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之内(gl)》 第1章 一 北宋京城。徽宗宣和元年(1119)。冬。 皇城南门正对着一条大街,京中人称“天街”或“御街”,贯穿南北,青石铺就,京城里有名的十几个瓦肆有一半建于此,平日里热闹非凡,唱戏的,杂技的,摔跤的,应有尽有。光吃饭喝酒的茶坊酒楼,参差不齐地占了小半条街。 已是天将晚时,大部分店铺趋于冷清。白日生意红火的,这时已放了叉竿,下了帘子,关门闭户歇息去了。而生意不好的,掌柜仍端坐于柜台后,命人点了蜡烛,期望能再迎来最后一位客人。三两个伙计打着哈欠将门槛外的桌子搬回屋内,扯了腰间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一个偷懒的小伙计溜过房后撒尿,一阵冷风吹得他哆嗦,抬头望天,一点凉意落进眼,竟又下雪了。 年关已近,前日早已落了一场大雪,此时屋檐和街道僻静处积雪仍是一指来深,未曾见融化,却又下雪。几个未关门的店铺也熬不住了,纷纷下帘子准备打烊。此时在隔着天街不远的一条僻静的小胡同里转出一个人来,十几岁光景,短打装扮,是个小厮,名为曹启。他哈了哈手,晃了晃手中提灯,似是犹豫,转身又望家门。他所望之处是一处不大的宅院,青砖石瓦,素窗木门,不见奢华,倒十分庄严整齐。院中灯笼初亮,屋子内烛光朦胧,却在一个厢房内传出孩子的哭声,夹着大人低声的劝慰。声不大,却在静中仍传到曹启耳中,他摇了摇头,转身向天街方向走去。 天街上最后一个开着的店铺也撤了最后一个叉竿,那伙计跺跺脚,发现天上的雪已是扯絮一般,忙把手放进怀里顶着风往下处走,冷不防一下撞到曹启身上。挪了身子想继续走,却被一把扯住。 “宝号是叫明月楼?”伙计听到自己店铺的名字,不由得点头,透着风雪望曹启,接道:“我们已经闭户了,客官请明日再来。” “小兄弟慢走,打听个事情。贵店是天街最靠北的酒肆,再往前最高最漂亮的楼是哪一个?”后半句说得有些吭巴,像是转述。 那伙计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长了眼睛是做甚。于是慢条斯理地手一指,“您不会看,您不会比,那楼那么显眼地摆在那儿,有问我的当儿,您走了去会了娘娘了。”说完不理曹启径直去了。曹启眼望着伙计所指那高楼,心下尴尬。其实早就知道是那座楼,可偏偏心里存着个希望,希望小姐指的不是那里,可确认了下的确是那里。这要如何?心下烦闷,却又少不得提着灯向那昏暗中仍灯火通明的地方挪过去。 此处处天街最北的末端,一溜红瓦院墙将三层楼围了个严实,门脸不宽,可从里头能望见宽阔的内院,四四方方,两旁建了对称的两排房,配有雕花抄手游廊,廊上挂满灯笼。正中穿堂房门大开,挂着厚实的棉帘。再往上,两层悬空走廊,数间房屋,朱门白窗纸,皆挂着大红门帘。正中楼顶牌匾上,赫然写着“撷芳楼”。 曹启怎会不知这撷芳楼?是全京城最有名的青楼,群芳云集,百鸟争凤,京城才貌具佳的风流女子有一大部分皆由此地出名,引得各路才子侠客常眷于此,听说就连当今圣上,也极喜欢流连此楼。当时从小姐口里听得路线的时候,曹启就暗忖是此地,只是不敢当面回明老爷,只说已明地点,胡乱搪塞个地方急急出门。 因天气不好,天又近夜,雪如鹅毛,门口迎宾的姑娘早已退回楼内不知所踪,院内也空无一人,平日里那热闹光景全都不见,空只见一只只灯笼晃人眼,屋内隐隐传来欢酒作乐之声。曹启步入院内,踟躇片刻,走过去掀那正门的棉帘,只闻得一阵温香扑脸,又兼着明灯刺眼,一时几乎看不清屋内情景。等正了眼瞧,才发现穿堂内喧声因他而止,几张圆桌坐满宾客,身旁自然是各路姑娘艳香环绕,就连那小伙计口中的“娘娘”(撷芳楼的妈妈)也坐在一人腿上。曹启不由摇头,原来里面还在如此热闹的开张。 “你是何人?为何来此?”那妈妈名唤青实,名似青涩之意,其早已人老珠黄。看见曹启一人闯将进来,却又如此打扮,料想不是什么客人,话里已带了不满。更何况今日是王大爷包场,火炉香烛姑娘都齐备,正热闹开场,可不想有什么事端。 “我…我姓曹…”曹启未料是如此阵势,一时舌头短了,连家门都没报清楚。复又想起小姐的哭脸来,遂壮了壮胆子,“请问贵地是否有一个叫人徙的小伙计?抑或是小工?” 妈妈还未回答,只听得楼上一阵盆碗摔地的响声,还有一个女声怒气冲冲的呵斥:“你这小崽子!这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望那三楼走廊上,一个红衣少年狼狈从暗处跑出,光着脚,边跑边回头看,只因跑得急了,一脚在潮湿的绒毡上打了滑,登时摔了个脸贴地。楼下满堂客人哄然作笑,一个公子模样名为李坚的人嬉笑着凑近妈妈,“想不到你这楼,还养着这些东西。改日换换口味?” 妈妈陪了笑脸,“爷抬举他了,他只是个打杂的。”说完朝那少年喊道:“还不回你屋去?!你娘要是哪天被赶出去,也都是因为你!”又转头冲曹启不耐烦回道:“没这个人,快走!” “真的没叫人徙的人吗?”曹启不死心地追问,得来妈妈一阵白眼。妈妈心下烦躁,不想理会这人,又不知来头,不敢明着赶人,站起身来叫姑娘们送客。 “我就是人徙。”一个清澈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曹启寻声望去,见是刚才摔倒的那红衣少年,此时双臂扒在走廊栏杆上,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少年有十四、五岁光景,头上挽着一个小髻,整齐将头发束于头顶,额前碎发都抿得干干净净,脸庞白皙,双眼有神。穿一件对于他来说偏大的红衣,因此门襟扎得分外紧,腰间的束带缠了两道,才将瘦削的身材绑住。下穿白裤,也是又胖又大,散着裤脚,长长的裤腿几乎将双脚盖住。再仔细看,隐约可以看到头上也绑着红色的丝绦。曹启不由惊了一惊,心下忐忑。听小姐形容,是个小厮的模样,如今看着倒不像。难不成这烟花之地的戏子勾搭了小姐不成? 妈妈不容曹启答话,早命了两个仆人一人一只胳膊一架,整个将他抬将出去,而曹启还在胡思乱想当中,只脚下一空,才发现已被推到了院内台阶下。心知完成不了小姐的心愿,可心又不甘。因为那人已经找到,只是见不得。望望天已入夜,只得闷闷家去。 话说撷芳楼内,曹启这闲杂人等既被逐出,一干人继续欢闹起来。李坚抬头望那红衣少年,已慢慢走进走廊拐角处不见,才复又端起酒杯,搁在青实唇边,双眼含笑道:“妈妈为何难为人家,既然找着了人,何不放了他们相见,免得误了人家要事。” 青实将那端酒杯的手指一拈,就着喝了半杯,才道:“你这人皮兽心的,平日里你哪管这些闲事?巴不得耳边清净才好。如今怎么突然热心起来?定是有鬼。” 李坚一口将残酒抿尽道:“妈妈好眼力。我也猜着了妈妈的意思。想是妈妈已留了人了,才藏着掖着不成?” 青实不免笑将起来,“爷又抬举我了,今儿是你家大爷包场子,那孩子又是个能惹事的,我实在不想惹出什么麻烦事来,惹你家大爷不高兴。他这么久了才来一次,谁敢搅他的兴?你若喜欢,我倒便宜,只是他娘恐不应。” “他娘是哪位姑娘?我会会去。”这李坚乃是包此场王大爷的契弟,仗着与王大爷交好,在户部挂着个虚职,平日里不过是花天酒地,更加上有那龙阳的瘾头,此刻酒上头,心里搁了人徙那白净的模样,盘算定了要要回家去去多日的干火。青实见他晕头转向就要上楼去,忙拦了,急说道:“现在上去要如何?你怎不曾想你家大爷现在何处?也不问他娘系谁?在宛香阁里呢!好么,现在要上去,倒省了事儿,俩人一起见了!” 李坚一听,登时酒醒了一半,摸摸脑袋,方重新坐下。心下懊恼,也毫无办法。 这包场子的王大爷,名王诜,字晋卿,出身名门,娶了英宗的女儿大长公主,现是登州刺史、驸马都尉。虽说年事已高,却雅性不减,常出入青楼艳所。与当今圣上关系极为要好,前些日子应允了圣上一事,为圣上修建第三十一座道观。因出了土地纠纷,广用人脉征得那土地,连带李坚等人也兜了去,前前后后忙了一个月才罢。此刻终于得以休息,怎会不来这撷芳楼会他的长久意中人?这意中人就是那红衣少年人徙的生母,名唤秋兰。这秋兰貌若天仙,又极具才气,深得王诜喜爱。李坚此刻若搅了他大爷的好事,而且原由居然是要那秋兰的儿子回家做小爷,想必是定要挨罚。可在道观场子混了一个月,岂是好熬的?即便要不得那小子,也随便拉一个去去火罢了。想毕,跟青实打了个招呼,拉了位姑娘就上楼掩了门去。 再说楼上那红衣少年,已穿了鞋子戴了小帽,手拿一卷书画样子的纸卷欲往楼下走,看李坚拽了姑娘掩上门去,遂做了个鬼脸,眉毛挑上额去。他往楼下望望,见众人无人注意,便轻手轻脚走到那扇门前,听了一听,再挪到窗户跟前,用手指捅破窗纸,一只眼睛往房内细看。谁知看了两眼脸便作沮丧,口中喃喃叹道:“都是一个套路,好没劲。”叹毕瞄了眼手里的纸卷,轻声下楼,房内无人发觉。这下可知这少年刚为何勾当为人所斥了,额上铜钱大的青块也非无辜。 少年下到热闹的穿堂,将拿纸卷的手背到身后,悠闲站在众人桌边不远处,眼睛盯着奏乐的姑娘,一副闲了发慌的样子。众人瞧了瞧他,都不理会。他沿着墙边转了两圈,不声不响溜进穿堂后廊的阴影里。伸头望了下青实笑得花枝乱颤的脸,快步跑过空无一人的后廊,又过了个小院,推了后厨房的木门。一个看火的小伙计坐在灶旁打瞌睡,少年将手掌放到他眼前晃了两晃,抽身闪出了后门。 撷芳楼整个将天街的北头占了,后门出去一条小胡同,不通往天街。少年只得左拐又拐,黑暗中勉强辩了方向,还翻了一户柴房的院子,半个多时辰才转到了该到的地方儿。雪仍未停,少年站住搓了搓手,将纸卷上的雪花弹去,望了望面前这座宅院。 第2章 二 大雪下了一夜方停。曹启昨夜睡得迟,不免有些乏倦,误了起床的时辰。朦胧中卧房门被推开,他的相熟同在府中做事的小厮名唤曹名的,伸手入被将他冰了个激灵,忙翻身坐起问是否出了何事。 “你小子可总算把事办成了。等着少爷赏你钱,请我酒吃。”曹名笑道,将一张纸举到他眼前,“今早开门掉下来的,想是塞在了门缝里。” 曹启揉了揉眼,细看那纸,是一幅小画,画上两只麻雀,一只落枝不动,一只展翅欲飞,枝上还有两朵红梅。画纸简陋,乃是市面上最价廉的“蔡侯纸”,色彩也颇为单调,只有红梅像是调了朱红,麻雀枝子均为墨黑。虽说如此,但画得却栩栩如生,两只麻雀一静一动,颇具形神。曹启一看便知是小姐说的那画,不由来了精神,抓过这画,穿了院子往少爷的书房去,走至门前,被丫鬟拦下,“嘘”了一声。方知老爷和少爷又在议事,停了一停小声问道:“小姐可曾醒来?” “醒了,想是在屋里梳头呢,估摸着又闹着不上学。” 曹启点了点头儿,往后房走去。 这后房便是曹家小姐曹芷的闺房。这府里老爷名唤曹辅,字载德,今年刚任了秘书省正字。只有一儿,名为曹绅,儿也只有一女,今年才6岁,便是这曹家小姐。曹绅三十上头方得了此女,自然疼若珍宝。女子本不上学,只不过跟着本家师傅学些女红刺绣,也通称上学。这小姐因昨日午后阳光甚好,是近日难得的好天气,便一个人溜过街前游玩。走至街前一棵红梅树下,见梅花开得正好,欲上树折一支玩,却被一人拦住。 “嘘!好生看着,别让鸟飞了。” 曹芷回头,见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红衣白裤,嘴里叼着一支笔,手里拿着一幅画。曹芷见画上已有一只麻雀,形神兼备,很是逼真。当下就喜欢上,跟着这位叫人徙的哥哥走回他作画的石头前,歪着头看他画,其间两人一长一短一问一答聊些小孩的闲话,不多时已是熟人。曹芷身为小姐,平日深居浅出,又没个同龄姊妹,自然将这会画画的哥哥当作了朋友。而人徙自幼青楼帷幕里混,啥人都见得,也啥人都不在意,你跟他讲话他便讲,一时不讲也各自丢开。所以出来个小孩和他说话,他也不在意,完全没上心。等画完了道了声别要走,却被小孩扯住袖子,央求把画送与她。 “我的画不能送,要买哦,你可有钱?”人徙眉毛一挑,把画藏于身后,心里偷笑。 曹芷虽是小姐,可毕竟年幼,身上哪有一文钱?看着人徙要走,摸摸脖上爹给的玉,想拿它换,又知必挨爹的责罚。眼看着人徙越走越远,只得悄悄跟了,见人徙走进那漂亮大楼的门,遂问了最近的一家酒楼名,沿着大路转回家来。至了家门便往爹的书房找爹要钱,却只见爷爷在,说了原委,那曹家老爷只当小孩胡说,先斥了她偷跑出去玩的行径,直说得曹芷哭闹不止,直到少爷曹绅回家,方止些哭声,抱住爹的大腿。这曹绅怎容得女儿委屈,急得谴了曹启,叫他按小姐所说方位寻那楼寻那人,答应把画买来方罢。 且说书房内,曹辅不停地踱着步,曹绅喝了一口茶,想坐又不敢坐,只得站了,低着头问父亲道:“这要如何?即便不是咱们家的相交,父亲恐也焦心。儿子最了解父亲的为人。” 曹辅低头不语,沉吟半晌才道:“少不得要舍出去些。只怕我们爷俩太早现身,急了一干朝中人,立刻成了出头鸟啊。” 曹绅略想了一想,悄悄向他父亲耳边说道:“趁现在我们没动静,从底下来。儿子倒有一个认识的人,可以拿来一用。” 曹辅听他一说,便想起那人来,心下觉得妥当,便应了,嘱咐儿子好生行事。爷两个舒了一口气,正坐下复又叫人沏了茶来喝,就见小姐曹芷掀帘子进来,身后跟曹启。 “爹爹,我的画有了。”曹芷粉头白脸,脸蛋上想是刚擦了胭脂和的腮红,高举着那幅小画给爷爷父亲看,小脸上满是喜色。 昨夜曹绅抱着女儿等曹启买画回来,左等右等,等得小曹芷睡着了,方见曹启两手空空一身雪花回家来。曹启素日已知少爷深疼小姐,如今办事不力,定要挨罚,进门就低了头,等那呵斥落下。没承想少爷摆摆手叫他不要作声,“你也辛苦,快睡去罢。明儿再说。”说着抱小姐进屋了。曹启跟随曹家七、八年,曹家落魄也好,富贵也罢,均看着曹家为人和善,体恤下人。如今曹启更敬曹家。 曹绅看着女儿笑得一朵花儿模样,心下高兴,当下夸赞曹启办事利索,随手给了200赏钱。曹辅细看那画,看了多时,方放回孙女手里,让丫鬟带孙女儿上学去。那曹芷眼下开了心,也不觉上学的苦处了,蹦跳着出门去了。当下曹辅又把儿子谴走,留下曹启,自己坐到桃花椅上。 曹启见自己一人被留下,不由心下忐忑。见老爷不开口,硬撑着道:“老爷今日没当职去?” “年关已近,按理说朝中事务繁多,我理应天天当职去。可如今比不得往年。”曹启接道,“老爷我只是个小官。这先不理论,我且问你,看你昨日那脸色,叫你去买画倒是有些为难之处?” 曹启不由心头一跳,深知老爷眼睛如刀。老爷如少爷般疼爱小姐,只比他儿子严些个,对小姐的活动多限制些。不管昨日青楼中那人是不是戏子,他始终出于青楼,况看这个样子,是与小姐结交了的。否则那画画之人怎么还会深夜将画送来?虽自认为小姐年幼不知事,错交朋友也是有的,可若说出,小姐免不了要挨打。少爷岂不又疼得慌?爷俩个又不和睦了。此类事情可是有过的。 曹辅见他犹豫不说,认定有蹊跷,一把将盖碗拍在桌上,惊得曹启一下子回道:“小的知错,小的也是为了小姐!” 接下来曹启便将他如何走到地方儿,如何见了人,那人什么样,画怎么得来等一一道来,只见曹辅面色复杂,神情多变。他先是为了孙女儿结识到了青楼之人而大怒,而后听到那人只是个小孩,再加上半夜将画送来,画钱也不曾要,气渐渐平了。正待要说些什么,突然看见他儿子闯将进来,口内急道:“爹,了不得了,皇上等不得十日了,说这月初七正是刘贵妃的生日,说要在艮岳开个新场子,定要在今日午后动土挖艮石!刘家可要如何!” 曹辅一听,急得无可不可,出门雇了辆车爷两个直往东奔去。及至刘家门前,见一干太监站在门前指指点点,几十官兵已开墙破土,刘家整个围墙已塌一半,露出翻得乱七八糟的庭院。曹辅一见,满面焦灼,急急跑至那领头太监跟前,一个千儿打了,低着头道: “童太师!这可使不得啊!要他们的石头只管挖去,为何连屋子也要拆啊!叫如今一家老小何处安身?”说完指着站在院外哭泣的刘家老小,手指轻颤。 这刘家,老爷名叫刘泊,年少从商,世代商家,不问政事。因年轻时得过曹家的相助,又脾气相和,遂结为世交,亲戚一般。一直小心度日,为求得长久平安,谁承知那一日,童贯童太师的下人路过他家,一眼相中了他院子里那块大青石,非要得了献了皇上。刘家人哪敢得罪,说了只管挖去。更没承想童贯见了这石,见了刘家,便回了圣上,添油加醋推崇此石。圣上大悦,许了要为这石开个新场子。这倒还罢,这童贯却又回圣上,说刘家不服圣上旨意,舍命顽抗,直扣了个犯上之罪,连院子家产都一并要抄了去。因曹辅是个小官,平日多得刘家相助,儿子也跑些生意,才得以在京的维持。现要抄了刘家,曹辅自然急火攻心。 “你说挖去就挖去?他们可横着呢!”童贯点了点刘家人,咳嗽两声道,“我还道是说的谁,原来和他们家相交的就是你曹大人。曹大人深知厉害干系,早早回家歇息去,好多着呢!” 曹辅一边被童宦官细声细气怪腔怪调的声音恶心,一边想明白了是看着刘家富裕,趁挖石头的工夫,夺了刘家的财产。知道怕是行不过了,还是苦苦哀求。那童贯只不理。 一旁曹绅贴父亲悄声说道:“怕是争不过了,还是把刘家人接来府里,咱们细细地安排要事要紧。只当是天不作美,咱们还没行事,刘家先搭了去。” 曹辅长叹一声,只得安排几辆车子,将刘家一干人都接了家去,暂做安顿。打扫房屋,挪腾地方,只因曹家地方小,人又杂,全家上下忙乱得不堪。直忙了一天,掌灯时分,曹家爷俩个才舒一口气,坐在书房喝茶。 “爹,现如今可要怎么处?爹昨日朝上顶了高太尉一句,就得称病一日不上朝。现又抄了刘家,真是只为了那财产?儿子忧心。”曹绅握着茶碗只叹气。 曹辅靠在桃花椅上,仰了脖眯了眼,半天才道:“你小子倒是有长进。我当是你没看出来。在他们看来,细的小的都得拔了去。你爹我芝麻大小的一个小官,要继续做下去,是该睁了眼呢,还是闭了眼只吃饭?” “闭了眼恐爹倒是不甘心。”曹绅望了望父亲道。 “说的是。就是从今往后只记得吃饭,光看着汴梁城里所有的石头都挖尽,我也不甘。现在的老百姓,哪个家里敢有块石头?咱们只是没有力。” “爹说的对。咱们祖上都是老农民,没个山没个水的。” 曹辅瞪了一眼儿子道:“有山有水就行了?高太尉有山?童媪相有水?他们的山水就是当今圣上!咱是想到跟前儿啊,可没个桥没个路。即便要造出一个来,怕是朝廷已熟知我父子,不成啊。” 曹绅正欲接话时,丫鬟打帘子进来,回说小姐已睡下了。 “她今日表现如何?”曹辅问那丫鬟,这是每日的必问。 “嗯…小姐又学了一样针线的花式,只是…只是不大专心,手里拿张画不松,拿描样子的笔在纸上乱画。”丫鬟低了头回道。 曹辅脸上带了生气的模样,刚想对着儿子发作,随即突然想起了什么,复又坐下了,挥手打发了丫鬟出去。 “你说,那画儿倒是真不错,是不是?”曹辅看了看儿子,放了茶碗。 第3章 三 天街撷芳楼。宛香阁。 秋兰摸了摸茶壶,尚温热,刚拿过杯子来,人徙推门进来道:“娘,走廊我已打扫干净了,后院菜地也浇了,我可以去了罢。” “天还没暖,这是怎么着又换了这身青的?这可是夹的。又把帽子摘了,仔细冻着,先过来喝口茶。”秋兰倒了碗茶递给他,“又不是我叫你干的,你跟我汇报作什么?倒是你跟我说说,那曹家是个怎么着叫你去一趟?” 这日下午,人徙被指使去买胭脂膏子,出了楼转过个街角便被人拦住,打量着眼熟,原是那日寻他的小厮曹启。那曹启抱着个膀子直哆嗦,战战兢兢道‘人徙小爷,我在这附近转悠一天了,少爷吩咐说必逮着你出来的工夫,请你务必有空来府里一趟,我们爷不会叫你白来的。’人徙心下诧异,也生出好奇来,回说这会儿不得闲,等晚上必去的。现只告诉了她娘一人知道。 “就因为要去曹家,不敢穿娘的那大红袄了,太扎眼。找我一个小孩能有什么事?敢是那小姐还要我的画儿。横竖去一趟便罢了,又不相识,我又没钱,还能怎么着我。”人徙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再说他说不会叫我白去的,索性得几个钱来使也未可知。娘平日给我的钱我可攒着呢,想着早日把娘接出去。” 秋兰听了这话,不自主地心悸,眉眼里带出八分的担忧。她望着人徙端详着,只见她儿子面色白皙,眉眼清秀,却更添出一分担忧来。再握着他的手,拉他至身前,摸那身子板,从背至胸前,又添出一分担忧,直脸上有了十分的忧虑来。人徙见娘如此面色,含笑安慰道:“儿子近日已添了饭了,必长出肉来。娘别忧心。”遂又想起什么,接着道:“我听人说,娘当初要生下我就是要逼着人赶你出去的,而今为何反倒愿意安与此地了?” 秋兰一推他的肩膀道:“快快去你的罢,赶着天黑了,被妈妈问出来,又要说你贪玩了!” 人徙嘿嘿笑着,径直出了房门,还从后门出来。天色已昏,左转又转及至曹府门前时,见已有曹启并另一个小厮打着灯笼等着了。见他晃悠过来,忙迎了掺住胳膊,“您可来了,可冻死我们了,候着小爷您恐有好几个时辰了!” 人徙心下纳罕,正想着待他未免太尊重了些,被人拽着已至院内廊下。曹启忙忙的去穿堂汇报,即刻就出来道:“老爷请人徙小爷进来!” 人徙抖抖衣服,掀帘子进了穿堂,抬头望见对面墙上一幅字,上书“福至如归”。一位老先生坐在桃花椅内,下巴留须,面容轮廓突出,着绛色长衫,手里拿着青花盖碗,便知是曹老爷了。旁边梨花桌上搁着茶盘,对面仍是一把桃花椅。还在望时,已听见曹老爷问道:“请问小哥贵姓?” 人徙忙鞠了一个躬,欠身答道:“曹老爷抬举,本人休提贵,亦没有姓,‘人徙’二字乃是生母所赐,本人亦不知何意。今日来此,心下疑惑,还望老爷明讲。” 曹辅听他声音清澈,语句清楚,不由得仔细打量一番。这少年年纪尚轻,看起来甚小,并不是曹启口中的‘穿着红衣’那般轻佻,倒是规矩地穿着青色直掇长衫,大袖,门襟上缀银色花纹,像是个读书的孩子,只是整体看着朴素些。曹辅让曹启端了碗热茶给他,“人徙公子不要多心,你给我家孙女那幅画,还真是见才。你又如此年少,不容易。我现有一事需要你帮忙,以你的本事,不难。”说着抬手示意一旁的曹名,不多时拿了一个小箱子出来,打开与人徙看,箱子里是一叠宣纸,几枝狼毫,粗细均有,并好几个小纸包。曹辅一面翻那些小纸包一面道: “实不相瞒,过几天乃是小姐生辰,本想送些新鲜玩意与她,可那孩子刁钻古怪,心事难猜,以往总不合她的意。那日得了你那画,她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天天拿着描摹。我便有了一个主意,希望你作幅画与她,具体画些什么,箱子里有一封信,写得甚清楚。”不等人徙接口,便又从身上解了一个布包放到他面前,“这是500文,先做你日常的使用,等画完了我满意,还有500文与你。这些画画的东西用不完,你都留下。” 人徙这才明白那些小纸包原是颜料。先不说那钱,就是光这么些画画的东西,就足以让他答应,更何况,画画还是他平日最喜欢做的事。人徙喜得抓那箱子道:“这有何难,只怕我的本事怕让曹老爷不满意。” “只管画去。”曹辅摆一摆手,“限你两日,可别误了孙女儿生日。画好了便拿来。曹名,送客。” 见那少年离去,曹绅才从后房转出来,有些忧心地望着那还晃荡的帘子道:“爹,你如此信他?倘若他拿了钱和东西一去不回呢?咱家离了刘家越发下去了。再说,京里那么多会画画的,为何偏是这个小孩?” 曹辅白了一眼儿子道:“你还得多学着些。他会半夜将画送来,不要画钱,还会是那无信之人?他年纪轻,却有如此笔力,难得得很。”未说完又叹了一声,“他在京中是个几乎无人认得的小孩,才是最要紧的。” 曹绅犹不大解,自思考着出去了。曹辅坐着喝茶,又见刘家刘泊打帘子进来,忙起身让坐。刘泊坐下便开口,脸上有愠色。 “曹世兄,在你家两日了,越想越不如意,仍气得无可不可。你倒是说说,他们为何平白就能抄了我家,而你作了官,竟丝毫敌不过那太监!” 曹辅见刘泊气势难平,忙慰道:“世兄有所不知。如今世风日下。老朽我虽也是官,先不说这官太小,就是即便是二品的大员,碰了那童太师也只有低头的份。”说至此,曹辅低了声,“朝中一道铁网,童贯童太师,高俅高太尉,梁师成梁检校…..碰不得的钉子太多了!你我多年故交,如若能出手,怎么会不尽心!你且先住着,生意日后只得改名重做罢!” 刘泊不服,仍絮叨絮叨不清,曹辅无法,只得劝着。两家时而互勉,时而互叹,这么过了三日。其间人徙送了画来,曹辅留了他一个时辰才放他回去。 转眼到了这月的初七日。乃是刘贵妃的生辰,圣上预备大宴群臣,这日正午在艮岳北山万岁山介亭东边设了场子,从刘家挖来的大青石被封为“碧石”,亦在此处。 艮岳,是圣上下令从政和七年就始建的皇家园林,俗称就是皇帝的花园。只这花园甚大,占地足有750亩,位于皇城东华门以北,里面众石繁多,花草树木珍奇异兽亦让人缭乱。至今尚未建成,如若完全建成还需二三年之工。因皇上爱石如珍,平时亦喜欢奇花异草,花鸟鱼虫,因此未等完工就常来此处游玩。兼着天生文采纵横,诗画都是一绝,堪比南唐后主。 话说这宴会的中心在介亭东的极目亭,不远处就是碧石。皇上与几位大臣一桌,刘贵妃与几位得宠的妃子一桌,并着一品二品大员一桌,其余臣等均在另处的一块空地,不受宠的几位妃子也在另处,而地位不高的臣子则被安排在宫中设宴。 宴会开始,圣上首先饮一杯,说了贺诞词,赏了刘贵妃许多玩物珍品,刘贵妃跪了谢了恩。在座的众臣均敬圣上,次敬刘贵妃,口中皆万福平安之语,圣上甚悦。席间赏花赏“碧石”,皇上因问起在坐的童贯,刘家的事情了了没有。 “回陛下,早已了了,圣上放心。那刘家确是顽固抗旨,臣已依法抄了他的家,并无什么新鲜玩意,家产也甚一般,臣已交了国库了。”童贯忙站起来回道。皇上点点头儿,听着丝乐,正要叫高俅同几个会事的随从蹴鞠来看,就听有人来报:“曹辅曹正字请求觐见。” “他有何事?”徽宗眯了眼问,心中着实不太想起这官是哪个。 “小的不知,曹大人只说关于这石,皇上自会见他。” 徽宗听了忙叫传。曹辅早就在艮岳门口等着了,听了传报忙并两个随从进了园子。曹辅一路疾走,目不斜视,而那两个随从因没见过这么好的花园,边走边到处乱看,瞧稀罕一般。这当儿正穿过一处小径,出来便是一个空地,一桌酒席设在此,桌边人均是花容月貌锦罗绸缎,乃是皇上的几位妃子。但因地位不高,所以才单在此处。那俩随从想是哪见过这样的美人,都睁着眼直愣愣瞧她们。几位妃子见有人瞧她们,大多一脸不屑,细声软语只聊天饮酒,只一个美人陈妃,不入热闹,独自一人望着酒盏发呆,脸上也无笑,所以有些显眼。这时见有人直看这边,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看,正和一个随从对了眼。那小随从见妃子望她,赶紧低了头走路。 曹辅跟着小太监又走了一条小路,拨开挡眼的花枝,赫然看见皇上的桌子,连忙弯腰见礼道:“小臣曹辅,拜见陛下。” 徽宗抬起头,见是一个老头,只不太熟悉,问道:“你说关于这石,有何事?” 曹辅又拜了一拜道:“小臣与得了这石的刘家是世交,如今这石进了陛下的园子,也是一个荣耀。但这石有一瑕疵,小臣深知皇上爱石如珍,自然不能放过,请小臣指与陛下看。” 徽宗听了忙点头,命他上前去。曹辅弯着腰慢慢向石头走去,待经过皇上桌边时,一个纸卷从袖中掉出,曹辅忙拣了重塞进袖中。皇上问是什么东西。曹辅答道:“请陛下宽恕,只是一幅小画儿,因出来的急,忘了放家里,没想到掉出来了。” 徽宗一听是幅画儿,顿时来了兴致,命他交出来看看。等拿来了看时,只见一人长翅帽,长青衣,骑在一匹马上,那马似在慢步,马上人神色悠闲,似马官又似书生。整幅画着墨均匀,色彩饱满,虽一看便是临摹,有些地方有些牵强,但形神不差,完整形象。徽宗看了半日,心下疑惑:这画为何有些眼熟?突然想起藏书阁来,拍了下大腿:“唐韩干的牧马图!” 众人里有些到过藏书阁的便想起里面挂着一幅画,便是唐朝韩干所作的《牧马图》。徽宗做端王时,还十分爱书,爱到藏书阁翻书,甚喜欢那画儿。只因现不大看书了,就有点忘了。 “这画是你所作?”皇上惊奇地问曹辅道,“可是仿得可以!” 曹辅仍拜了一拜回道:“陛下抬举,小臣无才。这幅画乃是我家侄儿所作,想送给我孙女儿作生日礼的。”说到此顿了一顿,退后几步拉过一人来,“恰巧我这本家侄儿也跟随我来,圣上有话便问他好了。” 皇上看去,见是一个少年,穿随从服饰,戴红边蓝顶软帽,脸色润白,眼眸清亮。心下觉得年龄太小,让人纳罕。顿了顿问道:“你姓甚名谁?” 那少年忙拜了一个礼,郎声答道:“小人是曹大人的侄子,名叫人徙。” 第4章 四 “只因好奇陛下的园子是个什么样子,才求了叔叔带我来的。请陛下恕罪。”人徙接着回道,头不抬。 徽宗又看了看那画儿,点头儿道:“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你如此年少,真是罕见。” 旁边童贯接口道:“陛下当年比这小子更有文才,年纪轻轻就已经才气纵横了。这不值什么。” 徽宗不言语,沉吟了片刻,问众人道:“我记得去年已经把图画院的院试加进科举中了,是否?若是,过了年就该院试了罢。” 童贯低头作想,一旁的梁师成回道:“陛下说的不错,可这孩子…..年龄只怕太小。” “朕知道。这些年,从南到北拉来的一些画家,大多已年老。啊,朕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朕知道,最近图画院短了两名工匠,叫这孩子做徒弟去罢。” 梁师成忙道:“陛下三思,虽然工匠不如画家需要严格考核,但也是过五关斩六将的强者,这孩子,就凭一幅画儿…..恐难以服人。”一旁的童贯也连连附和道:“陛下自然爱才如珍,向来怜惜四海文人。但考试的制度一直是皇上定的,也该考试才好。若这孩子有造化,便是不枉皇上看重他,若是不行,也可让世人看清楚咱们的图画院要求之严格,图画质量之高。” 徽宗倒没想至如此,只一时惜才,意给他个打杂的徒弟来干,看看今后的发展。可如今话已至此,只得道:“朕知道了。可是这工匠,无正式的考试,更何况朕只叫他做个徒弟,给画家们端茶倒水之人,也需应试?”环顾众人都面露为难之色,只得摆摆手,“罢了罢了,随你们去办罢。” 童贯见皇上恐是有些劳乏,忙令人重温了酒,换些清净音乐来奏。一边冲曹辅摆手道:“皇上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回去候旨去,可得叩头谢恩,白白看了你一幅画,就许了你这孩子进翰林图画院。” 曹辅听了忙拉了人徙跪地谢恩,徽宗看也不看,命人把那画儿还了他两个,便顾自饮酒赏花。曹辅见皇上也是忘了那石头的事,也不重提,拉着人徙站起来,一捏他的手腕便走。人徙还似没反应过来般,见曹辅并另一个随从已走出五步远,才急急跟上。 那日人徙来曹府送画时,被曹辅一人请进书房。曹辅一边请他坐,一边急急展开那画来看。先是一惊,暗叹比想象中要好,后一皱眉,看出败笔仍不少。于是拉了人徙一一指出,哪该改,哪该重画。人徙忙调了水来重铺了纸重新画来,边画边听,直画得满脸是汗,才算收工。末了没承想曹老爷又请他办一事,便是同他一起进宫见皇上,还要扮做他的侄儿。 “先不说这小孩子家家要的画画这种老气横秋的东西,老爷您要指那石的瑕疵与皇上看,与我和干?更和什么侄儿毫无关系了。”人徙把帽子拉歪着透气,露出整齐的发鬓。 “你的底细我都差不多了了,是个青楼的小工。你只听我的,仍有钱,这可好?”曹辅把那画好好收了回道。 人徙向来直性子做人,更兼着有存钱的念头,不多想便点头允了。两人又就细节商议一番,曹老爷仍放他家去。只这人徙到了他娘跟前只字不提,恐娘听了不放心,又拦他。终究小孩子心性。 话说这曹辅带着人徙往园外走,一路上也无话。重又到那众妃子喝酒的空地时,人徙复又看那桌子。不看还好,一看便呆了。只见刚才沉默似满腹心事的陈妃,在桌边揽着一个丫头的胳膊,怀里放着把竖琴,想是夺了这奏乐丫头的琴。满面通红,压倒桃花,含笑高声,罗裙散漫,比风流女子更甚。旁边的众妃子有劝的,有躲的,一桌热闹忙乱的不堪。人徙不由住了脚步,直瞧着陈妃,越发呆了。人徙自幼青楼混大,满目皆是美女艳妇,虽都堕入青楼,气节上差些,但姿色均是上乘。所以入园见了这些美女,也并无什么新鲜之感。只因陈妃刚才与众妃子神色不同,生得也不俗,多看了两眼,以为是轻声软语含羞带怯的一个妃子,没承想再次看时,却成了这副模样。虽失了些雅,却并不难看,使得他不由仔细观察起来。 只见这陈妃年纪尚轻,约摸十八、九岁,如果不是穿着雍容的妃子服饰,倒像个公主。肤色细润,眼若含水,双唇饱满,发如黑丝。身材匀称,身形柔软,静如冬日冷峰,动若灵秀春水。再看时,冷不防发现她恐是醉酒生热,早已扯了几下衣摆,白白的肩膀露出一片。人徙只觉从脚底都生出热来,扯了帽子。正不知是何处境,衣袖突然被人拉住,猛然偏头见是另一个跟着来的随从。 “你是怎么着?老爷叫了几声了,难不成等着娘娘们请你喝酒?”那随从生气地说道。 人徙忙戴回帽子,跟了他疾走,低了头满面愧色,后颈犹热。两人急急往园外赶,那领头的随从也是急了的,冷不防就撞在一个丫头身上,丫头手里的盘子险些掉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走路都不长眼睛的?慢着,你不是宫里头的。”那丫头也好大年纪了,拉着那随从不放,回头道,“奶奶,您惊着没有?” 从她身后又来了一个丫头,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服饰穿着虽不富贵,倒也干净整齐,看起来颇受敬重。那老妇一面挪步一面回道:“没有,没有。咱快些走,今儿是娘娘的生辰,也叫我见见皇上,听说他发福了。”一面说一面走,见了人徙两个也不管,待要走过去时,却突然住了脚,眼睛盯着人徙的脸,满面惊奇之色。直到那大丫头问及何事,才摇摇头,自说自己眼花了。心下却想,这孩子何曾眼熟到此? 人徙只顾想着刚才见的光景,那随从只顾着拉着快走,两人复又快起脚来,不多时已出了园子至了宫外。曹老爷背着手正踱步,见了人徙忙拉了站住。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出气不匀,脸有绯红,还当是跑得太快了,略略放心,只说道:“今儿这事倒是出的快。具体不便明说,先只说这图画院的事,小哥你是去还是不去?” “还能有不去之理?”人徙大露惊讶之色,稚气浮于脸上,“不是皇上说的,怎能不去?” “那你是不想去的?”曹辅略显紧张。 “不,当然想去了。能有钱,便是好的。也算个正经行当。”人徙带笑接道。曹辅听他如此说,显得是放了心道:“这便更好了。这么着,你先家去,一有了消息自会有人通知你。另外说好许你的银钱……”“罢了,亏了曹老爷,才能进宫去,如今谢还不及,还能要您的钱?” 两人至街角分手,各自家去。 人徙一路走回撷芳楼,直冲冲去见她娘,把这些天干的事一并说出,笑嘻嘻从腰间解了钱袋与他娘看,“儿子近来长了本事,可赚了不少钱呢!” 秋兰却不接那钱,听着他从头至尾讲了,脸上又生气又担忧。却咬了嘴唇不说话,手里捏着手绢直用力,手背微微颤抖。人徙见他娘如此,也不敢笑了,想问些什么,又不敢问。站了一站,低声道了声“我回房了”便退出房门,轻声转过拐角,拉了一间偏房的门进去了。 这原是一间小杂货间。一边堆着好些箱子包袱,一边放着一张床。人徙大了以后便搬过这房来住。这当儿他躺在床上,拿棉被盖了头,东去西扯的只一通混想。他不明白娘为什么见他赚了钱不高兴,听说能在宫里当个差也不高兴。想了半天横竖想不出来,心里烦躁,便索性不想了,连带这两日的事一起撂到脑后头去。觉得下午走的路多了,准备略歇歇就去洗了睡觉,可翻来覆去心里仍不平静。闭了眼就想起今天下午在园子里头的光景,猛然想起那妃子来,撑了一下坐起来了。 人徙自小在这撷芳楼里混,女人也见得多了,各种光景也见得多了。透窗看景儿的事也做得多了。为此可没少挨娘和其他姑娘的呵斥,可也不觉得有什么。那些事情在他看起来都游戏一般,只觉得好玩,从不觉得有什么心绪浮动,被人发现偷看也从不觉得有什么羞耻。正因他从小便见那些,那些便如那吃饭喝茶般正常。按理说,他不该有任何反常的表现。他总觉得,长大了自然而然就好了。可见了那妃子倒是怎么着? 不该。不该。他努力将心里的一点奇怪感觉压下,复又躺倒,仍是翻来覆去的胡思乱想。朦胧间看见窗外天暗下来,遂忘了洗脸的事情,甩了鞋就想睡。突又记起了什么,身手至胸前摸索一阵,扯出一块白色布条,塞入枕下,沉沉睡去。 及至第二天天明起来正洗脸,听见楼下一阵喧闹,跑到走廊往下看,发现妈妈青实并几个伙计按着个人,正不可开交。仔细看时,见那人竟是小厮曹名,忙跑到楼下问是怎么着。 那曹名一见人徙,便像见了救星般,忙一把拉住道:“妈妈不信,只问他,我若胡说,他怎么能认!” 原来这日一大早,曹府便迎来了送信的太监,说是人徙公子的院试已齐备了,命他明日辰时进宫应试。曹辅不敢耽搁,一边请那太监喝茶,一边差了曹名去撷芳楼送信。曹名想着这事乃是宫里的旨意,可以大大方方进去了罢。谁知妈妈并不信他,非要拿了撵出去不可。 “妈妈别生气,此事确是有的。曹名,你该有旨罢。旨呢?”人徙伸手道。 曹名一摸脑门,想起确是该有旨的。可那太监怎么只是口传呢?这要如何是好? 妈妈见他拿不出,更加有理了。只一连声叫打出去,一边呵斥人徙道:“你是我楼里的人,既是真有其事,也该跟我说一声。好好的我楼里的人便要出去,这怎么使得?你要出去,便舍了你娘,自己出去再不回来罢!” 人徙一听得他娘,便一时话说不出。复又想到“若只在这里,何日能接娘出去?”的念头,四顾环视一番,心一横,扯了帽子,抿了嘴道:“我出去便是!从今往后,我可不在这撷芳楼了!” 第5章 五 离京不远有个永州县,知县姓白,名为白升,听说为官清廉,在当地颇有声誉。这一日白知县翻了衙门帐本,正叫主薄来核对核对,突听有人报:“老爷有人告状。”接着便听见门鼓连响。忙掷了本子升堂来审,只见跪地那年轻男人素衣孝帽,便知是命案,忙问他状告何人。 那人磕了头递了状子道:“小人王成,系本县农民,因家住在黄河边,便常有花石纲的船经过门前,接待各路官爷歇脚讨粮的事也常有。时间一长,索性开了个茶馆,赚些小钱补贴家用。只前一日,一个船上的几位爷来到店里吃饭,小人也按往常服侍。可那几位爷不给饭钱,要的菜却净是好菜,小店亏不来,便顶了几句。那领头的便不大爽利,直要掀桌子摔碗。小人的老父闻声寻来,一语不和便叫那领头的几下打翻在地,不多时便死了。老爷可要为小人做主!” 白老爷一边看那状子一边听那人诉,听到花石纲一词便皱起眉头。又是花石纲!这两年皇上越发执性了,好端端要那么多石头做什么!用那么些船运,怎么那样有钱。去年办了一个案子,跟这案子几乎一样。再细看那状子,人名里突显着“付浅”一名,顿时觉得脑门起汗。还是问道:“这付浅,打了人走了没有?” 那人回道:“回老爷,没走,他们正欲走时,我的几个本家弟兄气不过,拽着他打了一顿,叫小人来报官。现在就关在我家柴房里。其他几个倒跑了。” 白老爷听到此,越发觉得坐不住。去年那件案子,也是船队打死了人,其中便有付浅这人。乍一看好断的很,其实各种厉害关系了不得。又问那人:“这付浅说了什么没有?” “说了,气焰胜得很,说是京中俱有人,童什么大爷的。” 白老爷流下汗来,心下暗忖:上次那案打死了个当地财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了这家当,才保下这童大爷的人来。答应以后不这么行事,好容易平静了一年,圣上也不理论。这又出一命,而且竟嚣张到说出童大爷的名字来,这就是让下官保,只怕也保不住了!又不能在童相面前明说,这时他恐怕连我是谁都不认得。白白为他们保了事,也落不个一文钱。索性扯开去明断罢,若是童大爷有力,许能记得去年那一事我的好处。 思前想后定,便正经派人去验尸,核对证词,见了疑犯。只见那付浅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眼睛已快睁不开,牙都碎了好些,说话含混不清。问他他也俱承认所干之事。于是很快定案,发往京里刑部审核。 刑部管事的不是为虎作伥之辈,一见这状所指之人,吃惊不小,不敢轻断,却又不想送与童贯知,又兼着心里些许正义之气,遂使了点法子通了不知情的内官,将这状子夹在大臣们上书的折子里,一起呈给了皇上。 于是这日早朝,皇上便将那状子掷与童贯看,连着近日些许柬他占人土地、抢人财产的折子一并拿出,直唬得童贯梁师成两位宦官心跳不止。