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魔罗》 第一章 古迹隐踪 宝塔镇是坐落在一块小盆地底部的小城镇,依靠开采脚底下土地深处的矿产为生。每年有数以万吨的矿石从这里通过错综复杂的铁路由外国公司运往各个港口,而小镇居民所拿到手的钱只是微薄的可怜,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要作为税上交给衙门。让小镇居民还能有所自豪的是,他们的矿石都是出口到国外的。要知道“出口”和“进口”在他们眼中那是“高档”的代名词,城镇里的大到采矿的轰隆隆的机器,小到矿主老爷才能佩戴得起的怀表,都是国外“进口”的,而现在国外要“进口”他们的矿石,不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吗? 由于群山环绕,笼罩在小镇头顶的污浊霾气消散不开,即使是铁路也只能通过群山中唯一的缺口鱼贯涌出。城镇里的老人已经忘记了有多少年没有看到晴天了,有的人甚至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见到过太阳,对孩子们来说,天空只有下雨和不下雨的区别。矿洞越挖越深,每年城镇都要下沉几寸,浓雾因此越来越厚,冬天似乎也越来越冷。 我们的故事开始于这样的一个冬天,最后一场秋雨刚刚过去,气温在短短几天内骤降十几度,小镇居民们一夜之间都换上了厚厚的外衣,戴上毛线手套。入夜之后,即使是巡逻的衙役和敲更的老头也都不愿意再在街上多待一刻。 在宝塔镇外围,临近山脚的地方,有一片早年遗留下来的工厂,工厂里的人离开之后,机器被遗弃在这里任其腐朽。厂门的大锁铁链早就被锈迹黏在一块,挂在摇摇欲坠的厂门的把手上。厂房年久失修,每次大风大雨后都能听到坍塌的声音。除了爱冒险的小孩和想要在拆点废铁去卖的拾荒人,也就只剩下被赶出来的野猫野狗会来这里。 有天傍晚,寒风吹得比以往都要紧,预示着后半夜可能要降下今年的第一场雪。野猫野狗们早早地缩进管道深处温暖的窝里,准备好好睡上一觉。忽然,一阵慌乱急促的奔跑声让黑暗深处的数十双耳朵齐刷刷警觉地竖直了起来,紧接着,距离走廊最近的野猫看到一个鼻子流血的十六七岁模样的男孩飞快地窜进了一根大铁管里,他刚躲进去,走廊转角后面就追出来另外三个男孩,每一个都比前一个男孩高大强壮。 三个男孩发现自己追丢了,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他们都穿着学堂的分发的新制服,右胸上绣着自己的名字。 中间最白皙肥胖的名叫陈国勇,是三个人的领头,一双充血的小眼睛,肚子上的扣子撑得快要蹦开了,给人感觉像一只被宠爱过度又喜欢玩弄老鼠的肥猫。在他的右边是成风,也胖得不俗,比老大矮一点,皮肤黝黑,看上去更有力气。站在老大左边个子最高,身材最瘦的名牌上写着程文华,戴着圆形镜片的眼镜,两颗大门牙掩藏不住地从嘴唇中间探出头来,年级轻轻,却留着两撇小胡子,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在脑后结成小辫子,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支怪异的毛笔。 三个人在原地喘了一会儿,眼尖的“毛笔”程文华注意到了走廊旁边的一洼积水表面的涟漪还没有平复,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水洼延伸出去。“毛笔”立刻将这个信息悄悄地通报给陈国勇,陈国勇嘴角一咧,小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 “成家栋,我看到你了!”陈国勇大声叫,同时用眼神和手势指挥两个手下慢慢靠近过去,自己则大踏着脚步慢悠悠地走在他们后面,比鞋底能碰到的东西踢得当当响,回音在走廊里撞来撞去。 成家栋靠在水管壁上大气不敢出。管子里弥漫着一股刺激性的化学气味,管壁上结着绿色的块状物,底下还有动物的粪便。他听到“肥猪少爷”的脚步声正慢慢靠近过来,回头看了一下进来的破洞口,心底暗骂了自己一句,踩在洞口的脚印太明显了。 他左右看了一下管道延伸出去的方向,黑洞洞的,完全看不到尽头。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往深处爬的时候,管道里一暗,一个黑影猛地从外面朝自己扑了过来,成家栋惊慌失措地往后一缩,成风已经抓住了他的脚踝,正满脸坏笑地用力往外拖。外面又一阵脚步声传来,陈国勇正往飞快地赶过来,成家栋都能想象到他下垂的腮帮子左右摇晃的情景。 成家栋二话不说,抬起另一只脚朝成风的脸踩了过去,成风一闪,脚踩空了,但抓着成家栋脚踝的手也随之松开了。成家栋趁此机会飞快地往管道深处爬,他听到身后陈国勇对成风破口大骂,成风支支吾吾地辩解,结果招来陈国勇更愤怒的谩骂,陈国勇似乎还在成风身上踢了一脚。 成家栋没兴致听这些,他回过头,正看到陈国勇朝管道里探进半个身子,凶狠地瞪着成家栋。成家栋捡起身旁能摸到的硬物砸了过去,没有砸中,石子叮叮当当地滚落到管道另一端去,过了很久才听到落地的声音。 陈国勇三人组马上也开始反击,他们捡起石子往管道里砸,用木块使劲敲打管道,制造噪音,想要把成家栋赶出来。成家栋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意外占到了优势,管道是倾斜往上走的,石子在砸到成家栋之前就撞上管壁又蹦蹦跳跳着滚回去,而管道壁很厚,他们敲击了一会儿后就发现手心震麻了,只得作罢。 越往深处爬管道里越闷热,光线也越来越少,成家栋开始担心自己会爬到什么地方,但肯定不能回头,他们肯定会守在出口。成家栋想最好是找到一个管道的支路,在那里多一会儿,等陈国勇他们不耐烦离开了再出来。 成家栋刚这么想,身后的管道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和程文华不满的抱怨。成家栋心里一惊,回过头去,程文华削瘦的身影正投映在管道的拐弯处。成家栋急忙加快爬行的速度,没过一会儿,他就听到程文华大喊:“他在这!”然后用力敲击管壁,成家栋肯定在管道外面的陈国勇和成风听到信号一定会赶过来的。 成家栋刚刚才稍稍松懈的心立刻又提到嗓子眼了。他不顾手掌和膝盖被管壁里的凸起硌得疼痛,不顾一切地沿着管壁往前爬,身后的程文华也毫不松懈地追赶着。 鼻子上被陈国勇打了一拳还在隐隐作痛,血液的腥味渗进嘴唇里,汗水湿透了衣服,成家栋喘着粗气,脸在发烫,汗水流进眼睛里辣的难受,成家栋抹了一下又不停歇地往前爬。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管道里的黑暗,偶尔会有野猫被成家栋惊动,尖叫一声飞从冲向成家栋,从成家栋身边窜过去,散发着臭味的毛发从脸上擦过,恶心的让他差点吐出来。身后的程文华也吓得大叫了一声。 管道里逐渐只剩下手脚摩擦管壁以及沉重的喘气声。成家栋拐进了另外一条狭窄的支路,他感觉有凉风吹进来,说不准是出口。程文华爬的很慢,成家栋估计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兴奋立刻席卷全身。他立马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果然不出所料,管道远处出现了亮光,成家栋欣喜若狂地加速爬过去。忽然,一个影子遮住了洞口的光亮,成家栋大吃一惊,心想陈国勇这么快就追来了。成家栋急忙刹住了,眼睛紧盯着洞口,手四下里摸索石块,随时提防陈国勇的那张胖脸从洞口探进来。他回头望了一眼,程文华还没有追上来,说不准这时候倒回去还来得及。 但是洞口的人影并没有进来,人影晃荡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脚步声转眼间就消失了。 成家栋原地观察了一会儿,担心是陈国勇设下的陷阱,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陈国勇才不会有这样的耐心跟他耗,要是知道成家栋在这里,直接冲进来抓住他拳打脚踢一顿才是常态。 成家栋确信刚刚经过洞口的不是陈国勇,这种地方平常不会有人来,成家栋选择跑到这里也是想吓吓陈国勇,陈国勇一向胆小,这么荒凉的地方成家栋料想他不会追来,谁知道今天他占着有两个跟班陪着居然追了过来。 如果不是陈国勇,那刚刚会是谁? 说不准是比较大的野猫野狗,自己看错了。 成家栋没时间想这些,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程文华还是没有追上来,于是便爬出了洞口,一阵自下而上的风差点没有把成家栋吹倒。洞口外面是一条架在半空中的铁桥,粗大的管道从铁桥下面穿过。成家栋往桥下一看,吓得腿都软了。铁桥距离地面有十几米高,下面黑乎乎布满管道和铁桶,头顶上遥远的铁片屋顶破了个洞,光线正是从缺口里射进来的。 铁桥两边的栏杆残破不堪,轻轻一碰就可能折断,铁桥两边是黑洞洞的门,陈国勇和成风没有追上来。成家栋大口呼吸着冰凉的空气,过了一会儿,洞口里还没有传来程文华的动静。 成家栋朝洞口里“嘿!”了一声,声音沿着管道一直传了很远,回应他的是一阵动物的低吼。成家栋一个激灵,立刻跳回管道里,沿着原路赶回去,沿途收集较大的石块塞进口袋里。 工厂里到处都有野猫野狗,现在是冬天,这些野物很多找不到东西吃已经饿了很久了,猫吃老鼠,狗吃猫,实在饿得慌了还狗咬狗!程文华刚才看上去就快不行了,要是碰到饥肠辘辘的狗,非把他生吃了不可。 第二章 红樱飞升 成家栋刚爬过转角,就看到程文华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看着他身后的什么东西。成家栋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过去,顿时后背也是一阵冷汗,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程文华,注意到成家栋出现,立马警觉地瞪过来,喉咙里咆哮在翻滚。 那是一只黑色的野狗,个头有人的一半大小,瘦得皮包骨头,能看清每一根排骨。一条带黑斑的大红舌头吐着热气,粘液不断地滴落下来,滴答滴答,在管道里听得清清楚楚。看上去它被饥饿折磨了很长一段时间,急需一顿食物充实凹陷的肚子。 程文华带着哭腔朝成家栋哀求道:“救我,救我……” 成家栋跪在地上,头上的汗水比之前流的都多。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石头,用力握在手里,吞了吞口水。野狗咧起嘴唇,露出白森森的尖牙,白色的气体从牙缝间喷出来。成家栋和野狗对视着,这时候谁退缩了谁就输了。 “别动。”成家栋小声地警告程文华 程文华已经爬得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救我,快救我……”,一点一点地朝成家栋爬过去。每挪动一寸,野狗喉咙的咆哮声就猛烈一分,成家栋心跳也随之剧烈一点。成家栋越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他越是以为成家栋要见死不救丢下他,爬得越快,野狗不满的情绪也越明显,成家栋手里的石头卧的越紧,手心都被石头的锐角刺痛了。 终于,野狗再也不能容忍到嘴边的食物离得越来越远,狂吠着冲过来,几乎在同一时间,成家栋双手的石头砸在了管道内壁上,野狗叫的越凶,成家栋也砸的越用力,震耳欲聋的铁器声充斥着整个管道,程文华捂着耳朵原地缩成一团大叫起来。 