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 第一章 殷都的春季是漫长而绵延的,伴着冬日未尽的寒意,席卷着这片看似安宁的土地。爱俏的桃花抽条长了几朵落在枝头,但不知何时又会被一场雨给打落。*的春季,灰色的天幕犹如旧病不愈的病人脸,苍白无力,看久了就让人生厌。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随后用纸糊成的门被推开,来人雪白的袜子踩在木质的地板上。 “少主,进宫的时辰到了。” 被称为少主的人背对他跪坐着,一头如鸦羽的长发披散在背后,垂落在衣摆上。他穿了件白底红梅的衣服,衣袖宽大,隐约露出皓白的手臂,衣摆很长,像湖水样流泻在地上。 “嗯。” 少主低低应了一声,随后伸手取了案几上金色面具,戴到了脸上。 他们是幺羽族人,他是幺羽族这代的少主,他们幺羽族一直居住深山野林中,但殷朝这代的皇帝却似乎不满足幺羽族的与世隔绝,带兵攻打,一百来年过着和平日子的幺羽族自然不是对手,因此他们献上了自己的少主,这也是皇帝的要求。 “听闻幺羽族多美人,寡人倒想见见你们族中最美的。” 所以,他来了。 一抬轿子将他从偏门抬进了皇宫,没有迎接,没有歌舞,就样子静悄悄地入了传言中吃人不吐骨的皇宫。他中途撩了下轿帘,粗略看了下皇宫建筑,明明辉煌,却透着阴森,即使在白日下,也让人觉得寒意。听闻当今圣上三十有五,正值壮年,膝下有三个皇子。 大皇子今年十八,十五岁便上了沙场,此时也征战在外。二皇子十七,天生的神童,天赋才华无人不惊、无人不奇。小皇子今年不过十六,被两个哥哥的光芒掩盖下,倒没人怎么知晓。 他被人引进了一间偏殿,等了许久,才听到“皇上驾到”的通报声。他缓缓下跪,过了一会,眼前才出现一双白底黄锦龙靴。 “你就是幺羽族少主?叫素和什么?”男声略低哑,但透露着久居上位之人的权威。 幺羽族人姓素和。 他平静道,“素和灵烨。” “倒是个好名字,把头抬起来,将面具取下。” 素和听话做了,但看到当今圣上的脸时,眼里不免有些惊讶,传言皇上正值盛年,可面前之人却透着衰败之气。 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容貌,但面色蜡黄,眼底青黑,眉心泛黑,是纵.欲之相。 素和将眼里的惊讶藏起来,规规矩矩地抬着头让对方赏玩。 的确是赏玩,一只冰冷的手在他脸上慢慢摸过。 “听说幺羽多美人,果不其然。寡人向来不亏戴美人,你以后就在宫里当奉君吧。素和奉君。” 奉君说白了,就是皇帝的禁.脔。 素和却没有伺候皇上,他被分了一处宫殿,虽然离皇上居住的寝宫不是特别远,但也不近。 除了第一日,皇上令他跳了一出祭祀之舞后,便再也没有召见过他。 夜里。 素和坐在窗前,他已经沐浴更衣了,却没有睡意,睁着眼往外看,过了会,便问:“赫英,今日是十五了吗?” “回奉君,是的。”赫英是从小同他一起长大的。 “往常的十五我总是要去见见她的,幸好还未定下婚约,不然她的眼泪可要淹了这片大地了。” 素和有个青梅竹马,本来定在今年年末订婚,但一场始料未及的掠夺改变了这一切。他还记得他离开的那天,那个平时疯疯癫癫的小姑娘鞋子都跑掉了,一张白皙粉嫩的脸哭得红通通的。她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喊:“灵烨,你回来!灵烨,你回来啊!” 素和将小姑娘的样子从脑海中抹去,对赫英说:“我实在睡不着,你去拿把宫灯过来,随我出去走走把。” 夜里的皇宫比白日更加恐怖,但素和没害过人,因此也不愧疚害怕,提着宫灯还走在赫英的前面。 一个转角时,他却撞到了一个人。素和被撞得直接摔在了地上,脸上的面具也掉了下来,耳边是赫英的惊呼声。 宫灯在地上滚了一圈,没有灭,因此素和也看清了撞倒自己的人。 那人长身玉立,穿了一件黑色披风,戴着帷帽,只露出白皙的下巴和异常红润的唇。那唇似乎方才才被人肆意啃舔过一番。 “你没事吧?”那人声音极冷,撞了人也不道歉,只是站在那里。 赫英连忙将素和扶起来,又冲那人说:“你是哪个宫里的?夜里穿成这样做什么?” 素和打断赫英的责难,“好了,不过是摔了下,没事的。”他弯腰从地上将面具捡起,重新戴在了脸上,便听到那人说。 “你就是那个幺羽族的少主?” 素和回到自己宫殿后,才发现那人说的话与皇上那日问他的极其相似,而他似乎也对自己的相貌一点也不吃惊。皇上那日也是,虽然看了他许久,但眼神太过平静,一点情.欲也没有。 两个月后,素和才知道那夜撞倒他的人是谁。 殷朝国师乌黎。 据说乌国师最遭皇上器重,时常深夜进宫,天明才归。 这话里的肮脏意思素和不是不懂,但未亲眼看见,是不能随意相信的。外面也谣传他魅惑主上,可他才只见过皇上一面。 再次见到乌黎是皇上的寿辰,素和送了自己画的万寿图,不显眼但也没有挑错的地方。他第一次出席这种场面,吸引了不少眼光,可皇上看了他许久,似乎没想起他是谁。还是旁边的奴才低声提醒。 “皇上,这是素和奉君。” “噢,赐座吧。” 素和不动声色地偷看了皇上几眼,只觉得对方比上次见到更加死气沉沉。 乌黎很晚才到,一袭白衣被他穿成了冰川之雪般。他第一次瞧见对方全貌,便开始不奇怪对方当初见到自己为何如此平淡了。乌黎的相貌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罢。素和若用“丽”还形容,对方便是“美”了。 皇上见到乌黎,眼里闪过惊喜,但很快又压了下去。素和瞧得一清二楚,恐怕皇上和国师之间真有什么。 * 皇上死死压着身下之人,做着最后的冲刺,看着对方把唇瓣都咬得破碎,不由得更生气,“香炉里的药放得还不够多是不是?”说着,他更加粗暴,逼得对方闷哼一声。 “那素和奉君是不是入你眼了,你今日看他看得那么认真?” 他说此话,眉间戾气极重,但身下之人一句话便将戾气化为春风,“让他过来,本就是让他做药引,还是说皇上不想变年轻了?” 他当然想,看着对方几年一点都没变化的脸,而自己却一日日衰败下去,怎么会不想? “乌黎,你是真心对寡人的吗?”他死死地盯着身下之人。 对方却是一笑,那笑容直接让他没忍住出来了。 “皇上几年前给微臣下药,怎么不问微臣愿不愿意?如今微臣还有什么法子?若皇上去了,大皇子第一个便会杀了微臣这个魅.惑主上的小人了。” 皇上脱力地退出来,扯过旁边的锦帕在自己下.身擦了擦,有气无力地说:“那你便去做吧,但要素和灵烨心甘情愿是吗?寡人没这个本事让他爱上自己,但寡人只一个条件—— 你不能碰他,他也不能碰你。否则,我将屠尽幺羽族。” 据说每一代幺羽族都会出现一个圣子,那圣子的心头肉有奇效,能让人返老还童,而这一代的圣子就是素和灵烨。 躺在龙床上的乌黎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 逐渐进入秋季,皇上坐在桌后批改奏折,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放在左手边的密函打开。上面写了昨日乌黎和素和两人做了什么事情。 “去了寒山寺赏菊吗?”他露出一个恍惚的神情,“寡人原来邀他去,可一次都没成功。赏菊品酒,倒是潇洒。” 他将密函揉成一团,丢进火盆里,叫了人进来,“素和奉君现在在哪?” “素和奉君此时应该在宫里。” “宿醉未醒吗?寡人也许久没去看过他,现在去看看吧。” 他让宫人远远跟在后面,自己一个人在前面走。他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现在走多了路都会喘。这个皇宫此时就跟他一样透着死气。 走了许久才到素和的宫殿,他扶着柱子休息了会,让宫人站在外面,自己走了进去。进去后才发现整个宫殿静悄悄的,他心里生了疑惑,随后则是惊怒,他加快脚步往素和的寝殿走去,待听到那一声声透着媚意的呻.吟时,他愣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两人恐怕也休战了,素和的声音从半开的窗子里传出来,“我还是有些担心皇上发现我们的事情。” “怕什么,他很快就要死了,我的药加你的蛊,让他的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那是乌黎的声音。 他只觉得心头一热,还好他堪堪把血又吞了回去。他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回到自己寝宫的第一句话便是—— “召御林军,捉拿国师和素和奉君,当场击杀。”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他在宫殿里等了许久,却没有等到回报的消息,而是等到他要杀的两个人。 “殷敏,你死期到了。” 乌黎一只手握着素和的手,一只手拿着剑。 皇上看了他们紧握的手,唇抖了抖,却道:“你们何时开始的?” “两个月前。” “这么久,寡人竟一点都不知晓。哈哈,乌黎,你费了不少心思吧。” 乌黎又对皇上露了一个笑容,“不仅仅,皇上,今夜您的二皇子落水而亡,远在边疆的大皇子听闻自己父皇和皇弟的死讯悲痛不已,被刺客行刺成功。” 皇上大怒,却吐了一口血出来。 “乌黎,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我怎么不敢?在皇上将微臣拉上龙床,微臣每一天都在等着今天这一天。你这些年昏庸无道,甚至为了美人就能去派军队攻打一族,天下人的心早就不归于你了。”这是乌黎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么多话,“皇上放心,你死后,这个皇朝还是会姓殷,你的三皇子还活着呢。” 殷敏又吐了一口血,他想杀了眼前的两人,却只是看着自己面朝下倒了下去。 * “你就是国师的弟子?长得倒不错。待我登基后,你就当我的国师吧。” “是。” * 殷敏倒没有想到自己还有醒来的时候,刚醒来就对上一双肿得像桃子的眼睛。 “三皇子,你好歹醒了,你都快吓死奴才了。” 第二章 素和端坐在案几前焚香,他原来就喜欢做这个,现在入了皇宫,倒是只能闲着做这个呢。两只素白的手灵活地动着,香气逐渐弥漫了出来。 “今日又是十五了?”他问旁边的赫英。 赫英答了。 素和抬头望了下天色,此时日头高照,薄云勉强遮了点天幕。 “国师今日恐怕也不会再来了,传膳吧。” 新帝登基已有半月,这半月里,乌黎以雷霆之势掌管了朝廷,成了未有名却有实的摄政王,连新帝都要叫乌黎一声亚父。素和也留了下来,从奉君摇身一变成了新帝的太师。 午休过后,素和便坐轿去了皇上那,他端坐在轿子上,清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待轿子停下,他才由赫英扶着下了马车。在这皇宫里,再没规矩的人也要变得有规矩。 新帝并未居住在先帝的宫里,而是仍住在原来的无虑宫。 无虑,本是先帝对自己这个小儿子的期许,他前面两个哥哥太优秀,他天生笨一点也没关系。只不过现在,他也没办法无虑了。 无虑宫宫殿不大,离上朝的地方也有些远。素和刚下轿,就有人迎了上来。 是新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小夏子,从小在新帝身边伺候。 小夏子麻溜地跪在地上,“奴才给素和太傅请安。” “起来吧。皇上这时起了吗?” 素和这一问,却见小夏子面露难色。他立刻反应过来,温和一笑,“没事,我可以在偏殿等一会。” 这一等便等了半个时辰,饶是素和脾气再好,此时头也疼得厉害。他站起来直接往新帝的寝宫走去,这一路也没人来拦。新帝这无虑宫宫人都换过,唯独没换的就是小夏子。 寝宫门半阖着,素和让赫英在外面等,自己走了进去。他走路无声,没几步就听到小夏子的声音。 “皇上,我的好皇上,太傅都等了许久了,您就起吧。” 过了一会,才有声音答他。 那声音带着几分小孩子才有糯气,说话的腔调也弱弱的。 “小夏子,寡人困。” “皇上没有休息好?”素和突然出声,把主仆二人都吓了一跳。小夏子看见素和,眼神慌乱一瞬又镇定下来,向素和请安后,便说:“皇上年幼,还望太傅见谅。” “你说的话,倒像是我会吃了皇上一般。你下去吧,既然皇上今日不想起床,在这里讲课也是一样的。” 小夏子应声出去了,可眼里的担忧却藏不住。素和出声之前还见到一只手抓在黄色帐子上,此时已经收了回去。 素和走近龙床,行了个跪礼,“微臣拜见皇上。” 帐子里没有声音,素和也不起,过了一会,再听到里面人说。 “太傅快起,寡人……寡人此时容貌不整,实在不宜见人。” 素和没有起来,只说:“皇上不想见到微臣,那微臣便跪着跟皇上讲课。” 话落了会,帐子便撩起一角,新帝的脸隐约露出。新帝肖父,但唯独一处不像,就是眼睛。他眼睛遗传了生母,是双猫儿眼,加上他如今尚且年幼,面容的俊朗倒减弱了许久。 此时那双猫儿眼眼角略红,里面还有几分睡意。 素和不动,只看见他。新帝挣扎了下,还是慢吞吞爬起来,将帐子彻底撩起,“太傅去外面稍等片刻,寡人梳洗一番就来。” 他嘴唇略嘟起,仿佛被素和欺负了一番。 素和知道新帝脑子不太好,他在听闻自己父兄死讯的时候,只是瞪圆了那双猫儿眼,啊了一声。 乌黎当时就轻蔑一笑,将新帝直接丢上了龙椅,“从今以后,你就是皇帝了。” 新帝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许久之后才说:“我当皇帝,那我的父皇呢?我的大皇兄和二皇兄呢?” “他们死了。”乌黎说。 新帝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哦了一声。 “那微臣在外面等皇上。” * 小夏子刚服侍完新帝换了衣服,正要传膳,就听到外面通报国师来了。他立刻握住新帝的手,叮嘱道:“皇上,你今日可要听话,国师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别再惹国师生气了。” “哦。”新帝略有些呆地点了下头,随后便伸手扣了下自己衣服上刺绣。 小夏子不放心,但再不放心也没有办法。有时候他也希望新帝聪明点,但聪明了也许就像他两个哥哥一样了。 乌黎进来后,并不请安,寻了位置便坐下来,自然有宫人送茶水上来。他抿了口茶,一双清冷的眼睛才望向新帝。 “你们先下去,一炷香后再传膳。” 宫人离去后,新帝才慢悠悠挪过来,他也不看着乌黎,偏着头,“亚父今日怎么来了?” 他说话时,又长又卷的睫毛抖得厉害,透露出主人的心思。 新帝同先帝最不像的就是这双眼睛,先帝是双不威而厉的丹凤眼,睫毛短而硬,透着肃杀之意。 乌黎看他,话语中隐隐透着不悦,“你今日白日又做了什么?” “没什么,上朝,睡觉,听太傅讲课……”新帝说。 “你睡了多久?” 新帝不说话了。 “该不该罚?嗯?”乌黎尾音上扬,吓人得狠。 新帝抬手揉了下眼,说了声是。 乌黎眼睛乌沉沉的,宛如深井死水,“那跪下来吧。” 新帝没动,只说:“寡人是皇上。” 乌黎微微眯眼,又听到新帝下一句话,“能不能拿了软垫再跪?” 他扭过头看他,那双猫儿眼清澈见底,不像他父皇一般,总是晦涩难懂。 第三章 小夏子是半柱香后过来的,他小心翼翼地在门外禀告了一声,就听到里面传来不小的动静。 乌黎的声音是过了一会,才传进来的,“进来吧。” 小夏子这才带着人进去,进去时他用余光往内殿瞄了一眼,看到新帝背对着他站着,似乎在跟国师说话。 乌黎留下来一起用膳,用完膳也不急着走,小夏子看着快到了宫门落锁的时辰,心里叹气,却只能带着还一脸懵懂的新帝去沐浴。新帝沐浴完,已经困得不行,打着小哈欠问小夏子,“寡人明日可以晚点起吗?” “不可以的。” 新帝不高兴了,小夏子看着对方,却只能苦笑,“皇上,奴才今夜睡在外面,就不守着皇上了。皇上自己进去吧。” 新帝看他几眼,“寡人知道了。” 他自己一个人进去了,寝宫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好不容易走到床边,刚摸上去就被人搂住了。他受惊一般看着抱住自己的人,“亚父!” 乌黎仿佛也刚沐浴完,一头青丝温顺地垂落在两颊处,身上带着幽香,一双浅灰色眼眸正盯着新帝。 “殷敏。”乌黎缓声道。 新帝眨了下眼,“亚父,寡人叫殷辛。” 殷辛说完这话,就扭了扭,想从乌黎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可他没挣扎几下,就被压住了。一只冰冷的手也从他脸上慢慢摸过,摸了那双清澈的猫儿眼,摸了挺拔的鼻梁,再摸了那张红色菱唇。 殷辛眼角红了红,有些委屈,“亚父,寡人困了。” 乌黎眼神深幽,对殷辛说的话仿佛没有听到,反而拿了一条锦帕将殷辛的眼睛蒙住。 待殷辛裤子被扯下,他才似乎有些其他反应,着急地推乌黎,“亚父,不要!寡人不要做那种事情,会疼的。” 可是他的力气根本抵不过乌黎,乌黎本就是习武之人,身下的少年尖叫了一声,随后就被捂住了嘴。乌黎动作用力且不怜惜,少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只漏出呜咽之声,乌黎眼里也没有多少情.欲,更像是泄愤。 “殷敏,你要是在地下看了一定会气死吧。”乌黎勾起唇笑了,他看着已经有些失魂落魄的殷辛,心里得到的奇异的满足感。 他是一次酒后不小心碰了殷辛,对那夜的记忆他并没有太多,只记得自己似乎一直在叫殷敏的名字。 太恨,导致人死了也无法释怀。 乌黎抒发之后,叫了人,小夏子立刻自己送了水进来。他不敢抬头,将水放好就退了出去,出去时听到了殷辛一声抽泣声。 乌黎一直盯着小夏子看,待身旁之人抽泣后,才把注意力转移过来。殷辛蜷缩在床上,他眼睛仍被覆着,脸颊上全是泪水,雪白的腿露在外面。 乌黎将人抱起,也不急着取下锦帕,先抱人去清洗。洗腿间的时候,殷辛抖得厉害,直叫疼。乌黎冷眼看着,也不哄他,待清洗完才将人放回床上,将脸上锦帕取下。 殷辛一得自由就往里面缩,缩了两下又叫疼。乌黎没理他,穿好外衣往外走了。 小夏子这才偷偷摸摸地进来,床上的人似乎哭着睡着了,他本想看看伤势,但还是收回了手。 待殿里重新恢复安静,本该睡熟的人缓缓睁开眼,那双本应清澈的猫儿眼此时含着冲天的恨意。 又是几日过去,因为这秋伏的天气,殷辛的胃口比往日更小,上着素和的课也会睡着。素和这日穿了件浅蓝色的素锦,脸上戴着金色面具,只露出红唇和下巴,头发用一根翎尾给挽了起来,留了一缕垂落在胸前。日光透过窗子徐徐落在他的身上,衣服上仿佛有了光晕。 他给殷辛讲的课并不高深,可以说乌黎本来就不准备让殷辛学什么帝王之术。 他讲了关于仁义的一段后,发现周围悄然无声,平日殷辛总是会发出一点细碎的声音。他不禁抬眼去看,就看到少年天子此时一手撑着下巴,眼睛已经闭上。 睡着了。 素和放下书,看着殷辛这几日明显瘦了一圈的脸。之前便无意听到小夏子跟御尚房的宫人说,让他们准备爽口的吃食,说皇上这几日没什么胃口。他虽然不喜欢对方,甚至因为其父的原因更加上一点本能性的厌恶,但对方毕竟还小。 素和起身走到殷辛旁边,正准备将人唤醒,让他回去休息,却从对方微开的领口里看到少年雪白的脖子上有一枚暗红色的印子,显眼得很。 素和迅速表情一变,他不是未经人事,这印子一看就是吻痕,只不过殷辛身上怎么会有这个? 他推醒了对方,看着殷辛猛地惊醒,还嘀咕着说:“寡人没睡着,寡人只是眯了一下。” “皇上。”素和打断了他,“你脖子上这印子怎么来的?” 本来还有些睡意的少年天子听到这句话却是脸都白了,眼里也迅速浮上一层薄薄水雾,紧紧地抿着唇。 素和心里一咯噔。 “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殷辛略低下头,两只手的手指缠绕在一起,可眼神里的慌乱却是藏不住的,“没有。” “你跟太傅说老实话?”素和顿了下,“有人脱你衣服是吗?” 殷辛不肯说,素和再问几句,发现对方似乎真要哭了,便只能放弃,他转而叫了小夏子,可小夏子也是,头都磕破了也不说。素和此时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能在皇宫里肆意欺负皇上,没一个人敢说,不就是现在一手遮天的乌黎。 素和去找了乌黎,脸色难看,“你碰了皇上?” 乌黎正坐在桌前看奏折,听到素和的话略蹙了下眉,随后又松开,一双眼里没有什么温度地看着素和。他生得美,却没有一分女气,此时冷眼看人,连素和都有些承受不住。 “你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素和面对乌黎向来是取下面具的,因此他表情的变化更加明显地落在对方眼里。 “你碰了对吧,为什么?” “他是殷敏的儿子。”乌黎一句话解释了自己的目的,可在素和看来,简直荒谬。 他看了乌黎几眼,最后甩袖而去。 难怪近来乌黎很少来他这了,恐怕都在殷辛那里把*抒发出来了。这事膈应了素和好几日,还是乌黎亲自上门了一趟,两人欢好了一回,素和的心情才微微好一些。 他看着乌黎微阖的眼睛,把想好的话说出来:“以后别碰他了,我会嫉妒的。” 乌黎拉起素和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下,说了声好。 素和这才真正开心,罢了几日课后终于重新踏进无虑宫。他去的时候小夏子正在指挥宫人打扫卫生,看到他连忙跪下。素和往内殿看,“我几日没来,皇上没有荒废学业吧,你且忙着,我进去就行。” 小夏子犹豫了下,还是退到一旁,看着素和往里面去。 素和缓步往里面走,一边轻声呼唤皇上。殷辛不知自己在哪里玩,冲出来的时候把素和吓了一跳,他自己倒没发觉,冲素和一笑。 素和这才发现殷辛赤足散发,衣带未系。殷辛冲出来后又迅速冲回内间,说让素和等他换了衣服。 素和想到上次那枚吻痕,就也跟着走了进去。殷辛没有注意到素和跟着他,他走到龙床旁边,就把衣服给脱了,露出少年时期纤细的身体。光裸的背部因瘦而出现的腰窝,双腿更是笔直修长,脚踝处都格外纤细。 素和不得不说,这个身体的确容易让人产生欲.望。 殷辛脱完衣服,就转了个身,猫儿眼突然对上素和的眼睛,吓得都瞪大了。片刻,素和就看到殷辛往龙床上一钻,只露出一只雪白的脚在帐子外。 素和走过去,唤了声皇上就要撩帘子,却发现帘子从里面被抓紧了。 殷辛的话也格外慌乱,“太傅,你先出去吧,寡人还没穿好衣服呢。” 素和没动,反而说:“太师给你穿。” 他刚刚似乎瞥到殷辛身上有印子,但不确定。 “不要。”殷辛拒绝的声音带着怯意,素和略想了下,便将帐子强行撩开了。 床上的少年见帐子被撩开,快速地缩回收手。他半坐在床上,浑身不着一物,只是由长到臀下的长发虚虚遮掩着一身白得晃人眼的皮.肉,双腿并拢,一双猫儿眼此时略惊恐地看着素和。 素和顿了下,走到屏风处取了殷辛的衣服,重新走了回来,捉住少年的手将人拖了过来,随后便开始为少年穿衣。 虽说穿衣,他的动作却格外慢,细细审视着这具身体。少年身上的茱萸格外红艳,仿佛被人捏玩过一番,素和伸手碰了下,就发现那东西颤了颤,随后耳边便响起殷辛软绵绵的拒绝声。 “太傅,不要碰那里。” 素和收回手,平静道:“可有其他人碰过?” 殷辛没说话,素和眼里的郁色顿时加深了,随后他还查看了其他地方,一看,脸色却是直接沉了下来。 乌黎竟然骗他,看那的印记,恐怕这两日还碰过。 “亚……呜,太傅,不要。” 耳边殷辛脱口而出的亚字也印证了他心中所想。素和憋着气松开殷辛,也不去看殷辛得了自由立刻又缩了回去,他从未想到乌黎竟然骗他,接下来该怎么做?如果又去跟他提,恐怕反而会让那人更加不快。 素和心里乱七八糟时,殷辛趁机穿好了衣服,偷偷摸摸下了床就想从素和身边溜走,却被素和一把抓住。 “皇上,今日的课还没上呢。” 素和在殷辛的锁骨处用手指掐红了一小块,又在腿间掐了点印子出来。殷辛疼得眼睛蒙上水雾,“太傅,你为什么要掐寡人?” “给你的亚父看看。”素和说。 乌黎第二日就看到殷辛锁骨上的红印,这还是殷辛自己玩得衣服领口大开,才让乌黎看见。 “这是谁弄的?”乌黎眼神一沉。 殷辛低头一看,连忙捂住领口,“没,没有人。” 乌黎没理他,直接将小夏子叫了进来,得知昨日只有素和来后,秀眉蓦地一蹙。 第四章 殷辛看着乌黎明显难看下来的脸色,将自己的领口捂得更紧,几乎缩在宽大的椅子里。平日不上朝,他便穿着便服,很多还是他做皇子时期的衣服。内务府不给这个虚名的皇帝做太多衣服。小夏子私下难过得要死,但是对上殷辛懵懂的眼神,便说:“皇上,这些衣服都是先帝让人给做的。” 话刚落音,殷辛就说:“寡人不要新衣服,就这些就好了。” 小夏子抹掉眼角的泪光,夸皇上英明。 这件便服是件白底黄裳海棠花纹的直领绸服,是苏州贡品,由十八位苏州绣娘亲手绣制。 乌黎目光沉沉,久盯着殷辛。殷辛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我倒低估你了。”乌黎不知为何,吐露出这样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夜里,小夏子坐在床边打盹,突然一个响声把他给惊醒了,他连忙起身撩开身后明黄色的床帐,口里叫着,“皇上,怎么了?” 只见殷辛睁着一双猫儿眼,发愣地看着前方,他坐在床上,玉白的额头冒了细细的汗珠。 “可是魇着了?” 小夏子看殷辛痴痴呆呆的样子,不免急了,又连唤了几声,才把殷辛喊出点反应。 殷辛抬手捂了下眼,声音又哑又低,“小夏子,我梦见……大皇兄和二皇兄。” 小夏子听了这话脸都白了些,伸手就去捂殷辛的嘴,“我的皇上,这些话可不能提。” 不能提,为什么不能提?不过是因为这殷朝已经不属于殷姓一族了。 小夏子见殷辛不说话了,才将手放下来,“皇上可是渴了?奴才给皇上倒杯水来。” 他忙走去倒水,走到桌边摸了下茶壶,铜金的壶身冰凉,手心一触,只摸到寒意。小夏子心里就是一顿骂,骂那些往日阿谀奉承的奴才如今换了风向,现在皇上夜里连口热水喝都没有。小夏子不敢骂出声,怕惹小皇帝难过,自己拿起茶壶借口说换壶更新鲜的便走了出去。 他出了寝殿,发现值班的宫人竟是在呼呼大睡,连他开门的声音都没注意到,气得他一壶冷水灌了两个脑袋。 “好两个不要命的奴才,我怕你们是不要这脑袋了。” 殿外小夏子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透了进来,殷辛重新躺回了床上,面朝里侧睡着。他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等小夏子回来,人已经睡熟了。 小夏子帮殷辛将被子盖好,心里想,傻点也好,若是当皇帝的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会被眼前的局势逼得疯魔不成。他又想到先帝,虽然冒着大不违,但他依旧想说,若不是先帝糊涂,轻信国师,怎么让自己三个皇子落到如此地步。 “可怜了……” 他自言自语道。 燃着的灯芯“啪”了一声,宫殿又重新落入了寂静。 第二日,素和很早就来了,殷辛见到他的时候愣了下,随后将手上的东西往后面藏了起来。欲盖弥彰的动作让素和微眯了下眼,但他却当没看见一样,温柔着声音对殷辛说:“皇上,上课了。” 殷辛哦了一声,又扭过身,过了半会才转回头,脸上有着为难,“太傅可否能等朕一会?” “怎么了?” 而恰逢殷辛藏在背后的东西也发出了声音。 “喵~” 素和进来时便就看清楚了,小皇帝手里抱着一只黄条纹的猫,估摸是只野猫。整只猫毛色杂乱,瘦瘦巴巴,这发出来的叫声也是凶悍的,不像寻常家猫一样娇滴滴。 殷辛闻得猫叫,身体都站直了些,眼神也游离起来。素和微一抿唇,道:“臣怎么听到了猫叫声?皇上可听到了?” 殷辛连忙摇头,一个小脑袋摇得同民间的拨浪鼓般,“许是太傅听错了。”他话音刚落,又响起了一声猫叫声。 殷辛顿了下,自己张口轻轻喵了一声。 “喵。” 跟那只黄野猫凶悍叫声不同,殷辛这声轻飘飘的,仿佛在撒娇。 他自己叫完,仿佛也不好意思,粉白的脸蛋微微一红。 * “国师,皇上落水了。” 来人禀告的时候,乌黎正在批改奏折,听到这消息,脸色微沉,“皇上下午不是在上课?怎么会落水?” 那人恭恭敬敬地跪着,“奴才不知,只知皇上似乎同太傅争吵了几句就跑出了宫殿。” 乌黎把手边的奏折放下又拿起,将视线重新放到奏折上,“救上来了吗?” “救是救上来了,只是……” 为了这句不清不楚的“只是”,乌黎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去的时候一堆人围着湖边,听得国师驾到,哗啦啦跪了一地。 乌黎这才看到被小夏子抱在怀里哭得抽噎不停的小皇帝。他还穿着昨日乌黎见他时穿的便服,只是那件衣服不仅湿透了,还从腰侧到腿侧划了一个大口子。殷辛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脸上,眼泪也糊在脸上,丝毫没有一个帝王的样子。 乌黎看了殷辛一眼,就去寻找素和的身影,那身影并不难找,素和没有跪,因此他们两个的视线一下子对上了。 素和站在离湖边最近的位置,一头长发发尾微微被吹卷起来,而他手里捏着一只看上去已经断气的死猫。那猫似乎也刚从水里捞起来,滴滴答答掉着水。 乌黎只看了猫一眼,便知那猫是被人扭断了脖子,而素和捏猫的那只手手背上几道鲜红的爪印。 乌黎收回视线,对宫人吩咐,“把皇上送回宫,请太医过来。” 待宫人送皇上回宫,乌黎才走到素和旁边,嫌弃地看了眼他手里的死猫,“这东西还拿着干嘛?” 素和沉默地看他一眼,把猫往地上一丢,才说:“他自己跳水里去捡猫,不关我事。” 乌黎把素和的手拉起来,看了看他手上的伤,“不说这个,我带你去擦药。” 乌黎深夜的时候才去见了殷辛一次,因为太医说皇上高烧不退,而且还昏迷不醒,若是明晨醒不过来,可能就再也…… 乌黎自然要去,如果殷辛断气,他又无儿子,乌黎便要考虑从宗亲那边找一个来当皇帝。 他刚到,太医们就围了过来,说皇上从腰侧到腿侧有一条几乎深入骨的伤口,恐怕是下午落水时被湖中岩所伤。这伤口导致皇上发热昏迷,至今未醒。 乌黎蹙了下眉,而殿里的哭声也传了出来,他听出是小夏子的了,他看了下周围的宫人,倒没几个有难过的样子。 “你们努力治,若治不好也是天命了,不得强求。” 乌黎话一出,太医们的神情都有些微妙,片刻便道:“国师身系大殷,切不可为皇上之事太过担忧伤虑。” 乌黎在旁边的偏殿等着,他看着摆着他面前的点心和茶水,倒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夜慢慢地过去了,待宫人过来说皇上醒了,乌黎缓缓眨了下眼,嗯了一声。 他去见殷辛,让殿里的宫人都退下了。小夏子走在最后,乌黎看到他又哭又笑,似乎在为自己的皇帝醒来感到开心。 乌黎走入殿内,不急不慢地接近龙床,殷辛的一只手伸出了龙床。乌黎看了下那只手,唤了声“皇上”。 殷辛没说话,只是慢吞吞地把手收回去,收到一半被人捉住。 “皇上闹脾气,不理亚父了?可亚父一夜没睡,在等皇上醒。”乌黎说这句话硬邦邦的,但却成功地让床上的小皇帝扭过头来看他。 乌黎微微一笑,刹那间连殷辛都被美人一笑给弄得瞪大了眼睛。 “所以皇上要补偿亚父,皇上亲自写诏书让你外公把西南的兵权交上来好不好?” 他摸了摸殷辛没血色的脸蛋,“亚父没有兵就不可以保护皇上了,那时候皇上就会被坏人欺负了。坏人会把皇上的猫弄死。” 殷辛也想到了他的猫,长睫毛扑了几下,眼泪就落了下来。 后来,小皇帝坐在乌黎怀里,由乌黎握着手,一字一句写着诏书。 写完了,殷辛扭过头看着乌黎,他的眼睛还肿着,像两个桃子。 “亚父,坏人真的再也不可以伤害朕了吗?” 乌黎忙着看诏书,随口应了一声,待看到最后那句“……荣府一家一百三十九口后日午门处斩”略勾了下唇。 他想到荣太公曾经指得他鼻子骂他狐媚惑主,现在才觉得一口气微微吐出来些。对方这段日子不断请书告老还乡,却被他全部驳回了。他就是要不可一世的荣太公死在他亲孙子手上。 乌黎拿着诏书离开了,第三天夜里给殷辛送来了一只从波斯来的异瞳小奶猫还有一件衣服。 殷辛看了猫就笑了,把猫抱在怀里不撒手,但看到那件衣服就往后躲。 “这衣服好臭啊。” 被血染红的衣服当然不好闻,上面还是荣家一百三十九口的血。 乌黎拿着那件衣服,对殷辛说:“皇上不穿的话,那只猫臣就带走了。” 殷辛最后穿了那件衣服,猫被血腥味熏得直接从他怀里跳走了,他站在烛火下,穿着血衣,目光澄亮地看着乌黎。 * 如果心里的怨恨可以杀人。 那乌黎是不是要死上千百回才行? 如果那些死的人有灵魂。 是不是也站在他对面,怨恨地看着自己? 第五章 殷辛身上的伤口未好,他只站了一会就重新躺回了床上,可是脱下那件血衣,那味道却仿佛依旧在他鼻尖围绕,他抬袖嗅了嗅自己,立刻皱着脸说自己好臭。 乌黎还没有离开,他脚边就是那件血衣,他听到殷辛的话,便走到龙床边,看了下被殷辛一手围住的那只小奶猫。那只猫浑身雪白,蓝绿异瞳,水汪汪的,惹人怜。抱着他的人也是一双猫儿眼,同样水汪汪的。 这双眼睛是乌黎所不喜的。 所以才会在每次做那种事情的时候蒙上对方的眼睛。 殷辛发现乌黎走近,身体微不可见往后一缩,他缩完之后就咬了下唇,似乎在强忍不继续往后退。因为他太紧张,本来安安静静窝在他旁边,尾巴一摇一摇的小奶猫都叫了声,随后从殷辛的手里挣扎逃了出去,一跃跳下了龙床。 “欸,猫!” 他话落没多久,乌黎就重新把那只猫捉了回来,那只猫在乌黎手里几乎不敢动,殷辛看着被乌黎捉到半空连尾巴都不敢动的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猫也怕亚父啊。” 乌黎找了根绳子把猫绑在龙床的床脚处,才对殷辛说:“皇上的伤口三天都不能碰水,明日再沐浴吧。” 殷辛点点头,乖巧地趴在床头,一只手摸小奶猫的毛,“亚父,把它绑在这里,它会不会很难受啊?” “可是不绑住,它晚上可能会偷偷溜走。”乌黎平静道,“皇上要松开吗?” 殷辛连忙摇摇头,“还是绑住了,绑住了它起码在我身边。”他刚说这个,就叫了一声,随后飞快地把手缩了回来,缩回来的时候他却愣了下,把手举起来左右看了下,“好奇怪,没有伤口欸。” 乌黎说:“指甲亚父让人连根拔了,它不会再长指甲了。” “不会再长指甲?这样它不是再也没办法自己捉老鼠吃,也没办法爬树了?万一有坏人欺负它怎么办?” 乌黎看着殷辛,“皇上不是会保护它吗?” “就像亚父保护朕一样吗?” “嗯。” 乌黎离开时把那件血衣给带走了,他刚走,小夏子就走了进来。小夏子看到殷辛好好地趴在龙床上,还玩着猫,心里总算安了些。他悄然无声地走到殷辛旁,“皇上,夜深了,休息吧。”顿了下,“奴才还是把猫抱下去吧,这畜生就是畜生,万一抓伤皇上怎么办?” 殷辛却说:“小夏子,亚父把它的指甲都连根拔了,它不会再长指甲了。” 小夏子愣住了。 殷辛捏住小奶猫的一只爪子,语气天真又无辜,“小可怜。” * 殷辛受伤,早朝就暂时不用去了,乌黎似乎很忙,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来,长到殷辛的身上的伤口完全长好,长到他可以下地蹦蹦跳跳。 他抱着猫坐在宫殿的门栏上,小夏子从外进来,就叫了起来,“皇上怎么坐这里,这里多脏,我们坐椅子上去吧。”又骂周围的宫人,“你们都是瞎子吗?不知道搬个椅子给皇上坐。” 殷辛一只手托着下巴,“小夏子,朕好无聊,亚父不来,太傅不来,也没有人叫朕去见那些长着大胡子的大臣,” 小夏子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难过又心疼,他走到殷辛的身前,蹲下来,努力笑出来,“皇上身体还没好全,那些辛苦的事情就让别人去做吧,皇上只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就可以了。” 殷辛抱着猫站起来,“朕要去见亚父。” 小夏子眼睛微瞪大,“皇上要去见国师?” “对啊。”殷辛把手里的猫塞给小夏子,“小夏子,你先抱一会,等见到亚父你再把毛团还给朕。” 殷辛闹着要去,小夏子哄了许久,哄不好,只好带他去。自先帝殷敏去世,殷辛登基,乌黎就在宫里设了一个天极宫。 平日白日里乌黎一般都在天极宫里处理国事。 可是殷辛到了天极宫却没能进去,守着天极宫门口的宫人一脸为难地说:“皇上,此时国师跟太傅在一起,恐怕没时间见皇上。” 小夏子袖子的手握成拳又松开,他还没说话,就听到殷辛清脆的声音响起,“你去跟亚父说朕来了,他一定会见朕的。” 那宫人没动,殷辛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不动?”他说完这个,干脆伸手推开那个宫人,自己冲着门内喊,“亚父,朕来看你了!” 小夏子冷着脸看着那个宫人,“你尽管去回报,国师此时有没有空不是你一个奴才能决定的。” 那个宫人只好进去禀告了,殷辛喊了一声也停了下来,安静地站在原地。进去的宫人过了很久才出来,出来时也不敢抬头,只是闷声说:“国师事务繁忙,此时不宜见皇上。” 殷辛回头看了小夏子一眼,犹犹豫豫地说:“那亚父什么时候可以见朕?” “国师想见皇上,会去找皇上的。” 小夏子也对殷辛说:“皇上,我们先回去吧。” 天极宫内。 素和把手里的茶杯放下,眼神冷淡地往门口扫了一眼,又看向正在看奏折的乌黎,“你不去见见他?” 乌黎表情很平淡,“见他做什么?” “你杀了他外公一家,也该哄哄他吧。” 乌黎听到这句话,握笔的手顿了下,他抬眼看向素和,“不是我杀的,是他自己杀的。” 素和看着乌黎,过了会,才说:“乌黎,他不是殷敏,殷敏已经死了。” 殷敏被他们亲手所杀。 可是素和却时常觉得殷敏没有死。 也许对方死时的表情太不甘心,让他产生这种错觉。 乌黎平静回道:“我知道。” 素和看对方坐在那里,却仿佛看到一具白骨披着华丽外衣坐在他不远处,用空洞的眼睛望着他,虽然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 明明同对方在一起,却没有一刻读懂对方的心思,甚至对方在他面前情绪外露的次数都很少,乌黎总是平静冷淡的,唯独在殷敏面前,他才能看到对方情绪的变化,甚至在殷敏活着的时候,提到殷敏,乌黎的情绪都会有起伏。那日他们杀了殷敏,乌黎却一个人守着殷敏的尸体一晚上之久。 素和那夜没有睡着,当他第二日看到乌黎时,却发现对方似乎哪里有了变化。 素和不愿再深想,也不想再坐下去,他起身对乌黎说:“我先回去了。” 乌黎只点了下头,素和习惯了,走出天极宫却发现小皇帝还没有走。 殷辛看到他时,先是眼睛一亮,随后小跑过来,笑容灿烂地对他说:“太傅,你跟亚父说完话了?” 素和沉默半瞬,才点了下头。 “那朕可以去见亚父了吗?”他说完这句话,就想往里面冲,却被素和拉住了。 素和看他,“皇上,你亚父很忙,要处理很多国事,没有时间陪皇上玩,太傅认识一个人,他跟皇上差不多岁数,皇上无聊的话,太傅让他进宫陪皇上玩好不好?” 第二天,那个人就进宫了。 进宫的第一天就给皇上甩了一巴掌。 殷辛脸都被打肿了,他错愕地捂着脸,看着面前的人。 “表弟,你为什么要打我?” “殷辛,你有没有心?!亏外公那么疼你,你一纸诏书,杀尽荣家人,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殷辛,你有种把我一起杀了啊!” 那人被几个宫人压在地上,可望着殷辛的眼神是仇恨。 “你们殷家人就是废物,你爹是废物,你也是!”他大声骂,又哈哈大笑,“殷朝都是毁在你跟你爹手里,好个大殷朝,哈哈。现在这天下人只知国师乌黎,不知有皇上,多可笑,可笑那乌黎是个卖屁股的兔儿爷。” * 好个大殷朝,毁在他一人手里。 * 乌黎很快就来了,他先是看了殷辛脸上的伤,随后把腰间的长剑抽了出来,对着荣小公子的脸划了下去。 “我怜你是荣家最后一人,本想留你一命,让你好好活着,奈何你寻死意绝,罢了,荣四,你终生便在那勾栏院过着吧。待你伺候满了一千人,再准赴死。” 说完,他就让人将荣小公子拖下去,但殷辛却冲出来扑在荣小公子身上,神情哀切地看着乌黎,“亚父,你要送表弟去哪?” 殷辛又看向荣小公子,“表弟,你跟亚父求个饶吧。” 荣小公子硬气,即使被剑从眉骨划到唇边,伤口几乎见骨,他却依旧一点求饶声都没发。他此时大半张已经被血糊住,却依旧挂着冷笑,“君不君,臣不臣,殷朝完矣。” 乌黎正要说话,就发现荣小公子唇边滑落一条褐色血丝。 他咬破藏在牙齿间的毒药自尽了。 连乌黎都没反应过来。 殷辛看到荣小公子软倒在地,愣了下,随后去擦他脸上的血,一边小声地说:“表弟,你跟亚父求个饶吧,表弟?表弟?” 他一直去擦那个血,可怎么都擦不尽,还是小夏子跪在地上哭着求他,“皇上,荣小公子……已经去了。” * 荣四是个好孩子,小时候特别黏他,总是跟他屁股后面叫皇叔父。 他四岁的时候,跟他说:“皇叔父,以后我也要像爷爷一样当大将军,为皇叔父保家卫国。” 他八岁的时候,跟他说:“皇叔父,我明天就要去兵营里了。” 他打人生第一场胜仗的时候,才十二岁。那时他浑身是灰地回京,谁都没认出那是当年的小雪团,他那时候居然就敢举着敌人的头颅,口里喊着:“天佑大殷。” 荣四是个好孩子,走的时候才十五岁。 走时候说的是—— “殷朝完矣。” 第六章 荣四尸体被拖出去的时候,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印,殷辛在地上坐了一会,爬起来回自己的寝殿,他自顾自地走,小夏子喊他他没理。 他回去就躺到龙床上,还把明黄帏帐放下。 小夏子急得要掉泪,“皇上,好歹我们换了衣服再睡吧。” 那只从波斯来的小奶猫长大了些,它绕着床脚转了几圈,便走了出去。小夏子一心在皇上身上,也没注意。 他劝了好几回,见对方不理,抹着泪出去。 素和听闻了荣四的死讯,弹错了一个琴音,遂也不再弹了。他双手一收,放回膝上,问面前的郝英,“怎么死的?” “据说是自尽。” 素和抿了下唇,“那荣家真无后了。” 荣四是他求了乌黎留下来的,说荣家纵使有错,也给留个后。乌黎先没说话,后又笑着同意了,说给小皇帝做个伴也好,便让人废了他武功。 素和又道:“我倒愚笨了,他让荣四进宫,怎么是给他活路呢?” 性格激烈的荣四看到下诏书杀他一家的小皇帝,怎么会心平气和? 也许是因为荣四的死,素和重新进宫去见了皇上。 殷辛今日穿了深红色夹衣,坐在廊下吃糍粑,他拿筷子戳着一个,沾着糖小口小口地吃。 乌黎是南方人,他当上国师后,宫里就有了好几位来自南方的大厨。 说是先帝体谅国师思乡之情。 素和走过去,看着殷辛唇边沾的白色的糖,抽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殷辛口里还吃着糍粑,含糊着说:“谢谢太傅。” 素和嗯了一声,问他:“皇上怎么一个人在这?小夏子呢?” 殷辛想了想,说:“小夏子去拿过冬的衣服去了,说是冬天要来了。” 殷辛说完,又戳了一个糍粑,开始吃。 素和看了他一会,才说:“好吃吗?” 殷辛点点头,后把筷子递到素和面前,弯着眼睛看他。 这孩子不记仇,即使那次小黄猫死的时候,自己还听到殷辛哭着说讨厌太傅,现在又笑眯眯地让自己吃糍粑,似乎已经忘了之前的事。 听说荣四昨天是死在殷辛面前的。 “皇上自己吃吧,臣不吃。” 话落,殷辛又吃了起来,素和看他一口气吃了四五个,就懒洋洋地趴在几上,眼睛到处看,好像再找人,过了一会,有些失望地说:“小夏子好慢啊,答应要给朕放风筝的。” “放风筝?” “对啊,小夏子这种有风的日子,风筝会飞得又高又远,一下子就飞出宫墙了。”殷辛说这话的时候兴奋了,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他看着高高的宫墙,一幅期待的样子。 素和还未说话,就先听到一声娇滴滴的猫叫声。 “毛团回来了。”殷辛说。 素和就看到一只雪白的猫从花坛里钻出来,它步子轻盈地走过来,只是走到一半的时候脚滑了下。 “你今天去哪玩了?”殷辛问猫,伸出手摸了摸猫脑袋。 猫只是歪着头喵了一声,又绕着殷辛的脚转了几圈,就眼巴巴地望着桌上的糍粑。 “小夏子说你不能吃,会拉肚子。拉肚子很难受的。”殷辛伸手把猫推远了点。 猫又叫了一声,殷辛眨巴眨巴眼,“那只能吃一点哦。”他把自己之前用来戳糍粑的筷子伸了出去,猫便开始慢慢舔,到后面两个爪子扒拉着筷子舔。 素和看着殷辛喂猫,不知为何就说:“皇上要不要跟太傅出宫玩?” 但宫没有出成,守宫门的宫人不让殷辛出去。 素和素来好脾气,此时也黑了脸,那宫人腆着脸说:“太傅有所不知,没有国师的命令,谁也不敢让皇上出去,这皇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做奴才的怎么担当得起?” 殷辛抱着猫坐在素和旁边,听到宫人的话,眼神一黯,随后便说:“太傅,今天太晚了,以后你再带朕出去玩吧。” 素和看他一眼,却说:“那你去请问国师,说我带皇上出宫看看,落锁之前回来。” 宫人去了又回,回来时那脸上的巴掌印让素和的脸色更加难看。 殷辛自己跳下了马车,还对素和摆手,又问他,“太傅明日还来吗?” * “你要带他出宫做什么?” “他一个孩子成日呆在宫里,出宫散散心也没有不对。” “殷敏十四岁就登基,比他现在还小两岁,也一辈子未出宫。” 素和压着火气,“他又不是殷敏。” 乌黎说:“我知道他不是,不用总是跟我重复。素和,你要为了他跟我争吵?” “是你碰到跟殷敏有关的人和事就分外偏激,你根本就没有忘掉殷敏。” 素和说完这句话就立刻闭上了嘴,而乌黎已经冷着眼看他了,优美的唇一张一合,吐出一句话。 “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 说完就毫不留恋地走了,素和想追,却还是停住了脚。 乌黎离开素和的府上就去了宫里,他骑着马入宫,马蹄声在空旷的宫中传开了。 殷辛睡了又被唤醒,他还在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亚父怎么来了的时候,就被虏上了马。 “啊。” 殷辛惊呼一声,就被乌黎驾马带远了。 小夏子急得在后面追,可是他怎么追得上一匹马。 殷辛被夜里的风刮得脸疼,就往乌黎怀里缩,他只穿着睡觉的寝衣,脚踝还露出一截在外面。 他这年纪长得快,衣服一下子不合身了,他穿去年的衣服时常不合身,小夏子尽量找他原来穿着偏大的衣服给他。 “亚父,我们去哪啊?” 乌黎不答他,他又问了几遍,就被捂住了嘴。 “唔唔唔。”殷辛叫。 乌黎捂得更紧,殷辛叫不出了。 待被抱下马时,他已经有些精疲力尽了。他仰着头看面前的宫殿,又看向乌黎,“亚父带朕来父皇住的宫殿做什么?” 乌黎抱着他往里面走,他的声音在此时听起来阴森又恐怖。 “来找你父皇。” 先帝住的宫殿因无人居住,内务府的人只是让人每日过来打扫,但并不会让人守着。 两人一进殿,迎面就刮了一阵风,殷辛立刻缩了下,抖着声音说:“这里好恐怖。” 乌黎仿佛十分熟悉这个宫殿的结构,不点烛火也不会撞到东西,还顺利走到先帝就寝的地方。 殷辛被丢到床上,他被丢得头晕眼花,又看着周围黑漆漆一点光都没有,颤着声音叫亚父,又说不要再这里了,他想走。等到乌黎压在他身上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哭了。 乌黎脱他裤子,“来,我们看看你父皇会不会出现。” * 他的父皇要是出现,看到自己同乌黎的活.春.宫,大概会气的先砍死乌黎,再一刀剐了自己。 当年父皇就说:“父皇看那乌黎小子年纪轻轻,就城府颇深,你真要让他当你的国师?” 那时他不信,“父皇,乌黎只是性格沉闷了些。” 可怜自己死前都没看透乌黎。 第七章 殷辛哭了大半夜,嗓子都哑了,最后没有力气哭都抽噎,眼睛又肿又疼。乌黎帮他穿衣的时候,浑身都疼得厉害,又默默流了两行泪。 乌黎手一抬,把他脸上的泪擦掉,听见对方细着声音叫疼,便说:“疼吗?” 殷辛点头。 乌黎沉默一会,才道:“我原来也疼,但不能哭。”他用手摸了摸床栏,待摸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仿佛从冰窟捞出的一样,“每次结束,我的指甲缝里全是血和木屑,后来他就给我用药。” 殷辛不知什么时候停住哭了,安静躺床上不动了,乌黎把他抱起来,语气重归平静,“回去让小夏子给你沐浴。” 素和第二日下午来了,来时看到殷辛萎靡不振地缩在塌上,而他养的那只猫就团在他的脑袋上,正呼噜呼噜地午睡。 素和刚走过去,就突然顿住了脚步,殷辛露在外面的手腕有道深红色的手印,他昨日见对方吃糍粑的时候都没有。 这印子是新的。 素和浑身都僵硬了,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昨夜乌黎跟他不欢而散恐怕又来了宫中。 明明答应自己不会再碰小皇帝,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 殷辛把大半张脸都藏了起来,素和走到他旁边,他都没有一点动静,仿佛真的累极了。素和伸手微微扯开殷辛的衣领,看到的东西让他抿紧了唇。 被素和一碰,殷辛才有了点反应,他微微睁眼看着素和,又闭上,身体往后一躲,避开素和的手,“太傅,朕今日好累,明日再一起玩吧。” 素和闭了闭眼,说出的声音竟有几分嘶哑,“皇上好好休息吧,臣先退下了。” 他直起腰慢慢往外走,走出去的时候望了下天,今日是个大风天,碧蓝的天空笼罩这金碧辉煌的皇宫。他走下石子台阶,血液顺着他的手滴答滴答流下。 夜里他去了国师府,乌黎先注意他手上的伤口,“你手怎么了?” 素和低头一看,不在意地说:“不小心弄的。”他抬起头,“乌黎,你觉不觉得皇上该成亲了?他过了年就十七了,也是该成亲的年纪了。” 乌黎闻得此话,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素和,他眸色暗沉,像是完全看穿素和的心思,素和都喉咙发紧时,他才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可。” 素和松了一口气,端起旁边的茶杯就喝,也没发现他拿的是乌黎的杯子。待素和走后,乌黎让人把这套茶具都给丢了。 下人不敢多说,立刻端着下去了。 小皇帝选妃的事情没几日就定了下来,各地送秀女上来,大臣们也把自己适龄的女儿送上来,选妃之事由乌黎一手把关,在定下此事之时,他便下了规定,送上来的秀女年龄不得超过十四岁。 因而进宫选妃的秀女年龄皆在十二到十四岁之前,选妃看三项。 体貌。 家世。 性情。 乌黎在体貌上就刷掉一堆秀女,身高高挑者不要,相貌成熟者不要。三轮下来,竟没剩下几个,乌黎最后还加了一门考验,让那些秀女看春.宫.图,让宫人在暗处观察她们的反应。 这样下来,竟然最后只有一个秀女入了乌黎的眼。 那个秀女叫林媛媛,是个地方官员的小女儿,今年才十二岁,体型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圆圆胖胖,不过长得可爱讨喜。 乌黎带着林媛媛去见殷辛,殷辛看看乌黎,又看看林媛媛,有点不解地问:“这个小胖妞是新来的宫女吗?” 这一句话就把林媛媛气哭了,她扭头哭着走了,一堆宫人追了上去,口中喊着娘娘。 乌黎唇边似有笑意,“她是你的妃子,三日后你们就举行成亲典礼。你给她想个封号吧。” 于是林媛媛得了媛妃,殷辛本来写的是“圆”字,被乌黎大笔一挥给改了。 殷辛和林媛媛的婚礼并不隆重,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不像夫妻,更像两个孩子。林媛媛脸圆乎乎的,眉心的花钿也看不出女子的妖娆妩媚,她仰头看着自己的君王加今后的夫君,声音清脆,“你要吃苹果吗?他们刚刚给了我一个。” 殷辛低着头看她,眼里有几分笑意,还抬手摸了摸林媛媛的脑袋,就像他平时摸毛团一样,“好啊。” 夜里,两人躺在一起。 林媛媛认床睡不着,便伸手推了下旁边的殷辛,“怎么办?我睡不着。” “你要叫朕皇上。” 林媛媛哦了一声,又说:“皇上,怎么办?我睡不着。” 殷辛叹了口气,“那你想怎样?” 林媛媛想了好久,挤出一句话,“平时娘亲都会给我拍背。” 第二天,殷辛顶着一双黑眼圈起来的,林媛媛睡得四仰八叉霸占了整张床,小夏子进来的时候,都被媛妃彪悍的睡姿惊住了。 他走到床旁,正准备唤醒林媛媛,却被殷辛拦住了。 “昨夜朕给这小胖妞拍了一晚上的背,你可不要吵醒她。”殷辛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 小夏子的脸色变化几番,最后叹了口气。 这哪是选妃,明显是给皇上选了个玩伴过来。 林媛媛虽然出生在小门小户,但是到哪里都不怯场,而且她特别讨厌别人说她胖,在得知殷辛都是叫她小胖妞,气得直接冲上去咬了殷辛一口。殷辛被咬懵了,指着林媛媛的手指抖了又抖,最后苦着脸跟小夏子告状。 “小夏子,这小胖妞咬我。” 林媛媛做了个鬼脸,哪有妃子的样子,“谁让皇上叫臣妾小胖妞。” 她这个自称还是被纠正许多回才改过来的。 七天一过,殷辛就迅速搬回了自己的无虑宫。 还跟宫人说平日没事不要放林媛媛进来。 宫人都被这两个人孩子气行为弄笑了,乌黎从回禀的宫人口里得知这些事情,便让御膳房每日再多送点吃的送到林媛媛住的宫里,省的她整日吃不饱又跑到殷辛的无虑宫里蹭吃蹭喝,甚至据说殷辛养的那只猫吃的都被林媛媛吃去了。 林媛媛抱着殷辛的猫,吃着零嘴,看着殷辛练字。 “这字有什么好练的?会写,别人看得懂就可以了嘛。”她长得矮,坐在椅子上,双脚挨不到地,故便在空中晃来晃去。 殷辛那天说了句林媛媛没听懂的话。 “练字不是练字,练的是心静。” 林媛媛嫌殷辛沉闷,又吃了几口零嘴,把猫往殷辛怀里塞,蹦蹦跳跳往外走了,边走边说:“本宫要去御膳房吃好吃的了,啦啦啦啦。” 她路上碰见乌黎,立刻站住乖巧喊了声国师。 乌黎看着她不到自己胸口的高度,又看了下越发圆满的脸蛋,只觉得跟中秋之月差不得几分,满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又弯下腰看她,“娘娘去哪?” 林媛媛笑眯眯,她喜欢长得好看又聪明的人,在她眼中,乌黎就是那个既好看又聪明的人,而且从来不说她胖,殷辛虽然长得好看,但一点都不聪明,成天叫她小胖妞。 “本宫去御膳房,御厨说研制出了新品,特意让本宫去品尝一番。” “娘娘还在长身体,是应该多吃点,想吃什么尽管跟御膳房的人提。”乌黎说完,林媛媛马上咧开嘴笑了。 林媛媛无忧无虑像一阵风一样地跑走了,只是苦了跟在她后面的那些宫人。 乌黎看着她跑远,才提腿往无虑宫走去。 第八章 林媛媛跑了没多久又看到了素和,素和看到她先是笑了下,然后行了个礼,叫她媛妃。 林媛媛这孩子也喜欢素和,甚至觉得素和比乌黎更加可亲。她屁颠屁颠跑到素和面前,“太傅哥哥,你这是去哪啊?” 素和纠正她几次的叫法都没有成功,也随她去了。这宫里真把林媛媛当妃嫔的恐怕没几个,宫人们私底下说国师是不会让皇上留后的,所以才找了个啥都不懂的黄毛丫头。 “臣去皇上宫里。” 林媛媛眨了下眼睛,“皇上今天练字可认真了。” “嗯?” “所以太傅哥哥可以让皇上少练一点字吗?他都累瘦了,现在都在用左手练字。” 素和一愣,重复了一遍。 “左手?” 而还有人也发现殷辛瘦了。 乌黎左右端详了下殷辛,看对方抽条却更加纤瘦的身体,不由地皱了下眉,“最近又不好好用膳?” 殷辛摇头。 乌黎沉默了一会,把殷辛拉到跟前,眼睛盯着殷辛半垂的眼睛,“听说皇上夜里总做噩梦,亚父调制了助眠的香料,以后让小夏子给你点上吧。”他说完这个,又问殷辛,“跟媛妃相处地如何?” 殷辛听到这个,有点反应了,“她老抢朕吃的,还抢毛团吃的,毛团最近都瘦了。” “她是妹妹。” 殷辛哦了一声,“那好吧。” 两人相顾无言,乌黎向来话多,他来殷辛宫里说了一番类似关心的话,也实属难得。他又坐了会,便起身准备离开,殷辛看他走到门口,咬了咬唇追着问他,“亚父,朕的伤已经好了。” 乌黎半侧过脸,语气平淡,“皇上不是不喜欢早朝吗?” 殷辛露出一点难堪的神情,他的眼神带着怯意,“可是太无聊了。” 乌黎这时回头看了他一眼,秋日午后的阳光洒在乌黎墨绿的锦袍上,仿佛碎了一层金光,露出衣袖的手在光线的照耀下宛若美玉。乌黎是任何意义上的美男子,很多人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会愣住,随后惊艳,再止不住自己想亲近对方的心思,而他乌眉下的那双如深井般深邃的双瞳里面总带着一丝丝仿佛与天俱来的忧郁,即使他笑,别人也不觉得他是真正地在笑。 * 说来也滑稽。 他曾经想看乌黎大笑一次,给对方准备了许多惊喜,可是对方不为所动,甚至脸色更加冰冷。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唯独乌黎不给他面子,遂龙颜大怒,随手拿了一个杯子就砸到乌黎的额头上,“你给朕笑!” 所以,乌黎笑了。 却是讽刺的笑。 他那个杯子并未留下疤痕,因为他砸完就后悔,立刻让整个太医院都过来。 事实告诉他,所有自己亲手造下的孽,都要亲自来还。 但乌黎唯独不该,报复他之外的其他人。 * “如果皇上想,那就来吧。” 乌黎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殷辛在原地站了下,直到毛团静悄悄走到他身边,围着他的脚打了转,他弯下腰抱起猫,还轻轻点了下对方的鼻子,“又饿了吗?都不会自己出去找东西吃,都被养废了呢。” 猫喵了一声,听起来就像是在撒娇。 素和来的时候,殷辛正在喂猫吃炸好的小鱼干,猫吃完之后还会追着殷辛的手,把他带有小鱼干的味道的手指也给舔了,殷辛被它的行为逗得咯咯笑。素和走近,也拿了条鱼凑近猫,那猫不认人,也立刻追着素和的手,吃完甚至还冲着素和喵喵叫。 素和干脆把整盘鱼都放到地上,再对着殷辛说:“皇上,我们上课吧。” “哦。”殷辛坐起身,还用脚轻轻踢了下猫的屁股,“朕要上课了,你这大胆毛团还在这里吃东西。” 守在门口的小夏子笑着走进来,向素和行了礼,就一手捞猫,一手拿鱼,给带走了。 素和一般都先看他昨日留的功课,殷辛把练好的字拿出来的时候,他看了看殷辛左手的袖口,那里并无墨点,反而是他的右手那里墨迹斑斑。 素和略看了下字,微点了下头,便开始了今天的讲课。 殷辛上课并不认真,总喜欢摸东西,案几上的东西都会被他摸个遍,素和的视线从书上抬起时候,总是能捕捉到他的那些小动作,一来二去,素和也忍不住拿书拍了下殷辛的手。 殷辛猛地缩回手,眨巴眨巴眼看着素和。 素和面无表情回视。 殷辛乖乖把手里的东西放回去,还弱弱地说:“朕不摸了。” 素和有点无奈,把书放下,“皇上不喜欢读书是吗?” 殷辛没说话,但也是默认了这个话题,素和看他,“可是皇上要治理这个国家,什么都不懂怎么治理?” 殷辛却笑弯了眼睛,说:“亚父会啊。” “皇上喜欢亚父吗?”素和说这话,看似随意,手却微微握紧了。他提出让殷辛成婚,可是乌黎却找了一个林媛媛。 殷辛被问到这个问题,先是张了张口,随后低着声音说了声喜欢。 * 夜里,小夏子点燃了乌黎派人送来的助眠香料,才轻手轻脚走到龙床旁边,把殷辛的被子扯上,才说:“皇上,休息吧,明日要去早朝呢。” 殷辛把手里的小木马放到枕头旁,转了个身将手压在了脸下,“小夏子,你明天要回家探亲了吗?放心吧,朕会把整个宫都照顾得好好的。” 小夏子没忍住笑出了声,“皇上,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可以了,毛团都学会去御膳房的路了。” 殷辛打了个哈欠,眼睛慢慢闭上,“朕也会去啊。” 小夏子把帐子放下,因为路途比较远,加上殷辛体恤他,这一回去探亲就是十几天。他想到未来的十几天就放心不下,他悄悄走出了殿,决定再去叮嘱一番。 翌日,小夏子伺候殷辛穿衣的时候还忧心忡忡,倒被殷辛嘲笑了一番。 “小夏子,你这样子好婆婆妈妈的。” 小夏子不敢说殷辛小没良心,只是又转头对这段日子顶他班的小英子仔细叮嘱了一番,又说:“皇上的事都不要依着他,记住了。” 小英子是他带的徒弟,比他小不了多少,胜在伶俐,已经是小夏子想到最好的人选了,把殷辛交给其他人,他更放心不下。 小夏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殷辛下完早朝回来,就喊小夏子给他一杯凉茶,等到是张不太熟悉的面孔时,他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小夏子走了。 小英子长相十分阴柔,也许跟去了势有关,他说话声音也是尖细的,小夏子虽然也去了势,但看起来只是比平常男人身骨要小几分而已。 殷辛早朝后惯例要小睡一会,小英子点好香料就退了出去,他没走几步,就看到一只雪白的猫从草丛里跳出来,直往殷辛的寝殿走。他略皱了下眉,手一捞,就把猫抱了起来,防止猫叫,还伸手捂住了猫的嘴。 小英子却没想到从草丛里还冲出一个人,林媛媛费力地从草丛里钻出来,头上还夹着几根绿色的草,她看见小英子,就叫了起来,“好啊,本宫看到你绑架猫了。”她说完又嘻嘻地凑到小英子面前,“要想本宫不告诉皇上,那你把毛团吃的小鱼干给本宫。” 第九章 殷辛睡了小半个时辰,林媛媛溜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床边有些发懵,披头散发,只着了单衣。 “懒鬼。”林媛媛跑到殷辛旁边,一屁股坐下,却被对方嫌弃地拎住衣领。 “小胖妞,你看你这一身脏的,不准坐朕的龙床上。”殷辛想把林媛媛提起来,但很可惜的失败了。林媛媛纹丝不动,还对他做了个鬼脸。 殷辛:“……” 林媛媛两只小胖手托住自己的小圆脸,“皇上,臣妾有个事情想讲。” “不准讲。” “臣妾有一坛酒,是从家乡带来了,是臣妾的父亲在臣妾出生的时候就埋在树下,这次进京带过来了,要不我们一起偷偷喝吧。” 殷辛听这话却是一愣,民间有风俗,在女儿出生时埋下一坛女儿红,出嫁的时候用来宴请宾客。林媛媛带酒进宫,宫里的婚宴却不会用她的酒,她叫着他一起喝,却可能连这酒的意思都不懂。 “你这酒埋的还不够久,要另找一颗树埋着。” 林媛媛惊讶了,“十二年还不够久。” 殷辛回她,“寻常人家都要十六年了,你这酒味道肯定不好,你还不继续找颗树把酒埋在下面。” “还有这么久,好难等啊。”林媛媛苦着脸。 殷辛把林媛媛脑袋上的草拿下来,“四年不长,等你有意中人就可以喝了。”殷辛的眼神意味深长。 “什么是意中人?”林媛媛不解。 “就是你愿意把你的吃的都给他。” “那我不就饿死了,我才不要意中人。”她大呼小叫起来,小肥手在空中飞舞了几个回合。 “朕只是打个比方。” “比方也不行,不行,臣妾不要意中人,臣妾要吃的。” 殷辛将林媛媛赶了出去,小英子走进来为他穿衣,还道:“太傅已经来了,正在外面呢。” * 小英子第一次给小皇帝守夜,入夜之前把小夏子交代的又回想了一遍,才去服侍。殷辛坐在床边看着小英子剪烛芯,长发松松散了一身,烛火在他眼里跳跃。 小英子又吹灭了几个蜡烛,检查了门窗,才回到龙床旁,蹲下身给殷辛脱鞋。殷辛脱光鞋,就对小英子乖巧一笑,自己爬到床上,躺好,还给自己扯被子。小英子放下帷帐,才在龙床旁的地上坐下准备守夜。 半夜,小英子却突然听到异响,他强撑着一晚上没睡,这时到了完全醒了,连忙起身往龙床里看,确定声音从里面传来后,先是小声喊了声皇上,再拉开了明黄色的帷帐。 一拉开就看到殷辛满头大汗,表情痛苦,口里还模糊着喊着什么。 小英子立刻急了,连声唤皇上,可是殷辛一直没醒。小英子不得法只好去摇殷辛,摇了好十几下才把对方摇醒,不过殷辛睁开眼那瞬间却是一把抓住了小英子。 “朕……错了,朕错了,殷……错了……”他颠三倒四说自己错了,小英子急得不得了,“皇上,是奴才啊,皇上,醒醒啊。” 殷辛却死死抓着小英子,眼睛瞪得很大,“阿锋,小禹,阿辛,父皇……对不起你们,原谅父皇好不好?啊?父皇错了……” 小英子呆愣住了,他口里喊的前两个名字都是已去的两位皇子的名字。 * 素和将一段说完后,看了坐在对面的小皇帝一样,却发现对方又走神了,而眼底下浮着的淡青色寓意着对方昨夜并未睡好。 “皇上?”素和唤了一声。 殷辛啊了一声,慢半拍地看着他,目光呆呆的。 素和蹙了下眉,又松开,“皇上近来休息不好吗?” 殷辛低下头,小声地说:“没有,没有休息不好。” 而素和这连日来都发现殷辛常常走神,甚至脸色越来越苍白,有时候喊他都会吓他一跳,殷辛往日那种傻乎乎的笑容倒是消失了,连着身体都消瘦了许多。他有时候窝在椅子了,就像一只瘦小的猫咪。说到猫咪,素和近来也很少看到他抱着猫了,时常是猫在他脚下撒娇,可他仿佛没看见没听见一般。 这日夜里,素和失眠,便带着郝英在宫里随便散散步,不知不觉散到无虑宫外,而从宫里跑出的一个宫人引起他的注意。 “这深夜里怎么如此慌张?” 宫人抬头看到是他,直接跪下了,结结巴巴地说:“奴才……奴才要去请太医,皇上他……皇上他……” 宫人半天挤不出下句话,素和往无虑宫里面一看,略想了下,抬腿便往里面走。越接近寝殿,越能听到喧闹声。 “皇上!皇上!” 门大开着,故而素和连推门都没有就直接进去,绕过屏风,往里间走,就看到小英子抱着殷辛,旁边也站着几个宫人,殷辛则是睁大着眼,口里说着胡话,还一个劲要挣开小英子的怀抱。 “这是怎么了?”素和快步走上前,惊疑不定地看着殷辛。 小英子急得一头热汗,“皇上这连日都睡不好,夜里似乎被魇着了。” 殷辛似乎注意到了素和,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趁小英子一不注意,就直接挣开了小英子的手,扑到了素和的怀里,口齿不清地喊着父皇。 素和怕殷辛摔,只能抱着,而殷辛不仅冲着他喊父皇,甚至还小声地哭了起来。殷辛此时着着寝衣,一头如泼墨的长发散落在身上,面容干净漂亮,一双猫儿眼泪汪汪的,他搂着素和的脖子,一时含糊不清地唤着父皇,一时又带着哭腔求原谅。 素和微愣,愣完后就一边半搂半抱带着殷辛往床边走,一边对小英子说:“去请太医了吗?” 小英子看着被素和抱着的殷辛,脸色发白,“已经去了。” “你和郝英在这,其他人在外面守着。” 一个皇上哭成这样,被这么多宫人看到算什么回事?素和第一时间就把这些人给清出去。 郝英在旁问:“少主,这事要不要通知国师?” 素和犹豫了下,才道:“现在宫门已经落锁,就暂时先不通知了。”他说完就去看怀里的人,小皇帝眼睛通红,眼角挂着泪珠,紧搂着素和不肯松手,还喊着父皇。 少年声音清脆,听起来竟像撒娇。 素和抬手去给殷辛擦泪珠,却被对方用脸蹭了蹭,那双猫儿眼像是能吸出水,菱唇殷红。 “父皇,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望着素和问,大有对方不回就哭得对方衣裳湿透的架势。 素和的衣领已经有些湿了。 素和定定地看了殷辛一会,才道:“说什么?” 殷辛睫毛扑闪扑闪,上面还有着细碎的泪珠。 “儿臣也不知道。”他挤出这句话,又哭了起来。脸颊贴在素和肩膀处,眼泪哗啦啦地流,时不时抽泣一声。素和只好温声哄他,让他不要哭了,殷辛却听不进去,只是把素和抱得更紧。 素和叹了口气,这回把郝英和小英子也赶了出去。 “太医来了你们再进来禀告。” 等殿里只剩下素和和殷辛两人,素和抬手摸了摸殷辛的头,顺着长发一路摸下去,停在背处轻轻拍了拍,声音温柔,“不要哭了,你说什么,父皇都答应你好不好?” 殷辛听到这句话总算停住了,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素和,微张着唇,“真的吗?” 素和冒大不韪自称了父皇,也是骑虎难下,只好嗯了一声。 殷辛自己拿手背擦了眼泪,又微微直起身将自己的脸贴着素和的脸,娇滴滴地唤了父皇,又说:“父皇抱着我睡好不好?” 等太医来的时候,殷辛已经在素和怀里睡熟了,只是还蹙着眉,睡不安稳的样子,而同太医一起来的还有乌黎。 乌黎看到被素和抱着的殷辛,就看向了素和,而素和从乌黎进来起就看着他。 两人的目光对上。 第十章 太医下的诊断让在场的人都惊住了。 “皇上这是中毒了。” 乌黎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殷辛,面容上表情看不出情绪。素和站在一旁,只是看着乌黎。 乌黎说:“什么毒?” “罂粟花粉,若是燃烧此粉,会有致幻的作用,长期闻的话则会神智失常。”太医答,“微臣检查过了,香炉里的香料则混杂了此粉。” 乌黎转过身,昏黄的烛光跳跃在他的脸上,乌眉下的眸色浓郁,“竟然是如此吗?彻查此事吧。”他说此话的声音极其平缓,只是里面森冷之意太浓。 素和有些微怔地看着乌黎,他瞥了眼睡在床上的小皇帝,“乌黎,此……” 他话尚未说完,乌黎已截过他的话。 “夜深了,你身体不好,先回去休息吧。” 素和回去的路上,明月明晃晃地遥挂在树梢上,照得廊下都是一片明亮。郝英提着一盏精致的宫灯走在前面,素和盯着那盏宫灯,却突然想到那年自己也是在一个深夜遇见了对方,那年宫灯在地上转了一圈。 * 殷辛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醒了,他闭着眼睛喊小英子,说口渴,待一个温热的茶杯贴上他的唇,他伸出舌头舔了几口,才睁开眼,一睁开却吓了一跳。 乌黎却很淡定,拿着茶杯,“够了?” 殷辛睫毛似乎很不平静,一直眨来眨去,他用细白的牙齿咬了咬唇,犹犹豫豫地说:“亚父怎么在这里?” 乌黎把茶杯收回来,他不回答殷辛这个问题,只是说:“离上朝的时辰还早,皇上再睡会吧。” 殷辛点点头,而外面传来的一声尖叫声却吸引住他的注意力,他刚侧过头,眼睛却被蒙住了。 “快睡吧。”乌黎冷淡的声音。 那声尖叫声并无完全,像是叫到一半就被掐住了喉咙。 殷辛不敢动,睫毛在乌黎手心里不安地眨了几下,最后像放弃一般闭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进来了,殷辛听到衣物摩擦声,还有人声。 “国师,全部都处理好了。” 这是殷辛那晚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再也没见到小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束卫的人。束卫长得很平凡,却有一双笑起来的弯弯眼,他不像小夏子又宠又管他,也不像小英子一样敬着他,他对待殷辛看着恭敬却冷淡。 “小英子呢?”他问束卫。 束卫笑着说:“皇上,这个宫里有多少个奴才,您可知道?” 殷辛摇头。 束卫笑意更深,“那奴才也不知道小英子去哪了。” 有时候,殷辛会说:“束卫,你靴子脏了。” 束卫低头一看,脸上的表情会几分怪异,像要笑不要笑的,“奴才大意了,这东西可不好洗。” 他靴子经常有暗红的印子。 同时束卫也神出鬼没,殷辛好像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他,素和给殷辛上课的时候也因此发了火,束卫却丝毫不害怕素和的黑脸,跪在地上,“奴才只是奉命行事,还妄太傅包涵。” 素和把手里的书握紧又松开,一个奴才叫他包涵。 殷辛撑着下巴看着素和又看看束卫,空出手轻轻拍了下素和握书的手,“太傅,我们继续上课吧。” 素和瞪着跪在地上的束卫,最后反手握住殷辛的手。殷辛手被握住,却不明所以地看着素和。殷辛那只手又小又软,就像个孩子的手,他的确还是个孩子,即使成了婚,却跟自己的妃子成了玩伴,史上都没有这样的皇帝了。 “太傅?”殷辛唤道。 素和松开手,抬眼看着对方,“皇上,你之前不是说想放风筝吗?想不想知道风筝是怎么做的?” 这个提议一下子吸引到了殷辛,他立刻呼唤着说要,素和微微一笑,便起身牵着殷辛往外走,边走边说:“这风筝要在外面做才有意思,太傅去叫郝英准备材料。” 殷辛乖乖由素和牵着手,不上课去做风筝的提议让他显然很兴奋,一双猫儿眼都笑成月牙儿了。 郝英办事很快,很快就准备好了用物,素和选了一处空旷的地方做风筝,那里有一个凉亭,他们就坐在那里。束卫自然也跟了上来,对于素和的行为他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 素和将画纸铺开,又取了毛笔,问殷辛,“想画什么图案呢?” 殷辛想了想,“小鸟?” 素和略一点头,下笔神速地画完了,可殷辛拿到手里却皱了眉,不太开心,“太傅,这只鸟灰扑扑的,一点不好看。” 素和笑,“这是只普通的麻雀,皇上又没说要什么样的小鸟。”他说这话的时候,又铺开一张画纸。 殷辛左右看了下,看到站到最近的郝英,又看到了站得稍微远一点的束卫,他把那张画纸递给束卫,“束卫,你的风筝。” 束卫有几分哭笑不得地接过了,而殷辛把那只灰扑扑的麻雀处理掉,连忙盯着素和要新画的风筝,“太傅,这是画什么呀?” “扇子。” “扇子?” 素和下笔略顿,跟殷辛解释,“中秋要到了,前朝有词曰‘裁为合欢扇,团圆似明月。’”殷辛似懂非懂,素和看着他一脸迷茫的样子,不免失笑,他换了只毛笔,沾了朱红,在给扇子上色之前却提笔在殷辛眉心轻轻一点。 “傻子。” 他这两个字细不可闻,连离他最近的殷辛都没听清。 殷辛眉心一点红,再配上那双猫儿眼,一下子就娇俏起来,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姑娘,他懊恼地捂着眉心,“太傅可恶。” 素和抿唇一笑,只低头给扇子上色。 素和又给殷辛做了一只风筝,给殷辛画了只威风凛凛的老虎,麻雀和老虎都被放上了天,殷辛放风筝放得气喘吁吁,到处都听得到他的笑声。 素和坐在凉亭里,把自己做的扇子风筝丢到湖里,风筝一下子被水打湿,最后上面的图案慢慢晕开。 殷辛回头,扬着笑脸,对素和大喊:“太傅,你看寡人的风筝飞得多高啊。” 郝英站在素和身后,低声说:“少主?” 素和看着殷辛又扭回了头,声音平静,“郝英,要过节了呢。” 夜里,殷辛口渴醒了,喊了声束卫,没人回应,他撩开床帐,却发现束卫并不在床旁,他便自己下了床走到桌旁,刚端起茶壶,却听到窗户那里有异响。 他循声看去,想了下,走过去,打开了窗。 窗外站着一个人。 那人长发掩面,声音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一样。 “皇上。” 殷辛表情微滞,“小英子?” 第十一章 小英子的声音像哭又像笑,在这深夜里听起来格外渗人。 “皇上,奴才死得好冤啊。” 他抬起手,殷辛借着月光看清对方手上全是血。 他抬手似乎准备撩开头发,殷辛像是被他这举动吓住了,自己往后退了一步,还被扳到了脚,直接摔在了地上。 小英子动作顿了下,头有些怪异地歪了下,“皇上在怕奴才吗?” 殷辛仿佛在强忍着恐惧,哆哆嗦嗦地说:“小英子,你不要吓寡人,寡人问他们你去哪了,他们都说不知道,你到底去哪了?” “奴才被活生生打死了,皇上不知道吗?就在那个晚上,奴才在殿外喊皇上,可皇上没听到,血都把地染红了,奴才冤,只能现在来找皇上。” 殷辛手撑着往后退,待他看小英子似乎打算翻窗而入,忍不住叫了起来,“来人,小夏子,亚父,太傅,束卫,呜呜呜。”猫儿眼也似乎有了水包,泪珠在眼里滚来滚去。 等小英子真翻了窗,他终于忍不住转身爬起来往外跑,边跑边叫人,“来人啊,护驾。” 小英子跟在他后面。 “皇上,你跑什么?” 虽然没有听到脚步声,但说话的声音很近。 殷辛抬手捂住耳朵,跑得更快了,直到撞上了一个胸膛。来人一把搂住腿软要摔倒的殷辛,“皇上?” 殷辛先是闻到对方身上的香料味,再是听清对方的声音,便一把揪住来人的衣服,惊恐地说:“亚父,小英子……小英子他……” 乌黎冷淡地看着殷辛,看着对方因惊恐而瞪得更圆的眼睛,“什么小英子?” “他回来了,他说他死得好冤,他就在我后面!”殷辛吓得直抖。 乌黎往殷辛身后看去,“皇上,你身后什么都没有。” “不,有的,有的,亚父,你再仔细看看。” “真的没有,不信,皇上自己看看?” 殷辛听了这话犹豫了,乌黎垂眼看他,又重复了一遍,“真的什么都没有。” 殷辛慢慢地扭过头,却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他轻咦了一声,到处看了看。乌黎说:“皇上是不是做噩梦了?” 殷辛回过头,半张着嘴,眼神又迷茫又疑惑。乌黎略一挑眉,“看到什么了吗?” 殷辛摇摇头,又往四周看了看,可周围的确没有其他人。 “回床上去吧。”乌黎把殷辛带回了床上,殷辛抓着乌黎的衣袖,担惊受怕地到处看,看乌黎要将袖子扯出来,还可怜兮兮地说:“亚父。” 乌黎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殷辛跪坐在床上,仰头看着乌黎,露出的一截脖子皮肤白皙而细腻。乌黎熟若无睹,将袖子扯了出来,“睡吧。”他伸手将床帐放了下来。 乌黎没有跟殷辛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也没有追究束卫为什么不在。 束卫第二日叫殷辛起床时,依旧是挂着那张笑脸。殷辛问他,“束卫,昨夜你去哪了?” “奴才一直在守夜啊。”束卫答道。 “可是寡人昨晚没看到你。” 束卫抬了下头,表情不变,“皇上做梦了吗?” “没有做梦,寡人还看到了……”殷辛顿了下,像是想到什么恐怖的东西,表情有些后怕。 “皇上看到什么了?” “看到亚父了。” 束卫笑着摇头,“昨日国师离宫的早,怎么会半夜还在宫里。皇上还真是做梦了。”他说着话,殷辛养的猫从外面进来了,它踏着猫步,步态轻巧,走到龙床上,正要跳上去,就被束卫给捉住了。 猫突然被捉住,立刻挣扎了起来,只是它的攻击力近乎于无。殷辛看自己的猫在喵喵叫,不免说:“束卫,把毛团给寡人。” 束卫给了,殷辛抱着毛团下床,自己走到铜镜面前,镜子里的少年单薄而孱弱,脖颈太细,仿佛一折就断。殷辛多看了自己几眼,才抱着猫转过身,让束卫伺候他梳洗。 * 即使想儿子了,也只能从镜子里贪婪地看几眼,不能看多,怕自己露出内心真正的表情。 他一点点地伪装自己,用自己儿子的躯壳苟延残喘地偷活着,却越发地唾弃自己以及悔恨。有时候又想,如果自己没有重生,那现在遭受这一切的就真该是他自己那个天真无邪的老三了。 那时候若自己在地下,也真会气活过来。不得不说,乌黎这人的确很了解他。 只是他不了解乌黎罢了。 * 殷辛的早点很简单,一碗鸡丝粥,一盘小点心,不像个皇上该吃的。他自己倒是吃得很开心,有时候还会偷偷从毛团的盘子里偷小鱼干,偷到了就哈哈大笑,再在毛团的撒娇中还给它。 到了上早朝的时辰,殷辛就要换上正服,先帝之前的传统都是先早朝再用膳,乌黎把这条规矩给改了。 今日上朝跟外日没有什么区别,殷辛坐在珠帘后,听了一会,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动作极小,却也被乌黎捕捉到了。乌黎回头看他的眼神,吓得殷辛立刻把手放下来坐直了。 乌黎扭回头,清了下嗓子才说:“殿试的时间可有定好。” 这段时间正是科举的时间,如今已经进入殿试这一环。参加殿试的人共有二十个,据说其中还有几位早就成名的大才子。 下朝也没有什么特殊,殷辛先离场,随后是乌黎。殷辛坐上轿子,还没有离开,却有个大臣追了上来。 “微臣参见皇上。” 殷辛还未说话,束卫倒先说了,“林阁老,您这是做什么?早朝时辰已过,皇上要回宫了。” 林阁老是三代老臣了,听到束卫这句话脸都红了,只是由于殷辛还未说话,依旧跪在地上,只是说:“微臣有一折子想上交给皇上。” 殷辛趴在窗口,一手扯着流苏,“寡人又不会看折子,你为什么不给亚父呢?束卫,我们走吧。” 轿子启程走了很远后,殷辛无意般回了头,那位林阁老还跪在地上,只是换了个方向跪,跪的是他轿子离开的方向。 * 林阁老向来爱跟他顶嘴,事事都有言论要发表,一上折子就是又臭又长,他嫌林阁老烦,却看着对方年龄不得不退让几分,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私下痛骂对方,“这个老不朽,还不颐养天年,尽在寡人面前讨嫌。” 话这样说,他每年的第一份礼物倒是都是赏给林阁老,因为先帝遗嘱。林阁老得了礼,第二日就会上折子,这折子就短了,简简单单几句话,大意是说谢谢皇上赏赐。 他看了总是啼笑皆非,“这老家伙收礼话就顿时变少了。” 有时候,他会直接问他,“爱卿,你收了寡人礼,怎么感恩折子就这么短?” 林阁老理直气壮,“皇上成日听溢美之词,微臣怕说多了,皇上又嫌微臣啰嗦了。” 总归他有理,只是如今不能再看他写的折子,怕害了他,也怕打草惊了蛇。 蛇这东西冷血,怎么捂也不会热。 * 自素和给殷辛做风筝以来,他每次都会带了小玩意过来,是他族里的孩童喜欢玩的。 殷辛不出意外地喜欢上了,每次见他的热情都高了,只是有个家伙比殷辛还喜欢这些小玩意。 “皇上,皇上,这个可以给臣妾吗?” “皇上,皇上,这个也好好看啊。” 素和有时候也能亲眼撞见林媛媛找殷辛要,见殷辛总是给了,便不再送了。殷辛突然没收到东西,上课的时候盯着素和看了好久,素和要离开时,才忍不住问:“太傅,寡人的礼物呢?” “什么礼物?”素和表情很冷淡。 殷辛眨了下眼,“太傅每次都会给寡人准备礼物,可今日为什么没有?” “因为皇上不重视,所以不会有了。”素和回答得严肃,甚至直接甩袖离开了。 窗外的斜阳落在了案几上,印出星星点点的光斑。殷辛扭头看了下素和落在案几上的书,表情有些迷茫,他似乎不太理解素和为什么要发火,但这并不妨碍他主动去道歉。 只不过一连几天素和都没有出现,直至中秋佳宴那晚。 第十二章 小夏子还没有回来,殷辛中秋那日一起床就问束卫,小夏子回来没有。 束卫边帮他穿鞋边回答没有,又问:“皇上是不满意奴才伺候吗?” 殷辛摇头,“寡人给小夏子留了月饼,他不回来,寡人怕自己全部吃掉。” 束卫没想到得到这样的回答,穿鞋的动作顿了一下。殷辛伸出手拍了下束卫的肩膀,“你也有哦,寡人放在那个红漆柜子里,你给小夏子留一块就可以了。” 束卫是知道这月饼的,中秋节御尚房都会提前一天就给各宫送去月饼,小皇帝这里只得了四块,而他昨夜去国师那里的时候,桌上是摆了几盒。 他自来到这无虑宫便知道宫中上下都对小皇帝轻视苛刻,深怕对皇上好一些就惹了国师的大怒。的确也是,上回林阁老那一长跪,直接得了一张回家修养一段时间的圣旨。 “可是奴才吃了,皇上吃什么呢?”束卫给殷辛穿好了鞋。 “寡人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你吃就是了。”殷辛说得大气,束卫只好称是,又想着那个小夏子快回来了,自己也不用再贴身伺候这个小皇帝了。 中秋佳宴是要宴请文武百官的,殷辛的位置在上首,他左手边是乌黎,右手边是年事已高的丞相。乌黎今日着了一件深色衣服,只是行动间略带浮光,皎洁如雪的月光轻盈地洒在他的衣袍上,衬得面容也染了几分圣洁。乌黎的相貌是可以用美来比喻的,所以他鲜少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怕人悟出艳色,怕人悟出轻浮。 他旁边坐得是素和,素和今日穿得素雅,竹青色底嵌银花的衣裳,脸上覆着精致的金色面具,只露出白皙的下半张脸,一头如鸦羽的长发被一根碧玉簪挽起。这简单的打扮却也能让人看出是仙姿佚貌,同乌黎坐在一块,真有璧人之效。 素和与乌黎时不时交谈,殷辛看了看一脸褶子的丞相,祝了几句中秋快乐,就默默地喝酒吃菜。 * 乌黎这人性格闷,即使办起宴会来也闷,他原来虽然不喜欢太过奢靡,但总要有丝竹来赏,有歌舞来伴,这干巴巴的宴会,众人盯着酒杯,盯着月亮,还真是无聊。 * 文武百官似乎也觉得煎熬,大家都默不作声,偶有交谈则是低声细语,看不出是宴会的样子。素和与乌黎谈完一番,也发现气氛的诡异,左右环视一番,低声对乌黎道:“这宴会是不是有些太静了?” 乌黎没什么太大反应,“静点好。” 素和只能作罢,换了话题,“你少饮点酒,空腹饮酒易醉。” “嗯。”乌黎抬眼望着素和,幅度很小地笑了一下,“我知道的。” 素和眼一亮,正准备再说什么,就看到乌黎扭过头,把小皇帝捧的酒杯抢了过来。 殷辛喝到一半酒杯没了,立刻抬头去寻,发现抢酒杯的人是乌黎,顿时不动了。 “喝了几杯了?”乌黎看了下殷辛的酒杯。 殷辛抿了抿唇,犹犹豫豫地伸出三根手指。 乌黎把视线投到站在殷辛身后的束卫身上,束卫连忙回道:“回国师,皇上饮了五杯了,现在这杯是第六杯。” 乌黎眼里的温度瞬间冷了下来,殷辛立刻坐直了身体,视线往前看,他这一看却意外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那人坐在末尾,却长得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说不上俊朗,五官单看来说,眼睛太小,鼻梁过高,嘴唇略厚,但凑到一块,却能让人见而不忘。 殷辛没见过这人,不免多看了几眼。那人对外界视线似乎很敏感,很快就转了视线过来,待看到是殷辛后,先是一愣,随后就咧开嘴笑了。他笑起来倒是真好看,殷辛想,干干净净的。 贪杯的后果是早早地就醉了,殷辛被束卫扶着下去,由国师留下来继续主持大局。殷辛坐在轿子上,吹着凉爽的秋风,心也飘飘然了。没多久,轿子停了,殷辛被扶下来的时候抬头看了眼,却发现这不是他熟悉的无虑宫。 束卫聪明,没等殷辛问,就说了。 “国师让奴才送皇上来这温泉殿。” 殷辛被扶到了温泉殿里的侧殿,束卫说了句什么就退了出去,殷辛因为醉酒没有听清,意识昏沉地躺着塌上。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脚步声。 殷辛勉强睁开眼,却看到了乌黎的脸。 被乌黎抱到了浴池旁,由着对方修长白皙的手指脱下自己的龙袍,殷辛微阖着眼,浑身都没什么力气。乌黎边脱他衣服边问,“今天那个探花郎好看吗?” 殷辛唔了一声,“亚父好看。”他勉强抬起手压住乌黎的手,“寡人好困啊。” “洗了再睡。” 究竟是洗了再睡,还是一边洗一边被睡呢? 浴池里的水哗啦啦,殷辛搭在乌黎肩上的手忍不住蜷缩起,他咬着唇忍着一声不吭。大概是因为乌黎也饮了酒,今夜他倒是温柔许多,甚至还会对殷辛笑。 * 美人一笑简直让人心生恍惚,恨不得把自己所有东西都捧到对方眼前。 只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颗恨不得生吃美人肉啃美人骨的心。 * 乌黎头回极其缠绵地亲殷辛,他的吻细细地落在殷辛的脸上,落在睫毛上,落在眼睛上,落在被咬着的唇上。 被亲到唇时,殷辛瞪圆了眼睛,酒仿佛都醒了一半,手也忍不住去推乌黎。乌黎一手搂住殷辛的腰,把人压在浴池壁上,另外一只手捉住殷辛推的手,舌头温柔地舔舐殷辛被咬得有些红的唇。 他垂着眼帘,睫毛宛如雪地里的梅树枝,枝条纤长又抽出了旖旎,梅树枝层层叠叠掩盖的眼里住着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 “皇上。”他在殷辛耳旁呢喃。 * 偏殿里。 殷辛跟小猫一样窝在乌黎的怀里,一只手还搭在乌黎的手心里,他阖着眼,睫毛垂下一小团阴影,被热水泡过的脸还是粉白色的。 乌黎一只手梳理着殷辛长到臀下的长发,摸过对方滑嫩的肌肤,偶尔要把对方抱得起来些,囚.禁在怀里亲吻。殷辛对这亲吻不甚烦恼,总是拧着眉,用手捶打对方几下,然后就认输。 夜一点一点流逝,直到殷辛听到束卫的声音。 束卫的声音太模糊,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般。殷辛没有听清,只听到乌黎嗯了一声,随后自己就被一件衣物给包住了,也不算包住,一截雪白的小腿还露在外面。皇家养的这身皮肉太好,星点伤疤都没有,甚至连颗痣都没有。 “有小名吗?”乌黎问他。 殷辛睁开眼,眼里一片醉意,似乎没听懂。 乌黎细细地摸着殷辛的脖颈,“你父皇叫你阿辛对不对?你还未及冠,没有赐字,亚父为你赐字吧,长欢好不好?” 殷辛长睫微动,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乌黎静静看了殷辛一会,把人抱起来。 他的唇压在殷辛的额上,吐露出两个字。 “长欢。” 殷辛在那瞬间睁开眼,空洞洞的,没有色彩,他就像一个人偶被乌黎抱着,漂亮,没有生气。 即使拥有了年轻的皮,皮下的那幅灵魂也是腐朽的,散发着无人能闻到的恶臭。 * 殷辛第二日就看到了小夏子,他睁开眼望见两眼红通通的小夏子。小夏子瞧见殷辛醒了,挤出个笑容,凑近说:“皇上醒了?昨夜吃酒醉成那样,今日的早朝都误了。” 殷辛怔怔地看了小夏子一会,轻声说:“小夏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寡人给你留了块月饼,在那个小柜子里。” 小夏子终于没忍住哭了,他似乎怕人听见他哭,孩子气地咬着手背哭的。 殷辛直愣愣地看着小夏子哭得眼泪鼻涕一脸,才恍惚想起小夏子今年也不过十七。 小夏子哭完了也没说为什么哭,他闷着头哭了一顿,扭头走了出来,回来时脸上还有些水珠。他伺候着殷辛穿了衣,用脂粉细细掩盖了脖子上的痕迹,又拿了软垫给殷辛坐着,亲手伺候殷辛洗漱,看着殷辛喝粥。 殷辛用完早膳又困了,他不想睡在龙床上,便躺在花塌上。窗户开了半扇,秋风送来浓郁的桂花香。 他困乏地躺着,模模糊糊又听到那一声—— “长欢。” * “你为寡人想个小名如何?只让你喊?” “皇上想要什么样的小名?” “寡人字齐晦,但这字听起来不好听,你帮寡人想一个吧。” “长欢如何?” 那时候他仔细想了想,便摇了头,“换一个吧。” 乌黎后来有没有再想一个,他已记不清了。 第十三章 林媛媛下午的时候摸了过来,走到寝殿门口被小夏子给堵住了。小夏子请了个安,就道皇上正在里面休息。 “这个时辰还睡着呢。”她嘀咕了一句,抬头看着小夏子。她长得矮,这小夏子十几天的功夫又抽条不少,她越发要仰着头看对方,“小夏子,你看见小英子了吗?就是你不在的时候替你的那个?他还欠我一顿零嘴呢。” 小夏子愣了下,随后垂下眼,“他运气好,出宫了。” “哦,他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 殷辛睡了很久也不见醒,林媛媛在偏殿吃了顿零嘴后,又捉住殷辛的猫摸了一顿,才离开无虑宫。她前脚走素和后脚就来了。 小夏子暗叹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往殿里走,殷辛盖着薄毯睡在花塌上,他蜷缩着睡着,远远看去只有一小团般。 “皇上,皇上,太傅来了,今日还读书吗?” 小夏子唤醒了殷辛,殷辛揉了下眼,嗯了一声,说读。小夏子便伺候着殷辛起来,又扶着对方去书房,进门的时候松开了手。 小夏子守在门外,心思全在里面,素和一来就说了中途不要送点心送茶水进去,故而他心里更是紧张,可里面静悄悄的,似乎比平日还要安静。 这读书似乎没那么安静。 一个时辰后,素和从书房里出来,小夏子叫了宫人送后,连忙走进书房,看到完好无缺的殷辛才松了口气。他走过去,把案几上的书收拾一下,边问殷辛,“皇上,太傅今日讲了什么?” 殷辛想了下,“太傅今日没说什么。”他只说了这一句就没说了。 乌黎自中秋后便没有再出现无虑宫,因为他很忙,但是小夏子却发现无虑宫的日子好过多了,小皇帝的吃食越来越精致,御衣局的人也过来为殷辛裁制秋衣。秋衣的料子都是江南各地送上来的珍品,其中一件浮光蓝天蚕绸更是珍品中的珍品。 殷辛展开双手由着御衣局的宫人给他量尺寸,那宫人边给殷辛量尺寸,边笑着说:“国师真细心,知道皇上这个年纪长得快,特意命奴才过来给皇上重新做衣服。” 这哪是一个聪明的奴才说的话。 他话里话外都在夸乌黎,倒真不把眼前的皇上放在眼里。小夏子在旁边憋的脸都红了,但还是忍了下去。 殷辛听着这话,翘起了唇角,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天真的孩子,唇角还有着浅浅的梨涡,“亚父当然对寡人好啦。” 那宫人低头一笑,附和道:“是的。” 殷辛沉默了一瞬,突然说:“寡人的龙袍也不合身了。” 宫人的手猛地一顿,尺子都掉在了地上,殷辛倒是反应快,他弯腰捡起尺子递给宫人,“你东西掉了。” “这东西怎么能让皇上捡了,奴才真该死。”他尴尬地拿过尺子,又转过头对他身后端着布匹的年纪尚年轻的宫人骂道,“你这狗奴才也不长点眼睛。” 他又扭头对殷辛说:“尺寸都量好了,奴才这就回去为皇上做新衣。”他急着离开,仿佛这无虑宫有着洪水猛兽一般。 殷辛登基之前是做过龙袍的,乌黎让人紧急赶制的,但是他正值少年期,个子倒也往上窜了一截。