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第一章 归来 滴水成冰,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 然京城却沸腾起来,天子驾崩不到半年,曾经风光无限的定国公府阖府上下就被尽皆押往西街刑场,直等午时三刻一到便要开刀问斩。 常言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继位的小皇帝不高兴了,杀个把功臣良将,诛人九族,不算个事。但这事奇就奇在,下旨诛杀定国公府满门的不是定国公的外孙小皇帝,而是定国公之女,当今的皇太后冷玄月。 百姓们奔走相告顶着严寒纷纷涌往西街刑场。 弑父杀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 漫说百姓好奇争相前来观看,便是朝中大臣也有不少人混在百姓中,只为一睹虚实。若太后果然诛了自个爹娘,只怕从今往后朝中人人自危,个个噤若寒蝉了。 人声鼎沸中,一辆外罩天青色幔布的寻常木制车舆悄无声息驶来,静停在西街东南角边上一不显眼却能将刑场一览无遗之处。十来个目光灼灼的精壮汉子迅速分散在四周。 车舆内,一身贵妇装扮的冷玄月眉目含笑,一边用帕子擦拭着手中看去极为普通的蜻蜓眼琉璃瓶,一边斜眸瞟向放置在她脚边的一只大瓮。 瓮内奄奄一息没了四肢之人,姑且称其为人彘吧。人彘闭目仰着面,一头枯槁的长发如失去生命般无力零乱地自瓮沿垂落。 “姝儿,你想知道外面刑场上所缚何人么?”冷玄月朱唇轻启,语意轻松得如同在问要不要去游园踏青一般。 被称为姝儿的人彘,从脖颈到整个脸庞,好似被扣了一张盘根错节呈死灰绿的蛛网。 一线线,一条条,横七纵八,深入发际。 望之,极为瘆人。 “我若是你,便会瞧上一眼。” 冷玄月撩起一角车帘,侧目往刑场上看去。 刑场上,五花大绑跪有上千口人,上至白发苍苍嘴里勒有布条的定国公夫妇,下至襁褓中的奶娃娃,一个个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哀哭声不绝于耳。 刑台上,监斩官在宣读定国公之罪,道定国公冷定宕狼子野心身居国公高位仍不满足,竟勾结栀影国欲借栀影国之兵篡位,并于深夜携剑入宫行刺新皇,犯下诛灭九族的大罪。 百姓一片哗然。 车舆内,人彘也缓缓睁开眼,目无焦距地望向刑场。当视线触及定国公夫妇,瞳孔陡然放大。 冷玄月见状莞尔,她放下车帘,执帕拧开琉璃瓶盖,“你一定不相信定国公会勾结栀影国,对也不对?”她将琉璃瓶口斜斜对着瓮沿,手腕轻抖,一只颜色艳丽的绿蜘蛛跌入瓮中,随既又飞快蹿至人彘脖颈。倏忽间,便自人彘脖颈没入,不见其踪。 一声细微的闷哼响起,人彘面部渐扭曲,之后面上似有若无地慢慢氤氲出一层碧绿色的莹光,如回光返照般整张脸瞬间生动明媚起来,望之虽诡异,却也美得惊心动魄。 冷玄月摇头,嘴里啧啧有声,“瞧瞧这脸蛋,别说先皇一见倾心,就是我瞧了也怦然心动。可这有什么用?”她斜身凑近人彘,眸中现出狠厉,“女人单有美貌是不够的,尤其深宫里的女人。你得有计谋,善隐忍,还得学会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不信老贼勾结栀影国,天下人也未必肯信,但这统统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贼的人头即将落地!” 下颌微抬,又道:“知我为何带你来此么?念在你我姐妹一场的份儿上,在你死前我便说与你知晓又何妨?横竖你今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就算知道……” 她话未说完,刑场上传来一声高喝—— “午时三刻到!”监斩官掷出手中火签令,“行刑!” 冷玄月再度撩起车帘,但见眼前寒光一闪,定国公人头落地,怒瞪双目朝着车舆方向滚了几滚,方定住。 “扑哧。”冷玄月以帕遮面,冲着须发怒张死不瞑目的定国公人头笑得花枝乱颤。 她这一笑一颤不打紧,膝盖上的琉璃瓶却不慎跌落,在她脚边“啪”的裂为两截。 笑声“嘎然”而止。 须臾,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只不过被淹没在刑场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中。 雾,绿色的雾,一丝丝,一缕缕,自车舆漫出。舆内绿雾翻滚,一根极细泛着幽光的丝线,一头连着瓮内人彘脖颈一头缠在冷玄月脖子上,一道绿影带着丝线绕着冷玄月脖子逆向不停转着、转着…… 满地花阴风弄影,一亭山色月窥人。 云姝立在廊下,极目远眺,视线没有落点地没入无尽的苍穹中。 她本是死去的人彘,睁开眼又回到将军府从前曾住过的下人房里,同屋的丫鬟婆子劳累一天都已入睡。听着她们轻而缓、平而稳的呼吸声,那一刻,她竟有流泪的冲动。可她不敢,她怕泪水滴落惊扰梦境,害怕梦醒又回到那个冰冷令人绝望的瓮中。 后来,当她坐起视线掠过桌上铜镜,影影绰绰看到头顶仅梳着两个小丫髻垂着发的豆蔻少女时,她忍不住试着抬手欲抚上自己看去嫩滑的脸庞。初时,右手胳膊活象一只被废弃千年的木轱辘,她抬得那么费劲,那么艰难,胳膊上还伴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刺疼……她似想到什么,低头闭目嗅了下,鼻中隐闻到淡淡的药香味。她有些恍神……片刻后,她长吐出口气,虽不明白为什么,但她知道自己重生了,重生到了十三岁入将军府为奴的这一年。 确定自己重生后,云姝迫不及待想要下床走动,她已经忘了行走的感觉,一脚下地,犹如踩在浮云里,险些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幸而,她稳住了。 此刻,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心中百感交集。 原来生与死,只在眼一闭一睁间,犹如手心手背,轻轻一翻,即为阴阳。 可谁又知道,这生与死之间竟架有刀山油锅,曾经的噬骨蚀心之痛,既便再世为人,仍令她不寒而栗。 她微眯起眼,遥远的夜空中似飘来久远却难以忘怀的记忆: [姝儿,我害怕,我好怕呀。] [别怕小姐,有姝儿在,姝儿不会让人欺负小姐的。] 呵,真是莫大的讽刺,她一次次拂逆阿爹的指令,拼尽全力保护的人,到头来人家却扮猪吃老虎、不对,她不是老虎,她是那头被老虎吃掉的猪,还是头蠢猪! 想必她从前蠢到老天都看不过眼,故老天才给她机会,令她重新来过。既如此,那么这一世的棋局,当由她执子围杀,落子将军,不是么? 云姝眼神渐清冽。 夜色中,那迎风而立的小小身影,明明是才露尖尖角的一枝小荷,却偏生迸发出一股似乎与生俱来的肃杀之气! 第二章 大将军 “驾-驾-” 寂静无人的街道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行数十人扬鞭策马奔将军府而来,当先一人身长约七尺有余,两弯眉浑如刷漆,胸如横阔,一双虎目烔烔有神,看去有着万夫难敌之威风。此人正是后来被封为定国公的镇南将军冷定宕。 冷定宕原是南王南宫浩麾下一员年轻的偏将军,大离王朝太宗皇帝一统中原后,分封有东南西北四大世袭藩王,并赐复姓:东方、南宫、西冷与北归,命其各自镇守一方。 十六年前,第九代南王南宫浩起兵反叛朝庭,冷定宕临阵倒戈。最后一仗打得极为惨烈,据说药王山半壁山河都被鲜血染红。当时藩王南宫浩被冷定宕与太子合兵一处围困在药王山,眼见大势已去,南王浩仰天狂笑数十声,拔剑自刎前掷地有声,扬言他南宫家哪怕只剩最后一滴血脉也要夺了离朝的天下。 南王浩口吐豪言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后打扫战场,遍寻不见其子南宫陵的尸首。冷定宕平定南王的功劳也因此打了折扣,太子为其奏表请封时,皇上只封了冷定宕一个兵部左侍郎之职。 冷定宕赴京走马上任的第二年,皇上病重,太子监国。二皇子在太子监国期间,串通一母同胞的五皇子与十一皇子,并暗中勾结尚书令和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欲逼宫罢黜太子改立自己。尚书令手下有一亲信和冷定宕是同乡,也是贵阳郡的人,两人常在一处喝酒思乡。那人酒后无意走漏消息,冷定宕急报与太子,二皇子的阴谋因而被粉碎。 太子登基后对冷定宕恩宠有加,知他思念故土,特晋封他为镇南大将军,准其携同夫人离京回原南王浩的封地“贵阳郡”去镇守大离朝的南大门。并赐南王旧时府邸,命人修缮后更名为将军府。 冷定宕一行人不多时就到了将军府大门外,门房值夜的下人早闻到动静敞开门提着灯笼迎了出来。 冷定宕跳下马,将马鞭扔给随从,跨进门便大步流星直奔“流光苑”而去。 “玄儿,爹爹回来了,好好的在家玩耍怎会落水……”冷定宕人还在垂花门外就嚷嚷上了。 冷玄月的闺房外,廊上廊下跪了一溜受罚的丫鬟婆子,将军夫人闵氏倚在内间松竹罗汉床的榻几上,一脸怒容。 闵氏出身将门,生得倒是端庄秀丽,只是性情暴烈,又极善妒,动辙好鞭打府中下人。