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女齐妃》 第一章 公元前503年春,虒祁宫。 妍姬几乎从椅上飞了起来,上下打量着姬云飞,看看他摔伤的腿,又用手戳了戳他脸上的淤青,忍不住笑了起来,惊喜地叫道:“公子黔?你说是子黔把你弄成这样的?” 姬云飞还是个龀童,从马上摔下来后一直忍着没哭,看到妍姬的反应,霎时抽搭起来:“阿姐,我被那落难吕黔所欺,你不心疼,还笑我。” 妍姬亦知自己失态,眨巴眼睛,睫毛忽闪,拉着云飞坐下:“子黔来晋已有四年,向来都是你欺他,你今日干了何事,惹他对你下此狠手?” “没干什么呀!”姬云飞有些发恼,急着站起来,扭到了摔伤的脚,一个酿跄又坐了下去,“阿姐,我这次真没做什么。今日醒得早,想说上次赛马输给吕黔,心有不甘,卯时刚过便到马场练习了,结果吕黔也在,还牵着一匹小红马。那小马极像他的赤云马,体态和我恰好合适,我便向他讨要,可那吕黔死活不干。我趁他不备,夺了马,结果他直接把我从马上拽了下来,你看,把腿摔成了这样。” 当年云飞拿刀砍子黔,他不躲也不还手,放蛇咬伤了他,也没追究什么,四年的隐忍,如今因为一匹小马和云飞生气?妍姬不解,继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叫了仆役朝那小马扔石子儿,吕黔不仅把他们打伤了,还对我动手,将我打成这样子。阿姐,云飞真的好无辜啊。” 妍姬笑容依旧,想起子黔作为质子刚入晋的时候,云飞只一个五岁孩童,却也和宫里其他人一样,想尽办法让子黔难堪,那行为处事毫无幼童的纯真善良,若不是及时发现并处理了他身边那些心术不正、挑拨是非的仆役,这孩子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不过那些人虽然处理了,云飞行事也端正了,可这一直和子黔对着干的毛病却改不了了。 她用秀娟沾了水小心擦净云飞的脸,不紧不慢道:“嗯,和你以前干的那些事比起来,的确是没干什么。”她又看了看云飞的腿,道:“比我想的严重些,仲喜,去请医师来给公子仔细瞧瞧,再让亨人准备些点心送过来,公子辛苦一早,该是饿了。” 姬云飞自小便讨厌医师,平日身体有点小毛病总是藏着掖着,生怕让人发现了去请医师,听了妍姬的话也顾不得腿疼,跳起来一把抓住向门外走去的仲喜,看着妍姬道:“阿姐,不用请医师,我休息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你若去请医师,叫大哥知道了,他肯定再不许我去马场了。” 妍姬知晓姬云飞的脾气:“你若是自己主动上药,答应近日不乱跑,在房中好生休养,这医师便不请了。”见姬云飞乖乖点头,又道:“仲喜,你留下看着公子。云飞,一会儿点心来了自己吃,阿姐这会儿去找公子黔,帮你讨个公道。” 话音刚落,姬云飞还想说点什么,只见妍姬已经冲了出去,叔喜紧跟其后,忙唤房中还未反应过来的婢子们:“还不快跟上。”云飞看着并未掩上的门:“仲喜,阿姐喜欢那个吕黔似乎甚于喜欢我,她这会儿并不是替我讨公道去的吧。” 仲喜好似没听见,只安静低着头站在一边。公子们的话是不能随意接的,他们看得起婢子肯唤婢子一声名字,但婢子们却不能不知身份。此刻姬云飞唤自己显然不是真的询问,自小待在宫中,仲喜早已有了分寸。果然,不过片刻间,姬云飞话语又起:“齐国庶子,配不上阿姐啊。” 马场在虒祁宫外,诸侯养马成风,晋国和狄戎通婚几世后更是学了狄戎御马之术,围了马场,供公子大夫取乐。妍姬祖母原是狄人,对马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五岁之时便能骑上小马在场内奔走,引来晋顷公大喜。要知道,虽有缰绳和马鞯,但骏马奔起之时,许多已骑马三五载的及冠君子尚是容易摔下。 宫内到马场,两地之间妍姬往日得半个时辰才到,今日只用了一半时间,本是神采飞扬,不想却见到了最不想见的人,心里暗念倒霉。 八人抬一木质伞顶肩舆迎面而来,肩舆上一年逾半百之人肃然危坐,眼神凌厉。灰白的胡子,配上略微褶皱的皮肤,竟毫不折损他的精神。一对鹰眼望过来,扎得妍姬浑身不自在。 士鞅下了肩舆,向妍姬行礼,问道:“听闻公子妍明日要出发远行,怎不在宫内收拾,却来了马场?” 妍姬少坐肩舆,今日为了赶时间才乘了四人肩舆而来,看到士鞅的八人肩舆,又看到他满带讥讽的笑容,心中甚为不悦,也不直接回答问题,只道:“范子贵为中军将,事务繁忙,又怎不在府里,也来了马场呢?咦,这肩舆倒是精致得很呢。” 士鞅跟着妍姬边往里走边说道:“君上的赏赐之物自然是好的。老臣年事已高,又有恶疾缠身,君上眷顾,故特赏了八人肩舆用于出行。老臣本不敢使用,但君恩不可负,若是坐了这肩舆引来街头小儿胡言乱语也只能受着。老臣现在一心只想加紧强健身体,希望多为君上效忠几年,以报君恩。” 可恶的老狐狸!谁人不知八人肩舆乃是诸侯御驾,你若真不敢乘,当初又怎会称病,故意索取?现在竟还堂而皇之地说君上赏的。妍姬双手藏于袖中,指甲已快嵌入肉里,忽然莞尔一笑:“我竟忘了,自昭陵会盟后,范子的身体一直不好。云飞说大人已是药石罔顾,本以为只是黄口小儿的戏语,可这一病竟达三年之久,是妍姬疏忽了。大人为晋国操劳半生,乃国之肱骨,莫说小小肩舆,纵是要吾辈抬大人出行,也是该的。只望范子万事以身体为先,若能多撑三两年,那可真是我晋国之福啊。” 好个公子妍,连其他五卿都不敢拿昭陵会盟的事问责于我,小小丫头竟如此大胆,还公然咒我药石无用、活不过三年,这般心思,不愧是顷夫人的女儿。士鞅面不改色,道:“公子言重,这病起于昭陵会盟之时,但早已不是当时的病状了。老臣只是偶感风寒,又因修缮灵公台,重任在身,不敢怠慢,这才拖到了现在。请公子放心,君恩似海,老臣有生之年定当全力辅佐君上,重振我晋国霸业。不过听说公子明日远行,是要去齐国,一路上山水险恶,公子金躯,恐难以适应。加之齐国这几年来并不安分,公子此番进齐,若被齐人得知身份,叫人拿了去转而胁迫君上,后果堪虞啊。希望公子此行务必处处小心,外面不比公子久居的虒祁宫,狼虎成群,切莫一时贪玩丧了卿卿性命。” “公子和范子都来了?”妍姬一直憋着闷气,正要发作,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只见来人身长八尺,龙骧虎步,正是上军将赵鞅。妍姬顿时松了口气,三人寒暄几句,便各自散去。来到马厩,四处寻不见吕黔,倒是叔喜找见了姬云飞说的小红马。 叔喜围着那马转了两圈:“公子,这马浑身赤红,看着像是赤云去年产的小马。不过这一年婢子跟着公子来马场都没看见过那小马,怎么突然牵出来了呢?” 自公子黔的赤云胜了公子林的惊雷,晋国便有“宁御电雷,赤云莫追”一说。连着三年赛马,赤云都是第一,也怪不得姬云飞不服气,总是闹着要挑战公子黔。可是子黔人呢?正愁找不到人,公子黔的仆役江子便出现了。 “拜见公子妍。” “公子黔呢?” “公子回离宫了。” “离宫?走了多久了?为什么要回去?你怎么还在这?” “启禀公子妍,公子走了半个时辰不到,为什么要走公子没说,小人也不敢问。不过公子让小人留下,说是公子妍若在午时前来了,想要寻他,骑上这小红马定能追上。” 当年把你从离宫弄出来,你现在一声不吭就回去了?为这马儿出手伤了云飞,这下又让我骑这马儿去寻你?子黔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妍姬上马,一骑向新绛城门奔去,喧闹的晋国国道旋即掀起滚滚烟尘。 不时,日当头,一路奔来妍姬有些发晕,虽在暮春,算不得热,但衣衫已经湿了大半,停下马又有些发呕,只得策马继续前进。她每年夏末都会通过这条路往返铜鞮宫,但骑马却是第一次。 出城约三十里,妍姬终于望见了熟悉的身影。昂藏七尺躯,青衫绿袍,身骑赤云,不是公子黔又是谁? 赤云马像是察觉到了小红马的到来,本来就在慢跑,后来干脆停了下来。妍姬加紧追上,喊道:“该死的子黔,再追不上你,我就没命了。” 公子黔笑若春风,递过水囊:“你可来了,渴了吧。” 妍姬见他面若冠玉,齿如编贝,墨眉星眸,神骨秀异,风貌更胜往日,不由一惊:日日相见,自己竟未察觉当初的少年将军如今已成了个翩翩郎君。喝过水想起一路奔来的狼狈样,妍姬嗔道:“君上命你授我与云飞马术,你一声不吭跑了是怎么回事?” 子黔又将包裹里的糕点拿出,递予妍姬,道:“公子云飞坠马,你出晋入齐,我还需教谁马术呢?至于一声不吭跑了,我明明留下江子传话了,此次回去也获得了晋侯首肯,下军将的人马就在前面,我只是稍慢一步,在这儿等你罢了,又何谓跑呢?” 他竟知道了。妍姬看向子黔,眼如秋水:“入齐的事,我本想今日教习马术之时告诉你的。” “马还习惯吗?” “啊?”妍姬不知子黔怎么突然提起马来,“这马......” “及笄之礼。”公子黔御马缓缓前进,道:“我为质子,没法送你其他的。这马还小,体型和你正合适,我训练了一段日子,你再练它一段时间,定是好马。” 及笄之礼?就是因为这个和云飞动气?妍姬跟在子黔身旁,咽喉间有一丝甜意。 见她沉默,子黔接着说道:“这一路山高水长,让丫头们多用点心,该备的东西只怕少别嫌多,尽量多带着。既是及笄向晋候讨来的恩宠,私下入齐,身份莫让他人知晓。我没法阻止你更没法陪你去齐国......” “纵然身份被人所知,又怎样呢?”妍姬打断公子黔,面色桃红,笑靥如花,“两国在休战当中,齐人难道真会无耻到扣押我,又愚蠢到梦想用一个女子来改变这天下的格局吗?看你就知道齐人还是有脑子有风度的,不会有事的。不过子黔,你知道我此行要去哪些场所、见哪些人的,可有话让我帮你带回去?” 公子黔蹙眉如山,一把抓住妍姬的手,瞪着她,声音有些颤抖:“我倒真想从未和你讲过那些事,灭了你这好奇心。不用替我传话,路上照顾好自己,离那些人远一点,平安回来。”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可子黔严厉眼神中的温柔却烧红了妍姬的脸,赶紧又羞又惊地把手抽开,这一幕恰好被掉头而来的韩不信看在眼里。 “我还以为赤云马病了,这一路上也没见它跑起来过,原来是在等公子妍,不过公子若是再耽搁的话,入夜前怕是到不了铜鞮宫了。” 韩不信是妍姬生母顷夫人的哥哥,曾经的中军将韩起之孙,现任下军将。四年前妍姬将公子黔带出离宫,便一直安置在韩家。如今公子黔回去,自然也由韩起护送。 这个老顽固素来见不得我与妍姬交好的,早晨因为不要马车直接御马的事已经闹了不快,我再待这儿他只怕要迁怒妍姬了。公子黔再嘱咐妍姬两句,便御马先行,留他二人在后说话。 韩不信沉着脸:“他是齐国来的质子,五年期满便要回去的。我晋齐两国又必有一战,你二人身份有别,要说多少次你才能离他远点呢?你把他带回绛城,安放在韩家,让君上同意他教习马术,这些我们都应了,可你该知道,仅此而已,不会再有别的了。” 别的?不过是两个惺惺相惜的人交往谈话罢了,我可曾奢求过别的什么呢?妍姬手心冒出了些细汗,憋出并不自然的笑容,叫道:“伯父放心,我明白的。” “明日出发,一切可准备好了?欲带谁前往?” “都准备好了,仲喜、叔喜和采兰会跟着去。” “仲喜稳重知分寸,叔喜伶俐讨人喜,采兰剑术是一流,她们跟着在旁照顾我也就放心了。伯父明日来不及赶回送你,记着路上勿要大意,速去速回。时候也差不多了,回去吧。” 韩不信目送妍姬离开,回到队伍中时,公子黔已策马奔出十余里。他叹了口气,命队伍加快速度,阵阵马蹄声直逼铜鞮宫而去。 第二章 妍姬早早用了朝食,准备出发。她昨日已和众人一一道别,想着今日不会有人来送行。到了宫门处却发现除晋侯在早朝,太夫人、公子林、公子文,连同体弱多病、不常出宫门的公子楠和伤了腿的云飞都来了。嘱咐的话一句接一句,太夫人硬是让她又咽下了好几块亲手做的糕点,拖到了巳时才放她离开。 命车夫加快速度,马车日行百里,半月后终于到了临淄。——听子黔说了四年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马夫沿着西门大道深入,往东北方向行进,将三人送达东西大道与南北大道的交叉处,“井”字形路口的客栈门前——临淄城内最大的客栈——方才离开。 都说齐国商业当居诸侯国之首,往日听子黔说起只觉得空荡荡的,不能理解他口中的“齐有万千弦高”之意,如今见了才真觉热闹非凡。晋国是不会有客栈的,只有弦高之乡郑国、如今商业繁荣的齐国才会有这为商人便利所准备的客栈。妍姬在内张望许久,想到病了的叔喜,才意犹未尽进了房间。——比起新绛,临淄风大潮湿。采兰是习武之人,妍姬骑马数年,身体底子不差,平日里又极度小心,一路赶来身体并无不适,倒是丫头叔喜不慎染上了风寒。 “公子,问了店家,已弄清如何去叔文台了。”采兰从屋外进来,仲喜正在为妍姬梳妆,一头云锦般的软丝被仲喜手中的角梳牵引着,有了三分流水的光泽。“公子此刻便要出去么?” 这个采兰,练剑把身子弄好了,却把脑子给丢了。从宫里一出来,就吩咐了这尊称之事,仲喜、叔喜姐妹二人不日便习惯了,就你,到现在还弄不清。 妍姬还未张口,仲喜先道:“采兰你又忘了,此刻这里没有晋国公子,只有齐国淑女。”说着,又拿过镜子给妍姬看成型的发髻,“刚说着呢,木兰在那儿不会跑,庚子对弈又还有二旬有余,在客栈休息一日再出去,可淑女不愿,这会儿便要走。” 妍姬看过发髻,满意地摆弄着自已刚换上的鹅黄色衣裙:“赶了半月才到,怎在这屋里坐得住呢。刚好叔喜吃过药睡了,这会子出去正合适。”她顿了顿,转了转眼睛,拉起采兰的手:“采兰可还能认出回家的路?” “公......淑女,我……” “身边习武的不止你一个,莫不是因为你是齐国人,又怎的挑了你出来呢?离开这么久,也该回家看看了,祭拜这种事情,不能少的。” 回家?哪里还有家?祭拜?那夜的大火,家人已是灰烬,如何祭拜?采兰呼吸猝然乱了几拍。 齐国公子骜为讨好其母——世妇仲己,主持修建路寝台,强行扩道占地,毁了逢家祖坟,父亲逢于何请晏相帮忙,使得祖母成功埋入祖坟。谁知引来杀身之祸,一家十六口一夜间成为刀下亡魂,唯独自己藏于废柴之中逃过一劫。喊叫嘶吼声全无后,两双丝履缓缓走近。 “兄长可还满意?” “区区匹夫,何必动用这么多人呢?” “那么想埋进宫中的可不能算是小匹夫了。他竟敢伙同晏子与兄长和娘娘过不去,自取死路,为弟也只好成全了。” 而后一场大火,逢家化为乌有。浓烟之中,采兰逃出,离开齐国,东奔西走,每每以死相搏,求拜剑客为师,直到几年前比剑重伤被妍姬所救。 采兰双手攥拳,双目含泪。妍姬起身,抬高她的头:“我们该走了,你等回了旧处再落泪吧。”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说道:“逝者如斯,三年前你与我保证过会淡忘过去,放下执念。如此,我才放心带你回来。现在到了这地界,说过的话还得记着,报仇之类的想法是断然不可有的。”说罢出门,也不再回头看。 临淄街道上,马车、肩舆往来不息,妍姬在街边铺子前,一一驻足。 世人皆知齐国丝绢最是好的,但冰纨绮绣,此等纯丽之物,大道上竟有三家铺子在贩卖。龙凤花型精细无双,不差于我在宫中所用。这裘被是上好的貂毛,临淄又冷又潮,买下送回客栈晚上用吧。这大铜匜兼有回纹、云雷纹、卷云纹、窃曲纹四种,如此技艺,不知出自曾国、楚国还是徐国?这篪,也是精品......啊,篪! 妍姬喜出望外,出门忘了带这东西,实在无趣。马车上没有还可,在城内的日子可不行。 幼时宫人乐师授她以乐,众多乐器中独独爱上了篪,连琴乐都不顾了。晋侯开始还不许,逼着她抚琴,后来拗不过,只能由着她,便有了她这诸侯国中少有的不会琴的公子。 买过篪后,妍姬对于各家铺子的兴趣消了大半,就不再继续赏玩,径直向叔文台去。 叔文台是诸侯国中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专门的弈棋之所。自太叔文子入齐后,围棋文化便在齐国生了根,弈棋蔚然成风,到了景公时期尤盛,鲁人孔丘曾当面指出此番风气于君侯朝堂无用,理应废弃。景公不为所动,不仅在宫内养有弈人,还将弈棋定为齐国公子六艺之后的第七艺。 妍姬的棋艺是兄长晋定公姬午和公子林亲授,而他俩又是顷夫人亲授。每当她不想学棋时,两位兄长便会以顷夫人之名压她,这是妍姬少有的会埋怨自己这位未曾蒙面的阿媪的时候。可天资就是天资,豆蔻年华的她已是棋高一筹,远远领先两位兄长了。初识公子黔与他对弈,更是急得子黔汗湿青衫,发誓再不与她下棋。 子黔一直说自己棋艺平平,胜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齐国弈者除了那些深藏不露不知名的,第一人当属齐公杵臼,赢了他才叫真厉害。齐公嘛,妍姬不觉眼露笑意......当年齐桓公被周王升爵一级,从侯爵升为公爵,还取了王姬为妻,风光一时。不过桓公晚年风光不再,死后齐国更是逐渐没落,诸侯国也就忘了齐公一事,仍称其为齐侯。普天之内,怕是只有他们齐人自己还称齐公了。 这齐侯在宫中不出来是没法见了,只能去找子黔说的第二人世子驹了。听说每个夏冬的庚子对弈你都会参加,这次我定要好好会会你。! 二人之前在各铺子里耽搁太久,不时天色已显黄昏之态。仲喜压低自己的声音:“淑女,该用飧了。”她齐调不够自然,出门后时刻注意,尽量少说话,怕引起旁人注意。见妍姬面带失望之色,小声道:“离戌时还早呢,淑女这会儿去也是无趣的。” 其实妍姬不单是想早点去叔文台,毕竟那里要入夜了才有意思。她只是还未习惯齐国的膳食,巴不得每日免了这饔飧二食。当然,这档子荒唐事她也的确做过,可是不过一日就撑不住了。仲喜也曾想过办法,可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她甚至试着亲手做食物,可作为宫中婢女,她诸事精通,唯独这亨人做的活是做不来的。 妍姬后来只有妥协,一顿吃少,一顿吃快,尽量让自己少受些罪。她少许食了些脍鱼,觉着到了晚上不会太饿的程度,就停箸了。 叔文台下。 农作而归的平民、收铺而返的商人已随着日落歇息,昏暗幽静的城内,宫殿和叔文台上方烧红了天。除了不远处的宫殿,临淄剩下的火把豆脂似乎全集中到了这里,叔文台显出了它真正的样子——这本就是齐侯下令修建的场所,入夜后,士人大夫公子之类便会聚集于此,当然,都是年轻一辈,老辈们自恃尊贵,离朝后大多直接回府,不再外出。 妍姬欲进,却被几个仆役挡住。 “淑女止步,这里乃男儿之所,不便进去。” “哦?叔文台美名在外,这规矩倒没听过。” “淑女勿怪,若是白日,也是无妨的。但日落之后,女子不得进入,请回吧。” 这个规矩公子黔之前是说过的。夜间齐国贵族们是叔文台的主角,不许女子进入,当然也有许多官家女子甚至子黔的妹妹,女扮男装进去。这都是莫衷一是的事,不会有人故意为难。子黔特意嘱咐妍姬换身男装再来叔文台,可妍姬却十分看不起这种行为。什么时候女子竟不在贵族之列了?而且女扮男装之说,既然都能一眼看穿的,又何必舍近求远做这个睁眼瞎呢?你们要装,我偏要把这事拿到台面上来说道说道。 妍姬向里看,果然看到几位“夫子”身形消瘦,五官柔和,双瞳剪水,自带林下风气。如此美人,这些人竟视而不见?她提高了嗓门,指向人群:“女子不得入?那几位姐姐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贵女着男装进叔文台是多年来不成文的规矩,自在此当差以来从未有人为难。叔文台是什么样的地方,这女子竟敢如此讲话。但不管如何,礼数不能丢,仆役强装镇定,道:“淑女说笑,明明都是男儿郎,哪里来的女子呢?” 妍姬也不和他在是男是女的问题上争辩,只说:“当年灵公下令,举国之内不得再有女扮男装之举,我还以为人人都会遵守,可现在这里不仅有身着男装的女子,还有如此多的卿家士人佯装不见,灵公之意、祖宗之言诸位都当成了什么呢?” 妍姬说着这话,眼睛却是看着人群——这话自然不会是说给这小小仆役的。仆役却是真的怒了:“你究竟何人?明明知道这是何地,也知这里的规矩,存心来捣乱,再不走的话,休怪我们无理。” 仲喜上前护着妍姬,妍姬仍然看着人群。 “把灵公都搬出来了,这女子倒是有趣。”角落里一蓝衣男子翘起了嘴角。老者向那男子作揖后疾步向门而来。 “越发没规矩了,和贵人开玩笑一时就够了,哪儿有一直开玩笑的?”仆役们听到老者的声音后,叫着“主公”纷纷向后退了一步。老者鹤骨霜髯,做出向里迎的手势,笑道:“淑女请进吧。” “刚说女子不能进还要无理动粗呢,都是玩笑么?”妍姬饶有兴致地望着那老者,你亲自出来,说明刚刚那番话是起了作用了。仲喜感到妍姬有些放肆了,拉了拉她的衣袖,向她摇头。妍姬仍然看着那老者,而后笑了。 子黔告诉我时我还不信,可现在亲眼所见,这叔文台的现任主人真是你。晏子啊,先君父在时,常说起你的事迹,这几年君上亦是。我听着你的故事长大,尊敬着齐国那个身材矮小却内有乾坤的你,可你如今却做出这等让我看不起的事情。齐侯让你管这叔文台,你同意了。明明同样看不惯这怪规矩,齐侯不许改,你也屈服了。当年英勇神武雄霸诸侯的晏子,去哪儿了呢? 晏婴看妍姬眼中失落愠怒讥讽交加,有些奇怪。惊讶之余又若有所思,片刻后恢复正常:“今日这番是他的不是,也不全是他的不是。叔文台是对弈的地方,欢迎所有弈手,不过女子下棋者并不多,这贱奴想是以为淑女是来看热闹的,怕扰了内里贵人的兴致。淑女若是来对弈的,便往里请吧。” 为了迎接庚子对弈,整个三月都是叔文台的弈棋日。寻常弈手会在白日弈棋,棋艺高者或是身份尊贵的人会在日落后弈棋。爱热闹的人是多的,所以有人在夜里来看热闹也颇为正常,而对于看热闹的人,叔文台的确有允许和拒绝进入的权力。 妍姬不再找麻烦,碎步入内,任由晏婴轻描淡写略去了灵公那段。 就在今日挫败几个弈手,引起注意,再参加庚子对弈,决胜世子驹吧。 仲喜用眼神抵回了不少人异样的眼光,刚刚被戳穿的几位女子也被仲喜盯得移开了视线,就算是不说话,仲喜身上也有着让人不敢僭越的魔力。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戌时到了,叔文台的门关上,一小童敲钟三下,宣告夜间弈棋开始,令在内的人自由选择对手。来的人多是和人约好的,妍姬一时竟不知找谁对弈。主动找人攀谈的事,她鲜有做过。 “淑女可愿与敝人对弈?” 拖我出这尴尬境地,声音温润亲和有礼,定是位谦谦君子。 “求之不得。”妍姬说着转过身去,见身后立着一白衣少年,转瞬觉得刚刚失态,后悔应得那样快。 要说模样好,自己几位兄长,还有那战地俊才——吕黔,她都是见过的。可眼前这人,不似姬楠遗世独立,不似吕黔英气逼人,胜似姬午宽和踏实,胜似姬林楚楚谡谡。若子黔是天上的星辰,皎皎明亮,那这人就像云彩,真切又虚无,厚实又轻盈,复杂又纯真。 “淑女这边请吧。”那人向前走,步子轻巧而稳重,妍姬看他,也觉着他像走在云彩之上。 “那边开始了么?”蓝衣男子翻开前几日偶得的棋谱,边看边说,“这么看得起她,可别丢人才好。” 晏婴转身看向妍姬去的方向,眯起双眼:“晋国贵客,这等礼数吾等应该的。” 第三章 “这拙劣的棋艺,她真是晋国公子妍?”蓝衣男子鄙夷地看着眼前的棋盘。他们差人往来其间,将妍姬二人的走棋复制在面前的棋盘上。白衣少年礼让妍姬,让她执白子先行,而现在,白子比黑子少了一大半儿,显然撑不了多久了。蓝衣男子转过头道:“只是本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晏子,你看走眼了。” 晏婴摸着自己的胡髯:“她齐腔虽然标准,但世家贵子谁不会几国口音呢?她左眼的伤疤,还有眉眼间和晋侯的三分相似,错不了的。毕竟是个及笄少女,见着美男子分神大意也是情理之中,且看下一局如何吧。” 妍姬输了首局,大梦初醒。第二局执黑子后行,步步紧逼,不敢松懈。 这白子似有逃出的隐患,自己原本一路吃住一子,可现在左下角、左边和上边三块棋都没有安定,他已全然占据优势了。妍姬盯住期盼,捏紧手中的棋。他下一步会如何走呢?若再失几子,这局就翻不了身了。蓦然间,妍姬眼中闪过一丝光。 ——败着败着,你这一手真是给了我好机会!黑子落于棋盘上,两块黑棋厚实链接,还瞄着中腹白棋,转眼间,白棋形式就不乐观了。 “白子大意了。”蓝衣男子站了起来,“下一手黑子在左下角直接做活的话,白子就再无机会。看来胜负马上就出来了。” 少年凝视前方,身后两位着男装的美人眼中露出焦虑之色。仲喜急手心出了汗,她早想上前为妍姬擦拭额头的细汗,一直忍住立在原地,生怕扰了她的思绪。 少年落子后,妍姬一时情急打拔一子,给了白子机会。下一手赶紧定下心来,妙手一出,先手活角,后又吃住中腹白大龙,再次取得优势。少年停了片刻,持白子开劫。 几手后,妍姬看着棋盘,迟迟未落子。少年身后的一“夫子”见状,道:“淑女再不落子,可就该判输了。” “结束了。”妍姬看向那少年,少年仔细观看,舒了口气:“看来我们得下次分个胜负了。” 一旁的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晏婴走来拍手称赞:“没想到今日竟能见到‘四劫循环’,吾等之幸啊。”临近几桌的人听到“四劫循环”也都停下,过来观看:“真是‘四劫循环’,不容易,不容易啊。” 又是三声钟响,小童宣告今日弈棋结束。才俊们乘上马车、肩舆而去。妍姬起身下楼。 今日本想挫败几人,却遇上这白衣郎君,僵持如此之久。弈馆无身份之说,也不知他是何身份,棋艺与那世子驹比如何,弈馆里其他人棋艺又如何。