个个心下乱想:近日应做得滴水不漏,一律定的在外不得做出抢人钱财占人便宜之事,圣上从不多想。再加上那付浅,早调了他别处做事去了,怎么又从船上下来,打死了人?心里乱得不堪,因不知事深处,恐圣上问及船队内幕,便又不能把这疑惑道出。 皇上见童贯迟疑着不言语,遂起了些许疑心道:“童媪相,你我君臣多年,要说朕是不信这谣言的。身为朝廷命官,被人举柬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这次出了人命案子,直接放到朕面前来了,你可要好好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童贯忙施了一个理回道:“陛下宽恕,臣只是初听此事,吓了一跳,因没做过这样事,一时想不明白,才回话迟了。陛下放心,定是小人诬陷无疑,请陛下请刑部明查,臣既混在里面,便不插手此事,以避嫌疑。只是如此小事,该下面各自审理,理清方可禀告陛下,如今只一个状子就来打扰陛下的心绪,实为不该。臣奏请皇上也查明此事。” 皇上点头依允,传令下去查办。接着便依往日朝政,只不大接童贯的话头。一时朝毕,众臣鱼贯而出。梁师成收了笏板,行至大殿走廊拐角处,见一人照常那里等着,忙迎了上去小声道:“官家(皇上)昨儿晚上喝的什么茶?又说什么没有?” 那人着七品朝服,面容轻佻,四下看了看回道:“还是喝的中秋大臣上贡的茶。说倒没说什么要紧事,只叹息书房里那华夏双耳瓶不是一对儿。” “这个不难。”梁师成沉吟片刻道,“今儿这事你也瞧见了?没眼的就成这样了。也不怕是什么大事,只这一忙,那小孩的应试怕是轮到你操持了。” “下官领命。”那人施了个礼回道,“只是下官不知梁大人在此事上的意思?” 梁师成嘿嘿一笑,凑近对方耳语几句。那人默默点头,遂又问道:“那旨….是毁了呢还是按原来送到您这里?” “此番根本就没有旨。”梁师成又笑道,“一个小毛孩子的芝麻事,还轮不到本官为他写圣旨。” 两人又交头接耳几句,分头而去。 话说这日离辰时还有半个时辰,人徙已拿着一个小包袱跟着接应的太监从北门入了宫,往应试的地方儿走。临入宫前,跟来的曹申好一阵叮嘱,并说好先去给他收拾房屋,近日家里人口太多,那柴房虽简陋,尚可住人,嘱咐他好好应试,先不要挂念生计。不挂念说来容易,可想起离别时娘的哭脸,人徙就忍不住一阵心酸。可木已成舟,娘苦留自己不住,既出来,此次必要成事,以免负了娘的担忧。一路上低头混想,冷不防撞到那领头太监身上,头上挨了一拂尘。 “人徙小爷,已经到了,可爷这副不抬头的样子,难不成路上都在画画不成?”那太监尖声说道,指着前面一处大院。 人徙满脸羞愧,摸头想道个歉,就被前方的建筑吸引住了。 见一条石板拼就的大路,不远的尽头就是一处四四方方的门楼,朱门青瓦,甚是气派,忙忙的谢过太监,走至近前细看。只见四个一人难抱的大柱,直直排列在门楼里,均是朱红亮漆,稳稳插入白石地面,离后面朱门好几步远,整个门楼风穿而过,面有凉意。退后几步仰望,飞檐走壁,大庙一般的楼顶上檐角对称扬起,又有小兽蹲于其上。正面檐壁自然是青砖绿瓦,厚实庄重,又有花鸟走兽或画或刻,甚是大气华丽。 人徙叹息一下,目光转到正中高处的牌匾上,却疑惑了。虽没正经上过学,可娘从小教他念书写字,他可认得这不是什么图画院,上面那三个大字乃是“御书院”。 “这位管事,可是走错?这是书院。”人徙有点失望地转过头问那太监道。 那太监嗤笑了一声,回道:“您以为这是科举里的画画考试?您没那么正规的路子,就是在这儿。快些着进去,别叫李大人着急。” 人徙听了,只好穿过门楼推那红门,进了院子。四处一望,只见院子甚宽敞,主楼高高耸立,旁边房屋依势而建,也不输心中皇家的样子,定了定心。正不知往何处去,一个声音从主楼上传来:“可是人徙公子?快步上来,已误了时辰了。” 人徙忙忙的甩了包袱在肩上,上了正殿旁的石梯,循那声音,转进一处屋子。但发现里面是一个少年,不像是喊他的那人,一时愣住。那人正伏案专心看书,见他进来,看了看他问道:“你是来应试的吧?不在这里,在正中祖爷爷的大厅。” “谢谢这位少爷。”人徙忙道谢,转了身想走,突然想起对方说的“祖爷爷”三个字,又转过身来,看那少年,顿觉唐突。 只见那少年十一二岁光景,玄袍玉带,粉额白脸,腰间玉佩扇坠,甚是高贵,忙弯了腰,恭敬的话还没出口,那少年就说道:“不必了,你快去罢。我是皇上的九子德基,平日里喜欢书法绘画。若进了图画院,可要好好进益啊,将来为我朝所用。” 人徙只顾点头,看也不敢再看,躬身退出去,按那九皇子所说,找至那厅堂拐了进去。 一进门一阵凉风吹过,只见四处窗户大开,窗扇哧啦作响,一位大人站在那里等他,而大厅正中央的墙壁旁立着祭台摆设,余烟袅袅,一幅皇帝画像赫然挂在墙上,端庄威严,仿佛直直望他。人徙一个腿软,直跪下去。 “你倒是伶俐。本官正要你拜太宗一拜。”那人说着对着画像一拱手,也跪下了,片刻同人徙一同起来,指着大厅正中央地上的一张铺好的画纸道:“我是主持你应试的李舍人。时辰已过,你且准备好应试。” 人徙有些疑惑到底画画的考试是怎么个形式,见那颜料水笔都齐备,只好复又跪下,正面对着那张画纸。大厅里静了片刻,只听李大人念道:“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顿了一顿接着道,“这就是画题。限一个时辰,根据这句诗作一幅画。” 人徙一下子怔住,心下想这是何考试?从来没有上过正经学,虽书也念了些,诗词也略懂,只不过那都是些青楼糜音,也不曾深究。现给一句诗,首先诗的含义都不是特别懂,还要画出来? 一时难住,汗渐渐从额头渗出。人徙跪在画纸前,手紧紧攥住一支狼毫,背微微颤抖。闭了眼,便是娘担忧的眼神,想起若此次不能成事,怎对得起娘和自己的决心?闹得皇上都知道了,怕是连曹大人的脸面都要丢尽。想至此,更加着急,忍不住扭头看日影断时辰,却发现刚才的李大人消影无踪。 没有工夫想那李大人作何不见了,还只顾着急想画儿,仓皇四看。眼睛望到前方的祭台时,忽发现台上多了一个卷轴,鹅黄的绳子捆着,靛蓝背面,很规矩的文书一般,也像幅画。好奇心顿起,更想着此刻画不出,若是幅画,也许还能参考一二。遂又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厅堂和走廊,猛地站起走到那台子前,解了绳子,轻轻展开细看,不看还好,一看便惊住。 这哪是什么文书,不仅是幅画,还是应了考题的一幅画!画上牡丹月季等花数丛,各个香艳逼人,仿佛浓香扑脸。一条小路纵穿花丛,几只蝴蝶翩翩而飞,正沿着小路追逐花香。整个画得色彩艳丽,华丽夺人。 人徙转眼又看那鹅黄的绳子,突然明白这应该是御用的考官判卷的标准画作罢!也许考官不懂画画,给他一个应题的画,来和应试人作的作品作对照,近意的则合格。那等我细细再看一遍,然后依这个再想一幅…… 还没想完,只听门外一声呵斥:“好大胆!居然偷看答案!太宗画像在此,你居然如此放肆!” 人徙惊得将那画掉落地下,只见李大人背手站在门口,满脸盛怒,胡子颤动,腿立刻软了,愣住不知作何回答。 “好你个人徙公子!本官出外巡视,不料你趁此机会,偷窥答案,欲行舞弊!”李大人接着道,声音贯彻厅堂,窗户似乎也震得晃动更甚。 “我…小人…我…”人徙无法作答,那被称作答案的画作刚从他手中跌落,此刻就在他脚下,被抓了个正着,根本无从分辨,再看看旁边就是威严的太宗画像,心脏仿佛直坠而下,冷汗顿时透了衣背。 “你可知,本朝考试舞弊是何处罚?来人!”“有!”一群官兵手持长枪应声而入,侍立两旁,个个盯着人徙。人徙哪见过这阵势,再加上本来自己理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道:“求大人宽恕!小人不知宫里的规矩,求大人饶过这次,小人再也不敢要入图画院了!” “你求就能宽恕?若照此,那京里的人都要舞弊了!本官告诉你,本朝向来章法严格,才出得好文章好画作。你罪行已定,本官亲眼所见,已是不能逃脱。按律,科举考试舞弊者,脸上刺字,发配充军!” “什么?”人徙猛地抬头看李大人,两行清泪已缓缓而下。 第6章 六 黄河边王村。王成家后院柴房。 付浅捂着流血的鼻子,只觉头晕目眩,只好倒向草垛胡乱睡了一觉。等迷糊醒来,发现小窗外已月明星稀。想到此番来龙去脉,后悔不来,正捶胸顿足,只听柴房门“吱呀”一声,一个黑影探进来,拉住他便走。两人出门外,付浅才发现原来看守他,也是将他弄进这事件里的名叫九归的码头管事已倒在门外,不由一惊。 “嘘,他只是醉了。快走,爷等着你呢。”那救他的黑影低声说道,付浅又是一惊。“爷”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童大爷。 两人偷偷出了村,早有马车在那里等着。付浅上了车,那车便趁着黑夜一溜烟去了,不到凌晨便入了京,片刻又到了童大爷的府邸。付浅借着门口灯笼的昏黄叩门,才一下门就开,一下子被人拽了进去,昏昏进了往常的书房。 付浅一进门便跪了地,低头叩首道:“小的知错,想是爷已摆平了,才救小的出来的罢!”“摆平了?想你的美事!”童贯中气十足地吼道,一别平日里细声软气,将一张纸甩到他脸上,“瞧这是什么!” 付浅捡起那纸一看,见是一张告他大爷的状子,顿时知道此番祸大,话也说不出口,只抖得像筛糠。 童贯长叹一声,道:“你且说说,你好好地在京里当铺当值,怎么跑到船上去了,还把人给打死?打死也罢了,竟说出我来,你可想活不想?” “小的,小的知错!小的知道爷向来神通广大,并没有想多了去——”付浅嘴上乱跑的奉承话还未说完,头上又是一声呵斥,连忙结结巴巴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小的并没有跑到船上去!小的好好在当铺当值,只因一日在酒楼喝酒,不一时来了个人和我对饮,还将酒钱付了,便是那码头管事九归。我们两人喝到酒兴浓时,我已醉了个*,听得他跟我商量个什么要使他侄儿到我们当铺去给个差使,还说事成再重谢我。我想着反正也缺人,一时豪爽应了他,他便说怕我反悔,拿出个文书类的纸让我画押。小的醉得朦胧,便签了,没承想第二日早上他便拿了个文书跑到我家要我那八岁的女儿!说昨儿我已应了他了,把我女儿卖与他!小的自然是不应,可白纸黑字的卖契上盖着我的指头印儿写着我的大名儿!小的无法,知是被骗,于是和他对骂起来,不多时他便喊了一伙人将我打成这个样子,还把我女儿给抢去了。完了还说必须让我说什么杀了人,不然我女儿就不保了!” 童贯未曾听完,便惊得脸色发白,又是怕,又是气。思考了片刻又问道:“那什么告你的人,也都是假的了?” “都是假的错不了。小的并没有杀人,想是他们串通好来害我。若不是大爷将小的救出去,小的是顶死了那杀人的罪名了!” 童贯长叹一声,将平日里那尖声细气都去了*。完了将付浅暂且轰了出去,叫家人看好他,自己却也并无头绪,只得连夜出门去梁师成府上商议。 第二日早朝,梁师成领头上奏弹劾童贯圈地害民一案,将始作俑者九归带上朝廷,将些许证据和来龙去脉一同奏报了皇上。 “皇上明查,童媪相确实并无过错,只手下的付浅确实霸道些。但他的确没有杀人,此事全因九归一人所起,请皇上细查此人!”梁师成拱手道。 皇上早已被一大堆资料和所谓的证据闹得头昏,而且本就不想处罚童贯,听了这话忙命人当堂严审码头管事九归,连刑具都一并备齐了。 那九归醉酒早已醒了,当下跪在朝堂上,小心翼翼往文武百官的阵容里看了一眼,抬头回道:“小人知错。但确实无人指使,小人因看不惯付浅平日的嚣张作风,便想惩治惩治他。并无他意。” 童贯哪肯罢休?此刻他又后怕,又担忧,不知是谁在后面暗算他,好容易揪住了个头,恨不得严刑逼供九归。可那九归任是怎么逼问,都一口咬定无人指使,皇上无法,也不想深究,遂扣了个“私人恩怨,却连带污蔑朝廷官员”的罪名拖往刑部坐牢。九归一步一挪,临走时又往文武百官那里看了一眼,又一眼。 徽宗长舒一口气,宣布例行朝政。 话说到了这日当晚,曹辅一步一咳走回家中,儿子曹绅见了忙迎出来道:“父亲为何今天晚归至此?” 曹辅咳嗽了一声行至书房关上门才道:“今日我好好的将朝务理了一理,交付了人了。”曹绅正要开口问,他便摆了一摆手接着道,“你父亲我明日也许将远行了。儿子啊,你那个人,成也在酒,醉也在酒啊!若知此人这般,我也不要你如此从下行事了。” 曹绅低了头无话可答。他白天已得了信。若九归没有醉酒,将付浅好好控制在手中,怕是另一番光景了。可如今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胳膊都折了进去。脸上没好意思,见爹又如此,后悔得脸上发涨。只听得他爹又道:“你父亲我向日多有微行,朝廷都看在眼里。多谨慎,也是留了影子了。九归今日在朝堂看我那三眼,我如坐针毡。明日我定要直言一回,若走了,还有你。另外,听说人徙那孩子也居然卷到狱里去了,我们曹家真是流年不利啊!”说完长叹一声,闭了眼将息。 曹绅甚解父亲秉性,知劝解无用,只得默默守着。过了片刻曹辅将他叫到跟前,将家事嘱咐全权委托,曹绅一一应了,不知不觉声音已哽咽。 这一夜曹家父子睁眼到天明。 且说那日人徙被当场抓住考试舞弊,百般叩首无用,被抓起来候旨。而李大人将人徙关进牢门以后,转而去汇报梁师成,而梁童二人却因付浅一案无暇他顾,只托李大人先伺候着,“好生别让他舒服了”。 这位李大人,名为李邦彦,字士美,外表俊爽,风流浪荡,现是中书舍人,翰林学士。自为官以来深得奉违之道,因此深得梁师成器重,常为对方打听皇上的口味喜好。既得了令,便将人徙好好关押起来,枷锁不离身,得闲便去狱中拷问一番,不如意便施以鞭挞。现已关了三日了,无人过问。 这日李邦彦又进牢门看视人徙,见小小的牢房内稻草被拢作一堆,人徙瘦小的身子在里面缩成一团。百般喊他不应,只得叫门子开了牢门进去看。只见这孩子双目紧闭,双臂抱于胸前,衣衫已是破烂不堪,破处露出鲜明的伤口来。再一看脸色却发红,李邦彦探手一摸,滚烫灼人,不由慌了——想是上次打重了。心下乱想道:上头还没指示,这人要是死在自己手上,也不是啥好事。可这小子太气人了,不管怎么问他入宫有什么企图,愣是一言不发,一双大眼直瞪着自己,直看得心内发慌,仿佛舞弊的不是他,而是自己。打他也不再哭,只看着自己,像是看透了些什么似的,和一开始哭哭啼啼的小孩判若两人。被他盯急了,难免让人手重了些,或是棍子上的盐巴弄多了。但今儿又去打听上头消息,回是说随他处置,但不能死了。放了是不妥,万一有什么企图可是放虎归山。那么干脆刺配(刺字发配充军)了罢,死在路上,也跟本官无关了。 李大人想毕,定了心,叫一个人背了起送往刑部行刑处,自己去写张发配的文书,也好交差。 刑部后院有个场地,专为行刑处罚之用。这当儿人徙被人扔在一张窄板凳上,帮他翻过身子,脸朝上,以便受刑。可他两个胳膊就是抱在胸前,虽是昏迷着,旁人却怎么掰都不开,只得罢了,任他那么躺着。 这边两个壮实的牢工抬来火炉,把大小刺都放在火上烤着,预备等文书一来就行刑,边干活边笑说这小子连灌迷药的工夫都省了。正预备着,只因那凳子太窄,人徙又是那般躺着,不知怎的就滚下地去,梆的一声。 身体过度的不适加上这一碰,剧烈的疼痛反而让他醒来,人徙努力睁开眼睛,想撑起来却不得,只得艰难转动脖子,拿眼四周扫视一圈,明白了身在何地。他没出声,只又闭了眼,想歇口气。 太累了,也很疼,全身上下如同被马车碾过一般。在牢里的三天他想了很多事,好象明白了些许事体,然而自己小小的一个小工,无依无靠,无从抵抗。他只不想去想娘,一点都不想再去想娘,只希望娘能很快将他忘了,如果充军的话,娘慢慢地就忘了他罢….. 两个牢工见他跌落在地,只好过来将他重新扶坐在椅子上。人徙歪了头,只是闭着眼。因今日太阳较好,一个牢工一眼望见了人徙敞开脖子上挂着一枚闪闪发亮的东西,上去就夺:“反正小弟你也不需要它了,与了我罢!我会给你念佛的!” 人徙一把睁开眼护住那东西,怒道:“那是娘与我的!” 牢工怎能随便应他?便扑上来抢,一把将人徙掀翻在地,劈手拽了脖子里那绳子,将小东西攥在手内,放在眼前一看,见是一把小金锁,十分精致漂亮,不由喜上眉梢。人徙在地上挣扎不起,眼见心爱之物被抢,积攒的委屈和强硬瞬间哽在喉头,大声哭叫道:“求求你还给我!”话未说完,再次晕倒在地。 离别娘走的当日,娘仔细端详他半天,踟躇着从脖颈处摸出这把金锁来,含泪挂在他脖子上。他自打出生起从未见过娘的这金锁,如今第一次见,还未看清,已在自己脖子上。虽疑惑,只没多想,手中摩挲片刻便好好掖在了胸襟里。如今硬要被夺去,岂能依? 于是声音凄厉沙哑,不像出自一个少年之口,仿佛身在炼狱之中。正没开交,场地后院的木门被人推开,一个声音颤颤说道:“又是谁受刑了,这样凄惨。我多次劝皇上,别老这么伤天害理的。” 一个老婆婆被丫头掺着,立在门槛,一眼看见地上的人徙,赶紧走快几步,拨开他的头发仔细看他的脸。罢了退后几步,直摸胸口,口中喃喃:“天哪,我真是老花了眼吧。可这个孩子,也真可怜见的!”然后颤声指使跟她来的丫头道,“把他背到我房里去。” “奶奶!您老人家又发善心了!可大人还没来,小的不敢放人啊!”那牢工为难道。可那老人已招呼丫头将人徙搭在背上往场外走。那牢工也不敢阻拦。 “左关沉伏,右关细而无力。怕是伤寒无疑。这寒冬腊月,恐怕是伤着了脾脏。”一位中年男子将人徙细弱的手腕放入被内,转头说道,“依小人看是此。如要谨慎,还要太医来看视为妙。” “罢了,你且写方子去,我着人去拿药。劳动太医,又惊着皇上,以为我又病了。”老婆婆仔细端详着人徙的脸,“这孩子真生得好生奇怪。” 这老婆婆乃京中孙氏,是当今皇上的乳母,从小疼养皇上,如若亲生母子。现年老体迈,皇上在宫中为她建了一座“神妪居”供她居住,视若亲生母亲。 “他奇怪的地方不在于脸。”那男子低声说道,突然凑到孙氏耳边,“您老最好看看。小人看了脉象,应该不错。”说完用手轻轻掀了人徙的上衣。 孙氏凑近一看,内里小衣已是血渍斑斑,却不甚平整,像穿了很厚一般,拿手再掀小衣,见整个胸肺都用白布条扎得紧紧实实,不由失色。 “这……”孙氏愣住片刻,突然触电一般,摆手要那男子去写方子,自己小心将被与人徙重新盖上,头内哄哄作响。 正惊诧间,门帘被掀开,人未进声先到:“奶奶,我又来看您了,听说您又多管闲事了。难不成你是下界救人的神仙不成?” 人徙恍惚间只觉得旁边床内陷一块,想是有人坐到了他旁边。想睁眼瞧一瞧,可眼皮酸得沉重。眼不见,鼻间却有温香,清新气息拂面。他不由想知道来人是哪个,加上头昏脑迷,伸手便去拉那来人,没承想真拉住了一截温热光滑如夏藕的东西,那温热使他莫名安心,脑袋一沉便又昏昏睡去。 第7章 七 曹辅将家事托付于儿曹绅之后的第二日。内东门小殿。 皇上昨夜与刘妃饮酒至深夜方才安歇,今日上朝便有些倦怠。无奈桌上成摞的奏折摆在眼里,只得披了件衣服一一批复。可看来看去,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心下不由得有点烦躁。正皱眉间,忽见一本折子上写着:“圣上厌倦在正式宫殿居住,时常乘小轿去街市远郊,尽情游乐而后返。臣没想到圣上身负祖宗和国家的重托,玩安忽危,一至于此。” 徽宗眉毛直皱到头发里去,见字句着实不顾君臣之礼,心上火气直冒,拍案而起,看着那落款直喊人:“传这个曹辅到朕这儿来!快!” 话音未落,随着一声“王大人觐见!”一个人打帘子进来,含笑作了一个揖道:“皇上为何这般生气?小心龙体。臣可有好东西献给皇上。” 徽宗见是御史中丞王黼,遂先收了怒容,坐到软榻上问他有何物可献。 “皇上看那瓶儿,臣觉得太孤单。”王黼一指那八宝玲珑阁上的华夏双耳瓶,又低了头不说话。 徽宗想起自己那一回叹息这瓶儿来,不由将气去了几分,以手叩椅把道:“难为你想着。可你怎么知朕想要那一只瓶来?这瓶儿本就是一对。” 王黼抬头笑道:“皇上这么尊贵的人,心事一有自然是传得快。只是臣故意不曾带来,想请皇上闲时到寒舍一趟亲取,也算我祖上有光。” “想来这礼物不是好收的。”徽宗自然又将气去了几分,微笑答应道,“这有何难。朕拜访过的臣子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只怕朕去了,又有一个什么折子来说朕长短啊。”说完将曹辅那折子递与王黼看。 王黼小心看完,忙回说上奏之人大胆,无中生有冒犯皇上。他又劝慰几句,遂提议道:“这点小事就让他到了皇上的跟前儿来了?还是将此人带到政事堂,我与几位大臣同时会见他,有何结果再叩报皇上。” 徽宗那气已去了七八分了,见有人揽差使,自然遂了王黼心意,叫他着手去办。 这当儿曹辅正慌慌张张进得宫来往御书房去,半道上被人拦住,说皇上叫他改道去政事堂。进了政事堂一看,只见余深、王黼、蔡攸三位大人早已等在房内,忙施了礼站住。 余深首先将那折子放到曹辅眼前,指着那行奏疏厉声问道:“曹辅,你一个芝麻大的小官,怎敢议论国事?” 曹辅又施了一个礼回道:“大官不言,故小官言之。” 话音未落便一片啧啧不满声,王黼问另外两人:“两位大人,你们可否见过皇上出宫游乐?本官从未见到。” 两人还未回答,曹辅便说道:“王大人身为宰相,居然连市井百姓所知的事情都不知道,难道不愧为宰相?” 三人无不眉毛倒竖,气慢语噎。半晌王黼凑到曹辅耳边悄声说道:“曹大人的意思本官明白。可那大树不是一下便能砍倒的,本官望大人保重。” 曹辅瞪圆了眼睛,心下说道:怎么会不明白?只他怎么知道?该番虽是试探,却也损失不少。眼下且不能大意。想毕,只低了头装未听懂。 王黼直起腰来,觑着曹辅对另外两人说道:“本官主张严惩这冒犯皇上的无礼之徒,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余、蔡两人满口应承,曹辅只低着头,一声分辩的言语也无。其余三人便商议几句,将曹辅打发了家去,意定奏报皇上询问如何查处。 不出三日,宫里放出圣旨来,曹绅和父亲跪在那里听得,登时惊得无可不可。待要过旨来看,犹自唏嘘道: “爹!这可是真的!” 那旨上明白写着:“已查在任秘书省正字曹辅,亵渎皇威,污蔑皇上,顶撞朝廷大员,无君之誉,无臣之礼,即日遣送郴州接受遍管。钦此。” 曹绅面无血色,虽知要遭横祸,没想爹要离家这么远,不由泪洒胸前。曹辅则轻松收起圣旨,回房收拾行李,临别前对儿子笑道:“此番已知是如此。绅儿不必挂念,好好处理家事,教养芷儿。至于刘家,少不得与些盘缠,打发回老家罢了。”顿了一顿又道,“若有工夫,去牢里看看九归和那个孩子,虽知是无力,至少帮着些!” 曹绅含泪应允。 话说神妪居内,掀帘子进来这人刚坐在床上,便被人徙拉住一只胳膊,顿时想抽身站起,只抬眼看见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年睡得香甜,心头一阵善意,便没有动,只抬眼看着孙氏吐舌头悄声道:“奶奶!这可是您的孙儿?是个受刑之人便要躺在您这床上了。” 孙氏白了她一眼道:“我说娘娘!说了不能叫奶奶!你是皇上的妃子!”说着将人徙的手轻轻从她胳臂上松开,把她拉到旁边的椅子上,“这是又打哪来?就你闲,天天往我这老太婆的屋里跑!” 这掀帘子进来的人,乃是皇上去年新纳的妃子,本名陈忆,京中人士,家境贫寒,自幼丧母,家父陈士成本是教书先生,但两年前已染病在床。家中无儿,只有此女,无奈陈忆只好由在宫中当差的叔伯引荐进宫做宫女。可就在宫女选拔当日,恰巧皇上经过,一眼看中了她的美貌,纳为妃。别家女子,入宫为妃将是何等欢喜,而她恰恰总是愁眉不展。虽总算有了银钱托人照顾老父,可宫中孤独,常人无法体会。可是否只是因为孤独而终日不欢,谁人知晓?这当儿她听了孙氏轻轻一句驳斥,皱了细眉叹道:“还不是从御花园来?平天白日里这宫中,闷闷的有什么趣儿?我也不爱和她们逗鸟斗牌。” 她口中的她们,一部分指跟随她的宫女,一部分指几位嫔妃。这陈妃天性不羁,出门从不带侍女,若有人跟着她便大发脾气。宫中和她相识的人很少,仅仅是她落月宫中的宫女侍卫,和几位也不算相熟的嫔妃。刚做妃子时,凑在她眼前的太监大臣也不少,可她像是不知规矩般,对谁皆不冷不热,渐渐地门前便车少人稀。但她却毫不在意,好象乐意如此。天长日久,在宫中便成了一角冰原般,就连皇上,对这个不知奉承与风情的年轻女子也是临幸一次便永远失了兴趣。 她仿佛乐意被遗忘。可这随时的愁绪,从何而来? 孙氏听了她又是那往常的哀叹调,不由也叹了口气道:“若论年纪,你是我孙女辈的。我若能管得住皇上,便叫他遣散了那些他用不着的妃子,还你们的自由。可我管不住他。他在我怀里时我管得住,一断了奶,便管不住了。再说也没这遣散了的规矩。你进了宫,便是这命。既然是这命了,何不每天找些快乐,也比天天叹气的强。” 陈妃不言语,只觉闷闷的,便看那床上的病人。往日她只爱往这神妪居跑,一口一个奶奶,丝毫不像个妃子。也常常见孙氏把一些遍体鳞伤的人抬回家里,养好他们的伤。有时候养好了伤就得送回去被砍头,可孙氏仍然行事不改,皇上对此已是见怪不怪。而自己也常常和这些被养伤的犯人成了熟人,倒减了些烦闷。如今又看到一个人被救治,却是个小孩,不由得心生好奇,便问孙氏这人所犯何罪。 “我也不知是何罪,只看着怪可怜见,只管拖回来了。”孙氏看着床上的孩子接道。但随即仿佛又心事重重,打发陈妃道:“你还不回宫去?天都黑将下来了,管保有雪。看你连个跟的人也不带,怎连个手炉都没有?快些回去罢!” 陈妃转眼看了看窗外,见果真迟暮,遂起身笑道:“那我先回去了。明儿我再来看这弟弟,若醒了,便叫他和我一道糊我的风筝去。” “又胡说了,一个犯人,还能随便跟了你去?”孙氏斥责的话间,那陈妃已闪出门去了。 孙氏见她出门去了,刚将椅子挪至床前,想仔细看看人徙,旁边的小桌上便放了两包药并一包点心,温和的人声道:“小的写方子抓药早回了,怕惊扰了陈娘娘,便在外面候了半日。” “难为你,怎么不叫人跑腿去?快火盆那里坐。”孙氏看了看跟随她多年的侍从兼大夫,忙道,“印中啊,你眉毛都结霜了。这可是太医院的药?” 这印中便是此前为人徙看诊的中年男子。他揉着僵冷的双手,拨弄了下暖炉里的火含笑道:“您又糊涂了。是您叫小的别惊动太医。小的跑到宫外药铺子里拿了药,还给您带了您爱吃的香和居的点心。若是去了太医院,他们岂不又以为您病了?小的刚想去煎好了端来,但看这孩子的事儿,您是怎么打算的?” 孙氏摇摇头,连说自己老糊涂了,可听了后半截话又不高兴道:“怎么着?我老太婆还有坏心?快煎了去,不然小心你的腿!” 印中赶紧站起来做了个揖陪笑道:“小的叫下人去厨房煎药如何?反正您老关于这孩子,是要有什么事的,又还是我的差事。若将我现在打发走了,转眼您老又叫我回来,岂不叫我白受冻跑了两回?您老行行好,就一下吩咐了罢!” 孙氏听了这俏皮话,不禁笑骂道:“八哥嘴!”但随即又换了脸色,将印中引进内房悄声问道:“你可还记得,十五年前,皇上才登基四年,咱们去过宫外的一家妓院?” 印中皱了眉头,仔细回想道:“那时我才十六岁,有点记不清了。” 孙氏唾了一口道:“这样的事情都能忘记,你真是个木头壳子!一盆盆的血水,没把你吓傻了?” 印中突然瞪大了眼看孙氏,口中喃喃道:“撷芳楼?” 第8章 八 人徙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朦胧中觉得被子无比暖和,吸了吸鼻子,满是松香温暖的香气。睁开眼瞧,是昏暗的木制房顶,才想起自己应是被救了。撑身坐起,头晕目眩地打量四周,见是在一张褐色的木床上,式样颇为古朴,床头上雕龙画凤,上了光亮的明漆。床前一盏昏黄的提灯,放在小巧的木几上,并一碗冷了的汤药。床前拢了暖炉,火光微弱,暖炉旁一把软椅,一个人坐在那里打盹,身上盖着绒衣。 人徙口渴得不住,便悄悄下床,走至屋中间的圆桌旁倒茶来喝。虽是冷的,也顾不得,连喝三碗,遂觉舒坦些。刚放下茶壶,一个男声惊了她一跳:“人徙姑——公子,不要喝冷茶,等小的去茶房拿热茶来。” 忙回了头看时,见是椅子上打盹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五官俊朗,声音温和。那人拿过茶壶就要出门,人徙忙道:“不必了,我已经喝过了。谢谢这位先生。敢问这位先生,你可是救我的大夫?” 印中一惊,遂笑道:“您怎么知道我是大夫?救您的不是小的,救您的是孙奶奶。” 人徙解了中衣,勾了嘴角也笑道:“身上的伤都被抹了药,更何况这布——”轻拍胸前,“已换了新的,再加上你身上都是药味,长得也像大夫。既知了我的底细,便把那公子去了罢。你可跟我讲讲,那孙奶奶,怎么会救了我?” 印中怔了一怔,着实觉得这孩子病着的柔弱模样跟如今判若两人。随即又笑了笑将孙氏救她一事盘托出,只说孙氏出于善心,其他只字未提。“小的名叫印中,是孙奶奶的侍从。孙奶奶吩咐,还得先叫您公子。不光为了您自己。这事要是皇上知道了,您是罪上加罪。还是欺君之罪。” 人徙边听边想,不由有些困惑。先看这人,比自己年长,又是先生,为何一句一个您字呢?这称呼未免也尊重过了些。而且叫公子就叫罢了,为何还是“先”叫呢?而且对自己如此恭敬,难道那孙奶奶就如此良善,救来的人都待若客人上宾不成? “先生您不必自称小的,我应该是小的才对罢?而且先生若不问,我倒过意不去。我自小扮成男孩是娘吩咐的,说是为了——”“您不必说了,我已了了。还请人徙公子到床上休息,天未明,寒津津的,若又病重,便又是小的的不是。您看,窗外还下着雪呢。” 印中说着掀起床前棉帘,人徙探头一看,果然昏昏的天地如降棉絮,还夹着北风呼号,便顺从地爬上床,昏暗中看着印中提走了灯,端起茶盘和药碗出了门。床甚柔软,眼皮快要坠下时想起印中口中刚提到孙奶奶乃是当今圣上的乳母,又觉得甚不好意思起来,翻了两次身,才再次睡去。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屋内空无一人,掀窗帘往外看,见雪已停,天仍沉沉阴着。又将屋内环顾,下床进至内室,还是无人影,疑惑间觉得内急,急急出门寻出恭的地儿,一掀门帘便撞在一人身上,抬头见是一个丫鬟。 “公子您醒了?我去汇报印先生。”那丫鬟见她看守的人醒来,面有喜色,“印先生说您得先喝药,奴婢去给您端来。” “等等。”人徙红了脸问清了茅房在何处,急急去了回时,见屋里多了一人。 “弟弟,你怎么样了?”那人穿鹅缎锦绣绒袄,花边棉绒百合裙,坐在人徙睡过的床上,手上拿着一只糊了一半四方纸风筝。 待人徙看清她的面容及听到她这一声调笑般的称呼后,全身紧张得动弹不得,低头看自己穿着破旧的中衣,想抓过床头的衣褂快快披上,又觉得不妥,连轻轻喘了几口气,才装作无事一般行了个礼,轻声道:“请娘娘安。不知娘娘来此,小生冒犯了。娘娘可是来寻孙奶奶?小生也未见过她。” 陈忆愣了愣笑道:“你怎么认得我?这下可不好了,恐是没得好玩了。”说完叹了口气,自顾自低了头不再言语。 人徙手脚冰凉地悄悄挪到床前,哆嗦着穿上自己的衣服,扣扣子的手直打颤。还未穿好,又听陈妃道:“你这身太薄。等我与孙奶奶说了,与你几件衣服罢。我衣服倒是有,只都是女孩穿的。” 人徙张了张口,复又闭上,低声道了谢,也想坐下,遂觉得不妥,只得站着,心中巴望那什么印先生赶快来。正紧张间,瞥见陈妃手中的风筝,不由问道:“娘娘拿这半个风筝做什么?”低了头仔细看了看,笑笑接着道:“这是谁糊的?哪家的娃娃?” 陈忆听到他说风筝,正想笑着答话,又听得他的嘲弄,哼了一声才道:“我糊的。” 人徙吓得不敢作声,半天才低声道:“娘娘不该用绵纸。” 陈忆抬眼看他:“是吗?那该用什么纸才得?” 人徙松了一口气答道:“宣纸才得。桑皮纸也罢,绢也罢。都是上好的。” “你当真?”陈忆直起了身子接道,“怪不得我的老破呢。你等着,我叫人拿一匹宣纸来,我们糊好它可好?本想着让你去我宫里的,又怕奶奶说我胡闹,况且你这个身子,天冷乱跑不得。” 不等人徙答应,她便飞奔出门去了,顷刻便气喘吁吁携着一匹宣纸复又进得门来,边喘气去拿早搁在窗台上的糨糊碗边道:“想着丫鬟手脚还不如我灵便,还是亲自取了来。” 人徙看着她大雪天额上跑出的薄汗,对此娘娘的行事深为讶异。再仔细看去,大约是跑得急了,只见她杏眼含春,香腮带赤,鹅缎绒袄的毛领子紧紧系着,脖颈之白腻不在楼中最好的姑娘之下,脑中不知如何就想起那天在艮岳的所见来,赶紧低了头,不敢再看。 “你是怎么着?看着本娘娘动手,还不过来帮忙?”陈忆冲她叫道,已摸了一手糨糊。 人徙甚觉着这妃子一时一刻不是一样,忙忙的来至圆桌前,将陈妃面前的茶盘挪至别处,拿过宣纸,将风筝略看了一看,拿起剪刀便裁起来。 陈忆弄了满手糨糊,留神看她怎么行事。只见人徙已得了一块四方菱形的纸,用小勺将糨糊干脆利落地抹于四条边上,拍在风筝骨架上,正合适。然后又将边上露出的边角仔细包好,接着将中间的骨架下抹了一团糨糊,边涂边说道:“边角不能露出来,否则会影响平衡。而且纸一定不能破一点半点,否则飞不得。过会还要粘尾巴,风筝要有尾巴,娘娘应该懂得。” 陈忆见她手灵便,动作又干脆,不由奇道:“敢情你是风筝铺的小伙计罢?” “那倒不是。只家附近有一个糊风筝的老大爷,手艺极好,几条街的人都知道他。小时候我老跟着他看他怎么糊风筝,便学了一点,让娘娘见笑了。”人徙笑着接道。 陈忆点点头儿,只顾看她糊,两眼跟着她的双手瞧,发觉人徙双手干净祈长,竟未沾上一点糨糊,指甲泛着珠光,着实好看,只苍白了些。想是她手冷,四下看时,才想起自己从不带手炉,只得倒了碗茶,好在茶是温的,双手递于她。 人徙见陈忆双手捧茶给自己,才意识到对方是娘娘,慌的丢下风筝就往地下跪道:“小的该死,怎让娘娘倒起茶来,娘娘快放下罢。” 陈忆一愣,随即将茶放下,眉间又聚了些哀愁。片刻才悠悠说道:“大冷的天,还在地下跪着做什么?起来罢,你给我糊好了风筝,要我怎么谢你?银钱?衣服?都使得。” “小的怎敢望娘娘谢。”人徙站起来躬身道,忽想起自己是罪犯一事来,心上顿时添了块大石般,半天才接道,“小的确有一事需要帮忙,若娘娘肯,小的感激不尽。” “说罢,有何不可?”陈忆瞧着她的眼问道。 人徙将愿望低声说来,陈妃略想片刻,答应了。 于是这日晚间,人徙一身侍从打扮,手拿小包袱,从皇宫宣德楼出来,直奔天街。她离开神妪居时孙奶奶和印中还未露面,只有一个侍女送了晚饭并汤药来,传话说印先生要人徙公子好好吃饭吃药将息,先不要担心身罪的事情。人徙原托陈妃将她密送出宫两个时辰,家去看看她的娘便回。于是陈妃将她扮做她的侍从,说是给老父送些银钱衣物,因原本就有一位固定的随从不时给她的老父送钱送物,各门守卫只觉得这小侍从面生些,便通通放行了。 天黑沉沉不见月亮,人徙又不便提灯,只得一路飞走,避避寒意。还好天街皆是灯笼闪耀,大部分店铺还换了簇新红纸灯笼,窗户已贴了剪纸年画,一片喜气。人徙这才想起后天就是元旦,摸摸包袱里陈妃给的些许银钱,想给娘买点什么,却瞥见一座茶楼中灯火通明,一两个人正要走进去,其中一人面熟,仔细一看竟是中书舍人李邦彦。 一看到是他,人徙眉毛都皱了起来,眼睛里渗出怒意来。她见他们进得茶楼去了,悄悄跟上去,从门帘缝中看,只见李邦彦同一位大人在窗户边坐下,不由心中一喜,溜到窗户边的墙上,将耳朵贴近纸糊的窗户,说话声模糊不清,听得只字片语。看看天已黑透,室内却灯火通明,便壮了胆,从窗户角落挪近,半边脸几乎靠在了纸上,这下听得个*不离十。 “李兄为何不去楼上暖阁?这大厅多冷,这会还没个别的客人。”李对面的大人说道。 “梁大人如此称兄,下官可担待不起。”李邦彦拱了拱手道,“越是坐在堂皇的地方,越是不引人注意。回回暖阁中去,才招得隔墙耳。” “说是隔墙耳,你我不过当职回家路上喝口热茶罢了。李大人谨慎过度了罢。”梁师成喝了口茶笑道,“话说这两日,成日家的忙些什么?政事堂中不见李大人多时。” “别提了,烦恼透顶。”李邦彦叹道,“这两日不顺得很。先是孙麽麽救走了那个小孩,我不敢得罪,何况每每的救完该死还得死,这倒罢了,只那王黼回回给我找事,这两日又怂恿言官弹劾我例巡道观时不按规定收取官银,因他屡次与皇上上书谏我,皇上已对我有些防备,故这两日百般的找人洗刷。” “王黼受官家宠爱多年,你和他对了头儿,怕是麻烦。只你们这不和,也太久了些,大家都是朝廷重臣,互相担待些个,不万事大吉。” “担待?说来容易。大约有些人天生就互看不顺眼,我和他便是一例。更何况,朝中这样受宠的人越多,于你我越不利,能除的干吗要和?梁大人你说不是?” “是是。李大人,茶凉了,快喝罢。若闲了,家去找我,你我再深谈。”梁师成含糊说道。 “不等闲,今日如何?若不说高兴了,梁大人你和王黼素日通气,这一回害了我要怎样?我可知,梁大人自己家就能走到他家去,那角门我可记得!” “罢,罢!李大人可是喝的酒,不是茶?怎么说出这等胡话来?就依你,去你下处喝一夜酒何如?”梁师成将残茶一口饮尽说道。 不到片刻,便听得李邦彦叫小二付帐的声音,人徙忙忙的躲至墙角后,偷偷见两人一深一浅地踩着雪上了轿走远了,才转出来慢慢像撷芳楼走,犹自还思索听到的对话。 在牢中,几乎每日见到的,便是李邦彦那张白净阴沉的脸。那鞭子挥在自己身上的声音,还犹在耳边。疼痛难忍的时刻,便思定日后若有机会,定要他好看。方才偷听,只是下意识,也更加深知李邦彦之为人。随后又叹气摇头,心下想自己只不过是一介平民,现在又陷牢狱,能如何? 一路走一路想,也忘了给娘买东西一事,走至撷芳楼前,才将心绪平定,心想不知娘怎么样了。想了想还是从后门进去才妥,正要转身听得楼内大门连响,一个女人被推出门外。 第9章 九 宣和元年腊月二十八。皇宫集英殿。 皇上正为后日元旦朝会的事忙的不堪,忽闻金使今年不再进京,忙忙的召见朝廷重臣在集英殿议事。 金国往年每当元旦时,和各国使者一同参与朝会,而近两年渐次疏懒。去年的供奉少了几个月的例,回说收成不济。而今年则说领主的一位要妾没了,全国大丧中,不便前来,恐影响了大国元旦的喜气。 “众爱卿都明白,金一向与本朝不相随和,不来朝贡,许有玄机。依各位爱卿看,本朝该怎样应对?”皇上端坐于大殿之上,慢慢问道。 “启奏陛下,金国不进京,此事非同小可,臣建议派使者去往金国协商。”童贯躬身奏道。 “哼,许多大臣不满金国行事已久,此番定是挑衅,臣主张从此对金国采取戒备状态。” 太守李仁奏道。 “胡说八道。我朝依辽国,两国和平已久,虽礼尚往来,终辽国乃弱小之国。而金长久与辽相仇,且民风强悍,国力富强。我朝若想壮大,应亲强抵弱,所以臣主张对金安抚,改善两国关系。”御史中丞王黼上前奏道。 “王大人才是胡说八道!”李仁吹胡子瞪眼道,“自古以来各朝都实行近交远攻政策,因那才是正策!难不成王大人,想怂恿陛下灭了辽国不成?” “臣不敢。”王黼忙道。 “不要吵了。近来朕身体欠佳,稍微一吵吵朕便头晕。”徽宗闭眼靠在椅上,“众大人怎没有些许稳重之风?朕想了想,许是朕多心。金不来朝会,便是挑衅之类的阴谋?就依童媪相的,年后派出使者。年内事务繁忙,朕无暇顾及。” “尊旨。”众臣躬身道。徽宗见众人无事可奏,宣布议事完毕。刚出了集英殿,便见亲身小侍低头报道:“启奏陛下,孙麽麽来见陛下,已在东门小殿候了多时了。” 皇上边忖着孙妈妈来有何事,一边走至殿内看时,见孙氏在枕榻上坐着,印中在旁捧着茶。 “妈妈怎么歇在枕榻上,来人,拿个棉垫子。”皇上招手叫人,一边坐在高椅上,“妈妈有何事找我?前儿差人给你送的香你使了没有?” “使了,不知道佛祖满意不满意,我是挺喜欢那香的香味儿。”孙氏抬头端详皇上,“貌似又瘦了。陛下老这么胖胖瘦瘦的,也不是事。” “不妨。你老快讲什么事,我还有公务,各国使臣的折子,还没有批复。一到年关便忙的紧。”徽宗半眯了眼,斜靠在椅背上。 孙氏又沉吟了半日,才道:“我知道陛下一向公正明断,可陛下将刑法处置一类的事一味的叫给下头去管,恐怕也会有疏忽。” 皇上听这话内有玄机,不由直起身子问道:“妈妈可又是救了什么犯人罢?想是哪个犯人又得了你的喜欢,叫我救他不成?这也不难,只妈妈这佛心也强了些。若是个杀人越货的,你也救?” “说的我像个老不讲理的只知道念佛的老东西了。”孙氏佯装发怒,见徽宗笑将起来将话缓和,才又接着说道,“我且问你,那孩子犯了什么罪?值得弄到刺配的地步?