南王被平定那年冷定宕入京上朝任职,其父将她许配给冷定宕,冷定宕受封镇南将军奉旨镇守贵阳郡,她于途中产下一女,之后这十多年一直未曾再孕,却绝口不提给冷定宕张罗纳妾一事。 她不给冷定宕纳妾,远在京城的皇上却给冷定宕指婚指了个二奶奶,指的竟是宦官尹千跃的妹子。尹千跃其人阴险狠辣,一年前做为钦差大臣前来犒赏镇守南大门的三军将士,之后借口爱极贵阳郡的风土人情,以此向圣上请旨做为参军留了下来,并在贵阳郡购置田舍建起参军府。 数月前尹跃华曾向冷定宕露过口风,有意将妹子送与他做个二房,他妹子尹千华三年前死了丈夫,膝下还有一幼.女。冷定宕虽是一介武将,却并非全然无谋之人,况且手下也不乏谋士。皇上允了尹跃华做为参军留在贵阳郡,其用意显而易见,皇上对手握重兵的他不放心了。 然与宦官结亲却非冷定宕所愿,更不消说让他娶一个孀寡之妇,因而推说闵氏善妒恐内宅不稳,回绝了尹千跃。不想没过多久皇上便下了圣旨,圣旨出京时尹千华带着女儿也随同圣旨一块离京往贵阳郡而来。 圣旨已下,其奈何也! 今儿一早冷定宕接到邻郡驿馆信报,尹千华一行已抵达,他带人前往迎接。闵氏心中极不痛快,在家大发雷霆。午后冷玄月独自跑去霜华园找马蜂窝,她自小不喜花啊朵啊的,却偏生喜爱别人避之不及的蜘蛛、马蜂、蛇鼠等物。她见母亲不高兴,便欲找个马蜂窝移去尹千华房中,不想马蜂炸窝群起攻之,为躲避马蜂仓惶下她一头扎进“霜华园”的池塘里。 玄月在池塘里扑腾着喊救命时,云姝正巧路过,她偷了点心去霜华园寻稚菊。稚菊是霜华园的粗使丫鬟,是膳房帮厨的赵五家的次女,比云姝大一岁,左脸颊上有蝴蝶大块烧伤的疤痕,嘴角还微有歪斜。因相貌丑陋稚菊常遭园中婆子打骂,府上丫鬟小厮也常欺负她,独云姝与她交好。 云姝跳下池塘救起玄月,自己胳膊却被水蛇给咬了一口。 闵氏得知玄月落水后,急怒之下重重鞭打了她房中的丫鬟婆子们,又接连打发几拨人乘快马去追冷定宕,故冷定宕马不停蹄又带人赶了回来。 “玄儿,玄儿?”冷定宕人到中年膝下只有一女,视为掌上明珠般,进来后直奔冷玄月睡榻,他站在红漆嵌螺钿花鸟纹架子床前,俯身看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冷玄月,口中轻唤道:“玄儿,爹爹回来了,醒醒。” 闵氏见他心系女儿,面上怒容稍减,但开口却仍没个好语气,她下榻行至冷定宕身边,绷着脸道:“将军有了新妇还心系玄儿,实属难得。我并非有意坏将军好事,只因玄儿一直未醒,心里实实害怕,这才使人去找你。” “夫人勿惊。”冷定宕并不在意她话里的尖酸,一撩袍襟,在冷玄月房里的大丫鬟菱香递过的杌子上坐了,尔后又偏头看向菱香,“平日是如何服侍小姐的,嗯?好好的小姐怎会跑去霜华园,又怎会落水?” “这起子没心肝的奴才,想必是看将军娶了新妇,料定玄儿会失宠,否则她们敢不上心?能由着玄儿一人偷跑出去?” “老爷!”菱香唬得“扑嗵”跪倒,“奴婢断无此念。” 冷玄月的乳母惠娘执帕一直坐在床边绣墩上垂泪,已是哭得双目红肿。 “请的哪个大夫,大夫怎么说的?”望着躺在榻上的冷玄月,冷定宕眼中也渐焦躁起来。 菱香垂眸颤声回道:“请的府上惯常请的苏大夫,说是小姐呛了水,将养几日便没事了。” “没事能一直睡着不醒?我可怜的玄儿,花骨朵般的年龄,呛了脏水,哪禁得住……都是这些个没心肝的奴才,养着有什么用?”闵氏眼一瞪,屋里屋外的丫鬟婆子们吓得一哆嗦,尽皆跪伏在地。 冷定宕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尔后大步出屋,“来人!”守在垂花门外的随从立时涌入几人,站在廊前,静候示下。 “去将城中有名望的大夫都给我请到府里来,速去!” 冷定宕话音刚落,屋内便传出菱香惊喜交集的呼声:“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第三章 小杀手 菱香昨儿挨了闵氏一顿鞭子,一直跟那跪着,跪得膝盖生疼,心下又怕得要命。小姐要有个好歹只怕她也活不成,她暗自祈求小姐快醒来,忍不住就偷眼去瞧睡在榻上的冷玄月。 当看到玄月睁大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头顶芙蓉色撒花蛟绡纱幔帐,她欢喜得脱口喊了出来。 “我的儿,你终于醒了……”闵氏和惠娘几乎同时扑过来,冷定宕也三步并做两步赶至她榻前,嘴里一路嚷嚷着:“玄儿醒了么,醒了么……玄儿,爹爹在此,你可算醒来了……玄儿?” 玄月躺在那一动不动。 她想她此刻一定身在做梦,没想到人死后还能做梦,只是……为何她会梦回将军府?难道说…… 想到自己被鬼缠身她猛一下挺身坐起。 “玄儿!”闵氏哭着一把搂过她,“我的玄儿,你要有个好歹叫母亲可怎么活……” “小姐,你可是做了恶梦?不怕,有惠嬷嬷在……” 听到惠娘声音,玄月缓缓转过头,惠娘喜出望外,忙一把拉过她的手,“小姐,嬷嬷在此,别怕,啊?” 玄月目不错睛地盯着她,她掌心的温热脉脉袭来,这感觉如此真实,焉能是梦? “我的儿,你可是傻了不成?”冷定宕凑上前,张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我怎么了?”呃,这声音,好稚嫩…… “小姐,你被马蜂追赶……是膳房里的丫头救了你。” 听菱香说完玄月终于恍悟,她又活过来了,微闭下眼,她转眸看向惠娘,随既视线又越过惠娘看向梳妆台上雕刻着麒麟鸟兽的妆镜。 “……把那面镜子给我拿来。” 不等老爷夫人吩咐,菱香和柳眉已抬过妆镜。玄月挑眉往镜中看去,她死死盯着镜中正值豆蔻的少女,眸中戾气渐盛。 “老爷,你看玄儿莫非中了邪不成?”闵氏一脸困惑,扭头去看冷定宕。冷定宕瞪着玄月,也是一脸不解之色,“玄儿,你可还好?” 玄月极不耐地阖上双目,胸中犹如万马奔腾而过。 好不易,她好不易过五关斩六将方登上太后宝座,要知道她可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太后!为什么,为什么转眼便成镜花水月? 她隐忍二十年才达成所愿,她可没有耐心再去隐忍二十年! 玄月心中焦躁一阵紧似一阵,她有一种强烈想要摧毁眼前一切事物的欲望,这念头在她心里愈来愈澎湃汹涌,她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勉强控制住。 汗水自她额头渗出,她胸口一上一下剧烈起伏着…… 眼见玄月这般模样闵氏急了,嘴一张,话出口却变成,“尹氏还未进门玄儿便中了邪,依我看尹氏不祥,否则何以克死丈夫?老爷是否迎她进门,我看还得思量才是。” 圣旨已下,岂有不遵之理? 冷定宕对闵氏之言不置可否,捋须暗自沉吟会,他看向惠娘,“打发人去膳房看看,看救玄儿的丫头眼下情形如何,速来回报。” 惠娘应着刚要吩咐下去,冷玄月又睁开了眼。事已至此,她知道,她再心有不甘也无力改变眼下的情形。 她不能急,一定不能急,她一遍遍告诫自己,她最擅长的就是隐忍。除了忍,她别无办法,她得静下心,必须静下心。 前世她能赢,这世必定也能赢。 平心、静气。 “爹,娘。”一声爹娘出口,玄月眼里淌下泪来。 “玄儿,我的儿……”闵氏手一伸,玄月趁势倒在她怀里大哭。 冷定宕长叹一声,面上却趋于平和。 胸中焦躁之气借由痛哭渲泄掉后,玄月委委屈屈地看向冷定宕,“爹爹,女儿没事,女儿只是害怕,害怕二娘进门后爹爹不再疼爱女儿了。” “休要胡思乱想,除了我儿爹爹谁也不疼。”冷定宕伸出布满茧痕的手指欲替她拭泪,她脸一扭,冲着冷定宕梨花带笑,勾出小指,露出旧时小女儿的常态,“爹爹说话算数?拉钩。” 玄月回复常态,冷定宕放下心来。略坐会,又同着闵氏回房说了会话,看看时辰不早复又带人踏着月色前往驿馆去了。闵氏气得在房里来回暴走,又砸碎一只羊脂玉净瓶,在床上辗转反侧折腾至寅时也无法安然入睡。 而这一夜云姝却睡得极安稳,她已经太久没在床上睡过,晒过太阳的被子,比之从前在冷玄月房里熏的价值数金的一味合香,闻之更令人心安。她拥被沉沉睡去,直至卯时孙婆子的叫骂声在廊上响起才悠悠醒转。 “一个个挺尸还没挺够呢?日后两腿一蹬眼一闭有你们躺的时候!还不赶紧给我死起来,这府上可不养懒人……” 膳房管事孙婆子的叫骂在庑廊下响起,这婆子早起的头等大事就是骂人,如同和尚尼姑要做早课念经一般,雷打不动。且这婆子嘴刁手狠,仗着自己是玄月乳母惠娘的远房堂姐在膳房为非作歹,打起丫鬟小厮来抡棍上从不手软。平素又专好干些媚上欺下的勾当,除去不嫖之外五毒占全四毒,实打实的恶婆子一个。 在孙婆子的叫骂声中,几间下人房里渐次响起悉悉索索之声,云姝翻身坐起,赵五家的在掌灯,见她起来忙忙问道:“云丫头醒了,感觉可好些?。” 似曾熟悉的问话,云姝心中一荡。 “要是觉着身子哪儿不适尽管歇着,你救了小姐一命,眼下那刁老婆子必不敢为难你。”赵五家的又说。 是了,前世醒来赵五家的也是这般同她说过这些话。 “五婶婶,多谢你惦记着,我好多了。”云姝冲她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颜。 “咦,我还打量云丫头是个不会笑的,原来会笑呢。” 云姝又是甜甜一笑。 不怪赵五家的惊讶,前世她在膳房的时候从没笑过。她阿爹是栀影国排名第一的武士,她自小就受到她阿爹近乎残酷严苛的训练。 她,是栀影国年龄最小的杀手。 