殷辛转头看向旁边的小夏子,有点不解地问:“他怎么了?” 小夏子走过去,为殷辛整了下衣服,“皇上,宫里御厨研制了新点心,皇上要不要试试?” 殷辛点了下头,转头就找猫去了,他要抱着猫一起过去。 * 御衣局送来秋衣的时候,还多提了一个箱子过来,小夏子打开一瞧,发现是件新龙袍。他愣神了一会, 把龙袍拿了出来。 殷辛此时正坐在窗前,拿着一枝秋菊逗猫。小夏子端着龙袍走过去,问殷辛,“皇上,御衣局的人送了新龙袍过来,要不要试试?” 殷辛转过头,一双猫儿眼在新龙袍上面溜了一眼。猫见殷辛转了头,前脚立起,双爪就抱住了殷辛的手,小脑袋不停往秋菊上凑。 “现在不想试,明日早朝之前再试吧。”殷辛说,边把秋菊又举高了点。 “那秋衣要试吗?御衣局的人还送了秋猎的衣服过来。” 殷朝素来有秋猎的传统,一般会选在殷历九月中旬,如今算来,也不过只有十几天左右了。 殷辛摇摇头。 小夏子只好作罢,叫宫人把箱子提下去放进库房,看殷辛跟猫玩得开心,他便也下去了,无虑宫西边的宫墙要补修,他要过去监工看看。 殷辛逗了一会花,那枝秋菊就扑扑地掉了大半花瓣。他看着被猫踩在脚下的黄色花瓣,放下花,把猫抱了起来。 “你个摧花小贼,寡人要关你禁闭。” 他抱着猫往外走,把殿外的宫人吓了一跳。 “皇上!”那宫人跪在了地上。 殷辛看他一眼,“起身吧,寡人去外面走走,去看看媛妃,你们别跟着了,也不准去找小夏子,要不然寡人叫亚父把你送出宫去。” 这句威胁来得比什么都有用,那宫人只能苦着脸看着小皇帝往外走。 殷辛把威胁的话说了几遍,一路过关斩将,还真让他一个人都没带就出了无虑宫。他抱着猫在殿门想了下,往西边去了。 他抱着猫一路闲散,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宫中太大,连个巡逻的士兵都没看到,不过走了一会他就累了,猫这段日子也囤了不少肉,抱久了也让人手酸。 殷辛在长廊坐下,抱着猫看旁边湖里的鱼,这湖中有一假山,十几尾锦鲤在绿波下游动着。猫看得激动,两只爪子紧紧扒着朱红色的栏杆,小毛脑袋跟着鱼的游动而摆动。 殷辛看得好笑,他抱着猫以防对方太馋而掉到水里。没过多久,他便听到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而近,再到停止。 “微臣参见皇上。” 一个陌生的男声。 殷辛扭过头,那人跪在地上,倒看不清脸。见他身上的官袍,云雁纹,殷辛略思考了下,想这大概是那个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新晋探花郎。 对方起身抬脸后果然也印证他的想法。 新探花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殷辛看了他几眼,开口,“你是那个新晋的探花郎?” 对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只是说:“正是微臣。” “都说探花郎要选芝兰玉树,相貌出众之辈,你这相貌已是这届最佳了吗?”殷辛眼睛在对方脸上滚了几圈,说出一句近乎戏弄的话。 新探花郎白脸微红,“微臣不才,有负皇上重望。” 殷辛笑出了声,新探花郎脸上红色渐退,他看了看殷辛手里的猫,“皇上喜欢猫?” “嗯,它很听话,寡人喜欢听话的。”殷辛站了起来,“你这是要去哪?” “刚从天极宫出来,本来有位引路的公公,那位公公突然肚子不适,微臣本以为自己能顺利找到路,没想到。”他尴尬一笑。 殷辛了然,便往一处指,“你往那边去,那里有负责打扫的宫人,你叫他给你引路罢。” 他说完,便抱着猫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新探花郎连忙跪下恭送皇上离去。 殷辛走到半途,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探花郎还站在原地,无奈一笑,扭回了头。 * 夜里。 殷辛都准备入睡时,乌黎来了。无人敢拦,故而他直接走入皇上寝殿。殿里自那次殷辛中毒之后就未燃香料,每日都是换新鲜的花木。殷辛坐在龙床旁看着乌黎走近,小夏子僵着身体跪在旁边。 乌黎看也未看小夏子一眼,只说:“你将新做的龙袍拿过来,就退下吧。” 乌黎要亲手给殷辛试穿那龙袍。 殷辛微拧着眉站在铜镜前,抬着头看着乌黎。乌黎一件件为殷辛穿好,最后稍微往后退,仔细地看着殷辛,眼里却闪过一丝失望。 那情绪去得极快,几乎无法捕捉到。 “你不像你父皇。”他说。 殷辛看他,声音清脆,“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乌黎轻蹙眉头又松开,沉着声音,“问这个做什么?” “父皇总说亚父是个君子,只是有时候太过顽固,寡人想知道在亚父心中,父皇是个怎么样的人。” 第十四章 “你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然有史官来写。”乌黎给的答案让他着实有些失望。 史官会怎样写他因想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又贪图美色妄信小人从而被逼宫的帝王,他都不敢去想,幸好他不是一个特别在乎身后名的人。 试穿完龙袍,乌黎又亲手给殷辛脱。说来,他这两辈子都没有自己穿过衣服,从来都是有人伺候着,即使是乌黎,也比他还熟悉这身龙袍要如何穿。 他第一次宠幸对方时,还强迫着对方为自己更衣,现在想来真是自己做孽,可那时候不觉得,还觉得自己给的是宠爱,不是羞辱。 幸好乌黎现在即使折辱自己,也不会叫他为其更衣。 当初怎么会觉得美人双腿站不稳,眼睛通红,还乖顺为自己更衣是幅美景呢? 哎,真是个昏君。 * 殷辛窝在乌黎怀里,满鼻嗅到的都是对方身上的檀香味,过于熟悉的味道让他几乎很快有了睡意。 “长欢。”乌黎的一声呼唤让殷辛蹙了下眉,他只是把头更加往乌黎怀里埋了埋,模糊着嗯了一声。 嗯完一声他就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乌黎已经不在身边,他甚至连对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小夏子听见动静就撩开帐子,似乎也洞悉了殷辛的心思,“昨夜里来一封加急函书,国师半夜里就走了。” 殷辛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小夏子把帐子用金钩钩好,边问殷辛,“皇上可要起来?现在也快到早朝的时辰了。” “好吧。” 乌黎真的很忙,早朝时群臣仿佛像是炸开的锅,已经沸腾了。乌黎听得是眉头越皱越深,最后说了一句,“岭南瘟疫之事我已了解,如今流民镇压不住,那我就亲自去一趟。” 殷辛猛地转头看向乌黎。 谁都知道瘟疫的凶狠,以前爆发瘟疫的时候,赈灾大臣都回不来,所以几乎都没有大臣愿意当这个送命鬼,可乌黎为什么? 他都是万人之上,为什么还要冒着这个风险? 殷辛想不通,可乌黎第二日清晨就出发,并颁旨,他不在的日子,由丞相和太傅共同监国。 乌黎一去,素和一直思绪不安,给殷辛上课的时候走神数次,殷辛瞧他走神也不叫他,自己在旁边玩就是。 待素和回神,就发现殷辛已经在纸上画了好几张猫。他画的是自己养的猫,有扑蝶的,有玩水的,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皇上。”素和叫殷辛。 殷辛手一抖,一滴豆大的墨就落在了猫的脸上,似乎成了个有胎记的猫。 素和站起来,走到殷辛身后,直接握住了殷辛的手,从而握住了毛笔,他带引着殷辛画,寥寥几笔下来,画上的有胎记的猫就成了一只灵活的小黑猫。 素和松开手,直起身,“皇上今天多练十张字,明日臣来看。” 殷辛扭头可怜兮兮地看着素和,还伸出手抓住素和的袖子,“太傅。” “不要撒娇,一国之主怎能撒娇?”素和呵斥殷辛,却也软下口吻,“那就五张吧。” 素和监国的日子,殷辛的日子过得比往日更加舒心。例如素和就带着殷辛出宫了,中途还碰见了林媛媛,于是素和十分无奈地把两个都带上了。 林媛媛欢呼一声,叫了声太傅最好了,就跟殷辛坐在一块,还时不时跟殷辛咬耳朵说悄悄话,又嘻嘻哈哈说得没完。 殷辛后来也被烦得不行,去靠着素和坐了,林媛媛见殷辛居然抛弃自己,十分不开心地哼了一声,一张小满月脸皱在一团,坐在窗边看风景去了,只是没看多久的风景,又跟侍卫扯上了,还叫别人大哥哥。 那侍卫被林媛媛这一声大哥哥吓得面色苍白,幸好殷辛一把把人扯了回去,“你再胡闹,寡人把你丢下车。” 林媛媛不甘示弱,“本宫也要把你丢下车。” 殷辛,“……” 素和出宫是去殷都里一家有名的书画店,里面也卖文房四宝,他由赫英扶着下马车后,就伸出一只手,过了一会,一只小手搭在了他的手上,林媛媛的脸从马车里出来,“素和先生,你能不能抱我下去啊?” 她还记得素和出宫前的叮嘱,不能在外面随便自称本宫,也不能喊出素和和殷辛的身份。 素和嘴角一抽,默不作声把自己手收回来。殷辛也从马车探出声,先是好奇地看了下周围,随后抓着小夏子从马车另外一边伸过来的手跳了下去。 林媛媛看素和不抱她,甚至还扭开了脸,立刻转过头去找殷辛,“阿辛,抱!” 殷辛对林媛媛伸出双手,就被对方扑个满怀,他踉跄了两步,才彻底站稳。旁边的小夏子看得是忧心忡忡,深怕自家娘娘把自家皇上给压坏了。 “谁许你叫我阿辛的?”殷辛接住林媛媛第一句就是这句。 林媛媛抬头看他,“不然叫什么?” “起码要叫声殷哥哥。” “殷哥哥不好听,我还是叫阿辛吧,你也可以叫我媛媛啊。”林媛媛嘻嘻笑。 殷辛松开对方,又顺手整了整对方因跳下来而有些乱的刘海,“你每天吃这么多倒不长个。” 林媛媛吐了吐舌头,“长个很重要吗?高个就需要我这种矮矮的来衬托。” 殷辛无言以对。 * 那家书画店二楼有雅间,素和带着他们两个上去,又让侍卫看护着,才自己去挑文房四宝。 雅间靠窗,打开就可以看到楼下的街道,窗外熙熙攘攘,屋檐飞角皆是新意。林媛媛好不容易出宫,几乎大半个身体都要探了出去,小夏子为难地在旁边看着,深怕林媛媛给掉出了窗外。殷辛坐在旁边,捧着一杯茶,翻看店老板送上来的一本画集,画集里画的都是些山精妖怪,画风颇美,用色大胆,倒挺有趣的,只是这本画集并未署名。 林媛媛看了一会,突然叫了一声,“啊,我要吃那个,好好吃的。” 小夏子往下看了一眼,“娘娘要是喜欢,奴才叫人下去……” 他话还未说完,林媛媛一咕噜从椅子上爬下来,仗着自己长得矮,直接从小夏子欲阻拦的手臂下给溜走了。 “小夏子,你跟几个人跟着她吧。”殷辛撑着下巴看着林媛媛像一尾灵活的鲤鱼在侍卫的手下钻来钻去,“她太闹腾了。” 小夏子只好带了几个人跟着林媛媛走了,临走前千叮嘱万嘱咐让殷辛别离开这个雅间,就算素和回来,也等等他。 殷辛点点头,小夏子叹口气,在林媛媛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走了。 林媛媛一走,雅间就安静了下来,侍卫们在外面守着,殷辛看着书没多久就趴在了桌上,脸朝着窗外。 * 他一辈子没有出过宫,这还是第一回,不知道为何,并没有雀跃的感觉,甚至觉得他看到的那些百姓并不是他的百姓,他脚下踩的土地不是他的江山。他管理这个国家这么多年,可说来只是坐在朝廷上,坐在珠帘后。 他被推翻,有多少人真心实意为他哀悼? 只要衣食无忧,百姓并不乎在乎坐在龙椅上是谁。 * 素和过了一会上来了,他看到雅间里只有殷辛,惊讶了下,“皇上,媛妃去哪了?” “小夏子带她买吃的去了,太傅,我们待会去哪?” 素和把手里拿着的画卷放在桌上,“皇上有想去的地方吗?” 殷辛想了下,给了答案,“寡人曾在书里看到,民间有杂戏团,舞刀弄枪还有耍猴的,我们可以去看吗?” “皇上想看那个?”素和唔了一声,“微臣去问问殷都里有没有这种杂戏团,皇上在这里等等。” 素和重新走了出去,殷辛坐在原地等他,不过还没等到素和回来,一道破空声就凭空响起,殷辛眼微微瞪大,直接从凳子上跌在了地上。一支短羽箭把殷辛的袖子钉死在地上。 一黑衣人从窗外跳进,雅间外的侍卫听到了动静,直接闯了进来,见到有黑衣人,立刻团团把殷辛围住,其中为首的侍卫一把把殷辛扯了起来,往自己身后一塞。 “众人听命,拼死护住主子。” “是!” 那黑衣人武功很高,起码他一个人对几个侍卫都完全不落败战,甚至还动作很快地就杀了好几个人。他踩在窗棂上,轻巧的动作就像一只豹子,只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侍卫头身后的殷辛。 侍卫头能感觉到身后人在发抖,抓着自己衣服手似乎还冒着冷汗,快把自己的衣服给润湿了。 侍卫头微拧眉,转身护住殷辛,就往外跑。来人武功高强,不宜久战,况且他最重要的任务是护住殷辛。 黑衣人见殷辛要逃,微眯了眼,一刀把攻过来的人砍死,抬起了左手,他的手里是一把轻巧的弩,比寻常的弩要更加小一些,甚至还是多发的。 殷辛匆忙回头,看到那个黑衣人发动了弩,数支短羽箭旋转射.过来。 “皇上!”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素和扑到了殷辛身上,侍卫头拿刀挡住了几支,但仍有两支射.进了他的体内,一支正中心脏,故而直接仰面倒下。 殷辛被素和抱在怀里,头被摁在素和胸口处,几乎无法呼吸。 “砰——” 突然的碰撞声。 皮肉的撕开声,冷兵器打斗在一起。殷辛嗅到了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他不知道打斗声是什么停止了,只知道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奴才无能,救驾来迟,皇上恕罪。” 束卫半边身体全是血,脚下踩着方才那个黑衣人的尸体,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还挂着一丝不羁的笑容。 第十五章 殷辛脸上被溅到零星的血,是侍卫头的血。束卫把那个刺客给杀了,局势一下子反转,殷辛安全了,只是周围都是尸体,血腥味浓郁得让他脸色白得像张纸。他被素和扶到一个干净的角落坐下,随后素和和束卫似乎在商讨要如何处理这些尸体。 小夏子回来的时候,他开了半扇门,脚步猛地一顿,林媛媛的声音已经传进了雅间。 “小夏子,快让我进去,我要给阿辛看看我买的东西。” 小夏子从外面重新关上门,微弯下腰对林媛媛说:“小姐,刚刚我看到外面还有一个特好吃的糕点,少爷特别喜欢吃那个,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林媛媛眨了下眼睛,“阿辛喜欢吃?好啊,我去买给他吃。” 小夏子眼神温柔许多,又唤过一个侍卫过来,耳语一番,待林媛媛都等不及时,便让侍卫们带着林媛媛去,不过林媛媛一转身,就被那个侍卫给打晕了。 等林媛媛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马车上了,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看着趴在素和腿上睡觉的殷辛,眼里满满的迷茫,“我们什么时候上的马车?” 素和温和地对她笑了笑,“娘娘刚才玩困了,可能不记得了。” “哦。”林媛媛抓了下自己的头发,又看了看睡着的殷辛,“阿辛也玩困了吗?” 殷辛似乎睡得很熟,长发都遮住了小半张脸,林媛媛看着素和用手指温柔地把殷辛遮住脸的长发弄得耳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是她又想不到。 殷辛一回宫,太医也被请了过来,素和在旁边盯着太医看诊完,才上前问情况。 太医拱手答话,“皇上身上的伤只是擦伤,倒不是大碍,只是有些心绪不宁,许是受惊了,微臣开几副静心宁神的药。” 素和微点了下头,又将太医带到一旁,“刘太医,我希望今日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您觉得呢?” 太医表情有些惶恐,随后立刻称是。 素和笑了一声,“刘太医去开药吧,对了,每日煎药的话……” 太医读懂了素和话下的意思,便答:“微臣会亲自煎药,再让小童子送过来,若旁人问起,便说是滋养汤,定不会泄露半句。” “如此便好。” 送走了太医,素和去龙床旁看了看殷辛,殷辛已经醒了过来,看到素和的时候还乖巧地喊了声太傅。素和应了一声,在床旁坐下,“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殷辛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又有些后怕,眼里似乎还有着恐惧,他紧紧地抿着唇。素和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为殷辛扯了扯被子,“太傅先走了,皇上好好休息,若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通知太傅,知道吗?” “知道了。” 素和从无虑宫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束卫背对着殿门站着,束卫听到动静回了头,就是一笑,“太傅。” 素和站定,微微一笑,“束卫大人还没走,说来今日多亏了束卫大人及时出现,只是束卫大人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奴才怎么会出现在那?不都是国师的意思,太傅今日的所作所为,真让奴才惊讶,甚至不敢相信太傅竟然有如此胆量。”束卫合掌而笑。 素和表情冷淡了些,“束卫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奴才可不敢有什么意思,只是希望太傅以后勿要轻举妄动。” 束卫说完这话,便走了,素和脸上的表情变幻了好几番,才冷着声音对赫英说:“我们走。” 素和一走,束卫的身影便出现在无虑宫寝殿的屋顶上,他踩在飞檐上,看着素和身影渐渐走远,嗤笑一声,脚勾住檐角,倒挂在檐上,听力比常人厉害得多的他一下子就听清了里面的声音。 是那个小皇帝贴身太监的声音。 “皇上,以后咱们还是不出宫了吧,这外面太危险了,你看今天,奴才就那么短短的时间不在皇上身边,皇上差点就……奴才都要吓死了,幸好……”他絮絮叨叨地说,让束卫皱了下眉,暗骂了声。 不知多久,那个太监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束卫才听到小皇帝的声音,听完之后他有些不敢置信,然后无语地翻了上去,在屋檐上坐了下来。 听了那个太监这么多废话,居然就听到小皇帝一个字。 他就说了声“嗯”。 束卫叹了口气,他这样要怎样给国师回信呢? * 殷辛宫外遇刺的事情并没有泄露出去,那日陪林媛媛买吃的反而活下来的侍卫自殷辛回宫的那夜就消失了,没有人敢问他们的去向。 素和因为愧疚,这几日不但不要殷辛温书,还给殷辛带了很多宫外的新鲜玩意,殷辛看着堆了一箱子的小玩意,不知道如何是好,素和站在他旁边,抿了下唇,“如果皇上玩不了那么多,借给媛妃玩一玩也是可以的。” 殷辛哦了一声。 素和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拿起了殷辛的手,“皇上是在生太傅的气吗?太傅觉得皇上似乎一直闷闷不乐。” 殷辛被牵住的手稍微往外挣了下,没挣开,他垂下眼,睫毛微微一动,“寡人在想亚父,亚父为什么去那么久都不写封信呢?” 素和眼神骤变,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原样,“你亚父没事,只是路上不方便写信。”他迅速转了话题,“秋猎的日子快到了,皇上有想打的猎物吗?” 殷辛果然被这个话题吸引,开始缠着素和问哪些猎物。 秋猎那日,林媛媛因前夜吃多了凉的东西导致拉肚子,很遗憾地错过了秋猎的大日子,殷辛出发前特意去看了林媛媛,林媛媛躺在床上,还眼泪汪汪地扯着殷辛的袖子,“阿辛,回来要跟我说你玩了什么。” 殷辛纠正林媛媛的称呼,“你要叫寡人皇上。” 林媛媛点了下头,又喊:“阿辛,你一定要记得,要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带回来给我。” “不是阿辛,是皇上!”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阿辛,你要记得哦。” “……好。” 秋猎出行要花大半天的时间,随行的大臣几乎有好几十位,加上家眷,队伍庞大,从头望不到尾。殷辛作为皇上,自然乘坐的是最豪华的八骑马车,只不过坐久了,便也想骑马在外面走走。 他这一想法立刻被小夏子给拒绝了,小夏子忧心忡忡,似乎殷辛只要离开这个马车就要了他的命,“皇上,您又不会骑马,这马性子野,万一从上面摔下来,怎么办?”他说完,又从食盒里拿出一盘点心,放到殷辛前面,“皇上,先吃点东西吧。” * 自己这个儿子当年可能养得太娇了,居然连骑马都不会。 这个小夏子,整日就知道拿吃的糊弄他! 他还不得不吃…… * 殷辛扁着嘴拿起一块糕点,不开心地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等到他吃完这块,忍不住又伸手拿了一块。小夏子见殷辛被糕点吸引了注意,暗暗松了口气,不过还没等他彻底松口气,殷辛突然把窗户推开,对着外面喊了一声太傅。 很快,素和就驱马过来了。 殷辛一只手还拿着糕点,另外一只手扒在窗户上,“太傅,寡人想骑马。” “骑马?”素和看向殷辛身后的小夏子,“皇上会骑马吗?” 他问的是小夏子,不过被殷辛抢先回答了。 “太傅,车里真的好闷,屁股疼头也晕。”殷辛睁着一双无辜的猫儿眼,直勾勾地望着素和,半响,素和偏开头,“那皇上换套衣服吧。” 素和派人送了套衣服过来,小夏子接过来一看,发现居然是个小太监的衣服,只不过是新的。小夏子只好服侍着自家小皇帝换了,又看着小皇帝兴奋地下了马车,随后他就看到小皇帝成功坐上马上,只不过坐的是素和的前面。 殷辛也懵了,扭着头看素和,声音还有些委屈,“太傅,为什么寡人跟你是同一匹啊?” “皇上不会骑马,只能这样了。”素和用披风几乎快遮住殷辛大半个身体,下巴时不时碰到殷辛的头顶,“还是皇上想回到马车上?” 殷辛泄气一般倒在素和怀里,十分勉强地说,“好吧。” 小太监打扮的殷辛比他穿龙袍时候看上去更唇红齿白,难看的苍绿色只是衬得他的皮肤更白,巧士冠下的脸嫩生生的。素和驾着马从树林旁走过,阳光斜穿过树叶,像雪花一样落在两人身上。 素和的长发像一匹纯黑的缎子垂落在身后,他今日穿了一身大红色的披风,红与黑交织在一起,再加上秋日灿烂的阳光,足足可以组成一幅浓丽的场景。他素白的手抓着缰绳,另外一只手伸到前面,轻轻搂住殷辛的腰,面具下的眼睛平视着前方。 殷辛靠在素和怀里,也看向远方,只是看着看着,就垂下了眼。 * 他想轰轰烈烈地骑着马跑一场,跑出浑身汗,跑得精疲力尽,就躺在草地上睡一觉,醒来时,马在,那些人也在。 曾经他的小儿子问他,“父皇,儿臣在书上读到卧薪尝胆的故事,那越王因为不听信范蠡而话导致败国,甚至还遭受很大的耻辱,但后面他又重用范蠡、文种,成功复国,可最后他为什么又杀了文种呢?父皇,越王勾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帝王,阿辛。” 会忍,但同时心也很狠。 第十六章 凉爽的秋风一灌而过,殷辛不知何时在素和怀里睡着了,素和发现后,干脆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盖住了殷辛,他顺便解下殷辛头上的巧士冠,随手往旁边一丢,立刻就有人接住。殷辛被脱帽子的时候,哼唧了两声,素和身体立刻僵住了,等对方侧过脸在他胸膛处蹭了蹭,呼吸又再次平缓下来,他才调整了下姿势,让殷辛在自己的怀里睡得更舒服,双手环过殷辛牵住缰绳。 不知不觉营地到了,素和让队伍停住了,准备等殷辛醒,可殷辛睡得太香了,素和只好哭笑不得弄醒殷辛,先是拍了拍他的手臂,看对方没反应,没忍住抬手捏了下对方莹白的脸颊。 殷辛是被捏醒的,醒的时候完全还是懵的,睁着一双雾蒙蒙猫儿眼到处看了下,还用手揉了揉自己脸,“疼。” 素和神情略有些尴尬,只低声说:“皇上,已经到营地了。” “哦。”殷辛往马下看了眼,就挣扎要下去,素和一只手摁住他,自己先翻身下马,随后扶着殷辛让他下马。 殷辛一下马就往前跑,他们现在在一个高坡,他跑到坡顶,就望到下面的营地了,一个个精美的白色帐篷错落有致,营地的外围用明黄色的旗帜围着,其中正中的那顶最大,也是最豪华的,并且已经有侍卫在那顶帐篷外把守了。 殷辛回过头,脸上挂着极其灿烂的笑容,他还穿着略为肥大的太监服,因为睡觉有些乱糟糟的长发被坡顶的风吹卷起。他对素和挥手,兴奋地喊:“太傅,你来看,你来看!” 素和只好走过去,一过去就被殷辛扯住了袖子,对方指着下面的帐篷,兴奋地说:“晚上是睡那个吗?” 素和点了下头,又说:“皇上,你要去更衣了,再穿这身衣服就要被所有人发现你刚刚不在马车里了。”他扯着殷辛往回走。 殷辛被扯回去还依依不舍地盯着那些帐篷看。 小夏子终于等到殷辛回来,一颗提着的心总算下来些,在他的眼里,他的小皇帝周围都是豺狼虎豹,如果国师是虎豹,那么总是会温和地笑的素和太傅就是豺狼吧,怎么会有人会对仇人之子和善? 殷辛上了马车,小夏子便立刻着手给殷辛更衣,边小声地嘀咕,“皇上,刚刚没哪里受伤吧?有没有什么地方疼?” 殷辛想了下,回答,“脸疼。” 小夏子立刻仔仔细细地看了下殷辛的脸,发现只是左边脸颊稍微有些红,他拿出药粉给殷辛浅浅铺了一层。 殷辛换好衣服才下了马车,素和背对着马车站着,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着侍卫服的男人,那男人似乎在禀告什么。 片刻后,素和就转过身,看到已经下了马车的殷辛,大步走过去,“皇上,御林军统领说今夜恐怕会起大雾,我们的焰火晚会可能要推迟到明日了。” “寡人知道了。”殷辛说,“那现在可以去营地了吗?” 下午的时间都在入住营地,小夏子伺候殷辛沐浴更衣后,膳食也送了进来,夜已经降临了。 殷辛吃完晚膳,就趴在帐篷里的塌上玩。外面果然如那位御林军统领说的那样,起了大雾,他们的营地在平地,往四周看去,已经是雾茫茫的一片了。 小夏子收拾了帐篷,就退了下去,故而此时帐篷里只有殷辛一个人。 他在塌上玩了一会,把素和给他的一个九宫环拆了又上好好几回,有些腻味地丢到一旁,便下了塌,取下屏风上的披风穿上就往外走,然而并没有走成功,门口有把守的侍卫,看到殷辛就已经先跪了下去。 这些侍卫既是防止刺客,又同时让殷辛想出这个帐篷都有些困难。 殷辛看了看他们,提腿直接走,还没走出两步,那些侍卫就跪着挪地,挪到他的面前了。殷辛停住了脚,“你们干嘛?” 其中一人说:“启禀皇上,太傅让奴才们在这里保护皇上。” “那你们就在这里保护,寡人去别的地方走走。不准跟着!” 殷辛说完,往旁边跨了一大步,见那些侍卫又要挪,压低了声音,“你们再这样,亚父回来了,寡人让他一个个收拾你们!” 乌黎的名字真好用,殷辛再一次体会到了。 他戴上了披风的帷帽,大步往营地外走,大雾越来越浓,几乎要几步远就看不到了,营地的四处都烧着柴火,但只是稍微改善了下能见度,有巡逻的侍卫认出殷辛衣服上的花纹,但一跪下,再抬头,殷辛已经消失在眼前了,大雾反而能遮挡殷辛的身影。 营地的东边是一个树林,树木都很高大,且密集地排在一起,殷辛往那边树林里走,从营地那边看,是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树林的大雾更浓,殷辛到后面也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他看不清路了,于是便慢下脚步,摸着树往前走,不知他是怎么走的,开始连哪边是来的也弄不清了,只能停住了脚步。 而这时,略有奇怪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似乎是衣服的摩擦声,然后有女子的说话声,只是那女子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殷辛愣了下,待继续听下去后,耳朵就忍不住红了起来,他似乎撞见了活.春.宫。大雾似乎除了干扰了他的视力,甚至还干扰了他的听力,他有些分不清那声音是哪边传来,而感觉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殷辛在几棵树之间团团转,脸开始越来越红,最后放弃般地抬手捂住了耳朵。 一道风袭了过来,殷辛只是眨了下眼,就被人扯住了,压在了一棵树上。殷辛睁大了眼看着来人,还不敢置信地揉了下眼睛。 他准备开口,就被对方捂住了唇。 对方那双美目在他身上逡巡片刻,随后脱下了他的帷帽,还凑近了他的脸,声音压低且透着冷淡,“皇上现在学会听这个了?” 殷辛猛地摇头,猫儿眼无辜地回视对方。 对方眯了眯眼,打横抱起了殷辛,就往一个方向走,走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 “杀了。” 不知哪个方向传来回答—— “是,国师。” 第十七章 乌黎抱着殷辛走出了树林,待可以看到营地的时候,他把殷辛放下,将对方的帷帽重新戴上,吩咐道:“回去吧。” 殷辛抓住乌黎的袖子,“亚父怎么会在这里?” 乌黎低头看了殷辛抓着他袖子的手,扯了下去,“为什么问这个?” 殷辛把扯下来的手背到身后,眼神似乎有一瞬间受伤,“寡人……寡人……”他几番都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乌黎像是没了耐心,皱了眉,“回你的帐篷去,下次再让我发现你这样乱走,把你的腿打断。” 轻描淡写地说要把一个皇帝的腿打断的人估计也就是乌黎了。 毕竟他还杀过皇帝呢。 殷辛听了这句话,立刻听话地往前走,走了几步回头,乌黎已经不在原地了。他像一阵风一样地来,又如一阵风地离去,殷辛扭回了头,眼神一瞬间有些冷,不过仅仅是一瞬间。 殷辛很快就被人找到了,素和看到他的时候像是松了一大口气,大步走过来,低声且温柔地对殷辛说:“皇上去哪了?你要吓死太傅吗?” 殷辛张了张口,往树林那边指了指,“寡人去那了,不过那里没什么东西,所以又回来。” “夜里雾重寒冷,皇上去那做什么,快回帐篷吧,来人,准备热水。” 这场散步以一个热水浴结束了,小夏子也下了决定,这秋猎的几天要对殷辛寸步不离,不过他这个决定却不能那么容易实现。因为他当夜也跟林媛媛一样拉肚子了,不得不换了另外一个宫人来守夜,甚至第二天都起不了床。 第二日,秋猎真正开始。 殷辛不会骑马,素和让人找了匹温和的小马,又找个位善于骑术的侍卫拉着那匹小马,殷辛换上明黄色云海纹骑装,头发被金绳全部绑住,背后背着他的御用红色小弓箭。素和出现在殷辛面前,殷辛瞬间瞪圆了眼睛,片刻后,才结结巴巴挤出一句话。 “太傅今日真好看。” 的确是好看。 素和跟往日素雅打扮不一样,朱红色骑装,衣服上是大片大片的芍药花,黑如鸦羽的长发被湖蓝羽冠束起,最重要的是他把面具给脱下了。 幺羽多美人,素和身为幺羽一族的少主,他的美貌更是无需置疑,只是他从踏入殷都的第一日就戴着面具,不戴面具的时候几乎数得出,更别提这次居然在众人面前没有戴面具。 * 的确好看,难怪乌黎为美人背叛他了。 当年让乌黎接近素和,真是脑子里进了水,乌黎不爱素和,难道会爱上自己这个年老昏庸的君王吗? * 素和失笑,驾马到殷辛的小马旁边,只是稍微落后一点,“皇上,今天有想猎的动物吗?” “老虎?” 素和唔了一声,“那看今天能不能碰到了。” 秋猎正式开始,大家都驾马跑了出去,只有殷辛骑着小马慢悠悠地走着,而且还是由一个侍卫牵着马的情况下。他早就把他背后的小弓箭拿到手里,只是走了一大段路,别说老虎,连只飞鸟都没看到。 素和陪着殷辛走了一段,也心痒难耐地纵马走了,男人总有一颗狩猎的心,殷辛看着牵着马走的侍卫,暗叹了口气,罢了,就当出来散散步吧。 昨夜的大雾,今日的天气倒是好地出奇,秋日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温暖得有些过头。殷辛突然眼睛一亮,只见草丛里露出一截毛绒绒,看样子似乎是只兔子,他立刻把弓箭举了起来,瞄准,发.射,片刻后,殷辛哑口无言。 他射.出去的箭飞出去不到十丈,就歪歪地落在了地上,连那只兔子都没有惊动。 并没有想到他儿子的臂力有这么差。 殷辛耳尖微微转红,这时从斜后方射出一支箭,射中了草丛里的那只兔子,那只兔子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殷辛回头,就看到一个不算陌生的人驾着马过来,对方看到殷辛,就是灿烂一笑,“皇上,您是想要那只兔子吗?微臣可以让给你。” 是那个新探花郎。 殷辛瞪了眼对方,“你叫什么名字?” 新探花郎发现殷辛瞪他了,脸上的笑意有些尴尬地挂在脸上,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瞪,“微臣申逢景。” “申爱卿,今日寡人罚你什么都不准再射。” 申逢景愣了下,但还是老实地点了下头。 “把你的兔子捡回去吧,你今晚就吃那个吧。” “微臣接旨。”申逢景苦哈哈地下马去捡兔子,等他捡回兔子,殷辛已经坐着他的小马走了。 因为射兔子一事,后来再遇到飞鸟,野鸡,殷辛也没再举起弓箭,全当那些猎物不存在。殷辛的身后一直跟着数十个侍卫,时刻保护他的安全,但殷辛没想到即使如此,乌黎还是有办法只让他一个人见到他。 只是一阵迷雾飘过,等迷雾散去,殷辛发现清醒的人只剩他一个,他的那些侍卫全部倒在了地上,包括那只牵马的,而乌黎突然跳到殷辛的马上,把殷辛那匹小马都惊得跑了起来。殷辛惊呼一声,就看到乌黎扯住了缰绳,驾着马跑了起来。 迎面吹来的风让殷辛稍微眯了眯眼。 他说:“亚父,我们这是要去哪?” 乌黎没有回答他,殷辛扭过头看乌黎,发现对方白皙的面容上还是有着倦意的。乌黎连发都未束,只是戴着帷帽,将头发大半藏了进去,只是总有长发都飘出来,飘到殷辛的脸上,殷辛被弄得有点痒,就伸手抓住那一小束调皮的头发。 乌黎单手驾马,另外一只手搂住殷辛的腰,他骑马速度很快,殷辛没想到这匹小马还能跑这么快。 一路狂奔,待停下来,殷辛的脸都被风刮得有些僵了。 乌黎先翻身下了马,随后抬头看着还在马上的殷辛。殷辛也低下头看乌黎,犹豫片刻,自己试着下马,只是下马的时候,脚踩空了下,身体直往下掉,幸好有人扶住了他。 不过那人还很嫌弃地说了一句。 “连马都不会下?” 殷辛默然无语,只是由对方扶着下了马,随后在对方面前站定,弱弱地喊了声亚父。 他的那匹小马突然得了自由,便低头吃草去了。 乌黎皱了下眉,突然伸手捏住殷辛的下巴,迫使对方抬头,那双美目里泛着丝丝冷意。 殷辛被捏得倒吸了一口气,就听到乌黎似乎还带着点怒意的声音。 “你就这么弱吗?连马都不会下,遇见刺客也不会喊一声?” 殷辛眨了下眼,眼角就有些泛红了,乌黎瞧见了,手更用力,“哭什么?你是个皇帝,你哭什么?殷辛,你哭什么?” 这下子殷辛彻底哭了,眼泪吧嗒地滴到乌黎的手上。乌黎手微一抖,随后松开了殷辛的下巴。 殷辛的下巴青了一小块,他抬起手用袖子擦了下眼泪,“寡人没哭。”他抿着唇,似乎也想要忍住眼泪。 乌黎转开了身,等殷辛把眼泪全部忍回去后,他才出声。 “长欢,你讨厌我吗?” 殷辛声音还有点哭腔,“寡人不讨厌亚父。” 乌黎笑了一声,“是吗?” * 是啊,因为不是讨厌,是恨啊。 * 殷辛躺在了乌黎的披风,眼睛看到是碧蓝的天空,看到是翱翔而过的飞鸟。他捏紧对方的衣服,把尖叫声吞回去,他死死咬着唇,只是这个动作很快就被对方发现。 乌黎的长发垂落在他的脸上,那双常年住着积雪的眼睛注视着他。 乌黎把食指凑到殷辛唇边,殷辛几乎没有犹豫就咬了上去,他咬得狠,等到尝到了血腥味才慢半拍反应过来,略有些惶恐地松开牙齿。 乌黎把自己的食指收回来,放到唇边,轻轻舔了一口,随后红唇微一勾,笑了起来。 乌黎平日总冷着脸,笑容都很少,更别提会做如此轻浮的动作,他此举,眉目间都染上几分魅惑。 * 素和收获了一堆猎物后,满意地让侍卫把他的猎物先带回去,自己牵着马去散散步,不过他没有散多久,就猛地停住了脚步。 片刻,才从牙关里挤出声音。 “乌黎。”他喊他。 乌黎从前方走来,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人被披风全部遮住了,只是露出一双脚在外面,素和几乎不费力就认出了那双脚的主人。 那双脚上的靴子的龙纹,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能用它来装饰靴子? 乌黎抱着那个人走到素和面前,表情冷淡而平静,“你把他带回去,我不好出面。” 素和从乌黎出现,脸色就白得吓人,他眼眶几乎红了,他死死地瞪着乌黎,“你又碰他了。” 素和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而乌黎没有反驳。 “为什么?乌黎,为什么?”素和几乎站不住了,身体都晃了下,“乌黎,你答应过我的,原来都是假的吗?” 乌黎沉默不语。 素和惨淡一笑,“你现在甚至不想糊弄我是不是?我早该知道的,你在我和殷敏之间选了我,但在我和他儿子之间选了他的儿子。” 乌黎终于说话了。 他说:“灵烨,我的选择从来没有变过。” 第十八章 殷辛睁开眼看到他的床边坐着一个人,那人长发垂落在脸颊两旁,玉白的脸颊被灯火染上温润的色泽,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而眼里是明显的、甚至不加修饰的恨意。 殷辛似乎被那眼神吓到,瑟缩了下,抿紧了嘴唇。 幸好那人只是看了一会,就换上了笑容,又换回往日温柔的样子,“皇上醒了?皇上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吗?” 殷辛摇头。 素和唇角的笑意略收,“不记得就算了,皇上再休息会吧,晚上的烟火大会还有一会才开始。”他站起身,把衣袍整了下,然后拿起旁边凳子上的黑色披风,走了出去。 烟火大会其实也是给青年男女见面的一个机会,这一个夜晚,贵族少年少女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当然为了隐藏身份,也算是为了神秘感,每个人都会戴上面具。殷辛在宫人呈上来的面具里挑了一个什么花纹的白色面具戴在了脸上,换下有龙纹修饰的衣服,穿上普通的便服。 殷辛走出帐篷,果然看到许多戴着面具的男男女女,有的已经结群结伴,而有的则是还在张望。殷辛混进了人群里,他脸上太过质朴的面具并没有吸引什么人,他也毫不在意,甚至还特意站在了一个偏僻的角落,抬头看天。 烟火大会自然有烟火,烟花一朵朵炸开,璀璨烂漫,又极其短暂,殷辛有些失神地看着天空,烟花落进了他的眼里,溅起了一点点星光,最后落于黑暗。 突然手被握住,殷辛直觉性地扭过头,看到的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这个人一定是个男人,因为他很高,且会武功,因为他的虎口有薄薄的茧子。他的面具是全黑的,一点花纹也没有,就如同殷辛的面具。 殷辛盯着眼前的男人,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烟花“砰——”地炸开,到处都是欢笑声。 秋猎三天很快就过去了,乌黎自秋猎第一日出现后再也没有出现了,同时岭南瘟疫大爆发的事情传入了殷都,据说难民已经纷纷逃去富饶的江南之地。素和因为此事,也暂停了来无虑宫教殷辛功课,他忙着跟群臣商讨政策。 殷辛有时候也会在场,素和总是脸色难看,有一次甚至咬牙切齿地对一个官员说:“你说封城?岭南有多少座城?进去的人都不能出来,那我们的赈灾军队呢?” 乌黎那边不断有密函传过来,但没有一封是他自己写的,都是暂时担任他的副官的官员写的,而最近的一封,官员说随行的赈灾官员其中已经有人疑似感染了瘟疫,而国师大人也感染上风寒。 * 他没有想过乌黎如果回不来的结果,但如果乌黎真感染了瘟疫,回不来了,那么作为乌黎情人的素和会不会杀了他呢? 但乌黎要是死在那里了,想了下,又觉得痛快。 他死之前肯定很痛苦,那张迷惑无数人的脸庞会渐渐腐烂,变成一团烂肉,最后被火烧毁。 * 时间走入了冬季,乌黎还没有回来,但瘟疫的情况似乎好转了,但殷朝也因此元气大伤,他们派出了无数的赈灾军队和赈灾粮食,连宫里的御医都去了一半,据回禀,去的一半御医也死了一半。 在殷都下雪的那天,赈灾队伍班师回朝了,回来的人是去时的一半,整个殷都都弥漫着哭声,家家户户挂上了白布,哀悼那些没能回到故土的灵魂。 殷辛站着城楼上,一身黑衣,雪花落在他的长发上,睫毛上,脚都冻麻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队伍,而队伍最前面的人是乌黎。 乌黎一身白衣,额间缠着白布,骑着大马回来了,他身后是疲惫不堪的赈灾军队,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像乌黎一样打扮,他们沉默地踏入殷都。从乌黎出现的那一刻,不知从哪里响起了哭声。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 * 乌黎赈灾一事让他的名声登上了顶峰,稚童都唱起了歌颂乌黎的歌谣,一时之间,殷朝只知国师乌黎,不知殷朝还有个皇帝。 殷都一进入冬季就冷得出奇,殷辛整日抱着汤婆子不肯撒手,他养的毛团比乌黎送他时已经变大了两倍,早已回不到原来乖巧可爱的样子,整日就是窝在自己的窝里睡觉,偶尔走出来跳到殷辛腿上,都能把殷辛压得脸色一变。 猫倒不知道自己的重量已给主人造成负担,依旧嗲嗲地撒娇,还躺倒在殷辛的腿上,呼噜呼噜地撒娇。殷辛只能摸几把就把猫抱下腿,猫就会有些委屈挠殷辛的腿,得了一盘小鱼干才勉强满意回自己的窝里去。 小夏子有时候在旁边看到,叹气道:“这猫越养越胖,不会胖出毛病吧,别的猫都没它这么胖。” 殷辛想了下,犹豫道:“那要不要减少它的食物呢?” 减食的第一天,猫抓心挠肺地叫了半个下午,殷辛把它抱在旁边,哄了又哄,得了个猫屁股。 减食的第二天,猫依旧抓心挠肺叫了半个下午,殷辛拿玩具逗它玩,猫生气地哈他。 减食的第三天,猫跑了,不过被门口的侍卫给抱了回来,殷辛看着被侍卫抱在怀里不断挣扎的猫,叹了口气,说:“它要跑,你还捉它回来做什么?让它跑吧,但是吩咐下去,若是见到这只猫,阖宫都不能给它吃食。” 猫一下地就飞速往外跑,殷辛扭过脸,只当没看见。 猫跑了几天后,自己灰溜溜地回来,回来的时候主动在殷辛的腿边蹭了蹭,重新发出那种嗲嗲的猫叫声。 殷辛低头看猫,蓦地冷笑一声,不过抱起猫的时候,他脸上的冷笑早就不见了。 “不长心的东西离了主人,能好到哪去呢?毛团,你下次再跑,就没那么容易回来了哦。”他轻轻弹了猫的鼻子。 小夏子看到猫回来的时候,惊了下,随后便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端了盆傲碎的小鱼干粥回来,猫几乎是扑了上去,速度吃光了,吃完后不忘跟自己的主人撒娇,还躺倒露出自己的肚子,殷辛看了一眼,就嫌弃地扭开脸,“小夏子,你抱它下去洗洗,脏死了。” 后来,殷辛给猫减食的活动好歹也算进行了下去,猫比之前要瘦了一点。 素和自乌黎回来又重新恢复给殷辛上课,也听闻了一点殷辛的猫的事,他有些好笑,“皇上,你还跟猫较真做什么?” “寡人没跟它较真,是对它好,它太胖了,现在瘦一点,漂亮多了,也比以前喜欢动了。”殷辛说这话的时候,猫正趴在他脚边睡觉,似乎被声音吵到了,它的耳朵微微一动。 素和笑了笑,转了话题,“皇上,宫里西边的红梅林现在开得很漂亮,要不要去看看?” “现在吗?” “不,晚上赏梅更佳,今夜微臣在红梅林等皇上,皇上来吗?微臣还会带上皇上最想吃的天府食的点心。” * “就微臣跟皇上。” “好啊。” 第十九章 皇宫里西边那片红梅林是开朝皇帝亲手种植下的,连浇灌都不假于人手,据说是因为他的皇后最喜欢红梅,后来的每一任皇帝都会扩建那片红梅林,并且下令,若有人偷摘梅花,处以砍手的刑罚,以至于那片红梅越开越多,越开越盛,在冬日里红得像团火。 雪从下午开始下了起来,到了夜幕降临,也未曾停下来。殷辛在廊下站了一会,他的猫怕冷,现在缩在殿里的火炉旁。小夏子知道殷辛要去红梅林见素和,满眼担忧,但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拿了件最厚的狐裘给殷辛穿上。 殷辛对着给他系领子的小夏子一笑,眼里没有半分忧愁,“小夏子,你看上去好像一点都不开心,为什么啊?” 小夏子手顿了下,“奴才哪有什么不开心的,只要皇上平平安安长大,奴才就很开心。” 殷辛眼睛轻轻眨了下,突然说:“小夏子,好像要到……寡人生日了是吗?寡人要十七是吗?” * 时间过得太快,仿佛是风一吹过的瞬间,他的小皇子都要十七了,只是他的小皇子早就已经沉睡在他的十六岁。 往年阿辛过生日,他总是会故意板着脸考对方功课,看对方结结巴巴挤不出几个字,最后慌慌张张地抱着自己撒娇,才忍不住笑出声,把早就备好的礼物让宫人拿出来。 * “是啊,皇上要十七了,皇上想要什么礼物吗?” 殷辛摇摇头,垂下眼,“太傅在等寡人呢,寡人要走了,小夏子,你要好好帮我照顾毛团,寡人怕它毛给烧了。” 殷辛坐上了软轿,顶盖不能完全遮住风雪,有些雪花还是飘拂到他的身上,到了红梅林,殷辛下了轿,只身踏进了林子。满眼的红梅,几乎到迷眼的地步,他拿着一个琉璃宫灯,缓步往前走。他走了一小段路,靴子就沾上不少的雪,他抖了下袍子,左右看了下,试探地喊了素和的称谓。 “太傅!太傅!太傅你在吗?” 可是周围只有落雪的声音,没有人声,也没有脚步声。 殷辛把宫灯举高了声,在林子里转悠,边转悠边叫太傅。