心。 这天一早,宝玉就来黛玉房里找她,恰巧黛玉和湘云正在准备祝贺宝钗生辰的礼物。宝玉笑道:“快些送去,吃了早饭就该开戏了,你们爱听哪一出?我好点。”黛玉笑着说道:“这会儿借着光算什么?你要是这样说,就特为我和云儿叫一班戏,我们俩只捡爱听的叫唱给我们听。” 宝玉笑着说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让他们也借着咱们的光。”黛玉不禁扑哧一笑。湘云忽然记起来,说道:“宝姐姐生日过后,再有一二十天就是林姐姐的生日,我却不能在这里住那么长时间。明儿就要回去,等林姐姐生日到了,别忘了接我过来,我也好给林姐姐过生日。”宝玉记下了。黛玉、湘云和宝玉带着翠缕、雪雁往宝钗那里去,把给宝钗的贺仪送了过去,又说了几句话,才往贾母那里去吃饭。饭后就去入席就座,一人面前都有一个戏折子,是为了方便点戏设下的。 戏台子就设在王夫人的院子里,贾母带着黛玉、湘云、宝玉和迎春、探春、惜春等人坐在一间厅堂里,对面是薛家在京都的女眷。薛家的女眷推让了一番,薛宝钗便先往贾母这儿来。因为是薛宝钗的生日,贾母便让她先点。宝钗推辞不过,依贾母往日的喜好点了一出《西游记》,接着是凤姐。凤姐知道贾母虽然喜欢热闹,但是更喜欢插科打诨之类的笑话,于是点了一出《刘二当衣》。随后让黛玉点,有薛宝钗、凤姐讨贾母欢心,黛玉于是点了一出《牡丹亭》作罢。贾母也是笑着点了点头,随后是宝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李纨等人。 那些小旦、小丑们各自急忙按戏扮上,一时间小戏台上忽然妖魔鬼怪一齐出来,忽然来了个小丑说笑逗唱,忽然有一对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贾母等人看得笑闹非常。一轮戏后,薛家的女眷又过来和贾家人客套几句,等上了酒席的时候才回去坐着。宝钗到薛家席上应酬了一番,又回到贾家的席上坐着。贾母便再让她点戏,薛宝钗于是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宝玉说道:“你只喜欢点这些戏?”薛宝钗说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黛玉忽然插口说道:“是一套《北点绛唇》吧?”宝钗不妨头被抢了话,只好点了点头,在贾母身边坐下了。宝玉因为离黛玉较近,便悄悄向她问道:“好妹妹,你也听过?不如跟我说说。”黛玉不动声色地悄声说道:“安静听戏吧,这出戏里的好处,你注意听就知道了。” 宝玉只得正襟危坐,也知道有外人在场,不好和众姊妹多说话的。果然不一会儿,那戏台子上就唱到了其中一支《寄生草》,黛玉悄悄拍了一下宝玉的手背,示意他细听唱词,只见台上唱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踏破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又沉浸在那唱腔韵律之中,且喜且叹。此时的贾府因为出了一位贵妃,正是富贵鼎盛,炙手可热的时候,薛宝钗本点这一出戏,为的是博宝玉另眼相看,既在自家亲戚面前有面子,又能让贾母、王夫人等人注意到自己。奈何被黛玉一句话就给岔开了,而且又看不出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番心思完全白费了。 酒席过后,王夫人等人又点了一回戏,桌子上的残羹剩菜都撤了下去,换上各色点心、果品,两家的女眷都并在了一排,众人接着看戏。贾母深爱那一个做小旦的和一个做小丑的,于是命人带进来,细看越觉得可爱可怜。于是问两个孩子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贾母命人拿些果子赏给她们,又另外赏了两吊钱。 凤姐儿看出那小旦的扮相与黛玉颇像,年岁也相当,只是当着外人的面却不好打趣的,于是抿着嘴笑不说话。这时那薛家人也有凑热闹,拿了赏钱要去打赏的。她们过来时,自然就把贾家的姑娘与薛家大姑娘比较,只见贾家并排坐着三位姑娘,都是极标志的,贴近老太君坐着的又有一个姑娘,年纪虽小,相貌却极为出众不俗。其中薛家一位媳妇才去打赏了小旦和小丑,细瞅了两眼,突然笑着说道:“我看着这小旦,活像老太君身边坐着的那位姑娘。” 贾母一听,顿时不悦起来,又不好这样落了客人的面子,其余人都是脸色不喜。凤姐儿本来因为外人在场,不好说笑的,哪曾想被这薛家人说了出来,只好出来打圆场:“想必这小旦是苏州人氏,是从林妹妹的家乡出来的。”贾母说道:“也是。她们苏州的女儿个个水灵,不比我们粗手笨脚的。”一边说着,一边担心黛玉的反应。她们素来知道黛玉是敏感又自尊心极强的,这样的羞辱旁人也受不了,何况是她?当下对薛家的好感就降下去了许多,连带薛宝钗、薛姨妈等也觉得气氛一冷。 宝玉、湘云等人知道黛玉脸皮薄,担心地连忙去看黛玉的反应,只见黛玉脸上一红,眼泪在眼中打转一圈,分明是受了大委屈,却又忍着泪珠儿,站起来向贾母行礼道:“我自小住在外祖母身边,却生的笨嘴笨舌,唱不来也演不来的,只恨不能效仿一回彩衣娱亲,令老太太开心一回。”凤姐儿连忙说道:“正是呢,可见老太太也心疼林妹妹。” 黛玉本来想着有外人在场,凤姐儿自然不会拿她再打趣儿,谁想到这薛家人却是不懂礼数的。尴尬难堪了一回,顾着大家礼数和贵族风仪,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出来把众人的脸面圆过去。她这边说完,只听老太太说道:“我这个外孙女儿从小在我身边养大。最最是招人疼的,又懂事、又孝顺,比亲孙女儿更和我贴心。” 众人连忙出声恭维,一齐把话题岔开了。贾母也不愿再多说话,只说是累了,于是薛家等人只好识相一一告辞。 薛家母女,薛宝钗与薛姨妈都难堪极了。好不容易费了两三年时间,才在贾家打下人情基础来,刚刚讨得贾母的欢心,却被自家的亲戚拆了台。薛姨妈连忙上前来,“心肝肉儿”地来哄林黛玉,意在老太太面前挽回些感情,只留着薛宝钗一人在那里送客。 黛玉既然已经在众人面前洗去了尖酸小气的恶名,这时候更不必再和这位薛姨妈计较了。在人前给了她面子,也就是给了王夫人面子,同样也是顾全了大家的面子。于是说“不妨事”“想来是无心的”,一面忍不住拿着帕子擦眼泪。薛姨妈只恨没有长出四张嘴,更觉得说不清了。转眼间众人都纷纷离去了,王夫人看着自家姊妹左右为难,想了想留了下来,拉着她去偏房喝茶。正说着宽慰的话儿,突然贾母所在的上房传下话来:宫里来人传旨了! 王夫人便匆忙带着薛姨妈、薛宝钗往贾母那里去。这一回来的是一个红衣大太监带着两个小太监,只听那大太监说道:“已故林如海的遗女是哪一个?”贾母、王熙凤等人连忙让出黛玉来,说道:“这就是了!” 林黛玉只得上前,重新行礼,只见那大太监展开圣旨,众人都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屏息静气,听那太监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巡盐御史林如海在任时克己奉公,于国家有功,特追封为文国公,林贾氏追封为国夫人。林如海之女,乳名黛玉者,孝心可嘉、且虽为闺阁弱女子,却有一番为国增才之心,深为皇后喜爱,特封为二品女官、绛珠县主,择日进宫谢恩。贾史氏、贾王氏抚养有功,各升一级,钦此!” 众人连忙拜谢,这边贾母便让人设香案,把圣旨请去供着。贾政便上前来和太监说话,那太监既是来宣布喜事,自然表现的分外随和,收了红包,又向贾政说道:“娘娘在宫里,也托老奴捎来口信,让政老爷不必拘着家里的姊妹们,省亲别院也不可荒废,让贵公子和众姊妹一同住进去读书。” (修改后)第二十二、二十三章 择居大观园 第二天送了湘云回去,贾琏等人开始着手找来工匠磨石镌字,镌刻《省亲赋》和当日姊妹几个所题的诗,园子里的小和尚、小道士正想发到各个庙上去住,凤姐儿也无心再替贾芹揽这桩差事,她和王夫人一面要应酬各家前来探望、慰问的女眷,一边连夜清点着家财。依那太监所说,总不过月底上头就要召见林黛玉了,到时候派了人下来核对林如海的遗产,如果还留着亏空没能填上,难保说不会引起宫里的震怒。 林黛玉近来不是在自己房里读书、写字,就是被王夫人叫去和那些来探视的人周旋。她想到从前迎春、探春等深居在府里不出门,最后一个被贾赦嫁给了白眼狼,一个被贾政送出去和亲,于是去贾母的上房商量: “我想着我年纪小,见人也有些胆怯,想和老祖宗讨个话儿,让二姐姐、三妹妹一起来帮着我应酬。四妹妹的年纪虽然小,但是性子又安静,也应该出来多见见世面。” 那些来探看林黛玉的都是些公侯家的女眷,有一些也带着自家的女儿过来。贾母想了想,向王夫人、凤姐说道:“可见我老糊涂了,竟是忘了这一层,迎春丫头也有十四岁了,也该让她出来应酬应酬,也让人知道咱们家不仅出了位娘娘、县主,还有三个顶好的姑娘。” 王夫人、凤姐儿都笑着称是。贾母看了看她们的表情,知道对这些并不上心,于是说道:“我也知道盖完了园子,账务上想必紧一些。我从我自己的嫁妆里拿出一些钱来,给她们姊妹打首饰。凤丫头回头去拿出几匹好缎子来,给你们几个妹妹裁些新衣服。”知道这是开始为三春的婚事考虑,王夫人、王熙凤哪有什么好说的,只好点头答应下来。 果然这一天,宫里就下来了两个老嬷嬷来教林黛玉宫里的规矩,贾母连忙请进了把她们请进自己的房里,一面让她们喝茶吃果子,一面向她们说道:“我这个外孙女的性子是个好的,又听话又孝顺,只是身子未免弱了一些。”宫里出来的嬷嬷都是人精,哪有听不出来这是心疼外孙女,怕她们给了苦头吃,于是都说道:“老太君放心,来的时候贵妃娘娘都叮嘱过了。在老太君跟前长大的孩子,哪有不好的?就是前两天,皇后娘娘还夸奖过您呢!”贾母听了,喜不自胜,仍旧招待她们喝茶吃果子,又让鸳鸯拿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递了过去。两位宫里来的嬷嬷客气了几句就装了起来,贾母便让鸳鸯送她们往黛玉的房里去。 