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道士》 第0001章 流星坠地 故老相传,上古时代神、仙两界为争夺人界而致决战,声威煊赫,能量滔天,震碎大地为三域十八方,分割苍穹为三重九层天。 势均力敌的大战让神、仙双方两败俱伤、同时衰微,一些参与大战的神仙人物因故未能破界而归。万年之后,三域十八方生活的人类各自尊奉神、仙,自称为“神明之胄”、“仙家后裔”。 如果传说仅仅是传说,那也罢了。 神域,又称神州,因域内有座高不可攀的神山而得名。神山上住着活了无穷岁月的真神,只有那些修炼成神的人物才有缘参拜,或许能得其指点破开虚空前往神界。此外,天柱峰、斩仙台、鹿陵界......神州大地上神迹处处,就连横断神州与炎方的八万里大苍山,也有“上古战场”、“埋神葬仙”、“不祥死地”的诸多称谓。 夜幕深邃,新月如钩,星汉灿烂,又一个晴朗安宁的夏夜。 北斗如勺,无论如何转动都以勺柄指向亘古以来就不曾移动的北极星,似在昭示着某种大道至理。 一颗流星划过北斗与北极之间,疏忽逝去,没入西南的天际。不多时,又一颗流星凭空出现在北斗之下,光华灼灼,橘红色的光芒照亮一方夜空,竟然迫退新月和群星的光彩,在深邃的天幕中独放异彩,越演越烈。惜乎,天地有道,宿命难违,极尽璀璨的流星化作一个炽烈燃烧的火球落向大地,坠向西南方的莽莽大苍山深处。 山中密林间,天幕的变化被参天古树的繁茂枝叶遮蔽,一道身披兽皮衣、背负大弓的黑影蹲伏在草丛中,披散的长发,刀刻的面容,炯炯双目盯住对面岩下树丛的兽穴,双手牵引陷阱的拉索一动不动,苦苦等待守候多时的猎物出现。 “扑棱棱”,栖息在古树上的鸦雀惊飞,啼鸣不断。 猎手悚然扭头上看,一团火球从天而降,在其瞳孔中越来越大,刹那间砸在参天古树繁茂的枝干上,“喀喇喇......”火焰崩飞,枝折叶烧,空气炙热。猎手反应甚快,舍了手中陷阱套索,不向后躲反向火球来势迎上,身影闪动,避在四人也难合抱的古树后。 参天古树苍劲有力,火球砸落之势稍缓,反弹向山崖,轰隆作响的滚动了七八丈远,抖落无数火焰,惹燃一大片草木后堪堪在悬崖边停下。 古树枝叶和草木噼啪燃烧,火球化作约六尺长、三尺高的“蚕蛹”静静矗立,被火光照亮,烈火烧灼的灰黑色中隐隐有斑驳的银色闪烁。 猎手避开燃烧的古树,蹲伏半晌,见那蚕蛹并无动静,捡起一杆长矛扫开一片燃烧的草木,谨慎向前,距离“蚕蛹”丈许停下,喉间咕隆声响,嘀咕:“天降陨星,不是玄铁,竟似蚕蛹?莫非是传说中的天蚕?” 试探着,猎手向蚕蛹伸出长矛,又觉不妥,乃默运玄功,额上诡异的出现一个血红色“奴”字符文,忽明忽暗。他脸上显出痛苦之色,深吸一口气,小心运转少许功力,符文禁制稍缓,锐利的矛尖泛着淡淡的光华轻轻碰触蚕蛹壳体。 “叮!”金铁接触的轻响中,壳体掉落更多的黑灰,露出大片的银色,折射出周遭草木的橘黄火光。 “噼啪.......”悬崖边没有多少草木,山火向另一边席卷,火光、浓烟冲天,那棵参天古树陷入其中,如同一把巨大的火炬,标示着流星陨落之所在。 猎手暗忖,此间虽人迹罕至,却偶有猎人、修士和亡命的逃奴出现。天降陨星,是祸是福暂且不管,说不得是一场造化,须知陨星中或有珍贵的玄铁!何况是更加奇异的、形似蚕蛹的东西?必然引得目睹星落者追索! 知晓那蚕蛹是金铁壳体,猎手反转长矛用木柄敲击,咚咚声起,正如猎手所料,更大片的黑灰脱落,银色的“天蚕”露出原形。 天降之物玄奥莫测,猎手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虽担心有人来此,却也只能静待变化。 “吱吱吱......”天蚕壳体裂开一道缝,缝中有温和淡黄的光华泻出,猎手警觉后退,眨眼间,缝隙越来越大,“滑”开齐齐整整的一大块,暖黄的光芒照亮壳内景象,竟是......竟躺着一个赤裸的男婴! 婴孩应该不足一岁,仰躺在一张小小的软榻上,白生生、胖乎乎的脸蛋,黑闪闪的大眼,嘴里还含着一个奇怪的东西。看到接近的猎手,婴孩胖乎乎的小手伸出,“赫赫”笑了,口中物事掉落,婴孩眉眼一皱,眉头一拧,眼看要哭!猎手丢下长矛,忘乎所以的伸手托住掉落的那物事,塞回婴孩嘴里。 “嘿嘿!“婴孩眨巴着黑闪闪的大眼又露出笑脸。 半生征战、猎杀,杀戮到麻木的猎手心灵颤抖,竟然一阵恍惚,仿佛回到八年前的奚国中大夫府邸,新生的婴孩在呱呱啼哭,府外却传来阵阵战鼓声......国破、家亡,今日的他孤苦伶仃,屈辱为奴。 天意啊,究竟有何昭示? 一股暖流在心间流淌、浸润。老天,天降陨星竟是天蚕,天蚕中竟是一个婴孩!老天夺走了一个孩子,却又如此这般还来一个孩子! 思绪涌动,心神荡漾的猎手突觉无形的场域降临,似在探察此地。 仙罡外放的高手!人未到,场域先至,来者不善。 “谁!?”厉喝,回头,转身,长矛在手,真气流转,额上血红色的奴字明暗不定,痛苦的面庞扭曲狰狞。 “啧啧.......”阴笑声起,一道黑影冲破火焰和浓烟浮在离地三尺的半空中,脚下踩着阴阳罗盘在三丈外停下。“没想到竟然有披发人捷足先登,啧啧......天降陨星竟是个婴孩儿,那谁家的猎奴,你可以走了,天之子何等尊贵,岂容尔等玷污!” 来者是位中年男修,身着青色锦缎长袍,背负长剑。峨冠博带,衣袂飘飘,面孔白皙,三绺长须随风微动,如非双目毫无顾忌的闪动贪婪之光,还真有仙家风范,道貌岸然。 “哼!”猎手手中长矛隐现光华,倏然飞出,“锵”的扎入来人身前一尺处岩石,竟然没入大半。飞掷长矛的同时,他反手摘下身背长弓,长臂舒张,引弓搭箭,遥指来人。 中年男修面色一变,脚下罗盘飘忽不定,锁定此处的场域更强。只见他嘴唇轻动,背后古朴长剑缓缓出鞘,绽放万道光华,悬在其头顶尺许处,转眼幻化出三柄长剑,也是遥指对手。 披发、额上的奴字符文,二者早证明猎手的身份。当世,奴隶地位低如草芥,命如蝼蚁,胆敢冲撞修士,那是找死!可......眼前的奴隶不一般,在仙门高手的场域中运动自如,飞矛可穿石裂碑,威力强绝,更可怖的是,这奴隶竟然舍长矛而就长弓! 他是谁?周遭诸侯国、神仙宗派中可有此等人物?又为何沦为奴隶?唯一的答案是——战俘!此处最近的是姬国,那多半就是姬国的战俘奴隶! 猎手额上奴字符文红光闪动,面容痛苦扭曲却是战意盎然,无形的气息波动着与仙术场域碰撞。曾经,他也如眼前修士一般视奴隶为无物,而今,身为奴隶的他方知为奴之悲惨,深恨天道不公!八年前的他还是奚国第一神射手,名震诸侯的战将;今日,手中长弓定要挑战天道,为尊严而战! “找死!”中年修士觉出对手战意影响到场域,放弃对峙,蓦然发动,三柄长剑闪电般飞出。 “幻术,小道!”猎手心神凝重却轻声嗤笑,保持身形沉稳、呼吸均匀,右手一松,“嘣”的一声闷响,一箭飞射,正中一柄长剑,金铁交击,火花四溅,长剑倒飞,幻剑泯灭。 场域无用,幻剑被破,中年修士机变非常,场域收起化作护身罡气,脚下罗盘迅疾向后飘飞。 “嘣!”猎手身手敏捷,又是一箭射出。长箭追及修士后背,却被护身罡气所阻,无力掉落。 眨眼间,修士身影就要没入烟火之中。 猎手闷哼一声,额上红光炽盛,双目通红,面容更加扭曲,右手五指对空戟张幻变,凝成一道犹如实质的真气长箭。他引弓搭箭,就要射出,耳畔突有一声叹息,“罢了,天意如此,何苦损了本源。” “谁?!”猎手引弓警戒,却也没有对遁走的修士射出。 悬崖边、天蚕壳体前,突兀的出现一道笼罩在清光波动中的人影,波动渐消,显出一位黄衣皓首的矍铄老者,旁若无人的俯身抱起软榻上的婴孩,口中“哦哦”,双目慈祥凝视,清光盈动的手指轻轻拿捏孩儿的身体筋骨。 临近大苍山的各诸侯国早年就有传说,大苍山最深处的雪峰下某处密地有两位仙老,偶有出手帮助遇难的猎手和逃奴。当年国破家亡时,猎手也想逃进大苍山寻找仙老托庇,不曾想落入姬国陷阱。八年了,莽莽大山,仙踪难觅,今日因缘际会得以相见,却已身种奴字道纹,无法摆脱。 猎手觉出老者意在婴孩,并无恶意,乃散去真气长箭,垂下长弓,欠身行礼道:“长弓尧拜见仙老。” “唔唔,乖孩儿。”怀抱婴孩,慈祥老者轻声哄过孩子才转向猎手说道:“天意昭昭,流星子降临,当世必有大变,正应吾百年前卦算。长弓尧,孩儿你带走,此天降之物由我收着,五年后,孩儿当在此为我徒。” 婴孩保持被环抱的姿态凭空浮动,稳稳的落入猎手怀中。 手指接触婴孩细腻温软的肌肤,感觉到温热的气息,闻到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儿,意识到这个孩儿将成为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猎手手足无措,不由得搂紧婴孩一阵发怔。 清光波动,景象扭曲,老者、天蚕壳体凭空消失,猎手耳畔响起老者的声音:“吾名桐风英,你好生抚养孩儿,有何本事尽管教他,记住,五年后此地再见!” 流星坠落、山火熊熊,引来无数好奇之人,只见过火之地和烧焦的古树,并无陨星玄铁。数月后,随着山火熄灭,人们的探索之心也渐渐磨灭。 深山洞穴中,兽油草芯灯下,婴孩含着奶嘴躺在兽皮褥子中安然入梦,长弓尧用粗大的手指捻着骨针麻线缝制兽皮衣。 起伏山岭间,猎手背负婴孩追赶猎物,风声呼呼,婴孩睁大黑亮的双眼好奇打量,咧嘴微笑。 野牛、独角岩羊、云豹、斑斓猛虎、大熊、鸦雀、鸿鹄,各种兽穴、鸟巢都被持矛背弓的猎手光顾,却只是带走些许兽奶和几个鸟蛋。 洞穴外,兽皮作纸,兽血为墨,手指为笔。父亲教,孩儿学,一笔一划认真严谨。 河边,粗犷的汉子精心熬制灵草鱼汤,目光不时扫过水面那个起伏的小脑袋。岸边大石上,兽皮衣旁搁着孩儿最喜欢的玩具——小骨矛和小角弓。 山外,三株大树下的小村中,一群披发孩童嬉笑游戏,向主家交卸猎物的长弓尧总是驻足远处,任由孩儿与伙伴玩耍,沧桑坚毅的脸上带着微笑凝视那穿着兽皮的小身影,直至天色昏暗才牵着孩儿的小手回山。 