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骨书》 楔子 蒹葭趴在书坐上,看着外面的园子。昨夜里下了一场雨,新绿色的枝叶被无情的打落在地面,稀稀疏疏、横横斜斜的乱成一团。 从嵌着青绿串珠的竹纹窗静静望去,一女眷打着花团锦簇伞,手里握着彩蝶帕,在风里踏着水,柳条姿态的身子扭捏在淡淡薄薄的空气里。 她乌青色的发丝边镶嵌着金丝镂空飞雀簪,襟前绣着十月芙蓉盛开纹,碧玉巧鞋后的粉色提舌与鞋口的琥珀相得益彰,樱花玉嘴含苞待放,隔纱迷雾后赏杏花的眉眼,一盈一握皆是柔情。 女眷行至朱墙房檐下,收拢团纹伞,轻轻的抖抖伞上的水珠,后又见房中只余她一人痴痴发怔,不觉心凉。 女眷将伞递与贴侍,慢慢的朝着蒹葭走来,蒹葭亦是望着窗外,静默不语,无论这六姨娘正渐渐的靠近她。 六姨娘在她身旁伫立一会儿,欲语还休,趁着她回神的功夫,终于插了空说出:“葭儿,都已经过去了半月,今儿个你再是不去拜访你四叔,就太不懂事了。” 蒹葭感知到六姨娘的说话声,仍傻傻的凝视窗外,动了动唇:“都已过了半月我还没去问礼,四叔叔大抵早就不喜欢我了。” 六姨娘笑她小孩子脾气,劝说:“你四叔叔是何等人物,怎会和你个小孩子计较,葭儿不要多想了去,你看你现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才十五岁的孩子,怎么就把自己折磨成了这样。” 蒹葭情绪上心,坐直身子截问:“那为什么四叔叔连过问我一声也无,不,他定是没把我放在心上,连我去是未去都不知的。” 六姨娘柔声反问:“那葭儿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去见你四叔叔咯?” “恩!四叔叔根本就不在乎我,我去了只会给他家添堵,他不会欢迎我的。”蒹葭缓缓转过头,无力的趴着,又陷入自顾自的愁怨中。 六姨娘故意肃了声气:“那你去是不去?” 蒹葭软弱无气:“若是去,我早去了,你走吧,我不去的。” “就算你四叔亲自请你去,你也不去?” 蒹葭一下子有了精神,又转头来仔细问道:“四叔叔叫我去的?” 六姨娘对着蒹葭的性子无可奈何:“是啊,是你四叔叔亲口说的,叫葭儿去他府上玩,他可有好久都没见着你了。” 蒹葭瘪瘪嘴又说:“他何故现在才记起我,我连他的婚宴也未去,定是讨厌我了。” 六姨娘安慰说:“这个你自不必担心了,大婚那日你四叔叔就问过我为什么葭儿没来,我说她病了才未来的。” “我病了?”蒹葭疑问“那他又作何反应?” “他叫我们好生照顾着你。” 蒹葭反说:“那为什么我病了他也不来看我。”其实蒹葭并未生病,只是婚宴那日她自己赌气不去罢了。 六姨娘耐心说:“你看,现在不是就来请你了吗。” “太迟了。”蒹葭转过脑袋,吐了口气。 “人家好心来请你,你就去了罢,你不是一直都惦记你四叔的吗,身子瘦成这样难道就不是因为他?。” 蒹葭急道:“不是!” 六姨娘摇摇头:“不管你是不是,四爷既然请了你去,为这礼仪你也当去的。上次找了个借口就罢了,这次是断不能拒绝的。” 蒹葭神自未定,气郁心头,兀自坐着,不吭一声,六姨娘又说:“我方见你房里的画儿出去了,现在就让烟儿来给你梳妆打扮,一会儿再让槐子送你去,大户人家切莫失了礼仪。”说罢,六姨娘抬脚出门,蒹葭欲叫住她,可是已经走远了。 不过一会儿,六姨娘房里的烟儿赶来,烟儿先行了个礼,将手中的青丝马褂,梅花长袍挂在架子上,又甜甜道:“小小姐快坐着,我给你打扮漂亮些。” 蒹葭扭着脾气,毫不情愿的在梳妆台坐下,烟儿性子好,欢欢喜喜的替她梳个小髻发饰,蒹葭是极不喜在她愁苦的时候看人笑,但这烟儿是六姨娘房里的丫头,来了也是帮她做事的,因此这心中的火气也是硬生生的忍了回去。 待烟儿给蒹葭插好银钿子,穿好新衣,又去拿了蜜色的黄边鞋来,在她的腰上系着一条蓝田玉丝绦后烟儿又眉开眼笑的说:“小小姐,这次你可终于能见着四爷了,不然六夫人天天为你愁着,她也难过。” 蒹葭嘟了嘟嘴,最是讨厌烟儿这种自以为什么都懂了她的臭丫头:“为我愁个什么?” 烟儿疑惑:“小小姐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四爷嘛,他娶了夫人之后,小小姐自然是会……” “胡说!”蒹葭忍不住的动怒,惊得烟儿倒吸一口气。 蒹葭不能自抑的说出这句话后,很是愧疚,顿了顿,有些发颤:“你出去吧。” 烟儿打了个激灵,想着依她的性子,若与她执拗下去,结果只会倒打一耙,不消再扰,就跑出了去。 蒹葭携起桌上的古铜镜,经过烟儿这么一番梳洗打扮,竟也显得几番滋润了,可粉底打的再厚,心头片子总是薄的禁不起三言两语。 没过多久六姨娘领着管马轿的槐子走来,蒹葭板着脸,自个儿也不晓得是去还是不去,六夫人听了烟儿的回诉,心意明了,她自知蒹葭的性子,既然蒹葭都穿好了衣裳,只消再多劝两句,她就会去的,于是六姨娘好言相劝并伴着笑脸,总算是劝动了这大小姐。 蒹葭被迎上马轿,马车开动时,六姨娘还不停在帘子旁说:“见了四爷可别再是这副脸面,得笑着知道吗。” 蒹葭回:“知道了,你快回去罢,一会我就回来的。” 六姨娘作罢后,蒹葭才放下帘子,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一路颠簸。 这蒹葭是刘府的三女儿,因九年前克死母亲,七年前克死小弟怀儿,被府上所有人孤立,久而久之孤僻成疾。 而六姨娘如今二八年华,嫁来刘府不过六年,与蒹葭差了十来岁,经常照看着她。蒹葭在府上从来都是被忽略掉的,她自个儿也是闷在房里自怨自艾,遂而,这心里淤积的泄气想法就越来越多,到如今看什么也都是悲观的。 车子渐渐停下,蒹葭掀开帘子,在丫头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如今已是雨过天晴,朦胧的烟雾后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金黄色光辉,照在地面的水洼处,亮堂堂的直闪眼睛。蒹葭别过头看着波光艳影里的卫府,今夕之情油然而生,竟是有半个多月未见,记得从前,虽不是来的频繁,但也算的上常客,现如今突然出现在这,会不会显得突兀,格格不入? 丫头得了蒹葭的指令去敲府门,管家笑嘻嘻的将二位迎了进去。 一路曲回婉转,亭台楼阁,应是眼前美景,却处处刺痛人心,这个园子不再只属于四叔叔,她还属于敏瑟姨,会和四叔叔白头偕老的妻子。 她看着。 灰墙白瓦,镌刻娟娟小花的窗沿,房梁顶上爬满的紫藤落下一颗折射着金色光芒的雨滴,掉在地上又随着气候蒸发成一缕青烟,坐落于湖心的楼阁里还是那一架朱红古琴,几把楠木椅并着青石板铺陈的路面遗世独立,亭外又有几米高的假山峥嵘挺拔,三重石阶、常春树、漫卷纱帘,一草一木皆是昨日光景,蒹葭却硬生生的觉得被一样东西给哽住了,摸摸心口,又不知道那是或者不是。 管家将蒹葭往正园子领,蒹葭在回廊里就瞧见俩相亲相惜的身影,他们坐在碧桌旁,参天的古柏大树替他们遮掩夺目的阳光,就是这两个如墨泼的画中人儿,在这一刻仿佛被定格了,明眸皓齿,脉脉含情。 蒹葭渐渐觉得自己的步子变沉重了,每走一步都要用尽毕生之力,每向他们望上一眼就要忍受心如缴割,她真的觉得自己像是局外人,真不忍心打扰他们这对新婚燕尔。可只一步之遥,那有力气全身而退。 刚一进园子,蒹葭用她那稚嫩的声气高喊到:“四叔叔!”她敛尽孤僻的性子,活泼的跳去,满眼喜悦。 四叔叔闻声后转过头来,白色长袍如月流光,眉眼间的柔和,淡唇上嵌着微笑,这个荣辱不惊,清风绝尘的男子便是蒹葭的四叔卫霁。 “葭儿。”卫霁笑着招手让她过来。 蒹葭迈着轻盈脚步的走到四叔身旁,桌上的鹦鹉忽而叫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乐了,弯着腰,直看着那只聪明的鹦鹉:“没想到半个月未见,小尾巴还记得我。” “自是记得你的,她可盼了你好久,就等葭儿来跟着它玩呐。”桌旁的敏瑟姨眉开眼笑,打趣着蒹葭。 蒹葭听到这熟悉的女音,顺着那道注视的目光看去,也回了她一个调皮的笑,道着礼:“敏瑟姨好。” “好好好,你可是有半个月没来你四叔府了,听六姨娘说你病了,现在可是好了?”敏瑟关切的询问,四叔叔招呼丫头替蒹葭上茶。 蒹葭做了个鬼脸,笑说:“那你们觉得我是好了吗?” 四叔叔故意蹙了蹙眉:“看样子是没好罢,还是喜欢疯闹。” 蒹葭“哼”了一声,反身坐下,继续逗着小尾巴,小尾巴溜圆的眼睛盯着她又说“欢迎你,欢迎你。” 蒹葭瘪瘪嘴,故作气说:“四叔叔才不欢迎我呢,他娶了敏瑟姨,哪还记得我?” 卫霁笑着摸摸蒹葭的脑袋:“哦,原来我们的蒹葭是在气她四叔叔了。” 当卫霁的手触碰着蒹葭的发丝,蒹葭木了一瞬,又转好来说:“我哪里敢气四叔叔,只是气这病缠着我,害的我好段时间也没法子来玩。” 敏瑟姨敛了丝笑意,认真说到:“蒹葭定是在想我和你四叔叔为什么不来看你咯。” 蒹葭心事被她一语言重,再是扯不出笑脸来,只看着小尾巴五彩的羽毛,气氛突而被她她沉默不言扰的尴尬,敏瑟忧愁看着她,想着她定是心头积了气,又好说着:“现在你许是不知,这事也不好和你解释,不过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蒹葭心底虽不以为然,但见敏瑟姨好言劝说,若由着性子惹臊了氛围,四叔叔定是会怪她不懂事了,因而笑着理解道:“我知道,定是四叔叔和敏瑟姨有要事做,蒹葭才不那么小心眼呢。” 敏瑟被蒹葭的善解人意暖了心,因笑着说:“你能理解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卫霁看着笑盈盈的蒹葭,指指桌上的香茶:“这是从武夷山运回的雀舌,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蒹葭瞧眼前这巧若鹊舌,色泽褐绿近黑的茶叶在玉壶里幽幽的飘着又沉下,汤色橙黄澈亮,色滋醇和,细闻时果香味浓厚,不觉得心情舒畅,将茶放在嘴边小酌一口,茶汤入口顺滑,沁凉透心,回味时口舌生津,唇齿留香。 蒹葭笑道:“恩,真好喝,四叔叔家的都是上上品呢。” 卫霁见她如此,不觉眉眼含笑:“难不成蒹葭家里的茶就要逊我府上的一筹吗?” 蒹葭心下顿住,她家里的好茶,她可是一口也未尝过,一个克死了娘和嫡子的孩子,谁还会拿好东西供着她? 蒹葭顽皮的说:“彼此彼此,不分伯仲,呵呵……” 卫霁摇摇头,无奈蒹葭说闹。 卫霁闲了心,酌了口茶后问着些家里事:“不知你爹爹近日的身子可好?” “爹爹身子一直都很好。”蒹葭经常孤立房中,哪知道那个男人的身体状况,因担心四叔叔说她不懂礼教,才如此回答。 卫霁眼底闪过一丝疑虑皱了皱眉,仔细道:“你可要照顾好你爹爹,多去看看他。” 蒹葭僵硬的点点头,阳光透过树荫打在她的脸上,她回了回眸子,心下悲凉,她和那男人之间隔了岂止千丈,算是她有意探望,那男人也会对她敬而远之罢。 “恩,我会的。”在四叔叔的眼里蒹葭永远是那个不染杂尘的孩子。 闲聊了会子,蒹葭皆是竭尽所能的故作逞强,让人以为她还是一个十五岁女孩的童真天性。蒹葭早就想到若是来了四叔叔的家,也不会像从前一样舒舒服服的玩闹,开开心心的和四叔叔聊天,就像现在一样苦心思琢了谎话应付。 良久之后,蒹葭见日头向晚,便起身欲走,说着这些糊涂话呆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毕竟不大习惯,四叔叔已经有了家室,能关照她的时候是极少的,她又何必再让自己过不去呢。 “四叔叔,时候不早,我就先回去了。”蒹葭依旧笑着回答。 “吃了晚饭再走吧。”敏瑟想将她留下来。 “不必了,回去晚了怕六姨娘担心。” 卫霁欲留她,忙道:“好不容易来一次,怎么就急着要走了,吃过晚饭再回吧,我叫下人去府上通报一声。”蒹葭执意摇摇头,又急速的想着借口:“不行,今天是我房里丫头画儿的生辰,我说过要回去陪她过生的。”蒹葭有一个丫头名叫画儿,不过她是不晓得那丫头生辰的,因此又是编了个谎话。 卫霁稍有疑惑,敏瑟也奇怪这孩子怎么说的前后不一,但见她倔着脾气,许真是画儿的生辰,便应道:“既然是有事,回去注意安全,有时间就过来玩。” 蒹葭心底对于四叔不再加挽留的态度只抱以浅浅一笑,毕竟是薄情,对于孩子也是。 道别卫府之后,蒹葭坐上马轿,夕阳洒下一大片金灿灿的余辉,笼罩着整座允陵城。马轿内蒹葭靠着轿壁,目光呆滞,她再是不会去卫府了,四叔叔不再像从前那样照顾她,将她当作掌中挚宝,她和四叔之间早就隔了一条河,而这一切的一切皆因为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回到府上好一会,六姨娘急匆匆的迈着碎步走到蒹葭房里来,她问:“可见着你四叔叔了?” 