林黛玉在房里,正和宝玉、迎春、探春还有惜春玩儿,忽然听见外面鸳鸯的声音说:“这两位是宫里来的嬷嬷,请林姑娘出来迎接。”黛玉、和宝玉、迎春、探春、惜春带着丫头们一齐迎出来,黛玉知道这些宫里出来的人不能得罪,于是上前行了礼,连忙往屋里让去,又令紫鹃、雪雁摆果子泡好茶来,那两位嬷嬷连忙推辞,说已经在贾母房里喝过茶了。黛玉只得做罢,听那嬷嬷说了几句话,约了每天学规矩的时间,王夫人那里就来人请两位嬷嬷过去,说是安排好了客房,而且王夫人要请她们过去说话。黛玉连忙令雪雁拿了两个荷包来,每一个里面都装了一颗金锞子。那两位嬷嬷接在手里,就随着彩云往王夫人那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黛玉就早早起来,紫鹃、雪雁服侍着黛玉穿衣梳洗,才吃过了早饭不久,两位嬷嬷就过来了。黛玉连忙起身相迎,互相见礼之后,邀进屋里说话。两位宫里来的嬷嬷把如何觐见、如何行礼、何时起身、何时就坐,见到宫里的皇后该怎么做,见到贵妃、妃子、皇子、公主该如何,都一一地仔细教导黛玉。林黛玉知道只要进宫这些都是用得着的,于是用心一样一样地学,两三天下来,各种礼仪和需要注意的东西都记住了。又跟着两位嬷嬷练习了两天,确保记的牢固,骤然遇到了人也不至于惊慌失措,那两位嬷嬷便告辞要回宫去。林黛玉盛情挽留,两位嬷嬷只是笑着说道:“郡主聪颖勤快,又是大家出身,老奴们再没什么好教的,今日回去了还要向皇后、贵妃娘娘复命,隔日在宫里还有相聚的时候。” 林黛玉见留不住二人,只得令紫鹃、雪雁再去拿了两张二十两的银票来。两位宫里的嬷嬷笑着推辞道:“教郡主这些礼仪,本就是老奴们分内的事情,府里的老太君又早已赏过了,怎敢再接郡主的赏赐?”黛玉笑着说道:“府里长辈的赏赐是她们的心意,我给嬷嬷们的喝茶钱是我的心意,怎么接不得?”两位嬷嬷只好笑着接了过来,黛玉带着紫鹃、雪雁又送这两位宫里的嬷嬷去了贾母那里。王夫人进来说宫里来接嬷嬷们的马车到了,于是送她们出了二门,贾琏他们送着这两位嬷嬷上了宫里的马车,才回来报信。 宝玉在屋里闷了几天,一听说宫里的嬷嬷走了,晚饭过后,有心来找林黛玉说话,又恐怕黛玉几天来跟着嬷嬷学规矩累坏了,该让她好好休息。犹豫了很久才悄悄地往黛玉房里来打听,恰巧紫鹃服侍上夜,雪雁正让小丫头们悄声收拾,各自去房里休息,看见了宝玉,就迎上前来。宝玉轻手轻脚地走进院子,悄声问雪雁:“林妹妹可曾睡下了?”雪雁点了点头,宝玉于是悄悄地走到窗前,隔着窗纱一看,屋里只留着一盏灯,紫鹃正悉悉索索地在外间炕上躺下,屋里面的大炕上放下了杏粉色的帐子,林黛玉裹着一幅杏绫子被睡的正香,他就悄悄地离开了窗子,叮嘱雪雁好生照看林妹妹,又告诫院子里的小丫头不准大声玩笑惊醒了林妹妹,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自己房里。 宝玉房里,袭人一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宝玉回来了,连忙快走几步赶在麝月前面开了门。此时仍旧是隆冬腊月天气,宝玉带着一身的寒气进屋,骤然被屋里的热气一蒸,情不自禁的打了两个喷嚏。屋里的晴雯、麝月、袭人、秋纹都慌了手脚,连忙叫人熬姜汤的熬姜汤,拿汤婆子的拿汤婆子。宝玉连忙说“不妨事”吩咐秋纹叫小丫头送热水进来,服侍他洗脸通头。 洗漱完毕,袭人就上来服侍宝玉脱衣服靴子,宝玉想着旧日和袭人之间的情意,忍不住说道:“放着吧,我自己来。”说着自己脱了外衫,又脱了靴子。袭人接过麝月端来的洗脚水,又来伸手替宝玉脱袜子,宝玉也自己脱了,向她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去睡了。”袭人站起身来,忍不住泪珠一串串地掉下来,背过身去低泣。宝玉心中不忍,又想到那一日她在薛宝钗面前说林黛玉的不是,终究无法释怀,于是洗了脚,让秋纹拿过帕子来擦干脚上的水,就躺到炕上睡了。 原本宝玉旁边是袭人上夜,说是上夜,其实就是暖床。这回她见宝玉仍旧不肯向从前一样待她,只得委委屈屈地睡到外间的炕上,一夜偷偷地垂泪。宝玉想着明天一早去黛玉那儿探视,也没有在意袭人的情绪,早早地合眼睡了。一夜无梦,等袭人还没醒来,他又悄悄地起来,让麝月、晴雯悄悄地服侍他穿好衣服,就往黛玉的房里去。 来到黛玉这边,只见两个老嬷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扫地,看见宝玉来了,连忙上前去说道:“林姑娘还没起呢!”宝玉挥了挥手说:“我知道了,我就过去看一看。”说着就往黛玉的房间去。到了门口,宝玉正要掀帘子,忽然帘子从里边掀开了。紫鹃穿好了衣服正要出门,不提防迎面来了个人,吓了一跳,“哎呦”一声往后退了一步,才看见是宝玉。 紫鹃问道:“宝二爷这么早过来干什么?”宝玉悄声说道:“来看林妹妹醒了没?”紫鹃点了点头,自去拿水来给林黛玉洗漱。宝玉掀了帘子进来,看见黛玉穿戴好了,一头青丝还没有梳起来,正倚着靠枕,拿着一本书歪在炕上读。 黛玉抬眼见宝玉来了,不禁说道:“这么早怎么又过来了?”宝玉笑着说:“来看看你,学了几天规矩可累坏了?”说着,就凑过来看黛玉手上拿着什么书。黛玉说:“不过是《闲情偶寄》。”宝玉就着黛玉手上的书页看了一段,见是写戏曲的书,就问:“往常也不见你喜欢看戏,如今怎么看起这些书来了?大早上的太阳还没出来,屋里又不亮堂,当心伤眼睛。” 黛玉便合了书说道:“不过是无事拿来打发打发时间。”说着,便唤紫鹃进来梳洗。宝玉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拿过黛玉刚才翻看的书来看,黛玉在镜子里看见他,就说道:“你先回去梳洗过了再来吧。咱们一处往老太太那里吃饭去。” 宝玉那天听到了袭人背后的言论,怎么不知道这是黛玉忌讳他屋里那些丫头们的口舌?他心里踟蹰了一会儿,只得回去洗漱。宝玉的房里,恰巧王夫人派了小丫头来叫他,袭人等已经醒了,正在那儿和王夫人房里的丫头说话:“一大早就出去了,想是去了林姑娘那儿。” 宝玉走到自己房子前面,恰巧听见了这句,顿时气得满脸通红。要是这句话传到王夫人那里,必然会让王夫人看轻黛玉,对袭人反而会觉得她忠心耿耿。当下宝玉冷笑着看了一眼袭人,向王夫人房里的丫头说道:“我早起不过是顺着园子散散步,袭人混说些胡话,别往外乱学。告诉母亲,我陪祖母吃了饭就过去。”那小丫头点头应了下来,自往王夫人那里回话。 袭人一听宝玉说她说的是胡话,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宝玉也不理她,径自掀帘子进屋,让麝月帮她洗漱梳头,整理好衣服。这时黛玉也梳洗好了,于是带着紫鹃来到宝玉这边,叫他一同往贾母那里去吃饭。黛玉过来。看见袭人的脸色不好,她知道袭人的性情是有些牛心左性的,别人劝她,她反而会觉得人家笑话她了,只好别过脸去不看袭人,等宝玉收拾好了,就一同往贾母那儿去。 到了贾母的上房,迎春、探春、惜春都在,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也都在,只有宝钗没来。贾母就让丫头去请宝钗:“让宝丫头过来,就说我要带几个姊妹去逛逛园子。”三春听了,都十分高兴。林黛玉仍旧在贾母旁边坐了,她身边是宝玉,随后就是迎春、探春和惜春和李纨。黛玉看王夫人、凤姐都是满脸倦容,知道她们是为了弥补亏空,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地到处折腾,心里觉得暗暗地出了一口气,仍旧笑着向贾母说话:“那天随着娘娘的銮驾,我们也都看了一回,只觉得各处有各处的好处,只是夜里虽然有灯照着,到底不如白天看得清楚。今天又托了老祖宗的福了。” 贾母听了自然欢喜,笑着说道:“颦丫头别光说巧话儿,那天太监来传旨可是捎了话儿来说,让你们姊妹几个和宝玉都住到园子里去一同读书,你可想好了是哪一处?”黛玉便笑着说道:“老祖宗有什么好的,总是偏向我,今天不如让二姐姐和三妹妹四妹妹先挑吧!等她们先选了,我再选也不迟。” 宝玉连忙说道:“老祖宗,我先替林妹妹看好了一处了。就是那座潇湘馆,除了林妹妹,别人也不配住那儿的。” 黛玉不禁红了耳朵,暗想宝玉这话虽说是捧了她,到底会让迎春、探春和惜春不自在,于是说道:“你别混说,我倒是替二姐姐看好了一处,那蘅芜苑高屋广厦,地方又大又别致,有那么多结了果子的奇花异草,连熏香都不用。二姐姐性子柔和,这房子的规格正好和她的性子互补。” (修改后)第二十四、二十五章 蘅芜苑之争 贾母笑着说道:“你倒是会挑,我也看那蘅芜苑是个好地方,本来打算让宝玉住进去的。”宝玉连忙说道:“老祖宗,我早就看好了怡红院那儿,离林妹妹近,又都是清幽的地方。”李纨笑着说道:“别的地方我也不和你们争,唯独那稻香村我十分喜欢,地方又大,兰哥儿也跑得开。” 探春便说:“蘅芜苑住二姐姐正适合,那秋掩书斋就归了我住吧。里面那么些藏书,刚好够我读几年。”贾母笑着说道:“听听,探丫头这是要考一个女状元回来呢!”王熙凤就算有许多烦心事,也禁不住笑了说道:“探丫头可是不平凡,我看呀,她未必肯去和宝玉抢那状元,做一个女夫子倒还使得。” 贾母便笑着说道:“凭他什么夫子状元的,多读些书眼界宽了,也省得被人糊弄。”凤姐说道:“正是呢,可恨我是个没福的,竟没能托生成老太太的孙女儿。要是我也识文断字的,外面账上的那些混账管家再也别想蒙我一个字儿的。” 贾母笑着说道:“你这泼猴儿本来就尖牙利嘴的,旁人都说不过你,你再识文断字的,还不得闹腾到天上去。” 说了大家都一齐笑,正在这时宝钗进来了,问道:“凤丫头又说了什么,惹老太太笑得这样开心?” 王熙凤听了,立刻说道:“正等着你呢!老祖宗说今天带大家去逛园子,姐妹几个都选了住处了。林妹妹选了潇湘馆,宝玉选了怡红院,薛大妹妹可有看好的地方?” 宝钗想了想就说:“我就选那一处蘅芜苑吧,地方又大又宽敞。”迎春便变了脸色。黛玉素来知道宝钗在人前都是一副为人着想的样子,就先在贾母面前夺了蘅芜苑给迎春,等宝钗谦虚完了,知道大家都选好了,她就只得另外再选。