一个杀手,自然不苟言笑。 但现在她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了,一个人笑是不需要理由的,仅仅因为想笑所以笑,这就足够了。 第四章 再聚首 “我早说过云丫头是个有主意的。”一婆子半跪在床上整理着床褥接过话说:“别看她平时不声不响,她救了小姐,老爷夫人能少了她的好?她还有个不笑的?” 云姝并不解释,她阿爹说,他们栀影国和离国迟早会兵戎相见。而镇远将军冷定宕一直是栀影国的心腹大患,她奉阿爹之命潜入将军为奴,为的就是等到那一日到来前铲除冷定宕。 没人会怀疑一个小小女婢是杀手。 除去云姝外,她阿爹手下还有十来个小弟子,其中身手最拔尖的当数云姝和她的两位师哥:虞尘风与莫忘。 尘风、尘风……尘、陈……谁能想到虞尘风会是陈襄王之子呢? 刺杀虞尘风是云姝唯一失手的一次任务,为此她付出的代价是被玄月锯掉四肢。前世因着玄月一句:一生一世的好姐妹,她便一步步背叛阿爹甘愿沦为玄月的杀人利器。 可就算冷酷如她阿爹只怕也未必想得到,最后举起屠刀要了镇远将军命的恰恰是将军的好女儿冷玄月吧? 一直以来将军夫妇对冷玄月宠爱有加,但将军自调回京师受封为定国公后,在承启帝病重期间,在几位皇子王爷的争位战中保的却是安庆王。 为什么将军要舍弃玄月母子去保安庆王?在她被玄月锯去四肢后,将军与玄月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她临死前玄月想要告诉她的又是什么? 云姝心中隐有一个念头在一堆乱麻中冒尖,事实上这念头自她重生后就在她心底悄然扎了根,只是被她强压着不敢去想,因这念头未免太过荒谬。 虽然阿爹待她凉薄,全无一丝父女亲情可言。但毕竟是她阿爹啊,她怎能怀疑自己非阿爹亲生呢? 可以她对玄月的了解,她和定国公若无半分关系,玄月何以要带她去刑场见证定国公之死?若玄月与将军真是父女,既便将军没能支持她母子顶多流放不毛之地,下令冷门一族永不能入仕也就罢了。 犯得上弑父杀母诛灭九族么? 但凡不合常理的事情,必有古怪。 好在天下没有一桩秘密是无缝可寻的,她不急,这一世她有的是时间来查明真相。 灶屋大院。 孙婆子粗声大气的在指使人过秤,院中已摆有几筐肉食与青菜,陆续有人正推着车往里送。孙婆子瞧见云姝同着赵五家的几个人过来,忙忙儿扯飞脚直奔她而来。 “孙妈妈,我来膳房大半年承蒙您老的照拂,若老爷夫人没赏赐也就罢了。要有赏赐,我必先拿来孝敬您。”不等孙婆子开口,云姝便替孙婆子把要说的话给说了。 “你这小蹄子让蛇咬一口倒咬开窍了。”孙婆子鼻孔“哼”了声,“你要是个伶俐的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回去歇着罢,不过娶个二奶奶,再忙也短不了你这么个人手。” 既得了孙婆子这话,云姝也乐得清闲一会。她谢过孙婆子,往霜华园寻稚菊去了。稚菊在二奶奶尹氏过府半月后溺水而亡,数日后尸体才在池塘里被打捞上来,要不是夜里青蛙做死的叫,被塘中水草缠身的稚菊还不知得沉尸多久。 “云姝,你没事罢?”稚菊在打扫园子,见到云姝很是惊喜,她丢了扫帚把云姝拉到园中僻静处,“昨儿可吓死我了,人多我又不敢上前,听说你被塘里的蛇咬了,快让我看看咬在哪了。” 前世云姝一觉醒来胳脯疼得抬不起,还持续发了几天高烧,就是昨晚她刚醒来那会胳脯还疼得紧,但这会她晃着胳膊笑道:“要有事眼下我也不能来找你,放心罢,一早起来全好了。” 再次见到死去的稚菊,云姝满心都是欢愉,不住眼的打量着稚菊,就跟几百年未见过一般,看得稚菊极不自在,垂了头,颇不安地问道:“你这丫头,只管盯着我看干么?” “稚菊,这一世,我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云姝忽道。 稚菊唬了一跳,“你这丫头可是疯魔了?没来由的胡说些什么,难道你已经活过一世不成?” 可不是已活过一世,云姝心里暗道。 前世稚菊的死因被定为不慎跌落,那会云姝已在玄月跟前当差,惠娘说一个丫鬟府里谁也与她无仇,多半是夜里热不过跑去塘边纳凉,一不小心失足跌落也是有的。 这话云姝从前信了,而今她不信。 她想稚菊多半是无意听到或看到了什么才被人灭口。 将军府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诡云谲,单云姝知道的除去有她这栀影国的杀手之外,还有原藩王南宫浩之子南宫陵派出的细作潜伏在府内。如今想来,只怕还远不止他们这两路人马。 “你在想什么?”见她不出声,稚菊又问道。 “噢,没什么,我就是恐你担心我,过来看看你,好叫你放心。我先回去了,得空我再来寻你说话。” 云姝告别稚菊依旧往灶屋而去,她刚过月洞门就听到孙婆子欢天喜地献殷勤的谄媚声:“嗳哟小姐,这等腌臜之地岂是小姐这般金贵的人儿能涉足的?有什么事只须打发人来通传便是,何苦自己跟着惠娘跑一趟。这大热的天……嗳哟,折煞老婆子了。” 玄月来了?云姝微蹙眉。 “你这老货,如今一张嘴越发乖巧了。”惠娘笑道。 “昨日救我的是谁。”玄月声音清脆,如珍珠滴落玉盘,“烦请妈妈唤她来,我见上一见。” 云姝脚下一滞,在她记忆中这时候的玄月是骄横跋扈的,说话向来是命令的口吻,难道是她记错了,这时候的玄月就已经学会伪善了不成? “老奴这便打发人去唤云丫头来,小姐与惠姑先随老奴去前边亭子歇会。” 云姝听到孙婆子要使人去找自己也不答话,只紧走几步拐过弯转到灶屋庑廊下,孙婆子一眼瞧见她,忙抢上前一把拽扯着她手臂将她带至玄月跟前。 “小姐,就是这丫头,叫云姝,是个孤女。”孙婆子说着在云姝头上敲了一下,“见了小姐还不赶紧行礼,没眼色的。” “勿须多礼。”玄月上前拉起云姝的手,笑眯眯地说:“昨儿是你救了我?你看着和我一般大,我满十三了,你满没满?” 第五章 突患恶疾 玄月笑得纯真无邪,一脸无害,然云姝后背心却一阵阵发寒。玄月这平和与世无争的笑容她后面那些年日日见、月月见,这是被时间磨砺历经岁月沉淀后仅浮于面上伪善的笑容,面皮下蛰伏的则是蛇蝎一般的歹毒。 尽管前尘往事,大多已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中,但有些事、有些话却深深镌刻于脑海,时间越长反越清晰。云姝记得,既便她救了玄月,初相见时玄月看她的眼神也是高高在上的。 为何这一世的玄月与前世不同?抑或,玄月和她一样重生了? 恍惚间,云姝只觉头顶似有滔天巨浪正沿着廊上横梁漫卷而来,心中一阵紧似一阵的作寒作冷。 恐玄月察觉她内心的颤栗,她抽回手,垂手束立,眼观鼻鼻观心,保持着前世初在玄月跟前侍候时的姿态。 “才说你开窍转性了,谁想见到小姐又成这般死鱼模样。还不快回小姐的话,真个没出息。”孙婆子在云姝额头戳了一指。 一束凌厉的目光射向云姝,稍纵即逝。 “粗使丫头未经调.教,又没见过世面,可不就是这般。”惠娘淡淡道。 “可不是。”孙婆子堆起一脸笑,忙不迭替云姝回着玄月的话,“她与小姐一样,都是腊月生人,满十三了,满了。” “你这老货想是作死,一个奴婢怎就与小姐一样了?”惠娘叱道。 “是是,我昏了头,嗳哟这张贱嘴,该抽!”孙婆子毫不客气地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 玄月“扑哧”笑了,她重又拉起云姝一只手,“原来咱俩都是腊月的,你是几日生的?方才嬷嬷说你是孤女,你爹娘呢?” 云姝语气恭谨:“奴婢爹娘都已病故,奴婢是腊月九日出生。” 玄月摇着她的手说:“那我比你大两日,我七日的。你可愿跟我去?”她抬头又问惠娘,“惠嬷嬷,我想让她去咱们院里,你说好不好?” 惠娘弯下腰,笑得一脸和煦,“这府里凭他是谁,小姐想要谁去跟前侍候,可不就是小姐一句话的事儿。” 孙婆子忙忙拖过云姝,搂着云姝,赔着笑说:“这丫头怪可怜见的,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自打她进了膳房到了我手下,我是一直拿她当亲闺女疼的。今蒙小姐高看她一眼,就怕她笨手笨脚恐侍候不周,反惹小姐生气。” 玄月昂首看惠娘,“惠嬷嬷。” 惠娘会意,自袖中摸出一锭碎银,甩到孙婆子怀里,“你这老货,拿去买酒吃罢,看喝不死你。” 孙婆子喜得眉开眼笑,揣了银子便将云姝往前推了一把,“小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也不知你几世修来的。从今往后好生侍候着,若敢偷奸耍滑仔细你的皮。” “别理她,你救了我我定不会亏待你,只管放心跟我前去。”玄月扯了云姝的手就往前走,云姝却突然面色大变,她抱臂蹲下,牙齿“咯咯”作响,浑身也抖如筛糠,一时全身酸疼难忍。 经大夫确诊,云姝患了瘴疠之疾,此疾属无药可治之症。消息传到闵氏耳里,闵氏正为尹氏要进府心烦意躁,这下倒生出主意,她下令喜宴停办,府上有人患恶疾恐过给前来贺喜的宾客。又传话将云姝隔绝,一日三餐不可短了,能不能熬过恶疾挣回命全凭她个人造化,生死与府上无有干系。 “真真是个没福气的。”孙婆子捏着鼻子将云姝推进一间废弃的柴房,挂上铜锁,嘴里咒骂道:“你就在这等死罢,自个命苦须怨不得旁人。” 她转身命人烧沸水擦拭膳房一应用具器皿去了。 