云,这是长弓尧给孩儿的名,因为孩子是从天而降的流星子,是长弓尧心中从云端落下的天赐珍宝。长弓,亡国之人沦为猎奴,没有资格也无脸面使用祖先的姓氏,只可用背负的长弓替代。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孩儿渐渐长大,长弓尧的脸上又添沧桑,鬓发灰白,更多了刻意掩藏的忧愁——当初走了一个仙门修士! 快五年了,意料中的敌踪并未出现,以常理揣度,就算长弓尧经常更换宿处,就算大苍山莽莽苍苍、广大无边,也不至于让仙门中人束手无策,总会有人进山打探寻找,为何不见?意外,即不正常,也就潜藏着莫大的危机! 快五年了,长弓尧与孩儿血肉相连,情感交融。山中艰苦,父子之情比之寻常人家更深、更厚、更坚!仙老有五年之约,仙老预言孩儿将应天变,可......那天道更替、世道变革是一条何等艰险的道路?!思之茫然,继而悚然,宁肯忘却胸中愤懑,甘愿为奴一生,也舍不得让孩儿去走! 这一夜,群星伴月。 长弓尧用树扒拖着一头黑熊的尸身回来,远远就看到火光闪动,闻到一股烤肉香味。山中生活艰辛,不到六岁的孩儿已然懂事,学会烧制兽肉,等待晚归的父亲回家了。他心中一暖,回头看看树扒上那头五百斤重的通灵黑熊,心道:明天出山,应该给孩儿换一些书册玩具。 长弓云比寻常孩童高大壮实,脸上却有相同的稚气和惊喜:“爹,你回来了,哇,好大一头黑熊,想必通灵了。” “不错。”长弓尧一语双关,肯定孩子的判断,表扬孩子的作为。他把树扒放下,旋即被洞居前的烤肉火塘吸引了目光,他手指围成火塘的一块大卵石,问:“云儿,那卵石可是你搬回来的?” “嗯。”长弓云不以为意,抽出小刀割下烤肉递给父亲。 洞居在半山腰,卵石在百丈下的山谷溪边,粗看足有百斤!也是,孩子从小吃兽奶、喝兽血,之后也没少吃灵禽蛋、灵兽肉,稍大一点就以骨矛、角弓为玩具,四岁开始修炼奚家祖传《奔雷术》,体格都比寻常孩子高大,力量当然也就大了不知多少! “不急,你先等等,拿陶缶来。”长弓尧挡开烤肉,拔出利刃,运转奔雷术玄功刺破黑熊颈下毛皮,黑血泉涌,淌进云儿端来的陶缶中。灵兽血肉最是珍贵,这通灵黑熊的血蕴藏天地精华和本身元气,对修炼之人大有裨益,对寻常人也是大补之物,远比熊掌好处更多。 击杀通灵黑熊,还要保持其血活络,长弓尧不惜损耗真元凝聚三道气箭才成。 父子俩人配合默契,接完熊血又摘取熊胆、斩下熊掌、再剥下熊皮,这才喝熊血、吃烤肉,俱都满脸通红,双目神光灼灼,连哈出的气息都似乎带着一股有形的灵气。 吃罢,懂事的孩童收拾残局,难为情的说:“爹,我今天......把角弓拉断了。” “哦,无妨,明天我带你出山看看。” 长弓尧看到火塘大卵石,对孩儿拉断百斤角弓一事已不觉惊奇,他想的是明天带孩子好好出山看一看,转一转,玩一玩,而后就得去见仙老桐风英了。孩子却以为明天出山是寻找合手的角弓,哦,角弓已然不经用,若非臂长不够,就该用大弓了。 “好啊好啊,我都几个月没出山去和大猛、二壮、小石头他们玩了,还有鼻涕虫,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吃到他从主家带回来的糕点。还有,小石头说想跟爹学射箭,爹,你能教教他吗?还有大猛,他应该能骑马了,他说过会教我的......” 孩子兴奋的想象着、絮叨着,长弓尧“嗯嗯”有声,心底却又涌起一股子爱惜不舍之情来。 爱惜归爱惜,不舍归不舍,他不能被自己的情绪左右,影响孩儿的未来。孩儿会长大,会有许多朋友,应该有如花美眷和自己的孩儿,还应该......他终究不能在山中陪爹爹一生! 第0002章 明堂血誓 长弓父子兼程五日才于午后走出山口,远远望去,山外,溪畔,三株老榆树下有小村坐落,称为三棵树村。 名为一村,又分成三个部分。 中间十余处屋舍多以泥砖和木板为墙,束草覆顶,这是平民的屋舍;北面通向延陵邑的路旁有一座青砖碧瓦大院,主人乃是延陵生姬伊的岳父白平,白平也是本村的村正;南面靠近大山入口处有数十座低矮简陋的草庐围绕一座大仓,草庐是数百奴隶的栖身之所,大仓则属于国君姬家。 “云儿,记住.......”照例,长弓尧叮嘱孩儿。 “爹,我记得牢牢的,不要过第一棵老树,不要冲撞布衣,要回避那些坐车、高冠、长袍、带甲、佩剑之人。”孩童天性,长弓云一边抢着回话,一边手搭凉棚竭力在村外隐约可见的劳作人影中寻找那些玩伴。 “去吧!” “大猛、二壮、小石头,我来了!”撒着欢儿,背着一个小皮囊,长弓云一溜烟的下山,在村口会合了几个玩伴,直奔向大猛兄弟俩放马的河湾。 河湾处水草丰茂,散放着十几匹马和一群牛,八岁的牧奴之子大猛带着五岁的弟弟小石头负责看管。 “小石头,看看我这次给你们带的什么?”长弓云取出小皮囊,每一次他都会给伙伴们带一些肉干、果脯甚之类的吃食。农牧、牧奴的日常都在姬族人监管之下,除了每日配给的口粮,没有其他食物。 小石头看着小皮囊说:“云哥,快入秋了,我和哥哥要负责打好牧草,晒干后收入仓中备冬。” “我帮你们。” 二壮在一旁说:“没有多的镰刀。” 铁制农具也被姬族人严格监管,大猛、小石头、二壮人手一把,每日回村时交回,如有遗落必受罚还要连累家人。 “刀!”长弓云眨巴眼睛伸出右手,五指戟张、幻变,渐渐凝出一道淡蓝色的光影,其形如刀。轻轻挥动手臂,淡蓝的光刀过处,青草簌簌落地。 “哇——呀!”大猛、小石头、二壮傻眼了,只见长弓云一边走一边挥动光刀,一排排青草整齐倒伏,竟然比之三人用镰刀收割快捷了数倍。 “仙术啊!”大猛眼神热切,如果自己也能弄出那种光刀来会如何?“长弓大叔真了不起,云,你真厉害,能、能教我吗?” “能!”长弓云脆生生的回答,他已经说动爹爹教小石头射术了,奔雷劲乃是射术的基础,焉能不学?大猛和小石头是亲兄弟,爹爹也就一并都教了。 小石头在一旁拍手道:“够了,够了,够今日晒的了,再割下去就浪费了,云哥,你累了,歇着吧!” 二壮问:“云,我能学吗?” 长弓云大包大揽,点头应下。他年少无知耗费真元,就是一会儿的工夫,大猛兄弟俩今日的打草任务完成,他却满头大汗,小脸煞白,连开口说话都觉费劲。 大猛三人寻了河边一块大青石,略微打理干净,让长弓云在那里盘腿坐下吐纳调息,他们去收好青草,只等晒干。 神功、仙术并非人人都能学。寻常人群,千人中至多有一人能感觉气机,就算血脉渊源的修士家族,百十人中有一人也算不错。不过修士家族一般都有家底,会用药物、法门帮助修习者感悟,从而入门。 《奔雷术》,源自神山风雷宗,当年奚国的立国之本,传家宝术。长弓云四岁开始修习,不到两年时间,竟然已经晋入第二层境界,在指间凝出一把小小的光刀来。其中有山中生活枯寂,每日无事便修习的缘故,更因当日仙老曾为其度入一缕清光入体,牵引气机,更易感悟自然之力。 心有灵犀一点通,长弓云体内那一缕清光便是! 脚心、掌心、脑门五心向天,静坐凝神,感知这一方天地脉动,调整呼吸与之相合,心意一动,体内一缕清光游走,所过之处感觉微凉,就像是打开了五道窗户般,无形的天地灵力从五道窗户徐徐浸润入体,循环一周后纳入脐下三寸处,化作真元。 天地何其广大,六岁的长弓云何其幼小,不一会儿便觉真元充盈,五道窗户缓缓关闭,不再吸纳天地灵力。 饱了!若是在山中,他便会去疯跑、去搬大卵石、去追野兔山鸡、去......反正怎么消耗怎么来,一通狂暴消耗之后再运功吸纳,如此周而复始不断修炼,才能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内突入第二层。 收功、开眼,三个小伙伴还在拾掇青草。 “生火!烤肉咯!” 小皮囊里尽是灵熊肉,用少许岩盐拌和山中香草腌制过,隔了五日仍算新鲜。长弓云手法娴熟,不多时就熊肉生香,惹人垂涎。 猎奴常年在山中,只需每月完成主家交给的猎物任务即可,若是寻常人倒也不易完成,当长弓尧岂是寻常人?所以,长弓父子的小日子虽然艰难,比之村中的农牧、牧奴和其他猎户又不知好了多少! “这是灵熊肉,小石头你要多吃一点,长力气!” “二壮,你带着杂粮窝头吗?给我,我烤着吃,成天吃肉,都腻味了。” “大猛哥,你学会骑马没有?等我下次来,你一定要教我学骑马。” 看着小伙伴们狼吞虎咽,长弓云心里也美滋滋的,突然他心有所觉,转眼望向远处的村子,隐隐看到村子北面有烟尘弥散,耳内传来一阵阵渐渐清晰的轰隆声。 “有人来了,有车马队来了。” 大猛嘴里嚼着肉,四下张望,含糊不清的说:“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修炼者早已生出灵觉,感官比之寻常人灵敏数倍,长弓云能感觉到的车马队,等到进村时大猛才听出动静,看到那腾起的烟尘,嘴角流油说:“看那声势有好几乘车马,说不一定鼻涕虫也跟着回来了。弟、二壮,少吃一点,给鼻涕虫留一些。” 村中同龄男孩中,大猛兄弟、二壮、鼻涕虫最玩得来。鼻涕虫是平民之子,其父原本给村正家帮厨,后来村正之女嫁入姬家,习惯吃他做的菜,就顺势带到延陵城为城主家掌厨。俗话说饿死的厨子三百斤,鼻涕虫也没少蹭好处,时常会带些山中、村里看不到的糕点回来分享。 不多时,一个布衣小胖子屁颠屁颠跑来,老远就喊:“大猛,烤肉咧!云来了吧,啥肉这么香?等等我!” 小石头捡了一块肉迎上:“云哥说是灵熊肉!” 鼻涕虫本名叫姜壤,是村中少有的外姓人,不过神州之内,姜乃是古姓,跟诸多显赫姓氏都扯得上关系,到哪里都混得开。若非如此,小山村一个厨子如何能带着一个拖油瓶进城主府掌勺? 他与大猛同年,八岁了,身材浑圆显得胳膊腿儿都短了一些,脸上白白净净胖乎乎的,双眼眯成一条缝,鼻下唇上总能看到没擦干净的鼻涕痕迹,说话带着“呼噜噜”的鼻音,颇有些喜感。 打小就在厨房里混,偷嘴多了就胖,油烟多了就有鼻炎,便是如此。 “好吃!真香!”就算在城主府厨房里,鼻涕虫也吃不到烧烤灵熊肉,连声称赞着从腰间解下一个布囊,献宝般举到长弓云眼前,说:“闻闻,这个也香,松子糕,是君上赏赐给城主的!