蒹葭点点头,她又问:“玩的还开心吗?” 蒹葭垂下眸子,低着头默不作声,还未等她开口,六姨娘又问:“可没和你四叔闹不愉快吧?” 蒹葭吐了口气,嘟着嘴小声道:“四叔叔对我还如以前那般好,姨娘你就不必担心了。” 六姨娘疑虑的望着蒹葭:“可是真的?” 蒹葭笃定的点头回说:“是真的。” 六姨娘见蒹葭扭着嘴,疲惫的很,妥协说:“好了好了,你累了也好生歇息,我这就出去,不过记着以后可得经常去见你四叔叔啊!” 蒹葭丧着脸应了声,六姨娘就出了房门。 第一章 初遇 六姨娘原名卫芯玉,与卫霁同脉,皆出自那代江亲王卫蟠一族。卫蟠乃先帝卫启的十二子,后被分封至浙江,赐代江王府,爵号雍亲王。其下第四子名唤卫霁,原在朝廷任职,二十岁后谋了个允陵刺史的官,独迁至允陵新赐府邸居住。而其二女儿名唤卫芯玉,嫁至允陵郡守刘善正的家中作姨太。卫芯玉虽与卫霁不是同胞姊弟,但感情素来要好,想不到离开了代江王府,也能生活在同一座城下,故而又是一桩喜事。 而四叔之妻薛敏瑟,祖辈曾封袭三世,到了其父一代,便从科第出生,如今做的是文渊阁大学士,虽非豪奢门第,亦是书香之族。因薛卫两家祖上曾有过深交,恰逢四子卫霁又与敏佳投缘,两家人便于半月前成了这门婚事,才子佳人,天作之合,亦被周遭羡煞不已。 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蒹葭兀自一人坐在房内,单罩一件浅薄的石青纱缎,项上圈着金螭璎珞,头边镶一网琉璃环,眉眼不惊,痴痴的反手枕在竹榻上读着书,一旁的画儿替她摇着作题西林壁诗文的靛青色扇子,静静的,只听闻风来风去的声音。 蒹葭忽而读到动容之处,不觉梨花带雨,凄凄切切,嘴里含糊:“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 画儿生的虎头虎脑,年方十四岁,是个实诚的乡里孩子,自是不晓得蒹葭所语,她只在一旁摇着蝉纱扇子看蒹葭愈发的声泪聚下,心底不忍道说:“小小姐还是别看了,不如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思。” 蒹葭泪眼朦胧,听画儿一说,不觉朝窗外望去,竹帘外茂竹淋淋,微风拂蔷,光色从半遮半掩的窗户边溢了进来,这般好的风景,不奈心底却阴雨不休,无边无止。她梨白的嘴唇微启,淡淡说道:“你扶我起来罢。” 画儿将蒹葭扶起后,替其穿上了撒花绫纹鞋。蒹葭走到窗户边,拉开帘子,强烈的光线飞涌而入,她用手挡着眼,又从指缝间望着太阳,说道:“怪得这屋里怎越发的闷热,原来是这太阳作的祟。” 画儿在身后说道:“小小姐,如今都已八月了,自然又是要比前些日子热些。” 蒹葭嘴边念叨:“八月?”竟又过去了一月,这时间是比那匆匆东流的河流还要急切。 蒹葭行至门前打开房门,望着院子里茵茵绿草混乱的拔地而起,交错重叠的大片树叶像巨型雨伞投下一段又长又宽的阴影。尖锐的蝉声破土而出,因怕见阳光,不晓得寻了多少处藏身之所,替那歇息着的人儿施加魔咒,花儿也旺盛过了,连园子里杏花什么时候开的竟也不知道。 她不觉长叹一声。 却是未注意的,都已到了盛夏时节,一年复一年,一日复一日,又到了轮回的夏季。此刻因静心看赏,才感知到夏意正浓。不似这一月里,懒见阳光,更不喜走动。 蒹葭提脚踏出门槛,画儿连忙跟上,走了几节台阶,从紫藤旋绕的隔栏架上望去,稀疏的缝隙眼儿外是阔绰的雕壁飞檐,绿色琉璃瓦映着金灿灿的日光,脊镶吻兽,甍宇错落,曼妙无常的亭堂回廊坐落,却是离她这清幽的园子愈发远了。 呆呆的怔了一会子,蒹葭欲敛目收神,却见远处的厅堂前,一行数人边谈边笑,朝廊间走去,其间有刘老爷并府里的几个随从,还有几个小厮模样的陌生面孔簇拥着一位年轻公子,那公子估摸着十六七岁,束发银冠,身着白蟒箭袖,腰间系着攒珠蚕丝绦,脚登藕合小朝靴。蒹葭因处的远,看不真切,故而问画儿:“那人是谁?” 画儿瞧了瞧,回应说:“听说他是吏部尚书祁大人的公子,因喜好四海云游,故而要在府上住一段日子赏赏允陵美景。” 蒹葭也不知道自家的爹爹与他家是什么渊源,为何他喜美景不去住客栈,偏偏要在这刘府住下,一边想着一边又猜不出个究竟,却又见府里的几个姨太太也迎上前来接待,蒹葭不悦,用那尚且稚嫩的声气问身后的画儿:“可知他要在府上呆多久?” 画儿低着头摇了摇,她也不晓得。 蒹葭兀自又怨说:“你是不知道的,可那又有何干系,他们住他们的,欢欢喜喜,我又怨的着去看她们喜庆。”转而扭过身子径直的往别处走去。 画儿心思简单纯良,猜不透这小小姐又是因何怒了,只跟在其身后去。 蒹葭望着空空落落的园子,静谧的恨,想着六姨娘也必是去招待贵客了,因而心头无端的又冷了几分,失落落的在园子里转悠了会子。 日近正午,琉璃瓦间幻紫朦胧,像削下的金粒,层层不断地向下撒着,画儿出园子替她打饭去了,坐在古柏下乘凉的蒹葭,不知何时又拿了那书本来读,本又渐渐觉着书中的人事沁透心寒,却听见从弄堂里传来阵阵欢笑声,姐姐妹妹的,爹爹姨娘的,小厮丫头们的,无所不有,怨上心头,回了房,重重的将门“啪嗒”一声合上。 午膳后,蒹葭在房内做针线活。下午时分,六姨娘赶园子里来看她,进了房门后见蒹葭正拿着团子绣花,画儿站在一旁替她摇扇子。 “你可还在绣这东西,都绣了一个月,早该完工了,你可是将这丝线撤了,重新又绣了几遍?”六姨娘嗔怪她,眼底带着丝怜意。 蒹葭打早就堆来的怒火,此刻又被六姨娘的一句话挑起,她道:“我可还有别的事情做?既然活着是为了打发时间,你又何必管我做些什么。” 六姨娘听得这话,心头惧怕,蒹葭自上月从卫府回来后,就一直将自己锁在房内,虽从前也是一个样,但这一月里,蒹葭不仅食量少了许多,连窗户也懒得开,整日闭门不出闷在屋里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她虽是日日来探望,但扭不过几句,蒹葭便说自己乏了赶着她出去,今儿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说出要生要死的丧气话来,因而吓得不轻。 六姨娘道:“你这说的是哪门子糊涂话,快休打住,若是我再听得你如此说,可是免不得教训你一顿的。” 蒹葭冷冷笑道:“今儿个不教训,怕是以后六姨娘想教训了,也没得个机会。” 六姨娘不知蒹葭何故说得此话来顶她回去,但听这话里却有生离死别的味道,故而慌了神色,又见蒹葭怔怔杵着发抖,欲哭无泪,手里团子愈抖愈烈,她欲忍着,可这手却不听使唤,最后急的将团子扔在地上,不停喘息。 六姨娘赶紧过来托住蒹葭的身子骨,泪眼婆娑起来:“葭儿,是六姨娘的错,姨娘不该吓唬你的,姨娘将你当做亲生闺女,疼你都来不及,怎么还舍得教训你,可你这话中藏话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有什么想说想问的,别闷着,说出来,说出来,姨娘一一的回了你。” 蒹葭被她这暖心话一激,那泪也不争气的流下来,还以为自是个铁石心肠的将去之人,原来压抑在心头的东西,是这么的不堪一击,她发颤的身子将六姨娘抱住,哇哇豪哭起来,六姨娘将她紧紧的环在怀抱,深怕她一眨眼就会消失去。 六姨娘含着泪,嘴里含糊不清:“这么个孩子,真是苦命,天生敏感多思不说,还这么小,就想去生去死的了,你若是去了,叫姨娘怎么活……”蒹葭的泪水浸湿了六姨娘肩上的帛衣,将这一月里压抑着的泪水悉数殆尽。 六姨娘道:“哭吧,都哭出来,只要哭一场,就什么都好了。” 蒹葭嚎啕大哭,又变成了一个只属于母亲的孩子。饿了会问母亲要东西吃,累了会躺在母亲心窝里睡觉的孩子。 画儿虽然知道小小姐是个有心疾的人,但是常常被小小姐的冷言冷语嘲讽回去,自己也是吓得没法,那还有胆量去劝她,此时见小小姐落泪,自个儿也哭成了泪人。 六姨娘抚着蒹葭的背,哽咽又道:“好孩子,今后可别只在这屋里呆着,家里兄弟姊妹这么多,多多出去同他们玩耍嬉闹,这心病有的没的自然就会好了,何苦一直闷着自己呢,明日我叫几个孩子来同你一块玩,都是同胞子弟,流的是一个家族的血液,就这么生分着可不好,你一人呆着总是爱想东想西,一不小心掉进了死胡同连自己都是不知的,找了个同龄的孩子来陪你,增进增进感情,自然就找回了你孩子该做的事。” 蒹葭一面听着一面哭:“你千万别去找他们,我天生命不好,别谁又出了事,又都怪在我头上。” 六姨娘劝道:“你爹爹相信那臭道士的话也就罢了,你又何苦为难自己,将自己往阴坑里送呢?” 蒹葭固执说道:“娘亲因我而死,小公子怀儿也是被我克死的,这辈子我的命就这样了,别人都避恐不及,六姨娘你又何苦与我亲近呢!” 六姨娘怄气道:“别人信命,我可不信,就算命由天注定,那当你遇到磨难的时候为什么不可以将它理解为成功前的绊脚石呢,是你一味地逃避害你如此,借口千种百种,谁都可以找到,不过都是为了推卸重新振作起来的责任罢了,葭儿,别再逃避了。”六姨娘语重心长,一番好意劝说。 蒹葭不说话了,只趴在六姨娘的肩头嘁嘁啼哭,她心底也害怕那些死死活活的事,也不想每日陷在那堆里挣扎不得,但想着姨娘叫自己跟姊弟们玩,便会忆起八年前的那场风波,心底又怕牵涉进府里的尔虞我诈,讨了更深的气受。 片乎后,六姨娘招呼来客,又出了去。 蒹葭躺在榻上辗转,伤痛的无可自拔。 其实这府上的太太姊弟是知道有蒹葭这么个女郎的,但自她六岁丧母,八岁克死怀儿以来,刘父听信道士胡言,就故意将她隔离,府上虽也有像六姨娘一般心存善念之人,可她平素不爱多说话去,便也将她扔至一旁不搭不理。一来二去的,蒹葭便更不喜多言语,也不似从前,虽不是泼闹顽皮,但也与伙伴们玩得开心,尚且还能融入进去,可经此一劫,因着她也不是刘老爷最疼爱的掌上明珠,府上的姨太太们又说她八字犯了天煞孤星,是自个儿克了母亲,命里注定孤老终身也是应该的,因此也无甚往来。 晚间,蓝色的无垠天际远接目光尽头,高阔空旷,没有界际,像沉睡的幽蓝宝石,安静祥和。 蒹葭走在小院里,看隔栏的外头,灯芯点点,忽明忽灭,五彩灯笼在夜风的轻抚下,扯着丝线左右旋转,空空的走廊,静谧如此,舒心舒坦。 蒹葭记起,方才睡下时分,迷迷糊糊的听见六姨娘说晚上会给她送些从京都带来的点心,何故月上西头,肚子空空也不见六姨娘的身影。于是唉声叹息,自个在月下踽踽独行,伴影怜只,正是闲下心来走着,却听见从身后的拱门处响起了轻轻寂寂的脚步声,蒹葭方知是六姨娘来了,于是喜着脸转过身子叫了声“六姨娘”,待定睛看时却见一丰神俊朗,身高七尺的男儿疑惑的看着她。 蒹葭往后缩退几步,心底慌慌张张,不知来着系何,似从未见过,因瑟瑟微微道:“你是何人?来我园子做什么?” 第二章 仙人 蒹葭站在暗处,那男儿站在微微明亮的地方,只瞧见她瘦弱的身子廓,因而上前走了几步,蒹葭看他渐渐逼近自己,连忙道:“站着!” 那男儿本想离蒹葭近些再行礼以示礼貌,谁知这园子里的主人竟如此胆小怕生,因而顿住步子,躬身道歉:“我是刘伯伯好友的儿子,因在允陵云游,所以得在贵府上叨扰些日子,方才小解迷路,贸然闯入姑娘的园子,真是多有得罪,也请姑娘能够谅解。” 蒹葭松了口气,声如蚊呐:“原来长这样的。” 那男儿听不真切蒹葭所语,不自觉的又上前移了几步问:“你说什么?” 蒹葭被他突然的行动吓了一跳,急忙止道:“停住!” 那男儿方知自己又僭越了,连忙停住。 蒹葭气了气,转好又问:“你爹爹是宫里的尚书,你是京城来的公子?” 那男儿纳闷:“你是如何知道的?” 蒹葭道:“你来我家要住一段日子,我自然是知道的。” 男儿听蒹葭说到“我家”时,忽而想起,激动地又向蒹葭移了几步,说:“原来你就是刘府的三小姐,那今天中午摆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 蒹葭见那男儿只离自己五步之遥,慌乱的后退不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男儿惊觉自己又走了几步,如今站着不是想将她扶起也不是了,正犹疑着,却听蒹葭一面捂住疼处,一面怒道:“叫你站着别动,你只管向我走来,现在我摔在地上,你可高兴了?” “我……我……” 蒹葭坐在暗处转头望向他,他正是一副伸出手来的姿势,月光将他的影子一面投在暗处一面投在明处。他脸色为难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自尴尬着,却听那男儿身后传来一女音,女音急切道:“哎呀!葭儿你怎生坐在地上,快些起来。”