野狗顿时被吓蒙了,愣在原地,趁着这个机会,成家栋一边敲击着管道一边反而狂躁地朝野狗冲了过去,程文华惊叫着往后缩躲开成家栋,野狗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生物,体型上不仅比自己大,看上去也比自己更饿,在可能也成为晚餐之前,扭头就往管道深处跑,一溜烟的功夫就跑没影了。 成家栋在野狗离开后又敲击了几下管道,确保野狗不会再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拍了拍还闭着眼睛大喊大叫的程文华,程文华惊魂未定,强烈抗拒着,等发现是成家栋才平静下来。 程文华跟在成家栋后面朝有洞口的支管爬。 “砰砰砰……!” 忽然有人在外面敲击管道,把成家栋和程文华都吓了一大跳。仔细一听,原来是陈国勇和成风听到刚才的声响追上来了,程文华立刻回应成家栋就在这里。 成家栋没想到程文华翻脸这么快,扭头就往洞口爬。程文华在后面想要抓住成家栋的脚,都被成家栋用力挣脱了,成家栋刚从洞口探出脑袋,就看到陈国勇和成风从铁桥的一头飞跑过来。成家栋本来想爬出洞口逃跑的,不想程文华在下面搅局,干脆又缩回了管道里,趁程文华还没反应过来,一拳打在程文华脸上,成家栋听见眼睛破碎的声音,心里顿时解气了,甩下捂着鼻子大叫的程文华沿着管道继续往前爬。 程文华在管道里碰到了野狗,说什么也不愿再呆在里面了,陈国勇骂他没出息,换成风跳进来追。成风的个头虽然大,但体能在三个人中是最好的,速度也最快,成家栋眼看着成风气势汹汹地朝自己飞快地爬过来,管道被他拍得哄哄响。 成家栋不顾一切地加快往前爬的速度,心里把三个人臭骂了一遍又一遍。成风的速度很快,成家栋只觉得一股气流从身后直扑过来,一回头成风离自己不到一丈远了。成风伸手朝成家栋够了几下,好几下都碰到了成家栋的脚。 他只顾着往前爬,冷不丁的手底下一空,整个人往前栽进了倾斜向下的管道里,他只感觉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忍不住大叫起来。成风的叫声从后面传来,他显然也没注意到下坡和成家栋一起下来了,不过他似乎是滚下来的,撞得管壁咚咚响。 一个有一个的管道口从成家栋身旁一闪而过,有的口子里还有绿油油的眼睛盯着他。在弯曲的管道里不知道下滑了多久,成家栋身下一空,整个人飞在半空中,重重地摔在了一处沙子很多的地方,在上面滚了一段才停下来。没过一会儿,成风也跟着掉了下来,摔在成家栋不远处。 成家栋晕乎乎地从地上爬起来,除了衣服划破了几个口子并没有受严重的伤,成风也捂着脑袋坐起来了。成家栋拖着隐隐作痛的身体趁着成风完全清醒能够追逐自己之前离开。 四周林立着方方正正的巨大石头柱子,有的已经倒塌泡在积水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到处都盖着厚厚的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滑到。昏暗的光线从头顶破损的洞口里漏下来,与之下来的还有不知水滴。 成家栋往石柱多的地方跑,他的胸口在摔下来的时候撞到了,每一次呼吸都在作痛,呼吸的非常费力。他听到后面有沉重缓慢的脚步声,成风正在追过来。这些人在读书上不上心,但在欺负成家栋上费劲了心思,欺负成家栋是他们百无聊赖的学堂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子。 成家栋尽量朝石柱多的地方走,他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反正不认识路,只要距离成风越远越好。 地下空间似乎没有边界,成家栋在阴影中走了很远一段距离,都听不到成风的脚步声,但可以肯定成风就在柱子后面的某处。 断断续续的人声从头顶上方的缺口传来,从缺口可以一直看到破损的屋顶,极有可能屋顶坍塌的时候把下面层层叠叠的地面砸穿出一个大洞。在大洞缺口正对的底下的大水坑里大块大块的断壁露在水面。 说话声从大洞高处传来,成家栋听不清那是不是陈国勇和程文华的声音,如果是,那么成家栋就要离这里远一点,他的确也马上这么做了。 但是那说话的声音逐渐演变了激烈的争吵,在成家栋还没搞清楚状况之前,又是两声炸响,紧接着,身后的水洼里传来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水花溅起有一丈多高。 成家栋惊愕地回过头,水花的中心在断壁的后面,挡住了成家栋的视线。成家栋一点一点地靠近水洼,他一下子捂住了嘴巴,因为他看到断壁的后面露出一双脚,一大片红色的液体从断壁后面在水面上扩散开。 第三章 暗地白影 “杀,杀,杀人了……”成家栋全身颤抖,指尖发冷。 “滴答!” 他猛地转过身,黑暗中有声音,很快他发现那只是水滴在水面上的声音,这个地下空间里到处都是。但不知从哪一刻起,一丝一毫的声响都让成家栋神经紧绷。 “呼——” 似乎有一阵风从断壁后面吹起,水面上扩散起一片涟漪。 难道那个人没死?这么一想,成家栋刚刚的恐惧顿时减少了很多,他快步朝水洼过去,说不准还能来得及救那个人一命。马上他又停下了脚步,怀疑自己的眼睛出现错觉。 一个白色的人形的烟雾从断墙后面袅袅升起,低垂着脑袋。 什、什么东西…… 成家栋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团在空气中不断旋转的白烟。 白烟缓缓抬起脑袋,露出空洞的两个眼窝,口鼻都很模糊。成家栋感觉那两个凹坑正对这自己,他的心再次紧张跳动起来,比看到饥饿的野狗跳的更快,更加不安。 成家栋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人形白烟此时身体前屈,脸朝他的方向更靠近了几分。成家栋试探性地左右各移动了几步,人形白烟的脸也随之左右摇动。冷汗从成家栋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他确信白烟千真万确是在盯着自己,尽管他不知道它是靠什么看见自己的,但它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强烈的恐惧让成家栋转身撒腿就跑,白烟还留在原地,迟钝地晃动着身体,烟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好像在大口大口的喘气。 跑了一段路,成家栋惊喜地看到正前方不远处有一道铁梯通向上方。他这时回头想看一下水洼,却看到了两个白色的凹坑。 人形白烟正飘荡在他身后。 在成家栋因为突如其来的惊恐而叫喊起来之前,白烟一下子将他包裹了起来。窒息感席卷席卷而来,仿佛周围的空气一下子排干了。千丝万缕的白色烟尘从他的嘴巴、鼻孔、耳朵、眼睛、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钻进去,紧紧是一瞬间的功夫,缠绕在身边的所有白烟都渗透进了身体里。 空气仿佛又回来了,成家栋捂着喉咙大口大口吸气,大脑恢复清醒,他看到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红得发紫。 “成家栋!你跑不了了。” 成家栋猛地回头,柱子的阴影中一个庞大的人影正飞快地跳跃过地上的水洼朝自己跑过来。成风追上来了。 成家栋抓住铁梯的护栏就往上爬,铁梯腐朽的太严重了,成家栋一脚踩上去居然断了一根。他一个趔踞差点撞到对面的墙上。这时,成风已经追到了跟前,抓住成家栋的肩膀用力往后一拉,成家栋整个人立刻从铁梯上脱离,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成风额头上有一大块擦伤,鲜血流了半张脸,脸因为愤怒涨的通红,看上去相当恐怖。掉进管道里这件事让他迁怒给了成家栋,他现在急需要一个发泄怒气的出口,很幸运的,他终于逮住了成家栋。 “我让你跑,我让你跑!”他一手把将瘦小的成家栋从地上提起来,像提起一只乖巧的羔羊,往旁边的柱子一甩,成家栋后背撞在柱子上,从柱子上滑下来,瘫坐在柱子底下。 “还跑不跑了?”成风一脚踏在成家栋的胸口上,成家栋被压得喘不过气,立马抱住了他的脚。“把手放开。”成风恐吓道,脸上的横肉绷得紧紧的。成家栋只想把成风粗大的腿推开。成风见成家栋没有移开手,把身体上更多的力用在了腿上,成家栋感觉自己的肋骨快被压断了,呼吸变得十分困难。 “……开!”成家栋费力地说。 成风把耳朵靠近些,更多的力压在了成家栋胸口,肋骨咯咯在响。“你说什么?” “滚……滚开……” “啊?没礼貌,先生教你的都忘了吗?还是好学生呢。”成风啐了一口,蹂躏地扭转着脚尖。成家栋痛苦地尖叫起来,成风呵呵愚蠢地笑起来。 “少爷,笔杆,我抓到这小子了!”成风大声地喊。 成家栋难受地掰着成风的鞋子,可怎么也搬不动。“我要杀了,你!”成家栋咬牙切齿地说,恶狠狠地瞪着成风。成风哈哈大笑,脚上更加用力,“来呀,来呀,你来呀……”他狞笑着靠近,“也不瞧瞧自己长啥样,嘴硬!” “啪!”一击响亮的耳光。 成家栋脸上火辣辣的,嘴角破了,满嘴都是血腥味。 “杀了你!!”成家栋热泪盈眶,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双手上,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成风的脚被他抬起来了。比他更惊讶的是成风,要知道他的体重在成家栋的两倍以上,现在居然被踩在脚下的成家栋推得往后退。 成风把全身的力气都压下去,但是脚还是在一寸一寸地被往上抬,他惊愕地瞪圆双眼。成家栋全身笼罩在柱子的阴影中,双手抱着成风的脚,身体慢慢地站起来,这股可怕的力气完全不像是成家栋这样的身板所能拥有的。 成家栋完全站起来了,即使如此他的个头还不到成风的胸口,他紧紧抱着成风的脚,用力往前一推,成风整个人像被飓风吹过,飞出了两丈多才撞在柱子上停下来。 “你小子……”成风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成家栋已经爬上铁梯,身影消失在洞口。成风跳了起来追上去。 成家栋拖着滚烫酸痛的身体在通道里跌跌撞撞往前挪。他躲进了能看到的最近的房间里,进去之后才发现那是一个公共浴室,几只杂色的猫飞快地从角落里窜出来,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墙上的破洞里。 公共浴室中间的水池积满了发黄的液体,水面浮着不知名的黑色碎片。 成家栋大半个身体都依靠在墙壁上,这样才能确保自己不因逐渐变得沉重的身体而朝墙脚滑。他发着高烧,视线模糊,一解开衣服,压抑在外套下面的热蒸汽一下子冒出来,他感觉整个身体都快烧红了。 刚刚的白烟有毒!他这么想,从吸入白烟开始身体就变得不对劲。但现在来不及仔细思考这些,全身滚烫的想要融化掉,血液在血管里沸腾,他能清楚感觉到手背上血管如同虫子一般在皮肤下面蠕动。 要死在这里了…… 他绝望地想。脚下划了一下,身体狠狠砸在地上,胸口压在水池的边缘上,痛的他卷缩起来。他看到水面上的倒影,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颗黑乎乎的东西。 他伸手朝脸颊抹去,指尖触碰到了一层黏糊的东西,水面的倒影也伸手碰到了那颗黑乎乎的东西。 两颗蛇眼一般瞳仁只剩下一条缝的黄色大眼珠凸在眼睛的位置,成家栋每眨一下眼皮,它也跟着一眨一眨的。 那颗黑乎乎的东西是自己的头! 第四章 青匣锁龙 成家栋摸着自己的嘴巴、鼻孔、耳朵,全都被一层黏糊有弹性的厚膜盖住了。他吓得从地上跳起来,倒退着远离水池。可是他的身体实在是太酸痛了,刚站起来又倒了下去,后背撞在几根凸在墙壁外面的钢管上,本来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的钢管被撞得扭曲了,冰冷的水喷射了出来,劈头盖脸淋在毫无防备的成家栋身上。 “嗤!”的一声,好像热铁伸进冷水里,一股蒸汽腾空而起。 成家栋皮肤被冻得发麻,几次挣扎着想起来离开都没成功。成家栋又冷又热,手脚在打滑的地上四下摸索,全身紧缩成一团,前所未有的难受充斥着全身。他陷入了高烧的昏迷中,任凭冷水浇淋不在反抗,他也没有力气再爬起来。 “家栋,家栋……”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是母亲的声音。 他看到家里那个小小的厨房,大土灶里火焰噼里啪啦地烧着,锅里的香气萦绕着整个房间,小弟和小妹光着脚丫,踮着脚,咬着手指,站在灶台边,探头探脑地朝锅里张望。 “家栋,家栋……”一双大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他看到母亲蹲在面前,她双眼凹陷,颧骨高高地凸出来,没有光泽的皮肤在眼角皱巴巴的挤在一起。 “家栋,家栋啊,”母亲在笑,“等我们家栋长大了,一定要让家里过上好日子。”话还没说完,母亲便别过脸去捂着嘴重重地咳嗽起来。 “要出息就得好好读书!”父亲抱着一捆干柴走进来,坐在灶台前,一边往里面添柴一边揉着太阳穴。和母亲的咳嗽一样,从家栋记事起,父亲就有头痛的毛病,家里除了时有时无的三餐,熬煮的中药就没有停过。 “鲁老爷答应供你去读书,你可要好好用功,不能对不起他,别给家里丢脸。” 母亲听到这里再次露出了笑容,她轻轻抚着家栋的头发,说:“家栋能够跟迅哥一起进学堂读书了,听说是迅哥求着老爷的,家栋可要好好感谢他。” 成家栋点点头,泪水夺眶而出。 成风听到哗啦啦的水声,成群的野猫老鼠像受到什么东西的惊吓从同一个方向跑过来。成风肯定是成家栋在那边,立刻怒气冲冲的跑过去,生怕成家栋跑掉。当他站到公共浴室门口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 一只手搭在了成风的肩上,成风大叫一声跳到旁边,仔细一看陈国勇和程文华正受惊地看着他。 “干嘛一惊一乍的?”陈国勇骂了成风一顿,“成家栋呢,你不是追他去了?” 成风手指朝浴室内指了指,陈国勇一把将他从门口推开,走了进去,程文华跟着进去。两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冷气。 成家栋一动不动地躺在水泊里,双眼圆瞪,全身被水泡的苍白,旁边的破水管还在往他身上淋水。陈国勇裹着大衣看到这情景也下意识地拉紧了衣服。 “他,他死了没有啊?”陈国勇问成风。 “不是我干的。”成风把头摇得像波浪鼓,“来的时候看他已经这样了。” “你,”陈国勇一指程文华,“去看看。” 程文华吓了一跳,身体不住地往外躲,他全身颤抖,只想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陈国勇看了眼成风,成风摆摆手也躲开了。 “两个废物!”陈国勇吞了吞口水,一步一挪到成家栋身边,用手碰了下他的脸,立刻又缩回来,退到程文华和成风身边,冷静了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冷的。” “那该怎么办?”成风问,“真不是我干的,我来的时候他就这个样子了。” “笔杆,你平时点子最多,你说怎么办?” “我,我,我也不知道呀。”程文华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想回家,我妈该到处找我了。” “对,回家。”陈国勇满头大汗,“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本来也是他自己弄的,不管我们的事,反正也没有人看到。”陈国勇正说着,一只黑猫从不知哪个角落跑出来,盯着三个人,陈国勇也盯着猫看。 猫忽然张开尖牙林立的嘴,尖锐地叫了一声,成风大叫起来,撞开陈国勇就往外跑,陈国勇愣了一下也跟着大叫跑出去,程文华落在最后面,跑的时候撞在了破旧的门扇上,脑袋上磕出一个包,哆哆嗦嗦地捂着脑门追了出去。 程文华没注意到的是,他撞上的门扇一直摇摇晃晃,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便倒了下来,刺耳的声响让泡在水里的成家栋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他猛烈地咳出了几口水,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离开了。 “确认是运福鬼足,死了有将近一个时辰。”白发女站在水洼的断壁上,细致观察着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呵,那样你都能认得出来?”说话的是一个举着火把站在水洼边上的壮和尚。说是和尚,也只是看他光脑袋上烫有六点戒疤,手腕上象征性地缠绕了一串粗大的佛珠,除此之外,眉头上的刀疤,左耳垂上闪亮亮的大耳环,西装革履,白色大风衣,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人。如果眼尖的人,会注意到和尚的右手有六根手指,最小的手指上戴着一颗粗大的金戒指。 相比之下,白头发的女人打扮得像一个经商的女老板,如果两人走在一起,别人更会以为和尚是女人的保镖,的确他们也是这么对外宣称的。 尸体的脸被腐蚀得只剩下骨头,女人戴着手套的手放开尸体的下颚,刚刚她仔细地检查了尸体的牙齿。 “不会有错。”女人淡淡地说,她的注意力被断墙之间的一块金色的东西吸引,伸手捡了过来。 “什么东西?”和尚看女人把一个小球拿在手上。 “锁龙匣。”女人辨识出盒子上的印记,“一种密码盒。上面共有二十四个方块,每个方块里都可由天干地支中的一个字,当这些方块排列正确时,锁龙匣才能够打开。”女人掰开已经摔得扭曲的齿轮组,露出里面的正方体金属盒,盒子里有一些亮晶晶的碎片,女人端详了碎片一会儿,“玻璃。从外面无法破坏里面的东西,这个锁龙匣摔下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打开。” “会装了什么在里面?” “查清里面的东西也是任务的一部分。” “上面派我们紧跟运福鬼足行踪,打算顺藤摸瓜查清夜叉盟此次的动作,这下鬼足死了,线索断了。” “不,还没有。我从他取出弹头,弹头是牛骨做的,杀他的人显然知道只有牛骨才伤得了夜叉,夜守(夜守:转化为夜叉的人类)也是如此,两枪都正中要害,而且是近距离开的。你想,鬼足只是一个押送人员,不会知道锁龙匣的密码,但是锁龙匣是打开的,这说明什么?” “和鬼足见面的人能够知道锁龙匣的密码,不会只是接头人那么简单,应该是夜叉盟的高层,那个人为什么要杀鬼足?内讧?” “那个人的身份必定非同一般。但是按照夜叉盟的规矩,鬼足手中的东西应该要上交给接头人,再由接头人进行转交,接头人也不会知道密码。鬼足可能也没意料到和自己见面的人身份如此之高,高到他不得不交出贵重的锁龙匣,而且鬼足还认识这个高层。鬼足上交锁龙匣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高层杀死,锁龙匣也被毁坏。那个高层显然不希望锁龙匣到达它应该到的人手中。” “唔……有人该着急了。” “具体情况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不过鬼足既然选择在这里交出锁龙匣,恰恰说明了很关键的一点。”女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夜叉盟的老巢就在附近。” 和尚的黑眼珠反射着火焰的光芒,“怎么做?” 女人双手交叉在背后,跳到和尚身边,大步朝远离水洼的方向走去。 “在镇上住下来,静观其变。” 和尚转过身,看了看泡在水里的尸体,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酒瓶和手中的火把一起朝尸体扔过去。酒瓶在断墙上砸碎了,里面的液体溅在尸体上,一沾到火立刻燃起白色的火焰,眨眼间,水面上只剩下一片黑色粉末。 第五章 孤塔依崖 在宝塔村脚下的那片房屋都容易辨认,低矮、破旧、盖着乌黑发亮的瓦片,墙壁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远远望去好像一群趴在狭窄巷子两边的乌龟。 夜收紧了她的翅膀,将这个山谷里的小城镇完全覆盖在黑暗下。 木门吱嘎一声推开了,成家栋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家门口,衣角还在滴水。 正围在餐桌旁等待吃饭的小弟大声喊道:“哥哥回来了。”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只看了成家栋一眼就差点晕过去,她快步穿过大厅,走到成家栋面前,抓住成家栋的衣服,里面的水立马滴出来。 “你怎么了?”母亲伸手想碰又不敢去碰成家栋脸上和手上的伤。 父亲闻讯从后院出来,没好气地瞪着成家栋,说:“又跟人打架了?哼,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去惹别人家,不要去惹别人家,你不去惹别人,别人会来惹你?” 成家栋拳头握得更紧了。 “没有打架。”成家栋冷冷地说,“我不小心掉水里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母亲一激动就会咳嗽,成家栋皱着眉头轻轻拍她的背,父亲闷闷不乐地坐在了餐桌旁的长凳上揉起了太阳穴,弟弟害怕地看着他。 “再这样以后不要去学堂了,我到矿上给你找个活干,求求陈老板,他不会不答应的。偶尔也帮帮家里……” 成家栋努力忍住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 母亲咳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她说:“厨房里有热水,去洗澡把衣服换下来。晾一个晚上就干了,明天还要穿去上课。” 一瓢一瓢的热水从头顶直泼下来,成家栋感觉身体完全恢复了知觉。狭小的房间里,成家栋把整个脸都埋进澡桶里,一直憋到撑不住了才抬起头来,然后大口大口畅快淋漓的呼吸,胸口用力起伏地吸进心的气体,同时把体内的气体完全排出去。 每次这么做,他都感觉像换了人一般爽快。 原先准备的说辞都没有用上,这让他感觉轻松不少。每次费劲心思来解释身上的伤口是他面对的最棘手的问题。 晚饭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了,小弟小妹也感觉到了危险的信号,安静地吃饭。 母亲本来捣了些草药来打算给洗完澡的成家栋敷上,结果却发现成家栋身上连淤青都没有,成家栋尽管心里也万分惊讶,嘴里还是说那是光线昏暗母亲看错了,母亲将信将疑没说什么。 父亲晚上有夜班,等喝了药后就提着油灯出去了,母亲陪着小妹早早地去里屋睡去了。成家栋和小弟住在偏房里,以前爷爷也在这个房间里睡,爷爷去世后,留下来的书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木箱子里。爷爷年轻时当过和尚,在庙里识的字,后来因为打仗寺庙里的和尚都跑光了,爷爷也回到了家乡。 爷爷的书大多数都是关于神佛的,成家栋最喜欢的是一本带插画的神话故事集,以前成家栋经常缠着爷爷讲上面的故事,那时候成家栋经常幻想着自己能够变成后羿、大禹、黄帝、女娲……那般的神人,救民于水火。 烛光下,成家栋对着插画发呆,油灯晃了晃,他从恍惚中醒过来。回过头,小弟睡熟了,被子踢到了一边。成家栋过去把被子给他重新盖上。