没想到这回她连推辞一句都没说,直接就要了蘅芜苑。 一时间气氛尴尬了起来,王熙凤连忙打圆场说道:“这处地方我看着好,连老祖宗和林妹妹也都喜欢。”她给迎春使了眼色。宝钗是客,大户人家里最重规矩,迎春只得站起来说道:“宝姐姐喜欢蘅芜苑,我就选缀锦楼吧,那里也好,离三妹妹也近。”贾母就说道:“那二丫头就住缀锦楼,宝丫头住蘅芜苑。四丫头你看好住哪儿吗?” 惜春起来说道:“我也是想选一处和二姐姐、三姐姐近的地方,蓼风轩那里就好。”贾母于是点头,又问王熙凤:“可都记下来了?” 王熙凤说道:“颦儿住潇湘馆、宝玉住怡红院、薛大妹妹住蘅芜苑,李大妹子住稻香村,二妹妹住缀锦楼,三妹妹住秋掩书斋、四妹妹住蓼风轩,再没有错的。” 贾母便笑着点头,王熙凤和邢、王两位夫人一同服侍贾母吃了饭,就连忙差遣婆子丫头一齐准备游园子要用的辇子,各处安排服侍的人,令厨下准备点心果子和茶酒,又让各处看园子的丫头小厮打扫各处,等几个姊妹搬进来,忙的是脚不沾地。 一时间备好了辇子,王熙凤就来请示贾母:“辇子准备好了,请示老祖宗,是坐辇子往园子里去,还是让抬辇子的婆子们跟着,老祖宗累了再坐?” 贾母想了想,说道:“坐辇子到园子门口,我再跟她们姊妹一起走着看去。”王熙凤应了下来,出来招手叫婆子们把辇子抬到上房门口。鸳鸯伏侍贾母上了辇子,贾母就说道:“林丫头身子弱,过来同我一处坐辇子过去。” 林黛玉和三春、宝玉、宝钗都站在一处,听了贾母的话就说道:“老祖宗,我和二姐姐三妹妹一处走走就很好。”贾母又看向宝钗,黛玉眼尖,抢在贾母开口之前就把惜春推到了辇子旁边,向贾母说道:“四妹妹的年纪小,走路久了容易累,老祖宗带着四妹妹坐辇子,岂不是一样解闷?” 贾母听了笑了一回,向惜春说道:“也罢,四丫头就过来陪我坐辇子,让你们林姐姐宝姐姐的都在后面跟着我们走。”惜春听了便笑嘻嘻地答应了,旁边侍候的婆子抱着她上了贾母的辇子,然后抬起辇子往大观园走去。 林黛玉、迎春、宝玉、薛宝钗各自带着一个丫头跟在辇子后面走着,迎春一向少言寡语的,刚才蘅芜苑又被宝钗抢去了,此刻心情郁郁,更是提不起说话的精神。黛玉就过来拉着她的手,有的没的说些闲话,倒和平常一样,也没有什么高人一等的脾气。宝玉只管跟在后面,一会儿问黛玉廊下的鹦鹉会说几句话了。一会儿问最近又看到什么有趣的书了,叽叽呱呱,总是不停。黛玉一边和迎春说话,一边应付着宝玉的呱噪,只有宝钗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落在后面,十分无味。 迎春到底不忍心冷落了宝钗,毕竟她是主人,宝钗又是客居,同黛玉说了会儿话,便招手来向宝钗说道:“过两天就是颦儿的生日了,宝姐姐可准备了东西送给寿星?”宝钗生日,各人都送去了了亲手绣的荷包、帕子等物,眼下再过十余天,就是一年一度的花朝节,也就是黛玉的生日。 宝钗听了便笑道:“她既是当了郡主,哪还在乎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东西?就是要送,也只得让她看上了什么就恭恭敬敬地送上来罢了!”她并不是大度,而是记恨自己生日那天,正是宫里来旨册封黛玉的时候,心里十分不爽滋味,借迎春一说,便顺嘴暗讽黛玉。 黛玉嗤笑一声,正想拿话堵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儿,于是激她道:“宝姐姐只管这么说,只怕要我真的看上了她家什么,还不心疼得跟我翻脸呀?”宝钗素来在人前充大方,想也不想便说道:“凭你要什么呢?一两个玩意儿还给得起!” 宝玉听在耳里,连忙向黛玉说道:“妹妹想要什么,只管和我说,不管是古玩字画、还是西洋的玩意儿都使得。” 林黛玉一听宝玉这句话,是唯恐她在宝钗的跟前落了面子,便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又向宝钗说道:“玩意儿我倒是不要,倒想向宝姐姐讨一个丫头。那年宝姐姐和姨妈过来的时候,从人贩子手里买的那个丫头,如今叫香菱的,听说姨妈分给了宝姐姐使唤,不知道可舍得送给我?”香菱现在的年纪,也不过十二三岁,还没有许给薛蟠做妾。 宝钗听了便说道:“这倒是难办。你不知道,这丫头是我哥哥看上的,在南边闹腾了一场买了回来,只怕是不好给你。” 林黛玉知道香菱不是那么好要来的,因此也不勉强,只抿嘴笑了一笑,倒让宝钗的脸上讪讪的。 贾母坐着的辇子,离林黛玉薛宝钗也不过十几步远,听见后面的姊妹们说的热闹,于是回头问道:“你们姊妹在说什么呢,说给我老婆子也听听。”黛玉还没答话,正听宝钗说道:“颦儿向我讨丫头使呢!”贾母就笑着说道:“林丫头屋里少人使唤,只管跟我说,跟凤辣子说都使得,怎么往你宝姐姐那里要人呢?” 黛玉笑着回话道:“宝姐姐说她家的东西,凭他是什么,任我看上了就给。我说看上了她家的丫头,她又舍不得了,这会儿还倒打一耙,往老祖宗面前告刁状呢!”这样一说,连迎春也笑了。贾母听了,知道是她们之间的玩笑话,就说道:“要说林丫头屋里,只有紫鹃和雪雁两个丫头顶用些,其他的都不成器。我记得宝玉房里有个丫头叫袭人的,听说是个好孩子,不如给了你林妹妹使唤吧。” 宝玉一听脸就涨得通红,林黛玉慌忙推辞道:“袭人是宝玉跟前的贴身大丫头,断没有跟我的道理。刚才和宝姐姐说笑而已,紫鹃和雪雁都是好的,我有她们两个也就够用的了。” 贾母听了便说道:“虽是这样说,要是有一个丫头有个头疼脑热的,到底人手不够。我记得先头有一个叫做晴什么的,模样又爽利,针线又好,不知道分给谁了,倒是可以把给你使唤。”宝玉听了便笑着说道:“老太太是说晴雯吧?也是在我房里,拨给林妹妹倒是不错,在我这儿,反而白浪费了这么个人。” 黛玉知道晴雯的性格虽然有些让人头痛,本性却是好的,和宝玉也没有什么暧昧的关系,最后更是无辜背了黑锅,于是便没有反对。贾母见她不推辞,就当她答应了过来,于是向一个婆子说道:“那就跟凤辣子说一声,把晴雯分给你林妹妹使唤,每月的月钱从我这儿出。” 那婆子听了话,便转身去找王熙凤说了,随后又去宝玉的院子里传话。晴雯在屋里听了,愣了半晌,问那婆子道:“是谁说的?”婆子说道:“是老太太说,林姑娘屋里的丫头不够使唤的,先前说了要把袭人给了她,后来又说让你过去。”晴雯问道:“宝二爷也在跟前么?”那婆子说道:“二爷也是赞同的。”晴雯不说话了,回到屋里闷闷地收拾东西。 那婆子本以为来传了一遭话,总该能得几个赏钱,谁想晴雯无精打采地自顾自去收拾东西了,只得没趣地回去当差。一时间贾母的辇子也到了园子门口,黛玉连忙过来扶老太太,李纨也到了,上来扶着贾母的另一边胳膊,贾母下了辇子,看了一回新刻的牌匾,又看了姊妹几个的题诗,赞叹了一回,就往园子里去。 迎面看到一座山挡住了去路,这就是那一天贾政带着宝玉走的小路的,另有一处大门是元春省亲时走的正门。这山上用镜面石镌刻上了“曲径通幽处”五个字,几个姊妹、或者扶着贾母前行,或者相携着往前漫步。两旁的树木仍旧是省亲那时候的打扮,扎着彩纱绸缎,通草灯花,偶有几株耐寒的松柏,苍翠的灌木点缀其中,也十分好看。贾母走到一株树前,看那树枝上已经冒出了一点嫩芽,就笑着向李纨说道:“也该遣人去和凤辣子说说,把这些树上扎得东西都拆掉,不然今年春天没有好花儿看。” 李纨答应了下来。一时沿着石子甬道往前走去,走过雕栏画廊,上了石桥,迎面就是沁芳亭。李纨请示贾母:“老太太可要在这里歇歇脚,让后面服侍的婆子送茶来?”贾母站在亭子上四面眺望的一番,耳听泉水叮咚,眼望山树苍翠,向黛玉等人说道:“不用歇着,咱们往前面继续走,玩累了就往宝玉的怡红院歇脚去。” 众人都一齐笑。李纨又来扶贾母往前走去,鸳鸯了上来接手黛玉,扶着贾母往前面走。黛玉就去牵了惜春的手,和迎春、探春一起边走边赞赏着周围的景物,薛宝钗和宝玉两人落在了后面。黛玉想到,如果冷落了薛宝钗,她必然事后要使些手段,要么笼络人,要么排挤人,不如让她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是了,于是拉了拉迎春的衣袖。迎春见此,知道黛玉是让她招呼薛宝钗,虽然心里十分不乐意,但也知道若是贾母看到宝钗冷落了,少不得要安慰她,还要斥责几个姊妹,于是停下来等宝钗,探春、黛玉和惜春一处走着,宝玉便又赶上前去,和黛玉、惜春、探春一处说话。 宝钗此时还不知道她抢了贾母答应给迎春的蘅芜苑,见迎春等她,脸上带了几分笑走上来同迎春一处说话。宝钗素来高傲,和迎春说了几句丫头、婆子什么的闲话,言辞间隐隐约约就拿出来高人一等的架势。迎春听在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又听她说些早年和薛姨妈、薛蟠在路上的一些见闻,才略感兴趣地附和着说了几句。两人本就不十分合得来,如今有了嫌隙,更加客套了。迎春索性自顾自地赏景,偶尔提点宝钗主意脚下的苔藓,就算全了待客之礼了。 (修改后) 第二十六、二十七章 赏景大观园 过了石桥往前迤逦不多远,又见一座亭子,几块山石垒成的假山,有扎着通草粘着缎子假花的桃树,往西就是议事厅,当日太监们歇脚的地方。 众人听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唱戏的声音:“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桓……”贾母凝神细听了一回,说道:“这想必就是家里的那一班小戏子在练曲子吧?” 李纨说道:“正是呢,再往西那隐隐露出来几棱檐角的就是梨香院,原来给薛姨妈和薛大妹妹住下的,现在划给了那帮小戏子住着。” 贾母点了点头,再往前走,一带粉墙映入眼帘,更有竹叶的萧萧声音飒飒地传进耳朵里。 李纨笑着说:“这就是林妹妹选的潇湘馆了。宝玉曾题‘有凤来仪’四字,没想到林妹妹就得了册封,成了郡主。” 贾母笑着说道:“林丫头虽然单薄了一些,倒是个有后福的。” 鸳鸯在旁边笑着说道:“有老太太疼着,任谁说林姑娘福气不多,我也是不信的。可不是老太太的福气庇护了林姑娘,林姑娘又为老太太挣来了面子。”贾母笑着点头。 贾母领头进了潇湘馆,看了石阶旁的活水,回廊屋舍,回头向众人说道:“这地方好,等夏天热了,我也来和林丫头挤在一处乘凉。” 