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贵妻闲》 1、上卷 清风有时至,独与幽人期 在长安城郊外的一片绿茵旷野上,四周围已被细密的鱼网围了起来做为临时球场,场上几十匹矫健的骏马昂首嘶鸣、蓄势待发,马上坐着青一色的鲜衣少年,他们手中持着球杖,一个个精神抖擞,跃跃欲试。 杨宜竹的哥哥杨镇伊也在其中,他显得既兴奋又紧张,为了缓解心绪,他向人群中的两个妹妹做了一个可笑的鬼脸。杨宜竹手里高举着用狗尾巴草和野花编织的冠冕,做了一个口形:“你一定会赢的!”杨镇伊眨眨眼睛露出白亮的牙齿,愉悦地笑了。 就在这时,突然四周鼓声喧天,这是表示球赛要开始了。随着唱筹(裁判)的一声令下,两班人马开始驱马飞驰,骏马龙腾虎跃,奔驰如风,马上的人挥动球杖,朱红色的圆球在空中来回飞舞,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场上观者如云,每进一球都有拥护者为之大声叫好。 今天赛场上的两队人马,分别是杨家和秦家儿郎,他们一方是大秦的皇室宗亲,一方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杨明忠杨相国的族亲,双方矛盾由来已久,再加上这帮少年本就年轻气盛,争强好胜,今日更是卯足了劲要打赢对方。 “又进一球,秦家必胜――”秦家的拥趸者振臂高呼,其中一个黄衫少女的呼声最为响亮。 杨宜竹的姐姐宜兰毫不示弱,接着高呼了一声。一时间,人群的欢呼声,女人的尖叫声,如雷的马啼声混为一体,场上场下一派喧嚣热闹。杨宜竹也不由得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上了,时不时的跟着众人一起为杨家球队呐喊助威。 半个时辰过去了,两队人马进球数相持不平,赛事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但此时,人和马都已陷入了疲惫状态,马上的少年也不复方才的意气风发,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两个唱筹私语一阵,接着手中旗帜一挥,拖长声音命令球手停下歇息,两刻钟以后再度开赛。 杨宜竹赶紧让姐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十几葫芦盐水,拨开人群挤了上去,笑盈盈地递给哥哥和几个堂哥:“这是在观音庙求来的圣水,喝了准赢!” 杨镇伊嗤笑一声,不过,他的确是喝了,接过妹妹手中的葫芦仰头猛灌。 “噗――”杨镇伊突然喷出一嘴水花,抹抹嘴恶狠狠地嚷道:“为什么是咸的?”其他准备喝水的人也停下了,一起瞪着杨宜竹。 宜竹正色道:“这真是观音庙的圣水,喝了保你们浑身有劲,精神抖擞。听我的没错。” 那帮人也不想跟她多帮纠缠,一口气咕咚咕咚将葫芦里的水喝个干净。他们又低声商量了一会儿,然后闭目养神,好准备上场与敌方决一死战。 杨宜竹趁机观察了一下敌情,可惜她的视线被重重人群阻隔着,什么也看不到。那个叫得最响的黄衫少女也觉察到了宜竹的目光,挑衅性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宜竹与她四目相对,不由得笑了笑。对方先是一怔,接着牵牵嘴角,勉强回了个笑脸。 她迟疑了一会儿,带着两个婢女分开人群,款款走了过来,在杨宜竹面前站定,抬起下巴傲然说道:“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宜竹平静应允:“有何不敢,早就想赌。” 黄衫少女笑了起来:“好,你说怎么赌?” 宜竹把手中的银子头上的钗子全拿了出来:“你们若赢,这些都归你。” 黄衫少女不由得一怔,接着她毫不犹豫的拔掉头上的玉钗另外再命丫环拿出一块黄灿灿的金子做筹码:“杨家若赢,这些都归你。” “一言为定。” “击掌为誓。” 两个明媚少女清脆的击掌声引来了不少好事者的围观。不知是不是杨宜竹的错觉,她总觉得在对面的高台上似乎也有人在看她们。不过,此时她也没想那么多,她的心中涌着即将发横财的窃喜感。自己这世的爹杨明成是京城的一名闲散小官,俸禄不多,无人贿赂,却要养活一大家子,再加上长安米珠薪桂,一家人过得紧巴巴的。使得母亲养成了锱铢必较,爱沾小便宜的坏习惯。弄得亲戚邻居避之不及。连她身上的这件新衣都是母亲从堂姐宜梅那儿打劫来的,这让宜竹心里惭愧不已。若是赢了钱…… 宜竹正在神游大虚,肩膀上猛然被姐姐拍了一下:“发什么愣呢,快看!” 宜竹如梦初醒,定睛观瞧,第三场比赛已经开始了。杨家的球手一个个生龙活虎,像是被注入了新的体力一般,他们挥动着球杖来回奔驰,所向无敌,连连进球。引来一阵阵欢呼和惊叹。秦家 的球场是越输越慌,心急意乱之下,打得大失水准。打到最后,对方竟是一球未进,引得现场一片哗然大动。秦家的拥趸者更是气极败坏,捶胸顿足。 那个黄衫少女,红着脸瞪着眼,把荷包狠狠地往宜竹面前一推:“算你走运!” 杨宜竹心情极好,微微一笑,脆声安慰道:“输赢乃赌家常事,不必介怀。”黄衫少女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昂头离开了。宜竹也不介意,她将荷包往袖里一笼,若不是怕姿态不雅,她真想找个地方拿出来数数。 杨家众人正在欢呼雀跃,突然,对面的人群出现了微微的骚动。众人一起好奇地循声望去。 宜竹踮足围观,就见一个身着玄色衣衫的男子正骑着一匹异常神骏的白马缓缓而来。人群有一刹那的寂静,接着再度喧闹起来。 杨宜竹抬起头,打量着马上的人,只见他五官深邃硬朗,威仪凛凛,墨黑的瞳孔冷淡深沉,浑身上下散发出森冷的气息。 “再比一场。”玄衣男子淡淡扫了杨镇远一眼,冷声说道。 杨家众人面面相觑片刻,杨镇远挺直脊背,硬着头皮应战。 宜竹忙问这人是什么来路,宜兰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道:“他是秦靖野,武安郡主的长子,人称冷面郎君。” 杨宜竹看看天空,点点头正色道:“是挺冷的,连天都变阴了。” 宜兰一脸遗憾:“本来想让你扔条手绢的,还是算了。”宜竹无语。可能是因为她的族姐杨妃的格外受宠,光耀了杨家门楣,福泽了数百口族堂亲戚。从此让不少人家开始重视起女儿的地位来。其中包括宜竹的父母和祖母,他们对于生得丰腴端丽的二女儿抱有很大的期望,热切地希望她也能攀一门高亲,带领着兄妹姐妹飞黄腾达。 宜竹暗叹,现实并不像她的身材那样丰满,相反,它骨感得别咯人。 喧天的鼓声打断了宜竹的思绪,赛事开始了!秦靖野宛如狼入养群一样,骑着那匹神骏的白马如风驰电掣一样,在场中左右突击,连进数球。秦方一改方才的颓势,顿时士气大振,杨方队员已经开始手忙脚乱,特别是宜竹的哥哥杨镇伊,他之前苦练数月,还曾数次堕马,为的就是能在堂兄杨明忠面前露露脸,以博得个好前程。本来他们已胜利在望,不想半路杀出个秦靖野,坏了他的好事。杨镇伊心中十分不快,但对方是武安郡主的长子,他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 杨镇伊的不满最后全发泄在了打球上,他使出浑身气力,来回奔驰,也不管打不打得中,只拼了命和秦靖野以及另一位秦方队员抢球。杨宜竹心情慢慢下沉,暗暗可怜自家大哥,他们的实力相差太多。马球在大秦风靡一时,是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们十分喜爱的一项运动。当然平民百姓也喜欢,但一般情况下他们只能观看无力参于。光是马匹一项就无力承担。杨镇伊就是这样,他十分喜欢打马球,可是家里却连马都养不起,根本没有练习的机会。还是靠父亲百般讨好杨镇远才让他加入杨家马球队。 杨镇伊心中愤懑,挥球时就失了分寸,一杆打出去,那朱红色的球像离弦的箭一样朝秦靖野身上飞去。 场上众人目瞪口呆,杨镇伊更是不知所措。杨宜竹也吓坏了,那球可是木头做的,一旦打到人身,杀伤力不可小觑。这种后果不是他们家能承受的。 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声喊道:“秦靖野,你低头――”杨宜竹这一声呐喊立即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不过众人只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接着转向了秦靖野。 就在这时,就听见秦靖野身、下的马发出了一声急促而痛苦的嘶鸣声。看来那球打中的是他的马,还好不是人。宜竹长长松了口气。杨镇伊也从呆滞醒了过来,拍马前去向秦靖野道歉。 秦靖野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瞥了杨镇伊一眼。他径直驱马朝宜竹宜兰所在的方位行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相貌清俊,神色温和的少年,这一位显然是跟着来看热闹的。宜兰有些不知所措,旁边的围观者更是莫名其妙,不知这位冷面郎君意欲如何。 秦靖野居高临下地看着杨宜竹,一脸的不悦,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谁准许你叫我的名字?谁让你多事乱叫的?” 杨宜竹脸上微露窘态,难道名字不是用来叫的吗?她心里如此想,嘴里也跟着脱口而出:“难道名字不是用来叫的吗?”秦靖野的目光在杨宜竹的脸上停留片刻,很快就转了过去。众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这时,他身后的那位少年笑着补充道:“他本来打算用球杖挥开的,可是你的叫声让他分了神。” 杨宜竹对他友好地笑了笑,落落大方地解释道:“我也不想多事,若不是那球是我哥哥发出的,我根本不会叫――我会等着他自己叫。” 2、第二章极品家族 众人闻言默然以对,那位温润少年朗声一笑,看看秦靖野说道:“大哥,要不就算了,她也是好心。”虽然没办成好事。 秦靖野一言不发,掉转马头,纵马离去。那位与宜竹打赌的黄衫少女临去了又看了她一眼,然后紧跟在秦靖他们身后离开了。 其他人也陆续散去,最后只剩下了杨家诸人。 杨镇远这会儿终于恢复了他往日飞扬跋扈的气场,阴沉着脸大步走过来,冲着杨镇伊高声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你竟然得罪了秦靖野,早知道就不带你出来!” 杨镇伊被他当众责骂,登时气得满面通红,他圆睁双眼,梗着脖子辩解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秦公子都没介意,你瞎嚷嚷什么?” 杨镇远轻蔑地哼了一声,脸上带着嘲讽地冷笑:“你以后别再找我了,回去转告你父亲,别再让他来求我爹了。他那副低头哈腰的样子真让人作呕!” 这话一说出来,有些不厚道的人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笑容。杨宜竹的父亲杨明成是出了名的马屁精。据说他还曾错把街上面白无须的男子当成宫里的太监,极尽巴结逢迎之事。后来真相揭露,一时传为笑谈。 宜竹听到杨镇远当着众人的面肆无忌惮地嘲笑自己的父亲,头脑轰地一声,体内气血逆流,正要反唇相讥。哪知杨宜兰的脾气比她还火爆,此时已经尖着嗓子开始反击:“杨镇远,你以为你爹多高贵,他还不是靠拍堂伯的马屁才有今天的!咱们谁也别说谁!” 再看杨镇伊,他赤红着眼,浑身颤抖,像是气到了极点,突然他“嗷”地一声,像愤怒的困兽一般朝身杨镇远猛扑上去,两人亲密无间地厮打在一起。众人唬了一跳,有的反应快的人开始拉架。宜竹生怕哥哥吃亏,连忙好声相劝。 好在拉架的人多,没费多大劲就把两人拉开了。 杨镇远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大手一挥:“咱们走,以后谁再理这家伙,就别来找我!” 杨镇远带着一干狗腿撇下他们兄妹扬长而去。 兄妹三人走了一段路,雇车回家。 路上,杨宜竹想劝劝大哥,可是想了半晌,却找不出合适的词,她默默叹息一声只得作罢。 回到家里,父母正好都在家,他们两人兴致勃勃地询问儿女在赛场的过程。镇伊沉着脸进屋去了,宜兰噼里啪啦地把事情经过全抖露了出来。杨明成和平氏夫妻两人先是骂杨镇远势力刻薄,然后再骂杨镇远的父亲杨明信。 两人骂着骂着,母亲不知怎地突然转变了风向开始指责起父亲来。 杨宜竹头痛不已,她听说男女婚后最常干的事就是侮辱对方。她深以为然,活例子就在眼前,此时,她的母亲平氏正在肆无忌惮地侮辱父亲杨明成:“……你这个没本事的窝囊废,我这朵鲜花怎么就插在了你这堆牛粪上,我自打跟了你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连带着儿女也受苦。以前在益州老家时,你哄我说长安城遍地都是黄金,连卖烧饼的都能当大官,如今可好,来了五六年,你还是那破样子……” 杨明成的脸上仍然带着惯常的谄媚的笑,好声好气地哄劝求和。平氏的火气在渐渐熄灭,声音越来越小。从嚎啕大哭变成了小声啜泣。 宜竹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回屋。这对父母跟她前世的父母一样,吵架来得快结束得也快,根本不用她去劝。 宜竹坐在床沿上发怔,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去了。仿佛是一转眼的功夫,她来到大秦朝已经一个多月了。有时她对着那两张跟前世父母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孔,不由得会神情恍惚,就像在做梦一般。她的父母在大地震中去世,而彼时她却在国外读书,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在这里看到他们,虽然转换了时空,她的心里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和安定。她前世的双亲文化不高,父亲白手起家办了一个小酒厂,母亲开了一间茶馆,两人渐渐积累了一些家产。但是物质的丰富并不能弥补精神的自卑和缺憾,父母面对家族中的那些当公务员和教授之类的亲戚总显得底气不足。于是他们把自己未完成的心愿全部寄托在宜竹身上。好在宜竹天生喜欢读书,也并不觉得辛苦。做自己喜欢的事,又能让父母高兴有何不可呢。没想到还没等到她学成归国,一家人却阴阳两隔。而宜竹在清明祭奠父母时,伤心过度导致精神恍惚,来到了这个叫大秦的朝代。 初来异世的日子,宜竹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人和事,生怕被自己的家人看出了端倪。到目前为止,好在他们谁也没有怀疑,她的父亲忙着拍马逢迎,巴结上锋以及杨家得势的亲戚们,她的母亲整日处心积虑的想着占大伯和姑姑家的便宜,大哥则是整天不着家。而这个和她同室而居的姐姐每天关心的也只是衣裳打扮,根本不曾察觉到出妹妹的异样,这让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当天晚上,父母大吵一架后又自动合好,哥哥生了一会儿闷气出来吃晚饭。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宜竹响亮悠长的晨钟中醒来时。姐姐宜兰已经起床,正对着斑驳的铜镜开始梳妆打扮。宜竹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戴上高高的假髻,接着涂抹胭粉,贴花钿,点唇,画眉。将那张白净的圆脸弄得面目全非。 宜兰见妹妹又在盯着自己发愣,不由得轻蹙眉头:“看什么看,看了你也不会,赶紧的快去梳洗,一会儿跟着娘去祖母家,一会儿你可记好了,我听说宜梅又添了一身好衣裳,你好好对祖母撒撒娇,把那衣裳给要过来。下个月,咱们去看蹴鞠时好穿上。” 姐妹俩正在说话,忽听得母亲一声惊喜的叫嚷起来:“我的天哪,宜竹,宜兰,你们快出来,天大的好事来了!”两人也好奇到底是什么好事。 她们出了房间来到花厅就见母亲平氏正眉开眼笑地捧着一只请贴翻来覆去地看:“我的竹儿,你真是好本事,竟然和郑家小姐搭上话了,郑家你知道是谁吗?那可是武安郡主的前夫家,哎哟,你这回可交了好运了。”宜竹一脸莫名,向姐姐投去了问询的目光。宜兰沉吟有倾,突然拊掌笑道:“我明白了,那日与球场与你打赌的黄衫女子应就是郑小姐郑静婉。我听说下月的女子蹴鞠赛就是她发起的。”宜竹这才恍悟,她的脸上露出轻松愉悦的笑容,这个朝代真不错呢,女子可以自由活动,服饰开放大胆,民风开化,时代精神昂扬自信。 母女三人眉飞色舞地议论着这场女子蹴鞠赛,突然,平氏又想到了现实问题,不禁又开始悲叹起来:“我可怜的竹儿,这次去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女孩子,一个个肯定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你连一身体面的衣裳都没有。” “不行,娘一定要为你弄来一身京中最时行的半臂襦裙,竹儿你虽然才十三岁,可是身条比你姐姐还招人,你穿上半臂襦裙准让那些男人的眼睛都直了。对了,你踢蹴鞠要露出鞋子,还得弄一双五彩绣金圆头鞋,还有要一套锦边翻领的胡服……” 平氏絮絮叨叨地说着,越说越觉得女儿缺的东西太多。 宜竹知道家中的状况,温饱有余,但还不足于让她奢侈。她懂事地接道:“娘,我觉得我身上穿的衣裳就挺好,刚做的。” 平氏扬手打断宜竹的话,扬眉说道:“你一定得有新衣裳,收拾一下,看你祖母去。” 宜竹心里哀嚎,又来了!她记得刚穿来那一天,自己就稀里糊涂的被平氏拽去看望祖母。宜竹十分惶恐,心想虽然搞不清状况,但与人为善总没错。她对祖母是满脸带笑,对她的叨唠是洗耳恭听。她见到堂姐宜梅就委婉地夸了她的衣裳好看,结果祖母当即就命令堂姐把衣裳让给她,宜竹一脸无措,连忙谢绝。谁知,她越谢绝,祖母愈觉得她懂事,决心愈坚定。最后宜梅的衣裳就到了自己身上。宜兰一看妹妹这招有效,于是再接再厉,把堂妹宜菊头上的钗子和簪子夸了一遍,最后那些东西也到了她手里。 宜竹觉得愧对堂姐堂妹,后来在路上偶遇。她前去道歉。宜梅十分温婉和气,连说不要紧,一件衣裳算不得什么。 堂妹宜菊心直口快,一语道破真相:“行了,我姐早有准备,她那天特意穿了自己不喜欢的衣裳。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我求你以后别再夸我了。你夸什么,我丢什么。” 宜竹无言以对,她活到这么大,从来不曾这么狼狈过。 原来穿越最可怕的不是遇到极品,而是穿成极品中的一员。前者虽然招人生气但好歹占理。后者不但别人嫌连自己都开始自我嫌弃。 平氏一声响亮有力的招呼把宜竹从沉思中召回现实:“快,宜兰宜竹你们换身旧衣裳去见你祖母,把请贴也带上,念给你祖母听。下次亲戚串门时好让她有得显摆。” 3、第三章再次交锋(修) 母女三人穿戴整齐,一起朝西市北边的大伯家走去。西市是最热闹的地方,这里店铺林立,聚集着全国各地的官商、民商,甚至还有胡商。 在坊市的开阔地带,热闹非凡的百戏已经开始了。驯兽、斗鸡、蹴鞠、摔跤、走绳、爬杆等是应有尽有。观者云集而至,惊叹声、吆喝声、叫好声,声声入耳。宜竹看得是眼花缭乱。 她们穿过三条街道,再往北一拐,就到了大伯所在的槐树坊。巷口矗立着一株参天古槐,树下有老人在谈天说地,一群小儿在奔跑玩耍。 突然,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向宜竹飞扑过来,险些把她撞倒。 “二姐,嘻嘻,你又来了。”宜竹趔趄了几下才站稳脚步,无奈地冲这个调皮的弟弟笑:“阿弟,你怎么又长胖了。”这个孩子正是她的小弟杨镇飞,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今年七岁,生得福圆玉润,性格调皮可爱。宜竹的祖母非常喜欢他,就带在身边养着。他每隔几天回一次自己家。 杨镇飞嘟着红润的嘴,眯着小眼,用清亮悦耳的童音嚷道:“胖就胖了呗,反正吃的不是咱家的,这肉都是白长的。” 杨宜竹:“……”她母亲和奶奶平常都给这孩子灌输的是什么啊。 杨镇飞接着又扑到大姐和娘亲怀里撒娇。平氏拉着他问长问短,又悄声嘱咐了许多话,中心意思可概括为一句话:“多吃多拿多要。” 他们四人边说边走,等到了大伯家才听说大伯母带着宜梅宜菊去串亲了。 宜竹的祖母赵氏今年五十来岁,她面庞红润福态,腰板硬郎,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一双眼睛不花不浊,显得精明而又凌厉。 “我的好竹儿,快到奶奶身边来。”在众孙女中,赵氏最喜欢宜竹,据平氏猜测,这可能是因为宜竹长得跟她最像的缘故。 宜竹笑着对祖母简略叙说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平氏瞥了二女儿一眼,显然是嫌弃她说得不够入味。她和宜兰对视一眼,母女俩绘声绘色的,像唱双簧似的,把一丁点事情渲染得比天还大。 “……娘啊,他们这些人都看不起咱家,连带着看不起竹儿和镇伊。可恶的镇远,可恶的杨明义,都是一群势力小人。等将来咱们发达了,看我怎么对付他们!” 赵氏的脾气也挺火爆,当下把桌子拍得砰砰直响,三个女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把杨明义一家的老底又重揭了一遍,骂个酣畅淋漓。 平氏骂着骂着不着痕迹的转换话头,接着开始旁敲侧击:“不过好在镇伊和竹儿都挺争气,镇伊本来打马球是打赢了的,这孩子多有出息呀,他才练了几个月而已,若是他能有一匹马,球技肯定比他们谁都好。还有竹儿,郑家小姐邀她去踢蹴鞠,你知道的,竹儿这孩子长得跟你老年轻时一模一样,这要是好好一打扮,露露脸,那些提亲的还不踏破门槛。” 赵氏立即转怒为喜,笑着附和道:“对对,竹儿这次去一定好好打扮打扮。镇伊的马也得有……”宜竹知道奶奶回头肯定又要搜刮大伯和姑妈他们家。她刚要开口阻拦,谁知平氏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似的,一记记警告的眼刀嗖嗖地向她飞来。 宜竹无视母亲的警告,艰难地见缝插针:“奶奶,我看算了吧,大伯姑妈他们也挺不容易的――”可是无论她说什么,母亲和姐姐都有办法把话重拐回去。几个回合下来,宜竹只得偃旗息鼓,默然无声。 半个时辰后,心满意足的平氏和宜兰带着低头不语的宜竹凯旋而归。 第二天,杨镇伊给宜竹带回来了一只用熟皮缝制的蹴鞠,让她在家练习。这倒没什么问题,宜竹当初在国外读书时曾是足球队和排球队的队员。现代足球和古代蹴鞠两者大致是相通的,不过蹴鞠的球体要轻得多,跟皮球差不了多少。她向哥哥请教了蹴鞠的规则。杨镇伊对玩耍这一行是门门精,他认真地跟宜竹了上了一堂生动有趣的古代体育课。 这里的男子蹴鞠和女子蹴鞠有些不同,男子蹴鞠是在赛场上追逐射门、比拼能力,而女子蹴鞠却注重球技表演,以把球踢高、踢出花样为能事,追求的是观赏性。古人称女子蹴鞠为“白打”。不过,他接着又补充说,郑家小姐郑静婉性格开朗豪爽,她办的这次蹴鞠赛肯定跟别的不一样。宜竹在家专心练习,令她意外的是邻里有几个女孩子似乎也对蹴鞠很感兴趣,她们或是四人或是两人结队随时随地的在巷口练习。 很快就到了比赛这日。比赛地点设在长安城南部的郑家别庄。郑静婉派了马车将其他九名蹴鞠队员接过去。 平氏和宜兰忙前忙后地帮着给宜竹梳妆打扮,宜竹今日上着袖口窄小的翻领绿色短袍,下着白色波斯裤。足着深绿色小蛮靴。她本来想戴一顶浑脱帽,省得运动时头发飞扬碍事,最后却硬被平氏给拿了下来,理由是带了帽子别人就看不到头饰了。 宜竹只得屈服,平氏一边帮她整理衣裳一边细细叮咛:“要有家家世好人也不错的男人对你有意,一定要想法把他绑住。还有啊,你要记得男人都不喜欢聪明的女孩子,你要会装傻。……想当初我就是这样把你爹弄到手的。” 今天正好轮到父亲杨明成沐休,他虽然帮不上忙,但也一直跟着妻女乱转,一张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他这会听到妻子的话,难得犀利的点评一句:“孩子他娘,你这话可不对,你当初哪用得着装傻,你本来就不聪明嘛。” “你给我一边呆着去!”平氏今日情好,仅仅只骂了他一句就完事了。 宜竹告别家人登上了郑家的马车,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郑家。 郑家别庄遍植牡丹,一丛丛恣意怒放的牡丹像天边的彩云落霞一般绚丽多彩。宜竹正看得投入,郑静婉带着两个婢女跑过来了。 “走吧,咱们先去试练一番,我堂哥正好在家,让他帮忙看看。先说好哦,咱们可是要跟男子一样的踢法。” 宜竹笑道:“正好,我最喜欢这种踢法。那种‘白打’太像踢毽子了。”郑静婉听罢,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宜竹,她那黑亮的眸中闪过一丝亮光,用力地拍了一下宜竹的肩膀笑道:“走,让我先看看你的本事再说。” 蹴鞠队分成红绿两队,共六个人。其中一个是郑静婉的妹妹郑静韵,其他的杨宜竹一个也不认识。球门跟现代自然不同,它用结实的粗鱼网络成,挂在两根竹竿之间,离地面高达数丈。 郑静婉一声令下。众女孩们便开始逐着蹴鞠飞跑起来。她们身着红绿两色胡服,奔跑在春日碧绿的草地上,彩色裙带随风飘扬,球体似珠,人颜如玉,显得十分赏心悦目。怪不得古人曾作诗曰:“香风吹下两婵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拂蛾眉柳带烟。翠袖低垂笼玉笋,红裙曳起露金莲。几回踢去娇无语,恨煞长安美少年。”难怪女子蹴鞠后来沦为观赏性运动,不说别的,单是看那成群的少女们在草地上追逐奔跑,也是一种享受。 郑静婉的堂哥郑靖北此时正站在高处注视着场上的比赛,他的身旁还杵着一位不速之客,秦靖野。 秦靖野仍是一那副老样子,绷着脸一言不发的看着场上的少女们,她们已经全情投入了这场新颖而热烈的赛事中,一个个身姿矫健,情绪激奋,脸色因为奔跑而变得莹润动人。六人中球技最好的当数郑静婉和杨宜竹。两人体力充沛,姿态娴熟优美,一次又一次准确无误地踢球入网。杨宜竹的身影从远到近,从快到慢,渐渐地在秦靖野的眸中缓缓定格。他只得勉强承认,她踢得还不错。 不过这个结论下得太早,他的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那只蹴鞠就像长了眼睛一样,以势不可挡的姿势向他飞来。上次杨镇伊打飞的马球还有白马帮他挡着,这次……他只能自己承受。 蹴鞠重重地砸在了秦靖野的胸膛上,他向后退了几步,又稳稳站住。 众人怔了片刻,然后一拥而上,来看秦靖野伤得如何。秦靖野的脸上闪过一丝狼狈。他那如寒星一样的双眸扫过人群,最后停在了那个始作俑者的女孩身上。宜竹连忙向他表示歉意。 秦靖野对她的道歉不置可否,语带双关地说道:“杨姑娘,你这个法子已经过时了。”杨宜竹先是一愣,她坦然看向周围的人,意外的发现除了郑静婉和郑靖北以外,其他人脸上都带着微妙的笑意。她再一细想,猛然明白秦靖野的言外之意:杨妃就是用这种方法结识当今皇上的。这一做法后来从宫中流传到民间,在那一段时日内,无数的长安少年们被蹴鞠砸到。想必秦靖野并不是第一次被砸到。 杨宜竹胸中的小火苗,蹭蹭地往上冒。他是什么意思?她将来即便要钓金龟婿也要钓个跟他相反的。 杨宜竹决定给这个人一点打击:“秦公子你误会了,我不知道你要来,所以那球不是冲你来的。”别自作多情了。 众人:“……” 接着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看向秦靖野身边的另一位男子――郑靖北。郑靖北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极为复杂的神情,受宠若惊、欣喜、骄傲、自得……还有无法言说的歉意。 他摸摸鼻子,看看秦靖野再看看杨宜竹,明朗一笑:“杨姑娘,多谢你的厚意,我跟他走在一起时,还从没有人拿蹴鞠砸过我。” 杨宜竹回之一笑,不动声色地接道:“也许,那些人跟我一样,砸错了。” 4、第四章他的偏见她的傲慢 场上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脸上都带着隐约的笑容。特别是郑靖北的眼中似乎还带有一丝幸灾乐祸。 杨宜竹向前一步,朝秦靖野福了一福,客气地道:“我性直言糙,请公子莫怪。”秦靖野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很快转过目光,生怕自己多看一眼,杨宜竹就会粘上他似的。杨宜竹的心头涌上一股怒气,自作多情也是种病。她虽然不会治病,可也愿意用话刺刺这个人,她略略一想,突然转脸朝郑靖北甜甜地一笑道:“郑公子,用蹴鞠砸你实在没别的意思,希望你不要误会。” 郑靖北连忙接道:“不会不会。” 杨宜竹顿了一下,用饱含深意地口吻说道:“我也觉得你不会,因为你从来都不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 郑靖北:“……”他岂会听不出杨宜竹的弦外之音。他干笑一声,用同情怜悯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家的堂哥。秦靖野仍是面无表情。 郑静婉生怕他们再争执下去,破坏了祥和的气氛,便笑着拉起杨宜竹的手道:“咱们去踢蹴鞠吧。”杨宜竹笑着答应了。一群少女嬉笑着重回赛场。 方才是热身赛,这一次却是认真的对垒。杨宜竹踢得十分专注和投入,渐渐地便把场外的事情给抛到脑后去了。 郑靖北看得高兴,时不时拍手叫好。看到精彩处,他还眉飞色舞地点评道:“杨姑娘用的劲道真好,完全不像第一次踢蹴鞠。怪不得人们都说杨家女儿都是天生的尤物。宫里那位娘娘,不但通晓韵律还擅长歌舞,杨相的几个女儿也都是才色无双的人物。” 秦靖野一听堂弟提到杨妃和杨家诸人,脸色不禁一沉。自从杨妃进宫后,皇上从此很少早朝,整日沉浸在温柔乡中,不理政事,任人唯亲。朝堂上被杨明忠杨明利等一帮佞臣把持,他们卖官鬻爵,排挤忠良,打击异己。将整个朝廷弄得乌烟瘴气。自己的母亲忧心国家社稷,挺身而出为几位遭放逐的忠臣仗义执言,不想却也遭到了杨明忠兄弟的记恨。杨妃在皇上面前屡进谗言,而今上已非当年的英主,竟真的听信了宠妃的谗言,渐渐地疏远了母亲和一些屡次进谏的秦氏宗亲。秦靖野思及此,心情愈发沉重,突然觉得这明媚的春景黯然失色,再无心赏景。他朝郑靖北一拱手:“我出去走走。”郑靖北一脸莫名其妙,他生性比较单纯,实在无法揣摩秦靖野这等人的复杂心思。 此时郑静婉等人也从赛场上走了下来,整坐在亭中歇息。她们一边喝着桃饮一边说着刚才蹴鞠赛的心得体会。 郑靖婉邀请的几个女孩子都跟她的性格差不多,单纯豪爽,虽然家世各异,但谁也没有多在意。杨宜竹跟她们聊得倒挺开心。 时间过得飞快,宜竹看了一眼天色,已到了金乌西时刻。她心中暗自猜忖,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来接自己?此时的长安城除了盛大节日外,一般会实行宵禁,一旦过了闭市的时间,还在城外逗留,就是犯夜禁的,是要被抓起来打板子的。如果父亲和哥哥不来,她只能开口问郑静婉借马车了。 又过了一会儿,丫环进来禀报说,她们的家人接人来了。宜竹起身向郑静婉告辞。 郑静婉带着丫头将她们送到大门。宜竹一眼就看到了大伯家的马车。 “父亲,堂姐,你们来了。”宜竹笑吟吟地迎上去问道。 杨明成面带恭谨的打量着郑家众人,感谢讨好的话说了好多次。好在郑靖北为人和气,倒也不太令人难堪。 他们正说着话,宜梅掀开布帘下了马车,客套的和郑静婉及其他几位姑娘打了招呼。众人正在寒暄,突然,不远处响起“得得”的马蹄声。众人转脸一看,正是秦靖野散心回来了。 杨明成一见秦靖野,两眼倏地放出奇异的亮光。他趋着小步,满脸带着卑微的笑容,殷勤地迎了上去。杨宜竹暗叫不好,她三步并作两步飞跑过去,抢在父亲开口前说道:“爹,秦公子今天被蹴鞠砸着脑门了,情绪不好,你别招惹他。”宜竹说完又后悔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不过,她实在没时间斟酌怎么阻拦父亲。 宜竹阻拦父亲出丑的决心很坚定,杨明成拍马逢迎的决心更坚定。女儿的话反而为他引来了话题,他满脸带笑,用关切的口吻问道:“秦公子,你一定要小心。蹴鞠虽然不重,可公子的身子金贵,丝毫马虎不得。” 秦靖野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丝奇怪的浅笑,别人或许不知道这种笑容的含意,但宜竹十分明白,这是轻蔑嘲讽的笑。她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微微作痛。得羞恼、尴尬、心疼、无奈,诸般复杂难言的心绪一齐往上涌。 杨明成却误会了这个笑,他早就听闻秦靖野这人很少笑,此时一见他这样,还以为是对自己另眼相看。不禁谈兴大增:“早就听闻秦公子是芝兰玉树、文采风流、英明天纵、举世无双……” 宜竹窘得满脸通红,不顾礼节,骤然打断父亲的话:“爹,你是不是又喝多了。” 杨明成不满地瞪了女儿一眼,继续发挥自己精妙的口才。 就在这时,宜梅开口道:“三叔,已经日落了,再不回就来不及了。” 杨明成应了一声,意犹未尽地看了秦靖野一眼,他的话还没说完呢。 杨宜竹的眼中带着微微的怒意,极快地瞪了秦靖野一眼。秦靖野居高临下,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突然觉得这春景又重新明媚起来了。原来被人逢迎有时也挺有意思的。 宜竹低着头拉扯着父亲上了马车。杨明成跟郑家兄妹告完别,经过秦靖野身边时,又言简意赅地夸了他的马。 杨宜竹心情十分不好,她暗暗打定主意,以后要尽量避免父亲跟秦靖野见面。 秦靖野一直在认真聆听,在宜竹他们即将离开的前一刻,他终于开了尊口:“杨姑娘,我很遗憾,你未能继承令尊的眼光和口才。” 宜竹咬着后槽牙答道:“你错了,眼光口才本人没出生前就有了,只是一直未能遇到可供施展的人。” 秦靖野微微一点头:“受教。”说罢,他纵马前行,施施然回去了。 5、第五章求人不如求已 回来的路上,宜竹的愤怒仍未消除。杨明成仍沉浸在被贵人赏识的喜悦中,根本不曾察觉女儿的异样。他摇晃着头沾沾自喜地说道:“竹儿啊,你以后要好好跟秦公子说话。咱们家能搭上这个贵人,那可真是祖上修来的福份。”杨宜竹听得心烦,她很想跟父亲探讨一下骨气与尊严的问题。但碍于堂姐在侧,因此只得勉强一笑,不再作声。 好在宜梅及时出声跟她说起近日的有趣见闻,杨明成不好打断两个女孩子的谈话,只能独自欢喜。 杨宜竹的心情在慢慢好转,她对大伯的生意很感兴趣,便引导着宜梅往这方面说。大伯杨明功是长子,宜竹的祖父去世的早,他十几岁时就担起了养家的重担,在做生意方面颇有见地。后来,杨妃得宠,杨氏族人纷纷抛家进京寻求富贵,祖母也跟着动了心思,于是举家也随之迁到了长安。可惜狼多肉少,杨妃再得宠,也不可能把姓杨的都封上官。何况,论亲疏远近,杨宜竹他们这一支已经在五服之外。那些肥差哪能轮到他们。后来,经过祖母和大伯的奔走送礼,父亲的拍马逢迎才有了今日这个不尴不尬的闲散官职。父亲的俸禄有限,养家的担子大部分仍压在大伯身上,一有用大钱的地方,父母就理所当然的向大伯伸手。宜竹不能像姐姐和母亲那样理直气壮,她总觉得直不起腰来。再加上今日之事的刺激,她愈发坚定了要靠自己奋斗的决心。 决心已下,宜竹又有针对性的向宜梅请教了一些问题。宜梅虽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些,但仍然认真地给她解答。 宜竹把自己平日的观察与宜梅的话结合起来考虑了一会儿,得出了一点结论:商人的地位虽然跟以前相比有所提高,但仍属贱业,女子虽然能自由活动,但若想嫁个好人家,绝不能抛头露面从事贱业。 宜竹暗暗叹气,仅此一条,她那对心心念念想把女儿嫁个好人家的父母是绝不会同意的。但做这事一定要获得父母家人的支持。真是两下为难。 宜竹正想得入神,马车已经到了他们所在的紫竹坊。宜竹和父亲下了马车,宜梅冲他们笑着招招手,然后命车夫回槐树坊。 他们刚进坊门,就听见一阵“当当”的锃锣声地响了起来。西市闭市的时间到了。 “竹儿,孩他爹,你们可回来了。”平氏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拉着丈夫和女儿问长问短。宜竹只简单报告了几句,大多数时间都是杨明成在说。 “孩他娘,咱们家可能要交好运了。你知道武安郡主的大儿子吧?” 平氏满面红光,叠声答道:“知道知道,凡是京里有钱有势又没成亲的男子我都知道。”杨宜竹很无语地看着母亲。 平氏说着惊喜地扫了女儿一眼,突然叫道:“我的老天,秦公子是不是看上咱们的竹儿了哎哟,他可真有眼光……” 杨宜竹一脸逄弈蔚夭寤暗溃骸澳铮悴麓砹耍久挥醒酃狻! 好在杨明成插了进来,把自己怎样收到赏识的过程加油添醋地细说了一遍。他还眉飞色舞、浓墨重彩地描述了秦靖野的三笑:“人们都称他为冷面郎,他很少对人笑,但他今日却对我们笑了三次,一次对我,两次对竹儿。――他虽然笑得很浅,可还是逃不过我的眼睛,他为什么不对别人笑,单对咱们笑,这里头肯定有缘故……” 杨宜竹面上直发烧,那种想找个地洞钻下去的尴尬感觉又来了。 父亲仍在滔滔不绝地反复说今天的事情,杨宜竹胸脯微微起伏,最后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嗓子:“爹,娘,他那笑是嘲笑咱们,你们懂吗?” 这一嗓子把平氏和杨明成吓了一跳,两人睁圆眼睛微张着嘴惊讶地看着她。 宜竹抬脸看着父亲,声音沉重而无奈:“爹,我希望你的腰杆能挺起来,你这样,真的让我很尴尬。”宜竹此话一出,一下子把热烈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杨明成脸上的笑容立即凝滞了,他抽搐着脸皮,嘴唇翕动着,半晌说不出来话。宜竹说完这话不禁有些后悔,可是想道歉又说不出口,她转身躲进了房中。 平氏此时也反应了过来,她“嗷”地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我的老天,如今连闺女都嫌弃我们老两口了。咱们这样都是为了谁啊……这日子没活过了――”杨明成没有像以前那样插科打诨地劝平氏,只是像木雕一样呆呆地站着。平氏先前还有几分做作,此时一看丈夫这样子,再想想自家的尴尬处境,从假哭变成了真哭。 那哭声像鞭子一样一下下地抽打在宜竹的心上。她错了,她不该那么直接。她应该委婉地跟父亲提起这个话头。 宜竹正在暗自懊悔,突然,门“咚”地一声被踢开了。姐姐宜兰怒气冲冲地跑了进来,只见她柳眉倒竖,丰/满的胸脯剧烈的起伏着,她手指着妹妹尖声嚷道:“杨宜竹,你的胆子肥了是吧?竟然敢说父母的不是。你这个白眼狼,爹娘这么做为了谁?你以为他们愿意啊。有本事你赶紧嫁一个贵人,我保准咱爹的腰杆挺得比谁都直!” 宜竹低着头一言不发,想当初,她前世的父亲也是这样。那时他的小酒厂刚起步,为了应付工商局税务局的人,不住的点头哈腰,请客送礼。记得他喝醉酒时曾吐露过心声:谁都是血肉之躯,哪个没有自尊和傲气。不过都是为生活所迫罢了。她母亲也曾说过,他们夫妻俩已经当够了孙子,一定要让他们的女儿当上公主,再不会为了筹钱看病,看尽亲戚邻居的白眼,再不让人呼来喝去的。人生而平等,其实不过是一种理想罢了。越长大你越明白:无论在哪个时代,人生来都是不平等的。人类的阶级一直或是显性或是隐性的存在着。人生就像爬树一样,你若处在下方,抬头看到的只能是别人的屁股。宜竹想着想着,不知触动了哪根情肠,忍不住潸然泪下。 宜兰本想再接着教训妹妹几句,一看她不但不还嘴,反而无声的泪流。她不禁有些手足无措,语气也不自觉地软了起来:“你哭什么?” 宜竹擦干眼泪,霍地站了起来,大步迈出房门。她一步步地朝父亲走去,然后在他面前站定,抬脸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清晰有力地说道:“爹,我错了。我只顾及自己的脸面,却没想到您的不易。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杨明成牵牵嘴角,干笑了一声。宜竹又蹲下身偎着母亲道歉撒娇。平氏的情绪一向是来得快去得快,一见女儿这样,气也消了大半。 宜竹痛定思痛,决心好好谋划一下,求人不如求已。若想让父母少求人甚至不求人,他们家就得有底气。至于要做什么,她一时也没太好的办法。她当年所学的东西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不过,她也有一点手艺,那就是酿酒。她小时时候家里买不起自动酿酒设备,父母自己动手酿酒卖给附近的村民,她耳濡目染,多少也学了一点。而大秦朝正值盛世太平之时,粮价十分便宜,再加上官员百姓豪饮成风,长安城中生意最好的商家除了平康坊内的青楼便是酒肆了。 6、第六章南郊三遇 杨宜竹想了半夜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第二天清早,她在悠长的晨钟中醒来。一家人用了简单的早饭,杨明成去官府当差,杨镇伊则不知去哪里闲逛了。平氏看着儿子的背影,少不得又是一阵叹息:“你哥都十五岁了,可他的差事连个影儿都没有。还有宜兰的亲事,高不成低不就的,愁死个人。” 平氏说完又看了看大女儿,眼里的失望不言而喻:“你说你要是随我该多好,偏偏随你爹。算了以后,咱们家就指着你妹妹了,你看她才十三岁就长得这么高了。以后肯定比宜薇宜芳她们都强。” 宜兰气鼓鼓地别过脸不吭声,宜竹不禁暗暗替这个姐姐打抱不平,她其实长得挺好看的,标准的椎子脸,身材纤瘦。在现代,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容貌身材啊,大高丽帝国的美容机构就是以此为范本的。可惜的是,她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这里的人们喜欢女子面如满月,身体丰腴而又不失窈窕。当然,太过肥胖臃肿也不行。 “娘,你别这么说,我觉得姐姐长得挺好看,多清秀啊。”宜竹说这话倒是出自真心,宜兰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神色略略转好。 母女三人一边说话一边做针线,宜竹做了一会儿绣活,便去父母房子拿了本书出来翻看。 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了下午,杨明成早早地溜了回家,闲职就是好,每天只用当半天差就好。 一家人正说着闲话,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咯咯的嬉笑声。平氏立即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来的人正是宜竹的小弟镇飞和老仆王妈。 “娘亲,奶奶让你们去吃饭。”平氏不禁一怔,随即笑得更欢了。婆婆叫他们过去准有好事。 “好好,我正要去看看她老人家呢,宜兰宜竹正在念叨着奶奶呢。”平氏跟王妈说了几句,转过身来拼命向两个女儿使眼色,宜兰立即会意,拖着宜竹进屋去了。 宜兰十分熟练地找了一身半旧的杏黄襦裙。她再看看还傻站着,没好气地低声嚷道:“你傻了,赶紧地去换旧衣裳。”宜竹恍然明白,母亲又要耍小把戏了。 宜竹委婉地提醒道:“姐,你觉得我们这样做好吗?大伯母和宜梅她们会怎么看咱们。” 宜兰顿了一下,白了妹妹了一眼,小声嘀咕道:“家里怎么出了个怪胎。”宜竹知道一时半会也说不通,只得收住话头。何况经过方才的事情,她的心里也有了一些警醒。一个人的性格和习惯不是那么好改的。 她们收拾完毕,又等到大歌杨镇伊回来才一起向槐树坊走去。 祖母的家紧邻着大伯家,大伯杨明功和伯母王氏他们早到了,此时正陪着祖母说话。王氏大约三十五六岁,面容端庄温和,说话慢声慢语。大伯大约四十来岁,身量瘦长,一双眼睛黑而有神,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宜竹一家进来后,杨明功就转向了杨明成和杨镇伊。 谈话刚刚开始,平氏又开始不停地向丈夫使眼色。杨明成假装没看见,若无其事的跟大哥说话。 倒是赵氏记起了前些日子的承诺,便开口向杨明功向一匹马。杨明功可能早有做准备,当即便爽快地答应了。平氏和宜兰立即喜形于色。宜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大伯母的脸色,见她笑得一如既往的温和。 宜菊脸上略有些愤然,她歪着头跟宜梅说着悄悄话。不知道是宜竹的眼神太热切,还是宜菊早成了惊弓之鸟,当她的目光扫向宜菊时,宜竹注意到这个堂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和懊悔,她不自觉地把袖子往下捋了捋。她手腕上肯定带着镯子之类的。宜竹见她这番动作,不禁哑然失笑。她都成了洪水猛兽了。她在尴尬窘迫的同时,再一次下定决心,以后要尽力改善家中的生活,等手头宽裕了,家人或许就不会这样总想占便宜了。 宜竹生怕别人产生误会,她只好打量了屋里的摆设和面前的饭菜。乌黑的圆案几上摆放着喷香的炙烤羊肉和一大盆汤饼(面片)以及金黄酥脆的胡饼。两个仆妇又陆续端上来几大陶碗青菜。还有几杯五色饮。 待菜一上齐,赵氏便吩咐开饭。吃过饭后,天色已经不早,他们也没多做停留就告辞离开。 第二天上午,大伯就差人将一匹健壮的大青马送了过来。杨镇伊简直是心花怒放,从这天起,整人不到日落不归家。 宜竹想了几日,决定先从最简单的做起,她先打着孝敬父亲的旗号酿一些糯米酒,等以后再慢慢说服家人,等她练熟了手,又有了帮手就可以着手酿造一些工艺较为复杂的酒了。 宜竹拿出了上次和郑静婉打赌赢的钱,买了二十多斤糯米和一批大小不等的陶罐。这个时期的大秦国力仍在鼎盛阶段,物价十分便宜。一般的米,每斗才卖十六文钱。好一些的二十多文一斗。 米酒的酿法十分简单,就是先将糯米洗净,用冷水泡三个时辰左右,然后将米直接放在干净的屉布上蒸熟,再放上酒曲拌匀,然后掺入适量凉开水密封装坛即可。三四天后,香甜软糯的甜酒便酿成了。 杨明成喝到二女儿酿的酒时,不禁一脸的满足,连连夸赞宜竹能干孝顺。第二天他便送了一大坛给大哥杨明功。杨明功一听是侄女亲手酿的,十分高兴,当晚就命家仆送了一袋高粱一袋好米。 平氏拍手直乐:“我的竹儿就是聪明,用一坛酒就能换来这些东西,太划算了。” 杨宜竹默然不语,她生怕母亲想故伎重演,再去用酒换粮食。她连忙抢在她开口前说道:“大哥,你把家里的几坛酒送给你朋友吧,他们总请你吃饭。” 杨镇伊一听这话,顿时眼放亮光,这主意太好了。平氏怔了一下,正要说话。杨镇伊已经一阵风似的去搬酒坛了。平氏叨唠了几句只得作罢。 接下来几天,杨宜竹又开始试着酿造高粱酒,不过相比米酒这次要麻烦得多,需要的工具也多,还有就是场地的限制。粮食要粉碎晾晒还要发酵。他们家住得十分局促,她至今还和宜兰挤在一个房间。这些困难都要一一克服。 杨镇伊请了他那帮狐朋狗友喝了一次酒,出了一次小小的风头,十分得意。他如今已经不跟杨家那些兄弟们来往了,当然对方也没人搭理他。他跟长安城内那些闲散少年整日混在一起,整日观花斗狗,骑马溜鸟。宜竹起初有些担忧大哥会学坏,她委婉地提醒母亲。谁知平氏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他学坏?他得有那个钱。他手上的零用用还没你的多呢,怎么学坏。”她本来还想说,就算镇伊卖了裤子也找不起平康坊的伎子时,突然觉得对着女儿说这话不合适,于是硬生生打住了。 这日杨镇伊心情不错,就主动对妹妹说道:“今儿天气好,我带你去城南骑马,我们还要打猎呢。” 宜竹正好也闷得慌,就高兴的答应了。到了城南郊外她才知道,哪里是教她骑马,他只教了他一会儿,便跟着那一帮少年去林中打猎了,留下宜竹看马。 宜竹只郁闷了一会儿便放开了,她将马拴到一旁的树上,自己跑到一边摘野花去了。此时正值暮春时节,整个南郊是红谢绿荣,树木葱茏。白云冉冉,柔风轻拂。宜竹正沉醉在美好的景致中,突然听见了马匹的嘶鸣声。她猛然记起了自家的“宝马”,赶紧提裙飞跑过去看个究竟。等他到时,才发现自己的大青马竟跟一匹毛色鲜亮,装备华美的枣红大马扛上了。那马的战斗力很强悍,把大青逼得节节败退。最可恶的是,它获胜一次还高高昂头嘶鸣一声,像是鄙夷大青似的。杨宜竹看得气愤,她招谁惹谁,不但人被鄙视,边马也敢轻视她的马。杨宜竹有一个特点就是护短,不论是对人还是对物都一样。 她记得暑假回国时开车购物,有一辆宝马不守交通规则亲吻了她的捷达车,车主不但不道歉反而叫嚣说她的破车蹭坏了自己的名车。那女人为了标榜自己的高贵和洋气,竟用法语骂她。宜竹自然不甘示弱,分别用英法日语外加四川方言把她问候了一遍。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此事后来成为当地的一个谈资。此事之后,她的母亲也意识到,她的女儿无论喝多少墨水,也只能做个表面的淑女。如今没了母亲的期许和督导,宜竹对淑女风度愈发敬谢不敏。 这匹马她打定了。宜竹决定帮帮大青,她转了一圈,很快就扛着一根竹竿回来了。于是这一天,南郊外的草地上发生了这么有趣而新奇的一幕:有一人一马共同对抗另一马。最后那匹高傲跋扈的枣红健马败北。 大青很通人性,打着响鼻,不停的用头蹭着主人,似乎在表示感谢一般。 杨宜竹十分有成就感,她笑眯眯地拍了拍大青自言自语道:“我帮你打赢了,一会儿我再骑你时,一定要温和些。” 就在这时,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了过来:“杨姑娘,敢问这马可是你打败的。” 杨宜竹慢慢转过身去,笑容凝结在脸上。为什么他又出现在这里了。两人四目相交片刻,宜竹毫不退缩地看着秦靖野问道:“这马是你的?” “没错。” 杨宜竹记得他打马球和在郑家时骑的都不是这匹,可转念一想,他哪能跟自家一样呢。 她缓缓点头低声道:“难怪。'' 秦靖野剑眉一蹙,向她投来问询的目光。 杨宜竹清清嗓子,和颜悦色地解释道:“我是说这马难怪看着那么与众不同,――它有一种蔑视群马的傲气。” 秦靖野:“……” 杨宜竹微微一笑:“祝公子玩得愉快。我看黄历说你今日宜出行,大吉。恕不奉陪。”说罢,牵着大青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杨宜竹没走几步,就听见秦靖野冷肃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杨姑娘,在下想问你看的是何种黄历,又因何得出这个结论?” 杨宜竹轻轻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答道:“因为黄历上写,今日不宜出行。我不信,结果真遇到了你。我不吉,你大吉,――因为我们遇到的人不同。” 秦靖野再没说话,宜竹只觉得背后有一道目光在紧紧跟随。她觉得胸口的那口闷气舒散了不少。 7、第七章冤家路窄 杨宜竹牵着马往树林里走了一段距离,就隐隐地听见一阵兴奋的吆喝声,哥哥他们肯定正在打猎,她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杨镇伊才和那帮少年咋咋呼呼地跑了出来。此次所获十分丰盛,杨镇伊竟然猎了一只野羊,其他人不是抓了野兔就是猎了松鸡,人人都兴高采烈。 杨镇伊高兴地冲妹妹眨了眨眼睛,他正要说话,有一个人比他的动作还快,这人正是杨镇伊的好朋友孙立才,他今年十五岁,长得人高马大,性格开朗活泼。两家家境相当,又在同坊,因此走得挺近。 “宜竹,这个给你。”孙立才略有些羞涩地笑着,露出白亮整齐的牙齿。宜竹一看,他递过来的是用树叶包着的野果,类似于野草莓的那种,红艳艳的,鲜嫩欲滴,看上去十分诱人。 “哦,谢谢你。”宜竹冲他一笑,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今天本来还有几个女孩要跟着来的,结果她们临时有事,到场的只有宜竹一个女孩。这让她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孙立才看宜竹接了,笑得愈发开心。话说他和宜竹兄妹几个从小就玩在一处,从来没觉得宜竹有什么特别之处。直到前些日子,他在坊街偶遇盛装打扮的宜竹,不禁目瞪口呆,愣在原地半晌才缓过神来。他这惊觉这个昔日整日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他的心痒痒的,就像是被春日柔软的纤草一下一下的拨弄着一样,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他由此和杨镇伊走得更近了。 杨镇伊看着自己的妹妹受到众人的瞩目十分得意,他挥挥手大声招呼众人:“咱们找个近水的空地烤肉。” “嗷嗷,好好。”众位少年一起欢呼。 众人开始四处寻找合适的野餐地点,找来找去,大家都十分中意一片靠湖的草地,不过,空地上已经有了人。 杨镇伊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有什么,咱们各烤各的,两不相干。” 他们刚把东西放下,就见一个身穿青衣的俏丽丫环盈盈走过了过来,她笑着对为首的杨镇伊说道:“这位公子,我们今日同来的有几位大家女眷,你们可否换个地方?”大秦的风气开放,女子也可抛头露面外出游玩,不过那些贵族仕女仍十分讲究,比如外出野餐时会命人搭起帏帐遮挡。 杨镇伊心里不悦,不过看在对方是一个美貌女子的份上,他的话还保留一丝客气:“你们有女眷,我们也有女眷,咱们两方互不干扰便是。” 杨镇伊说到“女眷”二字时,那俏丽丫头含笑看了宜竹一眼,她那锐利的目光飞快地将她全身打量个透彻,眼中的笑意愈盛,甚至还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屑。 宜竹开始还想着退一步也行,省得破坏出行的心情。可她看到那丫头眼中的神情之后,倔脾气也上来了。这草地又不是她家的,凭什么她这么盛气凌人的要赶人! 想到这里,她冷冷地问道:“请问这片林地可是你家的?”青衣丫环摇头。 宜竹道:“既然不是,不知你哪来的底气来赶我们?即便是当初朝贵妃娘娘和魏国夫人游曲江时也没把众人遣开,不知你口中的这位大家女眷是何身份?” 其他们也一起起哄道:“就是就是,你凭什么赶我们?” 青衣丫环被驳得哑口无言,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恼怒,真是不知好歹! 这时孙立才站出来说道:“这位姑娘,要不你们搭起帏帐吧。”青衣丫环忿忿离去,不多时,他们那边果然搭起了红红绿绿的锦帐。 宜竹他们也开始清洗野物,捡拾松枝,准备烤肉。 孙立才刚把火堆点起来,那个丫头又来了,这次的语调比方才更不客气:“你们弄得乌烟瘴气的,让我家小姐如何野餐?” 杨镇伊剜了她一眼,不耐烦地嚷道:“你们野餐不生火吗?真是过份!想讲究就呆在家里别出来啊。” 那丫头嗤笑一声,脆声道:“你说对了,我们还真不生火,我们带的都是现成的。” 两人正在争执,突然从树林中穿来一阵说话声,紧接着便走出了一群青年男子。 宜竹还没看清是谁,树下的大青已经率先认出来马是谁。它显得十分兴奋,猛地甩了一下头,前蹄腾空,昂首嘶鸣。而那匹枣红马把头一扭喷了个响鼻,根本不屑理它。宜竹叹了口气,真是冤家路窄。 秦靖野已经看到了他们,他的脚步一顿,脸上的神色有些犹疑。他身边的郑靖北也发现宜竹兄妹俩,他满脸带笑,大步走过来招呼熟人。 杨镇伊忙站起身同他说话,郑靖北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无论谁和他说话都不觉拘束。两人自然而然的谈起了今日打猎的情形,郑靖北十分感兴趣,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十分热闹投机。 秦靖野一脸的不耐,他正欲抬步过来,却那帏帐里的人给叫住了。秦靖野侧头跟他说了两句话,便迈步朝宜竹他们这边走过来了。 秦靖野就像一杯冷水似的,他一到来立即把热烈的会谈气氛给破坏了。谈话戛然而止,杨镇伊看到也有些不自在。其他人更是十分畏葸。 郑靖北尴尬的摊摊手,无声的表示他的无奈。 秦靖野一脸严肃地看着杨镇伊,杨镇伊勉强振作精神跟他对视,他的话里充满着虚弱的强硬:“即便你来了,我们也不走。” 秦靖野几不可见的笑了一下,淡淡说道:“我没说让你们走,我们三家合为一处吧。” “啊?”杨镇伊惊讶地叫了一声,孙立才他们也跟着惊讶出声。 郑靖北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这人最喜欢热闹,立即觉得这个主意可行。 杨镇伊还没来得回答,杨宜竹抢先拒绝道:“不,我们还是另找地方吧。” 