以今日的状况,若再来几个他这样的弈手,庚子对弈很有可能撑不到最后,见不着那世子驹。哎,最好他就是世子驹,可世子驹怎会莫名屈尊和一个无名弈人对弈呢?真是头疼,往日该向子黔打听清楚世子的长相才对。 少年起身,路过晏婴时,道:“不过一年光景,晏子竟然懂‘四劫循环’,看来叔文台来了高人啊。”说完也不看晏婴,加快步子跟上妍姬,提出用自己的马车送妍姬回去,被拒绝后,先行离开了。马车刚走,妍姬脚一软,倒在仲喜身子上。 “淑女怎么了?”仲喜摸到妍姬手心全是汗,吓了一跳。 “太可怕了,今日这棋去了我半条命呢。” 正说着,晏婴走来:“淑女没有马车,也没有肩舆,我差仆役送淑女回去吧。” 妍姬谢绝,只让仲喜拿了火把,步行而归,到客栈已是亥时。 点上陶豆,坐下一会儿,正喝着水,采兰进来,锁上了门,道:“淑女,有人跟着你们。” 采兰白日出去后,回了旧地。高墙挺立,墙内路寝台火光明亮,墙外小树林枝繁叶茂。饮着我家人的血液,霸着我家人的皮囊,你们长得还真好啊。 她屈膝跪下,拱手至膝,先引头至地,稍顿即起,再分手相击,振身而拜。爹娘,女儿回来了。振动礼后,她靠在树上,合上眼,仿佛又看见了那场大火,那两个朦胧的身影。仇人的音容早已模糊,且不说公子骜在齐宫里,就算他出来了,我也认不出。更别提完全不知道另外一个真正下令动手人的是谁,这样的情况,又怎么报仇呢?涕泪纵横,她恍惚间又好似看见了自己以前的家。我的家,一半在墙内,一半在墙外,祖宗在里面,爹娘姐妹在身边。他们在下面睡着,我在上面坐着,此刻就是大团圆了。 入夜后采兰回到客栈,叔喜仍然睡着,妍姬二人还没回来,店家亥时便要锁门,见时间不早,吩咐店家再等一会儿,朝着叔文台的方向而去欲迎二人回来。 “出去没走几步就看到淑女回来了,欲迎上去竟发现后面跟了个人,到客栈后那人便离开了,我跟上去,却被发他甩掉了。虽然没看清,但那步伐肯定是个男人。” 妍姬未立即答话,而是又饮了水。下了那么纠缠一局棋,既是解渴也是压惊。仲喜担忧道:“淑女,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她叹了口气:“仲喜,你猜我现在最后悔什么?” “婢子愚昧。” “哎,我后悔今日回来就该让晏子送我们舒舒服服地回来才对,反正他也知道我的身份了,苦了你打了一路的火把。” 仲喜、采兰都惊了。“是晏子的人跟踪咱们?”“淑女身份暴露了?” 妍姬看她俩,笑了笑,之前的不适顿时消去大半。“我早该想到,以晏子之能,诸国的动向该是了若指掌的,我出晋的事他也必然知晓。先君父、君兄就连我阿媪他都是见过的,我眼角有伤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怕见我那刻,他便猜出了我的身份。不过这样的话......” 不过这样的话,与我对弈的人倒真可能是世子驹了!妍姬欣喜若狂。 “这样怎么了?”采兰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晏子一代名相,定不屑跟踪我这无辜女辈,尾随而来的怕是另有其人。” 是谁呢?两个丫头想要追问,看妍姬面带倦色,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妍姬实在没力气想了,简单梳洗后,让仲喜拿出裘被盖上,沉沉睡去——那局棋带来的凉意又来了。 次日,妍姬醒来,叔喜在屋里候着。 “看你身子像是全好了。” “淑女醒了。”叔喜扶妍姬起身,“姐姐配的药太厉害,我竟睡了七八个时辰,不过醒来就全好了。” 妍姬深吸一口气:“嗯,你身上的香气最好闻了,不过半日不在我身边,都想你这味道了呢。” “淑女又拿我寻开心。”叔喜天生异香,极讨妍姬欢喜。她伺候妍姬洗漱更衣后,拿了膳篚进来,道:“姐姐一早给了采兰方子,去取几味当下差的药材。自己这会儿去南街铺子拿钱去了,走前特意嘱咐我,盯着淑女多用些朝食。渍好的鱼片,还有肉羹,淑女快用吧。” 一路花销不算小,出发所带的盘缠是不够的,何况妍姬嫌东西多带着麻烦,大多数东西都是当地买、离开又都扔了的。每入一个大城池,仲喜便会去特定的地方提取钱币——这些地方看起来和普通铺子无异,实际上却是晋国安排的特殊商铺。 妍姬看着膳食,不知怎么,竟来了胃口:“还真挺饿的,罢了,多食些吧。” 约莫到了巳时,仲喜回来了,半柱香的时间,采兰也回来了。采兰拿着钱币找到店家:“我家主子身子不爽,需要静养。这店我们包下了,你且打发店里的人离开,越快越好。有难处的,我家主子理解,不逼着立刻走人,三日之内离开即可。”又拿出几捆药包:“这个每日一袋,分几份放到熏炉里焚烧,楼上楼下都得摆上,明白了吗?”店家是个明白人,连声说是。采兰掏出一药丸,递上:“服了它,我会每日给你解药,等主子身体养好了,离开之时,我会给你彻底解毒的药丸。”店家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当初看到采兰拿着长剑,就知道自己惹不起。想来这无冤无仇的,应该只是哪家的贵人出门,怕我出岔子,想借此控制我,少些事端,并不会要我的性命。随即知趣的接过药丸服下。 两天时间,店里住的人全部离开。客栈附近都是商铺,入夜后本就只有客栈还有点人气,如今店里人一走,夜里几条街就只有他们几个人,显得空荡荡的。除了叔喜有些害怕,其他人都觉得清净,晚上睡也睡得好些。妍姬休息了两日,恢复了精神,兴致勃勃地携三个丫头去赏木兰。路上采兰指出有人跟着,妍姬只道不管,直奔木兰园去。 春末夏初之季,临淄最有名的当属东城木兰园的紫木兰展。木兰香似兰,花似莲,素雅剔透,出尘清幽,紫木兰更是风姿清丽,别具一格。当初卫国送来十株紫木兰,宫中留有一株,剩下全被赐予公子孟姜作为成亲之礼。孟姜在东城围起园子,令专人精心培育才有了如今的紫木兰林,每到木兰开放之季,选取一天开园,供人欣赏。当然,妍姬感兴趣的并不在此。这花对于齐人来说难能可贵,可对于晋国,就没什么稀奇的了。她今日和许多儿郎一样,是来看美人的!子黔告诉她,一年一度的紫木兰展,各家贵女都会精心打扮,前来赏花。大夫国夏之女、齐国第一美人婍姒也会来。婍姒一向体弱,平素呆在府里不轻易出门,连宫廷宴会都婉拒参加,可这花展却是年年都不落下。 妍姬四处张望,忽见左前方一群女子分花约柳而来。其中不乏明艳动人者,但一看便知不会是那人间尤物婍姒。再看右方,两女子梳着妇人的发髻携手前行,眉目如画,亦是绝色,细看才发现竟是那日弈棋时少年身后的两“夫子”。 这二人莫不是那人的妻妾?可是世子驹的正妻是不会由着他娶妾的。世子驹几年前娶了梁丘据的孙女为正妻,这女人刁蛮任性,仗着家里势力连公子们都不放在眼里。梁丘据虽死,还因晏子的缘故被夺了厚葬之礼,但这家子势力还在,其孙梁明现在是齐国大夫,齐侯对他的重视不亚于当时的梁丘据。世子驹的正妻也不会来这木兰园的,她在成亲前和孟姜总是吵得不可开交,两人针锋相对多年,才不会到这来落孟姜口实。世子驹的正妻更不会挽着另一个女子前行,那眉眼间的温婉善意,怎么看也不是传闻中的凶婆娘。所以那人真不是世子驹!真是糟透了,这庚子对弈我还能进最后一局吗? 焦躁烦心之时,一阵吵杂声逼近。 “婍妹妹,许久未见你了,上次去府上,他们都说你病着,不能见客,我天天向大司命请求,希望你早日好起来,今日总算见到你了。” “婍妹,我……我这收了一味......麦冬,你拿去调养身子吧。” “哈哈哈,我的傻弟弟,这玩意儿你以为婍妹妹寻不着吗,还要你献上?” “公子们一再与我兄妹相称,君上知道,下次花开我就该看不见了。” 妍姬走近,在一棵木兰树下停住,斜瞥过去。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庄姜之后,齐国就是婍姒了吧。明明是个仙子不在天上呆着为何偏要到这龌龊尘世间来! 她恨不得将婍姒泡到水里,免得被尘土弄脏,转念一想,这水也不够干净。自己活了这些年,第一次觉得世间都是脏的。强行说服自己天仙都是一尘不染,无妨的,心里才舒服一些。 子黔说总有两个公子在这花展上围着婍姒还真不假。左边笑得和士鞅一样吓人的该是他说的公子离了,右边那个面色通红、像受了欺负的就是公子寿吧。这样两个东西围在天仙身边,真是煞风景。 她用手抚摸眼角的伤疤,叹道:“你们看她多美啊。” 仲喜握住她的手,道:“那人福泽深厚,和淑女往日一样。然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淑女如今这样刚好。” “你不用诳我,好几年了,我没关系的。这伤是真的,她的美也是真的。我会有遗憾是真的,看到这样的美人开心也是真的。想见的人已经见了,我们走吧。” 走出园子,出口处三人见一少年在向叔喜搭讪。——每次去这种带香气的地方,妍姬都不让叔喜跟着,不然自己的鼻子根本舍不得闻其他味道。 “荷衣木笔,芳泽天香。淑女清雅更胜木兰。” “郎君谬赞,我不过小小婢女,称不上淑女。婢子卑贱,不便与郎君搭话,告辞。”说完,叔喜大步流星向妍姬方向走来,而那男子也不回头,只往前走了。 叔喜走过三人身边,却未看到三人,仲喜一把拉住她,语带责备之意:“想什么呢,连我们都看不见。” 叔喜回过神来:“嘿,那个......我刚刚…...” 妍姬看着叔喜刚刚烟视媚行之态,淡淡道:“那人说的都是实话,毫无夸张之语,叔喜你只受着就是了。”说罢上了马车,行至叔文台下,又想起之前的对弈。命车夫掉头,回了客栈。 第四章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篪声文雅,回荡夜阑。 男子着鸦青色长衫匿于树后,抬头遥望,神色凝重,若有所思:“苦愁绵若绸,忧思细如丝。万千箫笛魂,化作晋国篪。这一曲哀婉悠长,不知所愁为何物,所思在何方?” 身后跟一棕衣男子眉头紧锁,低声道:“主上,这几天您已经来这儿三次了,一次比一次归得晚,家里那边…...。” “我想这也是我说的第三次,不许跟来。怎么,出来了,我的话就不算数了么?” “小人不敢,只是她们当中有个丫头身手很不错,若不跟着,小人担心……” “知道那丫头身手不错,就该知道两个人远比一个人容易被发现。”鸦青色男子目光如剑,刺在棕衣男子脸上,转而轻步离去,冷冷丢下一句,“在我身边,你当知道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分寸这种东西,是和你的命连在一起的。” 前方客栈,一曲《河广》被妍姬反反复复吹奏了近两个时辰,她倚着窗,发丝有些乱,妃色上衣衣袖舞动,黎色下裳裙摆飘飞。太夫人近日可好?云飞的脚伤如何了?君兄,君兄此刻...... 仲喜一脸关切,妍姬不要加衣,也不让她关窗,只能静静站在一旁。终于曲停,她壮起胆子出了声:“淑女别难过了。”妍姬看着她,愣了一下,随即扭过头去,片刻之间,眼中的忧伤已被仲喜一览无余。妍姬垂下眼帘:“只是一支曲子罢了,谁谓宋远,与我何干?” “寄情于曲,婢子再不擅音律也是跟着淑女长大的,怎不知淑女心中苦楚呢?那日路过晏相府,咱们看到的……淑女,许是我们想错了。” 前几日妍姬欲去晏相府拜见晏子,隔着不远看见一人被挡在晏府外。见那人有些熟悉,命叔喜下车前去看看。叔喜记人记事向来是过目不忘,一看便认出那人是邯郸大夫赵午之子赵稷。妍姬觉得奇怪,派采兰跟着那人。谁知发现赵稷进晏府不成,又去了齐国大夫田开的府邸,入夜后才出来。 赵午为邯郸大夫,其子赵稷此刻应在邯郸,怎会突然现身齐国?私会田开又是何意?想到其父赵午是中行氏荀寅的外甥,荀寅又和士鞅之子士吉射是亲家,妍姬毛骨悚然,后又怒火攻心,一时竟晕倒了。醒来养了几天,也不出门,整日在客栈里,除了对弈就是吹篪,急得几个丫头不知所措。 “想错了?这几年范氏、中行氏偷偷和他国大夫来往的事还少吗?晏子是何人?他不见赵稷,当然是有原因的。那无耻小人,被晏子拦住后竟然还去找田开,晋齐今日关系尴尬,我就是猜想他要把晋国卖了都是合情合理的!” “公子!”仲喜一时激动,改回了口,“前廷之事君上自有圣断,公子何须担忧?夫人走前交代过,让公子远离前廷之事……” 妍姬扫了她一眼,幽幽道:“世族子女,前廷后廷,哪一样能真正远离呢?” “夫人已成了这乱世纷争的牺牲品,先君和君上百般护着公子,前廷的事公子就不要操心了。”仲喜不禁泪湿罗裳,她和妹妹叔喜是当年顷夫人买下带进宫的,后来妍姬出生一直伴其左右。顷夫人离开晋国前,言语那般真挚,她记得,记得顷夫人对她,对整个晋国世族的嘱咐,照顾好妍姬,决不让她成为第二个顷夫人。 妍姬明白仲喜的意思,道:“你别紧张,我不是要插手前廷的事,只是感叹。