六姨娘右手携着镶珠食盒疾步走至蒹葭身旁,将其小心扶起。待六姨娘替蒹葭清理了身上的尘屑,关问有没有碰伤后,才看了看那男儿。 六姨娘惊讶道:“呈儿你怎么在这?” 祁呈尴尬应道:“方才小解后误入三小姐的园中,真是对不住。” “原来如此,”六姨娘会意一笑后又向着埋着头的蒹葭说:“蒹葭,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祁呈哥哥,他父亲是……因为……家里住……” 蒹葭只听见六姨娘在她头顶叨咕些什么,眼睛却直望着向她这边走来的,还打着六角壁灯的画儿,心下怨道:这死画儿,尽挑了这会子的时间打着灯火出来,避不了的又要见生人了。 正说那画儿挑着灯慢慢行来,蒹葭心底又急又怨,待那灯火渐渐充斥了黑暗的院落,蒹葭的眉目也清晰起来,只是她仍低着头,娇小的身子默默伫立。六姨娘语毕后,见蒹葭不言不语,像个犯错的孩子将头埋得很低,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遂而叫了声她的名字,蒹葭仍是偏低着头看画儿一步一步的靠近,六姨娘向祁呈笑道:“这三女儿就是这样的性子,呈儿可别见怪啊。” 祁呈见她是个柔弱的小女孩,自是不计较的,忙回笑道:“不见怪的,不见怪的。” 画儿走来一一行了礼,也不知道小小姐何故低着头,只说道:“小小姐对不起,方才睡着了,我这就给你打饭去。”画儿还未踏出步子,六姨娘道:“你就别去了,我给葭儿带来了点心,”六姨娘提了提手里的盒子,向着蒹葭又道:“这可是呈儿哥哥从京城带来的,与允陵的口味不同,今晚你就吃这个罢。” 蒹葭心底难为情,不想见着外人却要受外人的一份礼,一时不知道如何做,瞬时牵着画儿的手匆忙走开,只道:“我同你打饭去。” 六姨娘和祁呈被晾在身后,祁呈一头雾水,不想这世间还有此般内向的女孩子,忽而觉得甚是有趣。六姨娘则是不停的赔礼道歉,心头又担忧着蒹葭的性子何时才能转好过来。 蒹葭打饭回来的时候,祁呈已经走了,唯剩六姨娘在房内静静等她。蒹葭进了房先向六姨娘行了一礼,六姨娘便道:“这会子倒是有礼了,先才呈儿在的时候,你的礼节跑哪里去了?!” 蒹葭嘟着小嘴走来坐在桌旁,画儿在桌上摆弄饭菜,六姨娘苦口婆心道:“蒹葭,你今天是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怎么尽是愁眉苦脸的,方才六姨娘在你身边,你有什么不敢说的?直一声不吭的和画儿这丫头去了,把我们晾在后面,我道没什么,这祁呈可是你爹爹好友的孩儿,再怎的你也应该留几分情面,就算不会说话,打招呼也是应该会的吧。” 蒹葭怨道:“爹爹台面上的朋友,何须我来照顾,他莫名其妙的闯进我园里来,我还没恼他呢。” 六姨娘摇摇头,叹了声气:“好了好了,想他以后也不会误闯入你的园子了,幸得这呈儿是个大度的人,不会计较你小丫头的性子,方才的事就算作罢,你也别往心头去啊。” 蒹葭拿起筷子夹了菜,嗔道:“倒是我的错了。” 六姨娘知她脾气犟些,尤喜欢逞些嘴上优势,因而不上心,只起了身道:“好了,我房里还有事,只把这食盒送来,也不扰你吃饭了,这点心我就放在这里,”蒹葭看也懒得看那竹盒子,六姨娘只得对着画儿说“你先拿着,她要吃就给她盛些,我先走了,好生照顾着小姐。” 画儿点点头,六姨娘看着默不作声的蒹葭,无奈离去。 蒹葭见着六姨娘走远了,便向画儿道:“这点心你爱吃就拿去,若不想吃就去扔了,可别脏了我的屋子。” 画儿噤若寒蝉,只“哦”了一声。 晚间蒹葭在床上躺下,恍恍惚惚合了眼,忽觉狂风骤雨将至,冲破了窗檐的枷锁,将纱帷催的翩翩欲飞,好似幽灵飘荡在倏尔凉透的屋内,画儿赶着去关窗户,不曾想那风催的急切,竟使了全身力气也无法将窗子合上,却得如此,只有去了园子里喊人去。 蒹葭迷迷糊糊见画儿打开屋门,欲叫住她时,喉咙像是哑了,一个声气也出不来,只张着嘴型“咿咿呀呀”的说什么,没过多久,又觉得身子轻飘飘的飞在了空中,先是飘在床上,又飘到了屋子的正中央,回望床时,真身竟还在床上,方却明了是自己的魂魄出来了,犹自惊恐,一个眨眼的功夫就顺着飓风的方向飘出窗外,飘到了刘府的上空。蒹葭小心翼翼的在中空俯瞰,崇阁巍峨,琳宫合抱,溶溶荡荡的溪水从石洞流出,幽幽咽咽,曲折萦纡。各个园子里的漫卷珠帘幽若翠带飘飘,像是索命的绳索寻找生者的脖颈。蒹葭越飞越高,孤月下的刘府渐渐模糊成了一个点,她穿过烟熏似的乌云,在溶和的月光下离凡间愈渐愈远,蒹葭心底想着她是不是也会同母亲一样去另一个世界了,她是死了吗?气衰而绝? 蒹葭正自思时,眼前恍恍明朗起来,她跳下身子,来到了一人际不逢,飞尘罕到之地。举目眺望,只见远方琼楼玉宇,雕栏玉砌,比她见过的皇宫不知美了多少倍。蒹葭在云层里走着,忽而天空闪过南飞的大雁,就如水墨画上的“黑点白”,悠远之意无穷,她四周环顾,不觉来到了题为“九重阙”的凯门前,龙蟠螭护,巍峨雄壮。门前立着四位银装铠甲,剑眉星目的威武将士,他们手持朝天画戟,目光炯炯,见蒹葭走来也不阻拦,直直的让她行了去。蒹葭来不及疑惑,就见前方仙雾缭绕,氤氤氲氲,幻紫朦胧间,九阙横斜,璇玑碧槛,像月色的流光一样冰凉,似入秋的池子一样清彻。 蒹葭惊诧,她不过个凡俗女子,如何来到了这天宫一样的地方?说来奇怪,自云雾间跳下的那一刻起,她心底五味杂陈的事全都没了,清清凉凉,无思无忧,是重未有过的甘甜。 蒹葭小心翼翼前行。 抚石依泉,穿花度柳,似乎度过了两个结界,她迷迷糊糊来到了杏花落尽之地,九重高阶上坐着一天姿不凡的仙人,他身披白色长袍躺卧在镂空麒麟靠背的渡金缴边榻上,四周空无一人,只留他独自神伤,见此光景,蒹葭却有一诗可道“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蒹葭看不真切他的容貌,稚音忽启,在大殿之下疑惑问道:“你是谁?” 那白袍仙人顿了顿,良久后才道:“我等你好久,你为何如今才至。” 蒹葭疑惑不解,问:“你何故等我?” “因为劫。” 蒹葭又问:“劫是什么?” 白袍仙人似乎不想作答,他的声音若有若无,时断时续,久经缥缈,萦梁不绝,只关问了一句:“你可还会离我而去?” 蒹葭兀自琢掇“我?离你而去?”又觉得不甚明白,便问:“我可曾认识过你?为什么要离你而去?”她天真无邪的望着仙人,只见他一袭长袍共着泼墨洪丝飘扬洒脱在冰凉的空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仙人嗟嘘一声,似乎阅尽的三千繁华,仙尘隔绝,在偌大九重宫阙里的扼腕感叹中烟消殆却,他道:“罢了,留住你又奈何,留不住,又奈何,孤家寡人惯了,你在或不在,留或不留,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蒹葭感知到仙人落下的眼泪,原来上仙也是有泪水的,可是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蒹葭又问:“谁在?谁留?” 仙人转身看她,还是那娇柔的身子,青纱薄髻,口齿馥香,可如今眼前人却什么也记不得了。仙人释怀道:“千年不过弹指间,缘起也自有尘落时,一切皆是过往,罢了,你走罢!……” 蒹葭迷迷糊糊,重复着:“千年不过弹指间,缘起也有尘落时……” 她正疑惑这话是什么意思,哪晓得抬头时,周遭空气如雷闪电,急速后退,她挣扎的不停喘息,惊的一头冷汗,恍惚间睁开了眼去。 第三章 梦魇 一觉醒来,屋子里漆黑一片,蒹葭见那扇窗户在飓风下不停颤抖,暴雨冲窗袭来,将桌上的笔墨纸砚透的尽湿,那“吱嘎吱嘎”的声音就像命悬一线的挣扎,颤颤巍巍,不能久留。她复忆起那梦,什么白袍仙人,什么离我而去?顿时脑中一片浆糊,画儿呢?她又去哪了? 蒹葭不耐多想,穿鞋下床,急忙携了搁置橱中的雨伞出门,她先去偏房探望,一无所见,又至院中四下寻找。 大雨倾盆,飘洒在她的白色单衣上,虽打着伞,也挡不住声势浩大的如斗大雨,她失声大喊“画儿”,那声音又立即消失在被大雨摔碎的空气里,天空的闪电惊若长虹,将乌云震慑惨白,轰轰烈烈,人世间微茫的存在,于此种境况下竟愈像沧海一粟,反抗不得,挣扎不得。 “画儿……画儿……”蒹葭不停叫喊,像一只惊弓之鸟,可是园子内只有她和画儿两人住着,画儿不在,四周又若鬼魅横生,自是吓得不行。在晦暗的逼迫下,蒹葭不得不从拱门出去,可双脚踏出了园子又不知道从何处去寻画儿。只见前方牵藤引蔓横尸在地,海棠芭蕉无可奈何的自葬淤泥,蒹葭惊慌失措,见诺大的刘府竟无一处掌灯,心底念叨着是不是还困在梦靥里。方如此想着,便见前方一漆黑飘忽的影子闪过,以为是画儿便跟了上去。 雨越下越大,就差变成一堵城墙将人狠狠的压死,大雨在地面炸开,自港洞倾泻而下的溪流在远处升起雾来,隔绝了溪流对面的亭台楼榭,蒹葭一直尾随着黑影,在大雨的冲刷下,那影子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似乎又不是人影,从那扭曲不定的身段看来,道像是魅影,她被这个想法惊得顿住脚步,就一眨眼的功夫,那影子便消失不见。 蒹葭被雨水打的全身无一净处,她抹了抹眼睛,四周空空荡荡,莫不真是遇鬼了!这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她连忙慌张的往左边小路逃去,在狂风大作的暴雨里到一断桥处,见湖面与骤雨死缠烂打,浑浑噩噩,复又下桥去,不过十尺,一接天的凌云怪石突兀在前,阻挡去处,那石块背靠后山,风景萧索,满目凄怆,花木和着流泥从山上俯冲下来,蒹葭遂又慌慌张张往回寻去。 如雷贯耳的风雨声依旧在继续,府内仍无人掌灯,无一喧闹。玻璃盏中的玉液,琥珀杯里的琼浆被浑噩的大雨吞噬,空空落落的碎片扎倒在地,隐隐间,只见远处的迷雾徘徊在溪流之上,渐渐地与天光相接,来来回回,在澎湃汹涌的大雨里,蒹葭忽然发现偌大的园中只有此处保存完好,并且愈演愈烈,便忍不住的走去,一步一步,湿透了的衣裳贴在骨头缝里,将血液浸的冰凉,蒹葭的身子慢慢融入苍茫的白雾里,白雾将她愈围愈深,直至看不见她一点光影。 在团团白雾的笼罩里,蒹葭什么也看不见,心头想着这烟雾是在溪流之上,怎么此刻竟可走入其间而不至沉沦,那雾又似乎是有隔绝的功能,竟然将雨重重阻隔在外,此地安安静静,朦朦胧胧,一缕轻薄的丝烟后是无数的烟缕,蒹葭走在其中看不清方向,走了良久,忽见前方地面有红色光点,不觉加快步子,向前跑去,那点越来越大,跑至跟前时,只见画儿七窍流血,躺在一片血泊之中,蒹葭大叫一声,软倒在地,未回过神,那扭曲的黑色魅影再次出现在她眼前,魅影转过身却还是背面,没有脸,没有分明的躯干,魅影对着蒹葭,声如丧钟,他道:“随我来。” 蒹葭瑟瑟的往后缩回几步,不停的摇头,那魅影从拳头大的黑眼洞里放出一道紫光,蒹葭被震慑住,虽然还想着挣扎,但总有一道很强的牵引力拉扯她往前行去。 走出层层迷雾后,夜空一道闪电,闪白半边天,雷雨骤作,她随着黑影一步一步向‘祭祀堂’走去。 ‘祭祀堂’坐落在东大院,需入一九曲回廊,再经隔断花园,出西角门往西,至漆红穿堂前度一南北宽的夹道。 来到堂前时,黑檀大门‘吱嘎’一声重响,被一阵利如刃的大风刮开,那道魅影也即刻随之消失,蒹葭站在门前眉头一蹙,又不及多想,只见里面阴深一片,挂在房梁柱上的白帛恣意四扬,隐约瞥见七级阶梯,七辈宗族的灵位牌子摇晃不定,她站在原地彳亍不敢前,忽而牵引之力发作,她被腾空牵扯进堂中,黑檀大门‘怦然’一声又合转回去。 ‘祭祀堂’内一共祭奠着四十九位先祖,此刻他们的灵牌像是附了妖魔体,挣扎不休,如山摇地震般晃动,那灵牌左右敲击桌面的声音如同战场上千万士兵厮杀的刀戟交戈声,震耳欲聋中带着银针穿骨而过的撕裂。 “你去哪了?快出来!你带我来这里作甚!给我出来……” 天旋地转间,蒹葭捂住耳朵不止的大喊,可那道黑影早就消失在九霄云外。 梁柱上的白帛越长越长,像女人的发丝源源不断的像蒹葭涌来,似乎那灵牌敲击的声音在为白帛的滋长伴奏,让它更长更细更尖利,蒹葭往九尺大门跑去,白帛也堵积而去,只一瞬,蒹葭的手腿便被白帛捆绑,两边的拉力将她悬在半空,白帛进而如曲藤缠绕着她每一寸肌肤,越绷越紧,将她绷缠的血肉模糊,她本还挣扎了一会,可到最后气息全无,突而‘轰然’一声阵响,四十九位灵牌全部倒塌,蒹葭的身体崩溃成无数尸肉,散落在每一樽灵牌上。 “不要……” 蒹葭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不停喘息,看看窗外,阳关明媚,天色正好。画儿端着水盆进来,见小小姐大汗淋漓,赶紧走来问道:“小小姐,你怎么了?!” 