这次轮到郑靖北和秦靖野惊讶了,尤其是秦靖野,他没料到自己纡尊相邀,对方竟然不知好歹地拒绝。 他脸色微沉,冷淡的语气夹杂着一丝挑衅:“杨姑娘,你害怕了?” 杨宜竹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道:“不,我是怕影响胃口。” 秦靖野:“……” 众人面面相觑,无话可接。 秦靖野最终拂袖离去。郑靖北又说了一通话安抚了杨镇伊等人一番,才起身去追秦靖野。 杨镇伊悄声问宜竹:“得罪他真的没关系吗?” 宜竹道:“这种人,你巴结他,他会蔑视。还不如得罪他呢。” 过了一会儿,郑家一个仆人过来说他们不必再另寻地方,就在这里野餐便好。郑靖北又命人送来了一些野味和果饮。宜竹笑着接下。众人接着开始烤肉。 杨宜竹今日准备得十分充分,竹签、铜架、食盐、酒、竹筒、茶叶还有自己调制的作料和酱料。几个人的分工十分明确,有的负责清洗野味,有的负责捡柴火,有的负责生看火。宜竹则负责调度众人,外加干一些技术性的轻活,像是腌肉调味之类的。 火堆一生起,草地上烟雾袅袅,随风飘散。估计是因为秦靖野来了,那位“大家女眷”再也没让人来找碴。 待到肉腌得差不多了,杨宜竹开始烤肉。为了去腥,她在肉中加了些酒,烤至七八成熟时开始撒下作料,涂抹辣酱。这个时代还没有辣椒,这种辣酱是用茱萸和一种叫扶留藤的植物调制的,最后再撒上切得细碎的芫荽(香菜)叶提味。这帮人活动了一个上午,早就又累又饿,此时一闻到这浓郁的肉香,一个个两眼放光。 孙立才性格较稳重些,他说道:“方才那位郑公子给咱们送来了不少野物,不如给他们送些烤肉吧。”宜竹本来就是这么打算,自然欣然同意。 杨镇伊和孙立才一起去给肉,第二拨肉烤好后,杨宜竹开始分给众人。 半晌之后,孙立才和杨镇伊回来了。杨镇伊无奈地对宜竹道:“那位秦公子说,让你给他送一半就好。” 杨宜竹诧异道:“你们说过要给他单独送了吗?” “没有,可能是他自己想的。” 杨宜竹脸上是逵猩瘢患缘幕挂谜饷蠢碇逼车摹 杨宜竹最终还是乖乖地让哥哥送了烤肉去,不过,她有意在肉上抹了很多辛辣的酱料。 烤肉送过去没多久,秦家的一个小厮跑过来说,宜竹烤的肉十分合乎他家公子的口味,多谢她的另眼相看。杨宜竹无语凝噎,她还不知道秦靖野这人还是个重口味。 8、第八章竹枝词 吃毕烤肉,杨宜竹坐在石头上一边啜着郑靖北送来的五色果饮一边赏景。这时,锦帐那边响起了悠扬动听的丝竹声,七个分别身着赤橙黄绿青蓝紫衣裳的少女们手拉着手一边歌唱一边踏地而舞。这便是史书上记载的踏歌。踏歌在本朝十分盛行,无论是田间垄上,还是市井巷陌,都能见到这种旋律简单的舞蹈。 这群少女的歌声婉转动听,舞姿优美矫健。不但杨镇伊他们一帮少年看得发呆,宜竹也看得入神,方才前来交涉的那个青衣婢女出来招呼道:“我家小姐有请。”宜竹怔了一下,便笑着应允了。 她跟着青衣婢女进了帐帏,里面两个妙龄少女正在说话,左边那个大约十五六岁,上着白色襦衫,下着素色齐胸襦裙,肩上披着一条飘逸的鹅黄色披帛,一双眼睛明如秋水,显得清艳动人。 另一个则显得十分张扬,她上着半坦的绿色襦衫,露出半边丰满白腻的胸脯,下系一条六幅石榴裙,云鬓高挽,头顶插着一朵碗口大的粉色牡丹。她们两人见宜竹进来,素衣女子笑盈盈站起身来迎客,笑着和她寒暄。而那个绿衫女子只是微微睨了宜竹一眼便再没说话。宜竹这才知道这个身着素色衣衫的姑娘是崔家小姐,闺名叫崔玉姗,另一个是她的表妹王绮。 崔玉姗跟杨宜竹说了一会儿话便笑着吩咐婢女将围帐撤下。郑靖北和秦靖野他们坐在不远处饮酒说话,不过,大多数都是郑靖北在说,秦靖野在听,而且还听得心不在焉。宜竹只朝他们随意扫了一眼,便将目光放在踏歌的少女身上,再多看两眼,说不定某人又会自作多情。 七个彩衣少女仍在载歌载舞。乐曲从《采莲曲》换到了《竹枝词》。这时,崔玉姗突然转脸笑问:“杨姑娘,我听闻《竹枝词》原本是巴渝民歌,不知杨姑娘可知道些竹枝新词?” 杨宜竹想了想,她记得母亲高兴时曾哼过一首小曲,歌词内容她大致记得: 临池门外是侬家,郎若闲时来喝茶。 青砖碧瓦藤绕屋,门前千竿翠绿竹。 杨宜竹解说歌词和曲调时,就见秦靖野频频朝她们张望。 王绮轻笑一声道:“杨姑娘,秦公子似乎在看你呢?不知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还有你们今日打猎也是事先准备好的吧?” 宜竹眉头轻蹙,自然听出这人语气不善,她心平气和地答道:“我家与秦公子门第悬殊,相距遥远,而且我家不比王姑娘仆从如云,消息灵通,他的行踪我岂能得知?” 崔玉姗脸色一沉,娇声制止王绮:“绮妹妹,你这再样任性,我可要生气了。再者杨姑娘门第也不差。别忘了,她的族姐可是圣上最宠爱的贵妃娘娘。”旋即,她冲着宜竹安抚的笑笑:“我这个表妹是家中幺女,天真烂漫,你别跟她计较。”宜竹忙说不会。 王绮没捞着便宜心有不甘,顿了顿又掩嘴笑道:“杨姑娘,你方才说的那首曲子真的是太……太艳了,你们巴渝女儿都这么擅长吟唱这种曲子吗?” 宜竹笑吟吟地接道:“人们说,心中有什么就看到什么,王姑娘能从一首下里巴人的民歌看出这等深意,心思真够宛转细腻的。两位姑娘如无别的事,宜竹告辞。”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过,她真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人初次见面就对她这么无礼? 崔玉姗不赞同地看了王绮一眼,起身送了宜竹几步,稍稍离远些,她悄声说道:“杨姑娘千万不要介意,我真是惭愧至极。” 杨宜竹正色问道:“崔姑娘能告诉我她如此针对我的原因吗?” 崔玉姗犹豫片刻,轻声叹道:“唉,说来话长。绮妹妹她不止一次跟你堂姐杨宜薇发生争执。有一次在游园会上,两人不知怎地又发生了不快,你堂姐竟然说,绮妹妹长相俗艳,就连她们杨家最不起眼的一个族妹都不如。你的另一个堂姐――好似叫杨宜芳,又补充说她连你这个都不如。”宜竹心中暗自腹诽这两个猪一样的堂姐,没事替她拉什么仇恨。 杨宜竹道了谢,客气地让崔玉姗不要再送。崔玉姗又热情地往外走了几步。这时秦靖野和郑靖北恰好一齐起身走了过来。 崔玉姗脸上挂着大得体的笑容,落落大方地朝两人盈盈一福:“两位公子安好。”杨宜竹则朝两人点头告辞。 她回去以后,就开始让哥哥他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今天就他们兄妹骑了马来,孙立才他们还得步行到三里外的车马店雇驴车回去,自然要早些赶回。 众人收拾好东西,启程回家。杨镇伊让宜竹骑马,他们一帮男子在后面步行跟着。谁知没走多远,秦靖野和郑靖北两人竟赶了上来。 秦靖野仍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说出的话却让宜竹既好气又好笑:“杨姑娘,我想你们一定很乐意与我们同行。”说罢,他淡淡扫了一眼杨镇伊,他的话里似乎有一种让人不易拒绝的威仪。杨镇伊伊鬼使神差地附和道:“乐、乐意。” 杨宜竹微微转头,一语双关地说道:“秦公子,你似乎有喜欢替别人做决定的癖好?” 秦靖野怔了一下,迅速反问道:“是吗?比如说。” 杨宜竹语不停顿地道:“比如,你可以决定别人送不送你东西,也可以决定别人乐不乐意与你同行?” 众人:“……”天哪,哪能说话这么直接?郑靖北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想开口说话,又硬生生忍住了。他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堂哥怎么应对。 秦靖野高深莫测地看着宜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都要长些。 片刻之后,秦靖野又开始反攻了,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直到今日才不得不承认,你们杨氏一门确实是人才辈出,奉承和贬损这两种相反的本领竟出自一家,而且运用得如此炉火纯青。” 杨宜竹心中的尴尬和怒意再次被他挑起,胸中的小宇宙开始燃烧,她掷地有声地坦率说道:“实不相瞒,家父喜欢奉承地位比他高的人,这实在是现实逼人。而我则乐意奉承那些德行操守比我高的人。” 秦靖野的嘴角微翘,兴趣盎然地穷追不舍:“敢问你平常贬损的都是哪些人?” 杨宜竹暗暗咬牙,脸上仍然不动声色:“自然是德行人品比我差的人。” 众人再一次目瞪口呆。杨镇伊和孙立才见两人之间火药味越来越重,连忙出声劝阻。可惜的是正方欲停,而反方不止。 秦靖野像是辩论上瘾似的,也许,他是精神受虐成瘾。 “杨姑娘,我喜欢问到底,你一定不会介意的。话接上句,你所说的这种人一定极难遇到吧?” “不,绝对不少。只是有很多地位比我高,心眼又太小,我不得不虚与委蛇,小心周旋。害怕对方打击报复。” “不知在下属于哪一种?” “公子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猜得到。” “极少的那一种?” “沉默是金,实话会令人伤心。” …… 杨镇伊他们一行人挺幸运,走了不到一里,就有几辆马车驶过,价钱也挺公道。宜竹没有坐车,而是骑着马跟在他们后面。她前世时就学过骑马,所以今天一学就会了,再加上她和大青一起打架建立了革命友谊,大青表现得十分温顺,她骑得十分稳当。 到了十字路口,杨宜竹跟秦郑两人挥手告别,竹纵马而去。郑靖北笑着开口道:“二哥,想不到你也有话多的时候,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 秦靖野此里已缓过神来,脸色有些不自然,他不得不承认道:“方才是有些话多,大概是喝多的缘故。”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又恢复了以前的相处模式,大多数时间还是郑靖北说,秦靖野听。 郑靖北说了一会征求秦靖野的意见:“二哥你觉得此事如何?” 秦靖野突然攥紧拳头,没头没脑地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不能给她希望不能让她误会。”郑靖北一脸惊诧,这是哪儿跟哪儿? 秦靖野接着又正颜厉色地警告郑靖北:“你一定要记得,我们都不能跟杨家结亲!” 郑靖北挑挑眉头:“杨姑娘说得太对了,你喜欢替别人做决定,我从未这么想过。” 秦靖野一脸尴尬:“……”一路上,他再没开口说话。 …… 宜竹兄妹俩回到家后,父母都在厅堂等着。宜竹把剩下的一些野味交给母亲,平氏一脸兴奋地夸儿子能干,她得知宜竹已经学会骑马时,再次赞不绝口。接着她又问起今日的事情。杨镇伊迫不及待地把今日所见所闻说了出来。平氏连说郑靖北是个好人,还委婉地暗示宜竹是不是要把目光从秦靖野转到郑靖北身上。杨宜竹假装没听到她的暗示。话锋一转引着母亲说起了秦郑两兄弟的八卦。 “娘,你上次跟我说过郑家是武安郡主的前夫家是吧?那么他们是合离了吗?” 平氏一说起八卦,神色顿时鲜活起来:“合离?怎么可能。这事我给你细细地说,这武安郡主的前夫就是大名鼎鼎的郑云卿,当年人称京中第一美男子。他们俩可是一见钟情,这在当年也是一桩佳话。不过武安郡主的母亲镇国公主不同意这门亲事,母女俩差点闹翻了。不过他们最后还是成亲了。可惜好景不长,武安郡主那可是金枝玉叶之身,脾气强硬。而郑家又是书香门第,规矩忒多……反正听说,他们婚后不太和睦。后来就听说郑云卿和他弟媳的妹妹私通,武安郡主眼睛里可容不得沙子――哦,别说是她,换了谁也受不了,要是你爹敢这样,我非拿刀剁了他不可――” 一旁的杨明成无奈地接道:“孩他娘,你别什么事都扯到我头上好吗?” 平氏继续八卦:“反正后来那郑云卿和那□□一起死了。镇国公主曾说过一句话,好像是什么‘她秦家的女儿只能丧夫不能合离’,大家都猜测那对奸夫□□肯定是武安郡主和她母亲给赐死的……”只能丧夫不能合离。宜竹暗叹,这话真有王八之气。这个时代的女人就是果敢豪迈。 “后来,武安郡主又招了一个比她小七八岁的胡人为继夫,她的长子也改姓秦……” 说到这里,平氏突然联想到自家的事,掩嘴惊叫道:“我怎么把这碴给忘了,武安郡主这人太厉害了,他家的儿媳妇可不好当。竹儿,你还是换个人,就那个郑靖北吧,家世不错,脾气也好。”宜竹无言以对,这都是一厢情愿好吧? 9、第九章会错意表错情 宜竹委婉地提醒母亲结亲最好门当户对,谁知平氏根本不以为然。她如数家珍的说了杨家祖上的大官和显赫过往。 “咱们家门第可不低。那些贵人再尊贵能有当今圣上贵吗?他不照样纳了你的堂姑为妃吗?圣上亲口说了,咱们杨家女儿个个都是殊色。” 杨宜竹也懒得再跟母亲争执了,反正她上头有兄姐,距她说亲时间还早着呢,以后再说吧。她眼下要做的就是多赚些钱,改善一下家人的生活。 宜竹开始默默的琢磨酿酒的事。可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里可不像现代,各种仪器一应俱全。家庭自酿白酒最关键的就是蒸馏器,这里自然没有卖的。宜竹拿着仪器图跑了五六家铁匠铺,最后只有一个老者答应试着帮她制做,但成不成不能保证。宜竹暗暗松了口气,痛快地付了定金。 杨家的院子被宜竹折腾个天翻地覆。她先在厨房旁边搭了个简易的木棚,准备用来蒸熟粮食,酿酒一定要忌油星,自然不能跟厨房混用。家里没有空房,宜竹就将目光瞄向了杨镇伊的房间,可怜的杨镇伊最后被迫住进了新搭的小木棚里,他起初自然不大乐意,不过,杨宜竹画了一个大大的香饼给他:只要听她的,以后有好酒好肉还有大把的零用钱。他再也不用怕请不起客而丢人了。 杨镇伊尚好糊弄,平氏和杨明成就不好应付了,他们对宜竹的小打小闹没意见,如今见她真的大动干戈,便开始横加干涉了。 “你好好的一个官家女儿,酿什么酒?偶尔酿些米酒够自家喝就行了,拿出去卖太丢份了。不行,你得给我停下!” “宜竹啊,算命先生说,我最近红光满面,印堂中隐隐有紫气,这是飞黄腾达的兆头。爹爹马上就能升迁了。” 宜竹嘻嘻哈哈地给爹娘打着马虎眼,私下里照旧我行我素。实在逼急了,她就双手捂着脸呜呜一阵假哭,把自己的行为美化拔高,说是为了家人才不惜自降身份赚钱。没有钱哥哥没法娶亲,姐姐没有嫁妆,父亲也升迁无望。这一番煽情的话把平氏的心软化了,她一软化,杨明成也只得跟着投降。 这下轮到平氏呜呜作声了:“我可怜的竹儿,这么小就要为家里操心。我的孩儿好命苦啊,前些天我看到宜芳宜薇她们又添新衣裳了,她那条白纱绫裙就值几十两银子,那一双云头履就值好几千钱,她们还假惺惺地说要送旧衣裳给竹儿和兰儿,我才不要呢,呜呜……这日子没法过了。” 宜竹没料到竟把母亲勾哭了,赶紧上前她声劝慰:“娘,你别总跟她们比,咱们家还算不错的,你再想想那些比咱们穷的人家。咱们要学会知足,总想着攀比,怎么过也不快活。” 平氏的自我治愈能力极强,她的眼泪去得跟来时一样快,宜竹劝了几句,她的泪水就止竹了,手绢一挥尖声嚷道:“对对,就是这个理儿,咱们坊里的孙家、张家、刘家还不如咱们呢。她家女儿一年到头也添不了几件新衣裳……”宜竹认真倾听着母亲的叨唠,等她说够了才去忙活别的。 宜竹用水磨功夫终于磨得全家人都同意了自已的计划。她们家里只有王嫂一个仆人,有时平氏和宜兰也会上前帮忙。可怜的大青也被征用了,它时不时的要在院里拉磨。 酿酒的第一步就是先粉碎粮食,接着是将酒曲拌入粮食上净锅蒸煮,蒸半熟的粮食出锅后,还要铺撒在干净的地上晾晒。晾晒后再进入窖池发酵直到成为酒母,这时,酒液已初成,酒精浓度还是太低,仍需经进一步的蒸馏和冷凝,才能得到纯度较高的白酒。 宜竹所用的蒸馏器皿原型就是仿照从水井坊遗址出土的天锅。天锅分上下两层,并在上层接上管道。下面的锅里装着酒母,上面的锅里装冷水,灶里烧上柴火蒸煮酒母,含有酒精的气体被上面的冷水冷却,凝成液体,再从管道流入容器里,这便是简单的蒸馏酒。当然纯度跟现代是没法比。只是相对于别的酒稍好些而已。可能是天锅造得有缺陷,宜竹头几次蒸馏酒时出酒率十分低。她不得不再三跟铁匠铺子商量沟通,对方经过几次试验终于造了一口勉强能用的双层锅。酒蒸馏后,宜竹再用酒坛密封好,埋在地窖存放。那些酿得差些的淡酒就先拿出供自家喝了。 杨明成尝了半杯后后连呼上瘾,杨镇伊也是眉飞色舞,并说自己的私房钱花得值。此次酿酒,宜竹把父亲和哥哥为数不多的私房钱打劫殆尽。杨镇伊身上没钱,大青又被征用,他只好留在家里做苦力。杨明成迫不及待地给大哥杨明功送去了两坛。宜竹还用酒糟做了甜饼,结果一家人吃得晕晕乎乎的,当晚睡得格外深沉。 酒存放一段时间后,杨明成便托大哥帮着销售。这个时代既有官酿也有私酿,朝廷也大力鼓励民间私酿,私家酿酒盛于一时。长安城附近是“百家立灶,千村飘香”。不过,私酿比起官酿的水平大体还差很多,质量参差不齐,价格自然也便宜许多。宜竹酿的酒就卖不上高价。钱是赚了一些,可并不像她想像中的那么高。宜竹觉得自己酿的酒虽不能和五粮液攀比,但也不该卖得像二锅头一样便宜吧。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家的酒还是缺少品牌效应。如果她的酒能得到哪位善饮名流的青睐就好了。古代的名人效应比现代的广告还有效果。 接下来的时间,宜竹一边尽力提高酿酒技术,一边暗暗探访那些大秦的名流都在哪儿聚会。同时她也为酒取好了名字,就叫曲江春。杨镇伊很快就给她带来了最新消息,最近长安城有名的“诗仙、酒仙”李清仙要在望江楼宴请朋友。他的朋友几乎都是文坛巨将,在大秦颇有盛名。 杨宜竹觉得机不可失,她当下就决定那天要去望江楼蹲守,望江楼是长安屈指可数的大酒楼,出入的都是官宦名流、富商大贾。像宜竹他们这样的人家一般不曾去过。当宜竹一和哥哥提出这个建议,杨镇伊顿时激动得两眼放光。不过,下一刻,他的眸光又迅速黯淡下来:“你想得倒挺美,可咱们去不起。据别人说那里一碗汤饼都要几十文,够咱们家吃好几天。”宜竹突然想起当初自己在五星级酒店吃了二百块一碗的牛肉拉面的事了,她不禁一阵肉疼。可疼归疼,这次还是要去的。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管成不成,她都要去试试。只要能把自己的酒提上知名度,她以后就算不能财源滚滚至少也能涓涓不断。 杨宜竹豪气干云的拍拍钱袋:“没事,我有钱。”杨宜竹忘了“财不露白”这句千古名言,哪怕是在家里也不能露。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她的那只钱袋已经被母亲俘虏了。 宜竹试图争回自己的权利:“娘,这钱是我赚的。” 平氏一瞪眼,高声叫道:“你赚的?那粮食是谁的?你打造工具的钱是谁的?你翅膀还没硬呢,就想飞了。” 宜竹好声相求,平氏只是不允。就在这时,宜兰出来了,她一听妹妹要去望江楼,顿时喜上眉梢,她扭着身腻缠平氏:“娘,咱们就去一次吧。让街坊邻居都羡慕咱们,下一次串门时,你又有好东西可讲了。” 平氏果然有一点动摇,不像刚才那样坚决反对了。宜竹又加了一把火:“娘,去那里的人非富即贵,我们要去了,那什么金龟银龟……”她把最关键的话截留住,任凭平氏发挥强大的想像力。果然,平氏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泽。 她一咬牙一跺脚:“走,都去,赶紧去换衣裳。”宜兰欢呼着进屋换衣裳去了,宜竹本来想穿男式胡服去的,反正长安城很多女孩子都这么穿。谁知平氏坚决反对,宜竹换上胡服后在屋里扭上一圈,却显得英姿飒爽,别有一种妩媚,平氏这才不再反对。 杨镇伊套上马车,将母亲和妹妹扶上马后,亲自赶车往杏园楼飞驰而来。望江楼地处长安闹市,四周环境清幽,楼上可凭窗眺望曲江和杏园。整栋楼建得轩阔宏丽,又能彰显身份又不过份耀眼。酒楼前已经停满了宝马香车,比起别人家那些毛色发亮、膘肥体壮的马匹,大青显得有些寒酸。杨镇伊把马车交给一个专门看管车马的伙计后,便带着母亲和妹妹昂首挺胸而又小心翼翼地进去了。 四人一进大厅,伙计就热情地迎了上来,招呼他们坐下,宜竹因为要等人,自然是要在大堂。 但到点菜时,平氏又开始出洋相了,伙计从低到高开始报菜名。他报一个平氏惊叹一句。 伙计刚报一声:“高汤羊骨面,六十文一碗。” 平氏睁圆眼睛高声嚷道:“天哪,这么贵!你还是从价格最低的报起吧。” 那伙计想笑又不敢笑,低声答道:“夫人,这个就是本店价格最低的。” 平氏怔了一下,小声埋怨宜竹太败家:“说能钓金龟婿,可是万一吊不着岂不是亏了。” 宜竹一脸尴尬,笑着问伙计:“我听说,今日李清仙李大人也在贵楼是吗?” 那伙计一脸自豪地答道:“没错,李大人是本店的常客。”宜竹又拐着弯打听到,李清仙和他的朋友们正在三楼雅间饮酒论诗。她心中不由得一阵轻松,总算没有白来。 此时平氏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点了两碗羊骨面――每两人一碗,当然她还向伙计要了几个小碗分面。她一边吃一边嘱咐三个儿女:“你们把店里的招牌菜都给我记熟了,回去旁人问起,你们就照那最贵的菜说,让他们羡慕死咱们。他们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来过这里。” 三人表面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吃完面,杨宜竹又点了两壶清茶,她实在受不了这里既放胡椒又放姜和盐的煎茶。清茶淡而无味,自然要便宜许多。平氏笑着夸她会过日子。 “这钱我先留着,好替你们裁新衣裳,到了重阳那日,咱们全家都去乐游原登高,到时全城的青年才俊都聚在那里……” 宜竹一边喝茶一边用余光觑着楼梯处,生怕错过了今日要等的人。殊不知,她的这番动作在楼上某人的眼里又有了另外的含意。今日恰逢上郑靖北做东宴请秦靖野和几位好友,酒过三巡之后,秦靖野凭窗临风醒酒,却正好看到了杨家的马车。他怔了半晌,然后不由自主的找了个借口溜出房门,潜在一旁暗暗打量着那一家人,她的母亲和姐姐还是一如既往地庸俗浅薄寒碜。当他窥到他们四人面前的饭菜时,脸皮不由得一阵抽搐,心中同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当他再看到杨宜竹那副探头探脑的模样时,心下顿时了然:一个多月不见,她一定是急了。竟然追到这里来了。真难为她打听得这么用心。 不管怎样,对方毕竟是为了他而来,他不能不……管饭。秦靖野心思千回百转,最后慢慢踱回了客房,并招手吩咐伙计给楼下那家人上了八个店里有名的招牌菜。 10、第十章误会一场 秦靖野吩咐完毕,不多一会儿,酒楼的伙计便开始上菜。平氏脸上一阵惊讶,连连摆手道:“错了错了,我们没要别的菜。”花了一百多文已经够她心疼的了,哪能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菜。 那端菜的伙计笑得十分殷勤:“这位夫人,这些菜是一位公子请你们的。” “什么?”平氏惊叫出声,然后下意识的四处打量着,看有没有认识的人。宜竹往楼上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她想了一会儿,自己并没有多少熟悉的人。难道是…… 平氏非要追问请客的人的姓名。伙计一脸为难,他已经受了嘱托不能说出对方的名姓。 宜竹笑着试探道:“好了,你把菜放下吧,请代我谢谢郑公子。”她想来想去,很有可能是郑靖北在此。 那伙计微微一怔,不置可否,微哈着腰恭敬地退下了。宜竹错会了他的意思,以为自己猜对了。 接着其他几道菜也陆续端了上来,跑堂每上一菜必要唱菜名:酿金钱发菜、乳酿鱼、国色天香凌飞翅(贵妃鸡翅)、神仙鸭、跃龙门(大鲤鱼)……足足上了八道菜。 平氏惊讶得合不拢嘴,宜兰也跟她差不多。杨镇伊不自觉地吞着口水,用贪婪的目光看着这些他平常只闻其名不见其影的名菜,暗自庆幸方才吃得不多。 “我的老天,咱们交了好运了。”平氏压低声音呼道:“竹儿,那位郑公子八成是看上你了。啊哈,这回真来对了。” 宜竹不欲跟母亲争辩,心中暗暗想着,自己有机会要报答郑靖北的好意。 一家人激动了一会儿,终于开吃了。吃饭时,平氏又悄声嘱咐宜竹吃相要文雅,说不定郑公子躲在暗处偷看她。 上完菜后,那个伙计趁着给楼上雅间上茶时,很善解人意地向秦靖野禀报了事情的经过,当秦靖野听到宜竹猜测请客的人是郑靖北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为什么她第一个就想到他呢?她难道忘了自己是为谁而来吗? 秦靖野像往常一样神情冷肃、落落寡欢。郑靖北跟这帮朋友说得十分开心,他一心想把秦靖野拉入到谈话圈子里:“二哥,你别干坐着,过来跟大伙说几句嘛。”秦靖野心不在焉地说了几句敷衍过去继续沉默。 众人高谈阔论了一会儿,秦靖野便示意郑靖北要回去。可能是他的性格强势惯了,一般情况下,郑靖北都难以拒绝,他用略带歉意的目光看了几个朋友一眼,众人也无异议,他们一齐起身下楼。郑靖北结帐时才发现秦靖野已经付过了,不过,他对这桩小事倒也没放在心上,付之一笑就过去了。 秦靖野慢慢悠悠地下楼,他以为他的出现必然会引起某人的惊喜和行动。他必须端起架子,以免加深她的误会。不过,他敢肯定以后像这样的事应该还有很多。 令秦靖野诧异的是,他只看到了惊没看到喜。 杨宜竹一直在盯着楼梯的动静,很快就发现了郑靖北他们这帮人。 郑靖北一脸惊喜地招呼道:“杨夫人,杨姑娘,真巧啊,你们也在这儿?” 平氏暗自发笑,心道,这小子挺会装的。郑靖北大约十五六岁,生得清俊挺拔,气度不凡,最主要的是他不但家家世好,脾气也谦和、温厚。绝不像某些人那样盛气凌人,让人瞧着都呼吸不畅。平氏越看越喜欢。杨宜竹觉得母亲的目光太过灼热,感到有些难为情,她忙笑着转移话题,又问候了郑静婉几句。他们在这儿攀谈,秦靖野的心中却泛起了波澜:她表面上倒挺镇定自若,竟连他都看不出蛛丝马迹来。一般而言,女子的情绪总是外露的,她能这么克制显然是下了深功夫…… 秦靖野还没脑补完毕,便被一阵爽朗豪迈的笑声给打断了:“靖野靖北,你们兄弟俩也在这儿。真是太巧了。哈哈。” 郑靖北和秦靖野一起转过脸恭敬地叫了声:“老师。” 杨家竹盯着这位身着大袖宽袍,神态洒脱,气质飘逸出尘的中年男子,暗暗和打听来的消息比对。这位就是她要等的酒仙―李清仙!杨宜竹的眼中倏忽闪出一丝奇异的亮光。旁人并未发现,但秦靖野却看得分明,他的眉头微微一皱,这种目光不是刚才见到自己时应该有的吗?他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的视线落在了李清仙身上。他不禁又诧异又费解。如果李清仙再年轻些,他大概会怀疑宜竹换了目标。 宜竹想跟这位李清仙说话,但又插不上嘴。不过还好,她早有对策,她趁着众人说话时,假装去打桌上的包袱,结果“一不小心”滑了手,一只棕红色的陶罐滚落出来,“啪”地一声摔得四分五裂。清脆的碎裂声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平氏本来就有些局促不安,一看女儿又这么冒失,不禁心中大急。杨镇伊更急,他们本来是来卖酒的,这样完了。 接着,众人便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酒香。李清仙先是一怔,接着大步走了过来。 他的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指着地上的碎片问道:“这位姑娘,你摔碎的是什么酒?” 杨宜竹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向李清仙微微一福,坦然自若地答道:“这是小女子自酿的酒,本来是拿来自饮的,谁知此地不让自带酒水。方才听到诸位大人谈哇不俗,听得忘情,一时失手打碎了洒坛,让先生受惊了,小女子在此致歉。” 李清仙见她举止落落大方,神色不卑不亢,很是有些赞赏,态度十分和悦地摆手道:“无妨无妨。” 杨宜竹见好就收,话不多说,向众人一施礼,拉着母亲和姐姐便告辞离开。 走出酒楼的门首,杨镇伊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宜竹,你不是说要卖酒吗?怎么就这么走了?” 宜竹神秘地笑笑:“那些读书人都是清高之人,别开口买啊卖呀的,人家嫌俗,咱们什么也不用说,他若有心肯定能打听咱们,反正有人认识我。” 杨宜竹离开后,秦靖野越想越不对劲。他招招手故作漫不经心地问收拾盘蝶的伙计:“方才那这家人可向你打听过什么人的行踪?” 伙计恭敬地哈哈腰,挠挠头,想了片刻,道:“哦,小的记起来了,那位绿衣姑娘向我打听过李大人的行踪。” “你没听错?” “当然,保证没错。” 这话犹如一碗冷水浇下,秦靖面沉似水,一语不发。伙计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再三回想自己的话,他真的并无得罪他之处,这人怎么变了脸色。一时之间,他不禁有些惊惶无措,他惹不起躲得起,于是他借着收碗的功夫悄悄地溜了。 回来的路上,郑靖北滔滔不绝的说话,秦靖野一直沉默不语。 他脑海里想的却是:她竟然不是在等自己! …… 杨宜竹当然并不知道秦靖野的番心理活动,更不知道对方还管了她的饭。她回家后,又对酿酒的工具进行了一次改造。这次酿出来的酒比上回的纯度又提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粮食是原生态的缘故,这酒喝起来味道十分醇正,有一种谷物的清香。接着她根据大秦人的口味进行了一些调整和改进。做完这一切,她挑选了几坛最好的酒,让杨镇伊送给了郑靖北做为谢仪。 郑靖北自是十分高兴,不过他的堂哥秦靖野十分不悦。他甚至还旁敲侧击地问门卫有没有传错话。对方笃定地回答说没有传错。 又过了几日,李清仙果然派了家仆来杨家买酒。自此以后,“曲江春”慢慢地有了名气,宜竹把酒进行分成高档酒和中档酒售卖。她如今经过数月摸索,已经掌握住其中诀窍,酿出的酒愈发香醇干冽,进帐自然也越来越多。但是,问题很快就出现了,她个人力量有限,而且她家场地太小,只能小规模的酿酒,随着销量的增加,供货很是吃力。宜竹和大伯一商量,最后决定限量卖。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杨明成因为送酒讨得了堂哥杨明忠的欢心,对方难得拨冗见他一面,言谈之下,对杨明成很是欣赏。并亲口允诺说,以后有了空缺会考虑他。接着二堂伯杨明利的女儿宜芳宜薇也邀请了宜竹姐妹俩去杨府赏花,虽然过程并不太愉悦,但结果已经够平氏炫耀得了。 杨明成自以为升迁在望,兴奋得像醉了酒似的,飘飘然回了家,对妻子儿女大谈特谈今日之事。 这下平氏有了两大可供贩卖的喜事,没过多久,街坊邻居们都知道了他们家吃过望江楼的八道招牌菜,杨明成也快升官了。 时间飞逝,人们熬过了炎炎夏日,终于迎来了天高气爽的秋天。一入秋,平氏就开始为两个女儿裁制新衣。因为一年一度的重阳佳节要到了。这一日朝廷会赐宴百官,长安城的人们也多半会倾家而出,去乐游原登高览胜。 11、第十一章火花四溅 到了重阳这日,平氏亲自上阵把两个儿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别有韵致。她自己也换上了最好的衣裳――两年前去杨府见杨老太太时添的新衣。宜竹看着母亲的模样不禁暗自感慨,这个母亲虽然爱贪小便宜爱炫耀,可她对儿女丈夫真没得说。家里一有了余钱,她就先想着给两个女儿添新衣买首饰,其次是丈夫再次是两个儿子,最后才轮到她自己。她年轻时就爱美,因此对京城时兴的各种妆饰衣裳十分敏感,虽说不上是了如指掌,但在街坊邻居中也算是颇有独家见解。可惜这些见解,她很少用在装扮自己身上。 宜竹感慨完毕,又怕父亲和哥哥等急了,赶紧给自己画了个淡妆。她没有像时下女子那样抹画粉点面靥,她只是搽了一点粉,抹了胭脂就算完事。宜竹这时有些明白这个时代的人为什么喜欢大脸的女人了,因为这么多种类的妆容,若是脸小了,根本铺展不开。就像小门面摆多了货物一样,显得太过局促。她的姐姐宜兰就有这种嫌疑,宜竹试着委婉的提了建议,结果,她意料之中的被鄙视了。好吧,她只好闭口不言。她宁愿得罪哥哥和弟弟也不敢得罪姐姐。 宜兰揽镜自照,对今日的妆容十分满意。只是当她看到宜竹的模样时,不禁又有些泄气。她再低头瞧瞧自己那微微隆起的胸脯,默默摇了摇头。不过,她很快就振作起来,为了这次郊游,她还特意准备了一打帕子。 平氏推门进来,瞥了一眼大女儿,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嘱咐道:“宜兰,你那帕子可别乱扔,一定得瞧准了才能扔。我当年扔出一条帕子,结果被你爹误捡到了,结果你们也看到了,――嫁了这么一个穷鬼……”宜竹抿嘴轻笑,母亲又在兜售她的经验了。 宜兰双眸熠熠闪光,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母女三人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打扮好,杨镇伊早已等得焦急,嘴里直嘀咕女人太麻烦。 过了一会儿,大伯一家也来了。祖母赵氏怕挤没来,杨镇飞昨天到大姑家串亲去了。今日去的就他们八个人。两家人聚齐后,马车便开始向乐游原驰去。乐游原在曲江北面的狭长高原上,其地居京城最高处,四望宽敞。东接秀丽的骊山,西临巍峨的雁塔,南可俯瞰曲江,北能偷觑皇宫。这个时候的乐游原的植被还没遭到破坏,周围林木蓊郁,水肥草美,空气清新湿润。每到三月上巳节和九月重阳。长安城中的人们便携亲带友,带上美食佳酿,欣然出游。这个时期也是许多青年男女的幽会之期。大秦的女子有一定程度的婚姻自主权,她们可以在家世和阶级所允许的范围内选择丈夫。虽然最后还是要经过双方父母的审核,但毕竟比完全的盲婚哑嫁强多了。这在宜竹看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宜竹身佩茱萸紧紧跟着兄姐,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至于平氏等人,他们只转了一会便找了个空地铺上青毡歇息去了。 杨镇伊带着妹妹们来到乐游原的最高处,众人四处张望,寻找着自己的感兴趣的地方。宜竹迎着微凉的秋风,登高远眺,顿觉心旷神怡。真可谓是“爽气朝来万里清,凭高一望九秋轻。”宜竹觉得在这里多消磨一会儿就挺不错。但其他几人并不赞同。宜兰感兴趣的是那些鲜衣怒马的青年才俊,杨镇伊则一心惦记着去找狐朋狗友一起看面容妖媚身姿柔软的胡女跳柘枝舞和胡旋舞。宜竹想一边看景一边听那些才子们吟诗,宜梅性格温顺,怎么样都行,宜菊则是寸步不离姐姐。 五个人最终分成了三拨,宜梅和宜菊被宜兰拽走了,杨镇伊迫不及待地找朋友去了。宜竹一个人漫无目的、逍遥自在的在人群中游走,遇到感兴趣的就停下来看看听听。 另一边,秦靖野和郑靖北带着两个小厮也来到了乐游原。郑靖北性喜热闹,对什么都是兴致勃勃。秦靖野则以巡视者的气势冷眼睨着众人,他绷着脸打量着过往的行人,既状似漫无目的又似有所觅。弄到最后,连郑靖北也觉察出不对劲来了,他殷勤热情地问道:“二哥,你可是在寻谁?我帮你一起找。” 秦靖野脸上流露出一丝十分隐晦的不自在,他欲盖弥彰地解释:“我谁也不寻,我只是怕遇到那些寻我的人。” 郑靖北:“……”这话听上去怎么那么别扭呢?不过,他自认为是个厚道人,一般不戳穿别人无伤大雅的谎言。 郑靖北和秦靖野两人志趣不同,再加上游人摩肩接踵,拥挤不堪,秦靖野很轻易地就和郑靖北及几个随从“走散”了。 他那深邃锐利的目光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仕女们身上扫过,有不少怀春少女误解了他眸中的含义,有大胆些的姑娘还含羞带臊地飘出了一条散发着余香的帕子。秦靖野视而不见,昂然走过。那些香帕最终被专门捡帕子的农夫捡去了。 秦靖野走着走着,脚步猛然停了下来,犀利的目光射向前方某处,――杨宜竹正迎面向他走来。经过上次的事,他已经不敢肯定她是不是在找自己。――不过,他认为也不大可能是别人。 今日的她显然精心打扮了一番:她下系簇新的五幅石榴裙,行走间,裙裾随风摆动着层层褶皱,就像霞光照耀下的波光粼粼的水面。她上着雪白抹胸和素色半臂,那抹胸太低了!(圣上真该再下一次诏,不准未婚女子穿得暴露)她竟露出白嫩的半边胸脯,十分……动荡人心。浑圆的肩头上随意披着一条红绡披帛。奇髻高耸,两弯蛾眉下一双光彩夺人的秀目,两颊丰满粉嫩,身体纤适度,步态洒落轻快。秦靖野事无巨细、一处不露地打量着她,那目光看得又深又狠。 很快他就发现,不但他在看,别的男人也在看。秦靖野的心中没来由的涌上一股怒气。他正准备向她走去。恰在这时,有熟人招呼惊喜地招呼他。秦靖野一转身的功夫,宜竹正好轻快地跑开了――因为她也看到了熟人。 “郑公子,原来你也在这里?”宜竹的声音中透着一股愉悦和明朗。 对方听到招呼,缓缓转过身来。 宜竹先是一怔,接着尴尬地笑着致歉道:“抱歉公子,我认错人了。” 这位男子面带温和亲切的笑容,温声解释道:“在下也姓郑,在堂兄弟中行四,杨姑娘可是把我当成了三哥靖北?” 宜竹听到他的称呼,不禁再次一愣,这么说对方竟认识她?她飞快地打量他一眼,只见他身着月白色薄绸长袍,眉目俊俏,明眸光闪,身量颀长清瘦又充满着精魄。整个人给人一种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的感觉。再仔细一看,他和郑靖北果然有三分相像,但又比他多了几分忧郁和孤高的气质。 杨宜竹心中隐隐明白这人是谁了。当年武安郡主的前夫郑云卿有京城第一公子的美称,郑家的这一代中虽无人能及郑云卿,但人人都有一副令不少闺中少女痴迷的好相貌。郑家嫡支共有四子,大公子郑靖朝外放为官,二公子便是秦靖野,郑靖北行三,郑四公子就是郑靖朗。有人说他是郑家兄弟中最像郑云卿的人。 “原来是郑四公子。”杨宜竹微微一笑,福了一福。 郑靖朗温和地注视着杨宜竹,主动为她释疑:“杨姑娘很疑惑在下为什么认得你吧?――那还是今年四月的事了,那时姑娘和小妹静婉在别庄踢蹴鞠,在下其实也在场。” 宜竹脸上流露出惊诧的神情,她记得当时并没看到他。 郑靖朗扬扬嘴角,自嘲道:“我当时要避开一个人,所以不便在场。”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突然朝宜竹拱手道:“抱歉杨姑娘,我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再叙。” 宜竹颔首微笑,她再转身时,却发现宜兰宜梅宜菊三个在秦靖野和郑靖北和几个小厮的簇拥下正向她走来。宜兰的发髻有些凌乱,神色既愤然又有些娇羞。宜竹一时拿不住姐姐是怎么了?她抬步上前打了招呼,然后向宜梅投去了询问的目光。宜梅简略地解释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宜梅不小心“弄丢”了一只手帕,结果被一个登徒子捡到了,那人纠缠不休出言不逊。宜梅性子急躁,就骂了对方几句。结果惹怒了对方,几欲对她动手。宜兰十人分焦急,大声呼喊父母哥哥,无奈隔着人山人海,她是徒劳无功。幸亏郑靖北他们及时出现为宜兰解了围。 “那个人呢?”宜竹带着微微的怒意问道。 秦靖野深深地凝视着宜竹,言简意赅地接道:“送衙门了。” 宜竹如蜻蜓点水一般、目光平且浅地回望了秦靖野一眼,他今日身穿朱色团花罗袍,腰束玉带,带上跨着一把短剑。装束简约,整个人仍是那种威仪俨然、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拜他所赐,她一般不敢让目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以免他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不过,宜竹诡异察觉到对方的目光中似乎有探究和挣扎之意。她既惊讶又不解,但又不好冒然相问。 她不得已只好将目光投向别处,她这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一幕:郑靖北温和而殷勤地注视着堂姐宜梅,神色飞扬地和她说着话,而宜兰却是娇羞万分地觑着郑靖北。这是什么情况? 显然,这种情况不但她注意到了,秦靖野也看到了。 他往她走近一步,脸上浮着一丝极淡却又极复杂的笑意:“我不得不来告诉你,请恕我直言,我堂弟的亲事已有眉目,对方是他母亲密友的女儿。” 宜竹立即接道:“我堂姐也有婚约在身,你无须担心。” 秦靖野脸上的笑意略加深了些:“我不担心你的堂姐,我担心的是令姐。――今日她的帕子已经抛出了不少。” 宜竹心头不由得涌上一股恼意,既为宜兰的不雅举止又为秦靖野毫不留情的揭穿。 虽然她明白这完全符合姐姐的一惯作法,但嘴上仍强硬回答:“秦公子一向喜欢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她的帕子也许只是被风吹走了也不定。” 秦靖野不语,而是侧头凝视着她。突然问道:“那么,你也是被风吹到了别人面前吗?” 杨宜竹彻底愣住了,这话怎么听上去那么让人浮想联翩? 话一出口,秦靖野蓦地意识到不妥,他急忙正色补救道:“请别误会,我只是看不惯你们这种……做法。” 宜竹像会变脸似的,神色迅速回复平静,她俏皮地笑了笑,叹了口气,用庆幸的口吻道:“幸亏你没别的意思,――否则我还得费心打消你的念头。” 秦靖野:“……” 杨宜竹带着胜利的笑容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变脸、愤怒。 秦靖野果然不负她望,脸沉得像阴天似的,气得拂袖离去。郑靖北也被无辜株连,不得不跟着他一起离开。他担心几个女孩再遇到类似方才的事,临走时还留下了两个小厮护送她们到家人那里。 12、第十二章置业 郑靖北亦步亦趋地跟着秦靖野:“二郎,你到底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秦靖野沉着脸一语不发,继续阔步向前。他大步走到拴马的地方,从小厮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朝着游人稀少的方向飞驰而去。郑靖北只得上马紧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下了乐游原。 时值九月,秋高气爽,丹桂飘香。秦靖野纵马驰骋一阵,心中的郁气减轻不少。他再被清爽的秋风一吹,发胀的脑子顿时清凉不少。他跟一个丫头计较什么?她这样正好,她若真看上了自己,到时还得他费心打消她的念头。他要好好冷静冷静。 郑靖北和他并行而骑,见他神态渐渐平静下来,便用平素的玩笑口吻说道:“二郎,是不是宜竹姑娘惹你生气了?”郑靖北接着叹道:“说来奇怪,她对旁人都挺和气,说话也有分寸,怎么一到了你面前就喜欢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呢?”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郑靖北的话让秦靖野有了别的想法: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像他样的人实在没理由遭受到这种待遇,有机会他一定要问清楚! …… 姐妹四人在郑家小厮的护送下很快便寻到各自的父母,平氏连声感谢,还硬塞给两人几块菊花糕。两家人等人全部到齐后,便跟着人流一起驱车回家。 一路上,宜兰眉飞色舞地跟平氏说着郑靖北的事情。宜兰只在马球场上匆匆见过郑靖北一面,之后再无交集。今日的他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来了场英雄救美。最主要的是,他是那么风神俊秀,光芒耀眼(如果换成又老又丑的男人救,她就不会有这种心思了),宜兰那一颗几乎没有任何防守的心很快就沦陷了。 平氏警觉地看看大女儿,再看看宜竹的神情,她是一脸的为难。不过,她决定还是要提点一下她们姐妹,省得将来闹得不可开交。她清清嗓子委婉地提醒道:“宜兰,这个郑三公子可是你妹妹先认识的。我可把丑话说到前头,你们姐妹俩争点穿的戴的都没什么,可绝不能争同一个男人!” 宜兰一怔,用警惕而戒备地目光看着宜竹。 宜竹真想翻白眼,她这是什么眼神?她用坚决的语气答道:“娘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做这等不体面的事。”天底下又不是没男人了,至于姐妹一齐上阵争抢吗?她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反正她自己会感到恶心。不过,宜兰最该担心的是郑靖北对她有没有那意思才对。 宜兰听妹妹这么说,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只停了片刻,她又滔滔不绝地说起了郑家的事。宜竹斟酌了一会儿,婉转地把郑靖北可能定亲的事告诉了平氏和宜兰。平氏听罢惊呼出声,一脸沮丧。宜兰更是垂头丧气,她除了伤心遗憾之外还有些不敢置信:“宜竹,你说的可是真的?你不会骗我吧?” 宜竹无奈地摊手:“你可以去打听嘛。骗你有奖吗?” …… 几天后,平氏果然辗转打探到了郑家的消息。 “哎哟,这京城不但官位不易得,连女婿也要费了老命争。咱们做什么都被人压一头。这郑三公子是没指望了。要跟他订亲的那位李小姐据说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他们两家又有交情。我可怜的闺女……”宜兰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萎靡了好几天。 平氏低落几日后,又开始重新振作起来。她把京里的未婚男子又重新研究了一遍,删删减减,圈圈点点,最后还是觉得秦靖野不错。 平氏如此这般综合评价秦靖野:“虽然他的性格不大好,可男人不像女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况且我也没打听到特别不好的,没听人说他与哪家姑娘纠缠不清,也没听过他为那些歌姬一掷千金什么的,――哦,也许他还没来得及做也不一定。不过,竹儿,你认识的贵公子目前就他一个适合的。你外婆说过,一鸟在手,胜于多鸟在林。该抓的就要抓住。” 宜竹是左耳进右耳出,她目前还不打算开始猎鸟行动。她最近仍在忙着酿酒,同时还在研究本朝的饮茶习惯。她还想像前世的母亲那样开个茶馆什么的。 随着曲江春名气的增大和宜竹手艺的进步,家里的进帐明显多了起来。宜竹出手大方,一有了钱就给一家人买了礼物,甚至连大伯一家也有。同时,杨镇伊和杨镇飞的零花钱也多了。其结果是杨镇伊的朋友逐渐增多,杨镇飞的体重突飞猛涨。平氏为着女儿给大嫂一家送礼的事肉疼了半天,一直叨唠个不停,宜竹只装作听不见。 家中境况一改善,杨明成的手头也跟着宽裕许多。他本性不改,省下钱去贿赂杨府的人。杨明成府上的管家、贴身小厮甚至看门的老苍头都被或多或少的贿赂过。当然,效果也有,杨相被身边的人有意无意地提了几句,终于想起了这个族弟。杨明成再次蒙他召见。过了几日,正好长安城治下万安县县令办事不力,被人参了一本,杨明忠趁机把自己身边一个叫李吉的亲信安插上去,只是这李喜欢虽然拍马功夫十分了得,但却无一点实际政才,杨明忠便想起了杨明成,便任他为万安县县尉,协助李吉打理县衙事务。县尉属于从八品下,跟杨明成之前的官职品级一样,但这个却是实实在在的实缺。 杨家众人一得了这个信,一个个兴奋异常。尤其是平氏,全身每根汗毛几乎都能活跃得跳动起来。宜竹自然也挺高兴,但忧虑也随之而来。以前父亲是没机会收受财物,但以后就不一样了。 宜竹面带忧虑地道:“爹,我听说书先生讲过:暴雨不终朝,富贵不长久。尤其是像我们杨家这种骤然富贵没有根基的人家,万一以后有了不测,爹会不会跟着受牵连?” 杨明成脸上的笑容蓦地凝结在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平氏不满地瞪了宜竹一眼:“净说丧气话。咱们家的福气才刚刚开始呢。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杨明成到底比妻子经历得多些,他朝宜竹笑笑:“竹儿,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你要明白,咱们姓杨,就算我不攀附你堂伯,以后杨家出了事咱们也未必能逃得了。――不过,爹也勉强算个明白人,不会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宜竹没再继续泼冷水。父亲如同杨家的很多人一样,即便有短暂的清醒,但还是义无反顾的投入谋取富贵的洪流之中。他们无法抵御这巨大的诱惑,更多的是心存侥幸――也许他们担心的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万安县地处长安城南部,在长安数县中算是中等。不过蚂蚁再小也是块肉,县尉虽小也是个有实权的京官。杨明成的任命一下,那些亲戚邻居便纷纷上门恭贺。平氏起初还算谦虚正常,但吹捧一多,她就开始飘飘然,说起话来不自觉地带了些自吹自擂的味道:“……我向来看不上那些得了势就看不起旧日亲邻的人。以后咱们照常往来,可别生疏了。你们知道的,我这人最和气不过,我虽有那些官家夫人的矜贵气势,但我不会在你们面面前耍威风……” 宜竹听得有些脸红,能在母亲信口开河时保持镇定自若,真的需要定力。 杨明成上任不到半月,宜竹就发现往家里送礼的人多了起来。平氏十分高兴,她入京这么久,头一回尝到收受贿赂的滋味。宜竹暗地里谏劝父亲要适可而止。 杨明成却无奈地道:“你以为我好受啊,我要是不收,那李吉必定不容我,同僚也看我不顺眼。可是收下了,我心里头总是担惊受怕的,――唉,爹天生可能就是个穷命。” 宜竹无言以对,她不得不承认父亲的话有道理。好在杨明成因为胆小,行事还算有分寸。收礼收钱都是适可而止,大事上毫不含糊,小事上睁只眼闭只眼。再加上他确实踏实能干,又善于吹捧,跟同僚相处倒也融洽。 家中境遇一改善,平氏花钱也不像以前那样斤斤计较了。她到人市买了两个仆人,一男一女,取名小冬小麦。可是这样一来家里住得更拥挤了。眼看天凉了,杨镇伊也不能再床木屋了。一家人就商量着换一处大些的房子。 其实,万安县衙也能住人,可是平氏嫌偏僻,来回不方便。她还想在城中为两个女儿找金龟婿呢。 宜竹也想换个宽敞的住处,可是长安城内位置理想的房子价格不是他们所能承受的。一家人四处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正巧碰上一位文官要去外地赴任,临行前欲卖掉城南的一处房子。那官员很风雅,房子造得有挺有诗意,正房五间,厢房四间,另外还有七八间草屋。院中花木扶疏,门对千竿翠竹,屋旁还有处池塘,离村子也不太远。据说几里外还有几处达官贵人的别业。宜竹对环境十分感兴趣,平氏和宜兰则对后者感兴趣。至于杨明成,如果妻子女儿同意,他也没什么可说的。那位官员不日就要上任,急着脱手,要价不高,只需三百贯钱即可。 祖母赵氏一听说二儿子要买房,立即在大儿子儿媳面前旁敲侧击一番,想让大房出钱资助。平氏表面客气,实则暗自高兴。大伯最后借了他们一百贯钱,房子顺利买下。杨宜竹一连数日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不过,她若是知道,此次置业会让某人刚刚沉下去的猜疑之心重新泛起,并且愈发坚定不疑时,她的喜悦一定会大打折扣。 13、第十三章他以为她千金买邻 长安南郊,杨家新居。 平氏正精神抖擞地指挥着仆人和儿子搬运东西,打扫庭院。杨明成是新官上任,十分忙碌。有时晚了干脆就宿在县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就由平氏操持。小儿子杨镇飞也从赵氏那儿接了回来,不过他一大早就跑出去疯玩了。宜竹整理完酿酒的工具后便款步出来,站在院前悠然望着远处的南山发呆遐想。 这座房子买得太值了,远山如黛,林木葱茏,鸟语啾啾。屋前,数百株黄灿灿的菊花映着秋阳,将这栋幽静普通的居所趁出一种辉煌的气象来,门外,数千竿翠竹在萧飒的秋风中招摇轻吟。池水清亮如镜,清晰地映出岸边的古树和草屋。春有百花夏有凉风秋有果子冬有雪,若无烦事放心头,四季都是好时节。 杨宜竹正在畅想未来,可惜她的闲适很快就被打断了。 她隐隐地听到了弟弟杨镇飞又高又亮的叫骂声:“胡儿,笨蛋,有本事你过来!” 很快,另一个清亮的童音响了过来:“过来就过来,我才不怕你!” “不敢来的是小狗!” “我来了你是小狗!” …… 宜竹苦笑不得,这个小霸王肯定是跟村里的孩子扛上了。她赶紧循声跑过去。果然,自家弟弟正跟一个卷发碧眼、皮肤雪白、大约八九岁的男童激烈对打。两个孩子正撅着屁股,双手扳着对方的肩膀,头顶着头使劲角力,像两头小牛犊在顶牛似的,让人看着十分好笑。 宜竹奔跑过去欲将弟弟拉开,杨镇飞一见到姐姐来了,顿时气势大涨,下手更卖力了。 宜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两人拉开,又是软哄又是恐吓的,两人才勉强同意停战。 杨镇飞圆胖的脸涨得通红,他抹了一把汗水,瞪着眼威胁道:“你敢跟我横,你要不要命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碧眼男童不屑地接道:“你都不知道你是为谁啊?真笨。” 杨镇飞昂起脑袋,抬着下巴,十分骄傲地说道:“说出来保准吓你一大跳,我爹是大官,你知道不?” 碧眼小童顿了一下,挠挠头,他爹是什么官来着?他一时想不起来。不过,他敢肯定谁都比不上她娘。 他的下巴抬得比杨飞还高:“我娘亲比你爹的官还大呢,好多人都怕她。” “嗤――女人哪能做官,你说瞎话。” “我才没有!” …… 宜竹只好把两人拽回客厅,她抓了一把糖果塞给两个孩子笑着哄劝:“好了,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英雄惜英雄,胡闹是狗熊。你们把糖碰一碰,就算是合好了,不准再打架了。”两个孩子觉得新鲜,果真拿着糖果碰了一下。杨镇伊得意洋洋地吃着糖,睁着小眯缝眼斜睨着碧眼男童。 男童只咬了一小口便把糖块“嗖”地一下扔了出去。 “你为什么扔了?”杨镇飞的小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做为一个吃货,他绝不能容忍别人扔他的食物,除非扔到他肚子里。 碧眼男童嗤地一声,不予理会。嘴里嘀咕了一句,好像是嫌糖太难吃。 就在这时,婢女小麦突然尖叫一声,把宜竹吓了一跳。屋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丢下手头的活计跑出来探具究竟。 宜竹出屋问她怎么了,当她顺着小麦手指的方向定睛瞧看,心里也不禁一惊。原来站在院前的是一个身材高大、形容异常的男人。他身上除了牙齿和眼白外,全都漆黑如墨。上身□□,腰间斜披帛带,下半身仅着一条短裤。他站在那儿,犹如一座黑色铁塔似的。小麦从小生在乡下,根本不曾见过这种人,所以乍然一看,情不自禁的叫出了声。宜竹心道,这难道就是长安城中风靡一时的昆仑奴? 这位昆仑奴的神情焦灼而茫然,目光四处打量,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可能刚来大秦不久,语言还没想好,说话连比带划。宜竹安抚了小麦一句,试着对这个昆仑奴说了几句她以前从黑人同学那儿学来的非洲话,昆仑奴神色仍然很迷茫,他没听懂。不过,听到类似于乡音的语言,他显得十分激动。他咧开嘴,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笑了笑,借以表达自己的善意。宜竹也对他笑了笑。 就在这时,突然从屋里飞出了一个矫健的身影:“磨伽,磨伽。我在这里。”来人正是那个碧眼男童。原来昆仑奴是来找他的。 碧眼男童亲热的拉着昆仑奴,他朝着宜竹眨眨漂亮如蓝宝石的一样的大眼睛,调皮地笑笑,又挑衅地看了杨镇飞一眼,杨镇飞示威性的晃晃拳头算是应战了。昆仑奴带着碧眼男童离开 。平氏发了一通议论,接着吩咐仆人继续打扫厅院,她一向爱干净,无法忍受住处又脏又乱。 宜竹微笑着目送这一大一小离去,她停了一会儿,正要转身回屋。忽地听见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接着宜竹清晰的听见那个胡人男孩脆声叫哥哥。宜竹正在好奇地猜测这小家伙的哥哥是不是也是胡人时,下一刻,她就看到了她正在猜测的人。 这人不是什么胡人,不,他应该算是喜欢胡思乱想的“胡人”。 秦靖野看到杨宜竹显得十分吃惊,他没料到她竟会在这里。他狐疑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宅子,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们家跟白山长认识?”白山长是这座宅子前房主的别号,以前办过书院,人们尊称他为白山长。 宜竹神色寡淡地答道:“买屋时刚认识。” 秦靖野“哦”了一声。 “谢谢你照顾我弟弟。” “不用客气,我弟弟跟他打了架,照顾是应该的。”