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头顶层层叠叠的瓦片,黑压压仿佛随时会倒下来,房间里闷得难受。 成家栋打开房门,今晚没有风,看不到一丝的光亮,云又厚又浓。要下雪了。母亲和小妹的房间没有灯,想必睡熟了。 点了灯笼,灭了蜡烛,裹上大衣,成家栋从房间里悄悄走出来,呼出的气息立即变成白色。他拉开大门,门一般没锁,这样父亲回来的时候就不用叫门。 站在巷子里,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高高低低的屋顶和烟囱朦胧在薄雾间若隐若现。 成家栋提着灯在曲折的小巷里穿行,灯光橘黄了接触到的所有东西,冰冷的石板、斑驳的墙壁、老旧的门板、散落在地上的碎木头…… 出了镇子,成家栋不用再小心翼翼,他大步沿着山路爬上光秃秃的后山。山路并不难走,很快他就看到了目的地,那是坐落在半山腰的石塔。石塔看上去破损不堪,最顶层已经坍塌了,木的门窗被山脚下的居民拆干净回家当柴烧。 成家栋在塔底下深吸一口气,然后沿着所剩无几的石头楼梯一股劲爬到了最高层,中间再累也不停下来。正在休息的野鸟受到惊吓纷纷从窗洞逃出去。 他憋着气跑到最高层的门洞边。在石塔的另一边是悬崖,听老一辈的人说十几年前这里还不是悬崖,下面挖矿把这里炸成了悬崖,令人惊讶的是,石塔在那样剧烈的震动中也没有倒塌。站在门洞边,可以看到尘土飞扬的悬崖下面灯火通明,机器的轰鸣声在这里也听得清清楚楚。 成家栋放开喉咙朝悬崖下面喊叫,声音没传出去多远就被尘雾消弱得不留痕迹,根本透不进机器喧嚣的轰鸣声去。 一直喊到没有力气了,成家栋才坐下来休息。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里,每次心里难受的时候他都会从塔底一口气跑上来,冲着悬崖底下大喊,或者大骂。 这里是城镇的最高处,悬崖底下的烟尘能盖在城镇上,却飘不到这里来,在这里,即使远处的山头也看得见,而山脚下却看不到石塔上的光。在对面的山头有一个风车,风车的下面是运送矿石的火车站,听说火车可以从那里沿着铁路一直到海边。 成家栋从来没有去过海边,从火车站回来的人说,海就在群山的尽头,那里有个叫码头的地方,有老爷家房子那么大的船,一次就能运好几火车的矿石。不过船也是蓝眼睛大鼻子的“洋人”的,据说是因为他们来自海洋的另一边,所以这么叫,难怪他们长得和镇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镇上只有矿管们和商会的鲁老爷,也就是迅哥的父亲,和他们说过话,听迅哥说,他们连后羿和大禹都不知道。 灯笼插在墙上的小洞里,整个顶楼都染上了烛光。顶楼空荡荡的,连原先的佛像也不知道让谁撬走了,只留下一个残破的莲花台。成家栋搬开莲花台基上的一块方砖,后面露出一个狭小的空间,把手伸进去,拿出来了一个用布包裹的小东西。 成家栋宝贝似得拿着包裹坐到灯笼下面的石条上,小心地解开布的结,摊开成正方形,里面露出一个方形的铁盒。铁盒上没有任何花纹图案,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铁盒子。成家栋每次打开铁盒前心底都会涌出难以压抑的兴奋。 在铁盒盖子的另一头,是新的世界。 盖子被轻轻打开了,灯笼的光照在盒子里放射出金色的光,星星点点的光斑映照在身后的墙上和成家栋的眼睛里。 盒子里是一块被拆开的黄铜色的怀表,表盖凹陷,玻璃早已破碎,指针停止走动,背后的盖子被打开了,露出精密的细小齿轮组,还有的精致的齿轮散落在盒子的其它角落。在烛光下,正是这些美妙的小东西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这是一块坏了的怀表,是成家栋和爷爷之间的秘密。成家栋在路边的草丛里发现的它,也不知道是谁掉的,那时候它已经是现在这副摸样。爷爷告诉他这是一种洋人的钟,叫做“表”,能够记录下时间的流动。不过它坏了。成家栋当时执意要修好它。爷爷说镇上没有修它的店。成家栋犹豫了一下,说要自己修好它。爷爷哈哈大笑,点头说好,但不能让家栋的父亲知道,否则会被卖掉的。 谁知道没过多久,爷爷便去世了,成家栋把铁盒子从家里带到了石塔上来。爷爷在世的时候经常会远远望着石塔出神,脸上带着一种失落和悲怆。每次成家栋问起来,爷爷都说等到有一天他自然会明白的,可直到今天,家栋都没明白。 成家栋把小齿轮一个一个的从盒子里拿出来,按照大小和样式进行分类。齿轮都细致地摆放好后,成家栋就开始将齿轮和怀表上面的孔一一比对。不管怎么奇形怪状的齿轮,唯有相互合作才能让整个机械运转起来。以此为基础,成家栋居然完成了大部分齿轮的安装,只剩下六个齿轮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 灯笼下,成家栋专心致志地尝试着。他自己用细竹片做了一个小夹子,再用铁皮包住了夹子的尖端,这样夹起齿轮的时候就不会滑掉。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着,灯笼里的蜡烛越来越短。 不知过了多久,成家栋忽然发现手边只剩下一个小齿轮了。他强行抑制着激动的心情,夹起那最后一颗小齿轮,靠近怀表,因为兴奋,手不停的颤抖。 “轰隆——” 石塔晃动了起来,闷雷和震动是从悬崖底下传来的,矿上经常会在晚上炸矿。 尘土和小石子簌簌地从石塔顶上落下来,成家栋早已习惯这样的晃动,用不了一会儿,震动自然会停下来,石塔依旧会安然无恙地屹立在悬崖边上。 忽然,成家栋发现手里的小齿轮不见了。肯定是震动的时候手送了,它从夹子里掉下去。成家栋听到叮叮当当很细小的声音,他猛地一惊,看到一个小小的金色光点正蹦蹦跳跳地朝门洞滚过去。 门洞的外面就是悬崖。 第六章 墨血挥毫 成家栋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了,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朝门洞扑过去,手用尽全力伸得笔直,五指张开抓向齿轮。 成家栋几乎上半个身体都悬在了门洞外面去够那个小齿轮,然而,齿轮从指缝间跳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掉向门洞下面去了。 “不要,不要,不要呀!”成家栋手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拉得紧紧的,恨不得能再伸长一点。他眼睁睁地看着齿轮离自己越来越远。 一股奇怪的感觉从手背上传过来,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在爬动。成家栋惊愕地看着手背上涌出密密麻麻的细小黑色血管,它们在空中以惊人的速度膨胀,盘根错节在一起,纠结成一只削瘦怪异的黑爪。就在那一瞬间,成家栋感觉到指尖捏住了什么扎手的东西,很快他感觉出来,那是齿轮。 成家栋看着自己的手,手里什么也没有,捏住齿轮的是手背上长出来的黑色东西,可是成家栋感觉就是自己的手抓到了。不管怎么说,成家栋立刻退回门洞,把那只黑爪也缩进来,果然,是黑爪的抓住了齿轮。 黑爪的手指又细又长,关节突兀,指甲锋利呈钩子形。齿轮正是被黑爪尖锐的指尖夹住了。成家栋胆战心惊地把黑爪伸到铁盒子上方,他怕黑爪会突然松开。 但是黑爪没有松开,它在颤抖。成家栋也在颤抖,他不知道身体里为什么会长出这么个奇怪的东西来,要是让别人看到会怎么说他,家里人也会被邻居用异样的阳光看待的。 黑爪一直没有放开齿轮,成家栋于是伸出左手去拿。在手指触碰到黑爪的那一刹那,他感觉像碰到了自己的右手一样,由于诧异,右手动了一下,黑爪也同时动了一下,齿轮从指间滑落下来,掉进铁盒里,滚了几下在盒子角落里停下来。 成家栋注意到了一丝细节。他动了动右手的指头,就在同时,黑爪镰刀那么长的指头做了完全相同的动作。右手弯曲指头,黑爪也弯曲指头,右手弹了下指头,黑爪也弹了下指头。 成家栋缓缓撸起衣袖,手臂上纵横交错爬满了黑色血管一样的东西,又像缠绕住树干的藤蔓,把整只手臂包裹在里面,只能从微小的缝隙里看到这些血管是从手臂皮肤里长出来的。 感觉如同自己长了一只硕大的手臂,成家栋又怕又欣喜。他用黑爪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没花什么力气便把石头捏成粉末。 突然,凝聚成黑爪的血管开始解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回皮肤里,仅一眨眼的功夫,黑色的血管就都不见了。成家栋难以置信地用左手使劲搓了搓右手,右手还是右手,黑色血管的痕迹什么一点也找不到,好像本来就不存在。 成家栋拍了拍自己的脸,又看到地上的那堆石粉,铁盒里的齿轮……刚才绝对不是做梦!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只黑爪长出来?成家栋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还是说……白色的烟雾浮现在脑海里。成家栋想到在吸进去了白烟后,在工厂的公共浴室里也见到了黑色的怪物。 原来那不是幻觉,水底下那黑色的怪物就是自己! 成家栋的心砰砰直跳,他检查了一下全身,没有任何黑色血管遗留在皮肤外面。也不应该会有,不然洗澡的时候也应该会注意到。那么刚才黑爪是怎么出现的? 成家栋在脑海里重构刚才的情景。齿轮,是齿轮,为了去捡齿轮黑爪在一瞬间就出现了。从这一点来看,黑爪不是身体里的怪物,不然自己的身体说不准早被夺取或者吃掉了。难道说黑爪是自己的一部分? 确实,左手碰到黑爪时有种碰到了右手的感觉。如果真是这样,黑爪什么情况下回出现?这一点必须搞清楚,要是下次走在路上,在家里或者在学堂,不管是什么情况下,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黑爪突然出现,想想后果成家栋就不寒而栗。 成家栋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朝门洞丢去。要搞清楚黑爪怎么出现,最有效直接的办法就是重现它出现时的情景。 无辜的石子不出意外地滚到了门洞外面掉下去。成家栋紧跟着石子扑向门洞,伸手去抓石子,由于扑的太用力,他差点滑到门洞外面去。但是不管他怎么用力伸手,黑爪没有出现,可怜的石子掉进了悬崖下面,一点回音也没有。 悬崖底下的闷雷又传来了几次,成家栋有点奇怪怎么今天炸这么多矿。 成家栋又试了几次,又牺牲了几颗石子,摔得他肋骨都要裂了,可黑爪一次都没有出现,连一丝黑色血管都没有。 成家栋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疼得脸都扭曲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黑爪不出现,难道是什么地方有问题。 一道闪光划过脑海,成家栋飞快地走到铁盒旁,看着躺在角落里的齿轮。 那齿轮做实验,他心里有一千个不愿意,不过转念又想,这也是拿石子做实验最大的区别。他犹豫了好久,灯笼里的蜡烛眼看着只剩下一点,如果不搞明白,今晚就没有机会了。剩下的蜡烛他必须保证能回到家。 成家栋一闭眼,把齿轮朝门洞扔过去,齿轮只在地上撞了一下就跳到门洞外面去。 糟了,太紧张用力大了! 成家栋心跳加速,几乎是冲刺扑过去的,他整个人从门洞滑了出去。在那一刹那,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齿轮掉下去的速度比成家栋快多了。风呼呼地从成家栋耳旁吹上去,就在这时,千丝万缕的黑血管从手上的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以惊人的速度聚集缠绕成黑爪,黑爪一把将齿轮抓在手心里。 