我晋国如今六卿势大,世族式微,君兄被范氏、智氏一伙逼得太紧,你看那士鞅老儿,在昭陵丢了整个晋国的脸面,令诸侯觉得晋国无能,相继转头依附齐国。闹了这么大的笑话回来,中军将的位子还是做得好好的,君兄拿他半点法子都没有。其他五卿虽不如范氏过分,也有向着君兄的,可自祁溪家族被屠,国土划分给各个家族后,谁不想着扩大封邑范围的事,谁不时刻以家族利益为先呢?赵稷一个大夫之子,未向君兄报告,直接来了齐国,先找晏子,再找田开,定不会有好事,莫说他的背后牵扯着的还有中行氏,范氏…...” 妍姬说到激动处,面色绯红,坐下继续说道:“当下晋衰齐强,初见晏子,我又遗憾又欢喜,想着他真的老了。可这几日暗中观察才发现他在叔文台只是个幌子,他还是那般聪明,那般敏锐,仍旧时刻关注着诸侯国,时刻琢磨着如何令齐国更强大。经过晏府时,那些仆役每个人都是不卑不亢,颇有风骨。他的府邸,当相国这么多年,依旧一切从简,毫无奢靡之嫌。仲喜,我晋国大卿若如晏子三分,也不会由当世霸主沦落为内忧外患的乱国啊。” 仲喜默默递上水。她看着妍姬长大,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妍姬本是珍重感情、知足安乐的性子,她不愿离开亲人,不愿离开故土,外面的世界、新奇的山水风俗对她来说毫无吸引力,如果可以她希望一辈子呆在晋国呆在家人身边。可是及笄之礼妍姬还是开口甚至可以说是吵闹着向晋侯要了来齐国的机会,她要亲眼看看自己居住的衰落的霸国和子黔口中崛起的大国间究竟有何区别,她还想过把齐国的上卿绑回去,当然这念头早早就打消了。对于两国的区别她做好了心理预期,可尽管如此,当看到晏婴再想到士鞅,看到赵稷出现在齐国,巨大的冲击还是让她受不了了。若不是这些混蛋,他们若是晏子...... 仲喜心疼地抓起妍姬的手,却不知说什么。 接着的几日,妍姬同前几日一样,并不出门。仲喜白日会去各种铺子转转,一是采集必要之物,二是去特定的铺子,看晋国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而采兰发现有人跟踪妍姬后,每晚都坚持守夜,天色亮了仲喜醒来才歇下。叔喜白日陪着妍姬下棋,她的棋艺比仲喜好,比起妍姬还是差了一大截。连日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难过的是她知道自己的实力,打心眼里不想再战,只是妍姬并不放过她。 一局结束,叔喜一败涂地。正恼着,仲喜推门而入:“淑女,今早西城药铺里的白蕲被人买光了。” 妍姬收拾着棋盘,回应说:“知道了。” 仲喜见她神色如常,并不急,提醒道:“淑女,这是西当归啊,咱们是不是收拾一下立马回去?” “急什么,明日就是庚子对弈,专程来了岂有不去的道理?别慌,咱们过了明天就回去。”妍姬想了想,又道,“采兰最近辛苦了,醒了后让她再回旧地看看吧,离开这么些年,这趟子好不容易回来了才去了一次,若是直接走了会遗憾的。” 叔喜见仲喜表示同意,自己又想逃离棋局,挑了下眉,笑道:“淑女,你好久不出门了,都要走了,今日出去逛逛吧。” 仲喜会意,接话:“齐国多水,淑女来了还没玩过水呢。” “是呀是呀,咱们晋国没有的,回去就见不着了,去看看吧!” 妍姬见这二人一唱一和,想着法子让她出去,也就应下,留下仲喜等采兰醒来,自己带着叔喜出去了。 回来时仲喜和采兰不在,正是用飧的时间。店家看到二人进来,恭敬地迎了上去:“贵人回来了,羹汤已经准备好了,要马上用飧吗?”前段日子亨煮之时,店家迷糊之中把采兰给的一味药材混了进去,惊慌之中仲喜前来查看,发现膳食并无妨碍,反而去了鱼的腥味,格外鲜美,误打误撞解决了她一直烦恼的膳食问题。从那以后,每日的飧食店家大多都是准备羹汤。 “赶紧端上来吧。”叔喜应道。转了大半天,叔喜早就饿了,更别说妍姬这几日吃得少,今日还没用朝食。 “采兰可是把店家吓着了?我看他这几日格外费心,膳食打扫都是拔尖的;行事又格外小心,见着咱们大气都不敢喘。” “管他呢,只要淑女住的舒心就成。”叔喜扶妍姬坐下,却见妍姬本挂着玉玦的腰间此刻空空如也,惊叫:“淑女,你的玉玦不见了!”妍姬想不起来哪里丢的,便要作罢,叔喜念着那是公子林送的不肯:“定是刚刚出去落的,淑女稍等,我马上去找。” 你这丫头不是饿了吗,怎么还有力气出去找? 店家呈上羹汤,小心翼翼地退下。妍姬经不住饿,立马用了起来,直到脖子凉凉的,也不停下。 一句奚落声起:“你这女子剑都架在脖子上了,还吃得下去?” 跟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了么? “你这男子,做着这样的事,声音倒是好听。” “怎么用食之人都像你这般胆大嘴甜么?” 妍姬边吃边说:“我并非胆大嘴甜,只是实在饿了。虽然我看不见你的脸,不过咱这种情况也称得上一面之缘了,看在这份上,你让我吃饱了再上路吧。还有那可怜的店家,你放倒了他,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会知道的,就放过他吧。” 男子冷笑一声:“一面之缘?好啊,你转过来就能看见我的脸。” 妍姬回头,只见一黑衣蒙面男,同时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看了个清楚。真是一把好剑啊!普通长剑不到两尺,这铜剑竟有二尺半!是越人么?妍姬语气依旧柔和:“你的脸我看见了,很好。”然后转过头继续吃东西。 蒙面男将剑又逼近了一些:“你还真应了那句‘饿死不如饱死好’。但你当真不怕?” “怕,差点就怕死了,你再多吓我一下,就能省去一剑了。”妍姬咽了咽,刚刚刀逼近自己,她差点呛到。又道:“你的声音虽然好听,但我吃饭爱清净,你这会儿先别说话,待我安静吃完,之后就可以动手了。” 蒙面男收起了刀,干脆在妍姬对面坐下:“让我不说话,那多闷?不过你这个人倒是好笑,我什么时候说要你性命了?你怎么不想想我是不是图财,又或者......图色呢?” “图财的话,上楼房间里自己找去,图色的话……”妍姬盯着那男子,看着那幽冷的双眸,道,“眉宇如山,双目如炬,我猜你不难看,甚至还很好看,也不是不能商量。不过,那也得等我吃完了再说。” 噗!男子憋不住大笑起来:“有趣有趣真有趣!果真不是寻常女子,看来今天真是......遇......到......”话说到一半,那男子突然一阵眩晕,倒在了地上。 “真没用,这么快就倒了,亏我还提醒,不说话咱们还能多玩会儿。”妍姬得意地看向墙角的熏炉,没有味道的迷香果然是最厉害的,等了你这么久,再不来,都要可惜这段日子用去的药材了。 三个丫头,叔喜最先回来,拿着玉珏欢天喜地跑进来,差点被地上的蒙面男绊倒。 “啊?淑女,这是谁啊?怎么这打扮?”叔喜满脸嫌弃,忍不住在那人身上踢了踢。 “应该是最近跟着咱们的人吧,还有......拿了我的玉玦让你特地跑一趟的人。” “啊?是他拿的玉珏?太过分了,我找了一路呢!”叔喜心里的不满顿时翻了两番,又向那人补了两脚,道,“还蒙着面呢,让我来看看是何方神圣。” 妍姬上前拉住叔喜:“好了,管他是谁,终究是咱们不认识的,能少些牵扯就少些吧。而且……”妍姬笑了笑,补充道:“他的容貌,我怕你一时动心……” “淑女你老是笑我!”叔喜耳朵一下子红起来,“呸呸呸,我才不管这混蛋长啥样呢!” “你再这样,他会被你踢死的。”仲喜、采兰二人从外进来,正看见叔喜正向地上那人毫不留情地踢去。 采兰上前:“淑女没事吧?” 妍姬摇摇头:“我没事,这离魂香日日燃着,他进来没说几句就倒下了,可怜店家......啊,我刚刚听见店家倒下了,采兰你快去看看,还有叔喜,你去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说完拉着仲喜坐下,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路上可遇到麻烦?” 仲喜解释说:“然也。采兰今日醒来气色不是很好,我就和她一同出门。回来时她好像看到跟着咱们的人就追上去了,结果转头我就被人迷晕,还好我常年接触药材,很快就醒了。醒来发现我回到了路寝台外,而采兰也一路追到了那边,我俩知道不对劲就赶紧赶回来了。” “看来真是故意安排的。我回来看到你二人未归,玉玦又丢了,致使叔喜出去,就知道肯定不对劲,还好咱们一早有准备。不过听你说来,再想刚刚那人,似乎并无恶意。” “哈哈哈,没事,待会儿把他弄醒,然后好好拷问一番就行了。”叔喜拿来绳索,笑道,走过二人身边突然脸色一僵,“那个......那个......人不见了!” 什么?妍姬、仲喜起身,刚刚地上的蒙面男已了无踪迹。 怎么会?他离开,不对,他中了离魂香一时醒不来,那就是被人带走的。他被人带走,我和仲喜坐在这里竟完全没有发觉,来人若是有恶意,或者我们刚才......那后果......不堪设想! 第五章 庚子对弈本是六十日为一周期,可春秋季世族要处理祭祀宗祠等大事,加上八月癸卯是景公的诞辰日,因此庚子对弈便成了每年初夏和仲冬各一次。白日里,叔文台在楼外摆出两排几案,每排共二十张。弈者需先在外围和叔文台的弈人对弈,一局胜者进入内围,同其他胜者自由对弈,连胜三场者方可进入叔文台一层。日中过后,人群散去,叔文台大门关闭,不再放人入内。一曲歌舞助兴,鸣钟宣告台内对弈正式开始。弈手自发组队对弈,输者、平局者、久观不弈者进入观战区,不得再弈。台内只要胜一局的人便可到一楼中间高台的棋盘上等待被挑战,输者除不得再弈外另出刀币1000,胜者继续等待被挑战。飧食之前高台棋盘处最后一弈的胜者,用飧后即可上楼同世子驹对弈。 对弈当天,看热闹的人将叔文台周遭围了个水泄不通,来得晚的弈手,无法穿过人群与庚子对弈擦肩而过的情况每年都有。因此,不少群众以此为乐,筑起人墙故意不放弈手过去,毕竟齐侯规定过,此举为助兴的一部分,不论是谁不能因此为难百姓,当场作乱者由叔文台仆役代为收押,事后复仇者由临淄大夫亲自审理。平日里那些唯唯诺诺的百姓,就抱着万一遇到认识的贵人悄悄使绊子的心态,成为了围观者的一部分,使得叔文台周围格外热闹。 妍姬因为昨晚蒙面男突然消失的事,夜里睡得并不好。用过朝食到叔文台时已经不早了,幸好有采兰在,她几人穿越人群并不算难事。让妍姬惊喜的是,叔文台的弈人都是下棋的好手,外围与他们对弈竟淘汰了不少人。几局之后妍姬入内,直到大门关闭,内里也不过四五十人。 结束了一局正准备找下一个对弈的人,妍姬被一只素手抓住,那感觉分明是位女子的手。 “别走,这局我来和你下。”声音清脆,妍姬回头一看,只见一青衣少女,画意眉,瑞凤眼,娉娉袅袅,亭亭玉立。 妍姬应下,开局。 青衣女执白子先行,落子,目光流转,道:“我着女装来此,不仅没人阻拦,还遇见那么多女装弈手,询问再三才知是你捣的鬼。” 妍姬执黑子一步不让,熟练地布局,占角、守角、小尖,回应:“我这么多年都是这么穿着的,来叔文台并未特意打扮,怎么就捣乱了?” 青衣女走大斜,连压黑棋,苦战之中夺得有利形势,笑言:“这么大个风头本该是我的,却被你给抢了,当然是捣乱了。” “哦,风头?”妍姬一时分心,落子平平。 青衣女大喜,兵行险招,先突入黒右上坚实阵地,再行做活,不仅取得五目实地,更将黑棋右上宝库破得精光,面带桃色,语气高扬,道:“出其不备,打人个措手不及,不管是着女装闯叔文台,还是破人棋局,都是大风头啊!” 妍姬静下心来,感叹好在自己前面布局厚实,定睛一看,弈徳兴起,落子声援中腹四子,扩张上边黑势,同时消去右边白子,缓缓道:“原来如此,你要早说我就将女装闯叔文台的机会让给你了,只可惜,你没说,我也进来过了,一切已成定局。” 黑子落下之时,青衣女方察全局必争之要点已失,顿时瞪大双眼,悔意翻腾。可等不到她平静下来,妍姬再落一子,白棋已无胜望。青衣女轻咬嘴唇,拼力苦战,可妍姬并不给她机会,落子布局坚实无比,滴水不漏。 噔!白子从青衣女手中掉落,她苦笑道:“好吧,算你厉害。我想过会输,可没想到这么快。”她指向高台道:“那里,诺,那个大风头就让给你了,祝你好运!” 二人互相肃拜后,青衣女进入观战区,妍姬朝高台望去,那里早有弈者入座,可她一直未看到那日与自己对弈的少年,心有不安,仍是犹豫不决。 下了这么多局,脑子都乱了,难怪世子驹这几年从未败过呢,可谓胜之不武了吧。那日的男子未看见,晏子请的贵客也没有来,这一下弄得我有些糊涂了。罢了,与其在下面弈棋,干脆上台吧。 妍姬三两步登台,知道登台者棋艺定是数一数二的,落子时小心又小心,又是一番苦战,生怕出了差错。还好,虽然之前对弈多多少少都会分心,但上台后许是化压力为动力,步步谨慎,倒没出什么岔子。好不容易战败对手,其他弈手们并不给她稳坐高台的机会,几番车轮战下来,妍姬越下越顺,引得观战区频频叫好,只是肚中空空,体力有点跟不上。 