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人面面相觑,陷入了无话可谈的僵局。 沉默了一会儿,秦靖野又开了尊口:“我的别业离此不远。”他说完句话时,认真地观察她的神色,好像是在看她有什么反应。是惊讶还是故作惊讶。 杨宜竹一般不会如他的意,她眉毛一挑,微微笑道:“如果知道你家的别业在这里,我肯定会换个地方。” 秦靖野:“……”他的脸色如往常很多次一样,渐渐脸色变黑。 气氛如此不友好,秦靖野也没心情再呆下去了。他转身走了几步,又霍地停下,神情严肃地问道:“杨姑娘,请问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为什么你独独对我如此恶劣?” 杨宜竹扬眉微笑,语调悠远平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别人说话稍大些声就会心生惭愧,但,在你面前我从不曾有这种感觉,――我想,大概是你的恶劣引出了我的恶劣。” “我从不认为我对你态度恶劣。” “这也许正是你恶劣的主因。” 秦靖野气得真想暴走,他长这么大还不曾遇到过这么不讲理不文雅的女子! 秦靖野深深吸了口气,他耐着性子,本想问个究竟,可是就在这时,平氏在屋里听到动静,扯着嗓门喊了一句:“竹儿,你在跟谁说话?是村头的刘屠夫来送肉了吗?――先别给钱,我得看看肉鲜不鲜。”秦靖野再次无话可说。 杨宜竹十分不愿意让母亲看到秦靖野在这里,否则她又生出不该有的想法。她客气地催促道:“秦公子,你慢走。” 秦靖野气结于心,他说他要走了吗? 宜竹转身用话稳住母亲:“娘,是路过的人借水喝。” 秦靖野再也没有了逗留的心情,他神色郁郁地上马离开。宜竹刚松了一口气,谁知,正在房顶上扫落叶的杨镇伊却邀功似的冲平氏大声汇报:“娘,是秦公子,我认得他的马!” 宜竹狠狠地瞪了这个不着调的哥哥一眼。 平氏又惊又喜,她一阵风似的跑出来,可惜秦靖野已经走远了。她看着他的背影直跺足,接着就掉过头开始指责宜竹:“……你见着他怎么那么冷淡?你应该温柔些才行。我给你说,你可别不上心,如今可是狼多肉少,像他那样的肥肉实在不多了。” “娘――”宜竹试图插话,却被母亲强硬的挡了回来。 “你一定要……” 宜竹强忍着,硬着头皮聆听母亲的心经。 一刻多钟过去了,平氏的谈兴越来越浓。她从蜀地女子唱山歌找丈夫一直说到京城女子丢手绢送秋波勾引心仪男子,说得是滔滔不绝、逸兴遄飞。 宜竹简直快崩溃了,她得想个法子堵塞住这个源头,否则母亲以后肯定会时不时的拿秦靖野说事。 “娘,其实我并不是不上心,只是我跟姐姐用的办法不一样而已,有的男人就不能对他温柔。” 平氏对别的事情理解起来颇为吃力,但唯独在衣着打扮和男女之事上有着较高的悟性。 她很快就领会到了女儿话中的含义,只听她恍然大悟地说道:“娘明白了,你这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对不对?” 宜竹没说话,平氏就当她默认了。 “有效果没?” 宜竹一咬牙在跺脚道:“有,只要你和爹别拖我后腿,我相信以后会把他弄到手的。”至于是多久以后的以后,她留着以后再说。先稳住父母别让他们出洋相就好。有时候善意的谎言是十分必要的。 平氏眉飞色舞地赞了一句:“我的竹儿就是聪明!欲擒故纵,啊哈,这个法子太好了!” 平氏脚步轻快,一阵风似的回屋继续忙活去了。宜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世界暂时清静了。只是她没想到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比如这清静,比如刚才的那番话。 此时此刻,花丛边,树干后,某个去而复返的人脸上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欲擒故纵,千金买邻,费尽心机。 14、第十四章他以为她欲擒故纵 秦靖野在树后立了半晌,心潮澎湃不已。他原以为自己应该是忧虑的,――怕被她缠住,但不知怎么回事,他竟微微松了口气。他生怕被她发现这种不雅的偷听行为,于是飘飘然静悄悄地离开了,他甚至忘了自己去而复返的目的。 他步行追上磨伽等人,他的弟弟秦云昊正不耐烦地等着他,一见哥哥来了,顺口问道:“哥哥,我的短笛可取来了?”秦靖野一脸尴尬,顾左右而言他。好在那支短笛可要可不要,要不是哥哥非问他是否落掉什么东西没有,他一时也想不起来。秦靖野没再说话,翻身上马,揽绺缓缓而行。磨伽替秦云昊牵着马,紧跟在后面。 …… 到了日落时分,杨明成骑着大青匆匆从县衙赶回来,宜竹见他满身满脸都是灰尘,一边吩咐小麦去倒水,一边跑去打水湿了脸帕递给父亲。 杨明成接过脸帕,欣慰而满足地笑着,坐下来喝着水跟妻儿说起衙门里的事:“……那李吉什么都不管,律法更是一窍不通,幸亏底下有几个得用的,否则我更有得忙活。” 平氏立即为丈夫打抱不平,埋怨杨明忠不分远近亲疏,竟然让一个外人骑在自己人头上。 杨明成下意识地看看外面,嘘了一声:“快别说这些,万一让人听了可不好。三哥(杨明忠行三)如今可不得了,圣上对他愈发宠信,就连秦适之也被排挤到一边了,名义上说是两相共掌朝政,实则是他独揽大权。前天,圣上又赏了杨府绫罗绸缎千匹,金银珠宝无数……”杨明成一桩桩的说着,把平氏和宜竹羡慕得直咂嘴。 杨明成接着又说了一件稀奇事:“衙门里一个师爷的浑家生了一个女儿,结果把他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旁人就问他,又不是生儿子,值得这么高兴吗?那师爷却说,如今有了杨家事例在前,天下人都开始不重生男重生女了。哈哈,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平氏不以为然地道:“这算什么,我早有先见之明。咱家的兰儿和竹儿我都是精养细养,至于镇伊和镇飞,饿不着就行了。”这话让杨镇伊和杨镇飞十分不满,不过,他们也无可奈何。 杨明成每隔两天回来一趟,其余时间都忙着办理公务,劝课农桑。如今是太平盛世,万安县一连几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家给人足,盗贼几近绝迹。县衙一般不会有什么棘手的案子,再加上杨明成确有几分才干,不出一个月就迅速上了手,将万安县治理得上下井然。他为人温和,虽然媚上但却不欺下,而且从不克扣下属的米粮俸禄,时间一久,他便得了部分属下的拥护。杨明成的日子过得是顺风顺水,每日精神抖擞。 不过,他的好运还不止于此。不久,杨明忠因为身边人手不够,又将李吉这个心腹调回身边,杨明成便顶了他的位置,一下子从八品跃至七品。杨明成激动得几天没睡好,平氏一时半会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她一回过神来就想着到亲戚邻居面前炫耀炫耀,可惜的是她发现相对于杨府的泼天大喜,她家这点事根本算不得什么。杨家诸人纷纷加官进爵,杨妃的其他两个姐姐也被封为国夫人,时常出入宫廷,陪王伴驾。杨氏一门势倾天下,豪贵雄盛,无人能及。杨家几兄弟门前整日是车水马龙,宾客如云。宜竹一家也跟着沾了些光,有些送礼找不到门路的也会打点一下杨明成打探一下消息。还有那些益州的同乡也时常来他家走动,各种家乡土产源源不断的送过来。 杨宜竹看到这种情形,心中忧思愈盛。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一家人谁也不听她的。特别是最近父亲接连升官,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的。 杨宜竹有时会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这看在平氏眼里便以为女儿又在琢磨勾引秦靖野的法子。每每这时她就拿出自己平生所积攒的经验教诲她:“你也别急,慢慢地来。放长线钓大鱼。”说罢她又自言自语道:“秦公子怎么不来了?我得向人打听打听他来别业都走哪条路。” 平氏正在到处打听秦靖野的行踪,谁知三天后,他竟自己送上了门。他骑着那匹枣红骏马带着昆仑奴磨伽外加两个小厮路过了这里。平氏眉开眼笑,激动得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秦靖野对她的观感仍然没变,冷淡、倨傲,极力忍耐着她那种意图太过明显的拙劣巴结。 “秦公子,你的莅临让我家蓬荜生辉。我们全家感到万分荣幸。快快请坐。”平氏用袖子拂去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热情洋溢地招呼秦靖野坐下,接着又吩咐小麦和小冬去拴马添草料。令人气馁的是那匹枣红骏马根本看不上她家的普通草料。 磨伽有些过意不去,就善意地提醒道:“水,水。”马跑了这么远,肯定渴了,不吃草料喝点水也好。 平氏一脸恍悟,高声问道:“秦公子你要喝水?哦,你真来对了,我们家山后面就有一股泉水,我们家都用来它来烹茶。” 秦靖野微蹙着眉头,勉强给了她一点面子:“多谢。”平氏吩咐仆人去煎茶,宜竹也从后院款款步出。平氏早就让人通知她有贵客来访,本以为她会好好打扮一番,没想到她就这么穿着素衣布服大大咧咧的出来了。 宜竹看到秦靖野时脸上表情有些微妙,毕竟前些日子她还拿此人为借口诓骗走火入魔的母亲呢。 “秦公子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秦靖野矜持作答:“路过借水。” 平氏又找到了机会插话:“借水,你真来对了。无论是河水、泉水还是池水我们家统统都有,你要借多少有多少,借多少次都没关系。” 杨宜竹忍不住替母亲感到难为情,过了一会儿,杨镇伊就被平氏给叫了起来过来陪客,父亲不在,他是唯一成年的男丁自然有义务陪客。 可杨镇伊一看到秦靖野就感觉不自在,说话不知说什么好,不说话也不好。 杨镇伊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一些他认为对方会感兴趣的话题:“秦公子常常打马球吧?” 秦靖野心不在焉地回答:“不常打。” “秦公子喜欢蹴鞠吗?” “勉强。” 该问的问完了,气氛再度冷场。 还好,平氏命人煎好茶又颠颠的回来了,只要有她在场,就不怕没人说话。 秦靖野听她絮叨了一会儿,突然插话问道:“买这栋宅子子没少费心吗?” 平氏一听他提到宅子,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因为这几天有不少游山玩水的文人路过此地时夸他家有品位。意趣高雅。本来她开始没觉得房子没有多少品位,相比草屋竹舍,她更喜欢杨府那种金碧辉煌得能照瞎人眼的华屋。但经人这么一夸,她渐渐地也觉得自己有品位了。 “要说这宅子啊,当初可是我家竹儿力主要买的,这孩子不但性情贤淑文雅,还知书达理,情志不俗……我和他爹当然我们也觉得好,毕竟我们都是有眼光有品位的人……” 秦靖野只听取了平氏话中的前部分,他意味深长地朝着杨宜竹看了一眼。似乎想在她身上找出 贤淑文雅的印记。 杨宜竹简直是如坐针毡,她暗想,他怎么还不走?他多呆一刻就意味着母亲多出一会儿洋相。可是母亲正说得兴起,谁也无法阻拦她。 宜竹看了看天色,最好找出一个蹩脚的方法。“娘你去厨房看看吧,可以准备午饭了。” 平氏双眸放光,赞赏地看了女儿一眼,亏她提醒得及时,她都激动得忘了这一茬了。宜竹一看母亲这种神色,顿时暗叫不好。 果然,平氏用充满期待地口吻问道:“秦公子,你要不要……借顿饭?” 借饭?秦靖野无语。 宜竹心中焦急,连忙接道:“娘,秦公子是吃不下咱家的粗茶淡饭的,你忘了他家的马连草料都不吃。”如果你够聪明,请拒绝吧。 秦靖野眸光深深地看着杨宜竹,这是要激他留下来吃饭吗?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她一向喜欢正话反说。 “好。”他简略地答道。 平氏欣喜万分,一溜烟似的跑到邻家买鸡,接着又让小冬去前头小溪里捉鱼,一家人被他支使得团团转。 宜竹惊讶而又无奈地看着他,欲辩无言。 15、第十五章两家恩怨 宜竹正在发愣,平氏又折了回来,一把将她拽走,悄声说道:“我知道你心急,不过女孩子家还是要端着一点,――我看他有上钩的意思了,你可以端起架子了。” 宜竹挣脱平氏的拉扯,神色阴晴不定地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她突然想起了前几天几个蜀地亲戚送来的土产,里面有辛辣异常的野辣椒和野姜。她要用这两种作料对付某个重口味的人,希望他以后少来。 平氏见女儿要亲自下厨,她忙不迭地跑到秦靖野面前含蓄地炫耀一番:“我们家竹儿最是贤惠能干。女红针线厨艺样样都好。当然了,那些琴棋书画,她也是一点就透,可我觉得这些终究不是女孩子家的本分。” 秦靖野听完平氏的话,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含义复杂的笑意。平氏以为那是满意的笑,她又夸了几句,便心满心得地回厨房去了。 半个时辰以后,午饭终于在合家人兢兢业业的努力下准备好了。菜式以蜀菜为主:水煮鱼、小煎鸡、蒜泥白肉、简单版红油兔丁,由于宜竹别有用心的放了不少野辣椒,把帮厨的小麦等人呛得直咳嗽。平氏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套平常舍不得用的青瓷餐具,神色郑重而又忐忑地让仆人把菜端上去。 吃饭时自然由杨镇伊作陪,杨镇伊此时简直是头疼加胃疼,他强颜笑着招呼着秦靖野,吃着这辣得难以下咽的饭菜。 过了一会儿,却换成了秦靖野招呼他:“不必拘束。” 杨镇伊从善如流地频频点头:“不客气不客气,我自己来。”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他自己家好吗?怎么这个人竟然反客为主了? 平氏把贵客招待好,又忙着去招待秦靖野的两个小厮和磨伽,磨伽的饭量让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 饭后没多久,杨镇伊正陪着秦靖野吃茶,杨明忠刚好提前回来了,平常他一般到日落前才能赶回家庭,不知今日为何这么早,而且他还满脸喜气,老远就翻身下马,大声招呼妻儿,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临到近前他才蓦地发现有贵客来临,杨明成吃了一惊,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下一刻,他的脸上已经习惯性地堆上了谄媚讨好的笑容。宜竹心中哀叹不已,她的双亲要轮流出丑吗? “爹,你回来了?”宜竹来不及多想,急忙快步跑过去迎接父亲,她背对着秦靖野拼命向父亲使眼色,并用恳求地目光殷殷望着他,希望他不要让自己太难堪。杨明成惯会察言观色,岂会不明白女儿的意思。他尴尬地干笑两声,不着痕迹地将哈了一半的腰缓缓直了起来,他对着秦靖野抱拳行礼,神色极力显得不卑不亢:“秦公子,你能莅临寒舍,下官真的是三生有幸。” 秦靖野对他的表现有些惊讶,他颔首答道:“多有叨扰。” 杨明成正要好好跟他攀谈一番,谁知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一起转脸看去。就见一个年轻侍卫滚鞍下马,急步上前朝秦靖野弯了弯腰道:“二公子,你让我好找。”秦靖野看到来人,脸色不觉一变,那人看了看杨明成一眼,迟疑了一下,然后俯耳在秦靖野面前嘀咕了一句。秦靖野脸色愈发沉肃,他立即起身向杨明成告辞。他们一行人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平氏意犹未尽地看着他们绝尘而去的背影,遗憾地说道:“怎走得这么匆忙?镇伊这孩子太笨,不会套近乎,我正指望着你好好跟他说说话呢。” 杨明成虽然也有遗憾,但不像平氏那么明显。况且他还有喜信要和家人分享,足以把这点憾事给抵消了。 “我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喜事,咱们杨氏一门这次算是彻底站住脚跟了!” 平氏惊呼出声:“我的老天,孩子爹,你别卖关子,快说吧。是不是你又升官了?还是谁给你送黄金了。我给你说,你别那么死板,有的礼该收就收。我听说三堂嫂过生,有人送了她一只金耗子,照这么算,咱们家可是占了便宜了,有属牛的还有属猪的,这得多少金子啊。” 杨明成无奈地笑笑:“我哪里卖关子了,还没来得说就被你打断了。” 平氏立即闭口,一家人一起看着杨明成,静等着这个喜信的发布。 杨明成清了清嗓子,眼角眉梢都溢满了笑意:“咱们的贵妃娘娘有喜了,而且据宫里有经验的嬷嬷说,极有可能是个男胎!” “啊――” “我的老天――” 杨明成稍稍压低了声音,正色分析道:“你们想,圣上那么宠贵妃娘娘,她要是有了儿子,那东宫之主肯定非小殿下莫属,将来……”杨明成越说越兴奋,双眸中燃烧的是无比的喜悦和狂热,宜竹暗叹,做为族亲的父亲尚且如此狂热,更遑论杨家其他人。他们的气焰肯定会再度上涨。   “爹,万一娘娘生的是个女儿呢?再说陛下春秋已高,万一……” 宜竹话没说完,杨明成骇然变色,立即打断她的话:“快给我住嘴,这话可不能乱说,尤其不能让你堂伯他们知道。真是个傻孩子!” 杨宜竹深深叹了口气,神色发蔫,没再接话。她早就听说过,杨妃和宫中的几位皇子不和。太子秦琨因为开罪了杨明忠招至谗言,最终被废黜了储君之位。从此以后,这位废太子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整日龟缩在王府中不问政事。太子废后,皇上原本打算立成王秦瑛为太子,还未册封,秦瑛的生母丽妃娘娘突然因病去世。人去情淡,皇上整日沉浸在温柔乡中,从此再不提此事。 今上随着年纪渐大,变得阴晴不定,猜疑重重。太子一事悬而未决,几位成年皇子和朝中大臣一直在暗暗观望,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几派势力之间暂时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和和谐。如今杨妃有孕的事就如同一块千斤巨石砸进了水中,势必会激起千层巨浪。在这场残酷的权力争夺中,有的会成为幸运的弄潮儿,但大多数人会化为齑粉,成为他们□□路上的踏脚石。 宜竹越想越怕,她白着脸对父亲喊道:“爹,你可千万别搅合进去!”她对政治并不敏感,她只是本能地感到事情不妙。 杨明成和蔼地笑道:“这傻孩子,哪能轮到我搅合。你堂伯有的是人。我听李吉说,如今去杨府送礼走门路的,简直是人满为患,你真是瞎操心。” 宜竹突然又想起方才匆匆离去的秦靖野,她试探着问秦靖野跟哪位皇子走得最近。她只提了个话头,就见平氏一拍大腿,带着哀声道:“这事玄了,我突然想起来了,成王的生母跟秦公子的母亲是表姐妹,他们俩从小就亲厚。若是你堂伯真和宫中几位皇子反目,你们俩之间说不定就完了。我可怜的竹儿……”杨明成只得好声安慰平氏。 杨宜竹心中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身世地位,还有两个家族不可调合的仇恨和敌意。不过,还好她对他没有别的想法。宜竹以此为契机劝说母亲打消巴结秦靖野的念头。 自这天后,整整一个多月,杨宜竹再也没有见过秦靖野。不过,她虽没见着他的人,关于他的消息却听说不少。 先是成王秦瑛无意中冲撞了贵妃娘娘,杨明忠狠狠在陛下参了他一本,皇上当众申饬成王殿下,恰好秦靖野在场,他挺身而出,极力为成王辩白。皇上本来对这武安郡主和秦靖野这对脾气倔强的母子俩就有些不满,此时更是龙颜大怒。当即将他逐出宫门,并且下令,他们一家无诏不得擅入皇宫,而成王则被禁足三个月。 杨氏一门越发炙手可热,权势滔天,连杨府的家庭奴都是鼻孔朝天,不可一世。圣止三番五次的赏赐杨府,杨明忠杨明义还有魏国夫人韩国夫人等人争相扩大府邸,建造别庄别苑。 16、第十六章不寻常办法 这年十月,皇上和杨妃游幸华清宫。魏国夫人、韩国夫人及杨明忠、杨氏三兄弟一起随王伴驾。杨家的车马仆从,连接数坊,锦绣珠玉,鲜华夺目。 当时有人将他们与那些得势的宦官放在一起吟讽: 大车杨飞尘,亭午暗阡陌。 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 鼻息干虹u,行人皆怵惕。 相比杨氏的煊赫嚣张,皇室宗亲们却反常的低调和沉默。尤其是成王和武安郡主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少。 这些对于宜竹一家影响并不大,他们照旧做着平日做的事情。父亲每日勤勤恳恳的办理公务,时不时的回来向妻子儿女报道些最新消息。平氏可供炫耀的事多了起来,不厌其烦地为杨家的奢侈豪华做宣传。同时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积极地替大女儿宜兰寻找合适的人家。至于二女儿,她觉得她是有主意的人,而且青出蓝胜于蓝,她打算暂时先不替她操心了。 宜竹则在筹划茶楼的开张,因为她前世的母亲就是做这个,她对此一点也不陌生。经过一个多月的准备,宜竹家的茶楼“陶然居”低调的开张了。说是茶楼其实只是上下两间门面而已。装饰以竹木家具为主。一楼为通间,摆了十几张桌椅。楼上勉强算是雅间,用竹屏和木屏隔开。 茶楼所用茶叶是杨明成托了乡亲从蜀地运来,烹茶的茶釜用的是茶圣陆羽所造的风炉,状似古鼎,方耳、宽口、长肚。这种茶釜用起来方便,看上去典雅,据说其中还掺杂着儒家思想。 这个时代的茶点倒是挺丰富,小巧的粽子,绿豆糕、精致的饺子、肉脯、肉干、蜂糕、排叉、盆糕以及各种面点等等口味是应有尽有,宜竹又添加了茶叶蛋和鸡蛋糕等简单的点心,更复杂的她也不会。 宜竹在茶楼入口处,竖了一快大白板,旁边有笔墨,茶客诗情勃发时便可挥笔留下墨宝。本朝吟诵成风,但凡认字的人都喜欢吟上几句。而茶也有助文兴、壮诗情的作用,“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正是这种写照。宜竹还特意雇了一个粗通文墨的跑堂,客人不多时,就让他把白板上的诗词抄下,然后再让父亲抽空誊写清楚,将来好辑诗成集,摆在门厅充门面。 宜竹亲自裁纸、装订、编页码、包装封皮,制成了一本手工线装书。她没料到她这个很简单的做法后来倒是风行一时,原来这个时代的书一般都是轴形式的,宜竹起初还以为线装书早就存在呢,她的大伯倒是借此机会发了一笔小财。当然,“陶然居”也因此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 这些线装书做成后,她先是给每个题诗的原作者赠送了一本,剩下的全放在书架上供客人翻阅,她还给每个原作者发了润笔费――免费喝茶一个月。另外宜竹请人抄了些十几本典籍放在架上,供人随意翻阅。茶楼有时还会请些卖唱和说书的人来表演一番。很多清贫学子、悠闲老人、外地客商游子纷纷慕名而来,他们常常点上一壶热茶,几碟点心,或是朋友小聚谈心或是翻书消遣或是高谈阔谈一阵,或是听书看戏。陶然居的生意逐渐稳定下来,虽然不会日进斗金,但好在进项稳定,管理起来也颇为清省,有时还得听至些有价值的小道消息。宜竹时常身着男装,摇着扇子,坐在楼上的雅间中品茗读书看帐。 这日,茶楼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这其中就有秦靖野和郑靖北,郑靖北是好奇心强,每有新开的酒肆茶楼他都会欣然光临。秦靖野认为自己是盛情难却,当然,他心里也十分好奇,这么久长时间无意的冷落,她见了自己会如何? 众人一进门厅,茶楼伙计连忙热情相迎:“几位公子是在楼下还是要雅间?” 郑靖北开口道:“雅间吧。” 秦靖野板着脸道:“本人姓秦。” 伙计不明所以,不知他自报家门是何用意,迟疑了一下只好道:“……小的姓王。” 秦靖野:“……”谁问他姓什么了? 郑靖北似笑非笑的解释道:“我们是你们主家的熟人。” 伙计恍然大悟,殷勤笑道:“明白明白,额外送你们两份茶点。” 众人默然,郑靖北一脸同情地看了秦靖野一眼。 不过两人谁也想不到,他们的“熟人”正坐在他们隔壁。杨宜竹起初还没注意,但对方说了几句话她就听出来人的身份了。不过,她并没有立即现身,而是继续坐在原处,侧耳倾听,她倒想知道听听那人嘴里会吐出什么象牙来。 郑靖北等人先是闲谈几句,无非是说些骑马射箭玩乐的事。话题慢慢神展开来,有的人开始状似诉苦实则炫耀得说自己太受女人欢迎,并感到为此苦恼。那人话音一落,旁边的人先是安慰一番,接着话锋一转开始说起了自己的风流艳遇。宜竹暗笑,果然女人和吹嘘是男人的两大永恒话题,古今概莫能外。 宜竹耐心地等着郑靖北和秦靖野的自我吹嘘和艳遇。不知这两人是过度谦虚还是经历乏善可陈,总之他们是一笔带过。 就在宜竹以为这场有关艳遇的吹嘘会就此打住时,不想,一直很少发言的秦靖野却突然来个神展开。 只听他用严肃的、一本正经地语调缓缓说道:“这根本不值得夸耀――这只是寻常女子吸引寻常男子的寻常手段而已。” 此话一出,顿时语惊四座。 其他人觉得这话十分佶屈聱牙,让人听上去如坠云雾。不过也有人听出了秦靖野的弦外之音,眼中流露出好奇的光芒,男人的风流韵事不足为奇,但秦靖野的韵事实在很有打探价值,几个人暗暗交流了一下目光,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最终落在了郑靖北身上。 郑靖北在众人的鼓励下,含蓄地向秦靖野发出了追问:“敢问二郎,什么才是不寻常的女人吸引不寻常男人的不寻常办法?” 秦靖野瞥了他一眼,神情高深莫测,众人屏息静待,半晌,却听他声音平淡地说道:“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郑靖北是好奇害死猫,他紧追不舍:“我不明白,你觉得谁会明白?” 沉默,冷场。秦靖野拒绝回答。 杨宜竹品着茶听得津津有味,就在这时,木制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婢女小麦的呼喊声:“二小姐,夫人和大小姐到了,就等着小姐一起去相看呢?”杨宜竹略有些埋怨地看了小麦一眼,这丫头怎么还是这么咋咋呼呼的。更为惊讶的却是郑靖北等人,他们没想到杨宜竹竟然坐在隔壁。 秦靖野微沉着脸,动手把木屏风挪开,两人四目相对。宜竹先声夺人地说道:“没想到你们竟会莅临敝店,我从早上开始就坐在这里查帐。” 其他几人一起惊讶而又好奇的打量着杨宜竹,他们的目光在两人脸上轮流巡视,触觉灵敏的人已经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郑靖北赶紧出声打圆场,他将陶然居从摆设到格调大力的夸奖了一番。他目光含笑、意味深长地总结道:“总之,这是一处不寻常的地方。” 17、第十七章相看他生厌 杨宜竹假装听不懂郑靖北的言外之意,谦虚笑道:“郑公子谬赞,小店仓促开张,器具简陋,让诸位见笑了。”他们家刚了城外的宅子,手头余钱有限,因此只能将就着开了这个茶楼,宜竹打算着等以后资金充裕了再重新修缮一番。 郑靖北一边跟杨宜竹说话一边偷眼打量着自家堂哥,他有些明白这人最近行踪诡秘的原因了。 秦靖野的神色十分肃然,那副不苟言笑的正经模样,很难让人与刚才的那番有自吹自擂嫌疑的不着调的话联系在一起。秦靖野的目光在杨宜竹身上打了个转,用秦靖野式的口吻对陶然居进行了秦靖野式的评价,只听他用耐人寻味的口吻道:“此处妙就妙在窥听毫无阻碍。” 杨宜竹神色怫然,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什么意思?难道她是故意偷听的吗? 杨宜竹略略一想,就笑着重复一句:“秦公子,我从早上开始就坐在那里。”谁知道你会来这儿?她是闭门店中坐,二货自动来。众人兴致盎然地看着两人。 秦靖野上前一步,用清冽的声音,很是含蓄地轻声提示道:“可是,今早我在朱雀大街上接到了贵店的一张请贴。” 宜竹哑然失笑,正色解释道:“那是敝店的广告――广而告之小店开张。” 这时,郑靖北瞅准时机从袖筒里拿出一张怪模怪样的纸张:“二郎你说的请贴是不是这个?我正是看了它才知道陶然居的。” 秦靖野:“……” 杨宜竹暗笑,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她愈来愈喜欢郑靖北这个人了,他是好的猪队友。 不过,杨宜竹忘了世上还有乐极生悲这个词。她刚感叹完别人好猪一样的队友,她的母亲和姐姐却来了。 一听到两人那洪亮清脆的声音,杨宜竹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一滞,她生怕两人当众出丑,便笑着跟向众人招呼几声,匆匆抬步下楼。 平氏一见了二女儿,便拉着她眉飞色舞、连珠炮似地说道:“……哎哟,你孙大婶真是个厚道人,她的那个娘家庭侄子果然不错。人长得十分俊俏,又能说会道,就是家境稍差些,不过也勉强过得去,他爹好歹是个八品……我和你姐姐正好在坊里碰到了他和孙立才,他一会儿来茶喝茶,你也帮着看看。”宜竹应了一声,她早知道母亲一直在为姐姐的亲事操心奔走,也知道姐姐经过几次打击后,已经不再想钓金龟婿了,她准备钓银龟婿。没想到最后却和孙家扯上了关系。不过,她也真心希望姐姐能觅得良人,这个人她自然是要好好看看的。 宜竹跟母亲说着话随意扫了姐姐宜兰一眼,对她的穿着打扮不禁暗暗摇头。她今日显然下了功夫装扮:上着朱红色交颈短袄,下系一条粉红间粉绿的间裙,这种间色裙是撞色搭配,十分挑人,宜兰根本撑不起来,将她的气色衬得很差。她的肩上缠绕着杏黄色披帛,额头上贴着梅花翠钿,抹了厚粉,双颊上点着面靥,嘴唇涂得血红,看得让人发憷。头上插着四五根钗明晃晃金灿灿的钗子。这么一通打扮将她原本的小家碧玉似的清新风致破坏殆尽,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 宜竹默默叹息一声,张口想说些什么,想了想又憋了回去。每个女人都不喜欢别人对自己的衣着打扮指手画脚,宜兰在这一点上更甚于别人,她还是回家后悄悄跟母亲说吧。 三人正说着话,伙计小王洪亮招呼声又响了起来:“两位公子,你们楼上还是楼下?” 平氏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她们要等的人来了,她悄悄拽一下宜竹的袖子:“来了,你好好看看,替你姐姐把把关。” 宜兰一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进来,脸上顿时飞上一抹绯红,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带着微微的羞怯。神色既不安又兴奋,双手使劲地绞着帕子,既想佯装害羞又想抬头去看。看样子,她对这个人上了心了。 宜竹的目光略过孙立才,落在他旁边的男子身上,那人生得果然不错,身材颀长,容貌俊美,一双眼睛明亮灵活。这个男子正是孙立才的表兄章文生。他母亲早逝,跟姑母章氏十分亲近,待他年纪稍长,马氏便开始为了他的终身大事操心。章氏见杨家炙手可热,杨明成也跟着升了官,她就动了心思。她抽空把侄子叫来,如此这般试探了一番。再说这章文生,他自幼就跟一般人家的孩子不同,他少年老成,性情稳重且有心机,颇有口才。他见杨家势头正盛,多少也有些攀附的心思,因此他想着只要女方能入他的眼,他就应下这门亲事。 今日在坊里和平氏母女相遇时太过匆忙,他只略略扫了宜兰一眼,今日来茶楼便存心看个仔细。他看到宜竹时,觉得十分满意,虽然她身着男装,他也不怎么介意,长安的风尚就是如此,女子身着男装胡服不足为奇。 孙立才看他目光所落处,便知道他看错人,只得尴尬地笑着提醒旁边那个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女子才是他要相看的。 章文生一看宜兰那种装扮心里就有三分不喜,他耐着性子在脂粉和珠钗中试图还原她的容貌,结果又添加了两分不喜。 孙立才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表兄的神色,一看他这副神色,心中不由得一咯噔,一种隐秘的情绪驱使着他极力撮合宜兰和表兄,他结结巴巴地为宜兰说好话:“她平常不这样的,好歹算得上略有姿色,性情也不错。” 章文生根本听不进去表弟的劝告,他自认为自己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便当机立断道:“如果是旁边那个,倒还得说得过去,若是那个大些的,就算了吧。只是白白让姑母忙活一番,我实在心中有愧。” 孙立才一时不接什么好,章文生说着话已经起了身,招呼伙计结帐。 伙计小王大致扫了一眼桌上的碗碟,爽快地说道:“一共十文,那碟点心是额外送的――我们东家吩咐了,凡是熟人都有赠送。” 小王的声音中气十足,正好让正在下楼的秦靖野听个正着,他额上直冒黑线,敢情对方认为他纡尊降贵自报家门就是为了得到两碟茶点?不过最可气的还不是这个,他原本以为的特殊请贴其实不过是一张什么“广而告之”而已,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到了楼下厅堂以后,秦靖野发现,让他不可忍受的远不止上述两件事。郑靖北状似漫不经心地提醒他说,宜竹可能在相看夫婿。秦靖野眯了眼睛,冷冷一瞥,便发现了端倪。 秦靖野的目光冷冽刚硬,仿佛有穿透力一样,本来冷静自持的章文生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矮了一截,他收敛心神,飞快地打量了一眼气势汹汹的某人,一看他衣着华贵,器宇轩昂,神色桀骜,心中不由得又怕又喜,他飞速地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年龄段的京城贵公子。电光火石间,便明白了这个人是谁。章文生不解地打量着这个简陋的茶楼,心头疑云大起。这里只是平头百姓的消遣地,那些贵人一般不会来这里,那么他们…… 孙立才是在南郊野餐时见过这这两人,便悄声将他们的身份告诉了表兄。章文生心头欢喜得突突直跳。他极力掩饰着面上的激动神色,做出一副淡定、悠然的模样。 宜竹一看郑靖北他们下楼来了,忙笑着迎上来道:“怎么才来就要走?”宜竹在跟郑靖北说话的同时也没忽略掉孙立才和章文生。事实上,宜竹也有意借此事近距离的观察章文生。这一观察还真让她有所收获。方才她离得不太远,她看到章文生面上的表情,先是较为满意然后是不屑再接着便是无动于衷,甚至起身要走。可是秦靖野和郑靖北一下来,他刚刚迈出的腿又收了回来。 宜竹在观察章文生,章文生也在看他们。很快,他就机敏地察觉到秦靖野看自己的目光不对劲――欲盖弥彰的凶和狠,假状不在意的在意。他隐隐约约地摸索出了一点眉目。 就在这时,平氏开口说话了,她跟往常一样,老生长谈的夸耀自己的女儿――这次夸的是宜兰。章文生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宜兰,莫名地觉得她比刚才顺眼了许多。 宜竹实在不想让母亲在郑秦等人面前出丑,就拿作诗一事来遮掩,――她诚挚地请众位留下墨宝。这帮少年自然不会放过显示自己才华的机会,他们稍稍推辞一番便接受了。 这些人每赋诗一首,宜竹便郑重地收起来,说要做为镇楼之宝。 轮到秦靖野时,对方显然对这种千篇一律的说法颇不满意,他握笔询问:“在下的诗也只做为镇楼之宝?” 宜竹瞥了他一眼,语气悠然平淡:“不,用来镇邪。” 18、第十八章杨府赴宴 用他的诗来镇邪?亏她想得出!秦靖野气得几乎快要内出血,他何曾受过这种怠慢和奚落。 他瞪着她,宜竹若无其事的别过脸,无视他。他很想巧妙的反击一句,无奈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好吧,好男不跟女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秦靖野安慰并治愈了自己的内伤,在众目睽睽之下,耐着性子憋着气做了一首应景诗。 杨宜竹也知道适可而止,没让他再吐血,反倒客气地夸了几句。秦靖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做为回应,这几句不痛不痒的夸奖怎能抵消前面的打击和冒犯? 两人眸中暗潮涌动,敌意与挑衅并飞,但表面上仍是一片祥和。 章文生在一旁察言观色、伺机而动,他刚想好说辞正要上前卖弄一番,谁知秦靖野做完诗后后,便要起身带着众人离开。章文生空想了一堆好话却无人施展,他不由得有些懊恼。 秦靖野的人虽然离开了,但因他而起的涟漪才刚开始荡漾扩散。首先是平氏,她毫不掩饰对二女儿的高超手段的高度赞赏。不过,她今日的主要目的是推销大女儿,所以她的那一套褒词全用在了宜兰身上,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章文生悄悄地将先前的不满一点点收起,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一家人的价值来:宜兰本人不怎么样,但她的父亲还行,最主要的是她的族伯有本事。如今再加上她妹妹很可能会攀上秦靖野这个贵人。这后两条为宜兰增色不少。 还有就是他到目前为止,根本没有机会攀上高亲,这杨家勉强算是一门适合的婚事。章文生思虑清楚后,便彻底改了态度,对待平氏十分礼貌,举止行为十分让人喜欢,夸起人既含蓄又精准,其逢迎本领不亚于杨明成。他把平氏哄得欢喜异常,宜兰的脸更红,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时不时的偷觑着心上人。宜竹在旁边不动声色的察看着,间或跟孙立才说几句家常话。 众人说了一会儿,章文生躬身施礼告辞平氏母女三人,他临去时还不忘用耐人寻味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宜兰一眼,宜兰的心几乎漏掉半拍。 章文生和孙立才走后,宜竹她们也到了回家的时间,宜竹回头给伙计安排了一些事宜便跟着母亲和姐姐坐着驴车回家。 路上,平氏兴致勃勃地问宜竹:“竹儿,你说章文生这人怎么样?” 宜竹看了一眼姐姐,斟酌了一下字句,很谨慎地说道:“娘,我觉得这人太过灵巧圆滑,他起初似乎不大满意……咱们家,可后来不知怎地又突然改变了态度。反正我觉得这人不太可靠,要不,娘你再好好看看。” 此时宜兰的半颗心都系在了章文生身上,她对妹妹的说辞十分不以为然,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了下去。平氏也说,抽空去他家附近察访一下再说,再者还要跟丈夫商量商量。宜竹想着反正今日只是相看,并没有定亲,还有父亲和祖母把关,因此她也没再多说。 此后半个多月,平氏派人去明查暗访章文生,杨明成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他除了衙门里的事,还要去杨府帮着监督建造府邸的事。 平氏一听说杨府要建府邸,立即惊讶地反问道:“怎么又要造屋?他家那栋让人眼馋的宅邸不是前年刚建的吗?” 杨明成的神色既忧虑又无奈:“那些贵人的心思咱可猜不透,说是嫌宅子不好,要重新翻盖。唉,你们不知道,那银子花得就跟流水一样,看着让人心疼。再有钱也不能这么造啊……” 平氏拍了一下大腿,既羡慕又妒忌,忍不住又感触自家买栋宅子还得跑到城外的伤心事。 杨明成又道:“听说明年魏国夫人、韩国夫人等三夫人也要建造别苑了。目下风水先生正在勘测,前些日子还到了万安县,把我给吓了一跳,他们可别选了万安,选了荒地还好说,万一侵占良田民宅可如何是好。” …… 转眼间就到了十一月间,杨家的新宅终于落成,十一月初六这日,凡在京城的杨氏族人都受到了邀请,宜竹一家自然也在其中。他们一家除了宜竹外,个个都倍感荣幸。平氏一边向街坊邻居炫耀一边积极为女儿准备新衣准备礼品。 杨家新宅座落在安仁坊前排,并得到特许临街开了一门。新宅巍峨壮丽,美轮美奂,有一种傲视群伦的张扬华贵气派,跟府邸主人的气场十分吻合。门前侍女如云,宽敞的车马场上穿梭着宝马香车。门外宾客高声喧笑,门外鼓乐齐鸣,笙箫阵阵。 宜竹一家人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侍女和小厮上前引导。父亲跟着小厮去了别处,她们则跟着态度不甚热情的侍女徐徐进了涂着朱漆挂着铜环的大门,绕过曲曲折折的藻彩回廊,最后步入了偏厅。杨家也人也分三六九等,像宜竹他们这种远支偏宗,只能呆在这不起眼的偏厅。――这种不起眼是相对于前面的金碧辉煌、奢华到极致的正厅而言。以他们的眼光来看,这也足让他们一家震撼不语、自惭形秽。 平氏和宜兰睁大眼睛打量着厅中的珊瑚树、雕花楼空小金鼎、沉香短几、翡翠屏风,拼了命的试图刻在脑子里,以便回去以后好拿出去贩卖。 两人正看得入迷,这时走来两个身着华美锦衣的妙龄少女,她们隔着老远就开始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十三婶,十七妹,你们这是怎么了?” 平氏一看这来人正是杨明义和杨明利的女儿宜薇和宜芳,忙谄媚地笑着招呼:“两位侄女,许久不见,你们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宜薇微微瞥下嘴,敷衍着应了一句。平氏忙跟两个女儿使眼色,让她们跟这二人说话。 宜兰十分羡慕的打量着宜薇身上的银泥霞帔和光彩夺目的七破涧裙,用夸张的口吻将她从头到脚的夸了一遍。 宜薇宜芳根本不领情,她们在杨家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阶层,很多时候还要巴结奉承比地位比他们高的宜君宜丹姐妹几个。但面对宜竹他们这样的人家时,这一家又牛气十足,说话冷嘲热讽、夹枪带棒,让人下不了台。 宜薇在跟宜兰说话,宜芳便笑着转向了宜竹:“十八妹,看样子你家比以前强多了――我记得去年你来时穿的可是前年的衣裳,不过,幸亏十三婶手巧,硬把它改成了当年时兴的样式。”说到这里,她用丝帕掩着嘴咯咯娇笑起来。 平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得十分尴尬。宜兰紧咬着唇,刚想反击,立即又被平氏用眼神制止住了。 宜竹无语地看了看宜芳,靠打击别人来彰显自己的优越感,这人的心里得有多扭曲啊。不过,她以前就见过这种人,面对她的攻击,你越愤怒,她的快感就越深。宜竹面上不恼不怒,微微一笑道:“这件小事我都快忘了,想不到你竟记得,这也难怪,听说当年五堂伯刚进京时跟我们境遇差不多,咱们两家也算是同病相怜。” 宜芳面上的得色渐少,微微地有些恼意,她十分不乐意提及自家的落魄之事,因此便不再提此事,她接着又将矛头转向了宜竹的父亲:“听说十三叔高升了?” 宜竹答道:“是升了,这多亏了堂伯提拔我父亲。” 宜芳得意地笑笑:“堂伯提拔你父亲是应该的,毕竟像他这般会说话的人不多。”她这是在暗讽杨明成喜欢拍马溜须。 宜竹坦然接道:“姐姐过奖,要论说话办事,我爹远远比不上五堂伯。”大家都一样,谁也别说谁。 宜芳自然不甘示弱,句句紧逼,宜竹不动声色、面带微笑地给予迂回还击。 还好,过了一会儿,又有新客到,宜薇和宜芳不得不起身去招待。 她们一离开,平氏和宜兰就走过来扯着宜竹悄声抱怨诉苦:“她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拿根鸡毛当令箭。” 宜竹轻声劝道:“娘,姐姐,你们无须在意,你越介意别人就越打击你。”她虽然不惧怕宜芳和宜薇,但也不想再和她们言语冲突,因此,趁着她们招待客人之时,便跟侍女招呼一声,说是要去逛园子。宜兰怕风吹乱了自己精心梳好的发髻,拒绝跟她一起出去,平氏又被几个相熟的妇人缠住说话,宜竹只好独自一人去园中溜达。走了一会儿,宜竹靠在背风向阳的假山旁歇息沉思,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一个清朗动听的声音响了起来:“杨姑娘,真巧,你也在这里?” 19、第十九章偶遇熟人 宜竹听到声音忙停住脚步,原来这人正是郑四公子郑靖朗。他的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迈着雅逸的步态朝她走来。 宜竹微微福了一福,笑道:“原来是郑四公子,真是幸会。” 两人并不熟悉,宜竹本想打个招呼就准备离开,不过,郑靖朗似乎并不打算这样。他不着痕迹地找出了适当的话题:“杨姑娘,我方才在前厅看到令尊和令兄了,并十分有幸与他们倾谈。” “哦,郑公子见笑了。”宜竹平静无波的神色中多了一些尴尬。以父亲的性格,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巴结逢迎郑家的机会的。 郑靖朗一看杨宜竹的神情,以为自己无意中失言,连忙用歉疚的语气说道:“杨姑娘,请原谅,我只是想寻个话头,决没有别的意思。” 宜竹朝他自嘲地笑笑:“我父亲为人有时太过热情了些。” 郑靖朗脸上笑意不变,颇有感触地接道:“杨姑娘,我能理解你这种心情,也理解令尊的处境,――有时候我们确实不得不这样,这就是我们这类人的悲哀。” 宜竹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觉得这话十分妥帖受用。脸上的笑意也变得越发诚挚,对他的陌生感也渐渐减少。她略有不解的反问道:“郑家祖上有少人也曾出将入相,是京中望族,根本不需要像我们这样吧?” 郑靖朗摇摇头道:“人上有人,京城乃藏龙卧虎之地,我们郑家也没到万事不求人的地步。”郑靖朗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一顿,接着用严肃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更何况郑家在十年前卷入西陵公主事件,导致元气大伤。我们这一辈的年轻人除了大哥都不曾出仕,不过是靠祖上庇荫勉强撑着场面而已。” 宜竹心中微讶,稍稍一想,便明白郑靖朗说的都是实情。十年前郑家卷入到西陵公主和景王谋反事件中险些抄家灭族。也有人说这是武安郡主使的毒计,目的在于报复郑云卿的背叛。此事过后,郑家族人有的被斩有的被流放大西北。武安郡主的前夫郑云卿死因不明,郑靖朗的姨母服毒自尽。从此以后,郑家一蹶不振,从一流世家跌落至三流世家,清而不贵,徒有虚名。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遭此重击,郑家的影响力也非一般人家可比。 宜竹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泛泛安慰了郑靖朗几句,郑靖朗的神色很快就恢复正常,没有再谈此事,转而说起了杨家新宅和京中趣事。他语调快慢适中,谈吐优雅风趣,哪怕是最寻常的话,也让人愿意认真倾听。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到假山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郑靖朗无奈地朝宜竹一笑:“是你的堂姐找来了,我去看看。” 杨宜竹定睛一看,原来是杨宜薇找来了。 郑靖朗紧不慢地迎了上去,宜薇此时也收起了往日的张扬跋扈,竟时不时流露出一副小女儿的情态,她和郑靖朗说着话,还不忘用眼神警告宜竹。 宜竹极有眼色的离开了假山,回到偏厅去了。 大厅中已经坐满了身份跟宜竹家地位相当的女眷。平氏和宜兰正坐在人群中,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京中的新风尚新八卦。宜竹也没往里挤,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啜着热饮聆听邻座的高论。 又过了一会儿,打扮得耀皮夺目的宜薇裹挟着一阵浓郁的香风从外面昂然进来了,她所过之处,众女客纷纷起身招呼。她粉面含春,笑意盈盈,比方才和气了许多。路过宜竹身边时,她竟屈尊降贵坐了下来。 “十八妹,”宜薇笑着招呼一声,宜竹脸上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 宜薇笑意更盛,“方才宜芳妹妹出言不逊,你可别放在心上。”宜竹心中暗笑,宜芳是出语不逊,但她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可现在她却滑稽地替别人道起歉来。 宜竹心里这么想,面上并没显露,她们反正一年也见不了几回面,既然对方这么说了,她不介意装装大度,于是宜竹笑着接道:“自家姐妹拌几句嘴,算不得什么,我和姐姐在家也时常吵嘴,多谢七姐记挂。” 宜芳又和她说了几句话,蓦地发现这个族妹果然不错,举止大方,说话也算有见地,她原先因旁人劝说而起的敷衍之意顿减,转而变成了自甘自愿的交谈:“……听说你跟郑家来往来?” “几面之交而已。” “我还听说,你对秦靖野有意?” 宜竹笑道:“我也听说了。不过,我自己并不认可这个说法。” 宜薇怔了一下,突然灿然一笑:“想不到你这人说话挺有意思的。” “谢谢夸奖。” 宜薇思量片刻,又正色道:“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最好离那人远些。秦靖野这人为人冷酷狠毒不择手段,他为了荣华富贵不但改了母姓,甚至连生父的生死都不顾。更何况,他对咱们杨家一直心怀恨意。” 宜竹随口应付道:“谢谢三姐提醒,我会注意的。” 宜薇说完,便起身去招待客人去了。她和宜芳今日有幸被杨三夫人钦点过来帮忙,自然要尽力尽力。 宜竹今日听了许多八卦,内容有新有旧。其中武安郡主和秦靖野的名字频频进入她的耳中: “这个女人跟她母亲一样,不守妇道,秽乱闺阁。当年镇国公主御男无数,先后用坏三个丈夫,我看她也不遑多让。” “的确,幸亏她没生女儿。不然,这些世家子弟又该战战兢兢了,万一被选上了,沦为赘婿不说,一不小心命都没了……” 宜竹没见过武安郡主本人,她依据这些消息在脑海中勾勒出武安郡主在在众人心中的形象:冷酷无情,严厉苛刻、高傲美丽。至于是不是真的,还有待于查证。 …… 宜竹一边听着八卦一边用着令人咋舌的豪华午餐,吃饱喝足后跟着父母返家。 杨明成在宴会上和郑靖朗谈得十分投机,连带着杨镇伊也跟对方十分投契。郑靖朗曾邀请杨镇伊去打过两次马球,踢过一次蹴鞠。杨镇伊因为朋友阶层的提高,本人也随之有所提升。姐姐宜兰跟以前相比行迹也有所收敛。宜竹还以为是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说起了作用,自是十分高兴。干起活来愈发卖力。 寒冬到来,天气滴水成冰。十一月中,天下起了大雪,京城南郊漫天雪白,路上人迹罕至。宜竹这些日子都城都很少近,整日裹被拥炉读书,静等新年来临。 20、第二十一章上元节(一)(修改) 光阴飞逝,新年很快就到了。 大秦的百姓十分重视新年,从腊月二十开始,家家户户就开始马不停蹄的忙碌起来。杨明成忙着安排县衙的事,平氏在家中带着儿女和仆人忙着准备年货,给亲戚朋友准备年礼,有时还顺带收收别人的礼物。 本朝风俗除了传统的大扫除、贴年画和写春联外,还有送神风俗。即在大年夜时请和尚道士来诵经,并备有水果送神。人们还在灶里点一盏灯,俗称“照虚耗”。 新年过后,宜竹一家照例要走亲访友。宜竹除了去大伯家,其他的都借故推辞了。她现在最期待的是上元节。按照惯例,从正月十五开始一连三天,长安城开放宵禁,百姓可通宵达旦地在城内踏月观灯,猜谜射覆。 宜兰和镇伊跟她一样对这个节日充满期待。因为这不但是全民欢庆之日,也是少数的青年男女可以公然共游的特殊日子。 这一日,平氏吩咐人早早地做了晚饭,好让两个女儿有时间打扮。宜兰自不消说,把那张不大的脸面铺展的没有一点空隙。宜竹做好了得罪人的准备,婉转地表达了对她的审美品位的不赞同。宜兰仍旧油盐不进,她就认为自己的装扮最美。 宜竹继续劝说:“可是咱们的堂姑觐见天子时都敢素面朝天。我觉得有的人就适合淡妆。” 宜兰嗤之以鼻:“咱们能和她比吗?人家是国色天香,你再瞧瞧咱们什么样?要真素面朝天,根本没人看我。行了,你一边呆着去,我懂的比你多多了。” 宜竹很快便装扮好了,就在这时,杨镇伊出声叫她:“二妹,你过来帮我看看,穿哪身衣裳好。” 宜竹还没来得及回答,平氏替她答道:“你穿哪身都一样,今晚你得陪着你两个妹妹,别跟我到处瞎逛。” 杨镇伊一张脸皱得像苦瓜,十分不满地嚷道:“娘,我过完年都十六了,我也想有姑娘给我丢手绢。若是带着两个妹妹,没准人家会误会。” 宜竹笑着看了哥哥一眼,春天还没来,他已经开始思春了吗? 平氏的话十分犀利:“你拉倒吧。你以为人家姑娘眼瞎啊,谁会扔手绢给你!” 杨镇伊死缠烂磨,努力争取自己跟单独活动的权利。 平氏根本不理会他的哀求,最后还是宜竹替他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先陪着她,然后中途离开。至于宜兰,她似乎另有打算。 他们一家人收拾停当后,天已经暗了下来。长安城中的百姓倾城而出,人们“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聒天,燎炬照地”。这真是“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 宜竹赶了两辆马出来,进了城之后道路愈发拥挤,平氏坐在车里直抱怨,车夫的嗓子都喊快哑了,驴车仍未能前进半几步。突然,他们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声,里头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和愤怒的咒骂声。 接着,一辆垂着红色流苏的豪华马车旁若无人的在人群中耀武扬威的穿行,那车夫手里扬着鞭子,抬着下巴,遇到挡路的,二话不说,“啪”地一鞭子抽下去。 宜竹看得既惊讶又气愤,怒声说道:“这是谁家的马车这样飞扬跋扈?” 杨明成定睛观瞧片刻,脸色一黯,无奈地小声道:“还能有谁,那是你三堂伯家的。”宜竹无言以对。车厢里有一刹那的默然。宜竹张了张嘴,突然想对父亲说些什么,想了想了又咽了回去。再等等吧,她要好好斟酌斟酌,一定要对父亲说明自己心中的顾虑。 杨家的车夫用鞭子开通了一条路,马车大摇大摆的驶过去了。两边的行人小声无奈地咒骂着重又聚拢过来。宜竹他们继续艰难地前进着,路过三岔路口时,一辆半旧的马车一不小心撞上了他们的驴车。宜竹的头刚好撞在了车壁上,疼得她直咧嘴。平氏一边心疼地替宜竹揉着脑袋,一边掀开车帘大声叫嚷:“你们是怎么驾车的?眼睛忘家里了?” 三辆马同时停下,对面的马车跳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态度诚恳地向杨明成道歉。杨明成见对方态度挺好,也没多做计较。宜竹也忙说算了。平氏虽然不平,但看女儿确实没多大事,也只得作罢。 他们刚要上路,从北边路口又驶来了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宜兰眼尖认出了来人正是宜芳和宜薇,行到近前,两人得知了有人撞了他们的马车时,宜芳快言快语道:“竟敢撞咱们杨家的人,还废什么话,直接拿鞭子抽他便是!” 宜竹忙说也自己没什么大碍,而且行人这么多,碰撞是常有的事,不必这么计较。 宜芳瞥了宜竹一眼,讥讽道:“到底是寒门小户,上不得台面。有人给你撑腰,你都硬气不起来!” 宜竹冷声答道:“我只记得退一步海阔天空,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那么斤斤计较吗?这些小事就不必麻烦四姐了。” 宜芳冷哼一声,高声吩咐车夫:“走。” 他们停了一会儿,继续往里行进。一家人被磨得没了耐心,最后决定将马车寄放到车马行,一家人安步当车,步行到灯市。 街上人山人海,百戏纷呈,各种小吃纷纷摆出,周围商贩们的洪亮的吆喝声时不时的钻入耳中。天上圆月高照,地上灯火辉煌。 宜竹跟着家人走过了两条街,在安福门看到了传说中的巨型灯轮,灯轮高达二十余丈,上面缠绕着各色丝锦锻,用黄金白银做装饰,轮里悬挂花灯约五万余盏,远远看上去,如同霞光万道的五彩花树一般。灯轮下还有数千名衣着华美的宫女在灯下轻歌曼舞。 宜竹本以为这已经是奢华的极致,没想到,父亲说,再往前走,在勤务楼前还有一座十分罕见的灯楼,比这还要壮观。不过,那里的人更多,不好挤进去。平氏身材丰腴,此时走了这么远,已经累了,镇飞早被就被旁边的小吃吸引得迈不动脚步,就闹着要吃东西。杨明成让小麦小冬再加上杨镇伊陪着宜兰和宜竹前去勤务楼前观赏灯楼。 宜竹一行人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挤到了勤务楼前,其间,她的鞋子被踩掉数回,也踩过数回别人的鞋子。离得老远,他们就看到了那栋辉煌绚丽的灯楼。楼高大约一百多尺,楼上悬挂着金银珠玉,夜风吹来,叮当作响。