石塔在头顶上越来越远,悬崖的峭壁仿佛在拔地而起。 成家栋喘着粗气。必须爬上去,必须爬上去……只有抓住悬崖才能让自己停下来,才能有一线生机,但是成家栋距离悬崖有点远,根本碰不到。这么想着,全身都像有虫子在爬,从领子里、袖子里、还有裤腿里,钻出不计其数的黑血管,成家栋甚至感觉脸上也有。 密密麻麻的黑血管将成家栋整个包裹起来,在他身体上缠绕、蠕动,聚集成新的四肢,好像穿上了一套又厚又怪物的服装。 成家栋伸出黑爪在悬崖上猛地一挂,黑爪不费吹灰之力就扣进了石壁里,碎石随着黑爪的前行朝四面八方迸射而出。成家栋把脚也朝悬崖上蹬去,脚上也长出了类似的黑爪。 成家栋手脚并用,几乎是趴在悬崖上一路下滑,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最后居然停在了悬崖上。 碎石子还在不停滴滚落,打在成家栋身体的黑色血管上,他一点感觉也没有。感官似乎也受影响,变得麻木了。 成家栋气喘吁吁。上下看不到尽头,只有浑浊的雾气。 “轰隆隆——”又一阵巨响,这次离得很近,成家栋看到前方一股烟尘磅礴而起,悬崖震撼得石头不停往下掉,成家栋在悬崖上攀上爬下,左躲右闪,才没有被滚落下来的大石块砸中。 巨响里混杂着人群的叫喊,矿上一定是出事了。 成家栋猛然记起来,今晚父亲在锅炉房值夜班。成家栋立刻沿着山体攀爬,敏捷迅速地朝巨响传来的方向过去。 第七章 火光妖影 悬崖下面有无数个巨大的凹坑,如同一个又一个插入地面的漏斗,中间黑呼呼的矿洞笔直地伸向地下深处,再在底部如蜘蛛网一般朝四面八方辐射穴道。 每一个凹坑上方都有一架巨大吊机,吊机顶端有一个直径十几丈的钢铁轮子,铁轮上缠绕着手臂那么粗的铁索,铁索上挂着在深洞里直上直下的车厢,通过轮子的转动卷放铁索实现吊机的运行。轮子依靠锅炉房传过来的蒸汽驱动,锅炉房在矿区的中心,掌控着所有吊机的生命动力。 锅炉房正燃着熊熊大火。每当锅炉房里涌出一大股蒸汽,就有一台吊机停止运转,绳索上的车厢便失去控制,如秤砣一般下坠,一直掉到矿洞深处,造成巨大的声响和震动,下面的矿穴很有可能因此坍塌。 锅炉房外面乱成一团,矿工们手忙脚乱地提着水桶往着火的地方泼水,不时有人从锅炉房里跑出来。此时,没有人注意到一个黑影从一台吊机跳到另一台吊机,最后在离锅炉房最近的一台吊机上停下。 成家栋在人群里寻找父亲的身影,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难道还在锅炉房里?成家栋正这么想着,又有一群人从锅炉房门口的浓烟中跑出来,火光中,成家栋清楚地看到父亲就在那些人中。成家栋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至少父亲没事。 跑出来的人立马被矿工们接到旁边去了,奇怪的是,父亲没有跟那群人一起去,而是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面对他的人都摇着头。就在这时,父亲一把抢过旁边人的水桶,把水倒在身上,拿了条毛巾捂住嘴重新又冲进火场。 成家栋在吊机上看得目瞪口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父亲刚进去不久,锅炉房又发生了一次大的爆炸,没过一会儿,两人互相搀扶着跑出来了。成家栋等着心急如焚,伸长脖子仔细看那两个人,竟然都不是父亲。外面的矿工扶住其中的一个人,对着锅炉房指指点点,那人一下子回过头要冲回去,浓烟此时已经堵住了门口,周围的矿工把那人拦了下来,那人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成家栋二话不说,用力朝锅炉房跳了过去。黑爪孔武有力,在黑血管的保护下,成家栋撞破锅炉房的窗户进了火场。浓烟立刻聚集过来,把他围在中间,烟尘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熏,可能是因为脸上也盖了层黑血管形成的厚膜面具的缘故。 成家栋以前跟着父亲来过一次矿上,还依稀记得父亲工作的地方。刚才那个人是父亲的拜把子兄弟,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来家里,成家栋管他叫王叔。父亲刚刚一定是回来救王叔了,火场混乱,两人肯定是错过了。 锅炉房的中心是数十个排列的锅炉,周围围绕着巨大的钢铁制造的传动装置和气缸。父亲是个锅炉工。 凭着记忆,成家栋在屋顶的钢梁和还在运作的传动装置之间快速移动。出乎他的意料,父亲并不在锅炉那边。他在浓烟和火焰中四处乱转,隐约间,他听到某处有咳嗽声,立马飞奔过去。 父亲正趴在一个旋转开关上,似乎是想要转动它。在他的周围,密布着不计其数粗细不一的管道,大部分都在朝外面漏气,滚烫的蒸汽和浓烟混杂在一起。 成家栋冲过去抓住父亲就要往外走,不想父亲挣脱了。他双眼被烟熏得流泪,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指着开关说:“关上,快关上它。”开关所在管道比旁边的都要粗大,成家栋猜测它是主开关。他立马动手将开关关紧,周围泄露的蒸汽随即停止,锅炉房的传动装置接二连三地停止了下来。 一关闭开关,成家栋便背起父亲往大门方向走,燃着大火的柱子一路拦截,去大门的路早就堵住了。成家栋感觉背上父亲不住咳嗽,气息越来越微弱。他跳到了传动装置上,爬上钢梁。这里的烟雾最浓,温度最高,成家栋感觉不到,父亲却难受得要命。成家栋加快速度,沿着屋顶的钢梁冲破铁皮墙跳到对面厂房的屋顶上去。 冰冷的空气驱逐了包裹在身上黏人的滚烫气息。成家栋跳到地上,把父亲放下来,父亲的头发和眉毛全部烧掉了,鼻子脸颊烫伤了一大块,衣服也烧焦了一将近一半,但问题并不是很严重。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成家栋欣喜地看到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成家栋刚要呼唤“父亲”,躺在地上的父亲脸上一下子变成恐惧的神情,连滚带爬地朝远处爬,边爬边大喊:“妖怪,妖怪啊!” 成家栋一时间浑身冰凉,他抬起头,发现周围的矿工们都手拿着家伙害怕地看着自己,父亲在工友的搀扶下躲到人群后面去。成家栋看到旁边有片水洼,测头朝水里看过去,他也水里的东西吓了一跳。 漆黑的脑袋上嵌着两颗蛇眼一般的黄眼珠,瞳仁只剩下狭窄的一条缝。没有嘴巴,没有鼻孔,额头中间凸出一只向上的角,脑袋上的头发又黑又长,几乎垂到脚下。浑身上下都被黑色的血管包裹,四肢不成比例的巨大。活脱脱的一只大妖怪! “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成家栋大喊,可发出来的只有野兽般沙哑的吼叫。 周围的矿工吓得包围圈往外扩大了几步,他们手中家伙握得紧紧的,但又都不敢靠近。远处有人喊保卫团来了,成家栋一惊,朝旁边的厂房跑去,矿工都不敢挡,作鸟兽散。成家栋跳上厂房屋顶,又跳上吊机顶上,从一个吊机窜向另一个吊机,保卫团还没到,他就消失在了浓雾里。 爬回石塔的门洞里时,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熄灭了,身上的黑色血管缩回了皮肤里,成家栋匆匆忙忙的收拾东西。就在这时,他发现小齿轮不见了。他摸索了身上的每一个口袋,都没有,他也不记得自己有把小齿轮装进哪个口袋里。 回去的路上他的心砰砰直跳,冷汗不停滴往外冒,嘴里不停嘟囔“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他甚至没有在意到自己在漆黑的山路上飞奔时没点灯笼。 夜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下白色的小雪花。 第八章 小雪白石 1. 成家栋一夜没睡,没过多久天便亮了。母亲起来生火做饭,厨房里锅碗瓢盆相互碰撞。不久后,小妹也醒了,起来帮母亲。小弟一直在睡,成家栋睡不着早早的起来帮忙熬药。 昨夜下了场小雪,天地皆白。成家栋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下的雪。 一直到吃完早饭出家门,父亲都没有回来,母亲嘴上不说,成家栋看得出来她时不时地往矿上方向看。成家栋知道父亲没事,只是父亲和矿上工人们的眼神一直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闷闷不乐地走在街上,冷不丁头上被什么东西敲了下,抬头一看,有个美丽的女人从客栈二楼的窗户里探出身来朝自己招手。女人戴了顶大帽子,一缕白发飘荡在脸旁。 成家栋从来没有在镇上见到过这样的女人,不少人和成家栋一样,盯着女人好奇地看。 “小兄弟,能帮我个忙吗?”女人问,成家栋点点头。 一个竹篮子从楼上放下来,篮子里放着几块铜板。 “帮我买两个馒头。” 成家栋跑到街的一头,店老板把馒头用叶子包好递给他,成家栋又跑回来把馒头放在篮子里,女人一直坐在床边看着他。 “两个馒头只要三文钱,你给多了。”成家栋大声说。 “剩下的你留着吧,算是跑路费。”女人说。成家栋摇摇头,放下馒头和铜钱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女人叫了他几声,只好作罢。 白发女把篮子吊回来,拿出里面热乎乎的馒头。 “你也会对穷人吃的东西感兴趣?”六指和尚坐在房间中央的圆桌旁,一只脚跨在凳子上。在他的面前放着吃得只剩下一半的猪头,他油腻腻的手正握着酒瓶往大嘴巴里倒。 白发女用手掰下馒头,一小块一小块地往嘴里送,不紧不慢地说:“我以前也是穷人。” 和尚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撕下猪耳朵扔进嘴里大声地嚼起来。 2. 成家栋清楚的记得自己走进教室的那一刻,聚在后面的陈国勇和他的两个跟班脸上的表情,比看到鬼魂来找他们索命还惊讶恐怖。随后,成家栋发现自己的书本都被水泡坏了,他走到陈国勇面前,拿起他的课本,一翻开,他皱起了眉头。 书本上乱涂乱画一团糟。成风的书估计半斤八两,他拿起了程文华的书,成家栋眉毛跳了下。不愧程文华老爹是掌柜的,儿子的字也不差。成家栋拿走了程文华的书,把自己的书留下,又大摇大摆地走回位置上。程文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同样看着他的还有班里剩下的同学,他们都知道这三个人惹不起,平日里备受欺负的成家栋竟公然挑衅。 陈国勇花了整整一个早上来才反应过来成家栋还活着,成风脑筋转弯比较慢还没想明白,程文华则因书被拿走哭了整整一个早上,眼睛都哭肿了。 中午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是留给学生休息吃饭的。陈国勇想清楚早上是成家栋戏弄自己让自己当众出丑,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刚下课成家栋便快步往教室外面走,陈国勇带上两手下追了上去,班里其他同学心里都明白有好戏看了,也悄然跟在后面。 成家栋出了教学楼后便转身往学堂后面走,陈国勇他们不远不近地紧跟不舍。学堂后面以前是镇上的仓库,学堂建成后便荒废了,平日里很少会有人来。成家栋有好几次都是被陈国勇他们堵到这里,不管成家栋怎么大喊大叫,教学楼里的先生也听不见。 陈国勇正希望成家栋来这边,和成风偷偷捡起沿路的粗树干拿在手里,程文华越想越不对劲,可前面两个人正在气头上,肯定是劝说不住的,只好胆战心惊地跟着。 陈国勇三人看到成家栋进了仓库,想都没想便冲了进去。 