蒹葭眉心紧蹙,惊魂未定,镇定半晌后才清醒过来,兀自说道:“原是梦中梦!”可无由来的,蒹葭却觉着那梦中境况好似真的,活生生印在她脑海里。 画儿见蒹葭兀自琢掇,也不晓得她在想些什么,便道:“小小姐,该洗漱了。” 蒹葭目不转睛的发着愣,无论画儿伸出手在她眼前招呼,画儿又不敢大声说去,一直在旁边小声喊叫,直到蒹葭回过神,她痴痴道:“你说这个世上,会有神仙鬼魂吗?”画儿不知其所云,想了想,直实话实说:“也许有吧,别人都说有,但我却没见过。”画儿一边说一边又遐想着,不知其问为何。 蒹葭定定的坐在床上,盯着一处淡淡道:“你见过了还了得,死人才会见的东西,你倒想见了。” 画儿忽觉悟醒来,捂住了口,不消多说。 蒹葭沉浸在梦中,念叨着那阴阳相隔,非真似假的梦靥像灼伤自己一般,体无完肤,又似她在世间经历了一个轮回,此刻正站在不清不楚的模糊地带触摸真相。 方自深思,外间有几个声音嘈嘈杂杂。 蒹葭闻声后,疑惑的望向画儿,画儿提醒了她一句,蒹葭方想起那是六姨娘叫来陪她玩耍的伙伴,心中自是没个好气,惊恐叫外人看了自己孤僻的笑话,因道:“你叫她们走罢,就说我发了高烧,怕感染着她们。” 画儿有些犹豫,逡巡不前,虑道:“小小姐,这样不好吧,六……” 蒹葭忽支着柔弱的声气截道:“什么好不好,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也需得看她们脸色行事吗?!” 画儿又被教唆了一顿,苦闷闷的起身去房外回话,蒹葭在里间听的清清楚楚,只听一女音说道:“画丫头,蒹葭妹妹起来不曾?” 画儿回:“小小姐前些日子发了高烧,现在还不曾好,谁知昨夜里又烧得厉害,因而要多睡一会,对不住了。” 另一女音嗤笑:“唉,她这样,我们都能理解,天煞孤星的命嘛,自然是体弱多病的。” 一男音也笑和道:“是啊,六姨娘还叫我们来带她玩耍,只求她这病一辈子都好不了,一辈子都呆在这个园子里,别出来祸害人,我们可不想像怀儿一样莫名其妙的就死了!” 一女音也故作叹息道:“唉,那今个只得罢了,让蒹葭妹妹多歇息,我们改日再来看她。” 画儿回应一声,稍刻便进了房来。 蒹葭苦笑道:“瞧瞧,她们是来找我玩耍的吗,分明就是希望我早点死!” 画儿因怕着不敢回她,蒹葭喝到:“以后她们若是再来了就别请她进园子来,随意地编个慌把她们堵在外面。” 画儿直点头,却听蒹葭发怨道:“都是些表里不一的主,若我哪天真死在这园子里,他们怕也懒得替我收尸!” 气罢,蒹葭起身下床,画儿替她着衣,耳边摇晃的五彩玲珑珰滴滴答答,蒹葭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模样,西子弱眉,蔽月丧眼,怕是谁也不想见得自己这副模样,毫无气色,病怏怏若垂死之兔。她道:“你给我带这个作甚,取了它!” 第四章 病症 画儿瑟微微的将五彩玲珑珰取下,复又将水滴青玉挂在了她耳旁,蒹葭看了,觉得稍合心意,也就没让她再换。略作打点之后,蒹葭一如既往的坐在那扇梨楣窗户旁,时而阅书时而发怔,见窗外花开茂盛,心事重重,又忆起昨日之事便问了画儿:“昨夜可曾下过雨?”画儿回:“不曾下过。”蒹葭疑问:“昨夜你睡在哪里?”画儿回:“偏间仆房。” 蒹葭沉默下来,对梦中种种心有余悸,百思不得其解时,也只得苦笑一声,嘲讽自个儿人世间的日子过得不如意,倒只能沉沦于仙啊鬼啊的了。复而又读起了书。 自一群姊妹只将蒹葭用感冒推脱邀请这事告诉了六姨娘后,六姨娘便知道蒹葭这孩子又开始说谎了,免不得亲自来一趟。 六姨娘走入房内,见蒹葭沉浸在书里,道:“谁说自己感冒了,可真用功,烧得厉害还不忘拿了书本看,你若为男儿,那状元的头衔恐要被你拿多少遍去。” 蒹葭斜睨了她一眼,呕着气道:“我昨日就告诉你,不想见府里的人,你倒好,以为我好欺负,偏偏就不遂我意,她们挨个来嘲笑我一番,你可高兴了?”蒹葭侧了个身子,偏头不看她。 六姨娘疑道:“那些孩子分明是邀你玩耍的,如何是嘲笑?”蒹葭回:“你倒质问起我来了,你怎么就不去问问他们安的是什么心?” 六姨娘以为自己好心没好报,急道:“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一直都呆在这园子里不去见生吧,以后我们可还得把你嫁出去,你这么封闭自己,谁家公子还敢要你。” 蒹葭蹙眉,气说:“我可曾说过要嫁的,到了那年纪,你们刘府容不得我,我便自个寻个地方死了也清净。” 六姨娘见蒹葭已经从心坎里划清了和刘府的界限,不免难过道:“我们刘府?看来我们刘府是你心中的累赘了,你这么急着将自己置之度外。” 蒹葭气的眼泪在眶里打转,道:“可不是,就是一刻也不想留!”六姨娘问道:“那你想去那?”蒹葭深吸一口气,回:“天地之大,总有我留身之处,这破园子冷冷清清,府上的人又处处勾心斗角,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你道我是想呆下去的?你道我是生来孤独的?我六岁便克死了娘,早就了无牵无挂,还管的着刘府什么破事!” 六姨娘没想到这孩子表面虽弱的糊涂,内心却思之深切,但蒹葭的怨气总归太多,尽是往不好的方向打量去了,因道:“谁说处处勾心斗角了,你还小,有时候看人呢可不该只看了人家不好的一面,既然都是一家人,又住在一个屋檐下,日子总得继续,有门有户的人家何其多,也不见得就因为一些争斗就不过日子了,你性子是寡欲了些,懒得去理这些俗事,可既然活着就应当遇事解事,一味的逃避倒显得你不合群,觉得是别人处处针对了你,一肚子胡乱的猜测倒把自己憋出了毛病,你娘的事是命数如此,又怎能怪到你的头上呢,以后可不许再这么想去!” 听六姨娘说着,蒹葭虽觉有理,但这些劝告的话她不知听了多少遍,总难将自己从那番淤泥里解救出来,怕是天煞孤星的命做了祟,多少美好的故事在她心底都变成了怨恨。却得无奈,只有嘟着嘴点头,道一声“知道了。” 画儿本默默的站在一旁,忽见屋子外一身影来来去去,踌躇不前,不会又是来园子里找小小姐麻烦的?便出门去。 仆人手中端着个盒子,见了她来,立马喜迎上:“好妹妹,这是我家公子送你家小姐的。” 画儿疑道:“你家公子是谁?” 那人道:“是祁呈,祁公子,昨晚见过的。” 画儿恍然记起,更加不解:“那你家公子为何要送礼物?”从下到大除了六姨娘和卫霁送过小小姐礼物外,便再无旁人,此人不过只见了一次怎么就送起礼物来,因此她不得不谨慎。 祁呈笑道:“公子说昨晚他吓着你家小姐了,特意送件礼物来表歉意的。” 画儿会意后将信将疑的点头,这府上真心实意的送小小姐礼物的真的很少,若是真的,想必她见了一定很开心:“那就谢谢祁公子了。”画儿笑回。 过了片刻,那仆人无动于衷,没有走的意思,仍傻笑站着,画儿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这仆人面孔生的极好,忽而一个精灵似的冲着画儿笑道:“可记住,我叫琏子,是祁呈,祁公子的贴身奴才。” 画儿疑惑不解的望着他,他虽言语怪异,笑容明媚如暖阳,又不知怎的可能笑太过反倒阴森,画儿礼回:“我知道了,真是麻烦你家公子了。” 又是片刻,琏子仍傻站着道:“真的记住我了吗?”画儿回:“记住了,以后小小姐有了好东西,定会记得祁公子的好。”画儿以为这琏子是在帮他家公子讨人情呢。琏子只微微一笑:“记住就好,进去吧。” 画儿疑惑的进门后,才见着琏子走了,回定心思,趁六姨娘规劝了蒹葭几句后,就上前行礼说道:“小小姐,祁呈公子方派人来说,因昨夜他误闯小姐园中,心底总觉得过意不去,故送了这礼来。”画儿将礼盒递上,蒹葭不想拿,六姨娘便接过打开,见里边是一块通体透亮,温润有方的羊脂白玉,正面雕着黼黻傍月纹,下面坠着穿珠冰莹穗,细闻时一股雕盒的沉香味萦绕鼻梁,又因着玉的润泽,清清凉凉,如若秋风过隙,了无痕迹。 六姨娘道:“这呈儿可真有心,虽家室显赫,可一点也没有纨绔公子的骄奢之气,倒比府上的公子要强几分。”六姨娘将雕盒移至蒹葭眼前“你且看看这玉如何。” 蒹葭斜了一眼,淡淡道:“不过是乱入我园中罢了,也值得送这等好玉,我看他虽无纨绔之气,倒是有憨痴之意。” 话毕,六姨娘无可奈何,这站着的烟丫头倒“咯咯”的笑了起来,烟儿道:“那小小姐不如将此话当面说与那呈公子听,见他作何反应,呵呵……” 蒹葭没好气的扭过头:“我才不要这破玩意儿,谁稀罕呢!” 六姨娘道:“呈儿一片好心,你就收下罢,昨个人家给你道歉不成,送礼物来你也不要,这怎使得,你要是不喜欢,将它放在一地不去管它,不就得了。” 蒹葭不说话,六姨娘示意画儿来将它收好,画儿瞧了小小姐一眼,她偏头堵着气,便应了六姨娘的令。 沉默半晌,蒹葭见六姨娘突然没声了,就转头来看她,六姨娘正是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似乎有所为难。 蒹葭斜睨了她一眼道:“姨娘有什么要说的便说呗,你也会和我客气了?” 六姨娘缓缓道:“是关于你敏瑟姨的事情。” 蒹葭瞬时提上了心,但仍是面不改色吐字道:“敏瑟姨娘有什么事?” “她上月得了喜,明日我会出去一天,陪她到南桂寺烧香祈福。”六姨娘想她总是会知道这件事的,便硬了头撂下这句话。 蒹葭听到“得喜”二字时,心底凉透半截,却又是恼怒,都有了一月的身孕,六姨娘也不曾告诉她,他们都当她作不存在吗?是了,六姨娘一月里也不消提四叔叔半句,就是顾这了,因而淡淡道:“是吗,你去罢,也顾替我问候敏瑟姨两句。”瘪瘪说了两句后,蒹葭觉得全身无力,因看着六姨娘仍体恤的望了她,无奈道:“姨娘,你还有事,去忙吧,不用陪我了。” 六姨娘见她整个人突然没了魂,又寻了句干瘪的话来撵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葭儿啊,你可别……” 蒹葭实在心底慌得憋不住了,急忙截道:“姨娘快出去吧,我累了。” 六姨娘揪心的顿了顿,知道再给她多说也是无益,况且她总归有这一劫,不可避免的又要愁苦几日,只待过了这档子事回来再作开导。待要走时又特意嘱咐画儿多多顾及着她,可别又陷了进去。画儿应了,才肯离去。 六姨娘去后,蒹葭胸中欲火漫涌,还未起身,‘噗’的一口血吐在地上,她的面庞清晰的倒映在血中,宛若苦涩红梅。 画儿大叫一声,疾走过来:“小小姐你又吐血了,快去床上歇息,我去给你弄药来。” 她先扶起蒹葭卧倒在床后才面色匆匆的寻药去熬,蒹葭气息无力,一闭眼就昏睡过去。 醒来后已经是深夜,画儿端了药杵在一旁,房间里暖着苦涩的中草味,黄晕的灯光在时断时续的吹拂下闪烁不定。 画儿道:“小小姐,你醒了?” 蒹葭疲惫的从床上坐起,画儿立即过来搀扶,拿了枕头靠在小小姐的背后。 她半虚着眼,脸色苍白,看着画儿欲语还休满目不忍,便声若纹鸣道:“你知道,我的病谁也不能告诉,你若是说了,我定不会原谅你。” 半月前,蒹葭胸闷难忍,十分难受,画儿见了便悄悄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去请郎中来看,不瞧到好,一瞧还真瞧出些许病来。 除了普通的发热感冒外另有体质虚弱,气滞血阙等症状,是由气血不畅,多忧多思所引起。又加上外邪入侵,日久未愈致更加严重。若这常淤心头之事不得以解决,怕是难过十八岁。 画儿听了这话只是在一旁啼哭,蒹葭倒若无事的枕在床头,喝她尽只知道哭哭啼啼,她自个的病还不清楚?怕是十八岁都算长的了,只消明日就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画儿心疼小小姐,但她困在病中不能自救,也没人能解她心疾,只能拜拜神仙佛祖的,求也落个好结局。 蒹葭见画儿又想起那日的事,不想气氛压抑,顿了顿,道:“明日,六姨娘就要走了?”画儿回回神应声说是。蒹葭心中五味陈杂又道:“你去将我绣了一月的芙蓉丝巾拿来。”画儿去橱柜里取,她一直瞧着小小姐起早贪黑的绣,一针一线俱是注心凝神,却不知道这丝帕是送给谁的,也值得她去费尽心思。丝巾放在一个精巧的楠木匣子里,温润凉泽,若至珍尚宝。她将匣子递给蒹葭,蒹葭轻轻打开,看着里面一方小小的丝帕,那泪又开始在眶里打转了,她收敛心思,不忍再顾得将盒子闭严,递与画儿。她道:“这是送给敏瑟姨的,你记着在明早之前交给六姨娘。”画儿这方明小小姐的勤苦用心,因而点头应了。 画儿离开良久,蒹葭还未入睡,望着梨楣窗户前映着的冰凉月光,那流淌的水波,再不似从前。她坐在高高的房檐上和着四叔叔笑语绵绵。 第五章 入梦 第二日起早时,已经很晚,阳光填满整个屋子,虽是炎夏,可从檀木桌上反射出的光线仍然苍白如缟素。 昨夜听说那消息后,蒹葭身如抽丝,连唯一的支架骨也像被敲碎的蜗牛贝壳只袒露出棉若无力的皮肉来。 