灯上绘着各式各样生动逼真的动物花鸟图形。整座灯楼设计之巧妙,装饰之华丽,让人叹为观止。 宜竹看得心神恍悟,以前她只能在史书上窥得只言片语,如今却能切身体会。眼前这歌舞升平的盛世华景多令人陶醉。但她越想越觉得心底发冷。她十分害怕这是盛极而衰的前兆。 她再想想这个王朝的统治者,他的前半生励精图治后半生荒淫奢侈。还有她的堂姑,宠冠六宫的宠妃,历史是如此惊人的相似。那个腰斩唐朝黄金时代的“安史之乱”会不会也会在这里重演?这些日子她时不时的会思索,有时也会心存侥幸,觉得也许不会有那么多巧合。可是今天在这熙熙攘攘的灯市中,她突然感到浑身发冷。如果是真的,她该怎么办?她又能怎么办? 宜竹一边皱眉思索沉思,一边身不由已的随着拥挤的人流飘移,等她清醒过来时,蓦然发现,哥哥姐姐和家仆都不见了。她心里有些起急,踮足四望,无奈四周比她高的人太多,什么看不到。她寻找了一会儿最终放弃,反正她知道回去的路,大不了自己逛就是。 宜竹继续全神贯注的赏灯想心事,过了一会儿,就听到耳边响起一个惊喜的声音:“你也来看灯了?” 宜竹抬脸笑了笑,果然是郑靖朗。 郑靖朗温和地对着人群连说“借过”,带着两个小厮终于挤到了杨宜竹面前。接着他吩咐小厮不远不近地站在宜竹旁边,三人成三角形状将她保护起来。那两个小厮像隐形人一样,不声不响的站在那儿。 郑靖朗笑着解释道:“虽然京城承平日久,不过你还是要注意一下,――毕竟你生得这么美,很容易引起那些登徒子的觊觎。” 宜竹笑得很愉快:“谢谢你的关照和夸奖。我很受用。” 郑靖朗如流水一样明澈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讶然,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整个人眉目舒朗,神色鲜活生动,笑声悦耳动听。 两人一边观灯一边闲叙。宜竹无意中问了一句:“令妹也来观灯了?”她记得郑靖朗有一个妹妹,不过她一直没见过。 郑靖朗一听妹妹二字,脸色倏忽一沉。 宜竹连忙道:“我可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郑靖朗设法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不不,杨姑娘,你千万别误会,我只是为我妹妹难过,这么华美的灯楼,她却不能前来。” 宜竹的脸上不禁流露出狐疑的表情,但她忍着没有追问。 郑靖朗轻轻叹了一口气,主动解释道:“我的妹妹身体一直不好,不能劳累,不能到人多的地方。” 宜竹心中生出一丝同情:“是啊,真让人难过,她在这么一个如花的年纪却只能终日呆在家里,不过,还好她有一个好哥哥,这也是一种慰藉。何况身体以后可以调理好的。” 郑靖朗苦笑着摇头:“恐怕是调理不好了,这么多年来,我已经请了无数名医。” 宜竹不知该接什么好,两人之间出现了冷场。 过了一会儿,郑靖朗用艰涩地语气问道:“杨姑娘,你可知道舍妹的身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宜竹摇头。 “这是因为――因为我母亲和姨母的离世造成的。她受不了这个打击……在此之前,她本是一个活泼淘气的女孩子。” 宜竹安慰道:“这着实令人难过,只是逝者已去,我们生者只能节哀。”关于这件事,宜竹听过很多版本,根本不知哪个才是真的。人皆有好奇之心,她自然也不例外,她倒很想听听郑家的当事人是怎么说的。不过,她又怕此事牵扯到双方家族的秘辛,因此她问得很节制很含蓄。 郑靖朗怔了片刻,最终半吐半露地说出了郑家和武安郡主的那场扑朔迷离、真假难辩的恩怨情仇:“我知道世人对此事是众说纷纭,我只想说的是,当年那件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我的小姨绝不可能做出那等事。她是除了我母亲之外最温柔最善良的女子,她因为我母亲身子不好,在府里精心照料我们兄妹,她不独对我好,对我的堂兄弟姐妹们也很好,当时郑家的孩子都喜欢她――这一点谁都不会否认。杨姑娘,你跟我三堂哥也认识,如果你对此有疑问,可以问他。” “……武安郡主一直妒忌我母亲,因为我母亲比她更讨祖母的欢心。她连带着厌恶我小姨。我二伯只是出于亲戚情谊和我小姨说了几句话而已,结果就令她妒性大发……你应该能想像得出,我和舍妹亲眼看着两个最亲的亲人死于非命,看着熟悉的族人被斩首被流放。我不能原谅这个罪魁祸首,哪怕世人说我心胸狭窄我也在所不惜,我不能像靖北那样,宽宏大量的原谅别人的一切错误。” 郑靖朗说得很跳跃,有的地方省略了,但宜竹可以根据这些关键信息将整个事情串联起来。其中秦靖野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也不小,他是当年那件事的目击者和主要证人。郑靖朗说完这些话后,神色一度显得很激动。宜竹只好说起别的事来缓冲一下气氛。 郑靖朗慢慢平静了下来,待他恢复正常,他略带些忐忑和自嘲地说道:“杨姑娘,让你见笑了。这些话一直不怎么向别人说。不过,你是个例外――你好像有一种让人掏心掏肺的奇特本领。” 宜竹道:“我只是好奇心略重而已。” 两人已经在灯楼前站了半个多时辰,杨镇伊和宜兰仍没出现。郑靖朗提议他们到别处走走,宜竹欣然同往。他很快就找到了新的乐趣,猜灯谜。并且他还提出一个规矩,即他们两人猜谜所得的东西归对方所有。这一趟下来,宜竹倒占了不少便宜。郑靖朗十猜九中,而她是十猜九不中。小厮帮他们拿着战力品,两人一边说笑一边漫步赏灯观景。 事有凑巧,他们刚好与秦靖野和郑靖北等人狭路相逢。郑靖北满面春风的上前和他们打招呼。秦靖野则是肃着一张脸,仿佛谁欠他八百吊钱一样。他那双寒星一样的眸子盯着郑靖朗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搜寻着什么蛛丝马迹。接着又用类似的目光把宜竹扫瞄了一遍。 郑靖朗言笑宴宴,与众人谈笑风生,对宜竹依旧关怀备至。 21、第二十一章上元节(二) 秦靖野紧绷着脸,整个人像刚从盐水里捞出来一样,十分严肃。 郑靖北倒对郑靖朗态度十分温和,不过,他也很在乎秦靖野的情绪,时不时地观察他的反应。秦靖野故作若无其事的睨着宜竹,目光从她头上的碧玉步摇移到她的玉色襦袄上,再到那条在煌煌灯火下熠熠生辉的艳红石榴裙上,最后又在她的脸上打个转儿,她的脸色在因为灯光的照耀(也许是因为喜悦)闪着莹润的光泽。那种光泽在无形中逐渐放大,灼痛了秦靖野的眼睛。 郑靖朗一边跟众人说着话,一边好整以暇的等着秦靖野做出表态,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神秘笑容。他的神情带着一种含蓄的挑衅,秦靖野则似乎在尽力克制住情绪。 眼看气氛越来越僵硬,郑靖北只好再次扮起了和事佬这个角色:“我们要去前面看百戏,……你们要不要一起来?”其实,他心里希望的是郑靖朗最好能离开,宜竹最好能……留下。――这肯定是某人的愿望。 不过事情只能一半遂了他的愿。 “好!” “……好。” 郑靖朗和杨宜竹一前一后发出了回应,前者响亮爽快,后者略带一些迟疑。郑靖北掩饰的干笑几声,继续振作精神,担当调停人。 众人一起行走时,郑靖朗依旧像方才那样让小厮把宜竹围在中间,省得行人冲撞了她。他一路谈笑风生,或是说着路过的各家老店的来历,或是扯些旧年趣事,郑靖北和宜竹时不时插上几句,只有秦靖野整个人游离在人群之外,他那张桀骜孤冷的面容与这热闹欢乐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三人正说着话,秦靖野突然趁空插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杨姑娘,你的父母和兄长呢?” 宜竹顿了顿,微笑作道:“我父母在西市歇息,哥哥走散了。” 秦靖野抓紧时机又道:“你一定很想找到他们吧?我不介意护送你去。” 宜竹奇怪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摇摇头,俏皮地笑道:“不,我很介意被你护送。” 秦靖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跟我说话,似乎很喜欢用‘不’字?” 宜竹讶然道:“难道我不能说不吗?” 秦靖野被噎了一下,只好道:“不,你当然可以。” 宜竹狡猾地笑了,摊摊手:“你看,你也用这个字了。” 秦靖野心有不甘的呼了口气,他明明还有几句话没说透的,如今被她一打岔竟全忘了。不过他倒借着说话的机会,挤到了宜竹身边,和她并肩而行。 他一加入,另外三人共谈的和谐气氛立即被打破。宜竹和秦靖野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郑靖朗无奈地朝宜竹笑笑,自觉退到了后边。四人中只剩下了郑靖北独立支撑僵局。宜竹一边观灯一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寻觅着兄姐的身影,她想着再逛一会儿如果还找不见他们,她就自己回去找父母。 她正这么想着,只听见郑靖北发出一声愉快的呼声,他兴致勃勃地指着路边的一条四五丈长的大粗麻绳道:“咱们来玩牵钩(拔河)吧?” 这条长绳两头分系小绳数百条。人们分两队比赛,中间立大旗为界,震鼓为号,输的一方付帐。 其他人不忍拂了郑靖北的意,纷纷表示赞同。郑靖北点了点人数,发现他们三个各带两个小厮,一共九男一女十人,刚好分为两队。秦靖野一马当先,连同宜竹在内划拉了五个人在自己这边,郑靖北和郑靖朗等人在另一队。 他们两队一准备好,提供麻绳的小贩开始击鼓。宜竹这边,三个小厮在前面,秦靖野殿后,宜竹正好站在他前面。他今晚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从比赛一开始,他就不断寻找让人无法回答的话题: “请问杨姑娘,令堂和你是不是已经打算更换目标了?” “……这个不须秦公子操心,我保证她再不会打你的主意,――毕竟我们的眼光一直在提高。” “不敢苟同。” …… “我希望你的目光同你的说话一样锐利――千万别被人的表面给蒙蔽了。” “你认为一张高傲而自以为是的面孔下面会有一颗谦逊而温和的心吗?我认为‘相由心生,言为心声’这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 他们两人正在说话,宜竹忽然觉得手中的绳子一紧,脚步不由自主的向前移动了几步,前面三个小厮脸红脖子粗的叫嚷着,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回拽,无奈他们已无回天之力。靖北那方的人已经开始提前发出得胜者的笑声。就在这时,形势急转直下,秦靖野忽然开始使力了,宜竹整个人被带动,脚步连连向后趔趄。双方陷入了僵持状态,秦靖野的闲情又来了。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宜竹拉家常,宜竹每每都被他的问题弄得摸不着头脑,她只好耐着性子礼貌回答。 她答辩完毕,拔河比赛也结束了。双方僵持了那么久,在最后的关键时刻还是宜竹他们这方险赢。郑靖北也不怎么在意输赢,他满面笑容的付了帐,继续带着众人往前逛。 忽然一对颇为眼熟的青年男女从宜竹身边挤过,女的浓妆艳抹,用手帕遮着嘴吃吃地笑着,男的身材挺拔,相貌俊美。这两人正是宜兰和章文生!宜竹心里一凛,急忙出声呼唤姐姐,无奈人多声杂,对方正说得投入,根本听不见她的呼唤。等到宜竹费力分开人群时,对方早已不见了踪影。 郑靖朗很细心地察觉出了她的异样,他连忙关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宜竹道:“我好像看见我姐姐了,叫她又听不见。” 郑靖朗让宜竹简单形容了一下宜兰的容貌,然后便吩咐一个青衣小厮前去寻人。他回过头来温声安慰道宜竹,宜竹感激地冲他笑笑。她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她不知道宜兰什么时候同章文生搭上了,她之前似乎并没有异样,算了,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秦靖野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他直接忽略掉郑靖朗,对郑靖北和宜竹说道:“走吧,我们去吃夜宵。”从正月十五这天,一直到十七日,长安城的各家店铺都开了夜市,门前挂着各式灯笼,里面亮如白昼。真可谓是家家灯火,处处笙歌。 郑靖朗脸上漾着柔和的笑波,伸手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冒着腾腾热气的馄饨摊道:“我想请诸位去前面小摊前吃一碗馄饨,不知你们肯不肯赏脸?” 宜竹怔了一下,爽快答应,她正好在这里等宜兰和镇伊。郑靖北和秦靖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郑靖北顿了顿最后委婉拒绝了。 郑靖朗的到来顿时引起了一些食客的惊奇和注目,他锦衣华服,容貌俊逸,说话亲切温和。连坐姿和动作都那么赏心悦目。就连嗓门敞亮、身材圆滚的老板娘的声音也不由自主的放柔了许多。宜竹注意到那老板娘给他盛的馄饨多了几个。两人相视一笑,埋头吃了起来。 秦靖野站得不远不近的看着两人,他紧攥着拳头,剑眉紧蹙,目光犀利而凛冽。他离开又不甘,上前又不愿,就这么纠结无比的杵在那儿,郑靖北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好:“二郎,你看这……” 22、第二十二章暗潮涌动 秦靖野面带寒霜,一语不发,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紧盯着宜竹,宜竹被他看得发毛,她吃了半碗便再吃不下去了。秦靖野在外围站了一会儿,忽然大踏步走上前来,往桌上拍下一块银子,沉声道:“他们的帐先付了。” 圆胖的老板娘吓了一跳,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找、找不开。” 秦靖野面无表情:“不必找。” 宜竹抬脸看着他,他的脸浮在灯光和热气的氤氲中,神色显得复杂而神秘。他看看含笑不语的靖北和默然不语的宜竹,摊摊手勉强找了一个借口:“你和我牵钩赢了,我理所当然的要管饭。” 宜竹轻轻一笑道:“多谢。能让你管饭我很荣幸。”她说着话,眼睛的余光瞥到了郑靖朗脸上的神情,她心中一凛,郑靖朗微微垂着头,面上的表情就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诡秘。一种女人的直觉,让她隐隐觉得不安和怀疑。 郑靖朗心细如发,他极快地便察觉到了宜竹的异常,他脸上的那种笑容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仍是那副让人如沐春风、如饮醇酒的温和亲切的表情和神态。宜竹几乎要怀疑自己眼花了。 秦靖野又道:“我和靖北要去找静婉,你可以跟着。” 宜竹本想回答说,我不想跟着。恰在这时,前面人群中出现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听那议论声,似乎有登徒子调戏妇女。 宜竹也跟着众人一起好奇的踮足观望,只可惜她被层层人群挡住,什么也看不到。 只听有人嚷道:“好大的胆子,天下脚下竟敢有人当街调戏良家女子!” 又有人问:“这是哪家的浪荡子弟?” 有人接道:“可别是杨家的。” …… 人们议论了一会儿,人群突然被冲散开来,一个形容狼狈的年轻男子抱头乱窜。 宜竹单看这人的衣裳和身量觉得十分眼熟,她正在皱眉思索,就听秦靖野凑过来说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人很眼熟?” 宜竹急忙否认撇清:“不,我肯定不认识这样的人。他应该是你的熟人。” 秦靖野的声音中带了些许揶揄:“他的确是我的熟人,同时也是你的,――他是你哥哥。” 宜竹睁大眼睛:“……” 她来不及多想,费力拨开层层人墙,快步窜到道路中央。 杨镇伊正在狼狈狂奔,一看到妹妹,顿时像溃兵找到了队伍一般,一把拉住宜竹,大口喘着气指着气势汹汹的追兵大声嚷道:“那个谁,你睁大眼睛仔细瞧瞧,我妹妹穿的衣裳是不是跟你一样,我真的是认错了,根本没调戏你好吗?” 那帮追兵中闪出了一个素袄红裙的亮丽女子,此人正是宜竹他们在南郊野餐时与之发生口角的王绮。这可以真是冤家路窄。 “王姑娘,原来是你。”宜竹挡在哥哥面前,笑着招呼。 王绮看了看这兄妹俩,杏眼圆睁,没好气地说道:“原来是你哥哥,怪不得呢。” 杨镇伊受了一肚子憋气,此时见她再次出言不逊,立即还击道:“我若是知道是你,即便你追着我跑二里地,我也不会看你一眼。我调戏你,笑话,你当我没见过女人啊!” 王绮气得花枝乱颤,指着杨镇伊就要开口大骂。 就在这当儿,郑靖朗缓缓走出,朗声相劝。王绮和她的丫头和小厮很快便认出了郑靖朗和秦靖野等人,他们的气焰顿时下调不少。 王绮看宜竹身边竟围着三个男人,一时间既鄙夷又佩服。――据说,身边围着的男人的质量是衡量女人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一个女人若是得了异性的追捧,在收获同性妒忌和鄙夷的同时,也会令对方刮目相看。王绮此时就是这等心境。 王绮收敛了脸上的嚣张气势,接着将矛头戳向了杨宜竹,她冷笑着讽刺道:“杨姑娘,你哥哥该跟你好好学学,大凡他得了你一成真传,也不至于沦落到在街上见着女子就搭讪。” 宜竹不动声色道:“王姑娘,这街上人多灯闪,认错个把人不足为奇,我本人也有过这种待遇,但我从来不曾自信的认为这些人是对我图谋不轨。” 王绮被噎了一下,刚要反唇相讥。 忽听秦靖野冷声问道:“你表姐呢?” 王绮以为他是在向自己打探表姐的去处,心里的火气渐渐散了些。她和崔玉姗如亲姐妹一番,自是知道表姐对秦靖野的心思,她一直在不遗余力的为表姐扫前障碍。她见秦靖野这么问,立即得意洋洋地看了宜竹一眼,含义不言而喻,她看中的男人此时正牵挂着自己的表姐呢! 王绮垂眸答道:“我和表姐原本约好去勤务楼看花灯,街上人多,不小心走散了。我正要去找她。”王绮说罢眼巴巴地看着秦靖野等着他表态,她满以为秦靖野肯定会送她去跟崔玉姗会和。 没想到秦靖野听完这话,点点头,接着抬手吩咐小厮:“去,把他们送到勤务楼找崔家小姐。” 王绮顿时语涩:“……秦公子……还有那登徒子的事还没解决呢?” 杨镇伊因为有了妹妹和别人撑腰,说话底气十足,他滑稽地冲王绮做了个鬼脸,手里扬着一块被踩踏得脏兮兮的丝帕道:“别自作多情了,我怎么会跟你搭讪,你瞧瞧,这手绢可以是一个佳人追了老远抛给我的。” 王绮随意瞄一眼了手绢,突然惊呼道:“那是我弄丢的手绢,你这个混蛋,你还给我――” 杨镇伊一脸惊诧,接着又颓丧起来,他好容易捡了一块手绢,正准备回去向家人和同伴炫耀说是有人抛给自己的,没想到竟是这个母夜叉的,真是扫兴! 王绮上前劈手夺过手绢,带着丫头跟着秦家的小厮恨恨地走了。 秦靖野转过脸,扫了一眼王绮的背影,鉴定完毕,然后他一本正经地对杨镇伊说道:“你的眼神太差,她们的身量步态根本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 杨镇伊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们”指的是宜竹和王绮,同时,他心里又有点疑惑,他怎么区分得那么清楚? 兄妹两人会合后,郑靖朗的人也找到了宜兰,她果然和那个章文生在一起。章文生一下子看到这么多“贵人”在场,激动得舌头打卷,一时不知先讨好哪个才好。秦靖野对他爱搭不理,郑靖北态度如常,只有郑靖朗对他颇为关照。众人寒暄了一会儿,宜竹抬头看了看夜空,已然月上中天,此时估计已到子夜,她便催促道:“我们该回去了。”宜兰依依不舍地看着章文生,对方也用加工过的含情脉脉地目光看着她。宜竹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恶寒。 兄妹三人告别了郑靖朗和秦靖野等人,迎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去寻找父母。平氏正在翘首以待,镇飞吃饱喝足了正趴在父亲怀里睡得口水直流。 宜竹随口问道:“娘你没看到大伯他们吗?” 平氏笑道:“人家在跟未来的亲家一起逛呢。”宜竹会心一笑,堂姐宜梅已亲了亲,上元节是青年男女光明正大在一起游玩的节日,她的未婚夫肯定不会错过这个良机的。 平氏用羡慕而又妒忌的口吻道:“我什么时候也能有亲家?” 宜兰红着脸小声接道:“娘,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平氏十分敏感,转过脸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大女儿,突然,她惊叫出声:“宜兰,你的头上怎么多了根簪子,你自己买的?” 宜兰的脸上闪过一丝娇羞,用骄傲的语气道:“是章郎送的。” 宜竹一直在寻着机会跟姐姐说这件事,此时便趁机插话:“姐,你以后跟章文生来往要谨慎些,我总觉得这个人心术不正,那日在茶楼时,他的态度前后不一。还有夜晚的表现也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宜兰听到妹妹说自己心上人的坏话,顿时炸毛,不管不顾的大嚷道:“你才跟章郎见了几面就这样说他?” 宜竹还没来得及辩解,宜兰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你还好意思叫我谨慎,你自己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晚在做什么?你脚踩几条船跟同时跟几个男人谈笑风生,我没说你,你倒说起我来了。” 平氏厉声吼道:“不准这么说你妹妹!” 杨镇伊也替宜竹说话,说是自己不小心走散了云云。 杨明成是两头相和,也说章文生这人要好好考察后再做决定。宜兰见所有人都站在宜竹那边,心里十分委屈和气愤。她又想到这么多年来,父母一直偏向着妹妹,哥哥也跟她最亲近。妒忌 和愤怒让她丧失了最后一线理智,说出的话越来越难听:“……你嫌章郎谄媚,你怎么不想想,他也是一个平凡人,面对比我们尊贵的人难道要比他们还高傲吗?爹不也是这样吗?……你看不起他这样的人,是不是也看不起爹,你有什么资格高傲!” 宜竹没想到自己的规劝竟会引来这么大的反弹和侮辱,她心头怒火熊熊,脸色发白,觉得十分心寒。众人的争吵声把镇飞吵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茫然地看着众人。 宜竹极力让自己镇定一下,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你是姐姐,我宁愿得罪你也要实话实说。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所嫁非人,换了别人你看我会不会说!”说完这句,她突然觉得心灰意冷,颓唐无力地沉声道:“算了,你自己选择的路自己走,我以后不多嘴了。” 23、第二十三章激烈争论 姐妹两人闹个不欢而散。平氏和杨明成百般调停也没用。宜兰被章文生勾住了魂一样,深深地陷入了进去。趁着元宵佳节时不时偷跑出去。 宜竹只去了一回便没有兴趣了,这几天父亲刚好沐休在家,她想趁着机会好好跟他谈谈。 “爹,镇守北方边境的是谁?” 杨明成一脸莫名其妙,顿了顿,慈祥地笑道:“是康拓利节度使。你一个女孩子家操心这些做什么?” 宜竹又问了一些细节,越问越心惊。这个康拓利是个胡人,身兼西北三镇节度使,他善揣上意,曲意结交权贵,深受当今圣上喜欢。已到了“谒见无时”、随入出入宫掖的荣宠地步。这不是另一个版本的安禄山吗? “爹,你说这康拓利会不会造反?毕竟他一人统领三镇兵马大权,又是个胡人。你能不能跟三堂伯说――”当宜竹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想法时,杨明成吓得脸色发白,从座上一跃而起打断她的话道:“你这个孩子是听谁的?快给我住嘴!” 他说着话还警惕地看看四周,一脸畏葸和惊惧:“你知道上次说这话的张丞相怎么了吗?他,堂堂的一代名相,硬是被贬到西北边陲之地。他用重金贿赂朝中大官和西北采访使和宫中内佳,煊赫威武如你三堂伯都不敢在圣上面前说他半句不是。你这孩子你是不要命了,唉……” “爹……”宜竹还想再争辩,杨明成的态度却是罕有的强硬,坚决不准她再提此事。 宜竹低头不语,她突然想起当年唐玄宗时期朝中并不缺乏有识之士,也并非没人看出安禄山的狼子野心,当时也有人进谏忠言,可他们最终也未能阻止那场叛乱。她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七品芝麻官之女,又能做什么呢?可是眼睁睁地看着祸乱发生而什么都不做,她实在是心有不甘。她矛盾着纠结着,心头涌上一股无能为力的绝望感。 一连几日,宜竹都是心神恍惚,平氏看到宜竹这副神态,以为她还在生宜兰的气,便又把大女儿狠狠数落了一顿。谁知她这样做,反而加深了宜兰对宜竹的嫌隙,姐妹两人形同陌路。 她在宜竹的自我开解能力很强,她只消沉了几天,便又重新振作起来。不管将来如何,她得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再说。 元宵节一过,年就算彻底结束,百姓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陶然居也开始了正常营业。因为手里略有余钱,宜竹又将楼上的雅间简单装饰了一下,整体风格清新素雅,简而不俗。她花大价钱从书坊买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放在茶馆供人阅读,没过多久,陶然居便成了长安城中那些因家境所限购不起大量书籍的学子们和读书人的常聚之地,他们时常是开门即来,闭市才走。郑靖朗也来过几次,并表示十分喜欢这里的环境,他和很多布衣士子相谈甚欢。虽然宜竹和他的交谈十分投机,但由于她天性谨慎冷静,不轻易动情。所以两人的交情也仅限于此,并没有再进一步。 宜竹在这厢忙着茶楼的生意和酿酒的事情,宜兰却时不时的溜出去私会章文生。那章文生心思灵巧,善揣人心。每回来杨家拜访都将平氏哄得眉开眼笑。平氏本就对他没什么成见,这样一来愈发喜欢他。宜竹私下里提醒了几次,平氏反而替章文生说起了好话:“这孩子还不错,不就是爱巴结贵人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想往上爬就得这样,你爹不是跟他一样吗?可是你瞧瞧他对我对你们兄妹几个多好。男人心思活络总比那认死理的书呆子要好吧?你瞧瞧咱隔壁刘秀才的娘子过得多苦。再说你姐姐喜欢他,我和你爹总不能把他们硬拆散了吧?” 对于这桩亲事,杨明成虽然不甚赞同,但终究抵不住宜兰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和平氏的枕头风和枕头吵,最终只得无奈答应。 两家在孙立才的母亲章氏的主持下交换了八字庚帖,定下了亲事。章文生和宜兰定亲后往杨家来得更勤了。他还怂恿杨镇伊多去郑家走动,以便他更好的巴结贵人。郑靖朗连着邀请了他们两人几次。 没想到从这以后,杨镇伊突然成了小红人一个。秦靖野紧步郑靖朗的后尘,也派人送来请柬邀请杨镇伊去打马球。杨镇伊既惊讶又无措。平氏和杨明成乐得合不拢嘴,坚决主张儿子一定要去。杨镇伊只好硬着头皮赴约。当晚,他回家后用意味深长地目光看着宜竹,幽幽说道:“想不到你好他这口,你倒把我给坑苦了,我跟他在一起,就像披了针毡一样,浑身不自在。” 宜竹幸灾乐祸地笑道:“也许他好的是你这口。别往我身上扯。” 杨镇伊重重哼了一声,俨然像个单刀赴会的大勇士,用一副居功自傲地语气吩咐妹妹:“给我来坛好酒压压惊。” 杨镇伊被秦靖野连着邀请了两次,他第二次回来时,一脸无奈懊恼的对宜竹说道:“好了,该你了,他明天要来咱家回访。” “什么?”宜竹正在喝茶,差点喷涌而出。 她恶狠狠地质问道:“谁让你邀请他的?咱们家怎么招待他?” 杨镇伊垂头丧气,两手一摊:“你以为我想啊,我是在他的逼迫下不得不邀请他的。”他想着两人的对话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今天下午,他好容易挨到可以告辞的时间,秦靖野突然绷着脸发问道:“你是不是想邀我到贵府回访?” 杨镇伊目瞪口呆,他绝不会这么想。但在对方炯炯的逼视下,他只好含泪点头:“我、我正在这么想。” 秦靖野脸上流露出一副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神情:“那你如你所愿吧。我明日辰时到。” 事情就这么被秦靖野单方面一锤定音。 平氏听到消息后,激动得无法言表,她跑前跑后的忙活。把家中最好的茶叶、精致的茶点全摆了上来。 辰时一刻,秦靖野准时驾到。双方进行了不太友好的寒暄之后,秦靖野寻了一个机会跟宜竹单独相处。 他勉为其难地开口道:“我不大想来,可又不得不来。” 宜竹心道,我没让你来。 秦靖野看了她一眼,顿了顿,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要提醒你,――你已经引起了别有用心的人的注意。” 宜竹不动声色道:“请问你指的是你自己吗?” 秦靖野:“……”他沉着脸,霍地起身,在原地徘徊几步,然后站定,面带愠色道:“你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我说的是谁。” 宜竹微微一笑,戏谑道:“谢谢,这是你一次正式承认我聪明。” 经过这么多次交手,秦靖野基本上已经适应了她说话的节奏,对此并不太惊讶,他迟疑着,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像是突然下了决心,直直盯着她,语调缓慢而有力:“我希望你能更聪明些,――难道你看不出郑靖朗对你别有用心吗?” 宜竹凝上静视着他,平淡地反问:“请问你的根据是什么?” 秦靖野胸口微微起伏,神色略有些激动和窘迫:“他,他是有意报复我,报复我你懂吗?” 宜竹一脸狐疑:“你这话让人费解,他跟你有仇怨不假,但与我何干?他真要报复也是直接找你,何必这样南辕北辙?” “跟你何干?”秦靖野低低重复一句,他紧攥着拳头在屋里转了几圈后,蓦地停住脚步。 “我是怕他误会我跟你有关系――你在这一点做得很是成功,就像跟茶楼的请柬一下,广而告之。” 宜竹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她几乎被气笑了,她很想知道这人究竟能自恋到什么地步! 她怒火燃起,胸中战意昂扬,嘴里立即不客气的反击道:“我自信从没做过让你误会的事,更没有蠢到拿自己的闺誉来开玩笑。我有必要让你知道,我心悦的男子根本不是这你种类型的。――他一要人品端正,心胸宽广,既知道尊重别人,又能清醒的认识自己――”她故意省去最关键的一句,显然你不是这种人。 秦靖野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深黑的瞳孔渐渐紧缩,脸色忽地涨红。默然良久,他冷冰冰地讥讽道:“南辕北辙的人正是你,――你所看到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你根本不曾看到看到他的真实面目!” 宜竹冷笑不语,秦靖野继续说道:“我跟他一起长大,再也没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性格――他口甜心苦,心机深沉,善于伪装,重利忘义。”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不安,顿了顿还又道:“我一直本着‘君子绝交,不出恶心’的规矩,但我今天必须要打破这个规矩,我不能坐视你被他蒙蔽!” 宜竹的语气也变得激愤起来:“我自己有脑子判断,不劳你替我做决定!”其实宜竹心里对郑靖朗并没有多么信任,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安全距离外冷静的观察着。但是秦靖野的这一番话却反而起到了激将的作用,使得她暂时把心中原有的一丝疑虑给压了下去,专心致志地和他抗辩。 秦靖野见她这样,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丝莫名的失望和愤怒,他沉声诘问道:“你看人从来都只看表面吗?” 宜竹语调拔高,一语双关:“可是对某些人我连表面的好都看不到,你说我还会有兴趣去了解他的内里吗?为什么有的人总不肯反省自己,却只会在别人身上找原因?” 24、第二十四章郑府花宴 这句话宛如一道轻雷轰在秦靖野的头顶,他像是受了很大的震撼,身子也随之微微一颤。他一语不发,定定地凝视着宜竹,眸子幽深难测。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宜竹下意识的别过脸去,避免和他正面对视。 她胸中的怒火在渐渐散去,头脑也跟着清明许多。她暗暗想道,秦靖野这人虽然自恋傲慢,说话招人讨厌。但并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自己的反应未免有些过激了。想到这里,宜竹的心中闪过一刹那的困惑,前世今生加一起,她共活了二十三年,在这当中,她见过不少奇葩和极品,一般情况下她都能一笑而过,即便是反驳也是面带微笑,柔中带刚。很少有这样疾言厉色、咄咄逼人的时候。为什么她能容忍别人,却独独不能容忍他? 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宜竹此时根本没心思去深究。她思量片刻,神色渐渐放柔,语气也跟着缓和了许多,但话中仍带有隐隐的余怒:“我从来没有故意让人误会你和我的关系,我不能接受你的这种指责。其他的……请原谅我的冒犯。”说完这话,她扭身走开了。 秦靖野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忍住了,他转身默默离开。 从这以后,一连数日,宜竹再也没有见过秦靖野。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若有所失,又似乎不是。她一心一意的带着家仆酿酒,挖地窖,藏酒,管理茶楼,看帐本,或是在房前屋后种菜栽花,每日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空闲去想杨家的下场、这个国家的未来和别的人和事。 天气逐渐转暖,春回大地,百花竞放。平氏看宜竹整日闷闷不乐,就让杨镇伊陪着她出去散心。 二月底,郑靖朗的妹妹郑静乐派人送来请帖,邀宜竹去郑家参加百花宴。宜竹对郑静乐只闻其名不曾见面,她迟疑了一阵便决定应邀前往。宜竹细心打扮了一番,正要出门,忽听平氏出声唤她。宜竹忙应声而出。 她来到门外才知道怎么一回事。原来是那日元宵节时撞她的那家人深觉过意不去,特意打听了她家的住址送来了几筐菜蔬做赔礼之物。 宜竹忙推辞道:“那日人多,车马相撞原属寻常,再说那赶车的小哥已经道了歉,无须再送此谢礼了。” 送礼的是一身着水红衫子,梳着双丫髻的十四五岁的丫头和一个四十来岁、样貌精明干练的中年妇人。 那中年妇人打量着宜竹,爽朗地笑道:“杨姑娘真有雅量,怪不得那日我们夫人说姑娘跟杨家其他人不一样,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还说姑娘如此好心,将来定有大福。” 平氏见女儿被夸,不觉眉开眼笑,十分赞同地道:“你倒是挺会说话,我也觉得我们家竹儿将来有大造化。” 那妇人含笑看了平氏一眼,又随口附和了几句。宜竹见她们是铁了心要送这谢礼,再一看这些东西都是些寻常之物,并不贵重,客套的推辞了几句便收下了。 她又问那家夫人贵姓,中年妇人倒也不隐瞒,立即答说,她家夫人姓齐,原是京中一大户人家的奶妈,如今在万安老家养老。宜竹听说送礼的主人是奶妈时,神色依旧如常。她和中年妇人攀谈了几句,命小麦准备了几样点心算是回礼。中年妇人和丫头起身告辞,宜竹也命车夫赶车上路。 到了郑家,郑静乐早早派丫头在门口侯着,宜竹下了马车就被热情地迎了进去。 郑静乐大约十三四岁,身着一袭水蓝色春衫,白色裙子,身姿袅娜纤细,气质清雅不俗。她说话细声细气,待人周到体贴。可惜的是她的身体太弱,宜竹和其他几个姑娘陪她在园子里玩了小半个时辰,她就明显体力不支。 众人识趣的起身告辞,郑靖乐连声抱歉,说都怪自己不能让大家尽兴,众人都表示理解,一起说没关系。 宜竹即将离开时,在花园里和郑靖朗迎面相遇。他冲她浅浅一笑,神情和态度跟以前相比,略略有了些变化,似乎更含蓄更节制了。 宜竹微微一福,“四公子。” 郑靖朗先是问她今日玩得怎么样,接着又替妹妹向她道歉,宜竹笑着说道:“真的没什么,我们都理解她,她人这么可爱,身体却这么虚弱,我们惋惜都来不及,谁能忍心责备她。” 郑靖朗脸上笑意加深,语气真诚地说道:“舍妹肯定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她早就想和你认识了,那日你跟静婉她们踢蹴鞠,她在旁边观看,我知道她心里十分羡慕你们这些身体康健的人。” 两人自然而然地围绕着郑静乐的身体倾谈起来,郑靖朗说了一会儿,话锋突然一转,温和似水的目光注视着宜竹,从容而恳切地问道:“杨姑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你最近对我的态度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如果方便的话,你能告诉我原因吗?”宜竹心里一惊,随即摇头否认。 郑靖朗轻轻舒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无奈而又自嘲的笑意,“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是不是有人向警告你不要和我走得太近?” 宜竹一怔,心道,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郑靖朗的目光看着面前的花丛,徐徐说道:“不过,他说得也许是对的,相较于他,我是一个不大中用的人――眼下郑家只是靠祖上余荫支撑,我生母早逝,父亲因为当年的遭遇,终日沉迷于仙道,不理世事。他警告你确实是为你好。”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当然,他这么做也有别的用意,我这人别的本领没有,就是细心。他可能对你有意。――杨姑娘,我在这里先提前恭喜你……” “不,你弄错了。”杨宜竹不等他说完,猛然打断他的话:“我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请四公子不要听信市井闲言。” 郑靖朗听到这话像是很吃惊:“杨姑娘,他看上你,你不觉得荣幸?毕竟他家世也算显赫,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宜竹感到好笑,张口反问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感到荣幸?” 郑靖朗似有触动,眸中隐隐闪烁着一缕光彩。 他很善解人意地笑笑,主动结束这个让人不太愉快的话题:“算了,以后我们之间少提起他吧。毕竟我和他之间有不愉快的过往,一涉及他难免会有偏颇之处,一不小心就成了诋毁。我不愿意给你留下这种不好的印象。” 宜竹笑着摇头,她心里有些奇怪,她原以为郑靖朗会接着说秦靖野的坏话,或是提出辩解,但他却什么也没说。 宜竹在郑家呆了一个多时辰才起身回家。不料她刚出郑府,就见身着常服的父亲带着他的随从在郑家大门口等着。 宜竹惊讶地问道:“爹,你不是最近很忙吗?今日怎么有空回来?”此时正值百姓春播忙碌时节,再加上自正月之后,京城附近一直没下过透雨,许多农人不得已只好开始挑水灌溉。父亲时常亲自到田间垄上查看情况,有时三五日才得空回家一趟。 杨明成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答道:“你娘说你来郑家做客了,我正好路过这里,顺便接你回去。” 宜竹满腹狐疑,她再三追问,无奈杨明成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不就是让她不要管大人的事。宜竹只好打住这个话头,父女两人一路无话。 25、第二十五章杨府争执 宜竹注意到父亲回来时,每次都很疲惫不堪,一到家就倒头大睡。平氏问他他也不说,如是几次之后,平氏开始疑神疑鬼,怀疑杨明成在外头草屋藏娇。 “过几天,咱们娘几个去万安县勘察一番。”她悄声吩咐两个女儿。母女三人还未成行,他们却接到了杨明利家的小厮的口信:杨妃的二姐韩国夫人今日莅临杨明利家,她心情高兴,兴致偶来,召集杨府女眷去喝茶。 平氏十分惊喜,连称好运来了。小厮一走,她便迫不及待地拖着两个女儿去梳妆打扮。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道:“一会儿见了夫人,你们两个都给我机灵些,夫人出手可大方了,要是得了她的欢心,随便赏赐点什么东西就能让眼红死。上次她赏了宜薇一盒南都石黛,上上次赏了宜芳一匹蜀锦,那可以都是宫中之物……” 奇髻高耸,丰神绝代,长裙曳地。她的容貌是那种咄咄逼人的妖艳,让人看到她的第一眼会有短暂的失神。据说,韩国夫人的容貌不及杨妃的五分之一,她已是让人如此震撼,那杨妃的美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了。 韩国夫人今日兴致颇高,笑容不断,尊口常开。杨府有头有脸的女眷围绕在她身边,宜薇宜芳两个撒娇卖痴,讲着恰到好处的笑话逗得韩国夫人时不时放声大笑。韩国夫人身坐着一个满头珠翠,衣着华美的肥胖妇人,那些挨不着夫人的女眷们便迂回向她献殷勤。 韩国夫人身边珠围翠绕,挤得水泄不通,平氏试了几次也挤不进去,她只能站在边缘望人兴叹。 正在小意服侍韩国夫人的宜芳无意间抬头一瞥,正好看到了平氏母女三个,她目光一闪,一边替韩国夫人捶着背一边低头说了几句什么。 韩国夫人摄人的眸光果然朝宜竹这边看来。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一般悦耳:“明成家的来了吗?” 平氏正愁着没机会献殷勤,一听到这声如天籁一般的声音,立即满脸堆笑,拖着两个女儿急忙上前施礼问候。 平氏嘴里不停的说着拜年的好话:“夫人,您真是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美啦。您和这些侄女辈的在一起,别人肯定当你们是姐妹。” 韩国夫人听够了这种奉承话,因此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反应极淡地笑了笑。 她那如水一般的眸子在宜竹姐妹俩身上例行公事的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是你家的女孩儿?” 平氏忙答道:“是啊是啊,这高个的胖些是小女儿宜竹,那个叫宜兰。你们两个快些给你们堂姑磕头。” 宜竹满脸窘迫,心里万分抵触。她正待出言化解,还好韩国夫人及时发话了:“不必了,都站着说话吧。”宜竹暗暗松了口气。 韩国夫人屈尊纡贵的问了她们几句话,她接着神情慵懒地说道:“宜芳宜薇你歇着吧,换她们两个来服侍我就行。” 宜竹站着不动,宜兰看了她一眼,急忙笑着说道:“我妹妹从小像个男孩子,手劲太粗,还是我来服侍夫人吧。” 宜芳眨了眨眼,突然掩嘴笑道:“姑姑,她手劲粗也没关系,可以让她和堂叔一起帮姑姑拉纤铺路嘛,呵呵。” 宜竹一头雾水,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宜兰的手也不由得顿了一下。 宜芳轻叹了一声,拖长声音道:“难道堂叔没告诉你们吗?他呀,最近一直在帮堂姑拉纤铺路呢。”说完,她冲宜薇使了个眼色,想博得她的附和。宜薇嘴唇动了动,不知想起了什么,最终只是付之一笑,什么也没说。 平氏这时才反应过来,她微张着嘴,惊诧地问道:“这、这是为什么?” 韩国夫人低头看着自己修饰得极好的亮红的指甲,古怪地笑了一声:“他想当个好官,说是眼下春忙,百姓都没空服徭役,只有他和县里的衙役最闲,我只得让他们去! 此话一出,大厅里有一刹那的安静,接着哄笑声大起。 平氏的身子颤了一颤,脸色像刷了一层浆糊似的那么僵硬,即便如此,她还是设法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宜竹心里一阵抽搐,怪不得父亲每次回来都那么累。他好歹也是七品官员却要替这个女人去拉纤铺路,不仅如此,还要受到众人的耻笑。一时间,屈辱、愤怒、不甘、无奈各种滋味齐涌上来。 她必须要为父亲说上几句话,否则她将寝食难安! 宜竹深吸了一口气,她神色凝重,慨然高声道:“宜竹在此斗胆说一句,此时正值春忙,关系到一年的收成。我父亲这么做一是为了万安的百姓,二也是为了杨家的名声,他一直勤勤恳恳,本本本分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我也读过几句书,曾听圣人说过‘荣枯本是无常数,何必当风使尽帆’――” “住嘴!”宜竹的话没说完,就被那个穿金戴银的肥胖婆子喝斥打断。她说着这话的同时,身形灵活地转过来,劈手就去扇宜竹的脸。宜竹怔了一下,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去座上的韩国夫人及杨家众人,除了宜薇稍稍有些担忧外,其他人无一例外的都是面无表情,甚至是幸灾乐祸。 就在这一瞬间,那婆子已经到了她面前,她举起肥厚的巴掌狠狠地朝她扇过来,宜竹本能的一闪,那婆子扑了空,往前踉跄了几步。此时平氏和宜兰已经反应过来,两人一起惨声向韩国夫人求情。 韩国夫人似笑非笑,像看好戏似的,悠悠说道:“你你以为沾着个杨姓就是小姐了,你还知不知道吧,她连咸阳公主的乳母都敢打。你说你算什么?” 那肥胖婆子气喘嘘嘘地站定,凶神恶煞地向韩国夫人禀道:“这个贱人敢对夫人无礼,老奴主张掌嘴二十,让她认清自己的位置!” 宜竹气得双眼冒火,她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奴仆。她扬脸直视着韩国夫人,平静而决绝地说道:“夫人,三堂姑,我不管怎样也是杨家的女儿,是您的侄女,如果您要动手教训我,我动都不动,任凭发落。但我决不会让这个大胆狂奴沾我一根指头。如果她真要动手,宜竹势必要捍卫自己的名声!”她用力拔下头上的金钗,冷冷地盯着肥胖婆子。 众人屏息凝滞,气氛一时僵硬到极点。韩国夫人也不禁愣了一下。 平氏脸色惨白,哀声恳求道:“夫人,我家竹儿还小,她年幼无知,您大人有大量,千万跟跟她一般见识,我回家一定要好好教训她!” 宜兰早已吓呆了,她颤着唇,哆哆嗦嗦地替妹妹求情:“五堂姑,她、她就是嘴贱,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在家谁都敢说。” 韩国夫人意兴阑珊,摆摆手道:“算了,让她们下去吧。以后这种人就别再召进来了。”话一落点,杨府的一干奴仆便如狼似虎的上前赶人。 宜竹抬手制止了这些人:“你们无须这样,我们自己会走。”她一手扶着母亲一手挽着姐姐,在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中,昂首走出大厅。 一出了杨会,平氏带着哭腔责骂道:“你这个傻孩子,你以为你是谁?什么话都敢说!你以后再不许这样。” 宜竹惨然一笑,或许是她不适应这个时代。这里虽然比一般朝代要宽容许多,但毕竟是等级森严的时代。贵贱有别,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些都是人们习以为常的社会法则。 宜竹一家刚出了杨府,她们得罪了韩国夫人的消息便传扬开来。同时,杨明成身为七品县令却亲自拉纤铺路的事也传开了。一时间人们褒贬不一,自重身份的人十分不齿他这种行为。市井百姓却私下里议论说杨家这一大锅老鼠屎里竟还有一块好肉,不管怎样,肯为百姓着想的就是好官。 这场风波也顺带出了一些别的好处,先是宜竹和宜兰这对直相敬如冰的姐妹关系缓和了许多,接着,郑靖朗差了人来安慰宜竹,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劝得韩国夫人原谅了她们。最令宜竹吃惊的是,秦靖野竟然重新恢复了和杨镇伊的来往。 27第二十六章 她和他的反省 第二十六章她和他的反省到了第三日,杨明成终于回了家。他又黑又瘦,神态疲倦不堪。 平氏迎上去哽咽着骂他:“孩子爹,你真是个傻瓜!” 杨明成嘿嘿傻笑,在妻子儿女簇拥中坐了下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也不是我想要官名,只是我当年也在老家种过地,知道农时耽误不得。如今百姓的日子愈发不好过,圣上雄心勃勃,西北东北连年用兵,粮税逐年上涨,各种摊派徭役不断,先前的那些规定都成了废纸了。说什么圣元盛世,如今光景已经大不如前,可惜朝中那些人只知道歌功颂德,报喜不报忧,蒙蔽圣上,唉……” “万安县在京城附近,那些王公贵族达官贵人们时不时去郊游,动不动就兴师动众的,你说百姓还要不要干活了?我当时说这些话,就是堵这些人的嘴。一般人就此罢休了。除了杨家,还真没人好意思再征徭役。” 当杨明成听了她们母女三人在杨府的经历时,仍然心有余悸,同时又有些感动。他慈祥而又心疼地责怪宜竹:“你这孩子真傻。她们说就说了,又不会少块肉,人生在世,谁没有受奚落和挤兑的时候,该忍的气一定要咽下。”宜竹垂首不语,那种情况,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宜兰也随着父亲说了宜竹几句。 杨明成看着两个女儿,突然意识到这是两人重修于好的良机,他笑着说道:“宜竹,你看看你姐姐还是心疼你的,不管平常在家怎么吵,关键时刻还是敢挺身而出替你说话。你们俩就别再闹别扭了,亲姐妹之间又没什么化不开的仇怨。” 宜兰扭捏了一下,顺坡下驴,小声对宜竹说道:“我有时真懒得说你,你那脾气是得改改了。什么自尊傲骨,咱们这种人家见了那些达官贵人可不就得忍着呗。” 宜竹笑了笑,诚恳地道歉:“我这人说话直,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宜兰撇了撇嘴,轻笑一声:“谁跟你一般见识了。” 姐妹两人终于合好了,一家人皆大欢喜。平氏心疼丈夫,让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全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说笑一边用餐,气氛比往日更加融洽。 晚饭后,宜竹陪着家人坐了一会儿便回房去了。不多一会儿,宜兰也推门跟了进来,她顺势坐在床尚上,没话找话道:“还在为上午的事生气呢?”宜竹摇摇头。 宜兰有心和妹妹修好,她顿了顿,心平气和地问出了那个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你为什么觉得章郎不好呢?” 宜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斟酌着字句,笑着反问一句:“那姐姐觉得他哪里好?” 宜兰娇笑一声,声音不由得变得温柔起来:“他呀,对我好,明白我的心意,时不时的夸我,送我东西。——我长这么大,从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这么好过,反正跟他在一块就是觉得高兴。” 宜竹默然,同时也在自我反省,或许她忽略了姐姐的感受。父母虽然疼爱他们,但家里毕竟有四个孩子,宜兰处在中间,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她又因为长相多少有些自卑,特别需要被关注被呵护。再加上她正值春心萌动的年龄,长期被忽视的她一头栽进去章文生的温柔陷阱也不足为奇。 宜兰见宜竹不说话,以为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便继续解释道:“我知道你看不上他,可你想想,我又不是你,你有那么多人捧着,自然眼界高。我呢,扔了那么多手绢,也没见一个人回应。” 宜竹猛然回过神来,忙接道:“哪里有呢,表面上跟我走得近的人是有几个,可谁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呢?就像那个秦靖野,他每回说话都把我惹怒。至于那个郑靖朗,你永远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宜兰听到这话,心里不觉好受了许多,她在安慰妹妹的同时又有一丝庆幸:“果然,男人身份高贵并不见得是好事。” 她态度诚挚地规劝宜竹:“你以后要温柔一些,男人可不喜欢说话硬邦邦的女人。别说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即便是那些高门大户人家的女孩子也不敢太端着架子,一个赛一个的温柔贤淑。” 宜竹俏皮地笑道:“我其实也有温柔的一面。”宜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笑着回房睡觉去了。 也许是因为心已倦极,再加上解决和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这一夜,宜竹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清晨,杨明成早早骑马去县衙办公。宜竹兴致极好,自告奋勇地帮着宜兰画了个淡妆,又帮她选了身自认为适合她的衣裳,宜兰虽不大满意妹妹的品位,但鉴于两人刚和好,她不忍拂了她的脸面,只得勉为其难的保持原样出门。没想到这样的装扮竟受到不少人的夸奖,宜兰略有些惊喜,从此对宜竹的品位多了一点信赖。 过了几天,郑靖朗借着来南郊踏青的机会,来杨家逗留了一会儿。宜竹一见面就诚挚地向他表达了全家的谢意。 郑靖朗神情和悦,谦虚答道:“不必客气,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不过,你的父亲真让人心生敬意,天下多一些这样的好官,也是百姓的福气。” 宜竹轻轻一笑:“四公子谬赞,这是家父的份内职责。” 两人的交谈不多,但郑靖朗每次说话都能说到宜竹的心坎里。这让她既舒心又暗暗心生戒意。同时还有一丝淡淡的遗憾,若是秦靖野能有他一半的性情,他们也不至于一见面就唇枪舌剑,争辩不休。郑靖朗只坐了一会儿,待小厮饮完马,往竹筒里装足了水后,便笑着向宜竹家人告辞。 此时正是二月下旬,天气温暖宜人,百花盛开,正值郊游的好天气。杨家处在南山脚下,时不时有人来借水问路什么的。宜竹让人在大门外放了一口水缸,旁边写个牌子:“用者自取”,牌子上还画了大概路线和箭头。 除了偶尔去茶楼,剩下的时间宜竹便窝在家里带着小麦小冬他们酿酒,后院的地窖已经挖得差不多了,她将酿好的酒藏在了地窖里,这一部分酒是酱香型的,越陈越香。 宜竹在家忙碌,杨镇伊又像以前一样整日跟着那些狐朋狗友瞎混,郑靖朗偶尔会请他一起打马球踢蹴鞠。杨家和秦靖野中止来往了一段时间,他对此多少有些庆幸——他再也不用面对那张冷脸了。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秦靖野竟然再次下帖子邀请杨镇伊。 这次去请他一起下棋,杨镇伊在家被平氏戏称为猴屁股,向来闲坐不住,让他下棋比让他挨打还难受。最让他痛苦的还不仅仅是这些,秦靖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跟他有促膝谈心的意思。 杨镇伊在凳子上扭来扭去,秦靖野绷着脸,神色端严地品着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谈心”: “你说一说你们幼年的事情?” 杨镇伊抓耳挠腮、吞吞吐吐:“幼年……咱们都差不多吧,上树抓鸟下河捉鱼。秋天找促织,冬天逮麻雀……” 秦靖野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他似乎很不满意他的答案。 他接着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说说你们兄弟姐妹的事吧。” 