终于,钟鸣声起,最后一局妍姬面色发白,对手面红耳赤,一红一白对峙之间,黑子落下吃掉白棋六子,妍姬长舒一口气——终归还是坚持下来,取得了和世子驹对弈的机会。 胜负已分,叔文台大门打开,妍姬的三个丫头从外进来。叔喜眼尖,第一个看到妍姬,冲了过来,道:“淑女赢了?可你脸色好差。” 妍姬不加理会,看着过来的仲喜,问:“可查清楚了?” 仲喜回答:“只打听到晏相请的贵客抱恙,无法前来,并不清楚究竟是谁。还有据仆役们讲世子驹往常都是清晨就到叔文台的,但今日过了日中才来,估计是在大门关闭之后来的,婢子们并未看到,可见这里应该还有其他入口。” “好了,你们别忙着说这些,淑女累了一天了,快用飧吧。”叔喜道。 妍姬抬头,果然一群仆役从后厢抬进食器放在一楼中间刚摆好的几案上,鼎、鬲、甗、篚、簠、盨、敦、豆一样不差。刚要动身上前,一小童步子轻快,上前来道:“飧食已备好,众位请用。”又看着妍姬道:“淑女是对弈的胜者,请随我到楼上用飧吧。” 说着鞠躬向妍姬做了个请的姿势,采兰挡在小童前,妍姬拉开她,吩咐三人安心用飧,跟那小童上楼去了。 妍姬上下打量,二楼和上次对弈时不太一样,装饰换了一拨,多余的几案都已撤去,只留下几张几案摆放着膳食。 八簋九鬲!妍姬呆住不前。怎么敢?他们怎么敢?这是周天子的礼制,纵然各国侯君悄悄使用,可在这里,这样的场合,他们疯了吗?她望向小童,小童并无异样,十分正常地请她入座。坐?这是要人命的!食?这是大不敬啊! “公子是在等本君吗?”仍是那般良言如玉,仍是那般出尘潇洒,当日白衣少年换了一身黛蓝长裾,束发戴冠,脚步沉稳,从楼上下来。 “你……真的是你!你是世子驹!”妍姬大惊失色。不对!那日那两个女子分明......若不是他的妻妾,怎会跟在他身后做那般模样......她用力掐下虎口,逼自己镇静,再一琢磨他刚刚的话,果然,那日还未进门,身份就被他们识破了。此刻齐国用这等食器招待我,是他们真的大胆,还是刻意试我呢? 世子驹走到妍姬身旁,邀她坐下:“听闻公子妍棋艺非凡,如此贵客远道而来,本君当然要亲自迎接了。那日公子心思精巧,实在惊艳,既然之前已然对弈,今日也无须再弈了,这桌飧食,邀公子同进。” 妍姬入座,小童在旁伺候二人用飧。她也不再多想,强烈的空腹之感催促着自己赶紧用食。咽下好几块炙肉,她才似漫不经心道:“那日胜负未分,世子怎能不再弈呢?” 世子驹回:“短短数日,本君棋艺并无长进,就算再弈也无法取胜,如若公子棋艺有所精进,那只当本君输了便是。” 就等你这句话!妍姬一日之内对弈十余场,哪里还想再弈?叔文台的规矩,庚子对弈最后和世子驹打成平手又或者胜了他,是可以向世子驹提要求的,当然同不同意就看世子驹了,毕竟他是齐国世子,拒绝人的权利当然是有的,但是,这件事嘛...... 朝世子驹使了个颜色,世子驹命小童退下,妍姬道:“世子既然这么说了,妍姬也算按着叔文台的规矩向世子提要求了。”看世子驹笑着点头,她又道:“妍姬此番入齐就是想随意看看,顺便和世子弈棋,心愿已了。不过妍姬有几个问题想替朋友问世子,希望这里的对话世子之后不要向其他人提起。” “哦?朋友?怎么公子也有齐国的朋友吗,还是说对齐国感兴趣的朋友?”世子驹故意拉长语调,在朋友二字上拖了一拍,眼带笑意,兴致勃勃地看着妍姬。不过转瞬笑容凝滞了,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妍姬手中的绳结:“六弟!是他让你来找本君的!” 妍姬摊开掌心,将绳结递予世子驹,道:“我就知道,这苏云结世子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六弟他…...” “世子别担心,子黔一切安好。我入齐之前问子黔有没有话让带的,他嘴上不说,可心里的想法全写脸上了。妍姬斗胆帮他问一句,少妃和公子予近来可好?” “五弟……他……还好,芮少妃身体无恙,只是当年因六弟去晋国的事和君父争执,呆在芳若台里,都四年了,还不肯见君父......本君对不起六弟,都是因为本君......” 妍姬看见世子驹黯然神伤的模样,打断他,宽慰道:“世子,当年的事,我多少也有耳闻,子黔这四年从未觉得是世子的错,还请世子不要太自责。这苏云结是芮姬娘娘上次生辰的时候子黔为她打的,我偷偷拿了过来,请世子拿给娘娘。” “好好,芮少妃亲手教的六弟,看到后一定会开心的。” 世子情绪激动,妍姬不便多呆,欲离去时想起晋侯的话,试探问道:“子黔回齐的事,我听君兄说,似乎要提前?” 世子驹望着妍姬,声音略有颤抖,但目光坚定,道:“本君明白,子黔是本君的弟弟,齐国的公子,该回来的时候必然是会回来的。” “如此甚好。”妍姬松开刚刚紧握的手,之前公子林告诉他,昭陵会盟后齐国把公子黔作为自己不会打击晋国独自称霸的定心丸送到晋国,其实根本就没做让子黔安全回去的打算,他们甚至在去年安排了暗杀,想要以晋国谋害公子黔的由头发兵晋国。那次子黔重伤,整整卧床三月,若不是公子林安排的暗桩传回消息,带人及时赶到,怕是已经......如今世子驹如此说,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就算舍不得子黔离开,会伤心难过,也好过看他被当做国家的弃子! 她再次看向世子,屈膝奇拜辞别,下楼前道:“妍姬明日便要回晋,一路上不想惹麻烦,今日之事还请世子不要告诉其他人。芮少妃问起,相信世子也有法子应对的。” 告别了世子驹,四人回到客栈,天刚亮,马车已经在客栈门口候着。 “贵人,贵人!”店家喊着跑到妍姬身边。 “店家,这段日子麻烦你了,前日的事也因我而起,这些钱你收着,当做赔礼。” “无妨无妨!贵人,小人并不是来要钱的,之前给的钱已经很多了,小人不敢再多要。只是......”店家面带难色,咬牙,道,“贵人,这段日子您也看见了,小人不敢给贵人惹事,吩咐的事情,那没有味道的熏香,小人问都没问,一一做了,还望贵人赐予解药!” “解药?”妍姬望向仲喜,仲喜摇头,想了想,道:“淑女,是不是采兰?” “店家你请稍等。” 采兰收拾着行李下来搬进马车里,妍姬拉她到一旁:“店家要解药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干的?” 采兰忍俊不禁笑了出来,掏出一粒药丸,和店家说了几句,跟着妍姬上了马车。 叔喜在马车里笑声最大:“哈哈哈,采兰你太坏了!把离魂香的药丸又当毒药又当解药的,看把人家店家吓得!” 采兰不以为然:“那又怎么了?我总不能告诉他,那天天燃着是迷香,得服药丸吧?” 车夫御马向西,从临淄穿邯郸、曲沃,奔绛城而去。 太夫人,兄长,云飞,君兄,子黔,妍儿回来啦! 第六章 齐国东宫,世子驹召集家臣共聚东偏殿,商讨要事。 公子予一早收到世子驹的邀约,从宫中出来。按照规矩出宫门,入东宫,将近花了一个时辰。按理来说,他们这些个公子过了总角之年就不能老住在宫里,该选个合适的日子去封地了,可景公不知怎么想的,或许是怕公子势大,除了吕驹身为世子又已成家、理所当然在城内另起东宫,世妇仲己苦求、致使公子骜驻守即墨外,其他公子们都还住在闵栖台里。 执事领公子予往东偏殿去,家臣们刚好从里面退出来,一个个神态各异,令人捉摸不透。 “兄长又为何事,弄得自个儿家臣们面色那般难堪?” 世子驹朝北而坐,听子予问话,放下手中的竹简,对曰:“当然是他们应该烦心的事,我这府里养了这么大一拨人,总不能光吃饭不做事吧。要那样啊,你嫂子非给急死。五弟你先坐会儿,我这儿马上就好。” “嫂子嘛…..兄长不是老想着法子给嫂子找事情做,生怕她闲着无聊吗,要真把嫂子急着了,兄长这心里估计会乐得不行吧。” 话落却没有回应,公子予奇怪,抬头一看发现世子驹神色严肃,执笔疾书,根本没听见刚刚自己说的话。这几年他在东宫里素来是自由的,和世子驹更是亲密无间,索性不忙入座,一瘸一拐走到了世子驹身旁。他垂下头,目光扫在竹简上,顿时看到“公子黔”“归齐”等字样,大惊,道:“兄长,你要重提子黔归齐之事?” 世子驹默然应之。 “兄长,你明知没用的。前些年这事咱们提了多少次,哪次不是被鲍氏、田氏压下来了?咱们试过那么多的法子,可有半点作用?”公子予悲愤填膺,当初齐国壮大,为了消除晋国的戒心,鲍氏提出质子之说,田氏伙同世妇仲己劝说景公送公子黔入晋。可叹景公原是那么疼爱这个儿子,却敌不过朝堂争论、床榻软语,最后还是将子黔当做了牺牲品;可悲公子黔千古将才,战场之王,万般荣光,最是得意的年纪,却由盛转衰,沦为质子;更可气自己与子黔一母同胞,本是双生,如此关头,却是君命难违,帮不了他半分。 “兄长,我们如今只能等,一年后五年期满,那些人无话可说,子黔就能回来了。” 世子驹起身而语:“子予,这件事我快一年没提过了,只想着再等等,等到五年期满。可是子予,为兄怕,万一六弟坚持不到那个时候呢?” 公子予惶恐:“兄长你是说…...” “有朋自晋国来,提起了六弟的事,不知怎么,我突然很担心,总觉得就算去了晋国还是有人会对他下手。” “晋国来的朋友?那是何人?可信否?” “这个五弟就别问了,没什么值得怀疑的。而且她也没多说六弟的事情,只是我忍不住多想而已。” 公子予思忖片刻,道:“也罢,既是如此,兄长只管说要弟弟做什么吧,子黔是我的兄弟,我不会置之不理。咱们还是像以前那样一同去见君父吗,或是干别的?小弟一切都听兄长的。” 世子驹间子予神色激动,伸手拉住他:“五弟,我今日叫你,不是让你干这个的,子黔的事这次我要单独和君父谈。” “兄长一个人?可是......” “莫要担心,细细想来,往日里咱们太过关切、言语间情分太重,才会一次次被驳回来。这次兄长有把握,一个人足矣。”不容他分说,又俯身挪开几卷竹简,拿出下面的一个木盒,递上道,“当然,你也别想闲着,叫你出来是有任务的。昨日鲁大夫送来一块玉,看着成色颇好,帮我拿给芮少妃吧,顺便劝劝她,子黔很快就会回来的,不要一直和君父生气了。” 公子予打开木盒,果然是一块上好的玉玦,通透饱满,暗红色的玉穗,精巧的绳结与其相得益彰,回道:“兄长费心,小弟明白该怎么做。” 世子驹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了,我还要处理些事再入宫,你先回吧。” 待公子予离开,世子正妻梁氏进来,道:“五弟可有怀疑?” “果然夫人心明如镜,如你所说,他对绳结玩物一类从不上心,完全没注意到苏云结。” 梁氏上前,眼色温婉,道:“世子谬赞,只不过之前在外给妹妹准备礼物时碰见了六弟,邀他一道挑选,结果发现他对这些玩意儿难以分辨罢了。世子今日还未用朝食,我让亨人准备了些膳食,世子用后再入宫吧。” 世子驹心中升起暖意,不论如何,都是因为她,东宫才能如此安宁。他不自觉去握梁氏的手,梁氏没有想到世子驹会有此动作,本能性地抽回了手,向后一退,留下世子驹怔怔地站住,随即反应过来,又悔又怕,语音颤抖道:“世子……我……”。世子驹目光温和,示意她不要害怕,道:“本君未用朝食,却是辛苦夫人了,夫人随本君一同用些吧。” 巳时三刻,世子驹行至宸极台外,等待传唤。前日夜里,景公突然身体不适,命他代理朝堂之事,然后在宸极台里,不叫医师也不见其他人,景公的贴身护卫桓夷也没透露里面究竟什么情况,只说景公近日劳累,休息一日就好。现在已经两天了,君父会见我吗? 少顷,寺人丁跑出来,迎世子驹入内。 屈膝跪地,拱手于膝,伸手向前,俯伏向下,低头碰地,停留。稽首礼成,世子驹方言:“儿臣拜见君父。” 景公坐在漆床上,玄色长衣黑中扬赤,华美尊贵,看着殿下跪着的世子驹道:“驹儿找寡人何事?” “知君父身体不适,儿臣担心,特来探望。” “没事,寡人只是太过操劳,你这两天处理政务该明白的,每天对着那些东西总会有不舒服的时候。幸亏有你这个好儿子,替寡人分忧解难,你看,寡人现在已经无恙了。” “君父福泽深厚,是大司命庇佑之人,身体自然强健非凡。” 景公看世子驹,越看越满意:嫡长子,气质脱俗,文武俱佳;为人谦和有礼,为政张弛有度;对内宽厚优待,对外不卑不亢;立为世子这么多年,无过多功,怎么看都是自己最出色的儿子,下任齐君的最佳人选。他越想越开心,声音也变得慈祥,和世子驹道起了家常:“驹儿,昨日庚子对弈结果如何啊?” 世子驹答:“回君父,还同往昔,并无异样。” “哦,同往昔么?寡人怎么听说有一女子硬闯叔文台,还和你不分高下呢?” “君父说的可是七妹,她早就想去闹一闹了,这次偷溜出去跑到叔文台,棋艺很是不错呢。” 世子驹说的七妹是齐侯的小女儿季姜,也是之前想去叔文台出风头的青衣女。在齐宫学弈多年,早听闻庚子对弈盛名,向往已久;又听闻叔文台不许穿女装的陋习,满肚子的不服气。