皇上的心也太狠了些,那孩子才十五岁了。” “孩子?什么孩子?”皇上早已将那日在艮岳遇到的孩子塞到图画院的事忘得干净,这下听的迷糊,“妈妈快直说罢。” “陛下不知道?”孙氏惊奇地将人徙被□□、被判刺配至被自己所救的事和盘托出。 徽宗还犹在迷雾中,思索半晌,才想起自己见过的少年仅那个会画画的孩子一人,便疑心是他,不由问道:“是个瘦瘦高高,面色白净的孩子吧?想是看着的确十五、六岁大。” 孙氏沉默点一点头儿道:“那孩子看着就乖,哪像犯罪的人?印中问过他了,他说本来说是图画考试的,因为偷看了一眼原画,便被判此罪。我虽知道,我朝对科举刑罚之重之严,可我敢问陛下,若是被送至图画院作学徒,那他的考试需要什么的程度?” “什么程度?”皇上怔怔说道,“我原不赞成考试的,一些大臣说要显示我朝的图画制度,我便同意安排应试。就算应试,也该是作幅小画,试试他的才思罢了罢。” 孙氏听得,怒从心起,脸色变怒道:“那这孩子怎么所考的,是陛下前几年才颁布的图画科举应试呢?陛下用这试题法来考画师,还是来考学徒?” 皇上吃了一惊,略想了想,便明白了始终。想到初次见面,那孩子好生模样,看着喜欢,又天生有才,俱是怜惜。又兼着乳母如此爱怜,便怒从心起,直起身来便连叫传梁师成。孙氏忙拦住道:“陛下不要心急。我此番并不是为了处罚大人们。只这孩子我喜欢着,先请皇上免了他的罪,先留在我身边侍奉我罢。” “免罪那是自然,只这孩子好材料,放在妈妈身边做侍从岂不可惜。” “他才那么小,先养在我身边可好?不过还得请陛下见他一见,我身边的人,还是得请陛下亲自看视恩准了才可。”孙氏站起来弯腰行礼道。 “妈妈快别多礼。”徽宗赶忙要扶,心中虽有些奇怪为何还要见一见,但对孙氏行事一向不多心,便应道,“妈妈说如何便如何罢。这会不得闲,至我要睡前,请他到我书房来如何?” 孙氏谢了恩,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话说撷芳楼,人徙见居然是她娘被推出门来,赶忙至跟前搀扶,一面扶一面斥那伙计道:“好好的推我娘出门作什么!” 一语未了,见青实走出门外,见是她,嗤笑道:“你还知道回来?正好,你娘病了,不能会客,你先领你娘出去看病罢。” 近日秋兰因人徙进宫去,每日焦虑不堪,心绪不宁,便不似往日□□,会客时多有心不在焉,更加上天气寒冷,着了些凉,每日咳嗽不止,王诜也因朝务繁忙不常来见她,青实便日益看她不顺眼,虽因王大人和各方权贵的故不能舍弃她,暂且先撵出去让她看大夫,回来继续笼络王大人,回不来便也罢了。所以仗着碍事的儿子也不在,打定今日要撵她先出门去。 人徙见她娘虚喘气弱,怕是发了热,想起幸好没有买东西将钱花了,便狠狠向青实道:“往日我娘给你赚到的银钱,你都忘了罢?若我将她医好了,你定没有不留她的理!” 说着将娘扶起,不理青实夹杂着怨气的絮叨,娘两个走出楼门去。 “娘,儿子有些钱,咱们先找天街最好的圆药铺看大夫去,完了再找家客栈娘先好好休息一夜,明儿再打算。”人徙忘了心头重担,只扶着她娘往前走。 秋兰突然见到自己的孩子,一时间只顾着看她,茫然跟着走了几步才急道:“这怎么行,还未说你在宫中如何,而且娘有钱,跟着娘回楼内拿去。你才赚了几个钱?看脸色这么这么差?徙儿!你在宫里是不是受苦了?”一句一字说个不停。 人徙听她讲宫中,脸色立刻凛了,随即又强笑道:“娘别罗嗦了,这么晚了再回去拿钱?先用儿子的罢!更何况人家医馆都闭户了罢!娘快些走,儿子的事等娘看了大夫安稳了再说!” 秋兰听罢,只得跟着人徙一路走至圆药铺门前,见大门紧闭,果然已闭户了。“罢了,徙儿跟我回楼去罢,料想她不会不让我们回罢——”未等秋兰说完,人徙便上去“咚咚”擂起门来,直擂了二十多下,才看到二层窗户里泛起灯光,接着灯光下移至大门后,一个老头儿探头出来道:“黄大夫已歇息了,请明日再来罢。” “我们只开一点药,求黄大夫下来罢,这么大冷天,我们没处可去的。”人徙堆了笑脸道,又塞老头儿钱,才被请进黑暗的大堂,老头儿自去传报。 不多时大堂点起灯来,黄大夫穿着家常大袄,边挽袖子边请秋兰两人坐。人徙扶母亲坐下,自己站在身侧。那黄大夫借着灯光对着秋兰照了一照,又拉了一下手,一声不言语便走至柜台后药柜取药,一边吩咐老头儿道:“李老,把门关上罢,冷得很。” “大夫您还没把脉呀。”人徙忙道,着实奇怪。 “还用把脉?黄先生看一看便得的!”李老头儿话里透着佩服之意,将门关严道。 “脸色苍白,两颊却作火烧,定是内有虚火,夫人想是近日多有不如意。双手冰凉有汗意,则是扑了冷风,冷热交替,则小风寒病起。不妨,几剂药便得。”黄先生边取了药来秤边说道。 “黄先生果然好符水!”人徙叹道,“怪道天街人病了都来的。” “谢姑娘夸奖,这倒是,因楼里人也来的。”那黄大夫说道,面无表情。 人徙红了脸,看了看娘,娘似有愧意,低了头不语。正沉默间,忽听得门外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几点火光来至门前,一个尖细声音响起:“敢问人徙少爷可在此?小的找您多时了!” 忙开了门,几位太监涌进屋内,门外还站着一队持枪侍卫。人徙一见这阵势,以为自己被治逃跑之罪,把娘往里一推,沉着脸要跪下,被领头太监一把扶住道:“少爷为何如此?小的是内宫主事费长山,奉孙麽麽之命找您多时了,还请您快快回宫去,陛下要见您。刚找至撷芳楼,那妈妈说去看病刚走,小的便想着是这里,果见这里还点着灯,便擅自找来了,求爷别怪罪。” 一句一字“少爷”和“您”将人徙弄得头晕,茫然间被披上一件大红绒毡毛披风,费长山亲自与她系好领子上的黄绳,吩咐随从退至两旁,伸手将人徙请至门外,示意她上一匹枣红马。 人徙出了门才回过神来,不知是何阵势,赶忙从怀里掏出个钱袋来跑回大堂送至满脸惊讶的秋兰手中,道:“娘,您先拿着钱看大夫找客栈,儿若有事,定会捎信与娘!”随后示意李老头儿将门关好,说怕娘着了风,然后自去上马,才想起自己根本不会骑马。 “少爷没骑过马?”费长山疑惑道,“孙奶奶叫小的好生来接,还给了这披风,小的以为您一定大有来头,才牵了这好马。没想到少爷不会骑,这要如何是好?” 人徙脸涨得通红,四下看着跟着的几个小太监捂着嘴偷笑,人徙心一横,撇了下嘴,拍了拍枣红马的颈子,看马低头咀嚼着什么,便猛地一拉马髻,一脚刚踩在一侧肚带上,另一只脚已跨了上去,刚坐稳便一扬鞭跑了出去。众太监士兵只见她马窜出去的瞬间身子后仰了一下,便躬身前进了,那毡毛披风甚是合身,一时怔住。随后费长山清清嗓子喊道:“还愣着做什么?该上马的上马,该跑步的跑步,爷都跑远了,还站着吹冷风,一群呆子!” 一队人马这才慢吞吞跟上,及至宫门不远处,才追上停住的人徙,只见她趴在马脖子上直喘气,满脸通红地问费长山:“费主事,宫里我不认得路,还是您带路罢。”末了又加上一句,“这马跑太快了,吓得我半死。” 费长山和众太监笑得直不起腰,一行人半日才走至禁中,费长山将人徙引进东门小殿旁的一间隔室,便自退了出去。 “孙奶奶!”人徙一进门便叫道,想起她的救命之恩,直跪下去。一旁的印中忙上前搀了起来,扶她坐到一张软椅上。 “孩子,别的不说,陛下等着呢。我意思是留你在我身边侍奉我,你可愿意?不过这还要等皇上看了再说。我还要问你,你生母可是叫秋兰?你今年可是十五岁了,生于崇宁三年的夏天?”孙奶奶探着身子看着她的脸问道。 “孙奶奶您怎么知道?”人徙歪着脑袋,仍不解其意,更不解现在自己处于什么状况,又接着道,“是不是陛下知道我私自出宫,要我罪上加罪?” 孙氏不说话,站起来拿过桌上的一套衣服要她穿上。人徙一看那衣服大红绛面,罩浅黄纱,襟为黑边,配有黄色腰束,高贵上乘,不像寻常之物,以为是孙氏要赠她好衣服,便死活不受,无奈印中强行与她套上,还与她一双厚底黑靴穿上。 孙氏看着穿戴齐整的人徙,命她站直了正面于她,先是一怔,随后看了半晌,眼中似赞许之意,又理了理她的发髻,拍膝盖说道:“走罢。”说着两人转至殿内。 只见皇上歪在软榻上似有睡去之意,旁边的小太监轻推道:“陛下,孙奶奶来了。” 皇上慢慢直起身子,摸了摸胡须懒懒道:“妈妈现在才来,那孩子带来了罢?”话未说完,便一眼看到人徙穿着大红绛袍站在那里,猛然睁大了眼睛,直盯着她看,半晌无言。 第10章 十 东门小殿内,皇上仍盯着人徙一言不发,嘴张了张,又看了看孙氏,却仍未说出话来。人徙见这个阵势,心中一阵紧张,便低了头看着自己那双厚底靴。 “孩子,抬起头来。”孙氏命道,转向皇上,“见陛下这个样子,我已了了。看来是没白忙活。陛下可记得,十五年前,陛下在撷芳楼酒醉宠幸了一位名叫秋兰的青楼女子?” 此话一出,人徙猛地抬头看皇上,但皇上一时迷糊,怔了一怔还道:“秋兰?什么秋兰?” 人徙已黄了脸,眼里含了怒,直直地盯着皇上。皇上看着她那眼那脸,那神色,心下一个激灵,有些思绪浮上来,猛地一惊,随即徽宗面色苍白地从软榻上站起,走至人徙面前,仔细地盯着她的脸,而后缓缓开口道:“难道这孩子——” “是的。陛下顾自看了良久,想必心中必有些浮动。”孙氏回道,“自打第一眼见她,我便觉得哪里见过,后来才想起,长的实在像陛下小时候。陛下见她时,想是她穿得过朴素,陛下又不在意,便疏忽了。今日我将陛下做端王时的王爷服命她穿上,果然陛下一见便看住了。陛下应记得,陛下被封端王时,正是十四岁,跟她现在差不多年纪。当时的陛下因为做了端王而高兴,还请画师画了像,陛下对那张画像可是十分喜欢呢。” 徽宗又自怔了片刻,恢复了平静。他坐回软榻上暗忖,确实是因为一看到这孩子,以为自己的那幅画像上的人走了下来,仔细看时,才发现略有不同。较自己而言这孩子更清瘦些,更秀气些。不过那神色面容,真与自己少年时十分相象。兼着这孩子作画的才气,也与自己十分相似。但他仍开口说道:“长得像的人也多了去了。想是妈妈糊涂,随便找个孩子便说是朕的孩子罢。朕是去过撷芳楼,临幸的人也不在少数,难不成是传言朕太风流,妈妈来劝我不成?” “陛下都忘了。还是让我告诉陛下罢!”孙氏一拍大腿道,“想是陛下也忘了,你去撷芳楼时,带走了我的当时还在太医院当学徒的远房侄子印中?他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去听你的房。结果听得你打碎了汤药碗,那女子喝不得药,最终怀了你的孩子。我信佛,信缘。想着若是皇上认不出来,便罢了,我留这孩子做个伴。若认得,那便是佛祖的意愿。” “秋兰?”徽宗喃喃念道,十五年前的一些事情模糊地记了起来,想到确实有这么一个女子。十五年前那个夏夜,自己在事后迷糊地问她要何赏赐。 ‘朕可是皇上。你想要何赏赐?’ 身下的女子一惊,半晌才小声说道:‘要你一件贴身的东西留个纪念罢。’ 皇上只因她要的不是大笔的银钱而对她有着些许印象,便把弱冠时得到的一件贺礼与了她。想至此,皇上突然问道:“你娘可有锁?” 人徙一怔,缓缓从脖子里掏出一把小金锁来道:“可是这个?娘与了我了。” 贴身的小太监想去接,皇上自去接了来放在灯下瞧,越发吃惊,因锁眼处仍清晰地篆刻着自己名字的篆体,极小,却仍是记忆中那模样。 “这便妥了,也不必我再求证了。”孙氏长叹一声道,“幸好印中伶俐,知道你没让那秋兰喝药,回来时便告诉了我。为保妥当,几月后我去见了那女子,果然有了身孕。一年以后,接生时我亲自去了看视,居然是难产,好在母子平安。因皇上当时已登了基,和青楼女子生了孩子之事,实在不雅,便想替皇上瞒住。原以为那女子肯定会因这孩子而要求什么,可她居然什么都不要,只求不要再去打扰她的生活。我省了心,许了她几千银子。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孩子了,可皇上居然把她给送进了牢狱,差点送了命。” 徽宗摇头,叹息一回,道:“朕实在不是有意。”想起梁师成来,便又作怒气,“朕许久没有整顿朝政了,居然散乱至此!若此番没有妈妈,这孩子因我而死,这要如何?” 一连声叫传梁师成来,叫了半日无人应答,差人出去看时才发现传令的小子早在厅堂下睡着了,才想起夜已深,遂对人徙道:“自然仍到了我跟前来,便是天意。你先跟着孙奶奶去歇息,今儿一时缓不过神来,你将金锁留下罢。明儿我闲了便叫你。先好生歇着。” 人徙还犹自发怔,至孙氏推她,她才呆呆地跟着走,木偶一般。小太监前头提着灯,一行人走至神妪居时,人徙还呆呆的,孙氏轻声道:“孩子,先坐着,叫人给你铺床来。” “我要见我娘。”一语未了,那泪便流了出来,直愣愣瞧着烛光满面泪痕。 “懂得。但现在夜已深了,怎么出得宫去?明儿再见罢,明儿一早我打发人去请你娘如何?”孙氏劝道。 直劝了半日,人徙方止了哭声,含泪上床去,自是一夜辗转,天将明才睡去。不知过了几时,迷糊中觉着脸上凉凉的,梦中以为下雨,猛然睁眼,方知是做梦。眼睛眯了眯,才发现她娘坐在她身边,泪珠滚瓜一样落在她脸上。 “娘!”人徙一把抓住娘的手,眼泪也掉出来。随即一把抹掉,含笑道:“儿子一夜盘算着天明去请娘,谁知道睡迷了。娘的病可好些了?是孙奶奶请你来的?谢过她没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秋兰点点头,也不答言,立在旁的小丫鬟说道:“爷该起了,已近了午时了。孙奶奶和印先生不在,嘱咐我您醒了就端饭来。” 人徙边穿中衣边摆手道:“你先带我到茶房,我且洗洗脸去。”一时梳洗完毕,仍回房中来,差了小丫鬟去端饭,将娘的手帕子浸到水盆里摆了两摆,拧干递到秋兰手里,踟躇半晌才道:“娘,你为什么不说呢?” “说?说了有用么?”秋兰用帕子将脸上的残妆并泪痕抹去,“他是皇上,我是青楼女子,他不过是一时弄性,纵使我有一万个法子,能进得这宫么?更何况,我并不怪他。我只想你平安长大。” 人徙听了这话,眼眶又红了,随即却有怒意,猛地对秋兰喊道:“你为什么不说呢!你忍心让我们娘俩个过苦日子!十五年,倘若得了他一点荫护,也没有那么多苦!” 人徙从小青楼混大,除了娘无人疼她,从小便懂得人有尊贵低贱之分,被打骂凌辱的事也不在少数。从记时起,娘便教导她要做一个男孩子,因为女孩子在那里只会被欺负,永远也离不了那个火坑。 “徙儿不得无礼!要叫陛下。”秋兰厉声道,人徙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将头低了去道:“儿子知道。” “娘也是有心的。娘阅人无数,自知道何人尊贵,何人低贱。娘有意中人在故乡,原想着挣些银钱回去见他。没想到他变心背我,娘想离了那楼回家乡问他清楚。然而妈妈死活不放,娘便想索性怀了孩子,妈妈便不得放了娘了。没想到那人是陛下,许了妈妈许多银钱,妈妈便宁愿娘有了孩子,也要娘留在撷芳楼,以为娘是棵摇钱树。”秋兰缓缓说道。 人徙坐在床沿,呆呆的。娘从未跟她说起过这些,一时听来,无所适从。半晌方问道:“儿子的名字好生奇怪,娘为什么给儿子取这名字?而且往后该要如何?” 秋兰正要回答,小丫鬟打起帘子,一个小侍从边往桌子上摆饭边往身后说道:“孙奶奶,人徙少爷说要碗鸡蛋面,小的忘在了锅里,小的这就去取。” 孙氏扶着印中的胳膊进了屋道:“该死的狗腿子,喝酒怎么不忘?还不快快取了来?” 那小侍从嘻笑着跑了出去,人徙忙从床上跳下行礼道:“谢孙奶奶让我们母子团聚,因娘喜欢吃鸡蛋面,所以人徙斗胆开了口。” 印中摆摆手笑道:“爷不必客气,从今往后纵使爷要了全汴梁的面,怕是也取得来。” 孙氏瞪了他一眼道:“急性。”随即又对人徙道:“孩子,陛下不得闲,但陛下挂念着你,嘱咐你先歇着,明儿一早必有事找你。先吃饭罢。叫你娘过来坐,别伤心了,往后可大好了。” 那秋兰随人徙坐在高凳上,谢了孙氏,便仍低头不语,直至印中将筷子递至她手中,她才慌的一样站起,行了万福道:“多谢孙奶奶与印先生相助。但我万无非分之想,也对这宫廷内阁并无甚想法。长久以来不希望徙儿涉足宫廷,只因我懂得,皇宫看似锦衣玉帛,实为明枪暗剑。可天意如此,秋兰不敢相违。只望孙奶奶能够放我还乡,将徙儿好好看护,不求出息,只求她安康。” “娘,为什么要走?”人徙慌道,“眼下还不知要有何打算——”“听你娘的。你有打算,陛下应么?坐下吃你的饭。”孙氏打断她,随即面向秋兰道:“姑娘不必多礼。姑娘的心愿,自会应了。你刚说的话,我都答应了。这孩子,我喜欢着,定会保她。” 秋兰含泪起了身,仍行了一个礼,看了一眼人徙,将她衣襟整了又整,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她衣服上。又停了片刻,遂出了门去。人徙要追,印中一把拉住袖子道:“爷坐着罢。你娘不会有事的。孙奶奶早安排了人了。一切听你娘的调遣。有盘缠又有人。这会子追了作什么?你娘还不是为了你?她若在这里,你怎么处?还是她早早去,断了皇上的念。你可知历代小姐儿(妓女)为皇上生了孩子,若这孩子进了宫,她们要如何?” “印中!吃饭!话多仔细咬了舌头。”孙奶奶喝道,人徙还犹自不解,印中趁孙奶奶低头喝汤时跟人徙使了个眼色,手搁脖子上一抹。人徙“啪”地掉了汤勺,双手颤抖着拿不住筷子。直抖了半晌,闭了眼,手攥成拳头。再睁开时眼里有了寒意,走至窗前望着不远处高伟的皇宫,将木窗格子抓得死紧。印中见她这样,不敢一言。孙氏叹了口气,直等到窗外都有些暗了,才道:“孩子,叫茶房给你热汤去?或是你不吃饭也罢了,宫里头逛逛去?我叫个人跟着你。” 人徙方才慢慢转过身子来,点了点头儿,眼里已复了往日神色,边慢慢往外走边道:“谢孙奶奶,我且逛逛去罢。” 孙氏点点头儿,外头叫了俩小子来,吩咐“仔细跟着爷,若跟丢了,仔细你们的皮”才将人徙送出神妪居去。 且说人徙出了门子便眼晕,这边一条大长笔直路,这边也是一条大长干净路,路旁都是花和树,隔着树影儿才望得见房舍,皆是红砖亮瓦,一色的高墙楼围。低头仔细想了想,若没个目的,恐是要转晕,撞见了人怕是也要丢丑。不如想个确实地方儿,叫这俩小子带路罢。想着便说道:“你们可知道陈娘娘住在哪里?” 那俩小子一听,忙笑道:“陈娘娘住在琉璃宫。可爷不管哪逛逛去也罢了,去那冰地方儿作什么。况且即使爷硬要去,小的也不敢领啊。娘娘的寝宫,没皇上的旨意去了要掉脑袋的。” 人徙这才回过神来,心情又黯了几分,只得说道:“那你们带着我随便逛逛罢了。” 两个小子应了,带着人徙走了起来,又看她无精打采,便有水指水与她看,有亭子便指亭子,百般的想使她笑。人徙四下望着,见不时有宫女小子拿了灯笼红纸到处走,也见大部分地方已被布置得喜气一片,想起确实要新年了。正走至一条石子路,一行人气喘吁吁从后面追上来,边追边喊道:“可见着爷了,叫小的们好找。” 人徙一看,是主事费长山,忙笑着拱手道:“费叔好?”费长山忙弯了腰喘道:“爷别开小的玩笑,小的不敢。爷赶紧跟小的走,您一出孙奶奶门,皇上便差小的找您去了,扑了个空。” “陛下找我做什么?”人徙边跟着走边问道,却只见费长山一把抓住跟她的两个小子一巴掌打了去,喝道:“小毛崽子,轮到你们跟爷么!回家去!小小的便会往上爬!” 那两个小子只怕得沿路便跑,人徙张了张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沉了脸。费长山一个千儿打了道:“爷别怪,有小的服侍您呢!求爷赶紧跟小的走罢,陛下怪罪下来,小的可兜不得!您别问什么事了,横竖是件大事!” 第11章 十一 人徙低了头急急跟着费长山,心下忐忑不安,恐是祸事,又担心娘,一路上将个思绪翻江倒海,也不看路,那费长山轻声提醒她到了时,天色已暗,望了望四周,还不知身在何处。 四下看时,见所处一四方庭院内,四周皆是朱红宫墙,与一直所见的宫墙一般高,便知是某一处宫殿。庭院空旷,像是尚未住人,也尚未布置修整,只方正石砖铺了个整齐,连几棵树木也甚小,一看便是新栽。及中间石子路望去,一座大殿横于眼帘,朱门青瓦,不见奢华,只庄重坚实。往上望去,一座牌匾竖于檐上,人徙皱眉想看上面的字,无奈天色已黑,只模糊分辨三字中间为“一”字。 费长山见她打量完,走几步至殿门进些,扯嗓子叫道:“六爷已到,出来接驾!” 人徙未反应过来,只听一阵脚步响,殿里瞬间点起灯来,一时间灯火通明,一队侍从并几个丫鬟低着头小步跑出,后面跟着一位管事打扮的老者,那老者走至人徙面前躬身道:“小的王德,奉陛下命在此月一宫等候六殿下多时,从此便谨遵六殿下吩咐,请六殿下入殿歇息。” “原来是月一宫。”人徙犹自喃喃,猛然意识到那老者是对自己说话,不由大惊。正想问是否出了错,只见费长山对她使了个眼色,人徙出了一口气,抬脚便走。侍从并丫鬟身后跟着,一行人全部进了殿。 入了殿门便是穿堂,只也甚空洞,只中间一个方柱,下面摆了一张高几两把竹椅,那方柱上悬了一块匾,而那匾是空白的,并无一字。人徙的疑惑直直快冲破头皮,可见一行人直直只盯着她看,便咳嗽一声,略看了一眼两旁耳室,便上了木梯。那王德将下人们安置各处待命,一个人跟着人徙上了木梯。人徙见他跟来,咳嗽一声对着楼下喊道:“费主事,劳烦上来一下罢。这位王先生,不必跟着我了。” 王德抬头看着她,十分诧异,又不敢相违,只得楼下站着。费长山一个小跑上了楼,见人徙站在内室雕花大床边出神,便走至跟前轻声道:“爷还挺像,只说话还是漏了底了。叫小的上来还用‘劳烦’?叫那王德还叫‘先生’?直呼名字罢了。” 人徙瞪大眼惊奇道:“像?像什么?”说着一把拉住费长山,“你快说,这是什么阴谋?你与我使颜色,怕是提醒我的罢?陛下要怎么处置我?” 费长山猛然一怔,半晌大笑道:“爷别逗了,这是您的寝宫!我的殿下!刚我使颜色,是叫你别丢丑,像个爷的样子!刚来的下人,你若一开始就没颜面,那以后可不好使!” 人徙张大了嘴一时不能言语。费长山笑个不停,还要拿她取笑,可见她满脸汗珠,想是演戏般直着身子走上楼,心想想才十五岁,便收了笑道:“爷真不知道?您是陛下的六皇子!皇上昨儿一夜未眠,就在想您和您母亲的事!直至天明,才问我:‘这些天那些个新房子盖好了没有?’我的六爷,咱们皇宫本来就小,盖些新院子,是给后来的新皇子的。本来您就有权住那些地儿,可还没建成哪。陛下没法,就命小的把这新盖的月一宫给你。这本是皇上预备和道长们讲经的,才落成没昭告呢。小的打扫了一天,把那香烛摆设全撤了。现在爷看着是空些,那是等爷吩咐怎么摆呢。就这床,殿下不喜欢撤了换也成。” 人徙将费长山的一席话听入耳内,还是怔怔地站着。对她来说,生活中没有什么是白白来的,遭得冷眼坏事也太多,遇事从不想是好事。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遇事从来谦逊,怕给自己和娘惹祸。怎么自打认识了那曹正字,怎么都是些意想不到的事呢? 费长山见她似还不信,猛拍一下自己脑袋,从袖中摸出一纸卷袖来递与她道:“您看,这是皇上的亲笔手谕,叫我交与您呢。” 人徙呆呆接过,展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我儿徙儿,朕于每年的元旦(作者解:宋时春节称元旦、新正、岁日,元旦即是新年)朝会上宣布封王进爵之事,从今日起,你的寝宫便是月一宫。休息一夜,明儿一早便进宫见我,朕要你观朝会。”字体苍劲,颇具风骨。 “殿下信我罢?上面还有陛下的印呢。陛下的字儿也是一绝,不好模仿的。陛下喜欢着你呢,那么些个儿子,都不会为他们彻夜不眠。”费长山笑道。 人徙又怔了怔,折了信纸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叫底下的人一个也不许上来。我要静静呆会。” 费长山一愣,忙笑道:“听爷吩咐。爷学得挺快。”刚转身又被叫住,人徙严肃地指着他,“不许离开,我还有事。” 费长山含笑应了,将内室门掩上下楼去了。 人徙慢慢在屋内转了一转,停至书桌前,见案上磊了一排的书,随手抽一本,见是《史记》。 楼下费长山叫人泡了茶,那王德上前躬身道:“费爷,六爷在做什么呢?半天了没动静。小的们担心。” “不妨事。我叫人看看去。”说完打发一人去偷看,那人片刻回说:“爷在灯下看书。” 众人惊奇,都喃喃道这主子好学问。两个小侍从偷偷议论道:“听说好学问的都是没脾气的。这下我们有好了。” “正是。”那一个侍从回道,“屋子都没熟就看书,可见是书呆子。怕是好欺负。若是有机会,叫他赏银子赏物品怕是也使得。” 一时纷纷议论,那王德只当没听见。正热闹,只见人徙站在楼梯上,满眼怒色,不由全部噤了声。 “好放肆。我叫你们别扰我。还打发人来偷看我在做什么。我在这月一宫就没有自由的时候了?!刚见我便如此大胆!”人徙两手扶梯,盯着去偷看的那个随从,满眼寒意。 众人不敢发一言。王德头低到腰下去,心里直抹汗。人徙的来历他并下面的人全知道。怎么看着个清白文弱模样,转眼就满眼杀气呢?妓女生的孩子,加上市井里混大,该不会做主子才对。本想着趁他不能,先压了他的势头,怎么突然就变成爷了呢? 费长山直跪下去忙道:“爷别怒,是小的叫他去的。惩罚小的吧。小的领罚。” 人徙缓了气道:“费主事请起。怨不得费主事。是这小子没福。拉出去,我要他的眼。” 众人一听,全倒抽了气,那偷看的小子倒是没失色,只抬眼挑衅地看着人徙。人徙扫过他的目光,见众人不动,声音高了八度道:“不听我的令?” 月一宫的侍卫忙道:“遵令。”一把搀起那小子就往门外拉。人徙跟着出了门,回头道:“我要亲自看着。你们候着。” 穿堂中人一声不敢言语。费长山冷汗一身。 片刻人徙回来时,已不见那小子。只见她走至费长山跟前将他拉起,附耳说了几句。那费长山脸松弛下来,又听得人徙轻声问道:“陛下根据我的生辰,判定我是老六么?” “回六殿下,您有一个同年生的哥哥,是原来的六皇子赵杞。他生于三月。陛下不想把排行重新打乱,便同视您为六皇子。”费长山道,“话说,您要不要小的给你备点点心来备点酒?” 人徙摇头儿道:“不必了。费主事辛苦,天晚,请回。等闲了,我将摆设单子列了来,交给费主事。” 费长山躬身低头,带人出了月一宫。 人徙对王德笑道:“天已晚了,我想歇息了。王管事年老,也请尽早歇息。殿里的人,都撤了自便去罢。上面我不要人伺候,没我的吩咐不许上来。” 众人诺诺而去,都胆寒心惊,暗忖这新的六皇子小小年纪怎么就如此阴狠,这会子又笑,谁知道何时是真笑? 人徙独自上楼,将门掩好,瘫坐在床,将外衣解了,才发现内衣衣衬已被汗湿透。长叹一声,确认门外无人,将窗也掩好,才将衣物褪尽,将那条浸了汗的白布解下,扔在枕上,拿起床上放好的中衣换上,钻进床帐。方才一时的想法,听费长山待下人的理论,现学现卖了。外面惊着众人,自己心里也担心得汗湿衣衫。窗外隐隐有爆竹之声,还有从禁中方向传来隐约的声乐,想起今日已是交年,才悟得费长山为何要问自己是否要酒。无奈这月一宫相对偏僻,也无法听得更多热闹声,想起小时与娘同过交年的时候,不由心酸,以被掩头。 一瞬间,想过不要做这什么皇子。可身世已破,到哪也是无宁日。更何况,只有自己更强大了,才保护得了娘。可这深宫最是凶险,小时候娘常这么说,也顺带讲了许多杂谈故事。常不解,娘为何要对自己老讲这些。直至今日,才明白。只这以后,怎才能好好保身,保娘? 人徙在黑暗中皱了眉,手紧握锦被一角。还在胡想,像安排后事般,想将以后的一步步安排好,可无奈近日疲惫不堪,事情又多,不知不觉陷入朦胧。直不知是何时辰,听得门外几声轻轻的叩门,才猛地坐起,将白布条塞于枕下,整了整衣,望望胸前并不明显,才沉声道:“进来。” 门轻启,一人进门就跪道:“听六殿下吩咐,现在已三更了,小的来找您了。” 人徙笑道:“请起。不必害怕。叫你准备的你备了没有?” “备了。”那人一边答道一边抬起头来,只见他一只眼被黑布蒙着,瞎了一只眼一般。 “很好。”人徙赞许道:“现在你是我的人了。今儿我头一天来,这事必传得极快。外头都知道,你被我挖了眼睛。而且我知道,总是被派去跑腿的,便往往不受宠。方才第一回见时我已说了,在费主事那你只是个跑腿的,但在我这,只要你忠心,便是我的心腹随从,奖赏定少不了你的。”顿了一顿,人徙又接着道:“至于原因,或者是你不愿意,那也由不得你。因为被责罚了的人,没人再敢使,你去哪也无路可走。也不会再有人注意到你了。” 最后半句声音低得像耳语,像是自言自语,人徙随后陷入沉吟。那随从磕了一个头道:“小的只有这一条路了。听殿下的吩咐,小的从此按殿下说的,人前人后都戴着这黑布,再不取下。” 人徙抬起头来笑道:“如今我刚做了皇子,也无什么银帛赏赐可给你的,等有了赏赐,定第一个是你的。这当儿你先回去罢。你费爷爷我已说了,只说要过来使唤。等来摆设这月一宫时,定有你的一间下处。” 那人磕头谢了去了。人徙低了头闭了眼,发觉脑袋昏沉,想是一时思虑了太多。遂吹了灯,在黑暗中睡下。朦胧中还犹自思索,在这月一宫中,看似随从众多,实为孤身一人啊。 第12章 十二 第二日清晨,沉睡的人徙被人轻轻喊醒,睁眼见是王德,才猛然悟到自己已不是在楼里了。神志迅速恢复,惊看自己连胳膊都还在被内,才放了心,眯了眼问王德什么时辰了。 “禀六殿下,已经接近卯时了。爷应该是要见陛下,小的不知道什么时辰,所以就喊爷喊得早了些。”王德弯着腰在床边答道。 人徙想坐起,停了一下说道:“你先下去罢,我不要人服侍。” “这可不合规矩。爷不喜欢我倒罢了,但是丫鬟们也不要,不像个主子。小的去请丫鬟们来。”王德说着转身出了内室,人徙一个迅速动作坐起来,手忙脚乱地穿中衣。等两位丫鬟进来时,人徙就只剩下外服没穿了。两个丫鬟见了纳罕,心想怎么穿得这样快,忙走近去服侍。人徙只得直起身子,一脸不习惯。 正穿衣,门外一声亮堂的喊声道:“六一宫人徙接旨!”人徙慌忙扣了扣子,头发来不及理,几个箭步窜下楼去,见楼下各随从都低头在各自位置站了一殿,忙放慢了步子,挺胸抬头慢慢走了出去。见院子里一个内官拿了圣旨站着,并几个侍从托着托盘,忙前去跪下。王德并几位侍从在后面接着跪了。 “陛下有诏曰:赏六一宫人徙皇子锦缎黄纱白衫冕服一套,白玉冠一顶,皂文靴一双,双福玉佩一块,皇子令牌一块。珍珠六串,白银一百两,器玩若干。”那内官高声念道,念毕弯腰对人徙接着道:“陛下有话,说要您早早穿戴了去崇政殿见他。” 人徙忙叩了头谢恩接旨,送那内官出门。那些个侍从想将托盘上的物品放进殿里,进了穿堂却发现连个桌子都没有,只得地上一放。人徙看那些侍从崩紧了脸忍笑的样子,哼了一声吩咐王德道:“你去给我拟个单子,一切陈设,按六哥哥赵杞宫里的摆设来,拟好了就送费长山,叫他今日日落之前必给我安置好了。不然,你这么大年纪了依然板子伺候!” 王德慌忙点头,人徙前去拿衣服,早有丫鬟托了去跟着人徙上了楼。片刻再下来时已穿了全套冕服,头也束得十分整齐,越发显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只那神色,似略有羞涩之意,跺了跺靴子,叫人来拿水洗脸。身后跟着那两个更衣的丫鬟,手拿玉冠,却个个捂嘴偷笑,惹得殿里的侍从们悄悄耳语。 “殿下的脸怎么那么红。翠儿墨儿,你们俩笑什么?”一个胆大的侍从见人徙带了俩人出院子,问那俩更衣丫鬟道。 墨儿一边笑,一边对翠儿道:“你也太急了,爷才多大呀。”翠儿拿帕子打墨儿,两人闹成一团。 这当儿人徙出了门,直觉得冷,边搓手边叫俩侍从带路。俩小子听吩咐在前面走,人徙跟着东张西望,边走边自言自语道:“琉璃宫在哪里呢?” “回爷的话,琉璃宫离这不远,咱们可以绕道经过那里。爷有什么吩咐?”带路的一个小子机灵,听到人徙的发问忙回道。 人徙忙停了脚步道:“我可以去一趟么?” 另一个小子慌忙行了个礼道:“回六殿下,那是陛下妃子的寝宫,没陛下的吩咐,您去了怎么说?” 人徙沉吟片刻道:“带路,我不进去就是。” 两侍从疑惑着前头带了路,不多时便到一座院子前,告诉人徙说到了。人徙抬头看了看,院门没锁,推门进去,空空的院子像自己的没整修的院子一样,守卫丫鬟侍从也一律不见,不由想起这陈妃独特的个性来,笑了笑走上台阶。一个丫鬟从角落转出,打量人徙一番道:“这位爷,我不曾见过您,主子昨夜喝多了酒,还在睡觉。” 人徙也不答话,四下打量片刻,将一个小锦袋往门前石灯一角上一挂,转身出了院门。俩小子仍前头带路。 等人徙入了禁中进了崇政殿时,天已亮堂起来了。一个内官请她入坐,说皇上正在更衣,片刻就来。人徙只得坐了,不由得紧张。四下张望间,见陛下雕花几案上放着一本摊开的《诗经》,伸手拿了来翻阅,虽字念不全,意思也不甚明白,但久已没念书,不由读得津津有味,忘了身在何处。 “徙儿喜欢哪一首?”一个缓慢的声音在面前响起,人徙抬头一看见是皇上,连忙扔了书便跪,皇上一把扶起道:“不必跪了,你这么入迷,想是爱念书。朕心甚慰,还以为你并不识字。” 人徙行了一个礼道:“娘从小教我念字。”说到娘,眼睛并不看陛下,嘴角也撇着。停了片刻,见陛下无言地看着自己,顿了顿勉强道,“孩…孩儿初来乍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陛下,恕徙儿无礼罢。” “叫我爹爹便可。(北宋时皇子称皇上均和百姓一样叫爹爹)”皇上在软榻上坐了道,“六一宫住着还合适?朕叫你早到些,无非是嘱咐你一些礼节,辰时一到,一年一度的元旦朝会就要开始了。这可是宫中的大事。” “陛下请慢。孩儿有事启禀陛下。”人徙突然笑起来,将旁边几案上的茶壶拿来倒了一碗茶,双手捧与皇上,身子也依在皇上的软榻扶手上。皇上见她一副乖巧模样,忙笑着接过茶来问她何事。人徙歪着身子含笑道:“孩儿淘气,偷听印中先生说话,他说到自古以来小姐儿若生了皇家的孩子的事,就拿自己手放在脖子上。孩儿愚钝,不知道那是何意。” 徽宗的手一抖,茶差点泼了出去。他转头惊讶地望着人徙,怔了半晌,才似有了然之意。放了茶碗也微笑道:“徙儿怕是听错了。不管那是何意,爹爹都不会伤害你娘的。你若是误会爹爹,那可就伤了爹爹的心了。” 人徙开心笑道:“那当然,孩儿就知道。孩儿刚看那《诗经》,里面有一句话孩儿很喜欢,便是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徽宗又是一怔,片刻之后三言两语将人徙打发出去,坐在那里发愣。一直等在门外的王黼望望人徙出去的背影行礼道:“臣刚闻得陛下得了新皇子,恭贺来迟,请陛下恕罪。” “你哪是来迟?你是来早罢。朕谁都没说呢。”皇上习惯了风声传得快的宫中毛病,也甚为自得。 “刚那就怕是新的六皇子吧?听说名为徙字?臣看着他气定神闲,今后定大有作为。”王黼含笑奉承道。 徽宗听得这奉承话并无喜色,眉间却甚有忧虑。半晌才似是自言自语道:“作为?小小年纪便如此有心计,怕不是个省油的灯。刚进宫,便给朕来下马威。还是早早封出去了事。” 不多时已是这日辰时,宫中大庆殿前的门鼓连响,四方宫门大开,各路身着华服人群缓缓涌入,俱是各国使臣及其亲眷。大辽大使顶金冠,后檐尖长,如大莲叶,服紫窄袍,金蹀躞。副使展裹金带,形如汉服。夏国使副,皆金冠、短小样制服、绯窄袍、金蹀躞、吊敦背。回纥皆长髯高鼻,以匹帛缠头,散披其服。于阗人皆小金花毡笠、金丝战袍、束带,并妻男同来,乘骆驼,毡兜铜铎。又有高丽与南番州使人,自是金锦华服,使人眼花缭乱。 人徙站在大庆殿门前广场的皇子队列里,只顾睁着眼乱瞧那些外国人,冷不防衣袖被人一拉,一个声音道:“脖子酸了不曾?还扭着瞧。”回头一看一个跟自己装束相似的皇子对着自己笑,觉得在哪见过,正要答言,那人“嘘”了一声:“六哥哥,我是构儿。书院见过的。陛下来了。” 人徙慌忙把头转到正中大路上,只见徽宗乘着金顶龙辇车驾远远过来,后面浩浩荡荡跟了一群守卫侍从,再后面,便是皇后嫔妃缓缓而行。及最后的内官拿着拂尘在大庆殿门前列了两排,人徙随队伍缓缓进了殿,随众皇子立于殿内两侧,一眼看见陛下两旁嫔妃队列里陈忆垂手站着,和众妃子不同,脸上似并无脂粉。正盯着她看,已没发觉朝贡已开始。 大辽大使拜则立左足,跪右足,以两手着右肩为一拜,副使行汉礼。夏国使臣叉手展拜,执礼物进献。又有南蛮五姓潘,皆椎髻乌毡,并如僧人,礼拜入见。徽宗均赏了宋装锦袄之类。一时朝毕,使臣们与皇上叙了几句寒温,便自退两旁。整个大殿一地的人。 接下来的朝会颇为繁复,各部奏报年前的要事,各王各将领赏领罚,封王加爵。末了徽宗看了身旁的侍官一眼,那侍官便下去了。 片刻只见管事的朝官吩咐几个人抬了张案几在御座前,命人上了香,还将一个牌位恭敬地摆了上去,众人一见那牌位,都屏息低头,人徙还不解,犹自看着,片刻香气缭绕。旁边朝官队列里走出一人来,人徙见是李邦彦,顿时满脸嫌恶之色。只见李大人拿着鹅黄笺子,来到案几旁展开念道: “陛下有诏曰:皇威齐天,祖恩蒙泽。朕年少时于凡尘遗落一子,幸得上天庇佑,重归皇宫。今日特于元旦大典之时,追…追认人徙公子为六皇子,国姓赵,一切用度与原六子杞同等。宣和二年元旦昭示。”李邦彦大声念完,额头上的一滴汗落进了眼睛里,使劲眯了眯,才记起最后的话道:“请六皇子人徙上前叩拜太祖,另择黄道吉日玉牒所更改玉牒。” 人徙的名字一喊出,一片哗声,姘妃队列里的陈忆更是惊讶地瞪着已慌忙跪在案几前的人徙,先前只听说过这个帮自己糊风筝的小孩叫什么徙,没想到居然是他。仔细看时,那低着的脑袋分外像,够了够身子看那伏在地上的双手,白净修长,真的是那双灵活的双手,不由得欣喜非常。 人徙按礼叩拜太宗之时,惊讶之人不止一二。李邦彦颤抖着声音,慢慢吩咐人徙行礼,心下已乱成一团乱麻。心下乱想:怎么是这个被自己虐待过的孩子?居然是六皇子?还好自己够镇静,否则那诏便念得露出马脚。好在皇上应该没有发觉自己所干之事,否则就不会让自己来做这朝会的押班。可天长日久,必有事破之时。皇上认了新的儿子,怎么自己连一点风声都没有?想到此,瞥了一眼王黼,不瞥不要紧,一瞥便气得七窍生烟。那王黼正含笑看着自己的黄脸点头儿,满脸得意之色。想是他那边早了了,把自己的探子封得死死的!只怕自己虐待孩子一事,他也知道。越想越紧张,汗已湿透了衣背。 梁师成毕竟也与虐待人徙脱不了干系,但只是脸色变了片刻,便恢复自然。他冷冷看着人徙三拜九叩毕,对着满朝文武行礼,接了陛下的诏。就在此时,李邦彦上前一步奏道:“臣有事要奏。虽陛下已认这公子为血脉,但没有证据恐怕难以服人啊。” 徽宗皱了眉回道:“他有朕的信物,朕已确认毕,不要再质疑了。” 李邦彦一时无法言语,只听得人徙笑道:“李大人多虑了,我有陛下给的金锁为证。另外,我在李大人跟前儿上次磕那一个跟头伤,现在已好了,请李大人放心。” 第13章 十三 宣和二年。元旦(新年)。晚亥时。天街。 年节已到,京城各家各户皆张灯结彩。在平时就繁闹的天街更是热闹非凡,各酒肆茶坊并少数住家门前红灯笼簇新耀眼,窗户上大红贴画剪纸锦绣艳丽,各家木门上贴了门神驱邪,更有甚者,连门外树上草上也挂了红色丝绸,整个天街一片花团锦簇。 虽已过了交年,但今日午后发了皇榜告示出来,说陛下得了新皇子,为庆祝此事,赦免刑犯,拨国库救助贫困,并有祝贺新年等语,民众看了皆满脸喜色,认为在新年得了新皇子应为吉兆。所以这晚越发热闹,就如再过交年一般。 街边一个热闹茶坊内,靠窗边坐着一身新衣的人徙,手拿折扇,甩开扇子,又合上,反复多次。眼见门外闪进一人来,忙冲着问:“怎么着?还没来?” “恕木格无能,没见着娘娘的面儿……她的小丫鬟说娘娘早走了,不知道去哪里,像往常一样没带人。”来人一只眼睛戴着漆黑眼布,垂手说道。 人徙长叹一声,将一碗茶推到木格面前道:“你辛苦,喝。我统共带了你一个人,别乱跑了。我谁也不信。” 木格端了茶碗,仍不敢坐,道:“窗子怎么不放?爷不冷?爷太多疑了,爷怎么着也是陛下的人,又刚来,能有什么事?” 人徙将身子靠了椅子,将手指放到嘴上道:“嘘。有事你不懂。我刚给你的钱啊珠子啊,恐还没使的吧?过会不行我放你工夫,你买点东西回家看你爹去。” “木格不放心爷。对了,李大人和王大人都给您送了年货,还有童大爷和梁大人并其他几位大人的,小的翻了翻,荷包玉器大多,也有衣服吃的,就数王大人和李大人的最多最好。爷要等不着,回去小的陪爷喝酒,玩那些东西也比在这受冻强。”木格劝道。 今儿朝会上封礼毕人徙对李邦彦说的那句磕伤了的话,令陛下和百官不解,李邦彦愣了片刻忙回是曾见过人徙少爷,那日恰巧在他面前摔了,磕了腿。众人一笑过,陛下还赏了两罐膏药。