众人都一齐笑。贾母又走进去看了屋里的摆设,说道:“我年轻时也是会收拾屋子的,这屋子我看着好是好,就只是太素净了些。回头让凤丫头送来些女儿家屋里的陈设,这绿窗纱也要换一换,让凤丫头去库房里另外找一匹纱出来看看。” 李纨笑着应了下来。黛玉说道:“老祖宗,陈设很不必麻烦凤儿送过来,我打南边来,带着许多东西,如今都还搁在箱子里锁着呢!” 贾母听了便笑着点头说道:“我倒是忘了,先头你母亲出嫁时,一件件一样样哪个不是我亲手挑的?比库房里收的那些要好,你看着拿出来摆吧。” 黛玉笑着应了下来,贾母又带着众人往后院看了一回,吩咐看园子的婆子说:“把这大梨树上的假花灯笼都摘了,小心别碰伤了花骨朵儿,二月好有花看,等到中伏天也有梨子吃。” 那婆子连忙听令,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摘树上的缎子假花去了。 李纨等人又扶着贾母出了潇湘馆的后院,上了翠烟桥,歇在滴翠亭里看了一回风景,贾母看到左边不远处有一带蔷薇篱笆,粘着各色假花,掩映着一个精致的院落,于是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李纨笑着说道:“那可不就是宝兄弟的怡红院?” 贾母笑着说道:“该让两个玉儿换一换房子住才合适。” 众人一齐掩唇而笑,唯有宝玉的脸涨得通红。贾母又往左边指道:“那一处房子是个什么名堂?” 宝玉连忙说道:“是三妹妹的秋掩书斋。”贾母喜道:“我看着也不错,又大方,有宽敞。”探春连忙上来见礼。 几处屋舍,不独是四通八达的直来直往,总要穿桥过亭,有花篱花墙掩映,有假山怪石遮挡。 贾母正贪看周围的景色,突然见一座青山脚下隐隐露出了一带黄泥墙来,还隐约听见鸡鸣,不禁说道:“倒是个有趣的好住处,我年轻时也常想,等到老了住一回农家小院,也试试自己种菜养鸡的乐趣。” 李纨笑着说道:“那里是我选中的,老祖宗偏也想跟我抢。好说里面的房子多着呢,老祖宗愿意来住,种菜养鸡的,我和兰哥儿也能跟着沾光。” 贾母也绷不住笑了,回头向黛玉、宝钗等人说道:“你看你们这大嫂子,我不过就这么说一回,她就放胆子让我去帮她养鸡了。” 众人逗笑了一回,再往怡红院去,迎面过来了一个小丫头,打扮得十分利落,见了贾母等人来了也不躲避,反而大大方方地过来见礼。 贾母便笑着说道:“这是个好丫头!不怕人的。” 黛玉知道这就是小红。 于是笑着说道:“老祖宗,这个丫头在宝玉这儿,断然是屈才了的,不如赏给我留着跑腿吧。怡红院这里,把潇湘馆的婆子问一问,挑一个会打理花木的拿来换可使得?” 贾母笑着说道:“你这丫头,今天怎么净跟着后面讨人了?我看园子里还有多少好丫头,都叫来敞开了让你挑可好?省得你都惦记到你薛大姐姐家里去了。” 黛玉笑着说道:“薛姐姐那里可不是我胡乱惦记的,我恍惚听说薛家姐姐买的那个丫头大约也是个苏州人,又听人家说她的模样长相,想起父母亲都在时,回苏州祭祖的时候的一个乳名叫英莲的玩伴来。” “她家也只她一个女儿跟我同岁,眉间有一点胭脂痣的。前两年回苏州,也曾经拜托人寻到她家,谁想那人回报说她五岁那年元宵就被人拐走了,后来家里又失了火,连父母家人一概不知下落了。” 贾母听了,擦了擦眼睛说道:“真是个可怜的。我素来也听不得这些家人离散的故事。那英莲要真是你薛姨妈买来的小丫头,也不怨你不心疼讨要她。” 黛玉便笑着说道:“正是呢。我才说宝姐姐大方,谁曾想她翻脸就不肯舍给我了。要说怕我不肯给那几个身契银子,左右有老祖宗在呢,还能跑的了么?” 李纨等人也不禁笑了,薛宝钗说道:“要说我把她舍给你也是肯的,只是不知道你可愿意当我的嫂嫂?” 黛玉听了,就知道薛宝钗说的是薛蟠那个呆霸王,不禁红了眼睛向贾母说道:“老祖宗你看,才说小丫头的事儿,宝姐姐就这样欺我,我纵使没了爹娘护着,难道还不容许外祖母做主?” 说着不禁滚滚落下泪来。又想到前世薛宝钗母女为了抢夺贾家这一门亲事,不但先哄住众人,后来又住进潇湘馆,还屡屡说要将她嫁给薛蟠,实在是欺人至极,不禁悲从中来,反身伏在贾母的怀里痛哭。 贾母连忙哄着,一面给黛玉拍背,一面说道:“左右有我给你做主呢,任谁也别想欺负你。姑爷临去之前把你托付过来,就是仰仗着你舅舅舅母都是好的,又有我能够照拂你几天。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命根子似的,又只留下你这么一个命根子,不疼你疼谁!”说着想起贾敏在世时的光景,不禁也触动心绪,老泪横流。 李纨一见贾母也哭了,顿时慌了手脚说道:“这还了得?林姑娘哭也就罢了,她是小孩子家面皮薄,原本就受不得这些笑话,老祖宗怎么也跟着哭起来了?偏生那能劝住的凤辣子又不在。” 底下的婆子有机灵的,连忙往园子外面跑去找王熙凤了,李纨又只得打起千万层小心谨慎,上来劝贾母和林黛玉。 再有宝玉、迎春等人,都围绕在一旁着急,只有宝钗冷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一时间王熙凤脚底生风地来了,贾母和黛玉各自由李纨和紫鹃服侍着,正在用帕子擦拭脸上的泪痕。 王熙凤过来,看着一老一小红着眼睛,一拍手说道:“我才听着老祖宗和林丫头哭了,难道是为了争果子吃争恼了不成?” 林黛玉不禁破涕为笑了,只扶着紫鹃的胳膊说道:“偏生她爱歪派人。” 贾母也禁不住笑了:“好你个猴儿,连我也敢浑说了,仔细你的皮紧!” 王熙凤笑着说道:“这就好了,为了老祖宗开心,我就是上刀山下油锅都使得,豁出去这面皮也不管了。” 贾母笑着说道:“你这整日的在忙些什么呢?逛园子都不来。” 王熙凤笑着说道:“娘娘省亲过了,园子里各处都要派人收拾,那些古董、字画、屏风都要收拾,各处回礼都要送去,还有许多账目上的事儿,好多着呢!” 贾母便说道:“你去忙吧,我这儿有你纨大嫂子在,不用你跟着。” 王熙凤便笑着说道:“老祖宗赶我去,我少不得再去和那些贫嘴婆子打交道,就只是这边大嫂子要多看着点,可别让老祖宗在和姑娘们争果子争茶吃的争恼了才是。” 一时间迎春等人都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贾母笑着说道:“你自去吧!越说你越发上脸了!” 王熙凤笑着说道:“知道是老祖宗疼我,我才敢这样说为逗老祖宗开怀的,不然是万万不敢混说的。” 众人都笑道:“就她伶牙俐齿,惯会讨好卖乖的。”王熙凤一面说,一面要走,黛玉叫住她说道:“二嫂嫂,晚间我让紫鹃去你那里一趟可使得?” 王熙凤心念一转,知道是为了林如海遗产的事儿,倘若黛玉拿出单子来,两方在一处商量,那就比她一个人又查账又填亏空的容易多了。 饶是最近忙的神疲力竭,此刻也不禁带上了几分真心的笑意说道:“晚上往我那儿去倒是不甚方便,等老祖宗逛完了园子,我寻空往你屋里去说话吧。” 黛玉点了点头,看着一脸疲惫连遮掩都遮不住的王熙凤,心里到底有些不忍心,于是又赶上去两步,嘱咐跟在王熙凤后面的丰儿说道: “好生照顾你家奶奶,点心茶水什么的,也时常提点你平姑娘,让小厨房给你们奶奶做些滋补的东西,不要偷懒怠慢了。” 众人都不禁笑了,只听王熙凤又回头笑着说道:“我今儿也借了老祖宗的光,颦丫头也关心起我来了。”林黛玉红了脸,啐道:“好好走你的路吧!” 王熙凤一边笑着答应,一边一阵风似的走远了。 贾母看在眼里,又吩咐李纨道:“我看凤丫头最近也是累了,看那脸儿都瘦了,该让厨房每天炖几盏燕窝,给凤丫头送一盏,给林丫头屋里也送一盏。” 林黛玉说道:“我年纪小,倒用不着吃那些,两盏都给了凤儿吧!” 贾母便说道:“你这丫头,才说你明白就又糊涂了。那燕窝虽说是好东西,毕竟不能当饭吃。吃一盏倒好,吃两盏就糟蹋了。” 黛玉笑着说:“那就赏给大嫂子吃吧,难为她服侍了老祖宗半天,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李纨也不禁笑了说道:“凤丫头累的那般模样,也不怨老祖宗疼她。为了老祖宗也疼我,赏我两碗燕窝吃,我如今可要更好生服侍老祖宗,才算那燕窝不会白瞎了。” 众人笑了一回,又往前看了秋爽斋、蘅芜苑,往前不远处忽然见一座小楼依山旁水,贾母说道:“这个绣楼倒也别致。” 迎春便上来说道:“这里是缀锦楼了,这一带靠近水的地方是紫菱洲。对面是藕香榭,过了桥就是四妹妹的住处。” 贾母点了点头说道:“你们两个住这里也使得。”说着又向李纨说道:“等你们姊妹择好了日子搬进园子来,记得提醒我,我来替二丫头布置房子。我年轻的时候也爱收拾的,箱子里头摆着好多以前的东西,虽然是老物件,那可都是好东西,等我替二丫头把房子收拾好了,包管你们都喜欢。” 众人说了一回,忽然王熙凤遣人来问午饭:“是在园子里的摆下吃饭,还是仍旧回屋里吃?” 贾母说道:“园子里都还没收拾好,往这里劳师动众的吃什么饭?还都到我那屋里吃饭去。”那人应了下来,连忙回去传话。 李纨连忙叫婆子们把辇子抬过来,和鸳鸯一左一右扶着贾母上了辇子,叮嘱婆子们注意脚下的苔藓,不要走滑了,直送贾母进了上房,才各自回屋里去洗漱换衣服,再往贾母那里去吃饭。 薛宝钗闷闷不乐地回去换衣服。薛姨妈看她脸色不好,少不得过来劝她:“往常见你从老太太那里回来,都是高高兴兴的,今天怎么不高兴了,难道是那老货给你脸色看了不成?有什么事,你不好说的,我往你姨母那儿说去,一定不叫委屈了你。” 薛宝钗扒拉着衣服,一边挑挑拣拣一边说道:“好没趣的,还往那边凑干什么!” (修改后)第二十八、二十九章 英莲 薛姨妈说道:“你且说是遇了什么事儿,就算她们家那宝贝蛋惹恼了你,妈也能替你出头。”薛宝钗听了,把手上的衣服往炕上一撂,说道:“他惹我做什么?我恼他做什么?整日里往别人眼前凑,上上下下的又都捧着那一个,我往上去贴她们干什么?谁都能拿着取笑,偏生我不能?” 薛姨妈一听,就知道薛宝钗的心病是在林黛玉身上,于是劝道:“哎呦,我说是为了哪一桩子事,平日里你那么稳重,今天怎么浮躁起来了?那个毛丫头算得什么事儿?她爹娘要是还活着一个,我也只好劝你熄了这份心思,咱们怎么争也争不来的。” “就算她们林家人都死绝了,有那老太太护着,我们又能争得过吗?他们家有什么好,也值得咱们去争去抢的?”薛宝钗坐在炕上说道。 