杨镇伊绞尽脑汁不知所措:“……” 半个时辰后,两人结束了这场不太愉快的会谈。 杨镇伊回到家中向母亲和妹妹抱怨今日这场莫名其妙的见面。平氏神秘而欣喜地笑着,悄声嘱咐道:“下次你就多说些二妹的好事,比如说懂事啊勤快啊,人人都夸她什么的。” 杨镇伊的脸皱得像苦瓜:“娘,你当我是卜卦的啊,瞎话张口就来。” 平氏瞪了他一眼,突然眼中一亮,拍着大腿道:“对了,还有一条,在益州老家时,张瞎子说竹儿有旺夫命,哎哟,这一条一定得得说出去。” 杨镇伊十分不以为然:“拉倒吧,那瞎子还说我咱家的祖坟埋在了桃花林里,我将来说有娇花美眷,结果呢。” 镇飞一边往嘴里塞着糕点一边问道:“那我呢?” “扑哧”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笑毕,宜兰正色评价道:“要我说,秦靖野这人还算不错。他有高傲的资格,人家好歹是正宗的皇亲国戚。他再傲也不像杨府那些人那么招人讨厌还仗势欺人……”她不用说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宜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和秦靖野数次的针锋相对,自己与他争论时似乎并没有太过在意他的身份,而他也没有用这个刻意来压他,尽管他有几次被堵得哑口无言,气得拂袖离去,但也没有后续的报复行动。跟杨家诸人一比,她忽然觉得对方似乎并不那么惹人嫌了。宜竹尝试用一种客观的态度来重新审视秦靖野:他的名声似乎不错,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花边新闻;没有欺男霸女的无耻行径:没有……想到最后,她竟然找出了对方的不少优点。 宜竹在家中重新估量秦靖野,对方此时也在和郑靖北艰难的、跳跃性的交流看法。 两人的对话如下: 秦靖野:“你见过人品端正、心胸宽广、既知道尊重别人、又能清醒的认识自己的男人吗?” 郑靖北一脸疑云,思量片刻,不确定地问道:“我这样的算吗?” 秦靖野十分不想承认,只好含糊答道:“不清楚,我不擅长评价别人,你大概也许是这种人吧。” 郑靖北微微有些诧异,朗声笑道:“二郎,你说话比以前委婉多了,换在从前你一定会肯定的回答是或者不是。” 秦靖野神色有些窘迫,他清清嗓子道:“我正在试着把话说得婉转一些,”说到这里,他像是怕郑靖北洞察到自己心思似的,急忙补充一句:“圣人曰,一日三省。做为正人君子,立身要正,言辞也要……注意。” 郑靖北诡秘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三省后的你和她的交锋。”本站网址:,请多多支持本站! (紫琅文学) 28第二十七章 所谓反省 第二十七章所谓反省 秦靖野盯着郑靖北看了一会儿,淡然说道:“我收回方才的话,你根本不是人品端正的人。” 郑靖北:“……”这就是他所谓的委婉?好吧,且让他自作孽,反正有人收拾他。郑靖北很快就自我治愈完毕,因此并没有理会他的攻击。 第二天上午,天朗气清,春光融融。桃花春风绿,水上鸳鸯浴。 秦靖野正装肃颜前去回访杨镇伊。他今日指定的活动仍是下棋,杨镇伊屡战屡败,抓耳挠腮、气极败坏,输得惨不忍睹。 看着对方如坐针毡,艰难苦熬,秦靖野脸色放柔,居心叵测地问道:“难道你们家中无人可以做我的对手?” 杨镇伊一脸窘迫,嘴里仍不服道:“当然不是,家父的棋艺不错,可惜他不在家。” 杨镇飞鼓着腮帮子插话道:“你要是比别的,我肯定能行。”秦靖野直接无视他,他没兴趣跟他比吃饭。 就在这时,宜竹从屋里落落大方地走了出来,自信坦然地冲他一笑:“我来试试。” 秦靖野早就在等着这句话,但此时他的脸上仍故意显现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宜竹当初高中毕业后就出国读书,为缓解身在异国的寂寞,她曾花了不少时间研究中国古典艺术,其中就包括围棋,她也曾和几个业余高手切磋交流过。她在这方面算是小有心得。 秦靖野一说那句挑衅的话,她就被勾得心直痒痒,当下就捋袖子上前应战。 他持黑子,她则持白,两人对坐在梨花树下的石桌前,开始你来我往的激烈厮杀起来。杨镇伊本想在一旁观战,并顺便帮帮妹妹,但最终却不得不在某人的炯炯逼视中遁了下去。 秦靖野的态度由开始的随意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很快就反现,宜竹比她哥哥的水准高出不少。她手法多变、攻势凌厉、咄咄逼人。秦靖野略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有人说棋风如人,她的棋风似乎比她本人还要明锐张扬。宜竹也在观察秦靖野的棋风,这人的风格是暗藏玄机,布局表面上看很寻常,实则是内有乾坤。他对应的性格应该是闷骚。 秦靖野在思考棋局之余还能抽空和她说上几句话。 他先是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你得罪杨家人了?” 宜竹诚实回答:“是这样。” 秦靖野的下一句话停留在嘴边,欲说不说。他沉吟有顷,中途改了口:“你们这一支算是杨家的远支吧?” 宜竹点头:“大概是吧,我父亲比我更清楚些。” 秦靖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没头没脑地说道:“那就好。” 宜竹不清楚他所谓的好是指哪方面,一时又不知接什么话好,气氛再度冷场。 过了一会儿,他横空冒出一句:“我最近正在试着改进自己性格上的一些轻微的弱点。” 宜竹惊讶地审视着他,见他一脸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她心里暗自发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地接道:“那你一定很辛苦,毕竟方方面面都要改进。” 秦靖野举着棋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宜竹突然自失地一笑,她跟他针锋相对习惯了,一时竟改不过来。她急忙采取补救措施,清咳一声:“当然有这种想法挺好的,古人云,自知者英,自省者胜,自胜者雄。我最近也在反省自己,结果是我和姐姐走得更近了。” 秦靖野很节制的笑了一下,凝眸注视着她,认真地说道:“你和她之间,反省的人应该是她。”宜竹笑而不答。 三局棋中,两人各有输赢,最后一局是和局。秦靖野对这种状况似乎很满意,临走时,他凝视着宜竹,用耐人寻味的口吻说道:“我觉得我们算是棋逢对手。” “我觉得我应该能赢你。”秦靖野的神色罕见的温和明朗,他笑了笑,起身告辞离开。 隔天,杨明成从县衙回来。自从上次那件事传出去以后,杨家也不得不收敛了一些,再没有人去万安县摊派徭役了。因为春旱还是在持续,宜竹建议父亲组织县里的能工巧匠赶造出十几辆大水车用来浇地。 这样平静的日子没持续几天,杨明成又重新开始马不停蹄的忙碌起来,原来是魏国夫人要在万安县建立别庄。好在魏国夫人选的地方是一块五十亩左右的荒地,并没有侵占民田,这多少让杨明成松了口气。 过了两日,伯父一家陪着赵氏来到宜竹家,平氏又加油添醋地向他们说起了那日在杨府的遭遇,赵氏少不得又将那些人痛骂一顿,接着她又拉着宜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也看到了,这世道无权无势不好过,你两个姐姐已经定了亲,家里就剩下你和宜菊了,你们两个一定要嫁个好人家,将来好提携你们的兄弟。”宜竹也不争辩,只是笑着敷衍,这不是她想嫁就能嫁的。赵氏又絮叨了一会儿才放开她。 宜竹带着宜梅宜菊去外边说话。宜梅笑意盈盈地安慰了她一番,宜菊则在陪着宜兰掐花,自从他们家的境遇改善后,对大伯家的盘剥就少了。宜竹对从前的事心存愧疚,时不时的会送些礼物过去,东西不多,关键是那份心意。两家的关系倒是比以前和谐了许多。宜菊也不再像防贼似的防着她们了。 宜竹和宜梅分花拂柳,一边观花赏景一边说话。 宜梅语气诚挚的提醒宜竹:“你也别总听奶奶的话,定亲这事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否则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了。” 宜竹听她话里有话,不禁一怔,脱口而出道:“张家表哥不是挺好吗?”与宜梅定亲的张家与大伯家十分要好,宜梅跟张扬德也算是青梅竹马,宜竹一直以为这是一桩很好的姻缘,今日听宜梅这意思,似乎不大满意。 宜梅不欲多说,含混说道:“也没什么,只是人到底会变,而我变得没有他变得快而已。不过,我也不会有别的心思,毕竟这桩婚事,我当初也同意了。” 宜竹无奈地笑笑,这个时代对女性只是相对宽容而已,那些三从四德的束缚也没少多少。像定亲这种事,女方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毁婚,以后再说亲肯定要受很大影响。宜竹温声安慰了宜梅一阵,四个人在花从中流连了一阵子正要回屋,忽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 宜兰像有心灵感应似的,脸上挂着娇羞的笑容飞跑过去迎接,来人正是章文生。章文生一看到宜竹宜梅她们几个,歉然一笑,忙说自己并不知道他们家来了内眷。宜兰赶紧说没关系,都是自己人。章文生进屋去先去拜见赵氏,接着便坐在杨明成和杨明功之间陪着说话。一众人推杯换盏,欣然说笑,直到日落前方散。 …… 二月底的一天,郑静婉下帖子请宜竹再去郑家别庄踢蹴鞠。 场地还在去年那个地主,人也还是那批人。 郑靖北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将此事告知了秦靖野却没有像去年那样力邀他,嘴里还说道:“二郎,你要是不愿来就算了,静婉不会在意的。” 秦靖野看着郑靖北脸上促狭的笑容,一口老血憋在肚里,吐不出咽不下。郑靖北适可而止最后还是开口相邀,秦靖野很大度地暂时原谅了他。 两人站在草地北边的高岗上,居高临下的欣赏着那群在碧绿草场上奔跑的如花少女们。郑靖北为了方便女孩子砸他,特意拉开了与秦靖野的距离。 秦靖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这一动作,他的目光在场上巡视了一会儿,最后果断锁定目标。 宜竹今日身着自己改良过的胡服,上着鹅黄色翻领中长外衫,下着白色长裤,脚蹬黑色就蛮靴,腰间缠着飘逸的红绫。她乌发高挽,眼波明锐,脸上未施脂粉,面颊泛着因跑动而起的迷人红晕。相比去年,她的身条又抽高了不少,腰身也更窈窕,腰的上面也更……丰腴了(不是他故意往上看,而是实在忽视不了)。 她扭动着柔软玲珑的腰肢,轻盈迅疾的奔跑着去抢踢蹴鞠,柔和的春风拂起她那飘逸乌亮的秀发,惹眼的红纱绫在风中舞动。蹴鞠一落入网中,她欢呼雀跃,笑容明媚得让这□都失了颜色。秦靖野的心像被什么什么撞了一下似的,闪着隐秘的喜悦和期待还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在他二十年的生命中,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有,但毫无疑问比以往都要强烈。这一次他没有像去年那样强行忽略掉自己内心的感受——它在就那里,让他无法忽视。他定定纷乱的心神,尽量用客观的态度剖析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他以前以为一直她在试图引起自己的注意。实际情况是,他早就注意起了她。 (紫琅文学) 29第二十八章 正视内心 郑靖北等了一会儿,也没有蹴鞠飞过来。他似乎有些失望,摇摇头轻叹一声向秦靖野走过来。 他自嘲地问秦靖野笑笑:“没人砸我,怪没面子的。” 秦靖野迅速沉淀激荡的心潮,面上装得若无其事,稍一沉吟,便接过郑靖北的话道:“没人砸你我一点也不奇怪,做为一个还算聪明的女人,她是不会对同一个男人使用同一种方法的。” 郑靖北怔了片刻,脑子转了个弯才大致明白他话中的多层含义,这人为什么每次说话都那么拗口? 郑靖北很快就敏锐的察觉到某人今天十分不正常,对方对他的话一直是心不在焉地敷衍应付。 他很聪明的立即从蹴鞠场上寻找根源。 此时,郑静婉她们已经踢完了第一局,那些少女们一个个脸颊通红,娇喘吁吁。杨宜竹也是一样,她对其他人开朗地笑着,抽出浅绿色的帕子轻轻拭着额上的汗水。秦靖野看着那方帕子,心中有一丝莫名的悸动,她似乎还没向他扔过手帕。——如果这时有一阵大风倒是不错。春风没有听到他的吩咐,依旧柔柔的吹着。 这时,郑靖婉招呼这帮女孩子去园中的亭子中喝樱桃饮吃点心。大家说笑着簇拥着她一起朝花园中走去。刚才还喧闹的草地上骤然冷清下来。秦靖野心中隐隐有些失落,但他又不方便凑过去。虽然真凑上去也没什么。 郑靖北笑吟吟地问他:“要不要跟我喝点茶?”秦靖野迟疑了一下正要点头答应,突然,他的眼睛一亮,绿茵茵地草地上正躺着那方浅绿色的帕子。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秦靖野立即谢绝了郑靖北的好意,恰巧对方也没看出明堂来。 郑靖北一走,秦靖野立即大踏步走过去,迅速捡起那方帕子。上面似乎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清香,但一点也不浓。她不像时下的很多女子喜欢熏上气味浓烈的香味。 宜竹在亭中喝了一杯樱桃饮然后习惯性的去掏手帕,直到这时才发现它不见了。这个时代,女孩的随身特件不能随意丢弃。她起身笑着说要去寻找东西。郑静婉本来想让丫头替她去找。转念一想,又收回了命令。 宜竹脚步轻盈地向草场上快步走去。她原以为上场上没人,没想到却和秦靖野不期而遇。 她笑得略有些不自然,“秦公子,你也在这里?”她说着话,目光在草地巡视着。 秦靖野扬眉反问一句:“你是不是在找手帕?” “是的。”宜竹一听这话就意识到帕子有可能是被他捡去了,她停下寻找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物归原主。 秦靖野却根本没那意思,宜竹只好婉转地提醒道:“秦公子,你是不是……” 她万万没料到秦靖野竟会反咬一口:“难道你不是故意落下让我捡的吗?” 宜竹:“……”她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他真的改进他性格上的弱点了吗? 宜竹抬头望着像碧蓝如洗的天空,深呼吸一口,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秦公子,你上次跟我说你在改进性格,看来似乎进展不大。古人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对此怎么看?” 秦靖野对她倒没有生气,反而意外地笑了一下,他不由自主的向她身边靠近了一步,答非所问道:“你踢蹴鞠的时候挺好看的。” 宜竹心里有些震惊,看他的表情虽然夸得勉为其难,很不情愿,但毕竟是夸奖,对于他来说,大概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她勉强领情,“谬赞。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秦靖野的神色渐渐放柔,两人觉得对面站着说话都有些不自在,便不约而同的向往前走去。 秦靖野说出第一句委婉的话后,接下来就顺畅多了。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你有时很机智,很善于应对,有时……总之,只要仔细找找,你身上还是有不少优点的。” 他说完这句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心里十分期待她的回应,如果她能给予一点鼓励和暗示,他不介意再补充几句类似的好话。可惜的是对方没能领会到他那自以为是的情意。 宜竹听完这话,愣了一小会儿,脸上神情哭笑不得,心中暗暗腹诽道:他的意思是,若是不仔细寻找,她的身上就全是缺点?这是夸她还是损她? 秦靖野等了半晌,没见她回应,心中略微有些忐忑,他赶紧为自己辩解道:“我承认,我这人有时不怎么善于言辞。” 宜竹微微一笑,“每次和你争辩的时候没觉得你不善言辞,在这方面你显得才华横溢。” 不过,你夸人时显然黔驴技穷。 秦靖野气结:“……”才华横溢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算了,他们在这方面显得话不投机,他还是说些有实质意义的吧。 “我们来说些别的吧。” 宜竹点头:“好,你先请。” “因为某个人,我对你的父亲和哥哥进行了考察……” 宜竹一脸惊讶,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这个人是谁?” 秦靖野一脸神秘:“……你很快就知道了。” 宜竹再问,他摇头闭口,坚决不说。宜竹百思不得其解,干脆不再追问。 秦靖野顿了顿,继续评点:“你的哥哥虽然爱面子,有些坏习性,本领也不大,但本性尚算可以。若是好好栽培,将来不至于拖后腿。” 宜竹脸色泛黑,她的哥哥仅仅是不至于拖后腿?秦靖野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脸色,见她这副神情,心里微微有些不安,可是他也没说什么过份的话吧,这些难道不都是事实吗? 可是他十分不忍破坏今日这难得的气氛。他思前想后,决定暂时压下后面的话,以后在适当的机会再接着说吧。 两人隔着适当的距离,缓步走在春日的柔软碧绿的草地上,天上白云冉冉,春风吹拂,落英时至。远远望去,人与景融为一体,显得十分和谐自然。 郑靖北正在高处的亭中喝茶,一看到这副景象,便迫不及待地喊过两个妹妹跟她们分享。 郑静婉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说杨姑娘怎么找帕子找了那么久,原来如此。” 郑静韵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话中隐约有些担忧:“他们怎么……难道二哥想纳杨姑娘为妾?” 郑靖北神色一凛,他倒没妹妹想得那么长远。不过看靖野的意思又不像是这样,如果真要纳妾,又何须这般在乎她的身份和娘家人的教养算了,这事应该他们两人商量,他就不必操心了。 秦靖野和宜竹说了一会儿话,宜竹怕众人等得太久会产生怀疑,便主动告辞离开。秦靖野若有所失,意犹未尽。接下来的时间,姑娘们聚在一起游戏说笑,他不方便凑上去,两人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直到告辞时,他才有一些空隙,可是郑靖北却越过他先挤了上去,利用东道主的特权对宜竹说了一通无关紧要的话。 郑靖北自认为是个厚道人,因此他在寒暄结束时,又问了一句很关键的话:“杨姑娘,你没发现今日的情况跟往日不同吗?” 宜竹认真想了想,她根本没发现郑家有什么不同之处。 但是对方既然见问,她多少得表示点礼貌,她俏皮地笑道:“静婉静韵比以前更美了,你也比去年更英俊了。” 郑靖北脸上浮起一层惊喜奇怪的笑意,他回头看看不远处的、一脸期待又故作漫不经心的某人,目光中带着怜悯和得意。 走在半路,宜竹突然想起来,郑靖北的意思是不是秦靖野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确实,他今天似乎是第一次夸她,虽然他夸的方式并不让人愉悦。不过,这也是一个可喜的进步。想到这里,她不自觉的笑出了声,结果惊得车夫手中的鞭子抖了两抖。 (紫琅文学) 30第二十九章 偏见加深 宜竹也意识到自己笑得太突兀,连忙住了声。走到街口的熟食铺子时,宜竹让车夫停下来去买了一只烧鸡和一些点心带回家。父亲最喜欢就着烧鸡喝点小酒,镇飞很喜欢这儿的糕点。 她心情愉悦地回到了家,一进门就发现家里的气氛似乎不大对劲。宜兰脸上似有泪痕,镇伊则是脸震怒,父亲和平氏均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宜竹小心翼翼地开口:“这是怎么了?” 杨镇伊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杨明成则冲她勉强笑了一下:“宜竹回来了。” 平氏心里藏不住话,只沉默了一会儿,便叨唠开了:“这事就算了,以后别提了。那个章文生也真是,咱们家的事他参和什么呀,还要咱们去杨府认罪,亏他说得出口……咱以后少朝杨府凑,我呀,以后不指望那帮人了,我就指着我的竹儿能攀一门高亲,将来好提携你爹和你哥。” 宜竹这会儿才弄明白,原来章文生听说他们家得罪了韩国夫人,吓得不知所措,就鼓动宜兰他们忍下这口气,去韩国夫人请罪。宜兰对他百依百顺,当真松了口来劝父母。杨镇伊当下就怒了,他把宜竹嚷了几句。父母也不大赞同这事,一家人闹得很不痛快。宜竹笑着将众人分别安慰了几句,又问小麦晚饭做好了没有,吩咐她摆饭。宜兰见这副情形不得不打消那个念头。宜竹看着姐姐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底暗自警醒,她找机会要劝劝她,千万别因为男人迷失了自我。 隔了两天,秦靖野约杨镇伊去校场比赛骑射,当天晚间,杨镇伊拖着两条罐了铅似的腿艰难地挪回了家。 宜竹看他脸上有伤,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跟谁打架了?” 杨镇伊咬牙切齿地哼道:“他跟我比武!” 宜竹一边心疼地给哥哥擦药膏一边暗自埋怨秦靖野出手太狠,蓦地,那个一直压抑着的担忧又浮上了心头,哥哥多学些武艺傍身也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她便笑着劝道:“哥,你要是不服气,就好好练,将来有机会把他狠揍一顿。反正比武场上没有尊卑,揍了他也是白揍。” 杨镇伊听到这话,萎靡的双眼闪了一点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说得容易,我跟他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谁知何年何月才能揍他。” 宜竹怕他气馁,继续给他鼓气:“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天不怕地不怕,这点小伤小痛算什么!你还要有信心。” 杨镇伊撇撇嘴,闷哼一声没接话。 从这以后,秦靖野时不时派来来请杨镇伊再去练武场,杨镇伊每次都是去得不情不愿。 宜兰没有再说去杨府道歉的事,但她又把目光转到了宜竹身上,她不知从章文生那里听说了什么,又对宜竹说秦靖野不好。 宜竹一脸惊讶:“你前些日子不还说他还算不错吗?”这才几天竟又改了口风。 宜兰为了掩饰自己态度的突兀转变,只好说道:“他尚算可以,只是他的家人,特别是他的母亲……太怕了。” 宜竹默然,她虽然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不少武安郡主的事迹,但仍没对她形成定见,对于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她一般不会全盘相信别人的评价,她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也算是巧合,宜竹刚想到这个问题,没两天她就有机会亲眼看看这个毁大于誉的传奇女子。 这天下午,宜竹正在后院忙着酿酒,平氏风风火火地进来嚷道:“竹儿,快,武安郡主的车队要从村后的路上经过,好多人都去瞧热闹了。” 宜竹一点也没耽搁,便跟着母亲和姐姐出门。她出于某种隐秘的小心思,十分想看看这个传闻中的女人究竟长怎么样。 围观的村民挤在道路两旁,一个个伸着脖子踮着脚,翘首以待。 突然,有人兴奋地高呼道:“来了来了!” 宜竹定晴观看,只见从西边的土路上缓缓驶来一辆双马华贵马车,再近一些,她能看清马车上暗红色的垂着璎珞流苏的车帘。相较于杨府众人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这位郡主显得很低调,马车行得很缓慢,就连赶车的车夫神态也很自然,并没有流露出那种骄横的姿态。宜竹正这么想着,打头的那俩马车已经轰隆隆驶到了她面前,然后再漫不经心地继续前行。后面紧跟着一辆稍小些的马车,看样子应该是丫头使女们坐的车。 宜竹正在浮想联翩,忽听得宜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你们快看,后面那辆马上有血流下——” 宜竹心中一震,忙随着姐姐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车上果然有暗红的血在源源不断的流出来,血滴在车轮下的黄土路上,浸湿了干燥的浮土,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血迹,车上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声。围观的路人,压着嗓子交头接耳,都在猜测这件事。宜竹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这是什么情况? 这件事引起了村民的极大热情,有些闲汉闲妇还特意去靠近别业的地方打听,宜竹回家不久就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武安郡主的一个年轻侍卫贩了小错,被她活活打死。还有人说见过那个侍卫,他有时会从村民家里买东西,那些人都说他非常和气,从不仗势欺人。 平氏听罢,同情心泛滥,长声哀叹道:“这孩子真可怜,他父母该有多伤心。这个郡主也真够狠的,一点小错教训教训就行了,至于要把人家打死嘛。”宜竹唏嘘感叹一句,默然不语。这件事宛如一碗冷水,将她心中那朵隐时时现的微弱火苗浇得奄奄一息,行将熄灭。 紧接着,宜竹又听到了关于武安郡主的另一件传闻,这次是与杨家有关:韩国夫人和她在闹市不期而遇,双方的仆从言语上发生了冲突。韩国夫人的忠仆崔妈妈,也就是上次要打宜竹的那个肥胖妇人,忽然泼性大起,还想像上次对待咸阳公主的家仆那样,举鞭便抽武安郡主的贴身侍女,没想到这次她踢到了铁板。她没料到那侍女竟是个练家子,对方竟活生生的折断了崔妈妈的两条胳膊。双方的家仆发生了激烈混战,结果杨家不幸败北,损失惨重。这件事后来告到了陛下面前,皇上最终赏赐了韩国夫百匹绫罗做为补偿。 众人对此是议论纷纷,有人说杨家的奴仆是罪有应得,也有人说武安郡主太过狠辣。 对于长安城的百姓而言,无论那些达官贵人怎样也不干他们的事,充其量只是替他们提拱一些谈资而已。他们最关心的还是眼下的生活。二月已尽,三月姗姗到来,三月初三是上巳节,这是秦朝的三节令之一,其他两个分别是中和节和重阳节。 这时期的上巳节不再像以前那样,人们一涌而上全去水边洗濯去污,而是开展一些有象征性免除毒害的活动,朝廷十分重视这个节日,官府还会拨款,让百官择地为乐。皇帝通常会赐宴曲江亭。 虽然不用去洗濯去污,但长安城中的百姓还是倾城而出,呼朋引伴前去曲江游玩,“相逢不见者,此地皆相逢”。那些青年男女们照例又要去幽会或是等待幽会。 这一天,宜兰早早的打扮好,喜滋滋地等着去见章文生。宜梅携着宜菊来找宜竹。 宜竹戏谑道:“张大哥会不会记恨我?” 宜梅浅浅一笑:“多好的日子,快别提他了。”宜竹识趣地笑笑,果然不再提张家。 三人随着人潮朝曲水边走去,宜竹去年没赶上上巳节,因此她对这此充满了好奇心,一路上不住的四处张望。宜梅却误会了她的心思,她学着宜竹方才的口吻戏谑道:“你在找人吗?会不会有人记恨我们两个?” 宜竹坦然大方地接道:“谁也不找。” 仿佛要印证宜梅的话似的,两人正说着话,就见秦靖野正拔开人潮大步向她们走来。他的身后跟着那个叫磨伽的昆仑奴,磨伽对着宜竹咧唇笑笑,并略带生硬的施了个礼,宜竹也回之一笑。 宜梅和宜菊相互使了个眼色,会视一笑。 宜竹盈盈一福:“秦公子。” 秦靖野打量着她,她今日身着一袭麻麻白色春衫,下着一条青绿色竹叶裙,乌发上只插着一支碧玉步摇,她站在那里,亭亭玉立,清新养眼。 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轻咳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我正在找靖北,不知你可曾看到他?” 宜竹摇头:“没有。” 郑靖北似乎是专门要和秦靖野作对一样,他的话音刚落,就听人群中的郑靖北高声喊道:“二郎,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秦靖野脸上现出一丝尴尬:“……” 郑靖北看到宜竹他们时,眸中顿现光彩,脸上的神情明朗愉悦。宜竹以为对方是冲着她笑,连忙报告以笑容,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表错情了。郑靖北是在冲着她身后的宜梅笑,她不由得哑然失笑,赶紧不着痕迹的错开身,好让他的笑意畅通无阻的传达。 郑靖北看了看四周摩肩接踵的游人,对宜竹建议道:“不如我们去杏园看看吧。” 秦靖野道:“我正有此意。” 一行人逶迤朝曲江池西岸的杏园走去。杏园中数千株杏花争相绽放,盛况空前,真可谓是“映云犹误雪,照日欲成霞”。林中穿梭着采花、折花的仕女,还有那些醉翁之意不在花的浮浪子弟们。微风吹来,时不时落下一阵花雨,让人流连往返,不忍离去。 宜竹正在醉心赏景,就听身旁的秦靖野用耐人寻味地口吻说道:“你的姐妹和靖北他们到别处去了。” 宜竹平淡地应了一声:“哦。”然后再没下文了。停了一会儿,宜竹意识到两人应该稍稍寒暄几句,她低头思量一阵,迂回曲折地问道:“秦公子,你家里还好吧?” 秦靖野心里一阵欢喜,他反复揣摩着这句话的含义,并试图在她脸上寻找那种“欲说还休、羞涩难当”的痕迹。无奈,宜竹脸上的神情平淡得让人起疑,他不得不感叹她真沉得住气。 他一定要比她还沉着,于是秦靖野神色淡然地答道:“还好。” 宜竹想起了武安郡主打死奴仆那事,这件事像是横在她心中的一根刺,她十分想弄清真想。于是她再次迂回发问:“请问贵府对于奴仆管得很严吗?” 秦靖野蹙着眉头仔细揣摩这句话,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她肯定是在担心自己以后的地位,怕奴大欺主。 他深深地看了宜竹一眼,笃定地答道:“他们很本份,应该不会有奴大欺主的事情发生。” (紫琅文学) 31第三十章 进一步试探 宜竹默然,她问的不是奴欺主的事情,而是主□的问题。唉,两人的脑电波根本不在一个频率上。她不禁有些好奇起对方的脑回路构造。但某人却对自己的回答颇为满意。——他总能窥见她不便说出口的想法。 她的嘴跟大脑保持高度的协同,脑中这么想,嘴里也跟着说了出来:“你这人让人挺想探究的,我长这么大很少见过你这样的人。” 秦靖野平稳的心跳骤然开始加速,他不自然的扭过脸去,心中暗想,光天化日,人来人往,她怎么能如此大胆?他默然良久,假装很平静地答道:“其实我早知道你的想法。” 宜竹:“?”她不信他会这么有自知之明! 秦靖野怕挫伤她的自尊,他挣扎片刻,决定投桃报李:“……其实,你引起我的注意也很久了。” 宜竹石化了一会儿,很快便恢复正常,她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接道:“世上从不缺少美,也绝不少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秦靖野一头雾水,这是什么回答?为什么女人的话比古人的书还难懂? 宜竹见他不懂,只好用浅显的语言补充解释:“前者说的是我,后面说的是你。” 秦靖野:“……” 气氛异常微妙,谈话暂时中止。秦靖野看花看行人,宜竹继续醉心赏花。两人此时已走到杏林深处,落花如雨,林中时不时传来盛装丽人的娇笑声,也有不少年轻男女眉来眼去,喁喁私语。以前秦靖野十分看不惯这些轻浮行径,今日越发看不惯了——这让他心里没来由的泛酸。 他想不明白那些男人哪来的那么多甜言蜜语,他不擅长这些儿女情长,他想找些自己擅长的话题。 “不如,我们说些别的吧?” 宜竹将目光收回,低头默想一会儿,她突然想跟他说说那个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担忧。这些话她不敢随便说对别人说,但是今日却想跟他交流一下。 “也好,我正有此意。请问东北边防最近还安宁吗?” 秦靖野怔了一下,侧头瞟了宜竹一眼,神色倏忽变得严肃起来,他默然良久,低声回了一句:“连你也察觉到了。” 宜竹听到这话,心里多少松了一口气,她用充满期冀的语气问道:“这么说朝中也有很多人察觉,可是为什么没人禀奏朝廷呢?” 秦靖野沉重地叹息一声,低声说道:“陛下如今久居九重深宫,将朝中大事几乎全权委于杨相,外臣的忠言根本不能上达天听。”宜竹刚轻松下来的心复又沉重下来。 秦靖野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杨相也对陛下说过这事,——他和康节度使不合。但陛下根本不信,康大人时常来长安,陛下对他深信不疑。” 宜竹有时也想不明白,为何一个人的变化会那么大呢?如果这个皇帝一直昏庸她不奇怪,但他曾经那么英明睿智。其实这也不难理解,这世上的聪明人犯起错误来才最让人头痛,而智力平庸的人犯的错也平庸,破坏力有限。 宜竹也顾不上许多,她一古脑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安史之乱的过程以及自己和别人的猜测都说给了秦靖野听,秦靖野听了几句,眉头一蹙,他看看了四周确定无闲人在旁,才放下心认真听她说话,宜竹说得很委婉,完全是用春秋笔法,但意思却表达得清楚。 “……国家太平日久,京城的守军久不出战,导致战力下降,如果有人能好好整治整治就好了。大秦的兵力分布也是外轻内重,导致尾大不掉。虽然从开国至今,鲜有边将叛乱,但也不能不防。……我们左右不了上意,但如果你们这些位高权重,一呼百应的人心怀警惕,积极准备,到时一旦发生不测也至于限于被动……” 秦靖野听得极为专注,他神色凝重地注视着她,眸中的神情愈发复杂。,既有惊异又有震撼还有其他无法言说的情愫。 “这些话,你对别人说过吗?” 宜竹摇头:“没有。”他曾想对父亲说,但她发现,父亲虽有些干才,但政治敏感度很低,他根本不相信这些话,何况他也做不了什么,只是徒增担忧而已。 秦靖野郑重其事地说道:“那就好,记住,以后也不能说。——我会尽力去处理。” 宜竹略有些忐忑地问道:“那你相信我的话吗?” 秦靖野的神色微微有些慌乱,他别过脸,低声回答:“放心吧,你进一步吸起了我的注意。” “我的目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肯定不止这一个。” …… 两人的谈话二度陷入僵局。 恰在这时,郑靖北领着一群人朝他们这边走来。那群人有宜竹认识的崔玉姗和王绮,还有几个她没见过的男女。其中一个容貌殊丽的白衣女子,对宜梅频频注目。宜竹低声问秦靖野:“那个女子是不是的三公子的未婚妻。” “还不是,不过也快了,她还在守孝。”宜竹又想到宜梅也已定亲,不禁遗憾地叹了口气。 秦靖野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脱口而出道:“他不适合你。” 宜竹愠怒:“他适合你。” “……” 本来宜竹和秦靖野两人单独呆在一处已经够引人注意,此刻,他们这种状似亲密的低声交谈,愈发显得别有意味。崔玉姗看在眼里,虽然面上仍旧言笑宴宴,平静无波。但心里已掀起了层层波涛。王绮性格外露,喜怒一向形于色。她一直知道表姐的心意,此时一见宜竹使出这种手段,再联想到她那个讨厌的哥哥,不由得怒火中烧。 崔玉姗连忙悄悄拽了她的袖子,悄声劝道:“别冲动,今日大家挺高兴的,别让他们扫了兴。” 王绮拼命挣脱表姐:“是她先让咱们扫兴的,我定要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众人相见,郑靖北笑着把双方互相引荐了一番。另外几个人对宜竹姐妹三人十分冷淡。尤其是王绮说话夹枪带棒,屡次主动挑衅。 她笑吟吟地说道:“杨姑娘,你们可真会赶巧,人这么多竟然也遇上郑公子和秦公子了。啧啧,这种心思和功力,我等实在是望尘莫及。” 宜菊脸色微变,似乎想要出语反驳,宜梅立即用眼神制止住了她。 宜竹从容不迫地接道:“人这么多,王姑娘不也遇到了我们,怎能说是望尘莫及呢?” 两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路,宜竹不欲与她纠缠,便冲崔玉姗笑笑:“崔姑娘,我今日答应家母,此次出游一定要贞静谨慎,不逞口舌之快,还望你成全。”崔玉姗回之一笑,再三劝慰王绮,两人才熄了战火。 郑靖北虽然也跟着调停,但他眼中的兴味十分让人怀疑。宜竹不禁想道,这人肯定对女人吵架也感兴趣。 王绮刚消停了一会儿,很快又找到了新的整人方法。刚好旁边有个文人看着满园杏花即兴做了一首诗。王绮知道表姐素有文才,就想替她寻个机会让她大出风头。因此她便向众人提议做诗。宜竹很坦然地承认自己不会做诗。 王绮得意地笑道:“杨姑娘这是怕了?你大可不必这么谦虚,我们只是写着玩的。”宜竹落落大方地笑着推辞:“我的确不会,这不是谦虚。我从不避讳自己的短处,也不隐藏长处。” 王绮紧抓着她的话头不放:“杨姑娘能否说说你的长处是什么?” 这时,秦靖野发话了,他替宜竹回答道:“她的长处是下棋,踢蹴鞠,机智应对……其他的以后再补充吧。”王绮脸上的笑容显得很僵硬,她担忧地看了崔玉姗一眼,对方仍是那么温柔平静。 郑靖北笑吟吟地看着秦靖野,他唯恐天下不乱地感叹了一句:“二郎,你真让我惊讶。” 秦靖野把宜竹的话稍稍改动一句回敬他:“每个人都不缺少长处,缺少的是发现的眼睛。”他应该两样都不缺少。 众人默然,崔玉姗暗暗心惊。宜竹眼看着这场春游已经变味,也就无心游览了。她携着宜梅宜菊向众人告辞。 秦靖野不方便去送,便唤过磨伽护送她们回去。 …… 宜竹一回到家,平氏就告诉她说,父亲因公务太忙,这几天先不回家了,不过他们可以去万安县游览一番。宜竹想着他们还真没去过,就高兴地答应了。 到了第三天,他们一早就做好准备要去万安县衙,不想,郑静婉竟下贴子请她去喝茶。平氏一脸欣喜,立即决定取消此行,先紧着女儿的事情。 宜竹仔细装扮了一番,让小冬赶着马车将她送到郑府。郑家的婢女再领着她一路到了的郑静婉姐妹所在的院子。 小巧的精致的花厅中只有一个郑静婉一人,婢女上了茶点后便悄悄下去了,连一向于她形影不离的郑静韵竟也不在。 宜竹不禁有些诧异,接下来,郑静婉寒暄过后的正题更让她诧异:“杨姑娘,你应该看出来了,我和你很是契合,今日我有一事不决,麻烦你帮帮我。” 宜竹忙关切地问道:“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我尽力便是。” 郑静婉突然狡黠地笑笑:“别着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女孩家的私房话。”说着她取过一本画册递给宜竹:“古人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的佳话,咱们也附庸风雅一回,来个煮茶论须眉吧。” 宜竹低头翻阅画册,这才看明白,这画册中收集的尽是京城中的一些黄金单身汉,她不禁暗自咋舌这个时代的开放风气。 郑静婉又道:“别不好意思,很多人都看。连我嫂子随大哥上任前也带了一本。”宜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怎么会不好意思,她当年还在海边看到群男的天体呢。 “一向颇有极地,你帮我评点评点这画册上的男人,看看咱们是不是不谋而和。”这时的宜竹可没意识到这是一个玫瑰色的陷阱。本站网址:,请多多支持本站! (紫琅文学) 32第三十一章 争地风波 宜竹低头翻着画册,她虽然对这些人物略有了解,但毕竟都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说是评点,其实是跟郑静婉讨论讨论而已。 宜竹时不时看她的脸色,发现她并无什么羞涩之意,谈起这些男子来落落大方,毫不忸怩。心里诧异的同时再次感叹这个时代的自由开放,热情奔放的精神面貌。在这里,女子自信而又洒脱, 没有那些苛刻到病态的标准。如果这种难能可贵的盛世安乐不被打破该有多好!这是她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一想起它宜竹的心中就不自觉的涌上一种无能为力的悲恸。 郑静婉催宜竹往后看,头几个男子她们两人都草草略过,第六页的某人引起了宜竹的注目,没错,他就是秦靖野。她的动作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郑静婉含蓄地笑着,静等宜竹发言。 宜竹心情很复杂,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评价,她只好敷衍地笑笑:“咱们略过吧,下一个。” 郑静婉忙阻拦道:“别啊,不能因为他是我堂哥,咱们就放过他。——我先来一句,他这人吧,就是稍欠文雅灵巧,生就一副不合时宜的脾性,不像有的男子那么招人喜欢。但人挺好的,很有男子气概,有担当……你以为呢?” 宜竹暗道,还有高傲、自恋和自以为是没说。不过,人有时还是委婉一点好,何况她此时坐在人家家里,受着对方堂妹的招待,自然要多拍几句无关紧要的马屁,她很艰难地替秦靖野想了一些优点:“……他这人其实还不错的,男人太善于言辞未免有巧言令色之嫌。其实有很多女孩子并不喜欢话多的男子。”她萝莉时代就喜欢过这种型号的男孩子。 郑静婉听罢眼睛一亮:“跟你说话就是痛快,常让人有茅塞顿开之感。”宜竹谦逊地客气了一句。 郑静婉想了想,不动声色地问道:“可是,我曾听别人说他太高傲……” 宜竹真想替那个“别人”鼓掌,真是她的知音。不过,她仍维持着刚才的委婉得体:“我也听说过,不过我觉得他有高傲的资格——至少他并不曾恃强凌弱,这已属难得。有的骄傲是发自内心的自信,很多人都有。就连我这样的人有时也觉得自己挺不错的。”这倒是真的,可能是家教使然,她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从小读书争气,倍受老师看重。她的性格一直飞扬自信,高中时到了美帝,又遇到了几个心灵鸡汤似的导师,对她时不时地夸赞鼓励一番,整天说些“你是最好的,最棒的。无论处在什么境地都要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一的”等等一大堆激励之语。这些进一步加深了她的自信。来到这里后,她不得不稍作收敛,但骨子里的东西却不是说变就变的。也可能是秦靖野的表现刺激了她隐藏的另一面性格,所以她才那么喜欢和他针锋相对。 郑静婉见她说话风趣坦率,再次粲然一笑。虽然她起初也和妹妹一样觉得宜竹家门第低微,配不上二哥。不过,她很快就被自己的三哥说服了。三哥曾这么说二哥:“……他这人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他对一般的小事都不怎么上心,但若是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他的妻子一定得是他自己喜欢的,否则,谁也别想勉强他!至于联姻之类的,他肯定会引以为耻。”她再看看宜竹,生得白皙丰润,气韵卓然不俗,言谈妙趣横生,十分招人喜欢。女人的心性转变最快,真是一念落一念起。郑静婉这会儿已经从单纯的受人之托变成了真心撮合。 她笑吟吟地问宜竹:“那依你看,京城中哪家小姐可匹配我二哥——哎,我这人有时爱管闲事,没事就会想将来谁能当我的嫂子。” 宜竹怔了一下,郑静婉不是想选婿吗?怎么这么快就歪楼了?哪家小姐能匹配他?她还没真想过,如果他再和气些谦虚些,她没准会考虑毛遂自荐。 宜竹怕郑静婉误会,因此不敢考虑得太久,她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显得很自然,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神情:“这个问题委实咱们旁人不好胡乱猜度,只有他自己才能回答。”郑静婉没套出实质性的话,显得有些失望。不过,女人在刺探*方面都有天才,她很快就换了若干种迂回曲折的方式进行旁敲侧击,名为咨询问题,寻求指点迷津,实则是秘密刺探敌情。 郑静婉为了迷惑对方,决定先牺牲自己,她羞涩而又充满憧憬地说道:“我希望我将来的丈夫是个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的谦谦君子。你呢?” “我的喜好跟你相反。” “哦,我明白。” …… 郑静婉问得很全面,宜竹答得很含蓄。但是她的话听在屏风后面某人的耳朵里却是句句耐人寻味、别有深意。没错,秦靖野就躲在屏风后面。今日这场别开生面的“煮茶论须眉”的茶话会,郑靖北是执行导演,秦靖野则是投资方兼制片人。——当然,以他的性格,他是不会直接了当的提出这个建议的。 他曾隐晦地向郑靖北咨询,郑靖北对吃喝玩乐颇为在行,对这方面也不大懂。于是,他灵机一动就想到了这个方法。宜竹的那些话进一步坚定了他的想法:她认为他是理想的丈夫人选,她就喜欢他这样的。至于她为什么有些迟疑,这很好理解,她是对自己家世的自卑,或许还有一些对于他的轻微不满——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他的反省和改变有目共睹。证明推断完毕,秦靖野决定进入下一个环节——现实环节,这个问题不能拖得太久,他已经决定要从军。最好在走之前,就把事情定下来。宜竹哪里会想到对方不经她的同意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推行计划了。 宜竹和郑静婉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她们俩认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说这么多话。宜竹说得嗓子发干,终于逮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辞。郑静婉见该问的都问了,自以为任务圆满完成,便客套的挽留一下宜竹,接着送她出门。 郑静婉带着贴身侍婢一直将宜竹送到东大门处,宜竹一眼就看到了磨伽和秦靖野的两个小厮,那俩小厮表现得很淡定,磨伽则有些慌乱,他拉着其他人掉头就跑。这一下倒引起了宜竹的怀疑,他为什么见了自己就跑?秦靖野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和今日这场处处透着古怪的茶话会有什么干系?但她也不好意思缠着郑静婉问到底,假如事情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反而显得自己是自作多情。宜竹面色如常,甚至连磨伽的异常都没询问。倒是郑静婉有些心虚,主动向她解释了几句。 宜竹回到家,母亲和姐姐事无巨细地询问她在郑家的表现。宜竹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说了。这自然又引起了这对母女的热烈讨论。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宜竹一家按照原计划去万安县看望父亲。 此时正值仲春天气,麦田青青,菜花金黄,彩蝶翩然,当马车行驶到田间阡陌上时,宜竹的脑中不自觉的闪过了“春深如海”这个妙词。 两面的车帘都掀开了,镇飞兴致勃勃地扒在车窗处指指点点,时不时高兴的大叫几声。正在田中劳动的百姓间或瞥他们一眼,再接着劳作。路上有时还会遇上梳着朝天辩,骑在牛背上吹竹笛的牧童,以及头上插满野花的挖野菜的小姑娘。一切都是那么欣欣向荣、安乐和美。宜竹想着这是在父亲的管辖下,心里涌上一股喜悦和自豪感。不用说,其他人的这种感觉肯定比她更甚。 但是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马车拐过一个十字路口,驶向官道时,他们看到了一幅令人震惊和愤怒的景象:有一大片麦田被马车无情的践踏过了,看那车辙似乎延伸得很远很远。 平氏率先高声骂道:“这是谁这么大胆!我要让你爹带人查清了,好好惩罚惩罚他们!” 就在这时,镇飞小手指着不远处的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大声笑道:“看,好多人呐。” 宜竹跟着探头看去,果然,在他们刚刚路过的田间小路,乌压压的来了一大群百姓,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大声说着话,有的还放声痛哭,群情激愤而压抑。一家人面面相觑,心情陡地跟着沉重起来。 宜竹定定心神,走下马车,拦住一个老者询问,那老者看了他们一眼,见马车并不十分华贵,略略放了心,便向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事情的经过倾倒出来:“还能有啥事?还不是那个韩国夫人,她见魏国夫人盖了别业,也要跟着攀比,她要强占这靠近官道的四百多亩良田,造孽哟,我们祖祖辈辈就靠这点田地活着,以后可咋办!”嫖神 这位老者一开口,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的说开了。他们这一群人是要去县衙请命,恳求韩国夫人不要占他们的田地。 这时,一个浓眉大眼,满脸怒意的青年小伙突然高声喊道:“咱们去求县太爷也不定有用,你们别忘了知县老爷姓什么!他们杨家的都是一路货!” 杨镇伊听到父亲被这么污蔑,脸现愠色,好在被平氏给制止住了。 好在当下就有人说了几句公道话:“杨大人跟他们不一样的,你们忘了上次他代乡亲们服徭役的事了?” 人群中一阵默然,但很快又有人说,此事跟上次的事不同,知县大人肯定是无能为力。 事已至此,一家人也不敢再耽搁,赶紧命小冬加快赶车速度,驶往县衙,好让父亲提前做好准备。 马车到了县衙,宜竹还来不得打量这个地方,便到看门小吏面前说明来意,那小吏一听是知县大人的家眷,立即毕恭毕敬地引领着他们进了县衙后堂,杨明成此时正在和李师爷商量对策,一听说妻子儿女来了,赶紧出来迎接。他的脸上又喜又忧,用埋怨感慨的口吻说道:“你们怎么偏偏赶在今日来了?不是让你们早些来吗?” 宜竹看着形容憔悴的父亲,心中突然有一个猜测:会不会父亲已经察觉到什么,所以才催着他们赶紧来看一看。不然,他们以后再来,就不是以县令的家眷来访了。 李师爷朝杨明成福了一福,又冲平氏他们招呼一声,便悄悄退下了。 没有外人在场,杨明成也不再隐瞒什么了,他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了出来:“……韩国夫人要征用三百亩良田建别业。我百般苦劝,毫无成效,——你们都知道,她上次已对我颇有微词,这次恐怕……唉,我这官位怕是保不住了。” 平氏听罢,伤心不已,几欲流泪。杨明成要是丢了官位,得罪了杨家,他们一家可怎么办?难不成真的要灰溜溜地回老家? 宜竹低头默思半晌,抬头对父亲说道:“难道偌大的长安城竟没有合适的空地吗?还有这里也未必适合建别业,比如这儿以前曾是墓地之类的,难道夫人会不在乎?” 杨明成无奈的摇头:“夫人之前已经勘测好了,风水先生也来了,说此地极好。唉……” 众人拧眉不语。宜竹又想到让父亲将此事报给上峰,但她旋即又想到,连军国大事都要经过族伯杨明忠之手,更何况是这等小事。若是上报,不但无益,反而会进一步得罪杨家。 一家人刚说了一会儿话,就听见门外一阵喧哗。接着一个小吏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说有数千村民在县衙外集合,要求知县大人给他们一个说法。 杨明成蹙着眉头,背着手在屋里徘徊数圈后,最后毅然抬步要出门直面请愿的百姓,宜竹和杨镇伊也想跟着去,却立即被父亲严词呵斥住了。即便如此,他仍不放心,又让两个小吏站在门口看守,不让他们乱跑。 宜竹和平氏他们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外面的呼声一声高过一声,还夹杂着惊天动地的哭声,听起来既让人难过又害怕。宜竹既感叹这些人的可怜又怕他们情绪激动伤了父亲。 一时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她飞快而又急切地寻找着合适的解决办法。不知怎地,她蓦地想起了乐游原上那片空旷的高地,她记得那里的府邸极少,韩国夫人是不是可以将别业建在那儿?如果此法可行,万安百姓的三百多亩良田便可以保住了。宜竹来不及细细揣摩,便迫不及待地让小吏去向父亲转达自己的意思。小吏不敢耽搁,当下就飞跑着过去了。 平氏又开始抹眼泪,宜兰在一旁红着眼圈,低头不语。杨镇伊犹如困兽一般在屋里焦躁不已地的转着圈。过了很久很久,宜竹觉得仿佛有几年那么长,小吏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 “怎么样,怎么样?”众人一起抓着他骂。 小吏指指门外,“老爷很快就回来了。” 又停了好一会儿,杨明成才在李师爷和十几个衙役的簇拥下折回来了。他倒是毫发无伤,可怜的李师爷头上被土坷垃砸破了一块皮。 杨明成罐了一大杯水,哑着嗓子说道:“事不宜迟,咱们就这就分头行动:刘捕头带人去贴安民告示,李师爷你带人进城,去查查乐游原附近可有适合的空地。”李师爷领命而去。杨明成歇息了一会儿,便带着家人悄悄返回城中。 隔了两天,李师爷前来禀报消息说,乐游原上确实有一块空地,之前是先皇赏赐给镇国公主的,后来归公主的儿子清阳郡王,即武安郡主的同母异父的哥哥所有,但清阳王已于六年前病逝,因此这地可算是无主之地。以韩国夫人的受宠程度,得到这块地应该易如反掌。 第二天,杨明成便去求见韩国夫人。他在府外站了一个多时辰,韩国夫人才命人召他进去说话。杨明成满脸带笑、忐忑不安地将此事禀报给韩国夫人,并大力吹捧了乐游原那块地的好处。 “万安县附近全是贱民与百姓,恐与夫人的尊贵身份不合。乐游原那片空地,位置极佳,四周所居皆是皇亲贵胄,与夫人身份极为相宜。贵妃娘娘宠贯后宫,只要她一向陛下开口……” 韩国夫似笑非笑的打断她:“这等小事,也用得着娘娘开口,本夫人去见陛下便可。”说罢,她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你去写个折上呈上来便可,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杨明成没想到此事这么容易就达成,心中激动万分。他垂着手哈着腰,仍立着不动。 韩国夫人脸上的神情愈发不耐烦,慢慢咂了口茶,慢吞吞地问道:“还有事?” 杨明成嗫嚅着说道:“夫人,那片良田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百姓的收成肯定大减,可县衙实在拿不出这份钱……” 韩国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她瞥了杨明成一眼,冷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去吧,向我的管家支取五万钱!” 杨明成如释重负,又连连说了好多拜年的话,然后跟着管家去支取银钱。 五万贯钱,一大部分补偿给了受损的农户,剩下的一部分他又让人修了水渠,筑了堤坝。他本人一文也没贪受。杨明成的官声再度升高。宜竹一家还没来得及庆祝,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再度将他们卷入了一个更大的漩涡。 乐游原上的那片空地,并非无主之地,陛下曾说过镇国公主有功于社稷,清河郡王英年早逝,他的一切就由其胞妹武安郡主继承。这件事,杨妃自然知道,杨明成及三位夫人也略有耳闻。但杨明成和李师爷却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 韩国夫人对那块地势在必得,武安郡主性子刚强,自然不肯相让。双方在御前争执不休。圣上亦是左右为难。 杨明成一听这个消息,吓得脸色都白了。她们两个一个是炙手可热的新贵,一个是皇室宗亲,自己算什么?稍有不测,他肯定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代人受过。 宜竹听到这个消息,又悔又气。