想起吩咐画儿的事,蒹葭努力从床面上起来,披了件缃色薄纱,在腰间打好结后,托着病骨走出门。 看日头应近巳时,从前这个时候,她连饭都用好了,如何画儿还未回来?按理说不过送样物件,应费不了多少时间,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蒹葭恍然记起前日那梦,惊得一身冷汗。 但她又连忙止住这个不详的想法,去古柏大树底的大理石几旁坐下。 虽是坐着,但心还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因孱弱的身子又没吃早饭加上此时心跳加速,她的脸立马就苍白起来,嘴唇发干。 她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 如果画儿真像梦里说的那样,她恐怕也活不长了。 画儿是蒹葭母亲尤氏从乡下买来的丫头,原跟在尤氏身边,尤氏将要病逝的时候遣散了身边所有的丫鬟,唯有这画儿不愿走,尤氏便把画儿留给了蒹葭,后来因蒹葭克死了怀儿被府上所有人孤立,原本服侍她的丫鬟们各自逃了,只有这画儿始终如一呆在她身旁。 蒹葭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孤僻冷淡,经常耍些小性子,但是画儿像是有无限的热心肠,虽然嘴上笨拙些,却无时不刻的温暖着她。 这些,蒹葭都看在眼里,但因性弱也没什么力气回报,她只知道画儿明白她就够了,明白她是真心实意的待她。 可想着这些又有什么用,画儿万一出事,她连救她的法子也无。 她开始埋怨起自己的退缩无用,抽泣的连泪都挤不出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还是不见画儿身影,她想她不得不出园子去,不得不和府上的人打照面了。 不过好在她并未遇见旁人。 刚踏出园子几步路程,她就见远处一身着蓝衫薄纱的少女手里抱着食盒正心不在焉的坐在一颗青松树下。 蒹葭打远便识出此人正是画儿,心底方大松口气。 她急切托着身子的跑到她跟前询问:“怎么了?我起来便未瞧见你,原是来这里坐了,如何,可是将匣子交给姨娘了?她是走了没?” 蒹葭发现画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角都在哆嗦,有些发颤的看着自己,于是又问:“你怎么了,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画儿被小小姐的轻喝声吓的两眼珠子回过神,结巴道:“交了,匣子交了,六姨太太也走了。” 蒹葭觉得画儿脸色不正常,一番疑虑:“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怎么哆嗦成这样。”她按住画儿的肩膀,画儿一阵哆嗦,急忙后退两步“没,我方才见着一只猫把耗子叼走了。” “一只猫把耗子叼走了就把你吓成这样,你现在倒比我还胆小了。”蒹葭嘟嘟嘴:“还不随我回去,站在这里干嘛?快走!”话罢,就转过身子走了。 画儿涩微微的跟在后面,心事重重。 走过一截路后,蒹葭觉着身后没了动静,转头来看,画儿在距她有七尺远的地方哭花了鼻子。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蒹葭自个就是一泄气之人,没想到画儿竟然更胜一筹。 蒹葭摞着冰白的脸,疲倦的走向画儿,她注视她片刻,画儿只晓得哭哭啼啼,并不愿意说话,于是蒹葭不耐烦的扯着画儿的手腕回孤秋园去了。 画儿踌躇不前,走走停停,顿了几步似乎是想通了,便停了下来,又是郑重又是支支吾吾的对着蒹葭道:“小小姐,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怪我吗?” 蒹葭被她这突兀的一句闪了脑子,她一个孤僻性子,从来不与外界往来,需要谁去出卖,何况画儿是个实诚的乡里孩子,就算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又能有多大?大事小事又能激起她将死之心的几层浪花?不过见画儿紧张的神情,蒹葭道有几分疑虑,所虑的则是她还有什么价值让一个丫头去出卖的? 蒹葭不慌不忙,淡淡问道:“你做了什么事?” 画儿看着蒹葭的眼睛,想起小小姐如此心思澄明之人,怎能接受她做这些污秽之事,千思万虑后又将事情压到了心底,眼珠子溃不成军,直怦然一声垂下头:“小小姐,不管这件事我做的是否有悖伦理,但于你来说也有一丝希望,若以后事发了,还请小小姐一定要原谅我。” 蒹葭念叨:“于我有一丝希望?那是何事?”她如今能对何事遗有一丝希望,怕她自己也不知晓。 画儿急切道:“不管什么事,只望小小姐能够相信画儿是真心实意的对你就行。” 蒹葭苦笑道:“你是否真心又有什么意思,我又有多大的事给你出卖?若真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又需要去明白其中的几层缘由呢?走吧,我饿了。”她的确对万事都不上心,对这个人世的种种都冷漠无亲。 画儿怔怔敛了心思,随小小姐进了园子,跟了小小姐九年,她是比小小姐本人更了解自己的心思,看似一切风轻云淡,苍白无光,心头却是在乎的惦记的,只是时间的消磨已经让她麻木,看不清自己的本心罢了,不然,若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又怎会忧思成疾。 用过饭后,蒹葭在柏树下乘凉消食。 “你说,敏瑟姨会喜欢我送她的手绢吗?”蒹葭望着枝繁贸密的绿丛,痴痴的问两句。 画儿在一旁站的发怵,被蒹葭这句话问的全身一颤,愣了一刻才回道:“她……她应该是喜欢的。” 蒹葭又问:“那四叔叔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 画儿心中渗凉,也许在小小姐的眼里,就算万物都失了光泽,他的四叔叔也永远是她心底最明艳的一处。 “自然会的,在四爷的眼里,小小姐永远都通情达理。”画儿笑着回。 蒹葭蹙着眉,大梦初醒一般,急道:“可我是骗他的,我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若他什么时候见了我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定会讨厌我的。” “不会的,四爷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她既然喜欢小小姐,就喜欢小小姐的任何一面。” “真的么?”她心口为之一颤,她一直以为四叔叔只喜欢从前那个天真无邪,活泼快乐的蒹葭。 “真的!”画儿只知道若人伤心了,就应该好言相劝,这仅是她保留的善良天性。 画儿说罢,蒹葭从来也不会把她的话放心里去,一味的逃避,一味的固执。 乏味的又过一天。 这日人定时分,屋外疾风嗖嗖,蒹葭正打着烛火看书,迷糊中就已睡下,觉至中夜,忽觉口干舌燥,遂起身来倒水。望至窗外,空气变得冰凉,一枚孤月悬于中空,弯若钩,黠若珠。饮完一壶后,欲回铺中继续睡觉,忽见月影光辉里飞来一奇物,五彩似的蝉翼,石青色的小短尾巴,两只铜铃大的耳朵立在头上,晶莹剔透的大眼一眨一眨的,就如天上的星辉时续时无。 蒹葭擦亮双眼,仔细一瞧,它正笑着向自己飞来,声若雁鸣,红扑扑的脸蛋,惹人怜爱。蒹葭心下一顿,莫非自己的灵魂又出来了?于是赶紧回头,只见真身仍趴在桌上,不禁寒毛耸立,又出体了?为何最近总是遇到诸多怪事,九重阙,白袍仙人,不见面容的鬼魅,还有那个飞来的到底是什么?! 蒹葭捏紧手中的琉璃盏,见那奇物落脚在梨楣窗户旁,笑嘻嘻的朝着她直叫道:“汤汤,汤汤……” 蒹葭见它竟然会说话,吓得手中杯盏落地,可那奇物似乎又有法力,咂着嘴喷射出一道清幽的光来,杯盏竟重新腾空飞到蒹葭面前,丝毫未损,蒹葭看了那奇物一眼,奇物笑弯了眼,蒹葭心中惧怕,踉跄的退到床沿边,瑟瑟微微道:“你是谁?” 奇物扑腾翅膀,在窗檐边活蹦乱跳,叽叽喳喳叫到:“汤汤,汤汤……” 蒹葭靠椅在床边,双手捏住柱头,见杯盏又腾飞到她的面前,蒹葭屏着一口气,伸出手快速将它拿下放到铺上,那束清幽的光线才被奇物收回,她颤抖着声音问:“你叫汤汤?” 那奇物通人话,不停的点头,蒹葭又问:“你认识我?”汤汤再次点头。蒹葭见她并无攻击性,又生的可爱,不觉放松了胆量,又道:“你只是我梦里的东西,我并未见过你啊?” 汤汤突而塌下眼皮,嘟着小嘴,不高兴的摇摇头。蒹葭道:“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汤汤眼睛忽的一亮,咂着小嘴又投出一道光线来,直直打在蒹葭的身上,不等蒹葭回过神,便被汤汤带出窗外,腾飞在空中。 这又是去哪? 蒹葭愈飞愈高,那束光线透过层层乌云,把一方星空照的透彻,微风拂面,衣袂飘飘,她张开双臂,尽量保持平衡,汤汤扑打乖觉的翅膀,一上一下,飞向九天之外。 不过多时,蒹葭便到了一云雾簇拥之地,待回过头时,汤汤早已经消失在海运缭绕里,不见踪迹。蒹葭觉得神神秘秘,心念着前几日的梦靥,不知又要见到何人何事? 她走着,迷迷糊糊的摸索在青如薄纱的云海中。 一步一探一回头,仙雾隐去,飞云转逝,蒹葭似乎行至一穷山恶水处,但见天地混沌,五彩流光聚在一地。 不知为何,她好似记得, 那地有河,名唤忘川,上有一桥,名唤奈何。 望乡台旁守孟婆,三生石里记三生。 是传说中的转世门! 可她又如何知道? 蒹葭正自疑惑,忽闻天外传音,那音似云烟,缥缈不觉,似飞尘,起起落落。却道是: 可叹司命玉簟秋,馥郁丹魂淖泥壅,羽缎绸丝皆虚散,绣阁烟霞梨窗空。恨荡悠悠不与春色阑,悼魄难容却把青灯开。画梁雕栋堪一洒,绮罗丛,朱楼松。我欲度卿成仙,卿成佛,携玉钵,不奢金冠与前盟,荆榛擎我孽镜中。幻一生平七窍死,不尽归墟,不诉如来东。 蒹葭听闻,只觉得凄凄怨怨,空空切切,诉尽衷肠,无边无歇。那神仙妃子身着一蝉翼薄纱缓缓而至,没有眼泪,毫无留恋。她来到孟婆面前,请求一碗孟婆汤,说要将过去种种忘得一干二净,重新为人。 蒹葭站在远处看不真切,只见孟婆劝她许久,却得无奈,给了她一碗,那妃子毫无犹豫,举杯欲饮,不知为何,蒹葭突然胸中一悸,朝她大喊“不要”,妃子向她看去,面带微笑,那模样竟是与蒹葭一样,蒹葭惊愕呆住,接着又瞧见神仙妃子一饮而尽,了却前程。 日转星移,天色正晴。 蒹葭在梦中大叫一声,惊得一身冷汗,醒来之后仍然趴在桌上,她竟趴在桌上睡了一夜?!画儿却没叫醒她! 不过令她更加关心的却是其它,她先四周探了探,又掐自己的手臂,发现不像上次的梦中梦后才放下心。 于是心中闷了口气,扭着酸痛的脖颈,去寻画儿讨气发。 第六章 滑胎 前脚刚踏出门,她便望见从园门处走来一疯疯癫癫的和尚。 他身上挂着灰黄相间,宽腰阔袖的僧衣,那衣服像是穿了上百年,到处皆是破烂补丁,脚上架着混了泥土的草鞋,草鞋边缘已经裂开,仿佛抽掉一根草,那鞋就会完全跨架。 蒹葭看着,只觉得十分寒酸,但那和尚脸上却保持一副云淡风轻,浑然不觉的狂笑,先不论此人如何怪异,令蒹葭摸不着头脑的是他怎会出现在自家闺园中? 不过蒹葭第一个念头是躲房里去,凭外面来了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也关不着她任何干系。 蒹葭转身欲关门时,那和尚距她有十丈远,和尚见状,立即放声神诌:“不知施主近来可是噩梦缠身,总梦见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蒹葭被他这句话惊的一凛,他是如何知晓她梦里事的? 不觉杵着,原本要合拢的门半掩,只透着一大口子待那和尚走近。 她想着莫非每次醒来时那陌生的熟悉感真有什么神秘之处? 疯癫和尚走到台阶下,见蒹葭藏在门里,客气笑道:“施主不要惊慌,我只是阿弥佗世界派来来替你指点迷津的。” 不仅行为怪异,说话更是怪异! 她只从书里见过极乐世界,阿鼻地狱,从没听过什么阿弥佗世界。 只是蒹葭不想说话,像只警惕的猫一溜眼的等他解释。 和尚道也见怪不怪,好似十分了解她,因和笑道:“这次我来呢,也没别的事,就是赠予施主一件配饰,施主只消将它挂于颈上,就再也不会梦见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他手里端着一鸦青地空心骨雕,用一根萤绳穿过。 “那你道说说,我都梦见了什么怪事?”只要他能说出来,她便信他。 