喏,小石头,你也闻一闻。” “城主来了?”长弓云闻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 鼻涕虫显摆的说:“不是城主,是君上,我是跟着君上的车队回来的。再来一块肉,真好吃,我爹就烤不出这味道来。” 姬国国君会来这偏远的小山村?鼻涕虫应该不会拿这个事儿吹牛!不过,国君来了又如何?咱还是该烧烤的烧烤,该吃松子糕的吃松子糕。 长弓云默默的把一小块松子糕收入皮囊中,他要给爹爹留着。山中不缺野味,却没有这种香甜的糕点。 “国君怎么来了?”大猛年岁大一些,想得比其他小伙伴多一些。 身在延陵城,鼻涕虫的见识当然多了去,一边吃肉一边呼噜噜的说:“听随从甲士们说什么天铁,问罪的,最近这段时间,延陵城里人心惶惶,好像是哪个诸侯要打过来了。万一挡不住,国君也只能躲到大苍山里去,说不一定这次来就是探路的吧?” 大猛玩笑道:“打战,那是贵族和平民的事情,鼻涕虫,你会去打战吗?” 鼻涕虫摆头:“我爹说我家是外姓人,谁当国君、城主都一样,要吃饭雇厨子!” 城主家的厨子作如此想,可见其他平民的想法也大多如此。姬国是姬族的姬国,是姬子的姬国。没有好处,凭啥让平民去拼命? “嗳,天黑了,天怎么黑了?” 鼻涕虫抬头看天,长弓云等人也察觉到这一片天空昏暗了不少,在远处的天边泄下的光幕映衬下,头顶这片天好像被乌云遮蔽了一般,但是又不见一朵乌云。 怎么回事儿? 众小疑惑四望,发现从村中白家大院明堂的方位冲起一团红色光芒,把这一片天空映成暗红色。 “血誓!有人在起血誓!”鼻涕虫见识多,跳起来大叫。 长弓云暗想:国君亲临偏僻的小山村,而后起血誓而变天,想来,国君的来意恐怕就是跟这里某个人发血誓吧? 第0003章 无字帝经 流星坠地,一方生灵遭遇“天劫”,山火蔓延方圆百里,数月未熄。 五年后,曾被烧光枝桠的参天古树又拔出几条新枝,焦黑的树干衬着几枝绿意,更显生命之力;长弓尧设下的陷阱毁于山火,那窝貂鼠也不知生死如何? 父子俩早早就来到悬崖边,父亲解开包裹拿出一身崭新的葛衣要孩儿换上,总不能穿着兽皮衣拜见仙老吧? “爹,这衣服有什么好?在树丛荆棘中钻上一回就全碎了,还是兽皮衣好!爹......”聪颖的孩儿知晓换衣的意义,他真心不想离开爹,不想去学什么仙术,也不想到山外小村找伙伴们了,只想跟爹住在山洞里学打猎的本事,等长大后就可以让爹爹歇息了。 哀求没有用,借口不入耳,长弓尧铁了心,冷着脸帮孩儿换穿了衣服,端详了一阵,又取出一根棉布条来,收拢孩儿披散的长发,用布条把头发扎好,再端详一阵,点头笑道:“你看,这样多好,云儿多俊秀,不像我粗粗大大的,像,像你娘。” 最后一句是自说自话,瞎想胡诌的。 “爹,云儿的娘亲呢?真在天上?”孩儿早就问过此事,自从两年前去过村子,知道人是从娘胎里生出之事后就问。 长弓尧仰头看天,半真半假的说:“嗯,她在天上看着云儿。” 得到的回答与以前一样,一字不差,连爹说话时的动作神情都一模一样。娘亲在天上,那就是......云儿没有娘亲了!六岁的长弓云不相信这话,情愿不相信,他情愿某一天爹爹的回答会突然变化,自己的娘亲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她希望,我也希望,云儿向仙老学得一身本事。” “爹,我不去,我就跟爹学打猎的本事。”长弓云拉住爹爹的手臂央求。 长弓尧甩开孩儿的手,双眼圆整,怒道:“跟我学?有什么好!?还不得战败逃亡成为别人的奴隶!?连自己的族人、女人都保不住,还......”怒骂中,触动了长弓尧心底之痛,竟至哽咽。 云儿呆了片刻,立即理会到爹爹的心痛,情知是自己错了,忙低头认错:“爹,云儿去,一定好好向仙老学本事,爹不也说云儿聪明吗,仙术再难,一两年肯定能学会。” “不。”长弓尧收敛心绪,反手摘下背负的长弓,右手拿着弓臂把弓弦递向孩儿,说:“你拉一拉。” 长弓强劲非常,足有八百斤力。六岁的长弓云摆好架势,运足劲力,憋得小脸通红,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拉开一小半。 长弓尧趁机敲打:“箭要射的远,弓弦就要拉的满,弓臂就要更扎实,经得住拉弦的劲道。爹平时就跟你说,学本事一定要扎实,基础不打到最牢靠的程度决不能更进一步,犹如那帝都的摘星台一般,万丈高台平地起,全靠基础扎实,一层层的夯实牢靠才能筑就。学仙术本领也一样,你不仅要拉满弓,还要拉断弓臂,这才算扎实!记住没有!?” “是,云儿记下了,记在心里了。云儿一定好好跟仙老学本事,学好了才回来见爹。” 孩儿如此懂事、乖巧,长弓尧怎能不爱?悬崖上,孩儿靠在父亲肩头,听说那都邑的热闹,王城的宏大,帝都的气象.......不知不觉间已是新月如钩,满天星斗。 周遭的空气突然波动起来,有着某种节律,像是远古的仙乐,令人神往;又似吟唱着大道纶音,庄重、平和,父子俩体内《奔雷术》真气竟隐隐扰动,有自行运转之势。 “你们来了。” 父子俩起身整理衣物,垂手肃立。 一道无暇清光出现,清光中走出一位黄衣老者,皓首银须白眉,面相清矍,目光慈祥,正是那五年前出现在此的仙老桐风英。 “亡国人长弓尧恭迎仙老。” “长弓云恭迎仙老。” “免了。”桐风英一步跨过数丈距离来到二人身前,略端详孩童身形状貌,颔首微笑,又看向长弓尧,长眉微动,道:“造化耶,劫数耶,天意难测,你好自为之。我着即带走流星子,有什么话早早说了吧。” “流星子?”长弓云悄悄问爹爹。 “仙老说的就是你,你就是流星子。” 这就要走?这么快!?长弓云不舍,偷偷伸手拉住爹爹的腰带,却被长弓尧攥住手腕生生拉开。 “仙老,云儿已经准备周全,请仙老带去多加磨砺,以成大器,他日为仙老门楣增光。” “你我皆亡国之徒,此子应天变而来,本非当世之人,谈何为我门楣增光?罢了,五年父子,情深义厚,天命我为此子师,也算有缘,当得起我受那因果,再送你一言,你虽天赋不凡,颇有修为,可惜十二载禁制,错失良机,而今血气走衰,再难进境,若执拗强行,必走火入魔、玉石俱焚。流星子,我们走吧。” 清光炽盛,笼罩长弓云,一阵波动,仙老和孩童已然不见,只剩下长弓尧一人僵立当场,不舍的呆望夜幕虚空。 耳畔风声呼呼,眼前白茫茫一片,小小的长弓云不知身在何方,将向何处去,只知道身边之人已经不是血肉相连、心意相通的爹爹,而是虽慈眉善目,但终究陌生的仙老。 此一别,不知多少年才能再见爹爹?若身边无人,他想大哭,想喊着挣扎着回去。可身边有人,六岁的孩儿早已经染上爹爹那股子倔强和自尊心,他反倒不哭、不闹,竭力的让自己平静下来,坦然面对未来。 一团清光凌空飞渡,长弓云的一举一动皆被桐风英洞悉,见微知著,可知这流星子的心性非凡,灵慧而沉毅,乖巧而刚强,机变而赤诚......三岁见小、五岁看大,五年前的璞石已初见美玉之质。 修行,天赋、心性、机缘缺一不可,天赋固然重要,心性才是发掘天赋,坚守本真、无畏前行、成就大道的根本。 若论血脉遗传、骨骼清奇、体质特异,长弓云皆算不得上佳之选。因而见面之初,桐风英就渡过一缕本纯真气,助其修行筑基时更易体会自身、感应天地,六岁孩童能修习到《奔雷术》第二重,拉断百斤角弓,岂是天赋使然?可以说,虽然桐风英今日才带长弓云回山拜师,但是师徒名分早在五年前已然确定。 大苍山号称八万里大山,横亘在神州与炎方之间,大雪峰距正北面的三棵树小村足足三千里,距父子俩常居的洞穴也有二千多里,寻常人毕其一生也难以踏遍走兽横行、猛禽临空、沟壑深渊、山峦险阻、重重叠叠的大苍山。 双脚及地,呼呼风声止,茫茫白光散,视野分明,长弓云四下一看,“哇”的出声惊叹。 此时正旭日东升,朝霞漫天。他身在大雪峰半山腰的一块巨大的岩石平台上,可见皑皑雪峰染上一层红色,近者似乎触手可及,远者巍峨高耸,连绵不绝。平台下一泓天池平静无波,雪山群峰倒影其中,蓝的天、彩的霞、白的雪,还有天池边成片的苍松劲柏,翱翔天际的展翅雄鹰,以及缠绕在山腰的袅袅烟云,让他恍若身在仙境,似真似幻。 孩童甩动长发猛然摇头,深吸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精神百倍、浑身是劲,一天一夜不曾休息的疲惫一扫而空,眼前景象更加入目清晰。 “仙老,这就是仙境吗?” “天地造化,神鬼莫测,你说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流星子,我且问你,何为修行?” “爹爹说是向仙老学仙术。” “谬也!”桐风英苦笑摇头,心中暗责长弓尧终究还属一介武夫,竟然如此理解修行。“修行,简而言之便是学和做,如学道德文章、治国方略者,如学世间百艺、精益求精者,如求道问仙、白日飞升者,凡此种种,皆是如此。学先人之法,走自己的路,追求日新月异、能力精进,这便是修行,无论身在何处。” 六岁的孩童哪里听得懂?一脸疑惑的望着仙老,可怜巴巴的说:“仙老,爹爹让云儿来学仙术。” 桐风英白须飘飘,心中喟然长叹,唉,这番话就是对那长弓尧说去恐怕也不懂,何况流星子还只是孩子,心太切,心太切! “嗯,学仙术,走吧,随我拜见你真正的师尊去。” 真正的师尊?难道......心中疑惑,长弓云还是乖巧的跟在仙老后面步入山壁的石洞中。 石洞宽阔、敞亮、清爽,非长弓父子居住的山洞可比!地面光洁,石壁平整,以明珠为光,以卷轴、帛画、石刻、书幅为饰,简而不陋,气质高雅,隐隐然流淌着仙道气韵。 一间洞室内,气韵陡变,一杆亮银长戟和一张纹饰精美的银灰色双曲大弓交叉于当面石壁上,石壁前有一张香案,案上燃着香烛,香烟袅绕着一方木牌,木牌有字曰:先贤桐大夫风华之灵。香案前右边有一尊披挂亮银龙鳞甲胄的石像,观石像身形眉目,与身旁的仙老桐风英竟有七八分相似,气质体形却与甲胄格格不入。