自己为什么不弄清情况就胡乱出主意?杨明成这种时候不但不责怪女儿,反过来倒来安慰她:“别多想了,是祸躲不过。大不了咱们就回益州老家,幸亏老家的地没卖完。”话虽如此,但他一向热衷于仕途,真要一下子将他打回原形,就跟要了他半条命一样。 (紫琅文学) 33第三十二章 初次表白(一) 第三十二章初次表白 打击接踵而来,杨家与皇室宗亲以及朝中部分大臣的矛盾由来已久,众人只是因为他们势头正盛,不敢招惹。但现在由武安郡主打头,他们也纷纷在暗地里推波助澜,硬是把一场寻常的争地风波推演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双方愈争愈烈,杨明成终日恐慌不安。表面上看,他们两家似乎已把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小卒给忘了,但他很清醒,知道迟早会有一场灾难落到自己头上。宜竹一家再也没了往日的欢乐融洽,就连家仆也时不时一脸恐惧。 平氏此时也顾不得脸面和尊严,三番五次的去巴结奉承杨明利和杨明义的夫人。两位夫人极为审慎,谁也不肯搭理这个对她们有害无益的远亲,每回都托辞不见。 在这当儿,就连邻居也不自觉地开始远离他们。只有郑靖朗仍跟以前那样毫不避讳的和杨镇伊来往,他还再三在魏国夫人面前替自己一家说情,宜竹以前虽然疑心过他接近自己别有用心,但此时心中却有一丝莫名的感激。 郑靖朗做为他们一家患难中的朋友,自然受到了极好的招待。平氏心中的天平已经彻底倾向于他,在担忧之余,抽空悄悄鼓动宜竹改变目标。一段时间后,宜兰、杨镇伊甚至杨镇飞也加入了规劝宜竹“改行”的队伍。宜竹对此真是哭笑不得。 郑靖朗很快也发现了这种异状,他似乎有些忐忑不安,寻个机会,向宜竹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抱歉,我是不是干扰到你了?” 宜竹忙说不会,此时此刻,她是真心感激他。 郑靖朗微微一笑道:“那就好,其实我早已察觉到你对我有戒心,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情况,——我竭力避免把别人往坏处想,只能归咎于自己。可能是我因为不恰当的热情才引起了你的怀疑。所以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克制自己,生怕再吓到你。请别担心,我不但不怪你,反而愈发钦佩你的审慎和冷静,女孩子能有这种品性真的是难能可贵。至少我不用担心你被别人骗了。” 宜竹身子一震,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好,只好冲他菀尔一笑。她心里却暗暗感慨,男人拥有好口才和洞察力果真是无往不胜,不论是事业和感情都是如果此。她曾经很奇怪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同学为何受那么多才貌双全的女生的青睐,她和他接触后才不得不佩服他的手腕和功力。他含情脉脉,温柔体贴,想你所想,他让你沉浸在幸福的幻境中,让你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公主或者女王。郑靖朗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还好郑靖朗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再说别的让宜竹颇感为难的话。 也许是郑靖朗的斡旋调解起了作用,杨家这边竟真的不打算再追究杨明成的责任,只是让人通知他先在家赋闲一段时间,等这段风波过去,再另作安排。这个结果也算差强人意,杨明成终于松了一口气,每日缩在家里陪伴妻子儿女,生怕对方想起了他这个号人。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接下来的一个消息宛如一道晴天霹雳一样砸在宜竹一家头上。 那是三月下旬的一天,杨明成被府衙皂隶传去,回来时,他便带来了这个消息:他将被贬到西北蓟州刺史张正远麾下,担任兵曹参军。张正远以前曾任右相,正是因杨家排挤才被贬往西北蛮荒之地。杨明成的前景可想而知。一家人像被抽去了魂魄似的,连哭都没力气。 杨明成脸色灰白,翕动着唇,犹豫半晌,又咬牙说了另一件事:杨镇远也被波及,他被征到羌州从军。 这个消息,成了压倒平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惊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宜竹一边手忙脚乱的去照顾母亲,一边愤怒的喊叫:“为什么连哥哥也牵连进去了?圣上不是早就开始推行募兵制了吗?这事到底是谁做的?”本朝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实行募兵制度,从军大多是自愿而不是被迫,除非是犯了罪,朝廷才会将犯人发配从军。 杨家已经表示不再追究杨明成的罪责,他们也犯不着将杨镇伊发到军中。这件事极有可能杨明成的得罪的另一方势力——武安郡主。 杨明成和杨镇伊待平氏缓和过来后,便急匆匆地带着仆人分头到外面打探消息。消息明确无误地显示出此事正是武安郡主所为,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拜秦靖野所赐。他本人并没有着意掩饰,所以杨明成父子不怎么费力就将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这个消息对于杨宜竹的打击不亚于前两个,她万没料到秦靖野在关键时刻竟会使出这一招,他不但不帮,反而落井下石。可笑的是她之前竟还会幻想他会出手相帮!愤怒和极度的失望像潮水一样冲击着宜竹的心房,家里死一般的沉寂,谁也不想开口说话,邻居在院外探头探脑却无人敢进来,章文生来去匆匆。他第一次前来探听消息,第二次来是通过宜兰劝宜竹对秦靖野主动投怀送抱,或许能免去灾祸。结果他被愤怒的宜竹给“请”了出去。宜兰罕见的没上前去帮他。 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晨,郑靖朗的贴身小厮来访,说他们公子有事出京,事已到此,他也无能为力扭转,只好尽绵薄之力,让杨明成和杨镇伊将来过得顺利些。小厮还带来了郑靖朗的亲笔书信,那是写给张正远的一位得力手下的,郑家和他略有交情,他特意写信恳请他照拂杨明成。宜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两厢对比,高下立见。她不管郑靖朗对她存何心思,她感激并感念他。再说,她能有什么可供对方算计的呢? 郑靖朗的口信和亲笔信多少带给宜竹全家一些安慰,让他们觉得事情似乎还不是那么糟。杨明成脸挂着勉强的笑容安慰家人,宜竹吩咐小麦小米前去准备午饭,一家人勉强吃了几口,宜竹劝父母去午睡,忙完这一切,她刚要做准备回房,小冬就结结巴巴地上前禀报说:“二小姐,那个昆仑奴又来了,他、他说,有人在竹林里……” 宜竹一阵怔忡,他来干什么?他还好意思来见她!宜竹本想避而不见,转念一想,为什么不见?理亏的是他,有些话她要当面问清楚。大不了,他连他一起惩罚。 宜竹几乎是带着一股悲壮的心情和决战的气势前去竹林会秦靖野。 秦靖野的神情难得的怡然和气,那是终于完成某种棘手任务的放松和释然。 他看到宜竹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一定在等着我来吧?” 宜竹压抑着怒气,咬牙答道:“你终于猜对了一回。” 秦靖野见她满腔怒气,神色不善,很是惊讶,他蹙着眉头想了半晌,只好解释道:“我一直想早些来看你,可是一时拖不开身,我家的事,你家的事,许多事情纠缠在一起,好在某些事终于尘埃落定,我终于可以抽空说说我们之间的事了。”说到这里,他凝眸注视着她,目光含着一丝被人为克扣过的柔情和温柔,明亮却不炫目。 秦靖野突然又想起了别的,眼中的柔情倏忽消逝,他正色问道:“我听人说,郑靖朗来过你家?” 宜竹心里突然产生一丝邪恶的怨念,她仰脸,似笑非笑地回答:“是的,最近敢和我家来往的也就是他了——我和我的家人对他十分感激。” 秦靖野的神情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死死地盯着宜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他这个人真会挑选时机。” 宜竹不动声色地答道:“不,他没有你会挑时机。”在关键时刻捅人一刀。 秦靖野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他在原地徘徊几步,突然抬起一掌,狠力劈断一根青竹,然后站定了,深邃的双眸紧盯着宜竹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从小到大一直喜欢跟我争,小时候跟我争朋友争祖母的宠爱……我想这次他肯定又动了争夺之心。” 宜竹好笑地看着他,“麻烦你弄清楚,所谓争夺,是两人同时对某人某物起意,而你对某人无意,所以这不构成争夺。你又着什么急呢?” 秦靖野惊讶地看着她,缄默片刻,他自以为已经明白了她的话中之话,“你……是在逼我给你一个明确的交待吗?”他顿了顿,胸有成竹地说道:“也好,这是迟早要定的事,我早些说出来也好让你心安!” 宜竹似乎被吓了一跳,她用戏谑而冷酷的口吻说道:“秦公子,你别这么说,好像我是逼男为夫似的,我没那么高的身份,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本站网址:,请多多支持本站! (紫琅文学) 34第三十三章 初次告白(二) 秦靖野意外地笑了笑,他往前走了一步,放柔声音,笃定而自信地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我知道你肯定会顾虑自己的身份——其实我也曾经顾虑过,好在我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这次我让你的父亲脱离杨家,让你的哥哥从军,另起炉灶,这一切都是在为我们的将来铺路……” 宜竹心中十分诧异,她能感觉到秦靖野对自己有情,但没想到他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说出这种话。如果……哪怕是他在这件事情之前说出这种话,她的反应肯定不会像此刻这般复杂,她没有激动没有欣喜,只觉得滑稽可笑和愤怒。也不对,他即便在表达爱意的同时还不忘侮辱贬损她的家人呢,依旧那么高高在上。对于这样的人,她有什么可留恋的!宜竹心中波澜迭起,但脸上仍是不露声色。她深呼吸一口,这种时候得罪任何地位比她高的人都是不明智的,宜竹竭力平复心绪,出声打断秦靖野的自说自话,认真确认一遍:“我父亲和哥哥的事,真的是你做的?” 秦靖野没有片刻迟疑,立即坦然承认:“是的,京城是非太多,你们一家最好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 宜竹强压下怒火,尽量用心平气和地语气为父亲辩解道:“我承认是因为我父亲的不慎和轻率才引起了这场轩然大波,但我父亲真的是为了万安县的百姓着想,如果韩国夫人征了百姓的田地,那得有多少人家流离失所?他真的不知道乐游原的那块空地属于你家……他是一片好心,虽然办了坏事,但受到这样的惩罚太不公平,何况蓟州刺史张正远一直视我们杨家为死敌……”宜竹说着说着,嗓音不由得有些哽咽起来。 秦靖野又往她走近了些,他的眼中闪着温柔而又无措的光芒,似乎想伸手去扶她,伸到半途又觉得不妥又缩了回来,他的声音听上去压抑而低沉:“这些我都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但我没有别的办法——” 宜竹听到她这么说,心中又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那你能不能收回成命?” 秦靖野的神色很快恢复正常,他蹙着眉头,默然良久,坚决地摇头拒绝,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请相信我,我都是为了你好,为了——”秦靖野神情极不自然地截住了后半句,他以为他前面说得够清楚了,不想再喋喋不休地重复同样的话。 “真的没有缓和的余地吗?” 秦靖野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 宜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冷笑不已,这样是为了她好?四周是死寂的沉默,只剩下风吹过竹林的飒飒之声。两人静静对视,他充满期待和不安,她的神色则带着倔强和凄惶。 秦靖野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她的反应跟他预想得相差太远。他为了掩饰这种可恶的软弱和不安,脸上的神情显得愈发高傲严肃,他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对这个答复是不是很满意?” 宜竹气得浑身颤抖,在他做出了这些事情之后,他竟然会以为自己会对这个所谓的答复很满意!他已经冷酷自私、自恋得不可药救了! 宜竹的头脑一片空白,理性和冷静在一点点消逝,她一直压抑着的怒火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她提高声调嚷道:“你擅自作主把我父亲贬到西北苦寒之地,从正七品直撸到从八品,且安排在仇敌治下,你让我哥哥去前线冒险,你若不知道前因后果便罢了,你明明清楚的知道,却仍要一意孤行,你竟然还好意思问我是不是很满意?” 秦靖野以为她会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他没想到她竟会这么疾言厉色地指责他。 他脸上的柔情在渐渐消失,神色重新恢复到往日的冷肃,语调低沉严厉:“不然你说该怎么办?你父亲夹在杨家和宗室大臣们们之间,你觉得他可能独身而退吗?他只能选择站在一边,非此即彼!任何一方都不是他这种人能得罪得起的……你应该庆幸,你父亲得罪的是我母亲这样的人——她一向大而化之,很少对微不足道的人事上心,若是换了别人,你知道结果会如何吗?杨家飞扬跋扈,不知进退,与天下人为敌,他们或许一时半会不能拿杨家怎么样,但对付你父亲这样的小卒却是绰绰有余!” 宜竹的心中掀起层层怒波,她此时已经没有理智去仔细思索秦靖野话中的深意了,她冷笑着抓着其中一点重点反驳:“对于你和郡主大人来说,我的父亲,我们一家原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人;我们一家的痛苦分离也是微不足道的;我还忘了说了,在你母亲眼里,人命也是微不足道的!” 秦靖野神色冰冷,瞳孔微缩,语气疏远而充满警戒:“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方面,我只是想告诉你,世事纷纭复杂,我们评判人和事,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脑子去想,而不只是偏听偏信。” “你放心,我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不会大放厥词,我只说说我亲眼看到的,——我曾亲眼看到令堂活活打死一个犯了小错的家仆,请问你对这事怎么看?” 秦靖野眼中有些疑惑,他略想了想,沉声答道:“我对此事不大清楚,但我相信我的母亲是一个有决断的人,她做的事自有她的道理。” 宜竹被他这种态度再次激怒,她冷笑着重复一句:“是吗?她做的事自有她的道理,你做的事也自有你的道理,你们不愧是母子,你们真让我开了眼界!”她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想速速离开这里。 秦靖野却大步向她走来,拦住他的去路:“你不许走,我们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宜竹双眼冒火,冷讽热嘲地说道:“我的态度还不够明确吗?你非得让我口出恶言吗?——我很想,但我要控制,我怕不小心惹恼了你,遭到不好的下场!” 秦靖野惊诧地看着宜竹,看着她那鲜嫩的嘴唇一张一合,每一句都像利刃一样又准又狠地刺中他的心窝。在来之前,他曾设想过若干种情形,他一直以为即便她不能热烈的回应他,也应该会含蓄的有所表示。他没料到她会拒绝,更没料到会以这种严酷的方式拒绝他。 他不甘、愤怒、失望,但他尽量控制住不让这种情绪浮现在脸上,他的嗓音像多日不曾饮水一样,变得干涩沙哑,居高临下中带着一种旁人不易洞察的低声下气:“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说话? 为什么你不能将目光放长远些?你当日和我谈论时局的高瞻远瞩哪里去了?你难道没有意识到我们两家都已经处在风口浪尖吗? 一切看似平静,只不过是在酝酿风暴而已,它迟早有一天会爆发的。在这之前,我要离开京城,你们一家也要离开。你和你的家人可以借着这段时间重新审视自己,尽量将自己身上的恶习去掉。将来,我们的阻力才会愈来愈小。我前面说过,你的哥哥资质一般,但性格上尚无大错,以后应该不会拖后腿,你的父亲虽然喜欢谄媚,目光不甚长远,但多少有些干才,如果给他机遇,他应该能做出些政绩。再者就是你的姐姐和母亲,她们需要多多注意,但我对令堂已经不抱希望,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年龄,通常不会再发生变化。另外我会派一些人来教你一些礼仪和规矩……” 他说完这一大通话,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静等他的回应,他自以为已经放□段,将事情解释得清清楚楚。 宜竹睁着一双明亮锐利的双眸坦然无惧的盯着他,她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泛起了潮红,不过,那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气愤和激动。 她极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我们一家原来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但你在批评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享有过你所拥有的优越条件的。是的,我的父母兄姐都有缺点。可是他们至今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正在逐渐为我的父亲而感到自豪。” 秦靖野欲言又止,似乎想补充几句。但宜竹的词锋正盛,根本没有他插嘴的机会。 “我奉劝你几句,请不要随意评价别人的德行,有时候你未必有他们高尚;更不要随意评价别人的家庭,因为是人都会护短;还有请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不是你动了心,别人就一定会接受!” 秦靖野终于抓住了空隙,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怒意:“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已经为了你做出改变! “这就是你所谓的改变?你还是不改的好,反正改不改都没区别,省得我倒欠你什么似的。” 秦靖野再次为之震惊,同时又显得愤怒无奈:“我原以为你跟一般女孩子不一样,原来你也喜欢听那些自欺欺人、连说者本人都不相信的鬼话谎话?男女双方结亲,没有人不会顾虑对方的家世身份和她家人的教养。我有过这种顾虑,但它最终却没有影响我的选择,并愿意为你付出行动,难道这一切还不证明我的情意吗?” 宜竹声音激愤:“你所谓的喜欢就是带着这么一种高高在上的恩赐来批评我的家人吗?你的情意就是在关键时刻突然捅上我们一刀吗?你和你的母亲做什么都有道理,我的家人全部一无是处!我永远也不会对无视我和我亲人价值的人动心!我拒绝得够明白了吧?” (紫琅文学) 35第三十四章 分离 秦靖野的脸涨得通红,双眼迸发出慑人的冷光。气氛一时僵硬到极点,宜竹虽然忐忑但却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秦靖野终究还是把火气按捺下去了,他不能因为对方拒绝自己就大发雷霆,他的骄傲和自尊绝不容许如此! 他此时再一次意外地笑了,他是怒极而笑:“好,你明白了我的心意,我也……明白了你的心意。……我们再无遗憾和瓜葛。”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开,走得干脆利落,气势昂然,没有一句辩解。 宜竹看着他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她体内的某种支撑像突然被抽去了似的,整个人又软又疲,她不得不伸手扶着身旁的竹竿。天地一下子寂静起来,竹林中的那一方天空蓝得像景泰蓝瓷器一样,让人心生震撼。春日的长风拂过竹林,萧萧作响。 宜竹仿佛如梦初醒一样,脸上流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她今日拒绝了他,以后也许再也没有类似的机会了。后悔吗?可是如果事情重来一遍,她还是会说那样的话。人有时就是这么矛盾,她有时也会嫌弃自己的亲人,但是当别人明目张胆的嫌弃他们时,她又会义无反顾的挺身而出。 宜竹想着即将被迫远行的父兄,想着这盛世背后的危机,越来越灰心。她无力阻挡这势不可挡的历史潮流,甚至连家人的命运都扭转不了。前途未卜,亲人远离,爱情,平等的爱情更是遥不可及。她曾经心动过的人对她不屑一顾,高高在上;貌似对她心动的人,又让她觉得虚无飘渺。 第一次,她深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力。想着想着,宜竹不禁悲从中来,她的眸中隐有湿意。泪光朦胧中,她似乎看到秦靖野又站在了他面前,他的神色似悲似喜,又带着些许困惑。 宜竹心里一惊,及时忍住了眼泪,她再仔细一看,竟真的是他,他去而复返。 两人比方才还要窘迫尴尬,只是怔怔地站着,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宜竹急忙调适好心情,尽量做出一副冷淡而又不失礼的模样。 秦靖野没她转变得快,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激动、愤怒和难堪的神情。不过,他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保护色——那就是高傲和假装的漠然。 他酝酿了一会儿,语气艰涩地开口道:“请别误会,我不会再重复自己说过的话。有些话,我只说一遍。这是我第一次被女人拒绝和侮辱,肯定也是最后一次。” 宜竹本能地想开口辩驳,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低头不语,静静聆听,难得的文静沉默。 秦靖野从袖中掏出一只暗红色锦拿,生硬的递过来,硬邦邦地说道:“有人建议我送礼,这个本来是打算送你的。方才走得太急,忘了。” 宜竹有点诧异,两人既已决裂,她怎么好意思收他的礼物? 她坚决地摇头拒绝,秦靖野脸色阴沉,十分吓人。宜竹忙改口建议道:“你留着送给下一个女人吧。”不知怎地,她在说到这一句话时,心上像是突然被针刺了一样,丝丝缕缕地疼。 秦靖野怔了片刻,嘴角逸出一楼冷笑,他喃喃重复着这一句话:“送给下一个女人?——你以为我像你,心中早有别的人选!” 宜竹的怒意再次被他勾起,扬眉质问:“你是来送礼还是回来吵架的?” 秦靖野不管不顾,仍然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道:“我希望你看清楚他的为人,他表面上不在乎你的身份,甚至引你为同类,可我知道,他十分在乎女方的家世身份。我不否认他对你有情——我不是相信他的情义,而是相信自己的眼光。但他对于你的感情决不会越过他的前程——他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所谓的淡泊名利其实就是在等待时机。” 宜竹淡淡接道:“你似乎对他很了解。” “是的,因为我也是男人,并且还是他的堂哥和对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可是,我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秦靖野再次默然无语,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很好,可我不会再那么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他不管宜竹的态度,直接将锦盒硬塞到她怀里。“这是要送你的,自然属于你,你不想要可以扔掉——请别当我的面扔。” 秦靖野这一次是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宜竹失魂落魄地慢慢地走了竹林。院中,平氏和宜兰他们早已起床了,众人得知秦靖野来了,又听说他们两人在竹林散步,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期待和紧张。 宜兰性子急,第一个开口询问:“二妹,怎么样了?秦公子说什么了?” 宜竹目光呆滞,勉强笑笑:“我什么也改变不了,爹还是得去西北,哥还是要从军。” 一家人的激情再度委顿下来,平氏又开始哭天抢地叫喊起来。众人劝的劝,陪哭的陪哭,家中乱成一团。 京城从此再无平静,四月,杨妃诞下皇子秦珓。秦珓一出生就万众瞩目,出生第三天便被封王。杨家众人甚至迫不及待地要皇上封他为太子,杨家与诸皇子之间的矛盾再次扩大,已达到了白热化状态。五月,英王、成王、平王三位皇子分别被贬为西北、西南和东南。郑靖朗也来告别,他要去肃州的姨母家探亲。同时,武安郡主和韩国夫人的争地事件也有了结果,最终是杨家获胜,圣上另外赏赐了韩国夫人五亩亩良田建造宅邸。武安郡主全家被迁到她的食邑所在地——羌州居住。杨府众人拍手称快,大肆庆祝。 宜竹家也有了喜信,那就是杨镇伊从军的指令突然取消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杨明成被贬西北的事已是板上定钉,再无更改的可能。其实杨家还真有这个能力更改命令,可惜没人去因为杨明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求情。 事已至此,一家人反倒平静下来。倒是宜竹的祖母气得病倒在床。杨明成在五月出发去西北,一家人惨然分别。 五月入夏以后,京城的天气异乎寻常的闷热。 父亲走后,宜竹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宜兰和章文生的感情也渐渐冷却下来,她终日黯然神伤。倒是宜梅时不时地来陪陪她。宜竹劝大伯赶紧把生意收敛了,多买些粮食藏起来。大伯可能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倒也听取了宜竹的一部分建议。 宜竹把家中的银钱大部分买来粮食,酿成酒藏在地窖里。平氏一直心忧丈夫也没心思管她。做完这些,宜竹心里不安,她三番五次地劝家人:“不如,我们回老家去吧。”可惜每人都有牵挂和走不了的理由,没人愿意离开。他们和京城的百姓一样,坚定地认为,即便有什么意外,也是京城最安全,因为长安城有英明天纵的皇帝陛下和潼关天险。 (紫琅文学) 36第三十五章 战乱初起 杨明成离开长安两个多月后,就托人捎来了一封信。信中说,张正远和他的属下虽然对他颇有微词,但并没有为难他。他们这些人的性格仍跟以前一样刚直不阿,清高孤傲。他只需做好份内之事便好,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处处逢迎,日子反倒过得很舒心。只是家人不在身边,甚为思念。 宜竹读到这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们全家一直害怕张正远会因为对杨家的私恨而为难父亲。现在看来,是他们多虑了,张正远那一众人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他们不会也不屑于使用那些卑鄙手段为难别人。她突然想到,也许,秦靖野当初下令时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还有,他让哥哥去羌州从军应该也有别的用意。只是他当初什么不直接说明呢?想到这里,宜竹多少有些懊悔自己的冲动和鲁莽,但下一刻,她的耳畔又响起了秦靖野那高高在上、毫不留情的批评她全家的话语,且不管他的心思如何,单他这种态度着实让人恼怒。她赶紧撇掉杂念,继续读信。 父亲在信的末尾说,他不日就会升迁,有可能会到蓟州治下的一个下县去做县尉,俸禄虽比不上从前,倒也够一家人勉强度日。如果他们不嫌弃西北苦寒,可与天凉之后上路去蓟州和他团聚。 这一封信让宜竹一家人跟炸了锅似的,平氏又是哭又是笑的。接着全家坐下来商量到底要不要去西北。杨镇伊和宜兰多少有些不情愿,他们一个怕苦一个舍不得情郎,宜竹倒是愿意去,她总觉得京城不是久呆之地,按她的想法,回益州老家才好呢,可惜没人赞同。平氏是左右为难,她既放心不下丈夫,又顾及儿女的意愿,问来问去,一时也没个定见。 最后她决定去问问婆婆的意见。赵氏听到宜竹给她念完信后,也是喜忧参半,唉声叹气。 宜兰生怕祖母同意他们一家去西北忙出言委婉劝阻,她不好意思拿自己说事,便拿祖母和宜竹为借口:“祖母年纪大了,父亲不在身边,我们应该服侍你老左右。还有就是二妹的婚事,西北那是苦寒之地,哪有什么合适的人家,若是一去几年,岂不是都耽误了。”她这么一说,赵氏也跟着犹豫起来。最后大伯母出来劝了几句,说若是担心宜兰的婚事有变,可以和章家商议将婚期提前,反正宜兰已满十五岁也可以出嫁了。当然,这话不能由女主明说,只需拿话暗示便可,章家若有心,岂有不明白的。宜兰听到王氏的话,脸现飞红,羞涩不语。平氏也觉得此话甚为有理。 过了几日,平氏跟章文生的姑妈章氏相见时,就委婉地表示自家可能去西北与丈夫团聚,这一去不知要呆多久,宜兰年纪也不小了云云。话已说到,平氏和宜兰就耐心地等着章家的动静。 不知章家打的什么主意,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黑不提白不提。平氏心里直犯嘀咕,但他们家又不好主动再问。事情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宜竹本能地觉得不妙,自从父亲被贬后,章文生明显地与他们家疏远了。特别是那次他劝宜竹对秦靖野投怀送抱被她“请”出家门后,他愤愤然说,他们这一家根本没什么前途,老的不自量力,小的不知好歹。硬生生地把大把机会给错过了。她将这话说给平氏听,平氏愤声怒骂,但念及两家已经定亲,只好暂且忍下来。 转眼间就到了九月,章文生却收到了郑靖朗的一封急信,让他护送她的妹妹去肃州。章文生因为贵人的另眼相看,分外高兴,自然欣然从命。宜竹再次趁机劝家人去跟西北,并撺掇伯父一家同去。杨明功当然不肯同意,他们两家若是一起去,将以何为生? 然而他们一家还没成行,时局便突然发生了变故。先是杨明忠因为与康节度使不合,在陛下面前屡进谗言说他要造反。陛下见怪不怪,他自认为待康拓利有天高地厚之恩,再加上康拓利屡表忠心,他对此人是深信不疑。但是杨明忠的再三刁难彻底惹恼了康拓利,他最终以“清君侧”为名提前发难。 康拓利于圣元四十四年的九月底起兵范阳,一路烧杀抢掠,兵峰直接洛阳长安。此时国家太孤日久,百姓士兵久不作战,骤闻叛乱,惊惶失措,河东诸郡纷纷望风而降。贼兵一路势如果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京城百姓既惶恐害怕又觉得有所依仗,京城也许才是最安全的。宜竹知道这场战乱迟早会来,但没料到竟会这么快。她尽量保持镇定,带着全家将贵重些的家什全部搬到地窖,为数不多的首饰也收拾好随身带着。大伯一家也跟着如果如此照办。他们悄悄地将店铺关闭,剩下的货物全部藏到地库。两家人赶制了许多四麻袋干粮。 时局一天坏似一天,十月初,洛阳失陷。不久,皇上听信监军谗言,冤杀驻守潼关的两员大将。宜竹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坚决地要出城去西北投奔父亲。平氏此时也没了主意,杨明功这次没反对,弟弟不在,他理所当然地成了两家的主心骨。两家人用了两天时间草草地把房子店铺安排好,茶楼自然也开不下去了,她给几个伙计多发了几个月的工钱,打发他们回去。 次日黎明,城门一开,他们两家就随着潮水般的人流涌出了城。此时,前线战局虽然屡次失利,但潼关尚未失守,长安城中还有不少百姓仍在观望。有部分人则按捺不住,开始悄悄逃亡。这毕竟是个具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即便只是部分逃亡,城外仍是人流如海,官道上人人争先,车流抢道。那些富商大户商着人多势众,马匹健壮更是肆无忌惮地横冲直压,时不时地撞车翻车事故发生。两家人一路心惊胆战,小心避行。 头几天尚算平稳,到了第四天,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了:潼关已经失守,贼兵即将杀入长安,陛下携贵妃、皇子公主们及杨家众人逃往西南去了。消息一出,众人哗然,有的担忧有的庆幸。 过了兴平镇后再往西,道路越来越窄,难民却越来越多,路上拥挤不堪。有人传言胡兵在后紧追,这一消息搅得人群惊恐不安,上路时愈发拼了命的往前挤。 到了午饭时,宜竹一家人缩在马车中啃着干粮,为了出行方便,她们姐妹四人全部换上了半旧的男装,一头青丝也用青蓝幞头裹了起来。他们稍作休息,便接着打马上路。 就在这时,从东北方向驶来数辆华贵耀眼的马车,众人一看这派头,纷纷避让。杨镇伊也将自家马车给往道边挪了挪,哪知这家人跋扈异常,明知道路不宽,仍大摇大摆地齐头并行,硬生生地 将几辆百姓的牛车撞翻在地,宜竹家也被殃及池鱼,倒霉的是,他们恰好正停在沟边,两辆马车侧翻在地,平氏碰得鼻血直流,镇飞疼得哇哇大哭,杨镇伊气得破口大骂。车中的东西撒了出来,有部分干粮还掉到了濠沟里,幸好沟是干的。宜竹让宜兰照料母亲和弟弟,自己跟小麦他们跳下去捡东西。干粮在逃难时可是至关重要,一点也不能丢下。 宜竹和小麦刚将东西捡完,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快走啊——胡兵真来了——” 众人惊得脸色煞白,大伯杨明成在前边大声催促道:“快,快上来,不要捡了!”杨镇伊和小冬跳上了马车,控着缰绳,只等着两人上车。宜竹和小麦两人正要跃出濠沟,不想事情再度生变,不知是哪个惊慌失措的难民,一鞭错抽在宜竹家本就惊惶不堪的马身上,那马嘶鸣一声,立即发足狂奔。杨镇伊赶的那辆马车在前,也被身不由己地裹挟而去。 平氏和宜竹高声尖叫:“不能走,还有人哪——”杨镇伊和小冬试了无数次根本停不下来,后面的车流如滚滚波涛一样。一层一层地盲目地向前涌动,人群中时不时传来孩子和女人的哭叫声。 小麦看着马车远去,一时欲哭无泪。宜竹从惊骇和慌乱中渐渐冷静下来,她们两个跃出濠沟,尚着荒芜的农田追随着车流的方向而去。 (紫琅文学) 37第三十六章 逃难路上 宜竹和小麦尚着尘土飞扬的官道直往前走,天气阴沉沉的,两人的心情比这天气还压抑。她们虽然身着男装,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女子。她们若是长时间落单,一旦引起歹人的注意后果不堪设想。她们一定要尽快在天黑之前赶上家人。两人约摸走了十多里路,遇到了第一个岔路口,此路分为三条,但不知他们家人走的是哪一条?宜竹颇费踌躇,最后她一咬牙选了一条车辙最多的小路。 两人相互鼓励着走了二里多路,这时宜竹一看清前面的地势心里后悔不迭。这条路的两旁尽是树林和荒野,骑马坐车的走这条路是为了抄近道。可是步行行走其中,让人不禁心惊胆战。 “咱们折回去吧。”小麦直觉不妙,压低声音说劝道。 宜竹点头,两人掉头发足狂奔。她们没跑多远,就听见不远方传来一阵男子不怀好意的嬉笑声,两人吓得面色发白,立即机警的捂着嘴,免得自己叫出声来,引来了那些人的注意。 宜竹拉着小麦藏到一处枯草堆中,她们刚藏好,就听见了马匹的嘶鸣声和车轮驶过的辘辘声,紧接着是男人的狂笑声和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拦住,拦住,车上有美人儿——” “快,刘伯,快点——”这是一个年轻女人紧张发颤的声音。宜竹比那车上的人还紧张,她们好歹还有帮手和马车,而她们…… 她默然无声地掐掐小麦,让她一定不能发出声音。 两人缩成一团,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 那脚步声和吓人的笑声越来越近了,马车上传来了一个老者气极败坏的声音:“小姐,马太累了,路难走……” 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这股沉默很快便被一阵令人恶心的□声打破了:“美人儿,走不了吧,哥哥来帮你。” 宜竹紧张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既为自己担心,也为马车上的那个女子担心。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一声绝望而愤怒的哭喊声几乎刺破了宜竹和小麦的耳膜:“表姐,你——你能这么对我——表姐——” “驾——”马车辘辘而去。 “哈哈,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好好,来,咱们分了这包金银和这两个小美人儿。” 宜竹和小麦全身的血液快要冷却了,背上刷地起了一股寒流。 “你们去死!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霍州刺史,你们敢动我——” 宜竹心头震撼,怪不得她觉得这个女人的声音那么熟悉,原来她竟是王绮! 接下来的事情让人不忍闻听,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狞笑声,布帛的撕裂声,一声声刺激着宜竹的耳膜和良心。她十分矛盾和惊恐,若是贸然出去,营救不成,说不定连她们两人都得搭上;若是不救,她真要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如花少女惨遭歹徒的蹂躏吗?她今日见死不救,来日自己遇到危险,谁又帮她? 宜竹矛盾着,犹豫着,手不由自主的伸向了鹿皮靴中,这里头装着一把匕首,他们逃难前每人都备了一把。 小麦喘着气,极小声地说道:“小姐,只有两人。”宜竹的心情大定,只有两个男人,她们有四个女人,很有胜算。 两人悄悄掀开枯草,浑身颤抖着向下看去,眼前的情景令人作呕,那两个贼兵衣裤半退,正撅着屁股欲要行凶,王绮和另一名女孩仍在死命反抗。两名贼人并没注意身后的异样。 宜竹和小麦对视一眼,她紧握着雪亮的短刀,咬紧牙关冲了上去,对准那个贼兵的后门,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劲一捅,暗红的血溅了她一身。 “啊——啊”旷野中响起了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宜竹是第一次动手伤人,方才是凭着愤怒和血气之勇,此时却吓得连连后退。贼兵身下的王绮此时终于挣脱了他的钳制,她腾出手来飞快拔掉头上的金钗,像一头发怒的母兽一般,恶狠狠地对着施暴者的脸部、眼睛狠戳一气。那贼人鬼哭狼嚎地惨叫着跳着。 宜竹猛然回过神来,从地上捡起石头对着那人没头没脑的乱砸一通。四个女人像发了疯一样,又戳又砸又踢又打,过了很久很久,小麦带着哭腔喊道:“小姐,他们早死了,省省力气吧。” 王绮惨白着脸转向宜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是你救了我——哈哈——我曾经讨厌的人救了我,我的表姐却将我推下马车,真可笑。”宜竹以为她是受到刺激疯癫了,连忙好声安慰。 王绮笑着笑着,突然哭了起来。那名丫环模样的女孩披头散发地扑上来,主仆两人抱头痛哭。 宜竹渐渐冷静下来,小麦走过来,将那柄匕首从死人身上拔将出来,在他衣服上擦净,然后再递给宜竹:“小姐,收好后,以后说不定用得着。”宜竹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她以前只觉得她是个本份能干的女孩,没想到她遇到危险却如此冷静勇敢。 小麦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生父是个屠夫……”宜竹惨然一笑,主仆两人忍着恶心将两名死人身上的东西搜刮一空,包括崔玉姗丢下的那包金银。她们做完这一切,王绮主仆两人已勉强镇定下来,此地不可久留,四人搀扶着继续往前,这条路是断不敢再走了,她们决定折回官道。 天色越来越暗,四人的心也越来越焦急。 宜竹安慰王绮的同时也在安慰自己:“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王绮惊魂稍定,便拉着青衣丫头对着宜竹一躬到底:“杨姑娘,大恩不言谢,此后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宜竹连忙扶起她说道:“此事就此放下吧,我们虽是帮你其实也是帮已。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我们女子的处境尤其艰难,若有余力理当相帮。” 两人边走边说,她们这才发现,原来她们对彼此都有着根深蒂固的成见。如今成了患难之交,不禁唏嘘感慨,相视一笑,将往昔那不大不小的恩怨尽皆泯去。 四人折回官道时,已是暮色四合。路上行人稀少,偶或有马车驰过,四人也不敢轻易抬手相拦。天气越来越冷,她们搓着手跺着脚,引颈悬望。 宜竹道:“咱们不能再等了,一会儿再来辆马车咱们就去阻拦,先看主人如何,那觉得可行,咱们再许以重金请他帮咱们带到前方的驿站。” 王绮沉吟片刻,果断答应:“就这么办。” 说来也巧,她们这厢刚下定决心,没多久,就从东北方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为首的是两个壮年男子,后面跟着两辆马车。他们的速度很快,根本容不得两人迟疑,宜竹和王绮一齐出声:“两位壮士,请停一停!” 为首的两人闻言放慢了速度,缓络而行。 两人趋前一步,简明扼要地提出了请求,王绮生怕对方不肯相帮,又搬出了自己的家世:“我父亲是霍州刺史,壮士若能搭救,将来必有重谢。” 王绮说话的时候,另一名高大黑壮的男子举起了火把,借着火光对着四人逐一照看审察。轮到杨宜竹时,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多停留了一会儿:“姑娘可是姓杨?”宜竹先是一愣,随即坦然承认。这时,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一名举着风灯的中年妇人,她和声和气地说道:“我家夫人请四位上车。” 宜竹心里既欢喜又迟疑,王绮悄悄拽了一下她的袖子,示意她放心。 宜竹和那中年妇人一打招面,立即惊喜叫道:“原来是你!”这人正是今年春天给她家送礼的妇人。那妇人也有些惊讶,她笑着扶着宜竹和王绮上了第一辆马上,小麦和王绮的丫头青蝉则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车里坐着的正是今年上元节跟杨家撞车、后来命人送礼的齐夫人。齐夫人四十多岁,生得福态圆润,面庞白净端庄,气质温柔敦厚。宜竹悄悄打量着她,对方也含笑端详着她,三人互相见礼,寒暄几句,齐夫人便请她们吃点心,两人折腾了半日,早已饥肠辘辘,稍稍推辞一下,便接受了。 齐夫人又问了两人与家人走散的事,当她听到崔玉姗为了自保竟不惜把表妹推向马车时,不禁一脸惊讶,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马车不紧不慢地前行,期间还遇上了两小股溃兵,宜竹和王绮不由得一阵心惊胆战,齐夫人却不惊不乍,神色安详。那两名壮年男子功夫十分了得,寻常人等不在话下。 宜竹好奇地问道:“那两位是夫人的什么人?” 齐夫人笑道:“他们是来接我的,那个黑壮的是我的义子,我的儿子从军去了。”宜竹想了想,齐夫人的义子应该就是那个问她话的人。如此说来,对方认得她倒也不足为奇。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在一个破落的小镇上停下打尖。镇上的人都逃得差不多了,人们只好各自寻找房间,饮马打水,随便吃点干粮,拿着铺盖将就着歇息一晚,明早再上路。 宜竹满怀希望能在这里遇到自己家人,她跃跃欲试想去挨个打听。齐夫人明白她的心思,立即让人去帮忙打听杨家人的消息。 (紫琅文学) 第三十七危城相遇(上) 宜竹又问王绮怎么办,王绮一脸黯然,说她的父亲和兄长都在霍州,家中只有嫂子和几房仆人,她因为与嫂子不和,这次就带着奶娘和丫头跟着崔家一起出逃。不想在路上遇到了溃兵,家仆死伤大半,如今也不知怎么办。齐夫人听罢先是劝慰了王绮一番,接着又派出一个人去寻找王家的人。 等了好一会儿,宜竹有些坐不住了,她正要跟齐夫人说一声自已下去找,就在这时,齐夫人的义子刘十七黑着脸气极败坏地回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一长串尖锐的、十分耳熟的骂声:“你这个混蛋,你把我妹妹弄哪儿去了,你赶紧把人交出来——” 接着是杨镇飞的威胁声:“我爹可是大官,你给我等着!” 宜竹顾不得尴尬,心中只觉得万分欢喜,她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喊了一声:“姐——”宜兰一听到妹妹的声音,激动不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宜竹急忙跟她解释自己被搭救的经过,宜兰渐渐止住哭声,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丢后,全家都快急死了。我们一直想停下来去找你,后来好容易停下来,不想却遇到溃兵劫道,他们抢钱抢物,还……调戏女人。大伯和大哥跟他们动了手,娘去帮大哥也被打伤了……” 宜竹忙问娘和大哥怎么样了,宜兰又说母亲尚无大碍,小冬在照料她,杨镇伊带着伤折回去找人去了。只是大伯一家被冲散了,至今尚无下落。宜竹听了心如刀绞一般,恨不得赶紧飞回家人身边,她拉着宜兰扯着镇飞去向齐夫人道谢。齐夫人笑着姐弟三人寒暄几句,又给镇飞拿了点心吃。 宜兰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她见眼前这位夫人慈眉善目,在得知两家还有交情后,心中大定。她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么说来,是我莽撞了。”宜兰忸怩了一会儿,走到刘十七面前施了个礼,惭愧地说道:“这位壮士,对不住,方才我、我误会你了。” 宜竹趁机问他们方才到底发生了何事。刘十七鼻孔朝天,哼哼道:“你问她。”宜兰面带尴尬地解释说,方才她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举着火把带着镇飞到处向人询问有没有见到一个两个传青衣的女孩子。那刘十七举着火把一直盯着她看,还跟着她走了一段距离,她看他样貌凶恶,来意不善,就觉得他不是好人,狠声骂了他一顿。刘十七在弄清楚她就是宜竹的姐姐后,心中有气,就*地丢下一句:“你妹妹在我手上。” 宜兰登时大惊失色,但她身边也没别人可以依靠,她怕刘十七跑掉,就死死地抓住他。镇飞也上前给姐姐帮忙,又踢又打的,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以为他欺负女人孩子。刘十七气极败坏,甩开两人便走,宜兰也顾不得害怕带着和镇飞在后面紧追不舍。这就是宜竹初时看到的那一幕。 宜竹听罢,心里又感动又好笑,她立即帮着姐姐刘十七道歉。齐夫人也笑着帮忙劝说,刘十七勉为其难的原谅了宜兰,末了,嘴里还嘀咕一句:“你们杨家人果真个别。” 此事已了,宜竹又开始担忧起哥哥来。刘十七自告奋勇地说要骑马回去找他。宜竹这才放了心,她拉着宜兰向齐夫人告别,准备回去看看母亲,王绮也要跟着她去,六人辞别了齐夫人一起往平氏落脚的地方赶去。 平氏一看到失而复得的女儿,又惊又喜,抱着宜竹失声痛哭。宜竹看着她腿上头上都是伤痕,心里十分难过,忍不住落了泪。她偎在母亲身边简单地诉说了事情的经过,轮到王绮时她特意跳了过去,只说四人见事不妙,合伙发力打伤了贼人逃出了生天。虽然那两人行奸未遂,但传出去终归不好听。她在齐夫人那里也是一笔带过并未详说。王绮心里愈发感激宜竹,她救了自己的命,即便是逢人就说,她也没什么可说的。因为那毕竟就是事实,可是她为了自己的名声,硬是将自己的功劳给隐去了大半。 宜竹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接着从行李中翻找出治跌打损伤的药膏,仔细地给母亲敷上药膏,小冬身上也有伤,宜竹让他自己去敷。就和宜兰镇飞去捡柴火让小麦生火做饭。他们出逃时连锅和水壶都带来了。 她想着这里肯定已没有空房间,便折回去请齐夫在这里落足,虽然他们这儿也不过是两间破屋子,但聊胜于无,非常时期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齐夫人欣然答应,她留下一个人在原地等带刘十七和车夫,便跟着宜竹一起来到了他们落脚的地方。 平氏挣扎着坐起来,再三向齐夫人表示感谢。齐夫人笑道:“都是落难之人,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气。” 平氏觉得无以报答,便狠心咬牙让小麦多拿些肉干出来煮汤,为了节省空间,他们只带了两口小锅。肉的香气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甚至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 肉汤刚刚煮好,刘十七带着满脸挂彩的杨镇伊以及那个叫秦成的男子和车夫一齐回来了,车夫说王家很可能不在这条路线上时,只能等明日再继续打听。王绮脸色黯然,不过也没再说什么。宜竹安慰她说,她们两人可以跟着他们先到蓟州,到时再托人送信让王家来接人便是。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人数全部到齐,平氏拉着儿子对刘十七再三感激,不消细说。杨镇伊带着人把牲口安顿在另一间房子里,又把马车拴紧锁好才折回屋来。 宜竹用木碗给齐夫人刘十七等人盛了肉汤递上干粮,人多汤少,每人都只分了一碗,众人推辞一番便接过喝了。干菜肉汤再泡上类似于后世新疆人吃的像馕那样的干饼,这本是十分普通的饭食放在此时却是极为难得的美味。 刘十七吃饱喝足,心情好了许多,没头没脑的感慨道:“本以为这是件苦差事,没想到多少还有些好处。”那个叫秦成的很稳重,话也不多,刘十七说话时,他时不时用目光制止他,刘十七只好闭口不言。 天已彻底暗了下来,刘十七和秦成又到外面弄了柴禾回来,在屋里架起了两个火堆,男女各一堆。齐夫人觉得男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像话,便拿出让丫头布帛,悬挂在梁上,勉强遮了一遮。 秦成见此情形略有些不安道:“要不,我们再去寻间屋子吧?” 平氏大声道:“寻间屋子?哪有那么容易,我们幸亏是到得早才占了这两间屋子,有的人为房子都打起来了。你们就安心呆在这里吧,大家都这样,谁也不说谁。” 宜竹也劝道:“是啊,你们别多想,非常时候哪有那么多讲究。何况有你们在,我们心里也踏实。” 秦成冲她笑了笑,又重新坐了下来。众人各自打开铺盖,靠着火堆挤在一起。不多时,刘十七那边就传来了一阵如打雷一样的鼾声。宜兰气得直挫牙,这是什么坏习惯?平氏小声劝他:“一会儿就习惯了,男人都这样。” 宜兰轻声道:“有的就不这样。”说到这里,她忽然叹息一声,默然不语。宜竹猜想她可能又想到章文生了。 宜竹今天实在够累的,徒步跋涉了那么远的路,又遇险受惊,如今全家重聚,她心里顿感踏实不少,不多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的挤在王绮和宜兰之间,宜兰还好些,王绮估计因为白天受了惊吓,睡得极不踏实,一会儿哭着喊娘,一会儿痛骂表姐。众女皆被她惊醒,王绮十分不好意思,再三表示歉意。男人那边也受到了干扰,唯独刘十七的鼾声丝毫不减音,宜竹挺佩服这种人,任何时候都能吃得香睡得好。 宜兰极小声地对宜竹说道:“他真像头猪。” 宜竹蹙眉提醒她:“姐,他可是咱家的恩人。” 宜兰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份,赶紧改口:“像头好猪。” 宜竹:“……” 然而就在这时,门上响起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敲门声。 平氏壮着胆子问道:“谁?干什么?” 这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开门,快开门,这是老子的房子!” 宜竹和宜兰她们腾地坐了起来,心砰砰地乱跳起来。鬼才相信这是他们的房子,谁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敲门声越来越响,那扇破门似乎在摇摇欲晃。 杨镇伊他们终于被吵醒了,他破口大骂:“这是爷的房子,你找死啊?”接着秦成也出了声。 敲门声骤然停了,杂乱的脚步声愈走愈远。 宜竹的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当时便脱口而出道:“他们这是在试探,若是听到屋里只有女声,没有男人的声音,或是只有一个男人,他们说不定会破门而入。” 齐夫人声音凝重地接道:“极有可能。” 两人的话音刚落不久,她们就听到静夜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呼救声。 刘十七和秦成一跃而起,抓起刀就往外跑,杨镇伊也想跟着去,却被齐夫人拦下了:“他们两个就够了。” 宜竹宜兰她们紧紧地靠在一起,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过了很久很久,她们听到刘十七推门的声音,随着夜风先进来的是一阵浓烈的血腥味。 刘十七怒声大骂:“他娘的王八羔子,有本事去打胡贼啊,吃了败杖不说,还有脸来抢百姓。老子见一个宰一个!” 宜竹本以为他再说一说杀人的经过,没想到他拴好门,往地上一躺,倒头又睡了起来,片刻之后,如雷鸣一样的鼾声再度响起。 (紫琅文学) 39第三十八章 危城相遇(中) 宜兰这次没再埋怨刘十七的鼾声,相反她还莫名的觉得安心。十月的夜晚已是十分寒冷,这间破屋子四处透风,众人时不时被冻醒,他们断断续续的睡到了天亮。 一大早平氏便让小麦和青婵煮上两锅稀肉汤,让大家暖暖身子好上路。吃饭时,宜竹问齐夫人:“昨天忘了问夫人要去什么地方了?我们要去蓟州。” 齐夫人沉吟不语,面色略带犹豫,正在饮马的秦成突然插话道:“我们要去云州投奔亲戚。”刘十七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停住了,继续低头喝汤。齐夫人笑道:“是啊,是去云州,我有好几家亲戚,一时拿不定主意投奔哪家。”宜竹想了想,她记得云州好像在蓟州的西边。这么说,他们依旧可以同行。 