一直琢磨着找时间溜出宫去大闹叔文台,谁知那日去时,看到好些着女装的弈人,打听到是因为之前妍姬搬出灵公禁令女着男装一事,觉得被人抢了先,才有了那日拉住妍姬要求对弈一事。 景公本是随口提起庚子对弈一事,听到世子驹答与往日无异,听那语气便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心想,这小子,竟然故意装蒜。便直言:“驹儿,寡人说的是晋国公子妍。” 世子驹扬起嘴角,之前就怀疑了,晏子一向不懂棋,这几年接下叔文台就算是耳濡目染也不该一眼看出“四劫循环”,君父,那日在叔文台的真是你! 景公提到公子妍,不自觉加问一句:“公子妍今日已经离去了吧?” 语气中的细微差异被世子驹捕捉到,对曰:“天刚亮就走了,君父好像对公子妍颇感兴趣,儿臣之前还以为庚子对弈之时您会亲自和她对上一局呢。” 若是以往,景公定会反射性地说自己对公子妍并无兴趣,可这次他挑了下眉,眼中似有江河,笑着说:“她不过是暂时回去罢了,总会回来的,到时候对弈又有何难?”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当然并未在意,或许是那日在叔文台见她伶牙俐齿、聪慧乖巧,或许是看她的棋艺心生赞赏,或许是那日......谁知道呢,反正寡人就是有预感她会回来就是了,若是不回来,寡人便将你抓回来。 这话?君父有何打算?世子驹不解,可是不重要,已经起好了头,现在该正题了。“君父觉得公子妍会再回齐国么?儿臣不知,不过比起那,六弟……”他看向景公,道,“六弟倒是该回来了。” 景公没有应答,世子驹紧接刚刚的话:“儿臣这两日处理政务,发现自昭陵会盟后,诸国表面虽弃晋拥齐,但实际上却非如此。细察之,发现他们所谓的弃晋拥齐除了这两年国君言语上的小变化外,其他与往日无异。去年乐祁入晋被扣留,宋公隐忍不发,敢怒不敢言;鲁国坚决拥护晋国,两国公子竟不顾同为姬姓,订下婚约。各国仍如从前那般或畏惧讨好晋国、或真心亲近晋国。他们仍在派遣使者入晋,或通商、或联姻、或结盟。反观我齐国,虽日益崛起,但其他国君并无进一步举动。倒是我们自己亲手送质子入晋,以求安稳。如此种种各国都看在眼里,现在他们心里还是倾向晋国,同时认为我齐国甘愿屈居晋国之下,因此才不真心依附于我们啊。” “驹儿…...” “君父!”世子驹不肯停下,目光坚定,字字如山,“六弟入晋时还没有昭陵会盟的闹剧,咱们国内又初见成效,根基不稳,忌惮晋国理所应当,可如今,六卿之争已蚕食掉晋国的国之根本,它衰落的同时也正在逐渐被边缘化,而咱们这些年休养生息,大力发展,羽翼已丰,只要稍有动作,便能推那些犹豫不决的国君们向前一步,狠下心来舍掉晋国。至于真心亲近晋国的国家,也只有鲁国而已。晋国自身难保,区区鲁国又有何惧。不过咱们若让六弟继续呆在晋国,他人就会以为我齐国胆小怕晋,不仅有失大国身份,更是将诸侯推向了晋国啊。六弟为质子已满四年,此时要人,既不失礼、被人说冲撞晋侯,也能让诸侯包括晋侯明白如今我齐国并不怕谁,我齐国才是天下最强者!”,慷慨之词响彻大殿,更是压在景公心头。 天下最强者么?景公心头一荡。 寡人三岁继承兄长君位,幼子无知,初登大位被崔氏、庆氏所挟,形同傀儡。后来崔氏灭、庆氏退、栾高逃,寡人忍了十六年才结束大臣专权的局面,亲理朝政。晋楚媾和之际,寡人在晏卿等人的帮助下,又用了整整二十八年才使国势渐渐恢复,令我齐国得以东山再起,有了如今这样的局面。寡人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光复桓公霸业,称霸天下吗? 当今天下,晋侯小儿难敌六卿作乱,余国国君未足崛起之姿。 昭陵之会和皋鼬之盟,晋国看似恢复了对中原诸侯的领导权,然实际上却是将晋国诸卿的怠惰、贪婪以及晋国政权的整体性无能清清楚楚展现在了天下人面前,不仅如此,盟会更是直接造成了蔡国人的失望、卫国人的怨恨和郑国人的叛心。晋国已经是徒有躯壳了,再加上南方吴国蠢蠢欲动,搅动着这本就不安的形式......我齐国争夺天下最强的机会终于来了吗? 心头鹿撞景公却仍旧是面不改色,沉默片晌,突然转变话题问:“郑伯派来的人见了吗?” 世子驹不知景公何意,还是回道:“儿臣昨日已迎他们入齐,安排他们在悟台住下了。” “可曾聊起什么?” “来人说要君父,儿臣与他们并未深谈。” 景公想了想,居然走下大殿。亲手扶起世子驹,意味声长地说:“三年前,郑国执政大夫大叔在从昭陵回国的途中,愤然辞世,致使郑国亲晋势力大减,郑伯与晋侯决裂。现如今郑伯派人入齐,驹儿,你若真想子黔早日回来,对这些事要多上点心。” 先与晋决裂,时隔三年又派人入齐?郑伯这是下定决心与齐结盟了么?那这和子黔......世子驹恍然大悟,欣喜不已。景公见状,又道:“这件事鲍氏和田氏必会反对,你可知该如何做?” “儿臣会和他们说明利弊的。” “他们本来就是奔着子黔而非利弊来的,你说了也没用。” “儿臣愚昧。” “你是寡人的嫡长子,未来的齐君,怎会愚昧?再好好想想,想想有没有漏掉一些事,一些人…...” 鲍田二氏、朝堂争论、一些人、一些事......世子驹沉思,忽而抬头望向景公,如醉方醒,道:“多谢君父,儿臣明白了。” 寺人丁送世子驹出来,世子驹回头望去,君父,您明明有办法的,为何以前不愿意呢?子黔,他是您的亲儿子啊。 第七章 凤吟台。 寺人婢女们站在门外候着,女主人吩咐过不得入内。殿内宽敞明亮,一女人着墨绿曲裾深衣,五彩翟鸟纹耀眼夺目,广袖罗裙,半倚床榻,虽不是二八少女,风韵也不算顶好,却胜在举止优雅,气质尊贵。听到面前跪着的人的请求,她突然立身而起,道:“不行,本君不会帮你的。” 在这齐宫之中,住所以“凤”为名,衣裙上还绣有翟鸟纹,当然只有景公正妻、世子驹之母燕姬夫人了。 世子驹明白,朝堂之上自己若不能说服鲍、田二氏,就只能找其他人想法子。往日种种让他怀疑过鲍氏可能是燕姬的人,而今日景公之言,迫使他将过去的事重新串了一遍,肯定了这个想法。 五年前,世妇仲己之子,他的三弟吕骜在夜邑捉到了三条白鱼献给景公,被当朝太卜视为吉兆,当即卜卦。龟壳现出裂纹,太卜指出齐国国运有凤凰浴火之象,世子驹上前看时,龟壳突然炸裂,太卜见状直言东宫恐有异动,其中作祟者必死齐国才可重生。 权衡之下,景公下令封锁东宫,在众人都以为东宫要遭难的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卦象出来的第三日,鲍氏列出太卜七条大罪,其中三条更是涉及欺君之嫌,景公一怒杀了太卜。两个月后,白鱼在宫中突然变成了普通鱼,鲍氏又发难,借机上书揭发了吕骜在夜邑胡作非为一事。新任太卜更是借机让景公解除了对东宫的封锁。再后来,鲍氏提出质子一说,想想那时的情况,他分明就是针对这吕骜去的。不仅如此,这些年鲍氏还在暗地里给了他不少支持。这一切加在一起,只可能是燕姬的原因。 世子驹言辞真切,长跪道:“母亲,儿臣求您了,儿臣知道,鲍氏是母亲的人,只要母亲开口,他一定不会死咬着子黔的事不放的。” 燕姬并不否认鲍氏一事,缓缓道:“你起来吧,大君当年对吕黔的重视你是看在眼里的,本君不会让他回来的。” 他起身鼓起勇气:“母亲,您当日让鲍氏提出质子一说,本来是针对三弟的,六弟何其无辜。他如今在外吃了四年苦头,您就帮帮他吧。” 燕姬眼里突然有了一丝光,:“驹儿,本君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些事情早该想明白才对,虽然有些迟了,可母亲还是很开心。”不光开心,她甚至有些自豪,一个不聪明的人如何当我的儿子,又如何当这齐国世子呢?她看着世子驹,继续说道:“的确,吕黔去晋是替吕骜遭了罪,可他并不无辜。他才十一岁就在战场上出尽风头,博得大君欢心,他该死。不光他,还有他的双生兄弟吕予,你不是问过本君为何要对他下手吗?母亲告诉你,敢挡在你前面的人,都该死。” 世子驹痛心入骨。他想起吕予刚满十三岁的时候,燕姬以自己的名义将吕予约到他们常去的木屋,然后将他锁在里面,欲将他活活烧死。自己虽及时赶到,以死相逼让人把吕予救了出来,但吕予的腿却被掉下的房梁砸伤废掉了。他的五弟本该是一个面若春风的翩翩公子,如今却要永远拖着一条废掉的腿,每天置身于一场永远不灭的大火中。而吕黔,他虽是因为世妇仲己和田氏的原因去的晋国,可这一切的开端却是燕姬挑起的。 两个最亲最疼爱的弟弟,因为自己的母亲一个险些丧命,最后废了一条腿表面无事内心却痛苦地活着;一个放弃往日荣誉、放弃自己所爱的生活,远离故土,忍辱成为质子。还有两个弟弟的母亲芮少妃,自己许久不见她了,但她的一对儿子遭遇如此怎会不难过?若不是伤痛欲绝也不会整整四年和君父避而不见了。 “母亲,我是齐国世子,君父最看重最疼爱的嫡长子,您在担心什么,谁又能挡我的路呢?” 燕姬闭目摇头:“驹儿,你听好了,你是世子,是未来的齐君,不是现在的齐君,你的位置不是不可动摇的。是,大君现在疼爱你在乎你,可是谁能担保这不会变呢?他曾经爱过的女人,婴子,死了就不爱了;他曾经疼爱的儿子,吕黔,不在身边了就不疼了。对他而言,感情根本算不上什么。” “就算那样,母亲也不该顾忌五弟六弟啊,这些年与我们过不去的分明是…...” “驹儿,你还是不懂。”燕姬打断世子驹,道,“母亲怎会不知仲己母子在想什么。他们一直觊觎着你我之位,暗地里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实在可恨。但是,他们虽然可恨却远不如芮姬母子三人可怕。那个卑贱的女人因为一对双生子博得了大君的好感,吕黔勇猛好战,吕予六艺绝伦,他们没有用后宫的法子轻轻松松获得了比仲己母子更多的恩宠。当年的情形,你仔细回想,若不是他们一个去了晋国,一个成了废人,还有芮姬自找死路,焉知你今日是何下场,大君又会不会被那个女人蛊惑,废了你?” 世子驹坐到燕姬身旁,强忍悲痛,握住燕姬的手,放低声音道:“母亲,子黔他就算是战神也离开战场四年了,君父近两年都没有提起过他;而五弟,五弟的状况您也瞧见了,完全无法威胁到儿臣。您既然肯放过五弟,也放过六弟吧” 燕姬双眸清冷,放过?我的好儿子,你的意思难道是我不让他回来吗?三年前你豁出性命也要救吕予,事后还求我不要再伤害他。本君一气之下说出了再也不管你、不管前后廷的话,本以为你会服软,求我不要生气,可你说的只有谢谢。自那以后,本君在这凤鸣台中少有出去,宫中之事全交给他人打理。三年了,你从未提起过让母亲重掌大权的话。如今,你又来求我,竟然还是为了你口中的弟弟。二十多年的母子情难道还比不过你的异母兄弟情吗? 燕姬嘴角抽搐,深呼一口气,道:“本君既然答应过你不再插手这些事,就会说到做到。驹儿你听着,我不会害他们,同样的也不会帮他们。” “母亲……”世子驹感到了绝望。 燕姬不想理他,冷冷道:“本君乏了,你走吧。” 从凤吟台出来,世子驹感觉呼吸格外困难。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抢着用光他的力气。好不容易上了马车,又觉得车子颠簸得异常厉害。回到东宫,高氏早早地候在宫门等着他,扶他进殿内坐下,高氏见他神色黯然,关切地问:“怎么了?” 世子驹不想说话,看着高氏,一把将她搂入怀中,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好一会儿才觉得舒缓了些,道:“没事,有些累而已。” 高氏听他这么说,嘟起嘴嗔道:“果真是累着了!这两日君上将政务交给你,我是又开心又心疼,一方面觉得这是君上信任你,一方面又觉得君上说不定是故意要累着你,好让人生气。” 世子驹不禁发笑,我的昕儿说话永远都是这样。他用手刮了下高氏的鼻子:“你呀,这话要是让君父听见,定会罚你。” 高氏见他笑了,心里大石放了下来,扑进世子驹坏里,用头蹭着他的胸膛,娇俏地说:“哎呀,你不说我不说,君上才不知道呢。 过了一会儿,世子驹在东偏殿处理政务,景公明日重理政事,让他尽快把这两天的东西整理好。他拿起竹简勾勾画画,高氏不说话在一旁静静陪着。又过了半晌,他停笔,似乎在考虑什么事。 六弟的事,晏相定是同意的,国、张两家素来中立、不表态,那剩下的鲍、梁、田三家,只要有一家主张六弟归齐,这事就有希望。若是两家,便成定数。本想拉着鲍氏、梁氏一起,如今鲍氏那边行不通,梁氏我也不能放弃。 犹豫再三,世子驹对高氏道:“昕儿,帮我把夫人叫来吧。” 高氏应道:“姐姐出去半天了,还没回来呢。” “去哪儿了?哎,这不重要,吩咐下去,夫人回来让她立马来见我。”公子驹道,又软下声音对她说,“我现在好多了,这里一会儿忙不完呢,你呆这儿也无聊,下去吧,不用陪我。” 高氏瘪了瘪嘴:“哼,这会儿子好了要赶人家走了呢。