香案前左边立着一面同是亮银色,饰以龙子睚眦形象的盾牌;盾牌之上的有黑漆为底,红色虎豹云纹装饰的木架,架上横着一柄长剑,剑鞘、剑柄皆有古朴纹饰却散发阵阵杀气,令人望之肃然。 “流星子,这便是你师尊,三拜九叩吧。” “是。”没来由的,小小的长弓云走进这间石室就觉得亲近,又猜出仙老与桐风华必然有紧密关系,就算眼前只是石像和灵牌,为学仙术也是拜得。他按照爹爹叮嘱,整理衣衫,恭敬的取来三支线香就着烛火点燃,面对石像和灵牌欠身三拜,而后双膝一曲边跪在石板上,口称“弟子长弓云拜见师尊”,咚咚有声的连叩九个响头。 一旁的仙老桐风英眼见小小孩童三拜九叩,竟然也是道心不稳,一阵眼热心颤。 礼成,石室内响起“咔咔”的机枢运转声,石像缓缓移动,露出正方形的暗格。 长弓云不解扭头望向桐风英,桐风英指点道:“去取。” 暗格中只有一个金黄锦缎包裹的长方形之物,入手略沉重,取出后解开包裹,显出一块长九寸、宽六寸、厚三寸的紫铜板,铜板上仅镌刻有两字——帝经,别无文字或纹饰。翻看背面,也是空无一文,再看侧面,依然如此。 这......无字天书啊? 孩童迷惘,桐风英也是无解。四百年前,他以博闻强记,修仙有术而名声斐然,刻意屈膝侍奉两代帝皇,方才得到信任掌管皇室天宝阁,得到此经后连夜逃入大苍山大雪峰与胞弟会合,希冀修习帝经而匡复旧制。四百年来,兄弟俩使尽温养、浸泡、炙烤、焚烧、灌注真力、涂抹药水灵液等等各种手段,始终未能窥破此铜板的奥妙,得见《帝经》真文。 曾经,桐风英兄弟俩还以为这是赝品,经几百年暗中查访求证,确定《帝经》确乎就是一块铜板,除却二字之外空无一文,传闻有缘者方能得窥真经。 流星子,该是有缘者了吧?如不是,这《帝经》对桐风英而言就是铜板一块。 “《帝经》无字,你且收好,日夜温养,如三年之内仍然看不到真经,就还归此处。” 在桐风英指点下,长弓云把铜板包好,收入怀中,不甘心的说:“仙老,师尊.......” “亘古以来,学道求仙者多矣,无论神道、仙道,最终登临至尊,踏足那一境界者又有几人?唉,我和你师尊穷尽心力和四百年光阴方才醒悟,得道者不仅在于仙术功法,还在于博览天下,胸藏寰宇,方能洞悉天地运转奥义。引至道为己用,则能所言皆为真理,言出而法随;所行皆为至道,饶是通天路无穷极也可一步达成;弹指间自成仙法,却有几人能学?” “仙老,云儿不懂。” 桐风英默默执了孩童的小手,拉着他出了这间石室,行了不远进入另一间满是甲骨、竹简、绢帛册页的石室。 “此处皆是仙法,流星子,你须阅尽此处仙法才可得窥修行门道。” 啊?学仙法就是读书啊?!长弓云有些失望,又觉得有几分道理,就好像进山洞前仙老讲的那番话一般,至于是何道理?小孩儿琢磨不透,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按照爹爹的嘱咐,一切听从仙老之命。 读书就读书吧! 第0004章 赤子之心 僻处深山,足迹不过山外小村,所知止于山中所见,父亲所讲和少得可怜的书籍,因此每一册书籍都被父子俩当成瑰宝,也因此,长弓云对外界人世的知识非常寡薄。 石室藏书甚丰,门类齐全,从诗词歌赋、百家经典、算术勾股、山川地理、天象术数、古史今闻到渔牧农桑、冶铁制工、军阵行伍,几乎无所不包,虽吸引力不及仙术,但仙老有话:学仙术重在悟***悟必先有觉,有觉必先有知,无知无识谈何觉悟?又如何触类旁通,增益进境?又岂能明天地至理,登通天大道? 晨诵、早读、午修、晚讲,长弓云在仙老桐风英的倾力教诲下,孜孜不倦,一头扎进书堆,渐渐也读出滋味,如痴如醉。 桐风英是何等人物?四百年前的桐侯,仙岛青年一代最为惊才绝艳之人,博闻强记、见识不凡,二十三岁即自创《凌虚》之法,可不借外物法宝凌空而行,震动三域,惊动帝皇,方才得以进帝都侍奉两代帝皇。 寒暑更迭又春去秋来,长弓云一天天长大,在整整两年间未曾学过丝毫仙术,却也真的触类旁通,《奔雷术》悟通第三层,运功行走如飞,隐有风雷之声。 又一夜晚讲。 所谓晚讲,乃是学生在晨诵、早读、午修时遇到困难、疑惑,记下来,晚上向老师请教,老师则根据这些问题阐理释义,广征博引,尽量在解决疑惑的基础上引导学生思维开阔,教会学生利用所知来推导、解决问题。 所谓传道、授业、解惑,最难者,解惑也! “仙老,《黄胄》简书说帝国之初有十万八千里疆域,人口万万;《国略》帛书里说,而今帝国有二十万里疆域,地更大物更博,却仅有人口两千万三百万,弟子不解,究竟是经书里记载错了,还是什么原因让近八千万人口消失,六百年来,人口竟然不增反减?” “这......”长弓云突然提出的问题,让桐风英竟然在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说解。 沉吟半晌,他决定抛弃一些顾虑,让孩儿以事理、明己身、立大志,乃道:“上古黄帝败蚩尤,收九黎之众为奴以赏功臣,故奴隶又称黎民,没有姓氏,为私人所有,不入百姓户籍。本朝开国时确有百姓万万,然六百年来征伐不断,无数诸侯国破家亡,从开国初的三万诸侯到今日四千诸侯,可见因战败而沦为奴隶之人不知凡几。如你父,原是奚国大夫,奚伯好武而惹众怒,被诸侯联军击灭,奚族皆为奴隶,你父也沦为姬国猎奴。” 八岁的长弓云这才明白,地位连牛马都不如的奴隶不仅是自家父子和几个小伙伴,在庞大的帝国中,有至少万万奴隶的命运一样悲惨。 “诸侯兼并,胜者拥有越来越大的领地和越来越多的奴隶,当今帝国中,实力堪比皇室的诸侯已有十指之数,天下即将大乱,帝国即将不存,正是匡复明堂共和旧制的良机。云儿,他日你学成下山,当为百姓立命,讨伐无道之帝皇,还天下以太平。” “那......仙老,黎民呢?”百姓,乃是有姓氏的人,也就是贵族和平民。长弓云由己及人,知道自己在这世间的身份是奴隶,是没有姓氏和户籍的黎民,自然关切。 “唔......当世无道,黎民如草芥,管不了那么多了。” 万万黎民,千万百姓,百万贵族,在出身贵族的仙老桐风英眼里,终究还是以贵族为重,以推翻世袭帝制、恢复贵族共和为要。若非亲眼目睹流星子出世,若长弓云真的只是奴隶之子,恐怕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长弓云想不到那许多,却觉得仙老的解释里有太多的问题,一时又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也对,仙老早说过,要明世间之理,行天地至道,绝非读两年书的八岁孩童所能企及,还要学啊! 晚讲结束,仙老离去,长弓云又寻了许多书册研读,希冀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能解脱父亲和小伙伴们奴隶命运的答案。困了,走动几步,累了,揉揉眼,可终究还是个八岁孩童,就算此处天地灵气集萃,也会神疲力乏,忍不住趴在书桌上入睡。 怀中有物顶住书桌边缘,硌的心口生疼。铜板,帝经。 半梦半醒的长弓云挪到榻边,掏出温养在怀里的锦缎包裹放在枕下,和衣睡去。 梦中。 他看到了爹爹,爹爹额上闪烁着红色的奴字符文,杂乱的胡须和披散的长发掩住了一半面容,原本挺直魁梧的身躯竟有些佝偻之态。 他看到三棵树小村那些低矮的草庐,看到大猛、二壮、小石头,他们正在分享鼻涕虫从主家偷来的糕点,那糕点又香又甜又糯,他们笑着,可他们的父母却被主家的皮鞭和刀剑逼迫着一群群的去到田间劳作,终日不歇。以后,再过几年,他们也将如父母一般。 他看到深邃的夜空群星闪烁,在群星间似有一双明亮温柔的眼睛看着自己,那是娘亲在看着孩儿。娘亲,你在天上好吗?云儿想你,云儿要你回来! 梦中的长弓云辗转挣扎,握紧双拳,拳指间有丝丝电光游动。虽在梦中,他却意识到娘亲永远回不来了,而自己、爹爹和伙伴们的性命还是如草芥蝼蚁,不!天道不公,世道不平,仙老说为百姓立命,该当是为黎民百姓立命啊!我不要战争,我要天下太平,让奴隶也拥有姓氏,不再是他人的牛马财产,能堂堂正正的抬眼看人! 梦中挣扎,枕头落地,铜板沉重未曾移动,长弓云的枕骨碰触到包裹着锦缎的铜板上,却仍在梦中愤怒、挣扎、希冀,丝毫不觉锦缎内溢出丝丝暖光,浸入头颈之间的神关。 梦中,所有景象消失,长弓云听到一个声音,苍老而恢弘,威严而平和。 “帝者,德服四方,威令诸侯,非世出也!天道衰微,世道混乱,帝则应世而出,替天行道。人无道,杀之;神无道,戮之;仙无道,斩之;兵伐无道,纵横寰宇,重塑朗朗乾坤,以太平盛世、人道昌荣还万民之愿。” “是谁?你是谁?”长弓云看不到爹的身影,娘的双眼,还有伙伴们,只看到暖黄色的光芒笼罩四方。 “帝!” “帝?”梦中,长弓云如抓到了救命稻草,解惑良师。“帝尊,你能不能让天下的万万黎民不再是别人的奴隶?我,爹爹,大猛、小石头、二壮都能堂堂正正的做人,去延陵邑看看集市,去王城看看楼台轩榭,去帝国看那高耸入云的摘星台究竟是何模样?帝尊,你能不能让我娘亲回来,与爹爹和我在一起,就算受苦,就算与小石头的爹娘一样,我也愿意!帝尊,你能不能让诸侯不再征伐,免得更多的人沦为奴隶?你......” 帝回答:“我不能,你能!” “我?” “是,你!你有一颗赤子之心,当得起让本帝从数百载沉睡中苏醒。赤子,记住我的话你就能做到,记好了......化赤子之心为帝心,觉万民之苦,解万民之难,虽千万人弗届,吾愿一往无前也!除私欲,绝情爱,方能公平持正,无偏无倚,以大德服四方,受万民拥戴;行天道、造乾坤、立纲常,容万千生灵生息不止,繁荣昌盛,则帝心亘古不灭,与世长存!切记,切记,否则空有勇力绝世,不免落入匹夫之流,无用矣!” 苍老恢弘的声音渐渐消逝,长弓云蓦然惊醒翻身坐起,方才景象在脑海中清晰无比,数万字的帝经字字烙印在心,“帝”所谓“帝心”一语,一念及就在耳畔轰鸣,却限于知识和格局,无法理解透彻。 梦?幻?还是真?怎么会作如此奇怪的梦?必是锦缎包裹那铜板之故!