和尚见她瑟瑟微微,忽放声大笑,不禁感概:“临湘妃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记得你当年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啊!” 蒹葭只是惊异的看着他,并不知他何来这些疯言乱语。 和尚见她的确什么也不记得,也懒得跟她打马虎眼,只续道:“施主可是梦见过一个穿着白袍却看不见脸的仙人?” 蒹葭顿时心提到了喉眼儿,点头应是。 “可是梦见过一个扭曲的魅影?” 越说越玄乎。 “昨夜里还梦见了一只会法术的小鸟?” “你如何知道!”果然所言非虚,她把着门的手当下放开。 和尚满足的笑道:“因为我是天上来的神仙,想知道这些东西自然不难。” “神仙?”先不论是否真从天上来,但闻他方说的几句话,也不该是个凡俗之辈,蒹葭立即走出房门,礼貌问道:“那神仙可知近来我为什么会做这些梦?” 和尚笑道:“因为你府上来了不该来的人。” “不该来的人?”蒹葭琢磨着,忽念及:“的确是从京都来了一位公子,好像……也正是那晚我做了那梦!”想到这她不觉心下骇然。 “莫非是那公子会法术,她想害我?!”可是她从未见过他,更别提怨结。 那和尚只道:“府上来的可不止他一人,”又觉得自己不该说太多,进而道“好了,现在你总该相信我,总该收下这宝贝,我的事情办到了,也就不陪你了。”说罢将骨雕往蒹葭身上一撂,便放声大笑阔步离去。 蒹葭见他在园门处突然消失,如一缕青烟转瞬即逝,吓得连退几步,她又揉搓双眼细看,的确是不见了,难不成他真是天上来的!? 她复看了看手中的骨雕,并无任何奇特之处,也就将信将疑的系在脖子上,又将吊坠藏在衣服里,待以后看看效果如何。 她一边疑思那疯癫之语,一边找着画儿,想是去替她打水打饭了,便走去大柏树下等着。 不时,六姨娘并着俩个贴侍慌慌张张的跑来,她头上钗珠叮呤作响,面色急切,像失了层魂。 蒹葭想着姨娘许是昨夜或今早回来的,便想喜滋滋的迎上她,可是怎么的步伐如此匆忙? 六姨娘走至跟前牵住蒹葭的手,蒹葭站起身只觉她手上全是汗,以前姨娘都是有姿有态的,如何见过她这样,当下心也悬在半空。 “葭儿啊!你怎么能在你送给敏瑟姨的手帕里染上藏红花呢!我不是告诉过你她已经是有身孕的人吗?”六姨娘皱着脸,全是不安愤懑。 “藏红花?”听得姨娘说到敏瑟的身孕,蒹葭立即想到是不是胎儿出了什么事。 六姨娘急道:“藏红花是会让人滑胎的药,就是你手帕上染了这东西,害敏瑟的孩子没了,流了一大堆的血,现还在床上躺着呐!”她急昏了头,连脚也不住跺起来。 “敏瑟姨的孩子没了?!”她握着姨娘的手顿时紧了几分,脚底一软坐了下去,哭道:“姨娘,我不知道藏红花是什么,我没有想害孩子,我没有啊!” 看着蒹葭这反映,六姨娘又慌张问道:“那会不会是你无意间在哪里染了这药香,连自个儿也不知道?!” 蒹葭哽咽,泪串如雨,她使尽甩头,想着这手帕一直是她在拿,除了是她自个儿不小心外,谁又挨得着呢! 六姨娘看她一个劲的哭,也不知这孽为什么就落在她家头上,直道:“唉,算了,姨娘也不相信你会做这样的事,只是现在你四叔正在卫府等着问你话,你快些同我过去。”她牵起蒹葭的手,就往园子外面赶。 一面跑着,一面满脸是泪,蒹葭问:“四叔叔现在是不是很生我的气,他是不是恨死我了?”她不想他恨她! 六姨娘训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念着这个,事情的缘由是怎的,就该如何处置,既然这不是你故意放的,等会去解释清楚也会没事的。” 蒹葭像抽了气似的一直在旁哭,她从未想过害四叔的孩子,她也根本不知会有这样的手段! 上了轿子,车夫一路狂奔,六姨娘在车轿里询问些细节。 “你仔细回忆回忆除了自己可还有旁人碰过这手绢?” 蒹葭抽噎道:“这手帕是我上月从四叔叔府上回来时就开始绣的,我白天绣它晚上就放在一个木匣子里锁着,连画儿也是前天夜里才知道我要送给敏瑟姨娘的,你也知道我园子里很少来人,前几日你叫的姐姐弟弟也是被挡在外面没让她们进屋的,若真的要说这匣子传过几人的手,也就是我先给了画儿,然后画儿又给了姨娘,旁的再是不知。” 六姨娘突然一个激灵,想起进园时始终未见画儿,便道:“那画儿呢,方才我怎没见过她?” 蒹葭看出六姨娘的顾虑,连忙否认道:“不是画儿,不会是她!” 画儿心性纯良,当所有人都远离她的时候,只有画儿不弃的跟随,而且还私自替她请大夫,受她火气,这么个不争不抢的良善丫头怎会下毒! 这六姨娘虽知画儿平常乖觉懂事,但还是不得不防备:“你只说她今早上在哪便罢。” 蒹葭看六姨娘语气坚定,况身正不怕影子斜,便实实答复:“早起时我也未见过她,不过想是去橱里替我打饭去了。” 六姨娘听后沉吟一会,蒹葭心底不安,六姨娘还是叹道:“算了,这事不是你,也不该是她,先去看看你四叔怎么说,旁的一会回来再问她。”毕竟不想连累无辜的人。 蒹葭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这件事无论如何,就算下毒之人不是自己,手绢是她送的,便仍是有责。 四叔叔不会原谅她的,她害死了他的孩儿,他一定恨不得杀了自己。 不过多时,便到了卫府门前,蒹葭立即敛了心思,抹掉泪串,噤若寒蝉的同六姨娘走进大门。 曲回婉转,熟悉的景色气息增加了她心头一份担心,她怕从此以后再见不到这样的树,这样的湖,一丝念想也无,四叔叔会记恨她,她会在绝望与冰凉中死亡。 一面想着一面忍住泪,终于,在一处清幽之地落了脚。 里面飘着药香,蒹葭低着头在六姨娘身后一同走了去。 敏瑟在碧纱橱后的祥云檀木榻上躺着,卫霁坐在床畔,他握着敏瑟的手放在自己脸旁,脉脉的望着她。 蒹葭是打后方进来,她单一望着四叔的背影还是忍不住的落了泪,只是那泪滑的极静,没有任何人看见。 她小心翼翼的望。 他穿着一袭水绿长袍,宽大伟岸的肩膀低着,护卫他疼爱的妻子。 就是如此一个谪仙似的人物,在她心里神圣不可亵渎的人物,他所爱的,所能同床共枕的女子怕是死也会是件幸福的事罢。 “霁儿。”六姨娘轻唤,卫霁闻来声后,缓缓转过。 不等他开口,蒹葭应地而跪,低头噎道:“都是我惹的祸,是我害了四叔的孩子,我不该送那帕子,我对不起敏瑟姨,对不起四叔叔,对不起……”她一面道歉一面又不停的磕头,自始至终不敢看卫霁一眼。 卫霁望着她柔弱的身子,就似不经风吹的枯叶,一月不见,怎的又瘦了许多? 他眉头微微一蹙,先是抚了抚敏瑟的肩膀,再起身往外,边走边沉声道:“你同我出来说。” 第七章 掩饰 蒹葭磕在冰凉的地面,一双牙白缎地团纹鞋从她面前走过。 她心坎一颤,缓缓起身,抬眼望了望躺在病榻上气血褪却,黯然无光的敏瑟姨。 敏瑟淡淡的望着自己,隐忍住眼中的恨意,从前那个温婉贤淑,柔情似水的敏瑟姨因为她露出了痛苦憎恶的神情。 蒹葭满腹愧疚,只歉意的向她鞠躬后便缓缓出去了。 六姨娘随在她身旁,向着卫霁的方向,往西边第二间抱厦走去。 来到抱厦外,卫霁先往里去,六姨娘让随后的贴侍在外候着,独和蒹葭走进。 进屋后,六姨娘合上门。 蒹葭走到屋子中央,垂着头,只看见四叔在上座坐下,她不敢发一言一语,双手交相紧握,略显局促。 卫霁只静静的望着她,多日未见,她连他都会害怕。 六姨娘缓缓上前,见蒹葭至始至终不敢抬头,心下叹气,便打破沉寂对卫霁道:“方才在来的路上我也问过她,你知道葭儿的心性,她是从来不会做这些下贱事的,若非她粗心大意就是有人想故意害她或者害敏瑟肚里的孩子。” 卫霁眼里一丝寒光掠过,他一直望着紧张不安的蒹葭,遂而缓缓开口:“我自不会相信是她做的。” 蒹葭听着卫霁的声音,恍如溶和的月光流淌,温暖她冰封的心,他说信她。 “我想着若是葭儿粗心大意不小心染了藏红花的话,这藏红花又是哪里来的,算是我天天去她屋里也没瞧见,”六姨娘掂量着又问蒹葭“葭儿,你再仔细回忆可有见过这样东西?” 蒹葭低声如鸾鸣,又是抱歉又是心颤,像只受伤的小鸟:“我不知道藏红花长什么样子。” 六姨娘心疼的无可奈何,见东屋的纱帐后有一书桌,连忙走去,抬笔即画。 时间分秒过去,蒹葭一直低着头,此时因六姨娘不在身边便更是慌张,只是她垂着头,四叔不会发现她脸上的焦灼。 “你在害怕吗?”卫霁半晌方开口“这样一直低头,对脖子不好,抬起来。” 那声音如三月和风,只是他不应该是恨她的吗? 蒹葭以为现今最好掩护自己的方法便是低头了,若抬起头就等于将她的心裸露出来,她是懦弱的,她不想完美无瑕的四叔看见她不堪的一面。 蒹葭交相的手指又握紧了几度,她不为所动。 “连四叔的话你也不听了不是?”卫霁语气略带怒意。 听得四叔斥怪,她不想惹他生气,便缓缓抬起头,一张枯白的脸上挂满泪痕,像拭不净的水纹。 她静静的看着四叔,眼波些许颤抖,她咬紧牙关,不想泄露半点情绪。 她在压抑。 卫霁看着那番极度掩饰内心,又丝丝渗漏出痛苦的神情,眉心为之蹙然。 “你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听芯玉说你近来整日把自己闭在房里,可有此事?”卫霁悉心探问。 蒹葭望着四叔如墨玉般润泽的脸庞,眼底透着些许疲倦。 她心中恻然,不知如何作答。 实则从六岁丧母以来,她就不喜同她人玩闹,只是那时小不知这是种病,便就任之由之,后在七岁那年,三春草长,她跟在刘府一群家眷身后去北郊踏春,便遇见四叔同几位友人谈笑风生的从远处走过,她只是在车轿上匆匆一瞥,心底便滋生出一股无由来的亲切,那是她第一次遇见四叔,平静的再也激不起任何漪澜的心为之一动,好似雀跃,好似兴奋,仅是一面,至此忧思。 本以为再也不会遇见,后才知他是六姨娘之弟,朝廷刚派下监督允州的刺史,在政务上与其父来往密切,也经常出入刘家府邸。 那时候卫霁偶尔会在刘家的桌宴上看见蒹葭,她虽不似其它姐妹这般好动,但只要她一笑,就会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无邪,那是最纯真无暇的笑容。但他想不通这般璀璨笑容后为什么还有着若隐若现的忧伤,后来了解后也才知晓她母亲身份低贱,后又不幸死亡,使得她在刘府的地位十分低下,无论是吃饭,出游她都坐在走在最末一个。 为了让这孩子开心,他暗自委告刘父对她悉心照料,自己也经常叫蒹葭去他府上玩,慢慢的,蒹葭开始和他无话不说,又变成了那个活泼乖巧的孩子。 蒹葭八岁那年,卫霁与刘善政的关系交恶,就再未来过府上,恰逢那年蒹葭克死怀儿被所有人孤立,便开始遗世在孤秋园同画儿俩人相依过活,她虽常去卫府,但仍是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愉快模样。 此后第二年因一次偶遇,六姨娘与刘善政倾心相许,便嫁入了刘家,因着芯玉的干系,卫霁也不得不来刘府作礼,不过也就走个流程,多数时候单只探望芯玉与葭儿。 蒹葭在卫霁面前从来都是逞强欢愉,实则内心早已忧思过度。 而在六姨娘面前虽则不必刻意表现,但因接触过多,芯玉也感觉到这孩子的孤僻和在卫霁跟前的掩饰。 实则六姨娘和卫霁在一起的时候谈到过这个孩子,卫霁虽则不动声色,但他未曾想过十一岁时她身上竟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却他面前却不露半丝痕迹,可想这孩子担住了多少哀痛,只是他不想将他所明白的告诉蒹葭,他希望哪怕她有一刻的快乐,都要让她继续维持下去。 只是蒹葭不明白,她也想过六姨娘会不会告诉四叔她这不讨好的性子,只是见四叔待她如前,便极力维持,不过也的确,只有她和四叔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银铃般的欢笑。 “饿了便吃,困了就在屋里躺着,怎会为难自己。”蒹葭脸上堆出丝不自然的笑,即使一身病骨也要极力支撑着谎言。 “是吗?”卫霁心里憋住一柱怒火,他起身走来。 蒹葭听闻那声音中带着几许寒气,很沉很重,像压在心底的巨石,让她不能动弹。 他在距她只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下,锐如刀锋的眼直审视着她,她心下慌张,急忙低下头应:“是!” 看着眼前只高到他胸口的孩子,身子孱弱的犹如一朵摇摇欲坠的黄花,他不知觉的抚上她的鬓发,她的发丝很细很柔,可只一刹蒹葭便吓得躲开。 蒹葭急哭道:“对不起四叔叔,你要责怪就责怪我吧,虽然下毒的不是我,但这手绢既然是我送的,我的责任就无法推卸,对不起四叔叔。”最后一句对不起时蒹葭应声而跪。 终于这一跪激起了卫霁的怒火,他语气有些歇斯底里:“我本无怪你,你又何苦折磨自己,莫不是自怀儿死后,你就一心自怨自艾,把自己折磨成今天这样!” 