行吧,你记得不要逞强,累了一定要休息。” 说来也巧,高氏出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世子驹刚看完一卷竹简,梁氏就回来了。得知世子驹找,梁氏火急火燎赶到了偏殿:“世子找我?” 世子驹白日和家臣想对策、见景公、求燕姬,心里起伏不定一天了,此时看着梁氏,心中不免感慨,这就是我被迫娶的夫人啊! 八年了,他看着梁氏从刁蛮跋扈的梁家嫡小姐变成如今善解人意的东宫少君,看着眼里揉不得一颗沙子的她为了让自己开心求景公让自己纳高氏为妾,看着她从被人照顾的千金变成了照顾自己甚至处处照顾高氏的人。 八年了,他重复念着温柔乡即是英雄冢,不停提醒自己她是梁家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睛、暗桩、刀子,自己可以愧对她,可以伤害她,就是不能把真心给她。 八年了,他不疏远她,也不过分亲近她,可如今自己却要第一次有求于她...... 他起身,温柔地擦去梁氏额头细细的汗珠:“本君就在这里不会跑,夫人何须这么急呢?” 一日之内世子驹两次亲密于她,梁氏心有小鹿,砰砰直跳,红着脸道:“世子很少找我的,定是有事,所以就跑着来了。” “夫人聪慧,本君的确有事想请夫人帮忙。” 梁氏低头,在世子驹看不见的角度,目光霎时暗淡下来,但只一刹便恢复如初,抬起头道:“世子是为了六弟吧。” 世子驹不语,梁氏似笑非笑:“世子怎不问我刚去哪儿了呢?”看到世子驹那难以置信的眼神,梁氏终于还是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六弟出去时间够久了,兄长和整个梁家都觉得是时候接六弟回来了,朝堂之上,兄长会向君上提起此事的。” 世子驹看着梁氏比哭更难过的笑容,呆立在原地不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像是难过,又像是失落,仿佛从一个冰冷的深渊中伸出一只手,拉着人下坠,永不见底,永无止尽。 梁氏看这世子驹,目不转睛,四目对视之间有些控制不住,举起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可举到一半便放下了,道:“世子这两日太辛苦了,脸色也不好,往后饔飧二食我会让亨人们注意些,世子自己也要以身体为重,注意休息。君上把政务都给世子了,我就不在这打扰了。” 纤细的身影仿佛是飘着出去的,世子驹看着那背影竟觉得无比悲伤,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做到如此地步呢?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第八章 比起连日操心的世子驹,妍姬这边的日子倒是轻松许多。 上路之初还是归心似箭,可毕竟没有花展和庚子对弈这样赶时间的事,后来就变成游山玩水了。于是入齐只用了半个月,回来却用了二旬有余,待她回到新绛已是五月乙丑。 回到故土,妍姬心情大好,也不顾劳累在马车里吹起篪来,虽然她不知道,这会儿最好保存点体力,毕竟待会儿迎接着她的事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停车!”一声令下,马车骤停,妍姬往前猛地一倾。 什么人,在这新绛城里竟敢惹本公子!探头出去,怒气正要发作,忽而惊叫起来:“兄长,你怎么来了?”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动身去齐国了。”公子林说完钻进了马车,自四月发出了让妍姬速归的消息,他就一直让人注意着,几日前有人回报妍姬马车的踪迹,他便算好了时间来城门口等她。 “我让你快点回来,你故意装不知道是不是?不仅动身晚,一路上还走走停停的,如今二哥的话你也不听了?” 妍姬听罢撒起娇来:“兄长,妍儿最听你的话了,我只是一直坐马车身体不舒服,才在路上多花了几天的,真的,不骗你。” 公子林哪里不知她的心思,瞥了她一眼,本来故作严肃的脸变得柔和起来:“你这么想去齐国,没有事情二哥舍得催你回来吗。上个月单、刘两国国君在穷谷大败尹氏,转头郑国就派人去了齐国,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你......真是的,知道二哥多担心你吗?” “赢了,那是好事呀!” 打了快两年的仗,总算来了好消息,不过兄长这个表情是? 妍姬有些疑惑:“兄长,你怎么了?” 公子林一副黑脸,气压极低,狠狠道:“妍儿,你——有没有——听清——重——点?” 重点?刚刚不就说了大败尹氏的事?哦,还有郑国有人入齐,没了呀! 公子林深吸两口气,看着她,道:“很好,没关系,我已经让宋先生到你的霁月台候着了。” “你把宋先生请来了?”妍姬往上一窜,头砸在车篷上,哎哟一叫,坐下来叫道,“兄长,你请宋先生干嘛呀?” 公子林仰起头,带有一丝阴险,饶有余味道:“你走这么久,宋先生可想你了,今日你回来兄长怎能不请先生呢?” 妍姬背后一阵凉意。十五年来,她都在感谢少司命让自己出生在晋国姬家,尊贵的身份、无忧的生活、亲密的家人。然而,每当见到这位宋先生,她又会觉得是少司命在捉弄自己。身为世族子女,六艺自然是要过关的,可是身为晋国的世族子女,六艺却不是最重要的。妍姬又身为女子,要求不比男儿们严苛,有些科目看得过去也就行了,若是实在看不过去,妍姬闹着不要、晋侯舍不得委屈她,也会放过了。可是,凡事总有例外。在晋国宫中,这位宋先生负责的科目高居六艺之上,教学严厉、从不马虎,从小到大没少罚过妍姬。关键是,无论妍姬怎么撒娇求情,晋侯都不为所动,要求她必须苦学精通。 马车进了宫,妍姬死活不下车,公子林看着自己这个爱耍赖的妹妹,不由分说直接像抓小鸡一样将她抓了出来,又甩到肩上,一路扛到了霁月台。 “兄长,我好难受,你快放我下来。” “兄长,我这刚回来,你是要我的小命啊!” “兄长,咱们明天见宋先生好不好!” …… 霁月台中,姬云飞哭丧着脸,跪在殿中,双手高举陶鉴过顶,嘴里念着:“芈姓熊氏弃疾,共王之子,灵王之弟,灭陈蔡二国后任陈公、蔡公,灵公死后立。先有妻郧女,生世子建,后信少傅费无极之言、夺世子建婚约,娶秦女孟嬴,生一子熊轸,一女季芈畀我。费无极迫害太傅伍奢,其子伍子胥逃吴,先后兴兵伐楚,连胜。诸侯叛楚归晋,平王郁郁而死,熊轸立为王,年不足十岁,为人……为人……” “又说不下去了?”一老者站在姬云飞面前,白发朱颜,松形鹤骨,摸着自己的胡须,慢悠悠地说,“继续加水。” 陶鉴中的水从三分之一加到一半,姬云飞双手开始颤抖,每动一下膝盖就难受一分。痛苦之际,门外传来了妍姬的声音。 “兄长,你怎么如此狠心,我是你的亲妹妹啊。” “兄长,兄长!” 姬云飞向外看去,幸灾乐祸起来。哈哈哈,阿姐素日面上装得再稳重深沉,一遇到兄长就秒变回小姑娘啊。分神之间,哗,哐!啪!哒!陶鉴滑落,碎片、水渍散了一地。 婢女扶姬云飞起身,宋阳正要发作,公子林跨步进来,将妍姬放下,看向云飞道:“你这小子,迎接人的方式还挺特别的。”又抓住宋阳,道:“先生久等了,妍儿,过来见过先生。” 妍姬上前,右手覆左手,向着宋阳深深作揖,起身看见宋阳严肃的脸,吞吞吐吐道:“妍儿......见......见过先生。” 宋阳回礼,瞪着妍姬道:“公子回来的时间比老朽想得要晚啊,入齐之行必定妙事连连吧。” 不等妍姬答话,公子林道:“入齐一趟,我这妹妹好像把其他事都给忘了,刚刚提到郑人入齐之事也无反应,先生,只能麻烦你了。” 究竟是什么情况啊?妍姬一阵迷茫,只见宋阳听了公子林的话后脸色更加难看,平日看着还有几分温和的皱纹此刻却像龟裂的大地,格外吓人。身边的声音混沌起来,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只看见公子林的嘴唇一张一合,拉着面露同情的姬云飞出了门,婢女拿来一张藤席置于自己前方,寺人久手里还端着一个陶鉴。 好熟悉的场景啊,妍姬感叹。 另一头姬云飞虎口逃生,一下子窜出老远。哎呀老天,总算出来了,早知道这老头子在,我就是再想阿姐,也不会这时候来的! 他长舒一口气,回头道:“多谢兄长,这宋先生今日怎么会到霁月台来呢,阿姐不会有事吧?” 公子林伸出一只胳膊搭在姬云飞肩上,语露轻松:“放心,是我请宋先生来帮妍儿补点功课的,不会有事。走,二哥陪你练剑去。”不顾姬云飞惊讶的神情,公子林推着他往前走,心里暗自高兴。这个妹妹从小被宠坏了,样样都好就是有点小任性,一不小心容易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这下敲打她一下,估计能踏实好一阵子了。 “还站着干什么。”宋阳的话像一柄铜剑,一霎劈开混沌天地,妍姬立刻清醒过来,麻利的拿过久手上的陶鉴,跪下,举过头顶。宋阳坐在妍姬前方,眼神凌厉直盯着她,道:“公子还未通过前半年的考核就离了宫,今早公子林和老朽商量了一下,若是公子林觉得公子不用考核了就带公子先去见太夫人,若需要......老朽自该尽力。” 过了半晌,宋阳开口:“开始吧,不知公子入齐都见到谁了?” 妍姬明白自己这是遇上小考了,恭恭敬敬回答:“回老师,除一般人外,妍儿这次在齐国先见了晏子、世子驹,后遇见了公子离和公子寿。” “还有呢?” “还有,还有的话,远远地见过一眼上卿国夏和大夫艾孔。” “还有呢?” “还有......先生,没有了。” 宋阳声色俱厉:“教了你这么多年,连东郭书都没认出来吗?加水!” 婢女闻声向陶鉴中加了少许水,妍姬不明所以:“东郭书?妍儿没见过他呀。”思忖之中,道,“莫非,跟踪我们还有客栈的那个人和他有关?” 宋阳摇头。当采兰通知有人跟踪妍姬时,他们先后派了十几个人想要追踪那人,可最后都是有去无回。那晚在客栈,看到有人带走了昏迷的黑衣人,他们又派人跟上去,结果同样是有去无回。虽不能确定这人的身份,但在齐国有如此能力,身份必然尊贵。宋阳锁定了几个人,可究竟是谁还不能下结论。他道:“那个在木兰园纠缠叔喜的小子,你真没注意到?” “他是东郭书?”在一旁站着的叔喜率先叫了起来,妍姬、宋阳望过去,仲喜赶紧拉她跪下。 妍姬回过头,在脑中搜索着宋阳说过的有关内容。 东郭书,东郭偃后人。 齐庄公在时,棠邑大夫棠公卒,其妻棠姜——东郭偃姐姐——改嫁崔杼,后与庄公私通,致崔杼弑君。后崔氏之朝,崔氏杀东郭偃,棠姜自杀,崔杼亦自杀,崔氏覆灭。左相庆封为显自己贤德大度,扶东郭偃之子东郭俊为大夫,东郭俊早死,幼子东郭书继承其位。 如今东郭书正是及冠之年,面容姣好,有女子之风;为人轻浮,虽未娶妻,却和齐国多为贵女有所纠缠。 妍姬瘪起嘴:“先生,我这次并未见到那东郭书的样子,只看到个背影,也没和他谈话,认不出他很正常啊。”说完可怜巴巴地看向他,发现宋阳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温柔。 完蛋了!他上次这样看我之后,撤去了陶鉴让我举了半日的铜鉴,死了死了。妍姬面露怯意,不自觉低下了头。 “公子还记得许国是怎么灭的吗?”宋阳声起。 妍姬点头。虽不知宋阳为何要问许国之事,但她还是认真回想。 各国崛起的时代,只有强者的声音、专属大国的金石之声才够格被世人铭记,而那些震天巨响背后小国寡民的悲鸣,那哀婉轻弱萦绕不绝的旋律,只适合化灰化尘,随风而去。可是当你足够强,强到无畏其他强者之时,你或许又会对那些弱者突感兴趣,想知道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那些蝼蚁是如何苟延残喘的,你会以圣人的姿态俯视他们,以神的角色主宰他们,用弱小的他们来烘托自己的强大。 无疑,之前的晋国就是这样的强者,哪怕如今内里混乱,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无人敢公然挑衅的强国;而许国,便是诸多蝼蚁中不起眼的一个小国。但它同时也是妍姬无法忽略的国家。 “弱者覆灭的声音,是天地摧毁万物时世间破碎的声音,是滔天巨浪翻滚生灵湮灭的声音,是明明微弱如尘却直触人心最深处的声音,是所有声音背后真正的声音。” 这是宋阳告诉她的话,言语中覆灭的弱者就是许国,而覆灭一事就不得不再次提到昭陵之盟。 这个曾被他国占领、忍辱负重、等待时机、不断反击、不断沦陷、受制出国、多次迁徙的国家,想要站立却无法主宰自我命运的国家,在大国纷争的乱流中无可避免的卷入了召陵之盟的闹剧中。 可是,和其他国选择背离晋国不同,许国因为楚国的战败,且远离中原腹地太久,对大国间的局势并不清楚,一心想要寻求晋国的庇佑,兴冲冲的搬离偏远的白羽,举国迁到容城——在天下最动荡、最危机四伏的时候。 