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职场攻略》 第1章 沂都位置偏北,冷起来简直要人命。 时值元日假最后一夜,本应该是点着炭火盆子窝在榻上舒服享受的时刻,却有一队举火把的吏卒,沿着西大街向着城南急走而过。 北风簌簌钻进衣领子里,寒意穿肠蚀骨。为首之人拢了拢衣襟,便听身后有吏卒问道:“李令史,这便是最后一家了罢?” 李令史就着火光看了看手中的籍没令,点点头。 吏卒“呸”了一声:“妈的,什么时候出事儿不好,偏偏选在今日!” “少废话多做事,亏不了你的!”李令史呵斥道,而后停下脚步,指向前方一处院落,“到了,上去拍门。” 吏卒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一座独门独户的宅子,地段虽然不错,面积却忒小了些,寻常人家住着都嫌寒酸,哪里像是贪官住的地方。 心中虽这么想着,吏卒还是上去狠狠砸门,边砸边吼道:“开门!刑部奉旨抄没犯官赵敬家产,反抗者就地处决!” 那宅子应是有些年代的,就连门板也是旧的,随着吏卒的动作晃晃悠悠,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一般。吏卒敲得手疼,抬起脚正打算将它直接踹开,便听“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打了开来。 应门之人是一个年轻男子,身上的衣衫齐整,发却未来得及束,显然对于这个时辰的来访者毫无防备。 火光摇曳,照在那人脸上,吏卒的脚僵在了原地,半晌之后悻悻地落回到地面,心里面嘀咕:这狗娘养的贪官怎么生得这么好看! 男子显然不在意他心里面在想什么,神情微露讶然:“刑部?” 清冷的声音将吏卒唤回了神。 吏卒又偷瞄了他一眼,涨红了脸磕磕巴巴道:“刑……刑部奉旨……” 李令史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推开吏卒,将手中的籍没文书在年轻男子面前晃了晃,大喇喇道:“犯官赵敬,依势冒法,空印案中合谋计吏伪造账册私吞上供钱粮,判流刑,抄没全部家财。” 屋外吏卒戒严,腰间的长刀在火把的照耀下泛着森森寒光,一般人见到了这阵仗,早就吓得腿软了,那年轻男子却只淡淡道:“令史大人怕是要白跑一趟了,这屋宅以前的确在赵明府名下,不过如今已经被我买了下来,与他没什么关系了。” 抄过那么多次家,李令史不是头一次听这样的说法。手中的籍没文书上清清楚楚标着这宅子的户主是犯官赵敬,他只当面前之人在说谎,绕过那人便向着门内走,口中不耐烦道:“识相的话便滚开,莫要妨碍刑部办案。” 男子抬手擒住了李令史的左肩:“令史大人且慢。” 看起来清癯单薄的一个人,手上的力道却不小,李令史吃痛喊道:“你做甚么!” 身后的一众吏卒“唰唰唰”地拔刀出鞘。 男子却在这时放开他,意态随意地拱了拱手,道:“不才叶斐然,新任著作佐郎,同判三司度支勾院1,品阶虽不高,却也是朝廷命官。” 他说话时唇角微微勾起,配上弧线精致的下颌,赏心悦目得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一般:“按照大彦刑律,擅闯朝廷命官私宅者,当杖八十。令史大人若是执意要闯,我不会再拦,却不知这样的罪责,令史大人是否得起?” 著作佐郎不是什么高官,却是有出身之人才能当的。大彦朝素来重文,武官升迁需要实打实的军功,而文官可以每三年循资升迁不说,有出身的人又比无出身的人升得更快。 眼前这人本官阶为著作佐郎,使职却是三司度支勾院的判官,虽然前面加了一个“同”以示资历浅,却也代表着越级提拔,只消有所作为,再度升擢是早晚的事情。 都说沂都之内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官,随便跺跺脚就能踩到一两个京官儿,如今看来真是不假。这叶斐然若是有心在此事上做文章,绝对够他这个小小的流外官2喝上一壶的。 李令史吓得一哆嗦,手中的文书便如落叶一般轻飘飘地坠了下来。 ~ 刑部郎中谢云开赶来的时候,李令史已经急得满头大汗,被呼啦啦的北风吹着,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发颤。 见到了自家上官,李令史神色大振,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才发现谢云开身边还立着另一个人。 那是一名女子,身形高挑,肤如凝脂,婉媚的容颜在一袭绯色官服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出色。 绯色是六品官服的颜色,大彦年纪轻轻便能穿上绯色的人不多,女子更是只有一个,便是三司里面掌管度支司的副使乔辞。 谢云开含笑解释道:“吏卒来找我时,我刚与乔大人议完事,听闻这边出了事儿,便一同过来了。” 李令史因为官职卑微,与乔辞没什么接触的机会,却听过不少关于她的闲话。 传言这姓乔的祖宗平日里傲得很,对谁都是一副拽上天的态度,不过对待自己手中的下官倒是一等一得好,护短得令人发指。如今刑部抄没的赃资都送到三司衙门,乔辞光指挥着清点入库就要花很多精力,这时候还能抽身过来,不可能是看热闹这么简单,只怕是听说了被抄家的人是三司的,前来帮忙出头。 那被派去传话的吏卒是猪么?李令史在心中骂娘,明明看到这祖宗在场,还将三司的事情提出来让她听到,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心中虽这么想着,李令史还是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与乔谢二人复述了一遍。 两人一个专于刑狱,一个对契税钻研颇深,自然一听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谢云开摸了摸下颌,问道:“所以说那人手中的契约是白契?” 大彦的房屋交易需要缴纳牙税,且比例不算低,现今的牙税比例已经到了每千输八十的地步,甚至高于了商税。有些人为了省下牙税钱,便会选择不经官府私下交易,俗称“白契”。 白契没有在官府那里誊抄录入,若是不出事还好,出了事,官府只会判定屋宅还是卖方的,这也解释了为何籍没令上房子属于赵敬,而叶斐然手中还有一份契约。 李令史却摇头苦笑:“若是白契,我们直接抄了他便是了,哪还劳烦大人跑一趟。问题就出在那人手中的房契是正儿八经的官版契纸,上有主契署名,下有银货两讫。因为立契在元日假中,职官都封印休息去了,所以后面的程序才没有走完。” 程序没走完卖方便出了事儿,偏偏此刻衙门都在封印,解印要等元月二十,刑部抄家从来都是速战速决,不可能专门给你十几日的时间让你去办个过户。 就连见惯了各色案件的谢云开都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叶斐然也太倒霉了。 “既然他的牙税钱未缴,最后的官印没盖,这契无论如何也算不得红契,按刑律是要继续抄没的。”谢云开转向乔辞,“敏言,你觉得如何?” 乔辞自来起视线便冷冷凝在伫立在远处的叶斐然身上,听到谢云开唤她,才收回视线,面无表情道:“你刑部的事情,问我这个外人做甚么?” 这便意味着她不会插手了。 李令史瞪大了眼睛,只觉得面前的乔辞与传闻中的乔祖宗不是一个人。 “不过……”乔辞话锋一转,向李令史道,“这个时候被封了宅子,今晚只怕没处落脚了。你去向他带个话,问他愿不愿意至谢大人家凑合着住,直到找到新宅子为止。” 李令史领命走了,谢云开转过身来,对着乔辞无奈道:“为何还来了这么一手?” “家是你抄的,人是你赶出来的,自然该住在你那里。”乔辞挑眉懒懒道,“难不成还要他住我那儿?” “乔相府的大门也不是谁都能进的。”谢云开笑道,“我倒不是在说这事。我以为这个叶斐然已经将你得罪透了,你不找他麻烦都算好的,更遑论帮他了。毕竟度支勾院判官这个位置是你费尽心思想要为程誉争取的,如今他突然来了将这个位置占了去,程誉那里怕是不好安抚罢?” 乔辞摇头:“程誉向来知道分寸,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必我操心。不过这位置被占了确实让我有些烦扰,毕竟它掌着整个度支司的监察,于我来说很重要,我日后若想有什么动作,必须确保那个位置上坐的是自己人,才不会腹背受敌。” “那你还帮他?”谢云开有些不理解。 乔辞的凤眸弯出一抹好看的弧度,半真半假道:“你不觉得叶斐然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么?” 这话一出,谢云开便知道自己问不出答案了,遂佯作不同意道:“这算什么,谢云开这个名字也挺好听的,守得云开见月明。” 乔辞“哦”了一声,饶有兴趣问:“不知道谢大人的月明是什么?” 谢云开收敛起面上不正经的神色,答道:“这一片太平盛世,还有……” 他凝视她,清澈的眼眸光华璨璨,仿若星辰。 还有你。 后面这句话谢云开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它于两人的关系无益,聪明人懂得适可而止。 远处传来杂乱的声音,是刑部的人开始从宅子里面搬东西了。 李令史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对着乔谢二人躬身道:“那位叶大人此刻正在收拾家当,托我先行谢过谢大人,一会儿他会亲自来道谢。” 谢云开颔了颔首,看向乔辞道:“事情了结,时辰也不早了,我派吏卒送你回去。” “不必。”乔辞拒绝,“相府离此处不远。”又叮嘱谢云开,“今日刑部抄没的赃资明日最好早些送到三司衙门,我好及时清点入库。” “这是自然。”谢云开应道,“你放心回去罢,我在这里等叶大人。” 叶斐然能带出来的家当不多,收拾得很快,他出来的时候,刚好能看到乔辞的背影。 向谢云开致了谢,叶斐然道:“初次见面便如此叨扰,实在过意不去。” “叶大人莫要嫌弃寒舍鄙陋才好。”谢云开笑道,“寒舍的位置不如叶大人的好,离公廨有些距离,明日我们寅时便要起身,不如现在就回去罢?” 叶斐然应了一声,动身离开之前,回身复望了一眼乔辞渐行渐远的背影。 许是因为月色太亮,那纤柔的背影竟有些刺眼,朦胧了悄悄流逝的岁月。 悄悄…… 叶斐然阖了阖眼,随着谢云开一道离开。 ---- 1著作佐郎,同判三司度支勾院:本文架空北宋,那时候统治者为了巩固政权,提拔贤能,实行官职分离的差遣制度。对于斐然来说,秘书省著作佐郎是他的本官,度支勾院判官是差遣,前者是挂名,后者才是他的实职。 2流外官:九品都入不了的官,反正就是很小很小很小…… ※空印案化用的是明初的大案,这章只是提一提铺垫一下,后文会讲的。 第2章 谢云开的宅子在城南,距离六部衙门有一段路程。叶斐然与他寅时起身,刚好在卯正前抵达了各自的公廨。 叶斐然所在的度支勾院为三司的子司,上官除了度支副使乔辞,还有三司使陶恕。新官上任,按照官礼来讲需要将所有上官都拜访一遍,不过今日为元日假结束后的第一天,陶恕身为二品朝官,需要至文德殿横行参假1,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所以叶斐然需要拜见的便只有乔辞一个。 早晨听谢云开说过乔辞这个时辰会去左藏库那边清点赃资,是以叶斐然也没耽搁,点完卯出公廨门,跟着托运赃资的牛车一路闷头走,便到了左藏库。 今日刑部运来的赃资大部分都是昨日抄没的,叶斐然远远便看到自己被抄没的家当也贴着封条堆在牛车上,为数不多的几个藤箱混迹在一众楠木箱中,显得特别寒酸。 叶斐然此次来沂都带的东西不多,除却一些日常必备的衣物,便只有几箱子书。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些家当的命途如此多舛,刚搬到新买的宅子还未来得及捂热,就又被刑部那帮人给抄到了三司。 一个矮个子小吏走到了置放叶斐然家当的牛车旁,轻轻松松将旁边几个箱子卸下了车,待搬到他的书箱时,气力便不够用了,咬紧牙关牟足了劲将书箱搬至待清点处,刚放下箱子,便狠狠踹了它一脚,口中哼哼唧唧道:“什么破玩意,沉得要死。” 叶斐然走上前去,对着小吏道:“别踹,疼。” 小吏抹了一把额间的汗水,“嘿嘿”一笑:“没事儿,我鞋底子厚,不怕疼。”言毕,抬起脚来给叶斐然看他脚上的皂靴,炫耀道,“新靴子。” “我没说你。”叶斐然面无表情指了指自己心口,“我说我自己。”而后觉得自己这么说他定然不明白,又补充道,“心疼。” 小吏一愣,将叶斐然认认真真打量了个遍,又瞥了一眼藤箱封条上犯官赵敬的名字,才反应过来他的身份:“您是那个一来就被抄了家的新判勾大人罢?” 叶斐然:“……” 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小吏向着叶斐然行了一礼,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满目皆是同情之色:“大人莫要担心,这些东西在变现之前,小的都会好好看护的,定不让它们折损分毫。” 叶斐然的藏书中有不少孤本,都是他游历四方时千辛万苦得来的,是以听了他的话,一点都不觉得欣慰。 以防这小吏再说出什么让自己更痛心的话,叶斐然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絮叨,问他道:“你可知道度支副使乔大人在何处?” “乔大人方才还在这里……”小吏踮起脚环顾了一圈四周,而后眼睛一亮,“啊,在那!” 叶斐然顺着小吏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了乔辞负手立在不远处,一袭绯色官袍在青衣吏卒之间显得分外瞩目。 因她侧对着自己,叶斐然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在瑟瑟寒风中依然挺得笔直的背脊,渐渐与昨夜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这单薄绰约的背影是叶斐然对长大以后的乔辞的第一印象。 乔辞似是感受到了来自这边的视线,转过身来,与他远远对视着。 叶斐然立在原地,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大人。”小吏望了一眼乔辞,又看向叶斐然,提醒道,“乔大人似是在做手势让您过去哪。” 叶斐然“嗯”了一声,抬脚正要走,便听小吏又来了一句:“容小的多嘴一句,若是乔大人训了大人,大人听着便是,莫要往心里去。熬过了这阵子,待乔大人将您当做自己人了,日子便好过了。” 叶斐然闻言脚步一顿,回身看他。 小吏的手绞在一起,鼓起勇气道:“毕竟度支判勾的位置原本应该是程大人的,都是因为大人将它占了去,程大人才没升上来。” 叶斐然本以为自己与乔辞的过节仅在往日,没想到如今又添了一个程大人。 也许这就叫做天不遂人愿。 乔辞原本打算处理完了左藏库的事物再去公廨见叶斐然,但是如今他自己过来了,她也不能不见。这个时候左藏库皆是官吏,有运载赃资的,也有负责清点的,热闹归热闹,却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乔辞左右张望了一番,便领着叶斐然绕过库门来到旁边的耳房。 此刻的太阳尚未完全出来,霞光透过窗牖照进房内,将一切景物都镀上了一层暖融的橘色光边儿。 乔辞选了窗牖旁的位置立定,转过身来,叶斐然就在她的对面。 这个位置甚好,能让乔辞清楚辨出叶斐然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也能将她的面容淹没在阴影之下,以防露了破绽。 对于“叶斐然”这个人的印象,乔辞止于儿时。那时她的年纪尚幼,无论他的名字被她多么努力地刻在心里,时隔这么多年,她也很难再记起他的模样。 叫做“叶斐然”的人太多,乔辞不清楚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他,却不得不承认年前从中书发来的制书上看到这个名为“叶斐然”的人调任到三司的时候,她的心里有些发慌。 名为愧疚的情感如潮水一般袭来,就连背后那块经年的伤疤也开始隐隐作痛。 面前的叶斐然却神色平静,将手中的告身2与敕牒3递向了她。 “叶大人。”乔辞接过了敕牒,翻开第一页便看到了他的名字。不自然地侧开了视线,她问他道,“不知叶大人是否听过关于你现在这个位置的闲话?” 她问得直接,他也没有隐瞒:“听到了一些,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假的不重要,横竖制书都下来了,我也不可能拦着你上任。”乔辞一面说,一面移了移拇指,确保他的名字完全被指腹盖住之后,才安下心来垂眸将上面的内容通读了一遍,口中评价道,“嘉和二年制科敕头,外任三年奉诏入朝,却来我度支司做一个小小的勾判,当真是屈才了。” 大彦科举分两种,除却三年一次的常科,还有一种应皇帝诏令不定期举行的制科,敕头便是制科中的榜首。制科考试的难度高于常科,入选的人也十分少,是以敕头的地位待遇比常科的状元还要高一些。 一般来说,制举榜首外任三年通判并三年知州,六年后奉诏入朝,当个清要官4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叶斐然三年后便被召回,领的差遣虽然重要,但终究因为资历太浅,在品阶上就与别人差了一大截。 叶斐然对此却没有表现出分毫的惋惜:“既是今上的诏令,自当遵从。” 原来这并非他自己的意愿…… 乔辞轻舒了一口气,也不知该感觉如释重负还是其他,懒懒倚向身后窗栏,开始言归正传:“我这人向来都是有一说一,从不做敷衍人的那一套。便这么说罢,你既然是身不由己,我也不会心眼小到因着什么旁的原因故意给你难堪。” 说到这里,乔辞勾了勾唇,声音却沉了下来:“但是你要清楚,你所在的位置掌着度支所有官吏的监察,恻隐之心或旁门左道的心思绝不能有。我对你与对旁人的要求不同,我允许你出错,因为出错在所难免,但我不允许你犯错,你可懂我的意思?” 叶斐然颔首道:“下官明白。” 外任的官在地方上算是掌权者,刚归京时角色转不过来,做事情很容易浮躁,乔辞将叶斐然叫过来敲打一番,也是因为此。不过如今见他的态度恭谨,行事沉稳,乔辞便知道自己的担忧有些多余了,遂也不再多说什么,放人道:“近日所抄没的赃资明细我让程誉都放在你桌案上了,你盯仔细着些。” 叶斐然揖手行礼正要退下,乔辞却又唤了他一声。 叶斐然驻足:“乔大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乔辞想了想,问他道:“你在谢霁之那里住得可好?” 霁之是谢云开的字。 叶斐然回答得滴水不漏:“谢大人照顾得十分周到,听闻此事还是乔大人出的主意,下官在此谢过乔大人。” 乔辞摇头示意他不必多礼,最想问的话终是不敢问不出口,挥挥手让他先行离去。 因着空印一案,三司上下这一阵子都十分忙碌,乔辞处理完手头的事物回到乔相府,月已挂至中天。 府内通向内院的路上挂着一溜小灯笼,是以路也不算太难走,乔辞进了自己的屋子,却见桌旁坐了一人。 那人手中捧着一个没有丝毫热气氤氲的茶碗,想必已经等了许久。 乔辞走了上去,对着那人唤了一声“父亲”。 乔俨原本神思已经昏沉,听到了她的声音,却瞬间清醒了过来,开口道:“你回来了。” 乔辞说是,本想唤来候在外面的家仆为乔俨换茶,却被他拦住:“不必,都这个时辰了,再喝茶恐怕就睡不着了。” 乔辞落座到了乔俨旁边,恭敬道:“父亲若是有事找我,差人去公廨传个话便是,为何候到这么晚?” “也不是什么急事。”乔俨摇头。 不是急事还等到了现在,那便是大事了。 乔辞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等着乔俨开口印证她的猜测。 果不其然,乔俨的下一句话便是:“我听说度支新来了一个勾判,名唤叶斐然?” 第3章 话虽然是个问句,但显然他要的答案不是“是”或者“否”,而是一个解释。 乔辞心头百转千回,落到面上却变成了一副释然的模样,佯作松一口气道:“我当父亲要问什么,原来是他。”她的凤眸漾起一丝无奈,“是来了这么个人,我刚知道他名字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叫什么不好,偏偏叫这个,真是巧了。” 乔俨仔仔细细观察着她:“你是说这两人不是同一个?”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锋刃。昔日呼风唤雨的宰辅,如今的平章军国重事1,即便权力被架空了,老辣的眼力还是在的。与他的交锋乔辞心里头没底,却还是迎了上去,颔首笃定道:“我在接到制书之时便查过他的底,这个叶斐然在嘉和二年制举考中榜首之后,原本授官颐州通判,他以避籍为由推辞,最终授到了别的地方。” 官员在外任父母官时,都会避开自己的家乡,称之为避籍。若叶斐然以此为由辞去颐州通判,那他必然是颐州人无疑了。 而乔俨口中的那个叶斐然,是一代鸿儒太师叶远之子,出生于人杰地灵的清州,与颐州并没有什么关系。 乔俨静默了半晌,似是相信了她的话,叹了一口气道:“静下心来想想,确实不可能是他。”他的鬓发染着烛火暖融的光芒,却依然可以辨出其中的缕缕苍白,就连眸中的神情也是少见的荒芜,“这些日子我总会想起以前在清州的时光,许是因为人老了,心绪便容易被扰乱。” 像乔俨这样铁血强势的人,竟都学会了在阑珊灯火下追忆故人。乔辞抿了抿唇,趁机将话题从叶斐然身上转开:“再过一阵子便是清明了,若是父亲愿意,女儿可以陪父亲回清州看看。” 乔俨直接拒绝:“我回清州做什么,看你去为叶家祭扫么?” 这些年来,乔辞每到清明都会前往清州为叶家祭扫,她没有刻意隐藏过行踪,是以乔俨会知道她也不惊讶,只是摇头笑道:“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父亲。” 乔俨的手动了动,将案上的烛火向着乔辞的方向推了些许。 乔辞的瞳孔明显一缩,背脊也僵了起来。 “悄悄。”乔俨唤她,口吻语重心长。 悄悄是乔辞的小字,自她长大之后,乔俨便鲜少如此唤她了。乔辞仍在晃神,便听到乔俨继续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罢。” 乔辞一顿,垂眼起身道:“我去看看珩儿。” 乔俨拦住她:“都这个时辰了,乔珩已经睡了,你就不要扰他了,他明日还要去国子监进学。”见乔辞仍没有坐下,他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紫色官服,道,“我的话你既然不爱听,我便也不多说,但道理你要自己想通。我乔俨的女儿,不能有被人轻易抓在手中的弱点。” 乔辞也不知道自己这晚是如何睡着的,只知道第二日醒来时,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僵,只怕又做了一夜的噩梦。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公廨,乔辞连板凳还没有坐热,便有小吏前来传话说三司使陶恕到了,叫她过去说说话。 陶恕长了一张方长脸,看起来肥头大耳的。这厮虽然貌不惊人,却十分精明圆滑,否则也不会四十岁出头便爬到三司使这个位置上。 乔辞迈进值房时,陶恕正翻看着新定好的赃资账簿,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来,人还未说话,嘴先咧出了笑容。他这人生了个眯眯眼,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和蔼,笑的时候面上的横肉敛在一起,就连眼睛也被盖了去,要多惨不忍睹有多惨不忍睹。 “敏言哪。”陶恕放下了手中的账簿,招呼乔辞过去,“元日假前抄没的赃资已经统计出来了,过来一起看看罢。” 乔辞从他案上拿过账簿,一页一页翻过。那桩空印案牵扯进去了不少人,赃罚钱的数目十分可观,乔辞粗略算了下,扣除掉即将发放的百官俸钱和衣赐,还能留下些盈余。 “不错。”她道,玉葱一般的指尖顺着四柱账目2一列一列划过去,“刑部的人总向我抱怨三司太抠,给钱不爽快,如今也能爽快一回了。” 陶恕奇怪道:“谁跟你说这批赃罚钱归我们了?” 乔辞从账簿中抬头:“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陶恕搓了搓手,眯眼笑道:“我找你来不是为了让你研究这钱该如何支配,而是想让你在这账簿上画个线,看看什么我们该自己留着,什么该拿去给内藏那边。” 大彦掌管财政收支的仓库有两个,一个是三司之下的左藏库,另一个是直属于皇帝的内藏库。内藏库作为皇帝的私库,其设立之初的目的是在给皇帝零用钱的同时,对左藏的收支平衡做调控。只是内藏的钱多是从左藏这边分出来,随着内藏财权的膨胀,反倒成为了左藏的负担。 乔辞“啪”地一声将账簿阖住,挑眉道:“以前我们三司收上来的钱谷器物,内藏只染指夏秋两税,怎么如今连赃罚钱也要分给内藏了?” “说话就说话,别折腾账簿,我可就只有这一本,还未来得及让下面誊抄。”陶恕起身走到乔辞身畔,从她的手中小心翼翼抽出了账簿,苦口婆心道,“这赃罚钱也不是我主动要给的。昨日文德殿上内藏的人向我开了口,我也不能拒绝不是?毕竟上次内藏库还借出钱给我们用作钞引本钱3,这笔钱我们还没还上哪。” 他说着重新翻开了账簿,递到了乔辞面前一一指给她道:“要我看,咱们就把赃资里面这种成色好又值点钱,还能品鉴把玩的东西全让给内藏库,就当做还那笔钞引本钱了。” 乔辞勾起唇角,笑意染了朱唇,却染不到眼底:“钞引本钱原本就是放出去通商引利的,且不说我们向内藏借的钱远没有大人要让出去的多,内藏库将钱借与我们的时候,定下的偿还日期为立约后的两年,两年之期仅过两月陶大人便要偿还,是不是太心急了些?如今左藏虚空,钱只将将够付百官的俸钱,各部的公使钱没有着落不说,过一阵子夏税开征,百姓都挤在那时折现手中积存,若我们没有足够的钱调控,必然会出现梁谷贱卖,最终伤及百姓。” 陶恕的话不仅全被乔辞驳回来,还被顺势教育了一通,觉得十分没面子。但他了解乔辞,这人一肚子坏水,性子又十分嚣张,你跟她耍狠,她能比你更狠,没准什么时候她就把你阴到沟里去了。 是以陶恕耐着性子压下脾气,继续劝她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敏言你想想,这交给内藏库的钱,说白了就是等于直接孝敬今上了。”说到此处,他刻意压低了嗓音,让声音显得有诱惑力一些,“这钱嘛,你花在钞引、托市、公使钱上面,终归是暗处的,哪里有直接交给今上亮堂?今上看到了进账,心情便会好。今上开心了,我们的日子便舒服了,你说是不是?” 乔辞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凤眸微眯:“陶大人说话莫要用上‘我们’两个字,我与陶大人道不同。” “乔敏言!”陶恕压低声音怒唤了她一声,算是最后的警告。 乔辞“哟”了一声:“陶大人难道是动怒了?” 陶恕被她气得冒邪火:“我只再问一遍,这事你做是不做?” 乔辞拒绝得斩钉截铁:“不做。” “好!”陶恕怒极攻心,“你忤逆上官,态度嚣张,且给我等着,考课的时候本官定然给你好好记上一笔!” 乔辞懒洋洋道:“那要不我这就回自己的值房等着去?” 陶恕气得想摔东西,抬眼一看手中的物事正是那独一无二的账簿,硬生生地忍了下来,手从桌案上随便抓来一只毛笔正要再扔,却发现乔辞已经没影儿了。心中火憋着没处发,陶恕只能冲着已然阖住的公房门暴喝道:“你以为你不分,便没人能分了么?笑话!给我干活的人多的是,从这儿能排队到沂都城门外!” 乔辞并没有走多远,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口中骂了一句脏话,冷哼一声正要向前走,抬头便看到叶斐然立在她的正前方。 若不是叶斐然反应快后撤了一步,两人就撞了个正着。 人家好端端地走着路,算起来是她突然冒了出来挡了他的路,但是乔辞心情不好,一点儿都不打算给他让道儿,遂抱胸立在那里,下颌微扬道:“你做什么挡我路?” 叶斐然看了她一眼,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颠倒黑白到这个地步。 不过腹诽归腹诽,礼节还是要做到的,他向乔辞行了一礼,声音淡淡道:“三司使陶大人说要见我。” “见你?”乔辞狐疑,脑中首先想到的便是方才陶恕那句她不干活,有的是人给他干活的话来。 神色倏然一变,乔辞上前挑起了叶斐然的下颌。 她的身量虽然相比于一般女子要高挑一些,但与叶斐然还是有些差距的。两人一高一矮,矮的人反而做出这样的动作,场面便有些说不出的况味。 叶斐然:“……” 乔辞垫了垫脚,努力将视线与他平齐,恶狠狠道:“你是我的人,知道么?” 叶斐然:“……” “还是你以后想跟着那肥老头?” 叶斐然除了乔辞方才那句脏话,还听到了陶恕怒吼的最后一句。虽然他没见过陶恕,也能猜出乔辞口中的“肥老头”说得便是他。 他在来沂都前曾听过一些关于陶恕的事情,知道这人作风不正,自然不会与之同流合污,遂回答道:“不会。” “甚好。”乔辞得了答案,满意地松了手,顺手拍了拍叶斐然的肩膀,鼓励道,“进去罢,替我继续恶心他。” 叶斐然失语半晌,最终还是“嗯”了一声,绕过乔辞,推门走进了陶恕的公房。 ---- 1平章军国重事:位列宰相之上,听起来很牛,却是一个荣誉官职,没有什么实权,一般授予元老重臣。乔俨被授了这个官职,实际上是明升暗降,相当于手中的权力被架空了。 2四柱账目:就是包含了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项的账目,唐朝出现的,宋朝已经很成熟了。 3钞引本钱:算是一种投资本钱,官府把它投到市场,然后再连本带利地收回来。 第4章 三司的所有人都知道陶恕在回来的第一天便见了叶斐然,却不知道为何自那以后陶恕每次见到叶斐然,都会佯作没看见,越过他径直离开。 “叶大人您究竟做了什么?”跟在叶斐然身后的曾石将方才陶恕无视叶斐然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紧了紧怀中厚厚一沓子账簿,小声道,“为何陶大人会那么对您?” 这个曾石便是那日踹叶斐然箱子的小吏,在三司中是一个跑腿的。叶斐然初来乍到,人识得不多,很多事情便交给他去办,一来二去两人也算熟稔了起来。 叶斐然想了想那日的情景,笑道:“许是我不慎教他没面子了。” 曾石虽然嘴碎话多好奇心重,人却是个没什么坏心眼的主,闻言一脸痛心疾首道:“我的叶大人哪,您还没来的时候便因占了别人的位置得罪了自己的上官,刚来没多久又得罪了上官的上官,您说您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他怎么办用你操心?”值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乔辞走了出来,哼一声冷冷道。 她腰系银銙镀金革带,身着绯色曲领公服,男服女衣,纤长好看的颈部线条向下延伸,掩在了宽博的衫子下,看起来别有一番风流。 如此美色曾石却不会欣赏,整个人吓得一个激灵,怀中的账簿便哗啦啦地落了一地。 乔辞蹙眉,撩袍正要帮他捡,叶斐然却先于她蹲了下来。 廊庑不算宽阔,他们两人凑在一起,乔辞再蹲下去便有些挤了,只好干站在那里等着。待两人终于将满地的册子收拾好,曾石也退下了,乔辞才无奈道:“我刚的样子像是要吃人了?” “不像。”叶斐然托着账簿直起身来,“像是刚吃完人。” 乔辞“啧”了一声,吊着眼梢横了他一眼,推开公房门道:“进来罢。” 这是叶斐然第一次来乔辞的公房,她的公房与陶恕的差不多大,布局却不甚相似。 陶恕的公案放在阴面的角落里,而乔辞似乎更喜欢阳光,将桌案正正地立在了窗牖下。她的桌案整洁,笔墨纸砚外加一个算盘都摆放地整整齐齐,右手边的青瓷笔筒里面还放了一把算筹,显然经常用到。 乔辞落座,示意叶斐然将手中的账簿放在她桌案上,而后开门见山道:“你与陶大人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那日陶恕见叶斐然,并不是让他去分左藏与内藏的烂账。事实上三司机构庞大,内部的职务虽然交错纵横,但是在职权上还是有划分的。 比如乔辞身为度支司的主官,掌天下财赋之数,三司的每一笔银钱物资的支出她都有权过问,所以分账要她来经手是天经地义。而叶斐然身为度支勾院判官,专管度支司所有出纳账籍的核实,对于陶恕来说就有别的用途了。 掌着审账之权,便意味着发现了账目中的一切问题都可以弹劾,这个弹劾不仅限于僚属,所属部署的上官也在范围之内。对于叶斐然来说,他的上官就是乔辞和陶恕,这也是解释了为什么乔辞在度支勾判的职位出缺时,一定要将自己的心腹程誉填上去。 以前的度支勾判个性懦弱,被手段强势的乔辞与奸滑狡诈的陶恕夹在中间,谁都不敢招惹,便选择了无作为以自保。如今三司度支的局势重洗,乔辞又与陶恕在明面上闹崩了,陶恕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笼络叶斐然的时机。 叶斐然还记得那日陶恕一脸横肉,笑得连眼睛都要看不见了,搓手对他道:“想必你与乔敏言也接触过了,那人睚眦必报,气量小得很,你刚来便占了她手里面的位置,她恨你恨得牙痒痒,势必会处心积虑地压着你。本官是个惜才之人,看你的履历不错,做事也干练,想要出手提携提携你,不知你愿不愿意?” 他这话说得圆滑动听,但事实上这个问题不是叶斐然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就可以的,关键是要看他的表态。若是叶斐然表态自己愿意帮着陶恕对付乔辞,那么加官升俸于他来说便是唾手可得。 只不过叶斐然此刻还站在这里,便代表了他的答案让陶恕非常不满意。 陶恕与自己的谈话内容叶斐然并未对任何人说过,乔辞如果能知道,只能说明陶恕那边的人并不是每个都靠得住的。 乔辞有些好奇:“陶恕给你开的条件不错,你为什么拒绝了?”她单手托腮,懒洋洋地瞧着他,“莫要给我说你真将自己当我的人了,这话我是不信的。” 她说话的时候,绯色的广袖顺溜溜地滑了下来,露出的半截皓腕在阳光下柔皙得反光。叶斐然应了一声,淡淡道:“我与陶大人道不同。” 这话也是那日乔辞拒绝陶恕的时候用的,如今听叶斐然说出来,倒是有了一种找到了同道中人的感觉。只不过感觉是最算不得数的,万一感觉是错觉呢? 乔辞睫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划拉了几下,开口道:“我虽然不知道你的道是哪个道,但我不得不说,单从为官之道上讲,你选择拒绝他是正确的。” 见叶斐然神色寡淡,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乔辞又道:“我与他不同,我不会用许诺你好处的方法让你站在我这边。而且那日我说过的话也不会收回去,我是你的直系上官,自然会盯着你。而你身为监官,我若犯错被你发现,你大可以去做你该做的,这一切公平得很。至于你的考课……”乔辞说到这里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哂笑,“你的考课是你自己的,你做了什么,做了多少,它就会有多少,与你是不是我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叶斐然点了点头:“下官明白。” 乔辞发现叶斐然在自己面前的话总是特别少,不过少了也并没有不好,最起码证明她的意思他都能懂。乔辞转向公案上的账簿,拿起了最上面一本翻开,口中道:“那么现在来跟我说说,这些账簿怎么了?” “这些是我这几日考校的赃资明细。”说到这个,叶斐然终于显露了些许情绪,眉头微拧道,“里面的错误颇多,我都勾出来了。” 他走到乔辞的对面,修长手指在账册上略过,随意翻了几页,便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标红与旁边的更正。 乔辞眯缝了眼,凤眸中的波光也渐渐冷了起来,伸手不自觉地够了右侧的算盘就要核算。 方才叶斐然放置账簿时无意中压到了半边算盘,如今算盘被乔辞猛地一扽,上面那一厚沓子账簿也跟着一摇。 叶斐然眼瞅着账簿要倒,按住账簿侧移几步挡到要倒的方向前方,乔辞也发现了账簿的异样,凤眸微微睁大,站起身来便要从另一个方向将它们揽回来。 “等……”劝阻的话还未说出口,乔辞的手已经捞了过来,叶斐然觉得自己的后腰一紧,紧接着前方有人扑了过来。 温香软玉入怀,那感触分明应该是*的,叶斐然却觉得自己的肋骨一震,几乎要被她撞得凹进去。 乔辞隔着桌案单手揽着叶斐然,嘴唇紧贴着他的胸口,眼睛向上瞟,能看到精致的锁骨和线条紧绷的下颌,往下瞅,能看到两人之间抵着的那一沓子账簿。 乔辞觉得自己傻透了。 而另一边儿,叶斐然已经不知如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感受了。 “嗯……”怀中传来乔辞的声音,口吻有些尴尬,“你站稳了么?站稳我便松手了。” 叶斐然竭力让声音显得云淡风轻:“我一直都站得很稳。” “那便好。”乔辞先松开了扣在叶斐然腰上的手,而后一撑桌案整个人直起身来,干巴巴笑道,“是我刚没站稳。”而后顿了顿,百般艰难认错道,“是我的错。” “我账簿的位置亦没放好。”叶斐然道。 乔辞扶了扶方才被撞歪的幞头,手无意间触到耳尖,只觉得它们烫得可怕。 “这账簿……”她清了清嗓子,“确实有问题,我会亲自去推勘院调查其中的原因。”视线转向那足足有十几本之多的账簿,她又没话找话道,“这么多账,全都是你一个人审过来的么?” 叶斐然摇头:“程誉也助了我许多。” 乔辞了解程誉,他办事虽然牢靠,但是效率没有这么高,如此说来恐怕这其中的一大半都是叶斐然的功劳。 乔辞勾过账,自然明白这其中要花多少心力,更何况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审完这么庞大的数量。 “我明白了。”乔辞仔细打量叶斐然,才发现了他眼底一圈不甚明显的乌青,遂道,“明日便是旬假,你今日也早些回去,好好休息休息罢。” 叶斐然却并没有离开:“敢问乔大人,赵明府的家资的账目什么时候能出来?” 赵明府就是当初将房子卖给叶斐然之人。别人提起赵敬,皆称之为犯官,称其家产为赃资,乔辞敏锐地察觉到了叶斐然叫法的不同。 “赵敬并非京朝官,赃资须得等到地方清点做出账册了之后,送入沂都与他在沂都的家产汇总,再做账册,算下来可能还需要一些日子。”她掰着手指算完,问他道,“怎么了?” 叶斐然摇头:“只是好奇。” 乔辞却知道定然不是好奇这么简单。 你现在不说,等到账簿出来的时候不还是要说?乔辞心里面没好气想,等你再要说的时候,我便不听了,憋死你! 第5章 旬假前一日,公廨内的氛围要比平时轻松些。提前了结手头公事的人都急不可待地回家了,剩下的人要么苦哈哈地继续赶工,要么期盼上官可以大发慈悲,早些将他们放回去。 隶属于三司之下的推勘院1便属于后者。 今日叶斐然刚将赃资账面上的问题指给乔辞,乔辞便雷厉风行地将账簿拍到了推勘院的桌子上,下死命要彻查。这一查便查了个昏天黑地,直到推勘院事2战战兢兢地将经手过账目的所有人的名单呈到乔辞面前,乔辞才大手一挥,允许他们下值。 沂都的天气怪,白日里还是清朗万里,傍晚竟然飘起了雪。乔辞从推勘院出来时,雪已铺了厚厚一层,幸好相府的马车还在三司衙门口候着,否则这一路走回去必然十分遭罪。 乔辞登上马车,透过车舆的小窗静静观望外面的景致,皎皎白雪与苍白月光揉在一起,看着看着便晃花了眼。她阖了阖眼眸,再睁开时,却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个身着青绿官服的颀长身影。 许是因为这几日常见到,乔辞一眼便认出这身影的主人是叶斐然。 不是让他早些回去了么?乔辞心道,再细看时,才发现他的步履蹒跚,似乎走得十分吃力。 在这种天气行路,化的雪会全浸到衣服里,再经着冷风吹,贴身那层虽不至于结冰,但是湿湿冷冷的总归不会好受。 乔辞撩帘唤了一声赶车的车夫,从车舆中递了一把油纸伞,教他交给叶斐然。 车夫回来得很快,伞却还攥在手中,躬腰回乔辞:“那位大人谢过了小姐,却没要伞。” “那便算了。”她放下帷幕窝回到了车舆中,对车夫道,“继续走罢,太冷了。” 马车继续前行,与叶斐然擦肩而过时,乔辞正好能看到他被雪打湿的又凝成冰丝的发与苍白的唇色。 心情无端端地有些微妙,乔辞将手掖到公服的衣袖里,静坐了片刻,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停车”,撩开帷幔人就跳下了马车,还顺手取走了方才被车夫放在一侧的油纸伞。 乔辞行至叶斐然的面前,将伞递给他道:“你自己拿,还是我塞到你手里?” 两个选择都是一个意思,等于她并没有给他选择。 叶斐然无奈一笑,从她手中接过油纸伞。鸭卵青色的伞,不是阴柔的颜色,他打着倒也不算尴尬。 “多谢乔大人了。”他道,声音有些喑哑。 乔辞言不必:“早些回去罢,这雪恐怕会越下越大。” 春日的雪只消下了,什么时候停便没准了。叶斐然举着伞目送乔辞的马车渐行渐远,车辙在柔白的雪地上压出了一道道浅浅痕迹,像极了他初入沂都时的情景。 同样的马车吱呀声,同样的下雪夜,与腿上同样难以忍受的疼痛。 叶斐然幼时腿受过重创,几乎无法行走,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名医的治疗,不过还是落下了病根,每逢天气骤变,他的腿疾也会随之发作,比什么都准。 白天在公廨时因为一直坐着,腿上无需怎么着力,所以那疼痛不甚明显,此刻叶斐然能清晰地察觉出脚踝处刺骨的疼痛,并随着他每一次的落脚愈发剧烈。 “这个时候要伞能做什么?”他晃了晃手中的伞,叹了一口气道,“待发俸禄了,我也买匹马。” 赵敬一案中,叶斐然无辜受累,所有家当都被刑部收缴到了三司,自然也包括他为官这三年来所有的积蓄。不过好在春俸马上要发了,他的日子也能过得滋润一点儿了。 