薛姨妈笑着说道:“有个贵妃还不好呢?你也知道我们家里的底细,虽说你哥哥靠着老一辈的人脉领了个皇商,可毕竟不是个成器的,要不是依托着这家,有几个肯卖你哥哥面子?等那贵妃再生了皇子,往后泼天的富贵也就是一抬手的事儿,只有你想不到的。” 薛宝钗听了,到底心里还有些不舒服。薛姨妈察言观色,又劝道:“林家那丫头才不过十二岁,你还比她大呢,难道斗不过她去?连我也知道,人前你处处让着些,让人觉得你大方稳重,觉得她小性子多,往后你再给她些气受,别人看见了也只当她自寻烦恼,到时候圆的扁的,还不任你揉搓?这道理我素日常常教你的,如今怎么沉不住气来了?” 薛宝钗便说道:“但如今她得了宫里的青眼,有了册封,我怎么比的?”薛姨妈说道:“只要你在老太太、你姨妈面前得了好,你姨妈往娘娘那儿一说,另给她指一个人家,这有什么难的?” 宝钗听了,不禁洞开心臆,双眼也亮了起来。薛姨妈问道:“今天到底是为的什么事儿,可得跟我好好说道说道。” 宝钗就把林黛玉向她讨要香菱的事儿说了。薛姨妈思索了半晌,说道:“这有什么为难的?我先头也觉得你哥哥一碰见这丫头就着了魔,惹上了人命官司,可见不是个吉利的,就是给了她,再买一个给你哥哥也就是了。”薛宝钗说道:“到底哥哥回来,听说妈把香菱送了人,只怕要闹一场。” 薛姨妈说道:“要闹凭他闹去,我只说让他拿银子去捡那瞧得上的买一个回来,难道他还跟我闹不成?有吃的,他还惦记吃不着的?”说着便吩咐莺儿:“去帮香菱收拾东西,让她跟着姑娘去,告诉她往后就服侍府里的林姑娘了,可别给我丢脸。”莺儿听了令就出去了,薛姨妈又从匣子里找出来香菱的身契,宝钗换好了衣服,拿着身契走出来,香菱已经背着一个小包裹在台阶下等着了。 宝钗打量了她几眼,说道:“跟我来吧!”带她往贾母那边的上房去。 到了贾母所在的上房,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都已经到了,宝玉还在屋里和晴雯依依话别:“到了林妹妹那儿,可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意使小性子。林妹妹待跟前的人都是好的,紫鹃也和你素来相处得好,吃穿上面一定要多顾惜身体,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由着性子来……” 晴雯爱搭不理的听着,秋纹在一旁早已听了半天,忍不住说道:“不就是去林姑娘那儿吗?也值得这样念念叨叨的,要是不放心,只管一天几十遍地跑去看看,再不然,让林姑娘天天地派她过来不就成了?”一席话止住了宝玉的唠叨,连晴雯都忍不住笑了,那边袭人、麝月拿了衣服来说道:“老太太那边该摆饭了,换了衣服快点过去吧!”宝玉无奈,只得连忙更衣出去。 这边上房里,宝钗带着香菱走到门口,脸上已带了笑容,她看到黛玉,走过去笑嘻嘻地向她的腮上一拧,说道:“这般不害臊的,掉了一箩筐的眼泪来赚我们家的丫头,怎么不见你做我们家里人?”黛玉脸上觉得痛,又听她说话难听,正要反驳,忽然看见门外台阶下站着一个正在留头的小丫头,眉心一点胭脂痣,衬得肤白如雪,眼若点漆,分外喜人。 黛玉知道这就是香菱,也就是甄士隐的女儿英莲,不想薛宝钗回去一趟竟然改了主意,真的把她送了过来。黛玉一时忘了脸颊被宝钗拧疼了,正要过去和香菱说话,宝钗却又拦住说道:“且先别急,如今我连身契一并都赏给你了,你要怎么谢我?” 贾母等人也看到了门口的香菱,李纨等人都说道:“好标致的小丫头,难怪颦儿要讨过来。”言下之意自是薛蟠那个混帐呆霸王配不上她。 贾母看着香菱的伶俐小模样,更觉得十分喜爱,这时见宝钗拿了身契出来,正向黛玉讨要谢礼,就向她说道:“宝丫头,把身契拿来给我看看。” 宝钗只得走到贾母旁边,把身契递了上去,贾母看那身契上写着“双方情愿,作价二十两纹银”等字,向鸳鸯说道:“去匣子里拿五十两银子出来封好,着人给薛姨妈送去。把箱子里的一个红珊瑚的珠串儿拿出来,送给宝丫头戴。” 宝钗连忙推辞,贾母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们家不缺这几两银子,多的少的,都算我一片心意。”宝钗只好接了红珊瑚珠串,当着贾母的面戴在了手上,贾母夸奖了一回,又说道:“该把里面一个翡翠绿的镯子顺手拿给林丫头戴的,白搁在箱子里占地方。” 鸳鸯笑着说道:“好多着呢,越性老太太把今天到场的都赏一遍吧。什么赤金的、玛瑙的、珍珠的、玉石的,红麝、绿翡、珊瑚、点翠,都只管拿出来,省得白搁在箱子里糟蹋了。” 鸳鸯说着,故意从装银子的箱子里捡那五两一个的银锭儿拿了十个出来,满满地放在小托盘里,又用一方红绫蒙上,对那送银子去的婆子说:“过去看到薛家姨妈,就说我们今天都沾了她的光,老太太破天荒地大方了一回,人人都得了赏了!” 众人都忍不住大笑,贾母笑着说道:“欠捶了的小蹄子,我才说了一句,不想着帮我混过去,越性拿我的东西充大方了!那些金的玉的玛瑙的,搁在箱子里会霉了还是蛀了,怎见得就是糟蹋了?” 鸳鸯笑着说道:“我打量着这满屋子哪一个老太太不疼爱的,一看都是老太太眼前的红人,恰巧逮了个空子,可不得趁机讨好一回?明明是老太太本来的心意,我帮着说出来,这会儿倒怪起我来了。”贾母笑着说道:“不怪你怪谁?你不知道三国时有个杨修,惯会揣摩曹操的命令,事事都要越在前头,结果连命都丢了?” 鸳鸯笑着说道:“我岂不知道这个?原是老太太疼爱孙女们,我才敢说的,不然借我个胆子,也不敢在老虎嘴边拔毛。”贾母笑了一回,又亲自向箱子里拿出一对赤金镯子、一个红麝手串,一个珍珠手串,向三春说道:“你们宝姐姐和林妹妹都有了,这三样是你们的。” 迎春、探春、惜春依次走过来,迎春得了赤金镯子,探春得了红麝手串,惜春得了珍珠手串。黛玉早已接了一个碧绿通透的翡翠镯子在手里,贾母又从箱子里拿出两只金钗,一支给了李纨,另一支门外候着的婆子给王熙凤送去。 贾母又说道:“过几天林丫头的生日,又是金钗之年,倒也该找个好钗子来给她戴的。”李纨笑着说道:“只怕到时候宫里要赏东西下来的。” 贾母笑了一笑说道:“我竟是忘了,任凭宫里赏下来什么,难道不许我这老家伙给外孙添妆?”说着重新开了一个小匣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点翠缧珠金丝凤钗,向众人说道:“这原是我幼年时候,宫里的太后赏下的,正好给林丫头生日用。” 众人都赞叹了一回,贾母便命令鸳鸯另外取一个沉香木小匣子装着搁起来,过几日到了花朝节给林黛玉。 宝钗悄悄垂下袖子,笼住了手上的红珊瑚串儿,脸色有些不好起来。她平白送来一个丫头,才得了个珊瑚手串,那些银子也只当是香菱的身契银子外加这两年的花费,老太太的账倒是算的门儿清。可这会儿连黛玉也得了赏,迎春、探春、惜春包括李纨和王熙凤都有东西,这算怎么回事儿? 明明是她大方得体,林黛玉使小性子胡缠,众人该抬举她才是,怎么人人都从中得了东西?宝钗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回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这种转变。 早几年的时候,林黛玉明明早已被她暗地里笼络了众人,排挤到只能靠哭哭啼啼来换取别人让着她的份儿,怎么现在她反而成了边缘人物,林黛玉却又重新得宠了呢! 她这边正在胡思乱想,门外早已过来一个人,先到贾母面前行礼,然后笑着说道:“我看见门口站着那小丫头,不是宝姐姐家的香菱吗?怎么背着包裹在台阶底下?” 贾母笑着说道:“那是你薛大姐姐送来给林丫头的,你不说我都忘了这孩子还在那儿站着呢!”贾母说着,就向香菱招手说道:“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瞧瞧!” 香菱正在台阶底下犯嘀咕,一听屋里叫她,就伶伶俐俐地走了进来,趴在地上给贾母磕了个头。旁边的鸳鸯扶她起来,贾母拉在身边看了一回,向林黛玉说道: “你看看,可是你从前认得的那一个?” 林黛玉知道香菱就是英莲,但怎么好直接说出来,于是走上前去拉着她的手,仔细地看了看,向贾母说道:“再没有错的,不光这颗胭脂痣一模一样,连眉眼五官都有八九分熟悉。” 贾母于是问香菱:“可还记得家里在哪儿?都还有什么人?” 香菱说道:“我只记得那拐子平日打骂,却不记得家里都是什么光景了。” 黛玉想起香菱的身世遭遇,比自己还要苦上几分,忍不住含泪说道:“我记得她家虽然不是官宦世家,倒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在苏州是个有名又良善的乡绅,谁想竟遭遇这样的磨难?” 贾母听了忍不住唏嘘,向黛玉问道:“你还记得她家在苏州哪座街巷,这小丫头本来的名字叫什么吗?” 黛玉说道:“我记得她家傍着一座庙,那庙的名字也怪,叫什么葫芦庙。姓甄,乳名就叫英莲。” 贾母想了一想,说道:“这个甄家,莫非和金陵那个甄家同宗?” 李纨笑着说道:“也许是了,世家大族开枝散叶的,子孙旁系极多,想来是他家亲戚也说不定。”贾母又把香菱看了几眼,说道:“一看就不是市井人家出来的孩子,模样又有福气,看着又有规矩。”说着便众人说道:“既是本名叫英莲,就还叫本名吧,好歹也是她爹娘留给她的念想。” 英莲站在地上不禁红了眼圈,贾母笑着向众人说道:“这孩子我看着觉得好,就留在我跟前养着,慢慢地让人去寻访她的老子娘。”众人都说道:“这英莲也是个有福的,竟能得了老祖宗的眷顾。” 贾母向黛玉说道:“你要是舍不得,我再给你补一个丫头可使得?” 黛玉知道英莲在贾母身边比在她身边更好些,连忙笑着摇手说道:“我的丫头尽够用了,不必再添。”贾母笑着说道:“是你不要的,可别说外祖母抢了你的人。”于是令人带英莲下去安置好了,吃了饭再上来。众人又说笑了一回,于是准备吃饭。 底下摆饭的婆子都早已在等着了,一听屋里叫摆饭了,连忙进来摆桌子安椅子,一时间各色菜肴如流水般送了上来,各人在椅子上坐了,有丫头送来帕子净手,贾母在鸳鸯的服侍下洗了手,一同吃饭不提。 