仓库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三个人后脖子变得冰凉。 陈国勇恶狠狠地恐吓道:“成家栋,我知道你躲在这里,不要让我找到,昨天你没死成,今天让你连死字怎么写都记不起来。” “砰!”仓库大门在三人身后关上了。 一个人影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你们真以为我还活着吗?”成家栋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装神弄鬼,把书还给我。”程文华嗓子沙哑地说。 “阎王见我死的可怜,把我从鬼门关里放回来,让我申冤报仇,你们说,我该拉谁下去?” 成风腿脚哆嗦,大声说:“不是我干的,那时候你已经死了。” “笨蛋!”陈国勇骂道,手里的棍子抡得呼呼响,朝成家栋跨了一步,“鬼怎么可能大白天出来,把我们都当傻子啦?” “你说我不是?”成家栋走到阴影边缘,把脸探进窗户射进来的光束里,“那我是什么?” 陈国勇手里的棍子“哐当”掉在地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跟过来的同学听到陈国勇三人的惨叫时都吓了一跳,没过一会儿就看到成家栋拉开门从仓库里像没事的人一般走出来。等成家栋走远,有人跑去仓库,拉开门一条缝往里面偷偷瞧,眼前的情景让他们倒吸一口冷气。 三个人口吐白沫缩在仓库角落的阴影里不省人事。 3. 光秃秃的树下,薄薄的雪地里,一个少年坐在荒芜杂草间的白石条上。成家栋远远看见朝他使劲招手,少年也站起来朝他招手。 “迅哥!”成家栋跑到少年身边,草叶子上的雪花被他踢得四处飞溅。 “家栋!”少年看到家栋过来脸上露出了笑容,“吃了没有?” “还没,我带来了。”成家栋看着迅哥,迅哥的眼神却躲避开了,好像有什么心事。 两人在白石条上坐下。 “长妈妈怕我饿着,放了好多肉,反正我是吃不完的,你得帮忙。”少年将包裹放在两人中间,解开布,里面是一个瓷盒,瓷盒中间有隔阂,一边放白馒头一边放熟菜。成家栋的午饭只有饭团,饭团里包了几条咸菜豆腐干。 成家栋不客气地夹起肉片往饭团里塞。迅哥比往常安静,家栋看他边吃边看着雪地出神。 “迅哥?” “家栋,”少年忽然站了起来,成家栋吃惊地看着他。少年看着远方,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出远门?” “留学。去另外一个国家读书,也许好几年都不会回来。” 成家栋感觉迅哥在开玩笑,但又能真切地感受到迅哥眼神里那份即将离别的悲伤,笑容不禁僵住了。 “什么时候走?” “半个月左右吧。先乘火车去上海,到上海坐船。” “这么快?”成家栋不敢相信,“怎么先前都没听你提起过?” “我也是昨天才从父亲那里知道的。”少年激动地说,他眉头紧锁,“不过这样也好,把洋人的技术学进来,我们的国家也能一步步强大,总有一天不用再害怕他们。” 成家栋没有再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太震撼了。两人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候父亲在鲁老爷家做过一段时间长工,家栋跟着去。家栋还不知道要怎么对待少爷,也没什么特别的,和迅哥就一起到府后面的院子里玩去了。因为家里离得不远,那之后便经常见面,久了便熟悉了。鲁老爷对家栋父亲跟对其他的工人不一样,听嘴碎的人说,父亲曾经在强盗手里救过鲁老爷的命。但成家栋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一个字,问他,他只会告诫说不要听别人乱说。成家栋觉得是真的,特别是鲁老爷答应供自己上学堂,这可以说是天大的恩惠。 迅哥和成家栋不是一个班,这并不影响两人经常见面。迅哥一放学就让家里的长妈妈接走了,陈国勇也都是趁这时候使劲的欺负他,他不想给迅哥添担心,每次迅哥问起脸上的伤都蒙混过去了。 两人默默地吃完午饭,望着迅哥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学堂门口的背影,成家栋第一次觉得迅哥是真的远去了。 第九章 朽木苍须 傍晚,根根直立的烟囱上开始冒出青烟,小城上空的浓雾却始终变幻莫测,仿佛有看不见的生物在里面搅动。 放学回家的路上成家栋才得知,矿上上工的人今天上午的时候便结队回来了。昨晚矿上出事的消息在小城里传的沸沸扬扬,闹得人心惶惶。从开矿以来就没有出过这么大的事故。人们闪烁其词,传闻昨晚矿上出现了妖怪,很多人怀疑是挖矿惊动了山神,矿上出事实际上是山神发怒了! 成家栋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聚集在酒楼饭馆里,围着矿上回来的人。矿工们表情神秘,动作夸张,把妖怪描述得身高数丈、面貌丑陋、力大无比,字里行间将锅炉房事故的罪魁祸首都指向它。成家栋在一旁听得想笑又不敢笑。 “……最可怜的是有财,被妖怪抓住,如果不是我们赶到赶走了妖怪,恐怕他已经让妖怪吃了。他吓得神志不清,只怕凶多吉少。”矿工眉头紧锁,神情难过地摇着头。 成家栋心里咯噔一下,有财是父亲的名讳。成家栋明知当时自己并不是要伤害父亲而是救他,可是不能说出来。 “谁知道是不是有财惹来妖怪,害的我们跟着遭殃……” “小心让有财听到,他一老实人,能惹来什么妖怪!” “前世造孽呗,不然妖怪咋只抓他一个?” “别胡说!” “是山神爷爷发怒了,老是挖老是挖,挖到山神爷爷的心窝子里去了,派来妖怪惩罚我们来了!前年,去年,又是洪水又是山塌,再挖下去没准会……” 正在这时,一个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人带着身后一群人冲进饭馆,不由分说就把人驱散了,大呼小叫地警告矿工该说的话,不该说的不要乱说。 成家栋认得那个带头的人是成风的父亲,当地保卫团的头,名叫成武林,外号“至尊虎”。平日里占着有点势力在城里横行霸道,只有他惹别人,没人敢惹他,即使是县令大人也得给他三分薄面。乡里人见着他都会远远的躲开。 成家栋才把他儿子吓得半死,做贼心虚,赶紧混在人群里溜走了。 还没到家门口,便看到小弟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成家栋走过去问怎么不进去,小弟嘟着嘴,只是摇摇头,然后又看地面,抠着小指头。 家里弥漫着一股药味,不同于以往的药味。小妹在厨房里拿着大蒲扇正在往专用于熬药的小灶里扇风,小灶旁有一张新的药包纸。小妹的额头上有块红色的胎记,乍一看像只小蝴蝶,她害怕其他小孩取笑,在这个最爱玩的年纪却很少出去玩耍,总是待在家里给母亲打下手。 “谁的?”成家栋打开药罐,药汤又浓又黑。 “阿爹的。”小妹小声地说。 “怎么就一包?” “大夫只给一包。”小妹声音越来越小。成家栋心里隐隐作痛,他很清楚,家里没钱买药,大夫不会白给的。 成家栋朝里屋走去,听到脚步声,屋里的抽泣声立即停了,成家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进去。 母亲坐在床角下,眼圈红红的,见成家栋进来便把脸别到一边去。父亲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毛巾,呼吸得很用力,似乎是在熟睡。 成家栋蹲到母亲面前,握着她皱巴巴的手,轻声问:“父亲怎么样了?” 母亲紧闭双眼,眼泪从眼皮底下溢出来,伸手用手背抹掉,忍着不哭出来,老半天才说:“还能怎么着?头痛又犯了,说是昨夜里让妖怪吓唬的,这下更重了……” 母亲泣不成声,她的手在成家栋的手心里颤抖,成家栋烫到似得把手缩回来,豆大的冷汗不停地从成家栋额头上冒出来。 “留这么多汗?你回来了,饿了吗?都忘了做饭。”母亲起身,成家栋害怕似得退了一步,母亲奇怪地看着他,问:“你……” “我去找大夫拿药。”成家栋匆匆抹了把头上的汗,扭头跑出了门口,头也不敢回,一口气跑到了街上,他发现自己停在早上那个女人的窗口下面。他的目光扫了一眼窗口,和窗口里的视线对上了。 一个光头大汉的脸出现在窗口,眼神烁烁地瞪着成家栋。 成家栋心灰意冷,稍稍辨认了一下方向,朝老郎中的医堂跑去。 医堂在闹市街的正中央。老郎中高高地坐在柜台后面,只能看到他的白胡子在窗洞里面晃动来晃动去。 成家栋在门口徘徊了很久,他知道一双精细的小眼睛就在柜台的栏杆后面注视着自己。 终于,成家栋还是跨进了医堂的门槛,那双眼睛居高临下地辐射出炙人的温度。老郎中还是处在门外光线找不到的阴影里。 “有财家的小孩?”老郎中先于成家栋开口了。 “是的。”成家栋欣喜老郎中竟然认得出自己,正要开口提出请求,只听见老郎中问:“有钱啦?”成家栋低下头。老郎中指着头顶房梁上垂下的一大片药包中的一串,说:“你爹的头痛病我早就跟他说过要到我这里来拿药,他不听!如今受了妖怪惊吓,病情加重,不是一两包药能治好的,就算现在给你一包又顶什么用?我劝你还是回去想办法弄钱吧。”说完,白胡子完全缩进阴影里。 从医堂里出来,街上正刮着大风,风卷起地上的尘土,遮蔽了视野,模糊了光与影的界限。医堂的门外台阶上还坐着三四个病人,他们衣衫褴褛,掩饰不住病痛给自己带来的折磨,他们似乎希望用自己的痛苦来唤起大夫的同情。成家栋心里清楚,那只能是“希望”。 夜晚的空气如冰块般寒冷。父亲的药很快就吃完了,还是处于昏睡的状态,母亲一直守着,成家栋听到里屋的咳嗽声到很晚才逐渐停止了。 夜深人静,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医堂后面小巷子的黑暗里,敲更人经过时那人影始终缩在角落里。敲更人过去没多久,那小角落里爬出来一全身漆黑的大怪物。怪物在垂直的墙壁上爬行,活像一只没有尾巴的大壁虎,怪物从屋檐下的小窗钻了进去。 成家栋从一根房梁上蹑手蹑脚地移动到另一根房梁,即使如此,房梁依旧吱吱嘎嘎地响,随时都可能倒塌的样子。药都连成一串吊在横架于房梁的竹竿上,成家栋记得老郎中指着的那串药的位置。 虽然没有灯光,他还是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印象中只有猫狗这样的动物才能在晚上看得清东西。 成家栋没费什么力气就用黑爪把药包勾到手。正转身要走,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转身看向剩下的那些药。他跳下房梁,在柜台后翻找,拉开一个抽屉,里面装满银子,抽屉一拉开,沉重的银子铜钱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什么人!”从屋后亮起光。 第十章 鬼魅神仙 成家栋推回抽屉,加快速度在其它抽屉里寻找,很快,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成家栋看到过老郎中给人看病时会把药方开两份,一份给病人,一份记在本子上。成家栋手忙脚乱,胡乱地把本子塞进衣服里。 老郎中握着蜡烛跑进来,另一只手里握着根药杵。老郎中拿着蜡烛在房间里四处查看,又打开抽屉清点了里面的钱财,点了一遍又一遍。 “没少啊,难不成是听错了?”老郎中把抽屉锁起来,拿着蜡烛回后院去了。 一直等到老郎中的脚步声听不见,房梁上的成家栋才敢大口呼吸。他趴在房梁之间,四肢撑开,黑爪牢牢地抓在柱子上,身体悬在一串串药包的上方,老郎中抬头时没仔细看,所以没发现他。 成家栋抽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去解开挂着药包的绳子,由于紧张,老半天都没有把绳结打开。 突然,屋后亮起了火光,还没等成家栋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已经跑进来。