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到谢宅,叶斐然几乎疼出了一身冷汗,浑身上下忽冷忽热的,脑子搅成了浆糊。 宅门半开半掩,想必谢云开已经回来了,才专门为了他留了门。叶斐然收了伞,木愣愣地向前走,行至廊庑处,耳旁忽然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 叶斐然的心几欲跳到嗓子眼儿,右脚不自禁后撤,便不小心踩在一块不甚牢固的石砖上。身体歪了一下,一阵钻心的疼痛蓦地袭来,身上冷汗又蹭地冒了一层,幸好有乔辞的那把伞撑着,才不至于摔倒。 身旁那物似乎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扯着嗓子拼命嘶吼:“九弟!嗷——九弟!九弟!!!” 叶斐然拧着眉头苦痛地“嘶”了一声,雾蒙蒙的眸光向着侧旁看去,果不其然见到谢云开养的那只黑八哥在架子上张牙舞爪上蹿下跳。 叶斐然刚至谢家的时候谢云开便向他介绍了这只名为“八哥”的八哥,也提醒过他这只八哥胆子有多小,嗓门就有多大,所以千万别吓它。 叶斐然自诩自己没那么无聊,只问他道:“既然这八哥这么吵,你怎么还继续养它?” 谢云开闻言深情望向傻八哥说:“因为它是我八哥,我是它九弟啊……” 这只八哥谢云开原本是拴在架子上搁外面养的,许是因着今天下雪,谢云开怕它冻着,才将它移到了廊庑处。黑溜溜的傻鸟挂在黑漆漆的廊下,叶斐然方才又痛得整个人发蒙,便冷不丁地撞了上去。 于是就有了方才的惨剧。 叶斐然这边正努力缓着气适应新的疼痛,那边八哥的九弟已经提了镇尺冲了出来,见到来人是叶斐然,他才把落下举着镇尺的手,纳闷道:“我说子湛,你这是做什么哪?” 那只傻鸟还在耳边尖叫扑腾,鸟毛窜得哪里都是,叶斐然知道自己此刻定然十分狼狈,却实在没力气管了,只抽着冷气对谢云开道:“我无意中吓到了它,自己的脚也伤了。” “怎么伤了?”谢云开看出他的神色确实不对劲,连忙上前扶住他,“这里太黑,我扶你去屋里瞧瞧。” 谢云开的宅子能住人的只有东西两个厢房,他住了东厢房,叶斐然便住在西厢房。 叶斐然在西厢褪去身上的公服,发现中衣已经半湿了,便又折腾着起身换了一套干净的,再回到榻上时,整个人都虚脱了。 谢云开打了一盆热水进来,问他道:“哪只脚伤了?” 其实两只都是伤的,不过其中一只方才崴了一下,新伤加旧伤,那感觉太惨烈,另一个的痛跟它比起来已经不算什么事儿了。 叶斐然一拂额上冷汗:“左脚。” 谢云开上去就扒了他左脚的袜子。 叶斐然不明就里地按住了他的手。 “你做什么?”谢云开抬头,与他两人大眼瞪小眼。 叶斐然迷茫:“不是左脚么?” “是左脚啊。” 叶斐然反应了一下,“哦”了一声收回手:“那便是右脚。” 谢云开又扒了他右脚的袜子,好笑道:“你不会左右不分罢?”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叶斐然有些难以启齿:“小时候还是分的,后来跟一个朋友相处了几年,对左右的认知就有了点儿变化。” 这话说的委婉,其实意思就是自己被那人染得左右不分了。 谢云开一面检查着他的脚伤,一面道:“我以前也见到过一个左右不分的人,不过那人的身份摆在那里,我不敢开口去问。如今又见到了你,我倒是想问问,写字的便是右手,不写字的便是左手,为何还会有人分不清左右?” 叶斐然顿了顿,缓缓道:“可能……是因为我两只手都写字罢。” 谢云开噎了一下,喃喃道:“原来这也能是原因。” 叶斐然靠着与他说话分散对于疼痛的注意力:“你说的那人是谁?” 谢云开眨了眨眼,凑近叶斐然道:“我与你说了,你莫要同别人讲。”见叶斐然点头应了,他压低声音道,“是今上。” 这话确实不能随意同别人讲,叶斐然似是想到了什么,勾唇笑了笑,苍白的面上终于染上了一些血色。 “我还是刑部员外郎时,今上曾摆驾六部衙门,那时我无意中听内侍小声吩咐刑部尚书,叫他与今上说话的时候不提左右,只提东西。”谢云开把过了热水的汗巾敷在叶斐然的脚腕处,感慨道,“人无完人,这话真是不假。” 叶斐然赞同说“是”。 外面的傻鸟还在叫个不停,想必还没从那场惊吓中缓过神来,而叶斐然虽然没什么表示,但额上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与逐渐迷离的眼眸却说明了他的状态极其不佳。 谢云开拿下了汗巾,仔细检查叶斐然的脚踝。寻常的扭伤不可能肿胀成这样,只怕是脚上曾受过很严重的旧伤,他从榻边的杌子上起身道,对叶斐然道:“我去给你寻个郎中来看看。” 叶斐然费力地睁开眼:“你不是说自己粗通医术么?” 谢云开低咳了一声,讪讪摸了摸鼻子:“刑部断案遇见仵作不在的情况,确实会自己下场,但我是刑部的又不是太医院的,平日里只验过尸,哪里摸过活人?像这样重一些的伤病,还是找郎中稳当些,毕竟万一伤到骨头未及时治疗,后面的麻烦就大了。” 叶斐然摇了摇头:“没伤到骨头,我这个是腿上的旧疾,天气骤冷便容易犯,其实不碍事的。”他挣扎着起身,指了指一旁的书柜,“那架子最上面一层有几个白玉小药瓶,劳烦霁之帮我拿一个过来。” 那些小瓶都是籽玉材质,做工精细,封口严实,看起来就不是凡物。谢云开从中随便挑了一个给叶斐然,却见他并不打开,只是将小瓶握在手心中,眼神又开始涣散,像是要睡过去一般。 “这不是药么,你为何不用?”谢云开道。 叶斐然声音含糊道:“这是止痛的,用多了不好,实在忍不过去再用。” 谢云开蹙眉:“明日若是你还没好转,我便去给你找郎中。” 叶斐然闻言,费力地抬了抬眼睫:“你不是说明日随我一同去找房子么?” 叶斐然的房子被刑部查封,一直借住在谢云开家中终究不算事儿,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在沂都重新找个合适的房子租住。 “我什么时候说了?”谢云开一脸茫然。 “前几日我回来的时候,见你在床榻上睁眼躺着,便问了你一句。”叶斐然道,“当时你一口便答应了。” “我睁眼也能做梦,梦话你也能当真?”谢云开道,“况且你现在的情形,明日能不能好转都难说,就别想房子的事儿,在我这住着就是了。” 他话说完了半晌,却没听到叶斐然的回答,仔细去看时,才发现他已然昏睡过去了。 谢云开叹了口气,为他将被衾掖好,转身出了房门。 第6章 叶斐然睡了一夜,身体不仅没有好转,到了第二日清晨竟然还发起了高热。 谢云开火急火燎地领了郎中进屋,立在一旁等他号过脉开完药,见药方子上多是麻黄、桂枝、香薷等物,担忧问道:“这不就是治疗普通风寒的药么?” 探病的李郎中在沂都之中也算小有名气,听到了他的质疑,吹胡子瞪眼道:“本就是一个伤寒,你还想要怎样?” “先生误会了。”谢云开摆手解释道,“昨日他回来的时候不慎崴了脚,今日人便病成了这样,您说他的病会不会与腿有什么关系?”他走上前去,将叶斐然腿上的被衾掀开,对李郎中道,“要不您再给他瞅瞅腿,他伤这么一下子说来还是我害的,若他腿没问题,我也能安下心来了。” 李郎中闻言,重新回到榻边,才瞥了一眼叶斐然的脚踝,眉头已经拧了起来:“怎么肿成这样了?” 他边说着,边用手在叶斐然的脚踝处探了探。 叶斐然眼眸紧闭,迷糊中发出一声闷哼,显然疼得不轻。 “您轻点儿,轻点儿……”谢云开连忙道。 李郎中没搭理他,认真检查了半晌后收回手来,先捋着胡须思忖了片刻,而后抬起头来看向谢云开道:“你说他昨日伤到了脚?” 谢云开说是:“崴了一下,当时便疼的动不了了。” “那便是了。”李郎中道,“这人脚筋以前断过,如今又重新伤了一次,内里的淤血堆积,自然会肿得特别厉害。” 谢云开震惊:“什么叫脚筋断过?” 李郎中移了移叶斐然的腿,将一道疤痕指给他:“看到了么?他脚筋不若寻常人平滑,这里又有伤口,定然是脚筋断过之后,又被人重新续了。” 那道疤痕就在叶斐然的后脚踝处,想必已经有些年头了,所以不甚明显,难怪谢云开昨天离得那么近都没看到。 “那这个可怎么办?”谢云开问道,“有办法治么?” 李郎中摇了摇头:“这个肿我可以开一些活血化瘀的药,脚筋我便无能为力了。给他治疗的人想必是医中圣手,脚筋断了能救成这样已经不错了,我的医术不够,做什么都会弄巧成拙。”李郎中又写了一份镇定止痛的药方,叮嘱谢云开道,“这副药可以镇痛,却易上瘾,切忌不能因着疼痛难忍而贪多服用,知道么?” 这话与昨日叶斐然说的差不多,怪不得他说不必请郎中。谢云开不知道断筋之痛有多煎熬,却知道镇痛药分明就在手中,却咬牙凭着毅力硬撑着不用有多不容易。 叶斐然醒来的时候,谢云开正在为他换额头上的汗巾子。昏睡了一整天,叶斐然浑身上下没什么气力,脑子也是懵的,便只能转着眼珠子随着谢云开动,谢云开走到哪里,他的视线便落在哪里。 那厢谢云开不动了,一张俊朗的面庞向他凑了过来:“醒了,认得我不?” 叶斐然反应了一下,哑着嗓子开口道:“认得,我又不傻。” “若是没我你就烧傻了。”谢云开将手中的汗巾子按到他额头上,“扶着起来,把饭吃了。” 说是饭,其实就是清粥小菜。谢云开的手艺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叶斐然嘴里面没味道,吃什么都一样,遂吃得挺开怀。 一碗粥下肚,叶斐然神清气爽,谢云开也轻松了许多,跟他道:“你昨日怎么不与我说你脚上受了那么重的伤?”他有些愧疚,“要不我把八哥拎来,让你拔几根毛泄愤?” 叶斐然对昨天八哥的嚎叫声依然心有余悸,不敢招惹它,只问道:“它怎么不叫了,你终于把它宰了?” “它睡觉去了,外面天都黑了。”谢云开琢磨了一下,“你这腿应该需要再恢复几日,明日别去公廨了,我为你向敏言递个条子。” 这么重的腿疾,只一晚上确实缓不过来,不过叶斐然这些年每次复发都是这么熬过来的,也没将它当回事儿,只摇头道:“这几日三司的事情多,请不得假。” 叶斐然临旬假前将赃资账簿出了问题的事情告知了乔辞,若是开始调查的时候他人不在,只怕要耽误事。 谢云开想了想,道:“行,那我明日带你过去。” 翌日沂都街道上便出现了一道奇景,一个身着绯色六品公服的文官驾着一辆牛车,上面拉着一个八品绿衣的小官,一路摇摇晃晃地向着尚书省的方向移。 彦朝官员上值的方式繁多,有人做马车,有人骑马,有人步行,坐牛车还是头一回见。 拉车的牛犊身形庞大,行在路上格外引人瞩目。叶斐然和谢云开抵达三司公廨门口时,外面已经围了一堆看热闹的幕僚,叽叽嘎嘎说个不停。 恰巧乔辞的马车也到了,看热闹的人见乔祖宗来了,瞬时间一哄而散,只剩下两个被看热闹的人和一只甩着尾巴的小牛。 乔辞挑了挑眉毛:“你们俩这是什么口味?” 谢云开将鞭子藏在了身后,讪笑道:“这几日下雪,隔壁家的牛车无法拉货,闲在家中,就被我借过来先用一用。” 叶斐然补充道:“待春俸发了我们便买马。” “那巧了。”乔辞面无表情道,“因着你旬假前翻出来的那些有问题的账簿,三司近期所有账务的支出都被我打回去重新勾了,包含了所有京朝官和幕职官的俸钱。” 叶斐然还未出声,谢云开已然哀嚎出声:“意思是春俸要延迟发了?” “专勾司1那边我打过招呼,让他们优先审校此次的春俸,审校完毕后过了勾院的勾覆,便能交送粮料院。这过程可能会花些时间,我说不准会不会延迟,只能说尽量不延迟。”乔辞转向叶斐然,“到时候勾院那边还需你看紧些,发现了什么问题就直接与我说。” 叶斐然颔首,问她:“那一批涉赃资案的官吏你打算如何处置?” “手不干净的通通革职严办。”乔辞眯了眯眼,“三司不是用来养他们这些蛀虫的。” 乔辞的五官很漂亮,即便笑意凉薄,看起来也明媚动人。谢云开瞧着她心里面觉得舒畅,本想再多赖一会儿,奈何两人聊的是本司公事,他不好掺和,便赶着牛车先行离开了。 之后的几日,六部的人每次上值,都能看到公廨门口停着的牛车。车上拴着的小牛摇头摆尾地啃草料,时不时从鼻中发出惬意的“呼呼”声,让他们这些苦兮兮坐在公廨里面埋头案牍的人分外羡慕,是以每日下衙之后,大家都爱去公廨门口摸摸它的脑袋,寄托寄托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期许,就连隔了一条街的御史台和三司也有不少人跟风。 这头小牛犊就这么出其不意地在京朝官之中走红了,连带着每日带着牛来的叶斐然与谢云开也小小的火了一把。 直到春俸发放,叶斐然与谢云开改成了骑马上班,大家还会时不时怀念一番原来在公廨门口“哞哞”叫唤的小牛,更有甚者,还专门买了牛车用以每日上下衙,此乃后话。 买马一事是叶斐然早就计划好的,而谢云开是因为坐了几日犊车,顿觉双腿得到了解放,便再也不想走路了。 用谢云开自己的话来说,这就叫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而三司那边,因着乔辞的一通大清洗,部署内欺诈作假的人少了,办事的效率自然也就高了起来。本以为还需要一阵子才能做出来的犯官赵敬的赃罚钱明细,也提前了好些天就送到了乔辞的手中。 乔辞本打算叫叶斐然来取账簿,小吏曾石却在这个时候进来:“乔大人,内藏库那边前来提此次赃资的人来了。” 乔辞的黛眉微蹙:“他们便这么心急?” 这话曾石不太好答,便只挠了挠头道:“大人要亲自过去看看么?还是让左藏库监官直接开库门就好?” 内藏库属于今上的私库,掌管者通常为内侍。如今内侍机构分为内侍省与入内内侍省两省,前者为虚衔,权力早就被与皇帝更为亲近的入内内侍省架空,所以管理内藏的权力自然也落入在入内内侍省手中。 入内内侍省的人常侍奉在今上左右,都是为今上的心腹,所以与他们打交道时需要尤其谨慎,今天有一句话与他们不对付,明天他们便能在今上面前抹黑你几笔,至时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我亲自过去罢。”乔辞不放心道,“三司之中不想把这笔赃资给内藏的大有人在,我怕他们闹事。” 虽然乔辞也不主张将此次的赃罚钱分给内藏,但是如今程序都在陶恕的威压下走完了,内藏来提赃资是名正言顺,这钱不给是不行的。 乔辞吩咐曾石将赵敬赃资的明细送去给叶斐然,理了理自己身上的公服,起身走了出去。 第7章 前来提赃资的是入内内侍省的内常侍钱松,这人的官职不算高,来头却不小。 大彦允许内侍养子,凡是年满三十的宦官,都可以收养一名男童以做传宗接代之用。这个钱松就是入内内侍省的都都知钱昱的养子。都都知为内侍的最高官职,其养子在内侍中的地位就与太子在群臣中的地位一样,想横着走就横着走,没人管得了。 钱松本以为提赃资是一件轻松的活计,谁承想在左藏库门口等了好一阵子,都没一个人出来迎他。他向守门的吏卒询问原因,吏卒回答他:“小的只负责守门,开不了库门,钥匙在左藏库监官大人的手中。” 钱松气得吹胡子瞪眼:“那他人呢?” 吏卒目光闪躲,低声道:“已经去请了,马上就能到。” 他如此含糊其辞,钱松也就明白了。 按照惯例,左藏库只需要将收缴的两税分给内藏库,其他的财赋入项内藏库的手是够不到的。可是如今三司使陶恕勾搭上了自己的干爹,借花献佛把这笔赃罚钱送过去向干爹示好,这事儿不管陶恕怎么想,三司的其他人肯定是不乐意的。 这管钥匙的左藏库监官想必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才会在赃资出库之际想出这个法子来发泄怨气。 这也太不把入内内侍省看在眼里了!钱松气得肝颤,再跟吏卒说话的时候也失了耐性:“咱家奉命来提赃资,印和文书俱全,你们却迟迟不开左藏大门。咱家还要回去复命,没时间陪你们在这儿耗着,你看是你自己把库门打开,还是咱家让禁军将这门撞了直接进去?” 言毕,钱松一扬手,后面一溜的禁军持械立正,摆出一副随时候命的架势。 吏卒一见事态发展成了这样也有些慌,六神无主道:“要不我再派人去请一下库监大人?” “不必了,咱家候不起他。”钱松冷笑,转身对着禁军命令道,“开始撞!反正出了事儿只能怪左藏库监玩忽职守,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乔辞赶到的时候,禁军撞门的声音振聋发聩,将周边的鸟儿都惊飞了起来。 钱松分明看到了她,却装作没看见,待她走近了,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来,尖着嗓音道:“哟,这不是小乔大人么!看您也没裹小脚,怎么走路跟个猫儿似的没声响?” 乔俨为宰执时,百官习惯称乔俨为乔大人,称乔辞为小乔大人。之后天变了,新即位的皇帝看不上乔俨,给他安了一个养老的闲职。乔俨淡出朝堂,小乔大人便渐渐地变成了乔大人。 钱松这个时候翻出来了“小乔大人”的称呼,不是怀念旧人或者没改过来口,而是赤`裸裸的讽刺。饶是你乔家高门望族不可一世,如今不也照样没落了? 墙倒众人推,长着一双势利眼的人都爱站在幸灾乐祸的最前排。 “钱公公自己耳朵背,就别怪别人声响轻。”乔辞视线逡巡了一圈,在被撞得摇摇欲坠的大门上停留了片刻,落到门边儿被五花大绑的吏卒身上时,便先气笑了,“内藏什么时候有拿人的本事了?” “只是绑了,又不捉走,怎么能说是拿人?”钱松转身吩咐看人的禁军,“既然狗的主人来了,就不怕他咬人了,给他松了罢。” 乔辞这才提起了左藏库的大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乔大人是为了这个事情来的。”钱松伸手指了指远处还在撞门的禁军,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内藏奉旨行事,三司抗旨不从,咱家也没办法,便只能硬来了。” 见乔辞不表态,钱松又道:“乔大人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想要咱家别撞了?其实只要乔大人开口求,咱家还是会同意的,毕竟……”他放肆的目光将乔辞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凑近了她莹白的耳垂呵着气道,“毕竟乔大人长得美哪。” 说来钱松如此对乔辞是有原因的。 钱松原本就对乔辞以女子之身为官的做法嗤之以鼻,后来左藏的赃资分入内藏时,乔辞先是百般阻挠,阻挠失败之后,又借口清理本司事物,对左藏库支出的所有账目进行清查。那次清查不仅将此事耽搁了许多时日,就连此次赃资易库自己能揩到的油水,也被她在清查的时候硬生生地刮了下来,追回给了左藏库。 钱松自诩从来都不做亏本的买卖,但是这次的买卖他却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心里头烦闷,见到了乔辞这个罪魁祸首,自然想要将这口恶气出出来。 乔辞却没被他惹怒,唇角甚至还弯起了一抹稀薄的笑靥:“谁说我想要你们停手了?我来这里便是想给钱公公一个重展雄风的机会。还请钱公公继续撞,莫要停下来,我在一旁看着便是。” 没料到乔辞竟然是这样一幅反应,钱松心里头觉得蹊跷,可是既然乔辞都让他继续了,他若是停下来,反倒像是怕她似的。横竖错在三司,就是闹到今上面前,他也有话可说,遂让禁军继续撞门。 “轰隆”一声,左藏库的大门被破,扬起一片飞尘。 乔辞这时折身看向已经被松绑的吏卒,对他道:“去旁边的御史台将陆御史请过来。” 钱松心里面咯噔一声。 若说大彦的宦官最怕什么,不是皇帝,而是御史。今上久居宫中,虽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消息却多从别人那里得来。宦官就是皇帝的耳朵,能爬到这个位置的宦官,都是巧舌如簧心思活络之辈,谁没有一套颠倒黑白的本事? 但是御史就不一样了,御史台最恨阉党,逮着一丁点儿的错处就会不要命的弹劾。钱昱之前的入内内侍省主官便因为为恶太多激怒了御史台,三番五次遭到御史弹劾。前几次今上还念着旧情袒护于他,后来弹劾的次数多了,今上也烦了,便直接将他打发到了御药院去当了个小黄门,从此再也没翻出什么浪花来。 这事儿虽然是三司有错在先,但若是真的被捅到了御史那边去,自己也落不着好。 钱松心中千回百转,面上模样也跟着变了,收回了方才的调笑之色,对着乔辞正色道:“乔大人,咱们内藏库和左藏库之前的矛盾,把御史台牵扯进来不好罢?更何况这事儿的起因你左藏库的人玩忽职守不开库门,就算到了御史那里,也会先论你左藏的不是。” “说完我左藏的不是,不就轮到钱公公您了?您破了国库的大门,绑了我三司的吏佐,也不知道御史台知道了会怎么想。”乔辞婉媚一笑,“对了,还要加上一个对朝廷命官出言不逊,毕竟钱公公方才对我说的话,可是动听得紧。” 钱松见乔辞如此不识时务,眉眼的煞气漾了起来:“乔大人这是打算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了?你可知道得罪了我入内内侍省会是什么下场?” “杀敌一万是肯定的,会不会自损三千就不得而知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干净琅然的嗓音,带着丝嘲弄的味道。 这人的声音乔辞熟得很,转过身来看,果不其然见到了叶斐然,还有他身边跟着的早就该出现的左藏库监官。 与她的视线对上,叶斐然避开了她的目光。 乔辞明白了他的意思,径直转向监官,口吻严厉道:“你怎么才来?” 监官向着两人行了一礼,垂着眼道:“钱公公来时,我正在与叶大人核对赃资数目,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我与叶大人事情未毕,不得已才怠慢了内藏这边的人。” 他的话音方落,钱松已经嗤笑出声:“咱家虽然不是三司的人,对于三司做事的流程还是懂的。到了出纳这步,平赃1早就完成了,就算中间有什么疏漏,乔大人前一阵子不是又把账目打回去复勾了?如今赃资都要出库了,你们还跟咱家扯什么在核对数目,这不是明摆着骗人么?” 监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动,背脊却愈发僵硬了起来。钱松扬了扬眉,正要开口,便听叶斐然道:“钱公公既然对于三司如此了解,自然也应该知道不管什么时候,我勾院对于三司的账目都有检查之责。今日我方拿到了账目的最后一笔,在审校时发现了疑惑,去找左藏的监官问个清楚无可厚非罢?” 钱松拧着眉头道:“你是什么人?” 叶斐然笑道:“不才正是度支勾院的判官。” 勾院掌着监察之权,在三司是一个超脱的存在。三司的其他官员因为惧怕其手中的弹劾权,不敢跟他们走得很近,而勾院的人也因为避嫌,极少跟其他官员来往。如今勾院的人都主动站出来作证,那证词的可信度是极高的了。 若是左藏库监确实是有事情耽搁了,那自己就变成先挑事之人了。钱松意识到事情已经向着对自己不利的方向发展,视线凌厉道:“什么疑惑,你若是真发现了,不妨把疑惑拿出来我们在这里说道说道!” 叶斐然真的从袖中掏出一本账簿,乔辞定睛一看,竟然是方才自己让曾石给他捎过去的那本。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划过满是墨迹的账簿,有一种对比鲜明的美感。指尖在账簿上的一页定住,叶斐然开口道:“钱公公请看,此为肃州知州赵敬被抄家后的家产统计。” 钱松靠近,乔辞的视线亦追随了上去。 “这笔家产理应刨去以下几项。”他以手指在账簿上画了一个圈,“余下的总数目与他在空印案中被判定的贪污数目相比,少了不止一倍,这便是我的疑惑所在。” 钱松定睛一看,被叶斐然划去的那些器物名字后面多有“上供”二字,代表它们将要从左藏库被分入内藏。 三司使陶恕曾与钱松约定过,此次赃资之中的稀珍值钱之物皆被划入内藏,内藏挑剩下不要的才被左藏收入库中。这些器物既然已经定下入内藏了,必然价值不菲,凭什么你说刨去就刨去,然后指着已经勾完的账目说有问题,耽搁了我的事儿? 叶斐然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下一句话便回答道:“这些被我从赵明府家产中剔除的物事,是我被误抄入三司的家产。” 钱松早就听说三司有个倒霉的家伙刚来沂都上任就被刑部抄了家,原来就是眼前这个人。 这人说的有理有据,如此一来,赃资的账目确实有问题,那么三司的晚来就变成事出有因了。钱松原本还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觉得这事情无论捅到谁那里,三司都是先错的哪一方,要是被罚了,也有三司垫背。但是如今三司没错,所有的后果就都该他一个人承担,这样重的罪名他是肯定受不起的。 钱松面上虽然没有显露出来,心里已经忐忑不定了,用余光偷偷瞄向乔辞,才发现她一直双手抱胸立在一旁,唇角的哂笑在正午的艳阳下明晃晃刺眼。 “乔大人真的想要御史台的人掺和进来?”钱松咬牙道。 “钱公公能给出一个不必要的理由么?”乔辞话毕,做出一个想起什么来的表情,“或者钱公公开口求求我,兴许我能考虑放过钱公公一马,毕竟我是一个心软的人。” 乔辞这是把方才钱松对她的出言不逊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了。 被一个女人当面羞辱,钱松觉得十分难堪,但是又发作不出来,只能警告她道:“入内内侍省不是好惹的。” 乔辞转向立在一旁的吏卒:“你去罢,让陆御史快些过来,我怕一会儿不好惹的钱都知来了,我们今天就都要吃不饱兜着走了。” “慢着!”钱松慌忙道,面上的表情变化万千,最终定格在一抹强挤出的笑容上,“咱家愿意道歉认错,求乔大人饶了咱家。” “只嘴上这么一句可不够。”乔辞眼梢微挑,望了一眼左藏库的大门。 “大门的钱我会赔偿的。”钱松恨声道。 “那怎么好意思,公公的钱都是血汗钱,我可不好意思拿。”乔辞突然客气了起来,只是她这模样怎么瞧都让人瘆的慌。 果不其然,她下一句话就将肚里面的坏水全洒了出来:“这么着罢,大门钱便从钱公公要收的赃罚钱里面抵。”她转向已经被搬运出库的箱子,随手一指便是七八箱,“就这些,我也不多要。” 这里面的每一箱都顶得上几十个大门了,还叫做不多要? 她狮子大张口,钱松却拒绝不得,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乔辞又开口说话了:“这个吏卒本在执行公务,无端就被钱公公被绑了手脚扔在那里,怪没面子的,公公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 钱松眼睛一瞪:“你想要什么表示?” 吏卒被钱松的表情吓到了,站在那里不敢吭声。 “不说话就是想要很多表示的意思。”乔辞替他道,“钱公公随便给罢,听说钱公公的手脚特别大方。” 钱松无法,只能把别在腰间的银袋子给了吏卒。 这厢钱松将所有能表示的都表示完,那厢禁军也把可以收归内藏的赃资全部装车完毕。原本内藏带来的牛车是刚刚好够装赃资的,如今因着乔辞,愣是空出来了两辆牛车。 乔辞好意提醒道:“这赃资出了我左藏库,上了钱公公的车,便代表钱公公验过数了,若是到时候跟账面上的数对不上,可没我三司什么事儿了,还望钱公公自己想办法。” 她一句话将三司撇得一干二净,最后的钱还是要从钱松自己的腰包里面掏。钱松的心头血都要气干了,眼白发红瞪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话往出蹦:“多谢乔大人关心。” 乔辞随意拱手道:“钱公公客气了。” 目送着内藏库的那一群煞星牵着牛车离开,乔辞在原地伫立了一阵子,才回过身来,视线从叶斐然瞟到左藏库监官,然后又转回他身上,看起来寒气森森的。 “你们两个串通起来做假证,当我好糊弄是不是?” 第8章 此话一出,便代表她已经猜出来了。 库监敢在入内内侍省的人来提赃资的时候故意给他们冷板凳坐,也不是一个没魄力之人,遂躬身长揖表态道:“今日有此事端,皆为下官意气用事之过,下官甘愿受罚。” “你确实该罚。”乔辞冷冷道,“不管你出于什么缘由,做决定的时候都应该把后果考虑进去。入内内侍省的人是什么德行你不清楚么?即便你今天将他们挡住了,那明天呢?后天呢?你以为你能用这么个蠢法子拦他们一辈子不成?” 库监垂头道:“下官知错。” 他的模样蔫了吧唧的,想必确实知错了,乔辞长出一口气,放缓了语气道:“既然如此,就罚你三个月的俸禄,我会将此事与三司使陶大人禀明,你可有异议?”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只用三个月的俸禄了结,算是从轻发落了,库监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处理完了库监,乔辞微挑的眼梢飞向叶斐然:“还有你。” 方才还巧言善辩的叶大人瞬间沉默了,学着身旁库监的模样敛袖垂首,一副任君处置的乖巧态度。 乔辞眯缝了眼,冷哼一声道:“你是不是需要给我解释解释,你是怎么拿着这本账簿与他相谈甚欢如此久,以至于害得他误了正事的?” 乔辞能看出他们俩在做假证,一来是因为叶斐然与左藏库的人素无交集,即便在账目中发现了问题,要找的人也只会是乔辞,而不是左藏库的监官。二来便是因为事发的时间全部都对不上。 乔辞临出值房前吩咐吏卒把这个账簿带给叶斐然,她人才到左藏库门口没多久,叶斐然便与库监一同过来,还说是因为讨论这本账簿才耽误了内藏的接待,这不是明摆着睁眼说瞎话么? 叶斐然显然也没想过能瞒住乔辞,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我与库监大人其实是在来这里的路上遇到的。当时听闻事态紧急,我们为了避免冲突进一步恶化,才想到了这个方法。” 库监在一旁急急解释道:“此事全是下官一人的过错,还请大人莫要责怪叶勾判。” 乔辞却没搭理他的求情,绕过了所有的弯弯道道直接问出重点:“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叶斐然顿了顿,老老实实回答道:“看热闹。” 给叶斐然送账簿的曾石是三司出了名的碎嘴子,将左藏与内藏历年来的矛盾冲突描述得绘声绘色,叶斐然被他说得心痒痒,便想着偷偷溜过来瞅一眼左藏和内藏是怎么起争端的。没想到就是因为这不该有的好奇心,他被走投无路的库监给捉住,帮他做了一回假证。 听了叶斐然的回答,连库监都不想帮他说话了。 乔辞被他气笑了:“别人看到入内内侍省的人,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你倒好,主动凑上来得罪人。” 不过不管叶斐然做这件事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他确实是帮了乔辞一个大忙。 虽然乔辞与钱松说话的时候句句不离御史台,但那也只是为了威慑住钱松,心里却把告知御史台当做万不得已才用的方法。 就像钱松说的,这件事情三司有错在先,即便到了御史台,也会将左藏和内藏各打五十大板。更何况钱松的身份特殊,是钱昱的唯一的养子,若说钱昱是大树,他便是上面的枝叶。以乔辞现在的能力撼动不了钱昱,先拔掉钱松,势必会给自己招来钱昱的报复,后患无穷。对付这样的人,等待时机一举将最大的那棵树铲除了才是最好的方法。 不过叶斐然既然帮了忙,这浑水他也是趟进来了,乔辞无论怎样都不能放着他不管,遂对他道:“那帮子阉人心眼小得很,若是以后找你麻烦,记得与我说,知道么?” 叶斐然拱手向乔辞致谢。 乔辞处理完了这两人,这才有空去检查自己方才从钱松那里抢回来的几个箱子。她招手示意叶斐然靠近,而后弯腰开了其中一个箱子,里面赫然就是叶斐然被刑部抄没的藏书。 这些赃资在分拣的时候都重新装过箱,一模一样的檀木箱子,叶斐然都看不出什么箱子里面装着什么,乔辞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叶斐然的眼眸微微一张,盯着自己多年来的心爱之物,眼珠子都错不开了。 “既然钱松那边会把这些赃资的空缺填补上去,这些箱子里的东西怎么也算不得是赃资了。”乔辞声音淡淡道,“你从箱子里面翻一翻,把里面自己的东西都捡出来,余下的我会教人重新清点入库。” “多谢乔大人。”叶斐然对着乔辞道,这个道谢比起方才那个要郑重了许多。 “不过……”乔辞的话锋却蓦地一转,“你也听到了,这几个箱子里面的东西我是要重新送入左藏库的,别人都没有拿过,就只有你拿了,为了不让大家说闲话,左藏库的大门便由你来负责修葺,毕竟这些物资本就是用来抵修大门的钱的。” 她的凤眸弯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在阳光下潋滟盈盈的,一不留神就撞到了人的心窝里去:“你刚发过春俸,应该不至于没钱罢?” 钱自然是有的,不过修完这大门,生活好不容易滋润一些的叶大人就又要变回那个一穷二白的叶斐然了。 “你有意见么?”见叶斐然不答,乔辞挑眉,“有意见可以提出来,做假证的时候叶大人可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哪。” “没意见。”叶斐然苦笑。 他的藏书里面有不少千金难求的孤本,被抄走的时候犹如晴天霹雳,如今失而复得,才付出这点儿代价怎么都是值得的。 只可惜他好不容易挨到了发春俸,才买了一匹马,连马料都还来不及囤,钱就要没了。也不知谢云开手中的那点俸禄够不够两人熬到下一次发俸的日子,若是不够,他便去街上卖字画罢…… 乔辞轻笑了一声,复又转回来对一直候着的左藏库监官道:“修门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需要几日的功夫。这些天你便带着吏卒好好守备左藏库,切不可让人趁虚而入,明白么?” 库监说明白,思索了一下,问乔辞道:“乔大人方才说这几个箱子里的东西要重新清点入库,不知应该以什么名义计入三司的账目里面?” 左藏库的收入分为赋税、钞引、铸钱司等几个类别,这种凭着一张嘴皮子抢回来的收入还是第一次见。 乔辞建议道:“给他单独做一个账目来源,叫做傻子上赶着送来的。” 库监一惊,犹豫道:“这……” 乔辞没想到他会当真,摇了摇头道:“你自己看着办,若是实在没有合适的,便仍旧记在赃资里面。” 库监这才松了一口气,告辞下去张罗。 ~ 三司在忙活着将新的物资入库的时候,上赶着给三司送钱的内藏也没有闲着。 下面的人在进进出出地搬运新带回来的供物,钱松也在发愁被乔辞讹走的那笔钱应该怎么办。 这事儿要是被钱昱知道了,少不了要挨罚,钱松心烦意乱,心里思忖着要是窟窿不算太大,他便悄默默地用自己的钱补上去。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当手下的内侍将清点完毕的的账目呈给钱松时,钱松的眼前一黑,险些要厥过去。 乔辞下手比想象中的还要黑,看似随手一指,竟然把所有箱子里面最贵重的几个给点走了。这几个箱子里面的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数目十分大,恐怕不是他一个人能还得起的。 在房间里面踱了一会儿步,钱松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应付,终于还是去找了自己的干爹钱昱。 外面搬运物资的响动很大,屋内却是静悄悄的,压抑的气氛将焚香的味道与空气凝在了一起,沉闷到令人几近窒息。 钱松喘不上来气,想去开窗户,却又不敢乱动,便只能立在那里使劲掐着左手的虎口,企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钱昱在听完了钱松的话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所以此次的左藏库的上供,有三分之一被乔敏言扣回到了左藏库?” 钱松面色羞愧道:“儿子无能,没能办好干爹给的差事,请干爹责罚。” 此次左藏的上供是三司使陶恕一手促成的,有着他那层帮衬,事情很难不成功。怪只怪钱松运气不好,偏偏遇到了乔敏言。那丫头有几分小聪明,手腕颇有昔日乔相之风,钱松跟她比到底还是嫩了点儿。 看来这个哑巴亏横竖都要内藏自己咽下去了。钱昱转着手中的茶盏盖儿,对着钱松道:“既然如此,这个欠账便由你来还罢!” 自己闯的货,唯有自己付出了代价才能长记性。 钱松蓦地瞪大了双眼,显然没想到钱昱竟然会不管他的死活。 “干爹。”钱松开口唤了他一声,声音十分委屈,“这么大的窟窿,若是被今上发现了……” “你也知道被今上发现了要掉脑袋?”钱昱的嗓音很低,听起来不阴柔,却让人浑身发寒。他冷笑两声,继续道,“放心罢,内藏不同于左藏,左藏的账是明面上的,内藏银钱的确切数目只有我与今上两个人知晓,今上只会过问不会来查,你只要能将这些钱尽快补上,脑袋就还能在你的脖子上呆着。” 这话一出口,钱松便知道让钱昱帮忙出钱定然是没戏了,不过好在钱昱答应了会在今上那边帮忙遮掩,也不算是最坏的结果。 屋内的焚香的气味越来越浓厚,钱松心中的担子放下,终于敢去将窗牖打开。外面的嘈杂喧闹声随着西风扑面而来,钱松猛吸了几口气,转身才看到钱昱正拿着自己方才放在桌案上的入库赃资明细在读。 那张明细是他去三司之前就做好的,方才负责清点的人只将明细上没有收回来的物资划去,还未来得及誊抄一份干净的,便被钱松带着来找钱昱。 钱松走回到他身后,跟着读了一会儿,看到明细上的一排排被朱笔划去的书籍名,蓦地便想起方才在三司中那个名唤叶斐然的勾判在赃资账簿上画的圈。 那个圈里面的东西,也大多是书籍。 他循着记忆,伸手在那张明细上点了几本在叶斐然圈中的书,问钱昱道:“干爹您的见识广博,可知道这几本书是什么书?为什么它们会混迹在一堆金银器皿里面,难道很值钱?” 钱昱点了点头:“这些书中有些为孤本,有些为未用模印的善本,确实十分难得。” 钱松小声呢喃:“那就奇了怪了,他一个八品小官,哪里来的这么多俸禄收集这些?”心中这么想着,钱松的心思便又活络了起来,“三司职官若是贪赃枉法,那可是要罪加一等的。儿子这就差人去查查他的家底,若是真能查出来什么,也能替我们出一口今天的恶气。” “胡闹!”钱昱斥他道,“像这样的藏书有价无市,多为书香世家传承而来,哪里是说买就能买到的?你有那闲心思,不如好好寻思着怎么把今日的欠钱补上,好让我安安生生睡个觉。”他的视线扫过一列一列的账目,在一部没被划掉的书籍上停了下来,问钱松道,“这本书是怎么回事?” 钱松方被骂完有些胆战心惊,听到钱昱的问话,急忙答道:“三司那边分理器物时重新装了箱子,这本书没被划掉,兴许是因为装箱的时候没与其他书装到一块儿,便被我们带回来了。” “这本书虽然难得,却不算什么古籍,难怪没有与其他的书放在一处。”钱昱道,“你去将它拿过来,我想翻翻。” 钱松拿着书回来的时候,钱昱还埋头于赃资的明细之中,似是还想再找这么一本相同的书出来。 钱松见他没空抬头,便随手翻了翻手中的书,谁知还未翻几页,手却蓦地一抖,面上的神情也僵硬了起来。 “干爹?”他换了一声,神色有些慌乱。 钱昱抬头看他:“怎么了?” 钱松将书递过去,小心翼翼地道:“您看这本书上面的注释,是不是今上的?” 钱昱与钱松父子二人皆侍于御前,今上的墨迹他们最熟悉不过。钱昱研究了一阵子,方开始也觉得像极了,后来再仔细瞅,还是发现了其中的细微差别:“形像,神却不像。” 今上的字笔走龙蛇,在刚劲中带着极强的气势,却敛而不露。而这本书上的字与今上相比就跌宕肆意多了。都说字能体现性格,这两种字的神不同,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写的。 钱昱翻了翻前后几页,每页都会有些注释,而且上面的墨迹还很新,显然就是书现在的主人不久前所为。 能与今上的字相似成这样,这个叶斐然究竟是什么来头? 钱松在一旁出主意道:“要不我们直接把这本书呈给今上,看看今上是什么反应?” 模仿今上字迹,往好里说是膜拜与逢迎,但是往坏里说,那是大不敬,端看今上处置时的心情。 钱昱的神色沉敛,缓缓道:“你让我再想一想。” 第9章 内藏因为损失了一大笔赃资过起了苦不堪言的日子,另一边的三司作为得利者,却也有人为此事愁白了头发。 赃资易库,这一出一入里面的油水十分可观,三司使陶恕原本还想借着这一次的机会向钱昱卖个人情,顺便从中捞捞好处,谁承想被乔辞在关键时刻搅和了一把,最终巧事变成了拙事,自己一个子没拿到不说,还连带着把入内内侍省给得罪了。 这女人当真是个煞星! 陶恕越想越气不过,直接差人将乔辞叫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 乔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完还用眼梢斜睨他:“陶大人叫下官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见陶恕没否认,她拍了拍手起身道,“我看大人也说完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便回去了,手底下还有一堆公事尚未处理完。” 她正要告退,却被陶恕拦了下来。 “谁让你走了?”陶恕一副几欲喷出火来的模样,“你给我站住!” 乔辞回身:“大人还有什么事?” 听她那无奈口气,倒好像是他在无理取闹似的!虽然这也是事实,但是陶恕就是不能接受自己倒了八辈子霉而罪魁祸首还跟没事人儿一样立在这里的事实,对她恶狠狠道:“对左藏库监官的处罚为罚俸三个月,这事儿既然你也掺和进去了,那就也该被罚,他罚几个月,你便跟着被罚几个月。” 乔辞勾唇笑道:“大人怕是误会了,这事儿若是没有我从中斡旋,只怕会越闹越大,如今事情了了,左藏库的大门也修好了,三司还从中扣回了一笔赃资,怎么算都不是什么坏事,为何要罚我的俸钱?” 陶恕知道她在装傻,咬牙切齿点破她道:“你得罪了入内内侍省的人,还问我为什么该罚?” “难道不是因为钱公公先动手砸的我左藏的大门么?”乔辞慢悠悠道,“再说了,我只听说过办事不利会被处罚,没听说过得罪别的衙署的人也要被罚。如果真有这条规矩,御史台天天弹劾人,只怕御史们该被罚的连裤子都买不起了罢?” 乔辞牙尖嘴利,陶恕辩不过她,深吸一口气冷笑道:“你当你还是乔相当政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乔祖宗么?我今儿就告诉你,得罪了钱都知还想安然无恙是不可能的!我罚你其实是为了你好,入内内侍省出了这口气了,你就不会再被他们找事了,我也能向钱都知交代,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大人的重点不是为我好,而是向那帮阉人交代罢?”乔辞无所谓地笑了笑,“没想清楚的是您,以为巴结上了内侍,让他们在今上的耳边说说好话,您就成事了。