战争打破了社会的平静状态,那些地痞流亡社会渣滓没了律法的约束,趁机兴风作浪。他们自然不敢动那些人多势众的大家族,但像宜竹家这样男丁单薄的小门小户就有些危险了。和刘十七秦成这样的高手同行,他们的安全自然会得到极大的保障。 吃过简单的早饭,众人继续上路。这时他们发现了一个难题,宜竹家的马是便宜的劣马,跑跑短途还行,但跑长途就有些吃力了。根本不能和齐夫人那几匹膘肥健壮的马匹相比,马车的行驶速度自然快慢不一。 平氏神色窘迫,但她又不愿意在人前失了面子,便打着哈哈说道:“哎呀,我家原先也有你们这样的好马,不过,都在战乱中丢了。只得用这种不中用的牲口。哈哈。”宜竹心里有些埋怨都这时候了爱面子,但她嘴里也不好说什么。齐夫人笑得仍旧很温和,顺着她的话接了几句。 最后还是秦成想了个好法子,他们用自己的坐骑和拉车的互换了一下。这样一来,速度就快了许多。他们也没忘记打听王家的消息,结果很令人沮丧,王家的车马早已走远了。秦成稍一思索,说他们可以绕道将王绮主仆送到霍州。王绮万分感激,再三道谢。 一路上,不断地有让人沮丧的消息传来。有的说长安洛阳已经陷于贼手,今上已经逃往蜀地。众人的脸色越说来越阴沉,一个个愁眉紧锁。 平氏心里十分忧虑,时不时念叨一句:“也不知你爹那里怎样了?” 他们一路晓行夜宿,在十天后终于到达了蓟州地界。还好,蓟州此时还没遭贼兵涂炭,宜竹一家人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秦成望成那蓟州城那高大巍峨的城墙,沉吟片刻,又看了一眼齐夫人,他朝杨镇伊和平氏一拱手:“你们已到蓟州,我等要继续西行。我们就此分别吧,后会有期。”杨镇伊这一段时日跟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分离在即,竟有些不舍之意。王绮对宜竹一家更是依依能舍,想着这一离去,不知何时再见,心中愈发难过。平氏也十分喜欢王绮,用长辈的口吻劝道:“回去以后好好跟你嫂子相处,别再任性了。”王绮含泪点头应答。 平氏和宜竹热情挽留邀他们到城中歇息一晚再走,齐夫人坚决谢绝,说接下来还有一段长路要赶,怕稍一耽搁会有变故。宜竹想想也有道理,便不再挽留。她想着反正已到了目的地,问过母亲后,便将车上所有的干粮悉数赠于齐夫人等人。齐夫人也没推辞,笑着接受了。 两拨人马在路口殷殷道别,然后分道扬镳。 路上,平氏感慨道:“多亏遇了他们,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战乱时期,男人可中了大用了。” 杨镇伊一脸不满:“娘,我们男人在什么时候都很中用。” 平氏不搭理他,继续跟女儿叨唠:“那个齐夫说她是奶娘,我怎么瞅着不像,你瞧她那身气度,比杨家那些夫人都有派头。” 等进了蓟州城,众人顿觉气氛陡变。宽阔的城墙上,身着盔甲手持兵戈的士兵们来回奔走,城垛上矛戈森然,在冬日的阳光下发着耀眼的寒光。一群群士兵和百姓推着成车的柴草井然而又匆忙的排除进城。 进城时,平氏向守门的士兵说出是杨明成的家眷,那士兵一听,生硬的脸色稍稍柔和些许,客气地说道:“你们稍等片刻,我让人去问问。”趁那士兵错身的功夫,平氏得意地对儿女们说道:“瞧你们的爹多威风,这才来多久,连守门的都对我们毕恭毕敬。”宜竹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杨明成带着一队巡逻兵风尘仆仆地便赶来了。他见到妻子儿女,脸上是既喜又忧,问了几句路上情况,接着又问起大伯和祖母。平氏带着哭腔诉说了路上的遭遇和他们冲散的经过。杨明成听到大哥和母亲被冲散,倒是释然地叹了一口气:“大哥素来稳重,想来应该没事。分散了也好,蓟州也并非……”说到后半句,他左右看看,急忙闭口不言。 宜竹全家被安顿一个小院中,杨明成本来即将赴任,谁知战乱骤起,他仍然做着以前的职务,同时兼管一些琐细的杂务。 到达的第二天,杨镇伊便和城中的青壮年一起被征到城外挖护城河做杂务,接着平氏母女三个也要跟全体官员的家眷们一起制军粮,缝军衣。平氏颇有微词,觉得自己丈夫好歹是个官员,哪能如此作践她们。 杨明成无奈的解释道:“没办法的事,城中官员的家眷都去了,非常时候,忍不忍吧。” 平氏听罢,也不再说什么了。 时间进入了十一月,杨明成每日早出晚归,宜竹母女三人也从不闲着,城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让人不安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河东二十四郡全部陷于敌手,契丹部族叛乱了,吐蕃蠢蠢欲动,那些一直被大秦的强大国力威慑的周边各大部落都在厉兵秣马、伺机而动,整个大秦王朝战火遍燃,危机四伏,西北亦是岌岌可危,蓟州城中人心惶惶,城门已经关闭。 战争在十一月中旬的黎明开始了。这一天全城的人们还在睡梦中,忽然被一阵紧张急促的号角声惊醒了。胡兵已经濒临城下! 宜竹依旧跟着母亲姐姐去制造军粮,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父亲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蓟州城头,人喊马嘶,鼓声杀声震天动地。女眷们紧蹙着眉头,担忧她们的丈夫、儿子、父亲全都像哑巴一样默然无声的劳作着,谁也无心说话。 偶尔有人说话,却让在场的人不寒而栗,有一位官家夫人模样的女子颤巍巍地掏出一个纸包说:“这是我家相公昨晚给我,一旦城破,就让我吞了它,免得……受辱。” 其他女人有的说准备了匕首,有的说到时一头撞死,众人越说越热烈,气氛悲壮又悲哀。宜竹一直低着头没有插话。 平氏看着两个女儿,嘴唇动了几动,眼中蓄满了泪。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蓟州城没被攻破,他们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了。城头的士兵尸体一担担地往下抬,张大人三次下令征丁,第一次征的是十七岁以上的男丁,第二次是十五岁以上,这一次降到了十三岁以上。粮食越来越少,她们起初能吃个七分饱,如今只有四分饱。 杨明成偶尔抽空回来时,看着日渐黄瘦的妻女,无力而又悲凉地跺足长叹:“你们要是回老家该多好啊。” 这天晚上,父亲回来时已是半夜,他的脸上犹带着泪痕,颤抖着手往怀里掏东西,宜竹心头既紧张又悲哀,难道父亲也要效仿那位有风骨的官员给妻女送毒药吗? 东西终于掏出来了,不是毒药,而是三个硬邦邦的黑面团子。 “你们分着吃了吧,我省下一个,另外两个是别人送的……他们被流箭射中要害,当场就死了……” 宜竹握着半个硬得像砖头一样的面团,心渐渐地变硬变冷,却怎么也下不了口。 从这天以后,父亲和哥哥极少回来,守军越来越少,他们吃住在城头上。妇女们有气无力的做着活计。这日又有人说要自杀守身云云。宜竹突然高声说道:“怎么都是死,为何我们不去上阵杀敌,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死也死得壮烈?” 众人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到了第三日,宜竹再去干活时,惊讶地发现这些女人都换上了男装,绾起了满头青丝,有的还怪模怪样地拿着兵器。 这一群仓促而成的娘子军大义凛然、浩浩荡荡地向城头涌去。 守门的士兵拦住了她们。群情汹涌,高呼着要见张大人。张大人自然没空理会他们,过了很久,才有一个满脸不耐烦的男子走了过来。 连日的战争让他脾气异常暴躁,他冲着这帮无事生非的女人咆哮道:“你们还嫌不够乱吗?打仗是男人的事,跟你们无关!都回去,回去!” 宜竹比他吼得还响:“跟我们女人无关吗?为何城没破,你们这些做丈夫做父亲的就忙着送妻子女儿毒药匕首?让她们好及时自杀守贞?若是城破,我们不是死于敌手,就是死于自己的父兄和丈夫之手,你敢说战争与我们女人无关?我们不要无奈屈辱的死,要死也死得值得壮烈,你给我走开!不然,我先砍了你!”那个官员呆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城墙上的士兵一时呆住了,半晌之后,人群缓缓地散开,满头银发、双目赤红的张刺史默默地出来,他默默地看着身体纤弱却神色凛然的群娘子军,倦怠无力地摆摆手,哑声说道:“让她们上来吧。” 整个蓟州城再次沸腾起来,不但女人行动起来了,老人孩子也行动起来了,凡是能动的都动起来了!他们把官衙、民宅、店铺……凡是能拆的全部拆了,梁木做为滚木,砖头做为檑石,一块块砸向城下的敌军。砖头木头供应不上,他们就用开水往下浇灌。萎靡多日的蓟州守军突然精神大振,士气重新高涨。 蓟州军民的顽固死战,彻底激怒了城下的敌军,他们的进攻一波比一波凶猛。敌方全军分为六轮,每两个时辰更换一办,昼夜不停。蓟州守军本来已经死伤大半,加上粮草匮乏,士兵体力虚弱,哪里进得住敌军的连连猛攻。尽管如果此,军民仍在做殊死搏斗。张刺史带着一帮官员与士兵同吃同住,从不下城墙,亲自督战。 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披头散头的挥刀乱砍,举着石头疯狂乱砸。喊杀声、惨叫声震彻天下。这是一座活生生的人间炼狱。空中人头残肢乱飞,脑浆迸流。青灰色的城墙已经被鲜血染成酱色,空气中散发着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宜竹穿着刚从死人身上剥下的血迹斑斑的盔甲,举着已经砍杀得卷仞的大刀,凶神恶煞地砍着攀上城墙的敌军,习惯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一个月前,当她握着刀子捅下□王绮的男人时,紧张得手足颤抖,几乎握不住刀子。但现在当她举起刀子砍向敌人时,手不抖身不颤,目光漠然,就像砍瓜切菜一样自然流利。 战事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张刺史已经三天天夜没合眼了。他带着数百士兵四处策应,督战。谁劝他歇息他吼谁。 到了第四天清晨,敌军的攻城势头终于弱了下去。城上守军也得以喘口气,啃口干粮,喝口水。张正远迈着虚浮的脚步而带微笑巡视士兵,他时不时停下来鼓励和安慰一下士兵,他的头发胡须纠结在一起,脸庞清瘦不堪,气息微弱,犹如风中残烛。但那种风骨却令所有的人肃然起敬。 宜竹毫无形象的蹲坐在地上,喝着凉水,她的胳膊酸痛得已经抬不起来了。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士兵嘶声大叫:“张大人,张大人——”宜竹和一帮昏昏欲睡的士兵突然警觉地一跃而起。 张正远此时正气息奄奄地靠在一个士兵肩上,一缕暗黑的血线从他的嘴角源源不断地流着下来。众人悲痛欲绝地围着他哭着喊着,突然,他的目光倏然睁开,混沌的眸中闪出一丝稀有的清明,他迅速地扫过在场的残兵败将,这一个多月来,他的得力助手一个个离他而去。如今只剩下了这一帮中下级官员们。谁能担下守城的大任? 他的目光意外地落在了杨明成身上,他静静地盯着他,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我死后……由你……代管蓟州事务……” 杨明成受宠若惊,似要开口拒绝,张正远的目光登时严厉起来,杨明成对他又惊又怕,被他一看,吓得将话缩了回去。张正远继续说道:“我这一生……从未看起过你们……杨家人,我希望你是个例外……” 杨明成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失声痛哭。四周哭声一片,军医也来了,但他们显然都束手无策。张刺史在众人的哭声中撒手西去,死不瞑目。杨明成接下了暂领蓟州事务。 当天下午,敌军再次发起猛攻,攻势较之以前更为猛烈,张正远先前派出的五路信,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救兵没来,出去报信的士兵一个也没有回来。 这天晚上,杨明成准备再次派人出去求援,杨镇伊自告奋勇也要跟着去。这一次共派出三路信使,一路前往较近些的肃州和云州,一路前往四百里外的羌州。杨镇伊记得郑靖朗的舅舅在肃州领兵,他觉得自己和郑靖朗多少有些交情,因此对此行抱的希望很大。 伴随着这队信使出去的还有一百死士,这已是他们全城最后的希望,杨明成不得不孤注一掷。 信使派出去后,守军的精神短暂的振奋了一阵,可惜这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跟上回一样,时间无情而飞快地流逝,援军仍无踪影。军粮吃光了,所有的箭矢都用完了,滚木擂石用尽了,连房子都拆干净了。敌兵似乎得知了什么消息,愈攻愈猛。 平氏几欲崩溃,惨声嚎叫:“孩子他爹,我们不要做那什么劳什子节义,我只有全家好好活着,开城投降吧,那么多人都降了,为何我们降不得?“ 杨明成一脸痛苦,闭目不语。 平氏披头撒头,尖着嗓子破口大骂:“你为了你的名声就不顾儿女们的性命了吗?” 杨明成的眼神黯淡下来,嗫嚅不语。他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宜竹。 宜竹双眼无神,脸色平静淡漠,似在劝说父亲又似在劝说自己:“若是降了,之前的坚持算什么?我们已然激怒胡贼,即便降了,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屠城。” 平氏抱着宜兰和镇飞嘶声痛哭,杨明成看看哭成一团的妻女,再看看宜竹,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狠狠心转身走了。宜竹刚想去安慰母亲,她刚一抬步,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晕了过去。她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期间只吃了一块黑面饼。宜竹沉沉地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有人喂她喝热水,有人给她带着浓重的汗臭味的棉被。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城墙上有人兴奋地大叫:“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宜竹猛然睁眼,她睡的地方正是父亲的临时办公地,她胡乱套上衣服便往外跑去。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如血的残阳照在血色的城墙上,闪烁着一股触目惊心的红光,让人陡生一股壮烈的心绪。 城头挤满了人,那些饿得累得奄奄一息的士兵们或是拄着残破的兵器,或是额头包着带血的白布,站不稳,扶着人和墙也要站着,伸长了脖子激动地朝下张望。一个个像重新注入了鲜血一样,骤然之间便恢复了活气。 宜竹挤入人群向下望去,夕阳下,从西南方向烟尘大起,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轰隆而来。烟尘渐渐淡去了,大纛旗被呼啸的北风吹得啪啪作响,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秦”字。 (紫琅文学) 40第三十九章 危城相遇(下) 来的既不是最近的卢刺史和郑靖朗,而是远在四百里外的秦靖野!宜竹心头踊跃着欢呼、震撼和激动。她身边的伤病们一个个扯着嘶哑的嗓子兴奋地呐喊助威。 城头喊声盈耳,城下杀声震天。黑色铁骑以一副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攻城的胡贼多半是步兵,且他们得到切实可靠的消息说,附近的州郡要么已被攻陷要么为保存实力龟缩城内,根本不可能有援兵,他们早已自信的认为拿下蓟州城是早晚的事,万万没料到会在这节骨眼上来了一队奇兵。当他们从清醒过来时,对方已经到了近前。 秦靖野率领的这支骑兵沿路目睹贼兵的残忍暴虐,早对他们恨之入骨。一旦迎面对上,根本无须主帅动员,心中的热血早已沸腾不已。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黑壮大汉,他正是刘十七。只见他一马当先,跨下一匹汗血宝马如果风驰电掣一般飞掠而来,长刀森然雪亮,所过之处,敌军人仰马翻,他一路劈杀,敌军惨号着纷纷避让。 秦军以三人一队,以骑兵尖刀排成三角形的队形,以其尖锐部对敌人的战阵进行楔入攻击。这正是最出名的楔子”战术。当年的大秦铁骑纵横天下,威震四海。可惜一百多年的和平岁月,消磨了军队的锐气和军人的血性。现在,人们在这支军队身上又隐约看到了它昔日的风采。 战事还在持续着,秦军宛如一尊尊凛凛煞神,准确而凶狠地收割着贼兵的生命,地上血流成河、伏尸遍野。血红的夕阳没入西山,苍茫暮□临大地。杨明成命人在城头燃起火把为援军照明助威。 ……经过一个半时辰的浴血奋敌,贼兵终于开始仓皇败退。秦靖野命一队马继续追击,其他人则先行入城扎营休息。 杨明成大声喊来军需官,让他把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犒劳援军。那名军官尴尬地说粮食已没了。杨明成苦笑一声,最后让百姓箪水壶浆,以迎王师。援军们喝得很痛快,轮到秦靖野时,他怔了一下,接着命令士兵把贼兵遗下的辎重粮草运往城中。在场的士兵百姓再度感激涕零,数次振臂高呼。 军队进入城中,看到其中的惨状,无不纷纷恻然感慨。所有的房屋都拆光了,街道上的砖头青石也被抠了出来,路上坑坑洼洼。面黄肌瘦的百姓和士兵们挤在单薄的帐篷中瑟瑟发抖。 当晚,杨明成命士兵用敌军留下的粮食好好犒劳援军。宜竹穿梭其中,忙碌不堪,两人隔着人群邀望数眼,始终没机会单独相见。 秦靖野不能久留,他只在此蓟州休整一夜便要赶往河东讨伐胡贼,收复失地。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宜竹立即跳下床,飞快地穿了衣服,胡乱洗了把脸,便朝城外跑去。昨晚新搭的连绵不断的帐篷已经撤得干干净净,大军已经开拨了。她心急如焚,暗恨自己睡得太死。 她飞快地攀上城头向下张望,还好,他还没离开。杨明成正站在寒风中笑容书可鞠地跟秦靖野说话,秦靖野答得心不在焉,他又怕自己的态度太过,只得时不时应付几句。跟杨明成在一起是位颇善察言观色的师爷,杨明成欲要再说下去,却被这位师爷拦住了,他适时提出告辞。杨明成有些不解,一转眼就看到一身戎装的二女儿正向他们快步跑来。他怔了一怔,最后还是跟着师爷绕开了。 秦靖野勒马徘徊在原地,似有所待。他看着她气喘吁吁地朝他跑来,目光看得既精又深,仿佛在观摩极重要的军事地图一样,不肯放过一丝一点。她原先那丰满莹润的面庞变得瘦削蜡黄,衬得那一双眼睛出奇的大。她的身形变得清瘦修长如她的名一样。像一竿竹,一竿看似柔弱却不惧任何风雨的青青翠竹。他的心中充满着一种既像悲怆又像酸涩和心疼的复杂感觉。但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心中虽然波涛汹涌,面上仍是平静冷淡。 宜竹也同样在打量着他,面前的他也好不到哪里,此时的他跟昔日的风神俊朗、威风凛凛全不相搭,他头发散乱,眼窝深陷,面孔青黑,嘴唇干裂,左下颌处还有一处半愈的伤口,虽则如此,他的神态中并不见一丝狼狈颓然,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凛然的气势,像一柄历经淬练的上好兵器,既锋利又内敛。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两人遥遥相望,一时默然无言。 宜竹快步走向他,秦靖野静静地凝视着她,酝酿了好半晌,才终于艰难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干涩:“我想向你解释澄清几件事,第一件是在关于我母亲杀奴的事:那个家仆潜入民户□一个女子,事发后,那家人恳求我母亲不要声张出去也不要报官,因为他们家还有四个未出嫁的女儿,怕此事影响了她们的名声。母亲只好另寻借口将那人当场打死。”秦靖野顿了顿继续解释:“第二件便是你父兄的事,我的本意是,让你的父亲趁机脱离杨家,之所以让他到张大人麾下,就是考虑到张大人的特殊身份——他是杨家的仇敌,同时也是一个不屑使用卑劣手段的坦荡君子。若是令尊能在他手下做出政绩来,世人必然信服,也利于将来升迁。至于令兄,我之所以把他发配到羌州,只是因为想带在身边磨练他。” 宜竹面带惭色:“对不起,我误会了你的好意。我起先不知道你会去羌州。” 秦靖野脸上闪过一抹自嘲的笑意:“我原以为你应该知道我的一切。” “我真的不知道,……只是你当时为什么没说清楚呢?” 秦靖野默然良久,坦然承认:“事与愿违,气得乱了方寸。” 宜竹不知接什么话好,气氛再次僵住。 两人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为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宜竹又说了一些感激的套话:“谢谢你,秦公子,我们全城百姓会永远感念你。”她停了一下,又道:“还有谢谢你派秦成和刘十七护送我们……我早该猜到的。” “我当初没料到战乱会这么快到来,是我害得你们一家分离,我有责作者保护你们。” “不,不怪你。对了,我哥哥出城求援,不知你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秦靖野摇头:“我是从河东绕道而来,沿途未曾遇见你们这边的人。”宜竹心中一窒息,他根本没接到信使的求救信便来了吗? 秦靖野忽又问道:“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大概是肃州,因为那里离此地最近。”宜竹小声回答,声音不自觉的有些发虚。 秦靖野哑然失笑,他字斟句酌地答道:“他若能平安到达,应当无事,也许过不了多久便能回来……”说到这里,秦靖野的神色变得犹疑起来,他默默叹息一声,果断戛然而止。他还有些别的猜测,但不方便在此时说。 “多谢。”宜竹能说的仿佛也只有这句了。 秦靖野惆怅地叹了口气,向她拱手告别:“……告辞。” “一路珍重。” 秦靖野揽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身/下的黑马昂头嘶鸣一声,撒开四蹄欲要狂奔而去。 宜竹伫立在清晨的寒风中,凝望着他的背景。胸中突然涌上许多未尽之言,未尽之意,她突然放声高呼一声:“你一定要珍重——” 秦靖野蓦地勒马停住,他踌躇片刻,突然掉转马头往回奔驰。马蹄踏在冬日冷硬的土路上,扬起片片尘土,他那黑色的披风在随风鼓荡飘扬。 初春的朝阳照耀在他那风尘仆仆的面容上,那双深邃的双眸因疲惫少眠而布满了血丝,他在她面前一箭之地停住,定定地看着她。 宜竹没料到他会重返回来,她愣怔半晌,用黯哑的嗓音说道:“战场上刀枪无眼,你一定要多加珍重。” 秦靖野静静地凝视她好一会儿,为了礼节起见,他不得不将目光转向别处,他看着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阳,声音迟缓滞重:“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怕今日不说,以后再无机会。就是关于我父亲的事情,这是家丑,我一直不曾对外人说。关于我的父亲和靖朗的姨母……那件事真的发生过,还是我亲眼撞见。尽管当时所有人都要劝我不要声张,特别是我的父亲和祖母,威逼利诱各种手段都用上了,但我不想欺骗自己,更不想欺骗我的母亲——何况我根本欺骗不了,她迟早会知道的。我的母亲性子刚烈,眼中容不得沙子,她的手段是过激了些,但我能理解她当时的心境。 至于后来郑家谋反之事,实属巧合,那是因为我的四叔交友不慎,不幸被株连。你应该明白,一旦牵扯到“谋反”二字,哪怕是贵为皇亲也逃脱不了,我母亲根本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救出了几个确实无辜的人。这件事,靖北知道得很清楚,但靖朗却一直对我和我母亲怀恨在心。坊间议论纷纭,人人都以自己的观感来评点别人的事情,他们自以为公正,却不知道他们之所以公正正是因为事不关已,所以才会态度冷静,而身为当事者根本不可能那么冷静。不过,我的母亲并不在乎这些。对于不相干人的误会,我亦毫不介意,但我不能忍受你对我的误会和偏见。还有一点,我对靖朗的评价完全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他——当然也不能怪你,他会做人,远比我会为人处事,他在很多人眼中是个很好的人,甚至连我的祖父母都被他蒙蔽过。我揭穿他绝不仅仅是因为妒忌,他绝非良人,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宜竹鼻头忍不住泛酸,她正容撇清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不曾对他有别的心思,也从没有逾越过一步。” 秦靖野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泛泛说道:“那就这样吧,我要走了。以后我们也许会再见,也许不会。你也要保重。将来有事,如我不在,可以去找靖北。” 宜竹听到这状似遗言的话语,心头愈发酸涩,忍不住潸然泪下。战争的洗礼,生与死的考验,让她的心灵在该坚强时愈发坚强,柔软时也愈发柔软。 秦靖野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惊得手足无措,他的眼中充满着柔情和怜惜,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探手入怀,掏出一方浅绿色的手帕,跳下马来递给她。宜竹神色尴尬地接过来,心不在焉地拭着泪水,心情缓缓平复下来。当她准备归还手帕时,突然觉得这方帕子好生面熟,这不是她丢在郑家草地上的那方帕子吗?他当时赖着不还,如今竟又拿出来了。 秦靖野神态窘迫不安,强词夺理道:“我捡到的,就当归我。”宜竹破泣为笑,将泪痕斑斑的帕子又还给了他,并说道:“我不认识它,只是觉得眼熟。”秦靖野十分珍惜的重揣入怀。 宜竹抬起脸激动地说道:“你会获胜的,大秦会胜的,所有的失败都是暂时的。两位贼人也许很快就会被他们的儿子所杀,河东诸郡很快就有人揭竿而起……你要活着,一定要活着回来!” 秦靖野惊讶地看着她,豁达地笑了,他的声音慷慨低沉:“我也相信贼兵必败。这一次我还要再去河东招募各方义士,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这是我的责任。” 所有目前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再呆下去,他恐怕会被消磨了意志,时间不容许他再耽搁下去。他徘徊几步,最终默然无声地翻身上马,强迫自己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旷野上的千军万马一齐狂奔,大地轰然作响。 马蹄卷起遮天蔽日的烟尘,那漫天的尘烟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了他的回眸。本站网址:,请多多支持本站! (紫琅文学) 41第四十章 清算杨家 五天后,杨镇伊带着两个传信兵狼狈归来。原来他确实是去肃州向郑靖朗求救,但他没见到郑靖朗本人,还没当成奸细关了起来,直到三日前郑靖朗的小厮认出他,双方才消除了误会,将他释放。宜竹思前想去,这事也太巧了。难道肃州有什么秘密举动,怕杨镇伊泄露什么才将他关押起来?她再联想到郑靖朗的一言一行,秦靖野说得不错,他很会做人,也很讲究说话的艺术。他的话听上去总是那么让人舒服。但做的事……她也不想评价了。真相是什么,她已经没兴趣去研究了。她这才惊觉自己对秦靖野的事情喜欢纵深琢磨,对他的品行求全责备,但对别人却很少这么做。 蓟州城解困之后,便开始了艰难的复苏之路,拆掉的房子要重建,修道要重修。还要重新招兵练兵,让百姓恢复生产。杨明成虽是代作者刺史,却仍旧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在朝廷派来新刺史前,他就是蓟州的长官。 秦靖野离开后不久,便命人送来了几十车粮食和若干器械,这可真是雪中送碳。杨明成让擅长农业和耕种的官员带着有经验的老弄仔细甄选种子,然后再按人数分发给百姓做麦种。 因为战乱,蓟州城内人口锐减,大量田地荒芜,杨明成又让士兵屯田。百姓忙时耕作,闲时练兵。 到了年后,蓟州城已恢复了不少生机,陆续有百姓返乡,也有不少流民涌入,与此同时,各方的消息也纷纷传来。 先是陛下出都路经扶风县时,士兵哗变,杨妃杨明忠等一干人尽皆被诛,韩国夫人惨死刀下,魏国夫人和秦国夫人自尽身亡。杨明成听得心惊胆战。 没过几日,他们又收到另一个消息,成王秦琨已在灵州登基即位,当日改元麟德元年。并封肃州守军为杜应渐为河西节度使,秦靖野为征东大将军等等,草创朝局,颁诏四方。全国各路兵马陆续驰达灵州,数月后兵力已达十几万之众,新皇又向回纥借兵,一路浩浩荡荡地向长安进发。其他各郡官员把守门户,力挡胡虏,江南、蜀地暂时未遭战乱,两地的军粮源源不断地运往西北重镇。唯有河东二十四郡,因为离贼巣最近,全部沦陷,但各郡民众已经在私下结众抗贼,总体形势正在转好。 宜竹每每听到这些消息不禁大感振奋,这次战乱事件很多部分与安史之乱相似,但有些又不尽相同,比如它开始得很早,战乱的结果相比安史之乱要好上许多。照眼下这种情形来看,平定战乱,应该用不了八年之久。 麟德元年二月,贼首康拓利被儿子所杀,秦兵趁势反攻长安洛阳,经过数月苦战,在两城百姓的配合下终于克复两京。朝野上下一片欢腾,各地义军纷纷揭竿而起,接连收复数十州县。新帝稍作安顿便开始在各地安插人手,蓟州也算是西北重镇,自然不能例外。没多久朝廷便委派一位姓韩的官员来接任蓟州刺史之位。杨明成的代理生涯也到了尽头,他接到的旨意只是含糊的回京待命。临回京前,张正远的夫人特命贴身丫头送来一封书信,并言:“这封信是夫人亲笔所书,进京后务必持信去找任平任先生,他是今上老师的胞弟,一旦事情有变,或许能用上派场。”宜竹自然明白张夫人的良苦用心,杨妃杨相等人尽皆被诛,他们此次回京肯定是凶险难料。但有敕令在身,他们不得不回去。 那丫头末了又说:“我家夫人让奴婢转告杨大人一句话:她代我家老家说完那句话,杨大人是一个例外。” 在场众人不由得又想起了张大人临终前的情形,一时间,屋内静寂无声。杨明成十分感动,他从未想到会得张正远这么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的赞赏。宜竹想去拜访张夫人,并当面谢她。谁知张夫人因丈夫骤逝,心情抑郁,早已不见外客,并准备择日扶灵柩回南方老家。宜竹也不好执意打扰。 与新刺史交接完公事之后,宜竹一家便默默上路回京,那位韩大人大概是怕他们中途逃跑,特意派了五名士兵,名为护送实为押解进京。他们进京后两日,大伯和其他们杨家族人也被人解送回京。至于朝廷要怎么处置他们,谁也不清楚。一时间,杨家众人惊慌失措,愁云惨淡。 杨明成深知干系重大,一得了机会就命心腹将信交至任平手上。这封信后来果然起到了一定作用,它至少让两家的家眷免罪。但杨明成和杨镇伊杨明功三个成年男丁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免罪,他们去了一趟衙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宜竹急忙出钱让人帮忙打探消息:他们三人已被关入大牢,听候处决。同时,杨明忠,杨明利杨明义三兄弟的家产全部没收,府邸被封。三府的成年男丁皆被斩杀。年纪大些的女人被贬为官奴,年轻些的没入教坊司。长安西市血流成河,杨府女眷哭声震天。平氏连惊带吓,一病不起。祖母赵氏年纪已大,上次逃难时生病没及时调理,此时一见儿孙被收监,生死未卜,一时急火攻心,昏迷不醒。杨家上下乱成一团,宜竹既要照料母亲,又要为父兄奔走,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宜梅神色凝重地来请他们四人去她家,众人心情沉重,心里都明白恐怕赵氏可能快要不行了。 赵氏仰面躺着,她的脸色白里带青,两眼发直,气若游丝。 赵氏打了个冷战,僵硬的身躯颤抖了一下,混沌的目光一一在孙女孙女儿媳妇身上轮流扫过,带着不舍和担忧。 众人压抑地流着泪,凑到床前听她说话。 赵氏气息十分微弱,说话时断时续:“都怪我……贪图这荣华富贵,不然……咱们还都在益州老家……好好地……”众人一起哭劝,齐说谁也没怪她。 “我去之后,你们都不必守孝,宜梅宜兰赶紧成亲,也不必讲究长幼之序,以免……生了变故。”平氏和王氏哭着点头答应。 又看向宜竹:“你的性子最要强,以后改改吧。那秦世子对你有意,……你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找个安身立命之地,顺便、顺便帮帮你爹和你大伯。”宜竹也哭着应下了。 赵氏强撑病体将众人一一嘱咐个遍,头一歪,溘然长逝。屋内众人齐声大哭。两家草草办完丧事。过了几天,平氏和王氏委婉地将婆婆的临终遗言告知两位亲家。两家人皆是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没个明确答话。 先是宜梅的未婚夫家百般敲打、暗示,王氏气得几乎说不出话,宜梅问清情况后,拿着婚书亲自上门退婚,并索要了一大笔钱财。宜竹不禁为堂姐的行为击节赞赏。不过,提要索要钱财时,她又忍不住担忧会影响宜梅的名声。 宜梅神色平静,冷笑道:“为什么不要?拿着这些钱,至少可以为父亲和叔叔奔走。至于名声,我一个被退了婚的名声能好到哪儿去,再多一桩也无所谓。” 宜竹安慰她,宜梅却苦中作乐:“我娘很伤心,但我却松了一口气,我想也许是老天爷都觉得我们不合适,所以才出手拆松了这种姻缘。”话虽这么说,她一个被退婚的女子再逢上家变,以后说上好亲的可能性极大,难得她这么达观。 宜梅把这笔钱交给宜竹,让她继续为牢中的三人奔走求情,钱花出去不少,无奈收效不大。他们认识的人实在有限,父亲昔日的同僚一是力不能及,二是明哲保身,一个个躲得远远的。宜竹结识的人只有郑家稍好些。可惜的是郑靖北一家至今仍在江南老家避难,至于秦靖野,一直没有他的确切消息。他在两京收复后便火速离开了,有人说他在河东被胡贼围困,有的说他在河西招兵买马。 宜竹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为了维持一家的生计,她将茶楼稍一修葺改成了饭铺,由小冬和小麦负责。至于酿酒,现在实在不是时候,战乱之后,粮食奇缺,粮价飞涨,朝廷开始下令禁止私酿,一旦发现便会重重惩罚。如今杨家正在风口浪尖,家里纵然有陈酿,宜竹也不敢拿出来去卖。好在当初战乱前她借着酿酒的机会藏了很多粮食,再变卖些金银首饰,日子倒也不算难过。只是营救父兄,打理各种关节需要大笔银子。 这日,她一边替母亲煎药一边蹙眉思索着今后的出路,正想得入神,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一个皂衣小吏,宜竹如今一见到官差便头皮发麻,心里紧张。 那小吏尴尬地一笑,飞快说道:“别害怕,二小姐。我没有恶意。” 宜竹反问道:“你认得我?” 那小吏点头:“我叫李三,是看管监牢的。原来是万安县的。”宜竹见他态度恭敬,说话和气,渐渐放下心来,开门放他进院。 李三站在院中继续说道:“……当初韩国夫人要占民田建别院,我家就在其中。我家只有五亩地,上有老母,下有弟妹,若是田地被占,我们真是没活路了。幸亏杨大人宅心仁厚,救了我们一家。我母亲常常念叨他,这次杨大人三人刚巧在我所管的监中,大人放心不下你们,特让我看看。” 宜竹听得几欲掉泪,忙问父兄和大伯身体怎样,有没有受到严刑拷打。 李三道:“拷打倒没多少,我已经嘱咐那些兄弟们要好好照料他们,他们目前还算不错,只是别的忙我着实帮不上。” 宜竹心里万分感激,她目前只希望父亲能在牢中少受些苦,只要人还在,一切都有希望。她最怕他们撑不下去。 宜竹平复一下心情,拿出几千钱递给李三:“这些钱你收下,我给你钱决非亵渎你的好意,只是你家也不宽裕,总麻烦你的兄弟们也不大好,你拿了这些钱打点打点他们,让他们对我父兄多尽些心就行了。” 李三推让了一会儿,最后收下了。他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只说以后有事会来告诉他们。 宜竹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平氏的精神不禁一振,当晚便多吃了半碗饭。 只是她们还没来得回味这一不幸中的喜悦,宜兰继宜梅之后又遭遇了退亲的打击。宜兰毕竟不像宜梅那么达观,何况她一向对章文生情深意重。杨家两个女儿前后被退婚,在左邻右舍中引起了不少议论。宜兰伤心过度,也跟着病倒了。平氏的病情也随之加重。家中只有宜竹一人苦苦支撑。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宜竹忙完了家务,雾着一张脸靠着墙根发呆。突然,院门“吱呀”一声响了。 接着她便看见了苍白清瘦的父亲和哥哥正站在门口。宜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她以为是幻觉,再仔细看时,两人还在那里,面带笑意怔怔地看着她。 杨明成似悲似喜,哽咽着说道:“这傻孩子连自家人都不认得了?” 宜竹如梦初醒,她未语泪先流,接着上前抱着父亲和哥哥痛哭起来。 声音惊动了病中的平氏和宜兰,一家人再度抱头大哭。平氏不顾儿女在面前,将两人仔细查看了一遍,他们虽然精神差些,但身体还算好。众人这才想起问了他们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杨明成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记得今天早上有人突然过来放人。他们像做梦一样走出来。一家人议论纷纷,胡乱猜测着这个恩人到底是谁。 第二天,宜竹意外地接到郑静婉的一封短信,说她已于两日前返家等安顿好就请她过府吃茶。宜竹脑中灵光一闪,猜测这个应该是郑靖北无疑。他有这个能力,为人又热心肠,时间上也符合,不然为何早不放晚不放,偏偏他一回来就放人了?宜竹将这个猜想说出来,众人十分赞同。平氏的病很快便好,她跑前跑后地准备礼物准备到郑家去面谢郑靖北。 没想到的是,到了第三日郑靖北竟先来杨家拜访。宜竹一家自是热情招待,并再三致谢,郑靖北虽未明确承认,但也没否认,宜竹以为这是他为人谦虚低调的缘故。郑靖北来她家之前,已经在大伯家逗留一阵。宜竹这才知道,当初大伯一家被冲散后,便往南方去了。他们曾有缘跟郑家同行,郑大夫人途中生病,缺了一味药,宜梅得知后及时送上,并亲自给她熬了药。这位夫人似乎很喜欢宜梅。 此后,郑家和杨家时有往来。郑靖北三五不时的来逗留一阵。平氏嘴里心里万分感念他的好。 一日,郑靖北再次上门拜访,他站在院中树下和宜竹说话:“你两位姐姐的事我也听说了,她们的夫家真是有眼无珠。你要好好劝她们。” 宜竹答道:“我堂姐还好说,她生性达观,见事透彻。至于我姐姐,我想她很快就能想明白,失去一个不在乎自己的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郑靖北十分赞同:“这倒是。” 他接着又把话题拽回来:“你堂姐她真的不在乎被退亲?” 宜竹笑着将宜梅的原话大致重复了一遍,靖北笑得更愉悦了。 他感慨道:“这真是老天在帮她。不过,老天也帮了我一把。” 宜竹一脸惊讶了?难道他也被退了?她流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郑靖北也不避讳,对她侃侃而谈:“这次在江南老家避乱,我们两家同处一地,彼此走动得多了些,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彼此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怎么说呢,她是那种望夫成龙的女孩子,而我,秉性散淡,不喜欢官场和仕途经济,只希望能有三五知已,一起游山玩水,读书品茶,悠闲度日。可是她,已经开始苦口婆心地规劝我了,这让我很为难。” 宜竹深以为然,两个人的三观最好一致,否则婚后肯定很痛苦。 郑靖北在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后,又将话锋一转:“呃,我先前那番话是抛砖引玉。” “引玉?”宜竹重复道,如今她全家团聚,心里轻松,往日的俏皮性格又上来了。她戏谑道:“你大胆的引玉吧,我一定会准确传达。” 郑靖北却敛了笑容,一脸严肃地说道:“我必须要向你澄清一件事。”宜竹的神色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严肃起来。 郑靖北缓缓说道:“救你父兄伯父的人不是我,而是二郎。” 宜竹吃了一惊,接着反问道:“什么?他、他不是不在京城吗?” 郑靖北舒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有些沉郁:“他回来了,在我回来的第二天夜里到的。” 宜竹面带焦急之色:“我不知道,他还好吗?” 郑靖北摇头:“他很不好。” 宜竹脸上的焦急更甚,但她没有打断郑靖北的话。 “他在河东招兵买马收复失地,在与敌对战时,被小人出卖,被胡贼围困半月,后来他用奇计逃出重围,不幸身中箭伤。他本来正在养伤,后来听到你们杨家出事的消息,先发急信给我,可如今不比太平时候,我从江南回京,竟走了二十来天。……后来他不顾部下苦劝,连夜骑快马疾驰入京,回来当晚便入宫进谏,说杨家固然有罪,但只治主要人犯便可,不应该这样波及无辜,血流成河。他还历数你父亲的种种功绩。无奈今上当年屡屡被杨氏一门陷害,他的几位兄弟的惨死也和杨妃有关,他对杨家恨之入骨,必要除之而后快。根本听不进二哥的进谏,更何况,他对二哥早有成见。”宜竹忙插问为什么有成见 “这要说到陛下在灵州即位的事,当时他手下兵微将寡,他听人说,二哥手下有数万骑兵,当下大喜过望,便让人传旨,让他速速去灵州勤王护驾。当时二哥正好得知了蓟州被围的消息,他绕远路驰援蓟州,然后才去灵州。可惜被郑靖朗和他的舅舅捷足先登。陛下从此便对他有了成见。” 宜竹心里既感动又感激,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才好。 靖北继续说道:“那晚,他在陛下面前犯颜直谏,陛下大发雷霆,甚至命令金吾卫将他轰出宫门,二哥又气又急,当下伤势加重,晕倒在殿前。陛下终究心有不忍,又念及他杀敌有功和幼年情谊,只好无可奈何地准了他。第二日便传旨大理寺,让他们只惩办杨家主犯要犯,那些平常安份守已、不作威作福的远宗旁支能放的都放了。”宜竹听得眼含湿意,泪光晶莹。 靖北说完这些话,终于了却一桩心事。他每每受到杨家人的感激心里就十分不自在,如今终于放下来。 宜竹恳切地请求他:“我想见见他,当面……谢他,你能帮帮我吗?” 郑靖北迟疑道:“他在府中养伤,我先问问他再给你答复。” (紫琅文学) 42第四十二章 剖白心迹 宜竹苦等几日,郑靖北却告诉她,秦靖野已被武安郡主所结识的一位道长接入终南山去调养身体了,大约秋后回来。宜竹尽力压抑着对他的想念,表面上仍平静如初。 父亲和哥哥一回来,家里便很快恢复了生机。虽然父亲的官职被革去,但是能活着又是天大的幸运,他们也无心再去想这些身外之物。 经过几个月的整顿,长安城已经逐渐安定下来,逃亡的人们也逐渐返回家园,但是城中仍是百业萧条,人烟稀少,跟往日的繁华热闹无比相比。 漕运已经重新开通,江南和西南的粮米陆续运入京城,粮价也在逐渐下调。朝廷的禁酒令已不如以前那么严格。宜竹的胆子大了起来,便想卖掉家中地窖里的酒。 这日,她悄悄带了两个仆人前去查看,南郊的官道,冷冷清清,半日见不到一个行人,村郭萧条,农田荒芜,让人心生感慨。 宜竹突然想到了秦家的别业就在附近,她心里突然萌生希望:不知他会不会在这里?明知可能性不大,可这个想法怎么也掐不断。她命小冬绕了个弯,沿着村后的官道朝秦家走去。 秦家别业建在半山腰上,她以前曾路过这一带,远远望去,十分壮观宏丽。如今它那高大巍峨的主墙倒塌了,朱红色的大门被砸得七零八落,只有一截绕院的粉墙默然矗立着。亭台颓倒,水榭腐朽,时有成群的鸦雀从从屋中、檐下猝然飞出,盘旋飞舞啁啾高叫,给这死寂的世界增添唯一一缕生机。 宜竹明知道这里没人,可是进去时仍有些蹑手蹑脚的拘谨。她跨过断壁残垣,在没膝高的野草中穿行,午后的秋阳暖暖地照在窗棂上,却无端地让人发冷。料峭的风摇曳着墙角处几竿细瘦的绿竹。 “翠华逝去全无迹,罗绮焚后余自有灰。弓剑尽埋烟雨冷,碧殿一半上霉苔。”在这场劫难中倒下的又岂只是一栋屋宇别业。整个王朝的大厦险些轰然倒塌,人烟骤减,生灵涂炭,曾经的繁华兴盛早已一去不复返。不置身其中,实在难以体会那种心痛和惋惜,宜竹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沉甸甸的。 “走吧。”宜竹驻足片刻,轻声对随行的小麦说道。 马车缓缓向东南驶去,先穿过村子中央,再往南拐便是她家了。昔日热闹非凡的村中此时寂无人烟,时不时的有红着眼睛的野狗凶狠而又张惶的跑过,让人毛骨悚然。那些人家不知道都流落到哪里去了?有的或许会回来,有的永远也回不来了。宜竹一路观看一路感慨,绕过村口的山丘后,她远远地看到了她曾经的家, 她的家园同样被蹂躏得惨不忍睹,那些被不少游子赞赏的草堂被拆了,门前的千竿翠竹亦被砍得不成样子,宜竹怔怔地望着萧索的竹林出神。 这时,从青翠的竹林中走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那人手中还滑稽地举着半根竹子。 秦靖野蓦地停住脚步,两人默默对望,面面相觑,空气像凝滞了一般。 宜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此时此刻,她真的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她家门口”的微妙感觉。他也同样惊奇,似乎还有些局促不安。 两人对视良久,他强作镇定地开口道:“竹,壮志凌云,直冲霄汉,它有气节……我想折一根带回去。” 宜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看,眸中波光微漾。 两家的家仆全都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竹林前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口。 “你先说。” “不,你先。” 宜竹轻轻笑出了声,喜悦从她的心底深处悄悄浮上来,让她的脸色变得容光焕发,妩媚动人。这一笑倒让气氛轻松许多,秦靖野似乎也不那么窘迫了。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你的父亲和哥哥还好吗?身体要紧吗?” “他们都还好,那狱卒以前是万安县的,认识我父亲,对他们颇为照顾,否则,他们说不定真撑不过来。”他们听说很多人都是生生在牢里被折磨死的,这些让宜竹一家十分后怕。 秦靖野深有感触地叹道:“他是好人有好报。” “嗯。” 两人默默并肩而行。 宜竹鼓足勇气问道:“你的箭伤好了吗?” 秦靖野先是一愣,很快答道:“好多了,——你怎么知道的?” 宜竹低头看着地面,声音中饱含着柔情、感激还有一丝嗔怨:“靖北什么都告诉我了。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秦靖野被她这声嗔怪挠得心里发痒,他面上故作平静,得了便宜还卖乖,竟责备起郑靖北来:“他这个人真是不堪信任,不过,我决定宽宏大量的原谅他。” 宜竹再次表示感谢,秦靖野这会儿比方才还要别扭:“不用这样,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何况,你的父亲守城有功,你们一家确实并无大过,于情于法,我都应该出手相救。” 宜竹喉头哽塞:“你带着箭伤连夜疾驰京城,险些送命,在圣驾面前犯颜直谏,这也叫举手之劳?” “……我当时这么做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之所以瞒着你就是怕你为难。”如果让杨家人知道他对她的情意,说不定会将她送上门来也不一定。他爱过她,并且现在还爱着,但他不愿让别的事情亵渎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更不愿让她误会自己是挟恩求报。 宜竹心绪激荡,难以自己,嗓音忍不住微微发颤:“对不起,我如今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是口蜜腹剑,还有一种人是口剑腹蜜,你就是后者。我自以为聪明锐利,其实是偏狭和自以为是。……我向你道歉。” 秦靖野的情绪也被她感染了,他忍不住开始和她推心置腹:“是我有错在先,我之前对你那样不尊重,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如今想起来真让人汗颜。”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年前在竹林中的激烈争吵,气氛顿时又变得微妙而暧昧。 秦靖野趁着勇气正盛,继续说道:“你的指责不亚于当头棒喝,我从未受到这种待遇,特别是在女人面前——虽然我没在别人面前尝试过,但我可以肯定,这世上除了你再无第二人会这样对我。我所见到的女子无一例外的都顺着我。请相信我,我当时真的没有轻视你的意思,——我不会费心去娶一个我轻视的女人,我只是习惯了这么做。” 宜竹张了张嘴,想解释点什么,一时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她只好低头静静倾听。 “那天,我回去以后先是愤怒再是埋怨,觉得你有眼……没有眼光,不知好歹……可是后来,我慢慢想通了,——那应该是我们全家到了羌州以后,我有足够多的时间反省。再后来就是在战乱中,我到河东去招募义士,看到许多名门望族,世家子弟为了保全家族的私利和自己的性命甚至不战而降、屈身事贼,事后又百般推脱罪责。反倒是那些我平常看不起的凡夫走卒寻常百姓们,在关键时刻凛然大义,誓死反抗。我那时不由得想起了你的话,‘你在批评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享有过你所拥有的优越条件的。’他们这些人平常没有享受过朝廷和国家的优越条件,但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却尽了自己最大的责任甚至付出生命。我为自己的狭隘而感到惭愧。进而再想到你,如果那时我若是事先和你的家人商量,认真征询你们的意见而不是居高临下地自作主张,或许结果根本不是如今这样……”秦靖野说到这里,生硬地打住了,他的神色有一丝隐约的慌乱和局促。 宜竹听到他这番话,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一时间各种复杂难言的心绪一齐涌上来。她忍不住开始剖析自己的内心:每个人的观点都会受他所在时代和阶级的局限。秦靖野的很多观点,对他的时代和阶层而言并不是不可饶恕的大错,有他这样的看法的人肯定有很多,但有的人藏在心里,却用言语来粉饰,像郑靖朗就是这样的人。而自己没有尝试过和他有效沟通,只知道一味的指责批判。人与人之间的观念,有差异和鸿沟再正常不过,年轻人与父母之间甚至不同成长环境下的同代人之间都有鸿沟,更何况他们之间隔着那么辽远的时空?她怎么能不现实的要求他一开始就和自己三观一致、想法相同呢?平心而论,她的许多做法也并不是无可指摘。 宜竹的心思千回百转,她一想透彻也跟着做自我批评:“你当时的态度固然不能让人满意,但我自己也有错,我当时是把自己对现实和命运的无能为力和愤怒发泄在你的身上。你知道的,我以前在、在家乡时自由自在,那里虽然也有等级和压迫,但我并没有机会亲身尝试,可是到了这里就大不一样了,我们全家处处受到掣肘和嘲笑……”她所引为以豪的优点在这里却成了致命的缺点,她不敢飞扬却又不甘心卑微驯服,她明知道结果,却又无力改变。秦靖野的态度刚好刺激了她那根敏感的神经,她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不顾一切地和他激烈对抗。 秦靖野显得十分善解人意:“我明白。” 宜竹进一步反省:“我心里想要什么,并没有和你明说,只等着你去领悟,可你并不是我,又怎能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你不给我想要的,我就失望愤怒……这些也挺让我汗颜的。” “我也一样,觉得你那么聪明肯定能领悟到我的用意。” 宜竹老实承认道:“我有时挺笨的。” “嗯,我面对你也会轻微的变笨。不过,你在我面前再笨些也没关系。” …… 两个人一会儿反省一会儿道歉,越说越深入,有时煽情有时煽智。 道歉和反省的话说完了,两人突然又同时沉默下来。空气中蠕动着一股十分诡妙的气息,接下来该说的话既让人期待又让人难为情。但秦靖野却硬生生地卡住了。他从不曾像此刻这般思前想后,左右为难。上一次他虽然窘迫但心里却有十分的把握。这一次,他那强烈的信心萎缩了。 关键时刻,他的耳畔不由得回响起自己去年说的那番话:“我不会再重复自己说过的话。有些话,我只说一遍。”真的只说一遍吗?不说,不甘心;说了,不放心。 两人在竹林中缓缓而行,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竹林的另一边,他们的前方,在五十步开外的前方,有一块石头横在小径中央。 秦靖野看到石头,终于有了灵感。他突然提醒一声:“小心,脚下有石!” 宜竹此时是满腹心事、心不在焉,一听说脚下有石头,脚步不由得一顿,秦靖野抓住时机扶住她。接下来,她的整个人便顺理成章地倒在了他的怀中。他的男性的气息笼罩着她,让她有一种窒息般的兴奋感。 (紫琅文学) 43第四十二章 再次告白 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斥骂他!秦靖野的信心在这一瞬间满血复活。他的心砰砰直跳,激动得难以自持,还好,他的自控力很强,很快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用强有力的双臂将她紧紧箍在怀中,宜竹温顺地偎在他的胸前。他们静静地拥抱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彼此的心跳声,他们仿佛一直拥抱到天荒地老似的。 头顶,蓝天如洗,白云悠然,成群的鸟儿从他们头顶欢叫着飞过,轻柔的风拂着路边的蔓草野花。景致十人怡人,但更怡人的还是怀中的人。 “宜竹。”秦靖野低低地开口唤她,嗓音中带着一丝压抑的柔情和难以言状的暖意。 “靖野。”宜竹轻轻回应,声音温软悦耳,娇而不媚。 秦靖野用粗糙的大手扶着她那粉嫩的脖颈,低下头将脸贴在她那如丝绸般柔和光滑的脸颊上,轻轻地缓缓地摩蹭着,一遍又一遍,心醉神迷地摩擦着。他那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脸颊,将它晕染得像三月的桃花一样娇艳动人。 他喃喃轻语:“我真后悔,如果不是我的自以为是,也许我们根本不用分开这么久。” 宜竹闭着眼含蓄地回应着他,感慨万端地答道:“不,你不用后悔的,命运其实留了更好的一份给我们,它在等我们成熟,它让他们了解彼此更深。不是吗?” 秦靖野愉悦而释然地笑了:“是这样。” “你这张嘴,既能让人气又能让人笑。” 宜竹睁开了双眼,她的眸子像星一样光灿动人,又像水一样波光潋滟,柔情款款。让秦靖野看得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她含笑看着他,神情狡黠调皮:“只要你顺着我,我以后会让你听到更多好听的。” “好好,顺着你。”这一次他心甘情愿被她俘获。 他再一次紧贴着她的脸,曼声轻语:“我一直在想着你,从来没停止过,我没想到我会陷得那么深,我低估了自己的感情。” 宜竹俏皮笑道:“原来我是淤泥,让你陷得这么深。” 秦靖野此时恨不能从别人那里借来好话倒出来给她听:“不是的,你是最好的,好得……甚至连相近的都没有。” 