饭后,众人漱了口,吃了茶,仍旧陪着贾母说话消食,过了有一刻钟时间,李纨见贾母虽然还在同众人说话,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连忙起身向贾母告辞。贾母笑了一笑说道:“人老了,就是精神不济,比不得你们年轻姑娘。” 李纨还要说话,只见贾母摆了摆手说:“你们都各自去玩吧,也让我这老婆子歇一个午觉。”说着,鸳鸯扶着贾母往内室的炕上去安歇。 众人都悄悄地出去了,各自回屋里不提。黛玉回了屋里,只见晴雯已经拿着行李过来安顿好了,便同她说了几句话。正在这时,屋外又来了一个人,不是宝玉又是谁? 紫鹃便笑道:“好呀,才说抢了他的人只怕舍不得,谁想这就追上来了。” 宝玉满脸笑意说道:“搁在林妹妹屋里,你们又一同从老太太屋里出来的,我再没有不放心的。”黛玉见他不是来找晴雯,必然就是来找自己的了,于是让进屋里说话,让紫鹃端上茶来。 宝玉摆手说道:“先头才在老太太屋里喝了,这会儿还喝做什么。”黛玉笑着点了点头说:“哪里是一定要你喝,不过是不上茶来,又恐怕你走了一路渴了,怨我这里连一口水也不端上来。” 宝玉笑着向紫鹃说道:“我不渴,不必泡了。”说着又问黛玉:“先前在老太太屋里我就瞧见了,怎么好端端的脸上有个红印子?” 黛玉听了,连忙探身往屋里的镜子前看去,只见一边腮上果然红红的肿起来一些,用手指微微一碰还有些刺痛,知道是宝钗那一下拧的,于是说道:“不妨事,想来是宝姐姐和我玩笑,一时手重了拧的。” 宝玉也凑过来细看,明明嗅到一股清雅如兰的淡淡香气,眼看着凝脂般雪白的脸颊脖颈,他却只顾着心疼那一小片红肿,不禁顿足说道:“就是玩笑,哪有下这么重的手的,该去拿了消肿化瘀的药膏来。”说着就往外走。 黛玉连忙叫住他说道:“不过是这一小片,想来是无心的,闹得众人皆知,倒显得我使小性子了。”说着让紫鹃浸一块冷帕子来,说道:“敷一会儿也就消了肿了。” 宝玉便在黛玉的屋里坐着,一会儿去翻捡黛玉近来写的诗稿,一会儿去书架上抽了本书看,闹过了个把时辰,也觉得两眼发殇起来。黛玉就来赶他:“困了就回去睡吧,老留在这里,回头大家找你又找不到了。” 宝玉只得起身准备回去。黛玉就向外面说道:“晴雯,来送宝玉回去。” 晴雯笑着出来说道:“我是不送他往那边去的,让紫鹃送吧!姑娘屋里有什么杂活儿,只管吩咐我,不管是扫地倒茶还是绣花裁剪都使得。”黛玉一听,知道她素来与袭人不和,此刻心中怕还是有些不自在,故而不想过去。于是笑着说道:“那就紫鹃送宝玉回去罢,晴雯来帮我打络子。” 紫鹃无奈,只得跟在宝玉后面,看他进了屋才回来,晴雯果然爽利利地进了屋,问了黛玉要打什么样的络子,选好了线,就坐在窗户底下打起络子来。 一时紫鹃回来了,与晴雯一起,一个捻线,一个打络子,两姊妹平日里不大往来,如今聚在一处,反而有了许多话说。林黛玉自去书架上选了本书,倚着床榻看了几页,也觉得困倦起来,朦朦胧胧中见有一个衣衫破烂的行脚僧人在半空云雾中向她稽首说道:“小女遭逢苦难,做父亲的竟不能护她周全,实在是抱憾终生。如今竟蒙绛珠仙子伸手相助,老朽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唯有此物方可相赠。” (修改后)第三十、三十一章 议事 一时紫鹃回来了,与晴雯一起,一个捻线,一个打络子,两姊妹平日里不大往来,如今聚在一处,反而有了许多话说。林黛玉自去书架上选了本书,倚着床榻看了几页,也觉得困倦起来,朦朦胧胧中见有一个衣衫破烂的人赤脚站在半空云雾中向她稽首说道:“小女遭逢苦难,做父亲的竟不能护她周全,实在是抱憾终生。如今竟蒙绛珠仙子伸手相助,老朽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唯有此物方可相赠。” 说着,就从半空中掷下一个小巧的东西来。 林黛玉忽然就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原来还是在榻上,只是恍惚中做了一个梦而已。正在这时,外面小丫头来报:“琏二奶奶来了!” 声音刚落,王熙凤早已风风火火地踏进门槛。看见紫鹃、晴雯一齐迎出来,王熙凤笑道:“一晃眼我以为进了宝玉房里,再看紫鹃才知道没走错。”晴雯笑着回嘴道:“可不是二奶奶叫人打发我过来的?这会儿又拿我打趣儿。” 王熙凤笑着说道:“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依我说,你在那袭人手底下也是委委屈屈的,如今跟了颦丫头,才算你有一二分的用武之地。整天都挤在宝玉那里,有个什么意思?袭人又是个有手段的,那碧痕、秋纹、麝月都是大丫头,也只能对她俯首帖耳。你虽然模样出挑,人又聪明,到底性子高傲一些,见不得阴私手段,窝囊在那里被人处处排挤,到底没什么趣味。” 晴雯听到王熙凤的话句句说在了她的心坎上,顿时红了眼圈。紫鹃见了,便拉了拉她的手,一同下去沏茶。黛玉从榻上起身迎了上来,笑着说道:“好你这个凤儿,才到我屋子里,就把我的人给气哭了。” 王熙凤径自在客座上坐下来,叹道:“满府里就你这地方让人歇着舒坦,人也简单、事也简单,连说话也不必绕圈子,丫头们个个都是好的,一点儿脏污也见不着。让我这样的都不敢轻易过来,唯恐践踏了这好地方。” 黛玉见她满脸的疲惫当真是遮掩不过来,便知仍旧是那些账目上的事情让她好几夜未曾好生合眼了。这时紫鹃送上茶来,黛玉就亲手捧了一盏送到王熙凤面前。王熙凤接了过去,笑道:“能喝上颦儿亲手端上的茶,我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黛玉笑着说道:“且喝你的茶吧!”王熙凤慢慢地吹着,喝了几口茶水,黛玉拿过一张单子来,正是林如海留下的家产目录,她多日前便手抄了一份,这一张就是她抄录下来的。王熙凤往那单子上看了一眼,就笑着说道:“你知道我大字不识几个,这上面的你念一遍我听着吧。” 黛玉就在椅子上坐下来,逐条读给王熙凤听。王熙凤一边合着眼听着,一边慢慢地点了头,心里就有了数。等林黛玉念完,她睁开眼睛向黛玉笑着说道:“很好,这样我就知道用了哪些,还需得补上哪些。”说着,她就把黛玉方才所念的重复了一遍,几乎丝毫不差,随后又根据那些还没动过的,已经用掉但是料想能追回补平的一些归到一块儿,向黛玉说道:“这一些我打算都预备好,宫里下来首先查收的就是这一部分。”随后又把那花费掉的弥补不了的亏空汇了个总,大约有三四十万两银子。王熙凤向黛玉说道:“这些一部分就记在送给府里老太太和太太的份儿上,还有一些再想办法各处凑着往上还。还有你住在这里要用的花销,都归到月钱、吃穿里头慢慢算还吧,老太太或者太太要给了你什么东西,也都是她们的心意,不算在里头的。” 黛玉知道她这也是没有办法了,于是点了点头。王熙凤又喝了一口茶水,想起早上婆子来传话提到的那个小红,于是向黛玉说道:“你早上要的那个园子里的小红倒是个伶俐的好丫头,不如先借给我使一段时间,过了这一两个月我就还你。” 黛玉不禁笑着啐道:“你来原是问我要丫头来的?”王熙凤笑着说道:“要是为这个,说一声就是了,她娘老子都在我手底下做活,难道我还怕要不来?”黛玉点头说道:“你虽然要得去,到底是仗势欺人,不好听的。” 王熙凤说道:“若是为了好听,这一大家子都得喝西北风去了。”林黛玉知道这是她为自己外面放高利贷、弄权掳财找的借口,因此笑着不答话。凤姐儿又看着黛玉,说道:“我也不瞒你,原本以林老爷的留给你的东西,这府里还能支持下去。这一盖了园子,如今再交出去了这些,不出一个月,府里上下连稀粥都喝不上了。你可有什么办法吗?” 黛玉知道府里未必就到了这一步,但是财政赤字也是显而易见的,于是回想了前世探春当家理事的那些手段,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地说道:“我想盖了这么大的园子,总不能荒废着,不如从家仆里头挑出一些会侍弄花草树木的婆子,让她们承包了去,每年除了孝敬府上,余下的都产出都由她们拿去卖了,只说好每年交上来多少银子,这样一来,也算是一项收益。” 王熙凤听了,立刻就知道这主意可行,说道:“这样倒是好,园子又有人照看,也不必再花钱雇人,每年还能收银子。”只听黛玉又说道:“还有就是盖园子时的花销,各处买办上的想必都趁机敛财,不如拿了册子,把市场上的价格各处问准了,再按价追索。断然没有吃住跑腿都是主家的,还拿着主家的银子发财的道理。” 王熙凤笑着说道:“这样一来,只怕他们更恨不得吃了我呢!” 林黛玉笑着说道:“依我说,这样的事儿倒是不该你动手,需请两位舅母出手方可。大舅母的性格是个刚烈的,她可做施威下令的人,二舅母平素有菩萨的美誉,适合在中间做缓冲。府里的那些主要管事们又多是舅母们的陪房,琏嫂子只管在旁边侍候茶水,有舅母们没想到的提点一句,可就再没有错漏的地方。” 王熙凤平时所为难的,也不过是那些管事的仗着辈分高,常常令她施展不开手段,一听黛玉提出了钳制这些管事的手段,自然是眉开眼笑,可是随后又犯了愁说道:“两位太太素来面和心不合,主意虽好,只怕第一关就过不得。”林黛玉知道她这不过是故意来难为自己,过后想必就把这些话儿琢磨琢磨,换个口气向邢王二夫人说去了。于是也笑着不答话,只端起茶盏子慢慢地吃了一口茶。 王熙凤看着她这副样子,知道自己心里的那点儿弯没能瞒过她去,于是笑着说道:“罢了,如今也依你的话去试试看,只是有一条,我却要说成是我说的,再小心哄着她们,这事儿才能成。” 黛玉笑着点头,王熙凤站起身来说道:“我那里有两瓶上好的茶叶,我吃着还好,只是味淡。今天吃你这儿的茶,也都是淡淡的,不如让平儿把那茶叶送来给你尝尝,要是喜欢就都留着,吃完再跟我要。”黛玉应了下来,送她到了门口,只见她风风火火地又出去了。 送走了王熙凤,林黛玉就把那单子收了起来,忽然看见榻上有个菩提子的手串。黛玉平日里起居身上带的首饰并没有这一串菩提子,要说是王熙凤丢在这儿的也不像,于是从榻上捡了起来,才刚拿到手里,只见眼前恍惚出现了一幅影像:王熙凤正站在一块假山石头旁,向平儿说道:“从此以后可不要小瞧了颦丫头了,看着年纪小小的,谁知道心里却有大主意。” 林黛玉知道着菩提子不同寻常,想必就是梦中甄士隐所赠的东西。连忙谨慎地收了起来,吩咐紫鹃上来撤下茶杯等物,静了静心,把近来的诸多事件在心里梳理了一番。 