他解开包裹拿出铜板,骇然发现铜板上那“帝经”二字已然不见,铜板光洁,犹如从未在上面镌刻过什么文字一般。 温养了两年多时间的《帝经》,竟然在梦幻中得到! 思之,脑中自有意会。天地间《帝经》至高无上,非有缘人不可得,何谓有缘?赤子之心为本,神关交会为机,神魂意念为载体,三者缺一不可。 可怜桐风英旷代英才,一心恢复旧制,处心积虑、屈膝事君,好不容易得到铜板,舍弃大好桐侯国家业,与胞弟桐风华逃避深山中,潜心研究数百年却一无所获,无缘也!无赤子之心也! 《帝经》乃是炼气锻身法门,分赤子、王者、皇者、大帝四大境界,每一境界又细分为初入、明堂、云陛三层,共十二层楼。 得《帝经》需赤子之心,修炼《帝经》需磨练赤子之心为帝心,心主神,神定则意会,意会则能觉悟明察,融会贯通,事半功倍。 “仙老!仙老!”长弓云究竟是八岁孩童,明白过来之后又喜又惊,心中惶恐,顾不了许多,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闯到仙老静坐之处。“帝经出现了,出现了!” 隐隐毫光间,盘腿静坐,双目微闭的仙老桐风英微微点头,面上无惊无喜,语气淡淡的道:“理当出世,孩儿勿惊,一切顺其自然,勿庸人自扰。” “是,仙老。”长弓云冷静下来,垂首又道:“那,云儿能学帝经之法吗?” “既出现,定能。” “可帝经之法......”长弓云想说,却骇然发现话临出口时脑中白茫茫一片,一个字的经文都没有! 虽未睁眼,孩儿的一举一动皆在桐风英意中,情知《帝经》难得,天地至道自有法则约束,乃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也枉然。孩儿勿要勉强,顺其自然,勿庸人自扰,去吧。” 长弓云倒退离去,桐风英沉吟片刻,起身步入供奉胞弟灵牌的石室,对灵牌三拜后,凝视石像喃喃说道:“风华吾弟,今《帝经》再现于世,正是你那徒儿流星子所得,你一番苦心终可得偿,安息吧!” 言毕,石壁上的浑天戟、穿云弓,石像穿戴的龙鳞甲以及睚眦盾皆微微震颤。 七年前,流星坠落,流星子出世,桐风英确乎是想收作自己徒弟,可兄弟俩心有灵犀,桐风华自觉修为不够,天年将届,乃催动自创的《本相炉》秘法,以神体为炉鼎,以神魂作道纹,以修为化道火,引大雪峰下地心之火,熔炼天蚕壳体铸成浑天戟、穿云弓、龙鳞甲、睚眦盾,只待流星子使用。 器成,道消,桐风华神魂湮灭。 风英感于心,遂以风华为流星子师尊,自己代为授业。 石洞外,平台边,深夜带着雪峰寒意的山风呼啸,盘腿静坐的长弓云逐渐冷静下来,心境不再为得失遭际而波动。意念所及,《帝经》再现,他去除鞋袜,双腿交盘,脚心向天;双手搁膝,掌成虚托之势,掌心亦向天,加上头顶天灵,此谓五心向天的静修之法。 意动,体内丹田窜出一道清光直至头顶,似在召唤什么。此间天地之气灵翠浓郁,自发的席卷而来,在其头顶周旋而成一股旋风,觑准那清光召唤处猛然灌入。 长弓云小小的身体剧烈颤动,他不敢怠慢,默念功法,意会四心,头顶的旋风分出四小股来钻入掌心、脚心,四股气息从四肢而心脉,堪堪抵住头顶灌入的庞大气息,形成微妙的平衡,旋转着走遍全身,汇入丹田。 “呃!”他的身体再度震颤,竟然缓缓凭空而起三寸,自动旋转起来。 此像皆因引入的灵气进入丹田,与其中早已修成的《奔雷术》气息遭遇、纠缠,相对旋转。随着引入的灵气越来越多,丹田中的奔雷气息渐渐在旋转中被灵气席卷、冲散、融合。 长弓云的身体旋转之势放缓,渐渐停止,却依旧悬在三寸半空。入门功法尚未行完,他意念一盛,腹下轰隆作响,原本在旋转中凝为气柱的灵气被神念驱散,涌出丹田散向四肢百骸,生生的挤入筋脉、骨骼、肌肉、皮肤,令全身无一处不疼。功越行,痛越烈,好似整个人都要被涌入的灵气撑爆一般。 八岁的少年牙关“格格”作响,竭力抵抗那难忍的剧痛,在他心底意识深处,有着爹爹已见佝偻的身影,有着星空中凝望的眼睛,有着玩伴们的笑语,有着不屈于当世的意志。 “嗡!”一声轰响,少年跌坐在地,山间刮起一阵旋风转眼散去。疼痛,没了,只剩下浑身汗湿和神清气爽。 成了?长弓云回想方才的每一步,确定没有偏差,似乎真的迈入《帝经》第一层了!其中虽有剧痛,但应该还没有达致他忍耐的极限,《帝经》至尊,入门却为何如此容易? 如此容易?真要把这想法告白天下,估计得气死一多半的修士。 修习《帝经》不是从方才开始,而是从他坠落凡尘那一刻起!若非仙老渡入的那缕清光,若非长弓尧以兽奶、兽血、禽蛋、灵草哺育,又在四年前授以《奔雷术》修习法门,恐怕今日的长弓云就算有颗天大的赤子之心,也未必能感应天地之力,摸到《帝经》的门道。 哎哟!一身臭汗,浑身肌肤从头到脚满是黑泥,沾污了衣衫,臭不可闻! 解脱干净,站在平台边缘纵身一跃。 “噗通!”台下天池被打破了千万年来的平静,溅起一股水柱,散作无数水花哗哗落下。 石洞口,目睹一切的仙老桐风英喟然自叹:“《帝经》至尊,果然不凡,噫,观其外相,似与神山炼气功法颇有渊源......” 第0005章 神胎初现 那一夜后,每日功课变成了晨练、早读、午修、晚讲,午后修习功课从读书变为练功学仙法。 长弓云的好日子终结,噩梦来临。 “愚钝!读书两年有余,学法三月,竟连一篇《引仙诀》都未背熟!”仙老桐风英气炸了,他目睹眼前这孩童初学《帝经》一蹴而就,入门轻轻松松,但是学仙法三个多月却连《引仙诀》都不能背诵,肯定是偷懒了,走神了。“罚!今晚诵《引仙诀》三百遍!” 两月后,又一次考校。 “流星子,《引仙诀》可曾背熟?” 长弓云赶紧跪伏:“请仙老惩罚,云儿愚笨,尚未背熟。” “你......”仙老气结,举手欲打又觉掉价且便宜了劣徒,左右看看别无他物可用,心意一动化出一根长鞭,挟风带雷打在跪伏着的脊背上,“啪!”衣衫破裂,皮开肉绽处雷光隐隐,血肉模糊。 长弓云额头触地,一动不动。 “啪!”又一鞭下去,仙老怒喝:“你究竟学仙术不学?” “学,学,我学。”长弓云急忙回答,情真意切,他是真心要学仙术的。 “那为何不用功?”问着,气头又起,仙老再度挥鞭,又是一声脆响。 “云儿.......”长弓云痛的呲牙咧嘴,声音都变了调:“云儿太笨,一千零二十四个仙道符文,至、至今只记得三百二十七个。” “胡说!你敢强辩!” “不敢,不敢,仙老,云儿不敢。”少年没说谎,他一看到那些七扭八拐不知所谓的符文就头疼,勉力去记,今日记住十个,明天想起来的仅有三、四个,有时候甚至连前日学的一并忘个干净。 桐风英几鞭下去,心气已见平息,他实在是对流星子寄托了太大期望,连胞弟风华都化仅剩的三十年寿元以为助力,期望不可谓不深。长弓云也乖觉聪颖,天资不错,怎么就记不住区区千余个仙道符文呢?奇哉怪也!肯定是心思不属,诵读万遍也是枉然。那,这孩儿心思去哪儿了?莫非...... “我问你,《帝经》修炼如何?” “云儿求仙老责罚,《帝经》虽已入门,可是,可是......” “说!” “近日吸纳灵气越来越少,几乎没有污秽排出。仙老,云儿已然用心尽力,不知为何会如此?” 桐风英虽师法仙岛,但毕竟有四百多年寿元,见识广博,神山那一套修炼之法也略知一二。按照常理,炼气锻体应当是随着修行日深而吸纳天地灵萃越多,就算他天资不凡,污秽尽除已经完全入门,要突破门槛跨越境界,也应当是吸纳更多天地灵萃以助力,怎会出现如此之状? 《帝经》、《引仙诀》都出现问题,偶然的巧合吗?又或者果然是出身注定修行路,以此子出身奴隶之命,只能走那锻体苦修之道? 也不对!流星子四岁开始学那长弓尧的《奔雷术》,六岁入二重境界,七岁进三重,堪称神速,炼气之道应当无碍才是! 左思右想,仙老也是不得其解,看到面前趴伏的少年脊背开花,血迹斑斑,心中不忍,却又强要收起恻隐之心,玉不琢不成器啊!嗯......既找不到因由,姑且以那锻体之法试一试。 “你且起来,收拾什物去那龙吟瀑之下,何时能在水瀑下举起千斤巨石了,再回来学仙法。” “是,仙老。”长弓云乖乖领命。 天池乃聚集群峰雪融之水而成,水满则溢,泻出而成瀑布,飞坠百丈之下的深潭,再流下山去化作沧浪之水,滚滚向东。 百丈之高,飞流直下,水花四溅,水雾漫天,轰然巨响在山间回荡犹如龙吟,故称“龙吟瀑”。 八岁少年,身高不过四尺有半,运足劲道也只能勉强举起五百斤巨石,艰难步入飞瀑之下,五百斤巨石顿成千斤、数千斤下压之力,力沉势大,令他不及运转《帝经》,浑身骨骼“咔咔”作响,全身肌肉紧绷发力也不能阻止下压之势,噗通跪伏下去,双膝竟然压碎水中一块卵石,人倾石落。 再来!五百斤不成就三百斤,循序渐进,也能进境。 三百斤,勉强能成,运转《帝经》之法,下蹲上举,艰难无比,好几次脱力栽倒,倔强的天性,心中的渴求让他又爬起来继续,把自己压榨到极限再超过极限。 “拉满弓不是极限,须拉断弓臂才算扎实!”爹爹的话,少年片刻不曾忘却。 冰寒的瀑布水轰隆而下,双手托举巨石的长弓云双腿战战,几欲软倒。忽然,体内仅剩的一股气机窜动,牵引周遭天地灵萃之力汇聚,化作旋风穿破瀑布和巨石阻碍,猛然灌入他的头顶和双掌。 体内轰隆有声,比那瀑布飞泻而下的巨响更为有力。 如龙卷一般的灵萃之力汇入丹田,旋转炼化为自身真气,又流转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补充消耗殆尽的气力。长弓云顿觉轻松,心中明悟此举正合《帝经》修炼之道,不禁心中愉悦,口吐长啸。 啸声尖锐,响动四方,洞中静室内,仙老桐风英心中一惊,旋觉那啸声中带着欢愉,并非遇险求救之声。 “唔,《帝经》与神山,真有因果!” 当世,修士之路无外三条,锻体、炼气、修神。 锻体让筋骨强悍,神力惊人,行“以力破法”之道;炼气以吸纳天地灵萃壮大己身、洗筋伐髓,使修炼者脱胎换骨,登天路以证道;修神者锤炼神魂,发掘慧根,师法自然而晓诸天万物之理,借助丹药、法器、灵物施展法术,飞天遁地,吞云吐雾,无所不能。 