他知道了? 知道怀儿因她而死, 还是说他一早便知道,附和着自己强颜欢笑的戏码?! 六姨娘果然和他提及过自己,纵使在他跟前演了千百出活泼开朗的戏码还是抵不过听来的一句话。 他在冷眼旁观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他明明是看穿她的一切,还要默不作声的继续观看她装疯卖傻的表演! 可她又该如何作答,不用表演的她自己就像行尸走肉,不需任何言语,但她还是说了。 只是面无表情, 谎言虽被揭穿,但还得顾及在四叔跟前的一分颜面,因而她逞能道:“没有。” “没有?!”卫霁无法自抑的重复这两字,她不是当他最好的四叔吗,为何现在又不肯坦诚相待! 他看着她蜷缩在地的娇小身影,他努力压制情绪,缓了缓方道:“罢了,你起来罢。不难为你。” 蒹葭此刻心若木偶,不敢造次,硬生生的起来,不想再多说一字一句。 卫霁见她杵杵的倔样,心底不欲,转过身去上座坐下,闭幕调息。 不时,六姨娘画好后举着一张挑墨的宣纸走了出来。 她将画举在蒹葭眼前道:“葭儿你看,这便是藏红花,你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见过它。” 画上赫然立着一朵花,花开六瓣,球茎扁圆,分枝弯曲而下垂,蒂芯反卷,花茎短促,径端楔形,带浅齿状。 蒹葭见时,瞧其三头伸出的径蕊,心底凉透半截。 她记得大夫给她开了药方中就有这一模一样的东西,难不成真是画儿? 她又恍然回忆起昨日画儿说话吞吞吐吐,还说什么于她而言有一丝希望的话,刹时明白过来。 只是她急着摇头否认:“不曾见过。” 六姨娘叮嘱道:“你再仔细瞧瞧。” “真的从未见过。”她语气十分坚定。 六姨娘见状,蹙紧眉头续续说道:“那这么说来,就并非是你不小心弄上的,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蒹葭听闻心底骇然,手里捏着汗,不敢多言。 卫霁漫不经心的看向蒹葭,直问道:“这方手绢除了你、六姨太、敏瑟碰过可还有旁人?!” “没有!”蒹葭矢口作答,音如羽箭。 六姨娘犹疑的望了蒹葭一眼,心事重重。 “果真没有?!”卫霁音量加重三分,狐疑询探。 “果真没见过!”这句话蒹葭说的毅然决然,她绝对不能害死画儿! 卫霁看她态度异常坚定,顿了顿,方才挥手:“罢了,既然这事不出在源头与过程,便是在结尾了,我容后再叫人查探查探。” 六姨娘见卫霁忧思熟虑,很是着急,几番欲言又念及蒹葭的坚定便止住了下文,到最后只憋出了句:“那我们不扰你,就先去了。” 卫霁低沉的应了一声,就见芯玉扯着蒹葭出了门。 第七章 是她? “饿了便吃,困了就在屋里躺着,怎会为难自己。”蒹葭脸上堆出丝不自然的笑,即使一身病骨也要极力支撑着谎言。 “是吗?”卫霁心里憋住一柱怒火,他起身走来。 蒹葭听闻那声音中带着几许寒气,很沉很重,像压在心底的巨石,让她不能动弹。 他在距她只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下,锐如刀锋的眼直审视着她,她心下慌张,急忙低下头应:“是!” 看着眼前只高到他胸口的孩子,身子孱弱的犹如一朵摇摇欲坠的黄花,他不知觉的抚上她的鬓发,她的发丝很细很柔,可只一刹蒹葭便吓得躲开。 蒹葭急哭道:“对不起四叔叔,你要责怪就责怪我吧,虽然下毒的不是我,但这手绢既然是我送的,我的责任就无法推卸,对不起四叔叔。”最后一句对不起时蒹葭应声而跪。 终于这一跪激起了卫霁的怒火,他语气有些歇斯底里:“我本无怪你,你又何苦折磨自己,莫不是自怀儿死后,你就一心自怨自艾,把自己折磨成今天这样!” 他知道了? 知道怀儿因她而死, 还是说他一早便知道,附和着自己强颜欢笑的戏码?! 六姨娘果然和他提及过自己,纵使在他跟前演了千百出活泼开朗的戏码还是抵不过听来的一句话。 他在冷眼旁观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他明明是看穿她的一切,还要默不作声的继续观看她装疯卖傻的表演! 可她又该如何作答,不用表演的她自己就像行尸走肉,不需任何言语,但她还是说了。 只是面无表情, 谎言虽被揭穿,但还得顾及在四叔跟前的一分颜面,因而她逞能道:“没有。” “没有?!”卫霁无法自抑的重复这两字,她不是当他最好的四叔吗,为何现在又不肯坦诚相待! 他看着她蜷缩在地的娇小身影,他努力压制情绪,缓了缓方道:“罢了,你起来罢。不难为你。” 蒹葭此刻心若木偶,不敢造次,硬生生的起来,不想再多说一字一句。 卫霁见她杵杵的倔样,心底不欲,转过身去上座坐下,闭幕调息。 不时,六姨娘画好后举着一张挑墨的宣纸走了出来。 她将画举在蒹葭眼前道:“葭儿你看,这便是藏红花,你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见过它。” 画上赫然立着一朵花,花开六瓣,球茎扁圆,分枝弯曲而下垂,蒂芯反卷,花茎短促,径端楔形,带浅齿状。 蒹葭见时,瞧其三头伸出的径蕊,心底凉透半截。 她记得大夫给她开了药方中就有这一模一样的东西,难不成真是画儿? 她又恍然回忆起昨日画儿说话吞吞吐吐,还说什么于她而言有一丝希望的话,刹时明白过来。 只是她急着摇头否认:“不曾见过。” 六姨娘叮嘱道:“你再仔细瞧瞧。” “真的从未见过。”她语气十分坚定。 六姨娘见状,蹙紧眉头续续说道:“那这么说来,就并非是你不小心弄上的,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蒹葭听闻心底骇然,手里捏着汗,不敢多言。 卫霁漫不经心的看向蒹葭,直问道:“这方手绢除了你、六姨太、敏瑟碰过可还有旁人?!” “没有!”蒹葭矢口作答,音如羽箭。 六姨娘犹疑的望了蒹葭一眼,心事重重。 “果真没有?!”卫霁音量加重三分,狐疑询探。 “果真没见过!”这句话蒹葭说的毅然决然,她绝对不能害死画儿! 卫霁看她态度异常坚定,顿了顿,方才挥手:“罢了,既然这事不出在源头与过程,便是在结尾了,我容后再叫人查探查探。” 六姨娘见卫霁忧思熟虑,很是着急,几番欲言又念及蒹葭的坚定便止住了下文,到最后只憋出了句:“那我们不扰你,就先去了。” 卫霁低沉的应了一声,就见芯玉扯着蒹葭出了门。 俩人上了轿。 芯玉很是着急,但却默不作声,暗地里打好了主意。 蒹葭知道六姨娘是很不情愿帮她瞒着四叔的,此时见她一语不发,以为她在埋怨自己,也没有颜面去讨她原谅。 回到府上,她俩从东边角门入了府,蒹葭园子处在东北角,这扇门离她园子最近,因而每次进出俱从此门。 走到孤秋园时,六姨娘没有直接往南回自家园子,打算先到她园子问问画儿相关事情。 蒹葭见六姨娘脸上始终含了口闷气,好似十分断定这件事定和画儿有关,她怕她会不留情面,更怕画儿因此付出沉重代价,因此她拦住了六姨娘。 “姨娘......”她十分为难。 “让开!”六姨娘训声道“方时在你四叔面前,我替你瞒着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这究竟是不是多出来的事,将那画丫头拉出来一问便知。” “但是姨娘,九年来画儿一直跟在我身边,没有我的意思,她绝对不敢去做别的,这件事不干她的事。” “那若真的是她做的呢?!” 蒹葭犹疑后怕的注视着六姨娘的眼睛。 六姨娘继而逼近:“你有没有替你敏瑟姨的孩子想过,他本来是可以完完整整来到这个世上,本来是可以见到他最亲爱的母亲的,他什么也没做错,就是因为一些心怀不轨的人害死了他,害死了你四叔的骨肉,这可是皇室血脉,你难道要助纣为虐吗?!” 蒹葭喘不过气,后退两步。 “如何询问画儿我自有分寸,我也不希望这件事是她做的,但始终要讲求一个公理不是吗?” 却是如此,可若真是画儿所做,叫她如何能忍痛割爱。 六姨娘见她犹疑发愣,立即冲了进去。 蒹葭见势即刻追上。 六姨娘跑的又急又快,她先去房里搜查一通,又查遍园子里各个可以藏身的壁岩灌木。 一无所获。 蒹葭松了口气,六姨娘却蹙眉道:“你不是说她替你去打饭了吗,如何我们来反一次卫王府,还不够她打饭的?” “这......我......”蒹葭也想不出来,这丫头去了哪,因道“可能是看我不在园里找我去了罢。”她牵强解释。 六姨娘越是问不到画儿话就越是不安,立即走出了园子,两个贴侍也随在她身旁。 第九章 冤枉 她被吓坏了,极力解释道:“姨太太,我哪里会干这种事,怕借我千百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六姨娘听了方才那番对话,此时无论画儿说什么都像是捏造,她脸色就如领口云框紫罗兰冰种翡翠一般冷峻:“不干你的事?如何不干你的事,跟了葭儿这么多年,她对她四叔的感情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除去你干那些污秽勾当不说,你对你主子还算衷心,但就是由于你存着这份心才会去害敏瑟的孩子,我看得出,葭儿也不喜欢这孩子,但她生性纯良,这些事是绝对不会去做的,这盒子只经由四人之手,你道说说这里面除了你还有谁会有心这么做!” 小小姐是不可能的,敏瑟也不会害自己的孩子,瞧六姨娘这么替那孩子着想,平时也贤良淑德,有这种动机的怕是只有她了。 可的确不是她啊,画儿使力的磕头,额心都起了半边红,她如泣如诉:“六姨太太冤枉啊,我却是没做此事,虽然这事儿也不会是小小姐所做,但也绝非奴婢啊,会不会还有其它的可能呢?!” 六姨娘见她可怜的紧,或许没听到她和旁的男子苟且之事,尚可不深拷其语,但她既然做的出那事,这事自然也输不了,于是冷言道:“‘其它可能’?你道是挺想开脱罪责,你道说说你个乡里孩子,是从哪里听得‘藏红花’这个珍贵药名的?!”藏红花多生在高原高山,像允州这个沿海平原,是不会生长这等药材。 画儿顿时语塞,这‘藏红花’一名,的确是此次给小小姐抓药时才知晓的,大夫说这药可治心忧郁积,气闷不散,只要长时服用则会令人心喜,可她却没听说也有至孕妇滑胎的用效,本想着将事情原委都告诉六姨太的,但忽想到小小姐也知晓此药,万不成她真一急脑做了那傻事也摸不准,于是藏下不发,只慌称:“以前打巧听别家太太们说过。”她说时有些紧张,加上日近正午,她跪在太阳底下,头皮都出了汗。 可六姨太不依不饶:“那你说说到底哪家太太提过?!” “这......这......事情太久,奴婢也记不得了。”画儿觉得头皮些许发麻。 “我看你分明就是在说谎!”六姨太声如擂鼓“你可知你这样做不仅帮不了葭儿,还会害了她在霁儿跟前的印象,若是这下毒之人一天不承认自己的罪行,这所有的干系就得葭儿一个人担着,你怎会如此糊涂,做出这损人不利己的事来!” “可是,可是......”若她还力争此事不是她做的,是不是小小姐就会承担更多的痛苦?那就这么认了! 可是刚要说,东边蜜儿跑了来:“太太,那男子跑的极快,跟到湖边就没了影子,烟儿现还在找呢。” 六姨太愤哼一声,指着画儿道:“那好,这两事我就一并问了你,你道说说这男的到底是谁,手绢上的毒到底是不是你下的!若有半句假话,我必然重罚!”天气燥热。她已经没有耐心。 画儿脑袋越发昏沉,汗流浃背,只道:“我也才见过那男子两面,样子我记不得了,下毒的事是我......”她声气松软,一面是毒日烤晒,一面又是严语逼供,终于她急的昏晕过去。 醒来时,画儿躺在自家屋里。 六姨太还算好的没将她关紧柴房。 只是小小姐满脸忧虑的望着自己,顿时心软了半截。 她扑身过去抱住蒹葭,嚎啕大哭。 蒹葭抚了抚她的背,叫她不急,再端过架上的水来喂她喝。 画儿十分感动,蒹葭见她平缓了方问道:“六姨娘送你回来时你已经昏倒了,她还说过会还来看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上午跑去哪,我起来时不见影,从四叔府上回来时也没影。” 画儿迟疑片刻,遂又抽噎道:“我一早起来就去给小小姐打饭去了,回来时见小小姐不在园子里,我就跑出去找,也不知小小姐是去了卫府。” 蒹葭见她形容憔悴,满是歉意,念及六姨娘后又问:“姨娘方时回来时气势汹汹,她是不是将手绢那事都给你说了?”她一脸担忧。 画儿涩微微点头,蒹葭忙道:“这是一定不是你做的对不对?” 画儿见小小姐询问,似乎她也不知情:“也不是小小姐所做?” 蒹葭想这木匣子是由她传出去的,也只有她俩人知道自家园子原本是有这样东西,在二人对不着话时,多多少少有些怀疑也是对的,她遂道:“自然也不该是我所做,但也保不成是我不小心碰着了!” 