这一句一答的意思只有人徙和李邦彦自己知道,令这李大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人徙为何要掩过自己的罪过,还这么费心提醒他。无奈之下只得备了厚礼上六一宫谢罪顺便拜年,谁想一见那王黼比自己的礼还送得早,且又多又好,一气之下又添了许多贵重之物,誓要比他丰厚。可人徙领了中午的宴之后又拜了一下午的礼,各路嫔妃加皇子皇女几乎全部拜完,至晚间已经累得直不起头,鞠躬到腰酸,又跑到孙奶奶屋里说笑了好大一会子,孙奶奶又是拿茶又是拿点心,还嘱咐她道‘身份不可漏,亦不可学坏,更不可出风头’,说得人徙连连点头。等全完了事,身上已洒满了果子渣残酒,遂向陛下请命说晚间要出宫游街,作为休整,得了令后换了一身新衣,只不随其他出宫皇子皇女一同,只带了木格一人出了宫去。李王二人的礼只得摆了厅堂内,同其他大人的礼一起,满当当摆了一桌。 “我再等等。”人徙沉吟道,木格只得一旁站了,吩咐小二倒热茶来。两人正端着热茶喝时,人徙猛放了茶碗看那未放的木窗外道:“来了。”说着站了起来。 一人打帘子进来,气喘吁吁四处张望,见近处桌子旁人徙站着看着她笑,找到救星般走到桌前坐下,飞快倒一碗茶咕嘟咕嘟一气喝完,木格愣愣空抬着手,想给她倒茶却没赶上。人徙看木格的发呆模样,嘿嘿笑了,小声道:“你若在这娘娘面前做下人,就清闲罢。” “我来迟了,别怪罢,六皇儿。”陈忆一身百姓服装,歪着脸瞪大眼笑人徙。人徙张嘴笑出声来,边笑边给她倒茶道:“小声着些。若让人们都知道了,可得了?你若非叫我儿,那我只有叫你娘了。” 元旦前一日晚,陈忆因为年近想家,便多喝了几杯,谁知醉得不醒,直至第二天朝会都要迟了才急匆匆赶去,妆都未梳。好在她人缘极差,众人都无发觉。好容易回到宫里,小丫鬟递给她一个锦袋,说是一个公子早晨挂在石灯上的。打开一看,是一只玉雕的小兔子,外加一张字条,写着:‘前日出宫一事多得娘娘之力,特此相赠以表谢意。’一拍头便想起了糊风筝那小子,猛然想起现在已是六皇子了。至晚间掌灯时,又有人来传话,说六一宫六爷想与她一同出宫赏灯,约在一个茶坊里。可每年此时便是自己出门看爹之时,只得匆匆换衣,先去了爹的下处,才一路寻来。 “殿下……”木格犹豫道,“娘娘是娘娘,您是皇子,这……” 其余两人皆一愣,发觉都未想到这辈分上。人徙自打与她接触,便觉得她不像娘娘,而且年龄相仿,打听得只大自己三岁,姐姐一般,不知觉将她看作同龄人。且想着年节间,自己过未曾太孤单,想起陈忆性格那般乖张,想是也是孤单,便想了这点子约她出来。而陈忆生性不桀,大凡繁文缛节,一概不放眼内,那日风筝之事,自觉与这孩子谈得来,又逢他高升入宫,从此摆脱贫困,打心眼儿里高兴。得到邀约,便欣然赴约,不曾想自己与他从此已是隔了礼节辈分的人了。想着好容易寻着个朋友般的人,却从今往后要碍着这礼节人伦,友人也做不得么? 木格此话一出,空气像更冷一般,两人都低了头,自顾喝茶。木格有些愧色,听着窗外的爆竹乱响,赶紧笑道:“两位主子别闷坐着,出门外看看灯如何?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木格买去。” 虽离小年还有些日子,但天街人向来喜欢节日,人大多也爱凑热闹,所以自打年前,会做灯笼的便开始做与家中小孩玩,那做灯笼花灯生意的,更是赶着将灯笼摆了一串串卖去,所以天街到处张灯结彩,煞是好看。于是二人起身出门,一路沿着天街走过去。 因刚才木格唐突的缘故,两人只看着两边的花灯,并无话。木格后悔不迭,左一句右一句,百般想引二人的话出来。人徙看他那猴子般上窜下跳的模样,不禁笑道:“你小子别忙了,去找找哪有热东西,能拿在手上便得。”木格一连声地应着去了,不多时拿了两块热年糕回来,人徙一看便觉胃满道:“都吃了一下午酒了,你怎么又买这个来。罢了,娘娘拿着暖手。本就是这个意图。” 木格委屈道:“粥铺子到处都是,想买两碗热杂彩羹的,可怎么拿呢?只好买这个。” “你怎么知道我手冷?”陈忆接了糕道。 人徙咧嘴笑道:“看你时不时对着手哈气,可怜见的,再加上你这身衣服,简直像个乞丐了。” “那这位小爷,带小女看看灯吧?”陈忆未施脂粉且穿着百姓衣服而已,并无那般狼狈,知对方好意,也暗许这孩子细心,便笑回道。 人徙忙笑道:“若娘娘肚子还盛得下,我们就去这天街最好的一家面食店喝一碗煎点汤茶(宋代人常喝的一种汤)暖暖身子,我没进宫前,早上老爱去市上吃饭,我可知道哪家的好吃。” 气氛渐渐重新融洽起来。两人去粥铺子吃了粥,出来边走边看,木格见两人重有了笑意,更加殷勤,只主子多瞧一眼的东西,便要急着买下,头上已挨了人徙几扇子。 “……所以,还以为我要急着去见祖宗了。”人徙嘿嘿笑着,已将自己的经历讲了大半,左手提着花灯,右手拿扇,“以为要成也曹家,败也曹家呢,多亏了孙奶奶。” “爷的扇子已经挥得很像样了。”木格插嘴道,冷不防头上又是一扇子。 “这个曹家,还真是好人家呢。”陈忆若有所思道,却见人徙拿扇子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急道:“也不知道曹家如何了!为何今儿加封的时候,没见曹大人呢?”遂看了看四周接着道,“趁此机会,去一趟他家也好,曹大人有恩于我,趁年节拜谢一番。娘娘可与我同去?” 陈忆点点头儿。人徙又想起这次不比那次,不得从撷芳楼的后门出去了,便命木格问了路,买了些年货,一行人七拐八弯才至了曹家那条街。不比天街那般热闹,此街甚为冷清,一两个孩童穿着厚棉衣跑过,木格一激灵道:“下雪了。” 三人抬头望昏暗的天,果真慢慢飘起雪花来,只得加紧脚步走,到了曹府门前,却发现大门紧闭,毫无过年喜色,院内也无点灯,木格透过门缝瞧一瞧道:“爷,屋里有灯光。” 人徙以手扣门,连扣十几声,才听得一人慢慢走来开了门,正是少爷曹绅。那曹绅举着灯看了人徙半天,才惊道:“人徙公子!” 一行人进得院来,见院内摆着木箱行李,空空落落,也不见一个下人,想问时,那曹绅摆手请他们进屋。屋内也是雪洞一般,东西几乎搬空,人徙四处找曹大人,被曹绅请到一个软椅上坐下。 “家父已被贬至郴州。”不等发问,曹绅沉声道,“已去了半个月了。不知到否。” 曹家因曹辅被贬,刘家被抄,仅靠曹绅一人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已维持不了在京的生活,决定举家迁往乡下老家。一家人无心过年,大年上,含泪遣散了众下人,收拾东西准备年后就离京。只曹启死活不愿走,愿跟曹家乡下种地去。 人徙听至此,怔怔半天说不得一言,心沉沉坠下去。想起自身经历,忙道:“少爷可看了今日的皇榜?” 曹绅摇摇头道:“年都未曾过了,还有心看皇榜?” 一旁的木格急了,将手上的东西堆在曹绅面前的小几上道:“快跪罢!爷看你们来了!”急得人徙几扇子又快又狠,敲得木格抱着头直叫。曹绅得知人徙已如此高升,身边同来者乃是当今圣上一妃子时,口中直喃喃:“天命如此!天命如此!”说着直跪下去,百般拉他起时,见他已是眼泪横流,口中仍道:“家父若知,该如何欣慰!” 人徙不忍,从东西堆中翻出一叠帕子来笑道:“小姐可睡了?今儿可给她带了好多玩意来!” 得知睡了,又翻了很多东西与曹绅,边翻边郑重劝道:“少爷听我一句,不必离京。往日你们父子于我有恩,现今我好容易有力了,怎得见你们如此不堪?好好的将下人们都寻回来,将家什重新安置,我身上有些钱,先拿去用,等明儿我再差人变卖些东西折了钱送来。恕我刚入宫,无人差使来帮你收拾家里了。” 曹绅一听,百般不应,无奈人徙直把银钱往他怀里塞道:“也算帮我,往后还有用着你们的时候!我现在唯一叫你帮的,便是写急信把我入宫之事告诉曹大人,我定会想办法救他回京!” 曹绅使劲点头儿,人徙见天已晚得很,便辞说要走。曹绅点着灯直送他们到天街方回,至家后在祠堂内长跪不起,口中只有四个字,“峰回路转”。 且说街上,雪已变大,点点如颗粒,风也渐起。人徙想问陈忆是否冷,见她低头走路,似有心事,便问她怎么。 “不妨。只在宫中久了,多不见方才那般鲜活的人事了,你小小年纪,知恩便是好事。”陈忆转头望人徙,见她发冠发际上已全是雪,“快回去罢,别再冻着!” 一行人急急往宫门走,路过天街圆药铺时,见大夫黄先生正关门闭馆,见他们走来,拿眼盯住人徙一身冠冕堂皇的打扮,面露惊奇神色。见身后跟着木格,旁边一位美人,更是惊得收不回眼。人徙注意到他的目光,想上前打个招呼,感谢那日医娘的病,可无奈风大雪急,只得加紧脚步走了过去。至宫门前,守门侍卫抬灯看了好几眼,才道:“是新的六皇子罢?还有忆娘娘!快进去罢,小的先去通报了,就差你们未回,再迟上头可要急了。” 三人进得宫时,已近丑时了。人徙在一个岔路口停下道:“这里便分路了。娘娘快回罢!下次要带个人出来!” 陈忆点点头儿,已冷得不行,转身就想走,又被人徙拉住。只见人徙抹了抹脸上的雪笑道:“今日谢娘娘赴约,徙儿很高兴。前儿在陛下的桌上看了一本诗经,也不甚懂,只有一句怕是形容女子的,徙儿只念着好听,念与娘娘听,娘娘别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想了想又说道,“这句也不错,‘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说罢又笑,露了一口的白牙。 第14章 十四 “殿下。殿下。”人徙迷糊中被人喊醒,见是王德,十分不悦地被子蒙过头道:“喊什么,吵死了!” 王德躬身道:“若无事,万不敢惊醒爷。可如今已是午时了,而且陛下的谕来了,小的怕若不回爷,怕误了您的事。” 人徙猛地坐起,又慌忙低头,看身上穿着宽大中衣,才接过那谕看了一遍,松了一口气,无祸事就好。自打入了这皇宫,天天有些提心吊胆。今儿已是初四了,这几天她是日日睡到午时以后,缘故是每日都有人请她去领宴,为首的两个便是那王黼御史中丞大人和李邦彦舍人,梁师成大人童贯大爷各路官员也都有请的,可惟独王李两个大人,拼了劲一般,今日他请三桌,摆得是京里最好酒楼万福楼厨子的拿手菜,那明日他便摆五桌,桌上便有皇上素日钦点的御菜。众人都明白这档子事,人徙还私下跟木格打趣说是就当白吃白喝。 当时去不去赴席,人徙思忖了很久。当日王德看她一个人在房里坐了半日,端茶进去都被呵斥,末了笑眯眯出来,表示都去,特别是王大人和李大人的宴,都足足带了回礼去,也都在众人眼内,十足的不偏不倚。都去的结果,便是每天被灌得酩酊大醉,又怕醉了之后胡言乱语身份露了底,便一醉就阖眼,之后便真的睡着,被人背回去,次次醒来已是午后了。 叫王德出去吩咐人打水洗脸,自己穿上外衣,手拿那谕,心思却不在那谕上。自打元旦那日回得宫来,总觉得有什么顾虑存在心里头,一时想不起,模糊觉得路上丢了东西一般。细细将那日回来的路途回想一遍,猛然一拍头,是了,顾虑在黄大夫身上。再加之那日黄先生与娘看病时的言语……人徙猛地从床上站起,险些将进屋的翠儿撞倒。慌忙去扶,翠儿附在她臂上,小声说道:“奴家无碍。奴家是来告诉六殿下,水在外面。”人徙把她扶端正,见她仍不抬头,似有未了之意,“有句话想问爷,爷别骂我。” “你说。”人徙不解地歪头看这小姑娘的脸慢慢红透。 “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和墨儿样貌很差?”翠儿小心地问道。 “这话怎么说?不曾觉得。” “那…….”翠儿头更低了,“殿下为什么不让我们侍寝?” 人徙立刻沉默了。她不想把自己的头低得比翠儿更低,只得咳嗽了一声,结巴说道:“你们都很漂亮。只不过…我刚进宫,不知有这规矩,且不太适应,等我适应适应再说罢。”说毕侧身出了内室,反复洗了数把脸,漱了口喘了气,吩咐王德自己去见陛下,一边走出门一边想着改日要问问构儿他有没有被侍寝。 正值皇上午倦之时,歪在书房锦榻上翻折子,险些睡着,见人徙站在跟前行礼,忙坐起问道:“朕说是初七开始命你念书,去之前到我这儿来给我看看,现在来有何事?” “孩儿收到谕了。孩儿想出宫。”人徙道。 徽宗哼了一声道:“又想出宫!初一那日你最晚回来!还和朕的妃子搅到一起!”他把折子拍到桌上,“虽说她与你年龄相仿,但你也不可越距!朕晾你是刚进宫,没有罚你。朕还知道你这几日夜夜笙歌,每每喝到大醉才回!入了宫很好玩不是?” 人徙一个寒噤,本被皇上突然的吼声震得低下头去,闻此话又猛地抬头,定定地望着陛下的眼睛,满是错愕,片刻就变作了然之意,又低了头去,却让陛下在那最后的了然里感觉出了些许的不屑,不由得大怒,喘着气看那整齐的头顶,似在思考,半日,才一摔手进了内室:“不许去!朕也不问你干什么,有事托人去办!” 人徙无奈,只得又回去,悄悄叫了木格来,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命他出宫去。回到室内,一手端着粥碗,一手拿了本《战国策》,闭门不出。被陛下骂了一通,委屈也只得咽了。那些话刚入耳时甚想反驳,一瞬间想到自己小小的站都站不稳,还是忍了,孰不知这几日她有多累?喝酒,睡觉,起来迷糊着就翻书,慌乱想要抓住什么般,想把一切东西都现学现记。为了多认些字,只一本许慎的《说文解字》就翻得到处是粥渍,虽短时间内也不能速记,好在不认得字时可以翻来看。这深宫之中,谁可信?谁可问?唯有这不会说话满是故事的物事,许能教会自己些东西。直至日头偏西,无人送邀请的帖儿来,才吩咐摆饭,仍想起陛下今日说的那些话,站在院子里怔怔地看琉璃宫方向。 翠儿叫她吃饭,她便呆呆进屋坐下,拿着筷子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夹菜,也听不见周围下人的小声议论。 “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翠儿对墨儿耳语道,“那日我问他,看他那情形,像是没经过的,你说在那种地方长大的,怎么会?” 墨儿不则声,默默地端详着人徙扒拉碗里的饭,片刻才说道:“你别那么多心眼儿了,爷才多大呀。” 人徙喝了口汤,一抬头冷不防看见王德在院子里探头向她这边望着,见她回望,忙低了头,给院子那棵木棉除霜。人徙不由怒从心起,就想发作。一阵风起,她望着空旷的院子,和那不生不熟的侍从和宫女,狠狠嚼了一口饭收了火。想让木格来坐着陪她,才想起刚打发他办事去了,顿觉身单力薄。深觉自己一定要快将那小孩天真性子改了,凡事不能按进宫以前的单纯劲头应对了。思忖到晚饭结束,走至院中,跺着脚等来了气喘吁吁跑来的木格。 “我说也该回来了。”人徙自语道,清了下嗓子大声道,“好大胆子!没脸的小子,叫你跑腿去给黄先生道个谢,怎么这么晚才来!哼,敢是偷着玩去,跟我回屋,跪着我瞧!啥时叫你起你才能起!” 木格连连“小的该死”,低着头跟着人徙上了楼。院中的几个侍从丫鬟都窃笑道“那小子也该倒霉,六爷仁慈只挖了一只眼,但也从此就得受爷的虐待。”等语,王德咳嗽了一声,议论才止。 内室。木格跪在地板上,委屈地看着端坐在椅的人徙道:“爷,真跪啊。” 人徙一个眼色瞪过去,木格低头不作声了。一盅茶时间过去,人徙眼睛扫了扫门缝,赶紧站起来轻轻打开门瞧了瞧,复又关上,回身将桌上小橱打开,端出一盘点心来放在木格面前的地上,低声笑道:“吃吧,还热着,特意给你留的。别怪我,他们看到我仍然是一个人啥也没有了才舒服。为我这个小孩,何必呢。只可惜你不能起,咱们就这么说话吧,我觉着不放心。” 木格一听这话,身子骨松下来,拿起点心就往嘴里送,含糊应道:“怎么会怪爷,爷疼着我呢。可把我饿坏了,又冷。”直噎得哼哼,人徙笑把自己的茶给了他,看他说话伶俐了才问他事办成了没有。 “办成了,爷吩咐的怎么不敢办成。”木格小声说道,“我表明身份后,一拿出来礼物,那黄先生就明白了,回说‘请六爷放心,小人和六爷无冤无仇,犯不着多嘴’。” 人徙点点头儿,又问道:“东西都收了没有?” “都收了。”木格点头道,“黄先生是个聪明人。” “连那如意也收了?”人徙追问道,心下略明白。 “收了。那如意黄先生也知道是好的,收的时候迟疑了些,但还是收了,没推拒。” “知道了。”人徙略有笑意,“看来书上说的东西都是对的。” 木格不解,人徙小声解释道:“那如意是我收的东西里最上品的,可以说是我这里最值钱的了。这么贵重的礼,他还是没拒绝就收了,可见是个有贪欲的。但你没说来意他就明白,所以是个聪明人。这个人的些许秉性可以了然了。” “殿下真聪明!”木格叹道,“原来不止是为了让他闭嘴。” “你别得意。我还有事要你去办。现在就去。刚想好的。虽说晚了,天又冷,但我想着还是紧着点好。还是去黄先生那里,给我弄点药来。天冷,你穿我的大斗篷去。” 木格站起来连连推辞道:“有事爷吩咐去办就是,穿爷的衣服实在是不敢!更何况,被人看见了也不好。只是木格不解,“要什么药?爷若是病了,宫里太医多的是。” 人徙咧了咧嘴角道:“你甭管,见了黄先生你就这么说。” 第二日,天作晴,人徙起了个大早,信步院中,站在给院子扫雪的王德身后一咳嗽。 “小的该死,没见殿下来了。”王德忙躬了身道。人徙满脸笑意道:“王管事多虑了,我见王管事大冷的天那么辛苦,特来慰问你。叫翠儿倒了好茶,给王管事放到你常坐的小桌上了。” 王德忙回礼不迭。人徙又道:“王管事身板硬朗,请问今年高寿?” “管事不敢当,小的今年七十有六。” “陛下也太不体贴人了,王爷爷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让给我当管家。”人徙叹道,“对了,我宫外有个好亲戚,是做大夫的,昨日给我送了点滋补的中药来,你也瞧见了,半夜木格又拿了来。听说对老人也特好的,我送你两包,好好喝了,在雪里长了也不怕着凉了。” 王德不相信地看着人徙,推辞道:“多谢六殿下好意,小的怎么敢收您的滋补药呢,小的硬朗的很,多谢六爷关照。” 人徙不满道:“我难得关心人,怎么能不收!这是令!您老人家好好的,才能把六一宫管好!” 王德百般推辞不下,只得答应收。晚上果然茶房送了一碗汤药来,厨子道:“爷吩咐了,您不喝要唯我是问呢。还说您老辛苦了,叫我们尊敬些。” 王德只得道了谢,但那厨子不走,道:“必须得看着您喝下才行。” 王德满面苦色,迟疑半天,不敢喝,又不敢不喝,眼看着厨子眼光都奇怪了,只得狠下心,一饮而尽。片刻并无不适,略放了心,直到掌灯睡觉之时,也无任何症状,才把心放下,上床休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睁了眼却起不来床,浑身绵软,没一点力气,闹得整个六一宫都知道王德病了。小侍从要回人徙叫大夫来,被王德喊住。 “得了。你替我写,说我身子日渐衰弱,请求梁大人准我告老还乡。写恳切些,他不准我也要回家。再来一碗更苦的,你替我喝?” 小侍从不解,只得写了,派人送去。不多时梁大人的差来了,果然不准他回。但王德硬是不敢再呆了,当下冒着抗令的风就叫人收拾了东西抬了要出宫去。包袱没收拾好,只见那茶房厨子又给了封书子与他,打开一看,只有一行字:王管事保重,药还有的是。直气的吹胡子瞪眼,也只得忍了家去,连宫门侍卫都说假话蒙了过去,可见躲避之急。 这当儿木格跟着人徙御花园逛着看梅花,木格又说起那药,问道:“黄先生要给粉末,说下在茶里就成,爷为什么非得要那中药?这不就明显了?再说爷也真下得去手,那老头也没怎么害爷啊。” “你真糊涂。”人徙撷了一枝梅准备回去插瓶,“你什么时候回来他们瞧不见你?就是要明的。你当我怕老头知道?我让他自己走。再说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药,也就临时的作用。要我下毒,我也狠不下心来。再说,我也是为了让他让个位子。” 两人正说时,听见有人来,忙住了声,却见是陈忆陈妃领了两个小丫鬟逛到此处来,人徙一见她,一阵心喜,忙迎了上去兴高采烈地问候道:“陈娘娘!几日不见娘娘可好?想打发人看你去,可又觉得不合适。” 只见陈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吩咐身后小丫鬟道:“看好了,拣发的好的折回去,不然插了瓶也不好看。” 人徙愣了一下,又忙把手里的梅花递过去道:“我这枝选了半天才选出来的,送给娘娘吧,省了娘娘的事。” 陈忆还是不理,满脸冰霜,人徙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愣愣看着她发呆。陈忆看她那样子,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撂了一句话道:“六殿下有闲心,出门逛园子去吧!” 人徙未说话又听得这句嘲讽,既不解又生气,傻傻站着。木格推她道:“爷,走罢?爷的靴子都湿了。” 直回到六一宫,人徙还是一言不发,怎么也想不通陈忆为什么如此。难道是陛下也训斥了她了?想到她最后的话,拉住木格问道:“她说逛园子,什么园子?” 木格噗嗤笑了道:“爷真不知道?改天我带爷逛去,咱们去比你那楼还好的地儿。” 人徙一听,甩手怒叫木格出去,独自在床上闷坐。什么叫自己不知道?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指的是这种“园子”。好好的这是怎么着?好不容易有个相熟些的人,怎么那么多板子挡着? 想到过年那日出宫,两人在长街上说笑的情景,今日待人却像待无比厌恶的浪荡俗人一般,不由心下黯然。望着窗外清冷的薄暮,心里空了一块。 第15章 十五 “人徙。” “人徙。” “人徙!” 头上一声断喝,人徙啪嗒掉了笔,抬头看见教他书的太学博士汤汉一脸怒意,胡子都是抖的,忙站起来躬身站好。汤汉见她恭敬站起,气消了一半,将笔捡起来道: “小六殿下请坐。”见她复又坐下,方接着说道:“陛下与本人谅你读书晚,特特将课程重新从前面再教一遍,杞哥也无怨言,可你倒第二日上学,便神思游走,你说,该如何罚你?” 人徙无奈地望望赵杞,对方憨厚的脸上一脸担心,便说道:“往日怎么罚杞哥的,也怎么罚我好了。” “那你把这《西昆酬唱集》给我抄一遍便罢了。早上试你的才思,倒是可以。你若抄了一遍会给我讲,为师便把这诗赋跳了去给你们讲经义。” 今日已是初八了,陛下将人徙托给了赵杞的老师汤汉,吩咐哥俩个一起跟着汤汉念书,汤汉为了区分他二人,分别叫“大六殿下”与“小六殿下”,不由惹二人发笑,因汤汉严格,不拘言笑,私下里便怕了他。人徙因与赵杞年龄相仿,又见他为人诚实憨厚,不一日便成了所谓“同窗”。 这当儿人徙望着那一大本书,心内叫苦不迭,着实后悔早上逞强多念了几句诗,还说了些“诗书无用”之类的大话套话,还全是从这几日看的书里借来的,无非是想让师父多教些实用的做官治国一类的知识,好快快在这皇宫内立足,没想到这下可好,晚上要挑灯夜战抄书。 不多时汤汉宣布下学,赵杞见他师父走远了,才拍拍人徙的肩说道:“弟弟别怕,哥哥帮你抄书。” 人徙望着赵杞那圆圆的眼睛,突然很想信任一个人,把心如乱麻忐忑不安的思绪丢了大半。自打进宫以来,自己也发觉自己越来越不像从前的自己,在这个地方想笑得看看能不能笑,想哭得瞧瞧合不合适。虽说行事做风也越来越像宫里大人们的样子,可随之内心也越来越孤寂。方才她发愣,是因为百无头绪。昨儿又和曹绅通了书子,商量如何把曹大人救回来,曹申的几句话让她觉得自己还是太小了。 ‘凭爷刚进宫,又是一个亲王都不是的皇子,如何能救出家父?爷去叩请皇上,那也得看爷的面子大不大。爷自己想想,是家父帮皇上找到您这个儿子的不假,可也得让皇上觉得您这个儿子回来了值才行啊。您确实能确定陛下特别中意您?’ 试想想,好象自己并不讨陛下欢喜,而且想到那次借诗经说娘的事,加上最近和陛下的一次冲突,越发觉得自己没有分量。曹绅的话并不是多虑,是个心细的人。自己还是年轻气盛了些。 赵杞见她发愣,直推她,问她是不是怕抄书吓傻了。人徙忙笑说没事,想赶快回去抄书,临走时问赵杞宫里侍寝的姑娘美不美,直把赵杞问了个大红脸,才笑着跑回六一宫。 晚饭过后,人徙命墨儿点支亮堂的灯来拿上楼,抓紧时间抄书。至子时,勉强抄了一半。抬头望望窗外明月,觉得四下静谧,使劲伸了伸胳膊,才发现墨儿居然还没睡,坐在她身后的小凳子上直打哈欠。 “墨儿你为什么不去睡觉?难不成王管事家去了,你害怕不成?”人徙笑问。 “我还没问殿下,六一宫的新管事是谁?您也不去回陛下。”墨儿揉揉头回道,“爷抄吧,墨儿陪着爷。都睡了,爷要喝茶谁倒呢?墨儿字写得不好,不然就帮帮您了。” 人徙看着她那圆润的脸蛋上一双迷离的倦眼,心生怜意,想到今日赵杞诚恳的言行,垂了脸发了下呆。但终究是怕,仍不动声色说道:“你爱留就留下。”复又低头抄书。墨儿倒了盏茶与她,依旧无言作陪。 直至天将明,才将最后一个字抄完,人徙直想趴下大睡,回头见墨儿歪在她床边已睡着了,姿势甚为不雅,人徙好笑之余,想扯件衣服与她盖上,终究还是没动。看了几眼墨儿,不由看住了。睡着的墨儿少了些动,更有娴静之感。本就生的清丽,人徙才发觉她是侍女中长相数一数二的。想再看,又怕她醒,脑袋昏昏,轻手轻脚出去自己打水洗脸,又不想惊动茶房,只得用冷水。泼了些冷水在脸上,心想自己怕不是出去楼久了,连看漂亮女人已习惯了的习惯也没有了罢。 不多时天已大亮,仍打起精神上学去,好容易挨到了下学,哈欠连天只想回宫睡觉。可想起还有要事,只得强打着去见陛下。 “徙儿书念得如何了?找朕何事?”徽宗眯了眼瞧她,近日这个孩子多让他不如意,但看那相貌精气,还是与自己十分相象,不由得心软了些许。 “是这样,孩儿的管家病倒了,孩儿已放他家去了。”人徙恭敬地一拜道,语气也不似先前的气盛,“怪可怜见的,孩儿就没有奏报皇上就放他去了。” “王德病倒了?”徽宗惊讶道,“徙儿不必着急,此事梁大人管着,等朕命他再与你个好管家。” “不必爹爹忙。孩儿已有了人选了。”人徙恳切道,“孩儿的叔叔曹辅,陛下仍记得罢?当然也不是亲叔叔。只孩儿在落难之时,深得曹大人庇护,如今被贬至郴州,孩儿不敢质疑皇威。只他儿子一人在京,家道中落,现在连温饱也不能及了。爹爹最是仁善心慈的,不如将他这儿子给我做管家何如?” 徽宗想了好大一会,才想起确实把一个叫曹辅的发往郴州了。原因是他亵渎皇威,不知深浅。本想一口回绝,细想想人徙这一番话,又笑道:“徙儿今儿怎么如此恭顺?如何突然知道爹爹仁善心慈?” 人徙忙上前一步道:“孩儿初进宫,多有冒犯爹爹之处,孩儿并不自知。可如今日子久了些,又上了学,便越发觉得自己不知事。遂多念了些书,包括写有爹爹的许多传记,才知道爹爹一到灾情便开仓赈灾,一到战乱便将流民编入军队,免去他们的无家之苦,实为‘人善心慈’。” 一番话说得徽宗戒心顿失,笑点头道:“果然进益了。那就按徙儿的意思,将他儿子放进你六一宫做管家罢。明日起进宫,先到户部交了履历来。” “谢陛下。”人徙缓缓退出,直退到小殿二十步外,才转过身来,大喘了一口气,身子一放松险些睡着。所谓“人善心慈”,纯粹自己的杜撰,只为了曹申,也为了自己,抽空看了些话在肚里,好在终于成事。 “梁大人为何皱眉不语?”驸马都尉王诜坐在梁府中,手捧茶碗道。 “王大人倒是清闲,听说你又外省高乐去了。”梁师成道,他虽与童贯一样也为宦官,可说话中气十足,旁人若不知底细根本看不出来堂堂梁大人是一介内侍。“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没有?” “咳,别提这一趟,本来是装作商队到处游玩的,可跑到哪里,哪里气氛就不对,看来百姓都已知道了,到处传。梁大人可是为这事心烦?” 梁师成收了眉毛,脸复平静道:“可不是为这事。最近朝堂不太平。这个说要结金,这个说要继续与辽修好,闹得陛下也不知左右。但还有件事,稍微缚住了。”顿了顿,又接着道,“王大人也听说了,陛下新得了个皇子。” “噢,这件事。”王诜拍手笑道,“我一回来,就得备贺礼,我可是吃了亏了。我远远地也望见过那孩子一眼,有点面熟,但也可能是眼花。那孩子怎么了?” “不瞒王大人说,有点刺头儿。”梁大人低声道,“不知怎么的差点进了图画院,又不知怎么的当上了皇子。虽说有证据在,可这孩子这么着,我摸不透是他真运好,还是一个劲地要上来。” “一个小孩,梁大人还怕他和你争你的地?”王诜笑眯了眼,“要我说不要管他罢了。” “王大人不知,本我也只是按常例,注意着些儿。可他一转眼地就把我安排给他的管事换了,我还不知道呢,那管事就给吓得出宫去了。信儿到我这都过了两天了,那孩子举荐的新管事都已进宫来了。可见那孩子还有意瞒着呢。” 王诜点头道:“听你这样说好象是有点意思。既然说到此,梁大人有什么吩咐没有?” 梁师成摊摊手道:“还能有什么新奇的招儿?再说他终归是个小孩罢了。今年也有十五了,王大人,您明白,照常对付新来者的招儿?这也是为他好嘛。这王大人最擅长。” 王诜哈哈一笑,拍拍肚皮应允。两人说些闲话,王诜告辞。 这驸马都尉王大人,别了梁师成,就往天街上来。出外游玩数月,也阅女子无数,可终究还是觉得日久生情的青楼艳女更合心意。更记挂着多日的相好秋兰,便急急来到撷芳楼。迎客的姑娘一见是他,都笑容满面春风细语地迎上去,妈妈青实也堆着笑嘘寒问暖。可一盏茶过,也不见姑娘领他进日常进的宛香阁,开口一问,才知秋兰已不知去向。 “王大爷,那秋兰怕是病得进不来了,楼里姑娘多的是,您再挑一个就是!”青实捏着酒杯,放在他嘴边。 王诜犹豫片刻,将杯放下笑道:“妈妈不知消息,不一定大爷我也打探不到。毕竟天长日久,家里公主早已不在,大爷我已*辣的丢不下。改日再来,妈妈不必送。”说着一阵风走了,青实等人只能干瞪眼,后悔当初把秋兰赶出去。 王诜回家便着人打探,过了两日才发现人都打探进宫去了,说秋兰进过宫。她儿子也同去,现不知如何了。见不着秋兰,心里猫抓般的难受,只得再派人去查。不查不当紧,一查发现她儿子已高升了,算算自己还算亲戚。这下又惊又喜,早把梁师成的吩咐暂抛到了脑后。先没去惊动她那皇子儿子,更多派人去查秋兰的去向,又过了几日,居然有了消息,王诜王大人便喜滋滋收拾了找了去。暂且不提。 展眼正月十五将至。宫中花灯满挂,红纸装新,俨然又一个新年。那曹绅自从进得宫来,日夜尽心服侍人徙,只把夫人女儿抛到宫外,过节才去看一看,倒疏忽了。这日他拿了张红帖截住了下学回宫的人徙,鞠躬道:“回殿下,玉牒所来了帖儿来了,说明日十五日,是宫里祭宗祠的日子,也是将殿下的履历录入玉牒的日子,叫爷好生别忘了,辰时就过去呢。” 人徙怔了一刻,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要紧的事。只要入了这玉牒,便真正是皇家的人了,身份才正了。想到此,人徙赶紧不放心道:“曹管事,这入玉牒,要什么履历呢?” 曹绅笑了,道:“能是什么履历,不过是殿下的籍贯,姓名,是皇子或是公主一类。” “是皇子是公主?”人徙不禁念道,心下忐忑。虽早有准备,可要真去认真报履历,不由心慌起来。 曹绅越发笑起来道:“殿下是怎么了,这有何事,难不成殿下还是公主不成?” 第16章 十六 十四日晚间,人徙照例领了陛下赐的年宴回了宫,左右找不见曹绅,最后发现曹绅还在自己内室里跪着,侍从丫鬟无一不纳闷。 “曹绅!你是怎么着!”人徙斥道。 方才晚宴前,人徙向他请教关于玉牒履历一事,曹绅说了句“难不成殿下还是公主不成”,直直把人徙说得无言可答。思忖了好大一会子,才把曹绅叫到内室,将事实一句一字解释清楚。 “现今木已成舟,现只有你,孙奶奶,黄大夫,我娘知道我的身份。因打定了主意要你为我出力,才将实话告诉你。同时我自己的危险也又多了一成。但也是为了什么,曹少爷清楚。你若能替我保密,并愿帮我在这宫中立于一角之地,我便有什么便是你和曹老爷的。若不愿,便算我信错了你。”人徙郑重说道。 曹绅愣了半晌,扑通一声跪地,声音颤抖道:“实在是意想不到!把小的惊死了。”低头沉吟了稍倾又道,“我这一跪,一是重新跪六公主的皇威。二是有一个请求。” “六爷既然有这秘密在身,已是无回头路,万死不能泄露。不瞒六爷说,小的深知朝廷险恶,人心向背,能有明正之心并忠于国家的人几乎全被埋没。六爷既有此皇家之命,便是有此数。更当更加奋勉,不做庸碌之辈,将来有所作为,甚至改变这混乱的朝纲,这也是家父一生的愿望。请六爷答应小的,也算家父没看错人。”这曹绅一个叩头下去。 人徙一听这冠冕堂皇义正词严之语,着实不敢应。更何况自己最信奉说到便做到之古训,如若现在说了,便要非做到不可,故不肯应。正巧陛下的人送了赴宴的帖子来,她道了句“曹少爷先起来,等我回来再说”便领宴去了。可回来发现曹绅居然还跪在那里纹丝未动,不由动了气,心想着曹家少爷怎么这么不知变通。 曹绅见她回来,抬头道:“六殿下不应,我便不起来。” 人徙使劲跺了跺靴子,哼一声转过身去。片刻转回身看曹绅仍望着她,眼神坚毅,和他爹一个模子般,使劲叹了一口气,道:“我应。曹少爷可以起来了罢。” “当真?”曹绅面有喜色,站起来道。 “当真。”人徙思考道,“只我是尽力罢了,其实我也不想在这皇宫中只为了锦衣玉食。” “那便成。”曹绅笑道,“爷可曾吃饱了?我再去给爷弄点点心来?” 人徙瞧着他的笑脸,半信半疑道:“你当真不说出去?” “爷说什么呢。”曹绅下楼欲往茶房去,“小的可是什么也没听见。” 正月十五日,皇宫辰晖门以北,九重殿。 这九重殿乃是赵氏祖祠,以□□的别名“九重”命名,赵氏各朝各代均列牌位于此,配以画像,庄严肃穆。 此时九重殿前的大道上,香烟缭绕,香炉鳞立。众朝臣分两拨立于大道两旁,宋徽宗赵佶率领众妃子,皇子皇女缓缓进入大殿。大队经过时,众臣皆低头屏息,整个殿前一地的人,却鸦雀无闻。 陛下着方心曲领绛纱袍、蔽膝、通天冠、黑舄,腰束金玉大带。惠恭皇后王氏戴龙凤珠翠冠,着深清色祭祀朝服,上缀五彩翟纹。除太子赵桓着与陛下相似的绛纱太子服以外,其余皇子公主皆大典礼服,妃子皆祭祀大妆,整个队伍金碧辉煌,不能胜记。 人徙缓步走在队伍中,已把庄严之心丢了大半。方才列队之时,瞥见陈忆翩翩立于众妃子之中,满脸冷色,大妆也是冷艳非凡,与众人温香软玉截然不同,越发显出来了。人徙惊于她的特别,怔怔看了几眼。陈忆发觉她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人徙心登时灰了一半,仍不解这是为何,因此全无祭拜宗祠的虔心了。 片刻已到殿内,皇上接了王黼递来的一支手腕粗的旃檀香,点燃后向太租牌位跪下。身后众人皆跪,殿外众臣也无声跪了一地。众人随着陛下三叩之后立起,由太子赵桓手持三支都梁香带领陛下和众人将众牌位一一拜过。整个过程咳嗽声都不闻,只听得木鱼声。人徙望着那肃穆的太宗像,心中静了几分,恭敬叩下头去。 少顷,叩拜结束,陛下带领众人来到九重殿外空地上观看道师驱魔法事。闹哄哄舞了一个时辰,到处都是香火气,烟雾缭绕。接近午时,众人随皇上到大庆殿前领宴。 大庆殿门前一片空地,皆摆了大圆桌,酒菜果馔遍布。最靠近大殿门前,临时抬了个戏台来,预备宴上年戏。 半个时辰才将座位安排完毕,太子代祝了新年酒辞,众人吃喝起来。席间各出表演年戏轮番上演,热闹非凡,人徙渐渐将陈忆抛至脑后,认真地看起歌舞来。正在有趣时,一出戏终,几声拨弦声起,顿将热闹驱散,优美之感渐起。 几位宫女模样的女人皆施粉黛,笑意吟吟,手抚竖琴,端坐竹椅。丝竹之声也从各处渐起,一时众人皆不出声欣赏这悦耳之乐,有人甚至低头沉醉,人徙则直直盯着那中间抚琴的女子。 陈忆陈娘娘。人徙差点脱口而出,一瞬便看住了。 这与她不奏琴时截然不同。平时冷若冰霜,近日待她更是如添了几层冰般。而此时却因要演奏的缘故,跟随丝乐或喜或悲,或面容平静或感情流露,肤如凝脂,唇若丹朱,眼波流转,嘴角含情。但与其他女子不甚相同,坐在那里仿佛定定地生了根,气势非凡,毫无柔软纤细的姿态。一种别样的风情完全盏露在众人面前,光彩夺人。 人徙紧紧盯着陈娘娘,心上像吊了一个大梨子。这是为何?往日看她,虽说大了自己几岁,总把她看做朋友般小姐姐般,是自己比较熟悉的一类人。于是陈忆化不化妆,穿不穿漂亮衣服,她都不甚在意过。也正因为陈忆很少化妆,在她面前无拘束,她才忽略了一个看似不用在意的事实。 她是一个女人。是一个美丽吸引人的女人。 在楼里时,见的最多的便是女人。但终究与自己无关,就像隔台看漂亮的戏子,偶尔经过的白净姑娘,虽说好看,但看过便忘,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这不但是因为自己从不把她们划进自己可以爱慕的对象的地盘内,而更重要的是自己也是一个女人。正想到矛盾处,舞台上的陈忆不期然望见了那双盯着她呆看的眼睛,不示弱般与其对视起来,目光相撞,人徙心中一热,如入熔炉。那双眼睛包含着不屑与冷漠,却满是美丽的威严,人徙只觉自己被那目光定住,动弹不得。 人徙使劲低了头,眨了眨眼,想把一些让人心热的感觉抛出去。可漂亮就是漂亮,看着她入迷演奏的样子,只觉得心上畅快,心头温热。虽说她现在不理自己,看着她光彩照人的样子,也打心里为她高兴。这样想着,仰头喝了一盅酒。 直到一个时辰后宴席结束,玉牒所派了人来回话说‘请六殿下到玉牒所参与入牒仪式’,人徙站起来要走,一叠声叫木格。一桌的九皇子赵构直拿指头戳她的额头道:“六哥舌头都大了,还乱喊。可是叫你的下人?可没在这地方儿!六爷回宫叫去。”虽说是取笑,还是扶她坐下,命人去六一宫传话。不多时曹绅急急忙忙跑来,一看人徙醉成那个样儿,直摇头。 “我的小爷!您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好好的喝了多少?这要怎么去玉牒所?”曹绅又急又气,想搀回去给她醒醒酒,又怕去晚了玉牒所不像话。 “他半中间喝起来了,我当是喝两杯玩儿,也没在意,没想到一结束看他喝得像个小娘子了。”赵构嘻嘻笑着,“不妨事,睡一觉就好了。可把他这斗篷披上,着了风不好了。”说着也去了。 曹绅不知如何是好,把斗篷给她系上。人徙站起来摇摇晃晃,口内直说“我要到琉璃宫去”,直惊得曹绅去掩她的口,勉强扶她到河边叫她洗洗脸,冷水一激,才清醒些许,问了玉牒所的位置,主仆两人慢慢挪了过去。 进了玉牒所的朱红木门,曹绅将她发冠整了一整,又拉一拉衣服,好生叫她清醒些,才去通报。不多时玉牒所的小官将迷糊着的人徙请进殿去,立于大堂一张檀香木桌前。半天无人言语,人徙直觉感到有人在看她,那目光持续了片刻,才有声音道: “哎哟,这六殿下是怎么着了?满面□□,想是宴上的酒比外面的好喝。” 人徙一抬头,见一个人着二品官服,浓眉大眼,颇有风姿,笑嘻嘻看着她,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是何人。遂打起精神回道:“可是牒官大人?” 那人笑道:“六爷果真是醉了。听梁大人说你伶俐得很,怎么还不认得本官?本官是御史中丞王黼,因史官大人有要事在身,本官特来替他办你入牒一事。” 人徙听他那腔调,透着不善意,使劲摇了摇头,集中注意力盯着王黼的眼睛道:“王大人是御史中丞,按道理说跟这玉牒所的史官及其职务毫无关系,陛下怎么会派你来办我入牒一事?” 王黼笑容收了一收,略为迟疑道:“本官是崇宁年间的进士,也是翰林学士,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多余的话不多说,六爷快快将生辰、籍贯等履历报来。” 人徙顿了顿,半信半疑地报道:“人徙,无字,生于崇宁三年的八月,京中人……母,秋兰,京中、京中撷芳楼小姐——”“六殿下且慢,殿下按照这个顺序来:名,字,男子,生辰等等。”王黼打断她道。 人徙随即接着他的话重说一遍道:“人徙,无字,男,男子……”说到此舌头打了结般,脸涨得通红。王黼直勾勾紧盯着她的脸,更使她骤然紧张,酒精使她身体发热,越发慌起来。王黼颇有意思般盯着她,拈着胡子道:“六殿下怎么不说了?” “男,男子,京中人……”人徙只得低下头去继续说道,紧闭了眼,汗湿了额头。 王黼仔细地看着她,颇玩味地用手指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六爷热到如此地步,还穿着这劳什子做什么?