世事无绝对,修炼之道因人而异,万载以来前人走出道路千万条,各有千秋,追根溯源,分门别类,遂成神山、仙岛两大系统。 修士来自凡间,自然受到世俗影响,往往以自身资质条件选择修习神山或仙岛之法。 神山之法,锻体、炼气并重亦可单独修炼锻体。一般筋骨强壮者即可锻体,炼气需要觉悟资质,且修炼时间漫长,耗费较大。 帝国之初,皇室和诸侯军制乃平战结合,战时以贵族为骨干,召集平民而成军队,因此成年平民都有可能应征打仗,民风尚武。 立国六百年后,世道渐变,军制亦变,皇室与诸侯都供养有常备军,故资质较差、身家菲薄的修士一般选择门槛最低的锻体,只要下功夫肯吃苦就能有所成,投军即成甲士、列长、队率甚至旅大夫,为平民修士的进身之道。 出身低级贵族,资质较好者,一般选择以炼气为主,锻体为辅,又或者锻体为主,炼气为辅,此法成就往往在单修锻体之上。 仙岛之法,借天地万物奥义,以炼气为里,术法为表,非聪颖明慧、根骨极佳、身家丰厚者不能学,为诸侯、士卿大夫子弟专属。再者,高级贵族子弟个个家学渊源、尊贵不凡,怎能与平民修士一般行那又脏又累又苦甚至须承受剧痛的功法?锦衣华服、仙姿飘逸、气韵不凡、出尘临仙......这是必须的! 四百年前的桐侯风英兄弟即是选择仙岛之法,此前教授长弓云的也正是仙岛之法,读书明义只是修法的基础。 可惜流星子能炼气,却记不住符文,长此以往,日后就算真气澎湃却无术法使用,怎可临阵杀敌、横扫天下、颠覆帝国、匡复旧制?可见仙法之路已然不通,只能期待《帝经》缔造奇迹了。 倏然又是三月过去,长弓云日日在龙吟飞瀑下苦练,并未回来。 仙老桐风英觉得奇怪,云儿六岁时就能轻松搬起三百斤大石,如今《帝经》在身,锤炼三月后于那飞瀑下举起千斤巨石并非不可能,怎么...... 他偷偷下去窥探,只见如银河倾泻的飞瀑下水花四溅,原来是挟千钧之力而下的流水击打在一块突兀而出的大石上,其音如雷,竟然破了那龙吟之韵。 再看,那块千斤有余的大石并非突兀而出,石下有一道小小身影,单手擎起巨石,一手五指戟张,指掌间电光闪动,忽然化作一根雷光长箭随手掷出,风雷声起,雷光飞纵,钻入寒潭水面炸起白花花的水柱,犹如蛟龙出潭一般,其势又压倒飞流击石之声,在群峰间回荡,又若龙吟。 飞瀑下举起千斤巨石还能玩儿《奔雷术》,观其术应该已入第四重境界,堪称奇迹。若非左近没有更大的巨石,恐怕.......到此地步尚不回来?嗯!想必流星子已经窥到《帝经》修炼之路。既如此,他也不必学仙法了,吾即出山云游,寻那续命之法。 “流星子!”仙音浑厚而尖锐,破开轰隆之声,直入少年耳内。 一声长啸,巨石飞出,砸得寒潭一片水花,一道身影穿透水雾而来,立于桐风英身前垂首躬身。 “云儿见过仙老。” “可已窥《帝经》门奥?” 少年面色一喜迅疾收敛,恭声道:“是,多亏仙老让云儿到瀑下修炼,方能觉悟道理,有所进境。” “既然如此,吾心无挂,可云游四方去也。”仙老桐风英摆手止住一脸惊色的少年,续道:“流星子尽可在大雪峰安心修炼。此处性寒,日久淤积于内必成大患,石洞深处有两条石阶,左边一条通地底深处,有地火喷涌,正是你师尊化道之地,你可前去参悟修炼,化解寒气。右边一条通沧浪之水深幽空旷处,有吾桐族后人聚居,暂且勿扰之,他日匡复旧制时才可引为助力,若有需可向内里龙潭边采摘灵药备用。切记,修行之道己身为要,他物为次,莫要急功近利而本末倒置。唔,若吾三年五载不复归,若你能满开穿云弓,则取了你师尊所留兵器甲胄,下山去吧!” “仙老......” “云儿聪慧,自知其中道理,无需多言,吾去矣!”话音未落,仙老桐风英化出一团清光笼罩己身,清光波动间依然消失当场,唯有余音缭绕:“流星子,莫要忘记读书!” 少年情知仙老这一去未必能再见,跪伏于地磕头喊道:“谨遵仙老之命,云儿不敢忘!” 近三年朝夕相处,仙老敦敦教诲,循循善诱,引导少年长弓云走到今天这一步,可谓恩义齐天,师恩厚重。二人虽无师徒名分,却有师徒之实,情分更超越师徒而近骨肉,若不论仙老四百年高寿已逾俗世常理,在长弓云心里,仙老就是爷爷。 仙老既去,长弓云安心修炼,他也觉出天池、寒潭幽冷有害,乃略改法门,每日去大雪峰下寻巨石背负上山,今日千斤,明日千二百斤,逐日加重,压榨己身潜能。 少年深知《帝经》堪称至尊,其中道理与他法不同。 《奔雷术》名为术,其实包含炼气之法和击敌之术,《奔雷劲》吸纳天地灵萃,在丹田炼化作己身真力,真力可运转四肢,令人奔走如飞,行动间风雷阵阵,也可凝出犹如实质的惊雷箭,掷出杀敌,以大弓射出更能借力,威力倍增。 《帝经》也是吸纳天地灵萃在丹田炼化己身真力,却又以法压迫丹田内真力向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内存储,随时调用。身体越强,存储真力越多;修炼越深,存储真力越加精粹而为真元。 《奔雷术》仅以丹田一处化、存真力;《帝经》以丹田为炉,化天地之力为真力存储全身,高下立现却又远不止于此。 昔日帝者百战不殆,横扫六合,威服八荒,所依恃者,《帝经》也!自古相传,得《帝经》者为帝尊,傲立九天之下,万众之上。 修炼《帝经》,以人体为仓廪,化天地灵萃为真元藏于其中,人体潜能无极限,仓廪大小亦无极限,真元精粹亦无极限。仓廪之扩张,每每都在内修、外锻或遇强敌、绝境,人体能力压榨到极限之时,顿有天地灵萃之力涌入,扩张仓廪,精粹真元,使之战力源源不绝,越战越强,足以傲视同阶,谁人能敌? 除非遭遇境界远超者可一招重创或必杀之。 少年明悟《帝经》之妙,心存“替天行道”,颠覆当今世道之志,不畏艰险,刻苦磨砺,旁人看去,简直与“残虐己身”一般。 寒暑数易,一日午后,“轰隆隆......”云遮雾绕的大雪峰半山腰平台上,一块足有三千斤的巨石被英武的披发少年飞掷而出,撞击大雪峰山壁,轰响不绝,引动近处诸峰顶上万年积雪崩溃,声势浩大。 一时间,飞禽惊啼,猛兽横走,十万里大山深处犹如天崩地裂。 第0006章 雪峰云豹 巨石脱手,十一岁的长弓云便有悔意,自责孟浪了。 三年来没有仙老约束,少年郎骨子里的山野之性滋长出来,今日从山底搬回三千斤巨石,未觉疲累力竭,反倒是浑身骸骨生出暖意,体内各处真元隐有青金之色光华。 此乃从赤子境入门突破到赤子境明堂的进阶迹象!他心中愉悦,随手就...... “轰隆”声不绝,积雪崩溃,无数弱小的生灵惊慌逃窜,就算雄健的岩鹰也高飞盘旋,似乎有通灵的还对着平台上人类少年唳唳长啸,以示不满。正是岩鹰产卵孵化的季节,岩鹰的巢穴在雪峰草坡之上,雪线附近,此次雪崩定会淹没它们的巢穴,那些鹰卵也因此遭灭顶之灾。 岩鹰尚且如此,走兽定然更加凄惨! 目睹积雪如海啸一般冲刷而下,淹没了大片山坡,那些高耸的苍松劲柏云杉只剩下一丁点树冠在外,少年真心悔悟,暗下决心今后做事当三思而后行。 “幻剑门方毕拜见仙老!”山下传来一道清朗声音。 平台上的长弓云向下一看,一个青灰色的人影从山下急速提升而上,眼看就要到龙吟寒潭了。 山中竟然有其他人!?莫非方才掷出巨石伤人了?又或者有人被淹没在雪崩下? “幻剑门方毕拜见仙老!”那人驾驭一方罗盘在寒潭边站定,并未唐突上行,而是再度欠身遥拜,可谓礼数做足。 长弓云想了想,回答:“尊客,仙老闭关行功,不便待客。” “仙童,请告知仙老,晚辈幻剑门方毕久仰苍山二仙之名,思及仙岛同源之情,不惜绕道千里前来拜访,还望仙老不吝一面,晚辈感激涕零。” 仙童是谁?自然是长弓云了。十一岁的少年有寻常十三、四岁体格,黄色葛衣,披散长发,临风立于平台上,远远看去还真有几分“仙气”。仙老已然云游三载,师尊以身化道多年,苍山二仙都不在,而长弓云自忖:以来者驾驭法器上行的速度,自己仍不及,如来者怀有恶意,或者方才自己孟浪生事而对方问罪上门,如何应对? 必须得尽快把他打发走! “幻剑门尊客,二位仙老正在闭破境大关,的确无暇理会他务,请改日再来。他日仙老解除结界出关,我必告知仙老幻剑门方毕前来拜会一事,仙老必有定夺。今日,还请回吧!” “仙童,此处真有结界?” “仙老闭关,自有结界。”长弓云灵机一动,随口道:“刚才不知是否走兽触动结界,巨石飞落,山崩地裂。” 寒潭边,一身青色长袍,峨冠博带的方毕脚踩阴阳罗盘,背负一柄古剑,面上三绺长须飘飘,仰望平台上那披发少年,颇费思量。 山外几个诸侯国修士、猎手中偶有深山遇仙传说,别人不信,方毕却信。幻剑门与仙岛青华堂、长生殿颇有渊源,听闻四百年前一桩轰动天下的大事件——仙岛旷代英才,杰出青年弟子桐侯风英竟然盗取皇室秘宝潜入深山!有些查访之下,当年桐国也毗邻大苍山,那么桐侯的落处多半正在这大苍山中。 桐侯兄弟,苍山二仙,巧合吗? 方毕离开幻剑门后落脚姬国北面的离侯国,穷十六年之功在大苍山中游荡,想得那皇室秘宝的机缘。他曾目睹流星坠地,争抢流星子和天蚕却败于区区猎奴之手,后来探察得知,那猎奴是当年奚国第一高手,输得不算冤枉,却也把消息传出去,更不能停了对大苍山深处的探察。 高高在上的仙岛长生殿回话,嘉勉幻剑门方毕,告诫流星子出世一事不可提,桐侯下落须继续寻访。 今日,方毕正巧走过大雪峰下,被雪崩惊吓,带着碰运气的心思上山,果然发现别样风景,找到二仙踪迹,二仙是否桐侯兄弟? “仙童,请告知二位仙老,晚辈祖上与桐国交好,方毕亦与桐族后裔多有善缘,今日不巧,不敢打扰仙修,留下信符,改日仙老出关,若有意赐面教诲,方毕不远万里也必当横渡恭聆。” 长弓云一听,原来是桐国旧交,回道:“好,尊客所言,我定一字不漏禀报仙老。” 潭边的方毕大喜,竭力平静,扬手掷出一道光华,含笑道:“多谢仙童,改日有缘相会,再谢仙童通传之劳。告辞!” 光华入手,长弓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枚水晶,晶体中隐有符文。再看龙吟寒潭边,那人已经驾驭罗盘飞速下山,眨眼间没了踪影。 仙术真好,可以驾驭法器横渡虚空。