两年前的春天,楚国被吴国击败,险些亡国。而另一边,周王姬匄的坚定支持者相继去世,不稳的局势让他琢磨这如何对逃到楚国避难的哥哥王子朝下手,一劳永逸,彻底阻止王子朝复辟。楚国的战败让姬匄看到了机会,趁楚国一片混乱之际,他派人进入楚国杀死了王子朝。 姬匄冒失的行为激怒了王子朝的党羽们,党羽中的主心骨——儋翩毫不犹豫站了出来要为王子朝报仇。儋翩看准了晋郑关系逐渐破裂,亲自找上门,提出了“只要郑国配合他们,从东进攻周室,便割让大片土地给郑国”的条件,郑国同意了。 在这场战争当中,从头到尾都没有许国的身影,可是战争开始之后,就在去年春天,郑国因为许国处在自己军队前进的方向,毫不犹豫出兵灭了这个刚刚搬回中原不久,毫无抵抗之力的小国。 宋阳看妍姬表情严肃,又问:“公子,致使许国灭亡的那场仗里,咱们晋国又做了什么呢?” 晋国么?多年来晋国一直将保护王室当做自己的职责,执政士鞅与周刘氏一族又关系匪浅,自然不会坐看天子受难。 那场战争中,郑国举兵进攻王畿,配合秘密潜入王畿作乱的儋翩,内外夹击,迫使周天子向晋国求助。收到求助后,晋国迅速联合鲁国救王。后来周天子逃到姑莸避难,儋翩以仪栗为据点继续进攻。今年二月,往日支持王子朝反水支持姬匄的尹氏再次反水,帮助儋翩作战。 今早兄长和我说了穷谷大败尹氏的好消息.......等等! 上个月尹氏败了,郑国必然受创,然后他们就派人去了齐国;王胜了,也就是我晋国胜了,晋郑本来就已决裂。我偏偏那个时候在齐国,还被他人知晓了身份...... “竟是这样!”妍姬感到后怕,惊恐地抬起头。 宋阳一手稳住她手中摇晃的陶鉴,拿下来交给旁边的婢女,道:“看来公子想明白了,穷谷消息传来之时我们便发出了让公子速归的消息,可公子一路逍遥,全然不知老朽和公子林担心啊。” 妍姬屈膝向宋阳行顿首之礼,懊悔道:“妍儿有错,让先生担忧了。”妍姬再拜:“妍儿学习懒散,枉顾先生教诲,有负先生栽培,请先生责罚。” 宋阳若有所思,微微点头道:“不日便是荷月,公子要动身去离宫了,公子若真有所悟,在那之前好好将齐、吴、楚、鲁四国人、事、史研究清楚吧,至于其他国,等公子回来后再议。” 妍姬行礼道谢,宋阳扶她起身,笑道:“公子是嫌老朽活太长了,今日行礼之多不知要折老朽几年的阳寿呢。” 妍姬一窘,想要行礼又不好行礼,只做了个揖,目送宋阳离去。 三个丫头这才围上前来。仲喜、叔喜二人跪了太久,脚有点僵,妍姬打发他们下去歇着。采兰刚刚许多没有听懂,憋了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妍姬也不多说,只命她带人去学宫搬竹简。趴在榻上,妍姬身心俱疲,这世道终究还是太乱了...... 第九章 满月如璧,辉光耀眼,美丽夜色下霁月台中,两个身影对峙着。 “你是什么人?”妍姬手持铜剑,死死抵住黑衣人的背。刚刚发现使唤丫头们没了动静,她觉着不对劲藏了起来,果然看到有人持剑闯入直奔床榻而来。 轻松放倒巡逻守卫,又在未惊动采兰的情况下如此迅速、直接进到内房,功夫实在不简单。可惜啊,如此高手怎能忘记武者大忌,轻易将背部暴露给敌人呢。“别乱动,本公子不保证不会伤到你,毕竟一个杀手的命本公子很容易不小心的。” 那人哼了一声:“怎么,公子不记得我了么?”他不顾妍姬警告转过身来,盯着妍姬带有疑惑的双眼,道:“我都不知道公子妍还会使剑呢,不知剑法如何啊?” 妍姬心中一震,这声音,这眼睛......黑衣人看准了时机,突然举剑,劈开妍姬的剑,不过三招便将剑架在了妍姬脖子上:“哎呀,看来不怎么样啊。” 距离拉近,妍姬认出了那双眼睛:“是你,从齐国追到晋国,你果然要取我性命呢。” “那日在客栈是我疏忽了,今日你就认命吧!” 长剑劈下,还是那把二尺半的铜剑,可妍姬下意识闭上眼。剑光闪过,洒出一片鲜红,黑衣人悄然离开,妍姬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血液缓缓流出,身体好像不那么疼,只是静静等待死亡到来的恐惧越来越重。 我就这么死了么?要我性命的究竟是齐国人还是郑国人呢?好不甘心,我才十五岁,还有好多事没有做。我不要死,不要,不要。 “不要!” 尖叫着从梦中惊醒,仲喜点亮陶豆,疾步走来:“公子又做噩梦了?” 是梦!妍姬细看自己的身体并未受伤,地上也是干净的,没有长剑也没有血迹。她大口喘气,是啊,是梦。别说使剑,自己从未碰过剑,怎么会在房里放剑呢。 她抓住仲喜的衣袖,道:“仲喜,我明日和采兰学剑好不好?” 仲喜满脸担忧,答一句“公子喜欢就好”,转身去拿水。 回宫那天妍姬是真吓着了,想起自己在齐国的漫不经心、在客栈的胆大妄为,想起神秘人深不可测的功力、复杂诡变的局势,打心眼儿里感到害怕。半个月来她老是做噩梦,梦到自己困在齐国回不来,梦到郑国的人捉住了她,梦到被刺杀。 她怕死,很怕死。如今的日子多好啊,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她不想死,更不想莫名其妙不知缘由的死。她从学宫搬回大量竹简,除了偶尔去见过太夫人和几位兄长外,其余时间都待在房里,以前所未有的状态潜心钻研着宋阳教她的东西。——她决心努力武装自己,绝不允许自己再发生陷入危险却毫不知情的事。 “啊,我真是睡糊涂了,卷宗还没看完呢,学什么剑啊。什么时辰了?” 仲喜递上水:“还不到卯时,公子再睡会儿吧。” 妍姬饮下,摇头:“不睡了,准备朝食吧,记得给云飞也准备一份。” 自从妍姬开始认真学习后,深觉洞悉各国人事史的重要性,学得不亦乐乎。当然这等好事自然要和他人分享了,几位兄长都是过关了的,她便打起了姬云飞和妹妹公子文的主意。可是鲁国公子将来了,公子文天天围着他转,妍姬就只能集中火力拉着姬云飞一块儿学了。 仲喜应下,叫醒叔喜伺候妍姬梳妆,吩咐亨人准备朝食,然后又去到采兰屋,叫采兰去请姬云飞。 说是“请”,倒不如说“抓”来得生动。 采兰不是个怕人的性子,除了妍姬,谁的话也不听,完全不把姬云飞当公子对待,见婢女们叫不醒姬云飞,过去一把就将他从床榻抓起来,让婢女为他更衣洗漱,然后也不管他乐不乐意,拎起就往霁月台赶。 姬云飞心里那叫一个苦,是我起不来吗?明明是阿姐睡不好,一天比一天醒得早。自己好歹是位公子,总是在睡梦中被个婢女抓起来,偏偏妍姬的人自己又动不得,只得整日叫唤,阿姐你好狠,我还是个孩子啊! “孩子怎么了,你不总说自己长大了,有能耐了么?怎么还在看吴国那几卷,来,换两卷看。”妍姬把自己前几日刚看完的鲁国竹简堆在姬云飞面前,敲敲他的脑袋,高兴地选了一堆竹简继续看。 你不也老看齐国那几卷嘛。姬云飞瘪嘴,顶着困意翻翻看看。 看到鲁国小司空孔丘的卷宗时,他突然来了精神:“阿姐,你说这孔丘特意带着南宫敬叔去洛邑向老子问礼,向苌弘问乐,我什么时候也能去见见他们呀?” 老子之名那时已是名扬天下,不过姬云飞更感兴趣的却是上大夫苌弘。苌弘博学多爱,知天文地理,精星象音律,是姬云飞最想成为的那类人。而问卷中记载的他和孔丘关于武乐、韶乐的探讨更是让他心生仰慕之情。 “武乐为周武王之乐名,韶乐为虞舜之乐名,若以二者之功业论,舜是继尧之后治理天下,武王伐纣以救万民,皆功昭日月,无分轩轾。然则就乐论乐,韶乐之声容宏盛,字义尽美;武乐之声容虽美,曲调节器却隐含晦涩,稍逊于韶乐。故尔武乐尽美而不尽善,唯韶乐可称尽善尽美矣!” 说得多好啊,以前先生问过这个问题,自己心中有感却不知该如何说,如今看苌弘之言,字字珠玑,道出了我心中的想法,要是能见到这样的人就真的太好了。 妍姬拿起竹简轻轻打了姬云飞一下:“你这小子,孔丘也是你叫的?人家学识渊博,你纵然不称他为孔子,也该叫一声先生。”见他模样惹人怜,又捏捏他的脸蛋,说:“你好好学,下次咱们需要去洛邑的时候,我和君兄说说,让他准你一同去,到时就能见他们了。” 云飞乐不可支,连声道谢,妍姬目光从他身上挪回了自己面前的竹简。素日听兄长们和子黔说没注意,简单看过资料也没发现,可这下多看几遍,世子驹、公子骜;燕姬、仲己;鲍氏、田氏——齐国,还真是有趣啊! “公子们今日很用功啊。”宋阳从屋外进来,一向板着略显苍白的脸变得通红,显然是热着了。刚坐下,仲喜叔喜就搬来冰鉴放在他身边。 他看着两人,拿起云飞面前的竹简,扫了两眼,又拿起一块冰丢进嘴里,道:“小公子觉得孔子如何啊?” 姬云飞正在兴头上,却被宋阳的突然出现吓着了,一时背心发烫脑袋空空不知说什么。听着宋阳噗擦噗擦嚼冰的声音,心里毛毛的,紧紧握住竹简,好不容易憋出几个字来:“孔子升了小司空,他日仕途不可限量。” “那阳虎又如何呢?” 姬云飞稍微回过神来:“阳虎无权无势,平地而起,以家臣身份暂管季孙氏,成为鲁国第一权臣。不借家族之力达到如此地步,可见此人兼有雄心、手腕、魄力。他又提拔大批寒门子弟包括孔子辅佐自己,维持着鲁国的内政,足以看出他的治理之道。” 宋阳看着云飞的紧张样感觉更热了,递过一块冰让他冷静下来,转头看向妍姬:“公子妍觉得呢?” 孔子虽是阳虎提拔的,但两人多有过节且政见并不合。阳虎虽然握着鲁国大权,却仍受制于三桓。妍姬试探道:“孔子贤能,奈何君主无能,家臣掌权,国家内乱,以孔子的性格怕是在鲁国待不长久。”见宋阳不反驳,妍姬倒吸一口气,接着说:“阳虎以季家家臣身份执政鲁国,是当之无愧的治国奇才。可如今把精力都放在防三桓反扑上面,国不齐心难以强大。阳虎毕竟没有家族之力,三桓根基深厚,若不能迅速将他们连根拔起,只怕阳虎会吃亏。” “说得好。”宋阳拍手,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眼角皱纹叠在一起,道:“这几日公子妍进步不小。小公子,记住老朽曾说过的,识人辨事不能分开,要把一个人和周边的人和事联系在一起来看。孔子之能有目共睹,可他为何如今才升上小司空?他是否满意?这个位子又能否坐安稳?阳虎之才毋庸置疑,但一人之力能否改天篡命,动摇世家根本?他的阴谋诡辩在国家对抗中又能否有用?这些都要考虑清楚啊。” 宋阳拿过妍姬面前的竹简:“公子妍这几天都在看齐国的资料,看来去趟齐国增添了不少兴趣,可有看出什么有趣的来?” 妍姬瞥到姬云飞担心的眼神,自信一笑,从竹简中抽出好几卷,一一展开道:“还真有。先生请看,云飞你也看,齐国如今的世子驹和公子骜是不是很像当年的公子纠和公子小白?” 宋阳细看,妍姬在竹简上做了不少标记。相伴长大、争夺之争、号钟...... “我开始并未在意,只是那日听二哥提起号钟,刚好在竹简中看到,便留心了些。谁知竟发现齐侯前些年把号钟赏给了吕骜。再仔细翻看,吕驹、吕骜这两兄弟,小时关系极好,后来在各自母亲的影响下视对方为劲敌,现在二人各有功绩,都有可能成为下任齐侯。这情形恰像当年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两兄弟,最防备的兄弟、最亲密的仇敌。只是不知道他俩中谁是公子小白,谁又是公子纠了。” 姬云飞窜了窜:“这不明摆着,公子骜为弟,齐侯又把号钟赏了他,明显他就是公子小白啊。” 妍姬笑话他简单的逻辑,看向宋阳。宋阳绷起身子,紧着眉头,许久,道:“齐侯不止两个儿子,不止两个能干的儿子,不止两个有支持又能干的儿子,乱,乱啊。” 妍姬捏紧衣裙:“先生,您觉得齐侯的其他儿子如何?” “以公子妍之姿,该是看得很清楚的,又何必问老朽呢?”云飞不明所以,还没开口问被宋阳一手拍在额头上:“刚刚怎么和小公子说的,不能只看一个人一件事,怎么能那么容易就下结论呢?这几天,这个、这个,都看完,我过两天再来考你。” 为什么都要打!我!头!姬云飞有口难言,有怒不敢发,只能认栽。等宋阳离去,愤愤抓起一大把冰块塞进嘴里,一顿猛嚼,叫道:“我真是太可怜了!”这小孩儿一门心思在可怜自己上,当然也就没发现旁边的妍姬神色异常了。 晚上回去时,姬云飞又是被采兰提回去的,他用过飧食后实在太困,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怎么叫也不肯醒。采兰提着姬云飞,故意颠得厉害,想把他弄醒让他自己走,可非但没成功,还费了不少劲,弄得自己气喘吁吁。 第二日,姬云飞死赖在床上不起来,等着采兰。——毕竟之前的脚伤还没好利索,在困意中行走和被人提着走,显然他选择后者。 日上三竿,姬云飞已是饥肠辘辘,但不知怎么了采兰还是不见踪影。实在饿得不行,他翻身起来,用过朝食赶去霁月台,却被告知妍姬受文姬之邀去熙枫阁了。 小姐姐不是日日粘着堂兄吗,怎么今日想起找阿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