不如脱了罢。”说着将人徙一拉,一解颈间黄绳,大红毡披风落了地。人徙反应不过来,王黼已将其腰间玉带使劲一扯,宽大的礼服遂开了来,露出白色的中衣。人徙大惊,酒醒了一半,护住衣服道:“王大人这是做什么?!” 王黼不理会,伸手拧她颈间纽扣。正在慌时,曹绅慌张跑进来道:“殿下仪式还未完?小的给您请的太医到宫了。” 人徙摸不住头脑,见曹绅满面慌张给她使眼色,遂勉强平静下来。王黼见有人来,停手问道:“什么太医?” 曹绅鞠躬回道:“回大人,六殿下早起就发汗,应该是着了风寒。因急着去参加盛典,就没请得医生。现在好容易得了闲,小的就去请了太医,要看看六殿下。可这是要如何?您看殿下的汗,怕是病重了,您脱他的衣服作何?要是病更重了,小的可说是大人的干系。” 王黼看看人徙满面通红作火烧,迟疑片刻,自己笑着摇了摇头,便说:“这脱衣服自然是有原因。当下不便说,先录了玉牒罢。” 人徙听得,心下直松了一大口气,险些睡倒。正穿外袍准备赶紧完了事,那王黼突然一伸手,将人徙中衣下摆露出的一条东西使劲一抽,举在眼前笑呵呵道:“殿下,这是什么?” 第17章 十七 正月十七。清晨。王黼宅,院内一偏室。 “爷,可冷得慌?”曹绅担忧地问道,将被子与人徙拉好。 人徙睁大着眼睛望着帐顶,闻言对他笑笑道:“我不冷,你把你被子拉过去自己盖。我怎么着也是陛下的血脉,他不敢太怠慢我。你没瞧见?这棉被都是新的,厚着呢。再者,听见你叫我‘爷’我便想笑。” 曹绅皱眉叹气,摇头道:“话虽如此,还是这样叫罢。爷也别全丧气了,说不定有救呢。” 昨日在玉牒所,那王黼自己也甚为惊讶,将那布条看了又看,还怕是自己不小心将人徙的衣服撕下来一段。他之所以想到有此可能,是因为人徙平日还好,喝了酒之后满面春色,眼神缠绵,有女儿之态,不禁使他多打量片刻,越看越像,才用方法试探她。等到确认之后,哈哈大笑了好几声,人徙脸红的要滴出血来,想着“欺君之罪”四个字,手脚冰冷到麻痹。王黼掩饰不住自己的欣喜,命她将衣服穿好,急急命人将玉牒录了,也不知录的什么。完事后遂将她主仆两个带出宫,软禁在这小偏房里,一天一夜除送饭送水以外不闻不问。人徙起先着急的满屋乱转,后来一言不发,心上猜测王黼为何不将她送到陛下面前,还录了玉牒,难道上面写了“女”字,想给陛下来个“惊喜”不成?只怕这惊喜过后,自己的小命也就到头了,也更想不通王黼那一通大笑是为何,有何高兴? “没救了罢。我就觉得自己没那么好运一直在宫里。你说,他怎么看出来的?”人徙面无表情道。 “咳,还不怪爷喝酒!一喝酒脸上全显出来了,你这孩子!”曹绅哭笑不得地说,片刻又怒道,“这王大人也太大胆了,私自将六爷带出宫了,怎么说您也是皇上的孩子,这么不通报就来这一套!” “哼。”人徙向曹绅冷笑道,“少爷你真是不伶俐。他现在捏着我的小辫子,他说什么咱们敢不听他的?所以现在他说了什么谎言与陛下和六一宫的人,我们到时候也只有应的份。” 曹绅闻言低了头,也觉无法挽回。 两人正在沉默,听得外头院内一阵车响,夹杂着马匹的喘息声。有人说起话来,但听不真。人徙从床上爬起来,和曹绅两个趴在门缝上仔细看。 “王大人可起床?”一个随从模样的厮儿从车上下来向管家拱手道,“童大人和梁大人一起来了。” “大人正在穿衣,大人们请屋内看茶。”管家将随后下车的童贯与梁师成请进屋内,自去和小厮拴马。 “看不到了。”人徙叹气,突然又思索道,“王大人本说十六日就处理我的事的,可今日十七了,还不见动静,这么一大早的,就有重臣来找他,朝廷必定出了些变故。” “爷想的对。可能与我们有什么帮助呢?”曹绅也犹自思索。 人徙一夜没睡,因不知遭遇的结果而五内俱焚,筋疲力尽,精神有些想崩溃。可渐渐的静了下来,大概是被幽禁之后的适应,脑子越发清晰。她盘腿在床上,凝神思索。 王黼大笑,其高兴之状,必定是自己的身份所破,将把柄落在他手中,有什么好处可得。那既然有好处可得,他必定不会很快将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否则还有什么好处可捞? 想到此,人徙以拳击掌,开心笑道:“我真傻,这么容易的道理,书上到处说的是,居然才想到。还是姓王的把我惊着了。” 曹绅见她高兴,连忙问是如何。人徙将道理向他说完,道:“放心罢,一时无事。我只是犯难,他要利用我们,不知是如何利用。但不能被他白白利用了,最好也想办法反过来利用他为上策。”说着将头撂在枕上,自去思索。 曹绅望着她炯炯睁大的双眼和跃跃欲试的神情,心内甚慰。 话说王黼宅内,管家拴好马,将打马小厮也请去喝茶,将院门和屋门关好,自己在大堂外门前守着。 大堂内,王黼端坐于两排待客椅中一把上,童贯坐于他对面,两人看着斜中央的梁师成,一时无言。 “依梁大人的意思,该如何?”片刻后童贯细声问道。 梁师成端着茶碗,道:“昨日朝堂上一片闹哄哄,你们不也见了?朝中现在挺辽派不少,那是自然的,众人都怕死,觉得好不容易定的盟约,打破了多麻烦。可若还这样下去,安定是有的,只怕还是如此,你我每月各领一点俸禄罢了。” “梁大人所言甚是。虽说碗里米够吃,可天长日久仍是这么多,谁都觉得厌烦。”王黼附和道,“更何况,咱们燕云十六州仍在辽国手里,多叫人丧气。凭这个说动陛下,不知有没有胜算?” “丧气?哼。”粱师成冷哼一声道,“当初‘澶渊之盟’时,就是因为我们屡屡吃辽国的败仗,才妥协签了那盟约。若是一口气值钱,怕拼死也要战了罢。我今日在早朝之前聚你们一聚,就是想和你们说好,今日务必要同心协力,引经据典,好好把挺辽派战下去。昨日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个人犹豫不决,才把风头落了。没瞧见挺辽派口径那么统一?” “梁大人,那那位大人呢?”童贯小心问道。 “就是他叫我来聚集你们的。怎么,不信?”梁师成一瞥眼。 “当然当然。”童、王二人连忙点头称是,遂下了保证。又说两句闲话,童贯起身告辞道:“下官管着兵营,还得早些进宫。你们二位别误了早朝。” 梁、王两人将童贯送出,回身复又坐下。梁师成见无人在侧,遂问道:“我说叫你去探那孩子的口风,怎么没动静了?今儿早上我听说玉牒所封了玉牒了,应是录好了。” 王黼笑回道:“义父,若有什么重要,早就打发人与你送信了,没见信,您没猜着是没什么事?” “还当真一点破绽没有?身世上没什么漏子?”梁师成沉吟道,“这么些个皇子,一个个除了老九聪明点,都是给米吃米给面吃面的,多乖。偏这一个新来的不老实些,若要没有破绽,怕是以后难收拾。” “若全没有,那也不是。”王黼道,“只这太寻常,没得说嘴。她来玉牒所时,醉得不轻。我还当是她是个酒鬼,问了当时在宴上摆碟儿的人,说她半路喝起来的,一个小厮记得清楚,说大概歌舞起来的时候喝的,眼睛盯着跳舞的女人。” “哈哈,你说他小小年纪还是个色鬼?”梁师成拍手笑道,“这就好办,还是最好办的一种。正应了我跟王诜说过的话了。也不用我犯难了。上次不小心打发进牢里,后来我是栽赃在牢头身上,陛下生把把牢头拉过去打了个半死,陛下才消气些。看来今儿吉利。咱们早朝去罢。” “义父先行一步,我加件衣裳随后就来。”王黼将梁师成送上轿子送出门外,回来命人开了偏房的锁,一巴掌拍开了门。 “六公主睡得可好?”王黼嘻嘻笑着,见人徙冷眼盯着她,笑容更深,“六公主好生模样,若是穿了女子服装,多漂亮。偏生穿那些个男子服装做什么。还看戏看得那么入神,让人以为你是个小色鬼。” 人徙刚想说话,王黼打断道:“您不必说我也知道,是您的娘要在那种地方保护您呗。可您还偏偏这付模样就进了宫,不用说您也知道是欺君之罪。” 人徙哼了一声,将脸对着墙壁道,“王大人不用吓唬我,怕是王大人已替我瞒下了,来吩咐我什么,快说了罢。” 王黼闻得此言,笑容少了一半。本想吓唬吓唬她,更好控制,罢,这也没甚影响。想到此,他接着笑道:“六公主果然伶俐,本官连梁大人都替你瞒下了。你有什么可谢本官的?” 人徙动都不动道:“你若不说,我便睡觉,任你怎么使唤,我也非等到事破之日与你同死。王大人也伶俐,应当知道你现在也已经是‘欺君’之人了。” 半晌,王黼才大笑道:“六公主厉害!那本官就直言。本来先收了你再说,也未来及想用在何处。可今早想你也听见了,来了两位大人。朝廷迎来了多年不见的抉择时辰。当然,不用你,我们也能胜。若用你,更容易些。” “先不说这个抉择是个什么,先说好,”人徙转过来面无表情道,“我在陛下面前可不是很受宠,以我刚进宫之力,可能要让大人失望。为何不用那些得宠的皇子?以大人们的能力,恐怕早已收服一二才对。” “你说的对。这原因有多重。”王黼在床边坐下,“凡是宫中之人,几乎不落于我们手外。可是其中可用之人屈指可数。一是大多贪图有余,智慧不足。二是他们在我们手中的同时,也与我们多有戒备,为了自身的自保,几乎不肯与我们卖力。而你,就不同了。”王黼复又笑了,盯着人徙的脸接着道,“你这秘密,已是把柄,你为此不会有也不能有其他想法,只有全力卖力一条路。至于你说的不受宠,以你的天分和能力,再加上我的助力,要受宠也不是难事。” “你何时放我回宫?要我做什么?那个抉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人徙坐起来正色道。 “六公主果然识相。”王黼道,“这个抉择嘛,当然是关于金国与辽国,我们宋朝选其一之事。详细的事我会告诉你,现在我要去上朝。”王黼站起来,脸上仍是笑意,“门不会再锁,你若要走时,吩咐管家便有车送你回宫。至于回去怎么说,这要看六公主的智慧了。” “你所说的所有话,我都明白了。”人徙看着他的背影定定说道,“你说的只有一件事是不需要质疑的,那就是我的天分和能力。” 第18章 十八 人徙与曹绅回到六一宫时,见侍从并丫鬟站在院内齐齐候着,见她回来,连忙问是去了哪里。木格更是一个千儿打了,跪在人徙面前声音嘶哑道:“殿下可回来了,吓死小的了,以为殿下出了意外,害小的在宫里找了一夜。” 人徙瞪了他一眼,心内责怪他在众人之下和她近乎,但还是怜惜他担忧,跺跺靴子道:“因前儿去完玉牒所,半路被王大人接去喝家酒,不小心醉了,王大人留了两日。不妨的事,你们担心什么。不能撑事的东西,还不起来么!” “咳,以后爷出宫,可得跟小的们说一声,不可再如此了。”木格站起来道,“陛下可是知道了,看爷怎么去说罢。听说陛下气得厉害,说爷又不请示便出宫,今儿已打发人来看了两三次。” 听得此话,人徙心下一沉,心想还未想什么办法叫陛下喜欢,先将他惹怒了。不由慌得拔腿就要去陛下跟前儿赔罪,曹绅一把拉住道:“看看殿下这个样儿!衣冠不整,发也是凌乱的!陛下见了岂不更生气?劝爷干干净净地再去罢!” 人徙心想此话甚是,换换衣服静静心,也好在头脑中整理下这一起儿事情。于是跟了墨儿回房换衣,照例将她支在门外,自己解衣宽带,边思前想后。 当下之策,第一,惟有先听王黼的吩咐,先保了自身再说。第二,要给他甜头,自己方才有机会反击。第三,要得到陛下的宠爱,也是为自己的一件必要之事。 人徙脑中将这一二三条列出,甚觉清晰,便放轻松了心,把发冠解了,镜前梳头。此后动不动便将事情分一二三列出再思考,养成她独特的习惯,这是后话了。 话说人徙自己梳头,百般不如意,想起以往都是翠儿和墨儿给她绑发冠,心要把墨儿叫进来,又觉不太好意思,再者被人识破身份之后更怕了些,自己批头散发,若给墨儿瞧出来,要怎么了局? 正犹豫间,听得门外墨儿说道:“殿下可曾该梳头了?殿下自己怕是梳不好,墨儿去帮你罢。” 人徙听了,心一横将她叫进来。墨儿便拿了梳子,小心地一缕缕梳齐,挽一个紧实的发髻,边挽边看着镜子里人徙的脸,看得人徙心下忐忑。 “爷生得好清秀模样,女儿一般。”墨儿笑道,人徙却差点惊起来,听得墨儿又说道,“恐怕在皇子里头,爷是数一数二的呢。” 人徙将心放下些许,也笑道:“这恐怕是每个丫鬟都会说的奉承话罢。对了,你怎么知我该梳头?” “墨儿算着时辰呢。”墨儿轻笑道,“每次爷换衣裳都差不多是那么个时辰,墨儿每次都知道。” 人徙心里骤然一暖,从镜中看墨儿。只见她低着头一心一意地为她捋着头发,手指纤细,指甲泛着珠光,神态温柔,眼神安然。梳子的齿一下下轻轻刮着头,颇为舒适,想必拿梳子的人甚为用心。人徙不由心有所动,因给她相似温暖友好的只有娘。 “好了。爷站起来瞧瞧。”墨儿欣喜道。 人徙站起来瞧自己的发鬓发冠,甚整齐,笑道:“还是墨儿厉害。”说着转过身来,盯着墨儿微笑。 墨儿被她瞧得低了头,脸颊绯红,人徙不由伸手去触她的脸,指尖触碰到陌生的温热,猛地缩回了手,叹了口气道:“我去见陛下,你们好生在宫里呆着。” “殿下!等等!外面冷着,你穿好斗篷再去!”墨儿拿着衣裳追出去,人徙不看她,默默披上,随意叫了两个人往陛下那里去。 进得陛下常在的小殿,果见陛下在软榻上看奏章。人徙行了礼,料想中的无回应。人徙只得一旁站了。刚站好,陛下看也不看她就开口说道:“玩回来了?宫外可好玩?” 人徙抿了嘴跪下,道:“陛下息怒!徙儿特来赔罪!原是王黼王大人请去喝家酒,徙儿本不愿意去的,可王大人说要跟儿子探讨探讨书画,儿子想着爹爹也爱的,便去了,没想到喝醉了,徙儿该死!定无下次!” 徽宗皱了皱眉道:“即便如此,你也该通报!几次三番地无视朕,你还知道自己是朕的儿子!”想到前几次侍从的上报,更加盛怒,“又喝醉!前儿几次你总是大醉而归,朕都没有罚你,这次倒会跑到宫外喝去了!难不成朕的儿子就只会喝酒看女人不成!”说到此,额头青筋皱起,“此次必罚!九重殿面壁!没有朕的手谕,谁也不能出入!来人!将此子关入九重殿!看着列祖列宗,看你还想醉不想!”说着背过手去。 人徙磕了一个头,一言不发地跟着卫兵出门去了。徽宗没有迎来料想中的哭诉求饶,心中些许纳罕。走至门外看人徙梗直的背,火莫名地消了。 人徙边走,边向追着她跑的六一宫侍从道:“你们回去罢,跟宫里说我被罚了,特别是木格和曹管家,谁也不许看我去!”那侍从应了去了。 九重殿阴冷肃穆。看守的两卫兵将人徙推进殿内,将门锁了,殿外把守。人徙背着手,散步般在殿内转着看各代陛下的画像。转了一圈,又在殿中央垫子上跪了一跪,磕了几个头,遂盘腿在垫子上看着烛光出神。 愈想愈觉得进了宫之后身心俱疲。想到在楼中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却很自由很快乐。众人挤破头想进来的这皇宫,真是外头好看里头难熬啊。恐怕只有真正进来了,才会觉得孤寂和疲惫罢,就如陈忆。 想到陈娘娘,人徙叹了一声将手掌拍在额头上,低头颓丧。回想起宴会时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心上又添酸涩。究竟是为何不理她了呢?明明那日外头逛时还好好的。那问题就出在分别之后?谁说了她的坏话?抑或是分别时? 人徙仔细回想着,突然想到好象是自己说了几句诗之后,陈娘娘的脸色好象变了一变。可那诗有甚关系,都是夸她的啊。胸中一股不忿,将其中矛盾抛至脑后,遂决定出去后定将此事弄个明白。脑中胡思乱想,至掌灯时分,又冷又饿,只得垫子上蜷缩着,不知不觉朦胧睡去。不知何时辰,有人将她推醒,见蜡烛不知何时灭了,四周一片漆黑。来人拿着灯举到她眼前,她一见是王黼,皱了眉扭过头去。那王黼黑暗中“嘿嘿”低笑了两声,小声道: “六公主难不成是生气下官照应来迟了不是?”说着将身后仆从拿着的提盒拿过来打开放在人徙面前,“晚膳,六公主趁热吃?” 人徙面无表情地把粥碗放到自己面前道:“你如何进来?若让陛下知道了,我的禁闭又要延期,你的愿望也更远了。” “六公主放心,没看下官来的迟,都深夜了。不然怎么进得来?看门的现在睡的香呢,赏他们的酒喝得精光。”王黼笑道,接着又正色,“事不宜迟,六公主被关在这里,恰恰是最安全的谈话时候。你可知,你宫外到处都是人?” “不就是你们的人?你都知了底细了,还要他们看着我作甚?”人徙想到自己行动时刻被监视,眉都皱到一起去。 “不止下官的人,还有梁大人的人,皇上的人。”王黼声音压得更低,见她想说话立刻打断道,“六公主不必问,我为何连梁大人也瞒着?以后你自然知道。重要的是下面的事。” 王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逐一将计划盘托出。人徙屏神细听,听完后沉默不语。半晌才问道:“你们卖的什么药?即便我这样不入流的人也知道,就因为那盟约,才十年的太平盛世。如今若要不成事,那汴梁的百姓不要重新遭殃?” “孩子话。”王黼轻笑道,“六公主想多了。我方才讲那些只是要你了解现在的政事。六公主想想,以你一个半大孩子,能有多大作用?只不过是叫你替我办点差罢了。” 人徙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王黼见她如此,“哼”了一声站起来道:“六公主,你不要太高看你自己了,你还真以为,叫你去力揽狂澜么?” 一听此话,人徙低了头不再言语。王黼又嘱咐了她两句,悄悄将门复又锁好去了。人徙呆坐在垫子上,只觉力不从心。即便她再不信任王黼,也知道他说的话是对的。自己确实没什么本事,也无多少价值。这是她自小从市井生活中得来的看法。所以即便一些事情能够做,也是终究不信。而如今,为了能保命,只得先听命与他。人徙叹了一口气,复又倒在垫子上。 幽燕地区。宋辽边境。 一片兵器相交声。马匹嘶鸣着喷出温热的白雾,农夫丢掉自己的农田往家中跑去,口中喃喃道:“这已是最近的第三次了,难不成又要打仗了。” 不多时战斗已经结束,身裹厚重皮毛毡衣的男人领着剩余不多的部队向自己国家奔去,临走时用敌人听不懂地语言狠狠地骂道:“宋人越来越不老实了!明明偷了我们的马,还说是自己的马!等我回报大将,好好来个胜负!” 战场上剩下的数量居多的宋朝士兵,拍着自己胯下的马,哈哈大笑起来。为首的一扬马鞭,“兄弟们回营!到这个月末再来几次,便可以复命了!”说话间尘土飞扬,一眨眼无影无踪。大队伴着马蹄声渐渐远去,一个瘦高青年从远处的一棵树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只见这青年穿着交领小袖齐膝长衫,花纹毡毛坎肩,足登高筒靴,颇有射手风范,头上却戴着一只宋人小布帽,多有些不伦不类。他边看着骑兵队的远去边自言自语道:“打得真热闹。看来最近此地也不安全。那我是继续往南呢,还是留在此地看看情况呢。”思考间看见远方蛋黄般的落日煞是美丽,脑中飘过某个人的脸,遂满足地笑了,眼里全是狡黠。 第19章 十九 人徙在九重殿足关了三天三夜。虽说放她出去如厕,陛下白天也开始差人给她送饭,但王黼第二天夜里又跑来,给她送来热食,说是怕怠慢了六公主。人徙把他撵出去,警告他不要再来,免得露了风。曹绅也放心不下,来看她一次,便说要去求皇上放了她。人徙死活拦住,叫他不要再来,誓要给陛下留个好印象。 这三日,徽宗总觉着会有人来求他放了人徙,就如他等人徙对他求饶一般,可照样没等到。心下反而有点觉得吼她吼重了。到第四日早晨,陛下下朝来到九重殿时,侍卫见他要跪,被他止住,偷偷从门缝里头一看,气更跑得无影无踪。只见人徙满身灰尘,头发凌乱,背影更显单薄。盘腿在垫子上面对太宗像坐着,以为她在那里打坐,片刻就见她身子歪了一下,像是要睡着的样儿,赶忙又坐好,头一沉一沉地打瞌睡。徽宗心内笑了,命人开门,放她回去,嘱咐她不准再惹事。人徙如临大赦般叩头,忙谢了恩,发誓不再犯。 及回到了宫里,丫头侍从无不嘘寒问暖,曹绅更是一把拉住,细细端详道:“瘦了。爷想什么吃,我叫厨房做去。” 木格躲在人群里,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样儿,满身满脸地打量,眼里全是关怀之意。人徙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别瞧了,你去给我弄水去,我要洗澡。一大桶啊,别想偷懒。” 木格巴不得一声儿,飞一样去了。曹绅也笑说去厨房准备,转头叫翠儿墨儿,却哪都不见她两个。一个侍从回道:“管家还找她两个呢,她们早知道殿下回来定要洗澡,一早采梅花去了。” 梅花?人徙摸不住头脑,脑中突然闪现出她在楼中偷看的一幅画面,一个姑娘站在漂满花瓣的大木桶前,给一位客人洗澡……想至此,她连忙拉住曹绅咬牙道:“你怎么回事儿?还不知道我的底细?让她们采什么花瓣?别给我来那一套!那都是楼里姑娘伺候客人的法儿!” 曹绅不知就理,也拍了下脑袋说疏忽了。正犹豫间只见翠儿墨儿拿了一篮子梅花瓣走进来,见了人徙就赶紧跑过来问好,墨儿边端详边道:“果然殿下在那里灰头土脸的,让我们伺候殿下洗澡罢!”说着拉着人徙就往屋内走,人徙心内慌得了不得,想回绝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自己在九重殿地上垫子上滚了三日,满身泥土,怎么说才能不洗去? “墨,墨儿,我自己来就好了,你们把水和花瓣倒进去就好。”人徙慌道,脸都涨红了,毫不知伺候爷洗澡是宫中女子笼络皇子的贯用招儿,既打定了要如此,怎可能放得了她?根本不由她多说,将她拉进内室床上坐着,自己和翠儿忙里忙外地准备,木格也满头大汗满脸喜气地往大桶里倒热水,整个内室片刻就雾气腾漫。 看着那蒸腾的雾气,人徙彻底慌了,清清嗓子想发令说要自己洗,又生怕他们起疑,好好的宫内都如此,为何他就要自己洗?越发坐不住,只得站了看着他们忙活,心里“通通”直跳,自觉这次要彻底露底了。 翠儿墨儿看准备已得,将门关好,招呼她道:“爷过来,我们帮你脱衣服。”见她愣着不动,又笑道,“知道了,爷还是害羞不是?那我们出去,你进去了我们再来帮爷洗?” 人徙一听此话想赶忙答应,但转念一想还是不得进来?于是又烦闷,皱着眉头看她两个,见她两个一脸期待粉红的脸蛋,突然点了点头,心内了然,就微笑道:“翠儿出去,墨儿留下伺候。两个我不习惯。” 翠儿一听此言,脸顿时黄了,见人徙说得坚决,不甘心地低着头出去了。墨儿笑着过来解她的纽扣,人徙一伸手握住她的下巴,拉向自己,顿时两人脸只有不到一寸。 墨儿惊得无可不可,红润顺着耳朵蔓延开来,看着那双直直盯着自己的眼睛,身子几乎软了,想低头,无奈被人徙捏着脸,只得闭了眼睛。人徙盯着那粉嫩如花的脸看了一看,伏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墨儿可是想如此?”热气喷进了耳洞,墨儿颤了起来,耳朵上又是一个温热,站立不住软在人徙臂上。人徙笑了一声,环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脖颈里,嘴唇紧紧贴在肌肤上,说道:“翠儿可在看哦,我们到床上去罢。”外面的翠儿脸一红,离开不敢再看。人徙轻扶住仍闭着双眼满脸通红沉默不语的墨儿移至大床上,轻柔地将嘴唇复又盖在墨儿脖子上,一边解自己的衣服,一边轻轻地把她衣服脱掉。墨儿的手轻轻地推着她,但人徙动作依旧,还夹杂着时轻时重的揉捏抚摩,墨儿心觉结局已定,便不再反抗。等墨儿的衣服脱光之后,人徙也只剩下内衬,再一层就见底。只见她深吸一口气,望望仍闭着眼睛的墨儿,轻轻抚摸她的脸,再在脖子上温柔地蹭了几番,对着墨儿的耳朵说道:“你等我,我满身是土,不能亵渎了你。”说着快速站起来,将被子盖在墨儿身上,走至木桶前将最后的衣服扯掉,快速跳进木桶中,水没住肩膀,才长舒一口气,竟不紧不慢地洗起澡来,直至水将凉,头发也洗干净了灰尘,伸头看了一看墨儿头埋在被子里,才拿过毛毯擦干,穿上准备好的中衣,心内一阵窃喜。转身将外套也穿上,冲屋外叫道:“曹绅,你在外头说什么?你给我进来!” 曹绅抓不住头脑,边回着“殿下洗好了么”边探头进来,正想说自己并没有说什么,只见人徙对着他直使眼色,方明白过来,说道:“小的说,方才杞爷来找殿下,小的回爷正在洗澡。” 人徙点头儿道:“怕是汤师傅要我做什么功课。这不能耽误,你先出去,我和墨儿说几句话。” 曹绅笑着出去,人徙走至床边,拉着墨儿的手,笑着亲了一下道:“今天不能陪你了,但我既然如此,便放不了你了。你且穿上衣服罢,我现在得去找六哥哥。”墨儿伸出头来点了点头儿,至此才睁开眼望着人徙出门去,脸上仍是作火烧。 人徙硬憋着走出六一宫,扶着一棵树笑得直弯腰,觉得自己在楼内没白呆,看到的好些都用上了。遂又收起笑容,抚了胸口大喘气,直觉危险至极。方才看墨儿翠儿那个脸色,就知道这深宫与楼内一样,姑娘们都是有手段的,方有可能麻雀变凤凰。既然如此,便顺了她们的意,又可消了好多人的心内嫌疑——至此和墨儿有了肌肤之亲,至少一段时间内无人再谋这个意思。之所以敢大胆地好好洗澡,是因为女儿家被人脱了衣服,就是想出来帮她洗,也因为羞涩不可能光着身子出来。 人徙自己又如此分析了一遍,甚觉自得,可想到自己与墨儿来了这么一出,又说了那近似誓言的话,今后要如何收场?虽说本就对墨儿有好感,但怎么可能了局?更甚者,自己脱墨儿衣服时,怎么也心跳得像擂鼓,几乎喘出声来?将人脱了个精光,却一点都不敢看,直把目光往脖子以上拉着,手直哆嗦。又不是不曾见过女人的*,男人的也见了个遍。难不成是穿男子衣服也跟男子一样喜欢女人了? 此念一出,人徙心内一沉,“噔噔噔”往孙奶奶处走,心想既出来了总不能回去叫人生疑。一路走一路想自己是从何时起开始变奇怪的,走进神妪居时也阴沉个脸,和往外走的印中撞了个满怀,印中一把扶住她道:“六爷,这是怎么着了?谁欺负你了?” 人徙行了个礼就往孙奶奶屋内走,印中只得摇摇头去了。屋内孙奶奶正在拿着针线刺弄,见她来了,忙站起来端茶端水,满脸是笑,人徙不好意思起来,遂收了心思,想起来此的目的,将孙奶奶扶到椅子上坐好,倒了杯茶放到她手中,微笑道:“孙奶奶看着还是挺硬朗,这我就放心了。最近不怎么得闲,又才被陛下罚了,这早晚才来看您。” 孙奶奶将茶放到人徙手上命她暖暖手,笑着怪她道:“听说了,在九重殿关了三天是不是?”见她点头儿,孙氏接着说道,“我就吩咐你了,别惹事,你不听不是?真是个坏孩子。” 人徙想解释,但望着孙奶奶那慈祥的双目,心内一片干净。遂改口,拉着孙奶奶的胳膊耍赖道:“徙儿知错,定不再犯了!” 两人又说些闲话,人徙问道:“孙奶奶,陛下喜欢些什么?” 孙奶奶随口答道:“喜欢画儿,喜欢字儿,还喜欢踢球。”又问道,“你问这做什么?” “想变了发儿的孝敬。”人徙赖皮般笑着,“我要做孝子呢。”说着又细细地问喜欢何画儿,喜欢谁的字儿。孙氏心内喜她知道孝顺,便一一地告诉了她。人徙心内记了,又和孙氏同用了中饭,磨磨蹭蹭一下午,至晚间才起身告辞。 出了神妪居,心内又盘算了一路,将近日的日子打算定了。回宫后见翠儿闷闷地照应她吃晚饭,墨儿又说不舒服不好意思露面,心下反觉轻松,叫曹绅伺候她看了一个时辰书便上床睡了。次日一早便上学去,甚是用功,连汤汉都觉纳罕,心下也自是喜悦。下了学不是写字便是画画,还跟着赵杞的剑师傅学剑,虽一时半刻成不了气候,但挥剑用气越发像样。迟了几日,又四处打听谁蹴鞠是行家,穿着一身短打就要学去。曹绅以为她贪玩着魔,着实抢白了她几遭,惹得人徙急道:“曹绅,我不会叫你再跪一次!” 闻得此言,曹绅怔了一怔,才回道:“若说踢球,那就只有高俅高太尉。”见人徙捋了袖子就要去,忙拉住吞吞吐吐,“爷不知道,这高大人,和几位大人关系都好着呢。” 人徙愣了一愣,又笑道:“曹管家你放心,若出事,我定会自保。”曹绅还犹豫,只见人徙连人都没带出门子去了。 出了院门,转了几个弯子问了好些人,才知高太尉白天总在三司(盐铁、户部、度支)内当职,那么多地方儿,今日怕是找不见。直至进了户部,卫兵拦住,人徙拿了令牌出来,问高太尉在何处。 “高太尉不就坐那儿和王大人喝茶的吗?”卫兵拿手一指,果见有两人坐在大堂喝茶,像是在密谈,头凑得挺近。人徙拦住卫兵不让他去通报,自己轻轻走至台阶上,站在拐角静听。 “王大人何必为一个j女费神不让儿子知道,办了这秋兰罢了!”高俅捏着胡子,喉咙里嘿嘿地低笑。 第20章 二十 人徙一听到她娘的名字,怒从心来,几乎要满面怒火地冲上去。只听得王诜接道:“高大人有所不知!独这秋兰,我是丢不下。大爷我没别的嗜好,除了游山玩水,便是喝酒玩女人。你们朝堂上的事,我是不想管。那日梁大人托我,我当是与我无关的,便答应做个人情。可那孩子是秋兰的儿子,前儿秋兰连哭带求地求我,希望我在宫里照应个些。你说我一年到头不在宫里几次,又不参与梁大人他们的事,我如何照应?想了想也就能托你,虽然高大人现在地位显赫,那也是从我驸马府出来的人。” 当年高俅不过是一个小史,在苏轼身边抄抄写写,和苏大学士虽有些交情,也是地位地下。及到了王诜府上,也是一个跑腿小厮,那日王诜托他给还是端王的陛下送篦子,恰逢陛下在踢球,高俅边喝采边加入同踢。结果就被陛下看中球技,呆在了端王府。等陛下登了基,高大人自然是一路高升,到了今天的地步。 人徙虽不认识高俅,倒是一眼认出了王诜。王诜是她娘的常客,如何不认得?方才她就是看到王诜,才决定偷听,心想也许有娘的消息。 “没想到王大人如此重情义!那如何总是怠慢公主?”高俅哈哈笑道。 “你知我为人,不要笑我。”王诜正色道,“我哪是重情义?就是啥也不重,才落个慷慨四不管的名声。此次我管,那还不是现在她是我的女人。” 高俅眯着眼想道,虽说当年确实没得王诜的好赏识,也亏他不赏识只托他跑腿,才有今天,帮他一次,也算还了人情。至于什么梁大人童大人,从不和他们一路,只在不是霸占朝廷的其他事上好交情一般,当然也犯不着为了还这个人情去得罪他们。想到此,他问道:“你说照应,怎么个照应法?你可也知道本官,你不管,难道本官就管那些事了?只不过吃自己的饭罢了。” “至于照应,也不是叫高大人去两肋插刀。”王诜见他答应,笑道,“之所以喜欢秋兰那女人,不只是因为她姿色,是因为她虽和那些女人秉性一样,但脑子还是有,比较明白宫里的事。她说,不求高大人能真帮她,不为难她就是了。” 高俅一拍大腿道:“这有何难,你简直白来这一躺。你不说,我也是这样做。好好的我收钱还忙不过来,管几个老头子和一个小毛孩子!” 王诜正要答言,人徙走进来行礼道:“参见高太尉,王大爷。” 王诜一见是她,惊喜道:“快进来,看那模样就知道他娘漂亮呢。”高俅一边堆笑来问好,一边斥责侍卫为何不通报。 “别为难了小子,是我怕惊了两位大人。”人徙又拜了一拜道,“见两位大人说话间隙我插了进来,还望宽恕。” “不妨,不妨。”王诜哈哈笑道,一边与高俅使眼色。 高俅忙道:“六殿下来找下官有何事?” 人徙眯了眼笑道:“听说高大人球踢得最好,特来拜师学艺。”说着就要跪,高俅一把拉住道:“不要折杀下官!这不值什么,你闲了只管来,下官平时也踢,有什么不懂便问下官好了。” “徙儿怎敢自己擅说时候?”人徙答道,“高大人何时有空?” 高俅想了一想,便说每日傍晚在御花园等她。人徙谢了告辞而去。 “一个贪玩的小孩,你说她娘犯得着如此小心么。”高俅看着人徙离去的背影说道,“怕是你们都想多了,这能入得了几位大人的法眼?” “这我不管。”王诜笑道,“高太尉果然知恩图报。这个人情你算是还我了,改日请你喝酒。”说着也去了。 话说人徙自打和高俅约了每日练球,生活越发规律起来,念书刻苦,写字画画用心,踢球也每日踢得满头大汗,曹绅木格等人心内甚慰。不仅如此,也得闲了便陪伴在陛下左右,与陛下聊些诗词书画,捶捶腿捏捏肩。连带着赵杞也跟着她学起孝来,陛下身边常有大小六皇子的身影,再加之王黼的吹捧提携,徽宗很快便对人徙刮目相看,越发喜欢起来。而其他皇子诸王包括太子赵桓,都横眉冷眼,觉得此子定是为了高升,甚至想动摇太子的地位。风声传到徽宗耳朵里,再看人徙的行事,也确实像这么回事,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不大高兴,连着这几日也不像先前对人徙那么和蔼亲密了。 一日,人徙又到徽宗书房承欢,见陛下闷闷的,便清了清嗓子说道:“徙儿近日得了一句诗,却怎么想不出底下的,陛下帮我罢。” 徽宗叫她说来听听。人徙便念道:“梅花暗香惹人妒。” 陛下笑了,道:“这有何难?古书上到处都是如此的句子。听我念与你听:梅花暗香惹人妒,可知冬日独自开?” 人徙笑道:“还是爹爹厉害,不仅说得好,还带着我也想到了。虽没爹爹的好,但也是我的真情。” 徽宗忙令她念来,只见她走至书桌前,拿笔蘸墨写了一行字,向陛下一展。只见上面写道:梅花暗香惹人妒,不知花蕊本自白。 陛下正笑说“情理不通”,却看到那两行字如自己写得一般,正是自己惯用的字体,笔迹瘦劲,转折藏锋(作者言:这就是传说中的瘦金体了--)。又想起她说是自己的“真情”,方领会后半句的含义,不由惊讶,望望人徙正咧着嘴冲他笑,半晌才走过去将手放到她头顶,点头儿道:“徙儿懂事且聪明,朕心甚慰。”心已放下了戒心,复又自然起来,夸奖了她几句,又问道:“徙儿如何习得朕的字?这可不容易。”说着又复看那字,仔细看便能看出有模仿之意,笔力也还显生涩,点点头接着道,“着实惊了朕,以为徙儿已全掌握了,现在看来是努力了的,非常不错。朕赏你,想要什么,说罢。” 人徙行了个礼回道:“陛下的字确实难学,但孩儿查阅了好些书籍,才知道陛下的字有可能是学唐人薛曜,仔细研究了,才掌握了其中的一点奥秘。至于打赏,陛下多教我些便是了。” 徽宗更是惊讶,心内纳罕此子连此事都知道,惊喜多半,少许不安。这不安触到初见时人徙的肆无忌惮,便笑道:“徙儿不要赏,反显得爹爹小气。往前的三月,是你六哥哥杞儿的生辰,早打定了主意将他封王。如此,你哥哥是景王,你便是昱王了。” 人徙大张着嘴,不可相信道:“陛下当真?” 虽说封王也是一个心安之策,但这孩子也的确讨人喜欢。陛下扶住她的肩膀笑道:“君无戏言。” 宋辽边境气氛日益紧张。农民们丢下了边境区域的地不要,宁可少一份收成。口内直传“要打仗了”,一边惶惶不可终日。 之所以造成这样的氛围,多半是因为最近宋军和辽军的冲突。本来两个阵营各守半边,平静无事地守自己的边疆,可最近两月不知怎么的,总是发生些事端,让人安宁不得。不是宋军越了界,就是辽军丢了马,大大小小的冲突不断。宋军嘻嘻哈哈不当回事般,辽军则火气渐旺,甚觉宋人挑拨事端。一日,辽国边疆守军总领李合正因为自己战士们的干粮频频失窃,怀疑是宋人所为之事生气不已、不知如何之时,一位前线探子来报,说宋人下个月将有一大批人口入境,是青楼生意的货品。李合不禁动了心道:“这货品说白了不就是女人。”那探子点头。李合心内更加喜悦,便和部下商定要截了宋人这批货报报仇,也算慰劳战士们。主意既定,便安排部署起来。 话说回宫内这边,王黼自打被人徙从九重殿撵出去,就更加隐蔽行事起来,几乎不在人徙面前露面。可这一日人徙踢完球从御花园回宫的路上被他截住,两人转回花园边走边谈。 “六公主近日可好?”王黼一边端详她道,“听说六公主干得不错,可陛下起了戒心不是?” 人徙一边四下张望,一边警告他道:“在外面大人还是收敛些,乖乖叫我六皇子罢。”一边将自己如何去掉陛下的戒心并被许诺封王的事说了,王黼听后惊讶万分,半晌才看着她说道:“梁大人果真没看错你。可是给下官的大惊喜啊。”说着将两手放在人徙肩膀上,和蔼笑着。 人徙面无表情把他的手拿开,提醒他快说正事。王黼还是心有所动地足足又看了她一刻,才笑咪咪地轻声说道:“我是来问问你进程如何了,因为那边已经齐备了。就差昱王爷你了。看来你也齐备了,比我想得要快得多,这下便可安心了,你只等着我给你消息。” 人徙点头应允,便自回宫去了。王黼收起笑容,看着她的背影,面色沉重。 人徙回到宫中,见墨儿在宫门口探着头等她,一见她却赶紧跑进屋里去了。人徙拍了下头,想起还有这件缠身的事。 自打跟墨儿做了那些事说了那些话之后,墨儿起先因为不好意思躲了她几日,也着实给了她几日清净。可往后便不同了,见她没有下步,便开始时常用幽怨的目光看她,虽待她更加尽心,可总是愁眉不展,往往使自己觉得愧疚。如今已有一个月了。又想了片刻,心一沉便有了决定。往屋内走,一眼瞧见木格在院子角落躲躲闪闪,遂走至他面前训道:“青天白日你躲个什么?” “不是爷说不叫小的在外头显着和你近乎吗。”木格一脸委屈,低了头。人徙笑着拍他的肩,问他事情办得如何。 木格吞吐道:“办得挺好,该说的都说了,只是……”“得了,不要说了。”人徙脸一沉,自顾自地进屋来找墨儿。墨儿正和翠儿商量着这次的针线要刺个什么花样,见她进来,翠儿低了头不语,墨儿眼睛看着别处。人徙咳嗽了一声,定了定心,柔声道:“墨儿,你跟我来。翠儿,你去帐房领钱,我给你留了件新衣服钱呢。”墨儿听说,跟着她来到院子木棉树下。 “你说这树,都发了新芽了,到夏天可好看不好?”人徙背着手温和说道。墨儿低着头,好大会方说了个“好”。人徙笑了一声拉她手道:“我之所以叫你来院子里,是看今儿太阳怪好的,叫你陪我散个步。你怎么苦着脸?觉得我忘了我说的话?” 墨儿手被拉着,挣了一下不动了,跟着人徙在院子里走着。一阵风过,一片叶子飞到了墨儿头顶,人徙见了,命她站好,轻轻与她拿掉树叶。墨儿抬脸望着她,眼里似有委屈之意。人徙对上那双发红的眼睛,心里一悸,说不上是如何,将墨儿轻轻揽在怀里。墨儿抬起脚,去找人徙的唇,人徙心里一个激灵,正犹豫,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陈忆惊讶地站在院门口,睁大眼望着她。 第21章 二十一〔倒V开始〕 木格一步步退到墙根下,捂着脸叫道:“殿下别闹,吓死小的罢!” “哪个和你闹?!”人徙脸都气黄了,拿剑直直指着木格的脸道,“叫你办差去,办的这个样儿?!” “爷不听我说完!”木格把那一只眼睛露出来急道,“我都说了,话都替爷传到了,可接下来的您没听完!我想说的是娘娘等会要亲自来问你!我怕爷听了不高兴,就犹豫了!” 自打过年时分别,陈娘娘一直对人徙冷若冰霜,十足讨厌一般。人徙为此堵心许久,也想了很久,始终不得法儿。在九重殿关了三日,倒想出来有可能问题出在她说那两句诗上。那两句诗是她随便看来,只看了字面意思,根本没看底下的注。第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倒没什么问题,确实是夸美人的,可后面一句‘白茅纯束,有女如玉’就说差了。这一句出自诗经《国风·召南·野有死麕》,主要写两个男女外面幽会的场景,带有明显的偷情渲染,那女人在诗中也是显得极为不端。陈忆一听这句,顿时火冒三仗,配着人徙的笑脸,明显地以为他和宫中那些倾慕她而不得入手的各路子弟相同,不由心寒意改,从此对他如隔千里。而人徙是足的从九重殿出来,闲了好好翻了一翻诗经,一看这句的注,顿时脸颊涨红,长吁短叹,差点将书撕了。之后就差木格逮着娘娘哪日面色好些,去向她解释,根本不是那般,而是自己读书少之过,从此定会改了。可哪知自己漏听了后面的内容,和墨儿散起步来,陈忆一撞见如此,说了句“六皇儿忙得很,我改日再来。”便扭身走了,唯一的幸处是她与往常一样一个人都不带,否则人徙的名声早就传到陛下耳里了,恐怕连封王的承诺都要收了去也未可知。 人徙一见她走了,脸红到耳根,怒火噌噌上来,以为木格没传好话,这下娘娘定要还是以为她不是正经人了,便丢下墨儿房里拿剑出来揪着木格的领子就到了六一宫外,寻着个偏僻墙角,拨剑出鞘,直抵木格咽喉,倒比练剑时还利索了几倍。可如今一听木格这话,顿觉是自己的唐突,连忙收了剑,自己转过身背着手直喘气。 直喘了半晌,才平静了些许,咳嗽两声哑声道:“木格别怪,我误会你了。” 木格软在墙下,爬起来跪着道:“殿下也真是,怎么发那么大脾气?虽知殿下的剑近来进步了,可殿下那个样子真是要砍了小的不成?真真吓死人。” 人徙一自忖,才把火气彻底消没了。为何自己突然就如此生气?简直控制不住自己,非要找个人杀一杀才好一般。只怕是被陈娘娘白白讨厌了那么久,好容易以为可以缓解,没想到又撞在这个关口。想到此,人徙走到树下背靠树蹲了,脸埋在膝盖里。 木格看她那个样子,像个小孩般,不由笑了,站起来道:“爷遇到事儿了,说给木格听听,木格怎么着也比爷大几岁呢。” 人徙一听他自封“长辈”的腔调,鼻子里“哼”一声,站起来就往六一宫走,木格“咚咚”追上来嬉笑道:“殿下喜欢墨儿?” 人徙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继续走,木格心里暗笑,又接着问道:“殿下喜欢陈娘娘?” 