大人何不仔细想想,您在三司使的位置上坐了这么久,怎么到了现在都没有升上宰执?而今上多厌恶乔家大家有目共睹,我还是一步一步升上来了,难道是因为我与那帮子阉人的关系好么?” 乔辞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完,想到了那笔赃资,补充道:“这次从内藏那边扣回来的赃资,我打算用于托此次夏税时的市粮价,以减轻百姓卖粮时的损失,还望大人莫要再动什么旁的心思。” 陶恕不语,似是在认真思忖着她的话。外面倏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乔辞蹙了蹙眉头,刚想去外面探探究竟,便听陶恕“咦”了一声:“怎么来得这么快?” 听陶恕的口吻,外面的事只怕与他有关,乔辞他:“怎么回事?” 陶恕端起手中的茶盏浅啜了一口,再放下时面上一派得意之色:“这事总归要有一个人出来担责任,内藏那边才会咽下这口气。被罚的人即便不是你,也会是别人。那日新来的勾判为你说话了罢?这便是他的结果。” 乔辞的瞳孔微微一缩:“你们要对他做什么?” “入内内侍省似是捉到他什么把柄了。”陶恕放下手中的茶碗道,“说来他也是活该,不当我的人,反而跟你勾搭到一块去,看不出如今三司是谁掌权么?”他笑了笑,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劝诫乔辞,“这一次度支勾判的位置再空出来,你就别盯了,因为我已经安排好了人选。一个小小的判官之位你失手过一次,若是第二次争取了还捞不到手,我怕你到时候面上无光。” 说完,他也不等乔辞回答,起身绕过她出门看热闹去了。 ~ 叶斐然被钱松带走的时候,整个人还有些懵,直到他被推搡着进了紫宸殿大门,见到负手而立的少年天子彦长庚时,他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今上穿着一袭朱色纱袍,配方心曲领,腰系通犀金玉环带,头戴折上巾,只消立在那里,气度上便十分压人。 叶斐然感觉自己的肩头沉了沉,被身旁的钱松按着行了一礼,再抬起头来时,今上已经站起身来。 “啪”一声,一本书籍轻飘飘地落在了他脚旁。 叶斐然哪里还认不出这就是他少的那本书,心头一紧,匆忙将书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解释解释。”头顶传来少年天子的声音,口吻不怒自威。 叶斐然纳闷,翻开书来仔细看了看。这本书的名字不错,内容也正儿八经,就连上面自己注释时落下的字也好看的不得了…… 字迹…… 叶斐然醍醐灌顶,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声。自从来沂都之后他便时时刻刻注意着改变字迹了,偏偏这本书是外任之时做的注,那时天高皇帝远,哪里能想到这个。 心里虽然明白,面上却要能装多傻要多傻。叶斐然拧着眉头,慢吞吞地把书全翻了一遍,迷蒙着双眼抬起头道:“请陛下恕臣愚钝,实在找不出究竟哪里出问题了。” 钱松偷偷瞥了皇帝一眼,见他默许了,才尖着嗓子道:“这字迹与陛下如出一辙,难道不是叶大人刻意模仿陛下的么?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哪!” 叶斐然瞪大了眼睛,佯作吃惊的模样:“原来这与陛下的字十分像么?”他凝眉回忆,而后惶恐道,“臣在入仕之前曾游学四方,偶得过一幅清河王的真迹,心中十分喜爱,便下足了功夫临摹,未曾想竟然撞了陛下的笔墨,当真是罪该万死。” 钱松小声将“清河王”三个字重复了一遍,神色古怪。 清河王卓印清是今上的表兄,今上便是由他一手带大的。若说今上的字是从清河王那里学来的,而叶斐然的字也是临摹的清河王,那么一切倒也能说得通。 但若是说通了,这叶斐然不就没事了么? 彦长庚紧绷的唇线微不可见一弯,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罢。” 所有内侍都退下了,彦长庚这才走下台阶,立在他身前不远处,淡淡道:“这回解释罢。” 叶斐然将书掖到袖中,讪讪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一时犯了糊涂,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了。” “说你聪明你比谁都聪明,糊涂的时候也能把人气笑了。”彦长庚道,手势示意他起来说话,“三年多未见,你这八品芝麻小官当得如何?” 彦长庚在很小的时候便与叶斐然相识,那时彦长庚还是无人知其身份的废太子之子,被藏于废太子的恩师叶远家中,叶斐然便是叶远的独子。后来叶家因为藏匿废太子出了事,两人被清河王卓印清救下,一同授课于清河王,相似的字迹也是也是那时练成的。 长庚即位之后,清河王游历于各国,叶斐然也跟着一同去了,这也是多数人都不知道叶斐然身份的原因。 年少时共患难的情谊,是飞黄腾达后的阿谀奉承比不了的。虽然两人自三年前的制科的殿试后便再未见过,但是默契还是在的。 叶斐然不若其他人一样对这位天子那么惧怕,闻言只是摇头苦笑道:“感悟颇多,不过如今领悟得最多的一点,便是冒头不能太快。” 叶斐然方至三司不久,便与度支副使乔辞一起揪出了一大批尸位素餐与贪腐之徒。锋芒展露的太快,总归会招来别人的记恨。乔辞位高权重,他们动不了她,便只能拿她身边的叶斐然做文章了,这本被人看似被“无意”放在彦长庚案头的书便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这书便是因为这个才跑到我桌案上来的?”彦长庚从他的手中抽过了书,随意翻了翻,“你这得是得罪了多少人,积了多大的仇,才捅到我这里来了?” 如今的大彦虽然国泰民安,一片盛世之下却潜藏着数不清的弊谬,古老的国家从内部就已经开始腐朽,彦长庚急需一股清流打开一个新的局面,所以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重用叶斐然这样的人。 但是有清流是好事,清流还没窜多久便要被浊水挤得干死在沙滩上,这事儿便不怎么好了。 叶斐然闻言直呼冤枉:“我被人抄家了,抄出来的书被移交到了内藏库,整个内藏库都是陛下的,从内藏库里面掏出来一本书直接呈给陛下也不足为奇了。”叶斐然解释完毕,一脸不可置信道,“你不会连我被人抄家了都不知道罢,你一点儿都没关心我?” 其实倒也不是没关心,否则彦长庚也不会在叶斐然一回来便下旨开特科,揽他入仕。在大彦,没有出身的人在升擢上要比有出身之人慢许多,但若是走常规的科举路子,叶斐然又需要通过一层又一层的考试才能最终脱颖而出。 彦长庚与叶斐然自幼一同学习课业,自然知道以他的才能,常科于他不算什么,但是常科三年一取士,时间实在太长,远没有制科来得干脆。 只不过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清河王曾经教过,当权者不能以权谋私,尤其是做了之后还被人发现,可是很掉价的。 长庚轻咳了一声,面无表情道:“朕……日理万机。” 第10章 寻常人听到这样的回答兴许会失望,叶斐然却“咦”了一声,神情颇有些雀跃:“陛下既然日理万机,想必也没时间看书,不如把这本书还给我罢?” 他用的是商量的口吻,手却已经不自觉地压在那本书的背脊上。 书是叶斐然的命根子,那日被抄家时他面上虽然没表露什么,心里面却痛得哀嚎了很久。托乔辞的福,他藏书的大部分都从要上供给内藏的那批赃资中找到了,如果能把这一本也要回来就十全十美了。 彦长庚也知道这点,是以没跟他抢,将书给他之后问道:“你是怎么沦落到被抄家的地步的?朕在前一阵子的空印案中确实严惩了一批官吏,但是你任通判的颐州并没有被牵连进去罢?” 叶斐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说了一遍,末了还总结道:“我只是运气有些背。” 运气背的人不少,能背到这个地步的就只有他了。想起叶斐然自小便是个倒霉蛋,且这霉运还好死不死地会传染,彦长庚后退一步道:“你站在那里别动,不要靠朕这么近。” 叶斐然抱着书:“……” 距离拉远了,该说的事还是要继续说的,叶斐然将书卷到衣袖中,对着彦长庚道:“我在考校赵敬家产的账簿时发现了一些问题,若是陛下准许,我想亲自去查探一番。” 彦长庚直截了当问他:“空印案这样的大案都是先经过大理寺审理,后经由刑部复核无误才会定案,你有多大的把握可以查出别的结果?” “我目前的证据只有几册账簿,并没有万全的把握,但是事在人为,兴许真能让我查出些什么。” “那就暗查罢,到时候不管有结果还是没结果都好交代。”彦长庚一锤定音道,“若你缺人手,朕可以派人帮忙,但是既然是暗查,再多的便给不了你了。” “人手的话我不会多要,三司度支的乔副使一个就够了。”叶斐然解释道。 听到乔辞的名字,彦长庚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向着中间一攒,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沉了些许:“为何是她?” “这些日子同她一起共事,她政纪严明,行事磊落,在三司之中是个可以信任之人。”叶斐然道。 彦长庚思忖了片刻,正要回复,便听守在外面的内侍唤他“陛下”。 “怎么了?”彦长庚问道。 “三司的度支副使乔大人请求觐见陛下。” 乔辞虽然门籍1有名,但是碍于身份,有事只上折子,无急事从不主动入宫。内侍前脚刚把叶斐然带进宫,乔辞后脚便请求觐见,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既然你的上官已经找上门了,你便下去罢。”彦长庚对着叶斐然挥了挥手道,“这件事情朕准了。” 彦长庚撵他走,不是因为两人聊完了,而是因为不欲见乔辞。叶斐然比谁都清楚个中原因,是以不再多言,行礼退了下去。 这个时候日头已经开始倾斜,寒意也漫了上来。乔辞就候在紫宸殿外,绯色公服随风鼓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身旁的钱松被吹得缩了缩脖子,她却挺直背脊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唯有越抿越紧的苍白嘴唇泄露了她的隐忍。 这副分明不堪负荷却还是扛起一切的模样让人有些莫名情绪,叶斐然迟疑了一瞬,再抬步时已经越过了钱松立在她面前,状作无意地为她挡住了风口。 她也恰好抬起头来,从上至下打量他一番后,婉媚一笑道:“你没事,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叶斐然向她揖手行了一礼:“让乔大人担心了。” “应该的。你会惹上那睚眦必报的入内内侍省,说白了都是因为我。”她说到此处,语调倏然转冷,睨向一旁的钱松,“钱公公,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谁得罪了你,你直接向谁出手便是,迁怒于旁人就不地道了,你说是不是?” 钱松专门挑了一个今上心情不舒畅的时机将书放到了他的桌案上,没想到不但没治住叶斐然,还被乔辞冷嘲热讽了一通。此刻几人在殿门口,乔辞敢如此说话,他却没那个胆子,遂只能压住心中的火气,垂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乔辞入宫的目的就是为了叶斐然,如今他安然无恙,她也没有道理再在禁中停留。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宫道往回走,叶斐然在她面前素来话少,她也因为琢磨着旁的事情没有开口,就这样一路无话来到三司衙门口,眼瞅着叶斐然向她颔了颔首要回去,乔辞突然唤了他一声。 那个声音十分小,本应该淹没在呼啸的寒风中,他却捕捉到了,在门前的如意踏跺上折回身来。 两人又是一高一低,这回是他主动退下来了一阶,与她面对面平视而立,问道:“乔大人还有话要吩咐么?” 乔辞露出复杂神色:“你的字迹为何会与今上如此相像?” 乔辞听闻今上召见叶斐然之后并没有径直入宫,而是先差人去打听了缘由。她本以为是钱氏父子在今上面前说了叶斐然的闲话,却没想到事实远比她猜测的要复杂。 但偏偏也在她意料之中。 她认识的叶斐然在儿时便与今上有交集,有着相似的字体也不是不可能。她不知道眼前的叶斐然经历过什么才有这样的字迹,却知道万一一切对上号,她一直以来对他身份的怀疑便可以得到印证了。至于对上号之后的结果是不是她想要的,她此刻还无法确定。 叶斐然静静凝视着她,半晌后道:“此事有些复杂,在这里说不太合适,乔大人若想知道,我们不妨换个地方。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关乎今上,乔大人当真想知道么?” 这话不知是问句还是警告,乔辞却惊醒了。 她当真想知道么? 叶斐然这个名字是她心里早已根深蒂固的病,即便她确定他在哪里,过得如何,这个顽疾也不会被治愈。这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埋在阴暗的角落里便是了,拿到台面上来说又算什么? 那人满载着她血淋淋的过去,眼前这人却是舒朗温润的。如果他不是那人,那么一切仍走在正轨上,如果他是那个人,他无意与那个身被疮痍的叶斐然有任何关系,她又有什么权力将他牵扯进她的心病之中? 背上的伤疤又开始一阵一阵的刺疼,乔辞攥紧了拳头,摇头改口道:“突然不想知道了。我这人的好奇心不重,既然今上都没有追究,我也不再问。” 叶斐然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与她一同进了公廨。 方才叶斐然被内侍省的人带走时闹出来的动静很大,如今他回来了,与之有些交情的同僚少不得想要上来嘘寒问暖一番,但是一见乔辞在他身旁,又硬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 隔壁郎署的谢云开也在其中,他不归乔辞管,见到乔辞粘上去还来不及,自然没什么顾虑,待两人走近了,他主动上前招呼了一声,先对乔辞灿然一笑,而后关怀叶斐然道:“没事罢?” 叶斐然言没事。 乔辞问他:“你不在刑部里面做事,来我三司做什么?” 谢云开答道:“我临时接到了差遣要出城,本来打算找子湛叮嘱些事情,没承想他突然被请到了宫中,我放心不下,便留在这里等等消息。”他说到此处看了看天色,继续道,“我再过一阵子便要动身了,此去估计要一阵子才能回来,敏言你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乔辞奇怪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要与叶大人说话么?” 本来是要找他,但是你在这里,当然要抓紧时机多说几句。不过乔辞不给他机会,他也没太多时间寒暄,遂叹了一口气转向叶斐然,言归正传道:“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你记得锁好门。” 一般忘记锁门的都是他,叶斐然不知道他为何会有此一句,却还是应了。 乔辞在一旁轻笑一声:“就算没锁门,你们两个一穷二白,还有什么是值得被偷的?” 谢云开一噎:“我好歹刚发了春俸。”而后摸了摸鼻子自己补充,“虽然也没有多少了。” 叶斐然安慰他:“积少成多。” 谢云开言是,又对他啰啰嗦嗦道:“我自己也说不准具体哪天可以回来,你记得帮我照看我的八哥,天冷了便把它拿到我房间里去,出太阳了别忘了拿出来晒太阳。每日出门你要记得检查它脚上的链子,莫要让它咬断了链子自己跑掉了。对了,鸟食与水也要注意一下,它饿了会哭叫,你听它的声音便能知道什么时候该加食料。” 他的其他要求叶斐然都应下了,这点却犯了难:“我清明不在沂都,喂食只怕有难度。” “不在沂都?”谢云开先是瞪大眼,后一琢磨,也不觉得惊讶了。清明这样的日子大多数人都会回祖籍祭扫,他曾听叶斐然说过他生在江南,任通判的时候碍于官职无法出颐州,此次回来,他肯定也想回祖籍看看。 谢云开转向乔辞:“那敏言你……”话说了一半,他一拍自己的额头道,“想起来了,你每年清明也是要回清州的。” 听到“清州”二字,叶斐然眉心一动。 乔辞却说无妨:“我虽然会回清州,但是家中留有仆人,更何况珩儿也在,你若是无处托付,可将八哥送到我府上。珩儿喜欢你那只八哥,照料起来一定会十分上心的。” 乔辞口中的珩儿是她的幼弟,聪颖乖巧,是个十分招人稀罕的孩子。 谢云开一听大为开心,与乔辞约好下值后将八哥送到乔相府,随后又嘱咐了几句需要注意的,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第11章 大彦国祚绵长,这个历经数百年风雨的帝国可以屹立不倒,与其对于礼俗教治的格外重视不无关系。 清明便在这样的情况下越来越重要,从初始的一个节气,逐渐与寒食融在了一起,成为了大彦祭祖扫墓的官方节日。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个清明似乎也不例外,乔辞乘着马车从沂都一路赶来清州,车轮压过被雨水冲洗得光亮的青石板,惊起一阵阵熟悉又甘甜的紫玉兰花香。 乔家在清州的祖宅还没有变卖,闲置下来的宅子,自然比不上京都之中的乔相府气派。马车停至宅门口,乔辞吩咐车夫去敲门,自己方撑起油纸伞走下来,便见到大门慢悠悠地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满脸褶皱的老仆来。 这老仆姓孙,本是乔家以前的管家,后来乔家举家迁移到沂都,他便留下来看宅子。 乔家的孩子们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即便如今一年才能见到一两次,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乔辞来了,眉开眼笑道:“昨儿我便将房间收拾出来了,左等右等您一直没到,还在纳闷是怎么回事,今儿您就回来了。” 乔辞解释道:“因着下雨不方便,路上便行得慢了些。” 孙管家将大门完全敞开:“祭扫的东西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您是歇息一会子再去,还是即刻出发?” “现在就去罢。”乔辞一望雾蒙蒙的天色,“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天肯定也黑得早。”她将油纸伞向着车舆的方向遮了遮,撩起帷幔道,“这次珩儿也来了,我的厢房给他住,劳烦孙管家再为我收拾出来一间。” 孙管家闻言向着车舆的方向瞟了瞟,果然见到马车上又下来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黑黝黝的眼眸还沾着困意,迎上了他的视线,少年在油纸伞下弯着眉眼一笑,看起来十分可人疼。 乔珩往年并不常回清州,乍一回来便让人措手不及,孙管家一面张罗着人去收拾厢房,一面去取乔辞祭扫用的物件,再回来时,便见到乔珩用手拽着乔辞的衣袖轻轻晃着,用少年独有的糯软的嗓音与她商量道:“阿姊,我已经不困了,随你一同去祭扫好不好?” 乔辞不同意:“祭扫本就没你什么事,这次带着你是因为你说想回来看看。你若是养足精神了,可以随着孙管家到处走走,我这边就不用你跟着了。” 乔辞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她如果直截了当地说不同意,那便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乔珩有些失望,撇了撇嘴道:“早知道这样,我便留在家中逗八哥了。” 孙管家上前对着两人揖了揖手,好言劝他道:“祭扫的地儿离城中还有一段距离,小郎君舟车劳顿,还是随我一道在家中歇着罢。我这里还准备了小郎君最爱吃的甜羹,在家中烤着火吃甜羹不比在外面淋雨强?” 乔珩闻言鼓了鼓腮帮子,又偷摸摸瞄了乔辞一眼,见她没有改口的打算,最终还是点头应了。 叶家的祖坟位于城郊,要至那里需先绕到城南出城,过了护城河,然后再行小半个时辰的路。 这里说是祖坟,其实也就只是一座一座的衣冠冢。当年叶家那场大火烧得太过惨烈,当火势终于熄灭之后,百年的书香世家化作一抔焦土,哪里还分得清谁是谁。 太师叶远桃李满天下,这衣冠冢也是他的门生为他立的。那时的乔辞年纪尚小,帮不上什么忙,便只能努力记着每个青石碑上的名字。那些她认识的,不认识的,与她交谈过的,玩耍过的她都一遍一遍去记,久而久之,它们便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 包括叶斐然的名字,这辈子都忘不了。 乔辞到的时候天色已然不早,阴沉沉的黑云下,那些被绵绵细雨润了色的青石碑显得异常肃穆。在她之前必然还有人来祭扫过,叶家每个坟头上都被插了一枝新柳,乔辞放眼一望,唯有一座坟头空落落的,显得形单影只。 乔辞走近,苍白指尖轻抚上面一排冰冷字迹,低低默念了一声“叶斐然”。 这个叶斐然是太师叶远膝下唯一的独子,也是她童年最重要的玩伴。儿时乔叶二家离得很近,关系也十分要好,父亲乔俨仰慕叶太师的学识,将她送到叶家当学生,叶斐然便是她的同窗。 两人因着年龄相仿渐渐熟悉起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时的她喜欢唤他“斐然”,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从唇际间说出的时候明朗动听,名如其人。 他也唤她的小字,研墨的时候会歪头喊“悄悄”,嬉闹的时候也会“悄悄悄悄”地唤个不停。因着她虚长他一些,他还会在惹她生气的时候主动凑上来,用澄澈的嗓音软软唤她“悄悄姐”。 年少的时光总是那么令人留恋,直到叶家的那场大火将一切焚烧殆尽,也毁掉了儿时那场纯粹又美好的情谊。 自那以后叶斐然这三个字便只会出现在午夜的梦魇中,伴随着令人窒息的焦腐味与惶恐绝望的哀嚎声。 直到他的出现。 “所以你会是他么?”她的手轻轻摩挲着青石碑上的刻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未想过你有活下来的可能。”她轻叹一口气,面对着他的衣冠冢,当初激烈的情绪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消磨殆尽,剩下歉疚与悲恸也可以用平静的假象掩盖住,就像她从来都不知道当年的内情一般。 她的声音转凉,将他的名字轻轻挂在唇畔,最终淡淡道:“如果你真的活着,一定不要告诉我,因为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她放下手中的油纸伞,从不远处的垂柳上折下一枝新柳,躬身小心翼翼地插在他的坟头。新柳配着润土,柔嫩得仿佛能重新发出芽来一般,她有片刻的恍惚,再直起身来,才发现淋在身上的雨丝没了。 她身边立着一个人,为她努力撑着那把方才被她丢在地上油纸伞。 伞下是乔珩稚嫩的脸庞,对着她眯着眼一笑:“我托孙管家带着我来这里看看,阿姊可莫要责怪孙管家。” 乔辞闻言向着远处一望,果不其然见到自己的马车旁又停了一辆马车,孙管家牵着马缰,正在与自己的车夫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叶家出事的时候,乔珩年纪还很小,乔辞本不欲他知道这些阴晦的陈年旧事。不过他来都来了,她也不能轰他走,便将他领到了叶远的衣冠冢前:“过来祭拜一下罢,这是我当年的老师。” 乔珩恭敬拜完,视线又转回到叶斐然的坟冢上,好奇道:“那个人又是谁?” 乔辞抿了抿唇:“是我当年的玩伴。” 乔珩目露惋惜之色:“听说叶家出事的时候,他的年纪还十分小。”见乔辞沉默不语,他复又问道,“为什么所有人的坟头都有折柳,唯有他的是阿姊后来为他插上去的?” 乔辞沉默了。 姐弟二人共用一把油纸伞有些束手束脚,孙管家前来送伞时刚巧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便回答道:“当年叶家那场大火烧得蹊跷,官府调查不出原因,民间也就传起了各种流言。被流传最广的是叶家独子叶斐然慧极类妖,是个不祥之人,拖累了全家。” 孙管家说到这里无奈摇头:“那么灵的孩子,最后竟被人说成了这样。可笑的是后来这传言越传越真,大家都信了,是以许多来给叶家祭扫的门生便从不扫那孩子的墓,也只有姑娘每次来的时候会在他的坟头上插一枝折柳。这些人哪,就是喜欢将错误推诿到无辜的人身上去,以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慨,也不知叶老先生泉下有知,该有多难过。” 乔珩小声问乔辞道:“既然如此,我也为他插一枝折柳罢?” 见乔辞没有反对,乔珩一溜烟窜到了柳树下,再回来的时候手中攥了一根细长柔韧的柳枝,轻插在了叶斐然坟头,口中碎碎念道:“愿你此去路上一步一柳,勿牵念。” 乔辞勾了勾唇角,催他道:“走罢,时候也不早了。” 乔珩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对什么都感到好奇,是以嘴上虽然应了,却还是一步一回头,即便到了车上头也不住地往车舆外面探。 “在看什么?”乔辞淋了雨,觉得身上有些冷,入了车舆便裹上软被歪到了马车一角,清了清嗓子问他。 “似乎有一个人向着叶家那边去了。”乔珩探着下颌努力向外望,“身形颀长,应是一个年轻男子。” 清明这样的日子,来为叶远祭扫的人不会少,是以乔辞也不奇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说他会不会为那个叫做叶斐然的孩子折柳呢?”层层密柳遮住了视线,乔珩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遗憾转正了身子,托腮担忧道,“如果他也将此事怪到叶斐然的身上,看到我们为他插柳心中不痛快,把柳枝拔了怎么办?” 乔辞阖了阖眼眸,淡淡道:“会有人不插,但不会有人拔了的,那是对已故之人的大不敬。” 乔珩“哦”了一声:“那就好。” 乔辞神色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心中反复咀嚼着“已故之人”这四个字。 但若那人不是已故之人呢? 第12章 江南的雨时下时歇,虽缠绵多情,却也憋闷。万幸到了子夜时分,“轰”的一声惊雷将灰蒙蒙的天空划破一道缺口,雨势也跟着爽快了起来。 大雨倾盆而泄,乔辞躺在床榻上,半梦半醒间,骤雨打在窗棂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雨声中似是还掺杂了些别的什么,凄凄厉厉地充斥在耳畔。 过往的梦靥被那声音勾起,焦腐刺鼻的味道随着熊熊火光猝不及防袭来,她蓦地睁眼坐起身来,后背的寝衣被汗水浸透,湿湿冷冷的感觉告诉她那不过又是一场噩梦。 用手随意一抹额上的汗水,乔辞呆怔了半晌,直到神思慢慢归拢,才惊觉方才梦中听到的声音并不是幻觉。 随意披了一件外衫翻身下床,乔辞甫一推开屋门,便撞见了一个同样被这声音吵醒的人。 乔珩惨白着一张小脸立在房门外,右手悬在半空中,欲敲门又怕打扰到乔辞,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看到乔辞出来,乔珩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弛了下来,轻吐一口气道:“阿姊,你听到了么,有人在哭。”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似乎是从隔壁的叶家传来的。” 叶家与乔家本就是邻里,两家的后院只隔了一道墙,以前那边一有什么稍大的动静,乔家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那也只是以前。 叶家的那场大火烧得太过惨烈,昔日的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如今变成了一座被废弃多年的荒宅,人都没了,又怎么可能在清明夜半传来哭嚎声? 乔珩也想到了这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阿姊,怎么办?” 乔辞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莫要害怕,你回房间好好休息,我离开一下,过会儿便回来。” 分明纤细单薄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却有着十足的分量,瞬时间将人心安抚了下来。 乔珩也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太不男子汉了,咽了一口唾沫摇头道:“我回房间也睡不好,不如跟着阿姊一起罢。” 乔辞没反对,嘱咐他去将孙管家叫起来,一行人率着家丁来到叶宅门口时,那哭声随着距离的拉近愈发清晰。 孙管家被它搅得心神不宁,盯着叶宅的大门惊疑不定道:“这门上贴着的东西哪儿去了?前些日子分明还在的。” 遇火后破败下来的宅子总是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有信这些的人就会从道观中求这样那样的符贴到它的门楣上,以求镇宅太平。 乔辞每年回来,都能发现叶家大门上多出来不少新的符纸,但是此刻它们却一张都不见了。 乔辞从不忌讳这些,抬脚正要上前,却被身旁的孙管家拦住。 “万万不可!”孙管家紧张道,“这大清明夜的,您还是乔家人!” “乔家人怎么了?”乔辞向上微挑的眼梢斜睨向他,虽用的是问句,口吻却隐含警告之意。 乔珩也一脸迷茫地看过来。 孙管家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换个说法继续阻止,乔辞却没再给他机会,迈步上前一把推向叶家的大门。 残破的大门在一声惊雷中张开,发出的声响仿若呜咽。一股子潮湿*的味道铺面而来,乔辞被呛得猛咳了几声,在一片雨幕中抬起头来,能看到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跪在叶家残破的正厅屋檐下,身旁还缩着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孩子。 女子正哭嚎着烧纸钱,应是也听到了大门处的动静,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见到门口的一众来人,匆忙将孩子紧紧揽在怀中,一副惊恐的模样。 这样的情景太过诡异,在场的众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雨势愈发得大,水汽氤氲了眼前的景象,一切都显得诡谲了起来。乔辞却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她从来都不信鬼神之说,也讨厌故弄玄虚之人。 手中的油纸伞被雨淋得有些沉,乔辞斜了斜伞面,眸光划过一片被烧得乌黑的残垣落在女子身上,冷冷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女子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她将怀中的孩子圈得更紧,绝望地动了动嘴唇。 “你是谁,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叶家?”乔辞俯下身来,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显得温和一些,“你放心,我不会将你怎么样,但是这个宅子归我故人所有,并非所有人都可以随意进入,所以你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不会允许你在这里继续呆下去。” 女子怀中的孩子开始哭闹,她匆忙捂住了他的嘴,抬起头对着乔辞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她的声音十分微弱,被破空的雷声掩盖,什么都没有剩下。 乔辞没有听清,遂向她凑得更近一些,正要再听,却听身后的乔珩突然大叫一声“阿姊小心”。 一道闪电破空,电光照亮了女子猝然向她袭来的手,与她手中泛着寒光的尖锐物事。 乔辞手中的油纸伞一松,伞面还未坠地,她已眼疾手快攥住那女子的手腕。 那女子的手中是一把古朴的银簪子,簪头磨得十分尖利,若非乔辞反应敏捷,此刻只怕已经插入她的下腹了。 乔辞的眸光一冷,手上骤然施力,女子吃痛松手,簪子应声落地。 “阿姊!”她怀中的孩子尖叫一声扑了上来,用牙狠狠咬住乔辞的手腕,一边咬口中还不忘模模糊糊地哭喊,“你们这帮坏人,放开我阿姊!” 乔珩冲上来捏着那孩子的下颌将他拉开推到一旁,家丁迅速上前制住了他与那个行凶的女子。 乔珩一把拉过乔辞的手仔细查看。小孩子虎牙十分锋利,是以留下的伤口不算浅,血水被雨水一冲,在白皙的肌肤上漫开,看起来格外怵目惊心。 乔珩心疼道:“阿姊你怎样,疼不疼?” 乔辞说没事,瞥了那孩子一眼,没好气道:“属狗的?” 被家丁锢在一旁的孩子努力蹬了蹬腿,尖声叫道:“坏人,放开我阿姊,否则我咬死你!” “住嘴!”乔珩额上青筋蹦起,回身对着他暴喝道,“是你阿姊先动手打的我阿姊,我没找你算账,你倒有理了!” 他的声音很大,孩子被他吓得向后缩了缩,“哇”一声哭了出来。 乔辞此刻已经浑身湿透,被乔珩扯着晃了晃,能感受到发梢上的水都顺着脖子流进了衣服里。身上不舒坦,口吻便也不耐烦了起来,向家丁们道:“把人都带回去,明日直接送到衙门去。” 女子初始还跪在地上,一听她的话,惊恐地挣扎起来,语无伦次道:“不能去!不能去衙门!去了会没命的!” 若非作奸犯科之徒,又怎会如此惧怕衙门。但眼前的女人无缚鸡之力,唯一用以防身的武器还是一把银簪,怎么看怎么奇怪。 乔辞原本只想弄清深更半夜在叶家闹腾的人是谁,如今见了这女子的模样,倒也生出了几分好奇。抖了抖贴在身上的衣裳,她行至那女子面前,居高临下道:“你私闯民宅,平白无故出手伤人,理应被押送官府受审。不过我能在清州逗留的时间不长,也不想因为此事在衙门里浪费时间。你不想去官府可以,但需要给我一个说法,否则我不会善罢甘休。” 女子闻言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泪眼蒙蒙的,看起来楚楚可怜。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半晌后声音嘶哑道:“我们姊弟二人为避歹人躲藏至此处,方才骤然见到你们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我还以为是歹人追过来了,为求自保才迫不得已出手……我并非有意为之,也并非针对与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罢!” 清明夜在叶家的荒宅中烧纸钱,见到来人第一反应不是询问而是出手伤人,还对于可以助她躲避所谓的“歹人”的官衙如此抵触,乔辞除非傻了才会信她的话。 身上衣服湿透了,右腕还不住地往下淌血水,乔辞平日里骄矜惯了,受不了自己此刻顶着的狼狈模样,是以也没什么耐性随她在这里耗着,直接吩咐道:“暂将他们二人带回府中,如果到了明日她还是如此的答复,就直接送至官府,不用过问我。” 女子闻言瘫软在地,口中凄惨哭喊,手却借着哭声的掩盖不着痕迹去够方才掉落在地的那只发簪。 在她即将够着的时候,一双皂靴先她一步将发簪踩住。 她怔了怔,视线绝望地顺着皂靴向上,先看到那人弧线精致的下颌,而后落到微微勾起的唇角,再向上便撞入她略带嘲弄的凤眸之中。 乔辞将那银簪踢走,阴沉着脸寒声道:“我也是女子,无需做那些怜香惜玉的事儿,你若是识相便乖乖的,莫要逼我对你用强。” 乔辞原本就有起床气,睡了一半被人闹醒,紧接着淋了半宿的雨不说,胳膊上还被人咬了一口,那口气能憋到现在没有爆发已经是她的涵养了,当然不愿意与她多费唇舌,转身便走。 回到乔府,将同样湿成落汤鸡一样的乔珩扔给孙管家去打理,乔辞沐浴更衣完,还未来得及包扎伤口,便有家仆来传话,说方才被抓回来那个的女子哀求着要见她。 乔辞将她带回来时,便已经料定她在被送至官府与对自己交代之间,必然会选择后者。此刻夜未阑珊,距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她已然作出要见自己的决定,看来也不是什么拖泥带水磨磨唧唧的人。 乔辞对于这样的人讨厌不起来,但也说不上喜欢,毕竟她弟弟刚刚还咬了她一口。 那女子被带进来时,乔辞正由府中的下人包扎着伤口。就着火光微抬起眼睫,见她将那孩子也一同带了进来,乔辞冷笑了一声,却没有开口阻止。 那女子进屋之后并不向前,而是选了最靠近屋门的墙角,将孩子谨慎地护在身侧,偷眼观察着乔辞道:“我方才看到这府邸牌匾上书着‘乔府’二字,敢问您是乔明府的什么人?” 明府是对于知州事的尊称,乔家姊弟二人的父亲乔俨曾任过清州知州,在此处的威望极高。不过这是十多年前的事情,早就被人逐渐淡忘了,更何况乔俨拜相多年,即便如今挂了一个平章军国重事的闲职,但是见到他的人仍会称他为“乔相”。明府这个称谓太过久远,还唤这个称呼的人不是故交,就是常年处于消息闭塞之处。 若是故交,乔辞不可能不识得。心中对眼前人的身份有了个大致的预判,乔辞回答她道:“这里确实是乔府,你口中的乔明府正是家父。” 那女子反复确认道:“听闻乔明府的长女业已入仕。” 乔辞道:“我便是。” 那女子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僵直的背脊松弛了下来。 说实话,乔辞以女子之身为官,在民间看来属于惊世骇俗之举,是以她在民间的风评并不怎么好,反观眼前这女子松一口气的模样,只怕她所忌惮之人的名声比起她来更要差上许多。 女子拉着身旁的孩子一同跪了下来,长行一礼后并未起身,恸哭道:“还请乔大人帮民女伸冤哪!” 右手腕的伤口被药水刺得一跳一跳地疼,乔辞并非好想与的人,让她这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做出以德报怨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她单手支颐坐在那里,故意不去理她的话,只重复自己的问题:“说罢,你与叶家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叶家,还穿成了这副德行烧纸钱?” 女子回答道:“我姓陈,清州辖下景县人士,父亲是当地的富商,也算小有名气……” 乔辞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只说与叶家相关的。” 陈秋宜显然没有料到乔辞对于叶家的事情如此执着,犹豫了一下诚实回答道:“我与叶家并没有什么关系,会出现在叶家,也只是因为家破人亡,我与弟弟二人在这偌大的清州没有地方可以落脚,走投无路之际遇到了一人,他言叶家荒废多时,若我不介意神鬼之说,可以现在这里先凑活些时日。” 陈秋宜不介意,乔辞却十分介意,哂笑道:“那叶家是他的么,他说你能住你便能住?叶家人同意了么?” 叶家人不是早就死光了么,怎么来同意?陈秋宜虽然心中这么想,却不敢把话说出来,只换了个说法回答道:“我遇见他时,他正在撕贴在叶家门上的符纸,我以为他与叶家有故,是以才如此冒昧……” 乔辞眯了眯眼眸:“你说的那人长什么样子?” “那人颀长身材,面皮白皙,长得十分好看……”未出阁的女子形容陌生男子的长相,总归是有些害羞的,陈秋宜红着耳垂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他的腿脚有问题,走起路来有些跛。” 竟是个跛子…… 乔辞凝眉思忖了一番,她所认识的人里头,似乎还真没有这样的。 第13章 暴雨过后,霞光从天际漫出,贴着半开的窗扉射进来,高调地宣示着夜的结束。 这个时辰横竖是睡不了了,乔辞起身,踱步到窗畔将窗牖推了个大开,眺着远方喟息道:“折腾了一晚上,竟是这么个不痛不痒的结果。” 陈秋宜看她:“我与叶家没有任何关系,乔大人很失望?” “失望算不上。”乔辞回过身来,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她的眼底有着一层淡淡的乌青,眸光却依旧锐利,盯着陈秋宜道,“你方才在为谁烧纸钱?” 陈秋宜答:“今日是清明,也是家父的头七。” “那个景县的富商?”乔辞挑眉,“所以你是要为他伸冤?” 陈秋宜方才话还未说完便被乔辞打断了,她本以为此事再无指望,没想到乔辞竟然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并且主动开口询问。 此事牵扯进去了大人物,陈秋宜不确定乔辞会不会出手相助,但她已经走投无路,不管能不能成,总归要试一试。 她双膝一弯,在乔辞面前直直跪了下去:“家父是个本分的生意人,只因为在夏征时采买粟米绢绵的价格高于了官府的价格,犯了他们的忌讳,便被他们随意安了一个妨碍夏征的罪名,不仅被抄没了所有的家财,连人也搭了进去。” 说到至亲之死,陈秋宜的情绪十分激动,泪顺着脸颊一串串地滑下来,却顾不得擦,只忍着呜咽继续道:“我携幼弟在家仆的随同下一路来到这里,本想将此事告发到景县县令上一层的清州知州处,谁承想他们早已蛇鼠一窝,家仆刚击了鼓就被他们捉了去,我与幼弟当时站在人群的一侧未暴露身份,这才逃过一劫,只是家仆如今是生是死却不得而知了。” 原来是得罪了朝廷命官,难怪陈秋宜在听到自己要将她送至官衙时表现得那么惧怕。