老郎中一眼看到悬在药包上面的大黑影,举着蜡烛拖着药杵快步走过去。 “让我抓到你了,你这偷东西的贼……”老郎中高举着蜡烛,烛光把成家栋惊愕的脸照的一清二楚。成家栋看着老郎中的脸变成红色,又由红变绿,最后变得苍白,面无血色。 “鬼……鬼呀!”老郎中大叫一声,晕倒在地上,蜡烛从手上掉下来,熄灭了。 成家栋摸了下脸,自己都忘了黑血管形成的面具还盘在脸上。 “还好没看到。”他嘀咕了一声,加快拿药的速度。 第二天一早,宝塔镇周边数十户人家开门后惊喜地发现门口屋檐下挂着一串药包。成家栋听到母亲发出一声惊叫,然后就从门缝里见她飞快地把药包取下来,拿进厨房里藏起来。 去学堂的路上,成家栋发现街头巷尾都在传说神秘的“送药神仙”的事。经过老郎中的医堂时看到一大群人围在门口,从议论纷纷的人们口中,成家栋“得知”老郎中昨夜医馆遭窃,虽然被偷走的都是药,但老郎中似乎见到了鬼怪,吓得神志不清,现在衙门里的捕快正在调查。 成家栋发现昨天的那个女人也在人群中,戴着顶黑色的帽子遮住了大部分脸,如果不是那缕白发他差点没认出来。女人也看到了他,朝他露出微笑,成家栋一下子面红耳赤,尴尬地咧嘴挤出了个他不知道有多难看的笑容,然后快步匆匆地走开了。女人“噗嗤”一笑,一直看着成家栋远去。 “又是那小鬼。”和尚出现在她身后。 “如果我弟弟还在,也该有这么大了吧。”女人眼神温柔地说。 “唔……”和尚皱起脸,他张了张嘴,决定还是闭上。他看女人视线又回到了医堂,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在女人耳旁低声问道:“你觉得这事会不会是夜叉干的?” 女人眼珠左右张望了下,低语:“这里人多眼杂,回客栈再说。”说完大步朝客栈方向走去。 “我就知道我不该说话。”和尚嘟囔了句跟上女人的步伐。 回到客栈,关上房门,女人摘下帽子,满头的白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女人问和尚:“你有什么想法?” 和尚拉过长条凳坐下,长条凳哀嚎一声往中间弯曲,和尚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就是夜叉动的手脚,矿上应该也是。你没听矿工说吗,黄色大眼珠,头上有角,一身黑,长手长脚,除了夜叉,没什么会长成那副鬼模样。” “证据呢?”女人交叉双手站在窗户旁。 “证据?证据……证据,十几双矿工的眼睛看到的就是证据。” “好吧,和尚,如果说是夜叉干的,又为了什么呢?” “为什么?他们天生就是干这个的,炸锅炉房,偷草药,合情合理啊……没准又是夜叉盟的阴谋。” 女人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她说:“和尚,咱们也遇到过很多假扮夜叉干坏事的吧?可这次我怎么感觉不完全是在做坏事。他们说是妖怪炸了锅炉房,可我调查到锅炉房的事故应该是工人操作失误加上设备老化导致的,他们说妖怪要吃人,可我怎么觉得是妖怪把人救出来,如果真要吃人,根本不需要把人带出来。还有医堂被偷,附近买不起药的人却因此拿到了药。如果真是夜叉干的,那这夜叉还真有点不一样。” “你说你都想好了干嘛还问我?”和尚委屈地说。 女人抿嘴一笑,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说:“从鬼足被杀到现在才短短两天时间就发生了这么些事,我们以前积累下来的经验都没有参考性。接下来必定会有更大的变动,如果不先做好准备,只怕到时候,咱们难以应付。” “你要做什么?”和尚问。 白发女把手伸到窗外,马上,有只乌鸦扑打着翅膀落在上面。乌鸦其中一只眼睛反射出玻璃镜片的光。 -------------------------- 日暮,空中淅淅沥沥地飘起小雨,成家栋奔跑着回到家里,发现小弟站在门口伸着手接雨水玩。 “小心着凉,快进去。”成家栋说。 小弟趴在成家栋耳边,小声说:“昨天的人又来了。” 成家栋没明白什么意思,侧头往客厅里看去,只见两个神色严峻的衙役正坐在吃饭的桌子旁窃窃私语。 “他们昨天来过?”成家栋小声地问,小弟点点头,说:“来找阿爹,看阿爹病了就走了。鲁老爷,还有一个凶巴巴的老爷爷在阿爹房里。” “阿爹醒了?”成家栋惊讶。 “吃了药好多了,还起来吃午饭了。” 听小弟这么说,成家栋心里很高兴。他走进客厅,两个衙役斜着眼看了他一眼,好像要剜掉他块肉,成家栋原地一动不动的站着。就这么盯了一会儿,两衙役低下头继续小声说话。 成家栋快步走进厨房,小妹和母亲正在烧水做饭。母亲见儿子回来,递给了米糕给他。灶台上多了袋米和一块猪肉,鲁老爷来时一般不会空着手。 母亲递过装满茶水的水壶给成家栋,示意他到里屋去倒茶。 成家栋从窗户下经过,正好听到里面传出来出来父亲的声音。 “……阎捕头,我知道就这些了。火那么大,烟又那么浓,熏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对面是什么根本看不清,我实在不知道妖怪要干嘛。” “禅风,有财差点让妖怪吃了,当时那可是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呢。”说话的是鲁老爷,“我听你这话里怎么有点味道不对劲啊?” 房间里忽然变得静悄悄的,好像没有其他人一般。过了一会儿,悉悉索索的仿佛有人从远处走来,鞋底摩擦着沙地,突然,那声音戛然而止。 “吃人?”一个人沙哑的嗓音振动着空气,紧接着,鞋底摩擦沙地的声音又出现了。成家栋才反应过来,那声音是笑声。 笑声停了,沙哑的说话声出现了:“鲁老爷,你说妖怪是喜欢吃生的人肉呢,还是熟的人肉呢?” 成家栋生平第一次听到人的说话能让脊背发凉。 “禅风,这话什么意思?” “要是妖怪喜欢吃生人肉,那就怪了,外面那么多矿工,它一个不动偏偏跑到熊熊的火海里捞人吃?要是喜欢吃熟的人肉,那也怪了,人还没烧熟呢就给捞出来了,带到外面去?”鞋擦地的声音又出现了,“我看妖怪不是吃你成有财,而是要救你!”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成家栋猝不及防,手中的水壶吓得差点掉了。 第十一章 阎魔罗者 “外面什么人!”沙哑的声音大喝。 成家栋抱着走进里屋,提心吊胆。阴暗狭小的屋里挤了三个人。 父亲坐在背窗的小凳子上,身材臃肿的鲁老爷坐在床铺上,还有一个精瘦的身影背靠门框也坐在床上。那人一身衙役的皂衣,布料稍微要好一点,也比外面的衙役衣服衣角边缘多一些红色纹路,刚才听父亲称呼他为阎捕头。即使大冬天,阎捕头也卷着衣裤腿,露出黝黑紧绷的肌肉。听到有人进屋,阎捕头转过身脸来,模样十分吓人。 阎捕头帽子戴在膝盖上,露出镀了一层蜡似得光亮的脑门。脸皮发黄,紧紧地贴在骨头上,看不到一丝褶皱。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两粒小眼珠藏在半眯的眼皮阴影深处,像两只软虫的触手,警觉地朝外界窥探。嘴唇又薄又长,微微发白,抿得紧紧的,刚刚那怪异的笑声是从这里面发出来的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成家栋猜不出他的年纪,好像有六七十了,可是垂在他脑后的小辫子没有半丝白发。 阎捕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成家栋,成家栋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在害怕什么?”阎捕头问。 “禅风,别把孩子吓着。”鲁老爷说,招手让成家栋过去,问了一些学堂的问题,成家栋如是说了。站在阎捕头身边的时候,成家栋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好像动物腐烂发出的臭味,不是很重,成家栋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鼻子出问题了。 “你叫成家栋?”阎捕头问。成家栋点点头,奇怪他怎么知道。 “成风是你们班的吧?” 成家栋暗暗吃惊,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大概猜到阎老头要讲什么事。 “我跟他父亲是多年的老朋友,从前天开始,这孩子不去上学,好像是在学堂里的受欺负了,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阎捕头用毫无感情的眼神盯着他。 成家栋强装镇定,平静地回击阎捕头的视线。 “阎捕头,您这是什么意思呀?”父亲诧异地问。 “医堂的老郎中昨天半夜看到鬼怪吓得神志不清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说过吧?”阎捕头冷冷地说,“我听说那老头昨天来给你看过病……” “砰!”鲁老爷重重拍了下床板,成家栋和父亲都吓了一大跳,他脸涨得通红。 “阎捕头,饭可以乱吃,话要小心的说。刚刚的话你付得起责任吗?”鲁老爷气威声不响,成家栋很少见鲁老爷生这么大的脾气。 阎捕头平静地扫视着屋里的人,成家栋这才发现他的腰左边一直挂着刀。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服。 “鲁老爷不必动气,阎某只是随口提起,没有其它的意思,如有冒犯,还请见谅。该问的都问了,阎某需回去交差,先行告退。”阎捕头说完,左手按在刀把兽头上朝他鞠了一躬,慢步走出门。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鲁老爷非常生气,在狭窄的房间里来回转动,父亲在一旁安慰。 成家栋心始终砰砰狂跳,好久都没有平息下来。 那天开始,邻里邻外传起了是父亲将妖怪引进城里的谣言。入夜之后,成家门口和外墙被人偷偷贴起了黄符。 就这样过了几天,甚至有人说成家就是妖怪巢穴。有天清晨,母亲起来开门的时候突然尖叫了一声,成家栋立即从床上起来。父亲这时也和母亲一起站在门口,成家栋看到门口有一滩红褐色的东西,那东西从门上流下来,有的还从门缝流到厅里,散发出一股恶心的血腥味。 父亲说,是黑狗血,辟邪用的。 成家栋听到小弟小妹也出来了,急忙过去把他们领回屋里。父亲母亲在外面把血冲刷干净,撕掉墙上的画符。成家栋听到母亲一边咳嗽一边压低声音了哭,父亲只是不停地叹气。成家栋这才开始明白,为什么父亲病好后这几天都没有去矿上上工。 成家栋心里非常清楚,这笔账要找谁算。 山间吹来的浓雾笼罩着宝塔镇,空气中散发着硫磺的味道,夜色里没有一丝风。一个黑影跳出了成家小院,蜻蜓点水般在屋顶间跳跃,不一会儿身影便融入浓郁的黑暗中。 成家栋沿着白天勘察好的路线来到了城外荒野,荒野里杂草有一人多高,有条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荒野里。成家栋闪身进了荒草里,又不离小路太远。 雾很大,他前行的非常小心,生怕一不小心眼一花远离了小路都没发觉,又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远远的,一点火光从草叶间隙中透出来。 阎捕头住的地方到了。 成家栋听到有人在高声吆喝,像是在唱歌。阎捕头的家外面有圈树篱,成家栋趴在树篱底下偷偷地往里面看。 屋门开着,有三个人影在烛光下喝酒,都喝得醉醺醺的,其中一个已经倒下,剩下的两个满嘴说着胡话,吐字不清。成家栋听到酒杯倾倒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其中两个醉的还不是很严重的把醉倒的抬到屋里去了。 成家栋没料到今天阎捕头家里会来人,现在三个人看样子都喝醉了,也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还要干什么。