人徙赶忙回身掩他的口,正色道:“若给人听见,你还想活不想?” “那爷告诉小的,小的便不问。”木格赖皮道,“若爷说不出口,以行动告诉小的也行。”人徙一听这话,把木格往后使劲一推,差点推进河里,才“蹬蹬”往回走,一边脑袋飞转。 何为“喜欢”?小时候问过娘,娘笑着答“你看到一个人就高兴,这是喜欢,看到他高兴你便高兴,这是更喜欢,想和他在一起,做所有的事,便是真正的喜欢”。心中默念这条规则,不知不觉将墨儿与陈忆往里头套。套着套着回想起墨儿刚与她亲昵时自己的感觉,皱了眉头。心下明白,脸色越发阴沉,回了宫进了内室,抓起《诗经》看到那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脑中一回想,甚觉刺心。心下也积了气,眼里有恨意,口中喃喃道:“你若认为我是如此,那我便是如此,不理我也罢,我也不理你就完了。” 转眼到了阳春三月。十五日便是赵杞的生日,陛下早派了信出去,说这日要封两位六皇子王位(宋朝与其他朝略有不同,重文轻武,为怕子孙谋反,不论功绩,全全将爵位分封),请各位大臣皇子皇妃齐聚大庆殿,参与封礼,后在大殿外赐宴。 于是十五日这日,各路臣子皇族身着华裳聚在殿内,看着赵杞人徙两个穿着簇新的银色暗纹大袍,束金黄蚕丝边玉带,头戴漆金玉冠叩拜皇上并□□牌位,边小声议论着“虽是封王,也的确同太子不同,连内造的王爷服都不是绛红大袍”等语,陛下略微听见,笑了笑,反倒有心平之色。片刻拜完了礼,押班手持圣谕念道:“五运推移,三灵改卜。王者继统承祧,六皇子杞,人徙天资聪颖,知书懂礼,勤勉好学,志宽行端,深得朕心,故封景王,昱王,为亲王,从五品,按月食邑,宗室近亲承袭。因未弱冠,故无封地,仍居宫中。宣和二年三月十五日昭示。” 众臣叩拜,口内呼“景王,昱王”,满朝一片威武。李邦彦夹在人中随人叩拜,心内却在惋惜失了的押班一职。虽人徙瞒了陛下被虐待一事,但自那时起陛下便不再完全信任他,怕是露了什么风,不然就是王黼时常在陛下跟前下的火。想至此瞧了瞧王黼,见他一脸尊敬叩拜的样儿,着实不理解梁大人为何看重他。 人徙随着礼成一抬头,正见陈忆在皆是笑意的嫔妃当中一脸不以为然地看着她,心下憋屈,脸上遂也换了不屑之色,甚至在转移目光时瞪了她一眼,转而微笑地看着向她致意的惠恭皇后,心内甚以为皇后的母仪果真与一般妃子不同。 及至领宴完毕,人徙摇晃着回宫,赫然见自己宫牌匾上六一宫三个字已变成了金灿灿的“昱王府”,不由失笑,看着笑哈哈迎上来的木格曹绅并一排侍从宫女,扭了木格的胳膊道:“你的主意?你可读过书?宫里哪有‘府’?给我换了!”木格不依,耍赖说这样脸上更有光,曹绅也笑着掺和,直闹得人徙说气得要吐酒,才换了“殿”字。人徙走至木盆边洗脸,木格一边递手巾给她一边道:“爷又喝醉,封了王该高兴些才是。” 人徙擦了把脸笑道:“我就是高兴才喝,谁说不高兴?”说着又哈哈笑了一阵,木格看她晕红的脸,听她这阴阳怪气的笑,好容易才陪笑道:“爷也累了,歇着去?”人徙点头儿,任他扶着进了内室倒头就睡,梦里却忆起宴上的情景。打定主意不再理陈娘娘,就在自己桌前和赵构喝得不亦乐乎,没承想陈娘娘走至自己桌前,看她把杯换盏的样儿,说道:“六皇儿真真配得上‘知书懂礼,志宽行端’。” 三月末。梁府。 这日梁大人刚回府,便见王黼探头探脑地从后屏内钻出来,便知他从角门穿来,问道:“可安排好了?” “差不多了,边境也到了火候。”王黼回道,“只不知义父怎么看那新封的两个王?” 梁师成哼一声,道:“你在意这个?难不成你还不知道本朝向来如此,大大小小的王堆成了山,大多有名无权。只不过两个孩子多了个称呼罢了,没听说是连封地都无?” 王黼点头附和道:“我想也是,不过义父向来谨慎,我就问问。” 梁师成看他若有所思的脸,声音很轻却威严十足地问道:“你是怎么摆平那小昱王的?按以往的来报,他可不是个任人捏的。” 王黼听言,忙躬身答道:“不是能说嘴的,便没讲。就是许他事成之后一两个女人。祭宗祠那日的宴会上他看舞台上的女人喝醉了?定是那里头漂亮的宫女。” 梁师成盯着王黼的眼睛看了片刻,才说道:“这个小子很有艳福的。可惜不能太多艳福了。” “此话怎讲?”王黼问道。 梁师成叹了一口气道:“本来王诜答应我,要帮我用色对付这小子。可没想到王诜的青楼相好便是那小子的娘,这下死活不愿意摆布了,还经常躲着我。不过,”说到此又笑道,“还好我早准备好了。不用他也罢。” 王黼想了想道:“不知这小子的娘现在何处?王大人可是知道的罢,不如?” 梁师成正要答话,外头侍从吵嚷着进来报道:“禀大人,少爷又摔东西了。” “哼!”梁师成一甩袖子,快步到院子里命人开了一间偏房的门,进屋见了人就踹道:“不争气的东西!还给我装疯卖傻!”只见一屋狼籍,各种碎片撒了一地,一个人被踹翻在地上,披头散发,不人不鬼。梁师成见他不答,又是一脚,索性几巴掌上去,已见了血。 王黼站在院内看着那屋内名唤梁怀辛的青年,心又颤抖起来,背过身去。 且说又过了几日,王黼在一个晚上来至昱王殿,悄说事情已到了该进行的时候,万事齐备,各宫门也打好了招呼,叫人徙打点东西跟他走。人徙一言不发收拾东西,将剑也带在了身上,说道:“至少让我带个人去。”王黼便命她将所有厮儿都叫出来再选。 不多时昱王殿所有小侍从全部在院中站成一排,木格在当中眼巴巴地望人徙。王黼笑嘻嘻道:“选跟你感情最好的罢。” 人徙看他那笑,心下明白,便看了几眼,一眼望见木格渴望的目光,心中低骂。可王黼已瞧见木格的神色,人徙便上前一步给了木格一巴掌道:“就你也想跟我去?!照照自己再说!”木格被打得蹲在地上,人徙郑重挑了一番,选出一个。而王黼却拦住道:“我看不妥。昱王爷挑这个看起来笨笨的,不如蹲在地上那个伶俐。我看就他罢。”说着将木格拉了起来。 人徙满面鄙夷地说道:“看在王大人的面子上,就给你个机会罢。不过别碍了我的事,小心你另一只眼!” 王黼满意地笑了,问人徙还有无其他要带的。人徙摇头将王黼引进内室问道:“不知王大人具体叫我干什么?” “很容易,你们将扮做一个做青楼生意的商队。”王黼笑道。 “可要我扮作小伙计?”人徙猜道。 “不,”王黼笑意更深,“我想你在楼里那么久,扮那个应该不难罢。” 第22章 二十二 春雨绸缪。时值四月初,宋国北方迎来了第一场春雨。大雨淅沥下个不停,天幕混沌,道路泥泞,泥水遍布的土地上印着一道道车辙。 一队人马走在旷野上,商队打扮,配有带刀勇士,数辆车咯吱咯吱在难走的土路上。因为天气缘故,他们行驶缓慢,骑马的披着斗笠打着伞,赶车的则戴着粗劣的蓑帽赶着喘白烟的马。当中一个格外漂亮的车上帘子被掀开,一只手伸出来,带着一句无奈的问话:“木格,你小子还不愿意上来?还是怪我总在外人面前冷着你?你傻小子,若不是如此,还如何跟来?放心,咱们宫里的人我看也差不多了,只要没外人,保证不叫你委屈!” 木格鼻子里不出声地哼了一声,别扭着声音回道:“跟最重要的小姐一车,木格可不敢!” 人徙无奈地叹口气小声道:“还在怪我打你的脸?” 木格扭过头去不答。他的脸到现在还有些肿,可这不是最重要的。殿下的招数他有些习惯了,只要能跟殿下去,这也不值什么。只是他太生气殿下怎么非受那姓王的摆布呢?叫扮什么就扮什么?虽然他爷穿着女子衣裳也十分好看,化了妆更像那么回事儿,可再怎么说也是扮作青楼女子,把他爷当什么了?还是什么‘队里最重要的小姐儿’!爷现在已是王爷了,还是皇上的血脉!念着爷进宫前是楼里的,便借此侮辱爷么! 木格想不通他爷有什么把柄被这王大人捏了。人徙自然不能告诉他,看他赌气的样儿,生气又无奈,只得不管他,自己在车里闷坐。好在王黼良心未泯,说是什么“最重要的小姐儿”,简直推她做行首(花魁),也有一点是让她能独自坐在一辆车上,不受人家排挤——其他的女人可是正宗的青楼女子,几个人同坐一辆车。 猛一回穿女装,还是十分不习惯,更何况还是在自己楼里看惯了的颜色样式,看了心里作呕,只得自己当作没穿。倒不是衣服难看,想起自己扮演的身份,一股怒火就窜上头顶。可她无可奈何,知道这也是计划必须的一部分,王黼说她不能是伙计,做老板又细皮嫩肉的做不像,做这个“最重要的”倒是看似很合适。到底为什么合适自己想了一路也想不明白。说是被侮辱也罢,被摆布也罢,当下能如何?即便要回头也不知怎样隐瞒自己的身份不被说破。她还没有灰心到要和王黼玉石同焚的地步。 还好女装是在王黼府上换的,否则墨儿看了非起疑不可。临走时又和墨儿话别了片刻,好说歹说,墨儿还是泪眼送她出去,真真没法儿。想到此她便烦躁起来,心下有些后悔当初为了在身份不破的情况下洗个澡而轻薄了墨儿。弄到澡都不敢轻易洗,只在墨儿她们出门的时候叫曹绅弄水稍微洗一下。现在弄到无法了局了。本来是对墨儿有好感,但在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候便有了肌肤之亲,等明白自己的心不是那样之后便晚了。自己又不是男子,为了责任,以后还可以收她做个小妾。越想越难住,索性丢开,去想给陛下的通报陛下不知道会不会起疑。 明明当天晚上便出发了,去跟陛下请示要外出时说的是第二天早上去梁大人家家宴,当日便可回。可陛下过了两日再打发人找她时找不见要如何呢?今日已是出发的第四日了。王黼满口言辞保证得可好,说宫中都打点的齐备,陛下那儿自然也有人。可不知可信不可信?这王黼不会用完了她便害她罢?想着想着多疑的毛病儿又犯了,伸头出去跟木格搭话,木格还是不大理。人徙本想拿出主仆身份压他,又不忍心,只得作罢。 近来世上比较和平,此路段也属较太平的路段,又是大白天,走路便不必太担心劫匪抢劫商队。王黼一身商铺管家的打扮,前头骑了马,一边心内舒畅地欣赏着雨景,一边想着自己称病在家梁大人也会帮着他掩饰罢。几位带刀武士也是打着哈欠,心无警戒。 孰不知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人,满眼自信又满脸得意的脸,不时跳上某棵树望望远方,一副悠闲逛花园的样子。此人二十几岁光景,背着一个小包袱,足登高桶靴,身穿毛边短袄,戴了一个幞头,是城里人们常戴的那种。可一般戴这种幞头的都穿长衫,可这青年穿着短打,不是外地人便是不会搭配衣裳。可这不影响他敏捷的身手,一看便是习武之人,两跳便上了树,几蹦就找了掩护躲避了几个回头人的目光。上挑的眉毛和挂在嘴边的笑意显示他生性爽朗。身形颀长,双手修长,眉眼干净有神。此人丝毫不在乎雨点一个劲地打在他身上,他边不快不慢地悄悄跟着商队,不时也看看身后,皱皱眉头,嘴里嘟囔道:“这帮小子还不来,不是在哪都能找到我的么?不需要的时候倒跟得紧,需要的时候找不见。这车队都跟了一天了,等他们到了还不来,这买卖不就黄了?回山上给我跪山神去。”可大概老天与他作对,又过了三日,车队都走至宋辽边境了,他的人仍未出现。他跟了几天跟得筋疲力尽,干粮都吃完了,还要时常提防着被发现,烦恼透顶满腹怒火。若不是看着这车队冠冕堂皇的好象很有钱,而且既然跟了花了工夫,否则就放弃了继续自己的旅行。可越是花的工夫多,越是想到手,心想若不是自己身体好得不似那个女人,这又刮又淋又晒的几天早就不行了。 这日,车队已达边境行唐县,在一家客店短暂歇过脚后车队又前进了,眼看快要到了辽国了。跟着的青年简直要放弃了,觉得真是晦气非要跟这样一队看到吃不到的车。他索性就也在一家客店睡起了大头觉,心想着吃饱睡饱了以自己的脚力也不是追不上,而且是很想黄的一个生意,追到了也怕是无用。 一无所知的商队仍向前走着,但王黼心内知道,怕是走不了多远了。果然,在刚跨过宋国边境没有一百里,一个夕阳璀璨的午后,随着一阵狼烟,一大队人马赫然停在商队面前挡住了去路。看上去像是一个营的士兵,穿着翻毛皮大领军衣,统一戴尖顶软帽,帽外露出一缕缕的长发。为首的蓄着两条胡子,光着头,依稀可看到秃秃的头顶,像是故意剃成那个样子,一圈的半长不短的发四垂着。他骑着高头大马,手拿铁枪,中气十足道:“来者何人?入辽国有何事?!” 说的是宋人的语言。王黼心里明白遇到正主,知道对方也是有此意,否则一开口怎么就是宋人的语言?要知宋辽多年通商都是采正经的官道,这样的小商队走偏路擅自入境是基本不见的。 王黼扔了马鞭跳下车躬手道:“各位爷,我们是做正经生意的商队,有批货要送到贵国的城里,也是没什么盘缠,对付不了官道上的各位官爷,才走这无人走的偏道。请各位爷高抬贵手,让我们过去罢。” 那头领哈哈一笑,说道:“我们还没说不叫你们过去,你就求个什么?只怕,得叫我们看看你们的货物才好放心放行啊,这也是边防的必要。”说着一声令下,手下的人边策马飞跑进商队,掀帐篷掀油布,惊得车队人慌马乱。 王黼苦着脸求道:“这位爷,宋疗两国盟约已久,向来和和气气,我们才敢走这偏道的,可如今你这样明目张胆的如拦路匪徒,不是毁了宋疗两国的和气吗?” 那头领嗤笑了一声,突然满面怒色道:“休要提这盟约!本是无事的,近两个月来,你们宋人时时挑衅,或是让我们上当,或是占我们的便宜,事后还往往不以为然地羞辱我们,也得了我们不少实惠了!今日就是等你们来,好好还给我们罢!”又是一声令下,士兵们便不只是翻,便明着抢起来,这个拿过车上的丝绸衣裳就抱了满怀,那个搬了车上的干粮袋就绑在自己马上,几个领头的穿过人马,走至车前,挑帘子伸头看了看,脸出来时便满面喜色,对着头领喊道:“大将,果然有货!”车内一片尖叫。 几个带刀兵士一见如此,纷纷上前拔刀,可不到十人的护卫面对一百多人的大队人马,几个回合就被撩翻在地,捆上了。王黼在人群中乱喊道:“你们这不是明抢吗?”,那大将笑道:“本朝向来光明磊落,不像宋人偷偷摸摸找我们的事!”一时人仰马翻,尘烟翻滚。 人徙的车位于队伍中间,早听见了骚动头伸出帘子来看,一看这阵势,顿觉心慌,心想太平的世道怎么会有打劫的,而且还是辽国的人。而且王黼一再只说计划的一半,根本不知道要到这么远,到现在也不知计划到底是什么。再一看保护商队的那几个王黼称的武林高手几下就被打翻在地,心内不由骂道,这是什么“武林高手”?一个灵光闪现,脑中想到王黼不住地帮她取得陛下的宠爱的德行,包括要自己扮作这所谓“最重要的小姐儿”,猛然一下明白了那所谓的计谋。脸迅速因为愤怒而涨红,气冲头顶几乎想要把这身衣服撕了。屈辱和被人玩弄之感让她觉得天旋地转,恨自己怎么落到如此地步。她重重坐回座子上,努力使自己镇定。 片刻之后,心绪渐平。心内说道:“明目张胆地做出这种事来,怪不得想不到呢!还捏准了我不告发你。也罢,这一道儿我记着,你要知道,道儿道儿越多,到时还你的就越多!到时可要怪自己玩儿我昱王爷!”想毕推开上来保护她的木格,一步跳下车道: “最重要的在这儿。”她看准那头领凛声道,满目怒火,语气冷寒。 王黼看她如此,反大张了嘴看着她。人徙看都不看他,看着首领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那汉子一看这个眼神独特,面色红润,红唇白面,简直就是花容月貌。不禁心花怒放,上前就向她的脸摸过去。 第23章 二十三 人徙离京已有八日。早在第三日,陛下就不见她来请安,打发人去她殿里,却回说还未回来。当下就有些生气,以为她贪玩的老毛病儿又犯擅自延迟回宫的日子。心里存着气,也没去寻,等着她回来再发落。没承想转眼二日又过去了,还是不见回,心下起了疑心。又想起梁师成自打人徙不回宫的那日就没上过朝,跟王黼一样在家称病,索性微服出宫,到梁家一看。 那梁家人一看陛下来了,个个惊慌不已,一个飞速进去报信,那梁师成抖着衣服跑出来跪下,低头不敢发一言。 陛下一看根本没病,不由觉得自己被骗,火上心头,大怒道:“梁师成!你这可是欺君!好好的没病装什么病?!” 只见梁师成叩了几个响头,声音低颤道:“臣怎么会不知是欺君?可就算不欺君,臣觉得也活不成了,若说病了拖延几日去找,恐怕还有救。” 徽宗一听这话抓不住头脑,依然怒道:“你说的什么混话?我还要问你,昱王哪里去了?来领你的家宴,领到不回宫了?!” 梁师成听了这话仿佛更加害怕,头点在石板路上不敢抬起来。徽宗一看他这个样儿,联想到他说的话,心悬了起来,忙问道:“徙儿哪去了?”见他不答,拿手中的扇子摔到他头上急道:“若不答,现在就按罪处置你!” 梁师成心内暗喜,不住地叩头道:“臣该死!臣不该带王爷出门!那日天气晴朗,王爷便说要出门逛逛。臣自然亲自陪伴,可到了一闹市,人挤人,王爷和人一挤就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徽宗胡子都抖起来。 “臣本想是走散,便差人四处找,可四处都没有王爷的影子。臣怕了,又差人往更大范围找,今日已是第三日了,整个皇城恐怕都找遍了,还是没有见着王爷。” 陛下愣了半晌,半日才说道:“你是说,丢了?” 梁师成点点头,不敢答言。陛下不说话,沉吟了一会子。他不信这么大的人会找不着路,更何况进宫之前还是在这市井内长大的,怎么会丢了。他又接着问道:“依你瞧,这是如何?” 梁师成点点头儿,脸上方有平静之色:“陛下所想正是臣之所想。王爷自己是绝不会走丢的,刚能和陛下享天伦,再没有不想回宫之理。恐怕是….被何人所劫。” 两人都想了一想,一些可能,但无证据,无从论断。皇上便先在梁府搜了个遍,无果,就将梁师成押回宫里打了二十大板,命他全力搜寻,若找得,便无罪,若不得,便按欺君之罪论处。梁师成连连应允。同时不知谁散了风声,百姓们都知道有个皇子丢了,整个汴梁城被翻的人人不得安宁。暂且不提。 且说辽国境内,王黼的商队被洗了个空,除了他这个管家和两个伙计,全被押回了辽军军营。那首领李合将女人分几个车蓬关押,包括死活要跟着来的一个下人也关在一个帐篷里,自己独和那个自己下车横眉冷眼的漂亮小姐呆在自己的帐篷里。 此刻,李合一边抽着气,一边叫小兵轻些,手上的口子可不浅。他边疼边冲着人徙笑道:“这位小姐脾气真大,不叫我碰,你主动送上来做什么?” 在人徙下车之后李合伸手要碰她脸的时候,直接拨剑出来划了一下,若不是他躲得快,一块肉恐怕都要削下来。 人徙不答,也不看他,心里既生气又紧张。这是什么鬼计策?按王黼说的,一定会保证她的安全,可这都被送到匪窝里了,自己还是最危险的,安全在哪里?关键是自己现在的女人身份,可真是危险透顶了! 说要害自己,那还是没有理由的,自己若在这里有了什么不测,更甚者是无法活着回去,那不论他们怎么自圆其说,陛下也定会要他们的命。所以必是被抢,但又会平安回来才是。 想到此,心内暗暗松了一口气,看看外面天色已暗,又心焦起来。 那李合仔细看了看包好的手掌,甚满意,命人拿酒拿食来,心情看来甚为舒畅。一边喝,一边给人徙倒酒拿菜,虽是不见她吃也不见她回应,但仍然怡然自得,向宋人报仇的快意让他十分高兴,不知不觉酒已七、八分了。可他不再喝了,令人撤去酒桌,一边脱掉外衣。人徙心惊胆战,一阵耻辱和恐惧在心头。无奈剑已被收去,只得四下环顾,铁了心要在事态有所缓和之前拼命抵抗。 天已黑下来,帐篷四下点起了火把。一个小兵模样的人进了李合的营帐跪下回道:“禀大将,外头兄弟想请示那些女人怎么办。” 李合猛拍了下头,哈哈笑了两声道:“我只顾着想自己欢乐,忘了兄弟们也在等晚上!如此,我便去告诉他们,尽可能地欢乐罢!”说着大步走出了帐篷。那小兵见他出门,忙站起来一把拉住人徙就出门去,两拐就进了一个营帐,看上去像是战士们集体睡觉的地方。 “王爷恕罪,小的来迟了。快换衣服。”那小兵拱了拱手,摊开一张地铺上的包袱,“这是这儿的军服,放心,他们此刻都在营地中心听那首领讲话,过会才会带着女人回来。你穿好后大方走出去,不会有人怀疑你的。往西走到营地边上自会有人接应。”说着就出门不知去向。 人徙来不及多想,急忙换上那身军服,头发简单束了起来,便走了出去。 果然空无一人,火把劈啪作响,只听得远远传来好多人的嘻笑声和叫喊声。正要按那小兵所言往西走,可想起木格还关在别的地方,一时心急如焚。她下车要跟他们走时,木格疯一样非要跟着去,口内直说“也把我掠走罢”,辽军还以为遇到个疯子,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带了去。 踟躇着想要去找木格,又怕前功尽弃。正犹豫间,只见军营北边腾起一片火光,片刻就浓烟滚滚。不多时便有人发现着火了,叫喊着“粮草那边着火了”一边向那边跑去,连带着更多的人急着去救火,一时间脚步纷乱,大部分的人向北边冲去。 人徙正想着这是不是王黼的策略,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救木格的好时机,就往营地里找过去。正在焦急地找时,身后一阵马蹄声,一声“别跑”自己便被捉住双手。回头一看,却是一群疑似是打猎者的人,为首的青年下了马,看了看她,命人松手。 那青年拔剑一把削掉人徙的帽子,便了然道:“果然不是辽人。你先跟着我们罢。”说完便正色与手下商量了几句,人群便快速分头行动起来,悄声无言却行动迅速,不多时便带着几个女人包括木格回到聚头处,那青年一言不发将人徙拽上马,其他人也纷纷将救出的人拽到自己的马上,掉头便飞跑出了营地。 夜色浓郁。这队骑兵载着人飞跑,无人说一言,个个面色冷俊,身手利落。只木格在一个马背上颠得口吐白沫,还一个劲地望着人徙,生怕她又遇到什么闪失。 不知跑了多久,人徙看这风景些许眼熟,还未分辨,马队便停在了一棵大树下。众人纷纷跳下马,从背囊里拿出水来喝。人徙接过为首青年递过来的水壶,正色道:“王黼在哪里?” 那青年挑了挑眉毛,“王黼是谁?” 木格跳过来咳嗽着将自己手里的水递到人徙手上道:“咳,咳,爷喝我的,小的尝了没毒。” 那青年惊讶了一下,遂笑问人徙道:“你是什么人?不是商队的伙计?” “问别人之前,先要说自己的名字罢。”人徙皱着眉头,想这是怎么回事?不是王黼救的她? “我?”那青年笑了,“我叫流月。小少爷你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罢?你又不是商队的伙计,怎么会在商队里?还有为何把我们当成那个王黼的人?” 人徙拍了一下头,意识到事情出了岔子,已不在计划中,只得坐在树根上慢慢将事情讲来。足足讲了半个时辰,才警觉地问道:“这里安全么?” 流月发起了愣,像是在接受这个奇怪的故事,听她如此问,才爽朗笑道:“放心,已回了宋国了。我知道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救你们。”见人徙急急想答话,他无奈地接道,“我说了,王爷可别翻脸不认救命之恩。” 本来是要劫这车队的,可他的人足的买卖快要失算了才来,聚集起来要行动的时候已发现那车队被辽人给劫了,打探了一番才知那看上去很有钱的商队只不过是个运青楼女子的,顿觉自己算盘落空——他的流帮从来只要钱不要人,女人对他来说山上的那一个就足够了,手下也知要人净是麻烦。可弓都搭上了,不干点什么真对不起斗志满满的兄弟。更何况一车队的女子到了辽军手里还能有好?索性干点善事罢了。 “你们是匪帮?宋国的?”人徙眉毛挑上额去,满面不快之色。 “错。”流月咧了嘴角回道,“回小王爷,我们是金人。” 第24章 二十四 北宋真定府。行唐县。 真定府已是北宋最北方的大州,和太原府等州并为北宋的北防。行唐为其中较靠北的一个小县城,虽远不及汴梁的繁华,也是三十六行的买卖,样样皆有。 在一个小客店内,王黼正在草书一封书信,面色焦急,那字自然是龙飞凤舞。原本进行的好好的,可最重要的一步居然走差了——没把六公主救出来。扮作辽军深入辽军多日的小子倒是逃回来了,说王爷换了衣服,也吩咐了她往西走,可接应的人等了半夜,也没见王爷回来。再派人探察辽军的消息,得知他们居然也乱成一团,先是粮仓着火了,救完火回来那些女人无影无踪,拿着火把巡视营地,除了一地的马蹄印以外什么也没有。李合都有些慌了,心想何人如此身手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救出了所有的俘虏,是不是宋人,是不是辽军的敌人。想好好搜索一番,无奈自己是强盗,是抢来的,连往上报的文书都不知道怎么写,只得悄悄派人马去寻,哪里寻得到? 王黼好容易把大概写清楚,封了那书子,交与快马火速送京,一来问问义父京中的情况,二来商讨商讨对策。本是假丢,若弄成真丢,怕是大难不小。更加之自己身边现在人马又少,打发出去轮流找,连觉都几乎不让睡,还是没有消息。所以王黼近日是愁得吃不下睡不着。 这边王黼急得满心焦虑,哪承想人徙和木格等人就住在相临新乐县的一家客栈里,吃吃睡睡过了三日了。 那日流月说自己是金人,人徙等人不禁奇怪金人为何跑这么远来到这里,可流月含糊着不作答,也只好作罢。人徙刚进宫,不太明了政事,只知道金人武力强大,和宋目前也是对峙状,而明白王黼的对策之后明白金也许就是以后的盟国,但因此决策虽她也使了一分力,终究是被逼的,自己根本无从判断。再加之流月是一匪帮之首,人徙向来对偷儿强盗一类无好感,与秋兰一向的说教和自身本来的正经秉性有关,在宫外时也目睹过不少强盗和偷儿的劣迹,因此对流月一直不愿十分接近。无奈自己性命为他所救,只得以礼相待。 这日一大早,人徙便被流月喊起来,说弄了几件衣服给她。“你穿着那辽国的军服,不怕被当奸细抓起来么。”流月照常自顾自推门进来,自己给自己倒茶,一副自己屋子的模样。人徙听来有理,正想要他出去自己换衣,他却喝了一盏茶自己出去了。人徙暗觉省事,把他扔来的衣服换上,见都是些平常百姓的长衫软帽,穿起来犹为顺手,仿佛回到了入宫之前的日子。 不肖片刻便穿戴完毕,头发也多日不见地挽了个整齐,出门想叫木格给她弄点吃的,就见流月坐在楼梯栏杆扶手上看着她,一脸惊奇了然之色。正奇怪,只见流月一步跳到她面前,仔细地盯着她的脸,随后咧出一个调皮的笑容道:“请郡主的安。” 人徙大惊失色,有种在书院被抓住作弊的慌乱之感,可她已不似先前,于是瞪着眼怒道:“你胡说什么!”流月哈哈笑道:“哎呀,王爷好可怕!”说着拉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轻轻一按。 人徙猛地睁大了眼睛。流月哈哈笑着蹦跳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人徙自顾自地发愣,那脸上的红晕此刻才因为放松蔓延开来,手拍在楼梯栏杆上哼了一声。 流月刚将人徙救出来时,人徙满面尘土,戴着宽大的辽军帽,穿着满是土的军服,乍一看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子。洗了脸梳了头的这两日,因衣服没换,还是疏忽了。可如今一换干净衣裳,发也抿了个整齐,脸上的清秀之色便显出来了,自己便是女扮男装的女人,再见一个自然一看便知。流月嘻哈着跳上自己的床,从怀里摸出一块玉来仔细看着。 方才一早逛集市,买了些衣服吃食,想给小非带件礼物,可无奈盘缠都快光了,只得在小摊子上翻来拣去才挑出这么一个成色好些的。跟着的手下见了合适的“买卖”就想上,她一一拦住了——流帮只抢不偷,这是老一辈留下的规矩,而且抢也是分人的,只抢看起来钱多得往外冒的。虽说近日贫苦些,到底把这个小王爷送走了再做生意。好在那些女人们早两日就遣散了,不然日子会更加难过罢。 正翻来覆去看那块玉,人徙敲门道:“流月公子?” 流月将玉仍揣起来,叫她进来问她有何事。人徙坐在凳子上,思索片刻正色道:“我决心已定,定要回京。”顿了顿,有些为难道:“虽然不想连累流月公子,但是我没有盘缠,连皇子的令牌也没有带来,若要自己回京,恐怕要流落街头了。所以,望流月公子将我送到京城,到了之后,再谢流月公子救命之恩。” 流月拍了一下头,有些后悔不该遵守那祖训,该让手下弄点银钱来的。本来想着这王爷过不了两日必走,可忘了她现在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王爷。如今恐怕要带着这王爷做买卖了,只怕那寻她的若找着了,别说送这小王爷回京,自己首先就得坐牢了。 思前想后,想到再往南走也许更安全些,也可领略风土人情,全当游山玩水也不错,遂答应下来,两人商议近日就上路。 临出她门时人徙别扭着盯着他道:“你不觉得我们宋人就在玩弄阴谋诡计?为了和你们金人同盟。” “这和我无关。”流月笑笑,“我不是朝廷上的人,只顾自己。”说着瞧着这小王爷笑。虽说这小王爷待自己有些弃嫌似的,但性子着实让自己舒服——不多问不多事,能查颜观色,知道自己停下来不前进是在等她自己决定。心内叹了口气,到底为何弃嫌自己呢。 人徙回瞧了她两眼,方回房躺进床继续这两日她一直思索的王黼定的这个计策。如何既要保她,又要让陛下乃至全宋人都知道辽人劫了他们的皇子。自己不能做老板,也不能做伙计,是因为老板和伙计也许都可能不被劫。让她做最上品的小姐儿,让辽军对她印象最为深刻,等到对证时加上——应当是编来的谎话,自己被辽军所迫装作青楼女子险些被辽军羞辱,这大概是最能激发陛下和宋人与辽人反目的罢。 想至此,一个拳头打在被子上,深觉王黼梁师成等人用心阴狠,乃是朝廷的一大患,这大概就是曹绅所说的‘朝廷险恶,人心向背’了罢。 日子又过了七日。汴梁城里已满是人徙的画像,王黼走到一个画像前伸手便揭了下来,直叹气。他不能一直留在边境,和陛下说病了不上朝,那也不能一直病。收了梁师成的回信,说叫他立刻回京。陛下已有些疑,说要去他家里看他。好说歹说拖住了,也不能拖第二次了。更何况若人找不着他先回来还可以保个没嫌疑,若连带他也不见了,那连挽救都挽救不得了。如今看着人徙的像就心里发堵,走着走着揭了一路。到自己家时手上已是一叠纸,全扔家门外井里了,一边叫下人快从角门去传话,这个时候该是从宫里回来了罢。 片刻梁师成就转进屋来,还穿着朝服,想是刚回来,见他就说道:“你小子捅的漏子,你说要怎么办罢。” “义父,怎么能说是我的漏子?”王黼委屈道,“我当时就说,干吗这么麻烦,随意用个小子顶替王爷去叫那金人抓了不就完了。现在真弄丢了。” 梁师成哼了一声背过手去道:“你怎么这么没长进?要么就不干,要么就干得有把握些。陛下生性轻佻却多疑,很容易受各种想法的影响。我们又和辽人同盟已久,即使是喜欢这儿子了,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他恐怕要疑到你我头上。我们这么来真的,金人一见王爷,根本想不到自己抓的确实是他,肯定一下子惊慌失色,陛下才能信罢。” 王黼低着头想了想确实是如此,又接着问道:“你保证陛下刚知道时没出漏子?” “你不信我的能力?”梁师成冷笑道,“什么岔子也没出,倒是演戏演得我难受,早知这么卑躬屈膝像个犯事了的奴才,我就让童太师来了,他就是这么个角色。” 王黼勉强露出一点笑意,两人相对无言,都在默默思索补救的办法。 话说宫中昱王殿内,曹绅早几日已吃不下睡不着了,连看妻女的日子都忘记了。明知被王大人带走了才丢的,可人徙嘱咐他若说出去就都活不了了,只得闷着心焦,连带着渐渐知道护主些的侍从宫女也日日烦闷。这日曹绅仍在大堂内闷坐,见有人进来忙行礼道:“有劳陈娘娘,还没有消息。” 陈忆点点头儿,也向椅子上坐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自打全汴梁城都知道昱王丢了,陈忆自然也听了个满耳。什么在宫外挤丢了,被人贩子拐了,各种谣言纷纷乱乱。起先她也以为这昱王不过是贪玩跑出去了,根本不在意。后来发现果真不再回了,心里也焦急起来。虽说他这几次的事让自己颇为不屑,认为他就是个里表不一的纨绔子弟,和宫中的大部分皇子一样。可如今怕是永远找不见了,不由想起起先两人相处时的情景来,心下矛盾起来。要么就是他一开始就装得太正经,要么就是自己错怪他。抱着这与他纷证的念头,不知不觉担心起来,前两日就开始每日来昱王殿打听消息,渐渐地和曹绅他们一样吃睡不安了,前日将自己常出宫给爹送东西的那个小子叫来,把曹绅要送妻女的东西也一并拿着一起送了。 正呆坐,突闻不远处吵嚷起来,正要站起来去瞧瞧,只见几个侍从拥着一个人进得殿来,不由惊呆了。那人见了她也是一惊,想别过头去不理,心内又不想,只得呆着。 曹绅一见,急忙上前抱住道:“我的小爷,你可回来了!让小的好想!” 人徙心里一热,扶住他道:“让你担心了,曹管家。” 陈忆瞧着她说话的腔调和神情,俨然就是刚认识时的那个孩子。想说什么,又觉得此刻不好说的,好在心也放下,迈步就要离开。 人徙心提了起来,把要冷漠娘娘之心抛在了脑后,忙拦住道:“陈娘娘,我有话对你说。” 陈忆见大家都瞧着,脸上没好意思起来,就冷道:“下次再说罢。” 只见人徙上前拉住她的手,下决心正色道:“我若这次说了,你保管什么都明白了。” 第25章 二十五 陈忆见人徙在众目睽睽之下拉自己的手,脸涨红了,抽手道:“放肆!见了本娘娘也不问好,这是做什么?” 人徙这时才方觉刚才忘情,只得一个千儿打了,腰几乎弯到膝盖下去道:“请娘娘安,本王有要事要和娘娘商量,可否请娘娘在本殿稍等片刻。” 众人都眼巴巴的望着,陈忆本不想留,无奈怕硬走了更被人觉得有事藏着似的,只得冷着脸进了殿。人徙一笑,将跟着的人都遣散道:“你们各回各的地方去,跟着我做什么!”说着也进了殿命曹绅上茶,自己上楼自去换衣。 那几个侍从是从大门起看见她回来,就跟着高高兴兴进得殿来,没想到看到这一奇景,不由暗自唏嘘,几个人出了院子门就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你们说,这六皇子和咱们的陈娘娘是不是有什么?”一个说。 “别胡说,不一定有什么缘故,若说错了,要掉脑袋的罢。”另一个说。 “别管了,各自回去就跟各自的主子说昱王回来了就完了。”第三个说。 一路上还议论纷纷,不得消停,只发觉木格在他们后头朝他们扔石头子,才打住,各自回去。 且说陈忆坐在大堂里喝茶,片刻人徙在楼顶上招手叫她,她皱了皱眉,只得上了楼梯,却死活不愿意进内室,“你还想让人有更大的笑话听?” 人徙想想也是,只得罢了,命曹绅叫下人全出去,两人站在狭窄的楼梯上对视。人徙心跳如擂鼓,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说了以后会如何。陈忆只好先问道:“你走到哪里去了?还知道回来?” 人徙一听得这话虽口气不善,但透着关心,便笑道:“此事一言难尽,反正不是我自己要走的,慢慢的你就知道了。现在我倒庆幸这一走,你反而理我了,没白丢。” 陈忆一听这话透着打趣,转身就想下楼。人徙还是一把拉住,一只手就解自己脖间的纽扣。她去换衣,中衣都没穿,也故意不绑束带,纽扣一开,长衫就松了下来。 陈忆被她转过身正好看到长衫打开,眼睛猛地睁大,忙掩了口,半晌才往下退道:“这是真的?” 只想退一步,却忘了自己身处楼梯上,一步踏空往下跌过去。人徙不顾自己衣服敞着,急忙去扶,两个人一起摔在地板上。曹绅和木格闻声赶来,见这情景,都哑然失笑。曹绅命木格退下,急忙将两个人搀起来,见人徙这个样儿,忙闭眼推她“爷快去穿好衣服”自己慌张也退下了。人徙三步两步跳上楼梯,回头道:“娘娘别走,还未说完呢。” 陈忆拍拍土好容易才将心绪平定下来坐在椅子上,至人徙穿好衣服再下来时急道:“你不能用更平稳一些的方式来告诉我吗?” 人徙笑道:“只怕你更怕。”心内想到流月对她用的招数,实在觉得不可行。说着自己坐在她对面,轻声把许多事情都告诉了她,包括自己为什么这样进宫,为什么和墨儿那样,除了这次怎么丢的,都告诉了她。 陈娘娘呆呆的,不知如何答言。人徙站起来走至她面前,低头正色道:“本不想吓着你的,可你总是不理我,总是误会我,这要如何呢?从今往后,不要不理我了行么?” 陈忆看着那双紧盯着自己的眼睛,只觉心慌意乱,站起来往外走,走至门外才不回头道:“闲了派人来给我送信儿,我们可以去玩。” 人徙只听得她这一句话,其余皆不顾了,高兴的满脸是笑,走至外面叫曹绅命大家都各归各位,一边和木格打趣道:“我丢得可真值得了。” 正笑着,只见费长山跑进来鞠躬道:“王爷快到内东门小殿去,陛下停闻您回来了,急得了不得,叫小的快点叫您来。” 人徙连忙上东门小殿,一路上脑中准备了一路。一进门就见王黼立在皇上小桌旁,见她来了忙行礼道:“王爷可算回来了,下官听见您回来了,病都好了,连忙进宫来看看您。” 人徙冷眼瞥了他一眼,还是礼貌答道:“承蒙王大人担忧。”接着恭敬跪下道:“徙儿回宫迟了,请爹爹恕罪。” 无应答,抬头见徽宗仔细地打量着她,半晌才长叹一声道:“不争气的儿,你究竟跑哪里去了么!朝廷上下都以为出了千古奇闻,这么大的王爷还能丢了!快说谁把你唬走了?” 人徙用眼角扫了一眼王黼,带了些许委屈道:“孩儿被辽国的军人绑至边境,后被金人所救,好容易逃回来。” 陛下还未答言,王黼就急道:“被金人救回来了?那金人在何处?领他来好给他赏赐!” 人徙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走了。” 和流月一行一路又走了七、八天,路上差点到了露宿街头的地步,无奈流月只得重操旧业,在郊外劫行人东西。人徙想拦,却没有能说服人的理由,只得由着他们去,无奈自己还得靠抢来的东西接济。抢了几次还遇到了危险,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冲着流月去,几次下来动了手。好在流月带着他们跑得快,没被抓住。直到走到了中原才安全些,无人打扰。可到了汴梁流月怎么也不肯进宫接受谢意,自顾自拍拍她的肩膀便走了,一背影的潇洒劲儿。王黼还想也拿这个做助力,使陛下更倾向金国。 徽宗怔怔地瞧着人徙,重复道:“什么叫被辽国人绑走了?你好生给我说清楚。” 人徙还未答言,王黼忙道:“王爷是在梁大人和你上街的时候被绑走的罢?” 人徙听了此话,就接着答道:“是。”顿了顿,在脑中将思绪整理一番,接着将大概编造的经过讲了一遍,王黼在旁附和,直说到日头偏西,陛下命她回宫好生养着,便紧急召见各重臣在集英殿议事。 梁师成、童贯、余深、李仁、曹勋等都来了,王黼更是随着陛下也来到了集英殿。议事中,听闻辽人早已听得朝中有结金的意向,便先下手意掠皇子为质的行为,反辽派的梁师成等人更是煽风点火,竭力赞成结金灭辽。李仁等起先十分反对,但因昱王被劫一事也渐渐松了口。再加之朝中本就无几个反对童、王一派的人,虽也争论到晚间,可势头一看便知。 至出了集英殿,梁、王二人急匆匆各回各家,但片刻王黼就出现在梁府,见梁师成皱着眉头,就附和道:“果然义父也有些不放心不是?那孩子说的时候我听着呢,确实把该说的说了,但陛下听完只是吃了一惊,有些生气,但并不是意料之中的模样。” “也不对,也在咱们意料之中。”梁师成眉头舒展开些,“早先我就说了,陛下多疑,虽听了那孩子说的辽人逼他扮作青楼女子欲加羞辱一事,但本来陛下就没有彻底相信这一面之词。所以才表现得不冷不热。我只是因为事情还没有完,而些许忧虑而已。” “按我说,义父且不必忧虑。”王黼拍手道,“本以为这事情要黄了,没想到金人帮着我们把王爷送回来了,这不是老天也在帮着我们么?再说,边境那边酝酿了两个月了,挑衅滋事,让辽人见识完了我们的不讲理和颠倒是非。就算对证不是完全对上的,辽人也会以为我们因为王爷被他们所劫更加搬弄是非诬陷他们,这下子火更旺了,我们不打他们估计也要打呢。” 梁师成被这一番话弄得有些许笑意,拍拍王黼道:“你倒想让我宽心,倒比那过继来做儿子的外甥还好些。” 本是夸奖的话,不知为何那王黼听了脸色顿时不自然起来,手攥了个拳头,好半天才故作自然地告辞。 第二日早朝,徽宗毫不提皇子被劫一事,只说昱王被贼人所迷后来得救。各知事的大臣也都心领神会不去提起,更加印证了梁师成的话——陛下不信。在不信的底子上那自然是派人调查取信,在另一方面,也惟恐自己判断错误,不几日就向辽国派出了信使,信上写得明明白白,‘关于传闻我朝昱王被贵*人所劫一事,请彻查边境军人并押至我朝对证。’辽朝天祚帝耶律延禧一看此信,吃惊不小。因和宋结盟已久,并无战事,只一直和金国有大大小小的战争,宋辽边境一向和平,怎么会突然出来这样的传闻?