乔辞问她:“清州知州此刻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陈秋宜摇头说自己不确定:“家仆忠厚,按理说不会将我们姊弟二人供出来,但是就怕有个万一,毕竟他们的路子野,逼人开口的腌臜法子也多。”她以首触地,向着乔辞行了个大礼,“当时我见您身后的家丁皆持了兵械,以为是他们派来抓我的人,穷途末路之下使了昏招,还请大人恕罪。” 陈秋宜身边的幼弟十分懂事,看到长姊致歉,他亦跟着磕头。 乔辞虽然爱摆谱,却并不娇脆,被人咬了一口这样的事情她当时都没有发作,事后也不会再拿出来做文章,便直接让人将他们二人搀了起来。 那孩子在起身后,伸着肉乎乎的小手为陈秋宜擦拭眼泪。 陈秋宜攥住了他的手,摇头示意他不要乱动,垂眼颤声道:“我虽于经商之道懂得不多,却也知道做生意最讲究你情我愿,家父出的价格高,别人自然愿意多卖些给我们,这其中既没有强买,也没有欺诈,不明白为什么到了景县县令那里就成了一条死罪。家父生前素有儒商之名,死后却落了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我不求能将家产夺回来,只求乔大人可以为家父洗刷冤屈,还家父一个公道!” 虽然陈秋宜将事情的经过讲得十分简单,但是事关夏税,一旦出事,一提溜就能提溜出一大批人,再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复杂。乔辞略微一沉吟,开口问她:“景县官吏是以每斗多少的价格征收粟米的?” “每斗钱三十。”陈秋宜道,“我记得家父曾言每斗钱三十的价格太低,他以每斗钱四十的价格从农民手中买入粟米,至夏征过去之后,卖梁谷的人少了,粮价定然会回升,此时多花些钱高买,日后再卖也可以对得起良心。” 乔辞身为三司度支副使,对于梁谷的价格了如指掌。清州粟米一年两熟,价格会比北方便宜一些,多为每斗钱五十。 不过这个价格会因为市面上粟米的数量而浮动,比如在官府起征夏秋两税时,由于两税并非纯缴纳实物,还要收取一部分定额的银钱,百姓为了缴纳这些银钱,会竞相将手中的谷物折现。市场上的谷物在这段时间内供大于求,就会出现贱卖的现象。 景县可以以每斗钱三十的价格籴米,就是占了这个便宜。 谷贱伤农,这个做法虽然可以省下官府的支出,却让农民在交易的过程中亏损钱。为了让百姓少遭受些损失,大彦设置了常平仓1,在梁谷等物供大于求农民贱卖时,以高于市价的价格大量回收梁谷,再在饥荒之年梁谷等物价格暴涨之时将仓储以低价放出,用以平衡市价。这个政策若是运用得当,是个十足的利民之举,可以使不少百姓免受饥寒之苦。 乔辞前段日子天天喊穷,处处找人干架,先是严惩了三司之中的一大批手脚不干净的官吏,再以得罪入内内侍省为代价,压着那笔赃罚钱不入内藏库,就是为了保证三司在此次夏征中有足够的财力平衡物价。 那笔钱她还没焐热,就拨出给地方做抬高粮价的降粜本。景县县令以低贱的价格征收夏税,不是没钱籴米,而是暗中吞了这笔降粜本,将伤害转嫁到了百姓的身上。 “好一个每斗钱三十!”乔辞气笑了,“每籴一斗,便有二十钱的利润,来钱比我花钱还快。” 她费心费力筹钱,没有让百姓受益,反倒便宜了这帮硕鼠,怎么能让人不恼火! 乔辞的双拳狠狠一攥。 陈秋宜观察着乔辞,见她的眸色越来越冷冽,心中不安了起来。 陈秋宜只知道乔辞出仕,却不知道她的官职,会选择将这件事情向她和盘托出,一是自己已然走投无路,第二便是因为她父亲乔俨的在清州的清誉。 然而乔辞毕竟不是乔俨。 陈秋宜生于商贾之家,平日里见惯了为了利益而不择手段的人和事情,自然习惯将人先往坏里面想。在陈秋宜看来,她的遭遇固然凄惨,但是对于外人来说,也就只是一句“节哀顺变”的事儿,乔辞的这副反应有些过度了。 乔辞这人行事乖张,看起来亦正亦邪。而清州知州又是当朝二品大员,一般人都惹不起,万一乔辞动了什么歪心思,想趁机卖清州知州一个顺水人情,将她直接送到他的手中那可如何是好? 越想越胆战心惊,陈秋宜只觉得乔辞方才那冷凝的目光针对的不是那些贪官,而是自己。视野中出现一双皂靴,陈秋宜吓得呼吸一颤,将身侧的幼弟护的更紧了些。 乔辞走到了她面前,将一块帕子递与她。 “擦擦罢。”乔辞淡淡道,“你怕什么?” 陈秋宜怔了下,才明白乔辞是在让她擦额上吓出的冷汗。 她这双眼睛也太毒了。陈秋宜心里面道,自己想什么似乎都能被她看出来。 接过了帕子,陈秋宜没有用,而是揉搓着帕角道:“乔大人打算怎么做?” “既然事关三司,这件事情我会帮到底。”乔辞道,“但是我并非台谏官2,也不是此处的亲民官3,无法越权管清州之事,所以我只能向你承诺我会尽力,但是结果会如何,我无法向你保证。” 乔辞这么说并不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虽然她为朝廷命官,虽然这些蛀虫贪的是她千辛万苦拨下来的钱财,但是她的职权却仅限于三司之内,一旦出手干预地方政务,便属于越权。各司其职,不碰自己不该碰的是这个圈子的规矩,这条规矩所有人都必须遵守,否则一切都会乱套。 陈秋宜垂眼道:“乔大人肯出手相助,我已感激万分。” 乔辞“嗯”了一声,招来了孙管家,低声吩咐了他几句之后,又转向陈秋宜道:“这些日子你便暂住在这里,只要你不出乔府大门,我就有把握护你周全。” 陈秋宜疑惑问她:“我们不应该即刻动身去沂都么?” 乔辞睨着她,似笑非笑道:“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她也不解释,只是抱胸半倚着窗栏道,“你且等等。” 陈秋宜不知道乔辞教她等什么,却只能按照她的话来做。不久之后,方才与乔辞交谈过的孙管家回来了,对着她回复道:“派去查探的人回来了,城门确实还在戒严。” 乔辞昨日入城之时,便看到城门卫在对出城之人一一排查,似是在找什么人。方才又差孙管家打听了一遍,他们在找的人恐怕就是陈氏姊弟二人。 “看来你那个被抓进去的家仆口风并没有想象中的紧。”乔辞道,“他们在找你,你现在出城太过冒险。” 陈秋宜六神无主道:“那我该怎么办?” 乔辞算了算日子,斟酌道:“你写一封手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我派人将它送至御史台。我还能在清州逗留四天,若是四天后城门还没有撤防,我想办法强行带你出去。” 这封手书于当日送出,一直到了第四日,沂都那边都没传来回复,好在乔辞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说清州知州此刻正在城门口,似乎是在迎朝廷派来巡视的特使。 特使都是由皇帝亲自选派,或者宣布上泽,或者采风监察,乔辞刚把手书送出,朝廷便派出一个特使,两者之间不可能没有联系。 乔辞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与乔珩检查着行囊,闻言问向家丁道:“你可探出来了特使是什么身份?是御史台的人么?” 家丁有些为难:“据说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没探出来具体的。” 乔辞颔了颔首。 家丁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道:“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人从叶家走了出来,似乎在找府中住着的陈氏姊弟俩。” 陈秋宜此刻正好端着热汤进来,闻言低呼道:“莫不是我那个家仆?难道他们将他放出来了?” 入了瓮的鳖,哪有再放出来的道理,只怕是另有其人。 这些日子清州知州亦在不停找陈氏姊弟,只不过乔辞消息封锁的紧,他们没什么线索,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城中乱撞。 这个人竟然能摸到叶家家门口,不得不警惕。 乔辞从陈秋宜手中接过热汤,啜饮了一口,问道:“这人还在么?” 家丁口中“嘶”了一声:“我还真不能确定。” “你再去看一看,若是他还在,就把他带回来。”乔辞特意强调道,“掩人耳目一些。” 家丁这一趟花了不少功夫,再回来时,肩上扛着一个麻袋,得意道:“我是在僻静小巷中将人套住的,绝对没人发现。” 这方法虽然有失文雅了些,但确实够掩人耳目。 乔辞坐在桌旁捧着汤碗,看着家丁解开麻袋口放人。 先钻出来的是头,后是半截身子,那人背对着她,从麻袋中完全出来的时候还踉跄了几步,扶了扶幞头,有些摸不着北。 颀长的身形看起来是那么的眼熟,乔辞一眼便认出了那人,不知怎的脑壳儿就有些疼,一股叫做无奈的情绪窜起来,又被她压了回去,只沉默地看着那人转过身来。 一袭月白交领襕衫,腰系玉带,手中还执着一把折扇,若不是身上的衣裳太凌乱,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寄情于山水间的书生。 叶斐然看到乔辞有些讶然,不过他的表情收敛的很及时,将折扇别到腰间,对着乔辞揖手行了一礼,声音朗朗道:“下官拜见乔大人。” 他说话时垂着头,头顶翘着一根麻袋里的稻草,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一晃一晃,格外引人瞩目。 --------------------- 1常平仓:大家可以把它理解为政府宏观调控的一种手段,专门用来调控粮食等商品的市场价格。 2台谏官:御史台和谏官的简称。 3亲民官:直接掌管所辖地区百姓事务的官员,比如知县、知州什么的都是亲民官。 第14章 家丁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认识我家大人?” 叶斐然闻言踅身去回他的话,那根稻草随之一道转过去,直挺挺冲着乔辞的方向。 乔辞实在看不下去,搁下碗走到他面前,踮起脚抬起手—— 叶斐然脑中忽然划过那日她摆出这副架势时做的动作,匆忙向后一仰。 “你躲什么躲?”乔辞莫名其妙,手腕越过他额头将稻草摘下,扔到脚下的麻袋上,“几日不见,你都穷到卖身的地步了么?” 头上插根草,确实有这么一层意思在。叶斐然一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幞头,又侧过身去理了理衣裳,将自己收拾齐整后,这才对乔辞道:“方从袋子中出来人还有些晕乎,让乔大人见笑了。” 乔辞转向家丁:“你就下去罢,把地上这摊乱七八糟的也收起来。” 家丁应了一声,临出门又有些不放心,回身问乔辞:“用将他绑起来么?” 乔辞没直接回他,而是转向叶斐然问:“用绑你么?” 叶斐然轻轻“啊”了一声,摇头说不用:“我就在这里,不会乱动。” 见家丁出去了,乔辞这才重新坐回到桌子旁。经过这么一折腾,桌上的热汤早已没了热腾劲儿,乔辞用指尖触了触碗壁,便将它恹恹地推到了一旁。 她体质虚寒,气血不旺,每次来月事身子都不怎么舒畅,加之这次来之前她又淋了半宿的雨,寒气入体没有及时驱散,症状便如排山倒海似的,怎么折腾人怎么来。 方才陈秋宜见她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担心她因此耽误了出城,主动为她熬了一碗热汤,说是他们那里的偏方,对于缓解月事症状十分有效。 只可惜乔辞喝得少,药效发挥不出来,便又疼了起来。 将身子往桌子上靠了靠,乔辞吁了一口气,对着叶斐然皮笑肉不笑道:“你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然就被人套进麻袋提溜到了我这里,难道就不觉得惊讶?” 她这人狡猾的紧,把人掳过来了不说原因,倒先问起别人为什么。叶斐然看出了她的心思,唇角微微一动:“其实即便乔大人不来找我,我也会来找大人您。”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圣谕,递向乔辞:“陈氏的手书经由御史台送到了今上处,此为今上的手谕。” 既是圣谕,自然怠慢不得,乔辞起身行礼接过,翻开通读一遍,这才明白不是沂都那边没有回音,而是收到回音的人不是自己。 “今上委任你我二人为特使,彻查景县夏税一案。”叶斐然将圣谕中的内容陈述与她,向她解释道,“我也是今日才收到这封手谕,本想先找到撰写手书的陈氏将她保护起来,而后再找你,却没想到陈氏早已离开了叶家,而我也在中途被人盯上。” 叶斐然说到这里有些无奈:“我察觉到身后有人盯梢,不愿将他带入你府中拖累到你,是以带着他兜了些圈子。后来我发现这人有些难缠,实在甩不开,便干脆将计就计,拐进了一个小胡同中,看看他打算做什么。” 之后的事情两人便都知道了。 要是乔辞在沂都乔相府的家丁,兴许还能认出来叶斐然是她的下属,从而用温和点儿的手段将他请过来,但是清州这边的家丁连自己的家主都认不全,更别提其他人了。 乔辞将圣谕收了起来:“今日我听家丁说特使一直都没有露脸,还以为他在半道上遇见了什么事儿,没想到竟是你我二人。” 不过今上这特使真的选在了点子上,他们一个两个的都在城中,想到清州知州还在城门口苦兮兮地候着从沂都来的特使,而自己此时已经与陈氏接了头,乔辞身上终于舒爽了一些。 叶斐然问她:“我方才被你的家丁盯上,就是因为出入了叶家罢?既然手书是从你这里传到御史台的,想必陈氏也是你从叶家带走的,不知她现在人在何处?” “既然你我二人同为特使,我便跟你敞开天窗说亮话。”乔辞向着乔府的后院出一指,“陈氏现在就在我府上,只要她自己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便不会出什么危险。”她凤眸瞥向叶斐然,好奇道,“但是有一点我十分奇怪,你为何一开始就知道陈氏躲藏在叶家?” 她言罢,脑中灵光一闪,盯着他的脚道:“难不成你就是她口中的那个跛子?” 跛子?叶斐然哭笑不得,那些日子清州细雨绵绵,他腿疾确实发作过几次,不过他既能走路,而且走得也不算难看,怎么到了她口中就到了跛的地步? 屋门在这个时候被人叩响,传来乔珩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唤“阿姊”。 乔辞身子不舒服不想起身,便只抬高声线直接让他进来。 乔珩背了个小包袱推开门,虎头虎脑地冲进来催促乔辞道:“阿姊,我们该动身了,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向乔辞,余光扫到立在一边儿的叶斐然吓了一大跳。他听说府中来了外人,却没想到这个外人竟然就这么与乔辞共处一室。 虽然乔辞以女子之身为官,这样的事情于她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但乔珩还是有些不乐意。神色不自然地向着叶斐然颔了颔首,他开口问道:“阁下是……” 叶斐然将自己的名字报与他。 乔珩一听,怔在了原地:“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人,乔珩匆忙解释道:“清明节时,阿姊与我都在你的坟头插了新柳,那石碑上的名字就叫做叶……”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乔辞打断了。 “他们不是同一人。”乔辞道。 叶家出事的时候乔珩年纪还小,是以对叶斐然也没什么印象,既然乔辞如此斩钉截铁地说这两人不是同一个,那他也没不信的道理。 想着两人可能就是碰巧同名同姓,乔珩对着叶斐然拱了拱手,致歉道:“方才闹了个乌龙,还请叶大人莫要见怪。” 叶斐然说不打紧。 乔辞问乔珩:“陈氏姊弟二人现在在做什么?” “他们二人已经上马车了,我见阿姊你迟迟不来,这才来催催你。”乔珩说到这里,鼓着腮帮子小声嘀咕道,“阿姊从早上就开始催我,怎么到了这会儿自己却不急了?” 乔辞对他解释道:“我这边临时有差遣,可能回不去了。你一个人先回去,至家中记得向父亲也说一声缘由。”她说完,又补充道,“你替我向陈氏姊弟带个话,让他们随我一同留下来,朝廷派了特使过来调查此案,他们不用去沂都了。” 乔珩听到特使两个字,抬头看了一眼叶斐然。 那个特使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不明白朝廷派了特使过来与乔辞必须要留在清州有什么关系,乔珩不愿意一个人离开,试着央求乔辞道:“我可不可以随阿姊一道留下来?” 乔辞自然不同意:“国子监再过几日就要开课了,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即便没什么能做的,也比一个人闷在家中要强上许多。乔珩口中嘟囔了句“不想走”,人也站在那里不动,眼巴巴望着乔辞。 乔辞知道他觉得家里太无趣,是以用好玩的物件哄他:“你不是来的时候还在惋惜不能逗谢霁之的八哥么,你现在回去的话他应该还没回来,你可以跟八哥一起玩。” 乔珩撇了撇嘴,她这是还把他当小孩子哪!既然如此,他便也做出一副小孩子的模样,伸出手来扯她的衣袖:“我也不是不要回家,反正横竖都要走,阿姊不如允我留到国子监开课之前,到时候没准阿姊的事情也忙完了,我们再一同回去多好。” 乔珩平日里十分乖巧,这么对着乔辞一撒娇,她便拿他没辙了,遂也只能让步道:“那好罢,不过我可先跟你说好,到时候无论我这边的事情是否了结,我都会差人送你回去。” “我明白。”乔珩开心地欢呼了一声,“我这便下去为阿姊传话。”他向外走了两步,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一拍自己脑门回身问向乔辞道,“阿姊你好些了么?” 乔辞正算着日子,闻言心不在焉回道:“什么好些了?” “我方才听陈家姐姐说你身体不适。” 这话一出,叶斐然亦看了过来。 一句身体不适听起来没什么不正常,不过乔辞还是有些尴尬,回他道:“已经无碍了。”又打发他道,“你快些去传话罢,否则大家都将东西搬上车了,一会儿又要重新搬下来。” 乔珩说知道了,转身正打算离开,叶斐然却先于他动了。他收回落在乔辞药碗上的视线,对她行了一礼告辞道:“我打算在走之前见一眼陈氏,还请乔大人允许。” 他是专查此案的特使,要见陈秋宜是理所应当,乔辞自然不会不同意,却还是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打算去城门见州明府了?” 这个时辰城门还未关闭,清州知州没有迎到朝廷派来的特使,想必是不敢走的。叶斐然却摇了摇头:“见他无非就是说些场面上的话,今日见明日见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他在城门处等待时间的长短了。 叶斐然这个决定正合乔辞的意。要知道清州知州可是将她得罪透了,只要他不舒坦,乔辞心里面就舒坦,是以也没有劝他,直接叫乔珩将他带了下去。 第15章 乔辞因着月事来了身体不舒服,在叶斐然离开后便歇下了,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隐约记得傍晚时分陈秋宜又为自己端了一次药,但是她那时神思昏沉,也未来得及问陈秋宜是否见到了叶斐然,便又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陈秋宜的药起了作用,乔辞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身体跟昨日相比轻松了许多,虽然还有些不得劲的地方,但都属于小病小痛,对乔辞这种铁打的人来说基本可以忽视了。 她起得不算早,来到前院的时候,乔珩已经在院中练剑了。 陈秋宜携着她幼弟在一旁看着他的刀光剑影,见到乔辞来了,对着她挥了挥手,示意有话要对乔辞讲。 乔辞随她穿过月洞门,沿着长长的廊庑走至后院的花圃旁。圃田中植了一片虞美人,虽没有馥郁香气,但是似火嫣红一片片绽放,那种浓烈的美总归是让人赏心悦目的。 连着下了好些天的雨,今日是个难得的清朗天气,乔辞不仅畏寒,还十分怕热,赏了一会儿花,便觉得太阳晒得人太热,遂向旁边移了移,将整个人埋在树荫里面,半倚在树干上对陈秋宜道:“景县夏税一事今上已经知晓了,昨日你见到了特使了罢?” 陈秋宜也没想到一切能进行的如此顺利,向着乔辞乔辞福了福身,感激道:“多谢乔大人出手襄助。” 乔辞摇头示意她不用道谢:“等一切水落石出后再谢也不迟。” 陈秋宜“嗯”了一声:“昨天叶大人让我转告您,他会于今日午正去州衙门见清州知州,您要是身体好些了,可随他一同去。” 昨日她在他面前也没怎么样,乔辞不明白叶斐然为什么会特意叮嘱这么一句,却还是颔了颔首道:“既是午正,我便先回去收拾了,一路走到那里时间应该也差不多。” 陈秋宜看着她,支支吾吾的,耳垂有些发红。 “怎么了?”乔辞原本打算离开的,见到她这副模样,随口问了一句。 陈秋宜垂下头,眼睛却透过小扇一样的睫毛偷偷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她道:“您昨日服了那剂汤药,感觉如何?” 乔辞“唔”了一声:“效果还不错,今天起来身体利索多了。” “有作用就好。”陈秋宜想到昨日叶斐然临走时对她的嘱咐,又道:“您一会儿出门前再服一剂罢,那些都是些补气养血的药,月事的时候虽不能多吃,却也不能不吃。” 她说的头头是道,让乔辞有些惊讶:“我倒不知道你还懂医术。” 陈秋宜红着脸小声道:“不是我。” 乔辞记得昨日陈秋宜为她煎药的时候说过,那药是他们那里的偏方,想必不是她,也是教导她这些的老妈子。 她如此难以启齿,乔辞也不再多问,提了裙裾从树荫里走出来,眸光一扫身上的衣裙,心中有些后悔。 她今早穿衣裳的时候还在公服和这身里面犹豫了一下,而后选了后者。现在想想当时又是何苦呢,还不是要再回去换上公服。 不过乔辞动作素来麻利,一切收拾妥当坐着马车来到州衙门,比与叶斐然约定的早了一盏茶的时间。 好在叶斐然比她到得还早了一些,两人在衙门口一碰面,看着彼此身上的公服,都有一种回到了三司的感觉。 清州知州刘清辉亲自迎了出来,见到门口有两个人,摸着脑袋迷茫了下。他不知道此次的特使有两人,一见两人一个身着六品绯袍,一个是八品绿袍,自然先冲着官大的那个招呼。 眉开眼笑转向乔辞,刘清辉一上来就称呼得特别亲切:“原来是敏言哪!今上发来的圣谕上并没有说特使的名字,我本以为是不熟悉的人,原来是贤侄女。” 刘清辉这人面白无须,生了一双笑眼,长相虽然配不上他的名字,却也算是眉目和善那一档的,看着就不让人反感。乔辞却被他那声“贤侄女”吓得向后退了一小步,不巧叶斐然就站在她右后方,她这一脚险些踩上他,他便伸手扶了她胳膊一把。 乔辞站稳了,刘清辉的视线亦转了过来,面露疑惑之色道:“不知这位是……” 叶斐然向他揖了揖手:“不才叶斐然,亦是此次的特使之一。” 刘清辉一拍大腿,懊恼道:“我与乔相是故交,见到敏言难免心生亲近,多说了几句话,并不是有意怠慢叶大人,还请叶大人莫要介怀。” 他这人圆融得紧,就连说话也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只可惜乔辞素来不喜欢别人跟自己套近乎,更何况这人的事儿还犯到了她头上,是以他跟她谈交情,她故意不接话,让刘清辉一个人在那里自说自话。 刘清辉显然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尴尬,状作毫不介怀一笑,将人往衙门里面领:“昨日我得到消息之后便亲自去城门口迎接二位使臣,只可惜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竟然跟二位错了过去。” 州衙门是办公的场所,按理说内部不应该太过繁华。乔辞犹记得父亲乔俨任清州明府的时候,里面便是一派肃穆朴实的样子,然而此时两人沿着廊庑一路走过来,能看到流觞曲水,楼台水榭,还有不少奇石假山和名贵的花草。 一个公廨,竟然被他硬生生地修建出了江南园林的感觉出来,只怕花费了不少钱。 刘清辉领着两人在后院的一处八角亭停了下来,那里此刻已经坐满了人,见到来人,一窝蜂站起来问好。 几人依次落座,因着乔辞与叶斐然是皇使,自然而然便坐在了首座与仅次首座的位置。 乔辞仔细听了他们的介绍,发现在座的除了清州衙门的几个主要的官吏,竟然还有当地的几个很有名望的富商。 觥筹交错,乔辞不怎么主动说话,叶斐然也不是话多之人,整个席间似乎就他们这边最为安静。 刘清辉亲自为乔辞斟了一盅酒,开口感慨道:“敏言哪,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转眼间你都已经出仕了。” 他身边的通判闻言凑了过来,“哟”了一声道:“没想到大人与乔辞还真是故交。” “那还有假,你当我老头子在骗你?”刘清辉笑骂他一句,又转向乔辞,“敏言哪,你可知道今上那边是什么意思,为何突然将你与叶大人二人派来清州做特使?” 乔辞对于席间百态心存厌恶,是以一不动筷子,二不动酒,只看着那些人大快朵颐,淡淡道:“今上将我们派过来,是为了监察此次的夏征。” “夏征?”刘清辉闻言“哈哈”一笑,“清明刚刚过去,四月都还没到,哪里有什么夏征啊。夏征未开始,你便不能复命,这个差遣岂不是要做到猴年马月去?” 乔辞闻言扬着尾音“哦”了一声,一双凤眸微眯,看向刘清辉道:“那为何今上书与我们的圣谕上面有夏征这一项呢?”她的语调懒洋洋的,说出来的话却句句带刺儿,“听刘明府的意思,你们分明没有开始夏征,那便是今上糊涂,将事情搞错了?” 刘清辉一听冷汗都蹭蹭地下来了,讪笑打自己脸道:“瞧敏言这话说的,今上英明圣哲,想必是下面传话的时候哪里出了差错。” “也有可能是明府大人与我说话的时候哪里说错了。”乔辞意有所指道。 刘清辉的面色沉了下去:“乔敏言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方才还亲切地左一句敏言右一句敏言,这会儿便连字带姓的叫人了。 乔辞这人最喜欢跟人对着干,她方才每句话都故意说得不动听,用来拆他那张假笑的面具,如今他被她勾起脾气来了,她却转而弯起唇角瞅他,柔皙的面容配着嫣色的嘴唇,看起来有种别样的妩媚情致。 “刘大人。”她的声音像是含着蜜糖,听得人受用无比,“怎么我还没把话跟您戳破呢,您就先动起火来了?”她凑近他,声音很小,却刚好能让周边几人都听到,“今上让我们查夏税,我们查就是了,至于那个税是不是夏税,还不是您说的算么?” 刘清辉闻言怔了怔,他本来以为乔辞是个难啃的硬骨头的,却没想到他刚给点儿脸色,她就贴过来了。 心里头有些拿捏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她说话的语气太勾人,让他浑身轻飘飘的,遂也不好再发火,只是随着她的话继续问下去道:“敏言你这话说得太绕,我年纪大了人容易犯糊涂,你不说明白,我听不懂哪。” 叶斐然就坐在两人的旁边,闻言瞥了他们一眼。 第16章 乔辞错开他的目光,对着刘清辉道:“我这么跟您说罢,无风不起浪,我和叶大人也是被浪头掀到清州来的。三司事务繁忙,我没空在地方上多花时间,您手上如果有能平息浪头的方法,便直接将它们给我。今上派我们来无非就是想要一个说法,至于这个说法是从今年夏征中得来的,还是从去年秋征中得来的,对于今上来说没什么分别,对于您来说也就是一本账簿的事儿。” 眼瞅着席上看向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乔辞的口吻愈发和煦:“您把账簿给我,我查证完毕之后,惩处了那些办事不得体的,再把结果呈给今上,这事儿就算结束了。” 她说得这么直白,刘清辉没道理听不懂,却还死撑着装傻充愣道:“账簿什么的,清州不是每次都会向三司递么,怎么敏言还亲自来问我要?” “向三司递的那些账簿账面上漂亮得很,但是实际究竟是怎样千疮百孔你我都清楚,而我要的是没动过手脚的那本。”乔辞端起案上的酒盅抿了一口,继续道,“我向刘明府提的这笔买卖很划算,不涉及到今年夏税,您即使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也可以在事后补回来,还可以顺便清扫手底下的酒囊饭袋,省了他们日后再给你惹事,而我也能少花费点儿精力早日回到沂都,如此一举两得事情,刘明府何乐而不为呢?” 此话一出,席间看似在闲聊实则一直偷眼观察这里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气氛明显局促起来。 其实今年的夏税到底有没有开始征收,在座的除了那几个不明内情的富商,大家都心知肚明,前一阵子景县不就因为强征夏税,弄出来了一个逼死当地商贾的案子么? 夏税这种东西按照惯例来说只要不拖不欠,早收一会子晚收一会子其实没什么,要命就要命在夏征时刚出一桩命案,朝廷便派下来了两个特使。是以刘清辉在邀手下的官吏赴宴之前,就对他们一一打过招呼,不管特使问关于夏税的任何问题,都一律咬死说不知道,否则一旦事情败露,谁也没办法置身于事外。 他们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这个乔大人这么不按常理出牌,一上来不问夏税,先翻旧账。 刘清辉讲究排场,当初改建衙门时便没少向他们伸手。除此以外,两税的羡余钱1、冬天的炭敬、夏天的冰敬2……这些东西送到他手上的时候都造过册,什么来路他也悉数知晓,本以为他得了便宜关键时刻就跟自己在同一条船上了,偏偏特使大人放出话来说只清理下面的人…… 那就意味着刘清辉不会被动,而他们却全得要死。 刘清辉感受到了他们的不安,瞬间明白了乔辞在使阴招。 她口口声声说清州在今年夏征中出了问题,却一个证据都拿不出来,不仅如此,还不停地撺掇他自己上套,主动将事情招出来。说她在空手套白狼,偏偏她还独许了他好处,一层奸计里面又埋了一层挑拨离间。 乔辞会不会真的保他刘清辉无法确定,但是底下的人一旦中了她的计,在他没防备的时候将事情捅了出来,那就真完了。 刘清辉恨她恨得牙痒痒,这人年纪不大,怎么心眼子多成了这样! 心中虽然这么想,刘清辉面上还是强挤出笑容道:“敏言你太会说笑了,他们都是我手底下的人,要是有谁在两税里面手脚不干净,我头一个就将他们严办了,哪还轮得到有人将事情闹大了捅到今上那里去?若我为求自保,将劳苦功高的他们推出去,那我还算是人么?” 他说得义愤填膺,想给席间的人摆出一个姿态,只是话音刚落,坐在一旁一直没出声的叶斐然开口了,对着乔辞淡淡道:“看样子刘明府并不打算领乔大人的情。” 乔辞轻叹一口气:“我对刘明府的提点,他没琢磨出味道,倒是被你听出来了。” 叶斐然道:“其实我觉得刘明府的做法可以理解,他摸不准你我二人手里面的筹码,自然以为我们在诓骗他。既然如此,我们便按照原来的法子查罢,至时刘明府若是有错,我们便依照律法行事,若是无错,我们也好还他一个清白。” 乔辞咬了咬唇:“话是这么讲没错,但是……” 叶斐然从善如流接她的话道:“怎么了?” 乔辞凑近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道:“烦死了,一股子酒臭味,这老家伙软硬不吃不好对付,我们要到账簿便离开。” 她的声音轻软,拂得他耳垂微微发痒。叶斐然怔了怔,但他与乔辞素来有种默契,否则方才也不会开口帮腔。 明了了她的意思,他执起酒盅起身,对着刘清辉道:“我竟不知乔大人与刘明府原来还有这层渊源,方才对于刘明府多有得罪,还请明府大人莫要见怪。” 乔辞按住他的手腕:“若要敬酒也该是我敬。” 叶斐然却不赞同:“你今日不宜饮酒。” 什么叫不宜饮酒?乔辞想拉叶斐然,他已经先干为敬。 他俩私底下说了什么悄悄话大家不知道,但是方才刘清辉自己对乔辞左一声“敏言”右一声“贤侄女”的场面大家有目共睹,是以方才那出在外人看来,只觉得这几人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有刘清辉眼睁睁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地将他往死胡同里整,偏偏这坑还是他自己给自己挖出来的。 一张脸气得铁青,他又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遂只能站起身来受了叶斐然的酒。 这杯酒下肚,在座的众人面色各异,各自心中都打起了小算盘。 叶斐然一杯就上了脸,通红的面色配着明亮的眼眸,让他看起来愈发真诚:“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里将事情定下来,今晚明府便将清州各县历年来的账簿送到乔府,后面的事情我们来处理,明府尽可高枕无忧。” 谁跟你定好了?刘清辉在心中咆哮着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口吻也冲了起来:“清州辖下各县的账簿数目十分庞大,今晚肯定整理不出来,还是过几日再给特使大人送过去罢。” “是因为衙门中人手不够么?”乔辞关切道,“这不打紧,我可以将乔府的家丁派出来帮您一起整理。” “放置账簿的地方,怎能让衙外人随意出入。”刘清辉喷火。 乔辞“哦”了一声:“那我不算是外人,便由我亲自跟着去整理罢。” 她去整理,就不知道被整理的是账簿还是管账簿的人了! 刘清辉被她一噎,半晌之后才咬牙切齿道:“还是不劳烦乔大人了,我这就派人去整理,入夜之前一定送到。” 刘清辉走后,众人都有些坐不住,不过为了粉饰太平,还是少不了一番觥筹交错。叶斐然被灌了几杯,又帮着乔辞挡了几杯,出来的时候一双眼睛迷瞪瞪的,被浓密的眼睫一盖,也看不出他究竟醉没醉。 乔辞本想着在散席后与他聊上几句,便让乔府的马车先走了。谁知两人没走多远,便看他平地磕绊了一下,她扶了他一把,皱眉问道:“你还好么,难不成喝多了?” 叶斐然歪了歪头,慢吞吞道:“我没事儿,就是眼前的东西都在晃悠,看着看着人便晕了。” 乔辞闻言扶额,他喝的时候她是盯着的,因着觉得那点儿酒喝不倒人,才没开口阻止。不过看他这副情形,应该属于平日里就没酒量那种,一杯上脸,三杯上榻。 心中有些后悔自己将马车早早打发了,乔辞看他那晕乎劲儿,怕他没人扶着,一个人都无法顺溜溜回家,遂问他道:“你住哪儿,我带你回去。” 叶斐然哼哼两声:“直直向前,三个街口后先向东转,后向北转,而后再向东……” 此刻天色已暗,没了日头,乔辞分不清方向,便让他说简单些:“东是哪里,是左还是右?” 叶斐然双眼雾蒙蒙的,鼓着腮帮子仔细想了想,斩钉截铁道:“左。” 乔辞言简意赅:“走。” 他神思昏沉,一双眼睛眯缝着,连路都懒得看。乔辞怕他走着走着睡着了,与他没话找话道:“你既然酒量不济,为何帮我挡酒?” 叶斐然对她的话理解的十分吃力,回答时也总慢半拍:“你身体不适,不能饮酒。” 乔辞不懂今日他为何一直执着于自己身体不适,还要再问,便听他轻声嘀咕道:“我为你开的药,你喝了么?” 乔辞今日只喝了一副药,便是早上陈秋宜为她煎来舒缓月事的那剂。想起陈秋宜支支吾吾的模样,乔辞恍然大悟:“那药是你开的?”她皱眉,“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粗通些医理,去找你时,看到了你正在喝的药,便猜出来了。”叶斐然晃了两下,“她的药没有我的好,若是我能亲自切脉,效果会更好些。” 乔辞自然不会让人在这种事情上为她把脉,向回缩了缩手:“你既然懂医理,怎么不为自己开个方子,看看怎么解酒。” 叶斐然摇头:“我喝酒不闹腾,睡觉就好。”又一脸诚挚道,“我为你切切脉罢?” 都醉成了这副德行还想着为别人把脉,乔辞没好气:“好好走路罢你!该向哪里转了?” 叶斐然想也不想就道:“右。” 两人一个不分左右,另一个不分东南西北,随心所欲走了一阵子之后,不负众望地迷失在了纵横交错的小巷中。 乔辞踅身怒道:“你带的什么路?” 叶斐然一脸茫然:“宴席半日,怎么出来后世道都变了?” 与喝醉的人争论这些也是浪费时间,乔辞与他在巷子中一路跌跌撞撞地绕,待走到一处就连乔辞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街道后,叶斐然突然顿住了脚步,对着乔辞言之凿凿道:“这里我识得,能找到路了。” 乔辞瞪他:“你若是再找错,我便将你一个人扔这里。” 叶斐然应了一声,领着她一路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周边的景物愈来愈熟悉,待他终于停下脚步,乔辞已然确定他确实没有带错路。 月色皎皎,家家户户都点起了八角红灯笼,照亮了门前的那一方小天地,和门上悬挂的匾额。 两人所处的这个宅子恰恰是一溜长街上独独没有点灯的那一个,乔辞比谁都熟悉这儿,只因为从宅子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乔府。 乔辞眯眼看着眼前叶家破败的匾额,再转身看向叶斐然时,面上已凝了一层冰,寒声问他:“你住这里?” 第17章 她像出了鞘的剑,锋芒毕露,将人刺了个通透。 叶斐然眼神一晃,强撑起眼帘扫了扫周边,一副呆怔的模样:“这不是荒宅么?” 乔辞说是:“十多年了,荒得不能再荒了。” 叶斐然摇头,低声喃喃:“我住驿所。”他晃悠了两下,抬手一指前方乔府,声音氤氲着醉意,“我看着你回去,你到了我再走。” 他身为朝廷派下来的特使,住在驿所很正常,但这里与驿所分明是两条路。 头顶是一轮娥眉月,月色笼上了时光,稀薄了幼时的细语浅笑,也朦胧了那人清隽的眉眼。此刻并不是怀念故人的好时机,乔辞动了动唇,想让他先行离开,却听到“吱呀”一声传来。 前方乔府的大门被人打开,乔珩半边身子跨出门槛儿,扭过头来对着门里面喊道:“动作都麻利着点儿!” 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他,他的口吻染着怒气:“你也是!都这个时辰了,阿姊叫你先驾车回来你还真回来了,不知道远远跟着么?” 车夫灰头土脸地出来,垂着头老老实实听着他的训斥。 乔珩还要再说,余光瞥见伫立在不远处的乔辞,立马收了话头赶过来:“阿姊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要差人出去找你了!” “绕了一些路,所以回来晚了。”乔辞解释道,估摸了一下时辰,问他道,“州府那边把我要的账簿送来了么?” “刚送来不久,账簿都到了你人还没到,我都要急死了。”乔珩道,“那些账簿整整有两大箱子,我教人直接抬到书房去了。” 清州辖下一共八个县,两大箱子确实差不多。乔辞心里头牵挂着账簿,对叶斐然也就不上心了,与他约了明日于乔府见面,又担心他醉酒找不到路,便差人将他送了回去。 乔珩走在她后边,眼瞅着她绕过影壁,没往内院的方向走,反而沿着甬路去了书房,知道她是要去查账,忙跟上她的步伐道:“阿姊你不累么,清州衙门送来的账簿不少,横竖一晚上也看不完,阿姊还不若先去休息。” 乔辞脚下步子未变:“这会我即便躺在榻上也不会安心,不如先去看看那些账簿到底全不全。”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乔珩为乔辞点了一盏羊油蜡,她已经打开了箱子,开始一本一本地清点册子。乔珩见她半截身子都埋在书堆里面,有些心疼:“阿姊你在找什么,我也来帮忙。” 乔辞说不用:“你去睡罢,睡得少长不高。” 乔珩委屈:“阿姊,我跟你差不多高了。” 乔辞已找到了景县去年的秋税账簿,将它径直丢到了桌案上,口中敷衍道:“看到方才的叶大人了么,你觉得他长得如何?” “身形颀长,很不错啊!”乔珩认真思忖着乔辞方才的话,问她道,“难道那个叶大人平时睡得很多么?” 乔辞头也不抬:“他睡得不多,但是他倒霉。上天给他关了一扇门,总会刨一个狗洞补偿他,所以他长高了。”她啪地合了手中的账簿,又拿起另外一本,“你有他倒霉么?” 三司新来的勾判大人还未上任就被抄了家,最后穷困潦倒到只能坐牛车上衙。叶斐然的事迹在国子监早就传遍了,乔珩初见叶斐然的时候没认出来,后来一想他满身稻草的狼狈模样,也琢磨出味儿来了。 叶斐然倒霉成这样,乔珩自然不敢跟他比,遂老老实实摇头。 “那便去睡罢。”乔辞道,“比你倒霉的人都睡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睡?” 乔珩竟觉得乔辞说得十分在理,挠了挠头回屋睡了。 耳畔终于清静下来,乔辞将所有账簿理好,又单独拎出来景县去年秋税的账簿,勾勾画画还没多久,门便又被人推开了。 乔珩睡眼惺忪地走进来,一边揉眼睛一边扯着嗓子对她哭诉道:“阿姊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赶紧睡罢!我怕叶大人把霉运过给了你,这可如何是好……” 乔辞有一种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的感觉,明白自己若是不睡,今晚怕是别想安生了,遂亲手锁好了书房的门,哄着乔珩先回去了,这才回房休息。 她这一天下来也十分疲惫,头刚沾到枕头人便迷糊着了。一夜无梦,待她再醒来时,天才刚蒙蒙亮。 梳洗完毕,乔辞来到书房,叶斐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穿了一袭月白交领衫子,头戴白玉冠,神清气爽地立在那里,见到了乔辞,他揖手行了一礼:“我是来查账的。” 昨日他一副醺醺然的模样,乔辞还担忧他没有听到她的话。如今倒好,他不仅来了,还来了个大早,倒让她省事了不少。 乔辞打开书房大门,里面的账簿已然被她按照税别和地域分得清清楚楚,一沓一沓齐整摊在书房的地上。乔辞一指其中一摞,对他道:“这是景县的,我查秋税你查夏税,若有不妥当的地方,你直接用朱笔勾出来,到时候我们找他们算个总账。” 她桌上不缺算盘与算筹,叶斐然拿了一套摆在案上,实际却并没怎么用,只是交着手垂着眼默默读着,时不时执起朱笔在账簿上勾画一下,还未到半个时辰,几页就被他翻过去了。 乔辞初始没注意到他的速度,待他合上一本半撑起身来够第二本的时候,她从案牍中抬起头来,诧异道:“这么快?” 她手中那本是她从昨夜就开始看的,此刻也才将将过完。 乔辞在升任度支副使前,便是从勾判升上来的。她天资聪颖,对于勘覆这种活计很是在行,在三司中算是快的,而叶斐然竟然能比她更快,让她不得不诧异。 叶斐然将新的账簿平摊在案头,轻描淡写道:“这些日子一直在做这些,熟能生巧,自然便快一些。”他抬手一指方才那本账簿,总结道,“这本里面纰漏不少,牵扯到上一级州府的罪责却没有。” 