这片红梅林太大了,雪花簌簌落下,落在枝头,仿佛也成了梅花,只是变成了白梅。殷辛从一棵略为低垂的红梅树枝下钻出,没想到那块土地不太平稳,殷辛被绊到了,摔倒在地,手里的琉璃宫灯直接摔了下去,风一吹过,灯灭了。 “疼。”殷辛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改成坐着,把散发着火辣辣的疼意的手抬起来一看,果然擦破了皮,上面还有零星的血迹。 “皇上。” 素和的声音终于响起,随后便有脚步声快速接近。来人蹲下来,随手把手里的东西和灯放到脚旁,再温柔地把殷辛的手捧起,语气里透露着满满的心疼。 “怎么那么不小心?疼吗?”素和抽出自己的丝帕,细心擦掉手心里的残雪,碰到伤口时,殷辛“嘶”了一声,素和的动作就是一顿,随后抬眼看着殷辛,“很疼吗?微臣身上没带药。” 殷辛想把手缩回来,“不是那么疼,待会就好了。” 素和不让他缩回去,“都流血了,都是微臣的错,不应该约在这里见面的,谁知道皇上那么笨,走路也可以摔跤。”他用丝帕绑住殷辛的手心,另外一只手没有丝帕可以绑了,素和就把自己的衣服撕破了,撕出一条给殷辛绑上。 素和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才发现殷辛有些傻愣愣地看着他,他不禁抬手给殷辛的鼻子刮了下,“皇上,你还能走吗?” 殷辛支支吾吾,“应该可以的。” “算了,微臣背皇上回去,本来想赏梅,现在就算了吧。”素和转过身,用背对着殷辛。他等了一会,发现没有动静,回了头,“上来吧,不那么早带你回去,我们去梅林的那个亭子里坐会,把天府食的点心吃完再送皇上回去。” 这话一出,殷辛果然乖乖地用双手搂住了素和的脖子,让对方背自己。 素和拿起地上的东西,才把殷辛背了起来,“皇上抱紧点,微臣手里有东西,皇上要是滑下去,微臣不一定能抱住哦。” “恩。”殷辛应了声,搂得更紧,他把头搭在对方肩膀上,嗅到了对方身上冷梅的香味,“太傅身上好香啊。” 素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是衣服上香料的味道,这附近的梅花不是更香吗?” “梅花香,太傅也香,都是香香的。” 素和微偏过头看殷辛,他今夜也没有戴面具,故而殷辛可以清晰地看到素和的脸,看到对方整张脸上的表情。素和双眼微弯,似乎真的被殷辛的话逗笑了。 殷辛被对方注视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就把脸埋到素和的肩膀上。 “皇上的生辰要到了,有什么想要的吗?” 素和也问了他这个问题。 殷辛听到了对方平稳的呼吸声,素和说话冒出来的一团白气,在空中很快就飘散开去,殷辛问他,“太傅要送寡人礼物吗?” “嗯,所以皇上想要什么吗?” “寡人想要太傅再做一只风筝给寡人,可以飞得很高很高的风筝,可以飞出无虑宫,飞出宫墙,飞到天上去。” “飞那么高啊,那微臣不是要做一个超级大的才行?” “是啊,上面还要写‘祝阿辛岁岁平安,快乐长大’。” “好。” * 素和背着殷辛走到红梅林的亭子坐下,让殷辛坐稳后,他把之前拿着的东西放在了桌上,是个包裹。素和打开包裹,里面是个暗红色的食盒。盒子上还有天府食几个字。 素和打开包裹后,又把灯笼还在食盒旁边用来照明,“虽然是趁热买的,但现在天寒地冻,可能已经冷了。” 他把食盒打开,是一个个小抽屉,每一层都放着不同的点心,而且还冒着热气。 素和突然唔了一声,说:“有东西忘了拿过来,皇上在这里等微臣一会吧。” “好。” 素和很快就离开了,没多久,身影已经消失在红梅林。雪越下越大,殷辛哆嗦了下,把狐裘把自己包得更紧。 * 素和不知道走了有多久,殷辛在石桌上趴了下来,后面还闭上了眼,他睡着了,睡梦中似乎有人走近,但没有说话声,等被人唤醒的时候,殷辛揉了下眼,却因为牵扯到手心的伤口,拧了下眉。 “怎么都睡着了?”来人说。 殷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还有点睡意,“太傅你回来了。” “嗯,刚刚走错路,花了一点时间。算了,皇上困成这样,微臣背皇上回去吧。” 素和把殷辛送上了软轿,小夏子发现殷辛手心受伤后立刻差人去叫太医,又急急忙忙伺候殷辛沐浴。殷辛沐浴完又上完药,就窝进了被子里。 猫悄悄跳上床,在殷辛的头顶窝了下来,小夏子瞪了几眼猫,但又怕吵醒殷辛,只好作罢。 小夏子放下了明黄色床帐,灭了蜡烛,寝殿陷入了寂静,窗户把风雪隔在了外面。 殷辛安逸地熟睡了,猫也打着小呼噜睡着了。 第二十章 几乎下了一整夜的雪在第二天停了,整个宫殿银装素裹,上朝的官员也因此要越起越早,因为积雪难走,前几日还听闻兵部侍郎在宫门摔了个大屁蹲。 殷辛窝在龙椅里,透过珠帘打量他的群臣,恩,果然依旧保持神采奕奕的人不是很多,新探花郎申逢景倒是其中一个,大概还年轻吧。他已经成了翰林院编修,日日呆在翰林院里。 下朝后,殷辛刚回到无虑宫,就有人来造访了,无虑宫的宫人乌泱泱跪了一地,殷辛看着来人走进来,还夹着一身寒气,喊了声,“亚父。” 乌黎把身上的大裘脱下递给旁边的宫人,嗯了一声,微扭过头吩咐:“你们都下去吧。” “是。”宫人们异口同声答了,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他走近殷辛,把手放到镂空火炉上方烤火,殷辛看到他手上一点装饰都没有,倒是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有一条很浅的疤痕,白色的。乌黎神情很淡,长睫微垂,问殷辛,“过几日就是皇上生辰,有想过怎么过吗?” 又一个问生辰的。 殷辛只是说:“亚父决定吧,寡人实在想不到。” “亚父曾经听先帝说,皇上最喜欢过生辰了。”乌黎扭过头淡淡看了殷辛一眼,似无心又像有意。 “寡人已经长大了,亚父。”殷辛低垂下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乌黎那边沉默半瞬,随后殷辛就感觉自己的头被轻轻摸了下,头顶处穿来乌黎的声音,“皇上,再过一段时间先帝的诞辰就到了,你要去看看他吗?” * 他从来没想过去拜祭自己,恐怕放在皇陵里的只是他的衣冠冢,他的尸体恐怕早就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真正想见到的是他的两个儿子的尸体,他那英勇骁战的大皇子和他那才华惊艳的二皇子现在是不是只剩下森白的骸骨? * 大雪封路,去皇陵的路并不好走,平时一个时辰的路程花了足足两个时辰,到的时候已是下午,故而到了皇陵,倒是先去了正殿休息了会,吃了点东西才下皇陵。 守皇陵的人前几日便知道皇上要过来,早就准备好拜祭的东西。殷辛进皇陵前脱下了大裘,乌黎走在后面,拜祭的队伍安静得有些过分。 待进到皇陵的内殿,乌黎突然停住了脚步。 “皇上自己进去吧。” 殷辛顿住了脚步,回眸看了乌黎一眼,这时他才发现对方的脸色几乎白如雪,没有半分血色。 乌黎只是脸色白,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即使眉目浓丽,却也被他淡然的表情给冲掉了,就是无意落到水缸里的红槐,洗去原本的颜色,只留下了清香。 若是品尝,唇齿藏香。 殷辛回过头,继续往前走,一进内殿,哭丧的声音就响起了,巫师念着听不懂的古语,但每一句每一字都仿佛敲在人的心上,沉重让人无法呼吸。黄纸飞扬起,他每一步都踏在了上面。 * 即使做好了准备,当真正看到两具棺材并排地摆在一起的时候,不管阻拦将棺材盖推开了,当看到骸骨时,手指都要掐进木头里。 “皇上,这不符古制啊,您不能打开,皇上!” 谁在他耳边说话?无所谓了。 推开另外一具,依旧是一具骸骨,穿着华丽衣裳的一具白骨,空洞洞的眼睛仿佛在盯着他一样。 他们会说什么呢? 说,父皇,儿臣恨。 还是说,父皇,你怎么不来陪儿臣? * 皇陵的最中心只摆了一幅棺材,那个棺材足以可以让三人平躺。殷辛在棺材前站了一会,开口道:“打开。” “皇上,这不能打开啊,冒犯先帝……” 殷辛重复了一遍,“打开。” 棺木最后还是打开了,里面果然只有衣冠,尸体并不在里面。 同殷辛进来的人已经全部跪了下来,巫师低着头吟唱着古语,殷辛抬起袖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哭腔。听得皇上的哭声,其他人恐慌之下,将头贴到了森冷的地砖上。 回宫的路上,殷辛刚开始还强撑着,到后面脑袋不停地撞上马车壁,乌黎看了一会,坐到殷辛身边,手臂一抬,就把人带到自己怀里了。 “睡吧。”乌黎清清冷冷的声音从殷辛的头顶传来。 殷辛眨了下眼,便彻底闭上了眼,因为祭祀,他的眼皮还有点肿,迷迷糊糊要睡觉的时候,似乎感觉有人轻轻碰触了他的眼皮。 温热的触感,让殷辛拧了下眉。 最后,殷辛熟睡了,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马车已经停了多久,他挣扎着从乌黎的怀里起来,左右看了下,最后看向乌黎。乌黎似乎右边肩膀被殷辛睡麻了,正微蹙了眉小幅度地动了动自己的肩膀。 “已经到了。”乌黎似乎明白殷辛想问什么。 殷辛嗯了一声,双手摁上乌黎的肩膀,“寡人帮亚父按一下吧。” 乌黎微动肩膀,挣开殷辛的手,“下车吧” * 殷辛的生辰那日没有下雪,他一入夜就被请到风良殿看杂戏团。 原来素和还记得殷辛想看什么,故而特意请了最出名的杂戏团进宫表演。殷辛果然被吸引了注意,聚精会神眼也不眨地盯着临时搭就的戏台子上看,看到一些惊险的表演时,忍不住从口里发出惊叹声。 乌黎和素和一人坐在他一边,剩下的就是文武百官了。 素和今夜看都没有多看乌黎一样,全把注意力放在了殷辛身上,甚至亲自喂东西到殷辛的唇边。 坐在旁边的乌黎淡淡扫了一眼,又收回了眼神,他似乎对杂戏团并没有兴趣,整张脸一点波澜都没有,如玉石般的手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指甲的前端也没有血色。 素和喂了看戏看了太认真的殷辛后,又从手旁的酒壶里倒了一杯酒,他这杯酒还没凑到殷辛的唇边,手已经被乌黎压住了。素和动作一顿,酒杯里的酒也洒了一点,他抬眼看向乌黎,眼里似有挑衅。 乌黎直接把素和手里的酒杯取了过来,垂眼一看,便仰头喝尽。素和看完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唇角微动。 殷辛好像并没有注意他们两个的动作,乌黎饮酒后,看了素和一眼,便起身走了出去,素和僵着背坐了一会,也起身走了出去。 他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乌黎站在廊下,他的视线投在假山后的竹子上。 “我这样照顾他,你不开心吗?”素和走近,声音略含讥讽。 乌黎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玉石,素和觉得他现在连半点人气都没有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其实第一次接触到对方时就有了,只是那时候并没有那么严重,现在的乌黎越发沉默,也越发不搭理他,偶尔投过来的视线都像是赏赐。 “那酒里是有东西,上次梅林的点心也有,我就想看看你会不会在意他到这种地步。”素和也转过身盯着假山后的竹子看,“但你实际担心的是我给下蛊对吧,我这么多年只养了两只,已经全部用掉了,你知道的,乌黎。” 乌黎好像叹了口气,素和却恍惚回忆起乌黎当初刚开始同他在一起的时候。 他们一起焚香煮茶,谱曲写诗,乌黎那时候并不是在这样的,他那时候会笑,笑起来的时候眼波婉转,窗外开到靡丽的花都不及他半分。 第二十一章 满腔怒火终于让素和憋不住了,他走近乌黎,猛地将对方推到了柱子上。他贴近对方的脸,突然亲上几乎有些冰的唇,眼睛死死地盯着乌黎。待发现乌黎只是微拧了下眉,眼睛半分波澜都没有,便直接咬了下去,待把对方的下半唇咬得血迹斑斑,素和才放弃般地松开了对方,露出一个惨笑,“我知道了。” 乌黎看着他,眼神平静到了冷酷,他甚至没去管唇上的伤口,任由血染红了他的唇,透了几分艳丽又几分凄烈。 素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他重新回到风良殿,坐到了殷辛的旁边。殷辛好奇地看了素和一眼,小声地问,“太傅你去哪了?” 素和转过头对他温和一笑,“喝酒有点急,出去偷偷气。”他瞥了眼仍放在原地的酒壶,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尽。 里面不过是强身益气药粉,那次梅林的点心也是,不过只是试探,乌黎本该一眼看穿他这种把戏,但他没有。 乌黎后来没有再回来了,倒是杂戏结束后,空中升了起码上千个红色天灯。那些天灯慢慢地升空,在夜色的掩藏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殷辛看愣了,微张了唇不知说什么,素和知道这是谁的手笔,故而扯了个笑容,笑意到没到眼睛,他自己也不知道。 “皇上要去钟楼上看吗?” 殷辛上了钟楼,一层又一层的阶梯让他几乎出了身汗,耳后新长出来的头发已经贴住在了皮肤上,黏糊糊的,并不好受。 素和跟着殷辛上来的,他抬头看着飘飞的天灯,红的灯,黑的夜,混杂在一起,奇异的美丽。钟楼上垂着的宫灯微微照亮了素和的脸,他的眼神在灯光下有几分落寞。 殷辛从钟楼下来去了林媛媛的宫殿里,林媛媛作为后妃不能参加晚宴,但早就让传话说让殷辛去她那一趟。 到了,发现林媛媛早就在殿门等着他。林媛媛一看到殷辛的软轿,立刻就跑了过来,她这举动吓到身后的宫人,纷纷恐慌地叫着娘娘。 殷辛一下轿,林媛媛已经跑到他的跟前,她根本没有准备停步,尖叫着扑进了了殷辛的怀里,与其同时,还说了声:“阿辛生辰快乐。” 殷辛稳住对方,有几分无可奈何。 林媛媛抬起头看着殷辛,先是嘻嘻哈哈地一笑,随后又指着在天空还没有完全散去的天灯,“那些天灯好漂亮啊。” “嗯。”殷辛把对方扶出自己的怀里,随后把放在对方的肩膀的双手也放了下来。 林媛媛侧过身,彻底抬头看着天上,“娘亲说放天灯是因为思念,想写信给在天上的人。” 殷辛也抬起了头,对于林媛媛的话他并没有回应。 林媛媛重新看向了殷辛,笑弯了眼睛,“我有礼物要给你啦,你先闭上眼睛。” 殷辛疑惑地嗯了一声,林媛媛催促他,“快闭上眼睛,快啦。” 殷辛只好照做,随后就感觉他脸上一阵冷冰,他闭着眼睛喊出了林媛媛的名字,林媛媛已经跑远,遥遥传来了她的笑声。 她居然给了殷辛的脸上砸了个雪球。 这举动把旁边的宫人都吓到了。 殷辛把脸上的雪拍掉,也是难为林媛媛藏了一团雪来给他惊喜,今天可是没下雪,昨日的雪早就清晨被宫人铲掉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 林媛媛后面还是正儿八经地给殷辛送来了生辰礼物,是幅刺绣,只是那图案实属难以恭维,殷辛仔细辨认后,迟疑地说出:“狗?” 林媛媛把刺绣抢过来,指着上面说:“明明是‘寿’字!” “……” * 乌黎似乎生病了,这几日早朝的时候脸色十分差,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偶尔会发出咳嗽声,他一咳嗽就会扭过头,用手握拳虚掩在唇边。下面汇报的官员语句就会一顿,才接上之前的话。 殷辛在上课的时候,突然说起乌黎的咳嗽,他担忧地看向素和,“太傅,亚父最近是不是生病了?好像还很严重,一直在咳嗽呢。” 素和神情淡然,“生病了有御医,你这里默写错了。”他指了下纸上,“明天抄十遍。” 殷辛立刻苦下脸。 殷辛第二天去了天极宫,还带了御医熬好的药,天极宫外的宫人看到殷辛吃了一惊,随后就跪在了地上。殷辛让他们去禀告,过了好一会,去禀告的宫人回来了,说请皇上进去。 乌黎在天极宫的正殿里批改奏折,他脚旁就是火炉,也许是一人在殿里,他穿得并不正式,外衣都只是披在身上,脸上泛着不健康的绯红。就算殷辛进来,他改奏折的手也没有停下来,甚至也没有抬头。 殷辛看了乌黎一眼,他进门后就提过了小夏子拿着的药,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乌黎旁边,把放着药的盒子放到案几上,才在乌黎旁边坐下。 乌黎又扭过头咳嗽了起来,再扭回头他已经蹙起了眉心,“皇上来做什么?” “寡人给亚父送药。”殷辛推了下盒子,又说,“御医熬的,亚父喝药吧。” “放着吧。”乌黎继续批改奏折,他案几上堆着高高一叠奏折。 “不喝药病不会好的。”殷辛小声地说,“药待会都要冷了。” 乌黎没说话,殷辛又说了一遍,他絮絮叨叨的,烦的乌黎眉心蹙得更紧,最后像是忍无可忍拿手里的奏折捂住了殷辛的唇。 殷辛无辜地眨了下眼,又把药推得更加过去。 后来几天里,殷辛每天都会给乌黎送药,时间一久,他进入天极宫已经不需要禀告。这日他进去的时候,乌黎趴在案几上似乎睡着了。殷辛喊了对方几声,乌黎都没有应,他留随便在正殿里逛了起来,随后还走出了正殿。 他沿着长廊一直走,天极宫里很安静,几乎没有宫人走动,他意外地发现天极宫角落处有个落了锁的房间,那锁上一点灰尘都没有,像是经常有人开。 殷辛松开那把锁,沿着那个房间走了一圈,发现有扇窗户并没有关拢,他就从外面爬了进去,一爬进去愣了下,因为这个房间里什么没有,只有光秃秃的墙。 什么都没有,那为什么要锁上,而且还要经常来? 殷辛到处看了一圈,最后盯着最里面墙看,他慢慢走过去,在墙上摸了几下,最后摁到一个不明显的凹陷时,墙移动了。 殷辛往后退了几步,待墙彻底挪开,他看到了墙后的景象。 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一张桌子,一个白玉坛而已。 第二十二章 殷辛怔了下,才走了进去,他看着桌上的白玉坛,突然笑出了声,他笑弯了腰,眼泪都掉了出来。 这是他的骨灰? 世上竟然有如此可笑的事,他死了还要把尸体烧成灰,还不能落地为安。 乌黎到底有多恨他?多恨他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也许是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重新看清乌黎的机会。 看看,原来喜欢的人是这样的。 看看,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 看看,他一点都不爱你。 殷辛走到了桌子面前,抱起了那个白玉坛,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的动作,乌黎近乎骇人的声音已经在不远处响起。 “你在做什么?” 殷辛像是被吓到,一个失手,手里的白玉坛已经滑了下去。 白玉坛掉在了地上,碎了一地,故而坛里的东西也全散了出来,还有一小部分洒在了殷辛的靴子上。 殷辛还没有看清,手臂已经被扯过,身体因为外力转了一圈,他看到了乌黎震怒的脸。他觉得自己好像笑了下,又好像没有,报复的快感充盈了他的内心,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多想明明白白坦白一切,还想述说自己对对方每一刻每一瞬间的憎恨。 自重生以来,每一天都在想,为什么你还没有死?瘟疫为什么没有带走你?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你没有死? 为什么每天都会死的那么多人,但为什么其中没有你? 为什么你还没有死? 那些恶毒的话梗在了喉咙里,说出来时已经变了。 * 被一巴掌打倒在地上,并不觉得疼,反而觉得身心愉悦。 * 素和在练琴的时候,有人闯了进来,他进来就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不一会,额上就破了个洞,可他并没有管,只是带着哭腔地求素和。 “素和太傅,求求您,求求您去救救皇上,求求您,皇上会把被打死的。奴才求求太傅,就算要奴才这条狗命也没关系,太傅,求求您了……” 小夏子额上的血流到了眼睛上,血液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没有去擦,只是一直磕头。 为什么会有这么冷的冬天? 他不明白。 这个冬季好像漫长地永远不会过去。 * 素和赶过去的时候,还能听到房里传来的哭声以及抽打到皮肉的声音,他手都抖了起来,一脚踹开门,一踏进去,就看到缩在墙角的殷辛。 他缩在那里,头发早就散开,声音已经哑了,只能发出可怜兮兮的呜咽。他抱着头,被打的时候哭声比会之前大了一声,他哭着求饶,露在外面的肌肤全是红痕,甚至有些已经渗出了血。 除了这个,素和还看到房间里的暗室,看到了暗室地上的东西。 素和那瞬间只觉得牙齿都在颤抖,他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待看到乌黎又要拿鞭子抽过去的时候,冲了过去,挡在殷辛的身前,一手抓住鞭子,“乌黎,当初是你杀了殷敏,你为何要装成对他情深义重的样子?” 乌黎双眼通红,那双眸子冷到极致,也疯到了极致了。他终究是停了下来,松开了鞭子,没有再看素和和殷辛一眼,扭头走向了暗室。他走路的时候脚步虚浮,身体也在晃,好像随时都会倒在地上,他慢慢跪在了地上,慢慢去把那些灰白色的粉末合拢。 素和握紧了乌黎松开的鞭子,看着乌黎的举动克制地咬着牙,忍住所有想说的话,最后他松开了鞭子,转身把殷辛一把抱起,走出这间光线暗淡的房间。 外面就是灿烂的冬日阳光,素和抱着殷辛大步往前走,把身后的阴影留在了原地。 留在暗室的乌黎猛地吐了一口血,那口鲜血直接喷在了他才合拢的粉末上,他张了张口,眼睛终究无可奈何地闭上,身体晃了晃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时候他的手里还死死抓着一把粉末。 素和还没走远,已经听到宫人们的惊呼声。 “国师!国师!快叫御医!” 他脚步一僵,终究没有回头。 * “乌黎,我的两条蛊是双生蛊,分母蛊和子蛊,若是种了子蛊的人爱着身体有母蛊的人,又得不到用身体养母蛊的人的血,会逐渐心衰而死,但子蛊死后,母蛊的人若是从来没有对种了子蛊的人动心,就不会有事,若是有,母蛊就会思念子蛊,思念越多,心衰就会更严重,最后会跟那种了子蛊的人一样。”素和说完这话,抬起眼看面前的人,“你没有也不会对殷敏动心吧?” 乌黎那时的回答好像已经被风吹散了,让人回忆不起。 素和只是一笑,“说的也是,谁会爱上强迫自己的仇人?” 第二十三章 殷辛身上全是伤,尤其在脱掉衣服一看,几乎触目惊心。素和看了都抿了唇,乌黎下手太狠,殷辛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肤了,脸都肿了半边。被素和救出来没多久,他就晕了过去,而且立刻发起了高烧。 宫里一半的御医在殷辛这里,剩下的现在全部在天极宫,那些御医看到殷辛身上的伤,眼神不安,却始终只字不提。 等殷辛醒来,已是三天后,他还没睁开眼就先哭了起来,守在旁边的宫人立刻出去禀告太傅了。素和一走到床边,看着殷辛默默流眼泪的样子,叹了口气,拿出手帕给殷辛擦眼泪,还温柔哄道:“哭什么呢?” 殷辛像是太难过了,哭得不停,眼睛都肿起来的时候,才停下了流泪,不过也不肯睁开眼,还缠着纱布的手捏紧了被子,过了一会,才问起小夏子的去向。 “寡人要小夏子。”他说。 “小夏子他……”素和斟酌了下语句,才补完下半句,“他受了点寒,在养病,等皇上病好了他的病也会好的。” 事实上是小夏子额头一个大伤口,不得不去养伤。 殷辛慢慢平缓了呼吸,安静地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像是逃避着什么,又像是入睡了。 今晨又下一场大雪,依稀能听到窗外宫人铲雪的声音,素和恍惚了心神,今年的大雪,明年一定是个祥瑞年吧。 殷辛在床上又养了七天,身上的伤好了许多才下的床,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去早朝,也只字不问乌黎,他能下床第一件事是让人去请素和。 素和来的时候,殷辛仅着了单衣,神情脆弱,仿佛是一盏琉璃灯,或者是一尊瓷器,只要轻轻一推,就支离破碎。 “太傅,我不想住在这里,我能和你住在一起吗?” 他没有用“寡人”的自称。 素和在宫里有住处的,进宫的时候先帝赐的,虽然宫外也有太傅府邸,但他因为习惯了住处,反而更常住在宫里。 他听到殷辛的话,怔住了。殷辛见他迟迟不答,眼角一红,似乎又要落泪,素和才道:“若皇上愿意,那就住在微臣的宫殿里。” 自先帝去世,这宫里早就乱套了,皇上被打,皇上不去早朝,也不会有人认为有问题,更别说皇上住到了别处,和臣子住在了一起。 素和本来准备把正殿的寝宫让给殷辛住,自己去住偏殿,可殷辛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眼泪汪汪。素和都不知道殷辛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仿佛是水做的一样,他一点都不像一个帝王,连寻常男孩子都不像。 寻常男孩子也没有他这样爱哭的。 睡在一张床上的第一天,素和睁着眼睛望着床帐,丝毫没有睡意,旁边的殷辛紧紧地缩成一团,像一只小猫一样。过了一会,殷辛翻了个身,从自己的被窝里出来,直接钻进了素和的被窝里,缩到素和的怀里。 素和被他的举动弄愣了,他低头看了下,只能看到殷辛的头顶。他试图把对方缠在他腰间的手扯开,却得到一声哼唧声,而这哼唧声里还带着哭腔。 素和闭了闭眼,只好松开手。 他突然觉得这一切好像都乱套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殷辛赖在床上不肯起,素和已经由赫英穿好了衣服,而好不容易养伤回来的小夏子愁眉苦脸地看着缩在被子里故而把被子拱出一个小山丘的殷辛。 “皇上,我们起床去用早膳吧。” 殷辛的声音从被子里透出来,故而有些闷闷的。 “不起,寡人不起。” 素和转过身,沉思了片刻,走了过去,对着被子轻轻地拍了一下,“要是起床,微臣带皇上去玩一个好玩的。” “真的?”殷辛的头从被子里钻出来。 素和面不改色地撒谎,“嗯。” 殷辛果然起床了,还老实地吃了早膳后,才缠着素和问要玩什么好玩的。素和看着在对他撒娇的皇上,唇角似有似无地勾了下,“练字啊。” 殷辛愣了下,随后不开心地扭开了脸。 素和把殷辛从椅子上拉起,“练字能清心宁神,最不能荒废,一旦荒废就捡不起来。”他把殷辛带去他的书房。素和的书房极其雅致,桌椅都是竹子做的,甚至连地板也是。书房有一个推门,推开后就可以看到一汪池水,池岸摆着的是各色鹅卵石,池的对面还种了好几排的湘妃竹。 殷辛进这间书房是脱了靴子的,素和特意让人又给他穿上了一双厚厚的袜子,怕他冻着。他一进来,就张大了嘴,转了一圈,眼里写明了“惊艳”二字。 “这里好漂亮啊。” “微臣住进这个宫殿,就稍微对这里进行了改造,大地方不能改,但书房总要合心意的。”素和淡淡说道。 殷辛到处都摸了摸,待看到书桌上的一幅画时愣了下,素和走过去,看到那幅画便把画卷了起来,随意递给了赫英,“把这个烧了吧。”他转脸对殷辛说,“微臣煮茶给皇上喝吧。” 素和一手捞袖,一手握着包着白布茶壶的壶柄倾斜倒下,水流一灌而注,空气腾绕着热气,深绿色的茶叶旋转着浮上了水面,像一艘艘独木舟在宽广的海面行驶。热气模糊了素和素丽的模样,他露出袖子的那双手就像成色上好的白玉,手指纤长,骨节分明。他轻轻端起放在案几上的茶杯,轻轻一摇晃,独木舟便全部聚拢在一起,再散开,最后沉入杯底。 有诗云:“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素和唇色嫣红,仿佛染了凤仙花的花汁般,唇角微微上翘,双目也投向坐在对面的人,“皇上要试试吗?”他把茶杯递了过去,一只手握杯身,一只手食指和无名指端着杯底。 殷辛笑眯眯地接了过去,迫不及待喝了一口,还没等素和阻止,已经吐了吐舌头,苦着脸说:“好烫。” 素和哭笑不得,“当然会烫了,让微臣看看。”素和倾过身,殷辛犹豫了下才把舌头伸出来半截,素和仔细看了看,才松了口气,“还好没有烫出水泡。”他说着抬起眼,却无意撞进殷辛那双清澈的猫儿眼里。 殷辛还端着茶杯,吐出了半截舌头,因为方才自己的莽撞的动作,眼底悄悄染上浅红色,长睫微微一颤。 素和收回了视线,挺直了背,自己也端起了一杯茶。 “又下雪了呢。”殷辛的声音突然响起。 素和扭过脸,果然看到门外又下了雪,那雪星星点点,落到尚未结冰的湖面上。 第二十四章 殷辛跪在软垫上练字,素和则是在旁边画扇面,画雪地梅花冬图,墨汁在扇面渲染开去,蔓延成条条纠缠在一起的枝蔓,再用曙红在枝头点出朵朵妖娆,这还不够,素和还在枝头用花青画了只调皮的小鸟。 翠绿的小鸟,代表着春意。 殷辛练字练到一半,头已经伸到素和那边去,盯着他在画的扇面,“好好看。” 素和莞尔,换了只毛笔,准备提字,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沉思片刻,才下笔,他写出第一个字,殷辛已经瞪圆了眼睛。 “太傅这写的是什么字?” “簪花小楷。”素和把扇面拿起来给殷辛看,唇角噙笑,“微臣闲来喜欢画扇面,常用瘦金体,但似乎这个扇面更配簪花小楷。” 他在扇面提了首前朝的诗词,“折得寒香不露机,小穸斜日两三枝”。 殷辛盯着那折扇面眼睛眨也不眨的,满眼透着渴望,素和瞥了他一眼,却是一笑,把扇面放到了旁边待风干,“这个可不能给皇上,这个是要卖钱的。” “卖钱?” 素和拿笔在清水里洗了洗,嗯了一声,却不准备再说下去,还是在殷辛缠问下,才松了口。他在殷都里开了间雅居,专卖他的书画作品,所得的钱建了家书院,给那些贫民孩子免费读书。 “殷都多雅客,幸好微臣的书画还有些人看得上。” * 多么善良的做法,他并不知道素和一幅字一副画可以卖多少钱,但他用来写字的笔,研磨的砚台,画画的颜料,扇面的材质,哪一样不是千金难求,若是识货的人,恐怕只要这扇面一摆出去,便知道是宫里流出来的。 哪怕素和随手练字的废纸都是珍品。 * “皇上想做扇面吗?”素和问殷辛。 殷辛想了下,点了下头,却犹豫不决画什么好。 “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心里无形胜有形。”素和说,“也许随手一画反而更难得珍贵,因为永远画不出一模一样的第二幅。” 他说完这个后便起了身,“皇上在这里坐一会,微臣出去下。” 殷辛一连在素和这里住了几日,连小夏子都在这里有了住处。素和宫里的人很少,平时在他面前出现的人只有赫英,其他宫人嫌少出现。他平日早起总是会用坛子去接雪水,说是可以用来泡茶,偶尔会披着披风去扫雪。 殷辛知道他的习惯后,会抱着被子坐到榻上,撑着下巴通过窗户看素和接雪水,素和若是回头看到他,总是无奈一笑。 “仔细受凉。” 素和跟殷辛说。 殷辛把被子裹得更紧,微微眯着眼睛,像一只午后慵懒的猫。他提醒素和,“太傅,左边的雪要化了。” 素和接雪水回来,把一身衣物全换了,是为免把寒气带入寝殿。他踏入寝殿,略带笑意往殷辛重新躺着的榻上走去,“还赖着呢,起床吧。” 殷辛艰难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寡人想再躺会,外面好冷啊,被子里暖和。” “但不能一天都赖在被子里啊?” “寡人可以。”殷辛眼里写满了认真。 素和失笑,他没有带过比自己小的人,现在觉得好像就在带一个孩子,对方稀奇古怪但又分外认真的想法经常让自己啼笑皆非。 “好吧,那皇上今天就在这里躺一天,三餐微臣都让小夏子给皇上端到这来。”他顿了顿,才说,“那微臣现在就先走了,说来,昨夜得了一壶好酒,赫英,你帮我温着了吗?” 赫英听懂了素和的意思,立刻回话,“已经温着了,现在去喝正好。” “如此大善。”素和抚掌而笑,转身就准备离去。 “寡人起!”殷辛一声大喊。 素和勾了下唇角才回的头,却发现殷辛从被子钻了出来,只穿了单衣,还挣扎要下床。素和立刻走过去,抓着殷辛的脚就打了一下,把人重新塞回了被子里,“想冻着吗?袜子都没穿就下床。酒少不了你的,急什么急?” 素和一套动作做完,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做得太熟练,连打皇上的脚板心这种事情都做出来了。 素和盯着被子上的刺绣看了好一会,才平复了心情。殷辛重新窝在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咕溜溜地盯着素和看。 素和看他一眼,又扭开脸,“看什么?” 殷辛却是无辜地望着他,“寡人可以从被子里出来了吗?” 素和用完早膳之后,经常是泡在书房里,他近来也是不去上早朝的,不去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素和爱静,跟在他身边的赫英很了解,所以从来不在素和呆在书房的时候去打扰他,而素和光是做拓片,他就可以呆在书房做一天,做得脖子酸疼才反应过来天已经黑了。 素和做起自己的喜欢的事情会忘记时间,甚至有时也会忘掉身边的人,故而殷辛喝完他温着的整壶酒,他才堪堪反应过来。 殷辛醉倒在地上,眼神游离痴迷,手里还捧着酒杯。 素和还是被酒壶砸到地上咣当一声的声音惊到才反应过来,看到殷辛醉倒的痴态,又好笑又好气。他从案上抽了一支干净的毛笔,蹲到殷辛身边,拿毛笔在对方长睫上轻轻一刷,“皇上喝醉了?” 殷辛躲了下,哼唧了一声。 “喝那么多做什么。”素和的书房有个隔间,里面有张榻,是平时素和累了暂时休息的地方。 素和只好把醉倒的殷辛抱到自己的榻上,给对方脱了靴子,外衣,解了长发,又点了宁神的香料才转身走了出去。 被这样一打岔,之前的事情却怎么都做不下去了,只好换了件事情做。赫英中途进来点了灯,又问要不要召晚膳。 素和摆摆手,轻声道,“皇上还在睡,饿了我会叫你的,若是你困了,也可以先去睡。” 赫英又进来问了几回后,被素和强制赶回去休息了。小夏子自殷辛来到素和这里,连守夜都不需要了。素和不喜欢守夜这个规矩,所以小夏子也只能回去休息。 殷辛醒来已是半夜,素和都剪了几回烛心,他醒来就半睁眼喊小夏子,又嘀嘀咕咕说饿。素和走到他旁边,先摸了下殷辛的额头,怕他吃酒导致发热,一边说:“小夏子已经睡了,皇上想吃什么?” 殷辛软绵绵哼了一声,“面。” 素和听到这个答案,叮嘱殷辛再睡会,自己穿上狐裘提上宫灯走了出去,过了一会,才提了个食盒进来。他进来的时候就把东西放下,才脱下狐裘抖了抖雪。将面碗从食盒里端出来,上面还冒着热气,素和又从食盒里拿出一双红漆筷子才端着面碗往隔间里走。 殷辛像是被香味勾.引到,瞪着一双朦胧眼已经坐了起来,“好香。” 素和在他旁边坐下,却犹豫了下,“不知道合不合皇上口味,先试一口吧。”他夹起一小筷,又让面条在空中凉了凉才递到殷辛唇边。殷辛乖乖张嘴吃了,吃完口里的把头更加伸过来,“还要。” 因为刚睡醒,声音比平日还糯。 素和一筷子一筷子喂完了,甚至面汤都被殷辛自己捧着喝完了,他喝完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唇,主动抱住素和,“明天还想要吃。” 殷辛身上是淡淡的果香,清新而自然。 “现在还想睡吗?” 殷辛摇摇头,又点点头。素和伸手摸了下殷辛的肚子,发现并没有鼓起来才安了点心。 “那就继续睡吧,外面下雪了,宫人们都睡了,寝殿的路比较远,便也不叫醒他们了,皇上今夜勉强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太傅呢?” “微臣那本书还没读完。” 殷辛抬起头瞪了素和一眼,又重新贴上去,“不,太傅陪寡人睡。” “这榻比较小,两人睡不方便。” “不要,太傅陪寡人睡嘛,一个人睡好冷哦,寡人会生病的,生病就会很难受。”殷辛絮絮叨叨,又拽着素和陪他躺下去。 素和最后无奈之下只能陪他一起,这榻不宽,两人睡在一起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素和有点不习惯地睁着眼,而殷辛则是很满意地彻底缠上了素和,脸都贴在素和的胸膛处。 “太傅身上软软的,比亚父好多了。”殷辛说完这话,捂嘴打了个小哈欠,还在素和的胸膛处蹭了蹭脸。 第二十五章 殷辛像是完全没注意到素和那瞬间身体的僵硬,自寻了个好姿势又去会周公了。等殷辛彻底睡熟呼吸平稳时,素和这才小心翼翼把殷辛的手脚从他身上扯下去,自己下了榻,披了外衣就往外去了。 他出了书房,走到了廊下。雪花簌簌地落下,偶尔吹进了廊内,廊下挂着的宫灯随着风轻轻摇动,底下红色的穗子都沾了些许雪花。他垂下长睫,敛去眼底的情绪。 殷辛第二日醒来,是小夏子服侍穿的衣,他边为殷辛穿衣,边小声地说:“媛妃昨夜来了,不过因为皇上醉了,太傅就让人送媛妃回去了。” 殷辛点了下头,醉酒醒后头总是有点疼,他睡醒后还是觉得困乏。 “太傅今日出宫,说让皇上自行用早膳,小厨房吃食已经备好了。” 殷辛打了个小哈欠,又伸了个懒腰,下了榻,绕出了隔间,一出隔间,倒是愣了下。素和案上数把扇面,都是雪夜图,有雪夜明月图,雪夜竹林图等,而扇面写的都是狂草。 画一幅扇面需要很久的时间,素和怎么一夜之间画了这么多幅扇面? 殷辛把视线收了回来,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殷辛用完早膳后,素和回来的消息就传入他的耳朵,他立刻想去找素和,却被书房门外的赫英拦住了。 赫英恭恭敬敬地说:“皇上,我家少主今日想一个人独处。” 殷辛像是被打击到了一样,眼里流露出失望,但仍是说:“好吧,等太傅不想一个人了,寡人再来吧。” 殷辛用完晚膳,素和也没有从书房里出来,赫英跟门神一样守着书房的门。殷辛去瞧了好几次,还问赫英,“太傅也许现在不想一个人了呢?赫英,你去问问吧。” 赫英严肃着脸,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到了入睡的时候,素和也没有出来,殷辛沐浴完躺在了素和的床上,在被子里滚了几圈,又撑着下巴等人回,等着等着眼皮子合上了,人也没有回。 第二日,殷辛起床就知道素和昨夜并没有睡在这,另外一床被子跟昨夜一样摆得整整齐齐依旧放在床尾,连枕头都没有褶皱的痕迹。 素和似乎要躲殷辛一般,连续三日,殷辛都没有看到过素和一面。 赫英送茶水进去,看到素和依旧在画扇面,忍不住叹了口气,“少主,这几日雪小了许多,要不要出去走走?”他斟酌了下,才说后面的话,“就算不想见到皇上,少主可以出宫散散心。” 素和拧了眉,画坏了。他有些烦躁地把扇面放下,“你把这些好的扇面全部收起来放到箱子里。”他把笔放下,揉了下眉心。 赫英知道素和向来不喜欢人多嘴,只好作罢,把那些扇面小心放到木箱里,“这些全部放出去卖吗?” “先不卖吧,先放箱子里就可以了。” 素和从案前起身,走到推门外,池水上落了些枯黄的叶子,他心里的烦躁的心情并没有这景色得到半分平静,反而更加烦。他厉声说:“赫英,叫人把这些叶子全部捞出来。”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吃疼的“哎哟”声。 殷辛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脸因为疼痛皱在了一团,他刚抬起眼,就对上素和吃惊的眼神。他立刻把臀部上的手收回来,站直了身体,眼神里闪烁着心虚,“太傅。” 素和看了下殷辛掉下来的地方,抿了下唇,眼里有着不悦,“皇上还学会了爬墙?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爬人墙门不齿也。” 素和话说得重,殷辛怔了下,眼睛就有些红了,“寡人只是想见到太傅。” “见微臣做什么?”素和语气依旧生硬,甚至还转开脸。 “太傅不想见到寡人吗?”殷辛问素和。 素和沉默半瞬,应了一声,又补充道:“若是皇上喜欢微臣这个宫殿,微臣可以出宫住太傅府。” 殷辛跑了素和的面前,一只手去拉对方的手臂,固执地问对方,“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不想见到寡人?” 素和突然被殷辛拉住,浓烈的厌恶感一下子冲上他的大脑,他甚至不知道这厌恶感是因为殷辛,还是因为自己,再或者两者都有。他狠狠地甩开了殷辛的手,却没想到殷辛没站稳,往后踉跄了几步,最后一屁股坐到了池水里。 殷辛的手还撑在水里,冰冷的水让他浑身一激灵。素和没想到殷辛会摔到水里,甩开对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殷辛默默从水里爬了起来,下半身的衣服几乎都湿了。他有些拘谨地把手往还干着的地方擦了擦,也不跟素和说话,绕过素和准备走。素和犹豫了下,还是抓住了殷辛的手臂,“先把衣服换了吧。” 赫英去找小夏子拿殷辛的衣服了,素和在隔间把殷辛的衣服脱下来,脱下来才发现对方身上之前的伤还没好全,很多地方还有些红痕。他抿了抿唇,只能让殷辛先躺被子里,从隔间的柜子里拿了件自己的衣服先给殷辛穿上。 殷辛自摔到水里,就安静了下来,素和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窝坐着榻上,露出少年稚嫩的脖颈,他身上的红痕就像一件瓷器上里面有了裂纹,看上去支离破碎却也有种奇异的美感。 素和把衣服递给殷辛,“先穿上微臣的衣服,待会皇上的衣服拿过来,再换了吧。” 殷辛默默地把衣服拿到手里,给自己穿上,系衣带的时候却怎么都系不好,手指尖都有些颤了。素和微拧了下眉心,弯下腰把衣带从殷辛的手里抽出来,碰到对方指尖,才发现对方的指尖冰冷的。 他反手握住,翻过来一看,发现指甲都有些泛着乌。 殷辛用了力气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就往身后一藏,脸埋得更低。 素和哑口无言,身体僵了许久,才低声说了声:“抱歉。” “刚刚不是故意想推的,大概,大概我也昏了头。”素和说这话,没意识到自己换了自称。 殷辛抬起头看他一眼,“那……就原谅你吧,以后不许再推了。” 素和张了张口,又闭上,最后吐出一个字,“好。” 殷辛身体太弱了,不过是摔到水里,夜里就发起了热,不过精神倒还可以,还招手想让素和给他讲故事。 “原来父皇也喜欢给寡人讲故事的。”他说。 素和坐在床边,过了好久,才问:“皇上想听什么故事?” 殷辛突然说:“算了,还是念诗吧,念着估计寡人就睡着了。” 素和看他一眼,起身走了出去,过了一会拿了本诗集回来,看诗集的页脚,大概是素和常翻吧。 素和念诗的声音很平缓,不会特意为诗中所描写的而增加情绪,他才念了三首,殷辛已经彻底安静了。他这才合上书,走了出去。小夏子在外面守着,看见素和就迎了上来,喊了声太傅就眼巴巴地望着。 素和想了一会,才说:“你下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他走回去,当着小夏子的面重新合上了门。 第二十六章 “别动!” 素和立刻僵在了铜镜面前,忍住想要动的心。他此时背对着铜镜站着,殷辛的手在他头顶上动着。由于殷辛没有素和高,所以殷辛需要踮着脚尖,踮久了脚酸一直举着的手也酸。 “要不微臣还是坐着吧?”素和看着慢慢涨红脸的殷辛,好心地提建议,结果收到一记怨念的眼神。 不知道今晨起来,殷辛是怎么了,说要给素和梳头发,好不容易梳好头发,终于到了最后的戴羽冠的一步,可是怎么都戴不好。 殷辛总嘀嘀咕咕说戴歪了,所以一直在重新戴,然而殷辛哪里是什么伺候人的主,素和的头发都被扯下来好几根。素和被扯下头发,只是细微地拧了下眉,并没有说什么。 “真的太难戴了!”随着一声抱怨声,殷辛手放下来,身体往前一倒,素和连忙伸开手,殷辛就倒在了素和的怀里。他的额头抵着对方的胸口处,垂下的手还拿着素和的羽冠,小眼神十分哀怨。 素和看对方只是偷懒靠在自己怀里,并没有其他问题,便把对方扶了起来,伸手把羽冠拿了过来,“今天不戴这个了,反正不会出门,用发带绑着也是可以的。” 他转身把羽冠放在梳妆台上,从柜子里抽了根银灰色的发带出来,把一头长发一拢,再用发带松松一系。刚一系好,就有一缕不是很长的头发调皮地从发带里挣脱出来,垂落在素和的脸颊处。素和随意用手指把头发挽到耳后,像是并不在乎。他在自己的宫里从来都不戴面具,所以殷辛这段时间面对的都是对方的全貌。 上天似乎格外眷顾美人,即使不打扮,也能个天然去雕饰的美称。殷辛盯着素和的脸好一会,连素和都微微侧过脸时,他才说:“太傅,你们族里都是像你这样长得好看的人吗?” 素和一愣,才说:“也不是。” “幺羽多美人,连三岁稚子都知道。”殷辛扯了扯素和的袖子,眼里透着渴望,“太傅,你跳舞给寡人看,好不好?” * 幺羽族一百多年都生活在深山野林里,追求和平度世的他们,一直也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当年素和在先帝面前跳的祭祀之舞便是他们在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时候跳的舞。那舞需要舞者脸上涂上白色颜料,唯在眉心点一记朱红,不着发饰,赤足羽衣,在一红鼓跳的。 素和从当上幺羽族的少主后,每年的祭祀之舞就是他完成的。当年素和进宫的时候,他在文武百官之前跳的那支舞蹈仿佛已成了传说。被勒令看他的舞蹈的群臣本是不满的,看素和的眼神是鄙夷的,但看完之后只能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少主,该出去了,外……外面皇上和文武百官已经到了。”赫英说这话,眼里已经含上了泪水。他们幺羽一族何尝受过这样的耻辱,他们尊贵的少主被要求像一个戏子一样在那些粗鲁的殷朝人面前跳祭祀之舞。 