长弓云心中羡慕,懊恼的用拳头敲打脑袋,这东西怎么就记不住仙道符文呢?想一想,如今这脑瓜里的符文也没剩几个了,无缘啊! 此事,十一岁的长弓云只当是平常事,并未往心里去,转眼就开始读书练功,他要突破,要在达致极限之后再行突破。爹爹言犹在耳:“拉满弓还不行,拉断弓臂才算扎实!” 少年长弓云向自己的极限发起挑战,在山下寻了更大的巨石,不是搬回平台,而是要搬到大雪峰的雪线上。 如此做,是要让黝黑的巨石在洁白的积雪中标榜某少年的功力?不是!他知晓山洞外并无结界,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再惹出雪崩来,脑子里构想了一个浩大的工程——搬巨石到大雪峰的松软积雪处垒成一道墙,可阻雪崩,这也算是他对山中生灵犯下过错的补偿。 这一次,四千斤的巨石足足有少年读书的石室大小,巨石上还有一棵小树,原本绿意盎然,生机勃勃,随着高度攀升,小树打蔫了,临近雪线时,树叶纷纷掉落在巨石上。 石下,双手举起巨石的少年不曾目睹,他在竭力举石上行的同时调运气息,感受身体缓慢而可见的变化,寻找突破的端倪,以便把握突破的契机。 山下到峰顶,灌木林、阔叶林、针叶林、草坡、苔原、雪线,就在长弓云行将踏足雪线那瞬间,前方响起“喵呜”一声叫,一块积雪的小石头竟然动了,朝着大石头和大石头下面那个人形生物张牙舞爪,“唬唬”威喝。 “猫!大猫!”长弓云大喜,前面分明就是一只浑身雪白,间有褐色云纹团块的大猫嘛!山间苦寂,虽然飞禽走兽众多,却没有几个合适作少年的玩伴,除了吃饭和朗读书册,他平日里都没啥机会开口。 少年不想惊吓它,举着巨石也是缓缓向前。大猫见巨石逼近,唬唬做声的缓缓后退,始终保持距离。一人一兽在进退间对峙。 “嗷呜——嗷——呜!”雪峰另一侧传来啸叫声,大猫猛然回望,如闪电般疾奔几步又停下,犹豫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反转朝着啸声那边飞奔。 少年自小在山中长大,禽鸣兽吼早已听熟,他听出那啸叫声中隐隐有焦急催促之意,似乎是大兽遭遇什么危险,本意大概是让小兽注意、远走躲避的,可小兽却难舍大兽,竟然逆意而行。 大兽的啸叫也提醒了长弓云,大猫不是猫,而是大雪峰偶见的灵兽——云纹灵豹。此兽生活在针叶林和峰顶之间,成年通灵,行动如飞,踪影难觅又凶猛异常,怎会遭遇危险? 追! 一座小石山追着一只大猫快速向雪峰南坡移动。 南坡,一人两兽战斗正酣。青色长袍,峨冠博带,三绺长须飘飘,脚踩罗盘,背负长剑,浑身仙风道韵的方毕口吐真言:“哆!” 三柄长剑势如闪电,直取雌兽,脚下罗盘也突然飞出,快速旋转着撞飞雄兽。 “嗷!”雄兽倒飞,眼睁睁的看着雌兽被一柄长剑洞穿颈项,血溅雪原,轰然倒地,不禁悲愤嘶吼。 “孽障,随本座去吧!”罗盘飞回,方毕脚踩罗盘蓦然加速,左手捏剑诀驱动长剑追击雄兽,右手突然抖出一根长索,如毒蛇吐信般向雄兽飞窜。 “当!”雄兽举爪拍开长剑,不及闪躲就被长索缠住前爪,身体失衡顿时倒地。 方毕驱动长剑幻作三柄在半空中旋转的仙剑,脚下罗盘再次飞出砸向雄兽头颅。 “喵——呜!”大猫远远看到,焦急出声。 方毕回头,吾——擦!擦过眼睛后还是那番景象,一座山下才能看到的巨石小山顶着一棵枯树,如同长了双腿一般飞速而来!刹那间,居高临下的他没看到大猫,也没看到巨石下那道小小的身影,只当是一座小石山就那么诡异的出现,带着呼呼风声要向自己撞来! 半山处是二仙所在,这,莫非是二仙使法?! 吾——擦!再擦!看清楚了,巨石下有一道人影,正是月前看到那高处平台的仙童。再再擦!方毕大惊,小小仙童看样子不过十四、五岁,却手举足有四、五千斤重的巨石在雪峰上奔走如飞!?自问,方某人穷尽仙力也办不到哇! 年岁尚小的仙童尚且如此,修炼几百年的二仙又如何? 长弓云也看清那人和雌兽横尸,雄兽被困,大猫要拼命的景象,顿时想起自己的爹爹,想起星空中那双凝视的眼睛,不禁脚下加力,高喊:“方毕,放开云纹豹!” 人小石大,仿佛巨石在飞奔中出声大喊。 如此情景对方毕而言可谓印象深刻,他心念电转,猜测灵兽恐怕是二仙猭养,如今杀了一只,已然得罪二仙,恐怕不能善了。观仙童那架势,二仙造诣恐怕真在破境成仙那高不可攀之境界,若一出,谁还能脱身?赶紧走! “仙童,多有打扰,雄兽我带走,雌兽留下,告辞,他日相会!” 话音未落,趁着小石山尚未追及,方毕捆了雄兽驾驭罗盘飞速横渡而去,不多时就落在远远对面那峰,几个眨眼间没了踪影。 “轰”,长弓云放下巨石,望着对面雪峰无计可施,心中却对那方毕生出厌恶之感,继而又生出诸多负面的想法。方毕半月前出现在寒潭边,说要走却还留,什么意思?绝对怀有歹意! “喵——呜!”大猫伏在雌兽身上悲吼不止,小爪在雌兽颈项的出血处抚摸,似乎想要止住血流,想要母兽活过来。那声音,那情态,让少年长弓云感同身受,泫然泪下。 仙剑洞穿,救无可救,若仙老在,或可回天,可...... 隔着三丈远,少年盘腿坐在雪中默默陪伴大猫,雌兽横尸,雄兽被掳,从被双亲宠爱的幼兽变成孤苦伶仃的大猫,只在转眼之间。 “唳!”空中,岩鹰盘旋,垂涎下方雌兽尸体和弱小的幼兽,作势欲下。 少年指掌间闪烁蓝白的电光,渐渐凝出一支长箭,照准盘旋的岩鹰随手掷出,风雷阵阵,长箭呼啸,岩鹰高飞,远走。 “大猫,我们葬了你母亲,你跟我走吧。”少年上前几步,大猫依在雌兽身边,双目警惕的看着少年,脚掌处露出利爪,却没有躲闪的意思。 少年试探着再度上前几步,大猫起身弓背,口中“唬唬”做声,却似乎也知道少年厉害,并未发动攻击。 “我知道那家伙是幻剑门的方毕,日后,等你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我们出山去寻他,找回你爹,大猫,相信我!” 大猫眼光流转,看看雌兽尸体,又看向少年,眼中警惕之意稍减。 “大猫,我们就把你娘葬在这块大石头下面,岩鹰找不着,其他走兽也搬不动大石,可好?” 大猫似乎听懂了,低头舔舐雌兽的脸,依依不舍。 少年等待良久,上前,大猫没有动,再上前,大猫跳开,唬唬做声。 “你别怕,我去搬石头。”长弓云退后,转身,举起巨石。大猫懂了,“喵呜”悲鸣,看着少年左手出现一柄小刀,右手凝成长箭,挖开积雪,掘出一个足以容纳雌兽的雪坑。 大猫上前,轻咬雌兽的长尾想要拖入雪坑,无奈雌兽沉重,大猫力小,纹丝不动。 “我来,大猫,你看着。”少年轻言细语,如同对另一个自己说话。他拖雌兽入雪坑,搬来巨石压在雪坑上,绕走一周,严丝合缝。停步,向巨石欠身道:“大猫的娘亲,我带走大猫,一定好好对他,就像对大猛、小石头他们一样。你放心。” “喵——呜!” 大猫守在巨石旁久久悲鸣。天色昏黄,少年上前抱起它,它不曾反抗,挣扎着爬到少年肩头,看着那巨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第0007章 地心映像 夜,寒冷山风呼啸的平台上,长弓云行功完毕,散了架势,把大猫抱入怀中抚摸,说话。 “方毕两度出现,他日可会有其他人来?我空有炼气锻体之法,却无杀敌之术,若能快速凝成长箭射出,或许也不会走了方毕,能救下你爹。” “大猫,《帝经》所炼之气应为淡金之色,如春日和煦,主帝者之德;又可如盛夏之日至猛至强,主帝者之威,我却炼出青金之色!唉,仙老临走前提醒过此事,我竟然忘了!” “我想去师尊化道之处修炼,尝试以地心之火抵消寒潭之气。嗯......我得去祭拜师尊灵位,看看能否以真气催动大弓上的铭刻的道纹术法。” “喵——呜!”大猫人立而起,挥舞两只前爪。 “原来你也这样想!好,收拾一下,我们走!” 石室内,少年长弓云点燃一炷香,恭恭敬敬三拜之后插入香炉,念叨:“师尊,弟子长弓云愚钝,不堪教化,进山学艺至今,不曾学会一星半点仙法,幸亏仙老与师尊授以《帝经》,今日弟子已经举起五千斤巨石,特禀告师尊借穿云弓一用。” 石壁上,穿云弓通体银亮,泛出丝丝毫光。 长弓云恭谨的小步上前,取下穿云弓,方觉双曲穿云弓比之爹爹的长弓更沉、更大,竖立时竟然与十二岁的自己等高。 引满弓射箭,对旁人来说是考校臂力,对少年长弓云来说,拉满这张穿云弓暂时是不可能完成之事。不是力气不够,他略一用力就能让灌注《帝经》神力的双臂真气充盈,拉动弓弦,可惜体格太小,臂展不够,弓引半月不曾动用全力,却已然双臂尽展,拉无可拉。 尴尬!臂力足够,体格太小! 仙老离去之前有言,引穿云弓至满月即可下山。今天的长弓云不曾想过下山,却想通过引穿云弓考校自身,还能学到师尊铭刻在弓臂上的术法,不曾想到师尊制成的穿云弓以成人体格为准,少年郎即便神力无穷,也无法伸展双臂拉成满月。 三千斤!少年暗自估测,这一数字已经是爹爹长弓尧所使长弓张力的两倍多。 看来仙老当初设下这一界限,未必仅仅是以力量为准。弓未拉开,勉强灌注真气也无法催发道纹。 心中不甘,少年长弓云也不得不放下穿云弓,恭敬的向灵牌行礼,再去师尊化道之处。 石洞深处,两条向下的台阶通道分居左右。一条通向地心之火,桐风华化道之处;一条通向沧浪之水,深幽处有桐族聚居之地。两条通道之前都有结界,若有若无的清光波动,却又如有实质一般的呈半凝固状态。长弓云轻松通过清光波动的气墙,大猫却被阻止在外,不甘心的退回再冲,“嗡!”清光波动加剧,大猫被反弹出去,如滚地葫芦,气闷的呜嗷不止。 少年略一查看,便知其中因由。他体内有一点清光乃仙老所留,能通过此间所有障碍结界,大猫却是外界之物,难以通过。 回头抱起大猫,一人一豹又不能通过清光结界。无奈,长弓云只得留大猫在外,孤身进入。 石阶蜿蜒向下,重重叠叠,一步一阶,一阶半尺,路途漫漫,不知走了多久,觉出前方有热气袭来,再转过一弯角,豁然空旷明亮,满眼皆是赤红之光。 炽烈的地心之火在火湖中涌动,周遭空气炙热,火湖边有一方圆不过三丈的平台,平台上依次陈放着鼎、炉、石案诸物。 