将军府早先是藩王南宫浩的府邸,历经几代,被废弃的柴房早已破败不堪,加之背阳,在初夏季节反愈发显出阴冷,屋内还遍布呈灰白色雾状的蛛网。然奇怪的是,自云姝进到柴房,蜘蛛争相外逃,其中两只自两块木板间隙蹿出时一只被另一只挤得跌落在地。落地的蜘蛛似乎连气都顾不上喘一口就仓惶沿板而上,自缝隙爬出没了踪影。 云姝见状心中似有所动,来不及细究,骨子里就袭上一股寒气,冷得她瑟瑟发抖。她盖过的被子和衣物被扔在一张草席上,她抱起被子,拣了处有阳光渗漏的角落抱臂坐下,仍冻得直哆嗦。 须臾,云姝身体又慢慢开始发热,热到大汗淋漓,满脸潮红。 一忽冷,一忽热,几番折腾下来,云姝已是筋疲力尽,她抱被蜷缩在角落里,意识渐有些模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听到柴房外传来脚步声,随既玄月的声音响起:“把门打开,你自去前面好生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半步。” “小姐,还是回去罢,倘若叫老爷和夫人知晓老婆子这命可就没了。” 玄月斜斜挑起双眸,“孙妈妈,你打量只老爷夫人要得你的命么?” “小、小姐……那丫头患的可是恶疾,恐她过给小姐。” “这个勿须你担心,她救过我的命,我总不能不来瞧她一瞧。你自去替我好生守着便是,用不着你嚼空舌。” 孙婆子不再多言,开了锁返身走两步又定住,回过身问玄月,“小姐,你上这来惠娘可知晓?” 玄月一眼瞟过去,她头一勾,再不多话自去了。 孙婆子的话都在心里说给自己听了,明明是个小人儿,眼神跟刀子似的,落在脸上冷飕飕的,竟能刺骨。也罢,你自寻死路,不干她老婆子屁事。若果真过了病气,她只一口咬定你不曾来过此处便是,横竖也无人瞧见她领你往这来了。 “吱呀——” 柴房门被推开,日光斜影下,轻尘漫舞。 玄月扬手拂了拂,抬脚缓步踏进柴房,云姝竭力控制着不让身体颤抖,垂着头也不去看玄月。 有网无蛛?奇怪。 玄月进来只淡扫云姝一眼,视线就落到横七纵八的蛛网上。 抬颌站在横梁下,玄月眸光细细掠过每一张蛛网。 须臾,当她侧目再次看向云姝时,唇边隐现一丝浅笑,她抬脚一步步朝云姝走去。 “姝儿。”玄月在云姝跟前蹲下,柔声问道:“你还好么?” 第六章 好个贱婢 云姝抬眸,对上玄月视线,四目相对,云姝突然笑了。 她笑,玄月亦跟着笑,彼此都从对方眸中看到了心照不宣。 “承蒙太后娘娘关爱,姝儿,一定会好的!”云姝一字一句清晰说道。 “很好,不愧是杀手,果然有胆色。”玄月起身,敛了笑容,如潭黑眸倏忽一冷:“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太后娘娘不舍得杀姝儿。非但不舍得,还会想尽办法救活姝儿。因为姝儿若死了,可没人再唤您一声太后娘娘,那多无趣,您说是么?” 云姝十分笃定玄月不会杀自己,同时她也明白,玄月既疑心自己和她一样重生了,就必定会想方设法去证实。与其没完没了应付她的各种试探,倒不如打开天窗来得敞亮。 至于鹿死谁手,且各凭本事。 “不枉你跟了我一世,有长进。眼下哀家想听人叫一声太后娘娘,除去你还当真找不到第二个人。所以你放心,这一世,哀家未登上太后宝座前,必不叫你死。” “姝儿谢太后娘娘恩典。” “贱婢!”玄月面色一沉,“你打量你能毁我锦绣前程,方敢有恃无恐这般跟我说话么?哼,这间屋子有网无蛛,你也不想想里头可有古怪。” 云姝当然知道有古怪,在她踏进柴房蜘蛛四散后她就隐约察觉不对劲,及至玄月进来盯着蛛网若有所思她才恍悟。必是她身上蛛毒尚存,胳膊上的蛇毒无药自愈想必也是以毒攻毒的缘故。世人大多以为水蛇无毒,殊不知水蛇只是后槽牙带毒,不易咬到人而已。 蛛毒未清,玄月想寻到那只妖蛛必以她为引,而那只妖蛛又非同一般,玄月后来能独占帝王恩宠全凭那只妖蛛,这也是她笃定玄月暂不会杀她的原因所在。 “贱婢就是贱婢,不论活几世你仍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玄月一直注视着云姝的面部表情变化,从云姝面上她看出云姝已洞悉一切,不由咬牙切齿道。 “太后娘娘莫、莫、莫要忘了,前世姝儿死了,可太后娘娘也没能活着。由此可见姝儿这条命是和太后娘娘绑在一起的。活则一起活,死、死则一起死。”云姝强撑着与玄月唇枪舌剑斗了几个回合,架不住恶疾汹涌,她搂着被子仍抖得浑身乱颤。 “眼下我要你死如同碾死一只蚂蚁般易得。”玄月盯着抖如筛糠的云姝又笑了,她俯下身,笑吟吟地说:“前世我还有未曾来得及说完的话,你可想知道是何话?” 云姝眼皮一跳,嘴上却淡淡道:“不劳娘娘费唇舌,奴婢已尽知。” “我素知你是个聪明的,必能想到。”玄月直起腰,抚抚身上穿的轻罗绸缎,“这身衣裳要是穿在你身上不知会是怎么个模样?母亲那般疼我,可来日我却要砍下她的头。” 玄月嘴里啧啧有声:“我真是个不孝女,母亲若知道她捧在手心里的并非她的亲生女,而她的亲生女却被她下令关进柴房,你说她会不会气得如你眼下这般,抖如筛糠?哈哈……” 她得意至极,嬉笑怒骂皆在转瞬间。 一个人脸变得有多快,相应的,隐忍克制之力也就有多强。 云姝心头狂跳不止,但她不会问她是如何知晓自己不是,又如何肯定她便是这样的话来。因为问也白问,她只淡淡说了句:“你就不怕我立时杀了你。” “杀我?”玄月止笑,轻摇螓首,“你不会,诚如我眼下不会杀你。留着你于我无害。同样,你杀了我,非但不能证明你是这将军府嫡女的身份,你还会因弑主被乱棍打死。之后你母亲会吩咐人象拖死狗一般将你拖出府去。你纵知道自己身份又能奈我何?你只能老老实实做我的婢女,眼睁睁看我如何替你承欢膝下,你只能认命!” 云姝瞪着她,唇舌间迸出一句:“好个贱婢!” 玄月并不气恼,面上笑容不减分毫,“贱婢只能是你,来日我会让你从你母亲嘴里听到她骂你‘贱婢’。不过你放心,我说了不叫你死就必会让你活着。我曾听厉公公言道,青嵩可治瘴疠之疾。我且命人与你熬来,你若是个有造化的,好了后仍去我跟前侍候。谁让我用惯了你,一时离了你冷大小姐还真不习惯。” “嗯.诶……” “谁?谁在那?” 柴房后有人跌倒,突如其来的动静将屋内两个人都唬了一跳,玄月低叱一声,返身出屋往后面跑去。 云姝心头掠过极不祥的感觉,她急急透过木板缝隙往外瞧,柴房后面是空旷之地,错落着零乱的石头,两只青灰色的裤腿仓惶朝前趔趄着奔去。 “站住!”玄月的声音响起。 别停别停,快跑快跑……然而,那两只裤腿定住了。 完了,云姝心中一寒,随既孙婆子的声音响起,嚷嚷着往后面跑去,稍时云姝便听到稚菊惊恐万分的声音:“奴、奴婢什、么也没听到……” 稚菊之命休矣! 云姝无力地阖上双目,时间地点都已改变,可为何事情依旧朝着命定的轨迹在运转?稚菊她……果真逃不过一死么? “小姐,发生了何事?”孙婆子颠颠儿跑来。 “她是谁?”玄月下颌朝稚菊一点,“鬼鬼崇崇躲在柴房后吓我一跳。” “该死!”孙婆子一脚踹翻跪在那瑟瑟发抖的稚菊,“惊着小姐你有几条命?便是搭上你娘那条贱命都不够赔。”说罢她冲玄月赔笑道:“这是赵五家的二丫头,因她老子赵五早先是跟着将军在军营里养马的。后受伤瘸了条腿,将军想是看他们一家子可怜,这才让她和她娘进府讨口饭吃。” “既如此,不好好当差瞎跑什么?” “她与云丫头交好,想是听说云丫头患了恶疾,巴巴跑来看云丫头的。” “哦。”玄月挑眉,继而道:“想见便见就是,何苦偷偷摸摸。孙妈妈,带她进去。难得她俩交好,就让她在里头陪着吧。” 第七章 夜行人 孙婆子难得发回善心,想着赵五家的到底是膳房的人,稚菊进去陪着过了病气可不就是等死?她有心帮稚菊求个情,刚张开嘴就让玄月一记眼刀憋回肚里。忙伸手拎起稚菊半拖半拽扔进了柴房。 “你离远些,好生守着勿让人靠近,再有人来我便让惠嬷嬷叫牙婆进来发卖了你。” 孙婆子哪还敢吱声,点头哈腰地去了。 稚菊瘫在地上如团软泥,浑身抖得比患恶疾的云姝还厉害,委实她听到的太过惊世骇俗。 “你饶她不死,来日生死关头我必饶你一回。”云姝盯着进来的玄月道。 “笑话!区区一条贱命能抵上我一命?” “你又是何命?你的命,焉知就能强过她?” “我的命你不清楚?不清楚,无妨,我说给你听。我乃堂堂将军府的大小姐是也!而你们,不过是两条被我踩在脚底的贱命!” “既是贱命,索性死了干净,横竖多活一天也是吃苦受累。” “你犯不着拿话激我,做买卖,少不得讨价还价。你情我愿方能成交。你说是也不是?” 云姝的本事玄月还是知道的。 “我言出必践。两回,成与不成,全在你。休再多言。” 玄月唇角弯出一丝笑,“也罢,念在你昨儿救过我一命的份上,我便饶她不死。只是么……”她用鞋尖踢踢稚菊,“我瞧她笨嘴笨舌,留着舌头有何用?不如绞了。” “云、云姝……”稚菊吓得一颤,惊恐地望向云姝。 “何苦一回来就染上血,赏碗哑药,为煜王积点德不好么。” 一碗哑药令稚菊拣回一命,云姝痊愈后拉着稚菊去找她娘,云姝对赵五家的说:“五婶婶,要不是因为我稚菊也不会过到病气伤了嗓子,这事都怨我。我已经求过小姐,明儿我就领着稚菊去小姐跟前当差,月例比我们眼下要涨了些,以后每月稚菊孝敬你多少我也一样。” 稚菊拼命摇头。 赵五家的抹泪,戚戚言道:“婶不怪你,这丫头原本话少,与我这当娘的从来都没几句多话可说。幸得有你这么个说得上话的,且能去小姐跟前侍候也是她的福气。婶谢你还来不及,哪里就扯得上怨你这话?” 