素和闻言,拿起案上的笔,沾了朱红,在自己的眉心轻轻一点,才站起来往外走。赫英跪伏在地上,用手贴着额头,却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身体轻微地颤抖。素和在他旁边略停了下,“赫英,从今日起,我素和灵烨已不是幺羽一族的少主,让族中长老重选人选吧。” 他说完这话,就大步跨了出去。门外就是领路的宫人,那宫人见到素和,就是一笑,“素和奉君,皇上已经等素和奉君很久了呢,这边请。”他拂尘往另外一只手臂一搭,还惊讶咦了一声,“素和奉君,你怎么不着靴呢?哟哟哟,奴才是没想到莽荒之地连着靴的习惯都没有。”他说完,还捂嘴一笑,眼里的鄙夷就跟刀子一样。 * 素和恍惚回忆起当时跳舞的记忆,本能性地摇头了。殷辛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倒是素和想了下,突然问殷辛:“为什么想看微臣跳舞?” “因为太傅跳过一次,虽然父皇没让寡人去看,但寡人偷偷跑去看了。” 当时似乎是有人突然闯进来,他听到殷敏略带不悦地训斥了来人,却又让来人跟他坐在一起。 那人似乎说了一句,“儿臣也想学这个,父皇!” 结果好像被骂了。 那个人原来是殷辛吗? “皇上是想学吗?”素和有些不确定地问殷辛,殷辛怔了下才说,“可以学吗?” “可以啊。”素和盯着殷辛的眼睛微微一笑,“皇上想学吗?”他重新问了一遍。 素和让殷辛穿上当年自己跳舞时候的衣服,他的衣服对于殷辛有些太大了,殷辛第一次穿羽衣,害羞地躲在屏风后不肯出来。素和怕殷辛冻到,特意又找了件红袍套在了殷辛的外面,素和穿正合身的红袍,给殷辛一穿,倒曳地了。 殷辛被素和哄了好一会,才勉强从屏风后走出来,一走出来,素和很配合地说:“皇上穿这个真好看,来,我们先上妆吧。” 殷辛被拖到案几前,那上面已经摆好了颜料和笔,他见状立刻抬手捂着脸,狂摇头表示自己的拒绝。 素和闷笑了一声,不紧不慢拿笔沾了颜料,“皇上,如果不画那微臣就不教了哦,不是要看微臣跳舞,教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了。” 他话音刚落,赫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了。 “少主,国师来了。” 素和拿笔的手一顿,过了好一会,他才像是状若无事一般将笔放下,“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殷辛在听到那句话,也把手放了下来,他眼神里写满了不安,看素和要起身,直接伸手抓住了素和的袖子,恳求般地喊了声:“太傅。” “没事的。” 虽然是安慰对方,但素和还是把殷辛的手扯了下去。 * “我要说声许久不见吗?” 乌黎站在一棵树下,听得素和的话才转过身。 第二十七章 等到乌黎转过身来素和才发现,原来乌黎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大概三岁左右,穿的是锦衣玉袍,生的是面容可爱。“这孩子是谁?” 素和问乌黎,孩子听到素和问他自己的来历,有些害羞地把头往乌黎的怀里藏了藏。 乌黎摸了下孩子的头顶,回答的神情有些漫不经心,“这孩子是皇上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因为除夕要到了,因为皇室向来人丁稀少,今年更是,所以他父王入宫,跟皇上一起过年,顺带把他也带来了。我看他比较亲我,所以抱着他到处走走。” 素和沉默一瞬,才说,“去那亭子坐着吧。” 乌黎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 由于多了一个孩子,素和让宫人还上了几盘精致的点心,那孩子似乎被教得极好,即使总忍不住看点心,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拿,只是乖乖地坐在乌黎的腿上。 素和不免多看他几眼,拿了一块点心递过去,“吃吗?” 孩子犹豫了下,还抬起头看着乌黎,见到乌黎许可般地点了下头,才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接过来。 “这孩子也太乖了。”素和收回手,拿丝帕把手上点心的细碎擦掉。 “他父王虽然不会教,但他母亲出身江南的贵族名望之家,教的好也是常事。”乌黎淡声回答。 那孩子吃东西也乖巧,怕点心掉渣污了衣物,从自己的袖子里拿了丝帕垫在手心里,用来接点心的渣,吃完后擦了擦嘴巴和手,再把丝帕叠好放在了桌上。他坐在乌黎腿上也不是靠坐在怀里,而是几乎正襟危坐着,而且极力板着一张小脸,跟个小大人一样。 素和盯着他的脸,盯着盯着就不可思议地看着乌黎。若是他没看错,这个孩子的眉眼是极其像死去的先帝殷敏的。 “乌黎,你……是不是打算让这个孩子在宫里住下?” “为什么这样问?”乌黎挑眉,甚至还勾了下唇,“你觉得他跟一个人长得像?” 素和第一反应就是否认,等他否认的话说出去,就看到乌黎唇边的笑意加深。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乌黎笑。 这次见到对方,对方的状态似乎比上次好了许多,虽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变了。他说不清眼神到底哪里变了,但却又是真真实实地变化了。若说乌黎之前不像个活人,那么他现在也不像活人,像妖,存在聊斋志异里的那些妖精山怪,他们乖张任性,靠吸着人气活着。美则美矣,却也让人怕矣。 “乌黎,你体内的蛊最近有发作吗?”素和还是忍不住问了。 “一个死人还能让我死吗?”乌黎说完这句,又状若无心般地说,“皇家绵延子嗣太难,浦同过继给皇上也不错。浦同,你喜欢这宫里吗?” 他问怀里的孩子。 孩子看着乌黎点了下头,声音响亮地答:“我喜欢皇宫,更喜欢乌叔叔。” 素和听到这句话只觉得背部生寒,当年乌黎问了他一模一样的话,在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 “素和奉君,你喜欢这宫里吗?” “囚笼里的鸟,能谈喜欢不喜欢囚笼吗?” 乌黎眼里带着怜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我有囚笼的钥匙,只看你敢不敢来拿了。” 可是拿了钥匙的结局是什么呢? 像自己,已经被对方放弃了,当初被对方轻而易举地迷惑,现在也是轻而易举地抛弃,甚至乌黎连个抛弃的理由都不会给。 乌黎现在找了个孩子,他是准备把小皇帝当一个弃子了么?殷敏的孩子一旦成了弃子,只有死路一条了吧。 * 乌黎离去后,素和在亭子里枯坐了许久,宫人送上来的茶水已经一点热气都没有了,彻底冷掉了。乌黎先前坐过的位置上摆的茶并没有被喝动,素和就这样盯着那杯茶出神,直至赫英上前提醒他时间不早了,素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殷辛恐怕已经等了他许久。 果然一回到书房,殷辛就迎了上来,眼巴巴地望着他,也不说话。 “他走了。”素和说完这话,觉得殷辛像是松了一口气。殷辛扭头往回走,他还穿着素和的衣服,偶尔会踩到衣摆,踩的时候总会踉跄下,他问:“太傅,我们还学吗?” “以后再学吧。”素和回。 殷辛哦了一声,转过头对素和甜甜一笑,像是从不懂忧愁一般。 * 第二日,素和出宫的时候正敲碰上了丞相的马车。丞相也认出了素和的马车,笑眯眯上前打招呼,素和只有下车。 丞相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常年笑眯眯的,他看到素和就是哎哟一声,“素和太傅,许久不见,许久不见。” 素和拱手,“劳烦丞相挂念。” 丞相摸了下自己的白须,“许久不见素和太傅,太傅大人还是光彩依旧,哎,只可惜最近朝中事物太过繁忙,老臣这身子骨就无须提了,连国师都病倒了。”他抬起头,往天上看去,“你说是不是这天气太反复无常,导致国师病倒的呢?” “大概吧。”素和说,“丞相这会是进宫?” “是啊,蜀王入宫,老臣不得不多费点心思,今晚国师设宴请蜀王一家,老臣提前进宫,看看哪里还需要老臣出一臂之力的地方。” 他说的蜀王是小皇帝堂兄的嫡子殷佩文,轮辈分他还要叫小皇帝一声皇叔叔。他出生在蜀地,生下来就继承了自己父王的称号,而他的父王倒一辈子极其精彩轰动。十三岁的时候看上先帝的一个妃子,被贬到了蜀地。到了蜀地后他仿佛更加堕入了温柔乡,据说他王府里的女人比宫里的宫人还多,但他这辈子却只有殷佩文这一个儿子,倒正好是个嫡子,他其他女人生下来不是女孩就是死胎。 丞相说完之后匆匆跟素和告别进宫了,素和看着丞相走远,重新回到了马车上。 * 夜里,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丝竹声,吸引住了殷辛。他跪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双手交叠趴在窗棂上,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背后,他睁着一双猫儿眼,眺望着远处灯火通亮的宫殿。 他久久地望着,素和见他这么久时间不换姿势,不免提醒一句。 “手不酸吗?” 殷辛摇摇头,也不回头,还固执地看着那边,突然,他问了一声,“太傅,那是哪里啊?” “风良殿。” “哦,风良殿。”殷辛重复了一遍,又嘀咕一句,“那里好像很热闹。” 他话刚落,远处的天空炸开了烟花,殷辛微微睁大了眼睛,“太傅,那里在放烟花啊!” 素和写字的动作只能停下来,他蹙了下眉,把笔放下了,起身走到殷辛旁边坐下,顺着殷辛的视线望了一眼,又收回了眼神,“皇上,时辰不早了,要不去沐浴入睡吧?” 殷辛还看着外面,似乎被外面的喧闹给吸引了。素和顿了下,又喊了一遍皇上。 殷辛这才扭过头望着素和,他直直地望着素和,眼神太过认真,让素和都为之一愣。窗外是热闹非凡,这里是冷冷清清。 “太傅。”殷辛喊了素和一声。 “嗯。” 他蓦地一笑,凑近素和的脸,将唇几乎贴在了素和的耳边,再次喊了声太傅,只不过这次比较小声。 素和疑惑地嗯了一声,顺带微微侧了脸,殷辛突然在自己耳边猛地叫了一声大的,素和本能性地侧了下脸,却感觉一个温柔的触感碰到了他接近耳朵的脸颊处。 他愣在原地,好半会才扭过脸去看殷辛,却发现殷辛正冲着自己笑,笑弯的眼睛里仿佛住进了满天繁星。 素和垂下眼,等重新抬起时,给殷辛的额头上弹了下,“下次不许这样玩了。” *** 殷辛身上的伤彻底好了之后,故而也安分不下来了,不是赖在素和身边缠着他玩,就是戏猫。小夏子把殷辛养的那只毛团抱了过来,猫一段日子没见到主人,这会是彻底瘦了下去,看到殷辛又是喵喵叫又是抓殷辛的裤脚,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原本养得水光顺滑的毛都比以前暗淡了,像是被人虐待的一样。 幸好猫和殷辛都好哄,猫被殷辛抱在怀里便立刻不闹了,被缠得紧的素和拿了张纸放在殷辛头上,“一炷香时间不掉下来,微臣就陪皇上玩。” 殷辛就在掉下来捡起来的反复中度过一个早上,到后面也有些生气了,他抓起纸放到素和的头上,“太傅可以做到吗?” 素和唔了一声,没否定也没肯定,顶着一张纸继续写自己的字。殷辛直勾勾地盯着素和头上顶着的那张纸,一盯就盯了好久,盯得他都打了个哈欠,还没有掉下来。 “为什么还不掉?” 他嘀嘀咕咕,还打了个哈欠。素和眼都没抬一下,只是说:“皇上要不要先是休息一下?” 殷辛沉思了会,勉强道:“好吧。太傅,你写完字记得喊寡人起床,下午你要陪寡人去玩。东面的湖水结冰了,听说凿开冰可以捉到鱼呢,捉到鱼就可以给毛团吃了。” 不过等殷辛醒来都日落西山,素和抱着琴回房就看到殷辛一脸睡懵的表情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皇上?” 殷辛呆呆地挪了下视线。 素和无辜一笑,“要用晚膳了。” “哦。”殷辛已经忘了下午要做什么来着。 不过大部分殷辛都是十分听话地跟素和呆在一起,素和做素和的事情,他做他的事情。他的事情就是趴在榻上看素和从宫外给他带的画集话本,市集俗本等等,看多了的结局是他叫着说要出宫去当大侠。 时间慢慢地流逝,在素和几乎觉得时间好像已经静止的时候,除夕静悄悄地走到了,而除夕的早上就发生了一件事。 殷辛缩在素和后面,警惕又害怕地看着眼前的人,“寡人不要离开这里,寡人不要回无虑宫。” 除夕并不是什么普通日子,所以一大清早就有宫人过来请皇上回宫更衣,为夜里的晚宴做准备。 为首的宫人已经四十多岁了,看见殷辛这样也十分为难,“皇上,今夜不仅是文武百官,其他藩国的王侯都有来,不能来的也派了大使过来,若是您今夜不出席,这晚宴……” 殷辛拒绝地摇头,他紧紧地抓着素和背后的衣服,“寡人不想见他们。” “可他们想见皇上啊。”宫人说完这句话,叹了口气,把求助的视线放到了素和的身上。 素和自然明白那宫人的意思,也明白殷辛今夜不能不出席,他若是不出席,恐怕那些藩国的王侯就会猜测殷朝的皇帝是否还真活着。道理上,他是应该劝说殷辛,但情理上,他却不想让殷辛去趟那个浑水,也不想让殷辛去见乌黎。两难之下,素和只有选择沉默。 宫人见素和不帮忙,拧了下眉,喊了一个年纪较轻的宫人上前,在耳边嘀咕几句后,那年轻的宫人便点了下头退了出去。 素和看到他们的动作,抿了下唇,许久之后,才说:“既然是晚宴,何不晚宴要开始的时候再过来?现在的时辰是不是有些太早了?皇上还没有用膳呢?” “国师正在等皇上用膳。” 一个人的声音凭空插.了进来。 束卫笑吟吟地走进来,给殷辛和素和行了个礼,“奴才拜见皇上、太傅。”进来后,他的视线牢牢地放在了躲在素和的殷辛,“皇上,国师在无虑宫等皇上呢,还准备了皇上最喜欢的吃的。小夏子已经先过去了。” 素和衣袖的手慢慢地握紧。 束卫很早之前就跟在了乌黎身边,起码他当初刚跟乌黎在一起的时候,束卫只出现过几次,但每次都是神出鬼没,他来的时候总是交给乌黎一个箱子,也不说话,发现素和看他,便是邪邪一笑。 束卫看他的眼神里是半点尊重都没有,从素和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如此,他也曾问过乌黎束卫的来历,乌黎只是说束卫原来是江湖人,后来跟了他。 一个江湖人是怎么入宫的? 素和想不明白,可乌黎却从来不肯透露。 *** “既然这样,那我跟皇上待会就过去。”素和说。 束卫低头笑了下,才重新抬起头,看素和的眼神懒洋洋的,“国师许久未见皇上,想必有许多话想说,太傅还是过一会再跟来吧。” 素和被束卫讽刺得面色难看,却只能看着他把殷辛给带走了。 殷辛走的时候,求救地看着素和,素和只能安慰他,“微臣很快就来,皇上先跟国师一起用早膳吧。” 殷辛离去后,素和找了琴出来,本来想宁心,却因为心里的事情不小心把琴弦给弄断了,琴弦断开的瞬间,在他手指伤了一条口子,伤口很快就流出血,鲜红的血液落到了琴身上。 这个琴还是他从幺羽族带来的,他怔怔地看着手上的血滴在了琴身上,然后侵润了下去,变得暗红。 赫英惊呼一声,连忙拿出丝帕想把素和手上的伤口给包扎住,素和却手往后一躲,拒绝了。 “赫英,我们去无虑宫。”他说。 *** 去的路上,他脑子里闪过了很多,那次小夏子来求救的时候,他一开始是觉得不可能,去的时候也觉得乌黎不会打殷辛,可到了才知道,乌黎那时候像是想杀了殷辛。 这次乌黎请殷辛回去,他会对殷辛做什么? 素和在心里越想越多,刚到无虑宫,他就迅速下了轿,还不等宫人反应,他就已经横冲直撞地走了进去。 哪怕明白乌黎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关头对殷辛做什么,但还是在害怕,情不自禁地为殷辛担心。 殷辛他根本什么都不懂,只是因为是殷敏的孩子而承受了这莫须有的一切。 素和想着,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宫人在后面追了上来,喊着太傅大人,素和置之不理,直往正殿去。 正殿门未关紧,所以素和只是轻轻一推就进去了,然而他一进去,就听到了殷辛的声音。 “要是亚父以后再打寡人,寡人就真的真的不理亚父了。” 乌黎的声音太轻,素和听不清,但殷辛的话却一字一句地落在了他的耳朵里。 “寡人每天都在想亚父,可是亚父为什么今天才来接寡人呢?寡人恨死亚父了。” 素和要往里面走的步猛地停住了。 乌黎又说了什么,殷辛就笑着回答了。 “嗯,不恨亚父了,喜欢亚父,想跟亚父呆在一起。” 素和没有惊动大殿里的两人,从原路回去了,宫人们追了上来,看到素和难看的脸色,却什么都不敢说了。素和走出无虑宫的时候,还碰到了小夏子,小夏子抱着猫往里面走,看到他,露出惊讶的神情,行了礼便问他,“太傅怎么来了?” 他怎么来了?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了。 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 赫英见到素和的时候也吃了一惊,连忙上去扶他,“少主,你怎么了?” 素和笑了一下,眼里没有半点光彩,“赫英,除夕过完我们回阆山吧。” 回阆山去,回幺羽族人所在的地方。 殷都,已经让他没有半点牵挂。 *** 除夕当夜,素和称病未来,而殷辛也在晚宴上看到蜀王殷佩文。 殷佩文是个白面书生的样子,面容白皙,五官俊秀,他牵着自己的儿子殷浦同给殷辛行礼,面对殷辛好奇的眼光,他始终挂着淡笑,还说他给皇上带上了一份大礼。 蜀地地形复杂,加上先帝对蜀王一家的不喜,蜀王来京都是五年一次,上一次蜀王来,是先帝殷敏还在的时候,那时候殷佩文不过十四五岁,但面对九五之尊时却不卑不亢,甚至在故意刁难下也未曾失色。 殷敏当时都不由赞了一句,“此子必成大器。”不过他这句话却让蜀王一家都很惊慌,蜀地那年交的税是往年的两倍。 殷佩文这次来,连孩子都三岁了。 “蜀地刺绣全国闻名,每年蜀地都会上贡许多绣品,而今年臣送的不是绣品。”殷佩文微微一笑,拍了下掌,就有两人提着一个箱子上来了,正在众人疑惑那是什么的时候,他邀请殷辛来亲自打开。 不等殷辛回答,丞相就已经说:“皇上怎么能亲自开箱,不如由老臣来开吧。”说着他已经站了起来,往木箱那里走。 殷佩文并没有反对,等丞相打开箱子,全场寂静的时候,他才笑了一声。 “这里面的东西就是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吃了的人得长生啊。” “长生不老药,有趣。”在全场死寂的时候,乌黎出声了。 这全场文武百官都知道先帝殷敏一辈子都在研究如何长生,最后还死在了这长生不老药上。殷佩文这时候献上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世上还有长生不老药?”殷辛突然出声了,“寡人可以看看吗?” 站在木箱面前的丞相看了殷佩文一眼,“既然皇上想看,那老臣拿上来吧。” 一个放在锦盘里的玉色药丸,并看不出什么稀奇。 “蜀王怎么知道这是长生不老药?”丞相问殷佩文,“这长生不老药只存在传说里,但事实上谁都没见过长生不老药长什么样。” 殷佩文扬唇,“因为我无意之中结交了一位异士,那异士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年,却现在还是十岁孩童的样子,我追问他为何能保持十岁样子不变,他便给我看了此物,为了此物,我以千金换之。若是大家不信,我也可以请那位异士上来。” 他回头对自己带来的随从说:“请那位异士上来。” 那位异士上来后,所以人都惊住了,那人十岁儿童的样子,但那双眼睛却像是属于老者的,上来之后也不行礼,而是盯着坐在殷辛旁边的乌黎身上看,看了好一会,他突然说:“这位小友,你面色有亏,恐怕不久将有大祸。” 乌黎脸色不变,“你还会看相?” “盗取皇命,大祸临头。”那人冷笑了一声。 殷佩文惊了下,“高人,你说什么呢?” “这人胡言乱语也算高人,来人,拖下去。”丞相呵斥。 “你们现在不信我所说,不如看看这三年之间变化如何,盗取皇命者死路一条。”那位异士一直死盯着乌黎不放,在被拖下去的时候,他看了眼殷辛,却诡异地笑了一声,口里唱出一段歌谣。 “求长生,得长生,因长生,祸长生,恨长生,隐隐藏藏真真假假,机关算计悔得长生,始于贪心不得善终……” * 殷佩文后来告罪说自己轻信小人,求皇上赎罪,又说自愿讲今年的税增加成往年上交的一倍之多,除此之外,还献上军队三十万人,去镇守边疆。 乌黎似乎并没有因为那位异士的话恼怒,表情平静,“蜀王年轻,犯下这种错误情有可原,我见小世子乖巧可爱,与皇上投缘,不如放在皇上身边养几年如何?” 殷佩文虽面色有变,却也笑着应下了,“皇上与浦同投缘,是臣和浦同的荣幸。” 这场风波结束后,乌黎请众人去游园,蜀王作为贵客,便走在皇上身边。小世子殷浦同因为困了,被随从的侍卫抱在了怀里。 蜀王信步游庭地走着,散皇家御花园跟散自己王府的花园一般。殷辛陪游是陪得哈气连天,殷佩文不免看了殷辛好几眼,低声询问:“皇上可是乏了?” 殷辛看着他,默默点了下头。 殷佩文低头一笑,把视线重新放在了前面,声音压得更低,“臣一直记得先帝的一道圣旨。” 他后半句话没有说了。 *** 他倒是也记起来那道圣旨,那道圣旨是他亲口说的。 “佩文小儿,寡人这辈子活得不算精明,若真有一日,寡人去了,后人无用,你可进京。” 这进京二字的意思,他和殷佩文都明白。 殷佩文那时候脸上还带着稚气,却也是面不改色地接了旨。 只是没想到殷佩文真有这个胆量和这个勇气,欲借东风,东风已来。 * “什么圣旨?”殷辛问殷佩文。 殷佩文抬眼,眼神眺望到远处,“先帝说京中的花园比蜀地好。” * 晚宴散去后,殷辛还没能去到素和的宫里就在路上睡在了,他之前喝了酒,现下是彻底地入睡了。小夏子掀开帘子往里面看了一眼,便让宫人改道回无虑宫。 等殷辛一觉睡醒,素和已经离开殷都了。 *** 一个月后。 “公子,楼上有雅间,上面请。” 随着店小二的声音,门口踏进来一行人,为首的人一身黑色,戴着帷帽,帷帽之下还戴着金色面具,旁人几乎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他的下巴,而他身后则是一群戴着帷帽的青年男子,他们都是一身白衣打扮,长发用一根木簪挽起。 为首的公子踏进来也不看左右,只跟着店小二往楼上走,他身后的青年们亦是沉默地跟着上楼。 这气势压得店内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等人彻底上去,才有人说:“哎哟,这是哪个门派的弟子,气势那么吓人?” “我瞧不像武林人士,他们都没配剑,而且这通身的贵气也不像是武林出身,怕是哪个名门望族的公子哥吧。” “说到名门望族,你们都知道幺羽族吧,有名却又神秘万分的家族,多少人想见幺羽族人而不得。幺羽族的少主不是当朝太傅嘛,近来说是思乡暂时回故土了,而这里的内情,啧啧,不可说。” “什么内情?” “据说啊,那位是个断袖。”他往东边拱了下手,“同先帝一个毛病,喜欢美人,这不就惹得美人太傅恼……” 他的怒字还没出,一锭金子就插.进了他的桌子上,离他刚刚放下的手仅有一寸不到的距离,他吞了下口水,立刻说:“不说了,不说了,我刚刚都瞎说的。” 也不知道这金子从哪飞来的,但是他知道若不停嘴,必有大祸。 赫英冷眼往下看了一眼,重新走回了位置,看到自己少主依旧面色如常,不禁道:“少主,离阆山只有几天的路程了。” 他们已经赶了一个月的路,离开殷都的那天似乎还历历在目,那日飞着小雪,自己少主脸色也苍白跟雪一个颜色,一个人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 他看着素和的神情,担忧地问了一句,“少主,我们还回来吗?” 他是不想回来的,因为这繁华的殷都在他眼里,却是连阆山的一个小土堆都不如。 但他的少主只是说:“不知道,先回去看看吧。” 在这日夜兼程的一个月里,素和沉默得吓人,而他们的车队每隔几日都会收到一封来信,皇家来信,宫里的信鸽脚上都会印上金粉。赫英不知道信封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那飞鸽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他为了摆脱那只信鸽,将素和的衣物熏香换了一种,但依旧被找上门来。 信鸽一来,直接往马车里飞,速度快得连赫英想射下来都来不及,只能看着素和取下信鸽脚下的信,再放走信鸽,而素和读了信之后更是沉默,一天都可能不会说出一个字,不过最近几日,飞鸽已经没有来了。 素和听到赫英的话,抬起眼看他,似乎不太明白赫英突然说着这话,过了会,才说:“族中长老已经知道我要回来了吧?” “已经通报过了。”赫英答。 “嗯。”素和说完这个字,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然而素和还没有回到阆山,一个惊天消息先出来了。 蜀王举兵反了,打的是“清君侧,除妖师”的称号,他是从殷都返回到蜀地的半路就反了的,而他之前说送给殷朝镇守边疆的三十万军队也正好走到了半路上,蜀王甚至还揭露道,先帝并非暴毙身亡,而是被刺杀而死。 殷朝因为之前的瘟疫已经元气大伤,此次蜀王反了,攻城略地的速度几乎不容小觑,仅仅五天,已连破三城,其中一城,是守城官员带着全城百姓一起投降的。 殷朝这么多年的统治期,从来没有出现过守城官员来着全城百姓不战而降的先例。 而素和此时所在的城,正是最近破的城池的后面一座,城中百姓纷纷逃亡,怕蜀王攻打过来, 素和站在楼上,看着楼下的百姓抱着包袱逃亡,眼里情绪复杂,殷佩文的破城速度也超乎了他的想象,乌黎他虽然暗线很多,但真的能挡得住蜀王的攻势?他虽未见过蜀王,但连亲子性命都不顾的人,只能是个狠角色了。 “少主,我们换条路线走吧,再按原来的路走不太安全。”赫英看素和在外面站了许久,忍不住走上前跟素和说,“长老们已经知道蜀王反了的事情,会派人来接我们。” 素和抓住了手里的栏杆,眼神眺望到了远方,“赫英,我们回去。” “好。”赫英迫不及待地说,“我现在就去准备……” 素和打断了他的话,“赫英,不是回阆山,我说的是回殷都去。” 第二十八章 回京的路上并不安全,到处都可以看到流民,那些颠沛流离的百姓看到路上有马车就会上去拦截,素和的车队都被拦了好几次,有一次一个流民的手都抓到了素和的袖子,虽然很快就被赫英扯了下去,但也在素和的衣服上留了一个乌黑的手印。 “少主,按现在这个情况,恐怕一时半会也回不到殷都。”赫英说。 素和沉思了会,“换水路走吧。” 水路比陆路要快,但也更加煎熬,他们一行人自幼在深山里长大,或多或少都有晕船,素和倒反而成了里面最适应的,帮忙去照顾晕船较严重的。因为特意让船家加快了速度,短短半个月时间不到,已经到了离殷都最近的陆地城。 上岸没多久,一只信鸽就往素和身上扑,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似乎因为找素和找了太久,还有些委屈地用喙碰了下素和的脸。 素和安抚性地摸了下信鸽的头,就取下了它脚下的信筒,把里面的信拿了出来,他看到上面的字后,便将信给撕毁了。信鸽本来准备飞走,却被素和捉住。 “把这个信送回去。” 素和塞了张纸条到信筒里,又拿出一开始准备好的吃的喂了信鸽,信鸽这才咕咕叫了几声,展翅飞走了。 * “皇上,信鸽带了封信回来。” 小夏子拿着信筒从外面走了进来,因为开春了,天气暖和了许多,火炉早就搬了出去。他口里喊的皇上正坐在榻上,听到他的话扭过了脸,“有回信?” “嗯。”小夏子很激动,连忙把信筒递过去,“这么多封信总算有一封回信了。” 榻上的人接过来,把信筒打开,抽出里面的纸条,展开端详了许久,“太傅要回来了。”他说完后笑了一声,下榻着靴,神情有些兴奋,“小夏子,给寡人更衣,寡人要去迎接太傅。” 他还没走出无虑宫,便已经撞上了抱着殷浦同过来的束卫。 “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这是去哪?”束卫把殷浦同给放了下来,“小世子,给皇上请安。” 殷浦同行了个标准的跪礼,用还不够清楚的声音说:“浦同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段日子里,殷浦同每天都会被人带过来,名义上说是皇上分外喜爱这个孩子。蜀王反了的消息一出,殷浦同在宫里的生活并没有受到什么破坏,也许是乌黎不屑于用一个孩子来威胁蜀王,还是他觉得蜀王殷佩文根本不在乎他这个嫡子,他并没有用反臣之子的待遇来对待殷浦同,甚至殷浦同还不知道自己父王反了。 殷辛让殷浦同起来,又警惕地看了眼束卫,“寡人没有去哪。”他主动对殷浦同伸出手,“浦同,陪你皇爷爷去御花园逛逛吧。” 殷浦同没有动,只是略垂下了眼,“乌叔叔说今日要在殿内温书,不得出去玩。” 殷辛听到殷浦同这句话,不太开心,“好吧,温书就温书吧,浦同,你好好温书,寡人先出去逛逛了。” 束卫没忍住笑了出来,“皇上,国师是要您跟小世子一起温书,培养感情。” * 培养什么感情? 不就是想让他把殷浦同这个小崽子当成他的儿子么? 大概是恨屋及乌,这个长得跟自己很像的殷浦同在他眼里是没有半分讨喜,甚至还没有他野心滔天的父王讨喜。 乌黎把殷浦同强留在宫里,三岁的殷浦同已经在学帝王之术,每日还强迫他与殷浦同待在一起。 孩子也许天生比大人敏感,殷浦同并不亲自己,甚至眼里有时还会出现害怕的神情。 说来,他父王最近的表现让他并不满意,蜀王反了,但似乎不准备图个好名,强烧砸打,对于顽固抵抗的城他竟然直接烧火围城,弄得生灵涂炭。若将乌黎比喻成蛇,殷佩文大概是一匹狼,凶狠残忍。 * 殷辛还未说话,束卫又说了一句,“素和太傅回来的消息,国师已经知晓,并派人去迎接了,所以皇上不要担心。” 殷辛听到这句话,却有些惊讶,“亚父也知道了?亚父去迎接了吗?太傅已经到了宫门了吗?” “这些问题,奴才觉得您还是亲自问国师大人吧。”束卫说完这话,转身跪了下去,“奴才参见国师。” 此起彼伏的拜见声响起,乌黎还穿着墨绿色的官服,似乎刚从天级宫出来。眉目间有着明显的倦意,他走过来的时候还揉了下眉心,对那些行礼的宫人只是说了声平身,就径直走到殷辛面前。 “皇上。” 殷辛似乎有点紧张,“亚父怎么来了?” 乌黎看着殷辛,他揉完眉心之后,眉峰微折,而那双乌眉之下的眼睛似乎略有波澜,他轻启口告诉殷辛。 “他受伤了。” 殷辛眨了下眼,似乎没听懂,乌黎却已转头吩咐小夏子,“给皇上换便服,待会就出宫。” 小夏子有些慌张地应了,殷辛看了下小夏子,慢半拍地问:“谁受伤了?” 出宫的一路都很安静,马车内视线昏暗,春日的阳光透过镂空牡丹纹式样木窗照进来,乌黎的脸隐藏在半明半灭之间,他靠坐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似乎并没有跟殷辛交谈的欲·望。殷辛扭头看着窗外,阳光在他脸上落下金色的碎片,有一片正好落在他的长睫下,仿佛把睫毛都染成了金色。他双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仿佛紧张得不得了。 不知道行了多久,马车停了,乌黎睁开眼,眼里一片清明,哪有半点睡意。他戴上帷帽对殷辛丢下一句话就率先下了车。 “戴上帽子。” 殷辛紧跟他后面下车,还没站稳就看到乌黎往面前的建筑走进去。他抬眼看了下眼前建筑,牌扁上写着“仁术医馆”四个字。 这抬眼的功夫乌黎已经走到了门口,大概是发现殷辛没有跟上,他半侧过身停住了。 殷辛连忙跟上,乌黎这才重新往前走。乌黎带着殷辛往里面走,医馆里有人立刻上来迎接,那人还没说话,乌黎已经抬起手制止了,并问:“人在哪?” 等到见到他们终于要见到的人,殷辛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乌黎看着还在昏迷的人,先问旁边的医师,“人还好吗?” “幸好伤口不深,未刺破脾脏,但经此一伤,也是元气大伤,还需要细心照顾才行。” 乌黎又问:“什么时候能醒?” “快了。” 没有人想到素和一行人快到殷都的时候被人攻击了,那是个倒在路边的流民,被素和看到后,素和就下车查看情况,刚把对方翻过来,对方就一把匕首刺进素和的腹部,再飞快地抢下素和挂在腰间的玉佩给跑了。 赫英他们便立刻将素和送进了殷都最近的一家医馆,再让人去宫里报信。 乌黎询问完素和的病情后,又问起了那个流民的情况。 赫英红着眼睛回答:“当时我们忙着送少主去医馆,等回头去找个那个流民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 殷辛那边已经扑到了床边,他看着床上的人全身是血的样子,手呆在半空中,不知该碰哪个地方,最后是拿出了自己的丝帕给床上的人擦手上的血。 “太傅这么爱洁,肯定受不了自己身上这么脏的。”他小声地说。 大概是用了右手捂过伤口,指甲缝里都是血,殷辛细心给他擦着,一只手快擦完的时候,那只手动了下。 “皇上?” 一个极其虚弱的声音。 殷辛立刻抬头,“寡人在。” 床上的人因为失血过多,唇色都是白的,整个人看上去柔弱不堪,眼里似乎还有盈盈水光。 “微臣终于见到皇上了。”素和勾了下苍白的唇,手颤巍巍地握住了殷辛的手,“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皇上了。” 殷辛都要哭出来了,他看着素和全身是血又不敢抱着对方哭,就咬着唇。 “皇上,微臣现在……觉得好累,微臣再睡一会……醒了就……”声音到后面几乎微不可闻。 素和醒了不过一瞬,又转眼睡了过去,醒来时的这短短时间里,却一眼都没有看向旁边站着的乌黎。 乌黎看了下殷辛和素和紧紧握在一起的手,瞥开了眼,“他现在能搬动吗?” 他问医师。 医师斟酌了下才说:“暂时还是不搬动为好,怕再次扯到伤口出血,等病人静养三天再搬动更为妥当。” 殷辛抬起头看向乌黎:“亚父,寡人想在这里等太傅醒过来。” 乌黎深深地看了眼殷辛一眼,说了声好。 “束卫,待会带皇上回宫。” 乌黎丢下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十九章 素和受伤后,殷辛每日下朝都会去他的宫里。他不让人禀告,自己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素和大多时候在睡觉,他也不吵对方,默默地为对方更换额上的帕子。素和醒来时看到殷辛,还有些苍白的脸上就会浮起一个淡笑。 “皇上来了?”他声音还有些虚弱。 “嗯。”殷辛重重地点了下头,又问素和,“太傅,你身上伤口还疼吗?” “有皇上来看就不那么疼了。”素和温声道,他看到殷辛为了拧帕子手上还有水珠,便探手过去帮对方手上的水珠擦掉,他的动作实在轻柔,仿佛在对待至宝一样。 殷辛愣愣地看着素和的动作,脸莫名地红了红。 “太傅。”他有些扭捏地喊了对方一声。 素和嗯了一声,语音略上扬。 殷辛又说不出话了,只能看着对方把他手上的水珠擦掉。 “太傅,你的故乡美吗?”殷辛趴在素和的床边问,“是不是比宫里好看多了?” “皇上想去看吗?”素和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并没有回到阆山。 “想,可是寡人是皇上,不能随便出宫。”殷辛叹了口气,又把脸上沮丧的表情收了起来,“太傅,跟寡人说说你的故乡吧。” “阆山是个特别清幽的地方……” 素和缓缓说道,说到一半的时候,他猛地咳嗽了几声,殷辛立刻紧张地抬起头,“太傅,你哪里不舒服?寡人去喊御医过来!” 他站起来就要往外走,素和勉强顺了气息喊住他,“皇上,微臣没事,不用喊御医,休息一下就好了。” 殷辛重新坐回来,担忧地看着素和,素和因为激烈的咳嗽脸颊染上了病态的红润。 “太傅先休息吧,明天再继续讲阆山吧。”殷辛说。 素和歉意地笑了下,点点头,他阖上眼睛休息,殷辛在旁边守了会,才蹑手蹑脚地走了。 夜里,乌黎过来了。 乌黎进了素和的寝殿,他披风未脱,只是把一块玉佩递给了素和,“已经找到你的玉佩了,那个伤你的流民也被杀了。” 素和接过玉佩,上面还有着未干的血迹。他看了一眼,就放到了床边的凳子上,“那个流民可能是太饿了,所以才攻击我的吧。” 乌黎听到这话,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素和一眼,素和毫不退缩地回视,甚至还微微一笑,“怎么了?干嘛这样看我?” “为什么又回来了?” 乌黎问。 “因为放心不下,所以回来了,你不欢迎我吗?”素和反问道。 乌黎凝神看了他一会,突然说:“在这里,你应该没有牵挂的,也不能牵挂任何人。” “可是自我进宫就已经牵扯进来了,还是你导致我深陷之中的。”素和笑了一声,“我是想过退出,不去掺和你们的事情,你和殷家人跟我应该都是毫无关系的,可是我已经办不到了。” 素和说完那番话,换了个话题,“蜀王的事你准备怎么处理?他的实力不容小觑。” 乌黎听到蜀王殷佩文的名字,表情挺平静的,“我已经让温长安出兵了。” “温长安?他从边疆回来了?”素和有些惊讶。 他们说的温长安曾经是死去的大皇子的副官,现在的骠骑大将军。大皇子死的时候正因为他掌管了大局,军队才一点慌乱都没有,也是因为他,乌黎篡位也才会那么顺利。素和曾经短暂地见过温长安一面。温长安在边疆呆了十年,整个人就像一把见过血的刀,气势骇人。 那次温长安暗地来殷都,殷敏还没有去世。 他站在酒楼的二楼往皇宫的方向看,被风沙打磨过的脸格外刚毅,他的那双眼睛不是常人所能拥有的。 “谁想得到我也曾鲜衣怒马掷果盈车呢?现在走在路上,都没大姑娘小媳妇看我了。乌黎,你什么时候随我去边疆玩玩吧。”他唏嘘不已,又看到十年如一日的乌黎,有点嫉妒了。 “好啊。” 温长安那日来只是跟乌黎聚面了一场,喝了一壶酒,就拿上自己的刀起身走了,哦,他走前还给了乌黎一个小红匣子,“记得帮我这个给我娘。” 温长安走了之后,素和问乌黎,“他既然都回殷都了,怎么不自己给?” “他娘已经过世了。”乌黎把小红匣子拿起来。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他不是已经在边疆呆了这么多年了。” 乌黎沉默了下,才说:“他撞见过我和皇上……所以才被调去了边疆。” 温长安那年随父进宫,却因喝酒误闯了清幽殿,清幽殿也是温泉宫,他撞见了不该看到的,惊骇之下仓皇往外逃,却被巡逻的侍卫捉住。第二天,他就去边疆报道了,未有旨令不得回京。 本来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却被丢到军营里,又长得细皮嫩肉,没少被欺负,甚至还有人打他的主意,但温长安骨子里倔,一步步打上去,打得那些人再不敢欺负他,打得那些人真心实意地跟随他。他在边疆呆了十年,殷都也物是人非了。 他娘亲因为思念他,没几年就撒手人寰,父亲续弦后又生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对这殷都也彻底没了想念。 * 第二天,殷辛下朝之后便直接去了素和的宫里,却看到对方已经披着外衣下床走动了,看到自己时还对自己招了下手。 “微臣不行礼,皇上会生气吗?”素和把人喊过来后,问殷辛。 殷辛不假思索就摇摇头。 素和便低头一笑,眼里有着奇异的光彩。他拉着殷辛在榻上坐下。 “皇上。”素和顿了下,眼神认真地看着殷辛,“如果微臣想带皇上离开这皇宫,皇上愿意吗?” “离开?!”殷辛惊讶了,“离开去哪?” “你不是对阆山有兴趣?我们去阆山,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去游历下名山大川,宫外有很多宫里见不到的东西。” 殷辛抬着头有点愣地看着素和,似乎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素和勾了个笑,“蜀王反的事情,皇上知道吧?” “嗯,知道,现在群臣每天都在讨论这个。”殷辛提到这个事情的时候神情有些不开心,“他为什么要反呢?” “因为他想要这个江山。皇帝这个位置诱惑了很多人,也让很多人为它死,但我不想皇上一辈子被困在那把龙椅上,殷朝已经不安全了,我们可以暂时去别的国家,去梁国,去周国。”素和抓住了殷辛的手,神情有些迫切,“我可以带皇上去任何地方,皇上愿意跟我走吗?” 殷辛却是怯弱地看着素和,不知所措的样子。 素和见状,有些失望地松开手,他本来是想趁乌黎分身乏术的时候带殷辛离开,可这要殷辛愿意才行。 “抱歉,微臣太急切了。”素和垂下眼。 “可……寡人要是愿意呢?” 殷辛突然的回答犹如一声惊雷在素和耳边炸开,素和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殷辛,却发现对方有些羞怯地扭开脸,耳尖微微泛红。 素和把脸凑过去,见对方扭得更加过去,便伸手轻轻把对方的脸扭回来。 “皇上。”素和低声喊殷辛。 “嗯。”殷辛长睫一颤一颤,像扇动的羽翼。 “阿辛?” “嗯?” “阿辛,喜欢我是吗?”素和捧着殷辛的脸,强迫对方看着自己,眼神温柔得如春日溪水了,“我很喜欢阿辛,不是那种简单的喜欢,那阿辛对我也是吗?” 殷辛鼓起勇气看了素和一眼,下一刻就伸手捂住了脸,却重重地点了下头。 素和瞬间就笑开了,他伸手抱住了殷辛,抱着人倒到了榻上。 殷辛躺在素和身下,固执地拿手捂着脸,素和很耐心,也不急着将对方的手扯下,只是一直很温柔地喊殷辛为阿辛,将一个个轻吻落到殷辛不能完全遮住的脸上。 殷辛被亲,浑身都僵住了,等素和都亲了好几个,才挣扎着想逃,却被素和牢牢抱住。 “阿辛要去哪里?”素和在殷辛的耳边说。 殷辛慢慢放下手看了素和一眼,瞬间又想遮住,素和连忙把对方的手捉住,这弄得殷辛几乎眼睛都不敢睁开了,脸红扑扑的,眼睛也变成了一汪春水。 他羞怯地不敢看素和,素和看到对方的样子,轻笑了一声,也体贴地不再逼对方,只是将轻轻地将对方搂在怀里。 因为之前的动作有些撕扯到伤口,素和痛得脸都有些白了,但却因为殷辛的告白一直上扬了唇角。 “阿辛,我们离开这里后,就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我只是素和灵烨,你只是殷辛。” 第三十章 殷辛从素和宫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在殿门口跟素和说了几次不用送了,又被对方拉过去亲了下额头,才被放过。上了轿子后,他便捂住了嘴,因为反胃,脸一下子都白了。因为不能被宫人们发现,所以他死死地咬着唇,尝到血腥味后又迅速松开。 他失笑地把身体靠在了软垫上,就算再活十辈子也不想过会有今日的一天。他,一个皇帝,用着自己孩子的身体,装着不懂世俗的人,就像一个娼妓一样去讨一个男人的欢心。 男人当然明白男人想要的是什么。 一个皇帝顺服地被你压在身下,那种征服欲几乎是达到顶峰的。 他不愿意去想押在素和身上的宝能不能成功,他现在一无所有,没有人可以相信,因为他早已众叛亲离,就算是蜀王,也不过是第二个乌黎,甚至他会比乌黎更厉害,杀了自己,殷佩文自己就可以当皇帝了。 昏庸了大半辈子,幡然醒悟,却是两手空空。 素和他最好成功,若是不能,他死也要拉一个陪他下去。 * 自从答应了跟素和出宫,素和对待殷辛的态度越发亲密,他甚至开始不避嫌,赫英禀告事情的时候,素和也不会让殷辛离开,赫英一开始没办法接受,但素和只是说:“他以后还会跟我们生活在一起,赫英。” 次数多了,赫英只能强迫自己习惯,但有时候特别重要的信息也是凑到素和耳边压低声音说完。 殷辛被素和搂在怀里练字,因为素和听了赫英的话会出神,殷辛便抬起头看他,若是素和出神太久,他就会小声地喊素和一声。 “太傅。” 素和回过神,便捏了下殷辛的脸,“私底下可以不叫我太傅。” 殷辛有点苦恼,“那叫什么?” “唔,烨哥哥?” “不要。” “为什么不要?” “不要叫你哥哥。”殷辛扭开脸,似乎有些生气了。素和本来还想问的,却突然想到殷辛那两个皇兄,便也不问了,转了话题。 “那还是叫我太傅,小气包。你看你这个字,又写歪了。” 殷辛瞪了眼素和,“寡人不想练字了,太傅一回来就让寡人练字,不开心啊。” 素和发现殷辛自那天之后,这些天的小脾气是越来越多了,怎么说,若形容殷辛是只猫,本来以为是只温和得不能再温和的猫,却发现原来还是有些小脾气的猫的,但素和很喜欢殷辛这样子,他觉得这样子似乎才更加能了解到殷辛。 “好好好,不练字了。”素和好笑地把殷辛手里的笔放下,“那阿辛想做什么呢?” 殷辛拧着眉头认真地思考,素和见他那么认真地思考,“阿辛先想想吧,我出去一下。” “哦,去吧去吧。”殷辛眯眼笑了下。 素和点点头,松开殷辛站起来往外走。 殷辛看着素和走出去才把视线收回来。 素和这段时间都在策划离宫的事情,他没想到一个幺羽族在殷都里都有那么多暗线,甚至朝中他们也安插了人,但朝中安插的那个人他还没能知道对方是谁,因为对方接头太过隐秘,书信上的文字他一个字都看不懂,素和虽不避讳他看,但他问多了却会引起怀疑。 一个单纯的小皇帝是不应该对复杂的事情产生兴趣的,他只要每天开开心心当一个傻乎乎的皇帝就行了。 离宫的那天,天气是阴着的。 素和醒来后,披着外衣下床走到窗户边。他推开窗户,外面的天色阴阴沉沉的,就像大雨即将来袭的样子,但一时半会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素和看着阴沉的天色,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不祥。 这种不祥让他心绪不安,他叫赫英拿了他占卜的卦进来,占了一卦,发现是大凶后,脸色都有些难看了。 赫英也看到了大凶,心里一紧,却开慰道:“这卦也不一定准,长老们不都说了,占卜十有四不准吗?更何况逢凶化吉的事情少主也经历过很多次的。” 素和看着卦上显示的大凶,却想到他从幺羽族离开的那天,长老们亲自为了他占卜一次,卦象也是显示大凶。