等了一会儿,见屋里没动静,成家栋干脆翻过树篱,占着黑爪的力量悄无声息地跳上了房顶,正要偷偷掀开瓦片往里看。 只见那两个人又东歪西倒的相互搀扶着走进院子里了,手里提着一个灯笼,摇摇晃晃的沿着小路往外走,嘴巴里你一句我一句的唱着不着调的歌。成家栋认出来是那两个衙役,看来他们是轻车熟路了,这样的天也能走对路。 等到那灯笼越来越远,成家栋轻轻挪开一瓦块往屋里看,惊讶地发现阎捕头直挺挺地在床上坐着,目光如烛。成家栋刚刚还看到两个衙役把他抬进来了,现在居然坐在床边上。 阎捕头不声不响地走到窗户前往外开,看手下们走远了没有。原来他刚才是装醉。 成家栋心里暗骂阎老头狡猾,又好奇,有什么事要让他必须避开两个得力亲近的手下才能做的。 阎老头确定手下已走远,慢条斯理地走到客厅,踢开倒在地上的酒瓶,把房子的门关上了,然后掌着蜡烛走回卧室内,转身把卧室的门也关上了。 阎老头把蜡烛放在桌子上的陶瓶旁,陶瓶里插了一束干枯的植物,猜不出是草是花。阎老头附身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他用手指叩击地上的砖头,敲了几下,他抽下佩刀翘起了块地砖,地砖下面出现了木板的一角。阎老头一连挖起了几块地砖,地上出现了一个锅盖。 拿开锅盖,下面出现了个黑幽幽的洞。阎老头把一只手伸进动力,这时候成家栋听到了一阵水声。 只见阎老头从洞里提出了一个人头大小的阔口酒壶,瓶口用红纸封住。阎老头打开封纸,一股混杂着酒气的怪味立刻充斥了整个房间,成家栋在屋顶上也闻得到,差点呕吐出来。 阎老头抬起酒瓶,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成家栋奇怪阎老头刚刚才喝够酒怎么又喝起来了,难道是和手下喝的酒不够香,不过瘾?成家栋正纳闷,房间里又传出响亮的咀嚼声,往屋里一看,阎老头正背着蜡烛,用手抓出酒壶里的东西吃,啪嗒啪嗒,吃得津津有味。成家栋的位置只能看到阎老头的后背,看不到他在吃什么。 没过多久,阎老头已经把酒瓶里的东西喝的吃得都送进肚子里,抹了抹嘴,把酒壶封好放回洞里,盖上木锅盖,重新把地砖放回去。 阎老头心满意足地从地上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升起了懒腰,他无意间抬起头,正看到屋顶上有个眼睛正看着他。 “谁!”阎老头大喝一声,成家栋心想不好,急忙撤退。 “哗啦啦……”阎老头冲破屋顶跳了出来,瓦片四处乱飞,他像一只手脚敏捷的老猿猴在屋顶上迅速巡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他隐隐听到荒野里有动静,飞身跳下屋顶追了出去。 成家栋见阎老头跳进野草丛里,翻身从屋檐下面跳到屋顶上。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有这等身手。他从屋顶上的破洞跳进房间里,快速起开地砖,把酒瓶挖出来,打开封盖,腥味扑鼻,酒瓶里的东西被吃得干干净净。 忽然,成家栋感觉头顶上有风吹来,抬头看,一道白光扑面而来,成家栋急忙翻身避让。定睛一看,阎老头手握双刀恶狠狠地瞪着他。 “哪来偷嘴的夜叉,阎王嘴里的都敢碰。”阎老头撇着嘴,说话不快不慢,冷冰冰的,不带感情。 第十二章 凶神恶煞 成家栋心知上当,阎老头是故意跑开引他现身,杀个回马枪。成家栋感觉阎老头正盯着自己的脸看,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脸,感觉到脸上有面具才放心下来。他暗暗大口喘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思考脱身之计。 就在这时,阎老头居然收了刀,弯腰捡起地上的酒瓶,坐在门旁的竹藤椅上,说:“走吧,念你尚小,此次我不追究,下不为例。” 成家栋紧张地看着他,感觉他不像是在说谎,转身撞破窗户跳了出去,飞快地窜进荒草里,回头看时,阎老头果然还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追出来。成家栋顺着刚刚阎老头的视线摸了下额头,手摸到了面具上的尖角。 成家栋在半山腰四处乱转了一大圈,等雾越来越浓了才敢回家,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躺在床上,脑海里不停的总有问题冒出来,阎老头到底吃的是什么东西,他是怎么从面具上的角得出年级尚小的结论?阎老头为什么放了自己?为什么阎老头管他叫夜叉,而不是跟之前的人一样大叫妖怪、怪物? 谜团如浓雾一般笼罩着成家栋,让他久久不能入眠。他似乎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身上的黑血管是什么,而阎老头身上有解开谜底的钥匙,阎老头必定和他称之为夜叉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在同一时间,不到一公里外的白发女被翅膀扑打窗纸的声音惊醒了,她立刻起身打开窗户。乌鸦一下子冲进屋里,拍打着翅膀在屋里乱撞,黑羽毛飞的到处都是。乌鸦闹腾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白发女这才点灯。 地面、墙壁以及乌鸦沾过的所有地方都溅了血。乌鸦受伤了。 这时,房门被一下子撞开,六指和尚冲了进来,他在隔壁听到声响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白发女急忙给乌鸦包扎,她仔细检查了伤口。 “伤它的是锋利的刀刃,玉儿一定是察觉到夜叉的蛛丝马迹了,只要夜叉出现,多远它都能找得出来。” “刀伤?” 白发女看了一眼白茫茫的窗外,说:“外面雾这么大,不知道玉儿是在哪里碰到夜叉的,想必是被发现了。” “还能活着回来真是福大命大。” “和尚念段经文祈祷一下。” 六指和尚愣了一下,随即嘟囔道:“你不也当过修女……” 白发女嘴角微微一扬,手停了下来,乌鸦的伤口包扎好了。白发女把乌鸦放到床头的衣架子上,乌鸦站在上面,白发女拿出了些肉条喂它。 白发女说:“现在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只夜叉很活跃,非常胆大,任性,很有可能是新生代,是个孤子,对自己的力量充满自信,像恶作剧一样对待事情。” 六指和尚长大嘴巴,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发生了这么多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的情况下还敢出来,不是胆大任性是什么?夜叉一般是群体行动,个体与个体之间会相互制约,相互保护,就在人群中却不为人所知,如果不是孤子,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任性,胆大妄为,说明它还不成熟,新生代的可能性比较大,而新生代往往盲目自信,做事不周密却还频频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最重要的是,只要见过夜叉的人都得死,只有新生代只是恶作剧的吓人,压根不会意识到自己面目的丑恶。” 六指和尚低头想了一下,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但总有地方感觉不大对,他问:“为什么做这些事的是同一只夜叉?” “我说了,新生代才会恶作剧的只是吓吓人。夜叉繁衍非常缓慢,往往只有一个后代,数量极少,为了生存选择暗中活动,因此才会培育大量卖命的夜守。所以我断定目前的事情都是同一新生代夜叉所为。” 六指和尚一拍反光的脑门,恍然大悟,他兴奋地说:“那我们还在等什么,趁它还嫩赶紧抓了呀。” 白发女忽然严肃地说:“不行。” “咋不行了?” “我们此行的目的你忘记了吗?” 六指和尚顿时被镇住了,闭嘴不说话。 白发女继续说:“这只夜叉闹出这么大动静,几乎要暴露了。夜叉盟不可能按兵不动,他们必定会出现在没酿成更大的事前收拾残局。说不准……”白发女说到这里忽然眉头紧锁低头沉思起来。 和尚急忙问:“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白发女在房间里踱步,说:“……他们可能已经动了。” ------------------ 大雪时令,雾见浓,过中午方才消散,瓦屋上盖了层晶亮的冰霜,反而不见到再下雪。 成家栋裹着父亲的旧外套蜷缩在砖墙角落里,衣领高高地竖起遮住了大半个脸,看上去像个流落街头的乞丐。在他视线前方,是一家小酒馆。日暮时分,街上店里炊烟缭绕,人头攒动,人群中,阎老头正独自一人坐在酒馆的小角落里喝酒。 几日来,成家栋一直暗中跟踪阎老头。自从那晚见到了阎老头的古怪行径后,成家栋无时无刻不想弄清楚所有的疑问。他发现,几乎每天快天黑的时候,阎老头都会在这个临近城郊的小酒馆里喝酒,不让两个手下跟着。每次喝完酒后他都会在酒馆里坐一会儿,然后回家。据说这是阎老头多年来的习惯,成家栋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只是顺道跟着。 今天和平常不同的是,阎老头来喝酒的时候,带了那个成家栋在他家里见到的小酒瓶。那个小酒瓶早就空了,阎老头每天都要喝酒却从来不带来打酒,成家栋早就觉得奇怪了,今天突然带来了,成家栋觉得异乎寻常,所以格外仔细盯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阎老头喝完酒,随便掏出了几块铜板拍在桌上,拍拍屁股离开酒馆,朝家里方向过去,酒馆老板出来点头哈腰的送走了。成家栋注意到阎老头始终没有打酒,从酒瓶晃荡的样子来看,里面还是空的。见阎老头走远得差不多了,成家栋便起身要跟上去,不想蹲太久了,双脚发麻,在原地费了好一会儿劲才站起来,谁知道这耽搁的一会儿,让成家栋有新的发现。 一个凶神恶煞的长胡子大汉在阎老头出酒馆不久后也跟着出了酒馆,朝阎老头相同的方向大步追过去,腰上还挂着个包袱,包袱鼓囊囊的。趁这个时候,成家栋也一瘸一拐的跟了上去。 阎老头走到三岔路口,拐进了一条他平常极少走的岔路。不出成家栋所料,汉子跟着走了同一条岔路。走了大约两里路的样子,阎老头进了山脚的矮树林子里。林子深处是乱葬岗,即使大白天那里也阴风阵阵,鬼火乱窜,天黑后只有刨食的野物才会在那里游荡,吃人尸的野物浑身邪气,听说会躲在草丛里袭击过往的路人。 成家栋见大胡子也进了矮树林,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路越到后面越狭窄,两边的野草向中间横挡,进了矮树林后,甚至连路都没有了。树林里光线昏暗,杂虫野鸟躲在暗处里鸣叫,头顶上的树丛里不时会有东西飞快的窜过,树叶蛛网飘落下来。成家栋一边不让大汉从视野里消失,一边小心别让虫子从领子爬进衣服里去。 忽然,大汉不见了。成家栋心里一惊,前一刻还看到他站到了块凸出草丛的石头上,转眼怎么就不见了。成家栋加快脚步靠近过去,刚到石头下面便听到前面有人声。 “生面孔?”阎老头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 “少废话!”有人粗里粗气的骂了句。 原来石头后面是个斜坡,斜坡底下是块平地,再远一点就是条小溪,对岸便是鬼火扑朔的乱葬岗。 大胡子已经解开腰上的包袱放在地上,阎老头蹲在包袱的另一头,手里按着那个酒壶。在大胡子面前,阎老头像个身板瘦小的老小孩。 成家栋趴在石头上往前挪了挪,以便看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