两人在索要账簿时对此便有预料,账务都是明面上的东西,只要做账的人有心,想怎么装点就能怎么装点,端看那人揣着一颗怎么样的心。 乔辞的眉头向着中间一攒:“要么刘明府早已有了准备,要么他确实是个清官。” 叶斐然应了一声:“我倾向于前者,却希望是后者。” 不只叶斐然,就连乔辞对于刘清辉也持怀疑的态度。毕竟刘清辉对于景县上告的陈氏姊弟围追堵截在先,后对两位特使顾左右而言他在后,那情形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置身于事外的。但整个州上下勾结,共谋私吞朝廷拨下来的降粜本这样的事太过耸人听闻,特使之职虽然专用于揭露百官之不检,却也并不希望人人都浸在这一潭污浊之中,弄得朝堂动荡,百姓不安。 乔辞纤长的手指在书页上摩挲,一锤定音道:“先查罢,有问题的一个都不放过,没问题的也不会被冤枉。” 两人复又埋首于账簿,中间乔珩进来送过几次茶水吃食,只是两人焚膏继晷,自然也没怎么顾得上。华灯初上,叶斐然将手中这本账簿的最后一笔勾完,抬起头来,发现乔辞也搁下了笔,正疲惫揉着眉心。 勘覆并不轻松,尤其是这种地方上的账面,虽同为四柱帐,但是不规范的记录比比皆是。 摇曳烛火是这房间中唯一的光亮,乔辞的眉眼被它染上了一层暖融,平日里的锋芒掩去了,剩下的柔媚的疲态便分外撩人心弦。 乔辞坐的位置离灯盏有些远,眼底的乌影被火光一晃一晃,从侧旁看起来分外明显。叶斐然担心她如此下去看坏了眼睛,站起身来将案上的灯盏向她的方向推了推。 她捕捉到了响动,放下覆在眼上的手,幽深瞳孔毫无防备映上灯盏中的火苗,脸色蓦地苍白起来,狠狠一推桌案的边沿,人就要向后躲。 脚下是一叠账簿,她慌不择路地绊了一下,眼见就要倒了,叶斐然匆忙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带了回来。 她瘫软在他怀中,极少外露的脆弱模样,叶斐然能感受到她覆在他胸口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怕火?叶斐然心中先是震惊,而后泛起莫名酸楚,犹疑了片刻,左手将她揽得更紧了些,右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头,低声哄她道:“别怕,我在这里,别怕……” 温柔的声音令怀中人急促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她的手却扔紧紧抓住他的襟口,半晌后,她深吸一口气,闷着声音对他道:“我方才似是魔怔了。” 她离开他,应是觉得懊恼,侧身避开他的视线,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找借口:“许是今日账簿看得太多,眼睛花了。”她又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终于折回身来瞪他,一双凤眸润着雾蒙蒙的湿气,傲气不复,看起来外强中干。 “还有你!”她怒道,“案上这么多账簿,你移灯盏不怕出事么?” 羊油蜡头顶的小火苗委屈地跃了跃,似是在倾诉着自己被说成隐患的不满。怀中还残余着她的温度,她一层一层寻回来自尊,缓过劲儿来却便翻脸不认人了,叶斐然垂眼,对她歉疚道:“是下官考虑不周。” 乔辞张了张口,想说的话没说出来,最后还是摆了摆手道:“时候不早了,今日就到这里罢。这些账簿数目巨大,我们估计要查上些日子,你来来回回不方便,可以让孙管家为你收拾出一间客房。” 叶斐然揖手:“那便叨扰乔大人了。” 放置账簿的地方属于重地,进进出出都是要锁门的。乔辞趁着上锁的空档,抬眸望了望四周的景致。 月上柳梢,位于清州的乔府虽然一年到头迎不来主子,却因有家仆时时刻刻打理,院子里一片生气盎然。从这个地方也可以看到旁边叶家的一角,残垣断壁,火烧后的焦腐在那里挥之不去,那是连月光都不愿染指的地方。 背后的伤疤像是被人重新划拉开了,一跳一跳地刺痛。乔辞将锁头对准锁眼吧嗒一推,回过身来,才发现叶斐然就立在不远处等她。 他的眉间微皱,与她的视线对上时,眸中的涟漪漾开,化作一抹温润浅笑。 “走罢。”他道,“我们一起走。” 第18章 两位特使自拿到账簿之后便没了动静,任谁都能猜出来他们在查账。这两人架势端得如此足,吓坏了清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吏们。 以前两税的时候朝廷不是没派过特使来督查,据说上一任清州知州为了应付特使的突然来访,命人在常平仓和州粮仓里铺满了各式杂货和木头架子,架好之后才在上面堆粮食。 看起来满得都要溢出来粮仓,其实就是一个只有一层粮食皮的空壳子,偏偏那特使大人也是个糊涂的,竟然就这么被蒙了过去,还上奏表彰当时的知州治理有方,被清州众人引为笑谈。 但是眼下来清州的乔叶两位特使显然没先头那位那么好应付,且不说别的,单凭这两人俱是三司出身的背景,一切账务他们都无需经过他人之手,自己就能审校勾判,就够让他们犯愁的了。 两位特使在宴席上刚撂下话说要保刘清辉,刘清辉便上赶着将账簿给两位特使送过去,他们拿不准刘清辉送去的账簿是什么样的,对于他后面安抚的话也半信半疑,眼瞅着没别的法子了,只能四处找出路。 有脑子灵活一点的,便去乔府那帮子仆从那里探风声,只可惜他们一个个不知道是谁调`教出来的,嘴一个比一个严实。四处撞壁之后,便有些胆子大一些的直接找上了乔辞。 这些日子乔府的访客络绎不绝,今日乔辞正与叶斐然讨论着账面上的问题,便又有家仆上前通传说有清州的官吏来访。 叶斐然的话头说了一半便被打断了,面上露出无奈的笑。 乔辞将算筹压在账簿上,起身抻了抻衣袖道:“得亏你住在我府上,否则那些人一遍一遍地来,驿所还不得把你轰出去?” 驿所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才敢把朝廷派下来的特使往出轰。叶斐然明白她是在打趣,建议她道:“若你不堪其扰,索性闭门谢客,便不必这么一趟一趟地折腾了。” “知道都有谁沉不住气送上门来了,才好判断哪个该被仔仔细细地查,不是么?”她走了几步,又折身来问他,“你同我一道去么?坐这里这么久了,应该顺道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叶斐然说不必:“我手头这本账没剩多少了,我留在这里把它勾完。” 待乔辞离开了,叶斐然将乔辞的算筹移开,又开始一列一列审对方才两人讨论的账目。 他做起事情十分专注,蘸着朱墨的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右手写累了便换左手,左手酸了再换回去,勾得流畅无比。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叶斐然心中挂着事情没顾得上抬头,只用没有聚焦的目光透过浓密睫毛略略向上一扫,见是一个窈窕娉婷身姿,以为是乔辞,便没怎么在意。 直到面前的桌案上被人放了一个食盒。 以乔辞的性子,是断然不会亲自给他送饭的,叶斐然疑惑抬起头来,才发现来人穿了一袭胭脂色石榴裙,耳悬环珰,清丽面庞惴惴不安瞅着他,正是陈秋宜。 叶斐然虽然暂住在乔府,但平日里除却自己的厢房,便成天与乔辞呆在这里,这也是他自来到乔府后头一回见到陈秋宜。 因着书房里面堆放着账簿,闲杂人等不能随意进出,所以这些日子来过这里的只有乔珩与乔辞的亲信。叶斐然不知陈秋宜为什么会来,正要相问,陈秋宜却先回答了。 “小郎君想与舍弟在一起玩,又担心府中下人未能按时张罗两位大人的膳食,我怕他玩的不尽兴,便将他的差事揽了下来。”她说话细声细语,有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将食盒打开,她又道,“乔大人此刻在与客人一道用膳,这些是我为叶大人准备。” 食盒里的饭香味扑鼻而来,光闻着就足以让人食指大动。 乔珩一心向着他阿姊,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分外排斥叶斐然。每每他离乔辞近一点儿,乔珩都会如临大敌,露出一脸防备的模样,好像生怕他将乔辞怎样似的。那孩子巴不得叶斐然早点查完账离开,又怎么会突然这么在意他。 明白这应该是陈秋宜特意做的,叶斐然十分感激,不过当她将食盒中的菜摆上桌时,叶斐然却怔住了。 一盘盘竟全是荤菜,而且清一色的用猪脚做主料。 “我上次见到大人的时候,您的腿脚似乎不是很利索。”陈秋宜讷讷解释道,“我听人说吃哪里补哪里,大人您的腿脚既然不好,多吃些猪脚兴许能有所帮助。” 陈秋宜说着脸颊一片飞红,叶斐然的面色却隐隐发绿。他执起竹箸,在陈秋宜殷殷期盼的目光中动了一筷子,实在没勇气再尝第二口了,便直接站起身来向陈秋宜拱手道谢。 陈秋宜有些失落:“可是因为我炖的猪脚不合大人的口味?” 味道其实是不错的,但是猪脚这种东西作为菜肴来说太过古怪,而且它对治疗腿疾也没什么作用。叶斐然不忍拂了她的一番好意,只好昧着良心道:“在下……吃素。” 陈秋宜小声“啊”了一下,懊恼道:“我再去做些清淡的素菜。” 叶斐然自然不想劳烦她至此,阻拦道:“其实我早上吃得有些……撑,现在并不怎么饿,多谢姑娘好意了。”他见陈秋宜还要坚持,匆忙转了个话题道,“今日风和日丽,是难得的好天气,姑娘何不随他们一道去赏赏花?我看乔府后院的紫玉兰都开了,姑娘想必会十分喜欢。” 陈秋宜沉默了一瞬,答道:“舍弟与小郎君都是小孩子心性,什么都不必操心,只开心游乐便好,但我不能这样。”她的泪悬于眼睫,看起来我见犹怜,“家父沉冤未雪,有一人时刻记挂着他,他才能在九泉下瞑目。” 她的遭遇,叶斐然或多或少能理解一些,别的不好多说,只开口温声劝慰她道:“我与乔大人必会还陈公一个公道,还请姑娘节哀顺变。” 陈秋宜用帕子抹了抹眼角,低低“嗯”了一声,抬头软绵绵对叶斐然道:“其实我方才未与叶大人说实话,这饭菜不是谁托我来送的,我便是想找个理由来见叶大人,问问案子的进展,我每次向乔大人询问,她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我是实在没法子了。” 特使办案,对于案件的内情确实应该封口,否则很容易弄巧成拙。这算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仅是特使该这样,刑部亦是如此。所以即便叶斐然虽与谢云开同处于一个屋檐下,也从来不会过问他经手的案子,谢云开亦不会主动将它们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去说,除非遇见棘手的案件,才会与他探讨探讨,但是除却有疑问的点,对于其他细节都会略去不提。 陈秋宜虽为此次夏税案的证人,但是夏税一案牵连到了整个清州,在这个大案面前,她也只是一个局外人,知道的太多反而没什么益处。 乔辞的做法并没有错,叶斐然也只能重复一遍自己方才的话:“我与乔大人定会秉公办理,还请姑娘多多担待。” 陈秋宜是个聪明人,见叶斐然都这样了,也明白他的意思,但涉及到亡父,她还是有些不甘心,咬了咬唇道:“既然如此,不知道大人这里有什么我能帮的上忙的?”她用眼梢一扫堆积了满地的账簿,“我出自商贾之家,平日里也会帮父亲打点生意,所以粗懂些账务……” 叶斐然婉言谢过了陈秋宜:“这倒不必,我们这边已经查得差不多。” 乔辞的性子强势,陈秋宜从她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本以为叶斐然平日里待人接物温文尔雅,应该会好说话些,谁知道他也是一个油盐不进的主儿。 陈秋宜见委婉着说的法子不行,抿了抿唇,刻意装出来的柔弱卸下了,剩下的便是干脆利落:“不瞒叶大人,我也不是执意要插一脚干扰你们办案,实在是因为听叶大人张口闭口将乔大人与自己归为一类人,心里觉得焦急。乔大人是叶大人的上官不假,但她真担得起叶大人的信任么?” 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倒让叶斐然有些诧异。他与乔辞共事这么久,这还是头一回听到旁人质疑她,遂开口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话既已出口,陈秋宜便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大人不是在调查清州官吏中究竟有谁手脚不干净么?要我说乔大人又能干净到哪里去?这几日上门拜访的人里,十个里面有九个都给她孝敬过东西!” 她喘了口气,一一举例道:“陈情书里面夹着银票,食盒上层是羊脂白玉雕的鱼跃龙门,下面一层铺满了银锭子,他们以为自己藏得深,别人就看不出来,当所有人都是傻子么?!” 这些事情叶斐然从乔辞那里听过一些,她将这些东西都记录在册,打算在定罪之时将它们当做证据一并呈与今上。叶斐然信任乔辞,不代表所有人都信她,眼前的陈秋宜便是最好的例子。 她情绪激动,叶斐然安抚着她道:“姑娘对乔大人似乎有些误会,若她真如你口中说的那样,当初便不会将你的手书直接递到御史台,今上也不会钦点我与她为特使专查此案。” “当初在我走投无路之际乔大人肯出手襄助,我亦十分感激。”陈秋宜犹豫着道,“可……”她想说自己觉得乔辞作风不正派,但话说了一半,见叶斐然不为所动,还是将剩下的句子吞了下去,只问叶斐然道,“所以大人对于乔大人是全权信任的对么?” 叶斐然神色寡淡,毫不犹豫回答道:“我自然信她。” 话到这份上,陈秋宜便明白这两人的关系了,这种多说无益的时候,说多了还平白让人觉得是挑拨,自个儿心里清楚就够了。 她向叶斐然福身行了一礼,带上门退了出去。 乔辞与那人并没有闲聊多久,回来的时候叶斐然正在研墨。他立在那里,素色衣衫,乌黑头发,白皙手指拿捏着墨块缓缓磨着,若非案上还摆着一盘盘没有凉透的猪脚,能称得上一幅带着诗意的好画卷了。 他感受到了她不寻常的沉默,抬起眼帘,顺着她古怪的视线慢慢向着自己这边逡视,落到案上的猪脚时,他愣了愣,张口对她道:“这个我不爱吃,你……要吃么?” 乔辞顿了顿,没好气瞥他一眼道:“我吃这个做什么?”她走回到自己的桌案后面,面上的表情绷了绷,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他道,“哪儿来的?” “陈氏送来的。”叶斐然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她说吃哪里补哪里。” 上次陈氏与乔辞形容叶斐然的时候,确实说过他是个跛子。 可是他全须全尾的,哪有个跛子的样子? 乔辞口中“啧”了一声,对他刮目相看道:“看你平日里正儿八经的,没想到还会在漂亮姑娘面前玩这么一手。” “哪一手?”叶斐然一脸茫然。 装出柔弱模样引人怜爱那一手。乔辞心里面想着,嘴上却不回答他,只垂眼翻开了书,淡淡道:“把那些猪脚吃了罢,虽不能让你多长出来一只脚,但好歹能补补其他的。”她说完,胸口莫名窝了些火气,轻哼一声道,“真没想到陈氏竟然好这口。” 叶斐然原本还有些饿,听到了她的话,赶忙将放猪脚的盘子推远了些。 第19章 乔辞轻哼一声,脚下转了弯坐进桌案后的官帽椅中,摊开了一本册子道:“这册子又能新添一笔了。” 整个清州都是一摊烂账,这本册子就是乔辞对清州官吏行贿的记录。看她执起了笔将这些人捣鼓出来的幺蛾子一条一条记下来,叶斐然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将它呈与今上?” 按照惯例来说,乔叶二人只需在结案时将册子与赃物一并送至沂都就好。不过这桩案子属于案中案,贪腐案中套了一个行贿,两人对贪腐案的账簿审校接近收尾,不日便要亲赴景县调查籴粮价一事,这些赃物至时不能一并带走,留在没有特使镇着的乔府中,不仅不安全,还有可能生出事端。 远的不说,今日不就来了个陈秋宜么? 对于烫手的山芋,还是早送走为妙。 乔辞尚不知道陈秋宜的事情,但显然也认同叶斐然的想法,盘算了一下道:“三日后罢,正巧阿珩也要回沂都,我安排他们一道走,还能多派些人护送。” 叶斐然笑了笑:“国子监要开课了?” 乔辞说是:“家中来信催了,而且我们去景县之后也顾不上他,他不回也得回。” 乔珩早就与乔辞立过军令状,至国子监开课时,不管乔辞的差遣有没有办完,他都要乖乖回沂都。如今约定之期到了,就像乔辞说的,他不回也得回。 说来乔珩这次的清州之行也挺可怜的,抛弃了谢云开的八哥满腔欢喜的过来,本以为可以感受一下清州的风土人情,没想到他刚到这里便出了案子。乔辞忙得昏天黑地没精力顾及他,他没有别的玩伴,百无聊赖下便陪着陈家小弟掏了几回鸟蛋。 小孩子对于年岁比自己大的男孩子有一种天生的崇拜感,陈家小弟也是如此,跟乔珩玩了几次便黏上了他,连自己的亲阿姊陈秋宜都不想要了,成天往乔珩的房间里面钻。 这下可苦了乔珩,陈家小弟喜欢做的事情他小时候早就做腻了,可每每张口拒绝,他便开始哭闹。乔珩实在没法子,只能来找乔辞,求她趁着陈家小弟睡觉时带他出去耍耍。 乔辞此时账簿已经查完,人也算空了下来,眼瞅着乔珩马上要走了,还没怎么在清州逛过,便没拒绝他,只叮嘱他道:“到了外面老实些,莫要乱跑,听到了么?” 乔珩狠狠点头:“一切都听阿姊的。”他嘴咧到了耳朵根,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阿姊带我去茶山罢!今日是谷雨,有道‘春山谷雨前,并手摘芳烟’,茶山这个时候想必很热闹。” 乔珩虽然与乔辞一样生于清州,但是乔家举家迁至沂都的时候他年岁尚幼,对于清州的了解仅限于书本。 书上说清州有“三顾盼”,一为俊雅才子,二为娇媚佳人,三为茶山上的新采的香茗。这“三顾盼”唯有清州这样钟灵毓秀的地方才生得出来,旁人只消见了其中任何一个,谁都会忍不住驻足流连,唏嘘慨叹,“三顾盼”的名字也源于此。 乔珩不说前两个,单拎出来茶山上的香茗,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对于清州这种以茶闻名的江南水乡,谷雨是个十分重要的日子。清明时节的茶叶太嫩,立夏的茶神又散了,唯有润过和风细雨的茶叶鲜芽肥,回味绵长。所以到了谷雨那日,大家都喜欢去茶山亲手采茶烹饮,并将此当做风雅之事。 这样的日子去茶山采茶,还愁见不到清州的才子佳人么? 乔辞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想法,却没点破。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是她也不想乔珩变成一个书呆子,难得来一趟清州,确实应该带着他亲自体会一下风土人情。 她只问他:“去茶山是要采茶的,不然后面没得喝,我反正是懒得采,你若是要去,得把我喝的那份一起采了。” 乔珩满口答应:“这是自然,若是采得不够,我的便给阿姊喝。” 乔辞笑了笑,让他去差人备马。 这个季节的江南是湿润的,尤其是昨夜刚下了一场暴雨,通向茶山的路有些泥泞,马车不好到达,是以只能御马。饶是乔辞一路行的小心翼翼的,耐不住旁边乔珩爱撒欢,骑起马来就像是拉满弦的箭,一冲出去人就疯了,溅了她不少泥点子。 乔辞是个讲究人,衣裳脏了,怎么都要弄干净了才乐意出去见人。至了茶园子,乔辞问掌柜要湿帕子擦衣服,乔珩一面等她,一面踮着脚尖向烟雾缭绕的茶山上眺望,面上的表情苦哈哈的。 乔辞受不了他那样子,没好气道:“要不是你,我能这么狼狈么?” 乔珩摩拳擦掌:“阿姊你别擦了,反正一会儿下茶田了还要再脏。” 乔辞没搭理他。 茶庄的掌柜头一次见到干活还这么兴奋的怪胎,看两人的穿着举止,料想他们必定出自官宦人家,便好意提点道:“看小郎君的模样是第一次来,那我可要与小郎君啰嗦两句了。这茶采了可都是自己喝的,茶采得越好,烹出来的滋味才越香醇。” 乔珩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去:“怎么算是采得好?” 茶掌柜笑呵呵道:“那就看您的手法了,一把掳下来是断然不行的。想喝好茶,要掐着茶叶尖儿上最嫩的地方采,面儿皱的不要,叶团的也不要,听着简单,做起来难哪。” 乔珩的性子多多少少随了乔辞,别人说难,他就偏要迎难而上。他手中捧了一个小箩筐,信心满满道:“您且看好了,待我回来这筐就满了!” 茶山上的这片园子是专门开给达官显贵的,入园子交得钱比卖茶可观多了,所以不管他采多少,掌柜都不会亏本,便没说什么。 洗着帕子的乔辞却冷不丁出声了:“你第一次采茶,指不定采成什么样子,采够你我喝的量就可以了,别糟蹋了别人的茶树。” 往日来采茶的人虽说不上是下狠手,但是多将它当为消遣乐子,折枝子一把掳的比比皆是,能体会他们的倒真不多。掌柜对着乔辞感激拱手:“多谢姑娘。” 乔珩也跟着应了一声,见乔辞还在擦衣裳,顶着小箩筐凑到乔辞身边觍着脸道:“阿姊要不我先过去,你过会再来找我呗?” 乔辞用手揉搓掉他脸上的泥印子,没好气道:“滚罢滚罢!” 乔珩盯着箩筐高呼了一声。 茶掌柜道:“那我便先带着小郎君去采茶,房间外面有人候着,姑娘收拾好了叫一声便是。” 外面有家丁跟着,乔辞也不担心,便让茶掌柜带着乔珩离开了。 第20章 刚落过雨的天,云稠雾密,进茶田肯定要湿了衣服鞋子,乔辞一点儿都不想去采茶,所以动作也慢吞吞的。 直到她将一切收拾妥当出门,茶掌柜已经招呼完了乔珩重新候在门外,见到乔辞出来,他迎上来道:“小郎君此刻正在茶田里采茶。”他伸手向着远处山脚下一指,“您瞧,那个便是。” 乔珩今日穿了一件石青色的襕衫,身后还跟着一群乔府的家丁,在翠绿的茶田里面十分好找。他如个猴子一般上蹿下跳,一副十分开心的模样,想必早就将她这个阿姊忘在脑后了。 茶掌柜问乔辞:“姑娘要去找小郎君么,我领姑娘过去。” 乔辞摇头:“我在这里远远看着便是。” 方才乔辞一进茶园子便找湿帕子擦衣裳,一丁点泥都不愿意沾在身上的人,十有*是不会下茶田了。茶掌柜了然一笑,建议乔辞道:“茶山上面湿气重,要不姑娘回屋歇歇?” 乔辞说不必,侧过身来问他道:“我幼时来过这儿几次,隐约记得茶园子里有一块地怎么都种不出茶树来,不知道它如今怎样了?” 茶掌柜听乔辞一口流利官话,本以为她是京都人,听了她这话,才知道她是这园子的老客。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热络,茶掌柜回答道:“那块地土质不好,不管施多少肥也没救回来,我本打算让它一直荒下去了,直到几年前有个小郎君在那里插了枝柳,当时也是这个时节罢,不是清明就是谷雨前后,我看他神色不太好,以为他在祭奠故人,便没有多管,没想到他插的那株垂柳树竟然歪打正着地活了下来。” 茶掌柜说到这里,哭笑不得道:“那小郎君自那以后便再没来过,我学着他的方法在地上插了几株柳,只可惜最后没有一株活下来,那块地如今只剩下一堆杂草,绕着那棵孤零零的垂柳。” 乔辞原本只是随口问问,听到他的话却生出了几分好奇。她想自己去那块地看看,又怕自己找不到路,便对茶掌柜道:“可否劳烦掌柜为我带个路?” “自然可以。”茶掌柜道,“说来我也有一阵子没去了,也不知那株柳树怎样了。” 那块地距离茶园子并不远,两人绕过茶馆屋舍,沿着青石道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远远便见到掌柜口中的那株形单影只的垂柳。 想必是因为土地贫瘠,那垂柳蔫瘦蔫瘦的,个头也矮小,好在它周边都是杂草,所以在这片荒地上还算醒目。 不过更让人瞩目的它身旁的一个乌发白衣的年轻男子,那人侧对着乔辞,侧脸的弧线流畅儒雅,脚边放着一个装着柳枝的白瓷瓶,乍一眼看去,与这一片荒景格格不入。 茶掌柜口中“咦”了一声,开口道:“这位郎君……” 那人闻言转过头来,视线落在乔辞的身上一顿,向她微微一颔首后,对着茶掌柜抱拳道:“在下路过此处,忆起几年前在此处插了一枝柳,便顺道来看看。” 茶掌柜闻言怔了怔,视线在他面上徘徊了半晌,突然恍然大悟道:“还真是你!”他有些惊喜,回忆道,“我记得当年与你在一起的还有一位俊朗年轻的郎君,今日怎么没见他?” 当时与叶斐然一同来这儿的还有抚养他长大的清河王卓印清,叶斐然没想到这茶掌柜记性这么好,笑着答他道:“他喜游历,此刻不定在哪儿。” 茶掌柜了然“喔”了一声,转向乔辞解释道,“这位便是我方才与你说的那个小郎君,我见他的时候他还小,粉雕玉琢的,跟观音菩萨身旁随侍的善财童子似的,几年一晃而过,他竟然长这么大了,害得我险些没有认出来。” 叶斐然小时候是长得是好看,却还是头一次被人形容成善财童子,尤其还是当着乔辞的面,不由有些尴尬。 乔辞勾了勾唇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子湛哪,原来这就叫做人生何处不相逢。” 乔辞在外面不喜让别人知道她的身份,是以对于叶斐然的称呼也变了。这是乔辞头一回称呼他的字,叶斐然亦没有称她为“乔大人”,只是揖手道:“昨日方别过,今日就见到,你我确实有缘。” 这些日子因着勘覆账簿一事,两人可谓是抬首不见低首见,好不容易了结了账簿,叶斐然也从乔府搬出去了,没想到还不到一日的功夫,又在这里遇见了。 茶掌柜从两人交谈的口吻之中听出来了端倪,看眼前这才子佳人有缘千里相会的情形,他怕跟着掺和毁人姻缘,遂向着两人拱手告辞。 茶掌柜走了,乔辞与叶斐然说起话来便没那么多忌讳。乔辞踏着杂草走近了他:“昨日你与我说要在驿所里面收拾行囊。” 两人不日就要去景县,确实到了整理东西的时候。他昨日从乔府离开时用的便是收拾行囊的理由,今日就被乔辞撞见他来茶园子里游玩,也不知道他的行囊究竟收拾到哪里去了。 叶斐然将地上的白瓷瓶拿起来,对她道:“我原本是在收拾行囊,不过整理的时候看到这瓶中的柳枝,想着它们泡了十来日,现在不栽植,待我走了怕是活不成了,才过来试一试。”他伸手一指两人身边的小垂柳,“这株柳树便是我以前植的,这不是活了下来么?” 乔辞的重点却在他手中的白瓷瓶上:“你知道掌柜的为什么将你比作观音坐下的善财童子么?” 叶斐然说不知道:“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乔辞盯着插着柳枝的白玉瓶,神色古怪道,“因为我觉得你拿着瓶子的模样更像观音菩萨。” 叶斐然:“……” 他将柳枝从瓶中抽了出来:“观音菩萨手里面的净瓶放了一条柳枝,这里面有两条。” 乔辞看着他转身将柳枝插入柳树旁的泥土中,顺手将瓷瓶中的水倒进去浇了浇,问他道:“你这么敷衍,它能活么?” 叶斐然自己也不清楚当初那株柳树是怎么活下来的,只摇头道:“看造化罢。” 他站起身来,凝视地上的柳条,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叶斐然知道生出身旁这棵柳树的柳条,便是乔辞当年插在叶家坟头的,而这两枝柳条,也是乔辞与乔珩清明那日一同插下的。往日于叶斐然来说早就随着叶家的没落而埋葬了,他却从未想过会有一人,会在那之后的每一年将这一切铭记于心。 乔辞阖了阖眼眸,并没有回话,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话。 许是因为两人心中皆有所思,气氛凝固了,连风声似乎也随之静止了。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方才离开的茶掌柜去而复返。 “姑娘。”因为跑得太急,茶掌柜气喘吁吁的,“您快过去看看罢,您家小郎君跟人打起来了!” 乔珩虽然贪玩了些,却不是爱闹事的性子,他若在大庭广众下跟人打架,原因只怕不一般。 乔辞与叶斐然二人赶到时,乔珩与对方已经被各自的家丁架开了,乔辞见他脸庞涨得红彤彤的,一副随时要扑上去的模样,上前拦了一下他。 乔珩气得双眼猩红,先是猛地一挣,将乔辞甩得后退了几步,看清楚来人之后,动作蓦地一滞,缓了半晌后垂眼轻唤了一声“阿姊”。 乔辞看也不看对方,先问他道:“听说你与别人打架了,受伤了么?” 乔珩垂着的头轻轻摇了摇。 “为什么打架?” 乔珩沉默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来,眸光浓烈得仿佛能喷出火来,指向对面的人低吼道:“是他嘴太不干净,侮辱人在先!” 那人被一堆家仆打扮的人护在后面,见到乔珩指过来,火气也窜了上来,叫嚣道:“你嫌我嘴不干净,你怎么不看看你们乔家人有谁是干净的?我告诉你,我与你说话算是客气的了!你再惹我,我便将你们乔家做的那些腌臜事儿都抖落出来!” 听他的话,便能猜出来定然是他挑衅在先了。 乔辞的眸光一寒,转过身来向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近,唇角勾出一抹凉薄弧度道:“你说什么?” 她的气势凛冽,那人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在反应过来之后拨开了护在他身前的家仆,走上前来口吻不屑道:“哟,这不是那位声名狼藉的乔女官么!” 这人面皮白净,脸庞没什么棱角,看起来很和善,但是一双带着戾气的眼睛却昭示着他并非善类。 乔辞只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他,正思忖着,便见他踱着步子来到她身畔,故意凑近她耳朵压低了声音道:“是不是在猜我是谁?” 因着距离近,他的气息蹭着她的耳垂:“我是你的叶斐然哪!” 第21章 “叶斐然”三个字伴随着那人身上厚重的酒气传来,乔辞的瞳孔猛地一缩,死盯着他后退一步,又不可置信转向身后的叶斐然,面上一贯的从容疏懒在这一刻隐隐有破碎之势。 叶斐然上前,伸手不着痕迹地一托她的背脊。 转瞬即逝的一下,她却感受到了他掌心的温度与力量。瞿然起伏的心绪舒缓了一些,她听到叶斐然的声音道:“阁下冒充特使,可知是什么后果?” “冒充特使?”那人的口吻十分不屑,蛮横道,“你是谁,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话?” 他似乎对乔辞格外感兴趣,方答完叶斐然的话,便复又回来招惹乔辞,一双带着轻浮之意的眼眸睇向乔辞,打了个酒嗝嬉笑道,“我以为乔大人胆子挺大,没想到刚听到一个名字就吓成了这样,就这样的胆量,还敢说要将清州搅个天翻地覆?” 乔辞厌恶地皱了皱眉。 听这人的话,他想必是当年叶家旧事的知情人之一,而且还与她在清州查办的官吏有些关系。这人满身的酒气,真醉假醉不知道,但显然是故意过来挑事的。 他知道她的软肋,乔辞方才已经在猝不及防之下露了怯,又怎能让他再抓住把柄。她挺直了背脊,正要开口说话,那厢的叶斐然却移了移步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她护在了身后。 乔辞掀起眼帘瞅他,只能看到他那张神情寒凉的侧颜。 他不显山不漏水,却将那人死盯着乔辞不放的目光隔断开来,淡淡道:“阁下方才说自己是叶斐然?” 那人“唔”了一声,指着叶斐然摇摇晃晃道:“你管我是谁?让开些,莫要碍着我说话。” “你此刻不答我的话,以后恐怕再没有机会开口说话了。”叶斐然惋惜道,“在下与你同一个名字,是今上钦点来清州督察采风的特使。单凭你在正牌特使的面前行冒充之举,我便可以将你就地处决。” 那人显然没料到竟然会闹出这样一出,张大浑浊的眼睛,将眼前的情形扫了一遍,酒似乎醒了些,却还是一副调笑的模样:“这位特使好生霸道,我与你同名不成么?难道天下便只许你一个人叫这名字?” “你既然不愿意说,那便由我来问罢。”叶斐然道,“你与清州知州刘明府是什么关系?” 与当年旧事有关,又身为清州官吏的人,便只有刘清辉一个人。 乔辞闻言眯了眯眼睛,难怪她方才觉得这人眼熟,这么细细看来,这人在五官轮廓上与刘清辉还真隐隐约约有些相似。 那人怔了怔,拧着眉头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死鸭子嘴硬,以为咬紧牙关什么都不答,别人就拿他没辙了。叶斐然没再跟他多废话一句,挥手招来了一直候在不远处的茶掌柜,吩咐他将刘清辉本人寻过来。 叶斐然转向乔辞道:“我今日入茶园的时候恰巧看到了刘明府也在,既然他自己不招,我们便直接找刘明府来审他。他方才做的事情大家有目共睹,想必刘明府很乐意主持公道。” 那耍酒疯的人眼睁睁看着茶掌柜去请刘清辉了,这才开始着急,指挥着自己的家丁去拦人,奈何茶馆这边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刘明辉已经闻风赶了过来。 除了刘清辉本人,他身后还跟着一大帮子一道来采茶品茗的官员。他们中有不少人认出了这是刘清辉的小儿子,见到他与朝廷派下来的两位特使杠上了,窃窃私语了一阵,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 刘清辉看到这样的场面也是一头雾水,有家丁覆在在他耳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地说了一遍,他这才慌了,硬着头皮向乔叶两人迎上去道:“不知两位特使大人竟然也来了此处,有失远迎。” 乔辞没回他的礼,只不咸不淡道了一句“不敢当”。 刘清辉折身怒斥儿子刘瑞道:“逆子,过不过来向两位特使大人道歉!” 刘瑞脚下如生了根一般,立在那里没动。 刘清辉平日里对这个小儿子十分溺爱,养成了他今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眼瞅着他如倔牛一样怎么都说不动,亲自上前便要拉他。 刘瑞梗着脖子道:“我道什么歉,我又没犯错!”他伸手一指乔珩,“是那小子仗着自己有个做特使的姊姊故意冒犯了我,我实在气不过,才说了他两句。他那人没气度,只许他说别人,不许别人说他,我才说两句话他就急眼了要打我,我除了还手能有什么法子?” 这刘瑞别的本事没有,信口雌黄的本事倒是不赖。乔珩被他气得咬牙切齿,捏着拳头道:“分明是你上来挑衅,还说……”他说到这里脸憋得通红,红着眼一瞥乔辞,却又立刻转了回去,“还羞辱我家人,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我揍你都是轻的,我要打烂你的嘴!” 两个人各执一词,随行的家丁亦顺着自家的小主子说辞讲,一时间两种说法窜来窜去,竟不好判断谁在说谎。 叶斐然虽然与乔珩接触不太多,对他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不过此时此刻在这上面计较没什么意思,他负手立在那里,慢悠悠道:“刘明府,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小事儿,不值一提。” 见刘清辉看了过来,他弯了弯眉眼,看起来十分温雅:“方才令郎硬是将我的名字安到了他自己身上,刘明府为此处的父母官,案子断得多,可否告诉我冒充特使是多大的罪名?” 刘清辉方才在家丁口中囫囵听了一耳朵,以为刘瑞只是对乔辞出言不逊,倒没想到他还做下了这样的糊涂事儿。 他想问问刘瑞究竟是怎么回事,刘瑞那边混劲儿却犯上来了:“我不就提了一句当年叶家的事情么,乔大人有那样的反应是她心虚,你如此咄咄逼人,难不成与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刘清辉眉头攒成了一条线,回身怒斥他道:“你给我闭嘴!” 乔辞抻了抻衣袖,不咸不淡道:“刘明府,这话可是您教他这么说的?我自来清州后对您不错罢,您怎么能放任家人闹出来这么一出?” 那日刘清辉在宴席上被乔辞摆了一道,心里面不畅快,确实在家中提过几句当年乔家与叶家的事情,他是说者无意,刘瑞却是听者有心,而且还捅到了正主那里。刘清辉听到乔辞的逼问,冷汗都出了一层,只用衣袖随意擦了擦,对着乔辞道:“这其中只怕是有什么误会哪!” 乔辞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刘瑞见刘清辉被霜打了一样的模样,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只是悻悻地站在那里。 刘清辉眼珠子飞快地转,脑子里面也不停地思考对策。那日自己在家抱怨的话,也不知道刘瑞给抖落出来了多少,不过好在此事关系到了叶家,乔辞即便真的生气,也可能将这件事情闹大,否则谁面上都不好过。 将这点想透彻了,他没再为自己的儿子辩解,只上前郑重向着乔辞行了一礼,致歉道:“犬子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闲话,冲撞了乔大人,还请大人海涵哪!我这便让他向大人赔礼道歉。” 他说着,向着身后的家丁招了招手,他们立马将刘瑞押了过来,按跪在乔辞的面前。 让刘瑞向乔辞这种女流之辈道歉,他是满心都不乐意的,奈何自家父亲在上面压着,况且听几人的对话,自己方才逗弄乔辞的那一嘴子是在冒名特使,罪名不轻,恐怕自己不服个软,这事儿就不能善了了,遂乖乖地向乔辞跪着认错。 刘清辉向着乔叶二人拱了拱手:“大人有大量,饶了犬子罢。” 乔珩却不乐意了:“他方才的言辞下作到令人发指,哪里能那么轻饶他!” 刘瑞刚压下去的气焰又窜了起来,跪在地上恶狠狠瞪他:“你别血口喷人!” “我还能冤枉你不成。”乔珩道,“敢做不敢当,你还算是人么!” 乔珩这话是在激刘瑞,他没上钩,反倒耍无赖道:“那你倒是说说我究竟说什么了?你我之间多大仇怨,你到了这时还要踩我一脚!” 他如此惺惺作态,便是笃定乔珩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那些话说出来。果不其然,乔珩额上青筋都蹦了出来,嘴巴也抿成了一条线,却愣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刘瑞垂下了头,心里头得意。 叶斐然收回了落在刘瑞身上的目光,突然开口道:“其实我亦不同意敷衍处理这件事情。” 刘`氏父子心里面咯噔一声,乔辞亦侧眸看过来,唯有乔珩眼眸一亮,一脸期冀看向他。 叶斐然眉目清隽,笑起来让人忍不住亲近,绷起面容来却也寒凉到让人忌惮。他将手负到身后,继续道:“特使为今上钦派,代表的是今上,所以冒充特使这样的罪名与冒充今上没什么区别,无论如何也不是道个歉就能了结的。”他转向刘清辉,“我看此事就交给刘大人处理罢。刘大人为官多年,政绩清廉,相信不会一时糊涂,背上徇私枉法的罪名。” 刘清辉没想到这种时候跳出来反对的,竟然是看起来最好说话的叶斐然。 叶斐然将定罪的权力交给了自己,不是给他一个选择,而是在逼迫他做选择。他可以选择不惩处自己的儿子,不过这样不仅会背上一个徇私枉法的罪名,刘瑞的处决权最终还会落在叶斐然的手中,到时候只怕会更惨。 这不是摆明了让自己行大义灭亲之举么? 刘清辉踟蹰了许久,最终开口道:“既然如此,本官便来亲自断这桩案子。”他轻叹一口气,垂下头来对着膝行到自己脚边的小儿子道,“冒充特使,是大不敬之罪,不过念在你酒后无状,并非有意为之,加上并没酿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便判臀杖一百,回到衙门即刻执行,两位特使亲自来监刑,如何?” 这处罚不算重,因为臀杖这样的刑罚是有空子可钻的,不过后面加了一个特使监刑,味道便不一样了。不管行刑的吏卒有没有下狠手,一百的臀杖下去,刘瑞肯定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 虽说一切都是刘瑞咎由自取,但刘清辉既然选择要名声不要儿子,便证明他还没糊涂到是非不分的地步,乔辞不欲将他逼得太紧,摇了摇头道:“监刑就不必了,直接拉到衙门口打便是。” 刘清辉谢过乔辞,又向着叶斐然行了一礼,才领着手下的官吏一道离开了茶舍。 刘瑞跪得双腿都发麻了,强撑着自己跨出了茶舍的门槛儿,整个人便是一个踉跄。他此刻已经酒醒了,意识到自己惹出了多大祸,揪着刘清辉的衣服,期期艾艾话都说不利索,只一个劲儿地唤“父亲”。 刘清辉原本还想训他,但见了他这副模样,也训不出来了,只对嘱咐道:“待回去之后你多寻几件衣服塞进后衫里,多多少少能起些作用。” 刘瑞的手一抖,刘清辉的衣袖从的他手中滑出来,他整个人也似是失去了支撑,双腿一软便瘫到了地上。 一直跟在刘清辉身后的清州通判追了几步,来到他身边,打探道:“刘明府,方才你们口中说的那个叶家,当年与乔家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我在一旁观望着,总觉得你们谈话的时候遮遮掩掩的?” “我劝你别问了,知道这件事儿的人没几个有好结果的。”刘清辉警告他道。 既然这么邪乎,那必然是皇家秘辛了,通判了然点头,又问刘清辉道:“我方才一直旁观着,见乔大人虽说并没怎么追究过令郎的事情,但是叶大人要处罚令郎的时候,她也没拦着,乔特使与大人不是有故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到了如今,你们还觉得那姓乔的与我有故不成?我苦口婆心与你们说过多少次那是她的反间之计,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跟我疏远,让她寻到破绽,偏偏你们都不信。” 刘清辉脚步一顿,眼梢睨着他冷笑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下里给姓乔的送过东西?你们以为那些东西是保命符,她收了就不会找你们麻烦了?且长点儿心罢,那姓乔的小祖宗心眼儿黑着呢,今日你们将东西送过去,明日她便能呈给今上,至时保命符变成了索命符,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报复可要找对了人!” 屋外清州的通州被刘清辉的一席话骇得僵在了原地,屋内乔辞一行人的氛围也不怎么妙。 乔珩在外面跟别人了打架,虽然这事儿错不在他,但到底是他冲动动手在先,若非乔辞与叶斐然及时赶到,此事只怕不好收场。 乔辞冷凝着一副面孔,抱胸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瞅他。 说来乔辞的五官十分漂亮,属于一眼望去便让人舍不得移不开眼睛的那种,只可惜她平日里傲惯了,不说那张凌厉的嘴皮子,只要她张着一双眼角微挑的凤眸站在那里,周身的气度便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乔珩最害怕乔辞用这副神态瞅他,每次她以这样,他便觉得自己分分钟要给她跪下了。 