当下又生气又觉得冤枉,连忙派人去宋辽边境调查,以求快快将冤屈平反。 宋辽边境的辽军虽说近几月都与宋军有不少摩擦,但根本算不上战争,所以根本没有上报。因此边境军一迎来朝廷派来的调查官兵,也是摸不住头脑,回说毫无此事。枢密院来的使臣不依,因即便带不回确切的事情结果,也要带人回去让其自己回话方可交代。无法,又继续分派调查边境各个地区各个营,查至李合管辖区域时,李合随口答道:“抢的又不是什么皇子,不过几个女人。”那使臣一听便来了精神,因几乎快调查尽,也无线索,好说歹说将李合并其几个心腹将士一同送上了京师,面了圣。 在皇帝面前,李合自然也是那一套说辞,言辞也十分恳切,说自己确实抢了宋人,但只是几个女人,并没有什么皇子。天祚帝闻言也放心下来,遂修书一封至徽宗,说了调查的结果,表明道此事大概纯属传言。 徽宗看了那书子,心里沉了沉,将人徙叫来,将书子与她看,盯着她要看她如何作答。人徙因这几日见过王黼,所以对此心有准备,但真要一次又一次当着陛下的面说慌,那身份的欺君之罪便跳入脑中,使她迟疑了片刻。 在接到陛下的传唤之前正在御花园里头逛着,约了陈娘娘一起放风筝,曹绅和木格也均在。可娘娘人还没到,陛下的谕先到了。接到谕后和曹绅商议了几句,说到了心里的矛盾。曹绅不答言只叹气,再问时,只见他随手拣一片叶子扔进河中,说道:“回王爷,这叶子已漂远了。王爷当是还回得来么?” 第26章 二十六 御花园中,陈忆赶到时只见曹绅等站在那里,独不见人徙,忙问怎么了。得知被皇上急叫去了,便趁着这当儿问曹绅,到底人徙是为何丢了半个月,到底出了什么事。曹绅被问得直摇头,笑道:“爷吩咐了,别叫陈娘娘操心,说知道娘娘向来不管这些事的,再说慢慢的也就知道了。” 自打上回丢下一句“闲了出去玩”的话之后,人徙好几日无声无息,不知道干什么呢。这日说要去放风筝,便兴冲冲赶来了。没想到又被陛下急急喊去,让人总觉得有什么事似的。听了曹绅这话,更有些不明白,什么叫向来不管“这些”事?“这些”事是什么事? 又等了片刻,见人徙无事一般回来,曹绅等心略放下,陈忆问道:“你说我从不管那些事,想必朝廷上的政事与你有关罢?” 人徙一愣,随即又笑道:“娘娘好伶俐,既然知道,那么就更没有管它的必要了,我们来放风筝罢,这个大鸟风筝是我差木格宫外买来的,可要比你糊那个大多了。” 陈忆不依,接着问道:“我刚才就好生奇怪,你是如何知道我不爱管这些事的?” 人徙正想答言,一旁的木格就得意地接道:“爷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娘娘的很多事呢,比如脾气大,爱诗词,爱琴棋,就差爱画画,琴棋书画占个齐全……”话犹未完,就被人徙猛推了一下子,惹得众人笑起来。人徙只得说道:“前些日子找你的宫女打听了,我也没想知道这么些,没想到那丫头爱讲话,罗嗦了半天,所以就知道了这么多。心想这样也好,好决定找你玩什么。现在是春天,天这么好,正好放风筝。等哪天天儿不好了,你备一壶茶我找你下棋可好?” 陈忆怔怔的,半晌才明白是她的丫头彩灵露的风。她丫头天生爱讲话,但也因为受她的吩咐不轻易讲她的事才对。正想着,听到人徙最后一句话,忙正色止道:“若要找我,院内亭子里接待你,好给人都看个明白才好。” 人徙仍笑道:“都依你”。遂要过线来,命陈忆好生看着,观察树叶确定了风向,接着拿着风筝一阵小跑,那风筝便晃晃悠悠升起来了。陈忆要放,人徙不给,直至那风筝都窜得老高了,才将线轱辘交与她笑道:“我放起来你再拿着,岂不省了你的事?” 陈忆接过线来调侃道:“六皇儿怎么比先前更细心了?” 人徙歪了嘴笑道:“陈娘娘脾气那么大,再因为什么事不理我了,我还不知呢。不如现在就待你好些完了。” 两人都笑了,遂和木格等尽兴玩乐了一阵子,才各自回宫,幸得此景无外人撞见。陈忆回宫路上想到人徙的笑脸,心内欣喜,觉得多一个像这样妹妹般的人也不错。可虽按理说是妹妹般,但又不甚像,一时也想不出是怎么的。 这边儿人徙一边收了风筝线一边说命人都回宫,木格见前头大家都走远了,才悄悄说道:“爷不在的时候,我又回去叫了两次,墨儿怎么都不愿意来,还是闷在屋里不出来。” 先是人徙“丢了”,后好容易回来了,还没碰到机会相处,人徙便和陈娘娘在院子里拉了手,墨儿当时一见,就跑进屋里不出来了。起先大家还没注意,因她打扫房子什么的也照常,只一到晚上饭也不吃就躲进屋里,脸色也日渐憔悴。后来眼明的人便瞧出来了,人徙也发愁,想去抚慰,又怕又像上次被陈忆撞见的时候一样,自己该如何?只得暗里不去管她,明里几次三番地叫她出来和大家说笑玩乐,她都不去。 “这要如何?!”人徙听了木格的话,还是着实烦恼,几次生气想让她爱怎么就怎么,可想起这祸是自己惹的,怎么能那么狠心不管她呢?自己的身份经不住再更多人知道了,想来想去还是说明白自己的心意好。 木格看她的神色一会阴一会晴,小心问道:“怕是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意罢?” 人徙转过头来正色看着木格,目光炯炯沉声道:“谁说我不知道?喜欢就是喜欢。” 政事堂。 现正是午间饭时,堂内只剩童贯一人埋首于一封官文。这时王黼走进来说道:“童太师真是勤于政务,午休时刻也不知休息。” 童贯抬头见是他,便说道:“梁大人的话,应当家去了,王大人去他府上罢。不过,你且跟我说说,这文书我是准还是不准?” 王黼一看是一封市舶司报来的通商申请,便知是他照常从下头截来,便疑惑道:“这和辽通商是早先定好的,一律不用申报的,现在如何又申请上报了?” “还不是风声都传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我们要断辽结金?”童贯叹气道,“再传就要过了界跑到辽人那里去了,要我说咱们事得快些。” “那既然如此,太师就批个不准就完了,反正到时候肯定是要打仗,既要打仗,还怎么和敌人通商?” “既如此,我批了之后你们就起事,恐怕还算妥当,若你们拖着,这要我吃亏了,好端端不准人通商,那银子你赔?”童贯笑道。 王黼拍手道:“你放心,那孩子说得斩钉截铁,说要和辽人亲自对证,这点我倒佩服她,听说毫无惧色。陛下已派了信出去,快马,不几日就到了,再不几日那辽人恐怕就上京了。你只管批去,反正辗转回到了市舶司也是十几天以后了。” 童贯想想也是,不批的话下面各部肯定得要拿钱求他,先收了再说,日后一打仗,那更不是自己不准的了。便下笔批了不准,又接着问道:“听梁大人说回家是要给那孩子打赏,说是要恩威并济才成。” “果真?那要给这孩子什么赏?”王黼问道。 “也没什么赏,听说要给二百贯钱。”童贯答道,“虽说咱们一月的俸禄也才三百贯,但于咱们根本还是一点钱不是?但在小孩面前已算多了。” 王黼笑着点头称是,两人说笑起来。 孰不知门外李邦彦到了片刻了,正低头听着,心内不是滋味。他只听到了要给人徙打赏那一段,越想越不平起来。近些日子梁师成忙着煽动攻辽一事,连探察陛下的生活作息的习惯也有些松怠了,便没什么吩咐给他,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处,本来与他关系渐渐亲近的势头也一下子落了。王黼本与他针锋相对,老找他的麻烦,但近日也是忙于政事,他身边便少见的太平。既然如此,便利用这本没有好处的闲暇来行动行动,既打打这昱王的风头,也叫王黼知道知道好处。 当下计议已定,便政事堂也不进,转头去了。 话说徽宗那日见人徙的话说的义正词严一般,眼睛丝毫不见犹豫,便又派了信,等辽使与那边境将领来。这日算算日子,差不多该来了,便又将人徙叫到跟前道:“辽使和你说的将领这两日该到了。你既咬定了那人撒谎,那叫他来你们一见便知。若不是那人,可没有下次机会,谁也不会再因为你一面之词去再查一遍了,你可要仔细。” 人徙躬身道:“陛下放心,孩儿怎么敢骗陛下呢?只一个,不必请他进京,请陛下派人在城外50里候着,若见他们来了便与陛下报信,我将在城墙上迎他。” 本自内心犹豫,因上次回想起曹绅的话,便定了心要把此事促成,行动言辞什么的也就越发老练。 “徙儿这是为何?”徽宗不解道。 人徙双目含怒,大声道:“一个军人,不管因为何事,都不能以邪报邪,禁不住自身的*而擅自抢劫之人,还能算是军人么?他不配进我们汴梁城!” 此话听在徽宗耳里,自然是一番堂面上的感觉。若此事真有,那便是因为自己被劫愤而发怒,加之此子本性善良、性格忠诚。想到此便赞许道:“徙儿有志气!便依你,朕特许你穿大典礼服在城墙上迎接使臣,以表你昱王王威。朕届时也将在城门内静候。” 人徙跪恩,缓缓退出,心绪仍难平。她的最后一句话,陛下也许永远不知道那才是她关于此事的唯一一句真话。而且意思也只明白了一半。她确实是觉得那辽军不配做军人,不配进京城,但她如此想是有一种复杂的心绪在内。 在不知到底哪个是安哪个是危的情况下,在刚进宫不久脚跟还未站稳的情况下,便被人捏住了把柄,不得不助力了那个选择,替人效力。她虽被迫参与了行动,但心内是不希望它成功的,因为以她判断,断辽结金对于自己的国家也许并不是一个好的决策。所以在内心也一直希望辽军能忍受住宋人的挑衅,不去报复。可事与愿违,事情仍进行到了这一步。若宋因此遭了劫难,她要如何? 殊不知,她这个将辽人拒之门外的决定,倒引起了一种促成事情成功的效果。她未想见这种效果,而王黼却预见到了这一可能,不由喜上眉梢。心内对人徙的感觉更与其他人不同,听到消息立刻就打点礼物送到了昱王殿,并信一封,上夸人徙聪明绝顶,极有眼色。人徙根本就不知自己为何被他如此夸,便撕了书信一笑置之。 及至接了辽人已离城不到一百里的信儿,人徙便禀告了陛下,说要上城迎人。陛下便特特拨了一队侍卫亲军随她上城以保安全。人徙便穿了金丝玉带莽袍,上缀四爪白龙,足登黑舄,头戴镶金卷云冠,身挂佩绶,一步步登上了城墙。及到了顶端城楼,才觉春寒风大,不由有些发冷。这时王黼气呼呼跑上来,亲自与她披上毡毛大氅。人徙挑了挑眉毛,不知他为何如此。王黼搓着手不说话,只是笑。人徙只得不管他,在城墙上走了两圈,站在了城楼中央,手撑着砖墙看着远处想道:若大宋有何闪失,她便对不起这虽说有名无实的昱王二字! 第27章 二十七 辽国天祚帝一收宋国邀请边境将士和使臣一并上宋京与皇子对证一书,多少有些恼怒,心内觉得宋国着实不顾盟国之信任。但事已至此,只得差遣使臣和李合一起去宋。护国大将军耶律斜轸一闻此事,主动要求请命同去,说以大将军名义担保,方能更使宋国人相信罢。天祚帝觉此言甚是,便准了,于是一行人行官道走了好些日子,好容易离汴梁不到一百里了,只见前方设岗哨,见他们一来互相道了身份便派人回汴梁送信,说暂不能进城,被劫的六皇子将在城楼上迎接。耶律斜轸并李合等一看这不是还是诬陷劫了皇子吗?就都不悦,心头有点火气了。无奈还得往前走,慢慢的就隐约望得见城墙了。 这大将军耶律斜轸是名勇将,忠勇护国,孔武有力,虽说现在已年迈,但当年辽国和宋国还在打仗时,身先士卒,多次大败宋军。统和五年时,和宋西路副都部署杨业一仗,在陈家谷口生生活俘了杨业,以功加守太保。杨业是当年宋朝的名将,雁门关大捷使他声名远播,以至于辽军当时看到“杨”字旗便丢甲逃跑,自然在宋国也是颇为有名,百姓无不交口称赞,以杨业为保国大将军。可杨业居然被耶律斜轸生擒,百姓无不惋惜,更多数认为是耶律斜轸太狡诈,使奸计令将军被俘。故耶律斜轸在宋民中口碑并不好。好在不久之后两国签定盟约,成为同盟国,耶律斜轸便终于松了口气,此次跟着来,也是想示示大将军的威风,表示辽国人并非玩弄心计之徒。 大将军领头,其次便是使臣,一队人慢慢走近了城墙。汴梁郊外多是农户农田,正逢春日,大多数农民都在田里忙活,看到一队服装不同似辽人的人走过来,便站着看稀罕,边小声议论辽人来京城干什么。 耶律斜轸慢慢看到有个人站在城楼上,旁边是侍卫亲军,便知这人定是那皇子。心里火还没消,便领着人一直走,直快走到了城墙下,仰头朝人徙喊道:“可是六皇子殿下?我是辽国大将军耶律斜轸,带了要对证的将士来。可依我看这根本就是误会,六皇子殿下请开门罢,我们进去好好讲。” 人徙在楼上接道:“大将军辛苦!我也希望是误会,你我两国交盟已久,怎么可能有人做伤两国和气的事呢?但是本王确实被你们边境所劫,还是对证的好!我知道那劫我的将士没认出我,我至你们跟前再看!” 身后李合早朝人徙望了,可城墙甚高,看不清人脸,更何况人徙早已不是女装打扮,便更认为此番对证定赢,心里悠闲,便也不管大将军了,四顾看稀罕,第一次来宋国,自然眼睛不停地转,大将军和人徙的对话他也没听真。 这当儿正瞧着远处耕地的农民姑娘,耳里听得城门打开的声音,还觑着眼瞧,冷不防一个声音在近旁响起:“李大将别来无恙?” 李合转头一瞧,顿时惊得面无人色,面前的公子虽玄袍玉带,一副男子装扮,可那冷着的脸和冷着的眼神,再加之清秀的相貌,俨然就是那自己带进帐的最重要的姑娘,说话腔调也别无二致! 耶律斜轸本在鼻子里哼着,以为这小王爷不过是虚张声势,正要看他如何收场,没想到自己的部下李合一见小王爷居然是这副脸色,心里一下慌了,便怒斥道:“你是怎么回事?!见王爷王威吓得不会讲话了?!” 那李合只倒退两步,惊得眼睛都直了,脑子转不过来,心内一个声音说到‘还真是劫了’‘还真是自己劫了’,联想起利弊,顿时腿都软了,大张着嘴半天,才自言自语道:“既然是王爷,干吗要穿青楼的衣裳扮女子?” 耶律斜轸一听,脑袋都要炸了,虽是年老之人,但仍然中气十足,一巴掌打在李合脸上骂道:“还真是你干的好事!那你在我国里怎么不说,偏偏到这里出丑!你还真当是王爷过些日子便认不出你了?”想到自己大将军的颜面不但找不回,还要更丢了个尽,直气得眼睛通红,把李合揣在地上就打起来。旁边人徙冷冷地接上一句:“干吗要穿?还不是你让我穿的?逼迫我扮女子的可不是你?” “够了。”一个隐含怒意的声音在城门里响起,几支侍卫亲军鱼贯而出,护拥着徽宗走了过来,童贯在前头小心引着路,避开泥水。方才城门大开,陛下站在门洞里看了个明明白白,听到徙儿确实是被辽人所劫,也确实居然被当作青楼女子妄加羞辱,额头上的青筋都一跳一跳起来。 旁边的看热闹的农民见皇上都出来了,越发看出兴趣来,人越围越多,亲军只得拿枪挡着人群不让他们靠近陛下。 那李合在地上被踢得满身是泥,反而清醒了些,见陛下来,一个跟头扑到陛下脚下,磕头道:“陛下请明查!小人确实劫了王爷,但小人并不知他是王爷,小人劫的是一个护送青楼女子的商队!” “一派胡言!”陛下一脚将他踢翻,指着耶律斜轸的鼻子道:“叫你们大将军说说,堂堂王爷,怎么可能跑到青楼女子的队伍里去!更何况,谁会专门让你劫?难道王爷敢在朕面前撒谎?” 人徙紧握了拳低着头。耶律斜轸想了想也确实说不通,心内既生气又害怕,面上也苍白如纸,在徽宗面前跪道:“陛下请息怒,虽说事实如此,但定是这小子个人恩怨,与辽国无关,请放我回国,彻底惩治此人,以给王爷歉意。” 童贯在旁斥道:“果然是听到我们大宋要结金的传闻,要劫持王爷为质!陛下休听他胡言!闹破了才推到一个部下身上,这是大将军的作风?” 一席话说得耶律斜轸面上挂不住,胡子抖了抖对陛下道:“那陛下意下如何?” 徽宗沉默了片刻。这时道路两旁传来农民的叫喊:“他刚才说他是那个耶律斜轸!老一辈说他生擒了杨将军!”“是他吗?他这个诡计多端的辽人!”“用了什么方法俘了杨将军?如今还劫我们的王爷!砸他,拿石头砸他!”随着叫喊,一块块石子飞向耶律斜轸,打得他怒气冲天,又碍于皇上在场不敢下手。 “陛下,打他们辽人!”围观群众又有人喊道。 “是啊,将军都是不走正路的,国家能好到哪去?定那个混蛋盟约每年我们宋朝要送去好些钱!打他们!” “不要叫了。”徽宗喝道,缓缓指着李合,“这个人留下,大将军和使臣回去复命罢。” 耶律斜轸狠狠地看了陛下半晌,明白陛下虽没说明,也没确认,但恐怕凶多吉少,哼了一声便转身打马飞跑,展眼无踪。剩下的辽人并使臣也只得追他们将军去,只李合还在那里重复他的冤屈,哪有人肯听?几个军士一架胳膊,直押天牢。陛下拍拍人徙的肩道:“徙儿受惊了,跟朕回去罢,要开晚膳了。”人徙点点头,明白事已作成,舒展了汗湿的手掌,冷风吹过,手心里一阵冰凉。 其实辽朝腐朽已久,贵族间争权夺利,不顾朝廷安危,已时日无多,已无法承担一个合格盟国的责任,而宋国历来军备松弛,连打败仗,国力不强。金与辽结怨已久,连于辽天庆五年创立的国号“大金”(女真语“金”含坚硬不坏之意,比“辽”的镔铁之意更强)都是为了对抗辽国而取,若宋与强大的金结合,必定能灭辽,趁机夺回被辽霸占的燕云十六州,这是徽宗的内心之意,人徙一事一出,加之朝中大臣的煽动,至此,“结金断辽”决策初定。 自打人徙滴水不漏地帮助整个事情作成,王黼对她更加殷勤,时常嘘寒问暖,送钱送礼,人徙后来才知在城外迎人可以借助百姓的力量,更觉得他是为了能更好的拿捏住她才如此,便不屑一顾。童贯也对她和气许多,待她比以往尊敬,有什么东西也会给她一份。就连梁师成也摆出一副和蔼长辈的样子经常请她喝喝茶说说话。人徙一次不缺一个不漏全去,送礼全收。木格看她这个样儿,一半高兴一半担忧,曹绅则毫不干预,自打上回非要去跟高俅学球的事情以后,对人徙的性子是越摸越熟,见她把收来的东西随手甩给下人一个不要,便每次都接过收的东西替她赏给下人,一句不问,更不用她发一言。木格一日问问,人徙皱着眉头甩给他一句:“你觉着干净你就留着。我收了便足够。” 这日汤汉生病,不用上学,人徙无事,看了一回《南华经》,看看天作阴,眼看要下雨,不由欣喜起来。那次说过下雨了可以去琉璃宫和陈娘娘下棋,这下好容易要下雨,便披了衣服就要去,出门就见一个面生的侍从进院门来,见她拜道:“参见六殿下。我是王大人的随从,有东西要给殿下。” “王大人?”人徙皱眉头道,以为又是王黼给她送什么特产,便说道:“你交给我的管家便是。”说着仍要出门,那侍从扯开包袱小声道:“爷看这个认识否?”人徙一看那东西,甚觉眼熟,仔细一翻,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一件小背心,本来该是大红袄,自己入宫之前常穿,如今少了两个袖子,想是被人特意裁掉改做成了背心。 人徙努力止住眼泪,哽咽道:“谁给你的?” 那侍从笑道:“我家主人是驸马都尉王诜,他说你见了这个必知道的。我家主人还说,做这背心的人没什么可给你的,但怕你虽在宫里,不知道照顾自己,便把这背心给你冬天可以穿在里面。那人想见你,求得我家主人无法,只能差我先送来这背心。殿下今日若要来时,只出了皇宫东华门再往北走,路上横竖有人来接的。” 人徙一听,还哪管什么“若要来”?命曹绅好好收了背心,飞一样去跟陛下通报说自己要出宫散散心,陛下因她被劫一事后便对她又多些爱怜,想想她好些日子没出宫玩过了,便准了,命人好生跟着。可她哪里还肯听,只带了木格一人骑了匹快马便出东华门朝北飞奔而去。 第28章 二十八 皇宫紫宸殿。皇上早朝。 既然结金断辽已定,陛下便和诸臣商议与金结盟一事。自打耶律斜轸气呼呼回辽之后,北宋的北方城市全部戒严。市舶司闭关,禁止与辽人通商,禁止宋辽互相通行。北宋的北防又全部回到檀渊之盟前的戒备状态,此种决然而毫不掩饰的态度引起了辽朝天祚帝的强烈不满,便烧毁了盟约书,整顿兵马准备迎接来自南北两方的敌人。 虽说反辽派好不容易赢得了胜利,可要到去和金人谈判的时候,便都躲着不乐意去。因为中间夹着辽国,谈判只能走海路,很有可能在海上谈判,汴梁人深居内陆,都觉海上凶险。虽说要和金人结盟,但已做久了敌人,更何况都知道金人凶蛮,便都不要去。徽宗无法,看看文官占多数,一个个弱不禁风的样子,便想找个武官去。可武官拥有最大兵权的是童贯,十年前命童贯使辽国,结果被辽国嘲笑“南朝乏才如此(南朝无人了,居然用宦官做使臣)”,这次不能再用了。正无人选,只见角落里转出一个人来,陛下一看是佑文殿修撰马植。 马植为人正直,外表刚硬,性子耿直,年轻时多直言敢谏,因此多受梁、蔡等众臣打压,并因直谏冒犯徽宗,是反对结金断辽的臣子之一。现已年迈,又因屡次被贬,官越做越小,便丧气了般,在朝上默默无闻多日了。不想今日他突然站出来,请命说愿去和金国谈判。 梁师成等人一看是他,都暗自窃喜,因什么事再不缺他了,他走了一点无碍。陛下也觉得不是个重要人物,正合适,便当即敲定。 不一会子下了朝,众臣鱼贯而出,见天要下雨,都急急走了。梁师成也正要去当职,李邦彦快步走到他面前道:“陛下说想吃宫外万福楼厨子的菜了。” 梁师成一愣,才想起今日事务繁多,连这个要紧的习惯也有点忘了,便笑道:“这有何难,李大人自去办就是了。” 李邦彦心凉了半截,加紧说道:“下官还有事要报。想来梁大人近日繁忙,不能注意些了,下官便替梁大人操心着了。”接着小声说道:“下官暗防几日,昱王根本就不好色,他宫里的丫头一个个清清白白的,从没上过他的床。你说这王大人说用色笼络到的昱王,真叫人起疑,你说他和这昱王?” 梁师成一听这腔调,就知道是要给他下火的意思,更加上李王不和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便只半信半疑,面上还是说道:“既如此,我回去好好查查。” “下官还有事。”李邦彦急道,“说到这昱王,前日我去皇上那里办差,在皇上书桌上看到一幅字,打叠在那里,露出一两个字来,我一看还以为是梁大人的手迹,没想到陛下说是昱王写的。” 一听此话,梁师成听住了。徽宗的字不好模仿,要模仿得像而且好看,那就更难了。他是练了许久才能够勉强糊弄住人,常常冒充陛下写写圣旨,这孩子为什么这么快就学会了? 李邦彦见他听住了,忙接着说道:“我又问了陛下昱王为何写这样的字,陛下一脸的高兴和骄傲,连连夸昱王懂事好学,看样子喜欢得不得了了。” 梁师成心里一惊,才明白自己忽略了一个事实。为了能攻打辽国一事,只顾着用那昱王,帮那昱王演戏,表面上看着让她取得陛下的宠爱是他们让她做的,她装作听话很努力的去做了,可这也正是她期待的——不受打扰的获得陛下的青睐。若要在平时,要明目张胆地获得地位的提升那是很难的,自己这边的人不会允许一个人那么快地窜上来。 这便是在被利用的同时进行反利用。这么看来,的确是如此。那么,还会有其他的罢? 梁师成越想越不安,觉得自己一直以来轻视这个孩子了,不知道还有什么落在了套里,再联想到李邦彦说的王黼的坏话,回想起来王黼说笼络这孩子的方法时那轻描淡写的样儿,难不成王黼比自己更知道这孩子的深浅? 心下打了打算盘,想起一桩可行的事来,便吩咐李邦彦道:“李舍人果然好眼力,既然如此,李大人便去一趟罢,好好问问那孩子的娘在哪里。” 李邦彦心内一喜,觉得又重受重用,便忙答道:“大人放心,只托大人在那位大人面前给我道个好就是了。” “这是自然。”梁师成笑道。 话说人徙自看见了娘做的小背心,心心念念的要去见娘,出了东华门一路飞跑,雨淋到头上浑然不觉。木格跟在后面直喊她:“殿下,慢点!仔细摔了!” 人徙哪里肯听,直跑出了二三十里,路窄人稀,才意识到自己跑得太快,也许错过了接应的人。只得勒住马让它慢慢往前走,一边东张西望。正望着,木格在后头叫道:“爷,找着了!你跑过去那么远,人家没骑马,根本追不上咱们。” 人徙往后一看,木格带着个小童飞奔而来,那小童见了她在马上一拱手道:“飞一样跑过去,年龄相貌也和您母亲说的差不离,便知道是殿下。您母亲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快走罢。” 哪还等他催,人徙恨不得一下子就到才好。雨渐渐大起来,一行人往前走了半里路光景,往路旁农田小路里一拐,又走了片刻,到了一座农家院子门前。人徙用眼神问问那小童,那小童点点头儿,人徙便跳下马冲进空无一人的院子,认准了正堂门就推门进去了。 穿堂正中央一张小桌,桌旁的人正拿着针线,一见人徙,立刻站了起来。人徙直直冲过去扑进她怀里道:“娘!娘!” 秋兰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人徙的肩膀上,人徙的眼泪也将她母亲的衣服湿了一片。门外传来马蹄声和木格说话的声音,接着像是和那小童一同走进了偏室,院子复又安静。 过了一会,两人方都平静下来,秋兰见她遍体湿透,直摇头道:“徙儿,怎么连个伞都不带?” “管他!我急着来见你,便忘了。”人徙带着泪花观察她娘,见娘体态丰满,脸色红润,心里十分放心,“看来王大人待娘不错,这我便放心了。” 秋兰转身进内室拿了件袄出来让她先换上,点上火炉,自去将人徙的湿衣服挂在上面,又从食橱里端出一盘点心来放在桌上招呼她吃,人徙本不饿,但是娘拿出来的便狼吞虎咽吃得高兴。边看她吃边观察她,笑道:“徙儿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就是个子又长了些。再长都要比娘高了。” 人徙把糕点吃的渣子也没剩下,鼓着腮帮子说道:“这是王大爷买的房子?倒离汴梁很近,就是偏僻些。不过偏僻了才好,曹先生说了,能把娘留下已经是大幸,所以即使见不着你,我也高兴。只是,楼里的事怎么办?” 秋兰幽幽说道:“王大人把娘赎出来了。” “真的吗?”人徙的眼睛亮了起来,忙问王大爷在哪里,自己要谢他一番。 “你迟早会见到的。”秋兰又叹了一口气,问道,“哪个曹先生?曹辅老爷?” 人徙摇摇头,喝了一大口茶,将自己自进宫之后的大概事情讲了一遍,讲到自己如何将自己本来的管家谴走的,如何将曹绅弄进宫,讲得眉飞色舞,一副在娘身边承欢的孩子像,直讲到自己参与了结金断辽一事,便忙打住不说了,低下头去喝茶。 秋兰听到人徙讲自己做过的事,心中隐隐骄傲,却被更大的担忧掩盖了,如同人徙第一次将自己赚的钱向她炫耀的时候一样,皱着眉头不语,连人徙突然打住不说了也没有查觉。 人徙见她这样,不由有些生气,更多的是委屈,心想自己在宫里那样孤单,还老想着要怎么活下去,做娘的怎么一点都不骄傲呢?想至此,再也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娘!你为什么老这样?孩子现在至少活着,孩子已经很努力了!” 秋兰看人徙眉毛都皱到一起去,心内心疼,轻声看着她的眼睛道:“娘不要你出息。娘只要你平安。” 此话一出,人徙骤然明白为什么每次在娘面前炫耀的时候,娘总是那副担忧的样子,心下酸涩,小声道:“娘,孩儿错了,孩儿不该对你大喊大叫。” 秋兰见她软下来,心绪起伏道:“徙儿!本来娘就反对你进宫,将你打扮成男孩一是因为想保护你,二是因为想宫里的人即使知道你的事也认不出你!可没想到你还是进宫了,本来娘是想你进宫了以后可以吃饱穿暖,不再受欺负。可是见你又参与各种各样的事,怎么能放心呢!更何况,”说到此,又上下打量人徙道,“徙儿过几个月就十六岁了,已不小了,难道不嫁人了一直这样子?” “难道要我告诉陛下,我是个女儿,请他给我安排一桩亲事?”人徙听到此话又气起来,冷笑道,“到时候恐怕亲事要变成祸事,娘和我连带曹家都活不成!” 秋兰看她满面怒火眼神冰寒的样子,一时怔了,觉得这孩子有些面生了。以往眼睛总转来转去,十足想捣鬼的样儿,可如今眼睛里盛了一片湖,少见波澜一般。再生气,不过是个小孩子赌气的样儿,可如今一生气,便是话里有话,一副恨着人咬牙切齿的样子。 人徙自己说到“亲事”,猛然想到陈忆,脸上便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才长叹一声,说道:“娘的心思,孩儿明白。可是事到如今,只能往死里瞒。就算陛下到时候知道了我的身份,念在骨肉之情要免我的罪,他身边的人也是不依。”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另娘担心的话,便改口道,“本来我和娘想的一样,想着进了宫,可以不让娘担心,少受些苦,自己自立了,还可以给娘些孝心。平白的,我的愿望也不过如此。但是,”人徙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秋兰,“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孩儿已不甘心那样。我既然是陛下的血脉,就不能只知道享受这个国家的恩惠。而且,孩儿已有了想要的东西。”说到此,嘴角咧起来,眼神炯炯,“就算我现在只是个有名无实的昱王,但有一天,孩儿会在这*之内,和大宋一起站着!” 秋兰大惊失色,“徙儿!你想谋权篡位?!” “娘,你说什么呢。孩儿虽没什么本事,也知道‘忠’为何意。”人徙撇嘴笑了,牙齿却硬生生咬着,“孩儿要权!” 第29章 二十九 四月中旬。人徙在院内看着晴朗无云的好天气,却一点喜色也无,站在那里直叹气。一个人进院子笑道:“六殿下好好的叹什么气?” 人徙一看是李邦彦,忙把颓丧脸色收了正经道:“李大人怎么突然来我这小地方来了?” 李邦彦从身后拿出一个锦包来,含笑道:“听说殿下最近帮了大人们的大忙,好几个大人都送了贺礼,我想怎么着我也得出一份儿。这是织造府从江南新进来的一批棉布,刚从海路过来的,要给各皇子娘娘们做衣裳,还没使呢。我弄出来一匹,给殿下自己做衣服,想做什么样儿,就做什么样儿。” 人徙闻言,命人接了锦包,请他进去喝茶。 两人在堂屋坐定,李邦彦看了人徙的衣服两眼,人徙无察觉。曹绅倒了上好的北苑茶,人徙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这是福建才进贡的北苑茶,因那日我做的功课汤师傅说好,陛下便高兴赏了我二两。李大人既来,便尝尝。” “六殿下果然聪明过人,进宫不过数月便得陛下如此赏识,实在是少见啊。”李邦彦抿了一口茶,连赞好茶,接着看她胸襟问道:“殿下这内里……” 人徙本在揣摩他这句“聪明过人”的恭维话,听他如此问,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外衫里头穿着娘给的红背心,忙掩饰道:“这是早打宫外带来的,忘了穿,冬日都过了前儿才翻出来,近日春寒,不出门时穿穿。不甚齐整,让大人见笑了。” 自打从娘那收了这背心,便恨不得日日穿在身上,无奈外衫都紧,套在外面不像回事,套在里面便绷着,方心曲领上头便露出这背心的一二角来。 李邦彦心内有了想法,仍含笑道:“都是自己人,殿下说什么客套话?只下官没见过,白问问罢了。”一时说了些闲话,又参观一般,在整个宫内转了一圈,除了内室都转了。对各个摆设评头论足,又提些心腹意见,比如“这个瓶儿摆在架子上方显大气”之类,足又唠叨了半日,才告辞而去。他这边一走,这边人徙暴躁地将外衣脱掉,将背心扯下来塞进橱柜里,坐在堂屋椅子上直发愣。曹绅见她这样,笑道:“殿下又怎么了?也犯不着和衣服斗气,你不穿,看冻着,墨儿又该哭了。”说到此,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掩饰着将件大袄披在她身上。 人徙已听到了,挑着眉毛问道:“她好好的哭什么?我现在没心思跟她解决事儿呢,我正想着这姓李的白白来我这一趟是做什么呢。就为了送个礼,还亲自跑过来?这些大人们的作风我可了着呢,自己来定是为了什么。” “劝爷也别太多心了。”曹绅安慰道,“指不定这李大人没事转转也未可知。”人徙不听,还自顾思索。 李邦彦应该是梁大人的人。虽说好象和王黼不和,但跟他们也该是一路,难不成自己做得有点明显,他们又起了戒心,派他来探探有什么漏子可拿?至于娘的红背心,李大人能看出来什么?心里存着这不解的疙瘩,望望屋外那还是晴朗的天空,拍了一下椅子把,站了起来重新穿戴整齐,躲躲靴子就要出院门。曹绅追出来问她往何处去,怎么不带人,她也不答,扬扬手犹自出去了。 一路上七拐八弯,专挑小路走,到了琉璃宫门前也想偷偷进去,想了想还不如光明正大进去,便直了腰背了手大大方方进了院门。院内浇花的使女见她进来,打量了她两眼,便施礼道:“可是昱王爷?” 人徙点点头儿,笑道:“你怎么认识我?” 那使女笑了,“自打彩灵那丫头和您见了面,回来便叨叨个不停,整个琉璃宫都知道您是什么年纪,什么样儿了。再说前儿有一日下雨,娘娘忙的叫我们打扫院子,清扫亭子,摆好了茶酒说若来个年轻王爷定是您,可您没来。” 人徙一听这话,顿觉不好意思,脸上惭道:“你们娘娘在哪里呢?” “六皇儿好不知礼,说好了下雨便来下棋,特特备好了好茶等你,人哪里去了?如今该怎么罚你?”语未了,便见陈忆着碧纱长裙慢慢走来,满眼笑意道。 人徙本以为她定要误会自己随口许诺,这下又要道歉,没想到她根本没误会,便放下了心,心上雀跃起来,“娘娘请我坐,我便告诉你。至于罚嘛,娘娘说了算。” 两人笑着坐在院内凉亭内,早有小丫鬟拿了垫子铺在石凳上,石桌上也摆了茶酒,一副棋盘规矩地放在中央。人徙一边掀棋盒盖摆弄棋子,一边笑着小声将自己去看娘的事情说了,“娘娘别怪我,干脆罚我给你浇园子可好?我倒奇怪,为何突然又喜欢这花花草草了?第一次来时,这里空空的像无人住。” 陈忆哼了一声道:“你不知道的多着呢。我且问你,怎么不和太子他们玩去?” “我倒是想。”人徙叹了一声,示意她先落子,“可自打我进宫,除了老六和老九和我和气些,其他皇子见我就绕着走,大概觉得我不干净。更何况最近爹爹喜欢我,太子他们更见不得我了,觉得又来一个和太子争位子的。何苦呢?夺位那根本不在我考虑内。”说到此,觉得自己又往政事上说了,忙改口道,“不说这个了,我们下棋。” 陈忆瞧着她遵守自己习惯的样子,不由轻道:“你知道些什么?你知道的,也只不过是外人知道的我罢了。” 人徙听来此言话里有话,便小心问道:“我只知道娘娘不爱和人相处,也像没大想法儿似的,恐怕娘娘心里藏着什么?” “你慢慢的就知道了。”陈忆又笑道,学着她的腔调。 人徙知道她对自己还有戒心,便笑笑开始专心和她对弈。可没到一个时辰,便只能敲子认输。她无奈地拍着棋盘道:“娘娘一点情面也无,杀得我的地一点不留。” 本来就知道要输,可没想到输得这样惨。她的棋只是一点皮毛,更何况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棋,可陈忆的棋数凌厉,步步咄咄,连她这个门外人也看出她棋力深厚,根本不是“爱好”的程度。想到此,人徙心下明白些事儿,加之再这阳光和煦的院中,心绪难得的放松,便越发笑得灿烂,直盯着陈娘娘看。 陈忆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如此灿烂的笑脸自己许久不曾见过了,心下有些活动,只得低头收拾棋盘道:“六殿下输了棋都这等高兴,干脆去陛下的道观入道去罢。” “娘娘好看,便多看两眼罢咧。”人徙接道,“我的棋不行,琴也不会,不如上楼对对子罢。” “对就对了,还用上楼?”陈忆猜她是想进屋,没好气道。 “娘娘知道我看书少,才思难免生涩,不如让我一览娘娘的诗书,也好现看点货在肚里。”人徙笑道。 陈忆无奈,想想一般无人来她这琉璃宫,陛下只偶尔来一次,说了一句还是话不投机便从不再这过夜,冷得像冰窖,便将人徙请进了穿堂。 进了屋子就觉清香扑面,穿堂中间空出了大空地,一旁摆了对称的花腿桌,配有配套的交椅,一旁一张琴桌,并一张屏风床,各个角落里有高几,摆着插了瓶的梅花。整个屋子显得地方较宽阔,人徙吸着鼻子四下寻找香气来源,陈忆笑道:“别四处嗅了,抬头看。” 人徙忙抬头,见房梁上挂着一个个香袋,约有三四十个,红绳缀着,仔细看看,有荷花的,有如意的,有生肖的,个个新巧别致,人徙想来这香气便是由这一堆香袋从高处散发,不由赞道:“娘娘好手艺!这香袋怎么这么香?比我娘做的香好几倍。” 陈忆笑出声来,“殿下真是愧为女儿,不知道香袋再怎么香,也香不成这样?里面全放着熏香饼子呢,一般放中药香料的,哪有这个味儿?” 人徙红了脸,咳道:“娘娘真特别,还挂在屋子梁上。摘下来一个给我罢,我也学着做去。” “得了,我再给你做一个。上头那些个都熏得不好了,我再与你做一个装冰片桂皮的,那才是人带在身上的。”说着示意她跟着上楼,“既来,就让你进来罢,香袋料子都在我床前小桌上放着,你来挑一块来。” 人徙的心砰砰直跳,跟着她上了楼进了内室,使劲吸了一下鼻子,闻着也都是香气,满脸满足,陈忆拿给她料子让她挑,她也只晕晕随意挑了一块大红的,便坐在陈忆床上不愿站起来了。 “若不知你是女儿,我可不敢让你坐我床上。”陈忆笑道,“若让人看见,可成了大新闻了。” 人徙听了这话,才平静下来,观察了两眼这内室,见窗前桌子上摆了个小橱,便上前拉开。陈忆还未拦,人徙便抽出一本书来翻看起来,边看边道:“就知道这是娘娘放书的地方儿,听你丫头说,娘娘爱书,但进来却没看见一本,便知道放在不容易看见的地方儿了。” 陈忆听了这话,不答言,见她翻的是一本蔡襄的《梦中诗》,便安下心来调侃道:“殿下可有对子了?” 人徙翻了两页,便说:“平白相对也无趣,不如我来说一句诗,娘娘不许按诗里的接,再接一句自己的。”接着便看着书念道:“天际乌云含雨重——” 陈忆便知她说的是那四句蔡襄的书法作品,想了想便接道:“山前落日烟雨中。” “娘娘接得不错,可这和原诗‘楼前红日照山明’也差不了多少,娘娘听我的:天际乌云含雨重,琉璃美人待雨声。” 陈忆一听,便知是打趣她,不由拿过一块香料布掷过去道:“六皇儿明明会对对子,偏偏装作什么要看书才会,明摆着要进我这屋。” 人徙将那块打在脖子上的料子揣进怀里挤眉弄眼道:“又得实惠,谢陈娘娘。”陈忆笑将起来,拿指头戳她的额头,两人好好说笑了一阵。人徙巴不得不走,看天色有点不早了,只得起身告辞。临走,陈娘娘将她送至院门口嘱咐道:“好生慢走,别跟贼一样。别的皇子也有到不是生母的妃子那儿串门子的,殿下别担心。” 人徙点头儿,心里暗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心内有鬼,根本堂正不得。要走,又想起来两句话:“娘娘实际上是爱政事的罢?橱柜里摆的那些书,可比我的正经书还多了一半,下次来,可得让娘娘指教!” 第30章 三十 深夜。李府。李邦彦命人将院门关了,从内室披了件衣服出来,见王诜已是七晕八素,酒杯都要拿不住,斜着眼愣愣地瞧着他。 “我说王大人也保重身体,下官不让你喝,你偏要喝,还醉成这个样子。”李邦彦笑道,“我已将院门关了,王大人若不嫌弃呢,下官有偏房,你歇一夜再回,反正王大人闲得很,最近陛下因为要打仗的事忙的紧,也不去观里上香了。” 李邦彦打听得这日王诜在家,便去邀请他来喝家酒,本来这王诜不大情愿来的样子,便知道最近确实和以往不同了。以往谁叫他去喝酒逛园子,那是必去的,不管是亲是疏,一概乐呵呵同去,还往往啥也不在乎,还总尽兴而归,才落得个“四不管”的潇洒王大爷的名号。可自打被那秋兰迷了眼,便也不乱逛了,喝酒也不张狂了,不知情的以为这王大爷转了性子,都道这新相好好工夫。李邦彦也是这样想,便对梁师成说有点不好办了,可梁师成哈哈一笑说‘先试试,不然就等着他厌弃,上一次有个姑娘落在他手里,也是这么着,可过几个月便扔了,一切照旧。’听了这话,才有些底气,死活拉了他来吃酒,本想做得像些,边喝着边劝他少喝,可这样反消了王大爷的戒心,更加之最近没怎么沾酒,便自己也收不住,一喝便喝了个醉。这当儿听见李邦彦劝他歇息的话,眼睛一瞪道:“别小看我王大爷。你小子也得给我喝!坐!坐下来给我继续喝!” 李邦彦连忙陪笑坐下,又劝了两杯,见他醉意朦胧,便问道:“听说你这相好特别漂亮,才得王大人的赏识,改日也叫下官见见,也算长一回见识。” 虽说这王大爷醉成这个样子,但心下还算清明,便回道:“等我腻了你自然就见了。” 李邦彦心内想这就应了梁大人的话了,便觉今日无望,但又不死心问道:“你这相好品质就是好,还不忘了进宫的儿子,想是常给儿子送东西罢?” 那日在人徙宫里见她那红背心,疑心是宫外送来的。因这冬日都过了,现在却突然穿起来,那冬天冷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穿呢?天气越来越暖了,倒穿得兴头,怎么着也得打探打探。 王诜心想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还是不知道秋兰在哪里。