立于火湖边,少年长弓云感觉到体内有阵阵阴寒之气窜动,正正与周遭炙热空气相融,一分一分的相互抵消,化为乌有。 黑石鼎,双耳三足,口径足有四尺;黄玉炉,四足,通体圆形有盖,可见炉体有无数仙道符文,之下有四道风口,雕琢为龙头形状,甚为精美。青色石案阔大呈长方形,长约两丈,宽四尺,中间错落有凹槽,正是戟、弓、盾、甲之状,想必是当初桐风华浇铸兵器之石范。 “师尊!”长弓云早已听仙老说道当年情形,情知师尊桐风华所为,即便有窥破《帝经》、匡复旧制的私心,却也是为了成全“流星子”,也就是今日之长弓云。他跪伏于地,向石案行三拜九叩大礼,情之所至,真情流露,自然而然。 石案上,一粒原本不显眼的小小晶体绽放光华,一道声音响起。 “流星子,汝既来此,想必已然参悟《帝经》,吾桐风华穷极心力,甘受因果,一番测算亦有意义。” “师尊?师尊!”长弓云总算听到师尊的声音,却是灵魂所化,以仙法寄天晶显现,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天晶释放出万道光华,在炽烈的地心之火映射下,呈现出火热之色。 少年长弓云看到那光华幻变,呈现出一幅图像来。 雪山孤城外,黄沙漫漫,尸横遍野,一辆丢失右侧轮辋而倾覆的战车旁,一位身披亮银甲胄的男子扶着一杆长戟盘坐黄沙之上,力怠神疲。他认出,那长戟正是石壁上悬挂的浑天戟,那男子......为何有些眼熟?亮银色而沾满血迹的铁盔下有着披散的长发! 红色的光华幻变,映射出又一幅图像。 夕阳西下,血红的海天一色,一艘战船上,一位甲胄男子负弓横戟而立,脚下血流成河,还有一颗硕大的头颅生着两只牛角,满面虬须,双眼瞪得比牛铃还大。 他,是....... 幻象又变。 高耸入云的白色石碑上镌刻着无数血红色的名字,周遭甲士环列、旌旗猎猎、香烟袅绕,一身亮银色铠甲的男子无助的趺坐在石碑前,呆望那一个个名字,双眼盈满热泪却不曾淌下分毫。 “帝者之路,孤寂无伴,汝能走到哪一步?唉.......” 一声长叹后,光华渐消,幻象俱灭,“嚓!”天晶碎裂,转眼在此间灼热空气波动中化作齑粉。 少年已近痴呆,暗想,他,亮银铠甲、背负大弓、手持长戟的男子,难道是......日后的自己,长弓云! “师尊!”少年叩头,一个一声响,无比虔诚。 他知道师尊以身化道而炼就浑天戟、穿云弓等神兵,又以灵魂残留此间影像,一思一想全是为了“流星子”,可,自己真是流星子吗?流星子的路真如幻象一般满是征伐、杀戮和鲜血吗?少年不寒而栗,情愿那只是幻象,可是阅览众多书籍,修习《帝经》的他知道,那不只是幻象,而是师尊付出极大代价,以无上法术泄露的天机! “天道衰微,世道混乱,帝则应世而出,替天行道。人无道,杀之;神无道,戮之;仙无道,斩之。” 铜板中“帝”说的轻松,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且不说能力如何,就说成日面对尸山血海,几人能受? 我能! 长弓云霍然起身,脑海深处的映像不仅有方才的情景,还有爹爹痛苦扭曲的脸庞和额上的“奴”字符文,还有星空中那双凝望的眼睛,还有大猛、二壮父母在鞭挞下佝偻的身影,还有无数不知面容却命运凄惨的奴隶......杀!杀尽不公,杀出一片新天地,杀出万万黎民安居乐业的清平世界! 纵有凌云志,尚需步步行。 尝试炼化体内青金色真元为淡金色真元之后,即可尝试冲关破境进入明堂。《帝经》境界命名很直接,赤子——王者——皇者——大帝四大境界,又各有入门——明堂——云陛三小境界,皆谕示强者之路的各个阶段。明堂,大家族、诸侯议事之所在,表示修为已经登堂入室;云陛,乃是帝王宫殿的九龙云陛,象征帝皇至高无上。云陛之上即为帝座,臣子皆自称(云)陛下,久而久之,“陛下”一词反倒成为臣子对帝皇的尊称。 少年长弓云看到一块突兀入火湖的岩石,其最前端堪堪能容下一人之处盘腿而坐。他默运《帝经》真气,浑身散发隐隐的青金色毫光,抵受越来越强的炙热,一步步挪到突兀的岩石上,再一步步走向最前端,盘腿静坐,五心向天,勤修苦练。 大雪峰正北方向数万里外有大苍山余脉离山,离山呈东西走向绵延数百里,为姬子国与离侯国的界山。因其是大苍山余脉,但距离大苍山主脉最北端也有一百四十多里,故曰“离”。 离山之北有城邑,名山阴城,外城长六里、方五里半,内城近一里,有人口十四万余,是离侯国二十七城中规模最大者,为都邑,在帝国西南诸侯的都邑中算得上等。离侯国得名于离山,离侯之富裕、山阴之规模,也全因离山有铁矿,于山口处设有铁官城。 山阴内城即是离侯府。 入夜时,仙风道骨的方毕领着八名壮汉,抬着覆了厚重帷幕的大铁笼进入侯府,直入后院。 离侯瑜得报,早已在院中等待。他时年三十六岁,脸容偏瘦而精悍,即便穿着短衫箭袖,身形矫健如武夫,举手投足和眉目间也自然流露上位者的气度。 “舅父果然成功了,可喜可贺。” “君侯。”方毕恭敬施礼,不敢怠慢,更不愿意在旁人面前端舅父的架子。“以此物敬献长生殿莲台尊仙,为君侯换来《仙经》,也算遂了方毕夙愿。” 历代离侯都是神山五脉六宗或外门弟子,上代离侯雄心勃勃,欲称霸西南,故先延请幻剑门护法方毕为客卿,后来又续方毕之妹为妻,却也未能让儿子离瑜进入收徒条件极为苛刻的仙岛一殿四堂学艺。 离瑜继位后雄心更盛却苦于机会难遇,恰好方毕送来“姬国可能得了天铁”的消息,遂把实现霸业的第一个目标定为离国南面的姬国。 一名壮汉拉开铁笼子的帷幕,一头雄健的雪峰云纹豹怒视方毕,低吼着人立而起,双爪撕扯铁笼栏杆,碰出金铁交击的火花。 “这就是雪峰灵豹?” “正是,君侯请细观其灰黑花纹,乍看是一团团的,细看却是由一根根天然生出的细纹盘绕而成,宛如道纹。位列长生殿二十四座莲台的玉煌仙尊是何等眼界,正要寻这东西为坐骑,且可日夜观摩其天生道纹,或有感悟。” 离侯瑜微微点头,方毕一摆手,壮汉放下帷幕,抬走铁笼。 没了旁人在侧,离侯瑜躬身施礼:“舅父苦心,离瑜没齿难忘。” “君侯何日出兵攻打姬国?”确认仙老和皇室秘宝就在大苍山大雪峰,方毕更想借助离国的军力压服姬国,离国与大雪峰之间隔着姬国,行事终究是大大不便,如若动作太大,又怕引得各方注意,届时诸多强者出手争夺秘宝,哪里还有方某人的份儿。 “这.......”离侯瑜面现为难之色,说:“老姬子不死,裘伯、雒子等人都不愿意出兵,蔡公态度更是难以揣测。” 方毕不满,手捻胡须问:“那人还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没有,为今之计还需忍耐,继续缓慢施压为上。以他的说法,老姬子一去,姬羽必然释奴。我则以私藏天铁、违背祖制两大罪名讨伐之,诸侯必然跟从,蔡公也无话可说。” 方毕沉吟。 离家称霸要借助方毕与仙门的势力,方毕要与仙岛一殿四堂拉上关系,流星子和皇室秘宝就是关键,捕来的灵豹只是又一块敲门砖而已。 幻剑门只是仙域宗派在神州的普通外门,与素来高高在上的仙岛一殿四堂隔了数层。他人不知根底,方毕却是清清楚楚,就连幻剑门当代门主,仙岛一殿四堂那些人都未必放在眼里! 有些事情他连外甥都不曾说起,目睹流星子出世,败于猎奴长弓云之手,此事对方毕来说颇感耻辱,却也因为传递流星子消息到仙域而与仙岛扯上关系,可说福祸相依。仙岛许诺,如方毕格杀流星子,则为一殿四堂建功,可得《仙经》并扶其为幻剑门主,神州幻剑门也可位列仙岛外门之首。 《仙经》,修神炼气的求仙者,谁人不想得到?可惜在海外的仙域,也只有仙岛一殿四堂的嫡传弟子才能修习此经。换一句话说,方毕如果修习《仙经》,地位就堪比仙岛嫡传,日后如再得机缘,未必不能成就仙道! 至于仙岛为何要杀流星子?方毕不敢问,一殿四堂的人也未必说。天降流星子,在世人包括方毕眼里都是玄奥莫测之天机,恐怕也只有一殿四堂的仙尊们才能揣测出来些许,因此才有了封口令和格杀令。 早在数年前,姬子身旁亲信就向离侯传递消息:猎奴长弓尧得了一子,却与姬子有明堂血誓,姬族人都不敢擅动之。 方毕知晓长弓尧的儿子多半就是流星子!如非自身修为不敌而且长弓父子行踪诡秘,他早就下手立功了。 方毕却不知道流星子就是仙童,仙童就是流星子!毕竟大苍山号称八万里大山,大雪峰与那流星坠地之处相隔数千里之遥。 捕灵豹,为了讨好仙岛某仙尊;杀流星子,也是为了得到《仙经》;查探桐侯下落,更是为仙岛出力;能顺便得到皇室秘宝,再好不过。灭姬国,对方毕完成任务,讨好仙岛,大大有利。 可惜,早就天年将近的老姬子却迟迟不死!据说是因为那猎奴献上了不少灵药使然。 “君侯,明日我即东去,出海到仙岛献上灵豹。一来一去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两载,此间若机会来临,君侯切勿手软犹豫。” 离侯瑜其实也等得颇不耐烦,早就想讨伐姬国,闻言摩拳擦掌道:“姬国若废奴,蔡公自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替姬国出头,则周边诸侯必然云从于本侯,以联军之威横扫姬国,无需十天即可攻下延陵!届时,必以姬子和那长弓尧人头敬献舅父。” 方毕心意一动又迅即打消念头,反而想:若外甥得知长弓尧之子实为天降流星子,会有何种反应? “另有一事,君侯需千万留意。攻破姬国、砍了长弓父子人头之后,联军不可接近大苍山,离国军队更要以姬国余孽逃入大苍山为由封锁之,无论诸侯、神山、仙岛人等,皆不准进入!” “舅父......是。”离侯瑜本想发问,却被方毕的眼色阻止。如此,大苍山深处还埋藏着什么秘密呢?离瑜心中讨伐姬国的欲望越加炽烈。 吞并姬国是上代离侯定下的国策,原因很简单——离国因有铁官城而富裕、强大,离山之铁有限,离国之强盛也有限,而离国铁官多次查访后知悉,姬国南面的大苍山中富有铁矿——得姬国则离国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