又叮嘱稚菊:“到了小姐跟前,手脚放勤快些儿,眼里要有活,凡事多跟着云丫头学着点,啊?” 稚菊噙泪,用力点头。 孙婆子走来斜刁起眼,上下瞟眼稚菊,“小姐没见着过了病气,你一个穷酸丫头倒娇贵了。”转向云姝,又冷言道:“别以为跟了小姐去,得了小姐的使唤你就飞上了枝头。左不过还是个粗使丫头。日后若熬成小姐跟前的红人,好歹记着你是从这出去的。做人得有点良心,这段日子我可也是替你寻了不少偏方下了力的。” 这话不假,这段日子药一碗碗送进柴房,就连二奶奶尹氏也命人熬了药送来,喝到后面云姝也不知到底是喝了谁的药好的,总之恶疾终是痊愈了。 是夜,云姝歇在了稚菊房里,稚菊独自睡在霜华园的一间简易小屋中。云姝摊开四肢躺在床上,不过随口说了声热,稚菊便拿来扇盘腿坐在她身侧,替她打起扇来。云姝慌忙坐起,伸手抢她手中扇子,她不让。 “稚菊,你别令我为难,给我。” 稚菊摇头,云姝抢得狠了,她便绷脸做生气状,云姝叹气,“你这样让我心里好生不自在,不然咱俩干脆出去纳会凉,左右也睡不着。” 稚菊眸子一亮,连连点头。 霜华园是府里较为冷僻之处,除去一片果园,几间屋舍并七八个粗使下人外再无他人。入夜后这里便寂静无声。 云姝拉着稚菊纵身跃上屋檐,稚菊面上仅闪过一线惊讶,复归于平静。对她而言,天下再没什么事比一个人能重活两世更令她恒久色变了。 云淡星疏。 两人晃腿坐在屋檐边上,夜风拂面而过,通体生凉。 云姝凝眸眺望着主院,那间院子里住着的真是她的爹娘吗? 她只觉内心毫无真实感可言,想到前世她差点奉阿爹之命……呃,虽然那人待她不好,终归养她到十三岁,尊声阿爹也当得起。 曾经,云姝以为天下父女都如她和阿爹一般冰冷相待。她至今仍清晰记得,她初见玄月揪着将军胡须撒娇逗得将军眉开眼笑的那一幕。在这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温暖的父女亲情,以至没过多久她溜出府见到阿爹时,也忍不住试着去揪阿爹胡须想撒个娇,却被阿爹一脚踹翻在地。 往事不堪回首。 稚菊顺着云姝视线望了眼主院,尔后轻轻替她将被风扬起的发丝撩至耳后。 云姝侧目,两人相视,莞尔一笑。 稚菊指指主院,又在云姝心窝上轻捅一指。云姝明白,稚菊在说那院子里的人是她的爹娘。 想到铁血柔情的将军是自己的爹爹,云姝心中微微荡起浅浅的波澜,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欢愉;但是闵氏……想到闵氏,她眉心不觉微拧。 五岁那年,云姝曾问过阿爹,她阿娘在哪?结果阿爹饿了她整整两天。此后云姝再没问过,只偶尔会在心里想,她的阿娘,一定有双世上最温柔的眼睛,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可闵氏……唉,闵氏……在云姝印象中闵氏那张脸一如她阿爹,经年累月扎根在严冬里就没走进过春天。只偶尔面对玄月才挤出一点笑。但那点笑,也如昙花一现。尤其尹氏过府没多久夏氏和林氏又相继进府,闵氏面上就连昙花一现的笑容都再不曾绽放过。后来又身患癔症,狂躁起来六亲不认,有回还险些掐死玄月…… 云姝忽打了个冷颤,脑中恍若有道闪电劈过,从前阖府上下莫不以为闵氏发狂是因夏氏和林氏先后诞下男婴,皆当她是在妒火焚炙之下引发的癔症。如今想来只怕未必。 云姝蹙眉扬眸,再次往主院望去,不想无意发现远处屋檐上有个小黑点在快速移动。 “快趴下。”云姝摁着稚菊俯于逆了月光的瓦槽间,随后抬头往前方望去,小黑点渐行渐大,隐约看出是个身着夜行衣的人,且身手极佳,猫着腰行走在瓦檐上如履平地。 第八章 云遮月 将军府眼下人丁单薄,府里尚有多处院落空置,加之将军一月里有近半月时间宿在军营中,因此府内戒备并不森严。但此时将将过人定时分,有几处院落还点着灯,护院的武师也非酒囊之辈,来人真个算得上是艺高人胆大。 近了近了,夜行人竟朝着霜华园方向而来,云姝缩回头,稚菊身子在云姝手下微微颤栗。云姝手略往下压了压,示意她勿怕。 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最大的长处就是耐得住性子,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关头绝不会主动跳出来自我暴露。 来人落在了云姝她们边上的屋檐上,随后一路顺着檐沟而下,云姝屏息回首看去,见来人跃下屋檐朝着果园而去,顷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你在这别动,我去去就来。”云姝附耳稚菊,稚菊扯住她,摇头,眸中满是惊恐。“他这样的便有十个也非我对手。” 为让她安心云姝夸下海口。 不论来的是哪一路的人,云姝断定前世稚菊之死多半与来人脱不了干系。她轻飘飘自屋檐上跃下,朝着来人消失的方向跟了下去。 园子深处,一年轻妇人执帕焦灼不安地来回走着,不时翘首往园中小径打量几眼,及至见到来人自薄雾中闪出,她面上一喜,急步上前,待来人扯下蒙面巾,她脱口惊道:“离歌?怎的是你,没被人盯上吧?” 离歌看去不过十五六岁,未及弱冠之龄,然他负手而立,眉梢眼角的桀骜,立时狷狂地泼了满园,“盯本少主的人还未出世。” 云姝跟过来,因二人处于园中幽暗处,穷极双目她也无法瞧清面容。想贴近些,周遭又皆是新栽种的果苗,无法藏身。 眼瞧着二人说了一会话,夜行衣装扮之人有要走之势,她只得隐于一旁。让过来人,她跃出远远跟着另一人,一直跟到九曲回廊,借由廊下灯笼莹光这才认出是玄月的乳母惠娘。 如果说玄月是猛虎,惠娘无疑是猛虎嘴里锋利的犬牙,张开血盆大口便要弑人。而前世的云姝充其量只是两只虎前爪,玄月由始至终所依赖的都是惠娘,尤其在她们陪同玄月入宫后,凡重大事情玄月只和惠娘相商。 惠娘深夜前往霜华园密会夜行人必无好事,因猜不到究竟是何事这晚她睡得极不安稳,心内一直惴惴难安。 翌日,吃过早食,云姝就领着稚菊往流光苑去了。 粉墙环护,绿柳周垂,方踏进流光苑稚菊一双眼就不够瞧了。走在石子漫成的甬道上她左顾右盼,精致的亭台楼阁令她几疑自己到了仙境。 但她突然顿足,扯住云姝。 “不打紧。”云姝读懂了她的面部表情,“该是我的,有朝一日我统统都要拿回来。” 稚菊用力点头。 云姝熟门熟路的带着稚菊过二门上了抄手游廊,七转八弯刚下游廊就被宋妈妈拦下。宋妈妈原是闵氏的陪嫁仆妇,生得肩宽体胖,又会点棍棒功夫,是这院里最刻薄不讲情面的妈妈。 “怎生得跟个罗刹似的。”她目光扫过稚菊,面上颇为不喜,命稚菊往后就在二门外做些洒扫类的粗活。 “宋妈妈,前儿小姐允了我俩一处当差的。”云姝道。 “咦,你怎知我姓宋?”宋妈妈看向她,目带狐疑。 云姝不慌不忙道:“早几日小姐同惠娘去过膳房,小姐闹着要吃冰镇的凉皮粥,惠娘便抬出宋妈妈来。小姐发了好大的脾气,说宋妈妈明着是大奶奶打发来她院里管事的,实则是来拘着她的。今见宋妈妈上来就派了稚菊姐姐的差,因而知道您就是宋妈妈。” 宋妈妈仗着是闵氏娘屋那边跟来的人,原在府里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而惠娘奶大玄月自恃有功并不将宋妈妈放在眼里。宋妈妈过来的头天两人就生出过嫌隙。 两世为人,云姝自然知晓。 云姝还知道玄月今天一定会给她下马威,方才见到宋妈妈她心里就有了计较。先给宋妈妈上点眼药,等会玄月发难宋妈妈不说伸手相帮至少也不会推波助澜。 “你便是那个救了小姐的丫头?”不等云姝出声宋妈妈又道:“口齿倒是个伶俐的,只是别伶俐得过了头。别打量你救过小姐就做得我的主,这院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稚菊暗扯云姝衣袖,示意她算了。云姝哪肯算?她侧身屈膝给宋妈妈施了一礼,“还请妈妈成全,稚菊姐姐坏了嗓子不能说话,请允她和我一块在小姐跟前当差,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宋妈妈因她先前话里对自己用了敬语心里早松动,只不过装腔作势一番罢了,这会就坡下驴,“既如此,便在内宅做洒扫,去小姐跟前可不行,这副模样没得惊着小姐。” 宋妈妈让人带了稚菊下去,她则领着云姝去见玄月。到了房门外,有小丫鬟打起帘子,宋妈妈嘱云姝在外等着,自己闪身入内。 隔会,里面传出声音,唤她进去。 玄月身着淡紫散花裙,裙上用银丝线绣有双蝶戏花图案,发上插着一支紫水玉缺月木兰簪,冷冽中带点清新,却又不失贵气。但绕是如此,一身青布上衣下裤仅挽丫髻的云姝竟没被她压住。 宋妈妈立在边上心中暗暗称奇,方才领着云姝一路而来她便察觉,云姝身上似由内而外隐散发出一股沉稳的端凝之气,仿似与生俱来。便是此刻面对小姐,也落落大方,全无膳房粗使丫头的拘谨。 “你叫个什么名,我倒忘了。”玄月斜坐在金丝楠木椅子上,用白瓷调羹闲闲搅着桌上的一碗药膳,语意悠哉地问道。 云姝身子向前微倾,屈膝施礼,不慌不忙地道:“回小姐,奴婢名叫云姝。” 玄月眸光清凌凌地落到她面上,“云……姝?云遮月?”眉一挑,脸一沉,玄月手中调羹摔到了云姝脚下,“你好大的胆子,区区一个贱婢,我抬举你让你来我跟前侍候,你却来羞辱我?” 她手指云姝,厉声叱道。 第九章 一石二鸟 “回小姐,奴婢并不是今日才叫云姝。这名奴婢叫了十几年了。” 