画儿想着若真是如此,那么小小姐的责任还是推脱不掉,但就算是小小姐不小心碰了也不能这么回六姨太,若真有凶手故意陷害,想来他也不得不在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动手,他在暗我在明,这保护措施自然防的完备,如此一来要抓住凶手可就困难,这凶手抓不到,小小姐就会受卫霁和敏瑟的提防,这对她来说可是千万的痛苦。 画儿想,若下次六姨娘再来问她就说是自己做的罢,她不想因为这事使得小小姐和卫霁亲疏离间。 “小小姐可都没沾过那药,只是我每次熬好了来给小小姐喝的,每次都会喝完,喝完后也是我亲自去洗的碗,就算是沾了药在那帕子上也不该是小小姐!”画儿据理反驳,她不希望蒹葭挨着这事半点干系。 蒹葭忧心忡忡的望着画儿,如今无论是画儿沾上的或是自己沾的又有什么区别,她视画儿为左膀右臂,断了也是自己疼。 画儿忽然记起一事,匆忙起身,勾上单鞋急道:“小小姐,我得马上去将藏红花埋了,不然待会儿可是有口也说不清!” 蒹葭也觉是如此,只她本想着这事既非画儿故意为之,那么便可坦诚说出,虽脱不了不小心沾惹的嫌疑,但不是存歹心便稍好些,只她又念及就算是不小心沾惹,他们会怀疑的也不是自己,这不就凭空给画儿填了许多麻烦吗,因而她也不加阻止,但见画儿取了安放在妆镜旁高架子上的药包就匆忙的逃出门去。 第十章 死尸 不过这画儿可真不是去埋药的,她已然做好被处分的准备,将药藏在怀里。 小小姐受的污名已经够多了,她不想别人再误会她,哪怕这凶手是未署名的。 从前哪次不是未署名,葭儿的母亲病死,嫡子怀儿被毒死,这次敏瑟腹中胎儿平白无故去了,又要怪到小小姐头上吗? 她不许! 因而画儿只躲在园外,等六姨太过会子来了,她就招认! 六姨娘自叫打巧路过的麽麽们将画儿抬回孤秋园,并嘱咐蒹葭几句后,便匆匆的往转弯湖这边赶来。 这转弯湖单名一个‘连’字,处在刘府中东部,约莫二十丈宽,湖里夏荷错杂,红绿相间,极是靡丽。 六姨娘赶来时,仍见她俩站那守着,目光在急切的寻找。 “可有什么动静?”六姨娘瞟了眼安静的湖面询问。 烟儿见来人是六姨娘,急忙上前禀明缘由,目色中尽是疑虑:“太太,真的是很奇怪,方才我和蜜儿追击在那扇墙的后面,”她指着转角处的那扇墙面续说“我们都知道那男子距我们不过十米远的距离,可当我们从那扇墙后一出来,男子便不见了,”她又转了个身指着前面的长路“这湖长有近七十米的距离,如何我们一出来男子就没了影!况这四周空空荡荡也无遮蔽之物,”她又望了望单一的白涂棕顶围墙“所以我想他肯定是躲水里去了,只是我和蜜儿在这里等了一刻久也不见半个人影!”她有些恐慌。 六姨娘见俩丫头眼色凝重,心也难免沉了一下,她走进湖边往里瞧了瞧,里头荷叶虽多却不高大,该是很难藏住人,且一眼扫过,纵使枝干交错也留出了很大的间隙,全然悉收眼底:“你们可是看清楚了,他果真从这个方向逃走的?” 烟儿一副浓眉长目,紧张时更是深邃诡诧:“如何会差,我们亲眼所见,仅是眨眼的功夫那男子就不见了!” 六姨娘见蜜儿也一个劲儿的点头,心头略觉不安,可她哪里是信邪的人,莫不是这俩丫头办事不力,看混眼,记错方向连自己也不知道:“胡说!岂有这等怪事,蜜儿!你去寻几个小厮来,我便要看看这男子是如何在湖里躲了这般久!” 蜜儿着一浅色柔纱,十分乖顺,听了吩咐立时寻去。 蜜儿应了,刚走几步,就听得六姨娘和烟儿姐连连尖叫。 她转过身,望向她俩所视方向,只见湖心赫然出现一具尸体,从低垂的荷叶所掩处漂浮出来。 六姨娘细看,为驼色缎衣,这不正是那男子的装束吗:“就是他,他穿的正是那色儿的衣服!”六姨娘大呼。 烟儿和蜜儿所见也实无错,讶然的掩住了嘴。 六姨娘着急嘱咐蜜儿道:“还愣着干嘛,快去叫人啊!” 蜜儿踉跄跑去叫人。 六姨娘急的无可奈何,最多不过几顿责罚,这小伙怎想不通就把自己憋死了呢!当下又是无奈又是伤心。 不时蜜儿带来两枚壮健的仆人,他们匆匆忙的跳水朝尸体游去,将尸体打捞回岸上。 一仆人探了探他喉结又触了触他心脏,毫无生息,失意的冲六姨太摇了摇头。 六姨娘见此男子脸色儿变了大半,不用触都知道是死了,但听得这一声回复,镇痛的连退几步。 烟儿原在她旁,急忙把住,很是担心。 “是我害死了他?”六姨太有些难以置信的盯着那具尸体,她不过是依规矩想教训他几下罢了,如何就死了呢? 烟儿急劝道:“这哪里关姨太太的事,是他自己做了亏心事,逃跑不曾反倒死了,怪只怪他命不好。”死归一码,总不见得这死的责任要归咎于她。 虽说如此,但六姨娘还是后怕:“方时我们在大树后面可都听见,画儿说他才来这府上四天,想来这人必然是祁公子屋里的人,祁公子刚来是客,他家下人又出现这样的变故,想来会埋怨我,埋怨老爷,如此一来,传回祁家老爷那里,岂不交恶。” 烟儿却道:“这事是他有错在先,况且两家的关系岂会因一个下人变了故事,‘凡事讲究个理’这是太太你教我们的,怎么现在反倒看不清了。” 六姨娘焦无可奈,但仍努力把持理智:“你说的对,这样,你先去将祁公子请来认认,看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烟儿忙应,招呼着蜜儿来扶住太太,独自往藤渊斋请人去。 那两个壮仆在一旁不知所云,只肯呆呆站着。 过了一刻钟,烟儿领着人从湖那头走来。 祁呈身着湖蓝地通肩柿蒂银鼠长袍,他阔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一着石青短褂的俊俏小子。 他们走至跟前,先向六姨娘做了一揖,祁呈才往地上看, 只见此尸脸庞滚圆,颧骨突出,身子瘦干,比七尺要高,八尺要少,粗略看来只是一个长得较高的普通人。 “从未见过,他不是我身边的人,六姨太可是误会了。”祁呈如是说。他亦不知如何这六太太就说这人是他带来的,还请他亲自来辨。 只是为避免因自己疏忽大意而忽略了新来的随从,便问一旁:“琏子,你可见过此人?” 琏子仔细看着他,似在回忆,接着又摇摇头道:“这的确不是公子的人,应该是你们刘府的下人吧。” “刘府的下人?”六姨娘脱口吐出这几字,她听得画儿说此人不过刚来府上四天,难不成她听错了? 六姨娘环顾了下俩丫头,俩丫头也摇摇头,她们也听如此说没错,因而皆是疑惑。 只不是祁公子家的人这就好说了,避免了一场不必要的麻烦,六姨娘心下松了口气,和颜道:“那定是我弄错了,对不住了,祁大公子,让你白跑一趟。” 祁呈不解:“这突然溺死个人,府上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这本是件不好的事,六姨娘本不愿旁人知晓,只见他是贵客,不敢怠慢,于是释道:“这男子私会葭儿园里的丫头画儿,还约定私奔带着葭儿一起走,我因恰巧听见便派了俩丫头去追,谁知追至湖边没了影,现才发现他已经溺死了。”六姨娘有些许悲恸。 祁呈明了原因,点点头道:“那姨太太将画儿拉来问问,不就了然?” 六姨娘也正想着这一处呢,于是吩咐蜜儿再再跑一趟。 不时,蜜儿大口喘气,大把抹汗的跑来,那声字儿都不能一气的发,只说道:“太太,太太,不好了,画儿姑娘在园子前面那颗大柏树下死了!” 第011章 谜团 “什么!”六姨娘差点晕过去“我不是把她送回屋里了吗,怎么突然死了!”她简直难以相信,这才半个时辰不到,就丧了两条人命,莫不皆是因她而死?她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想让有罪之人主动承担过错罢了,怎知这俩人想不开白白搭上性命呢! 蜜儿不止喘息,手颤抖的指着孤秋园那个方向,胆颤道:“可是她的确是在园子外死的。” 六姨娘忽上前几步,疾视她的眼睛,仿佛欲盯出俩大窟窿:“那葭儿知道了吗?!” 蜜儿慌张摇头:“一看见画儿的尸体我就跑来回了,没进孤秋园。” 六姨娘定了定神,压住心气,先吩咐俩打捞出男尸的俩健仆在这守着,又些许为难的望着祁呈,本欲说家中丑事污了贵人眼,还请先回之类的话,可祁呈似乎看出六姨娘所顾忌,直截道:“我同夫人一同去吧。” 六姨娘瞧他一副不弄清事情原委不安心的表情,想是推脱不掉,就和着一并人往孤秋园外行去。 行至园外,郁郁葱葱的大柏树下躺着一具尸体,血水汩汩流出,棕色的泥土变得朱红,很是醒目。 六姨娘在距离她五步之遥的地方顿住脚,她最是看不得这些血淋淋的东西,瞬时全身像麻痹,惊骇不已。 俩丫头也是不忍卒视,捂面避之。 祁呈见她们一众女眷怕也是有的,于是只身上前观看,琏子则寸步不离。 画儿面朝上,嘴里吐着血,只是身面上没有伤口,又见她后背像是被什么东西膈应着,祁呈便欲去翻,刚伸出手,琏子便把住他道:“公子,我来吧。” 祁呈知他所顾忌,收了手,只见琏子扶着画儿的肩膀将她翻了过来,背脊骨上赫然插着一把刀,背面的衣裳皆被鲜血湿透。 烟儿、蜜儿在后见了捂住鼻嘴,唏嘘不已。 六姨娘见此却道:“是有人故意害她!”并非她自寻短见。 祁呈蹙着眉问:“她在府上可是有仇家?” 六姨娘摇摇头:“这个我不知。”依从前那个只会在葭儿身边尽心尽力的丫头来说定是惹不上什么是非,但现在却是未必。 正想时琏子却又把尸身翻了过来,从她隆起的怀中取出一包药。 六姨娘见此,立即上前夺过打开,里头除去其它药物外,便是这藏红花。 真的是画儿干的!她气的脸都绿了,想起方时她信誓旦旦的神色,她差点又被唬了去。 如此可见这画儿果然是面上一套,背里一套,若这么说来,她的死也就不足为奇,定是惹上了什么仇家。 烟儿、蜜儿看见六姨娘手里的东西也转而明白过来。 祁呈见六姨娘慌慌张张的神色转而变得凌厉,不知何故,便问:“太太,这药可有什么不对?” 六姨娘狠狠盯着那尸体回:“就是这女子用藏红花害死了我还未成形的小外甥!” “太太是说她给你弟妹或者嫂嫂下了堕胎药?”祁呈忽然一个灵光想到。 六姨娘只顾满腔怒火,不置可否。 但祁呈又不明白,惯事不喜藏着疑问,又打探道:“那她是如何给太太弟妹或嫂嫂下的药呢?” 琏子听着公子老毛病又犯了,凡事不管场合都只顾瞎问,于是扯了下他的衣服递给一个眼色,祁呈惯不喜他如此,将衣袖拉了回来,扭头不去看他。 六姨娘从方才的愤怒中平息后,似注意到这一小动作,对祁呈颔首道:“祁公子真是对不起,家里的丑事让公子见笑,只是现在我还有许多事情得处理,不便与公子解释,若是公子想听,等我将此事办完后,再来将欲公子,你看如何?” 祁呈见六姨娘很是为难,想着她既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讨没趣,只得悻悻道:“那既然太太有事要忙,我就不多留了,只是我这人心里藏不着疑惑,太太记着完事之后一定要将来龙去脉告诉我。” 六姨娘见他活像个问题多多的小孩,只得无奈点头。 祁呈有些不舍,这几天只顾在允陵玩赏,一回到家就累的像活死人,前几日他叫琏子送给三小姐的东西她想是收了,今天好不容易得了空欲打算午饭后来她园子当面讨句道谢的话,也可窥探下这三小姐的真面目,谁知却撞上这不巧的事。画儿是三小姐唯一的丫头,画儿下毒害死她人,又莫名其妙的死了,这之间会不会又有三小姐什么干系?只是正想时,琏子见他发怵不舍离开,立时向六姨太行了礼将他拖走了。 六姨娘见他们走后才吩咐道:“烟儿,你去将葭儿请出来。” 烟儿立时去请,好一会,蒹葭托着一张吓得惨白的脸出来。 她一眼便望见倒在血泊中的画儿,脚底一软,瘫在地上,烟儿在后一米不及把持,直到她摔倒在地才忙去搀扶,蒹葭避开她的手,满目疮痍,泪如珠线,她本气血不足,此刻哭时,一声断接一声,像喘不过气又铿锵作响,好似将肺都哭的烂碎:“画儿,画儿......”现在她脑子很乱,全身战栗,爬到画儿跟前小心翼翼将她拥入怀里,又紧紧抱住,好像她真的感觉不到画儿的心跳了,好像她真的全身冰凉,就像零落的枯黄,像死木。 真的死了。 不,她刚刚还好好的,画儿刚刚醒来还这样抱过她的,她不过是出来埋藏红花的,对了,藏红花呢? 她将画儿分开,沾满鲜血的手探着她怀中的药包,没有! 还是已经埋好了? 六姨娘和两丫头看她泣不成声的样也心底悲怆,只是又想蒹葭不过是被这丫头表面一套背里一套给迷糊住了,要知道真相想是也不会原谅她的作为。 只是六姨娘见葭儿似乎也在找这药包,便问:“你是在找这个东西吗。”她举着手中被拆散的药包询问。 蒹葭单一看那露光的藏红花,便明了,泣吼道:“六姨娘你误会了,这东西虽在她身上,却的确不是她下的毒!”这句话蒹葭说的从未有过的大声,她在宣泄不满,她没想过画儿都这么死了,还有人在污蔑她“一包药算的了什么?!在谁身上就是谁下的毒吗,六姨娘你也碰过这匣子,为什么就不会是你下的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