这是家务事,叶斐然不好参与,便向着乔辞揖了揖手,打算告辞。 乔珩忽然抬起头来:“叶大人。” 叶斐然踅身看他。 乔珩垂下眼帘,向他郑重道谢:“多谢叶大人出手相助。” 乔珩心里面隐隐有种猜想,方才的那个场面若是没有叶斐然,乔辞便会将刘瑞的道歉当做此事的终结。在乔叶两人没来之前,刘瑞一口气说过许多过分的话,其中最难听的是关于乔辞的,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叶家当年发生的事情。 乔辞向来不是一个让人压着打的主儿,今日她的沉默,让乔珩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恐惧,若是方才刘瑞说的话是真的,那该怎么办? 所以叶斐然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帮忙出头,让他打心眼里感激。那种感觉就像是所有人编造了一个故事,迫着他去相信,突然有个人站了出来,告诉他他只需相信自己就好一样。 叶斐然的视线在他面上略过,轻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摸了摸乔珩的脑袋道:“去向你阿姊认个错罢,她此刻生气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担心你。” 乔珩抿了抿唇,偷偷瞥了瞥乔辞铺满冰霜的脸,最终还是垂下眼睫用手揉搓着衣袖,小声道:“阿姊。” 乔辞没应他。 叶斐然无奈一笑,将声音特意扬高了一些:“我看刘明府家中的那些家丁走路下盘稳健,身形健硕,想必是练过家子的,你方才与他们交手,是否受了伤?” 这话乔辞一进屋来便问过他,叶斐然现在问起来,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提醒。 乔珩也是个机灵的,身板小心翼翼地动了动,突然口中“嘶”了一声,吃痛地捂着侧腰弯下身来。 乔辞闻声动了动,虽没有过去,视线却忍不住向乔珩那边瞟,看到叶斐然撩开了乔珩的衣服,露出腰一块巴掌大的青紫痕迹时,乔辞站不住了,蹙着黛眉道:“怎么弄的,不是说没有受伤么?” “打架的时候被人从侧旁偷袭,一脚正正踹到了这里。”乔珩一副痛得直抽抽的模样,委屈道,“方许是因为刚刚肌肉都紧绷着,所以没怎么觉得疼,这会子整个人松懈下来了,一碰就疼得要命。” 他的话音方落,叶斐然查探的手便向着那块青紫的正中央轻轻压了压,他感受到了,又是一番鬼哭狼嚎。 乔辞记得叶斐然说他粗懂医术,遂问他道:“他这伤势如何?” 叶斐然又探了探,才收回手道:“虽未伤到内腑,但是想要这些淤青早些散了,这些日子还需服用些田七、丹参等活血化瘀的药剂。” “那便现在回府罢。”乔辞决定道,“一会儿天晚了,郎中便不好请了。” 叶斐然帮乔珩掖好了衣服,扶他直起身来。 乔珩泪眼汪汪看着乔辞,吞吞吐吐小声道:“阿姊,我错了。” 他在外面玩闹了一天都没怎么喝水,加上方才那一通乱叫,声音已经劈了,听起来十分可怜。 乔辞离开的脚步顿了顿,低低“嗯”了一声,便去唤家丁牵马。 乔氏姊弟二人是骑马来的,如今乔珩受了伤,翻身上马的时候拉车到了腰伤,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叶斐然也在等车夫将马车赶过来,见状对乔辞道:“出山的路少不了一番颠簸,令弟受伤了,不如让他坐我的马车罢,还能舒服一些。” 乔辞今日来茶山时原本也想坐马车,但是听孙管家说通向茶山的路十分曲折,马车行不了,最终作罢。听说叶斐然竟然是坐着马车来的,不由疑惑道:“这条路不是不好通车么?” “有可以通马车的道。”叶斐然道,“我坐的是驿馆的车,车夫认识的道多一些。” 乔辞扶着乔珩上了叶斐然的马车,将乔珩的马缰递向叶斐然时,问他道:“你坐驿馆的马车来茶园子,算是公器私用了罢?” 官员在上任或者执行差遣之时,驿所可以向他们免费提供食宿与马匹。不过此次茶山之行虽然在叶斐然执行公务期间,却是私人的行程,他若是用了驿所的马匹,便是公器私用。 叶斐然却摇了摇头:“此次出行,我向驿所付钱了。” “你那么穷,竟然还有钱?”乔辞挑眉。 叶斐然方入沂都便被籍没,后来贫困潦倒地熬到了发春俸,俸钱又被拿去修葺了左藏库的大门。不管怎么算,他的俸钱都不可能有剩余了。 叶斐然温吞道:“今上在向我下传圣谕时,顺道给我了一些盘缠。” 钦点特使执行差事还会附赠盘缠这种事情,乔辞还是头一回听说。她纳闷:“你我同为特使,为何今上单单只给了你钱?” 叶斐然翻身上马道:“许是今上觉得你不缺那些钱。” 那些钱?这话让乔辞生出几分好奇:“今上给了你多少盘缠?” 叶斐然顿了顿,尴尬道:“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那便只是两块小碎银疙瘩,根本禁不住花。 据乔辞所知,今上以往对于臣下的赏赐都十分爽快,而且左藏库给内藏库进贡了那么多银两,今上一点儿都不缺钱,这个二两银子…… 要么是今上与叶斐然有过节,要么是叶斐然他倒霉,两者相比,乔辞更愿意相信后者。 乔辞唏嘘,一脸同情地望着叶斐然。 第22章 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叶斐然将马车让给乔珩,一路送他回到乔府门口,眼瞅着他捂着侧腰被人扶下了车,正欲随马车一起回驿所,却被乔珩一把攥住了衣袖。 “怎么了?”叶斐然回过身,怕他因为动作太大又抻着了,移着步子向他靠近了些。 乔珩向着门口乔府大门的方向一瞥,见乔辞已经在如意踏跺上候着他了,嘶着冷气长话短说:“你明儿会来送我么?” 他说话时,表情因为疼痛拧巴在了一起,但闪烁的眸光却泄露了他情绪的不自然。 离别相送这种事情一般都是有交情的人才做的,而乔珩于叶斐然总有些排斥,他突然问出来这么一句,就连叶斐然也觉得奇怪。不过明日不仅乔珩要走,早前清州官吏用来贿赂特使的赃资也要跟着一道运回去,后者是叶斐然的职责所在,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来看看的,遂对乔珩肯定道:“会来。” 乔珩闻言如释重负,皱巴着脸对叶斐然行了个礼,这才一瘸一拐地向着乔辞走去。 第二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四月的清州阴雨绵绵,难得遇见一个艳阳天,总会被百姓当成上天的恩泽。是以今日城中的百姓们晒被子的有之,晒太阳闲聊的亦有之,似乎总要在这样的日子好好享受,才当得上不负恩泽。 相比于他们,乔府上下便没那么悠闲了。 今日府上的小郎君要回沂都,乔辞指示着众人为他张罗了不少东西,整整塞了一马车。清州到沂都的距离并没多远,看乔辞的架势,似乎恨不得将整个乔府都给他搬进马车里面去。 旁人都道乔辞对这个弟弟太过溺爱,唯有极少数人知道那些箱子里的物件全部都是乔辞要呈给今上过目的赃物,与乔珩没什么关系。 作为为数不多知道内情的人之一,乔珩撇着嘴站在廊庑下,目光所到之处,尽是来来往往搬东西的乔府家丁。眼瞅着每个人手中都是满的,却没一件是他的东西,他只觉得乔辞一点儿都不关心他,委屈道:“我难得回一趟清州,难道不能带些清州特产回去么?” 乔辞穿了一身窄裁的鹅黄春衫,流水一般浮动的缎子,被微风勾勒出绰约的轮廓,更将她的腰身衬得不盈一握。她薄施粉黛,意态慵懒地斜倚着柱子,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耷拉着眼皮道:“不是带了几包新采的雨前茶么?” “那是给父亲的,又不是给我的。”乔珩嘀咕道,“阿姊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乔辞困蔫蔫道,“无非就是陈秋宜给你念叨过的什么捏面人、纸鹞子,还有糖包子……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沂都城里又不是没有,哪里用得着大老远地带回去?” 乔辞将他的心头好如数家珍,乔珩原本是感动的,而听到乔辞最后一句话,他整张脸又垮了下去,小声辩解道:“清州是清州的,沂都是沂都的,哪里能一样。” 见乔辞没有回答他,他侧首望她,注意到她面上难掩的疲惫神色,皱眉道:“阿姊这是怎么了,昨儿没睡好么?” 乔辞确实是没睡好。 她似乎是与清州这个地方犯冲,昨儿带着乔珩出去玩了一天,回来后先是给他请郎中看腰伤,后又指挥着府中人将赃物装箱,一番忙碌下来本以为累成这样,沾了枕头就能睡着,哪想到总觉得心神不宁,连着做了一晚上的噩梦,起来之后比没睡还要疲惫。 “弟行千里姊担忧。”乔辞一面向他敷衍着解释,一面为他整理好衣襟上的褶皱,警告他道,“你回到沂都之后乖着点儿,若是再让我听到你跟谁打架了,我饶不了你。” 乔珩平日里乖得很,昨日打架也是事出有因,遂信誓旦旦向乔辞保证。 乔辞勾了勾唇角,又道:“你不是爱吃甜的么?其实我让人给你买了几个糖包子,就放在了马车里面,你路上趁热吃。” 乔珩欢呼一声,想先去马车中拿一个现在就吃,不料还没迈开步子,就被乔辞唤住了。 她勾着他的领子将他提溜回来,叮嘱他道:“陈家小弟也会随你一道走,你可别吃独食。”她想到乔珩小时候因为糖吃多了的长的那一口烂牙,又对他道,“不过陈家小弟尚在换牙,甜口吃多了不好,你也别给他吃太多。” “为何他要跟着我?”乔珩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糖包子上了,一脸不可置信道,“他不是清州人士么?” 倒也不是乔珩不喜欢陈家小弟,实在是这件事情太过出乎意料。昨日他去与陈氏姊弟道别的时候,陈家小弟还哭哭啼啼地抱着他,咿呀咿呀地说着伤别离的话,将眼泪鼻涕糊他一身,怎么今日就变成他同自已一起回沂都了? 乔辞对他解释道:“陈秋宜马上就要与我们去景县,她为夏税案的人证,担心此去会有变数,听说你要回京都,便央我同意陈家小弟与你一道走。陈家小弟安置妥当了,她才能放下心来。” 陈秋宜身份特殊,乔珩还记得他刚至清州时,清州知州刘清辉便为了找她封禁了城门。后来城门的封禁令因为特使的到来解除了,但是听家丁说清城之内的暗查却没有断过。 人命关天的事情,乔珩自然不会拒绝,只问乔辞:“待到了沂都,怎么安排他?” “让他在府中住着即可。”乔辞道,“即便有人想要报复,天子脚下,乔相府头上,没人敢作祟的。” 有了她的话,乔珩心中也有了些底,两人正讨论着,陈管家来通报,说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小郎君了。 乔辞说“知道了”,带着乔珩一路行至乔府大门口,这才发现叶斐然早就已经到了。 他身着月白襕衫,戴白玉冠,清隽容颜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暖融的金边儿,自有一股内敛的风流倜傥。从乔辞的角度,能看到他持着的册子,修长手指从册子上一列一列划过,神情专注认真。 知道他在清点赃物,她没喊他,还拦住了想要上前打招呼的乔珩,直到他合了册子重新抬起头来,她才带着乔珩走上前去。 “来多久了?”她问他道,“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令弟即将离开,我想着你们二人必定有许多话要说,便没有让人通传。”叶斐然将册子递给乔辞,“即刻便要动身么?” “我本打算在赃物装车完毕后,再核对一遍明细后送阿珩离开,不过既然你帮我过了一遍,那我也省事了。”乔辞侧过身来对着孙管家吩咐,“去将陈氏请过来,说可以走了。” 陈氏早就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来得特别快。她与小弟二人第一次分开,心中放心不下,少不了又要拉着小弟向乔辞再一次致谢,顺便问东问西一番。 乔珩眼瞅着乔辞被陈秋宜绊住了,无暇顾及自己,拉过叶斐然压低声音道:“叶大人,我有句话自昨天开始便憋在心里,一直没有找到合适时机问你。” 叶斐然静静听着,末了没问他什么事,却问他道:“这便是你要我来送你的原因?” 乔珩说是,稚嫩的脸庞上写满复杂,与在乔辞身边无忧无虑孩子气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又偷瞄了一眼乔辞,见她没有注意到这边,飞快问叶斐然道:“你这几日常常出入乔府,想必不会没发现乔府隔壁有个叶宅。那个宅子里曾经住了个人,是阿姊幼时的玩伴,与你同名同姓。”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看起来有些犹豫不决,最终却还是下定了决心,神色严肃问他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是那个人么?” 乔珩在此之前对于叶家都不怎么上心,今日突然将这个问题拎出来单独问自己,想必是昨日刘瑞的那些话对他有了影响。 叶斐然的声音淡淡的:“这个问题我记得乔大人曾经回答过你。” 不久前乔珩初听到叶斐然的名字时确实有过这样的疑问,不过被乔辞一口否认了。乔珩摇了摇头:“这是叶大人的身世,阿姊不是大人,兴许会与大人的回答不同呢?” “没什么不同。”叶斐然笑道,“你若是信她,就应该听她的话,莫要被旁人的闲言碎语扰乱了心神。有些人在说话的时候不会将自己的目的写在脸上,你若是真信了,便着他们的道了。” 乔珩不是不信乔辞,而是担心乔辞,他担心她一个人抗下了所有的事情,而这些迟早要将她压垮。 叶斐然的话虽然不算正面回答,却将乔珩心中七上八下的吊桶稳住了。他舒展了眉头,想到叶斐然平日里对乔辞的态度,一脸尴尬道:“我这儿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见叶斐然不置可否,但也没阻止他问,乔珩摸了摸鼻子道,“看你待我阿姊似是有些不同,你是喜欢我阿姊么?” 第23章 乔珩的问题直白,将叶斐然撞得一懵。 叶斐然自幼便十分聪明,总觉得只要认真钻研,没什么他解不开的难题。可是此刻遇到的问题明显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它便这么大喇喇地横在他面前,分明用‘是’或者‘不是’就能回答,看起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他却寻不到任何可以破题的捷径。 脑中隆隆作响,浮现的全是乔辞一颦一笑的模样,他静不下心来思考,便只能低咳一声垂下眼帘,使出了万金油句式:“我已经订过亲了。” 乔珩哪想过他会来这么一出,直接被他的话钉在了那里,嘴巴张张合合了几次,想开口又憋不出半个字。他的视线因为窘迫而左右乱摆,而后蓦地定在了一处,绷直了背脊,口中结结巴巴道:“阿……阿姊!” 叶斐然神色一僵,扭过头看向身后,才发现乔辞不知何时已经与陈氏说完了话,正抱胸立在自己身后。 她走了过来,嘴角挂着稀薄笑靥,美是美矣,却也说不出地寒凉,对着乔珩道:“我与陈氏说完了话,正打算叫你上马车,便听到了你提我的名字。”她意态优雅地整了整衣袖,依然是一副困恹恹的神态,挑眉道,“我倒不知原来你如此关心我的私事。” 此话一出,便代表着她起码将两人的话听去了大半。 “阿姊。”过问私事这样的事情本就不怎么好,还被乔辞当场撞见了,乔珩急得抓耳挠腮,只能摆出一副憨态可掬的神态,讨好她道,“你的事情我自然要多关心关心。” 乔辞“哦”了一声,也没有在这件事上面花功夫,视线略过他直接落在了叶斐然的身上,淡淡问他:“你定亲了?” 叶斐然没别的话说,只能垂首应是。 “巧得很。”她哂笑,“我也定亲了。” 她说话的语调懒洋洋的,配着那双因为困倦睁不打开的凤眸与不大走心的表情,这么大一件事儿,被她说得跟玩儿似的。 乔珩吃惊到合不拢嘴。若说方才叶斐然的回答带给他的是震惊,乔辞此刻的话算得上是平地一声雷,将他对于两人关系的疑问轰得连渣儿都没剩下了。 “阿姊。”他紧张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讷讷问她,“你什么时候定的亲,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定亲的时候你还小的很,能记住什么事儿?” 他与乔辞也就差了六七岁的年纪,他不记事的时候,乔辞也是个孩子,这算是哪门子亲事,娃娃亲么? 她的回答让乔珩有些难以接受,也顾不得还有个外人在场了,鼓足了劲儿追问道:“对方是何许人,做什么的,家世又如何?” “你以为自己此刻很闲么?”乔辞终于睁开了些眼,目光透过浓密的睫毛向他瞥了过来,“横竖我一时半会儿嫁不了,你若真想琢磨这个,便去马车里面琢磨罢,别在这里磨蹭。” 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这么与他说了,便代表这事儿今天肯定是问不出什么结果了。 乔珩不甘心,一步三回头的走向马车,撩开帘迈步进去,便见陈家小弟抱着乔辞为他准备的糖包子喜滋滋地啃着。 乔珩按住陈家小弟肉乎乎的小胳膊,沮丧着脸问道:“你说……你阿姊要是定了亲了该怎么办?” 陈家小弟眨巴着眼睛,想继续啃包子,奈何乔珩将他手臂压得死死的,只能留着口水问他:“何为定亲?” “就是要嫁到别人家里,不能再跟你一起玩了!”乔珩深吸一口气,冷静解释道。 陈家小弟愣住了。 外面的车夫吆喝了一声,应该是开始行路了,马车猛地一震,乔珩因为猫着腰站着,被晃得一个踉跄,陈家小弟也跟他摇了摇,手中糖包子的糖浆糊了两人一身。 半晌后他突然反应了过来,挣脱了乔珩的手,呜呜哭道:“你走开,你阿姊才定亲了!” 还真是我阿姊定亲了……乔珩跌跌撞撞坐下来,躯壳里的沉痛随着马车的摇晃洒了满地都是,再也灌不回去了。 乔珩抽了两下气,挣扎着撩开马车的窗幔,伸着脖子向着乔府大门的方向瞟。那里此刻空空如也,来来往往的家丁都回去了,乔辞也没有在门口目送他离去。 “该怎么办呢?”他问题自己,只觉得天塌地陷。 乔辞若是嫁人,便意味着她花在他身上的心思以后都会转移到别人的身上,乔珩虽然明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它会来得如此快。 马车这种狭小的空间确实是适合思考的地方,乔珩摇摇晃晃的绝望着,突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乔辞若是真的定了亲,即便父亲没有当着他的面提过,与她定亲那人总不可能一直憋着都没什么动静罢? 他忽然坐直了身体,眼睛蹭蹭发亮,只觉得自己茅塞顿开。 阿姊会不会是被人拒绝了抹不开面子,才故意这么说的? 他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越想越觉得像是这么回事,心中对自己肯定道,一定是这样的。 虽说血脉相连,乔氏姊弟俩似乎并不怎么心有灵犀。那厢乔珩不知道乔辞心里面在想什么,这厢乔辞也不知道自己的权威正在被他质疑。她忙碌了一早上,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个小祖宗,原本打算去房中补个午觉,只可惜叶斐然并不打算走,静静杵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他不走,乔辞也不好离开,遂开口问他道:“怎么了?” 叶斐然方才正在想事儿,思绪被她打断,抬起头来迷茫看她一眼,而后轻轻“啊”了一声,对她道:“明日就要去景县了,我想在这之前,再看一眼景县历年来的两税的账簿。” 那些账簿并不是实账,虽然看不出景县县令是否在两税中钻空子擅自制定籴粮价格,却是能证明景县在两税中每年新收1与见在2的最好证据。 他要查这些,乔辞自然不会拦,领着他穿过前院一路行至书房,乔辞打开了门上的铜锁,便也顺道跟着他一起走了进去。 书房中的账簿依旧分门别类的摊在地上,它们不会在乔府久留,结案之后都会重新归还州衙门,所以乔辞也没有特意找地方安放它们。 叶斐然熟门熟路地翻出了记载着景县两税的账簿,将它们放到桌案上后,抬眸一扫伫立在一堆账簿中的乔辞,对她和声道:“我看你的面色不太好,不若回去休息一下?” 乔辞却摇头,从他案上的账簿中随意抽出了一本:“我也在这里看会儿账。” 两人分坐在桌案的两侧,谁都没有继续言语。 叶斐然因着早上的那件事,心神并不平静,尤其书房安静得掉根针在地方都能听见响的时刻,他对于她的动静就变得格外敏感。虽然她不在他视线所及之处,他却能听到她执笔写字,笔尖在纸上摩擦出的刷刷声,过了半晌,她放下了笔,纸张颤动的声音传来,是她翻过了一页。 她说自己定亲了,叶斐然闷闷地想,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难道是在他离开之后,乔相为她定下的? 手中的毛笔蘸了朱砂墨,他方才神思恍惚忘了膏笔,此刻笔尖结出了圆圆的墨珠,眼瞅着就要滴落下来,他回过神来,匆忙将它放回到砚台里面重新润了润。 再抬笔时,叶斐然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将脑中的一片纷乱甩去,迫着自己将心思放在正事上面去。 一时间书房中只剩下了刷刷的翻书声。 叶斐然的定力极强,只消开始做事情了,人就会变得十分专注。这些账簿早先都勾过一遍,过第二遍时速度便十分快,叶斐然将手中的几本处理完,发现少了景县去年秋税的明细。想起方才乔辞似是从他这边的账簿中抽了一本拿去看,他抬起头来想问乔辞要,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也顺势将这本账簿压在了手臂下。沉睡的她与醒着的时候截然不同,安安静静地窝在那里,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乖巧模样。从叶斐然的角度,能看到她□□在交领外的纤细颈项,弧线美好到不可思议。 她恁的会抽,若是其他账簿,他便不打扰她了,偏偏去年秋税紧挨着今年夏税,对他来说十分重要。而且上次勘覆的时候便是她查的那本,他完全没有接触过,自然需要重新再过一遍。 叶斐然踟蹰了片刻,还是拉开官帽椅起身,轻手轻脚的来到她身侧。 今日天气暖和,乔辞没有公务在身,便也褪下公服换了女装。袖口是飘逸轻薄的一层缎子,在她沉睡的时候沿着手腕滑下,露出来的肌肤如玉一般白皙剔透。 叶斐然避嫌,不欲直接接触她的肌肤,本想将她衣袖拉下,再隔着缎子捉她的手腕,谁知她却十分警觉,他方屏息勾上她的袖角,她便惊醒了过来。 她蓦地直起身,而叶斐然却依然弯着腰,手中还提着她的袖角。 原本为了不唐突而做的举动,此刻看起来要多唐突有多唐突。 两人此刻的距离变得十分近,呼吸间都是彼此的气息,一丝一缕交错着,气氛也暧昧了起来。 叶斐然僵在了原地,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来气儿,他能数清她长而密的睫毛,也能看清她尚存睡意的眼眸,迷蒙蒙的一潭,猝不及防之下就能让人一头扎进去。 她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诱人,脑中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凑近些,再凑近些,理智却将身体禁锢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我好看么?”乔辞开口,声音软软的,语调中有股子初醒后特有的疏懒味道。 她的声音将他从这场天人交战中拉了回来,风驰电掣地松了她的衣袖直起身来,他低咳一声,强做出镇定的模样向她解释:“我想要这本册子,但看你模样太过疲累,不欲吵醒你,便自己动手拿了。”他顿了顿,向她郑重致歉,“方才的举动并非有意,还请乔大人莫要见怪。” 他一番话说得正气凌然,却在抬起头来对上她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眸时泄了气儿,发烫的耳垂的昭示着他所引以为傲的镇静在支离破碎。他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轻叹一口气无奈承认道:“好看。” 第24章 江南四月,芳菲斗艳,清风顺着半敞的窗牖拂进来,沾染着百花香,呼吸间都能感受到丝丝甘甜。 这句“好看”,是叶斐然这辈子对一个姑娘说过最露骨的话,好在厚面皮这种东西都是磨砺出来的,先头的话出口了,后面的话也就没那么难了。 他的容色恢复了平静,语调也变得淡淡的:“好看……是好看,但若是没有额上的那道红印子,能更好看些。” 乔辞的面色一变。 她方才太困,用额头抵着手臂趴了一会儿,没想到便眯瞪着了。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她自始至终没换过姿势,额上那处被压久了,可不是会红一大块。 她问他那句话,不过是因为被他盯恼了,想调侃他一下。只可惜调侃没成功,却被他反过来戏耍了,她有些窘迫,抬起手臂虚挡着自己的脸,另一只手将账簿向他推了过去,没好气道:“你不是要看账簿么,快些看去,看我做什么!” 说完,又觉得他唇角浮起的笑意太过刺眼,警告他道:“你看快些,若是等我又困了你还没看完,我便把你一个人锁在这里,自己回去睡觉!” 叶斐然笑着应了一声。 她随口一说,他却明白自己若是没将事情办完,她定然不会回去,所以加快了手中的处理速度。待叶斐然将账簿扫荡完,与乔辞一同走出书房大门时,她额头上的红印子还没有全完褪去。 夕阳正好,透过婆娑起舞的垂柳枝叶洒下,将人的影子拉得无比纤长。叶斐然出了乔府,一路慢悠悠地晃回驿所,却立在门口并没有直接进去。 驿所旁边有个一个小花圃,里面种了不少月季花,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馥郁芬芳。叶斐然静静伫立在那里,花香扑面而来,将思绪也勾着一起飘回到那个弥漫着甘甜香气的书房,日光暖融的午后,她在他耳畔留下的清浅柔软呼吸声…… 清州的最后一日,他突然忽然生出了些许留恋。 只可惜此次清州之行并非游山玩水,他身负皇差,哪里又能一切随心。第二日清晨,叶斐然与乔辞的车马在城门口汇合,向着景县出发。 因着陈氏的身份不宜暴露,乔辞安排她与自己一同坐在驿所的马车中,叶斐然的马车又一次被人占了,只能随着护卫一道骑马行在马车左右。 特使的车驾,城门卫自然不敢拦,不过他们前脚刚出了城,便有城门卫跑到州衙门去通风报信。 刘清辉才刚刚起身,听着来人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报了,也没什么表示,只是挥退了来人,继续穿衣梳洗。 乔叶二人既然没有告知他行程,他也没必要用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跑到城门口去演一出十里相送。 不过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没把两人的离开当回事,当刘清辉一如既往地掐着时间来到衙门口时,值房里面已经有人候着他了。 通判赵博在官帽椅中坐立不安,听到脚步声后抬首,一见是刘清辉,整个人直直弹了起来,跃到他身前张口就问道:“刘明府,你可算是来了,两位特使大人今晨走了!” 刘清辉垂着眼皮子应了他一声:“是走了,怎的了?” 赵博见他知情,直截了当问他道:“明府可知他们去了哪里,是回沂都了么?” 他又不是他俩肚子里面的蛔虫,能管得了他们去哪里?刘清辉淡淡瞥了他一眼,说不知道。 赵博等了许久,却只得了这样一个答案,心里面自然不甘心,又追问刘清辉:“两位特使既然走了,便代表着清州所有的事情已经结案了罢?”他沉吟,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昨日听说乔府的家眷离开了,我便估摸着两位特使在清州留不久了,没想到他们的动作这么快。” 赵博说到这里明显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不太放心,问刘清辉道:“不知两位特使临走前有没有与明府说一声?” “他们二人查案的全程都没让我参与,前几日又因为犬子的事情与我生了龃龉,你觉得他们会与我说什么?”刘清辉还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我知道你心里面在想什么。你在想若是他们已经结案了,这把火没有烧到你,那你就可以放下心来了,是不是?” 赵博“嘿嘿”一笑:“我也是想早些确定,也好早些睡个安稳觉。” 有随侍进来为刘清辉递茶盏,刘清辉接了过来,将茶含在嘴里头漱了漱口,才对赵博道:“我劝你还是别高兴得太早,他俩若是真想回沂都,昨日就跟着家眷的马车一道走了,完全没必要分成两拨。乔敏言那人狡猾得很,此刻指不定藏在什么暗处,等着揪你我的小辫子呢!” “刘明府这话不也只是猜测么?”赵博本还挺欢喜的,听了他这话,又是一番心惊肉跳。他定了定神,忽然“嘿嘿”一笑,对着刘清辉道,“若真如您说的那样,我也有对策,不怕她。” 见刘清辉的视线扫了过来,他搓了搓手道:“我派人盯了乔府家眷的马车,如果她敢对我玩阴的,我便一不做二不休,将她弟弟杀了祭旗!” 刘清辉闻言,手中的茶盏“嘭”地一声拍在桌案上,拧眉道:“特使的家眷你也敢劫,你是活腻歪了么?” 赵博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反过来安抚他道:“刘明府稍安勿躁,我这不也是以防万一么?那姓乔的心眼子太多,派了不少人随行护卫她弟弟,我若是真的要动手,也需要与明府您商量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法子才行哪!” 他见刘清辉仍是一副不同意的模样,凑近了刘清辉,压低了声音道:“说来其实这还是令郎的主意,茶山那件事情他与乔家的小郎君结下了梁子,好不容易等到那小子离开了乔大人,令郎也想抓住这个机会出出恶气。” 刘瑞自茶山回来之后便被打了一百臀杖,如今还在床榻上趴着呢,哪里会有闲心关心乔珩什么时候离开了清州?这赵博想必是担心当初孝敬乔辞的赃物反被她拿去当他行贿的证据,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个歪点子将去找刘瑞,诱使刘瑞将这番话说出来。 他为了将自己拉到贼船上面去,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刘清辉怒火中烧,面上却和蔼笑了:“此事瑞儿竟然也掺和进去了。” 他连到两声好,继续道:“既然如此,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听你说过这些。不过这事儿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瑞儿这边自有我来管教,你也管教好你手底下的人。如果他们捅出来什么篓子,我是决计不会帮你们收拾烂摊子的!” 听他这意思,像是要置身事外了,赵博有些急:“我做这些,也是为了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咱俩这么些年的交情了,你即便不帮忙,也该默许才是,这是打算见死不救么?” 刘清辉闻言冷冷瞥了他一眼,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一个吏卒在值房门口徘徊来徘徊去,一副想进又不敢进来的模样。 他的眉头向着中间一攒,开口训斥道:“是谁在外面打转,怎么这么没规矩!” 赵博却认出来了那人,对着刘清辉道:“这人是我派出去盯梢乔府家眷的人之一,此刻过来,想必是有什么要是。” 他向着吏卒挥了挥手示意他进来,问他:“怎么了?” 吏卒躬身禀报道:“我们奉大人之命一直远远跟着乔府的马车,发现马车上面除了乔大人的弟弟,还有其他人。” 乔家在清州有宅子,许是什么远方的亲戚想跟着一道入京也不奇怪。不过吏卒既然特地跑回来一趟,想必此事还有蹊跷,赵博对他微微一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吏卒清了清嗓子:“我瞅着马车里面另一个孩子的模样,似乎与前些日子我们搜查的那个陈家孩子有些像,便连夜回来禀告大人了。” 此言一出,不仅是赵博,就连刘清辉的表情也紧绷了起来。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着,询问道:“你确定?” 吏卒说是:“前阵子大人下令暗查陈家姊弟时,我见过他们二人的画像,应当错不了。”他顿了顿,又道,“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乔府的马车车辙留下的痕迹很深,车舆似乎很重,他们昨日下榻后,亦有人时时刻刻看护着马车,想必里面装了不少贵重东西。” 乔辞最初入清州的目的是祭扫,轻车简从入城,回程却突然多了这么些东西,在场之人只需稍稍琢磨一下,便能猜出来她十有*将清州官吏孝敬她的东西放到这马车里面了。 用护送家眷的车搬运东西回家没什么不妥,但是联想到她车舆里面坐的那个陈家的孩子,再妥当的事情也变得不对味儿了。 赵博转向刘清辉,唏嘘道:“这乔特使真是深藏不漏哪,明府您找了这么久的人,竟然一直都被她捏在手中。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在她面前做的戏,她都知道是假的,还乐呵呵地陪着着我们演,心里面指不定怎么笑我们傻呢!” 刘清辉面上的颜色也不怎么好看,捧着茶碗寒声问吏卒道:“你们既然发现了陈家的小子,有没有看到另外一个年纪大一些的丫头?” 吏卒摇头说没有。 “这还用问么?”赵博道,“那小子年纪太小了,没什么用处,带着太碍事,不如送到京城保护起来。这样大一些的便可以跟他们一道去景县,用来当人证。”他转向刘清辉,催他道,“要不您现在差人去探一探,若是特使真的向着景县的方向走了,便给景县的县令去报个信,让他这几日注意着些。” 刘清辉吩咐吏卒道:“那你便负责去传个话罢!顺道让咱们的人注意着些二位特使的方向,有消息了立刻来报。” 吏卒走了,赵博看向刘清辉,悔不当初:“我现在真看出来这姓乔的肚子里面有多少坏水了,她这一桩一件,一环套着一环,是要将我们往绝路上逼哪!” 他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计上心来,压低了声音对刘清辉道:“要不我们也不管什么打草惊蛇了,直接将乔府家眷的马车整个给劫过来,至时姓乔的要上呈的赃物没了,我落在她手上的把柄也就没了。而她的家眷么,我便交过来给大人,到时候大人要杀了泄愤还是拿来威胁姓乔的,都由大人说的算。” 刘清辉却骂他胡闹:“我身为清州知州,怎么能允许你在我的地界上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我还是那句话,今天的事情我只当没有发生过,你若是再在我面前提起,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赵博哪想到刘清辉到了现在还不肯松口,他是仗着这事儿现在没有烧到自个儿,所以才不管别人的死活了对罢? 景县县令在夏税上面做手脚,那可是他刘清辉默许的,只要到时候景县县令的嘴不严,他刘清辉最后还是不能独善其身。他现在坐视不理,且等着将来去后悔罢! 他想通了这茬,再看向刘清辉时,面上便只剩下了冷笑了:“既然刘明府都这么说了,我便也不再自讨没趣了!” 法子不都是人想出来的,既然他不救自己,自己便只有另辟蹊径地自救了!赵博向着刘清辉敷衍一揖手,拂袖出了值房的大门,还未走几步,便听到有人追了出来。 来人正是方才为刘清辉递茶盏的随侍。 赵博认识这个人,这个人跟在刘清辉身边的时间十分久,说是随侍,其实也算得上是半个幕僚,十分得刘清辉的信任。 “赵通判请止步。”那随侍追上了赵博,气喘吁吁道。 方才刘清辉的做法太膈应人,赵博不太想与他身边的人说话,奈何他直接窜到前方拦住了自己的路。赵博只得停下了脚步,阴阳怪气“哟”了一声:“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随侍却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笑道:“明府此刻正在给乔相写信,我瞅着他一时半会顾不上我,便偷偷溜出来与赵通判说上两句。” 他这话其实是假的,身边立着的大活人,从眼前这么直溜溜地走过去,怎么可能不被发现。不过他也就是走个过场,将刘清辉的话拐个弯给他带到了,至于赵博听了之后怎么想,他便管不着了。 果不其然,赵博听到了他这话,面上愤慨的表情收敛了一些,冷冷道:“给乔相写信?我以为刘明府天不怕地不怕的,原来急匆匆将我轰出来,就是为了赶紧去巴结乔相来自保。” 他这话说得过了,随侍却并没有反驳,反而道:“赵通判生明府的气,可是因为觉得他为求自保,不顾你与他的交情?” 这话正是赵博心中所想,他哼了一声,算是应和。 “其实赵通判误会大人了。”随侍继续道,“这也不能怪明府太谨慎,今上派下来的特使家眷在他的地界上出了事,不管是谁干的,今上都会觉得与明府他脱不了干系。” 想到方才刘明辉与自己说话时,也将“地界”这两个字重重一咬,赵博似乎有点明白了:“你这话的意思是……” “清州至沂都有不少山路,山中多草寇,为了行人的财物做出来个杀人越货的事情也不少见。咱们清州治理有方,罕有山贼,但是其他地方有没有这样的事情可就不好说了。”随侍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刘明府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不是说了么,只是想让大人您自己把握好个度,他就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至时您将赃物收起来,乔家的人随您杀了泄愤,没人知道是你做的。” 他这是把方才自己对刘清辉说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自己了。 有了他的提点,赵博这才明白了刘清辉这老狐狸方才话里话外的意思。心里面有了底气,赵博的面色也好看了起来,甩着袖子出了衙门口,回首一望内衙上挂着的“秦镜高悬”四个镀金大字的牌匾时,唇角绽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来。 任你是朝廷派下来的特使又如何,地方上便有地方上的规矩,哪能由你在这里翻天覆地?天高皇帝远的,你不按规矩来,便等着被压着打罢! 第25章 此时的乔辞尚不知晓这一系列的变故,她坐在通往景县的马车中,能听到马蹄落在地上的哒哒声,将漫天的朝霞踏破,拨开了混沌已久的晨雾。 陈秋宜坐就在乔辞的对面,白洁的手指撩开车舆的窗幔,向外张望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就要到了。” 话是与乔辞说的,她的视线却停留在车舆外的某处,似是舍不得收回来。 乔辞闻言抬眸,她所在的位置,刚巧能看到陈秋宜目光的尽头。 那是叶斐然打马缓行的挺拔侧影。 前些日子给他送猪脚,今日又盯着他不停地看,乔辞挑了挑眉:“你喜欢叶子湛?” 陈秋宜放下了窗幔,沉默了会儿才回答道:“我只是一介孤女,而叶大人龙章凤姿,前途无量,我高攀不上。” 高攀不上,那就是喜欢了。 乔辞印象中这两人没见过几次,怎么陈秋宜就突然到了这个地步,莫不是他们两人背着她在乔府中私会了? 她心头滋味怪异,陈秋宜也有些难为情,无措地用手拨了拨鬓角的碎发,生硬地换了个话题道:“也不知道小郎君他们到哪里了。” 乔辞“唔”了一声,一面琢磨着事情,一面漫不经心道:“他们的车沉,走不太快,此刻应该还没出清州。待到了云州,再走个大半天,差不多明日就可以到京城。” “原来明日就能到,比我想象中要快上不少。”陈秋宜的手在膝上绞着,神色有些怅惘,“阿弟临走时曾问我为何不能让他留下来,他也想看到仇人被血刃的那一天,我听他说得心里面发紧,却又不能答应他。”她轻吐了一口气道,“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只盼他能平平安安的,若是我此行有什么不测,还望乔大人替我照顾我的幼弟。” 陈秋宜看起来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其实心里面还是害怕的。毕竟在清州内县1的清城内,即便刘清辉的权势再大,也还有乔府压着。况且在清州时陈氏姊弟藏匿在暗处,而到了景县,她要当首告,便等于站在了明处,处境确实要比在清城时要危险许多。 乔辞没有答应她的话,只是抬眸扫了她一眼,淡淡道:“只要你听我的话,不擅自行动,我自会护你周全,你无需担心。” 这句话算是对她的承诺了,陈秋宜却摇了摇头,抬起头向她确认道:“我们此次回景县,一定能让景县县令血债血偿的,对么?” 景县县令搜刮民脂民膏,私吞朝廷派下来的常平钱,前者令人气愤,后者更是直接犯到了她的头上,乔辞又怎么会姑息,遂对她道:“只要案情属实,我定会秉公处理。” 陈秋宜见惯了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看人必先抱以怀疑的态度,对于乔辞这个人也不例外。她私心里其实并不信任乔辞,只不过因为如今除了她,陈秋宜没有其他人可以倚靠,是以只能强抑住心中的不确定,向着乔辞轻道一声谢。 和风轻拂,吹起半边窗幔,阳光透过窗扉泻下,将她交握的手指衬得尤为苍白。 所谓近乡情更怯,陈秋宜此刻便是如此,外面的情景愈熟悉,她便愈发坐立难安。直到马车悠悠停下,车舆外响起车夫的提醒时,她才恍然发现一行人已经入了景县。 