云姝知道横竖说什么都是错。倘或胡乱说个名,她会说自己想起来了,当下处变不惊,唇角甚至于还微勾起一抹嘲讽。 “小姐。”宋妈妈腰挺如标枪,眼观鼻鼻观心,语气梆硬地道:“你是官家小姐,是这将军府里的大小姐。奴婢们不好倘或做错事,你只须吩咐下去,要打要骂皆可。但不值当和奴婢较真,更犯不上为着一个名儿大动肝火。若不喜欢,小姐赏她脸替她改了也就是了。” 说完意犹未尽的又补上几句:“大奶奶原先瞧着惠娘是个懂礼数的,故允她兼了小姐的教养姑姑一职。前阵子小姐遇险落水,今又轻易失了官家小姐的风范,这都是惠娘之过。” 玄月斜睨宋妈妈,慢条斯理地道:“宋妈妈言下之意是指母亲识人不明,错用了惠嬷嬷么?” “老奴断无此意。”宋妈妈唬得浑身一激凌,但她是府里的老人儿,又在闵氏跟前得势,当下也只略低了头,“老奴该死……” “好了好了,我同云姝逗乐呢,不想妈妈竟当真了。”玄月说罢笑嘻嘻地上前去拉云姝的手,极亲热地道:“我先是同你说笑,切莫要往心里去。你救了我,我还没好好答谢你。”她拔下头上木兰簪插在云姝头上,“这支簪子赏你了。”说罢扭头又吩咐宋妈妈,“叫疏桐进来。” 听到疏桐名字,云姝眉梢一扬,对上玄月似笑非笑的眼眸,心下暗赞今生这局棋,玄月头一子落得不错。 前世玄月进宫身边所带之人除去她和惠娘还有疏桐,后来疏桐投靠霓嫔险险至玄月于绝境。今玄月一上来就用她顶了疏桐大丫鬟的位置,一则绝了疏桐日后背主的路,二则以疏桐为棋子来对付她。 想一粒石子打下两只雀儿? 云姝唇角微牵。 珠帘轻响,一身着杏色衫子的丫鬟俏生生走来。 “疏桐,往后我的香料衣物交由云姝打理,你只管着添水递茶喂雀儿罢。” 疏桐闻言失色,“扑嗵”跪倒,声音都走了调:“小姐,奴婢若做错事任凭小姐处罚,只求小姐开恩……” 她话未说完玄月便冷声打断她,“你要觉着端茶倒水委屈了你,这也好办,你便去打扫庭院如何?” 话说到这份上疏桐哪还敢说个不字?她躬身后退,退至云姝身边,脚下一滞,斜挑双眸瞥了云姝一眼。 玄月不动声色地瞧在眼里,又唤进菱香,吩咐她带云姝下去更衣。 “宋妈妈,我用云姝替换疏桐可有不妥?”待菱香和云姝下去后玄月扬面问宋妈妈。 “那丫头年龄虽小,瞧着倒也稳重。”宋妈妈让玄月一连串的动作搞昏了头,她并不是一个肯十分用脑的人,多半时候只懂得直来直去,弯弯绕绕的事她不大愿意费神去多想。左不过是换一个人,小姐高兴就成。 玄月身边有四个大丫鬟,依次是:菱香、疏桐、暮雪、画莺。前世云姝是从二等丫鬟升上来的,顶的是出嫁的暮雪的缺。这四人里论起模样疏桐是最拔尖的一个,因此心性也就较高,是四人中最不省油的那盏灯。 然,区区一个疏桐她又何惧? 倒是惠娘没露面引起云姝警觉,昨夜之事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桓不去。 “就是那间,往后你就与我住一屋,疏桐想必已把床腾出来了。”菱香带云姝领了衣裙鞋袜转来,又带她去房里更衣。 她俩进去时,疏桐憋红脸挽着包袱正要出屋,两下一照面,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云姝就骂上了:“哪里冒出来的野蹄子也配顶我的差,瞧瞧你这从头到脚的寒……”疏桐手指险些点到云姝面上,当视线触及云姝头上的簪子她一下愣住。 小姐连这等贵重之物都赏了她,必是极看重她,一时疏桐倒不敢再拿捏云姝。 菱香趁机言道:“云姝是那日救了小姐之人,你寻云姝晦气有何用,并非她开口跟小姐说要顶你的差。” 疏桐轻嗤一声,悻悻然道:“菱香姐姐一口一个云姝叫得可真亲热,我只知道人走茶凉,我这一只脚还没迈出门槛菱香姐姐的这盅茶便凉了不成?哼!” 她甩袖而去。 菱香是个老实厚道的,被她一句话噎得红了眼,却还只顾劝慰云姝,“她就是个火爆性子,你别见怪她,过得三五日她那气也就消了。” 不消还能怎的?菱香心知疏桐心眼小好记仇,这气只怕短时间消不了,只是怜云姝小着自己两岁,怕她心里惶恐方宽她心。 云姝自然也知道疏桐是何人,要真是个好性子的,玄月也就不会用自己去顶她。但这话不能跟菱香明言,她笑笑,“多谢姐姐照拂,我是个不懂事的,日后少不得还请姐姐费心指点才是。” 好在前世叫惯菱香姐姐,这会叫起来倒也不难上口。 “但凡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我先去了,你更好衣自去,啊?” “嗯,姐姐去便是,我一会就来。” 换上水葱绿的裙子,云姝拔下簪子随手塞在领回的四季衣裳里,她抖开身上裙子时便知是照她眼下的身段尺码所做。且是一早就备好的,清一色的全绿,想来玄月定是以为她怕极绿色。的确她是有几分怕,但尚未怕到见绿就胆寒的地步。 更好衣出来,云姝还在天井,一个稚嫩的童声就飘进耳里:“吴嬷嬷,给我狠狠扇这不长眼的丑八怪……” 随既一记清亮的耳光响起。 “啪!”又是一下。 再一下。 吴嬷嬷手扬起还要接着扇时,那手却再也落不下,反咧嘴呼天抢地大声叫唤起来,疼得面上五官都挪了位。 没人瞧见云姝是怎么到的跟前,只觉眼前一花,然后吴嬷嬷一只胳膊就软软垂下来,人也侧翻在地,不住嘴的哀嚎着。 “嗯……啊啊嗯……”稚菊跪在花坛边,噙泪冲云姝直摇头。 “你把吴嬷嬷怎么了?你好大的胆子!”一头上绾着嫩黄色丝带生得粉雕玉琢的女童,怒气冲冲提着裙裾抬脚就要踹云姝,却让云姝捉住脚倒提在手。 女童哇哇大叫:“你这个下贱的婢子,快放我下来,否则我叫人砍下你的脑袋,我定要砍下你的脑袋……” 云姝道:“闭嘴,再口出恶言我便将你倒栽进花盆里。” “放肆!”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云姝背脊一僵。 第十章 反了天了 抄手游廊上,闵氏带着丫鬟婆子朝庭院这边过来。 “大娘,救我,呜呜……”被人倒提着的滋味可不好受,女童挥舞两手喊着闵氏来救她,喊罢还不忘威胁云姝,“你死定了!先前你那法子听去不错,一会我就叫大娘给你倒栽进花盆里。” 云姝垂眸看着女童,忽压低声音问道:“阿窝小姐,你说是你这小脑袋硬还是花盆硬?想不想试试?” “你这贱婢,如何知晓我的乳名?” “你再多叫几声贱婢,叫大声些,我就告诉你。” “我偏不叫,你吓唬小孩,算不得本事。” 云姝提着她如荡秋千般甩来甩去,嘴里恫吓她道:“我数三个数,你再不叫我便让你脑袋开花。”说着将阿窝脑袋朝着花盆甩去,将将要碰到花盆上时又晃开,这下她想不让阿窝叫也不能够了 “该死的贱婢!贱婢!贱婢!” 阿窝嘴里飙出一连串的贱婢,且一声比一声响亮。 稚菊眼瞅着闵氏一行越走越近,急得扑过来一把抱住云姝大腿,仰面拼命冲她摇着头。 “刁奴吓人了,刁奴杀人了……”吴嬷嬷疼得几欲晕过去,这会却强忍脱臼之痛,大呼小叫着想要爬过来解救她家小姐,云姝只一个眼神就将她定住。她只得转而期盼闵氏走快些再快些。 “贱婢!贱婢!”阿窝显见气极了,仍不断尖声叫骂着。 “还不与我把人放下!”闵氏声音透着些微薄怒,她并不关心阿窝,她气恼的是玄月院子里竟有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下人,全然当她不存在。 “反了天了!一个小小贱婢如此猖獗,还不快些把人放了!” 闵氏满心以为自己这番疾言厉色的话一出口,对面庭院中的丫头既便不跪地请罚也会吓得面无人色。谁知云姝转过身,将阿窝往胁下一夹,先瞟眼跟在她身侧的惠娘,随后两眼直视着她,面上何曾有一丝惧色? “贱婢!好大的胆大!”闵氏这下动了真怒。尹氏身边的丫鬟婆子仗着自家二奶奶是皇上指给将军的,大舅爷又在皇上跟前得宠,平日里见到她这大奶奶一个个表面看着恭顺。实则骨子里无不透着一股子傲劲,并不十分将她看起。 如今越发好了,竟连她自个女儿院里的小小丫鬟都敢公然与她对视,气得闵氏险些将一口牙给咬碎。 “惠娘!你是个死的么!”闵氏手朝云姝一指,“还不快些给我拿下她,乱棍打死!” “敢问大奶奶,奴婢犯了何错要被乱棍打死。”云姝盯着闵氏,一脸凛然。 “啊哟似你这等刁奴打死十个都只五双。大奶奶你要给我们主仆做主哇……这要是在我们二奶奶院里便有九条命都早没了……我们二奶奶可不惯着这般没规没矩眼里没有主子的东西……我们二奶奶……” 吴嬷嬷哭着喊着一口一个二奶奶,惠娘心里暗骂蠢货,她被闵氏喝一声本来要动的,眼下也不动了,只轻声告诉闵氏,云姝是那日跳进池塘救过玄月的人。 闵氏眉一挑,这才发现云姝看去眼生,且还穿着大丫鬟的服饰,心中甚为不喜。在她想来,一个奴婢救主子是应当的,岂能以此居功自傲?但吴嬷嬷适才所言更令她生厌,因此再开口语气到底缓和几分。 “你因何在此大闹?”闵氏问云姝。 云姝放下忽然静下来的阿窝,抬眸,瞥见菱香虚扶着玄月正往这边过来,她便指着吴嬷嬷大声道:“回大奶奶,并非奴婢要生事,实因这婆子仗二奶奶的势,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在这院里打人。还有她……” 扯过阿窝,往前推了一把,云姝又道:“奴婢搬出小姐威慑那作恶打人的婆子,可她居然跳出来骂咱们小姐是贱婢。奴婢一想,这不对,小姐是将军和大奶奶所出怎会是贱婢?若小姐是贱婢,奴婢们又是什么?倘或她骂奴婢是贱婢也就算了,但她偏骂小姐是贱婢。她骂小姐是贱婢,奴婢如何忍得?一时气不过这才斗胆教训她。” 闵氏微眯起眼,面色极为难看。