眼下元妃省亲过后,并没有向前世一般把薛宝钗提到和宝玉同一份例,宝钗的生日也有贾母出资并且让众人凑份子,变成了贾薛两家合办生日宴。日后大观园查抄在重病中被赶出去的晴雯,如今是自己房里的丫头,自然也就碍不着王夫人的眼。后来会被薛蟠和夏金桂折磨死的香菱,如今被贾母养在身边,恢复了本来的名字,也逃过了这一场苦难。迎春、探春和惜春的地位也比从前有些提升,不再是透明人一般。 而府里没有了那么多的银子,上下都要想尽办法凑足捐给朝廷的那一笔款子,那么贾赦想必也没那闲情逸致去强买石呆子的古扇子了,贾琏的出轨大约也没有前世那么方便了,就算是主子,想必那些人还是要实在的财物好处的。 这样说来,倒是王熙凤无形中得到了些许好处。 这些逼死人命的隐患一旦没有了雄厚的财产作为滋生的土壤,也就不足为惧了。另有王熙凤放印子钱的事情还没解决,铁槛寺那里她又收受了别人三千两银子,这些事情一旦被贾家的政敌掌握在了手中,那么贾家的处境就岌岌可危了。就算是皇宫里的元妃,只怕也护不了贾府,还可能因此而受到连累,甚至失宠。 林黛玉想到那书稿上只说元春毫无预兆地病逝了,细细想来,其中只怕大有隐情。她细细地思索着这一系列事情,只觉得一切事物仿佛都隐藏在了迷雾中,有无数的凶险能令贾家整个万劫不复,想要找一条生路却是千难万难。 如果到了再没有什么能挽回贾家覆灭的局面时,那时候只有明哲保身一条路可走了。林黛玉想到如此,不禁苦笑:真的能够明哲保身吗?纵然她捐出家产,侥幸换来了一个郡主的头衔,只怕在世人的眼里,自己仍旧是贾家的人。 再有这些人并不是与林黛玉毫不相干的外人,是她的外祖母、亲舅、表姊妹和青梅竹马的恋人,虽说前世她们有种种对不起她的地方,但是也毕竟真心疼爱过她,把她抚养长大。难道为了今世他们还没有做过的那些无情的事情,就要眼睁睁地让他们一步一步走向灭亡吗? 毕竟血浓于水,毕竟与黛玉有着抚养之恩。林黛玉也无法想象,失去了外祖家的庇护,仅靠久不来往的林家那些远方叔伯为依傍,独自在这群狼环伺的环境里生存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既然天意安排她又回到了这里,难道真的不能挽大厦于将倾吗? 如果一切都只为了重演前世的悲剧,那么这冥冥中的天意又何必让她经历这三世的历练? 林黛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出来吩咐紫鹃、雪雁和晴雯,只说她歇下了,不许任何人来打扰,于是放下了帘子,回到屋里的床榻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默念“悼红轩”三字。 她决心再去检视那些书稿,看看其中可有遗漏的地方,从中找出元春之死和贾府抄家的线索。另外,还有那些红色小字和黑色小字,也许可以给她提供一些讯息。 (修改后)第三十二章 送衣服 这些逼死人命的隐患一旦没有了雄厚的财产作为滋生的土壤,也就不足为惧了。另有王熙凤放印子钱的事情还没解决,铁槛寺那里她又收受了别人三千两银子,这些事情一旦被贾家的政敌掌握在了手中,那么贾家的处境就岌岌可危了。就算是皇宫里的元妃,只怕也护不了贾府,还可能因此而受到连累,甚至失宠。 林黛玉想到那书稿上只说元春毫无预兆地病逝了,细细想来,其中只怕大有隐情。她细细地思索着这一系列事情,只觉得一切事物仿佛都隐藏在了迷雾中,有无数的凶险能令贾家整个万劫不复,想要找一条生路却是千难万难。 如果到了再没有什么能挽回贾家覆灭的局面时,那时候只有明哲保身一条路可走了。林黛玉想到如此,不禁苦笑:真的能够明哲保身吗?纵然她捐出家产,侥幸换来了一个郡主的头衔,只怕在世人的眼里,自己仍旧是贾家的人。 再有这些人并不是与林黛玉毫不相干的外人,是她的外祖母、亲舅、表姊妹和青梅竹马的恋人,虽说前世她们有种种对不起她的地方,但是也毕竟真心疼爱过她,把她抚养长大。难道为了今世他们还没有做过的那些无情的事情,就要眼睁睁地让他们一步一步走向灭亡吗? 毕竟血浓于水,毕竟与黛玉有着抚养之恩。林黛玉也无法想象,失去了外祖家的庇护,仅靠久不来往的林家那些远方叔伯为依傍,独自在这群狼环伺的环境里生存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既然天意安排她又回到了这里,难道真的不能挽大厦于将倾吗? 如果一切都只为了重演前世的悲剧,那么这冥冥中的天意又何必让她经历这三世的历练? 林黛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出来吩咐紫鹃、雪雁和晴雯,只说她歇下了,不许任何人来打扰,于是放下了帘子,回到屋里的床榻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默念“悼红轩”三字。 她决心再去检视那些书稿,看看其中可有遗漏的地方,从中找出元春之死和贾府抄家的线索。另外,还有那些红色小字和黑色小字,也许可以给她提供一些讯息。 林黛玉来到悼红轩,先捡那书稿看了一回,只见上面提到元春的仅有寥寥几张,线索也极少,她便拿起笔挽着袖子沾了沾墨,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了“元春”二字,随后屏息以待: “且说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痰塞口涎,不能言语。” “《一捧雪》伏贾家之败,《乞巧》伏元妃之死。” 黛玉看了又看,心底却不禁生疑起来:但凡大家世族,岂有不知养身延福之道的?那大姐姐自幼也在老太太身前养着,又蒙帝后看重,自然是更加谨慎养身修持,才有望长久为皇帝皇后所眷顾。一因圣眷隆宠就胡吃海塞,以至于身体发福到了痰迷心窍无药可医的地步,实在是太过荒谬了。 至于《一捧雪》,戏中情节讲的是因为一件稀世古董引发的灾祸,恰与贾赦强买古扇相对;但《乞巧》写的是杨贵妃与唐明皇之事,身份相对,个中情节却依旧让人迷惑。 黛玉再看下去,只见又有小字出来: “元春判词:榴花开处照宫闱,榴花寓意多子多福,暗示元妃有孕;虎兕相逢大梦归,兕是犀牛,虎与犀牛都是凶兽,暗喻元春很可能卷入了宫廷恶斗之中。只有榴花而未结子,可能是说元春死于难产。” “元春画上的宫既谐音‘宫廷’,也可能隐喻战事。‘望家乡路远山高’一句,暗示元妃可能死于宫外,而且死得极惨。” “文中几处以杨贵妃暗喻元春,比如薛宝钗以杨国忠来讽刺宝玉,省亲时元春点的《乞巧》,可能都预示着元春的死法与杨贵妃一样。” …… 黛玉默默沉思,只见多数的观点是说元春并非病逝,而是很可能在宫中遭遇了凶险,细细想来,只怕这凶险与贾府等人的作为大有干系。再回想这贾家东西两府的主子们,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不靠谱。 宁国府的贾珍先有了“爬灰”,逼死儿媳的传言,荣国府的王熙凤的手里已经有了两条人命。外有忠顺王府虎视眈眈,内有贾赦、贾琏、王夫人和凤姐拼命折腾,整个贾家的形势非常凶险。只要元春那里出了事,贾家必然要获罪的。黛玉想到这里,心情更加沉重,她搁下笔掩上了门,还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时候外面突然一片声地嚷起来,渐渐地朝这边来了。黛玉本想休息一会儿,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睡不成了,于是起来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掀帘子出来看个究竟。那些声音还没到门口,就有个小丫头一脸喜色地跑了过来,向黛玉这边说道:“林姑娘,宫里送来了做好的郡主服饰,老太太吩咐给您送过来了。” 黛玉一见这小丫头的笑脸,先前的思虑愁闷也被冲淡了许多,向紫鹃说道:“难为她特特跑过来告诉我一声,抓些赏钱给她吧!”紫鹃笑着回屋抓了两大把铜钱,用帕子包着递给了来报信的小丫头。那小丫头高兴得眉开眼笑,自去外面和小伙伴们炫耀去了,这时,外面那些人也到了黛玉的门前,紫鹃、雪雁、晴雯三个丫头都出来招呼着,只见两个宫女一人捧着裙袍衬带,一人捧着郡主的发冠首饰过来,王夫人、李纨陪着亲自在前面引路,身后簇拥着一大群丫头婆子,外围还有赵姨娘在踮着脚看热闹。 黛玉不敢怠慢连忙迎了上来,才要拜谢,那宫女连忙扶住说道:“贵妃娘娘有令,郡主不必多礼,月初进宫相见之时,再去拜谢皇后娘娘恩典不迟。”黛玉顺势起身,邀请两位宫女进屋,那两人也不推辞,径自捧着服饰进了房间,然后说道:“请诸位亲眷都暂且退下吧,只留贴身服侍的人便好。” 外面的众人一听,都退下去了,却没有走远,只在外围等着。黛玉就点了雪雁、紫鹃二人留在屋里侍候。放下了帘子,那两位宫女便逐件向紫鹃、雪雁二人讲述衣服如何穿,如何整理,如何佩戴配饰,首饰如何戴,进宫那天饮食要注意哪些,妆容要注意什么。 紫鹃和雪雁都大气也不敢出,一句一句地记在了心里,那两位宫女又考校了她们几句,见回答的一句不错这才放心。随后又亲自演示了一番,替黛玉换衣,梳妆,整理压裙角的玉佩,身上带的荷包,样样都一丝不苟地做完了全套,才重新为黛玉换上家常衣服,改回了平常装扮。 林黛玉知道这两位宫女必然是临出宫前得到了元春的嘱咐,所以才事无巨细地一一交代,于是令紫鹃取来两张银票,亲自放在了荷包里送了过去。那两名宫女先是推辞不受,只说是受了元春的嘱托来的,推辞了几番才收了起来,道谢之后便告辞回去。 黛玉亲自送她们到了门口,外面又有王夫人等人陪着,周瑞家的等婆子们一直把宫女送出了二门,看着坐上了宫里的车去了才重新回来。黛玉回了屋里,暗想元春在宫里的处境如何,还需得亲自过去看了才知道,细细思索了一回,不知不觉已经夜幕降临,贾母那边派人来传晚饭了。 吃过晚饭,依旧是和薛宝钗、迎春等人说笑一回才各自回去。 (修改后)第三十三、三十四章 凤姐之计 吃过晚饭,依旧是和薛宝钗、迎春等人说笑一回才各自回去。至于王熙凤那边派人来黛玉道贺,顺便说了句“缺什么要用得着什么,都只管使唤个人来说一声”。