卦象一出,族人就已哭倒了一片。他那时候安慰族人,说他是少主,自然有逢凶化吉的本事,可是他真的有吗? 他转过头问赫英,“都准备好了吗?” 赫英点点头,“都打点好了,从皇上的无虑宫到宫门这一路都安排好了,只要出了宫门,国师就别想再找到皇上了。” 今日是温长安和蜀王殷佩文正式开战的日子,乌黎心思恐怕大部分都放在了那上面,不一定能注意到今日的事情。 素和想到这,心稍微定了定。他们的计划是他先出宫,再到城西等皇上,一旦接到人就迅速离开殷都。 中午的时候,素和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宫,路上还遇见相识的官员,那些官员也是许久没看到素和,笑着过来打招呼,素和按耐住心里的不耐,跟他们一个个寒暄。 “太傅这是去哪里?” “回太傅府。” “今日可是我们同反贼殷佩文开战的日子,不知道太傅认为我们胜利的把握有几成?” 素和认真想了下,回了一句:“六成吧。” “欸,怎么说?” “殷佩文虽然军队人数众多,又有起义者加入,但他残暴,据说对底下的士兵也是分外严厉。温长安虽经验胜过殷佩文,但他现在率领的军队并不是他在边疆率领的那支,无论是副官,还是军师,都需要跟他磨合,虽然开始可能会露败意,但若坚持到后面,胜利的可能性很大,但蜀王物资丰富,恐怕温长安难得跟他打持久战,故而只有速战速决。” “太傅这样一说,我倒是糊涂了,不过在我看来,有国师在,这场战斗必胜无疑。” 素和突然听到乌黎的名字,神情有些微妙,但很快就隐去,附和道:“那是,国师在,我们并不需要担心什么。” 只要今天一天,他就可以带着殷辛离开乌黎的眼皮底下了,那时候就算乌黎再神通广大,出了殷都,乌黎拿他也没办法。 素和告别那些官员后,先是去了常去的书店,上了二楼换装之后,便一个人从书店的后门走了出去。因为怕骑马引人注目,他便低着头快速往城西走去。城西有一个凉茶铺,如今天气尚未炎热,便是卖热茶和汤圆,素和到了那凉茶铺,店老板就送了一杯热茶上来,别有深意地说:“客官,您的汤圆还没有来。” 素和掩饰般地端起茶假抿了一口,点了点头。 店老板弯腰离开。 在等待的时候,心情几乎是无法形容,既紧张但又因为即将到来的事情而兴奋。素和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但自从跟殷辛确定了心意,他便一分一秒也不想让殷辛再呆在宫里。 殷辛是不适合呆在这深宫之中,被磨掉一身灵气的。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店老板过来换了几杯茶,到最后一次,店老板的脸色也有变了,凑到素和旁边,“客官,恐怕汤圆那边出了点问题。” 这句话就像石头一样重重砸在了素和的心上,他咬牙站了起来,店老板连忙压低声音说:“少主,往西走半里就备好了一匹马。” “麻烦了。” 素和丢下这句就匆匆离去,找到马之后迅速翻身上马,快速地往皇宫赶。 为什么殷辛在约定时间都没有来? 甚至赫英都没有赶来。 为了接应殷辛,他让赫英留在了宫里,让赫英带殷辛一起过来,若是其中有差错,赫英也会第一时间来联络他。 素和一路驾马,还惊到了不少行人,他一边大吼着让开,一边快速驾马前行,若是放到以往,这种事情素和是做不出的。 到了宫门,驾马是进不去了,守门的士兵给拦了下来,歉意地说:“太傅大人,不能驾马进宫。小的给您找个轿子吧。” 素和下马,把马鞭丢给那个士兵,“不用了,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坐轿也是靠人腿走,不一定有他快。 素和的目的地是无虑宫。 他快速地往前跑,天色越来越暗,阴沉了一天的天终于打了第一声闷雷。 “轰隆——” 看见他的宫人都一脸惊骇,随之就跪了下去,素和没有心情去理他们,他就想再快点再快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想到早上卦象显示的不祥,不仅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谨慎再谨慎。 等他口里都了血腥味的时候,他终于到了无虑宫。 “轰隆——” 又一声雷打下。 素和走进去的时候,脚突然踉跄了下,他扶住旁边的宫门稳住身体,唇不自觉地抿了起来。 开始下雨了,雨水一滴滴落了下来,天也彻底暗了下去,他往无虑宫里面走,却发现一个宫人都没有碰到。 那些宫人去哪了? 伺候殷辛的小夏子也不在么? 他沉默地往前走,雨水把他的脸彻底淋湿了,每走一步,都留下湿漉漉的脚印,走到殷辛的寝殿时,猛地停住了脚步。 殿门站着一个人,那人正低着头,似乎听到了动静,抬起了头。 “你为什么在这里?” 素和问那个人。 那人笑了下,似乎在讽刺素和。 “你为什么在这里?束卫。” 素和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之前更大。 束卫把手指放到唇前面,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太傅大人,你没有听到声音吗?” 声音? 什么声音? 哭声?还是那个喊着太傅的声音? “不要……呜呜呜……太傅,太傅,救我,太傅,救我……亚父,我不要,我错了……我不想出宫了……救救我……寡人好疼……” 没有阖上的窗户隐隐约约飘来了声音。 束卫呶了下嘴,“太傅,你还没往后面看吧,看看吧,国师给您准备的惊喜呢。” 素和怔了下,才回了头。 一回头,唇已经颤了起来,他牙关在不停地打颤,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赫英被挂在了对面的屋檐上。 头不自然地垂着。 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把身上的血迹也给冲掉了大半。 “轰隆——” 预告着春天正式来临的春雷打响了。 第三十一章 “轰隆——” 窗外的雨声似乎已经掩盖住了一切,粉饰太平一般,掩盖住黑暗下的肮脏与龌蹉,以及让人永远无从适应的恶心。殷辛一头乌发散乱在地上,脸朝着窗外,眼角是不自然的嫣红。桌上烧着的烛火照亮了他裸在外面的肌肤,雪白的,腻人的,似乎又散发着香气。 外面突然劈了闪电,闪电的光刹那间照亮了外面的景象。 他看到那个浑身湿透的人了,不过仅仅只是一瞬而已,在那瞬间他对上了对方的视线。满眼荒芜。外面重新陷入了黑暗,殷辛瞪大了眼睛,挣扎着要爬起来,下一刻就重新摔回了地上,他终于崩溃地大声哭了出来。 眼泪顺着眼角流落到头发,再消失不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把视线模糊了,面前那张美人脸也在视线里变得模糊。 一只冰冷的手摸上他的脸,擦掉他脸上的泪水。 “有这么难过吗?” 对方的声音低若轻语,仿佛说出来就已被掩盖在了雨声下。 乌黎的神情冷漠,但那张脸却的确美出了妖气,在这昏暗的殿内,他仿佛是从烛火幻化成的妖,他的长发与殷辛的头发纠缠在一块,眼角上挑,唇若饮血,脸白得晃人眼。 殷辛突然停下了哭泣,静静地看着乌黎一会儿,就抬头咬住了对方的肩膀,他咬得狠,隔着衣物都咬出了血腥味,那双猫儿眼终于不再澄亮,里面是恨,是怨,是杀意。他犹如水妖缠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地缠着乌黎,吸取对方身上的血液。 乌黎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纵容地让对方咬自己,即使在最情.热的时候,他的眼神也是淡漠的。 “长欢,你不能离开这里。”他轻声道。 “最算腐烂,也要腐烂在我面前。” * “嘎吱——” 门从里面打开的时候,束卫回头看了一眼就跪了下去。 “国师。” 一双靴子从他眼前走了过去。 “守在这里,别让他死。”乌黎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听得人都要恍惚了。 “是。”束卫答。 乌黎离开后,束卫静候了下,见殿里静悄悄,便推开门走了进去。走进去后,殿里似乎只有他的脚步声,他往里殿走去,刚走进去就停住了脚步,他在原地站了会才走近他要寻的人。 殷辛还躺在地上,睡在乌黎的披风上,小腿以下都露在外面,肩膀也没有遮住,他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束卫走到他旁边,把自己身上的披风给解开,盖在对方身上,再把对方从地上抱起来,放到了龙床上,为殷辛盖好了被子。殷辛在束卫做这一切的动作,眼珠子都没有转动过,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束卫做完这一切便起身走了出去。 * 殷历345年四月,温长安在上原大败蜀王殷佩文,随后连夺回五城。六月,蜀王殷佩文投降,被押送往殷都,路上几次试图自杀,皆被阻止。 昏暗的地牢里。 一个男人披散着乱发坐在地上,身上破烂的衣服还依稀能辨出花纹,脏兮兮的脸上那双眸子却亮得吓人,他挂着冷笑看着面前的人。 “乌黎,你终于肯见我了。”他阴阳怪气地说着,声音嘶哑得到刺耳的地步,“我还以为你要我老死在这地牢里呢。” 他面前的人站着门外,听到他的话,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不得不说,你越来越好看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男人,不,比你好看的女人也没几个吧。难怪殷敏那老头那么喜欢你,喜欢到把江山送给你啊。”他哈哈大笑,“大概是被男人睡多了,所以才长成这样的吧。” 他骂了一大堆难听的话,骂到自己的口都干了,对方也没有任何反应,终于停了下来。不过他没安静多久,就重新开口了。 “你还记得那个长生不老药吗?我跟你说吧,其实这世上真有那药,我上次请来的异士也是真的,但那个药是假的,因为真的药我早献给殷敏了,在一年前。那个药虽然叫长生不老药,但却跟我们想象中的那个不一样,吃了那个药的人身体会急速衰败,然后重生在一具更年轻的身体上。那个异士就是吃了个药,重生在一个十岁孩童的身体里。”殷佩文说到这里,诡异地笑了笑,“你猜殷敏现在在哪呢?” 乌黎的脚尖微微一动,殷佩文笑得更得意了。 “想知道?可以啊,你跪下来求我吧。你求我,我也许大发慈悲就告诉你了,要不然你就等着殷敏回来杀了你吧。” 乌黎淡漠地看他一眼,转身望外走,殷佩文突然愣住了,猛地扑过去,抓住木栏,大吼:“乌黎,你不想知道吗?我知道殷敏的下落!乌黎,你给我回来!乌黎!”他喊到一半,脸上突然露出惊骇之色,他不敢置信地瞪着眼,“难道你早就知道了?不可能啊……连我都不知道。” 殷历345年七月,蜀王被斩首于菜市场,首级挂在城门三天三日,蜀王之乱彻底平息。同月,蜀王之子殷浦同由皇帝亲自抚养,册封为太子。 殷朝也正式走入了夏日。 * “这夏天是越来越难过了,随便走几步都是一身汗,你说皇上什么时候会出发去避暑山庄?” “这我就不知道了,主子的心思哪是我们这些奴才能猜的,皇上也许这日想去,也许明日才想去,再或者这个夏天都不想去。你也不看看,皇上近来是泛舟游湖上瘾了吗?” “是啊,整日跟太傅大人……咳咳,还是不说这个了,继续打扫吧,还有好多地方要打扫呢。” “都没人住,还打扫什么,真是。” “你不要命了!” 一个宫人恶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同伴一眼,拿着扫把走到另外一边去了。谁不知道有关于先帝的一切都是宫里不能提起的,那个家伙还说这种话,不要命可别扯上他。 那个宫人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了话,立刻惶恐了起来,弓着腰开始打扫,不再说话。 * “皇上,近来太子读书更加认真了,连《周子论》都能倒背如流了。” “哦。”尾音略微上扬,随后便响起了脚步声,那脚步声走近后,本来站在自己老师身前的殷浦同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退完之后就懊悔了,下一刻就被一个充满果香的怀抱抱了起来。 “浦同真乖,有什么想要的吗?想要什么,父皇都赏你。”在他面前晃的脸还略微带着一些稚气,但眉目之间也初展青年期的成熟。这半年间,抱着他的这个人长高了许多,自己原来已经到他的大腿根部了,现在踮起脚都难以到达。有时候看到对方,只觉得对方像一夜之间有了如此大的改变,无论是从性格,还是从相貌。 殷浦同刚进宫的时候,就发现这个皇帝有些特别,有时候还喜欢说些特别幼稚的话,连他都不会说,不过现在对方已经不会了。 总是微微一笑,处事不惊,即使自己不小心把他书房里的一个收藏品打碎了,他也只是愣了下,便笑着把他抱开了。 至于相貌,有时候他们一起照镜子,他总觉得对方好像真的就是自己亲身父亲一样,长得太像了。好吧,他现在也是自己的父皇了,对于那个惨死的父王,他并没有太多印象,他是丫头生出来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抱到主母那里养,外界都以为他是主母的孩子,他差点也以为那个温柔大气的女人是自己的娘亲。主母从来不让他见父王,每日只让他读书背书,背不出来就罚跪,夏天跪在太阳下,冬天跪在雪地里,这种生活从一岁就开始了,因为总是被克扣饮食,主母总是说怕他积食,一天只给他吃一顿,还极其少,所以他都六岁了,看上去去像是三岁。现在虽然可以吃好穿暖,但还是长得很慢。自己这个父皇有时候会比划自己到他哪里,比完之后表情有些微妙,蹲下来问他,近来是不是觉得御膳房送来的食物不合胃口。 被带往殷都,才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父王,父王看到自己的第一眼,露出的是诧异的眼神。他捧着自己的脸看了许久,最后露出一个笑。 当被父王留到宫里,他就知道自己被抛弃了。 一个弃子。 所以当父王死的时候,他只是躲在被子里哭了一顿,暗地告诉自己,从今以后,自己就是殷朝太子,不再是那个生活在柴房里的小世子。 * “浦同?” 殷浦同回过神,就看到对方奇怪地看着自己。他连忙张口,慌乱之中随便说了一个要求,“父皇,儿臣想要……想要国师的题字。” 这个真的是他随便说的,但没想到他父皇却蹙了下眉。 “小小年纪,真没品味啊。” 旁边的宫人听到了,权当自己聋了,他们才没有听到皇上说国师坏话。 第三十二章 在所有宫人装作没有听到皇上说国师的坏话时,有人来了。 “媛妃娘娘到。” 殷浦同听到了这个声音就想着要下来,他看了看抱着他的人,犹豫着说:“父皇,把儿臣放下来吧。” “为什么?父皇抱你不舒服吗?”对方却是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 殷浦同正在为难中,通报声里的媛妃娘娘已经走了进来。 “阿辛,咦,浦同也在啊,正好,母妃这里有糖,你吃吧。” 殷浦同还没来得及拒绝,口里已经被塞了一块软糖,随后一包都放到他的手上。每次都是这样,她每次看到他,都会把吃不完的东西塞给他。他每次都想着要拒绝,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已经塞完了。 这半年里,林媛媛也长大了许多,抽条长高,初展少女的身姿,性格也比原来要稳重了些,只是格外喜欢欺负殷浦同。 “父皇,你把儿臣放下来吧,儿臣要跟母妃请安。”他费力地把糖吞下,就小声地跟殷辛说。 因为殷辛后宫里只有林媛媛这个妃子,所以林媛媛成了殷浦同的母妃。 殷辛笑了一声,却没有把殷浦同放下来,殷浦同看见殷辛那莫名的笑意,心里就是一咯噔,而自己已经被另外一个人抱了过去。跟之前的不一样,他嗅到的全是吃的味道,起码他能嗅出好几道食物的味道,甚至对方的衣领处还落了一滴油,因为衣服的颜色,不凑近看是无法看清的。 林媛媛虽然抽条了一些,但抱殷浦同还是比较费力的,但她总是要强行抱着,费力地把双手紧紧地勒着殷浦同的腰,经常没有抱多久,殷浦同的身体就在她怀里不断地、不断地下滑,等到她快把人摔了,才大呼小叫起来,叫殷辛过来帮忙。殷辛过来后,经常看着林媛媛涨红的脸和殷浦同那生无可恋的脸笑得弯了腰。 这真是一对不成器的皇帝与后妃。 “浦同好乖呀,嘿嘿。”林媛媛嘻嘻一笑,“请安就免了,给母妃抱一会。” 殷浦同垂下了小脑袋,被迫接受他待会又要慢慢下滑的事实。真的,每次都觉得好丢人!可是他又没有办法,不敢说明自己的真实年龄,在别人眼里,他还只是个快四岁的小孩而已。 “阿辛,你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事吗?”林媛媛抱着殷浦同神神秘秘地凑近殷辛。殷辛看她一眼,摇了摇头。林媛媛诶了一声,“你猜猜,很好猜的。” “不想猜。” “没猜对,再猜一次!” “不猜。” “又错了,好了,我告诉你吧,我来找你,是为了……诶诶诶,你想帮我抱下浦同,他要掉下去了啊。”林媛媛成功把怀里的小孩转移给了殷辛后松了口气,被转移的殷浦同脸色郁闷,趴在殷辛的肩膀当自己不存在了。 “是为了避暑山庄的事啦,我已经听说了很多关于避暑山庄的事,听说那里有很多宫里吃不到的美食,我们什么时候去行宫啊?现在天气越来越炎热,我这朵娇弱的小荷花也要奄奄一息了。” 殷辛有些傲慢地抬了下下巴,“谁说要带你去,每天跟寡人你呀我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可是皇上你后宫只有臣妾一个妃子,不带臣妾去,皇上想带谁去?” 殷辛:“……” “这个要跟国师商量之后才能决定。”殷辛还是给出了答案,林媛媛听到了国师的名字,眼睛亮了亮,“只要我出马,国师肯定会马上答应去行宫的事情。” 殷辛笑了笑,没接话。 林媛媛离开后,殷浦同也因为学业上的事情离开了无虑宫。殷辛看着之前一直在睡觉的毛团也醒了,醒了之后就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步态优美地踏出了殿门。殷辛盯着它的背影,无奈地一笑,天气一热,那只猫就越发不喜欢呆在他身边,若是呆,那也是他旁边有冰块降温的时候。每天在阴凉之处睡完觉,等到日头西斜,便跑出去玩。 正想着待会可以做什么的时候,小夏子端着一碗冰镇莲子汤进来了,“皇上,喝碗莲子汤吧。” 殷辛伸手接过,随口问道:“小夏子,底下人是不是都在讨论什么时候去行宫?” 小夏子怔了下,“谁在皇上面前多嘴了吗?” 小夏子越来越有大太监的威严了,殷辛偶尔撞见他训其他小太监。在廊下,小夏子虽然说话声音不大,语气也不是特别重,但那张脸还真是不威而厉,起码那些小太监在他训斥下都瑟瑟发抖。这半年里,有变化的人和事都太多了。 “没有,只是寡人想,也是时候该去了。”殷辛说完,端起了莲子汤,用勺子搅了搅。 太阳彻底下山后,暑气总算散了些,殷辛沐浴完就穿了件单衣坐在凉亭里,屏退了所有宫人,小夏子燃了熏蚊的草后也离开了。这个凉亭位处无虑宫的西角,旁边就是芙蕖池,月光下的芙蕖池被散了一池银辉,摇曳在水中的芙蕖边角沾了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藏匿于芙蕖和莲叶之间,湖水波光粼粼,明月也睡在里面,微风一吹,吹皱了明月。蛙声从芙蕖池那边传来,空气还似有花香。殷辛没有束头发,之前还半湿的头发此时已经干了很多,他听着蛙声拿着把扇子扇着风乘凉。 “阿辛。”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殷辛扇扇子的动作一顿,他眼波一转,扭过头,“太傅,你来了。” 不到十丈的地方站着一个人,那人逆光站着,华服宽袖,正一步步走过来。殷辛没有动,只是笑着托着下巴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那人走近之后,便用手穿过了殷辛的长发,摸到里面还有些湿润,不禁抽手出来给殷辛额上轻轻弹了一下。 “又不让小夏子帮你把头擦干,仔细以后头疼。”虽是训斥,但声音实在太过温和。 被训斥的人大概也觉得对方的话太软绵绵,没有什么威慑力,伸手就抱住了对方的腰身,下巴抵着对方的腹部,抬起头看着对方,“不许说了,这风吹起来舒服。” 对方那双如秋水一样眼里浮现出几分笑意,但更多的是不赞同。 殷辛赖皮般地抱着素和不肯撒手,素和以手做梳慢慢地仔细地为殷辛梳理着那头长发。夏风总是凉爽的,还夹带着花香。他们两个人安静地呆在一起,一站一坐,似乎这样已经够了。不知过去多久,殷辛的头发彻底干了,素和的腿也有些发麻,他先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便推了推都快睡着的殷辛。 “阿辛,我要回去了。” 殷辛有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太傅不可以跟寡人睡吗?” “会有人议论的。”素和淡淡说道,便让殷辛自己松开手。殷辛松开手时不太开心,拧着眉头看着素和,素和捏了下殷辛的脸便转身离开了。 殷辛在原地坐了会,之前发出细碎脚步声的人已经来到他的面前,那人走近就跪了下去,“皇上,时辰不早了,要不要回去歇着了?” “回去吧。”殷辛站起来,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说,“你摘一朵芙蕖放寡人的寝殿里吧,放在窗下就可以了。” 回到殿里,看了会书就上床歇着了,依旧是小夏子守夜。小夏子在殷辛回来之前已经在殿里熏了驱蚊的药草,他坐在床下,将自己的袖子挽起来,露出两条大白胳膊,若是有蚊子也会先咬他。殷辛特别招蚊子,尤其在小的时候,半夜经常被蚊子咬哭,长大了依旧招蚊子,故而小夏子便想了这样一个办法。 虽然笨,但有效,起码殷辛可以平稳地一觉睡到天亮。 小夏子刚在地上没坐多久,就听到门外有了动静,他望床上看了一眼,见殷辛闭着眼,便轻手轻脚站起来走了出去。 “怎么了?”小夏子看到外面站着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面露难色,“国师来了,之前与温将军喝了酒,醉着回宫的。轿子正往这边呢。” “疯了不成,皇上都睡了。”小夏子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 小太监都要哭了,“我瞧着也是,现在时辰这么晚,皇上肯定睡了,但国师醉了,谁还能劝着。”他说到这,顿了下,“要不去找太傅?” 小夏子没忍住瞪了对方一眼,“那你等着国师和太傅都扒了你的皮。” 现在宫里的人谁不知道国师和太傅已经划分了楚河汉界,虽然表面还和睦着,但私底下却不是。太傅这半年间以皇上的名义创建了一所太学,上有贵族,下有平民,有才即可读之,而且修读的课文也不再是空而广泛的东西,更多倾向了实用型。例如有专门研究水利的,有研究航海船只的,有研究粮食谷物的。虽然贵族们对这个不大有兴趣,但皇上下了旨,也只有乖乖去读,读了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的狭隘,而太学每月还有一次太傅亲自授课,据说每次去听太傅授课的学生是越来越多,宫里都听到了些外面对太傅的美誉。 太傅,文也,雅也,君子也,世上之大能。 相比太傅,国师那边很平静。 国师的轿子已经到殿外了,小夏子不得不去迎接。他跪在地上说皇上已经睡了的话才说到一半,国师自己便扯开了轿帘,脚步虚浮地下来了。 他没有理跪了一地的宫人,径直地往里面走,小夏子闭了闭眼,听到了门阖上的声音。 乌黎走近龙床的时候,殷辛已经坐了起来,他本来就没睡着,听到外面的动静就彻底没了睡意,他撩开帷幔就看到一张折煞万物的脸凑近了。 对方唇噙笑意,眼神迷离,风情一丝丝地漏在了眼角。 “长欢。”他笑着抱住了殷辛。 殷辛被抱得倒到了床上,他吃疼地倒吸一口气,就蹬了乌黎一脚。 乌黎闷哼一声,用手撩开殷辛碍事的长发,把自己的红唇印了上去。 只要喝醉了,就跑他面前来发酒疯的疯子,不喝酒,连个眼神都不看过来。 第三十三章 乌黎睡着了,他阖上眼,呼吸平稳地在殷辛旁边睡着了。披散下来的头发遮掩住他半张脸,露出来的半张脸初看下,竟让觉得只是个无害的生得貌美的少年。因为睡着,睫毛因此扑散开来,在眼底垂下一团阴影。红唇微翘,仿佛是梦到什么好事情。 看他这样,谁能想到他是一手遮天的国师? 殷辛扭过头,看着同他交颈而眠的乌黎,眼神无波无澜。 当他还是他的时候,乌黎几乎没有在他面前睡熟过。乌黎睡不好,即使自己只是微微一动,他也像惊弓之鸟一样迅速醒过来,警惕且仇恨地看着自己。大概他们换了个位置,乌黎这么多年后终于能寻到一个安稳觉,但是看他在自己旁边睡得那么熟,也会徒生感慨,但感慨后该来的还是会来。 翌日,殷辛醒过来的时候,果然乌黎已经离开了。小夏子伺候他更衣洗漱后,便坐轿去上早朝。早朝结束后,他让宫人去请问乌黎有关去行宫的事宜。他在无虑宫用完早膳后,去的宫人回来回话了,说是让皇上拟个日子就可以了,要带的人选也让他做决定。 这答案算是意料之中,殷辛很快就把这个苦差事交给了当年的探花郎现在的翰林院大学士申逢景。申逢景作为大学士,跟殷辛的接触比其他朝中大臣要密切地多。申逢景很快就把时间和名单交了上来,并且说只要皇上和国师确认后,他便派人前往通知行宫那边准备。 他定在半个月之后,不早不晚的时间,名单上基本上能带都带了,也没什么纰漏。 殷辛草草看了一遍,便递还给他,“你送给亚父看吧。” 申逢景将折子塞回袖子里,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殷辛端起旁边的凉茶啄了一口,喝完一看,发现申逢景还在,不禁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申逢景轻咳一声,脸微红道:“皇上,您上次许诺臣的……” 上次?啊,想起了。 前几日他太过无聊,恰逢申逢景又过来送折子,他就将人扣了下来。 “申爱卿,你陪寡人下棋吧。” “下棋?可,可微臣还要回翰林院。” “不过是还有书没编好,明日再编也一样。你陪寡人下棋,若是赢了,寡人宫里的东西你随便拿。” 不知道殷辛哪个东西打动了一向高风亮节,两袖清风的申大学士,申大学士犹豫片刻便拱手道:“那微臣多有得罪了。” 这多有得罪四个字仿佛就映照了申逢景如秋风扫落叶一样赢了殷辛,殷辛看着满盘皆输的棋盘,哑口无言。实在他没想到申逢景的棋术有这么好。 “申爱卿真是深藏不露。” 申逢景下棋的表情分外严肃,即使被殷辛明面上就瞪了几眼,也面不改色。这厢赢了棋,又重回腼腆害羞的样子,“微臣这不算什么,在国师面前只是个臭棋篓子。” 乌黎? 据他了解,乌黎的棋术并不怎么样,起码跟他下棋,输的次数总是更多的。罢了,乌黎在他面前伪装的不是一件两件,何必又在乎他原先故意让棋呢。 * “说吧,申爱卿想要什么?”殷辛大方地说道。 申逢景恐怕心中早已想好,故而给出答案的时候毫不犹豫,“微臣想要周公的《桃夭》。” 殷辛听到这个答案,便给旁边小夏子一个眼神。那副画挂在他的寝殿里,许是申逢景哪次进去的时候注意到了,但没想到他倒是识货,那副画是周公唯独没有盖章的一副画,他也认出了。 小夏子去取了拿过来,申逢景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眉眼间皆是雀跃。殷辛看他那一脸单纯开心的样子,不禁问道:“爱卿如今年岁不小,家中长辈可有为你许婚配?” 申逢景猛地被问到人生大事,先是一怔,随后便脸红回道:“尚未,双亲并不急于此事。” “那你可有意中人?” 申逢景头埋低,过了一会,摇了摇头。 殷辛若有所思,随后便让申逢景退下去了。除去年岁不说,他倒真想把林媛媛许配给申逢景。申逢景为人处世宠辱不惊,虽然年轻却做事稳重,不轻浮,这些年他难得看到这样的一个年轻人。 * 因为敲定去行宫的时间,阖宫上下都开始准备出行的事宜,小夏子都快忙得脚不沾地,作为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他要拿主意的事情太多了,故而殷辛这段时间都嫌少看到他,每次匆匆一现便离开了。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准备了那么久的行宫之程因为一场刺杀给毁了,而他们皇帝与国师都在那场刺杀中失踪了。 去行宫一般是都乘船出行,一路顺水而下,但行到水流湍急的汉江地段时,出事了。那个夜晚江上雾气很重,重到巡逻的士兵必须打火把,但当刺客从水下爬上船这段时间却没有人发现,还是一个士兵踩到黏糊的东西,低头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血迹。 “有刺客!” 一声大吼响彻寂静的夜。 随行的大臣都带了妻女出行,听到有刺客到处都是尖叫声,士兵们大吼让贵人们不要从船舱里出来,但刺客已经趁着夜色杀了许多人,还潜入了船舱内。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甚至他们还摸清楚了殷朝的皇帝在哪艘船上。之前为了预防刺杀的事情发生,殷辛并不在那艘最豪华的船上。 可谁都没有想到,殷辛会掉下江。林媛媛被救下来的时候哭得上气不接下去,望着湍急的江水,最后哭晕了过去。殷辛是为了她才掉了下去,刺客出现的时候,她刚偷偷溜出了船舱,士兵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她先是一惊,就想着往离她最近的船舱里钻,恰好那正是殷辛的船舱。她没走几步,就遇到了一个刺客,那刺客看到是个女孩,便提起刀就要砍。林媛媛一声尖叫吓得腿就软在地上。殷辛不知从哪里出现,一把把林媛媛扯过刀下,自己却被那把刀逼着往后退了几步,没想到身体一歪就摔下船去。林媛媛从嗓子里还没冒出哭声,就看到乌黎突然出现,一掌拍死刺客就往江下跳。 殷辛和乌黎在那个暗夜里消失了,连片衣角都没有寻到。 * 殷辛是被饿醒的,醒过来只觉得胃跟火烧一样。他挣扎着爬起来,巡视一圈,发现自己居然被冲到了岸边,而看这岸边荒芜的样子,并不像有人住。他周围有很多尸体,大概是同他一样被冲上了岸。他看到那些尸体便有些不适,被水泡过的尸体全部浮肿起来了,在这夏日里散发着恶臭。 他看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江,心里生出了绝望。可能他还没能报仇,他就要死了。这次恐怕上天都救不了他。他拧着眉头扭过头往里面看,大概这个看起来像荒岛的地方,也许住着人。幸好他身上的衣服只是便服,他摸了下身上的东西,全被水冲走了,一件值钱的都没有。他转过头去看地上的尸体,却始终伸不出手去摸。 一声闷哼引起了殷辛的注意。 他几乎是惊喜一般地找了过去,但看到人之后却愣住了,那个人是乌黎,他为什么也在这里?没等殷辛想明白,乌黎已经拧着眉坐了起来,他坐起来也没看殷辛一眼,只是看着自己的右手手臂。殷辛注意到他坐起来的时候右手是完全没有用力的,仿佛是用不了力了。 乌黎尝试地动了下自己的手臂,没能抬起来,他神色比方才还冷了几分。殷辛站在旁边看着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还是乌黎先打破了僵局。 “过来。”他说,“扶我一下。” 殷辛在那瞬间心里想过很多,想要不要现在杀了乌黎,反正乌黎的手也废了,只剩左手不一定赢,但走过去的时候还是克制住了,他要回宫,恐怕还要靠乌黎,所以乌黎还不能死。 殷辛扶着乌黎站起来,乌黎就摔开了殷辛的手,一个人冷脸往前面走。 殷辛愣了下,才追了上去。 “亚父!” 乌黎停下来看他一眼,“跟上。” 乌黎走得很快,殷辛都快跟不上了,更糟糕的是,他太饿了,饿了头昏脑涨,到后面他实在忍不了,停下了脚步瞪着乌黎的背影,“寡人不走了,大不了死在这,寡人也不走了。” 他两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苦。 乌黎也停下了脚步,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但看到除了草丛就是树木,一点人烟的踪迹都没有找到,大概他们真的到了一个荒岛。 他皱着眉头回头看殷辛,殷辛犹豫了下才说:“寡人想吃东西。” 乌黎沉思了片刻,让殷辛在这里等着,自己往一个方向走去。殷辛看着脏兮兮的地,又不想坐,只能勉强自己站着,站得实在受不了才皱着眉头坐到了地上,所以乌黎回来的时候,他忘记了伪装,直接怒斥道:“回来得这么晚,寡人干脆饿死算了。” 乌黎被他骂得一愣,站着原地看着他。 第33章 |11.7 不过乌黎很快就走了过来,把左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是一片树叶,里面包着些野果。 “吃吧,吃完我们再上路。” 殷辛看着那些透着青的野果,扭开了脸,“寡人不吃这种东西。” 乌黎听到殷辛的话,也不劝他,自己坐下来,把树叶放在地上,再拿起野果低头咬了一口。他好像因为右手不能用力,所以做起这一系列的动作来,格外费力。 殷辛发现旁边没了动作,扭回头一看,发现乌黎一个人吃起野果来。他抿了抿唇,把手放到已经饿瘪下去的肚子上。 乌黎很快就吃完了,吃完便站起来,看了眼还坐在地上的殷辛,便率先抬腿往前走。殷辛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 他们并没有走多久,天就要黑下来了,更严重的是似乎还有暴风雨来的预兆。乌黎从靴子里抽出他的匕首在前面开路,殷辛步履艰难地跟着乌黎的脚步往前走。打第一声闷雷的时候,乌黎找到一个山洞,附近还有一条溪水,他走进那个山洞巡视一圈,又走出去抱回来一堆干草铺在地上。殷辛先注意到那条溪水,便过去,捧了几把水喝,把脸和手都洗干净,犹豫了下才把衣服脱下来,下水囫囵洗个澡,便披上衣服走进山洞。 乌黎坐在那堆干草上,上身的衣服已经脱下,他还用树枝搭了一个简易的架子,把衣服搭在上面,他正皱着眉头尝试着动自己的右手,听到殷辛进来的动静,便抬起眼看他一眼。殷辛对上乌黎的视线,脸上没有表情,自己找个离乌黎最远的地方坐下。没坐多久,就变成躺下,他将自己的衣服铺在地上,睡在上面,头冲着山洞外。 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进食了,现在仿佛饿过头,胃已经没了知觉。 乌黎后来又走了出去,他回来的时候,外面正好下起了暴雨。他走到殷辛的身边,蹲下,殷辛突然被阴影覆住,便抬头往上看,便看到乌黎那张脸。山洞里的视线并不好,加上外面天要黑了,乌黎的脸半隐在黑暗中,只剩下那双眸子格外明亮。他把殷辛抓了起来,禁.锢在自己的怀里。殷辛被对方一系列弄得很恼火,咬着牙挣扎,却仍然挣扎不过只能一只手动的乌黎。乌黎用手肘扣在殷辛的胸口,手指拿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手里的野果就往殷辛口里塞。 他们做这一切时,两个人都一句话都没有说。 殷辛抵触乌黎要强塞他口里的野果,连带乌黎的手指一起咬住了,咬出了血腥味。乌黎眼神冷冰冰地看着他,半响,把手指抽了出来,掐着殷辛的下巴,再强迫他把野果含在口里。最后还是殷辛嘴巴发酸,再老实地吃了下去,他默默地咀嚼着,乌黎才松开他。待他把核吐出来,乌黎又塞了第二个,这回殷辛不用乌黎逼了,自己吃了。一连吃了五个,乌黎再站起身走开,坐回他原来的位置。他背对殷辛坐着,还没有穿上上衣,露出来的背就像一把拉开的弓,漂亮又充满力量。 殷辛重新躺下,恨恨地看了乌黎一眼,心里更多的是对未知的迷茫。 他还能回到宫里吗?如果他回不去,谁会当皇帝? 殷浦同太小,而他并没有什么兄弟了,殷氏一族向来子嗣稀少,所以基本所有殷氏子孙从一出生就是被捧在手心里,即使有例外,但也不多。就像他,即使他的父皇对他严苛,却从来没有进行过体罚,跟别提说让他饿着肚子,他也没有用那种办法去惩罚过自己的儿子。现在想来,他连他的儿子都可能比不上,两辈子几乎都没有出过宫,去任何地方都有一堆宫人服侍着,穿衣有人服侍,洗脸有人服侍,他那个在边疆打滚了几年的大儿子恐怕比他自主地多。 也因为如此,所以现在才如此地茫然。 他盯着乌黎的背影看,即使不想承认,看到乌黎,欣喜更多,虽然若是看到他朝中的其他大臣,心里也一样欣喜,但乌黎的存在,还是让他心安了多。 乌黎这种贪图权势的人不会让自己死在这里的。 雨下了一整夜,殷辛到了后半夜才模模糊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山洞外已天色大亮,殷辛一睁开眼,就看到乌黎昨夜坐的地方没有人影了,便马上爬起来,却发现山洞里空空的,只剩下他还有他身边的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是乌黎的,他留在这里了。 殷辛拿起了那把匕首,匕首上还刻了一个“乌”字,印证了它的主人。 乌黎走了。 殷辛顾不得穿好衣服,就拿着匕首往外跑,他大喊着乌黎的名字,刚开始还喊得是“亚父”,到后面就变成直呼乌黎的名字。 他到处看,看到都是树,没有人。他不知道乌黎是什么时候走的,甚至不知道乌黎是往那边走的。殷辛张了张口,却再也喊不出对方的名字。 * 乌黎抛弃他一个人走其实更明智,带着他只是拖累。 他能明白对方这样做,如果换做他是乌黎,在面对仇人之子的时,也会抛弃掉。但虽然明白,但面对乌黎丢下他一个人离开,心里的滋味根本没办法形容。 * 殷辛重新走回山洞,把衣服穿好,再握紧手里的匕首。起码乌黎还把匕首留给他了,但他能在这荒山里活几天?因为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地上全是泥巴,殷辛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没走几步,靴子上面就沾满了泥巴。他看着满是泥巴的靴子,咬咬牙继续往前走,但没想到前面的地很滑,他没踩稳,虽然摔下去的时候,伸手抓住了旁边的树枝,但还是摔了下去。他从一个小山坡上摔了下去,摔得满脸满手都是泥巴,刚刚抓着树枝的手因为大力从上面摩擦下来,树枝上面的倒刺扎进了他的手心。 殷辛艰难地想从地上爬起来,没爬起来,又重新跌坐了回去。他的右脚脚踝好像扭到了,现在疼得厉害。他拿衣袖擦脸上的泥巴,却越擦越多。殷辛深呼吸一口气,终于忍不住大声喊起了乌黎的名字。即使知道对方已经丢下他走了,还是忍不住想喊对方,希望对方出现,不想一个人呆着这里。 如果乌黎出现,他…… “能爬上来吗?” 乌黎冷淡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上方传过来。 殷辛错愕地抬头,却看到乌黎站在上方,他的手里还提着一只死掉的野兔。 乌黎皱了皱眉,又问了殷辛一遍,他盯着殷辛脸上的泥巴,似乎他不太理解他只是短短出去一段时间,为什么殷辛就可以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殷辛脸上一顿烧红,幸好脸上的泥够厚,他摇摇头,闷着声说:“脚好些扭到了,站不起来了。” 乌黎走开了,过了一会再回来,他扯着树枝慢慢下来,下来后,先是检查了殷辛受伤的脚。他手很白,放在殷辛全是泥巴的靴子上,显得格外不配。他倒没有嫌弃殷辛身上的泥巴,轻轻把殷辛的靴子脱下来,再是脱下袜子。他做这一系列动作时,殷辛一直在咬牙忍着,等乌黎手碰到他的脚踝处时,终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乌黎手一顿,抬眼看他一眼。 殷辛有些难堪地扭开脸。 “忍忍。”乌黎的声音响起,随后他的脚踝处就传来剧痛,痛得他没忍住叫了一声。 “我暂时把你扭回去了,但是脚恐怕一时半会还没办法走。”乌黎把袜子、靴子重新给殷辛穿上,“我先背你上去。” “可是……寡人身上全是泥巴。” 殷辛看着乌黎背对着他蹲着的身影。 乌黎没回头,只是说:“上来。” 殷辛这才趴到乌黎的背上。乌黎背着殷辛站起来,“我只有左手能用力,所以抱紧我。”说着,他就拽住一根树藤往上面走,这坡很陡,泥巴又滑,乌黎都脚滑了几次。殷辛看到他抓着树藤的手,手背上青筋都浮现了出来,可乌黎却一声不吭。 殷辛搂紧乌黎的脖子,沉默不语。 乌黎猛地一用力,两人终于上去了。他松开树藤,那瞬间殷辛看到他手心里全是倒刺。乌黎背着殷辛走到之前的溪水边,才把人放下。 殷辛一下来,就迫不及待想把脸洗干净,洗干净后盯着水面看了一会,才抬起头看着旁边的乌黎。 “为什么不丢下我,自己一个人走?”殷辛终于问出之前就想问的话。 第33章 |11.7 乌黎下巴处因为殷辛的衣袖而蹭上泥巴,零星点点,却不妨碍他的美色。长发如墨披散在他肩头,阳光透过树叶斜斜洒在他的身上,本就白皙的脸看上去仿佛通透如玉,红唇乌眉,犹如仙人。 “你刚刚是以为我丢下你了?”他说。 殷辛低下头,矢口否认,“没有。” 殷辛衣服上全是泥巴,乌黎的后背因为殷辛也脏得不行。殷辛洗澡的时候,乌黎就在旁边洗衣服,他虽然脚有点不方便,但是洗澡还是没问题的,他边洗边看乌黎。 * 原来他并不认为一个人的出身会影响到一个人,一个人所处的位置也不应该影响一个人,后来才发现会。就比如当他位于上位的时候,从不会介意在乌黎面前裸.露身体,但是现在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对方面前裸.露身体,仿佛成一个很羞耻的事情。 所以那些年,拿蜡烛强迫对方脱衣的自己算什么呢? 他还笑着赞叹:“灯下美人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那时候乌黎在想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那里面的抗拒和仇恨,自己当时只觉得怒火在胸口里烧。 * 乌黎脱了上衣,只穿着下裤,殷辛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洗,对方那边只要响起脚步声,他就立刻扭过头去看,似乎十分警惕对方,不过乌黎一直背着他,等到殷辛洗完,都没有回过头。本就是夏日,出行的时候穿得轻便,故而脱了外衣,就剩下里衣。殷辛盯着放在岸上石头上的里衣,他的脚还疼着,可是他又要穿上那件里衣。正为难着,乌黎突然走了过来,殷辛下意识就想躲,但又能躲到哪去? “洗完了?”乌黎垂着眼看他,面上没有很多表情。 殷辛手扒着石头,点了下头。 乌黎弯下腰,伸手搂住还在水里的殷辛的腰,“抱住我。” 听到对方的吩咐,下意识就搂上对方的脖子,等到被抱出水面,才意识乌黎刚刚把他抱出水,可是乌黎只能一只手用力。因为乌黎也没有穿上衣,故而一抱起来,肌肤就贴在了一起。殷辛身体立刻僵住了,乌黎神色自若,把殷辛放到放了里衣的石头旁边,自己再走回去洗衣服。 殷辛一被放下,几乎就迫不及待拿起了里衣穿在了上来,系带子的手颤得不行,还是深呼吸几回,才勉强系好。他穿上里衣,却依旧坐立不安。他看了对方的背影一会,才在那块石头上坐下,看乌黎洗衣服。 因为只能一只手用力,乌黎把衣服放到一块平滑石头上搓揉,乌黎洗衣服很仔细,边边角角都搓了好几遍。他洗完衣服,才把衣服往树上一搭,裸.着上身就往回走。殷辛往树上看了一眼,发现乌黎把自己的里衣也洗了。乌黎走到殷辛旁边的时候,先是看了他一眼,才对他伸出手。 “可以自己走吗?” 殷辛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脚,犹豫道:“应该可以吧,寡人试试。” 乌黎突然说:“在没回宫的时候不要再自称寡人了,现在我们并不清楚那群刺客哪来的。” 提到回宫,殷辛的神情黯淡了些。 乌黎这时抓住了殷辛的手臂,“先试着慢慢走,若是很疼,就跟我说。” “哦。” 他由乌黎扶着试探地走了一步,才走一步就传来了疼意。他咬牙忍住疼迈下第二步,却被对方制止了。 “你脚不要了?”乌黎拧着眉头看他,“我背你回去。” “不要。”殷辛拒绝了,“亚父现在只能一只手用,要是亚父的那只手因为背我也坏了,我们还怎么出这个荒山?” 说到这,他顿了下,抬眼看着乌黎,一双猫儿眼睁得大大的,“还可以叫亚父为亚父吗?” 即使下半张脸同原来的自己越来越像,但这双眼睛却改不掉。 “随你。”乌黎只是这样说。 “哦。” 殷辛是就由乌黎扶着单脚跳了回去。 乌黎扶着殷辛坐回山洞,就提着之前丢到山洞里的兔子走了出去。殷辛看了眼他始终没有动过的右手。 * 从发现对方也在岸上,对方的手就受伤了,现在才觉得很多诡异的地方。乌黎为什么也落了水,而且他生于南方,长于南方,是十几岁才来的殷都,水性很好。就算水流湍急,他一个人又有武功,是不可能落到这地步。自己都完好无缺,怎么乌黎的手反而受伤了。 这莫非是上天给乌黎的报应? 想到这,他勾了下唇。 只是老天还是不太长眼,把乌黎同他放在一起。 两个仇人放在一起。 * 乌黎过了很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手里的死野兔已经变成了烤好的兔肉。他一进来,殷辛就闻到了香味。 “亚父,这兔子怎么烤的?” 乌黎一只手能动,处理兔毛都不方便,他烤兔肉的火又从哪里来的? 乌黎只是把兔肉递给殷辛,言简意赅,“吃。” 殷辛接过来,看了乌黎一眼,便低头咬了起来。 * 他倒不知乌黎还有烤肉的本事,现在才发现虽然对方十几岁就呆在宫里,几乎是由他看着长大,但对方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 这些秘密一步步铸造了现在的乌黎。 他输给了乌黎倒也情有可原了。 * 乌黎烤的兔肉自然好吃不到哪去,只能算勉强入口,但对于饿了许久的殷辛来说,已经很好了。他把兔肉吃光了,然后抬起头无辜地看着乌黎。 “亚父,还是好饿,怎么办?” 乌黎还没有吃,但只剩下骨头了。他看了下地上的残骸一眼,就走了出去,回来拿了片树叶,把地上的残骸包起来丢了出去。他回来拿了根有手腕一半粗的树枝,开始用匕首把那些树枝上的叶子和残枝砍掉。殷辛看了会,就凑了过去,看着乌黎砍树枝,“亚父,这是做什么?” “做点捕猎又能防身的东西。”他很快就树枝削好了,并把前端削成尖锐的。 一只手做这一切真的很不方便,可乌黎连句要殷辛帮忙都没说。 殷辛坐在他旁边,突然说:“如果没有人找到我们,怎么办?” 乌黎淡淡看他一眼,“那就自己回去。” 殷辛的脚受伤,短时间不能怎么走路,故而乌黎决定暂时在这里呆几天。因为夏日,衣服很快就干了。乌黎穿上了衣服,把匕首给殷辛,“能利用的东西太少了,我要去一趟昨天的岸边。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吧。” 乌黎要去翻那些尸体,殷辛听懂了,故而脸色有些难看。那些尸体在烈日的暴晒下,加上昨夜的一场大雨,现在是什么样子?乌黎很快就离开了,殷辛无所事事,便拿着手里的匕首玩,后面还躺在地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还是听到脚步声才突然惊醒过来。 “亚父!”他喊了一声。 外面却没有回答,而且脚步声好像也停止了。 殷辛握紧手里的匕首,看了下周围,慢慢地往角落缩。他警惕地看着洞口,昨日他醒过来并没有去检查岸上的人是不是全部死了,被冲上岸的一大部分都是蒙面的刺客。如果有人没死,又走到这里,看到他,就算不认识他,出于谨慎也会杀了他。 想到这,殷辛把手里的匕首握得更紧,当洞口出现一个黑色身影,殷辛抿紧了唇,开始盘算他杀掉对方的几率。对方慢慢地走进山洞里,他估计是看到山洞里的干草堆,所以脚步顿了下。殷辛屏住了呼吸,深怕一个呼吸都暴露自己的位置。不过还没等那个人走进殷辛这里,乌黎出现了。 两个人几乎是迅速打在了一起,殷辛本来准备冲上去帮忙,虽然他脚不方便,但真的要冲的时候,他犹豫了。 “殷朝国师?”那个人说话了。 乌黎拧了下眉,狠狠一掌拍过去。 那个人躲了过去,并且笑出声,“让我猜猜,让国师大人如此拼命,只有一只手还要跟我打,山洞里面的是殷朝那个小皇帝?” “啰嗦。”乌黎说了两个字。 “国师大人何必跟我拼命,我的目标只是小皇帝,杀了他,国师大人也有好处不是吗?杀了他,殷朝江山就彻底是国师大人了。” “你的主人是谁?” 乌黎大概是从那些尸体上摸到了匕首,说话间就割破了那个人的手臂。 那个人低头看了下自己的伤口,眼里闪过恼怒。 “啧啧,看样子不能跟你玩了。” 第33章 |11.7 一时间只有拳脚声,殷辛一直躲在角落里。那人似乎没想到乌黎一只手还那么不好对付,攻势也越来越猛。在他的攻势下,乌黎一直在躲。 那人哼了一声,从腰间抽一把软剑出来。原来他一直把剑假装成腰带隐藏在腰间,他把软剑一抽出来,便是银光一闪。 殷辛听到那人得意地笑了一声。 “国师大人,不好意思弄花你的脸蛋。”话里的讽刺意味十足。 乌黎那边却安静地过头,从问了对方主人是谁后,他便再也没说话,只是紧盯着对方。因躲闪不及,被对方的银剑划到脸,他也只是拿手背轻轻擦了下脸上的血迹。 擦完之后,乌黎微微眯了下眼,眼里闪过嗜血的光芒。那人见到乌黎的眼神变化,微皱了下眉,就攻了过去。 乌黎扭腰躲过了那人的剑,又一脚朝对方腰部踢过去。那人抬手准备打下乌黎的脚,却没想到乌黎在半空中换了腿,直接仰面踢中。 那人被踢得连连踉跄了几步,恼怒地把脸上的鼻血擦掉。 乌黎并不给那人休息的机会,瞬间来到对方旁边,反手打了过去,直攻对方腰侧。 对方躲过,乌黎又迅速匕首刺过去,几回合下来,那人倒是被乌黎刺中好几下。 那人怒火中烧,不顾乌黎的攻击,不管不顾,一剑挥了过去。 殷辛在暗处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人划伤乌黎那只不能动弹的右手,又一脚把乌黎踢到了墙上。 乌黎摔到墙上,从上面滑落到地上的时候,他拧了下眉,一丝血迹就从他唇边流了下来,蔓延在洁白的下巴上。 那人勾了下唇,提着剑朝乌黎走过去。 “本来不准备杀你的,可是国师大人自己要找死,我也没办法呢。”他阴森森地道。 乌黎低着头,待那人只离他三步远时,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而且几乎是飘到了对方旁边,反手握着匕首就朝那人的脖子划过去。 那人没想到乌黎还能动,惊骇之下用剑也朝着乌黎挥了过去。 * 那个人还是死在了乌黎的手下,可乌黎也受伤了,腰腹部一条很长伤口。他拿匕首支撑着单脚跪在了地上,额上渗出了汗水,脸色也惨白地吓人。 殷辛这时才从角落里慢慢挪了过来,他胆怯地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就往乌黎那边靠过去。 “亚父,你的伤!” 血液从衣服里渗透了出来,殷辛抬手想捂着伤口,可只摸到一手血。 乌黎转过头看他一眼,眼神倒很镇定,“有受伤吗?” 殷辛愣了下,才摇了下头。 “好。”乌黎说,“帮我把他身上的衣服撕下来一长条,绑在我的伤口上。” 殷辛看了下躺在旁边瞪着眼脖子上全是血的尸体,一时没有动。乌黎看着他,“害怕?” 殷辛回头看乌黎一眼,抿紧了唇才凑到尸体旁边,撕下一长条布,便迅速回到乌黎旁边,在乌黎的指导下,给他绑好了伤口。乌黎这才用匕首一撑,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他身体晃了几下,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他把匕首别到腰后,就走到那具尸体旁边,蹲下来摸了下对方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也许是幸运,发现一个药瓶。乌黎用牙齿咬开瓶塞,闻了闻,便把殷辛喊了过来。 “帮我把这个倒我伤口上。” 殷辛重新解开绑在伤口上的布和洒下药粉的时候,乌黎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 重新绑好布之后,乌黎就单手把那个人的尸体给拖了出去,殷辛在山洞里等了许久,乌黎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他把用树叶包着的野果往地上一放,自己也躺到了干草堆上。 乌黎把殷辛喊过来,唇色发白,“今天暂时吃这个吧,等我明天好一点再去抓其他的。” 树叶一放在地上,就露出里面那几个青涩又很小的果子,殷辛转头看了一眼,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乌黎把左手放到自己的腹部上,眉峰微拧,说话的声音比之前更低了些,“如果我死了。”他抬起眼看着殷辛,眼里的复杂几乎让人捉摸不透,“那我就在下面等你。” 殷辛那瞬间浑身发凉,咬紧了牙关没说话。 乌黎很快就昏了过去,殷辛就躺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乌黎的侧颜。他脚有伤,走不到很远的地方。日头渐渐地下去了,乌黎的额头也越来越烫,后面脸上烧起不正常的绯红,呼吸也越来越虚弱。 他发烧了。 殷辛坐了起来,爬过去拿了那几个野果,自己慢慢地吃了一个,再把剩下的包好,放到旁边。 也许乌黎马上就要死了。 也许他过不了几天也要死了。 死在这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等尸体化成白骨,便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殷辛抱着膝盖坐着,乌黎还是那个姿势躺着,只是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少。殷辛盯着他看,突然站了起来,那瞬间脚踝处传来的钻心的疼,他咬牙忍住了。他踉跄着往外走,走到了溪水边,撕下了自己的衣角,打湿了,拿着那块湿透的布料往回走。每走一步,都很疼。 他走回山洞,把那块布料放在乌黎的额头上,可那块布都变烫了,乌黎额头还是很烫。殷辛手里拽着那快布,慢慢地握紧了,又重新从地上爬起来,往外走,来回几回后,他疼得脸都扭曲了,可是乌黎那边却无济于事。最后一次,殷辛把自己泡到了冰冷的溪水里,山里的夜很冷,即使是夏日。 殷辛牙齿打颤地从水里爬出来,腿一拐一拐地往回走,走到乌黎身边的时候,犹豫了下,才把对方的衣服解开,弯腰抱了上去。 他将自己紧紧地贴着对方,并且小心地不压到对方的伤口。 可即使这样,乌黎身上依旧很烫,甚至连呼吸几乎都没有了。 殷辛把手指放在对方鼻翼下,放了一会后,手指颤了起来。 * 乌黎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要死了? 可他还什么都没报复呢? 他还没让乌黎尝到众叛亲离的滋味呢? 乌黎他,怎么能就这样死掉呢? * 殷辛直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闭着眼睛的乌黎看,过了一会,扬手重重地给对方甩了一巴掌。 甩完后殷辛的眼角就红了,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 “乌黎,你不可以死在这里,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他说完后,重新扬起手,准备再次打下去,却被捉住了。 乌黎缓缓地睁开了眼,长睫掀开的时候,仿佛星辰都碎在了他的眼中。 “你打得我太疼了,长欢,我好疼。” 殷辛呆住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乌黎。乌黎对他微微笑了下,眼神却像是透过了他在看别的人。 “长欢,我好疼。”乌黎一直在重复这句话,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殷辛眼神慢慢冷了下去,一点点把自己的手从乌黎的手里抽了出来,声音变得平静,“哪里疼?” 乌黎移开了视线,盯着山洞外,眼神迷茫而空洞,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他说:“我也不知道。” 乌黎只是清醒了小段时间,又昏了过去。殷辛把自己的衣服穿好,爬到了山洞口坐着。 * 如果乌黎死了,那么他就把他给埋了。 如果乌黎没死,没死便再说吧。 * 殷辛后半夜也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是因为日头晒到了脸上。他眯着眼看了下外面的阳光,才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因为昨天来回地走,脚踝那里肿起来好大一块。他不敢碰,扶着墙壁爬起来,还从地上捡了根木棍,支撑着往外走。走到溪水边,用水清洗了脸和手,又漱了漱口,才一拐一拐地往山洞里面走。 走进去的时候,他的表情很冷静。待在乌黎的身边蹲下,将手探到对方鼻翼下,殷辛表情诡异地笑了下,笑着笑着就笑出了声。 乌黎还是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还活着一样。 他连死了,看上去还是那么好看,死了也是具艳尸。 乌眉红唇,光丽艳逸。 * 殷辛有些神经质地咬起了手,咬得十根手指都血迹斑斑后,他从山洞里走了出去,走到山洞口,就摔了一跤。 他从地上爬起来,没走两步,又摔了下去,后来就爬着走。 爬到爬不动了,殷辛就翻过来。他眯着眼睛盯着日头看,手心和膝盖都磨烂了,可是他好像感受不到疼一样,只是固执地盯着日头看。 殷辛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那瞬间阳光洒在他身上,他觉得浑身似乎都暖烘烘的。 第33章 |11.7 不知道睡了多久,殷辛是疼醒的,醒来的时候便看到一条墨色的蛇正要从他身边游开。他从地上坐起来,突然抓起手边的石头用力地向那条蛇砸过去,一下,两下,三下……他砸得蛇血都溅到了他脸上,连唇边都有。他伸出舌头把唇边的蛇血给舔了,把那条已经被砸得有些血肉模糊的蛇捡起来,挣扎着爬起来往之前的山洞走去。 蛇大概在他哪里咬了一口,可是他现在没有心神去想这个。他要去把乌黎的尸体给埋了,怕被野兽给吃了,是野兽倒还好,若是老鼠一流,把乌黎吃得破破碎碎,即使是他,都没办法容忍。 天色已经要暗下去了,殷辛走的每一步都很疼,哪里都疼,他面无表情地往前走,摔倒了就重新爬起来走,手里的那条蛇却一直拽紧在手心里。他准备埋了乌黎,再把这条蛇烤了吃,至于火从哪里来,他还没想到这个份上。终于走到山洞外,他通过射.进去山洞的光,看到乌黎还是躺在那个地上,位置没有变。殷辛把手里的蛇丢下,又从地上的草把手上的蛇血擦干净,再走进山洞里。 乌黎还是闭着眼睛,眉眼殊色,唇若涂脂,他安静地睡着,像是跟这个世上的人与事再无半分纠葛。殷辛静静站在旁边看了乌黎许久,才弯下腰准备把对方给抱出去。 一碰触到对方的身体,动作却是一僵。 乌黎的身体居然还是热的。 殷辛迅速把头贴到对方的胸口处,听到虽然缓慢但的确存在的心跳声,他张了张口,又咬紧了牙关。他伸手抱紧了乌黎,长发掩盖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那双猫儿眼。他依偎在乌黎的身边,像是倦鸟归巢一般,眉眼间的疲倦在得知对方还活着的时候终是散了些。 “乌黎,还好你还活着。” 他喃喃自语。 死得太轻松实在便宜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蛇咬了,殷辛觉得身体越来越冷,也越来越困。他困倦地闭上了眼,更加地抱紧了乌黎,似乎恨不得将自己融进对方的身体里一般。那种冷似乎冷到了骨子里,他好像都能听到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但可他连打颤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又好像没有,殷辛觉得自己被人抱入了怀里,温暖的、舒适的怀抱。那人用手轻抚着他的背,轻柔的吻如夏风一般落在了眼皮上。他想睁开眼,却没有力气,只能去感受这一切。 被打开身体的时候,他似乎终于睁开了眼,睁开眼的那瞬间就情不自禁地流下泪。 对方的脸在他的眼泪中逐渐模糊,他挣扎着抬手向对方的脸摸去,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殷辛再次醒过来,就往旁边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他连忙坐了起来,一坐起来就看到昨天还像具艳尸的乌黎坐在山洞口,他屈着一条腿坐着,视线眺望着远方,许是听到了里面的动作,微微转过脸。 那双眼睛无波无澜,美却冷漠。他眼里像是永远住着融不化的积雪,严严实实藏住了他的情绪,最后只剩下冷漠。 “肚子饿吗?吃的在你旁边。” 一只烤田鸡。 殷辛有些愣地看了下那只田鸡,再看向乌黎。乌黎已经扭回了头,“我们今天还要继续上路。” 乌黎的身上的确还有伤口,偶尔牵扯到的时候他都会略微皱了下眉,可是他昨日恍如死去的事情像是从没有发生过一般。殷辛也没有再提起,只是默默跟着乌黎身后,只是他经常会长久地盯着乌黎的脸看。他的脚还有些疼,但已经好多了,手心和膝盖上的伤口都被乌黎细心处理过了。 他们走了很多天,身上的衣服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人烟。虽然只是住在山里的一个猎户,但已经让他们够欣喜了。 猎户正好打猎回来,看到从树丛里钻出来的殷辛和乌黎,便立刻把柴刀放到了身前,面露凶相,“你们是什么人?” 那个猎户大概三十多岁,皮肤黝黑,五官平平无奇,人高马大的。他把柴刀挥了几下,警惕地盯着跟野人没什么区别的殷辛和乌黎。乌黎把殷辛挡在自己的身后,从袖子拿出一块玉佩,“我们兄弟两是从日月城过来,走商途中遇见歹徒,才沦落到如此地步,大哥,还望行个方便,让我们兄弟两梳洗一番借住几晚。” 猎户盯着乌黎手心里的玉佩,片刻,夺了过来,也把柴刀收了起来,“既然是如此,那我发善心做做好事了。”说到这,他皱着眉打量着乌黎,打量完了还往乌黎身后的殷辛身上看,“你们两个是多久没有沐浴了?” 猎户得了乌黎的玉佩,便为他们两个烧了好几桶水,又为他们找了两身自己的衣服,虽然打着布丁,但胜在还算干净,也没有什么味道。殷辛接过来的时候就低头嗅了嗅,还被猎户嗤了一声。 殷辛面色讪讪地把衣服放下,猎户似乎看出殷辛是个做不得主的人,话一般只对乌黎说:“大兄弟,我现在去做饭,你们是兄弟两,洗一个桶应该没问题吧,这入夜了,再不做饭,就要浪费蜡烛了。” 乌黎点了下头,“有劳了,多谢。” 猎户抓了下头发,“哎,这读书人就跟我不一样。”他嘀咕着走出用草简易搭成的浴堂。这浴堂实在简陋,四处还透着风,但他们现在的确没条件讲究。 乌黎虽然腰腹部的伤口好了,但右手还没有好,依旧不能动,殷辛有时候半夜醒过来的时候,会看到乌黎在用左手抬动自己的右手,每次抬动他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他背对着殷辛脱衣,很快就脱光了。猎户为他们烧了两大桶水,一桶水是用来洗掉他们身上的泥,一桶水才是给他们沐浴的。 乌黎先进了桶,便把头发给散开了。殷辛站在原地,犹豫地看着乌黎。乌黎用左手捧起一把水洗了脸,看也不看殷辛就说:“你待会洗那桶。” 殷辛哦了一声,在浴堂站了一会就走了出去。猎户出来倒洗菜的水,看到站在浴堂外的殷辛,愣了下,“你怎么不进去洗?” 殷辛想了下,才说:“我哥哥嫌我身上脏。” 猎户大笑,“你们身上都够脏,有什么好嫌弃的。” * 他倒真不想跟乌黎呆在一个桶里,那个桶那么小,乌黎进去后几乎就没有什么地方了,如果他再进去,岂不是肉贴着肉? 到时候该说什么呢? 幸好乌黎提前把这个可能给掐死了。 * 过了很久,浴堂里传来乌黎喊殷辛的声音,他喊的是长欢。 殷辛先是站在原地不肯动,在面对猎户奇怪的眼神后,才往浴室里走,一走进去,就愣住了。乌黎正低头擦着他那头长发,即使是穿着灰扑扑还打着布丁的衣服,但美人终究是美人,一抬脸就把殷辛给震在了原地。看了太久乌黎脸上总是有泥的样子,对方一梳洗干净,如珠宝挥去面上的灰尘般,露出其璀璨耀眼的原相。乌黎微微蹙眉,红唇一张,“傻在原地坐什么?” 傻的不是殷辛一个,自从乌黎从浴堂走出来,猎户嘴巴就没有合拢,眼神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乌黎看。殷辛虽然也引起他的注意过,但只是短暂的,他只是短短看了殷辛几眼,就整个晚上几乎把视线都投在乌黎的脸上,本来还说着不愿意浪费蜡烛的猎户,见他们两人把菜一下子吃光后,立刻起身又做了几个菜,还笑嘻嘻地说:“没事,慢慢吃,有的是吃的。” 乌黎略微一笑,猎户便又是愣在了原地,在乌黎的提醒下,才尴尬地回过神。殷辛抬起头,默不作声看了眼猎户,再看向乌黎。乌黎神情自在,似乎没有发现猎户对他的格外关注般,他捕捉到殷辛的视线,还偏过头看殷辛一眼,语气正常,“吃饭。” 猎户盯着美人看了好一会,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他刚刚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乌黎从头到尾都是在用左手用膳,“大兄弟,你的右手怎么了?” 乌黎轻轻垂眼,“大概是被砸碎了吧,江中礁石很多,许是被水冲到过礁石处,碰触下就碎了。” 猎户眼里露出心疼之意,“那不行,这里离城镇没多远,我明日就带你去看大夫。”他还起身弯腰想一查乌黎的伤势,但被乌黎避开了。 “谢谢大哥。”乌黎语气淡淡。 猎户咧了下唇,坐了回去。 * 多么熟悉的一幕,原来的他也是这样笨拙地讨着美人欢心。 美人一颦一笑都在牵动他的心,殊不知落在他人的眼里,不过是癞□□想吃天鹅肉。 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美人的欢心岂能是他这种人能得到的。 第38章 用完膳洗漱一番就开始考虑睡觉的事情,猎户这里有两间房,一间是他自己的睡的,另外一间堆的杂物。因为殷辛和乌黎要入睡在这里,他花了点时间才清理干净,又铺上干净的被褥。那间房的床不大,两个男人睡在一起的话定是会碰到对方的。猎户一边铺床一边说:“我那边的床比较大,要不,你们其中哪个跟我睡一间吧?” 他说完回头看了眼乌黎和殷辛,殷辛站在乌黎身后,不吭声。乌黎已经开口拒绝了,“不用了,已经很麻烦你了,谢谢。” 猎户尴尬地笑了笑。 猎户走了后,房里就只剩下乌黎和殷辛。 殷辛看了看明显有些小的床,就听到乌黎说:“你睡里面。” 野外留宿的那段日子虽然跟乌黎同吃同住,但实际上他们两个都不会挨着对方睡,倒没想到终于脱离留宿荒山野外,反而要睡在了一起。殷辛侧着身躺着,听着外面传来的蛙叫声,睁着一双猫儿眼,毫无睡意。不知过了多久,他稍微转了个身,就被抱住了。 因为屋子里没点灯,他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他被迫被贴紧对方,手不自觉地就抗拒起来,手抵着对方的胸口,脸也扭开,压低了声音求饶般喊了乌黎一声,“亚父。” 语气的难堪不用用心听也能感受出来。 乌黎只是用手摸着殷辛的脖子,细细的,柔软的。殷辛捏紧对方身上的衣物,衣服很粗糙,可殷辛太了解被衣服包裹下的身体是怎么样的。对方的长发垂在他的身上,痒痒的,殷辛没忍住伸出手去抓,还没抓住,对方已经低下头。唇被迫地启开,柔软的舌头如灵蛇一般钻了进来,殷辛仰起头,睫毛颤得厉害,而手终于抓住了对方的长发。 那捧长发被他握在了手心里。 “砰——” 门外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殷辛一跳,他想扭过头去看,却被乌黎给挡住了。乌黎把他禁.锢在床和墙壁的中间,用身体完全挡住了殷辛的视线,声响响起的声音,殷辛似乎听到了乌黎嗤了一声。殷辛睁大了眼睛,可是什么都看不清。他能感受到乌黎的手在他脸颊处摸了摸,就离开了。 “亚……”殷辛还没唤出声,就被捂住了唇。 乌黎离他很近,“闭上眼睛,睡觉。” * 第二天,殷辛醒过来的时候,乌黎已经不在旁边了,他看了下放在床边的衣服,爬过去拿过去给自己穿上,他穿了很久才穿好,穿好后下床推门出去,刚出去就听到猎户的声音。 “大兄弟,昨夜睡得还好吗?” 乌黎的声音温和中带着疏远,“还好。” “我还怕房里蚊虫太多,影响你们兄弟两个休息呢,看样子,你们休息还不错,就是那个小兄弟怎么还没起来?” 猎户说这话的时候,殷辛正好走出来,那猎户倒是先看到了殷辛,冲殷辛怪异地笑了下,把搭在乌黎肩膀上的手给收了回来,“小兄弟,你醒了啊,昨晚睡得怎么样?” 殷辛看了眼他搭过乌黎肩膀上的手,点了下头走到乌黎旁边。乌黎半转过身看他,“去洗漱吧,然后准备用早膳。” 猎户在旁边笑,“你可真宠着你弟弟,他都这么大的人,应该什么都会做的。” 用完早膳后,猎户说他要明日带着货物一起进城,所以姑且让乌黎再等等。乌黎问了猎户去城镇的路线后,便一直坐在桌边,若有所思。殷辛喝水喝多了,起身去如厕,回来却看到猎户挨着乌黎坐着,整个身体都快贴在乌黎身上。乌黎略微拧着眉,能动的那只手被猎户给抓住了。 “哥哥!”殷辛喊了一声。 猎户这才有些惊慌失措地松开乌黎,看到是殷辛,眼里还有些恼怒。 不仅仅是这些,几乎整一天下来,猎户都挨着乌黎站着或坐着,嘘寒问暖,殷辛若是突然出现,猎户还会瞪殷辛一眼。乌黎一开始皱着眉头,到后面也舒展开眉峰,甚至还挂上了一抹笑容。 那笑容矜持又勾人。 殷辛默默地盯了下乌黎唇边的笑,又看了眼明显色.欲.熏.心的猎户,就低下了头。 这晚睡觉,乌黎依旧要殷辛睡里面。乌黎脱下外衣的时候,猎户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起,他大嗓门喊着乌黎。乌黎放衣服的手一顿,才走了出去。 不知猎户找乌黎什么事,乌黎过了一会才回来,回来时那张脸冷得可以掉冰渣了。殷辛缩在被子里,不敢吭声。乌黎吹灭蜡烛就上床了,殷辛听到旁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没有转过身,就被抱住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殷辛突然醒了,他醒的时候还有些懵,发现旁边没人后,他便下了床。手摸索到桌旁,摸到火折子,就把它给打燃了。原来并不会打火,也算这段时间磨练出来。殷辛拿火点燃了蜡烛,再拿着烛台往外走。他拿着烛台转到屋子的后面,脚就是一顿。 本应该睡在他旁边的人拿着把锄头站在不远处,正在挖坑,他的旁边躺着一个人。 殷辛突然的出现,让乌黎抬了头。抬头的瞬间,殷辛看到了对方洁白脸庞上的血迹。 那双眼睛在看到他时,一点情绪都没有。 今夜的月亮很亮,光线足以让殷辛看清乌黎身上的血和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是谁。 殷辛握紧那个烛台,转过身往回走。 乌黎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泛了白,他睡上来的时候,殷辛就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寒意。乌黎像是洗了个冷水澡。 “还没睡着?”乌黎的声音响起。 殷辛睁开眼,许久后才嗯了一声。乌黎帮殷辛扯了下被子,“没有什么好想的,睡吧,睡醒了我们就要去城镇了。” 他们起来的时候,日头已经高高挂起。乌黎煮了粥,丢了点碎肉进去,这就是他们的早膳。等殷辛吃完后,乌黎又进了猎户的房间,过了会走了出来。 “走吧。”他对殷辛说。 乌黎那件沾上血的衣服被他换掉了。他平静得像是昨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殷辛也没问。 他们走了很久,才在中途遇上一辆牛车,乌黎上前跟对方商量后,用三文钱的价钱让对方用牛车送他们去城镇。 牛车的主人是个老汉,看到乌黎和殷辛惊了下,后来还搭话说:“后生不是这里的人吧?” 乌黎把跟猎户说的那套话又搬了出来,老汉叹了口气,“可怜的,那三文钱老朽不要你们的了。”他把收了的钱又拿了出来,乌黎不收,“大爷收着吧,我们兄弟两身上还有点钱。” 终于到了城镇外,老汉特意跟乌黎说城里有个姓王的大夫医术很高超。 乌黎笑着告别了那个老汉,才带着殷辛往城镇里走。 乌黎带着殷辛进城没多久就露过了一个医馆,殷辛看到了便拉住了乌黎,“这里有医馆。” 医馆大夫仔细检查了乌黎的右手后,先是惊讶,随后便叹气道,“你这右手的伤拖太久了,而且还有二次受伤的迹象,恐怕治好了以后也会留下病根。” 乌黎听到这话,神色倒很平静。 大夫让殷辛出去等一会,说他要为乌黎接骨,大夫还叫了药童进去,“这接骨跟正骨不同,疼痛无比,我怕他待会挣扎,你帮我摁住。” 药童用力地点点头,“师傅,我知道的。” 殷辛在外面等了许久,才看到医馆大夫满头大汗走了出来,他边走边对药童说:“待会按照我给的方子给那个病人煎药。” 药童点点头,又说:“师傅,刚刚那个病人的脉相太奇怪了,就像是垂死之人一样,似有似无,几乎都要探不到,可他面相又不像是……” 大夫往药童头上敲了下,“勿提这个,我们只管治手。” 说完,大夫便瞥到不远处的殷辛,就立刻把药童赶去煎药,才对殷辛笑了笑,“病人现在睡着了,你要不要过会再进去?” 殷辛沉默了下才点点头。 乌黎在医馆住了五天,手终于可以动了,虽然只是可以勉强地动了动,而他们身上也没有钱了。 乌黎便带着殷辛离开了医馆,拿着仅剩的几文钱去客栈投宿。 他们的钱只能让他们住一晚。 入夜后,乌黎沐浴完让殷辛呆在屋子就走了,天亮的时候他才回来,带着几个馒头还有一串铜钱。 他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第39章 殷辛一醒来就看到桌上的馒头,他低头看了下沉沉入睡的乌黎,此时阳光都从透光的窗户照了进来。这客栈的床紧挨着窗户,故而殷辛便坐在床上就掀开了窗户,他听到下面的人声。刚打开窗,身子就被人搂了去,窗户“砰——”的一声落下。 “你吵什么?” 乌黎闭着眼皱着眉,把企图开窗看风景的殷辛拖到自己的身边,声音还带着睡意。 殷辛愣了下,才有些委屈地说:“可是现在已经天亮了。” 乌黎睁开眼看着殷辛,那双眼睛红通通的,他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下,松开了殷辛,“好吧,起床。” 冷掉的馒头一点都不好吃,但这段时间殷辛经过过什么吃的都没有后,即使吃冷掉的馒头也能接受了。伴着店家送的热开水咽下冷馒头。乌黎只吃了一个就没有吃了,坐在旁边默默地看殷辛啃馒头。等殷辛好不容易把馒头吃掉了,他便起身去跟客栈老板续了几天的房,又带着殷辛出门。 乌黎带着殷辛去了一家成衣店,店老板站在柜台后,抬眼往门口看了眼,看进来的两个人穿着粗布做的衣服,便不冷不热地招呼了一声,“随便看,很多便宜又好看的。” 乌黎把身上的钱全部丢在了柜台上,“请问这些钱可以买两套衣服吗?” 店老板扫了眼柜台上的铜钱,“可以是可以,就是不能买到什么……”说话间,他抬起头,一抬头就愣住了。乌黎把他身后的殷辛拉出来,“先买他的。” 店老板给乌黎和殷辛找了两套衣服,殷辛换衣的时候,他一直在旁敲侧击乌黎的来历。这个城镇是个小城,来来去去的人就那么多,他经营成衣店如此久,还没见过衣服跟人如此不配的。若说穷人家相貌生得好,可这两位看上去却不像穷人家出来的。 乌黎被店老板问得有些烦了,淡淡地扫了一眼店老板。 店老板立刻就噤声了。 他们两个买了最简单的布衣,把猎户的衣服丢在成衣店就走了。殷辛跟着乌黎走了一段路,走到无人的小巷里,终于忍不住问:“亚父,你身上的钱是怎么来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乌黎继续往前走,连停顿都没有。 殷辛拧了下眉,“是又杀人了吗?” 乌黎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殷辛一眼,眼底涌现出淡淡的讽刺,“是啊,怎么了?” 殷辛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乌黎想了下,走到了殷辛的面前,微低下头凑近殷辛的脸,他们两个的脸只在咫尺之间,“日后我还会杀更多的人,要是怕就不要跟着我。” 殷辛盯着对方的眼睛,许久之后,才轻轻摇了下头。乌黎好像勾了下唇角又好像没有,他伸出手牵起了殷辛的手,声音甚至还能用温柔二字形容,“走吧。” 在客栈里住了几天,乌黎每天晚上都会出去,凌晨再归,虽然身上没有了血腥味,但每天身上都带着凉意回来的。有几次殷辛都在他回来的时候醒了过来,乌黎先是惊讶地看殷辛一样,再把人搂进怀里,轻柔地拍拍背,“还早,再睡会。” 殷辛蹙了下眉,抗议地挣扎了几下,但始终没有战胜睡意,在对方的怀里昏昏睡去。 乌黎赚的钱越来越多,而他们在这个客栈也越来越引起注意。乌黎带着殷辛下去吃早膳的时候,客栈的大厅都会突然鸦雀无声,又在房里用了几天膳后,乌黎带着殷辛离开了那个客栈,他买下了一个小宅子,宅子不大,一个卧居一个厨房一个小院子就没了。宅子的主人要搬去儿子任职的地方,故而便把宅子便宜出了,即使便宜出了,乌黎也是几乎花掉身上的积蓄,最后的钱被他用来买新的被褥和锅碗瓢盆,故而殷辛又啃了几天的馒头。 乌黎夜里出去的时间越来越早,回来的时候越来越远,有时候甚至是殷辛醒了,他再提着早饭回来。回来他便是匆匆冲个澡,就倒床就睡,下午睡醒了,就开始自己重新装饰这个宅子。 他的右手好了很多,做很多事开始更加得心应手。乌黎拿了颜料把窗户涂成了绿色,把掉着木渣的门刷成了朱红色,还把破碎的瓦片给换成了新瓦,又在院子里搭了花架子,把不知道从哪里挪来的葡萄藤给种了上去。他们不过在那个宅子里住了半个月,后院已经被乌黎种了一排花。 因为花太吸引蚊虫,殷辛又是招蚊虫的,乌黎特意给买了蚊帐回来,那蚊帐是绿色的,他每日入夜走前,都先严严实实放下蚊帐,又观察了会蚊帐里有没有蚊子,才会离开。 殷辛整日里无事,可是又出不去,乌黎无论是在家还是不在家,都会给门上锁。 乌黎白日睡觉的时候,殷辛就坐在后院的凳子上,看着那几盆花发呆,发呆够了,就蹑手蹑脚地回房,经常是刚走到床边,就被人拖上了床。 乌黎没睡醒,但被殷辛吵醒,一般都不会睁开眼,声也不出,只是默默把殷辛当抱枕,若是殷辛挣扎得厉害,他才微微抬了下眼,那眼里的冰冷足以让殷辛顿时安分下来。 乌黎睡饱了,也会带着殷辛出门。他们出门买菜,那个时辰一般卖菜的只有一个老婆婆。那老婆婆头发都全白了,还每日出来卖菜,一来二去,她也记得了乌黎和殷辛。乌黎穿着最普通的布衣,头发也是用一根蓝色的布绑住,这让他看起来比以前还要年轻,老婆婆第一次见到乌黎和殷辛,还问他们两个怎么不是父母出来买菜。 这样的日子□□逸了,殷辛每天睁开眼都能看见乌黎,每日入睡前也能看到对方的脸,吃着乌黎做的饭,每日被对方充当抱枕,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很久很久,如果不去想起发生在殷都的事,殷辛真要差点认为乌黎就是一个疼爱弟弟的好哥哥。 不,不对,也没有谁家好哥哥会把弟弟宠爱到床上去的。 殷辛经常热出了一身汗,他难堪地闭着眼,抱着乌黎的脖子,不想自己掉下去。乌黎那时候通常会低笑一声,拿鼻尖去蹭殷辛的鼻尖。殷辛从嗓子里闷出一声叫声,随后就报复地咬上乌黎的肩膀。乌黎的肩膀那里已经被他咬出了疤。殷辛每次也特意咬同一个地方,一次次加深那个疤。 日子一点点慢慢过,夏日都度过大半的时候,有人找上了门,乌黎走了没多久,那人就上门了。他敲门,殷辛打不开门,便端着烛台从门缝里看着来人。他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那人似乎还拿着折扇在胸前摇,声音略带笑意,“你就是黎先生的弟弟?你哥哥还把你锁在家里吗?” 殷辛沉默了下,才说:“你是谁?” “你不知道我是谁?你哥哥这段日子都是跟我呆在一起的,他没有跟你说过我吗?”那人似乎有些惊讶。 同他呆在一起? 乌黎身上的银子也是来自这个人吗? 也许是殷辛沉默的时间太久,那人又说话了,“小弟弟,这门的钥匙是不是只有你哥哥有?” 殷辛回了是,那人便笑着回:“那我明夜再来找你,你可有惯吃的点心?” 殷辛倒没想到那人第二天真的来了,还拿钥匙把门从外面打开了,他看到穿着单衣端着烛台的殷辛愣了下,脱口而出一句话,“你同你哥哥倒长得不像。” 殷辛看着他手里拿的钥匙,伸出了手,“把钥匙给我。” 那人拿钥匙往身后一藏,“我好不容易让高人给我仿做的钥匙,你要做什么?”又笑嘻嘻地对殷辛说,“要不然你跟我说说你和你哥哥是从哪里来的,我再考虑要不要把钥匙给你。” 殷辛收回了手,那人看上去年岁不大,二十多岁,生着一张笑脸,称得上俊朗,只不过看乌黎看得多,这种颜色的往日根本就进不了殷辛的眼。 “喂,小孩,你跟我说说吧,我真的对你哥哥好奇死了。”那人摇了摇手里的折扇,“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他这样的人。” “你怎么不问他?” 那人叹了口气,“如果要是问他问得出,我就不用每天偷偷跟踪他,好不容易再摸到这个地方呢。” 殷辛把脖子上的一个坠子扯了下来,递给那个人,“你要是把我这个当了,我明日就告诉你我们来自哪里。” 那人接过那个坠子,端详了下,“这个东西……” “你只管当了它,其他的事不需问。” “你说话的语气倒像你哥哥。”那人说。 乌黎回来的时候,天色刚刚泛白,他撩开蚊帐,把昨夜殷辛给那人的坠子砸到了殷辛的脸上。 第40章 殷辛被砸醒的,他睁开眼就看到乌黎转身走掉的背影,他摸了下自己疼痛的地方,把手拿下来一看,上面有了点血。他让别人去当掉的坠子现在掉在他的胸口上。 这坠子其实他没想过乌黎会认出来,这是他当年特意去爬了几百层阶梯,每走九步就跪下来求来的辟邪坠,上面是个小玉钟。求来后,身体本来就不好的他在床上修养了几日,早朝都没办法去,奏折只能让翰林院的大学士拿到床边给他念。求来的时候他很虔诚,但送的时候他只是像赏一个小玩意赏给当时腿间还有他的东西的乌黎。 他从匣子里小心地拿起来,却是假装随意地丢到床上,“这东西寡人瞧有点意思,给你了。” 乌黎连那个坠子碰都没碰,只是冷笑地问他,“宫外嫖.客会给妓.子嫖.资,原来皇上也会给。” 什么嫖.客嫖.资,他没想到乌黎将他们的关系说得那么难听,他气得拿起那个坠子,往地上狠狠一砸,“滚。” 后来他又弯腰低头找了好久把坠子找了回来,坠子没碎,但人倒结结实实听话地滚了。 他拿着坠子倒在了床上,不经意在床上发现了一根长发,那长发一瞧便不是他的。他的头发硬.又.粗,乌黎的头发则是很软,不像他的性格。他拈起那根长发,再看了下那个坠子,突然有了想法。 他让人把那根长发与绳子编织在一起,再将那个坠子穿了起来。做好的东西送来的时候,被来找他玩的小儿子看到了。 “父皇,这个坠子真好看。”小儿子拿着那个坠子对着阳光看,猫儿眼笑成了一条线。 他爱怜地摸了下自己的小儿子,他这个儿子自小心智不太全,虽然不是什么傻子,但却与同龄人反应不太一样。 “父皇给你一个更好的。” “可是儿臣就想要这个。”小儿子把坠子放到自己脖子上,“好看吗?” 他没法只能把坠子给了小儿子,小儿子喜新厌旧,戴着坠子招摇了几天便没了消息。起初他还听见小儿子跟自己的二哥也就是他第二个儿子炫耀。 “二皇兄,你看,这是父皇给我的坠子,好看吧?” 后来他主动问起小儿子,“你那坠子呢?” “戴着脖子上太紧了,儿臣让小夏子收起来了。” 这次去行宫之前,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坠子,便让小夏子给他找了出来,一趟落水,没想到这个挂在脖子上的坠子成了他身上唯一的东西。 因为不想乌黎看到这个坠子,即使在赤.身.裸.体面对对方时,也会把坠子藏在手心里。 他想当那个坠子,是因为若是当铺老板仔细看,便能看到那钟里刻了一个不到米粒大小的“敏”字。当年,他找了民间一群最厉害的工匠才在那个坠子里刻了字。 因避讳皇帝名讳,普天之下都没有人会用“敏”字。 乌黎是认出这个坠子是他当年送的,还是因为发现里面那个“敏”字了呢? 这个问题只有乌黎知道,可乌黎那日离开后,就没有再回来了。 他没有再给门上锁,殷辛可以自由地外出了,他走的时候还把早膳和午膳都做好了。 宅子里留下的东西都吃完后,殷辛终于自己踏出了门,第一次一个人走着,身后没有一群宫人,没有小夏子,也没有乌黎。他去了那个老婆婆那里,老婆婆看到他,很开心地跟他打招呼。 “前几日一直没来,想着你们是不是出远门了,你哥哥没有来吗?” 殷辛蹲下来,看着老婆婆篮子里的菜,“嗯,婆婆,这些我都买了吧。” 乌黎留下了很多钱,那些钱够再买几个他现在住的宅子了。 老婆婆惊讶了,“你跟你哥哥两个人吃,买那么多做什么?买少点,夏天的菜囤不了多久,你买太多回去会坏。” “没事,有客人来。”殷辛笑了下。 回去的路上,有一条沿着小河的青石板路,青石板路旁是一家富商之家,富商的家里大概种了栀子花,花香浓郁得墙外也能嗅到,红披绿偃,摇荡葳蕤。殷辛走在墙下,在一片郁郁花香中见到素和。 素和穿着白底海棠花纹的绸服,站着灰白色的墙下,对着殷辛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容。 殷辛手里提的菜落了地,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素和慢慢走到殷辛的面前,像是没注意到殷辛失常的表现,“阿辛瘦了,也黑了。”他伸出手比划了下殷辛和自己的身高距离,“还长高了。” 殷辛终于伸出手抱住了素和,挤出个笑容,“太傅,我好想你啊。” 谎话说一千遍也终究是谎话。 听谎话的人有没有信,说谎话的人怎么会知道呢。 素和当夜就带着殷辛坐上马车离开这里,殷辛甚至还来不及回那个宅子,当他提出想回去的时候,素和一脸诧异地问他:“那里有什么东西,一定要回去拿吗?” 殷辛想到了后院里的那排花,千日红、月季、美人蕉、孔雀兰,想到他趴在窗户上看乌黎哼着小曲给花浇水。 “亚父,你在哼什么?” 乌黎回头看向他,“昆曲里的一段,想听吗?” “好啊。”殷辛笑嘻嘻。 乌黎便把手里的水瓢放下,手势就摆了出来,他脸上冷冰冰的表情立刻变了,他唱道。 “玉人何处玉人何处 近墓西风老绿芜 《竹枝歌》唱得女郎苏 杜鹃声啼遍锦江无 一窖愁残 三生梦余……” “皇上,你在唱什么?”素和饶有兴致地看着殷辛。 殷辛说了“昆曲”二字,就把脸扭向了窗外,一扭到窗外却是愣住了。 红灯笼下,有个人站在下面,黑发黑衣,脸白得跟鬼没有差别,只有那张唇是有颜色的,嫣红如血,眉眼带着一丝莫名的妖冶,他明明丝毫表情都没有,却自带着凄艳奇丽。因为是在闹市里穿过,马车行驶的速度不快,甚至可以用慢来形容。素和也往窗外看了一眼,随后便伸出手把殷辛的脸扳了过来,声音一如往日的温和,“阿辛脸上沾了点东西。” 他说着,边低下了头。 * 因为要瞒着所有人殷朝皇帝失踪了,去行宫的计划并没有中断,素和带着殷辛日夜兼程赶路,殷辛曾问素和,问素和是怎么找到他的。 素和低头笑了下,“只要想找,总能找到的,再何况我坚信阿辛一定还活着。” “那亚父呢?” 素和听到乌黎的名字,抬起眼看着殷辛,眼底似乎有着洞悉殷辛所思所想的自信,“皇上不恨他吗?” 他轻声问,边伸出手把殷辛垂落在脸颊的头发弄到耳后,“皇上,国师他杀了先帝,微臣不是跟皇上说过了吗?” 殷辛那瞬间看清素和眼底蕴藏的恨意和疯狂,他身体里仿佛已经住着一个野兽,那个野兽在这半年里悄悄吃空了素和,占有了素和的皮囊。 赫英的尸体是素和亲自送回了故土,他当时离宫的时候,用剑划伤了自己的手心,把血擦在了赫英的棺木上。 那个总是会温和地笑的人随着赫英棺木的远去而远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披着那张皮囊的野兽。 殷辛回到的行宫的那日,林媛媛跑到他面前哭了很久,一直抱着殷辛不肯松手,哭得殷辛的肩膀都湿透了。殷辛本来还拿手帕给林媛媛擦眼泪鼻涕,后面,手帕湿透了,他没办法只能拿袖子给林媛媛擦,她哭得凶,还不肯让殷辛随便走动一步,也不准殷辛喊宫人进来。 “要是他们看到臣妾哭得这么惨,那不是太丢人了。”她抽着鼻子说。 “你已经够丢人,不差这一回。”殷辛说完就被林媛媛捶了下,她哭得一点都不好看,眼泪鼻涕一脸,看起来脏兮兮的,眼睛还肿得像是里面灌了水。 林媛媛对于行刺一事耿耿于怀,甚至提出要跟殷辛一起睡,殷辛听了之后立刻拒绝了,“你睡相不好,寡人不要同你睡。” 林媛媛气得脸都红了,“那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现在臣妾长大了,睡觉可规矩了。” “那也不行。” 林媛媛咬了咬唇,突然说:“皇上后宫只有臣妾一个,臣妾不侍寝谁侍寝?”她说这话的时候,梗着脖子,像一只随时要战斗的小公鸡,可眼底的不安却一直在摇荡。 殷辛听这话却是把脸上的笑意给收了起来,他头一回那么认真看林媛媛,才发现对方今日打扮得格外漂亮,眉心画着精致的花钿,头发上还插/了一支翠绿色的步摇。 “媛媛,你还小,你很多事不懂。”殷辛头一次那么严肃地说话。 林媛媛定定地盯着殷辛,“臣妾马上要十四岁了,民间多的是十四岁的女子产子。” “可是寡人只把你当……女儿看。” 林媛媛眼里的不安变成了荒诞,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殷辛,“女儿?可是皇上只比臣妾大四岁,皇上勿要糊弄臣妾。” 殷辛看林媛媛的眼里浮现了几分失望。 * 他原以为林媛媛一辈子都能单纯可爱,不懂情爱,可那个天真浪漫每天都顾着吃的小女孩似乎已经走远了。 当年的她仰头拿着苹果问自己,“你要吃苹果吗?他们刚刚给了我一个。” 现在的她只是顽固地想自己那一点点欢心能得到回报。 这样的人,是最让人厌恶的。 因为他们往往都会贪得无厌。 第41章 林媛媛满心欢喜地来,却是失魂落魄地走,只因殷辛直白地告诉她。 “寡人爱的是男人,不是你这种小女孩。” 林媛媛起初不信,殷辛却同她说了一段故事,说这故事只存在野史里,至今也不知道是否是真的。 他说有个皇帝,在自己还是太子的时候,便早早地成了婚,娶了比自己大五岁的女子为妻。 皇帝叫那女子为玉姐姐,很快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再是第二个,第三个,在女子生第三个的时候,皇帝在外面守了一夜,但等来的依旧是噩耗。 女子产后血崩而亡,临终前却死死地抓住了皇帝的手。 “臣妾知皇上对臣妾只有亲情,可臣妾不死心,臣妾不甘心。想着一辈子那么长,皇上总该爱上臣妾,可臣妾才知道一辈子太短了。臣妾现在只有一个愿望,臣妾希望皇上后位永远空悬,臣妾不想任何人住入臣妾的宫里。” 皇帝当年才十九岁,死死地咬着牙点点头,等到佳人逝去,便下旨遣散后宫。 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那女子在怀孕的时候就偷偷服药,服用慢性□□,在生产那日强逼着自己的贴身宫女加大药的剂量。若不是那宫女不主动站出来请罪,恐怕谁都会认为那日产后血崩只是一个意外。 宫女跪在地上,对满脸苍白的皇上说:“娘娘说此生最恨的一件事就是嫁给皇上。” “为什么?”皇帝眼里有着动荡。 宫女笑了一声,笑容里藏着恶意,“皇上看看这宫里,有几个人真心待皇上,皇上又用过真心待过几个人?” 