宜竹开心至极,声音像在蜜水浸泡过似的:“虽然我明知道自己不是最好的,可我就是喜欢听你这么说。” 她的笑容加上她的话,让秦靖野没有一丝招架之力:“我以后会多说的,其实说起来也不难。”曾经他觉得难以吐口的话,在这种时刻说得竟是那么顺畅无碍,他决定以后不再鄙夷大堂哥了,记得小时候靖北拉着他一起躲在墙角偷听大哥和未来的大嫂说话,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尊崇这个比他们大十多岁、平常看上去威严老成的大哥了。他当时这般想:一个大男人在女人面前那么没有节操和威严还叫什么男子汉!如今看来,他的话说得未免太满了。 继道歉和反省之后,两人又说了许多不合逻辑、夸张失真的情话。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宜竹绝不会相信秦靖野也能说出这种话来,幸亏这话的听众没有旁人,不然,秦靖野事后准会窘迫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们拥抱着相互吻着,吻累了就说些疯傻的情话,重复地剖白早已剖白过的心迹。说累了,再接着吻,一点也不知疲倦,也不曾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太阳疲倦地躲入了西山,马儿累了饿了,卧在地上悠悠地吃草,两家的仆人也累了饿了,他们躺下来,饥肠辘辘地傻笑着看着马儿吃草。但这对情人却一点也没感觉,别人是有情饮水饱,他们是没有饮水也能饱。 夕阳西下,晚霞似火。 他们隐约听到了长安城中次第响起的钲声——闭市的时间到了。钲声将两人从白日梦一般的情境中惊醒。 “我们该回了。”宜竹脸颊飞红,欲要挣脱他的怀抱。 “不急,还早。”秦靖野意犹未尽,依依难舍。他接着有补充一句:“有令牌。” 宜竹放了心,果然不再着急。两人慢悠悠地走着,很快就走到了那块早该出现的石头旁边,秦靖野心虚的一脚将它踢开。 两人又磨蹭了一会儿,此时金乌西坠,新月东升。宜竹怕再耽搁下去,家人会担忧,只好再三提出要回家,秦靖野虽然不舍,也明白该放她回去了。 城门已经关闭,秦靖野拿出令牌后果然畅通无阻,他们一进入城中,杨明成和杨镇伊便焦急地冲了过来:“你这孩子怎地这时候才回来,家里都担心坏了。如今可不比太平时候……”杨明成一看到秦靖野,叨唠声戛然而止,他满面带笑,态度殷勤地凑上去,中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即把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半,态度也尽力显得不亢不卑,只是他转变得太过突然,让人有一种滑稽的感觉。宜竹悄悄地观察着秦靖野的神色,想看他有什么反应。 秦靖野这次跟以前大不一样,他态度平易近人,关切地问起杨明成和杨镇伊的身体。杨明成受宠若惊,但大体还算镇定,他尽量维持着体面姿态,回答得不多不少,不快不慢。 秦靖野一行人一直将宜竹他们送到紫竹坊前,坊正看着杨明成一家晚归,正要拿他们一把,一看秦靖野也在旁边,立即低头哈腰,净说拜年的好话。连带着对宜竹等人也高看两眼。 “就此告辞吧,改日再到府上拜访。”秦靖野一边跟杨明成说着场面话,一边拿眼瞟着宜竹。 回到家里,平氏和宜兰早已备好了饭等着他们。这母女俩天生具有八卦天份,一看到今日的气氛就觉得不同寻常。晚饭后,她们两人旁敲侧击,话里套话,终于把事情打听个七七八八,再加上自己的加工想像,便将宜竹和秦靖野的事情猜了个十之二十,多出来的部分自然是她们的脑补。 平氏看二女儿竟然能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还能继续执行钓金龟婿的计划,心里愈发得意女儿的本领和手段。宜兰则是既惆怅又高兴。 平氏兴冲冲地问宜竹:“竹儿,你有多大把握?你外婆说得对,女人在这当儿都变笨,男人则会变聪明。你要小心可别上了他的当。” 宜竹一边喝茶一边故作镇定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娘你最好先别张扬,省得将来万一不成,咱们面上不好看。” 平氏由喜转忧:“哎哟,我可怜的竹儿,这事要是早定下了就好了。那时你爹虽是个七品芝麻官但咱家也勉强算得是官宦人家,何况那时杨家显赫,咱们多少也能沾点光,如今唉……” 这时宜兰却幽幽叹道:“早定下又如何?男方也可能退亲啊。” 众人一时默然,谁也没开口说话。 隔天,秦靖野派小厮给杨明成送来了一些补品。平氏满心盼着他本人会来,整天盯着小麦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以免到时手忙脚乱。可惜秦靖野一直没来,渐渐地,平氏就有些灰心。宜兰温和地安慰着妹妹。宜竹虽然也盼着他来,但也没有患得患失,他这时一定很忙,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这一时半刻。 这日宜竹去饭铺查帐,伙计小王蹬蹬跑上来禀报道:“二小姐,那个秦将军最近每天早上都来咱们店里用早饭。” 宜竹一愣,反问道:“哪个秦将军?” “就是以前那个爱自报家门的秦公子。” 宜竹这才明白小王说的是秦靖野,不过,他来这里做什么?来饭铺吃饭的客人一般都是些小商小贩,或者是不入流的小官小吏,像他这样的人一般家里都有厨子做早膳,哪会踏足这种小地方?何况他和这里隔着两街五坊,宜竹不得不往自作多情的方面想,或许他是为了她吧。她暗笑一声,心里甜滋滋的。 宜竹正色吩咐道:“从明早起,额外送他一碗汤。”小王答应着下去了。 又过了几日,郑静婉下贴子邀她到郑家喝茶,一同受邀的还有宜梅。 宜竹和崔玉姗在郑家门口不期而遇。郑家分为西府和东府,崔玉姗是应郑静乐之邀而来,她本该走东门进去,东府因在战乱中遭到焚烧,工匠们正在修葺,她只得临时改走西门。两人面面相觑,宜竹笑着招呼一声,崔玉姗下巴微抬,似笑非笑地看着宜竹说道:“杨姑娘,我在此恭贺你,你终究暂胜一筹。至于结果如何,情况恐怕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宜竹态度落落大方:“我没有觉得胜过谁,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从来都跟旁人无关。”他们两人的事只跟他们自己有关,他们战胜的只是彼此性格和心灵上的弱点而已。 “跟旁人无关?”崔玉姗轻笑一声,“这个旁人也包括郑四公子在内吗?” 宜竹面不改色:“当然。” 两人面上和气,话里却句句暗含机锋。等到郑静婉出来迎接时,两人已经笑着在语言上厮杀过一场了。 郑静婉很为自己的堂哥自豪,看戏看得意犹未尽,她等到崔玉姗进了二门,便一脸坏笑地冲宜竹说道:“早知道我就晚出来一会儿了,看你们战上十几回合。” 宜竹话里有话:“我们实在没有开战的理由。” 以前她觉得崔玉姗这人挺不错,无论性情模样都十分出挑,至少比口无遮拦的王绮的观感要好很多。但当她看清她的真面目之后,她就什么也不想说了。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只看一面。 她在郑家的活动跟以前差不多,喝茶吃点心,谈天,做做游戏,接着便去赏花,这是夏天,只能去亭子里赏荷花。郑静婉陪她呆了一会儿,便寻了个借口开溜了,宜梅很有眼色,也跟着郑静婉一起离开。不用猜,宜竹也知道是谁来了。 秦靖野的脚步初时十分急促,临到近前他又故意放慢步子,显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宜竹想着他那装模作样的神情,就忍不住想笑。 两人相互打量着,宜竹温声询问:“你最近很忙吧?” “是很忙,所以才没有去看你。” “我又没怪你。” 秦靖野停了一会儿,又说道:“你额外加的那碗汤,很好喝。” “每天绕那么远路去吃早饭,你不累啊?” “最近很忙,来不及去看你,可是一吃了跟你有关的饭,就觉得很有精神。” “你赵来越油嘴滑舌了。” “都是因为你。” …… 话说关于秦靖野吃早点的事还引出了个小笑话。因为朝中百废待兴,国事繁重,官员们每日早起晚睡,时间长了不免有些精神不济,有的还忍不住打呵欠。但秦靖野每天都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让人羡慕不已。有些官员就问他有什么秘诀。秦靖野大方地贡献出了秘方:到杨家饭铺吃早饭。 有的人竟真的打发仆人买来尝尝,结果吃了还是跟以前一样,但也有的人觉得精神真好多了。宜竹估计后者是心理作用。如此一来,杨家的生意竟好了许多。 两人出了荷花亭,沿着爬满青藤的阴凉走廊信步慢走,秦靖野先是给她说些无关紧要的朝中小事,宜竹也跟她说了自家的一些趣事,别的什么也没说。 上一次他们说了太多疯话傻话,唯独把现实问题给忽略了。宜竹十分清楚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严峻现实,不过,她并没有催促秦靖野,甚至连暗示也没有,她相信他会安排好的。 不过秦靖野很快就主动提起了这个话头,在两人的谈话渐入佳境时,他胸有成竹地说道:“你无须忧虑,一切有我。虽然我们之间的障碍比以前还要多,但我照样能处理好。” 宜竹虽然相信他,但仍不免有些忧虑:“可是你的母亲……”武安郡主的性格是出了名的强硬,她若是坚决反对,两人之间的阻碍肯定极大。 秦靖野笑道:“别忘了,我是她的儿子,青出蓝而胜于蓝。”他这是打算硬碰硬吗? “不过,我希望你们母子最好不要因为此事而生嫌隙。我们可以徐徐图之,不急的。”也许等风声过去,事情会更容易些。 秦靖野声音促狭暧昧:“你不急吗?” 宜竹:“……” 她扭过头不理他,秦靖野以为她生气了,连忙陪上小心:“反正我很急。” 宜竹学着他平日的口吻,慢慢悠悠地说道:“我就知道你很着急。” (紫琅文学) 44第四十三章 大结局(上) 此后,秦靖野只去过杨家两次,但郑靖北和刘十七会时不时的来看看。特别是刘十七,他好像很闲,隔不几天就来一趟,他性格豪爽不拘小节,留饭就吃,有活就干。此时宜竹一家也早知道他的身份,他算是秦靖野的奶兄弟。平氏爱屋极乌,对他十分热情客气。秦靖野虽然跟以前相比显得较为平易近人,但大家多少还是有些怕他。刘十七则不然,初见时觉得他这人很凶,仔细一接触就会发现他是一个粗中有细,待人十分温和的人。杨镇伊跟他很是投契,连杨镇飞也喜欢缠着他。 时光飞逝,转眼间夏去秋来。两京虽然在逐步稳定,但边关的情形仍不容乐观。两大叛贼的子嗣和部下仍在负隅顽抗。新朝草创,再加上之前的两任宰相任人唯亲,嫉贤妒能,曾经人才济济的大秦王朝出现了人才断层的尴尬局面。而此次的杂胡叛乱,使得皇上不敢像以前那样起用胡人将领,他只好将目光放在了宗室子弟们身上。不久,景王、西平郡王等一批宗室子弟陆续派往边关或是担任节度使,或是返回封地募兵御敌。秦靖野也在派遣之列,不过他之前因为受了重伤,可以延迟行期,但最迟不能超过十月,他和宜竹刚刚重聚又要面临分离。 这日,秦靖野下朝之后,让人将宜竹约出来,带给她一个措手不及的消息:“我跟母亲抗争数日,她已答应要见你一面。” 宜竹心头微微有些紧张,问道:“什么时候?” “明天。” …… 宜竹家人一得知她明白要去拜见武安郡主,一个个比她本人还紧张。第二天,宜兰和平氏早早地起来,翻箱倒柜地找最好的衣裳,挑选最能拿出手的首饰。 祖母刚去世不久,宜竹自然不适合穿艳色衣裳,她找出一件八成新的玉色窄袖绫衫和一袭青绿色裙子穿上,又仔细地擦了粉、描了眉,唇上也点了口脂,头上插上一支碧玉步摇和一根白玉簪子,这些是秦靖野第一次告白时送她的,她当时没扔掉,今日也派上了用场。宜兰和平氏总觉得太素净,妆化得也淡,不过,宜竹坚持这样,她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初次上门,她不好空着手,但家里也没什么拿得出手,宜竹只好带了一筒蜀地的茶叶,两壶家中所藏的最好的酒。 郡主府不像杨府那般金碧辉煌、华丽恢弘。高大蓊郁的古树中掩映着一栋栋青墙灰瓦的屋宇。树下碧草如茵,奇石兀立。整体布局却是宏大简约、肃穆庄严,有一种尊贵的幽静,来往仆从安静守礼,目不斜视。宜竹进了大门之后便被侍女扶着上了肩舆,又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一处肃穆安静的院落前,钉着铜钉的厚重木门紧闭着,檐下的铁马在初秋的风中铮铮作响。宜竹安静地站在一旁,等侍女通报后,迈着平稳的步子不疾不缓地走了进去。 她终于见到了如雷贯耳的武安郡主的真容。秦靖野跟她有几分相似,眼前的武安郡主让人看不出具体年龄,她身材高挑,轮廓深刻,容貌端凝英丽,气质高贵威严,双目炯然有神。宜竹有一种面对大公司负责人的那种紧张期待的微妙情绪。 她踏着厚软的宣城红毯,朝着端坐在椅上的武安郡主微微一福,态度恭敬有礼、自然大方:“宜竹见过郡主,郡主万福金安。” 武安郡主冲她略一颔首,示意她坐在一旁的胡凳上。宜竹规矩而不拘谨地落坐,微微垂着头,一副任君打量的姿态。 短暂的沉默过后,武安郡主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清越动听,但却滤去了感□彩:“你倒跟我预想中的不一样,我以为你们杨家会再出一位倾国红颜。” 宜竹很快回话道:“预想与实际总有偏差,郡主与宜竹想象中的也不一样。” 宜竹已经想好,如果她问,她会适时地送上一记恰到好处的好话。武安郡主并没有像常人那样接着问她到底哪儿不一样,她更习惯于掌握着话语的主动权。 “我并非一定要求靖野的妻子会为他带来好处,但,女方至少要没有可令人攻击之处,你虽是杨家偏支,但终究姓杨,你应该明白陛下和朝中大臣对杨家的态度。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宜竹坦然答道:“明白。” 武安郡主犀利的目光盯着宜竹,进一步提醒她:“所以,我要你放弃这桩亲事,你既然心悦他,就要成全他的幸福。这一点,很多女子都能做到。不知你能否做到?” 宜竹抬起光彩流动的双眸,冲她微微一笑,平静而坚定地说道:“不,我做不到。把他交给谁也不如交给我自己放心,只有我才能成全他的幸福。我想很多女子做不到我这样。” 武安郡主听到这别具一格的回答隐约笑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平日的严肃:“你说话一向都这么大言不惭吗?” 宜竹一本正经地接道:“是的,一向如此。” 武安郡主语气凝滞了一下,她继续道:“但我对你的家世很不满意。” “我知道郡主对我的身世不满,也能理解您的顾虑。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我可以也愿意用我最好的自己来匹配他。” “可是你能做到的别的女子也能做到,甚至可能比你做得更好。即便是最好的你也比不上一般的别人,你又待怎讲?” 宜竹笑答:“是的,肯定有人比我做得更好,但我相信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他。不然,他为何没有选择别人而是选择我?郡主即便不相信我的自我标榜,也该相信您儿子的眼光。我们选择彼此不是一时起意,而是经过了深入的了解和考验。” 武安郡主凝神注目她良久,不辩喜怒,但接着抛出了一个更为尖锐的问题:“你如何让我相信你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喜欢他呢?” 宜竹面色淡然,语调不疾不徐:“郡主您说这种话既看轻了您的儿子也看轻了我。难道在您的心目中,他是如此不堪吗?除了身世门第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吸引我吗?难道我在你的心中是如此目光短浅?只看到了他所拥有的身外之物吗?我爱他,哪怕他不是这种身份,我也照样爱他;但他有这种身份,会让我在爱他的同时会多一些安全感和踏实感。——我不能免俗,我不想假装自己不在乎男方的一切外在条件。但相比外在,我更在乎一个男人的性情和内心。我喜欢他的洁身自好、刚强内敛、胸襟宽广、勇于承担。他并非完人,但他会迅速成长;他的性格不乏弱点,但他善于自省自律。他真正高贵的地方不是他的出身,而是他的内心和人格。我喜欢他的一切,自然包括他的身世门第,就像我喜欢一颗珍珠,为什么不能连同精致华贵的珠匣一起喜欢呢?就像我喜欢一棵树,为什么不能连同滋润树根的大地一起喜欢呢?” 武安郡主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点头道:“你挺会强词夺理,也够大胆直率。” 宜竹直接忽略前半一句,只接受后半句的赞赏:“郡主,如果您肯多花些时间来了解我,就会发现,我不仅仅是直率大胆。” 武安郡主笑了一下,她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一直都这么善于推荐自己吗?” 宜竹正色道:“目前为止,只在郡主面前这么做过。” 武安郡主:“……” 谈话暂时中断,室内寂静得能听见人的呼吸声。宜竹垂眉敛目,暗暗淡化自己的忐忑,她静静地等着,并没有没话找话说。 武安郡主大概觉得给她的压迫已经够了,接着抛出了今日的最后一个问题:“你的性情的确跟靖野很合拍,但这并不代表我能全盘接受你,并连带接收你的家庭。——所以,我想让你脱离杨家。至于如何脱离,办法有很多。你以为如何?” 这个问题如轻雷一般在宜竹的脑中轰响,她那尽力维持的平和面容渐渐出现了一丝裂缝。她极力压下心中的愤怒和激动,强作镇定地说道:“我想替我的家人说几句话:我的母亲很庸俗势力很爱脸面,但她对儿女的爱意并不少于任何一个母亲,她为了我们姐妹,三年不做新衣;我的父亲平常喜欢谄媚溜须,看似没有脊梁没有风骨,但他能在关键时刻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在韩国夫人征发民夫,侵占良田时,他明知不可阻而阻之,他这么做不是沽名钓誉,而仅仅是因为他当年曾当过农夫,知道民众的艰难不易;在河东二十四郡都望风而降时,在没有援兵、粮草匮乏之时,他仍然坚守危城;他们贪财向往荣华富贵,可是真有人给他们送礼贿赂,他们夜里会担忧得睡不好觉。他们只是世间最凡庸不过的人,我们这群讨债鬼似的儿女愈发加重了他们的庸俗势力。也许他们会同意这个要求,但我不愿意那么做。” 武安郡主听完她这一番话,目光深沉,默默地盯着她凝视半晌。宜竹觉得话已说完,自己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只有结果如何便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她躬身告辞,当她从郡主府出来坐在自家的马车中时,浑身疲惫,斜靠着车壁一路闭目养神。 全家人在紧张而期待地等着她,宜竹没有多说什么,只含糊 (紫琅文学) 第四十四章 大结局(中) ? 第四十四章大结局(中) 晚饭时,平氏和宜兰的好奇心仍没被满足,事无巨细地向她打听此行的状况,比如武安郡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不可怕?秦家的奴仆有没有刁难她等等。宜竹打起精神,能回答的尽量回答。 杨明成毕竟比平氏见过的世面多,他隐隐约约地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稍一思索,便一脸郑重地说道:“宜竹,如果秦家有什么要求就应了吧,别犟着,只要你过得好,我和你娘怎么都没关系。”平氏听到丈夫的话,怔了片刻,惊呼出声:“你的意思是秦家嫌弃咱们家门第低,我就知道会这样!” 一家人唉声叹气的,谁也没心思吃饭,宜竹试了几次也没能将气氛活跃回来。当晚,她本以为秦靖野会来一趟,可惜他没来。 隔天,宜竹意外地收到了远在霍州的王绮的来信。信中先是对她一家人表示问候,说她本来早就想回京,可她嫂子有了身孕,不方便远路颠簸,只能再等一些时日再回。接着她话锋一转,明确地说如果她的亲事因为门第受到阻碍,她可以说服父亲收宜竹为义女。宜竹抚信叹息,武安郡主所说的办法可能就是这个意思,找一个门户尚可的人家收她为义女,名份上与杨家脱离关系。也许这是最便捷的方法,如果用了此法,她和秦靖野之间的障碍会被清除。但她不能也不会这么做!宜竹思忖半晌,提笔给王绮回信,将自己的意思明确地表达了出来,并再三感谢她的好意。来到这里几年,她的毛笔字已经基本能拿出去见人。 这一天,杨家众人过得是心不在焉,郁郁寡欢。晚饭后,宜竹安慰完父母,刚要回房歇息,就见坊正笑嘻嘻地来报信说,有人找宜竹。 平氏和宜兰一听顿时精神大振,目光炯炯地看着宜竹。宜竹故作镇静与家人告别,前去赴约。 此时的长安城已经到了夜禁的时间,白日热闹喧哗的大街此时是“六街鼓绝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 一轮明月之下,秦靖野倚马而立,看样子是刚下朝。宜竹放慢脚步,缓缓地走向他,心里在想着怎么和他开口。 秦靖野松开缰绳,朝她张开双臂,宜竹这一次没能如他的愿,她还有正事要和他商议。 秦靖野轻声笑了起来,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霸道地拥她入怀,像个孩子似的雀跃道:“我母亲同意了!” 宜竹一脸惊诧,反问道:“什么?” “你不高兴?” 宜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道:“不是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秦靖野感慨道:“我也没想到,原本我已制定了十几个计划要和她硬扛到底。”听他的意思,似乎很遗憾没有发挥出来。 他生怕宜竹对自己的母亲产生成见,随即补充道:“我一直相信她最后一定会接受你的。” 宜竹自然明白他的忧虑,爽朗一笑:“我也相信她,——一个养育了你这样出色儿子的母亲,她的眼光一定很不错,她不接受我,只是因为不够了解我。” 秦靖野听罢,默然片刻,突然畅声大笑起来。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在这岑寂的长街传得分得远,宜竹伸手抚上他的嘴:“你能不能节制些!” 秦靖野将声音压轻,低头说道:“我问过母亲身边的人了,她们都说你说得话极好。我奶娘还说你和我们家有缘。——你竟一点都不怕我母亲。”不但不怕,还能在她面前侃侃而谈,宜竹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秦靖野辗转知道宜竹的那番话,心中兴奋得难以自制,如果不是怕太荒唐,他恨不得当天夜里就来找她。 宜竹正色问他武安郡主为什么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他们的婚事了。 秦靖野敛了笑容,问她:“你认识何夫人吗?” 宜竹摇头:“不认识。” “我母亲在西陵郡主府上见到了她。何夫人的表妹在蓟州,席间她说起了当初张大人和你父亲坚守蓟州的事情,她无意间提起了你。接着王绮大老远的从霍州写了一封信托静婉转交我母亲,揭穿崔玉姗的所作所为——她认为崔玉姗是你的对手。然后还有靖北也帮着你说话,他甚至找出了你家的家谱,说你们杨家的门第一点也不差,上溯八代,甚至跟前朝贵戚有关系。这一点我都没想到,真是难为他了。最后是我奶娘,她看似不偏不倚,可说的话极有份量……”秦靖野的奶娘就是当初跟宜竹一路同行的齐夫人。她虽已回乡养老,但仍时不时进府来看秦靖野和武安郡主。 宜竹万万灿料到会有这么多帮自己,一时百感交集。人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就像抖动一个巨大的蜘蛛网一样,初时看不出有什么关联,但在某个时候却紧紧联接在一起,她影响他人,他人又影响他人,巨网振动,辗转波及,善带来善意,恶带来恶意。最后还会回到自己身上。 宜竹和秦靖野的亲事火速定下,秦靖野做事一样神速,婚事更是如此。武安郡主一点头,他就立即派了官媒,命秦家小厮抬着三十多抬聘礼浩浩荡荡地去杨家提亲。这一下把坊内的邻居全部惊动了,许多人挤在巷口围观。一般情况后,兄弟姊妹中,定亲和成婚都按由长到幼的次序进行,但是战乱打破了不少规矩,很多人就不那么讲究了,以前的许多繁缛礼节也随之简省。特别是秦靖野不久就要远赴边关,自然等不到宜兰和杨镇伊先成亲了。 宜竹亲眼看到了这个朝代奇特的聘礼,里面既有猪马羊野味等活物,也有铜钱黄金、床褥、彩绸、布匹,甚至连果子油盐酱醋之类的都有,仔细算下来聘礼**有二十余物。 平氏兴高采烈,要不是为了维持矜持的风度,她甚至能手舞足蹈。聘礼下得越多,说明男方越重视女方,她心里自然高兴。不过,她很快便乐极生悲了,秦家下这么多聘礼,他们家拿什么陪嫁呢?平氏的烦恼没持续多久便被其他事情给分散了。杨家冷落许久的门庭又开始热闹了起来。有道喜的有试探的,也有串门拉家常的。客人络绎不绝,平氏每每应接不暇。 秦靖野觉得杨家的房子太过狭窄,想要送他们一处宽敞些的宅子,不过被杨明成拒绝了。他家拿不出丰厚的嫁妆,也没能给女儿涨脸面,哪能在后面拖后腿。 已经躲着杨家的章文生也试探性的来找了杨镇伊,杨镇伊对这种小人嗤之以鼻,不屑理睬。这个章文生跟宜兰退亲后,便一心想攀门好亲,可惜一直未能如愿。他是很精明,但别人也不是傻子,特别是他在杨家危难之时退婚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虽然人们对男子的要求比女人低得多,但他这一行为照样被大多数人所不齿。因此稍好些的人家没人愿意和她结亲。愿意结亲的人家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章文生这时多少有些后悔,特别是当他看到宜竹和秦靖野定亲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当初本以为杨家肯定会大祸临头,别说攀高亲他们能平安活下去已是万幸,谁能想到他们还有咸鱼翻身的一天。他再想想宜兰对自己的百依百顺、不计回报,一根钗子就能让她欢喜几天,他如今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女人? 章文生蠢蠢欲动,想做一匹吃回头草的好马,他对自己还是很有自信的。起初宜兰不搭理他,但耐不住他有耐心,再加上女人本就有心软的毛病,渐渐地,宜兰开始不再像以前那么抗拒他。再加上章文生舌灿莲花,说自己当初退亲是迫不得已,其实这些日子一直在想着她云云。 宜兰心生动摇、犹豫不决,便向妹妹问计。宜竹早就在悄悄关注着姐姐的动向,正准备找准时机规劝她一番,此时宜兰主动相问,正中了她的下怀。 宜竹诚恳劝道:“姐,两人分离之后,你要多想想他的坏,千万不要心软。” 宜兰眉头微蹙,忍不住替章文生开脱:“可是他说,他当时被亲友逼迫,才不得不退了亲事的。” 宜竹冷笑一声:“他这人真无耻,好事都是自己的,坏事都往别人身上推。他不但见利忘义、背信弃义,甚至连敢做敢当的勇气都没有。自己做了就是做了。如果他能痛快承认自己的错误,我说不定还能高看他一眼。” 宜兰气势虚弱地继续为他辩解:“可是,可是……我怕以后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 “姐,你千万别这么想,这世上比章文生人品差的人并不多,哪那么巧都被你撞上了,我敢打赌你随便找一个都比他强。” “是吗?” “比如说刘十七。” “可他这人又粗俗又讨厌。” 宜竹觉察出宜兰是明显的口是心非:“可是我觉得挺好,他也许不会甜言蜜语,但却是真心实意的对你好。他有责任有担当。” 宜竹又当宜梅的例子来劝宜兰:“你看看宜梅姐,要断就断得干脆。她退亲时,我安慰她。她当时却说,这也许是老天在帮她,不然等成亲后再发现丈夫的真面相,那才叫悲惨。那些变了质的感情就像放坏的馊饭一样,该扔就得扔,哪怕是山珍海味也不能再吃,更何况他还不是山珍海味。”宜兰经过许多事后,也不像以前那样油盐不进了。姐妹俩感情加深,她愈发能听进去宜竹的话。 宜兰仍是一脸迟疑:“可我觉得那个刘十七对我……根本没那方面的意思。”宜竹心里暗暗腹诽,这个刘十七肯定也被某人的闷骚给传染了,她敢打赌他对宜兰应该有点意思,但他根本没表现出来,也许他是不懂得怎么表达。宜竹一项一项地给姐姐分析章文生和刘十七,将前者贬得一无是处:“就算退一万步说,我们相信他是被亲友所逼才退亲,但是你想想,一辈子那么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有一就有二,这次他屈服于亲友放弃了你,下次呢?下下次呢?你问问自己的心,你跟他在一起感到过安心吗?当我们家遭受危难,当你遇到危险时,他又在哪里?他能给你的除了不要钱不费力的甜言蜜语,还有什么?” 宜兰其实心中隐隐然已有判断,如今这些实质性的问题一经宜竹尖锐点出,立即如醍醐灌顶。她深深叹息一声,默然良久,突然自嘲一笑:“二妹,你说我有时候是不是很愚蠢?总是犯错。” 宜竹深有感触地接道:“犯错的又何止你一个,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这世上大概只有死人才会一点错都不犯。大多数人只有在面对别人的事情上才最明智,一轮到自己或多或少的会有困惑。你看我劝你劝得头头是道,其实轮到我自己时还不是一样?”宜竹接着就把自己和秦靖野的第一次争吵以及后来的种种纠葛误会全部告诉了宜兰。以前她觉得两人以后可能再无交集便将事情憋在心里,谁也没说。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没必要隐瞒,正好用自己的经历给姐姐一点警示。 宜兰听罢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忍不住惊呼一声:“天哪,你去年竟然拒绝了他?我真是不敢相信!换了我一定要先答应下来。” 宜竹笑道:“谁让我他不尊重咱们全家。” 宜兰试探道:“你就不怕错过了他,再没这样的好机会了?” “事后有一丁点后悔,但一想到他的那些话,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拒绝得太对了,不拒绝就不对起全家。不管怎样,我是不会跟看不起咱们家人的男人结亲的。父母辛苦养大我,就凭这一点,我将来的丈夫就应该心存感激。” 宜竹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像一记重捶似的撞击着宜兰的心扉,她的脸色发白,笑容凝结在脸上。她满面羞惭地低声道:“我为自己感到羞愧,当初章文生跟我在一起时,时不时对咱们全家颇有微词,说你不温柔不贤淑,说父亲不会做官,哥哥没出息……每次我都忍了,我怎么那么贱呢?他又是什么人?他自己家又能高贵能哪里去,他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宜兰越说越愤怒,越说越想起许多章文生的坏。 “你说得太对了,他除了张嘴就能来的甜言蜜语还能给我什么?我蠢过一次就够了,他能退亲就是上天在帮我……”宜竹也不阻止她,静静地倾听着。她的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姐姐这一次是真的走出来了,哥哥经过这次历练也稳重不少,她以后离家远行无须太担忧他们。 45 45 杨家全家进入了紧张的备嫁时期,平氏和杨明成整天嘀嘀咕咕的商量、否决着一个又一个方案,杨明成打算举债替二女儿办嫁妆,平氏既想借钱,又不想让人知道他们家没钱。宜兰在旁边瞎参谋,镇飞跟着凑热闹,他最喜欢去迎接客人,那些道喜的客人时不时会带些点心来,镇飞先前因战乱饿瘦的身体渐渐恢复原样。 到最后,全家最闲的反而是宜竹这个当事人,她不忍父母百般为难,便在私下里劝道:“爹、娘,咱们家的家底如何别人都知道,瞒是不瞒不住的,就算咱们债台高筑也比不上别人家,家里还有三个没成家呢,以后怎么办?再者秦家并不缺钱,我们能不能另辟蹊径,准备些不一样的嫁妆。” 杨明成眼睛一亮,微笑着示意女儿继续说下去。 宜竹心头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她将大概意思说了出来:“秦家下这么多聘礼,我们拿不出相应的嫁妆,不如就用这些聘礼做些好事吧,为秦家博个好名声,同时也能帮助一些穷人。如今战乱刚过,天气很快就冷了,长安城中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百姓,我们把这些东西当彩头,做出一种叫……”宜竹说到关键处卡壳了,她说的是类似彩票的东西,但一时想不出这个词用古语什么说。 “博彩?” “对对,就是这个。” 杨明成的眼睛更亮了,他高兴地大笑起来,叠声称赞。 宜竹把自己所知的那一点东西全告诉了父亲,杨明成很有实干精神,他用了几天时间,马不停蹄的将事情办得十分妥当。 几天以后,长安城中便传出了“扶贫济困,为国分忧”的福利博彩的消息,博彩的地点就设在大伯杨明功家的书坊前。博彩是两文钱一注,彩头分成从一到十大小不等的奖项,全部从秦家的聘礼中出。博彩所得的钱全部用于救济贫困百姓。杨明成也没打着秦家的名号,但彩头的箱子上却醒目的刻着一个“秦”字,结果不言而喩。开彩的头几天有些冷清,有一些闲人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结果竟得了一些小奖项,接着又有人抽出了五等奖——一匹素绢。杨家二话没说,让人核对无误后,当下就将素绢给了那人。这个时代的绢帛是硬通货,可以当钱用。这下众人沸腾了。 宜竹怕人们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毕竟能抽到奖项的还是极少数人,便让小王等人站在台前为人们讲解规则。并且规劝众人不要沉迷,适可而止。不过,一注博彩毕竟只有两文钱,众人也不太在乎。又过几天,便来了一帮爱凑热闹的纨绔子弟来,他们不像寻常百姓那样一注一注的买,而是动辄拿出十几贯钱,气氛越来越热烈。短短一个月间,福利博彩竟得了几千贯钱,杨明成一文不少的把钱上交官府,兑现自己的诺言。此事在市井中引起不小的轰动,自然也有人跟风效仿。武安郡主得知详情后,特意拨出一块位于长安近郊的空地,按宜竹向秦靖野提的建议,盖了二十多间房间供难民居住,接着其他权贵之家也陆续行动,那个地方后来成了一个庞大的住宅区,为了管理方便官府收起少量的费用,这也算是“廉租房”的雏形吧。 秦靖野每次和宜竹相见都是来去匆匆,他时不时会提醒她一句:“还有十天、六天,四天……” 宜竹含笑说道:“你记得真准。”其实她自己记得也很准,再有两天,她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这一天很快便到来了,杨家上下忙得人仰马翻,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宜兰从清晨开始便一直坐在闺房中,宜兰宜梅陪着她说话,到了午饭后,她开始沐浴更衣梳洗打扮,这里的迎亲风俗是在黄昏时分。 宜竹脸上搽得一层层,发髻高耸,头上插满了簪花珠钗,稍一晃动,珠玉相撞叮当作响。 将近黄昏时分,秦靖野带着几名伴郎和一除士兵前来迎亲,平氏嘱咐宜竹要多磨蹭一会儿:“要让他多催一催,才显得出女儿家的矜持。当年我嫁你爹时,让他催了半个时辰。”宜竹只得照办,众人见新娘迟迟未动,就有人起哄叫秦靖野做催妆诗。紧接着又连着送来几首,其中第二首是郑靖北署名的,写得风流雅致,跟秦靖野的风格大不相同,第五首却是刘十七的,宜兰先一睹为快,看完嗤之以鼻:“这做得叫什么诗,也拿出来丢人!”宜梅和宜菊相视一笑。 这时宜兰又自告奋勇道:“我听人说这一天,女方的姐妹们可以狠揍新郎官,给他个下马威,咱们也试试。”可惜没人响应宜兰的话,宜兰独自拿了根竹竿奔出去,过了一会儿又一脸悻悻地回来了:“实在不敢下手。”众人尽皆大笑。 平氏和宜兰既高兴又难过,随着众人笑着笑着,险些落泪,还好宜梅及时劝住。杨家一众盛装打扮的女孩子簇拥着手执团扇的宜竹往外走去,她款步走出院子,走向迎接她的镶着缨络红穗珠帘的马车,宜竹的视线被扇子挡住,再加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方便看向秦靖野,她只好挡着脸微垂着头,慢步而行,她敢说这是她这一辈子最为端庄淑女的时刻。 秦靖野高坐在马上,紧盯着她看着,目光又精又准,那一袭曳地红裙将她的纤秾合宜的好身段极好勾勒了出来,她步履轻盈,向他姗姗走来。他甚至能透过团扇的遮挡看到她那那如雪的肌肤、熠熠生辉的秀目和……鲜美诱人的红唇。宜竹觉得他的目光像带了火似的,灼烧得让她很不自在。 秦靖野的举动落在众人眼中,周围响起了一阵阵窃笑声,先是很低接着便是肆无忌惮地哄笑。在这种特殊的日子,秦靖野既不能怒也不能发威,只能任由他们放肆。宜竹在众人炯炯的目光中小步走着,她觉得这段路格外得长。她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她这会儿终于松了一口气。 车行很快,很快就到了秦家,今日的郡主府是高朋满坐,宾客如云。府内张灯结彩。接下来的事情,宜竹懵懵懂懂地按照喜娘和礼官的指示一板一眼的行事。接着,宜竹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却掉了遮脸的团扇,众人一看,不禁大失所望。这倒不是说宜竹有多丑,实在是人们的期望太高,因为有杨妃三姊妹的绝代姿容在前,再加上人们以讹传讹,说秦靖野不顾门第之见坚决要娶宜竹,是因为她姿容不凡,并有杨家秘不外传的狐媚之术。今日一看,不过尔尔。她确实长得不错,但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京城多的是。 秦靖野将众人各样各样的目光尽收眼底,眸中不自觉地闪过一丝恼怒。他比宜竹本人还要愤愤不平。礼毕,宜竹在侍女和喜娘的簇拥下一路踩着锦毡红毯进入了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新房。秦靖野暂时留在大厅应酬客人。 侍女给宜竹送来了简单精致的晚餐,笑着躬身退下。新房中红烛高烧,静寂无声,外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宜竹莫名地觉得心乱,刚想唤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小麦和小黍进来,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响亮的足音,宜竹心中有些惊讶,她现在基本能辨别出他的足音,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宜竹正在胡思乱想时,秦靖野已经推门大步走了进来,宜竹抬起头来,四目相接半晌,两人不约而同的别过脸去。彼此都有一种微妙的局促和奇异的陌生感。 “你不去外面应酬吗?”宜竹轻声问道,发出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似的。 秦靖野一边脱去绛色的外宽大外袍一边回答:“有人替我挡酒,我悄悄离开了。”宜竹暗笑,不用说,挡酒的肯定是郑靖北和刘十七两人。 秦靖野继续在她面前宽夜解带,去掉头上的玉冠,宜竹觉得气氛太过旖旎香艳,小声提醒他:“我、我还没吃完饭呢,你急什么?” 秦靖野怔了片刻,突然低声笑了起来,“我不习惯穿这种袍子,一回房就习惯脱了,让夫人误会了。” 宜竹:“……” 他慢慢走近她,身躯轻压在她后背,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柔声劝慰道:“别理会那些人的目光,……你是最美最好的。”宜竹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两道翠眉弯成好看的形状,声音愉悦而自信:“我才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我只在乎喜欢我和我喜欢的人的看法。” 秦靖野一边和她说话一边用勺子舀了肉羹喂她,意味深长地劝道:“多吃些,一会儿会很累的。”宜竹脸颊发热,白了他一眼。她吃完饭,起身去盥洗间漱口净面。她没走两步,就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拖住了,宜竹推开他:“我去洗漱。” “我知道,可是你不把这头饰和外袍给脱掉吗?”好吧,他心时一定又在笑她,看他那戏谑的表情就知道,她今日是怎么了,净出乌龙事故。 等宜竹洗漱完毕,就见秦靖野披散着头发,仅身着一袭玉色中衣,正在紧紧地盯着她,一副恶狼待羊的架式。 房内红烛摇曳,大红色的纱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放下,大红的鸳鸯缠枝莲纹锦被子也被摊开了,屋内到处是温暖喜庆的红色,连他和她的面颊都是红的。 宜竹抬眼看着他,此刻的他双眼异常明亮,灼热得像夏日的阳光,让人不敢直视。他静静地站在原地,既像是在克制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在种寂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时刻,让人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果然,片刻的平静之后,他的神色突然变得激动、狂野。他几乎在瞬间跨到了她的面前,右手揽着她柔软的腰肢,左手托着她的脖颈热烈急切地吻着她的脸颊,他的动作生涩而温柔,一阵急风密雨似的亲吻之后,他的火热的唇封住那那张诱人的红唇,两人唇齿紧紧胶在了一处,辗转吮噬,流连不去。 他用那双温热得带着微汗的大手胡乱盲目地抚摸着她光滑柔腻的脊背,偶或紧紧拥抱一下,宜竹伸开双臂缠绕着他的脖颈,热烈地迎合着他,她那饱满高挺拔的胸部被他厚实坚硬的胸膛挤压得隐隐作痛。她那橙色的中衣被解开了,软绸里衣被他撕得支离破碎。她的身着仅剩一件翠绿色的肚兜和亵衣。他的全身滚烫得像一块烙铁,呼吸渐渐浊重。两条灵舌还在继续纠缠着,两人都像喝醉了酒似的,轻飘飘,熏熏然。 秦靖野摸索着终于将她背上的带子解开了。那最后的屏障飘然落地,她的丰满挺拔的山、峰紧紧地顶着他那宽阔结实的胸膛,随着两人的动作不住的摩擦、挤压,峰顶不由自主的变硬凸起。宜竹的身子不由得随之微微颤动,一股异样的快感和渴望充溢着她的胸腔。她的嘴里不由自主地逸出了细细地碎吟声。这种声音,就像猎物的鲜血于觅食的野兽一样,愈发激起了他潜伏在躯体中的野性和本能。 他的手和唇开始转移阵地,一路沿着脖颈、锁骨,接着便攀上了他早就觊觎肖想已久的高峰。他轻捏慢揉紧搓,起初他生怕自己掌握不准力道,竟难以启齿地问她痛不痛。宜竹面红耳赤,闭着眼轻轻摇头。 他的胆子愈发大了,才下双手,又上嘴唇,他低头去采撷那崇山峻岭之上傲然挺立的红梅。宜竹忍不住轻叫出声,全身的情潮被他挑起,□难捺,她的小腹忍不住一阵紧缩,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挺了挺似在配合他的狂野动作。秦靖野依依不舍地继续转向下一个阵地,他似乎不想厚此薄彼,大手在她光滑紧实的小腹部轻摩爱抚,最后到达最优美最迷人的丛林地带。宜竹窘得闭着双眼,任他为所欲为。 夜渐深,外面喧哗的人声渐渐沉寂了。微凉的夜风透过窗纸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宜竹突然打了个冷战。秦靖野猛然醒悟过来,不禁暗暗自己的粗心大意,他低声说道:“冷了吧我们到床上去……” 宜竹全身已软成一团,他将她拦腰抱起,像抱着一件易碎瓷器似的,轻放在红色锦被中,然后将自己飞快地剥个精光也随之钻入被中。 他的手迫不及待地抚了上去,在那片神秘的黑色丛中探幽,女性天生的羞耻感让宜竹忍不住想并上双腿。他温和而霸道地将她的双腿分开。将手指插入其中,试探性的搅动一下,里面春水潺潺,湿润滑腻,她已经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 他颤声安慰道:“好了,别怕,不会很疼的。”他越这么说,宜竹越紧张。 接着,秦靖野又多此一举地问了一句:“你、你紧张吗?” 宜竹听到他那颤抖的声音,知道他也很紧张,心中有一阵莫名的欢喜,心情也随之放松不少,她的调皮劲又上来了,她不厚道地轻笑道:“我跟你一样紧张。” 秦靖野的笑声沙哑低沉,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蛊惑力:“这个时候嘴还不饶人。” 宜竹星眸微睁,轻启红唇,声音似娇似嗔:“就不饶,以后也不饶你。” “好好,不饶不饶。我今晚也不饶你!” “哼——” 两人面红耳赤、热血沸腾,对即将发生的事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感和期待感。 在他的要求下,她的两条腿像藤缠大树一样紧紧缠绕着他的腰部,两条洁白如玉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阵势列好,只欠攻城。他的动作迟缓、犹豫,脸上身上滚动着亮晶晶的汗珠。他将身下的兵器缓缓往里推入,他的手段不怎么高明,看得出来,他对此事的自信也有些虚弱,时不时地会停下问一句:“你觉得还好吗?是不是很舒服?” 每每这时,宜竹都会尽量给他鼓励:“很好,夫君你真厉害。” 秦靖野由衷地笑了,他的信心陡增。力度也随之增大,宜竹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的信心增强了,她的苦楚加深了,绕是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面对巨大异物的袭击,她还是很难受,很痛。 秦靖野的兴奋越涨越高,他怜惜地看着紧蹙眉头的宜竹,轻声劝道:“别人都说,第一次都这样,以后就好了……忍一忍。” 好在这种痛尚在她忍受的范围内,最初的灼痛过后,竟有了一丝奇异的快/感。 宜竹双手抓着他的背部,指甲在他背上抓出一条条痕迹,秦靖野倒觉得有一种别样的刺激,他大方地把肩膀斜过来,“你要痛,就咬我吧。” 宜竹张嘴狠咬一口,她的牙都咯疼了,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他的动作越来越纯熟有力,快感在急速上升,越来越感觉不到摩擦,某种陌生而美妙的感觉在不断积累,她像是深度醉酒,又像是在做梦,那种感觉轰然炸开,全身突然瘫软放松下来。幽谷草丛中水流一泻而出。秦靖野在她身上趴下来,他那坚硬的胸脯紧紧压在她的胸膛上,挤压得胸乳隐既生疼又舒坦。这个姿势维持很久,两人才转换姿势相拥着喘气、默默回味。 这个新婚之夜,虽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美妙,但也颇让人难忘。 秦靖野歇了一会儿,又开始蠢蠢欲动,宜竹实在受不住了,只好连连求饶,秦靖野的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他怜惜地吻着她的脸,顺便“漫不经心”地告诉她,自己今晚只用了三分之一的力道,念在他们初次交手的份上,他暂且手下留情。 …… 清晨,熹微的天光透进窗棂,屋内的红烛早已燃尽。红纱帐里,一对新人仍在相拥而眠。先醒来的是宜竹,她悄悄地将身子从他怀里轻挪出来,然后慵懒地伸伸酸疼的四肢,她刚一摆脱他,秦靖野就闭着眼睛缠了上来,一条胳膊无赖又无耻地横亘在她的胸前,压得她呼吸不畅。宜竹以为他醒了,唤了一声。结果某人还在沉沉睡着。 宜竹借着晨光,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她此刻觉得这张轮廓分明,鲜活而又有朝气的面孔好看极了。她调皮地伸出手东捏一下,西挠一下,像小孩子拨弄新得的玩具一样,兴致勃勃,乐此不疲,折腾了好一会儿,她犹嫌不过瘾,低头轻咬了他一口。 秦靖野眉头舒展,浓密乌黑的睫毛微微扇动着,但眼睛仍在闭着,他在默默地等着更精彩的部分,谁知可恶的她竟然戛然而止。 他忍了一会,最后忍无可忍地质问道:“为什么不继续了?” 宜竹嬉笑着钻入被子,一脸无辜地说道:“兴尽而来,兴尽而返。” 大概是为了报复,他的手有意无意地在她胸脯上压了压,导致她呼吸愈发不畅。 “把手拿开。” “不。” 秦靖野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贴到她耳边悄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说你说,我最喜欢听秘密。” “……你第一次和静婉踢蹴鞠时,我那时觉得你像一头我养的一只鹿。” 宜竹无语:“……”这叫什么秘密?他还像她老师家的那条大丹狗呢?傲娇别扭,呃,有时也挺忠诚的。 “我是说那一次见你时,我就……对你有意了。”这还差不多,宜竹心里甜滋滋的。 “你呢?有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 宜竹闭目想了一小会儿,笑着说道:“我今日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喜欢你这种类型的男子。” 秦靖野自鸣得意地说道:“这我早就发现了,我早就觉得你早对我有意。”他的自作多情竟然在一夜之间又满血复活了。 两人在床上腻了一会儿,宜竹便催他起床,按照规矩她要去给婆婆敬茶。 她诚心向秦靖野请教:“我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秦靖野重新把她按在怀里,语调慵懒轻松:“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你不必把她当成一般的婆婆看。怎么说呢,母亲是一个大气的人,不喜欢斤斤计较,最讨厌女人间的小手段小心计,太上皇当初就说过,母亲若是个男子,定能成为朝中栋梁。你有什么事什么话直接说就是,她看着严厉但是挺明理的。” 宜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她就喜欢这样的人。她也不希望发生那些所谓的争斗。做为一个心直口快,头脑简单的人,真要进行那些山路十八弯似的宅斗,她死得不快,老得也快。 直到天光大亮,秦靖野才放她起床,两人梳洗完毕,携手到了主院花厅。宜竹态度恭敬地给她敬了茶,武安郡主给了宜竹一份见面礼——一般黑色短剑,这份礼物挺特别的,宜竹欣然接受、道谢。 她终于见到了秦靖野的胡人继父,他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生得英俊高大,乌发碧眼,神态温和亲切。他对宜竹十分客气,秦靖野的那个弟弟对她很感兴趣,时不时地偷偷打量她。 宜竹很和气的冲他笑笑。 他回之一笑,问道:“你弟弟还是那么胖吗?”真难为他还记着镇飞。 宜竹一本正经地答道:“他比以前瘦多了,不过我相信他很快会吃回来的。” 继父笑了起来。武安郡主的神色也变得柔和许多。过了一会儿,武安郡主吩咐侍女端上早膳,众人默然无声地用过早饭,武安郡主特意留下宜竹说了一会儿话。 她的话很简洁,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你以后不必晨昏定省,你也不必担忧我会为难你。——我不需要用这一套规矩来显示自己的威仪,我选择你,自然是为了靖野,他因我受了一些委屈和非议,我想让他按自己的心意生活。所以你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要不了多久你和靖野可能要去镇守哀北,若将来回京,你们可分府另过。” 宜竹心中大定,陪她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告辞。 三天以后是回门,回门以后,他们就要开始准备启程去东北边境。宜竹抓紧为数的时间尽量给娘家做好安排。先是宜兰的婚事,在她的旁敲侧击之下,刘十七终于正视自己的内心,鼓起勇气向杨家提亲,他自然得到了应允。接着就是哥哥的事情,因为宜竹的缘故,说亲的倒有不少,但杨镇分却犯了倔脾气,说自己要先立业再成家。他从文不行,只能投军。秦靖野想把他带在身边,又怕人们说他靠了裙带关系,于将来升迁不利,最后让他到了霍州。宜竹没想到,秦靖野竟然歪打正着,杨镇伊此次霍州之行大有所获,他阴错阳差地和王绮结成了姻缘,虽然他们波折重重,但最终休得正果,这是后话。 宜竹在忙着处理自家的家务事时,很快就接到了另一桩喜讯。原来,她的堂姐宜梅竟和郑靖北不声不响地暗生情愫。此事自然遭到了郑家的反对,郑夫人是很喜欢宜梅,但让她做儿媳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更何况她早就有了儿媳妇的人选。双方家长心知肚明,就差个仪式而已。 郑靖北便过来找秦靖野帮忙,“二郎,当初我可没少帮你,眼下轮到你回报我了。” 秦靖野一脸为难:“可我不擅长说服女人。” 郑靖北用耐人寻味的口吻说道:“请你把你之前制定的没能用上派场的十三条兵法转赠于我。” 秦靖野:“……” 那十三条兵法最终到没到郑靖北手里,宜竹是不得而知,她曾试图询问里面的内容,结果两人每回都是顾左右而言他。 宜竹对他们的瞒而不报有些不满,当下说道:“你们继续下棋吧,我到别处看看。” 谁知,郑靖北赶紧好言拦下她:“嫂夫人,你不能走,你一走我必输无疑。” 宜竹一脸不解,难道她是他的吉祥物? 郑靖北一本正经地补充解释道:“每回你一出现,有人就会心猿意马,神思不属,这是下棋大忌——这这可是我为数不多的翻盘机会。” 秦靖野再次无语凝噎,宜竹笑着观战了一会儿,她见秦靖野果真是心不在焉,便识趣地离开了。这一次郑靖北输得很狼狈。 当两人棋战结束后,宜竹正在园子里和丫头们踢蹴鞠,秦靖野一到来,丫头们立即悄然退散。 秦靖野借着擦汗的机会摸摸她的脸说道:“走,穿上披风,我带你去游乐游原。” 宜竹一怔,她昨天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说她想看乐游原的落日,没想到他真记住了。 宜竹穿戴完毕,兴致勃勃地和他并骑而行。 半个多时辰后,两人并肩站在了乐游原上,凉爽的秋风吹起他们的衣摆,宜竹那橙色披风在风中鼓荡飞扬,像是张开了翅膀一样,似有一种乘风而去的飘逸。秦靖野心中一窒,立即将她拽进怀中。此时正值九月下旬,秋高气爽,长空澹澹,白鸟高飞。秦靖野不禁触景生情:“说起来,我们两人与乐游原很有缘分。我犹记得,你前年秋游乐游原的模样。风曾把你吹到了别人面前。” 宜竹没想到他竟又提起了郑靖朗这个人,他不提她都快忘了。郑靖朗因这这次有从龙之功,在新朝颇得重用。他最近和崔玉姗定亲了,这两人……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宜竹听她话里犹有酸意,顿时忍俊不禁。她依偎在他胸前,笑道:“连隔年的老醋你也吃,还有女人惦记过你呢,你可曾见过我吃醋?” 说到这里,她自夸一句:“我这人其实挺大气的。对不对?” “呃,是的,这正是我想说的。” 宜竹可没忽略掉他话中的勉强,她隔着衣服狠咬了他一口,威胁道:“这是为了惩罚你的虚伪。” 秦靖野一副受用的神情。宜竹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现出一抹忧色:“你说他会不会暗地里给你使绊子?” 秦靖野一脸无谓地接道:“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小人,没了他也有别人,没什么可怕的。再说他应该有分寸,小事上也许会跟我过不去,大事上他不敢,你不觉得他一直在保持一个限度吗?既让我难受,又不彻底得罪我。” 宜竹暗暗松了一口气,秦靖野不想再多谈他,他迅速转移话题:“我们说起别的,有趣些的。” “比如说。” “比如,我方才下棋时没有想你,再比如,那次在蓟州相见时,我没有想把你搂到怀里……” 宜竹囧囧有神地看着他:“?” 秦靖野郑重提醒她:“以上全是假话,——你可以狠狠惩罚我的虚伪。” “好,我惩罚你的虚伪,惩罚你一辈子。” 两人紧紧相拥,喁喁私语,竟忘了时光流逝,不知黄昏已悄然降临,西天,落日熔金,晚霞流光溢彩,夕阳即将落幕。她原是为看夕阳而来,不想夕阳此时却在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正文完。 (紫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