黛玉谢过好意,抓了一把铜钱赏给来人。而王熙凤自己却琢磨着语言,怀揣着满肚子的幸灾乐祸往邢夫人屋里去,预备说动她和王夫人一起出来查盖园子时那些管家中饱私囊的烂账。 王熙凤一面琢磨着怎么搬动这两尊大佛,一面却又对黛玉的主意赞叹不已。她怎么就没想到,以邢夫人的冷酷贪财,和王夫人的狠辣阴沉凑在一起,刚好能够治一治那些拿着主家财产发家致富的管事们呢?只要说动了一个,另外一个岂有不插手的,这样一来,那些素日在外面为虎作伥的东西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账面上的亏空也可以填平了。唯一麻烦的是,最近那印子钱的事只好放一放了,等到这阵子的风声过去了,再慢慢地计较不迟。 王熙凤想着,来到了邢夫人的院子外面,脸上的神色已变了副模样,低声下气地走进来,先和邢夫人门前站的丫头说了几句话,问过太太最近吃饭如何,睡得可好,可有什么烦心事等等。邢夫人在屋里听见了,也不叫她进去,只等她在外面和丫头说完话,那丫头进来报“大奶奶来了!”,才不阴不阳地说道:“进来吧!平日看你耀武扬威的,一到这儿怎么变得耗子似的,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刻薄你了!” 王熙凤进来,先依照规矩一丝不错地给邢夫人行了礼,随后陪着小心恭恭敬敬地上前服侍,拿起千百种心思先哄得她高兴了,才将来意委婉地说了出来。 邢夫人一听,顿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道:“前些日子我还恍惚听见这府里的大管家跟老爷提过,要托两位老爷的名号去给他儿子捐官,我还跟着感叹了一回,暗想他们家倒是有福的,轻易就发了笔大财,能捐官不说,听说家里也盖起了一个园子。照你这样一说,难不成是从咱们府里掏的银子,去给他家的儿子买官盖园子的吗?这可真是该送去见官了!” 王熙凤一见邢夫人心动了,连忙就把账上的亏空告诉了邢夫人:“我想也是,他家几代人都在我们府里,在老爷太太们跟前讨饭吃,怎么就突然发了那么大一笔财?就算几辈子的长辈们都宽厚,不肯委屈了他们,也不至于豪富到这样的地步。再说这些管事或有在外面添宅子的,买地的,手里比正经的主子还阔绰,就连他们家的姑娘也当正经小姐一样穿金戴翠的,我们府里头竟比不上了!偏生我又是个晚辈,这些管事又仗着是府里的老人,平日里连正眼也不肯看我的,就算有多少糊涂账,我也是说不得问不得。” 邢夫人连忙说道:“哎呦!这样的事儿,你怎么不早报上来?亏我平日看你还是个精明的,怎么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我这里手头还紧着,就是想接济一下娘家的亲戚都不能,谁想府里的钱倒是被这些奴才们弄去了?” 王熙凤委婉地顺着邢夫人的话说道:“太太不知道,我毕竟是个年轻媳妇,辈分又小,怎么压得住他们?就是问两句话还爱搭不理的,好不好就给一个没脸。” 那邢夫人就看着她说道:“你也是个无能的,那些管事再有脸,还能大过主子去?老太太平日里还夸你机灵,可见是白夸了。这样的事情,还得我出来管着,你毕竟年轻,跟着好好看着吧!”说着,就要往贾母那里说去。 王熙凤暗自在心里腹诽了几句,连忙劝阻道:“我想那些管事们不但有大老爷跟前的,怕是二老爷身边的人也把手伸了进去,就连我们内院的这些管家婆子们干不干净都不好说。这事儿不如先和二太太商量,两位太太的主意拿定了,才好往老太太跟前说话。” 邢夫人想了想,觉得凤姐儿说话有理,于是说道:“二太太是你的姨母,你先去递个话儿,回头我再找她商议。”王熙凤表面上恭恭敬敬地应下了,又见邢夫人面露倦意,连忙殷勤上前服侍。邢夫人说道:“罢了,你回去吧!要殷勤也不在这一会儿。” 王熙凤只得告退出来,心里琢磨一回,又往王夫人那里去了。这会儿已经是上夜十分,王熙凤早已打听好了,贾政又去了赵姨娘屋里,听说就歇在那儿了。 王熙凤猜测王夫人此刻必定没什么睡意,于是走过来,先就门外的丫头问了几句,里面就传来了王夫人的声音:“是凤丫头吧,叫她进来。” 【34】 王熙凤于是迈过门槛,转到内室,只见王夫人果然还醒着,正没精打采地歪在炕上,拿着一个铜签子拨着手炉。王熙凤一看就知道这又遇上了王夫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于是先说了几句别的宽慰了王夫人一番,然后才提起正事。 果然王熙凤一说,王夫人也顾不得贾政睡在谁身边的那股醋意了,连忙坐起身来问道:“真有这样的事?” 王熙凤说道:“我怎么敢编了谎话来骗姨母?那些管事们一个个的在外头比主子还阔绰,太太要是不信,就问问底下的小丫头,也知道我说的话是对是错了。” 王夫人低头想了好一会儿,说道:“毕竟咱们家里出了贵妃,内外都要面子的,传出去只怕惹人非议。”王熙凤就不吭声了,只听王夫人又说道:“早有林姑爷的那笔款子在,府内上下也可以混过去了,谁想那林丫头那么大的胆子,竟跑到贵妃那里说捐就给捐了。老爷也是知道的,这么大的事,竟不跟我说一声。”说着想到贾政正在赵姨娘那里安歇着呢,脸色顿时又黑了下来。 王熙凤连忙宽慰:“想来是二老爷公务繁忙,一时忘了罢。” 王夫人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我也倦了,你先回去,此事容我再想想。”王熙凤应了下来,一边告辞回去,一边在想怎么样给犹豫不决的王夫人再添一把料。至于打听各处的物价,各方管事新购的产业,王熙凤早已托了心腹小子着手暗暗地查问了。 转眼到了月初,正是贾母等人每月可以进宫探视元春的日子。恰巧宫里传旨,也是这一天召林黛玉进宫。原是说好了王夫人同黛玉一同进宫,贾母想了想,到底不放心,于是五更就起来让鸳鸯侍候着梳洗大妆,带着林黛玉乘坐一辆车子,王夫人另外一辆车子,一家三个女眷混在上朝的车流里往宫中去了。 贾母坐在车子里面,看着外孙女虽然身量尚小,脸上还带着稚气,眉眼之间却分外平和,不禁感叹道:“想从前,你母亲也只同你这般小的时候,我也常带她进宫给皇后、太妃娘娘问安。” 黛玉听贾母提起她的母亲贾敏,不由自主地凝神细听。贾母也趁此机会,一边同她说些贾敏年幼时的经历,一边把宫里的规矩给黛玉重新讲了一遍。黛玉先前早已从宫里派来的嬷嬷和宫女学过了这些,这会儿又听了一回,自然知道这是贾母心疼她,唯恐她出错了受到责罚。 贾母和黛玉一边闲话着,车子就来到了宫中的侧门。一个小太监早已在宫门口等着了,看见贾家的马车,连忙说道:“贵妃一大早就吩咐奴才在这里等着了,说是等太夫人、夫人和郡主来了,先请到娘娘的宫里去歇息,等皇后娘娘那里传唤了再过去不迟。娘娘今儿先往老太妃那里请安了,稍后就会到皇后娘娘那儿去,看看皇后娘娘什么时候有时间召见郡主。” 贾母说道:“多谢你了。”说着伸手搭在那小太监来扶着的胳膊上,不动声色地放了一张银票到他的袖子里。林黛玉何曾看过这一手功夫,惊得目瞪口呆,那小太监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了。贾母、王夫人、林黛玉先后下了马车,里面宫里的小路上又有两辆青油小车停着,贾母携着林黛玉上了第一辆马车,王夫人上了第二辆马车,那小太监就在前面引路,宫人慢慢地驱着马车,把贾母等人一直送到了内宫门口。 内宫门口也有两个宫女候着,引着贾母等人坐着两架辇子,一直送到了元春所住的宫殿门口。门内早有宫女迎了上来,这些宫女的穿着打扮,与先前的宫女不同,黛玉看她们的面容有些熟悉,是在省亲那一晚上见过的,知道都是元春的亲信了。 几位宫女对贾母等人表现的亲近而不做作,对林黛玉也只是眼中闪过一缕惊艳,便不再胡乱打量。贾母和王夫人一边闲话,一边等元春派人来,虽然依旧说些家长里短的,到底比在家里拘谨了许多。黛玉见此,更不多说话,也不多喝茶水,以免多事招惹是非。 过了一个时辰,忽然一个小太监跑来说:“皇后娘娘那里说要召见新封的郡主了,连老太君和娘娘的母亲也一并见见。” 贾母与王夫人连忙站了起来,黛玉也站起身来,那宫女就走出来一位给小太监拿了赏钱,又来领着贾母等人往皇后那里去。 一路上,纵然好奇宫中的景致,黛玉也不好左顾右看,只是垂下目光,专心走路。贾母一见黛玉如此,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知道她是个懂事的。 到了皇后的宫门口,却不进去,那领路的宫女先和门口皇后宫里的一个宫女说了几句话,那宫女就说道:“先请偏殿喝茶吧,皇后娘娘正和贵妃娘娘商议事情,等她们得了闲了就通禀。”于是贾母携着黛玉和王夫人一起,又被请到了偏殿去。 这次在偏殿候了不到一盏茶时间,只听一个宫女说道:“皇后娘娘叫传贵妃娘娘的母亲和贾老太君,还有新封的绛珠郡主觐见。” 贾母连忙拉着林黛玉的手起来,王夫人也起来了,来扶贾母的另一胳膊,三人跟在那来通传的宫女后面,渐渐进了皇后的内室,只听里面女子说话的声音愈加清楚,屋内透出的香气夹杂着暖气也愈加浓郁,直到黛玉低着头,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地上有两双饰着明黄花纹的女鞋,就知道来到了皇后和元春的面前。 贾母立刻整理衣裙,大礼参拜,王夫人也是如此,黛玉有样学样,又是把嬷嬷、宫女教的那些记得纯熟,此刻连一丝错也让人挑不出。 皇后那里连忙遣两个人扶住了贾母和王夫人,而黛玉因为年纪小,只好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皇后打量了一番,向元春说道: “这个孩子虽然不甚像你,看着单单弱弱的,也怪招人疼。” 于是令黛玉免礼,又赐了矮凳下来。林黛玉同贾母王夫人依礼拜谢之后,等贾母、王夫人都落座了,她才坐下。皇后却又招手叫她过去,问她“几岁了”“可读了什么书”。元春在一旁笑着说道: “姐姐竟是忘了?前几日我纂录的那一册《大观园题咏》,有一二手能入姐姐眼的,就是我这个姑姑留下的妹妹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