重回这个地方,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迎接,忐忑不定地起身下车,想要去看看这个自己所熟悉的地方,却因为紧绷着身体坐久了,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脚下一软,整个人就要往下栽。 叶斐然就候在马车旁,见状扶了她一下。只不过他显然没想到她这一跤的劲头如此大,礼节性的一扶变成了她整个压了过来,猝不及防的一下,叶斐然被她带得后退了一步。 他撑不住两人的重量,脚上的旧伤吃痛,冷汗刷地冒出了一层,眼瞅着要被她压着一起倒了,乔辞眼疾手快地从车舆中探出了半个身子,一把扶住了陈秋宜的肩膀。 陈秋宜站稳,红着脸匆忙从他的怀中退出,乔辞也拍了拍手,稳稳当当地下了马车。 越过两人的时候,乔辞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很热么?一个红着脸,一个一头汗。” 陈秋宜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叶斐然却迷茫地轻轻“啊”了一声,抬手一抚额上的汗水,摇了摇头道:“热是不热,就是太晒。” 江南四月,连日的阴雨过去,一旦见晴,便是毒辣的艳阳天。叶斐然他们一路骑行过来,所过之处虽然也有林荫道,但是直接顶着太阳的路更多些,确实晒得厉害。 问题被他这么糊弄了过去,乔辞微微一哂,反正也没指望他答出一朵花来,遂向他建议道:“既然如此,要不你先去驿所里休息休息,我们午正在这里汇合。” “休息便不必了。”叶斐然摇头,“横竖避不开这日头,我们还是现在出发罢。” 两人早在出发前就商量好了,至景县之后,别的都不做,先乔装去草市探一探当地揽纳人的底。 揽纳人负责收缴百姓税钱,虽然替县吏干活,却不是官吏。他们多为当地的商人或者牙侩,每年官府征收夏秋两税的时候人手不够使,便会雇这些揽户直接在百姓处揽纳税款,当初陈秋宜的父亲便是因为收购梁谷的价格高于了揽户所出的价格,这才得罪到了官府。 按理说两人手中握着陈秋宜,就等于握着人证,是可以直接向景县县令问罪的,但是整个夏税案牵连甚广,陈秋宜只是沧海中被波及到的一粟。她并没有直接参与夏税,证词的力道不足,若是景县县令有意耍些手腕故意欺瞒,她便会变得十分被动,甚至还会被扣上一个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 但是揽户便不同了,夏税的诸多事宜都是揽户们直接经手收的,籴米时的价格到底是每斗钱三十,还是每斗钱五十,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如果能让他们站出来作证,配以陈秋宜的证词,便能成为景县县令贪赃枉法的铁证了。 不过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揽户是个肥差,从籴米到粜米,一个转手的功夫,里面便有不少油水。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能当上揽户的人多与当地官吏关系不错,这些人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久了,人也就被油水浸得圆滑了,遇见不该遇见的人时,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们比谁都拎得清。 所以乔辞与叶斐然也没打算以特使的身份与他们硬碰硬,经过一份拾掇,当两人并肩走进景县的草市2时,无论从衣着打扮还是谈吐举止,看起来都与江南大户出来采买的富家子弟无异。 景县人口众多,在清州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县,草市也会比其他地方要繁华一些。如今正是夏征时节,来这里卖梁谷的人络绎不绝,所以这里称得上是揽户最喜欢在出没的地方了。 草市两边儿是店铺和摊位,中间是人走的过道,虽然此刻已经接近晌午了,但是往来买货的人还是不少。 整条街道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吆喝声与询问生不绝于耳。叶斐然担心乔辞被挤到了,便走在了外面那一侧,时不时帮她将挤过来的人流隔开。 乔辞感受到了,挑着凤眸笑望向他,视线不经意落在他的发上时,乔辞“咦”了一声,问他:“你方才出门前重新梳发了?” 从清城到景县的路途虽然不长,但是叶斐然骑着马,总归是要颠簸一些。方才回到驿所的时候他瞅了瞅,觉得头发有些散了,便随手梳了一下,其实没有多大的变化,却被她发现了。 叶斐然应了个是,护着她向着草市里侧走了走,与她商量道:“方才一路问下来,梁谷的价格多在每斗钱三十左右,基本可以确定景县县令罔顾百姓死活,常平仓形同虚设,就是不知道三司发的降粜本究竟落到了谁的手中。” “他们蛇鼠一窝,无论在谁的手中,最终被祸害的还不是粜粮的百姓。”乔辞冷笑,“我们再多问问几家,若是遇不见揽户,便将他引出来。” 有着叶斐然从旁护着,乔辞如鱼得水,从草市的这头走到那一头,将粮贩子的价格问了个七七八八之后,停在了一个卖梁谷的摊铺前面。 叶斐然打量了一下摊主,二十岁出头的模样,黝黑的皮肤,满是老茧的双手,看起来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这人摊铺位置不错,两人一进草市便问过他的价格,当时他报的是每斗钱三十五,乔叶两人走的时候,他临时改了口,降成每斗钱三十三,饶是如此,也比才草市中的其他粮商出的价格高上一些。 他卖的价格贵了,问津的人自然就少了,此刻他身后的余粮看起来要比其他人多许多。他亦有些着急,眼瞅着午时要过了,今日的粮食如果卖不出去,明日便还要再过来一次,这一来一往的花费又是一个问题。 摊主的身旁坐了个瓷器贩子,这个人的年纪大些,见多了每年两税时粮食贱卖的场景,侧过身来劝说他道:“才徐揽户也给你报价格了,钱三十一斗的价格在这个时节其实还可以。我看你能出手你便早些出手,莫要再等了,否则等到大户都收完粮离开了,你的货没卖出去,便只能被散户挑挑拣拣了,到时候光筹夏税的钱就有的你愁的。” 摊主原本就底气不足,听他这么一说,更加着急了。抬眼见到方才来问价格的那个俊俏郎君又回来了,匆忙主动开口招呼道:“这位郎君还要买我的米么,我的货足,要多少有多少。” 瓷器贩子亦开口帮腔道:“他这些都是新米,成色好得很,今日刚运来的。”他一面说,一面用胳膊肘子捅了捅年轻的摊主,摊主反应过来,匆忙将米捧起来给两人看,口中道:“都是好米,您看一眼便知道了。” 乔辞与叶斐然会选中这家摊铺,便是因为他的货足。揽户们收粮都喜欢图省事,左右都是每斗钱三十的价格,从一个人手里面一次性的买入,自然要比从几个小户手里面分开来买要方便许多。这摊铺货多,必然有揽户一直盯着,只等他的米卖不出去有降价的意图了,便用更低贱的价格一口气将他的粮都收了。 乔辞似是被他说动了,伸出手指在一粒粒饱满的稻米中翻了翻,对着叶斐然道:“成色是不错。” 摊主一听知道有戏,眼睛亮了亮,便听乔辞继续道:“我们刚才问过你的价格,你说每斗钱三十七。” 摊主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声妥协道:“价格还是可以商量的。” 乔辞却没时间跟他议价,而是又问他:“正常的粮价不应该都在每斗钱五十么?可是我方才询问了一圈,似乎今年的粮价都偏低。” 偏低是明面上的事实,内里的原因其实大家心照不宣。摊主与瓷器贩子对视了一下,见他摇头,便只是唉声叹气,什么话也不敢说。 乔辞转向叶斐然,一副与他商量的口吻:“我们走了那么多地方,似乎只有这里的粮价最便宜了,不若我们在这里多收一些,将所需的数量收齐了,便直接回去罢。” 两人这番话纯粹是做戏给人看,瓷器贩子信以为真,好奇问道:“听二位话里话外不像是我们景县人氏,不知二位是从哪里来的?” 从哪里来这话两人先头没有商量好,乔辞没答,直接看向叶斐然,叶斐然硬着头皮随意说了个地方。 那地方偏得很,就连乔辞这种得了空闲便爱出门游历的,也没有听过他说的地方。 不过瓷器贩子到底是个做生意的,精明的不得了,稍微愣了愣便回过神来,便开始左一句山清水秀,右一句人杰地灵地一顿夸赞,那张嘴皮子像是抹了蜜一样,话是怎么好听便怎么来。 叶斐然的耐性甚好,那人夸赞一句,他便应一句,两人有来有往地聊了一会儿,谈话临近结尾了,叶斐然竟还将话题硬生生地扯了回来,问他道:“我们那边的粮价要比这里高出不少,所以即便路上有损耗,将粮食运回去卖还是能有盈余。” 他总结道:“景县的粮价低廉至此,我方才一听都吃了一惊,你们竟然一点都不奇怪么?” 瓷器贩子被他说得有些向往,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也不是我们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是前一阵子上面下了封口令,说近日兴许有朝廷派下来的特使会来,让我们仔细着些自己的嘴,不该说的话都不能说。”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您既然也是商户出身,想必不难猜出这其中的原因,就别问我们了。您只消知道我们这儿的米卖得便宜,不是因为米不好就是了。”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差一层窗户纸就能戳破,该懂的人便都懂了。 景县县令竟然还来了这么一手,乔辞看了叶斐然一眼,叶斐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重新转向摊主道:“行商之人虽然皆为一个利字,但做事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既然景县的境况如此艰难,我们倒也不怎么好意思再压你们的价格了。横竖我们将粮食运回去怎么都不会亏本,不若这样罢,我们便按照每斗钱四十的价格来,收你所有的粮食,你是否愿意?” 摊主方才一直没有将自己的粮食卖出去,便是心存侥幸,想要再观望观望。他没想到自己方才的坚持竟然能换得如此好的回报,心里头喜悦,眉眼便也飞扬了起来。 只是他的笑容没坚持多久,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被他收了回去,一副踟蹰不定的模样。 他一直没答话,旁边的瓷器贩子比他还着急,见他牙关一咬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知道他这是要拒绝,忙替他答道:“二位都是好心人哪!他家里面孤儿寡母,就靠着这些粮食换得的钱过日子呢!不知您二人是否带了装粮的牛车来,若是没带来,您报个住址,我们将这些粮食给你送过去。” 乔辞和叶斐然专门从驿馆借来了牛车,此刻就在草市外,叶斐然将送货的地方与他交代了,伸手摸向腰间的钱袋正要付钱,整个人便僵住了。 他在清城是钱袋子里便只有二两银子,被他零零碎碎地花了一些,如今的钱,连这些梁谷的一半都不够买。 叶斐然当初从今上那里接过二两银子的盘缠时,也没想过会有今天的窘迫,否则他一定豁出了脸面让他再给他一些。 他看向乔辞,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你……” 乔辞方才一直饶有趣味地瞧着他忽悠人,听到他淡定自若地与人谈价格,以为他时来运转,发了笔横财了,如今看来是她想多了,这人分明是舒畅日子过惯了,压根忘了自己穷得叮当响这件事儿了。 不过他的想法确实与乔辞不谋而合,即便他不说,乔辞此次收粮也不会刻意打压民户的价格,毕竟谷贱伤农,两人奉旨调查此案从根本上便是为了将景县的粮价托起来,若是两人此刻还是以低贱的价格收买梁谷,那岂不是与那些不顾民户死活的景县县吏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掏出自己的钱袋子,将银钱数好了递过去。卖粮的摊主还是木愣着脸庞没有伸手,瓷器贩子无法,伸手替他接了过来,趁着乔辞与叶斐然对话的间隙,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没有关系。 摊主咽了口唾沫,表情有些紧张。 瓷器贩子将钱塞到了他的手里。他年岁大了,心比他好宽许多,已然开始偷偷琢磨两人的关系。 从乔辞的发式上来看,应该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但是看两人对彼此似乎并不怎么避嫌,言辞举止间还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暧昧,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堆一对小夫妻。 方才叶斐然说的地名他没有听说过,想必距离这里十分遥远,兴许那里的女子对于发式的风俗与这里不同也未可知。 他觉得自己定然猜得十分准,再看向叶斐然轻飘飘没什么分量的钱袋子与面上无奈的神情时,眼中不自禁地露出一抹同情之色。 出身商贾之家,竟然连钱财都要家中的夫人看着…… 啧,原来也是一个惧内的。 第26章 此时的乔辞尚不知晓这一系列的变故,她坐在通往景县的马车中,哒哒的马蹄声落在地上,将漫天的朝霞踏破,拨开了混沌已久的晨雾。 陈秋宜坐就在乔辞的对面,白洁的手指撩开车舆的窗幔,向外张望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就要到了。” 她的话是与乔辞说的,视线却停留在车舆外的某处,似是舍不得收回来。 乔辞闻言抬眸,她所在的位置,刚巧能看到陈秋宜目光的尽头。 那是叶斐然打马缓行的挺拔侧影。 陈秋宜前些日子给这人送猪脚吃,今日又不停盯着他地看,乔辞思忖来思忖去,只能想到一个原因。她挑了挑眉,问陈秋宜:“你喜欢叶子湛?” 陈秋宜放下了窗幔,沉默了半晌才回答道:“我只是一介孤女,而叶大人龙章凤姿,前途无量,我高攀不上。” 没有直接否认,那就是默认了。 乔辞印象中这两人没见过几次面,怎么突然就喜欢上了……莫不是背着她在乔府中私会过? 她心头滋味怪异,陈秋宜也有些难为情,无措地用手拨了拨鬓角的碎发,生硬地换了个话题道:“也不知道小郎君他们到哪里了。” 乔辞“唔”了一声,一面琢磨着事情,一面漫不经心道:“他们带的东西多,车太沉走不快,此刻应该还没出清州。待到了云州,再走个大半天,差不多就到京都的地界了。” “快些抵达罢。”陈秋宜的手在膝上绞着,神色有些怅惘,“阿弟临走时曾问我为何不能让他留下来,他说想亲眼看到仇人被血刃,我被他说得心里面一阵阵发紧,却又不能答应他。”她轻吐了一口气道,“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只盼他能平平安安的,若是我此行有什么不测,还望乔大人替我照顾我的幼弟。” 陈秋宜看起来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心里面其实还是害怕的。毕竟在清州内县1的清城内,即便刘清辉的权势再大,也还有乔府镇着,容不得他胡乱造次。但是到了景县就不一样了,陈秋宜为夏税案的人证,总归是要从暗处走到明处来作证的,处境自然比在清城时要危险许多。 乔辞抬眸扫了她一眼,淡淡道:“只要你听我的话,不擅自行动,我自会护你周全,你无需担心。” 这句话算是对她的承诺了,陈秋宜却摇了摇头,抬起头向她确认道:“我们此次回景县,一定能让迫害家父的人血债血偿的,对么?” 景县县令草菅人命,私吞朝廷派下来的常平钱,前者无耻至极,后者更是直接犯到了乔辞的头上,她又怎么会姑息,遂对陈秋宜道:“你放心,如果案情属实,我定会秉公处理。” 陈秋宜见惯了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看人必先抱以怀疑的态度,对于乔辞也不例外。她私心里其实并不怎么信任乔辞,觉得她行事不正派,只不过如今除了她,陈秋宜没有其他人可以倚靠,便只能强抑住心中的不确定,向着乔辞轻道一声谢。 和风轻拂,吹起半边窗幔,阳光透过窗扉泻下,将她交握的手指衬得尤为苍白。 所谓近乡情更怯,陈秋宜此刻便是如此,外面的情景愈熟悉,她便愈发坐立难安。直到马车悠悠停下,车舆外响起车夫的提醒时,她才恍然发现一行人已经入了景县。 重回这个地方,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迎接,忐忑不定地起身下车,想要去看看这个自己所熟悉的地方,却因为紧绷着身体坐太久,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脚下一软,就要往下栽。 叶斐然就候在马车旁,见状扶了她一下。他没想到她这一跤的劲头如此大,整个人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他脚上有旧伤,撑不住她的重量,冷汗疼出了一身,眼瞅着要被她压着一起倒了,乔辞眼疾手快地从车舆中探出了半个身子,一把扶住了陈秋宜的肩膀。 陈秋宜站稳,红着脸匆忙从他的怀中退出,乔辞也拍了拍手,稳稳当当地下了马车。 越过两人的时候,乔辞冷不丁冒出了一句:“很热么?一个红着脸,一个一头汗。” 陈秋宜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叶斐然抬手一抚额上的汗水,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热是不热,就是太晒。” 江南四月,连日的阴雨过去,一旦见晴,便是毒辣的艳阳天。叶斐然他们一路骑行过来,所过之处虽然也有林荫道,但是直接顶着太阳的路更多些,确实晒得厉害。 她的问题被他这么糊弄了过去,乔辞微哂,向他建议道:“你去洗把脸拾掇拾掇,我们午正在驿馆门口汇合。” 说是午正,乔辞刚回到房间没多久,便听到有人在外面叩门。她起身开门,叶斐然闪身进来,开口便道:“驿馆被围了。” 乔辞闻言行至窗畔,将窗棂推开一道狭窄缝隙,她的房间朝南,与驿馆正门在同一侧,刚好能看到驿馆外立着的一排排青衣吏卒。他们皆持械而立,将驿馆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们刚到,他们便来了,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乔辞冷笑道。 “也可能不是他们消息灵通,而是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行踪。”叶斐然引着她离开了窗边,坐到房间正中央的八仙桌旁,与她分析道,“景县县令若是在我们进城之后才得到的消息,此刻应该还在赶来的路上。他可以第一时间派兵看住我们,只怕是因为早就知道我们会来,所以才能提前在驿馆做好布置,只等我们到了,便封了驿馆的出口,以免我们在他赶过来之前查出什么不该查出来的事情。” “这说法确实更合理一些。”乔辞皱眉道,“但若是这样,他们是如何知晓我们行踪的?”她凝眉思忖,轻声喃喃道,“就连乔府的人,也是出发当日才知道我们此行要去哪……难不成他们早就知道陈氏在我们的手上了,所以才如此笃定我们会来景县?” “难说。”叶斐然为两人各斟一碗茶,“若真的如此,他们必然有所准备,整个事情对我们来说就会变得十分棘手。” 按理说两人手中握着陈秋宜,就等于握着人证,是可以直接向景县县令问罪的,但是整个夏税案牵连甚广,陈秋宜只是沧海中被波及到的一粟。陈秋宜并没有直接参与夏税,是以证词的力道不足,若是景县县令有意耍些手腕故意欺瞒,她便会变得十分被动,甚至还会被扣上一个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 所以乔辞与叶斐然打算在陈秋宜状告景县县令之前,先与直接参与夏征的民户接个头。说白了景县县佐在征收夏税时,籴米时的价格到底是每斗钱三十,还是每斗钱五十,没有人比这些缴纳钱谷的民户更清楚。如果能让他们站出来作证,再配以陈秋宜的证词,饶是景县县令再老奸巨猾,在如山铁证面前,他贪赃枉法的罪名也逃脱不了了。 但是如今他们刚抵达驿馆便被包围了起来,看样子景县县令是想将他们隔绝在此处,不让他们与民户有所接触了。 若是不将驿馆门口这些吏卒甩去,两人只怕做什么都会被阻挠。乔辞指尖在八仙桌案上轻轻一点,一锤定音道:“那我们便分开行动罢,我去将他们引开,你要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她略顿一下,又道,“你将陈氏也带上,她熟悉地形,兴许能帮上什么忙。” 叶斐然却担心乔辞会出意外:“景县县令敢一上来便围了驿馆,胆量定然不小,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自己的地界上动朝廷派下来的特使。”乔辞笑道,“更何况我平日里恶人当惯了,突然让我收敛了气性儿与那些个民户谈话,我未必能做得来。你眉清目秀,打小儿便长了一副观音菩萨座下善财童子的乖巧模样,这种时候不把你放出去忽悠人,太对不起你的长相了。” 她说话连夸带损,叶斐然被她那张嘴皮子说得哭笑不得,正要反驳,便听她话锋一转,接了一句“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她顿在那里不说了,将叶斐然勾出了几分好奇。 乔辞执起杯子啜了一口茶水,慢悠悠道:“更何况与我比起来,陈氏更愿意听你的话。” 方才在马车里面陈秋宜都承认心悦于他了,自然更愿意与他呆在一起。 叶斐然显然没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露出一副询问的模样。 乔辞生了一个恶劣的性子,他若是不感兴趣,她是一定要说与他听的,如今他想知道答案,她便不乐意说了,只轻哼了一声,视线在他的发上划过,转了个话题问他道:“你重新梳发了?” 从清城到景县的路途虽然不长,但是叶斐然骑着马,总归是要比作马车颠簸一些。来到驿所的时候他瞅了瞅,觉得头发有些散了,便随手梳了一下。 叶斐然应了个是,奇怪道:“与早晨的差别很大么?” 乔辞说是:“方才陈秋宜搂你的时候,发冠被她勾歪了,此刻终于正了回来,看起来舒服多了。” 叶斐然闻言仔细打量了一番她的神色,解释道:“那不是搂,只是礼节性的一扶。” 乔辞将空茶盏推给他:“那你们动作可真够大的。” 叶斐然笑了笑,为她将茶盏斟满。 景县县令许正的脚程很快,两人盏中的茶还未凉透,他已经递上拜帖候在驿馆大门外了。乔辞听到了通传,按了按叶斐然的肩膀以示道别,提袍下楼出了驿所大门,许正已经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 他向着乔辞打躬作揖道:“前些日子听说朝廷派特使来清州采风,我还想着大人会不会赏光来我们景县,没想到竟然真的将大人给盼过来了。” 若真如此期盼两人到来,便不会二话不说先派人围驿馆了。乔辞挑唇,寒凉着嗓音刺儿他道:“我见过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特使的倒是头一遭,难不成许明府受了什么冤屈,要本官来替你伸冤?” “那倒没有。”许正摆手讪笑,圆自己的话道,“我们景县是个小地方,听到有大人物来,自然都想一睹特使大人您的风采。” 乔辞“哦”了一声,视线在围在驿馆门口的吏卒身上逡巡一番:“所以他们都是来一睹风采的?” “这些人是下官派来护卫乔大人的。”许正回答道,伸长了脖子往乔辞的身后张望了一下,复又问乔辞道,“听说朝廷派下来了两位特使,不知另一位特使大人此刻人在何处?” 提到叶斐然,乔辞的眸光有些闪烁:“他一路冒着烈日骑行过来,有些中暑,正在驿馆内休息。” 许正大呼不得了:“叶大人竟然身体抱恙了,下官这就进去问候一下。” 乔辞却伸手将他拦下:“他正在休息,许明府若是此刻进去,恐怕会打扰到他静养。” 许正没想到乔辞会拦他,与她商量道:“那下官便只是进去看看他有无大碍,绝对不发出任何声响。” “那也不可。”乔辞摇头道,“他睡觉轻得很,一丁点儿响动都能将他吵醒,到时候难免又是一番折腾。” 听这说辞,乔辞是不准任何人进去探望了。许正的做法是人之常情,乔辞的拒绝却太不通情理,他隐隐觉得不对劲,换了个说法道:“这暑气入体不是小事,光静养怎么行,要不下官请个郎中来为叶大人瞧瞧罢。” 乔辞依然婉拒:“方才已经请郎中号过脉了,就不劳烦许明府了。” 许正见乔辞态度如此坚决,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奈何乔辞不让人进驿馆,他又不敢硬闯,便只能装作关切地询问了几句,待到乔辞重新回到驿馆,他这才转身,低声询问身旁一直带人守在这里的令史道:“两位特使大人都在驿馆之中么?” 令史被他问得一头雾水,点头道:“没见到他们出来。” “这驿馆可还有其他的出口?” “除了这扇大门,便只剩下窗户了。”令史回答道,“只是两位特使的厢房都在上层,不可能从窗口离开。” “厢房在上层,难道他们就不会下楼之后越窗么!”许正气得脑壳儿疼,喃喃自语道,“我说怎么方才那位乔特使说话的神情有异,指不定那叶大人已经离开驿馆了,留她在这里混淆视听。” 令史却不同意他的说法:“我们一直在这里守着,若真的有人出来了,当不可能没一个人发现。” “要不说你们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呢!”许正越想越觉得叶斐然定然已经偷偷离开了,恨声道,“他若真出去了,遇见谁将景县的事情告上一状,我们就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大人不是已经下死命封口了么?”令史道。 “下是下了,但保不齐有哪个不知死活的就等这一天呢!”许正道。 “要不我们闯进去看看?”令史一直跟随着许正,无法无天的事儿做多了,胆子也养肥了,“大人不是说陈公的女儿有可能就混迹在特使的车驾之中么,我们以捉拿犯人的名义闯进去,挨个房间地搜查,到时候究竟他们在不在驿馆里面,不就一目了然了么?” “胡闹!”许正低声呵斥道,“你当朝廷派下来的特使是那么好得罪的么?刘大人来信特意叮嘱过,说这两位特使狡猾得紧,让我与他们交锋的时候仔细着些。”他沉吟片刻,对令史道,“这样罢,我即刻回衙门,看看能不能找到另一位特使的踪迹,你继续守在这儿,若是有任何风吹草动,你便差人来通知我。” 令史应了声是,目送着许正离去,这才踱步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看门是一个苦差事,眼瞅着驿所里面的人吃香的喝辣的,自己却只能顶着毒辣的太阳候在门外,连讨一口水喝的机会都没有,心里自然不舒坦。令史向地上啐了一口,正打算去旁边的树荫底下偷个懒,便听到身旁有吏卒小声道:“这不是方才那个姓乔的特使么?” 令史脚下的步子硬生生拐了回来,果不其然看到乔辞穿了一袭绯色曲领的公服大摇大摆地从驿所里面走了出来。 她与他的视线对上,勾勾手指做了个过来的手势,对他道:“跟我走。” 这位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奉命监视她的么?令史愣了一下,却还是迈着大步跟了上去,问她道:“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乔辞脚下的步子不停:“四处溜达溜达。”她用手遮着阳光向着远处眺了眺,“我头一回来景县,不认路,怕一会儿找不到回驿所的路,你便来给我带路罢。” “这……”她完全没拿自己当外人,令史却有些犹豫。 “怎么?”乔辞睨眼斜看他,“方才许明府不是吩咐你全程护卫我么,怎么他一走,你便不乐意了?” “乐意乐意。”令史忙答道,“就是不知道大人是否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我差人提前为大人清清道儿。” 清道这个词都出来了,看到景县的官吏是真的不想让自己与百姓有过多接触。乔辞理了理公服宽博的衣袖,拒绝道:“这个就不必了,不过我这人有个不太好的习惯,特别喜欢摆架子,身后跟的人越多我便越开心。你跟你手下的吏卒都跟着我罢,越热闹越好。” “这可使不得哪!”令史擦了一把额上的汗道,“许明府叮嘱我们保护好两位大人,乔特使您要是将我们的人都调走了,驿所里面的另一个特使大人就没人看着了,一旦出意外了可如何是好?” “驿所之中那么多驿子2看护还不够?更何况他又不出门,能出什么事儿?”乔辞说到此处婉媚一笑,“其实我方才便十分好奇,这景县该是乱成了什么样子,才有人敢在驿所里面动手,让许明府如临大敌地将你们专门派来护卫我们?” 她这句话就是一个坑,令史回答乱也不是,不乱也不是,只能陪笑着谄媚道:“明府大人也是为特使您的安全着想。” 乔辞却不吃那套:“竟然你也知道许明府看中的是什么,便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叫上他们跟着我一起走,若是到时候许明府问起来,我自会帮你说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令史是真的找不到推辞的理由了,只能召集起围在驿所外的所有人,趁着乔辞走在前方没注意到自己的空档,唤来身边的吏卒道:“你快去给许大人捎个话,将这里的情况说与他听,问问他若是我们都走了,这驿馆的大门该如何是好。” 报信的人没走多远,令史便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派人送信的必要,因为乔辞一路胡乱溜达着,没一会子便自己晃悠到了景县衙门的公堂门口。 她行事天马行空,让人摸不着头绪,令史本以为她叫了这么多人随行,定然会去热闹些的地方,却没想到她竟然来到了这里。令史哭丧着一张脸,跟在乔辞后面跨过门槛入大堂,与匆匆忙从堂里面出来的许正碰了个正着。 许正与乔辞刚道别没多久,此刻便又见到了她,也有些震惊。躬着身子向乔辞行了个礼,许正问道:“是什么风把乔大人吹到这里来了?” “今日没刮风,屋里面闷得慌,我便出来走走。”乔辞立在公堂正中央,负手逡巡了一圈,口中道,“怎么,不欢迎?” “哪敢哪敢。”许正方才收到令史的消息,还未来得及再做指挥,乔辞便走了进来,前面派出去的人还没有查到那个传闻中中暑了的叶特使人在何处,这厢乔辞又找上门来,撞了他个措手不及。 他接过身旁吏卒递来的汗巾,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这里便是我们平日里升堂审案的地方,其实没什么意思,乔大人若是想逛,下官愿意带大人去后院,那里有一处八角凉亭,这个时辰刚好浸在树荫底下,大人可以去那里纳凉。” “不必了。”乔辞抬手算了算日子,“大彦的县衙每逢三、八开放受词状3,若是我没有记错,今日正是受词日罢?” “大人记得没错。”许正点头哈腰道,“今日官府受状,若是有人投了书状然而下官却不在堂上主持公道,让百姓空等,便有违为官之道了。下官方才见了大人一面之后便匆匆赶回,便因为此。” 许正当时匆匆赶回来,其实是想确认叶斐然的行踪。这点他自己心知肚明,乔辞也门儿清,看着他在这里巧舌如簧,乔辞脚下打个转提袍坐到了堂下的四方官帽椅中,勾唇道:“那巧了,我来此处采风监察,也想瞧瞧这里的县衙平日里是怎么审案子的,择日不如撞日,便今天罢,待我回到沂都之后,也好将这些东西写到呈与今上的奏疏里面去。” 许正一听便慌了。 第27章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断案的手法在乔辞面前露了拙,毕竟在景县县令这个位置上坐了两年多,每逢“三、八”都要开堂受状,就是再生疏的手法,在两年的锻炼下,也该有不小的长进了。 许正担心的是今天虽为受词日,他却早就在接到刘清辉的书信后,对景县百姓下了封口令,直言谁敢在特使采风期间闹事,谁就要倒大霉。话都说明白到这份儿上了,又怎么可能有人来投词讼。 乔辞虽然不知道封口令一事,但是她一路从驿所行至县衙门,在路上看到行人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也能猜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她想得明白,横竖她来此处就是为了帮叶斐然拖延时间的,目的达到了,过程如何都是其次。 乔辞单手支颐,歪着脑袋瞅着空荡荡无一人造访的公堂,轻吐一口气道:“既然没人,那你们便陪我一起耗着罢。” 在乔辞百无聊赖之际,叶斐然与陈秋宜一路倒是颇为惊心动魄。即便乔辞引走了守在驿所门前的官兵,他们这一路上仍遇到了不少盘查身份的吏胥。好在陈秋宜对景县的道路十分熟悉,两人专门挑着人迹罕至的僻静小巷走,这才没与官兵直接碰上。 陈秋宜在前方领路,叶斐然跟在她身后,与她始终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见她穿过小巷,沿着石板长街一路向前,最终停在了一处有些破落的屋宅门外,叶斐然走上前去问道:“到了?” 陈秋宜的指尖轻触门板上陈旧的纹路,颔首道:“这是一家佃农,她的夫君死得早,她以一人之力养活着家中的孤儿寡母,生活颇为不易。家父在世之时,对她很是照顾,每至草市1,都会优先去收她家的梁谷。若说如今在这景县中我还有谁可以信任,便只剩下她了。” 这家户主既然与陈秋宜有这层情分在,彼此知根知底,自然比随便找来的人证要可靠许多。 叶斐然帮陈秋宜叩响门环,等了许久,才听到屋内有人应答。门扉被人从里面打开,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妇人,皮肤黝黑,双手满是老茧,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 那妇人第一眼瞧见的是叶斐然,询问的话将将出口,余光扫到立在叶斐然身后的陈秋宜,眼睛蓦地瞪大,一声低呼脱口而出。 陈秋宜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妇人也明白屋外人多耳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忙将门口让出放两人进去。她拽过陈秋宜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还未说话,人便先哽咽了起来。 陈秋宜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与叶斐然对视了一眼,见他微微摇头,便将要出口的话压了下去,继续柔声安慰她。 好在那妇人也没有哭多久,待情绪缓和了,她用手擦拭着眼泪道:“陈公的事情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我也听说了,那么好的一个人,竟然就这么没了,当真是苍天无眼哪!” 陈秋宜的父亲在景县素有儒商的雅名,是以识得他的人都尊称他为“陈公”。陈秋宜原本还沉得住气,从别人口中听到了父亲的的雅号,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平复着声气儿道:“我今日来找您,便是为了家父的事情,还请您为我出堂作证,还家父一个公道!” 妇人听到陈秋宜的话,面上的表情明显凝重起来,半晌后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我们都知道陈公背负着冤名,可那又能怎样?并不是我忘恩负义不想帮你,他们是官,我们是民,又怎么可能斗得过他们?” 她不答应,其实也在陈秋宜的意料之中,毕竟在寻常人看来,民与官斗,本就没有分毫胜算,否则陈秋宜当初也不会携着幼弟顶着越诉的罪名去清城向刘清辉状告。 陈秋宜打消她的顾虑道:“这点你不必担心,朝廷为了夏征一事,专门派遣了特使来清州监察,我们只需要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特使,便能为我父亲平反罪名,还他一个清白声名。” 那妇人听了陈秋宜的话,却更加紧张了起来,凑近了陈秋宜低声道:“这些日子你一直东躲西藏,恐怕还不知道,县衙那边早就知道特使会来,是以下了封口令,有谁敢在特使面前多一句嘴,便会落得和陈公一样的下场。” 妇人说到此处有些不寒而栗:“我知道你如今除了为陈公报仇,什么都听不进去,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快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罢!像特使那样站在云端上的人物,即便来到我们这泥潭里面,也只是打了个滚晃悠一圈儿,待身上泥点子干掉了,他们还是要重新回到云端去的。等特使走了,你没了依仗,又得罪了这里的父母官,你说你还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她掏出一方帕子,为陈秋宜擦了擦眼角,语重心长道:“你虽没了父亲,失了家产,但毕竟还有一个幼弟需要照顾,并不是孑然一身,这种拿自己性命去冒险的傻事,你万万不能做哪!” 陈秋宜被她说得胸口发涩,抬起头来看向一直静静伫立在一旁的叶斐然,这才发现他亦凝视着那妇人。他面上的神情素淡,就连眸光也是内敛的,平日里的温和雅致不在,板起面孔的他,倒让人无端端地觉得可以去依靠。 “我们既然插手这件事情,便会负责到底,断不会做一半,留一半,给你们埋下后患。”叶斐然开口,打破一片沉默,“若你仍觉得不放心,我亦可以在事情全部解决之前,派人护你周全。” 妇人被他的话说得一怔,反应了许久之后,才讷讷问道:“我方才只顾着与陈姑娘说话,一直忘记问了,您是……”她其实已经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端倪,踟蹰道,“您不会就是朝廷派下来的特使罢?” 见叶斐然没有否认,她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双腿倏地一软,前一刻还平和的神色蓦然变得慌乱起来,松了紧握着陈秋宜的手就要往后退。陈秋宜拉了她一把,却被她顺势推开,对着他们二人哭求道:“你们还是快走罢!千万别说来过我这里,快些走罢!” 陈秋宜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想要上前去扶她,却又一次被她推开。 她咬着嘴唇看向陈秋宜,狠狠地摇头:“你快走罢,莫要怪我不顾念昔日的情义,这个世道不公平,像我们这样的蝼蚁,能平安活着就已是不错,哪里还敢多管别人的闲事?上面发下话来禁止与朝廷派来的特使有任何接触,你却直接将他带到了我这里来,若是真的被人发现,定然不会放过我门一家子的!我不怕死,但我上有老下有小,真的冒不起这个风险!你还是去找别人罢!” 陈秋宜被她推搡着,眼瞅着就要退到门边了,叶斐然忽然抬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在妇人惊恐的目光下,叶斐然开口,虽然不大,却将她的哭喊声盖了下去:“你孤儿寡母,生活本就艰难,还要应付县佐刻意压低的粟米价格。如今陈公走了,照这个态势,不可能再有第二个陈公出手助你,你只想到现在你能不能活下去,难道就从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么?” 他的音色琅然,语调舒缓,说出的话却像是一支箭,准确命中人心底埋得最深的顾虑。妇人止住了哭泣,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正要再说话,陈秋宜便在这个时候突然踅过身来,对着她双膝一弯,重重地跪了下去…… ~ 乔辞以袖掩唇,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哈欠,努力睁了睁蒙了一层水汽的眼眸,能看到坐在公堂堂首的许正不安地换了个坐姿,放在乌木桌案上的手也越绞越紧。 许正抬眼,与乔辞的视线对上,匆忙心虚地垂下眼帘,指尖隐隐发白。 在这样一个五天才有一次的县衙受词状日里,小半日过去了,县衙门前仍然一片冷清,没有一人前来投状,这样的场面怎么看怎么令人觉得怪异。 不过好在乔辞到了现在为止都没有说什么,仍然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许正用余光偷眼觑她,心中猜测这她定然是个从小养尊处优从未外任过的京官,没见过受词状日应有的人来人往的热闹盛况,所以才对眼前门可罗雀的公堂没有任何疑问。 这乔特使摆明就是来看热闹的,只怕不见到一桩案子,人是不肯离开的。许正心中牵挂着仍然不知去向的另一位特使,着实没有心思陪乔辞一直在这里枯坐,挥了挥手招来了坐在底下打瞌睡的师爷,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师爷了然一笑出公堂,等他再一次回来后,身后跟了一个身着粗布衣民户打扮的汉子,说要递书状。 不出许正所料,乔辞果然来了精神,在官帽椅中挺直了背脊,向许正点头示意升堂。 许正命人呈上汉子的书状,装模作样看了几眼之后,面露为难之色,瞟了一眼乔辞道:“这……” 乔辞掀起眼帘,问他:“怎么了?” 许正将书状捧在手中,一副审也不是,不审也不是的尴尬模样。师爷见状凑上前去,将书状接过翻了几页之后,眉开眼笑道:“大人,这是好事儿哪,民户都将歌功颂德的状子递到您堂上来了,可见景县在您的治理下,时和岁丰,和乐安康哪!” 堂下投状的汉子亦咧了咧嘴,憨笑着不停应是。 乔辞方才见许正与师爷两人窃窃私语,便知道他们定然想出了什么花招。她原本打算坐在这里见招拆招的,未曾想这招竟然昏成了这样,正正撞到了她的逆鳞上。 既然时和岁丰,和乐安康,还敢私吞她拨下来的降粜本,这不是挑衅又是什么。 心中一阵哂笑,乔辞却做出一副心情舒悦的模样,扬着尾音“哦”了一声,饶有趣味道:“把那状子拿来给我看看。” 