云姝一口一个小姐是贱婢,她不过在陈述事情经过,按说没错,可听去怎的那么别扭? 吴嬷嬷喊道:“大奶奶,切莫、莫要被这刁奴所诓骗,我家小姐平白无故怎会辱骂大小姐?” 云姝“哦”了声,“平白无故不会辱骂?也就是说你家小姐先前骂我家小姐是贱婢,是事出有因了?可不管什么原因我家小姐也绝不会是贱婢,也断轮不到你们家小姐来骂她是贱婢,我家小姐真有什么不好的……” “住嘴!”闵氏气极,喝住云姝,随后看向阿窝。 她看阿窝,阿窝看云姝,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直在云姝面上滴溜溜打转。既不反驳也不出声,不知心下在想些什么。 那头玄月转过游廊,扫眼云姝,再上前扯着闵氏衣袖,晃了晃,“母亲,你别为难云姝,她爹娘都是贱民,她一直在膳房做粗活,本就不是个聪明人,又哪里懂得许多规矩?念在她救过女儿的份上,容女儿慢慢教她便是。” “罢了。”闵氏生了一出气,加之日头正高,在廊下站久了热得她头昏。而且先前她的确听到阿窝在叫骂贱婢,视线掠过吴嬷嬷,只冷冷撂下几句:“一个六岁的孩童懂得什么,定是身边婆子不好,成日尽教些个腌臜话。” 闵氏行事素来只依着自己性子,尹氏的女儿骂了她的女儿,她将过错推到吴嬷嬷头上自觉已是给足尹氏天大的面子。当下也不再多言,只吩咐庭院中的人都散了,自己随同玄月往她房里而去。 “你……你为何撒谎?”待闵氏去后阿窝气鼓鼓地质问云姝,云姝恍若未闻,蹙眉望着闵氏与玄月背影,直到阿窝推她一把,再次问了遍,她才收回视线凉凉反问一句:“你又为何命你身边的恶婆子殴打稚菊?” 第十一章 二奶奶 “她丑!惊着我了!”阿窝回得理直气壮。云姝上前两步,她吓得往后一退,到底是个孩子,饶是比一般同龄孩童略胆大些,见识过云姝的手段也忍不住色变,嘴里惊叫着:“你要干什么?” 云姝定住:“有些人生得貌美如花可心如蛇蝎。心恶,才是世上最丑之人;心慈,则貌美。你小小年纪便仗势欺人,如若不改,将来旁人看你也会觉着你丑。倘或旁人嫌你丑,不问缘由便打你,你可服气?” “你胡说,阿窝才不丑!” 云姝无力同她费唇舌,转身扶起稚菊尔后朝吴嬷嬷走去。 “你、你你,别过来……”吴嬷嬷只当她是要对自己不利,想爬起来一下牵扯到伤臂,“嗳哟”一声又跌倒在地。 阿窝绷起脸撞向云姝,云姝猛一回头,她撞到云姝身上,捂着鼻子“哇”的放声哭起来。 云姝也不去理她,径直扯起吴嬷嬷,三下两下替她接好手臂。 吴嬷嬷颤巍巍地爬起,惊魂未定地牵起阿窝,一路趔趄走到游廊上方才定住,她回过头冲云姝喊道:“好个贱婢,你等着!” 云姝冷笑,前世阿窝从未踏足流光苑,不消说,定是玄月暗中勾结尹氏,欲沆瀣一气来对付闵氏。她不怕吴嬷嬷回去告状,就怕吴嬷嬷回去不告状。 听雨轩。 二奶奶尹千华拿把花剪在修剪案几上盆栽里的云片竹,她身着雨过天青色长裙,如漆乌发梳成一个反绾髻,髻边仅簪一朵滴露的芍药,看去有着几分濯清涟而不妖的高华之气。 吴嬷嬷垂手立在她身侧,鼓动唇舌详述着自己和阿窝在流光苑的遭遇,不乏添油加醋之言。 尹千华静静听完,开口问的头一句却是:“你说那小丫头折断你的手臂又替你接上了?” 吴嬷嬷先是一怔,随后面上蠕动着无尽的恩宠,二奶奶实在太好太好,首先关心的不是阿窝小姐而是她这奶妈子,她就是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答。她吞口唾沫,还没来得及表忠心,那点子感恩之情就被二奶奶接下来的话顷刻碾碎。 “一个小丫头竟有这般本事倒是难得。” “二奶奶……”吴嬷嬷只觉喉头干涩,“那野丫头倒提着小姐,还欲将小姐……” “好了。”尹千华打断吴嬷嬷,不急不缓地道:“大奶奶说的没错,阿窝懂什么?去把她找来,好好的姐儿都让你们教坏了。” 吴嬷嬷瞠目结舌,二奶奶居然认同大奶奶的话?非但不生气还将过错怪罪到她们头上?这、这……这性子也未免太好拿捏了,往后还不得让大奶奶压得死死的? “还不快去?”见她没动,尹千华又道。 “奴、奴婢这便去。” 吴嬷嬷刚退下,尹千华院里的管事姑姑菡萏领来一丫鬟,丫鬟垂眸低语一番后,尹千华问菡萏,“姑姑,你怎么看?” 菡萏年近四十,因未曾生育过看去仿似三十出头,且无论走路还是站姿都明显不同于一般仆妇。见尹千华看向自己,她垂下眼皮道:“一时半会还看不清。按理那丫头于她有救命之恩,她又新提了她做大丫鬟。可她拿下去的偏是她跟前最不安份的那个。也不知她是少不更事还是有意为之。” “若说有意这说不通。”尹千华专心修剪着云片竹,面上一丝波澜不起,仿似方才她并未开口说过话一般。 “可不是。但要说她是少不更事,无端端的她三番五次使人向咱们示好,可不像是无知的人能做出的事。” 尹千华眉心微蹙,随既瞟向那丫鬟,“你先回去,以后事无巨细,一日一报。” “是。”丫鬟躬身退出。 菡萏又道:“我瞧着她和那丫头之间必有古怪。可说到底都是两个未及笄的毛丫头,从前又还互不认识,她们能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更何况,她若不待见那丫头,就算救了她的命,赏点银子或吃的穿的也就是了。何苦巴巴弄去自己跟前,还诓了咱们小姐去闹事,委实教人看不懂。” “娘亲。”阿窝一路小跑着进来,一笑唇边两个小小的梨窝,“娘亲寻我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吴嬷嬷跟在后面,走到门边,一只脚抬起,想跟进去。踌躇会,终又缩回,垂手立在屋外,到底没敢进去。 “瞧你,跑这一头的汗。娘唤你过来是想问你,先前在姐姐那可有吓着?” “嗯~”阿窝摇头,又仰面问:“娘亲,阿窝丑吗?” “娘的阿窝怎会丑?谁说你丑了?” “哼!”阿窝叉腰,凶巴巴地道:“玄月姐姐院里的凶丫头说阿窝仗势欺人,将来旁人看阿窝就是丑的。她还说心、心……什么貌美,阿窝不懂。” 尹氏眉一挑,从袖中扯出丝帕轻揩她额头,柔声细语地道:“心慈则貌美,是这话么?” “嗯嗯。”阿窝连连点头,“她就是这般说的。娘亲,这话什么意思?” “心地好的人,旁人看着她也就觉得她美。阿窝,往后不可单凭外貌美丑去看待一个人。因为真正对你好的人,不在外貌,在心。可记住了?” 又同阿窝说几句话后,尹千华命吴嬷嬷带她下去,阿窝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了娘亲,好生奇怪,她还知道我叫阿窝。” “你成天在府里疯跑,谁不知道娘有阿窝这么个小淘气。去玩罢,莫跑出汗,仔细回头着了凉。” 阿窝应着去了。 “心慈则貌美?一个在膳房烧火的小丫头竟能张口说出这话,且还有些本事。这将军府里真个卧虎藏龙,倒是有趣。”尹千华盈盈看向菡萏,菡萏会意,“奴婢这便使人去查查那丫头的底细。” 流光苑里,玄月搂着团花抱枕将头枕在闵氏腿上,撒着娇说:“早起女儿喝水呛到不过轻咳了两声,惠嬷嬷便以为女儿病了。自作主张跑去惊扰了母亲,大热的天害母亲走这一趟,都是惠嬷嬷的不是。” 闵氏道:“你没事就好。只是那边那丫头无端跑你这来干什么?” “母亲说阿窝?”玄月叹气,“我也不知她干么总往我这跑,女儿可从没给过她好颜色。” “那尹氏一股子狐媚相,我看着她就不喜,偏生一天没事往我那跑三趟。这对母女安的什么心?还有你院里那丫头,叫什么来着?也不是个省事的。” 第一十二章 坊间流言 “她叫云姝。母亲可是想唤她来?” 不等闵氏出声玄月就唤了云姝进来。 云姝施施然走来,给闵氏和玄月各施一礼,静立在那,听候示下。 闵氏道:“这会子看你倒也还懂礼数,小姐既抬举你往后少不得用心服侍。先前在庭中那般轻狂举止从今后给我收起来,莫要再让我看到。看到必不轻饶你。” “是,奴婢谨遵教诲。”云姝低眉应道。 “母亲,你吓着云姝了。”玄月丢开抱枕伸手去搂闵氏脖子,她笑得眉眼弯弯,尔后问云姝,“云姝,你看我和母亲像吗?” 云姝面不改色道:“像。” 玄月又问:“哪里像?” “越大越没个正形儿。”闵氏抚着玄月垂在她腿上的秀发,“你是母亲十月怀胎生的,不像母亲还能像旁人不成?若像了旁人去……”闵氏忽意识到这话不妥,遂岔开话,与玄月说笑起来。 云姝偷眼瞧着闵氏和玄月,也不知是否心理作崇,她竟恍惚觉得松竹罗汉床上那两张笑脸重合到了一处,不说十分倒也有七八分相像。待用过午膳玄月午睡后,云姝回房对着铜镜,想着闵氏的模样,觉着自己和闵氏也像也不像,一时竟痴了。 她可不是痴了? 愣怔片刻,云姝一把扣倒铜镜,玄月若是将军之女岂能弑父杀母?眼下她最该想的是如何找到证据。没有证据,漫说旁人不信,便是她自己也未必敢信。 只是证据…… 云姝轻敲着太阳穴,如果玄月所言非虚,那么她和玄月被调包必是闵氏生产那日。 宋妈妈?做为陪嫁仆妇闵氏生产当日宋妈妈定陪伴在侧。云姝眼前一亮,旋即眸光又黯淡下去。那煞费苦心将她和玄月调包之人又怎会不绝后患?想来宋妈妈当日多半不在场才得以活命,找她想必也是白找。 菱香自外面进来,“姑娘睡下了,你不歇会。” 云姝摇头,“你歇着吧,我出去逛逛。” 菱香道:“你初来乍到别迷了路,要不我陪你四下走走。” 云姝笑道:“不敢有劳姐姐,我只在这院中荫凉处随意逛下,迷不了路的。” 菱香亦笑道:“你我是一样的人,都是服侍姑娘的,又一处住着,往后相互照应的地方多了去。走罢。” 