皇帝沉默半瞬,“寡人不信她是自己服药的。” “娘娘自己精通药理,旁人下毒她岂会不知。”那宫女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只有这样,皇上才会一辈子记得娘娘。” “记得?” “生前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那宫女说完这句话,便一头撞上旁边的柱子,血流了一脸,狰狞恐怖。 殷辛笑了下,眼里有着淡淡的讽刺,“可那皇帝并没有一辈子记住他的玉姐姐,他很快就爱上了一个男人。” 林媛媛听完殷辛说完脸色早就变得惨白,她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边走边摘下头发上的步摇,擦掉脸上的花钿。步摇从她的手心摔下,在玉白石阶滚了下去。 民间一直传言先帝殷敏同帝后伉俪情深,帝后去世后,先帝便下旨遣散后宫,未再迎娶一人入宫。 “强求来的终究不是自己的。”殷辛对林媛媛说,脸上的笑容甚至有些残忍。 那个皇帝也是,强求结果不得善果。 * 林媛媛走后,小夏子从外面进来,他找了件衣服给殷辛换,边给殷辛更衣边说:“皇上,媛妃走的时候表情不大对。” 殷辛表情自若,“大概是什么吃的没吃到吧。” 小夏子听到这,却叹了口气,他只是叹气,也没说为什么叹气。 素和是入夜了才过来,殷辛趴在他膝盖上,让素和给他擦头发。头发干得差不多时,殷辛也困了。素和见状,拍了拍他的屁股,“睡被子里去。” 殷辛依言做了,素和把遮到殷辛脸上的长发弄到旁边,“你今日欺负人了?” 殷辛摇摇头,素和捏了捏殷辛脸上的肉,他总是喜欢做这个动作,“阿辛现在也学坏了。”他仿若无意地说。 “嗯?” “以后不许跟媛媛太亲近了,小姑娘家容易想多的。” 殷辛扭过头,不想让素和掐他的脸,他的背靠在对方怀里,但很快又被扭了回去。 “因为感情是很真诚的事,若你真喜欢媛媛,我倒不会阻止你们接近。”素和眼里的情绪很认真。 “真的?”殷辛看了眼素和。 “嗯。” 殷辛蹙了下眉,像八爪鱼一样抱着素和,“不要,要跟太傅在一起。” 素和闷笑一声,宠溺地应了声。 殷辛睡着后,素和便离开了。一连数日,他都十分忙碌,直至乌黎回宫。 素和也去迎接了乌黎,他站在人群前面笑着同乌黎说:“国师不在的数日里,幸好朝中上下都没有出什么岔子。” 乌黎看都没看站在素和旁边的殷辛,只是对素和说:“有劳了。” 素和抿唇一笑,“国师舟车劳顿想必是乏了,先回宫休息吧,已经为国师备好了行宫里的住处,是往年国师住的双生筑。” 殷辛听到双生筑的名字,眼里突然有了波澜,但很快他就掩饰了过去。 他第一次带乌黎去行宫的时候,让对方挑住处,乌黎就挑了那处。 问乌黎为什么,他却不说。 他的住处离双生筑很远,故而每次去找对方都要走很久,而乌黎总是不肯自己过来。 后来的数年里,乌黎都是住在那里。双生筑有一个池子,他们两个泡过很多次,不过那条界限打破后,便再也没有了。 是他毁了乌黎,也毁了自己,还毁掉了很多很多。 乌黎再次住进了双生筑,可原来送到他那去的折子现在全送到素和那里了。素和每天都坐在殷辛旁边,指导着殷辛批阅折子。 “皇上是一国之主,当然要学会怎么处理国事。” 素和总是这样说。 在行宫的夏日很快就过去了,乌黎很少出双生筑的门,回宫的途中,乌黎也自己坐了一艘船,回宫后乌黎常常呆在国师府,故而再见到对方,都快过了秋日的一半了。 那日秋菊开得正好,殷辛坐在窗前修剪花枝,他养的毛团趴在他脚边呼呼睡着。 乌黎来了的通报声响起时,殷辛一不注意就用剪刀给自己划了一下。指尖渗出来的血滴在了重重花瓣上,他蹙了下眉,拿手帕把手上的血擦掉,而那块污了的帕子被他随手丢在了地上。 乌黎站在隔门那里,青帐虚虚掩盖了他的脸,殷辛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亚父怎么来了?”他轻声问乌黎。 乌黎在那里沉默了很久,才说:“葡萄藤长葡萄了。” 住在那个宅子的时候,殷辛总是问乌黎,“亚父,葡萄藤什么时候会长葡萄啊?” 他们家的葡萄仿佛生错了时辰,别人家葡萄硕果累累的时候,他们家的葡萄藤依旧只有叶子。 乌黎也盯着葡萄藤看,过了很久才说:“也许它还不知道夏天来了吧。” 原来葡萄也会跟人一样,弄错时辰。 乌黎说了那句话就走了。 再一晃,秋日都要过去了,从秋猎回来后,殷辛的个子又往上冒了一截,素和都说殷辛都跟他一样高了,而他还是喜欢原来那个矮矮的跟雪团子一样的小皇帝。 殷辛哼哼唧唧,把素和反压在床上,“寡人现在可以抱起太傅了,太傅想去哪,寡人都可以抱过去。” “都成莽夫了。”素和笑话他。 “莽夫有寡人这般好看的吗?”殷辛趴在素和胸口上。 素和把对方的脸捧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还是没忍住笑意,他笑着说:“没有。” “父皇!” 殷浦同的声音突然响起。素和往床帐外看,的确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他伸手推了下殷辛,殷辛却是有些无所谓地继续趴在素和的身上。素和无可奈何,在殷辛耳边压低了声音,“浦同来了,起来吧。” 殷辛瞪了眼素和,这才从素和身上爬起来。他坐起来,伸出手微微撩开了床帐。 “浦同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殷浦同站在不远处,听到这句话却没有回话,只是往床帐里面看,殷辛皱了下眉,“噌”地一下撩开床帐赤脚下了床。他走到殷浦同的面前,蹲了下来,“父皇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回?” 殷浦同像是才反应过来,他对殷辛笑了下,把藏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 “外面下雪了呢。”殷浦同手里是一团雪,“听说父皇很喜欢下雪天,所以特意来告诉父皇。” 殷浦同的小手都被冻红了,眼睛却亮得像宝石。 殷辛看了下殷浦同的手,慢慢把手心摊开,殷浦同把雪放到了殷辛的手里。 “去外面等父皇一会,待会去陪父皇去看雪吧。”他温声对殷浦同说。 殷浦同出去后,素和的声音响起了。 “下雪了?” 殷辛走到窗户前,伸手推开了窗,外面的风雪一下子就灌了进来。殷辛的长发都沾上了雪,他微微眯起了眼,声音有着怀念,“是啊,下雪了。” 第42章 下午,殷辛叫了申逢景进宫陪他一起射箭。殷辛一箭射中五十步外的靶子靶心,旁边的申逢景忍不住笑着说:“皇上的箭法越发精进了,臣实在不敌。” 殷辛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把弓箭丢给旁边的宫人,再接过暖帕擦了下手,“毕竟寡人也是苦练了一年之久,总不能像去年一样丢人。改天气好了,你同寡人比一场赛马如何?” “微臣岂有不遵命的道理?”申逢景叹了口气,那悲伤的样子引得殷辛闷笑,还让殷辛忍不住打趣道:“这种天气叫你出来,大学士夫人没生气吧?” 申逢景在两个月前成婚了,女方是丞相的嫡女,据说两人认识还是源自一场英雄救美。 俗气不能再俗气的故事,但依旧能成就一场美好的婚姻。 “嗯,夫人说微臣待会就不用回去了,在雪地跪一晚再说。” 殷辛笑了一声,“丞相的嫡女是出名的温良贤德,怎么会罚你跪一晚?” 申逢景只低头一笑。不语。 殷辛立刻拿手里的暖帕砸了过去,“凭自笑得如此下流,寡人的大学士。” 申逢景眼疾手快地接住,无辜道:“皇上总是喜欢打趣微臣。” 殷辛转身往回走,“你现在是温香软玉在怀了,总别忘了朝廷上的事。哎,真羡慕你。”他回头对申逢景笑了下。申逢景眼里的笑意略收,“微臣不会忘记的,君为臣纲自微臣进入庙堂便已经铭记于心了。” “罢了,你回去陪夫人吧,寡人也要去趟后宫了,媛媛那妮子已经很久不见寡人了。” 自行宫回来后,林媛媛一次都没见过殷辛,家宴也称病不来,殷辛就和殷浦同大眼对小眼,殷辛轻了一声,“用膳吧。”殷浦同也是说:“母妃还是不来吗?” 就算殷辛主动去找她,也经常被拒之门外。小夏子总是无虑宫以前为媛妃准备的食物现在都浪费了。殷辛略为挑眉,“要不你亲自送过去?” 小夏子则是一笑,“奴才还有好多事要忙,不如皇上亲自过去一趟?” “狗奴才,倒使唤起寡人来了。”殷辛瞪了小夏子一眼,倒真拿着吃的去了,不过只是被拒了。 林媛媛宫里的宫人一脸为难地说:“媛妃娘娘说此时没有空见皇上。”说完,就一幅要哭起来的模样。 殷辛没有为难宫人的习惯,故而便只是让人把食物交给林媛媛宫里的宫人。 殷辛本以为小女孩的气性能有多大,后来才发现女孩子的气性还真不是他所能想象的,在啼笑皆非的同时又觉得女孩子大多秉性都是可爱天真的。 去林媛媛宫里的路上,突然飘起了小雪,殷辛抱着汤婆子穿着明黄色的披风走在了空旷的路上,他把身后跟着的宫人都给打发了,若是那群宫人跟着他,必定老远就被林媛媛宫里的人看到,一声吆喝就出来了。 他们会说:“皇上驾到!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真是惊起了一滩鸥鹭。 殷辛走了没多久,突然发现自己走到了天极宫附近。天极宫依旧是那样,丹楹刻桷,琼楼金阙,只是外面已经没了看守的宫人,只剩下两座孤独的石狮子与在风雪中摇曳的红灯笼。也是,天极宫的主人都不会回来了,之前看守的宫人肯定被派去了别处。 他想到他坐在素和旁边看到的那张秘密情报,上面详细记录了乌黎一天的生活,甚至连他喝了几杯茶都有记录。素和从不介意给殷辛看这些,甚至还会主动给他看。 素和意味深长地对殷辛说:“若想擒住一只猛兽,必先要对这只猛兽够了解,一点点拔掉他的爪牙,慢慢地收网。” 殷辛定定地盯着素和,最后只是把头靠在了素和的肩膀上。 “太傅,寡人明白了。”他轻声说,脸上的表情像是下定了决心。 “奴才拜见皇上!” 一个宫人从天极宫里走了出来,没想到会撞见殷辛,忙跪了下去。殷辛看到他也有些惊讶,“你怎么会从这里出来?”那宫人跪在地上,犹豫了下才回话,“天极宫里种了一棵小树苗,是国师开春的时候亲手种下,原来国师让奴才看守那棵树苗,虽然现在奴才已经被调往了别处,但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怕它熬不过这场风雪。” 殷辛看着那奴才的头顶,许久才说:“你费心了,国师现在恐怕都忘记那棵树苗了。这样吧,你若是担心,不妨把那棵树苗挖出来挪去别处种。” 那奴才却是很惶恐地说:“奴才不敢,天极宫的一砖一瓦,国师都不让人随便碰的。要是奴才挪走那树苗,奴才……奴才怕触了国师的霉头。” 乌黎不在这宫里,但宫中的人听到他的名字却依旧惶恐不安。他甚至连上朝都没有来了,仿佛已经远离了宫里,远离了朝廷里。偶尔听到宫人提起乌黎的名字,他有时候也会恍惚,再扳指一算,发现自己也许久没见到乌黎了。 “罢了,你想照顾就照顾着吧。”殷辛对那宫人说。 这回去林媛媛的宫里,他提前制止了宫人通报,又态度强硬地闯了进去,那些宫人不敢拦着。殷辛走了几步,还扭过头故意板着脸,“你们可别跟着,也不准通风报信,若是寡人这回又没见到媛妃,你们一个个的全部去给寡人扫雪。” 殷辛对林媛媛这宫里还算熟悉,没有宫人指引,他自己拐了几个长廊,走过几座拱桥,路过几座假山,终于听到林媛媛的声音。 “你说谎,这样弄出来的东西才不会好吃。”她像是在跟别人争执什么。 “我才没有说谎,倒是你一个小小的宫女,怎么敢怀疑我的做法?我可是堂堂御前带刀三品侍卫!”听声音,倒还是个少年的声音,恐怕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听起来像鸭子。 殷辛的变声期又晚又短,他还没反应过来,变声期就已经过去了,跟个子一样,突然就长高了。 林媛媛嗤了一声,“什么御前?不过一个守门的小侍卫,还御前,你见过皇上吗?” “皇上?皇上生得可高大威猛了,浑身气派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你都是跪在地上看一双双靴子在你面前路过吧。” “你说我?那你呢?你见过?你不是媛妃娘娘的贴身宫女,那一定见过咯。” “见过啊,皇上嘛,长得一点不好看,满脸麻子,又矮又胖还黑,重要的是说话有口气!” …… 躲在附近的殷辛失笑,他光听林媛媛的声音便能猜出她此时的表情,必定扬着下巴,眼珠往下走,傲慢不羁的样子,但她偏生生得一张圆脸,做这表情来一向逗人发笑。 果不其然,与林媛媛呆在一起的少年爆笑出声,笑了几声后像是怕人发现,连忙捂住唇。 “那媛妃娘娘不是很惨?” 林媛媛唔了一声,“也不是,他们不怎么见面的。喂,别说这个了。你再给我说说你那道食物的配方吧。” * 殷辛离开了林媛媛的宫里,还勒令宫人不得提起他来过的事情。离开林媛媛那里,殷辛一下子没了去处,只好回自己的宫里。小夏子正从殿里走出来,看到殷辛就跪下去行礼,殷辛摆摆手让小夏子起来。 “皇上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要去媛妃那里吗?” 殷辛把手里的汤婆子递给小夏子,漫不经心地说:“去了,又回来了。” 小夏子低头一笑,伺候着殷辛更衣了,又端了热茶过来给殷辛暖暖身子。他端过来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说:“皇上,刚刚太傅过来了,听说皇上去媛妃宫里便走了,但留下一封信。” “信?什么事情如此等不及?拿过来吧。” 小夏子去把素和留下来的信拿了过来,殷辛看了下信封上的字,的确是出自素和的手笔。 他把信从信封拿了出来,就把信封递给了小夏子,自己再展开那封信。 那封信上寥寥数字,只写着一个时辰。 殷辛盯着那张纸许久,久到小夏子都忍不住小声地提醒,他才叫小夏子把蜡烛拿过来。 他拿着蜡烛把信给烧了,连带信封。火苗很快就把信给吞噬了,最后化成了炭灰,边缘有着猩红。 小夏子瞧着殷辛的表情不太对,便把装着烧着炭灰的信的铜盆走了出去,留殷辛一个人在殿里。 殷辛本就坐在塌上,后来躺了上去,他抬起手用宽大的袖子掩住了面容。殿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燃烧的声音。 第43章 乌黎出现在宫里时,宫里的宫人看到他都有些慌张,仿佛没想到国师会突然出现。他无视了那些向他行礼的宫人去了素和住的宫殿。素和一早让人送信给乌黎,约他在酉时见面。 他独身一个人进了宫,走到了素和的宫殿,殿外一个守门的宫人都没有,门外的红灯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缓步走了进去,殿里同殿外一样,静悄悄的,没有宫人走动。走到了素和宫里的正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素和站在门后,看到乌黎的第一时间唇角就勾起一个笑容。 “你来了,乌黎。” 他穿了他进宫那日穿的衣服,白底红梅,衣袖宽大,隐约露出皓白的手臂,他手里还拿着他原先惯带的金色面具。 乌黎停住了脚步,对着素和轻点了下头。 素和仔细地看了乌黎一眼,突然说:“你瘦了。” 乌黎睫毛轻轻眨了下,对此言论并没有答话。 素和微微让开了位置,“进来吧,我为你煮了茶,我记得你最喜欢的是君山银叶。” 素和将乌黎引了进来,两人围案而坐,素和将一杯茶放在了乌黎的手边,表情轻松,“要不要试试?看看我的茶艺有没有更精进?” 乌黎垂眼看了下那杯茶,从袖子伸出了手端起那杯茶。乌黎手生得漂亮,骨节分明,端着土褐色的茶杯,衬得他的手跟一块白玉一般。只是漂亮虽漂亮,但因为太瘦,仿佛都让人错以为随手一碰就会折断。 他端起那杯茶,放到唇旁,他的唇薄薄一点,红润得像是涂了胭脂。素和静静地看着乌黎抿了那茶,最后一口喝尽,他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只是那双眼里没有笑意。 “好喝吗?”他问乌黎。 乌黎放下茶杯,茶杯落在案几上轻轻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好喝。”乌黎微微抬眼,说出了他见到素和的第一句话。 素和又笑,他一只手撑住了自己的脸,另外的手摸着自己手边的茶杯,“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还有你第一次来找我,给我带了什么吗?” 乌黎沉默一瞬,才轻声说:“一枝海棠。” “对,海棠,我后来想了很久,你为什么给我送海棠,现在我想到了,因为你来我这里的路上路过了海棠花树。不过是随手折下的花,我那是竟当了真。”素和提起茶壶,神情自若为乌黎又倒了一杯,“只是现在倒没有海棠花开了,冬日里百花枯。” 乌黎接过素和递过来的茶,又喝了一杯。素和盯着乌黎看,眼睛情绪太过复杂,他久久地盯着对方看,突然起身走到乌黎身旁重新坐下,他看了下乌黎喝茶的茶杯,声音很轻,“乌黎,你这辈子有后悔过吗?” “嗯。” “我现在时常感到后悔。”素和转过脸看着乌黎,盯着对方精致的侧脸看,“你看,宫里有地方起火了。” 窗户是开着的,故而很容易就看到远处汹涌的火势,火焰已经遮住了房子。 “那里是哪,你应该知道的,你当宝贝的东西还在那呢。” 乌黎长睫一颤,那双总是沉郁的眼睛此时似乎染上了丝丝的孤寂,他只是静静看着那团火,火焰已经把房子给吞噬了。素和笑了一声,那笑声从喉咙深处里发了出来,“里面有着殷敏的骨灰,你的天极宫以后再也不会存在了。虽然你的蛊毒已经发得差不多了,但我却没有耐心。” 素和低声说着,而坐在他旁边的乌黎微蹙了下眉,唇角渗出点血。 “你只要爱你的殷敏就可以了,何必又来招惹我?”素和偏头笑看他,看着乌黎唇角的血越来越多,到后面掉落在衣襟上,“招惹我也罢了,还要把阿辛抢走。”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去擦掉乌黎唇边的血,擦得他手里都沾满了血。 “阿黎,你知道我要杀你,你为什么要来?”素和轻声问乌黎。 乌黎没说话。 素和不在乎,他已经习惯在乌黎面前自言自语了,“因为你不想活了,可是你不想活,也不能让别人也不活,你手下的那些人命可有夜深梦回时找你哭诉?” 乌黎抓住了素和的手,他似乎想说话,却一开口就吐出一大口血。 素和眼神平静地看着乌黎。 这时候,门从外面被推开了。 殷辛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披散着长发,脸色在灯光下照得有些惨白,他走到素和身边,也没看旁边的乌黎一眼,就伸手搂住了素和,软软地趴在了素和的怀里。 乌黎还抓着素和的手,素和便单手搂着殷辛,温柔地用手抚摸对方柔顺的长发,“怎么穿这么少,头发也没束?” 殷辛从素和的怀里抬起头看了素和一眼,兴许是披散着长发,他仿佛看起来又变回几年前的样子,天真无辜又勾人,一双猫儿眼看人时,顾盼生姿,时时刻刻都在蛊惑人,可他自己却不知。 “下午昏睡了一下午,刚刚突然惊醒想太傅了,便过来了,寡人跑着来的,宫人都没有追上。” 他现在还有些喘气,大概是跑急了,所以脸才有些发白。 自殷辛出现,乌黎就一直盯着殷辛,殷辛把这段话说出来,他悄悄松开了抓住素和的手,长睫一敛,掩去眼底的心事。素和和殷辛说了一段话,殷辛才睨了旁边的乌黎一眼,他眼里还有着笑意,“亚父。” 乌黎又蹙了下眉,抬手捂住了唇。 即使捂唇也无济于事,越来越多的血从他的指缝渗出。 殷辛扫了眼案几上的茶水,便收回了眼神,素和的手正轻柔地为他梳理头发,他伸出手亲密地搂住素和的脖子,他们亲密得仿佛一体,他们两个本就生得有些女气,雪肤红唇,抱在一起,就是一对丽人如藤蔓一样抱在了一起,在烛火下横生暧昧与情愫。 乌黎喉咙微动,终于说出了话。 “我不欠你了的,殷敏。” 抱着殷辛的素和微微一愣,莫名地看着乌黎。 乌黎只是定定地盯着殷辛,眼里无悲无喜。被注视的殷辛吃吃一笑,“你欠寡人的太多了,多到就算你死一百次一千次也不足以被怜惜。” 素和眨了下眼,低头去看殷辛,“阿辛,你在说什么?” 殷辛也看向素和,脸上的表情却是渐渐地变了,他唇角的笑容变得残忍至极,他轻声说:“素和奉君,也许寡人不叫你这个称呼,你永远记不起寡人是谁。” 素和闷哼了一声。 殷辛笑着把说话间刺入素和体内的匕首拔了出来,拿到面前欣赏了一番,匕首上全是血,把他的手也弄脏了,可他不介意,眼里透着丝丝冷光,“这把匕首还是乌黎的呢,你死在他的匕首下,倒也不错。”他把匕首丢在了乌黎的脚旁,自己从素和的怀里站了起来。 “为了等这一天,寡人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他站着,居高临下看着另外两人。 乌黎没说话,素和则是不敢置信地看着殷辛,许久后,才从牙关里挤出话,“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殷敏。” 殷辛冷眼看他,“为什么不可能?不过你也太笨了,笨得连真话和假话都分不清。” 素和摇头,唇色发白,“我不信。” 殷辛眼里有了几分怜悯,就像是素和当年进宫的第一天,殷敏为他赐号的时候,说他从此就是素和奉君时,眼里也闪过几分怜悯,不过那怜悯是属于上位者的。看似怜悯,实际残酷。 而这时候,乌黎又吐了一大口血,殷辛的脚往后退了腿,但靴子上还沾了星点血迹,他拧了着眉看着乌黎身体晃了晃最后倒了下去。乌黎倒下去的最后一眼谁也没看,他只是看着天极宫的火,眼里也印上了火焰。 殷辛看着乌黎倒下去的身体,声音平静地说。 “国师乌黎和素和太傅情深意重,欲结为琴瑟之好而实情不许,故而殉情。此情甚悲,寡人亦不忍心拆散有情人,特下令让其安葬在一起,生不能同衾,死则同穴。” 他说完这话,转身往外走,素和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想站起来,却不能,用手撑着案几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看着殷辛要走远的身影,他声音嘶哑地喊了声:“阿辛。”犹如杜鹃啼血,声音悲切。 殷辛的脚步没有停。 素和用手在地上爬,身上的伤口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他颤着声音,“阿辛,你一定是骗我的,阿辛,我不信,阿辛,不要走。” 殿门关上了,把所有爱恨情仇都关在了里面。 殷辛一步步走下玉石台阶。 * “寡人这一生负人许多,铸成良多错事,轻信小人,妄听谗言,痛失所爱,日夜悲伤不已,寝不得眠,幸上天垂怜,才能手刃仇人。如今仇恨已报,寡人便也是死也瞑目。妄活几十年,终有所得。” “寡人二字,不过是孤家寡人矣。” 第44章 寡人(一) 申逢景看着已经烧红天色的火光默然无语,身后传来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好你个申逢景,你策划这一日有多久了?老夫看走了眼!”说话的是丞相,只是丞相还从来没有那么狼狈过,被人强压在地上,披头散发,脸上还有血迹。 申逢景面无表情,沉声道:“丞相大人,你勾结国师谋害先帝,策划刺杀大皇子二皇子,并贪污瘟疫赈灾灾款十万白银,哪一条不是死罪?” 丞相怒目瞪着申逢景,“原来你娶方儿是为了扳倒老夫,只可惜方儿瞎了眼,先帝昏庸无道,早就不该坐在那个位置了,老夫不过是顺应天命。” 申逢景冷眼看着丞相,抬了下手,站在丞相身边的一个侍卫就抬起刀,旁边的女眷立刻哭倒了,有的直接就哭晕过去。 一下子到处都是哀嚎声。 那个侍卫还没砍下去,旁边已响起一声女声。 “爹爹!” 申逢景寻声望去,发现是自己此时应该睡在家中的夫人,只见一向娇弱的女子此时不顾一切想突破侍卫的包围,脸色白得吓人。女子泪眼婆娑,一只绣花鞋都踩掉了,“爹爹!你们放开我爹爹!” 申逢景沉默一瞬,从旁边人拿过弓箭,对着女子,拉开了弓。 殷历345年十二月的某个深夜,血液染红了大半个殷都。一个谋害先帝的罪名把无数官员拉下了马,据说那夜负责砍人的刀都砍得卷起了边。 天色微微泛着亮,申逢景下了马进了宫,他的衣角被血染红了,白皙的脸上有着可见的疲倦。待他见到他的皇帝时,他一掀衣摆跪了下去,“臣幸不辱命。” 殷辛孤零零站在大殿上,穿着龙袍的身影显得单薄。青帐被风吹起,露出他那张甚至称得上有些青白的脸。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空洞无光。 “申爱卿,寡人赢了吗?” 申逢景垂下眼,“皇上乃真命天子,自然是赢的。” “可寡人怎么不觉得呢?” 他的声音有些缥缈,仿佛一说出来就被风吹散了。 “温长安捉住了吗?”殷辛说。 “现在被关在天牢里。” “把他带上来吧。” 温长安被带上来的时候脸色很平静,他是睡梦中被捉住的,还来不及反抗,申逢景已经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国师大人此时已经在宫中了,温将军不一起吗?” 他还丢下了一块玉佩,温长安认出了那是乌黎的东西。 “乌黎呢?”他仰着头看着站在上面的殷辛。 殷辛缓步走到他的面前,微微眯眼,“温长安,寡人也是许久没看到你了。” 温长安以为殷辛说得是他小时候,便扯了个笑容,“皇上那时候那么小对微臣恐怕没有什么印象吧。” 殷辛不辩解,眼神冰冷地看着温长安,“那一年你杀了大皇子是用的哪只手?” 温长安表情渐渐变了,本来还嬉笑的脸上变得严肃,“皇上,你不是要冤枉臣吧?” “是不是冤枉,你自己清楚不是吗?他尸骨上还有你的刀印呢。”殷辛低下头接近温长安脸,声音森冷,“你说,他对你那么好,把你当兄长,你怎么下得手?要不是他那年在战场上为了你挡了一箭,你恐怕现在已经废了,可是他年纪轻轻每到寒冬季节身上就冷得不行,你从未想过,还偷袭他。他是不是看到是你杀他,甚至都没有反抗?” 殷辛转过身,笑了一声,笑声凄烈,“总归是寡人的错,可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们?” 温长安沉默了。 殷辛面无表情,眼神变得空洞无神,“寡人要你们下去去给他们赔罪。” 他话落,旁边的申逢景便是举起刀一刀砍了下去。 “寡人要你们血债血偿。”殷辛一步步往前走,血液流到了他的脚下,“以祭亡魂。” 那夜过去后,太学的学子中许多人成为了朝廷的官员,他们还掀起一场技术改革,史称太学改革,也称为太学流血事件。殷朝皇帝大赦天下,并不以门第招贤能之士,只要有才华的人皆可以自荐做官。 乌黎和素和是在那夜后的三天后下葬的,下葬的那日林媛媛冲进了无虑宫,她同殷辛大半年的气,还是第一次去找殷辛。 她见到殷辛,用手捶打着殷辛的胸口,红着眼睛,“你怎么能那么狠心?你到底有没有心?国师和太傅对你那么好,你已经是皇帝了,为什么要杀他们啊?” 殷辛被打得往后退了一步,他眉头轻轻拧了下,又松开,他看着明显哭过的林媛媛说:“寡人是皇帝,杀什么人还要得到你的允许吗?林媛媛,你不过是个下品官员之女,有什么资格同寡人大呼小叫?” 林媛媛明显一愣,就听到殷辛说。 “林氏女殿前失德,善妒歹毒,入宫两年无子,特废除其媛妃之位,打入冷宫,此生没有皇命不得面圣。” 林媛媛头上的发髻被人扯散,发钗被扯下,身上的华服也被换成了布衣,一个老宫人塞给林媛媛一个包裹就把她推出了宫门。她愣了下,就追了上去,“喂,你们要把我赶去哪?不是冷宫吗?” 那宫人瞪了她一眼,“你个宫女想什么冷宫,那是犯了错事的娘娘才能去的地方,皇上心善,让你回家伺候双亲,你还不跪地谢恩。” 那宫人说完就叫把门给关了,林媛媛傻傻地看着紧闭的宫门,许久后才抱着包裹转过身,才转过来,就看到一个她很熟悉的人。 相貌清秀的少年看到林媛媛脸便是微微一红,他牵着马,低声说:“皇上让我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 少年抬起眼看林媛媛一眼,就飞快地低下头,“嗯。”他说完后像是又想到什么,叫了一声,就给林媛媛指了下马背着的行李,“这里面有一坛酒,皇上说埋了十四年,让你再埋两年就可以喝了。” 林媛媛站在那里,却突然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走,声音破碎。 “他真的不要我了,明明是他做错了,他为什么要赶我走,他为什么不要我啊?” 少年看见林媛媛哭了,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想跟对方说话,却又不敢。少女哭了一路,少年就默默跟着她后面,夕阳把两个人的身影拉长。 殷辛站在钟楼上,来复命的宫人跪在地上,“奴才已经把娘娘给送出宫了,暗中也会有人一直保护的。” 殷辛沉默了许久,才转过身,“好。”他轻声说。 第45章 寡人(二) 宫里银装素裹,冷清清的,没有人气。小夏子端着新火炉进来,看到殷辛坐在窗边,窗户大开着,雪花都飘了进去,连忙说:“皇上,仔细冷着。” 殷辛扭过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会冷的。” 小夏子把火炉放下来,“皇上也不心疼自己身体,这么冷的天坐在窗户边。” 殷辛犹带着笑意,“也许寡人在等人心疼,本来自己倒不觉得吹冷风会冷,可若有人过来心疼一番,似乎又感觉了冷处。” 他一番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小夏子担忧地看了眼殷辛。殷辛仍笑着,还问小夏子干嘛换火炉。 “之前的烟太大了,所以换个新的。”小夏子斟酌了下才说,“皇上,要不要开春后就后宫大选吧,如今媛妃……在冷宫,皇上身边一个可心人都没有。” “后宫大选?”殷辛顿了下,随后拧着眉头,似乎思考了下,“选这个做什么?让那些小姑娘进来守活寡?” 小夏子立刻跪地上了,几乎是哭着说:“皇上,您别说胡话,怎么会守活寡呢?皇上还那么年轻,现在殷朝也在一步步恢复鼎盛时期,皇上怎么能说……太子就算流着殷氏一族的血脉,但终归不是皇上的亲生骨肉,皇上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为老祖宗们想一想。” “小夏子,你出去吧。”殷辛听了小夏子的话只是这样说。 第二日上朝,殷辛刚坐下没多久就发现不对劲,他仔细看了一圈,突然发问:“申丞相呢?” 自老丞相死后,申逢景就被任命成了新的丞相。 殷辛一句话却引群臣都沉默了,甚至有些人还露出惶恐的神情。殷辛心下不宁,声音大了几分,“申丞相人呢?寡人都来了他怎么还没来?是不是路上大雪堵路?” 殷辛话音刚落,就有人跪在了地上,用哭腔道:“申丞相他……他昨夜去了。” “去了?”殷辛怔住了,方才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在脸上。 “申丞相昨夜服毒自尽了,今早家中婢子才发现,并在申丞相书桌上发现一本要给皇上的折子。” 那折子上大意是说他已经把重兴殷朝的计划拟定好了,还详细写了群臣的优缺点,最后一句话。 “臣已不愧于君,但唯独愧于内子,故追随去,愿君好,喜乐长欢。” 殷辛捏着那份折子下了朝,回到无虑宫他才终于把折子摔到了地上。 “谁要他这份狗屁不通的折子,好你个申逢景。”说着,又把小夏子喊过来,“小夏子,你派人把申逢景给寡人捉过来,什么话都别说,直接五花大绑绑过来。” 小夏子闻言直接跪在了地上。 殷辛奇怪地看他一眼,“怎么不去?” 小夏子脸色惨白,唇颤了颤,“皇上,申大人去了。” “寡人知道他去了其他地方,你多派点人去找。”殷辛说着往内间走,“如果他死活不肯来,就说寡人这里还有很多周公的画。” 青纱被吹起,又落下,层层叠叠掩盖住了殷辛的背影。 待到天黑了,殷辛才从里面出来,小夏子还跪在之前的地方,他看了眼就把人扶起来,轻声说:“下葬的规格按照亲王的来做,记得将他的夫人同他葬在一起。” 小夏子应了声,殷辛点点头,又捡起他之前丢下的折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小夏子,你去把浦同叫过来,让他跟寡人一起用晚膳。” “奴才就去。” 殷浦同来的时候,殷辛已经坐在了桌边,看到他就温柔地招呼他过来。殷浦同规规矩矩行了礼,“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吧。”殷辛让殷浦同坐他旁边,“浦同近日都在做什么?” 殷浦同答:“跟太师学《孙子兵法》。” “《孙子兵法》浦同现在就能学懂了?真厉害。”殷辛摸了摸殷浦同的小脑袋,“那么父皇把江山社稷交托给你也算放心了。” 一句话就让殷浦同愣住了,他自己知道自己虽为太子,但皇位跟他是没有一点关系的,只要父皇有一个亲生骨肉,他就会从太子之位滚下来。他本来准备好好学习,就算不当太子,也能讨得父皇喜欢,做个闲散王爷。 “父皇!”殷浦同喊了殷辛一声。 殷辛眼露笑意,“既然你当了太子,便是离皇位最近的人,父皇的位置自然是给你的。唯独一连事,是你成为了皇帝也不能做的。” 殷浦同大气都不敢出。 “那些在外面的王侯你一定不能让他们回京住,尤其是寡人放过的蜀王一系。”殷辛说,“记住了?” “儿臣记住了。” “好,用膳吧。” 殷浦同离开后,殷辛沐浴后喝了几杯酒,才上床睡觉。睡前他问小夏子。 “小夏子,明日雪会不会停?” 小夏子正在吹蜡烛,闻言听了下外面的风雪声,“回皇上,恐怕一时半会停不了。” 殷辛声音略有遗憾,“寡人还想着停了去趟红梅林,罢了罢了。” 小夏子往龙床那边看了一眼,明黄色的帷帐严严实实把床遮了起来,他是怎么看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的。 “皇上,后日大概雪就停了,后日去看吧。” “嗯。” 第46章 寡人(三) 殷厉355年冬。 殷浦同下了早朝就往无虑宫走,走进宫殿内就看到平日伺候他父皇的夏公公。夏公公面白无须,跟普通宫人无太多差别,所硬说有便是那双眼睛了。他此时正在叫人清扫雪,看到殷浦同,便过来行礼了。 殷浦同让他起来,他便说:“太子殿下今日来得好早,皇上恐怕还没起呢。” 一年前殷辛彻底当了撒手皇帝,彻底让太子监国,幸好殷浦同聪慧又努力,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殷浦同笑,“父皇懒惫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给盆热水过来,我去叫父皇起床。” 夏公公唇角略有笑意,“恐怕现在也只有殿下才能治一治皇上了,前几日天气好,奴才劝皇上出来走走,还被骂了。” “夏公公跟父皇这么久,怎么会被骂?”这时也有宫人送了热水过来殷浦同把手里的汤婆子递给身后的宫人,准备自己端着热水过去。 “到门口,殿下才端着吧。”夏公公劝。 殷浦同摇摇头,“无事。” 殷浦同端着热水进了他父皇的寝殿,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将热水放在架子上,才走到床边,轻轻唤:“父皇,父皇。” 床里传来了声响,随后帐子被撩开一点,露出一张脸来。 “浦同来了?” 殷浦同看到自己父皇睡得脸红扑扑的,眼中还有睡意就忍不住一笑。他已经长成了少年,但他的父皇却像是时间静止了一般,依旧略显稚嫩的脸,但两鬓的头发却是白了。御医们看过了许久次,说是忧思过重导致。 “父皇,此时都日头高照了。” 殷辛拧了下眉,“少骗寡人,这大雪天哪有什么日头?” “按照时辰,该出日头了。”殷浦同笑,“儿臣伺候父皇起床吧。” * 殷辛从铜镜里看着自己,宫人正在为他梳理头发,白发越来越多,可这张脸却没有什么变化,明明都要三十岁了,却像个老妖怪一样。 “浦同。”他喊了一声。 殷浦同连忙应声,蹲在殷辛膝盖旁,抬起头。 殷辛低下头看他,“这段日子朝中如何?” 殷浦同立刻挑了几件大事说了,殷辛点了下头,夸了殷浦同一句,又说:“寡人一直想着一件事,本来十年前就想做了,但你还没有长大,但现在你已经能独当一面,甚至比寡人做得更好。” 殷浦同心下闪过不安,他紧紧地盯着殷辛,就看到那人轻飘飘笑了一声,“寡人准备去青山寺。” 殷氏子弟对青山寺都不陌生,自殷朝建立以来,已经有五位皇帝在那里出家,但殷浦同没想到他父皇要成为第六位。 “父皇,儿臣……儿臣还小,还不能……”殷浦同眼里已经有泪花,若说一开始只是因为求生而不得不依附对方,但这些年下来,他早就把眼前的人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 “寡人当年也对寡人的父皇说过这句话,可父皇却说,他要去追求自己的自在了。浦同,寡人现在也要去追求自己的自在了。” 殷浦同发现自己有时候总听不懂殷辛的话,比如说现在,他父皇的父皇明明是暴毙身亡,怎么说得好像出家了一样。 “父皇。”殷浦同唤了殷辛一声,表情悲伤难忍。殷辛叹了口气,摸了摸殷浦同的脑袋,“浦同,你一直都很听话,这次也听话吧。” 殷浦同拿袖子擦了下眼泪,却还是忍不住趴在殷辛腿上哭了一顿。殷辛偏头对为他梳头的宫人摆摆手,那宫人便立刻放下梳子退了出去。 殷浦同哭了很久,把那块的衣服都要哭湿透了,他才抬起头,把脸上的泪珠擦掉,深呼吸几个回合,“儿臣尊重父皇的选择,但若有一日父皇想回来,一定要告诉儿臣。” 殷辛微微一笑,“好。” 殷辛陪着殷浦同吃了除夕夜的晚饭,第二日清晨就出宫了。殷浦同骑着马一路送,送到不能再送才停下来。夏公公也被留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比殷浦同更难过。 “出家念佛哪还能有人伺候。”殷辛淡淡地说。 殷辛自己骑着马走的,还因为殷浦同的强烈要求,才有侍卫护送到青山寺。 夏公公看着殷辛远去的身影,转身跪在地上,从袖子里拿了一卷圣旨递了上去,他口里说的是—— “奴才拜见皇上。” 殷浦同把圣旨拿了过来,挤不出一点笑容。殷辛将皇位传给他了,但他却觉得殷辛已经抛弃整个殷朝离开了。 “父皇他……会过得很好吗?” 殷浦同喃喃自语。 殷历362年春,一位法号为弥生的和尚在青山寺去世,史称为宣帝的当朝皇帝悲伤不已,令举国哀悼七日七夜。 第47章 国师二三事 他第一次进宫那年不过七岁,跟着师傅坐着轿子进来的。他端坐在轿子里,师傅叹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黎,为师总觉得这次带你进宫是祸事。” 他抬起头,眼神平静地望着自己师傅。师傅年岁不大,但却有一头白发,据说是因为偷窥天命得到的惩罚。他也曾问过,师傅却笑着说。 “少年白头罢了,硬扯上了玄幻意味。” 乌黎却知道师傅在说假话,师傅是殷朝的国师,由上一任国师钦点的,但因为曾经一句话得罪了当今圣上,被贬去了江南地区。 师傅在当今太子出生的那天说,“此子祸矣。” 师傅被贬去江南,却每日都会为太子占卜算命,有一次算完之后师傅吐了血,缠绵病榻一月之久,后来才得知师傅吐血的第二日太子落水了,也是缠绵病榻一月之久,当今圣上以黄金万两寻民间名医。 “太子让师傅贬到这里,师傅为何还日日为太子占卜?”他并不懂。 师傅眼里有着忧虑,“阿黎,太子殿下虽然是祸,但这祸除不掉的,他同殷朝的皇命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若是他无端暴毙了,殷朝的皇命也就断了。” “那太子……还死不得了?” 师傅捂住他的嘴,“不,太子命中自有劫难,只是这难为师还没算出来。” 在师傅离世那日,师傅终于算了出来,他的手被紧紧地抓住,师傅眼睛变得浑浊。 “阿黎,那难在他三十五岁那年。” 他第一次进宫是七岁,那年太子十二岁。他九岁随师傅离开宫,第二日,皇上出家,传位于太子。 他走那日,看到太子蹲在湖边哭,红莲绿叶快把太子的身影遮住了。 他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蹲在太子旁边,“殿下,你在哭吗?” 太子扭过头看他一眼,泪眼朦胧,白皙的脸上泪珠一串串的,唇被他自己咬得殷红。红莲在他背后摇曳,生长出别样的妩媚。 “我没有哭。”太子说。 他想了下,伸出手摸了对方脸上一粒泪珠,“那这是什么?” 太子推了他一把,“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回你的江南去。” 他摔在了地上,手被石子割破了,他抬起手看了下,手心渗出了血。 “殿下,我会回来的。”他凑近太子,眼神认真,“殿下不是要我当殿下的国师吗?” 再回来,他已经十七岁,而曾经的太子殿下二十二岁,正值年轻但后宫却空无一人。他进宫见到对方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眼里一点惊艳都没有。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长得好看,甚至从小伺候他的仆人每次看到他都会愣住,可殷敏没有。 殷敏疏远又礼貌地问他师傅去世的事情,慰问了一番,便让他在宫里住下。 他心里在想,还有十三年,殷敏的难就出现了。 殷敏爱上自己的事情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甚至是他的有意而为。一个身边只有奴才和大臣的皇上很容易会动心的,只要与他兴趣相投,又能理解他的心事。 至于为什么要让一个皇上爱上自己,他认为是自己没有办法接受像师傅一样被贬去其他地方。 后来他才明白,他只是想让对方永远地看着自己,眼里露出和别人一样的贪婪就可以了。 他没想到的是一个皇上的贪婪会到什么地步,那夜他手腕和脚踝都磨破了,可发生还是发生了。殷敏一直抱着他哭,哭得很伤心。 “殿下,你在哭吗?”他突然问殷敏。 殷敏愣了下,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了。 是逃,他慌不择路地逃,仿佛床上那个浑身是伤的人已成了他的噩梦。 他们纠缠了十年,然后他把殷敏给杀了,那一年正好是殷敏的三十五岁。 他终于知道殷敏的劫难是什么了。 殷敏的劫难从头到尾都是他。 那一夜,他一直抱着殷敏的尸体,天快亮了的时候,他问。 “殿下,你在哭吗?我很想哭是为什么呢?” 第48章 国师二三事 在那个小院子里的生活。 乌黎想过许多赚钱的办法,杀人不是没有做,他把张贴在城墙下的纸揭了下来,但是穷凶恶极的人就那么几个,很快就没有可以杀了。乌黎想了下,便走进了一家地下赌庄,赢了很多把后,果不其然引来了注目,把来捉他的打手全部打趴在地后,他见到那家赌庄的老板。 是个年轻的公子哥。 “就是你把我的赌庄闹得不得安宁啊?兄台,你从哪里来的?我看你不是本地人呢。”那个公子哥摇着扇子,自称自己姓元。 “无可奉告。” “好吧,但你打伤了我这么多兄弟也不好,总要做点什么来抵押的。你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我还真舍不得废了你的手。” 乌黎眼露寒光,元公子便是一笑,“美人总是厌恶他人讨论自己的长相的,看你的样子,想必到此地的时候难免狼狈,今夜的举动不像是赚钱,更像是为了引人注目。” “我可以跟你合作,帮你赢钱,然后你给我分红。”乌黎说。 “分红?”元公子哈哈一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同意?” “就凭我……”瞬间,乌黎已经到了元公子的身边,手里的匕首横到元公子的脖子上,他冷声道,“你可以不同意。” 元公子僵住脸,好半天才说,“好吧,我同意,合作愉快。” 乌黎便暂时在那个地下赌庄呆了下来,赌庄营业的时间一般都是入夜后,天亮再关门,所以乌黎夜里几乎不会待在那个小院子里,但是走的时候会把门给反锁起来,在墙上都洒了毒粉,以防歹人攀爬。 每次他走的时候,殷辛都站在纱窗后看他,还以为他不知道,所以他不回头,假装没有发现。回来的时候,殷辛睡迷糊了,也会自动滚到他的怀里,但是醒了后总是会静悄悄地离开,有时候他会故意不让殷辛走。 他精心装饰了那个小院子,给那个小院子种了千日红、月季、美人蕉、孔雀兰,还搭了个葡萄藤,可是那个葡萄藤一直不开葡萄。殷辛总是问为什么还没有葡萄,乌黎看着那个葡萄藤,心里想的是要不砍了重新再种。 在看到那个坠子的时候,乌黎直接杀了元公子,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那瞬间是想杀掉殷辛的,但是在看到对方的睡容后,却停住了。 他离开了那个小院子,让后来找来的束卫去保护殷辛。 束卫听到乌黎下的命令,犹豫了片刻,才跪下来领旨。 束卫一直暗暗保护着殷辛回了宫,也听到了素和和殷辛的对话,也知道他们在预谋什么,但是他传给乌黎的回信一直没有回信。 那日,天极宫的火烧得很旺,束卫远远望了一会,就往素和的宫殿里冲,在屋顶守了一会,待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从窗子外跳了进去。 那时候素和还活着,他看到了跳进来的束卫,束卫也看到了他。 可是素和却像没有看到他一样,他还在努力地往门口爬,血迹在地砖上拖出一条红袖带。 他口里还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束卫离开那座宫殿的时候,看到了殷辛站在白玉石阶上回了头。 至于殷辛有没有看到他,他也不知道。 束卫离开殷都,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束卫原来问乌黎,为什么不杀殷辛,他固执地问,可乌黎一直不回答。 为什么不杀殷辛,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在乌黎最后一次去皇宫的时候才想通。 乌黎要自己的命交给殷辛。 素和的那个蛊其实早就解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