师爷双手捧着状子将它递了过去。 状子上的内容无非就是一番溜须拍马,上面的墨迹很新,一看就刚写不久。乔辞耐着性子将它一字一句地读完,合上状子道:“这上面的内容一切属实么?” 许正看向师爷,师爷立刻躬身回答道:“我方才都读过了,绝无半句夸大之言。” 乔辞赞许道:“既然如此,待我回去之后,定然会将此事记录在的奏疏之中,呈与今上过目。” “乔特使谬赞了,这些本就是分内的事儿。”许正喜形于色,却还是努力装出一副谦逊的模样来。 然而乔辞的话锋却在这时猛地一转,将状子拍在桌案上道:“不过我看这状子上写着去年酷暑,景县曾遭过蝗灾,幸得许明府治灾有方,开放常平仓发放救济粮,才使百姓免于疾苦。” 许正不明白她为何将这句单独拎出来说,问她道:“这句话可是有什么问题么?” “我来这里之前,曾在清州知州刘守臣那里读过景县历年来账目的明细,既然景县去年遭了蝗灾,并非大熟之年,甚至还动用了常平仓,为何许明府在呈与刘守臣的账簿中对此未有任何记载?”她抿了抿唇,笑容妩媚中透着丝丝锋利,“那次赈灾中放出来的常平仓粮,是从哪里来的,为何你们粮仓之中有如此多盈余的粮食,却从来都没有记录在册?” 许正被乔辞一连串的质问弄昏了头,一时半会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只能支支吾吾地看向师爷。 这本状子是方才他吩咐师爷下去现写的,写完之后便交由府中的杂役,让他扮作民户将状子投了上来,这上面的内容写得匆忙,真假掺半经不得考据,许正本以为将它呈给乔辞,可以凭此在乔辞那边留个好印象,却未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能耐,能单凭对几册账簿的记忆,将上面的错处给挑出来。 许正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绞尽脑汁思考着对策道:“去年的事情了,时间过去得太久,许是写这状子的人记错了也未可知。” 乔辞哂笑:“你们方才不还斩钉截铁地说这状子上的话句句属实么?” 师爷被乔辞冰冷的口吻吓得不敢出声了,唯有许正还唯唯诺诺道:“下官方才也只是大致扫了一眼,见上面所言大部分都对得上号,便……便没有细看。” “既然大部分都对得上号,想必也不怕深究。”乔辞冷冷道,“我也不是爱冤枉人的性子,既然是在常平仓上出了岔子,我们便从这里开始细查,没准查出来的结果是你们都没错,而我记错了呢,许明府说是不是?” 听到“常平仓”三个字,许正急出了一身汗,却还是强颜欢笑道:“都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乔特使在打算这个时候翻旧账,只怕不容易罢……” “这个简单。”乔辞将手中的状子丢在一旁,从官帽椅中起身道,“我们可以去县粮仓看一看,若是仓中粟米的数量与你上缴给刘守臣账册上的数目大致相等,我便不再追究此事,若是不相等,我便要问问许明府这其中的原因了。” 许正前一阵子以每斗钱三十强征上来的梁谷还在县粮仓里面堆着,那可是一笔大油水,数目又怎么可能与账簿上的一致!许正直觉要出事,却还是挣扎着与乔辞理论道:“那若是我最近新征了梁谷,尚未将新籴米的账册交与刘守臣,该怎么算呢?” “我在来之前特意问过刘守臣,刘守臣说整个清州的夏征都未开始征缴。”乔辞缓缓道,“据我所知,最近征粮的名义除却夏征,便没有其他了,不知道许明府是用什么由头征缴粮草的?” 反正横竖都是个死,许正硬着头皮道:“我此次征的便是夏税,只不过还未来得及上报给刘守臣,是以他还不知晓。” “既然还未上报,那就是还没有分到朝廷派下来的降粜本了。”乔辞挑眉道,“这样更好,我们可以少查一项降粜本,余下的银钱和梁谷两项,我们将新收和见在两项合在一起查,定然能查出那些多出来的常平仓粮,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听说这位乔特使原本就是三司出身,勘覆账本的本事在三司中是数一数二的,这要真让她将两个账本合在一起查,自己每笔账中揩出多少银子的油水都会被她查个底朝天。 眼瞅着乔辞指挥着杂役将景县今年来的账簿一摞一摞地往出搬,许正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正当他打算借着这股子劲头晕过去的时候,忽然听到大堂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就着外面斜阳照进来的微弱光芒,许正看到自己派出去寻找叶斐然踪迹的吏卒匆匆忙赶了回来,停在大堂正中央对着堂上的自己与乔辞揖手行了一礼,开口道:“禀大人,方才我们的人抓到了夏税案中人犯陈桓的女儿陈秋宜,此刻正在将她押解回来。” 方才枯坐了那么久,什么事儿都没有,如今出了一个岔子,所有的乱子便都冒出来了!许正脑中一片混乱,首先想到的便是早上收到的刘清辉的手书,与手书中的那句“陈氏遗孤或与特使同行,当防”的话来。他偷偷觑向乔辞,后者在听到陈秋宜的名字后,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竟像完全不认识一般。 许正拿不住乔辞对于陈秋宜的态度是否真的如面上表现的一般云淡风轻,只想着在事态更加严重之前,迅速将她的事情压下去,遂对着吏卒呵斥道:“没看到我这里尚有案子没有审完么,将她先押入大牢,待我将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毕,再去审她。” 吏卒领命,正要退下,却见乔辞抬起手来,懒洋洋地道了一声“慢着”。 许正小心翼翼问她:“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既然大人与我这边尚有事情没有处理完,就先处理这个便是,大人还想在加进来一个早就定下的旧案,是不是太杂乱了些?” 乔辞显然并未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只开口道:“我倒觉得这两个案子里面的关联千丝万缕,没准可以趁此机会并成一个。” 听她的意思,那便是知道陈秋宜了。许正心里头咯噔一声,只觉得手止不住得在发抖。 当陈秋宜与几位佃农打扮的人在叶斐然的陪同下跨过门槛迈入公堂时,许正就是再天真,也不会认为陈秋宜这个时间出现是巧合了。 他今日着了太多的道儿,每件看起来都像是巧合,但是串到了一起,才发现这是有人为他专门挖下的坑,就等着他一步一步地跳下去。许正到了现在才明白过来,他犯了太多的错,但最大的错就错在他罔顾了刘清辉的劝诫,低估了那两位特使的能耐。 先头高高在上的主审之人如今跪在了堂下,乔辞坐在主审官的位置上,听着陈秋宜等人对许正私吞朝廷拨下的降粜本、低收高卖、草菅人命的指控。叶斐然将景县的账目与景县交给清州知州的账目对比勘覆完毕,常平仓这一项的数目果然出入极大,证据确凿,许正抵赖不得,只好悉数招认。 昔日跋扈专横的县衙父母官,如今沦为了阶下囚,有不少人拍手叫好,也有不少人生出对世事难料的慨叹。 四月的天就如孩儿面,白日里还是毒辣的艳阳天,夜晚便开始狂风大作,轰隆隆下起雨来,乔辞与叶斐然在衙门内提审完许正出来,正赶上了雨下得最大的时辰。 乔辞从乔府带出来的家丁个个孔武有力,打架护卫是一等一的好手,心眼子却一个赛一个的粗,自家主子这么晚了还未归家,竟然没有一个想到去为她送把油纸伞的。 叶斐然负手站在牢狱门口的屋檐下,轻叹了一口气道:“那日许正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我当他的嘴好撬,却没想到一旦牵扯到别人,他也是个硬骨头。” 乔辞神色困顿地依着门框道:“他那是还没有放弃希望,以为还会有人来救他。” “你觉得会有么?”叶斐然看向她道。 “说不准,即便是弃子,没准哪天也会重新变得有价值。”乔辞唇角勾起一抹凉薄弧度,慨叹道,“世事无常哪,就像这雨,你我今日出门的时候,也没想到会被雨困在牢狱门口回不去家。”她伸出手来接了几滴豆大的雨珠子,凑过去给叶斐然看,“你瞧这雨的劲头这么足,今晚怕是停不了了。” 雨势太大,被狂风卷着四处乱窜,一不留神便向着屋檐下方飘去。叶斐然担心乔辞淋雨着凉,挪了挪脚下的步子,帮她挡住了风口,建议道:“横竖是回不去了,我们还是回牢里面呆着罢,起码能避避风。” 看守牢狱的吏卒见乔叶二人去而复返,便猜到了他们定然是被大雨困在了这里。自家的县太爷都被这两位特使送到牢里来了,狱卒当然不敢惹这两位煞星,遂讨好道:“两位大人若是今晚没有落脚的地方,可以往牢狱的东头儿走,那里有床榻,是我们守牢狱的几个兄弟一起搭的,平时换值的时候我们都会去那里躺一躺,虽然比不上驿所舒适,但好歹干净。” 乔辞原本已经做好坐着睡觉的打算了,一听有床,立时来了精神,与叶斐然并肩按照狱卒说的地方走,然而一看到他口中的床榻,两人一齐傻眼了。 幽幽烛火摇曳之处,是一张由几块木板搭建而成的大通铺,虽然大小足够两人在上面自由翻滚了,但到底还是在一张榻上,孤男寡女的睡在一起,若有谁睡觉的姿势不老实,便会变得很尴尬了。 叶斐然是个识趣的,见状半转过身去,对着乔辞道:“你上去睡罢,我靠着榻脚坐着便是。” 乔辞原本已经打算就这么凑合一晚上了,听了他的话,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大一张榻,容不下你这个观音坐下的善财童子?” 自那日在茶山乔辞听到茶掌柜将叶斐然唤作善财童子之后,便记住了这个称呼,喜欢时不时地在人后调侃他几句。 叶斐然被她这个称呼生生地气笑了,也不管避嫌不避嫌了,提袍便坐在了床榻一角。他听到身后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应是乔辞也上了床榻,待声响被均匀的呼吸声替代了,他这才转过身来,入目处便对上了乔辞一双惺忪的睡眼。 她规规矩矩地侧躺着,将手压在脸颊下方,见他终于舍得转过身了,声音含糊地对他道:“你还不睡觉,是准备打坐修仙么?” 叶斐然“嗯”了一声,把心一横翻身上榻,却在最后关头犹豫了一下,最终小心翼翼地移了移身子,从床榻的最中间,移到了床榻上离乔辞最远的一个角落,阖了眼眸开始小憩。 此刻已经将近丑正,本该是人最困倦的时候,身旁乔辞的呼吸声已经匀称了,叶斐然却感受不到丝毫睡意。 牢狱之外阵阵雨声,牢狱之内也是静悄悄的一片,叶斐然告诉自己该睡了,脑中却仿佛有根弦在紧紧绷着,随着身旁乔辞的每一次微小的动静越绷越紧,越紧越绷,隐隐有目眩神迷的趋势。 横竖是睡不着了,叶斐然索性睁开眼,侧头看向在床榻另一头睡得香甜的乔辞,心中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为了面子,睡得离她太远。 面皮子不能当饭吃,这种时候要面子的都饿死了,唯有舍得下脸皮的才能吃饱。 叶斐然沉思了片刻,动了动身体,向着乔辞的方向移了移。看到她一直闭着眼睛沉沉睡着没有反应,便再移了移…… 第28章 乔辞第二日睡醒睁眼,入目处便是叶斐然沉静的睡颜。他与她对面侧躺,呼吸交错,距离近到她几乎能数清他浓密交错的眼睫。 两人昨晚临睡前各自霸占床榻的一头,今早醒来就滚到了一起去……乔辞鼓着腮帮子瞪他半晌,越想越不对劲,伸手推推叶斐然的肩头。 叶斐然被她推得晃了晃,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神色迷茫地“啊”了一声。 乔辞撑着床榻起身,皱眉看他道:“你怎么睡到我这里来了?” 叶斐然沉睡中初醒,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努力消化着她的话,带着睡意的视线在牢狱之中逡巡了一圈,才慢吞吞道:“这不是我昨晚歇下的地方么?”他伸手一指通铺的另一头,无辜道,“你本应该睡在那边的。” 乔辞睡觉向来老实,基本上睡前是什么样儿,睡醒后就是什么样儿,从床榻这头滚到另外一头的情形对她来说还是头一遭。 虽说打心眼里不信自己能睡成这样,但是事实摆在这里,乔辞否认不得,便只能佯装大度,起身催促他道:“快起身,雨已经停了许久了。” 叶斐然唇角含笑,视线在窗外一扫,低声道:“是停得太早了些。” 昨夜的暴雨下得猛烈,积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便是一片片的小水洼,两人一路走回驿所,衣服是皱巴的,鞋子也浸了水,看起来分外狼狈。 叶斐然向驿子要了热水,与乔辞前后脚上楼,方回到房间没多久,便听到有人叩门。 以为来人是来送热水的驿子,叶斐然径直打开了门,却见到陈秋宜穿了件素色撒花烟罗衫立在门口。 她向他福了福身,唤了一声“叶大人”。 叶斐然将门敞开:“姑娘找我有事?” 陈秋宜的手绞了绞衣衫宽博的袖口。 事肯定是有的,他与乔辞昨日一夜未归,陈秋宜担心两人出了什么事情,想外出去寻找,偏偏被乔府的那些个家丁在门口,一口一个“乔大人有命,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驿所半步”。陈秋宜无法,在自己房中煎熬一夜,好不容易挨到两人回来了,却见他们并肩而行,衣衫凌乱,那情形由不得人不多想。 只可惜以她的身份,有些事情能问,有些事情不仅问不得,也没有立场问。她低垂了眉眼,小声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想问问叶大人,我父亲的案子何时能定案?” 那日对簿公堂之时,许正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按理说证据确凿,早就可以定案的,但他却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这桩案子涉及到了夏征中的常平钱,往上需要通过州通判的检阅提举,往下还需要揽户1与吏胥的配合,凭一己之力不可能完成。许正一口气全认了,倒像是在刻意包庇什么人,这也是乔辞与叶斐然这些日子反复提审许正的原因。 像清州这种贪赃的案子,既然查了,就要查个彻底,查一半留一半,无异于养虺成蛇。 弑父仇人近在眼前,陈秋宜会心急是人之常情。叶斐然理解她的心情,向她耐心解释道:“夏税一案盘根错节,牵连甚广,景县只是其中一环,待我们将一切梳理完毕,定会给姑娘一个交代。” 这便是短时间内无法看到仇人伏诛的意思了。陈秋宜有些失落,却还是打起精神来对叶斐然道:“那就有劳叶大人费心了。” 听到叶斐然回她一句“不敢当”,陈秋宜向他行了一礼,半扭过身子想要离去,却终还是拗不过自己的私心。 她立在房门处,看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牖照射进来,投在叶斐然清隽的面庞上。她不敢直视他的眼,便只能将目光下移,最终定在他的下颌处,吞吞吐吐问他:“叶大人昨日一夜未归,是与乔大人在一起么?” 叶斐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略顿了一下,道:“是。” 他回答时,陈秋宜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唇角上扬的微小弧度,心里头不是滋味,她向着叶斐然福身道别,匆忙离开了房间。 ~ 清和月,细雨迷蒙,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厢许正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那厢清州知州刘清辉已经得了消息,与通判赵博一路马不停蹄地来到景县。 刘清辉所辖地域闹出了贪腐案,他身为主官,前来询问理所当然,是以乔辞与叶斐然也没有拦他,将他安排在驿馆中,案情每有新的进展,都会差人向他汇报一番。 刘清辉立在窗棂前,看着与他同屋的赵博为两人沏好茶,斟满茶盏之后,才转身走回到桌前。 赵博将杯盏推到他面前,在一片袅袅茶烟中小声问他:“听说那两位特使去审涉案的揽户了,要不我们趁着他俩不在,去牢里探探许正的口风?” 赵博虽然一早就听说许正没有供出来任何人,但方才见到乔辞差人送来的平赃的账簿,心里面还是咯噔了一声。 按照大彦刑统,平赃需将犯官所受赃物统一折算成当地上等绢帛的市价,凭此来判定应受的惩罚。身为地方的监临主司2,所受赃财达到一尺绢帛的价格,论刑律当杖一百,一匹则加一等,十五匹以上者,则直接判以绞刑。 据赵博所知,今上对于赃罪深恶痛疾,揪住一个便往死里整。依许正平赃账簿上的数额,绞刑是跑不了了,没准还会判他一个绞刑弃市,那情形绝对不会文雅。 赵博打了个寒颤,对刘清辉继续道:“听说乔祖宗对许正放出话来,只要他能戴罪立功,将上下线全部都供出来,便可向今上请愿对他从轻发落,这世上没人不怕死,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去与许正谈谈心,提点提点他。” 刘清辉却不以为然:“莫要沉不住气,那姓乔的平时审案都藏着掖着,不让我们参与,又怎么可能放任手底下的人乱讲话?这些话能传到我们的耳中,明摆着是他们故意说给我们听的。这个时候我们若真的主动与许正有什么牵扯,便着他们的道儿了。” 赵博被他说得心慌:“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谨言、慎行。”刘清辉端起茶碗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沫子,浅啜一口后道,“我们人在这里,做足姿态就够了,其余的事情都与我们无关。” 他说得轻巧,赵博还是不放心:“守臣你就不怕许正狗急跳墙,把你我二人供出来么?” “我怕什么,他儿子有把柄在我手上。”刘清辉抚须一笑,“他那个罪行,横竖都是一个死,至于死时是什么情状,他想开了便好。但他若是把我供出来,死时便要再搭上一个儿子,他就算是脑子再不好使,该怎么做还是能想清楚的。” 刘清辉原来早就知道许正不会多嘴,竟然一直憋到现在才告诉自己,自己着急的时候,他恐怕都在心里面偷乐着看戏哪!赵博心里面暗骂他一声老狐狸,学着他的安逸模样啜了一口茶水,还未咽下去,便一口吐了出来。 “这什么破茶!”他呸了一口茶沫子道,“清州以茶闻名于世,最次的茶都要比这个好喝!那两位特使特意寻来这种茶招待我们,不是摆明给我们脸色看么!” 刘清辉笑呵呵地捧着茶碗,安抚他道:“忍一忍罢,有句话叫做风水轮流转,他们现在有多嚣张,没准以后就有多落魄。” 赵博点头:“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此刻还供着他们,不就是因为他们是今上钦点的特使么?等他们结案出了清州,我定然派人好好孝敬他们一番,让他们明白在清州放肆的后果。” “就你贼胆大!”刘清辉骂他一句,似是想到了什么,问他道,“我记得上次你说要在云州境内闹出点事情,如今事情办的如何了?” 乔辞家眷的车驾回京都,出了清州,便到了云州境内,若是想对他们二人下手,这个地方最合适。 赵博闻言搓了搓手,笑道:“人我已经攥在手中了,与那两个兔崽子一起的还有满满一车收缴来的赃物,等运到了清州,我便拿来孝敬大人。” 刘清辉说不必:“我要那些货做什么?你自己留着罢!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他用手指了指赵博的嘴,“嘴要严实,东西要藏好了,否则出了事,我可保不了你。” 一向喜欢伸手的刘清辉竟然说自己什么都不要,那这些赃物岂不是能悉数进自己口袋了。赵博心里头高兴,凑到刘清辉面前,得罪进尺道:“既然话都敞开说到这份儿上了,守臣便帮我出出主意吧,捉回来的那俩小的,该如何处理呢?” 他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让刘清辉好气又好笑,抚须道:“该怎么做你不是早就计划好了么,还用我帮你壮胆子?” 有他这句话,怎么做都不为过了。 赵博“嘿嘿”一笑,意有所指道:“那我便怎么热闹怎么来了。” ~ 景县不比清城繁华,夜幕方至,草市里的各家各户就收了摊。屋檐角下灯笼一溜溜地挂起,烛火光芒透过的灯笼纸摇曳下来,被雨水打湿,便是一片朦胧的殷红色,仿佛流淌着的血一般。 乔辞与叶斐然顶着大雨赶回来时,驿所里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驿所二楼隐隐约约传来女子哀戚的呜咽声,乔辞将手中的油纸伞随手一丢,一面疾步上楼一面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家丁跟在乔辞身后,脸色也是煞白的:“有人将一个乌木盒子放在了陈姑娘房门口,陈姑娘不知情,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赫然放了一只小孩子血淋淋的手!”他打了个寒颤,似乎还没有缓过劲来,“陈姑娘认出那手是陈家小弟的,已经哭得喘不上来气儿了!” 陈家小弟与乔珩坐同一辆马车回沂都,按理说此刻应该已经到了,若是陈家小弟出了事,乔珩只怕也…… 乔辞的唇色苍白,三步并作两步行到陈秋宜房门前,却被家丁拦住了。 家丁道:“陈姑娘此刻在您的房间中,说什么都劝不走,一定要等您回来。” 乔辞“嗯”了一声,脚下转了个弯来到隔壁,用力将门推开,便见到陈秋宜发丝凌乱地瘫坐在床榻前,脚边半掩的乌木盒中传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叶斐然上前将盒子捧起,内里惨烈的景象让他也忍不住拧起了眉头。他仔细查看了一番,对着乔辞道:“血淌出来了很多,这手应该是从活人身上直接砍下来的。” 话虽然让人不寒而栗,但至少证明陈家小弟仍有生还的可能。 陈秋宜在泪眼婆娑中认出来人,跌跌撞撞地膝行过去一把抱住叶斐然的腿,扯着嗓子道:“还请大人救救我阿弟,他还那么小,怎么受得住断手之痛,这会要了他的命的!” 乔辞寒声问向身旁的家丁:“是何人将这盒子放在此处的?” 家丁说没看到:“自从刘守臣住进驿所后,这里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多,谁也没注意到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个盒子。” “你们去查一查。”乔辞补充道,“将今日进出过驿所的人都查一遍。” 家丁领命,正要退下,便听乔辞又道:“你再派人快马加鞭回一趟沂都,看看小郎君的车驾是否到达,即便他们真的失踪了,我也要知道他们是在哪里失踪的。” 陈秋宜原本还哭得不能自已,听到“车驾”二字时,蓦地抬起头来。 她一抹面上的泪痕,狠狠盯着乔辞,眸光烈烈。她想大声质问乔辞为何有那么多人护卫的车驾会出事,想问她为何出事的偏偏是她的弟弟。 但是她发现自己谁都怨不得,毕竟说要为父伸冤的是她,说让阿弟跟着乔珩一道回沂都保命的也是她,甚至若是她没有执意要求小弟跟着乔家的马车走,乔珩兴许不会出事。这么说来,其实是她连累了乔辞。 只是这个唯一的弟弟就是她的命,她什么都能失去,独独不能失去他。她做梦也想不到就是她所谓“保全”的手段,将弟弟直接送入了歹人的手中。如今他断了一只手,被关在她触碰不到的地方,是否会埋怨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当时铁了心要将他送走? 不管他恨不恨她,她都无法原谅自己。 陈秋宜的手在地上狠狠一锤,凝着眼泪仰脸对乔辞道:“我亲手将弟弟拉扯大,他的手我不会认错,乔大人可以去查查乔小郎君是否平安到了,毕竟他此刻还没有任何消息,至于我阿弟……”她躬身伏地,向乔辞行了一个大礼,“还请两位大人派人帮忙寻找,我陈秋宜就是来世做牛马,也会偿还两位大人的恩情。” 叶斐然上前将陈秋宜扶起,宽慰她道:“你不要多想,先回去好好休息,我们定然会帮你找回小弟的。” 陈秋宜咬紧嘴唇凝视着叶斐然,最终用力点了点头。 乔府家丁训练有素,再回来时,已然找到了往陈秋宜房门口放置盒子的吏卒。他是跟随刘清辉入景县的官兵之一,初进屋时,一双眼睛还敢四处乱飘,在扫到乔辞手边的乌木盒子时,眼神明显变了。 乔辞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指着盒子淡淡问:“这个盒子你可认得?” 吏卒初始还不愿意坦白,被家丁压着胳膊按在地上后,口中立马“哎呦哎呦”呼痛,回答道:“别压了,是我放的。” “这盒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吏卒使劲扭了扭背,挣脱了家丁的手,回答道:“我今日出门,有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将盒子托付给我,让我一定要将它交到里面一位姓陈的姑娘手中。我当时没有多想,以为就是年轻男女间背着别人互通情谊的那点事儿,便将盒子放在了陈姑娘的房门口……” 他说着,抬手抹了一把额间的汗水:“我以为自己是在促成别人的姻缘办好事,哪能想到结果竟然是这样子的。” 叶斐然对他的说法持质疑的态度:“这盒子里血腥味重得很,你拿的时候就不觉得奇怪么?” 吏卒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盒子交给我时是密封着的,我什么味儿都没闻着。” 叶斐然与乔辞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没有发表意见。 乔辞又问:“将盒子托付给你的人,长什么样子?” 吏卒抬起头做出一副苦思冥想的神态,最终摇头道:“他一个幞头遮住了半张脸,我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儿,只隐约记得他年纪不大,声音听起来也很年轻。” 这个说法太含糊,跟什么都没说没什么区别。叶斐然问他:“这人是不是我们驿所中的人?” “肯定不是。”吏卒一口否认道,“我来这里也有几日时间了,驿所里面的人我都见过,若真是自己人,他有手有脚的,又不是进不来,我怎么可能帮他送东西。”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人叩响,家丁前去将门拉开,便见到一直跟在刘清辉身边的那个通判立在房间门外。 他没穿公服,配上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一点儿都没有为官当有的浩然正气。他进了门,先冲乔叶二人打拱作了一揖,道:“两位特使大人,我听说这里似乎出了事儿,而且还与我手下的人有关系,便过来看看。” 木盒藏手这种事情太过耸人听闻,在乔辞与叶斐然还未回来之前,便已经闹得整个驿所沸沸扬扬了,他现在才过来,明显是来捞人的。 乔辞斜睨他:“赵通判,你的人在我面前犯了事儿,你觉得该如何处置好?” 赵博奇怪:“我虽不知细节,但是听说他也是受人蒙蔽,并非有意为之。况且木盒中的事情也不是他做的,乔大人难道真的要因为他帮人传递个信物,就治他的罪不成?” “有何不可?”乔辞寡淡着语调道,“刘守臣来到驿所之初,我便说过任何人出入驿所需得先向我与叶大人请示,他不仅罔顾我的命令,还将外面的东西擅自带了进来,难道不该罚?” 乔辞身为特使,下的命令即便是官阶比她大一级的刘清辉,也要老老实实地遵守,更别提一个州衙门当差的小小吏卒了。 赵博问她:“那乔大人打算怎么罚?” 乔辞轻描淡写道:“这个简单,哪只手拿的盒子,便斩了哪只手。” 她说话的口吻完全不像是在说笑,吏卒扬起头来看向赵博,一脸惊慌失措。 赵博用眼神警告他莫要慌张,对乔辞道:“乔大人这是打算滥用私刑么?” “是又如何?”乔辞微哂,“你也知道,马车上除了陈家的人,还有我的幼弟。我此刻心里头不舒服,自然也不想让别人舒服。”她用手轻轻拂去袖口上的灰尘,“你的人自进来之后,全然不将我的命令放在心上,没出事时我碍于刘守臣的面子,不好多说,如今闹出了事情,犯事的人自然应当担起责任。你应该庆幸现在我想撒气的人不是你,而是他,否则你今天也别想活着出去。” 赵博被她这副玩命的模样吓到了,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乔辞已然转向吏卒:“哪只手碰过了这盒子?” 她的语调含笑,说出来的话却格外渗人。吏卒被她吓得一个趔趄,转身就跌跌撞撞地往门外逃。 一旁守着的乔府家丁见状伸腿绊了他一下,趁他跌倒在地爬不起来时,将他重新按住。 吏卒面露惶恐之色,拼命地挣扎了几下,发现无法撼动家丁之后,转而看向赵博,大喊道:“赵通判,救我啊!” 赵博急道:“乔大人,你若是这样胡来,别怪我将事情捅到上面去!” 乔辞没有搭理他的话,对家丁下令道:“砍!” 家丁应了一声,从腰间抽出长刀就要行刑,吏卒的眼死死盯着即将斩落的长刀,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赵通判,你要救我啊,那个乌木盒子可是你……” 他的话还未说完,赵博已然扑了上去,一把从乔府家丁的手中夺过了刀,指着乔辞面目狰狞道:“乔大人,你越线了!” 叶斐然快步上前,在赵博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卸了他的刀。 “赵通判。”他的声音仿佛含着冰,寒入骨髓,“你让他将话说完。” 吏卒已然被眼前的情形吓傻在了原地,直到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身上,他依然喘着粗气,回不过神来。 乔辞寻了一个杌子坐下,眯眼看他道:“接着你方才的话说啊,那个乌木盒子与赵通判有什么关系?” 赵博的眼眸蓦地瞪大,口吻凌厉道:“你莫要胡说,否则我定然不会放过你!” 吏卒的身板抖了抖,视线从赵博滑向叶斐然,最终落在乔辞的身上,动了动嘴唇,刚发出一个音来,便听到房门又一次被人从外面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是刘清辉。 见到来人,乔辞的唇线几不可见的一敛,而赵博一直僵直的背脊却松软了下来,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我在斜对面的房间里便听到了这里的动静,究竟发生什么了?”刘清辉面上挂着和善的笑意,在见到叶斐然手中的长刀之后,口中嘶了一声,连忙开口劝说,“叶大人这是怎么了,快将刀放下,我们一切都好说。” 几近成功的一盘棋,被刘清辉的到来彻底打散了,叶斐然将手中的长刀递给家丁,便听到吏卒颤着嗓音道:“此事全都怪我,公然违背了乔大人的命令,并将身份未明之人的所托的物品带回驿所之内,我甘愿受罚。” 乔辞轻叹一口气,神情疲惫靠向身旁的桌案,而一旁的刘清辉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是因为这件事。”他抚须笑了笑,“他会犯下此等错误,都怪我管教不力,还请乔大人卖我个面子,将他交与我惩处,我定会给乔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乔辞与叶斐然自始至终没能套出什么有用的证据,而吏卒的上官又发了话,确实没有再留着他的理由。乔辞连样子都懒得装了,只坐在杌子上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快些走。 待屋内一群人散去之后,叶斐然阖了房门走到八仙桌前,轻轻一压乔辞的肩头:“你可还好?” 叶斐然了解乔辞,她行事的手段虽然强势了些,但从来都是有分寸的,方才她的做法,说白了算是利用私刑逼供,着实不是她平日里的水准。 所谓关心则乱,陈秋宜是此事的受害者,乔辞又何尝不是。事情发生在临结案的节骨眼上,行凶之人必然是冲着乔辞与叶斐然来的,他们连陈家小弟都绑了,更没有道理会放过乔珩,乔珩的处境,只怕比陈家小弟更加危险。 乔辞用手遮住眼睛,轻道一声“我没事”,便维持着这个动作不变,再也没有出声。 第29章 叶斐然的手就落在乔辞的肩头,他能感受到她的微微颤抖,这一声无力的“我没事”,倒是比任何其他话语更扎人心窝。 他转身出了房间,片刻后再进来,径直走到她的面前,俯下身来柔声道:“我们的人已经在前去追踪的路上了,云州不大,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云州?”乔辞落下掩在眼上的手,一双空落落的眼眸带着迷茫之意看向他,话音方落她也想明白了,喃喃自语道,“没错,他们只能在云州动手。” 看方才那吏卒的表现,赵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至于刘清辉,他个性谨小慎微,既然敢出面调停,便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此事即便将来东川事发,他也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否则他早就将赵博推出去自保了,所以他们不可能将犯案的地点选择在刘清辉辖下的清州。而从这里回沂都,沿途经过的便只剩下一个云州了。 叶斐然道:“令弟持有路引,每经过一座城池,必定会有官府勘验的记录,我们只消找到最后那条记录,一切就都好办了。” 他说得在理,她却乐观不起来:“珩儿离开时,我将大部分乔府家丁派去护送,这些人实力不差,却还是着了道。我们现在手中的人不多,刘清辉的人又肯定不能用,父亲那边得到消息之后,虽然也会派人去搜查,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况且这帮人穷途末路,珩儿是他们最后的筹码,一旦被寻到了踪迹,我担心他们会出于报复,来一个鱼死网破。” 乔辞的手一攥,下定了决心一般,抵着桌案站起身来:“我走。” “你要做什么?”叶斐然侧身拦了她一下。 乔辞越过他:“派出去的那批人应该还没有走远,我现在追还来得及。” “不可!”叶斐然抓住她的衣袖,沉声道,“你可知道特使擅离职守是多大的罪?现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里,你离开就是将现成的把柄送到他们的手里,反倒将自己搭进去!” “我不走还能怎么办?”乔辞倏地回身,眼眸通红瞪着叶斐然道,“出事的是乔家的马车,珩儿就在那辆马车上,他是我弟弟!” 叶斐然手不松,固执与她对视。他的眼眸沉静,深深浅浅的一潭,流露出一股难言的况味。 乔辞的呼吸都艰涩了起来。曾几何时,她也是有另一个弟弟的,那人有着好听的名字,名如其人。她还记得他唤她“悄悄姐”时的模样,孩童特有的绵软声音,还带着些许鼻音,灵气得不得了。若是在他出事的时候,她能像现在这样多坚持一番,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衣袖还在叶斐然的手中,乔辞却没有力气抽出,她深吸一口气,半晌后平静道:“他们送来陈家小弟的一只手,或许想要伺机报复,或许想逼我低头,再或许想让我在临结案的节骨眼上自乱阵脚……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不会愿意看到我安安稳稳地在这里继续查让他们提心吊胆的清州夏税案。” 赵博这招确实是够阴毒,乔辞若是离开,落实了擅离职守的罪名,百下刑杖是免不了的,没准还有因此丢了官职。但她若是守在景县继续追查夏税案,将他们逼至绝境,下一次收到的没准就是亲弟弟鲜血淋漓的尸首了。 “他们打了一手好算盘,若是我贪生怕死,贪恋权势留在景县,势必会被他们以珩儿的性命胁迫,向他们屈服。”乔辞苦笑,“叶子湛,你那么聪明,没有看出来么?我要走并不是因为冲动。我没有那么大义凛然,做不到为了案子的公正舍弃珩儿的性命。但我又无法放任这帮蛀虫继续在这里作恶,拿着从左藏库中分拨出去的钱谷肆意鱼肉百姓。一边是珩儿与案子,一边只有一个我自己,我只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自己认为最对的选择。” 她仰起头来直视叶斐然,将手盖在他的手上:“在这偌大的清州之中,我能相信的只有你,珩儿的生死与你无关,我走了,他们便拿捏不住你了。珩儿要救,案子也一定要彻查到底,待我从云州回来,会主动向今上请罪的。” 乔辞撤回手,指尖从叶斐然的手背划过,冰冷的触感转瞬即逝,恍若一梦。 叶斐然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了,更何况乔珩是她的亲弟弟,他完全没有立场再去拦她。思绪错综繁杂,唯有一条渐渐清晰明朗,兴许能两全。 他在乔辞将将跨出房门的时候开口唤住她,见她回过身来,他道:“若是你放心得下,便不要亲自去云州了,令弟的案子我有另一个还算合适的人选。” 见乔辞没有反对,他将那人的特点一一抖落出来,“他先于你我二人离开沂都,此刻正在云州采风。论人手,他与刑部同行,他们各个都是断案的一把好手,寻人这样的事情是家常便饭,比起其他人要上手许多。况且令弟曾帮他养过一段时日的八哥,他每每提及令弟,言辞间不乏喜爱之意,对于令弟的事情定会十分上心。你即便亲自去了,也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若说叶斐然刚提起这人时,乔辞还摸不准他说的是谁,在听到后面“八哥”两个字之后,乔辞若是再猜不到,便太对不住那只每日在乔相府中聒噪着要见九弟的八哥了。 谢云开离开沂都时,曾专门跑去三司跟乔叶两人道别,乔辞记得他只说了自己要离开沂都一段时日,并没有具体说要去哪里。叶斐然连这个都专门去打听了,看来是真的十分想念他。 果然两人在一起住的时间久了,关系都会不一般。 ~ 探子进来禀报时,赵博与刘清辉正在驿所的房间中喝茶,听到乔辞昨日连夜走了,赵博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刘清辉却结结实实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乔敏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离开也不与我商量一下,当真是与我生了嫌隙了。” 乔辞的弟弟如今生死未卜,罪魁祸首是是赵博,刘清辉也算是半个帮凶,她没有直接提刀上来砍人已经算是好涵养了,他刘清辉现在还在这里惺惺作态谈什么旧交情? 赵博心里头嗤笑,果不其然听到刘清辉在感慨完毕后话锋一转,对前去打探的吏卒叮嘱道:“她是何时离开的,都去了哪里你给我盯紧着,这俩特使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今好不容易分开了,情势对我们大大有利,你可千万别因为一时疏忽,最终弄巧成拙。” 吏卒说他明白,揖手告退前偷偷瞅了赵博一眼,赵博了然,又假模假样地与刘清辉聊了一会儿,起身告辞回到自己的房间,果不其然看到方才那吏卒抄手在堂中候着。 “怎么样?”赵博一撩袍裾落座,张口便问。 如此没首尾的一句话,吏卒却是懂的,躬身对着赵博道:“东西已经在押解回来的路上了,大人也知道的,那里面有不少好货,车子沉得很,我们以防万一,走的全都是山路。” 乔辞运回沂都的东西价值几何赵博比谁都清楚,光赵博他自己送的礼就远超过他的俸禄了,更何况别人。他们这群人跟着刘清辉的时间久了,手里面都有不少好东西,这些赃物一旦被乔辞当做证物呈上去,简直一抓一个准,这也是赵博在得知乔辞的意图后,拼死拼活也要将这辆马车拦下来的原因。 “不过大人……”吏卒在向赵博汇报完毕后,不确定道,“将赃物重新运回的事情,真的不需要与刘守臣通个气么?毕竟如今特使就在景县,我们在他眼皮子底下将赃物偷偷运回景县,没有刘守臣的帮衬,被抓住了那是死路一条啊!” 他心惊胆战的口吻让赵博很不满,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以为东西从那姓刘的那里经过了,还能有落到我们手里面的份儿?那姓刘的说过他不会过问,我们把这话当真了便是,否则到时候好处没捞到,把柄还落在了他手里,我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见吏卒的脸色煞白起来,赵博知道他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这才放软了口气笑道:“你其实不必如此担心,许正落网之后,景县上上下下已经被那两个祖宗翻个底朝天了,他们要忙的事情那么多,怎么也不会想到再把景县重新查一遍。况且即便他们查了,这里原本就是许正的地盘,东西在他这里被翻出来,我们还愁找不到个替罪的?” “大人说的是。”吏卒嗫嚅道,“还是大人考虑的周全。” 赵博在刘清辉那里了许久,回到房间后又说了半晌话,只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凉茶一口气灌下,喉咙终于舒服了一些,这才有精力考虑些旁的。茶盏在桌案上落下,他漫不经心问道:“前阵子太忙,我一直忘记问了,你们劫了货,余下的事情处理的如何了?” “一切都是按照大人先头的指示来的,人该灭口的灭口了,马车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两个孩子也被带进了山里,藏得好着呢!不管谁去了都找不到。”他犹豫了下,又道,“只是听说其中一个孩子闹得太凶,我们的人怕他泄露了行踪,将舌头给割去了。他新伤旧伤的搁一块儿,又淋了雨,突然发起了热,怎么都退不下去,恐怕人要不成了。” 赵博抬眼懒懒问:“哪个孩子?” 吏卒说不清楚:“传信的人没说。” “那就让他去死好了。”赵博不耐烦道,“阶下囚而已,这个病那个病的都要向我说,真当自己矜贵了不成?” 吏卒将这事单独拎出来说,也是动了恻隐之心,看赵博这态度,那孩子八成是没救了。他应了声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却行退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