她一番好意,云姝不便再推辞,菱香领着她在流光苑四处转悠一圈,两人又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坐了会,估摸着玄月午睡将醒遂相携往玄月闺房而去。 她俩去时玄月刚醒,见云姝进来,她抬眸看似漫不经心地瞥了云姝一眼。 这一眼,瞥得云姝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总觉意味深长。 玄月盥洗过后,只留云姝一人在屋内侍候,她命云姝给她把九连环拿来,之后便专心拆起九连环。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玄月再没瞧过云姝一眼。 云姝静坐一旁,忽觉十分诡异,她和玄月本都是已年过三旬的妇人,眼下却回到了十三岁。望着廊下笼中的雀儿,她又想起前世被困在瓮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些日子。 最初她还日日想,不过一次任务失败,何至于断她四肢犹不解恨,还要用妖蛛来蚕食她的精血,每日又变着法子来折磨她。 后来她连想的力气都没了,只求速死。 不曾想,死后老天竟给她重新来过的机会,更令她想不到的是玄月也回来了。 瞟眼拆着九连环的玄月,以云姝之力,想要玄月的命此刻只在弹指一挥间。只不过她深知活着远比死更令人绝望。 玄月是恶人,她又岂是善人? 前世玄月加诸在她身上的酷刑,来日她会逐一还回去,定叫玄月也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以恶制恶,方是惩治恶人之道。 二门外,几个青衣小婢面色惶惶匆匆朝里走来,穿过庭院上了游廊嘴里就开始叫唤起来。 嘈杂声传入耳,云姝偏过头,对上玄月似笑非笑的双眸。来不及细究,她急步出屋,惠娘已先她一步跨出门,迎面喝住奔过来的几个小婢,“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一小婢比划道:“了不得了,宋妈妈被人一刀捅进心窝子,死在大街上了。” 惊闻宋妈妈死迅,云姝一下顿悟玄月之前那一眼的深意。立在庑廊下,她抬头看天,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宛如水洗过一般湛蓝、透亮。只是这纯净的天空背后,藏垢了人间多少的腌臜罪恶,又有几人知晓? 阿窝又蹦蹦跳跳地跑了来,云姝视线落到她身上,唇角渐凝上一点意味不明的笑…… 继宋妈妈死后,府里又先后死了几个仆妇,皆死于意外。有醉酒滚下台矶摔死的;有和自家汉子拌嘴后上吊自缢的;更有那上夜溺毙茅房的……堂堂将军府接二连三出意外传到坊间一时流言四起。 传得最烈的一种说法是南王阴魂不散前来索仇,冷定宕原是南王南宫浩麾下一员年轻的偏将军,大离王朝太宗皇帝一统中原后,分封有东南西北四大世袭藩王,并赐复姓:东方、南宫、西冷与北归,命其各自镇守一方。 十八年前,第九代南王南宫浩起兵反叛朝庭,冷定宕临阵倒戈。最后一仗打得极为惨烈,据说药王山半壁山河都被鲜血染红。当时藩王南宫浩被冷定宕与太子合兵一处围困在药王山,眼见大势已去,南王浩仰天狂笑数十声,拔剑自刎前掷地有声,扬言他南宫家哪怕只剩最后一滴血脉也要夺了离朝的天下。 坊间传言甚嚣尘上,都道是南王显灵是为惩戒镇远将军当年的背叛,死的几个下人也成了南王给将军的示警。消息传到冷定宕耳里他只一笑而过,不为所动。闵氏却惶惶不可终日,坚持要请法师来做场法事替南王超度。 “休要胡言。”冷定宕斥道:“给反王做超度若让皇上知晓焉能不降罪?夫人又有几颗脑袋够砍?” “左也不成,右也不成,依着老爷这便如何是好?” 第十三章 大舅爷 冷定宕道:“流言岂可信?要寻仇不早来寻了?何苦自扰。” 闵氏发怒:“老爷戎马一生自是不怕,我不过一妇道人家比不得老爷。不许超度,那做场法事驱邪总成罢?” 冷定宕一声轻嗤,“夫人好不晓事。是超度还是驱邪哪能由着你说?那得看皇上如何看!夫人好歹也是出身将门,怎就如此不禁事!” 闵氏在家做姑娘时就是任性惯了的,自嫁与冷定宕后这还是头回被他当着丫鬟婆子们的面训斥,伤心之下只说冷定宕是有了尹氏故看她生厌,一时哭将起来。 冷定宕拿着她头疼,却仍好言劝道:“自她进府我可曾踏进她院里半步?夫人休要无理取闹!” “你今日不去又焉知明日不去?便是明日不去,那还有后日……”闵氏掩帕哭泣,“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现下纵不去,也架不住她狐媚日后使手段拉了你去……” “夫人怎能说出如此不堪的话来?罢罢罢!”冷定宕一顿足,“你要做什么也由得你去,只来日大祸临头莫说为夫没提醒过你。” 闵氏听他松口眉眼本一松,及至听到后面一句又叫他给唬住,当下埋脸于帕放声哭起来。 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上人。 尹千华躺在织锦软椅上,一袭月白色的长裙垂至脚踝,软软覆住大半个鞋面,仅余两只缀着金线的橘色鞋尖。她望着亭前开到茶縻的大片芍药,面上神情仿似沉浸在了某种久远却难以忘怀的往事中。 菡萏坐在她斜后边,手拿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打着扇子。 两人都不出声,有风穿过凉亭,一声幽幽叹息落在风里,滴溜溜在菡萏耳边飘忽着打了几个转。 “二奶奶……”菡萏轻声道:“要不奴婢去把阿窝小姐找来陪你说说话?” 尹千华垂下眼睑,再抬眸,已是容色平和,“不必。”她轻吐出口气,又道:“坊间那些流言你可有些头绪了。” 菡萏挺直腰板,执扇轻轻朝着自己扇了扇:“都说无风不起浪。但这一个浪打过去,平白打到十八年前的人头上,这就耐人寻味了。” “你是说……” “奴婢只是那么一说,眼下也没看明白。” 两弯黛眉轻蹙,尹千华又望向亭前芍药,悠悠道:“连你都看不明白,我就更看不明白了。每有看不明白的事我便会想起阿窝她爹……任你千头万绪的事,到他手上便一目了然。要是他还在……若他还在我又怎会来此?” 尹千华几不可闻地叹声气,继而头一偏,埋首在软椅里,近乎梦呓般地低语道:“这头你放火,那头他就着这把火便点起灯,跟商量好了似的……究竟何人所为?真叫人看不明白。” “眼睛看不明白,就用心看。用心看,总有一天会看明白。”顿会,菡萏又道:“不急在一时。” 尹千华阖上眼,隔了老长一会方才又道:“那个叫云姝的丫头还没消息么?” 菡萏不及开口亭下就有婢子来报,道大舅爷来了,此刻正在东厅与将军叙话,大舅爷还打发了人过来传话。菡萏起身下了凉亭,须叟转来告诉尹千华,“尹公使人回话,一年前卫家村遭过一场瘟疫,村里人死了一多半。云姝爹娘与弟妹都死于那场瘟疫。牙婆去村里时云姝卖了自身拿钱安葬家人,幼时还跟着村里一老秀才认过几个字。” “倒是个可怜人。我命再不济,幼时身边还有个兄长。当年要不是为给我治病,哥哥他也不会……” 尹千华没再往下说,菡萏好似言犹未尽,最终却耷拉下眼皮,缄口不言。 尹千跃突然造访,于冷定宕而言乃在意料之中,门房传来消息请示是否开中门迎客时,闵氏手中帕子一甩,厉声道:“一个阉货也配。” 主簿蒋先生在外没听到冷定宕出声,便拦下通传之人,尔后进言冷定宕,蒋先生道:“宁得罪君子勿招惹小人,还望将军三思。” 冷定宕眼一瞪:“怕个鸟,就照夫人说的办。” 门房下人得令后,一脸讥诮的请尹千跃走侧门而入,尹千跃没动怒,跟来的几个小太监按捺不住了,他身侧一眉眼清冷的女子更是二话不说便抽出长剑,直抵门房心窝,“开中门。” “一曲,退下。”尹千跃浑不在意,长袖一甩,“咱家当年为口吃食狗洞都钻过,如今能堂而皇之入侧门咱家知足喽~” 尹千跃不过三十五六,生得面皮白净,唇薄,口角有力,只是面上无肉。 常言:面上无肉,做事寡毒。 冷定宕虽未开中门迎客却到底依了蒋先生所言外出迎接,他瞟眼紧闭的中门,故意高声喝斥门房,“混账东西,怎不开中门迎客?” “罢了。”尹千跃笑得一脸温和,“都是自家人,勿须客套。” 冷定宕果然也就不同他客套,一路引他到了正房东厅,分宾主坐下。上过茶点后,冷定宕开门开山问道:“不知参军大人光临敝府,有何见教。” 尹千跃嘿嘿一笑,捧起面前的白瓷青花茶盅,揭盖拂着袅袅茶气,一双手指节分明,白皙修长。他将茶盅移至鼻端下方,闭目深吸一口,“好茶。” 冷定宕有些不耐,侧过身,对上蒋先生视线,蒋先生微摇了下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冷定宕心下也知晓尹千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暗吐口气,勉强压住不快,静候他开言。 蒋先生捋须轻笑道:“此乃贵阳所产的云雾茶,色泽翠绿,香如幽兰,味浓醇鲜,芽叶肥嫩白亮,饮之清热降火。尹公若喜,稍时在下便命人备了送去府上,若何?” 尹千跃亦笑道:“主簿美意,咱家却之不恭了。只是咱家今日非为品茶而来。蒙皇上厚爱,忝当大任,咱家安敢不殚精竭虑以报圣恩。” 冷定宕目光如炬,自尹千跃面上扫过,不屑之情已溢于言表。 区区一阉人,也配大言不惭谈什么殚精竭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