在我王大爷腻之前,谁也别想动那女人一指头。心里得意,又酒压心智,便畅快说道:“前儿托人给那孩子送了个红衣裳,我也没看真,就看见是个红的。我的女人手巧着呢,啥都会做。” 孰不知李大人是有了这句话便够。当下喜得满面笑容,连夸王大爷的相好又贤惠又重情,直夸得王诜笑咪咪睡过去,叫人抬进了房,自己才安歇。 第二日一早,打发走王诜,便上朝和梁师成说了此事。梁大人连夸他办得好,说要在那位大人面前盛赞他一番,把他喜得红光满面。两人又商议些细节,计议已定。 又过了一日,皇上发了圣谕,说终于等到了黄道吉日,今日便聚集全部大臣和各位王爷皇子姘妃在大庆殿,为马植马大人赴海上商讨盟约一事送行。 春风和煦,太阳暖人,各臣子皇妃等面朝大庆殿立于两旁,中间列着侍卫亲军,手持的皇宫旗帜随风飘展。徽宗站在大庆殿门前,面朝人群,宣布了命马值为皇上亲命的外交使,并心腹随从与明殿学士郑允中为副使和三节,三人组成使节团出使金国。一时百官群呼万岁,齐祝马大人成功而归。 人徙夹在皇子队伍中,认真听完了圣谕,目视着马植往宣德楼的宫门走,又想了想攻辽一事,便回过头去往姘妃队伍里望,一下子找见陈娘娘,对着她笑。陈忆远远望见人徙傻呼呼对她笑,不由也对她笑了起来。 马植走至宣德楼正下方,按礼转身回拜陛下。一个躬鞠完,不经意看见那新的昱王不似其他人面色庄重,甚至左顾右盼,脸上带着不合适宜的笑容,心内暗怒。早在听圣谕时,就注意看了她片刻,见那王黼时不时地望她两眼,心下便有些明白。此时又见她如此,便暗哼一声,又使劲拜了一拜,方带着人出了宣德楼。 及至礼典完毕,人徙正随着人群散去,却被费长山叫住,说陛下有事请她。便跟了费长山随陛下到了东门小殿,见陛下坐在照常坐的榻上,便行了礼,问陛下找她来何事。 陛下命她不必拘礼,叫她坐在他旁边的软凳上,开口问道:“天牢里关那个辽人,徙儿说要怎么处置?好些天了,朕忘了。昨儿牢头儿上报问怎么办,才想起来。想了想就适合你来说,便叫你来了。” 人徙便知是陛下想为她出一口气,才叫她来处置。可明明那辽人才是被骗,若要此刻再害他,自己做不到。想了想便说道:“那辽人在牢里如何?” “听说是常常嘟囔人都听不懂的话,面黄肌瘦,像个疯子。”徽宗道,“徙儿若觉得不解气,叫人抽他几鞭子处死便是。” 人徙沉吟半晌,道:“请陛下允许我去牢中看看情况。” 陛下还当是她想亲眼看看,以解仇恨,便笑道:“这有何难,我请费长山带了你去。不过可别多呆,里面又暗又潮。” 费长山接令便引着人徙出殿往北走去。 北宋的天牢有三种,一是地牢,多关押朝廷重犯和犯有不可告人之罪的犯人。二是水牢,上面是蓄水池,下面是牢房,一开机关便可水淹牢房,多关押刑期短的人和战犯。三便是旱牢房,既不在地下,也没有水,那辽人李合就关在这旱牢中。 牢房内阴暗潮湿,费长山提着灯跟在牢头后面,一路吩咐人徙小心脚下的路。两旁皆关着犯各种罪的罪犯,一见有人来,都慌的扒住栏杆盯着他们,有的还使劲伸出手叫喊着:“放我出来,放我出来!”费长山朝他们凶道:“惊着了王爷,都让你们死!”一边回头对人徙笑道:“王爷别怕,他们碰不着你。” 人徙点点头儿,毫不在乎地往前走去,费长山便又夸她好胆量。 又走了几步,牢头停在了一个牢房前对人徙鞠躬道:“回王爷,这便是那李合。这会恐怕睡着了,不过也可能是装死。要不要小的泼点冷水上去?保管他立刻就起来。” 人徙忙止住,看了那人片刻。只见他卷缩在稻草上,头几乎埋在胸脯上,披头散发,像个乞丐。不由想起自己在牢里的时候,心下不忍,便对费长山说道:“你去回陛下,说我要把这人放了。至于原因,说我效仿陛下人善心慈,不追究他的错。” 牢头和费长山本要看好戏,一听说要放了,都不解,忙劝道:“这可是要羞辱王爷的人呢,若要放出去,说不定又做什么坏事。” “他出去,能流浪回辽国便是他造化,可辽国也不会再用他了,他做个普通百姓能做什么?即便做了坏事,那也与我们无干,自然有人抓他。”人徙道。费长山还想劝她,见她坚决,只得去回陛下,吩咐牢头带王爷出去。 人徙转身要走,听见一个轻微的喊声在她背后响起:“小王爷,小王爷!” 人徙听那声音有点耳熟,忙回头看,看不真,又往回走了两步,一看那喊声发出的牢房,不由惊道:“流月!” 那牢头见他们认识,想开口,人徙却吩咐他下去。牢头只得自己先去了。 “流月公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人徙走近说道。 “小王爷说得轻巧,谁好好的往这里跑?”流月声音轻弱,有些有气无力,但说话口气仍然带着调侃,嘴角也仍咧着,人徙见了不由抓紧了那牢房栏杆,想仔细瞧瞧她。 只见她坐在稻草团子上,两腿盘着,身子倚在墙壁上,头发有些乱了,但大概用手梳理过,仍在头顶上绑着个髻。眼窝深陷,脸颊凹了进去,想是受了些苦。身上仍穿着和人徙分别时的那身衣服,又脏又破。见人徙仔细打量她,便不等她开口问便说道:“应当是你们给我们金国送了信罢?说要结金灭辽。”见对方点头,又接着说道,“本来我逃进你们宋国是安全的,因为我们本来也算你们的敌人。抓我的捕头进不来宋朝腹地,更别提这汴梁了。没想到一要做盟国,虽出入限制不那么严了,到这里还是不可能。但是我们国家的郎主(指皇帝)给你们派了使,说要你们协助逮捕流帮。结果你们的皇城司便到处抓可疑的金人,再加上我在边境干那几起买卖,虽说还不知道是谁,但留了底的。所以本觉得我扮得挺像宋人的,结果还是被抓了。兄弟们倒都逃了。” “那他们知你就是那流帮的头儿吗?”人徙急道。 “目前还不知道。”流月见她露出担心,不由扯嘴笑道,仍是一脸轻佻,手指指她的牢门外,“抓了好几个呢,都严刑逼供,但没一个招的。要我看,就是些偷偷跑来的的商人,谁会愿意担这个大罪?” 人徙惊道:“你们流帮在金国是全国通缉的要犯么?” “这个有时间再告诉你。总之,小王爷出出力罢?怎么着我也是救你的恩人。” 人徙听她这个说笑般的腔调,心想你在这大牢之内了,还能笑出来?话虽说,但还是由衷佩服,脸上却不想带出来,嘴上哼了一声嘲笑道:“流月公子你扮得宋人那叫像?整个一个不伦不类!若能出来,跟小爷学着些!” 流月哈哈笑出了声,人徙见她带了些底气,才放心些,便正色道:“我若说你是救我的那金人,并不是什么流帮的人,保管陛下放你出来。你且再等等,一会我先打发人给你送点吃的来。” 见她要走,流月手撑了一下站起来走近她小声道:“王爷,流月还有一事相求。”她顿了顿,垂了眼睑,“我让兄弟们都逃了才落了进来。如今他们恐怕都回到我的山上去了。若如此,那女人知道了我被抓定会跑来找我。知道王爷听得一头雾水,但我且先告诉王爷,最好打发人在城里找找,若找到打听我消息的女人,定是她。求王爷把她安顿好,否则她一打探消息,弄不好也得被抓起来。” 人徙见她刚才还风光无限似的,说到这女人却柔声细语,脸上带着担忧,便也没多想就答应了,问这女人的名字。 流月来了精神,看着人徙道:“她定会用化名,但你若喊她的名字,她便知道你是自己人了。”说着眼里都带了欣喜,“她叫其非。” 第31章 三十一 人徙拿着那块陈忆丢过来的布料子,翻来覆去瞧了又瞧,又拿着针线比来比去,实在不知道怎么下手。也难怪,娘从来没教过自己这个,只做了让自己带,可嫌麻烦从来不带。如今连个样儿也没有,只想象,怎么可能做出来呢。 陈娘娘说要给她做个香袋,这着实让她心内高兴了许久。虽然如今还没做出来,但自己也得早早备好回礼。想着回礼一定要是自己的心意才好,所以也费了一番脑筋。想来想去皆不如意,突然想到男女互相有意而交换礼物的风俗来,心内窃喜。自己也做一个香袋,娘娘只当是回礼,绝对想不到这上头去。自己便可偷笑。想到此,这日一下学,功课也不顾了,找出那块料子就想做,哪想根本不是简单的事儿。 想了半晌,又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才闷闷去吃饭。吃完饭见墨儿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收拾桌子,便把筷子撂下,下了决心。 站在不碍事的地方儿看着墨儿翠儿忙完,上前拉住墨儿的袖子小声道:“墨儿,你理我一理呢,我有事找你。” 墨儿见袖子被拉住,本想抽出来不理的,可一抽硬没抽出来,回脸一看人徙一脸企求地望着自己,不由带气道:“殿下有事便讲,也犯不着这个样儿,不是折杀人么!”话是这么说,还是跟着人徙进了内室。 人徙拉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坐在窗边和她对望。墨儿低了头不语。人徙叹了一声,终于说道:“论年纪,你是我姐姐辈儿的。起先,我以为我对你是男女的喜欢,谁知道不是。” 墨儿一听这话,身子一震,头更低了。 人徙狠下心来继续说道:“是跟你有了亲近之后才发觉不对的,并无应有的欣喜,只是觉得奇怪。后来才发觉,对你的喜欢就像喜欢我的亲人一般,是因为你待我亲切如姐姐,让我不是一次想起了娘。”听到墨儿抽泣起来,人徙皱了皱眉,“后来几次三番想让你开朗些,你也躲着我。索性说开了,都是我的不是,不该亵渎了你。” 这些话,除了亲近的原由是自己编的,其他皆是人徙的真话。她的确对墨儿有好感,也的确后来才发觉那亲人般的亲切是吸引自己的源头。 墨儿听了“亵渎”二字,越发哭得厉害,哭着想往外跑,一开门和曹绅撞了个满怀。曹绅一把扶住道:“墨姑娘,敢是殿下欺负你了么?先坐下先坐下!”墨儿见他来,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向椅子上坐了,趴在桌子上。 人徙见曹绅进来,暂且不管她,忙问道:“怎么样?” “回殿下,差不多都办妥了。你说的那两个小子,孙奶奶记不得了,叫小的都瞧瞧。”曹绅回道,“小的又没见过,哪认得出来?最后是他们主动说,那时是他们带着爷出去逛的。” 人徙近日除了要打发人出宫外寻流月说的那女子,还要在自己宫内大清洗一番。凡是原来就在这宫里的,都要自报家门,说说自己怎么来的,话稍微有点不利索的,直接打发出去。然后又命曹绅去找她刚进宫时在孙奶奶那里,出门逛时两个被费长山一巴掌打了的小子,要要到自己宫里来使。当时就看出来,那两个小子极伶俐,会看人脸色。除了小子,丫鬟也去了一半,除了粗使丫头和厨房打下手的,整个宫里除了翠儿墨儿也没几个丫鬟了。 “他们在外头等着殿下呢,殿下去瞧瞧?”曹绅又道。 人徙看了一眼墨儿道:“不了,你说叫他们散了。”迟疑了一下又伸出一根手指狠狠补充道:“新进来的不说了,都是自己人了。侥幸留下来的,告诉他们谁是主子!” 曹绅听命而去。人徙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墨儿旁边,把手放在她肩膀上,静静地任她哭。过了一会子墨儿哭声止了,人徙才拉着她的手说道:“你若不嫌,我就把你当姐姐,反正在宫里我也没个亲人,平时相处一块玩,一块笑,就跟姊妹一样,你说这可好?” 墨儿抬起满面泪痕的脸惊讶地瞧人徙,半晌才说道:“如此,殿下便不会丢下我了?” 人徙知她是因为已被轻薄才哭得这样厉害,若被丢下便是要孤老一生,便忙笑道:“即便你不是姐姐,我也不会丢下你。”见她面色有好转,又正色道,“我不会丢下这昱王殿的任何一个人。” 墨儿又想了片刻,点了点头。人徙见她答应,很是高兴,便要请厨房拿酒来庆祝一番。墨儿忙拦住,郑重说道:“别说咱们朝,就连历朝历代,也没说王爷拿宫里丫鬟做姐姐的。外头可不能声张,否则殿下可要有麻烦了。” 人徙一想也是,笑着赞道:“我就觉得你不同,果然没让我失望。墨儿姐姐瘦了,我现在去和厨房说了,让他们明日给你做好吃的来。” 墨儿还是拦道:“别让人说我张狂了!殿下好生歇着罢!要掌灯了,我也得下去该干什么活就干什么活。” 人徙应允,又说两句安慰话,方放她出去。可突又想起香袋来,忙说道:“明儿闲了必教我怎么做香袋,差点忘了!”听墨儿在楼下应了,自己才至窗前站着思索。边想边自言自语道:“下学那会就该来了,怎么这时候还不来?”正想着,望见下头院子里有人影并两盏灯,便欣喜道“可来了”命人拿来灯点着走下楼去迎接。 来人把灯往前头一照,看清是人徙,忙行礼道:“殿下怎么亲自出来了,小的给您送到屋里就好。”回头对后面的人笑道,“流公子,殿下亲自来接您来了,你们好生乐着。” “费主事进屋喝杯茶?”人徙也笑道。 那费长山摆摆手,“天晚了,得回去伺候陛下上哪个娘娘那里就寝。小的告辞。”说着便转身去了。 流月对着人徙一个大礼弯下腰去,还是那带笑的腔调:“谢王爷救命之恩。” 人徙见她虽还是衣衫褴褛,但气色略有好转,心里放心,嘴上却哼了一声,“怎么这时候才来?若按我说好的备了酒饭,这下恐怕都凉透了。” 那日一离开大牢,便回陛下说这金人月公子就是救她的恩人,生□□游山玩水,偷偷溜进宋国也是看稀罕,跟什么帮派毫无关系,希望陛下放她出来我备酒饭谢谢她。徽宗光听了是救她的恩人,心里已高兴了,再加上王黼等人夸“金人仗义”等语,便不犹豫地下旨,并嘱咐人徙在宫里备一桌酒菜,好好款待月公子。 “抓我的人信不过,又盘问了我半日。”流月随着她往屋里走道。 陛下要放,只能放,可抓她的皇城司没那么好对付,放她走之前着实好好又盘问了她大半天,直到快掌灯时分了,才半信半疑地放她走。 人徙先叫她坐下喝茶,一边吩咐曹绅道:“叫厨房开火,做菜。再弄一两坛酒来。”又命木格道:“去学里找汤汉,说我不舒服,明日不上学了。” “堂堂王爷也撒谎偷懒。”流月抿一口茶,打量着屋内取笑道。 “这是为了谁?”人徙瞪她道,“打发人出去找你说的人,根本没消息,亲自去看看再说。” 流月感激地对她眨了下眼睛,一边在墨儿翠儿搬来的椅子上坐了,一边把玩桌子上的酒杯。趁墨儿她们去厨房的当儿,向旁边坐着的人徙侧过身子道:“你的身份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跟我一样是从小如此,后来便习惯了?” “倒让你说对了一半儿。”人徙接过小侍从手里的酒坛,给流月倒上满满一杯,“一会再告诉你,等菜上齐了我让他们都出去。” 又等了一会子,菜馔布齐,人徙攒了满满一大盘子点心与墨儿吃去,命人都散了,将大门关了,两旁耳室的门也关了,遂重新坐下,和流月边说话儿边饮酒。 席间流月兴致颇高,嘴里的俏皮话儿一句连着一句,人徙则还是老样子,只对她稍微多了一些亲近。酒过三巡,人徙声音不大将她的身世、如何进得宫之类的讲了,流月静静地听着,不时也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 “不妨。现在没外人了。”人徙见她警惕,笑道,“以往我可不敢这么着。” “一半为你,一半是自己的习惯。”流月端起杯来一饮而尽,“早就养成的习惯,耳朵都是竖起来长的。”说着自己也笑起来,忽而又严肃道:“你不怕我说出去?” “你不怕我说出去?你还是流帮的头儿呢。”人徙指了指她自己,“彼此彼此的事儿,还是瞒着对大家有好处。” 两人都笑了,推杯换盏。结果直喝到了半夜,两人都醉得不轻,倒在人徙的床上头挨头地睡得人事不省,第二日早上被曹绅叫起来时,都还晃悠着站不稳。流月干脆,一盆冷水照头浇下,便清醒了七八分。人徙则洗了好几把脸,换了衣,好容易齐整了,让流月在这里等着,自己去和陛下请命,说要出宫送这救命恩人回去。 陛下允了,说要派人好生跟着,人徙好说歹说才罢了,又吩咐她不许送出城,路上车马闪失多注意些。人徙答了好几个“是”,见日头都老高了,急急回来找流月,领着木格并近两日出去寻人的几个小子一起出了宫,先在天街溜一圈,给流月买了几件宋人的衣服,又在皇城附近兜了兜,花了一下午,无果。只得又兜回天街,在一个茶馆门前停下。 人徙兜住马,对流月不满道:“若要来找你,定会在这皇城附近。因为皇城司不是隐蔽行事的作风,抓金人那是肯定闹得全城皆知。既打听得金人被抓,一定会住在皇宫附近等待消息。是不是根本就没人来找你?我的小子也找了两日了,酒馆旅店也打听了,根本没不像宋人的女子来打听过什么宫里的事。” 流月少见的眉头深锁,迟疑了片刻又坚定说道:“她定会来。即便真的没来,那也是她还不知道。”说着又笑笑,下了马招呼人徙道:“有劳王爷了,下马喝点茶歇会,找不见就算了,王爷等会请回宫,你我在此分别了。” 人徙还有些不放心,本想送她到城门口,又知她找不见人必要自己再留下找找,便应了,一行人往茶馆内走去。 刚要走近茶馆,一个人影飞跑过来,撞到了人徙,一下扑过去搂住流月的脖子。众人都惊了,见那人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宋朝女子打扮,以为认错了人,哪承想流月松开那女子的手一看她的脸,惊喜道:“非儿!” 那女子穿着翠绿印花窄袖,松松的翡翠长纱裙,还罩着黑边棉布黄坎肩,就像天街哪个酒肆里跑出来的倒酒姑娘。这姑娘抬眼仔细地看着流月,小声道:“可找着你了。” 她说的是女真的语言。人徙等人通听不懂,只瞧那阵势,怕是找着了,便都欣喜起来。人徙仔细地看着她们俩的表情动作,顿时明白了两人的关系。本还以为是姐妹之类的亲人,惊讶只余,心内触到自己的心事,心绪翻腾,不再单纯的眼眸更像一汪调了墨汁的太湖。 第32章 三十二 马植的使节团每隔几日就会有快信传至宋京,向朝廷汇报与金人商讨同盟的消息。朝廷上下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因为果如众人所料谈判设在东海上,马植一个连大点的河都没见过几次的平原小官,定会因为吃不了晕船的苦头出岔子。可好些日子过去了,谈判日渐明朗,每次的传书也都用词恰当,行书规范,丝毫不见他抱怨,好象在海上很逍遥一般。 又过了没几日,一封总结般重要的快信递到了徽宗手里。信上抄录了长达一个月宋金多次协商之后,经过朝廷同意才签订的盟约:‘……宋金两国各按商定的进军路线攻打辽朝,金军攻取辽的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宁城境),宋军攻取辽的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和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若辽灭,原进辽岁币转进金,金将燕云还于宋。两国均不可单独与辽求和……’。至此,“结金灭辽”政策开始进行,后世称此盟约为“海上之盟”。 此盟约一定,童贯、梁师成、王黼等人便更是忙的手脚不停,童太师忙着整顿军纪,这倒是正经事,只可惜军备废弛已久,颇费心神;梁、王二人则与金朝此战可得利的官员通信,炫耀此盟约是他等朝廷命官辛苦得来,那些官员心领神会,加紧贿赂钱帛;且王黼更绞尽脑汁的继续卖官卖爵,以为他下一步计划而筹钱。 一日,梁师成从宫中回府,想起今日是那例行密会的日期,便赶忙来到内室,果见那人在那里等他。他也不多言,直接问道:“如何?” “干净得很。只是爱往东北梅园那里去。”那人摇摇头答道。 梁师成一惊,随即笑了,“你回去继续看着,若往宫外去,赶紧跟我汇报。”打发走那人,便走至厅堂,望着隔壁王黼家的方向,冷笑了两声。 话说时值五月中旬,天气暖人,各省各府听闻即将对辽宣战,虽不知是喜是忧,但还是按惯例给朝廷上贡,以示赞同支持之意。广西广东两省便撷了新鲜荔枝香蕉并些南方水果,用竹篓装了一大车日夜兼程赶到汴梁进献给皇帝。因冬日才过,宫中上下见这等新鲜水果,都无不欣喜。徽宗也十分喜悦,留了一些自己食用,下剩的全部分发给有功的大臣、后宫各妃子各皇子郡王,不偏不倚地每人分了些。人徙自然也拿到了一小柄香蕉和一小兜荔枝,兴冲冲跑回殿里,张口就叫木格来给她备马,说要出宫。 “殿下这么急要出宫做什么?”木格不解,看到她手中的东西,眼睛发亮道,“陛下赏的?” 人徙笑着掰下一半香蕉递给他道:“你拿些,剩下的给曹管家。”说着把那些东西栓在马背上笑道,“这些可不许吃了,我要给人呢。”又想了想补充道,“你不用跟着我去。陛下若来人问,就说我往花园去了,一会必回的。老出宫,陛下怕不允的。好在几个门的侍卫来来回回都熟了,我说陛下准了,没有不信的。” 说完牵住马快步的去了,和马一同走到宫外,便上马往东北飞驰起来。 熟门熟路的一路颠到了那农家小院,拿着水果见了娘,拿给她吃,见王诜也在此,忙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脸上虽无尊敬,但礼节倒是滴水不漏。完了仔细剥了几个荔枝,双手捧着送与王诜,把王诜高兴得连夸她懂事。她脸上仍是无表情,说要和娘单独说说贴己话。王诜忙点着头出去了。 他一走门刚一关上,人徙就像开锁了的猴子一般,兴兴头头讲起如今如何要打仗,自己如何和一个金人认识,除了自己被“劫”那段漏了没讲以外,仍然是眉飞色舞,十足一个和自己母亲炫耀本事的孩子。秋兰看她兴高采烈满脸风采,眼里少有的恢复了以往的干净,便也高兴起来——自打那日在这里第一次见人徙,谈了那些话以后,便对她不加干预了,如今见她还算适应,也很开心,便也由衷开心起来。 “她如果晚些走,倒可以尝尝这南方的水果。他们在更北的地方。”人徙说到流月,有些惋惜道。 那日她和众小子见两人终于相见,都欣喜非常,连说要治席庆祝。可流月留不得,说要赶快回山上去整顿流帮。临走时她一只手牵着其非,一只手搭在人徙肩膀上道:“本觉得小王爷有些厌弃我,但看到小王爷对我如此有恩,流月将一直记着小王爷。” 人徙背着手正对着他的眼睛严肃道:“不是说笑,对你有恩是为了报答你救了我。但下次若在宋国地皮上干些抢劫放火的勾当,本王绝对会联合皇城司重新抓你!” 琉璃宫。楼下穿堂。 陈忆同使女刚摘了几枝梅回来,准备给角落台几上的干梅换了,刚进屋一眼瞧见人徙坐在小圆桌上,正起劲地在一个碗里扒拉着什么。桌上扔的满是荔枝皮,不由叫她道:“六殿下不但擅自进我的宫,而且还擅自吃我的水果!” 人徙抬起头来,眼睛眯着笑道:“我哪里有偷吃你的水果。我是在帮你保鲜呢。”说着拿碗起来端给她看,碗里是水,水里是剥好的荔枝,“这是糖水。说实在也不是什么保鲜的法子,只是我娘教我的,说这样跟汤羹一样,可以放两日,还更好吃。” 从娘那里回来的第二日,便拿着自己做好的香袋跑到了这里,看门的丫头一见是她,便说笑着放了进来。 “万一我觉得不好吃呢?你要吃完!”陈忆皱着眉头回道,“都给我剥了?我可是领得最少了!连香蕉也没领得!” “还有呢,我故意给你留了一半。”人徙指着桌上,“再说,这样不省了你的事?你不必剥了。” 陈忆一听这和那日放风筝的事同出一辙,便微笑着接过她手里的碗,“谢六殿下。” 人徙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的微笑,半晌才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自己努力赶工出来的香袋,丢在桌上道:“我的拿来!这是我的回礼。” 陈忆向那桌上一瞧,顿时捂住嘴笑个不停,边笑边喘气道:“敢问殿下,这物事是什么?” 人徙脸涨得通红,知她是取笑自己,又无从分辨。她做的这个香袋,说是香袋,还不如说是“香包子”。里面的香料倒是没放错,是墨儿亲自给她找来的。可要说外面,可就差多了。先是形状像两片布努力勉强缝在一块儿,做的人好象只顾着能缝在一起,而根本顾不得美观。说圆不圆,说方不方,和她现在头顶上挂着的那些有棱有角有规律的相差太多。好在布是从陈忆这里得来的,上头有金鱼花鸟,否则她自己恐怕要用王黼给的棉布了。针脚纷乱不齐,线头到处都是,而且会做活的人都知道,针脚是要翻到里面去的,外面才看不见,而这位小爷做的,针脚全露在外面,一圈的针脚活似饺子的褶子,恐怕看见这个的人要翻到里面的香料才明白这原来是个香袋啊。 陈忆拿在手里又看了两眼,直笑得几乎岔气。人徙起先十分不好意思,脸都红都耳根了,见她笑成这样,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嘴上还硬道:“怎么着?也是我亲自做的!证明我对你很用心!” 后者一听到“很用心”这三个字,心里软了一下,止住了笑,伸手抚在人徙的脸颊上轻声道:“我知道了,小王爷。” 人徙本已褪去红潮的脸上复又迅速地烧起来,对面人手掌上的温度直传到她心间,她情不自禁地伸出自己的手来覆在那只手上,眼睛直盯着对方的脸。陈忆看着那整齐发鬓下亮亮的眼睛,心里莫名慌了,想抽回手去,又没抽,轻问道:“殿下想说什么?” 人徙惊了一下,忙把那手放下,别过头去说道:“我并没有什么想说的。”随即又高兴道,“上次看到娘娘好多书,我说要和娘娘论事,我们上楼去罢。”说着便两步跳上了楼梯,对着陈忆挤眉弄眼。 陈忆也笑了,跟着她进了内室。两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随意抽一本书出来,摆出一副论道的样子。陈忆见她抽的是《汉书》,便问道:“徙儿喜欢哪一篇?” 人徙听她叫自己的名字,心内又忙了,定了定神才答道:“这本我挑着看了看,喜欢‘贾谊传’。忆儿呢?” 听到对方学着自己喊起了名字,摇摇头笑回道:“还是叫我娘娘罢。我叫你小名,是因为我的辈分啊。至于书,凡是正道的我都喜欢。既这样,就说这一篇罢。” 人徙点了点头,掩饰住内心的失落,两人便就此传讨论了几句,人徙问她对自己在朝堂上的意见。陈忆便想了想,看着她念道:“汉文帝亦尝欲重用贾谊,‘议以谊任公卿之位’,此莫大恩宠信任也。而贾谊年少,失于轻狂,故“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文帝权衡再三,势不能用贾谊,非不愿也。” 人徙不由仔细打量她,心内倾慕之情更盛,口里赞道:“娘娘恐怕是无书不知了。”接着又接她的话头道,“我知道娘娘的意思了。可若能将‘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废,这就不是所忧之事了罢。”语调虽平常,语气中却满是底气,眼睛定定地瞧着窗外。 陈忆见她居然如此答,心上惊奇,以往沉寂的些许情绪又浮动上来,沉吟了半晌,又轻松笑道:“别弄这死气沉沉的东西了。”起身从床边小桌上拿起做好的香袋来递于她,“你看可好不好?里面可放了上好的桂皮冰片,可有提神的作用呢。” 人徙连忙接过,刚才那沉静却要勃发的神情全然不见,眼睛紧紧看着那香袋,像个孩子看着糖葫芦。只见那香袋四四方方,上头用红绳扎口,大红底衬,绣有黄色金菊,精致漂亮,比自己那个强一百倍,闻一闻一股清香,顿时喜得满面笑容,仔细戴在脖子上,塞在怀里。陈忆见她这样,又笑着帮她扯下,仔细地拴在腰上。人徙任她摆布,想着出去了再挂脖子上。 陈忆仔细地替她戴好,端详了端详点头称好,按她坐下,轻轻问道:“殿下为何不问我为何表现得什么都不管只爱玩?” 人徙低了头道:“你要说总会说的。你不说证明你还不够信任我,我只有继续做好就是了。” 陈忆一听,想脱口而出,又打住,隔着桌子拍拍她的头道:“改日我定会告诉你。”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好在认识你,也让我不那么闷,力气也有处使了。你若在朝堂有什么事,来找我,我定会帮你。最好及时些,因为我不知道还能在这里多久。” 人徙惊讶地抬起头,听她接着说道,“陛下偶尔想起我来一次,也是两句话便走了。这么来迟早要把我废掉。谁会养一个没有用也不喜欢的妃子呢?到时候就不能在这宫里了。” 人徙已坐不住了,站起来大声道:“我不许!” 第33章 三十三 自从宋金“海上之盟”后,金辽之间转入正式大规模战争。在宋、金、辽、西夏四国大体上还算和平的时候,金与辽、宋与西夏一直都有零星的战争,但只不过是类似互相骚扰的程度罢了。但如今,金正式向辽朝进攻,辽朝决心要奋力抵抗,可前面有敌人,又惧怕后面有夹攻,着实有些力不从心。再加之辽朝已日益腐化,北院枢密使萧奉先已不知领兵。天祚帝便起用汉人张琳、吴庸等进行东征,企图以进攻粉碎金人的侵犯。 宋宣和二年六月,张琳、吴庸带领的辽军在景州同金军相遇,大败,两人同剩余部属日夜逃奔五百里,退至长春。金兵趁势攻占辽朝辽阳等五十四州。 天祚帝转眼丢了那么多的土地,朝廷威信直转而下,此刻跟着他的名叫耶律章奴的都监起了反心。他丢掉天祚帝,率领自己的亲信魏国王淳妻兄萧敌里及其甥萧延留回了上京,要立耶律淳为新王。这个耶律淳是辽兴宗第四子,大小也是个王爷,在朝中较有威信。可耶律淳是个忠心之人,好好将章奴派来的萧敌里请到自己宫里摆宴,却一刀砍了敌里的头,拿出去给章奴看。章奴气得转身就逃,又不能回天祚帝身边,只得去投奔金人。 淳拿了敌里的头去寻天祚帝,在长春的行宫中拜见了他。 “淳为忠将!”天祚帝夸道,“从此命你为都元帅,好好招募军队和大将军耶律斜轸一起讨伐金人罢!” 耶律淳好歹比张琳他们可靠些。张琳等招募的都是流民百姓,为了混口饭吃才进军队,一打仗只有跑的份。而淳的兵虽然也是以奴隶为主的低层民众组成的军队,但是是以国家名义招募的,军费比较可观,军队粮饷比较高些。于是淳就将这部队取名叫做“怨军”,意为“怨恨女真”。可辽朝的命运真的是越来越不济,“怨军”们不是怨恨女真,而是怨恨自己的国家不够强大,让他们百姓都去打仗,所以眼看着金军打过来,一些部队就反了。 耶律淳一见好容易组成的部队又反了,急得不行,赶忙去镇压,结果一难未完又遭一难,枢密院萧奉先因为淳长久以来统治的是幽燕地区(与宋朝很近),怕他与汉人私通,下令放逐他的军队。本来就不想打仗的人们一听这令,高兴的拿起包袱就走,有的则烧营逃走。因淳也带走了大部分天祚帝身边的军队,这么一来,天祚帝身边只剩三、五千人。 金国连打胜仗,自然高兴无比。消息也传到了宋,可宋怎么也不能同金一起高兴。为什么呢?在金国出征的时候,徽宗也正要指使童贯带领枢密院的主力出征,可方腊爆发了农民起义(作者注:这就是跟水浒传里写的宋江起义有关的方腊起义,只不过远远没有书里写那么传奇)。原因不还是因为那“花石岗”,官逼民反。起义军势如破竹,直逼汴梁方向而来。童贯慌了手脚,只得将本来去打金的部队去镇压起义军,又将西夏的部队调过来些,才勉强压制住。这边宋朝不出兵,金国急得像热锅蚂蚁。虽说自己也能打,可到底辛苦,觉得宋朝背弃盟约,派信使去问,童贯童太师连面也不露——他忙,跑到外省镇压起义军去了,宋朝武将寥寥,所以这信使是带不回回信来。金朝渐渐对宋朝失去信心,并慢慢知道了宋朝的实力,从敬畏到质疑,再到不肖,这都是后话了。 外面天下都要沸腾起来了,可小小的汴梁城仍觉得战争离自己很遥远,皇榜上也是什么也没有写,自然该喝酒喝酒,该做生意做生意。而宫中,也是一切照旧。这日人徙刚一下学,便被梁师成的侍从截住,说有些日子不见,请六殿下去梁府喝茶,陛下那儿都替她打好招呼了。 人徙近日心情不甚畅快,上次在陈忆那里听闻她有被废而离开皇宫的可能,心中着急,情不自禁大喊一声“我不许”,把陈忆惊得一怔,连忙斥她不要乱说,命人把门关上,脸都惊白了。人徙也自悔失言,低着头沉默不语。陈忆叹了一声,想用手去扶她的肩膀,又停住,严肃道:“殿下有什么本事不许?!以后说话注意些!” 人徙点了点头,跺着脚头也不抬的出去了,不知身后陈忆瞧着她的背影半晌,手中的手绢揉捏成一团。现今已大半个月没去琉璃宫,也没有陈忆的任何消息。也好些日子不被王黼指使什么,清净之余不免想知道他们最近有什么动静,可又不能去问。见梁大人请她,便跟曹绅打了一声招呼便去了,曹绅嘱咐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见。 那跟着的侍从好生将她用轿子抬到了梁府,恭敬地请到了厅堂。人徙见梁师成已摆好了茶在等她,便行礼道:“梁大人近日可好?” 梁师成见她一个人没带,心里更放心,忙站起来回礼道:“殿下自己人,礼就免了罢,下官当不起。快上头坐,茶已好了。” 人徙抖抖袍摆坐下,手捧茶碗,看着他。梁师成见她如此,便笑道:“殿下多虑了。多日不见,和殿下说说话儿可好?” 人徙喝了一口茶,点头儿称是,于是两人便说些闲话。只肖片刻,人徙盖碗里的茶才喝了一半,就觉眼前恍惚,满身疲惫,直困得想倒下睡觉。可说是困罢,又有些不同,心里轻飘飘模糊一团,眼睛直盯着一直瞧她动静的梁师成,嘴里喃喃道:“青天白日的,梁大人就敢给我下药,不怕我去陛下那里告你的状?”话未犹完,身子彻底不听控制了,往后一歪倒在梨木椅背上。 人徙多日不与王、梁等人碰面,说是清净,说是不再被指使出力,但对于人徙来说,心内并无欣喜。因为既如此,是无论如何也是不干净的了,还不如继续被利用,好打自己的小算盘,继续进行自己的计划。突然一重回自由般,便有些心急。所以一听梁大人又见她,便急得人也不带,便跑来了,终究还是急功近利。梁师成自打那日听李邦彦在自己跟头下的火,便起了疑,对人徙的这点小算盘是看了个清楚。 这当儿他见人徙药效起,下意识地还说他大胆,不由好笑,凑过去蹲在她面前瞧着她道:“王爷确实长进了,不是那个一设计叫你作弊被抓就哭鼻子的孩子了。”梁师成调笑,“如今下了药都不慌了,还说下官大胆。王爷既这么有能耐,怎么想不到我不捏着你的把柄,就敢对一个堂堂王爷下药么?” 人徙已眼神朦胧,口齿缠绵,根本不会答话了。只听得他模糊的声音,周身无力。梁师成满意地笑道:“不愧是云南山麓中才有的特殊迷药啊,愣是不让人睡着,却能保持这种迷糊的状态,药力恰倒好处。”说完又看了她两眼,清了清嗓子,盯着人徙的眼睛有力问道:“请王爷回答我,王黼那小子到底给你使了什么迷混药让你听他摆布?别跟我说你要姑娘,下官我可是清楚得很,王爷根本不好色!” 人徙只觉轻飘飘很舒服,有人问话便下意识地想回答,但潜意识又不让她回答,只有感觉告诉她这个问题是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可那声音不停地问她,她又想回答,又不想回答,闹得头疼起来,手扶住脑袋歪在椅子的一侧上。 梁师成问了好几遍,见她就是不答,最后还皱着眉头扶了脑袋,便有些明白这问题的答案怕是她最不想被发现的,也证明王黼确实对他说了慌,所以即便没问出来也是很高兴,低笑了两声。但他还想做些别的试探,便问道:“你叫什么?” “人徙。”人徙很快答道。 “你住在哪里?” “住在京城。” “你娘是谁?” “我娘是秋兰。” 这些回答人徙虽声音微弱细慢,但都几乎脱口而出,梁师成更加满意,知道了这些浅表的问题是被问者不需要掩饰的,所以就叫答就答。遇到不想答的问题,便难些。于是他就想拿出些事情来刺激刺激她,就低声却清晰地问道:“你知道不知道你娘,已不在那农家小院里了?” 听到此话,人徙挣了一下,好象想清醒似的,但无奈药力还在牵制她,便还是歪着,手却抬起来,对着梁师成的方向抓了一下,好象要生气地质问他这是何意。对方看到她这个样子更加喜悦了,笑眯眯地看着她还有何反应。 只见人徙闭着眼,皱着眉头,两手抓住椅子扶手,很用力,指关节都突了出来。看样子是想让自己清醒,但十分困难。 梁师成哈哈笑了,说道:“别挣了,我的小王爷,你没力气的。你只要告诉我你和王黼到底是瞒了我做什么勾当,我保你娘平安无事。”说着又清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受王黼摆布?” 人徙还是不答,眉头皱了一个疙瘩,双手抓住椅子扶手,越发用力,指甲直直嵌进木头里去,胳膊直打颤。梁师成注意到她胳膊的颤抖,仔细一看她的手,指头几乎要自己用木头掐出血来,意识到她就是抵抗着药力死活不说,不由火了,大声斥道:“你若不说,我便把你那好事告诉陛下,让你好好解释自己为什么往东北梅园那里跑,那可是陈娘娘的寝宫!” 此话一出,人徙身子抖了一下,但还是没什么大的反应,也清醒不来。 此时一个小厮走到梁大人面前提醒道:“大人,这种药其实只使人神志不清,特殊就在于不会让人彻底昏死,问什么答什么那只是下意识的活动,小的看时辰也差不多了,若再不问,便可能睡过去了。” 梁师成背着手,思索了片刻。心下暗忖道:既然那个问不出来,便确认确认这个罢,两个把柄,以后清醒了不怕他害怕不说。于是便笑嘻嘻问道:“王爷喜欢的人是谁啊?” “我娘。”人徙一动不动地答道。 “换个问法,大人。”那小厮说道。 梁师成点点头,又试探着问道:“王爷最在意的人是谁?” 无回答。 梁师成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道:“王爷不必告诉我她是什么人,只说她的名字便可。王爷,你最爱慕的人是谁?” 人徙听了“爱慕”二字,模糊着只觉内心隐藏的热烈情感都涌在了心口,那是根本无法表答也不准备表达的心事。如今听到了有人问她,心顿时缺了一个口子般,炽热的念想堵在了心头。身子一滑滑到椅子内,闭着眼睛喃喃道:“忆儿,忆儿。” 第34章 三十四 王黼府上这日来了个不速之客。他出了宫一回家看到那人坐在椅子上满面怒气,连忙上前行礼,笑道:“驸马都尉怎么到寒舍了?怕是该我行运了罢。” 王诜喘着气,半晌才说道:“你是该行运了。若不将我女人还来,我王大爷虽没什么本事,但拆你的台子还是能的。” 王黼一听这话抓不住头脑,“王大人,难不成你的相好跑了不成?那也不该来我这里找啊,说不定在哪个邻居的英俊秀才屋里呢。” “胡说八道!”王诜使劲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茶碗都颤了起来。王诜王大爷毕竟已年老,再加之此刻不比喝酒时心里爽快,一动气便有些胸闷,咳嗽着道,“我早该想到,你们为了对付那孩子总会轮到这女人身上。” 一听此话,王黼心里一凉,知道真出事了。他慢慢向椅子上坐了,心里七上八下。这么说,十有□□是梁师成这老贼干的。这个主意本是自己出的,现在他根本就是瞒着自己行动,那就证明对自己起了疑心了。说不定这时候正拿着人质跟六公主跟前儿打听自己呢。 王黼只想了片刻便坐不住了,在屋里转了几圈,皱着眉头思索。王诜见他这样,总算消了些气儿,便哼了一声道:“限你五日,给我把人找回来。若找不回来,我可要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全说出去。”说着气哼哼去了。王黼一句话也不答,连送都忘了送,只背着手在屋里转圈。 直想到晚饭时,连饭也不吃,将府里的厮儿都叫出来,仔细挑了几个,吩咐下去。自己回屋又想了半夜,才将息。第二日一早,去宫里上朝,见了梁师成也只能装作风平浪静,心里却心焦。好容易熬了一天,又接了人徙宫里的一个书子,说昱王请他去。捏这那帖子半天,怎么就是不想去——明摆着是已吃了梁师成的亏,找自己要人。所以嘴里满口答应着,见那送信儿的走远,也扭身家去了。 人徙本在楼上内室等着,这边左等不来,又等不来,便有些明白是躲自己,气得将手里的一张纸使劲揉成团,一把扔到了窗外。想想又不妥,便命在楼下扫地的木格将那团纸烧了。 木格丁点不知,便以为是他爷写出不满意的诗来,便偷偷展开那纸瞧。一瞧便傻了眼:‘六殿下是不好色,因为力气都使到陈忆陈娘娘的身上了是否?六殿下放心,下官和你关系这样好,怎么也不会害殿下。殿下的娘下官也会好好侍奉。’ 人徙那日晚上是被梁府的下人抬轿子抬回宫里的。说是喝醉了酒,睡着了。曹绅等都未多想,背着她放在了床上。谁知半夜药效一过,人徙醒过来头痛欲裂,喉咙里作火烧,嘴唇干得几乎出血。喊人也喊不应,看看窗外已黑透,才明白已是夜里。只得要自己下楼来倒茶喝,穿鞋时觉得鞋里有东西,掏出来是一封叠得很小的信,打开一看,顿时明白这次自己又着了道儿了。仔细想想,却想不出什么来,只记得自己在梁师成府上喝茶,接着明白被下药,再接着便什么也记不得。只有着些许印象,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逼问自己不想回答的话,至于那话自己是怎么答的,也丝毫不知。现看见这纸,隐约回想起胸中情感曾有的热度,周身燥热起来,手指却冰凉。拿手去冰自己的额头,努力思索娘是为何被发现的。 在黑暗中将各种情况列出一二三来,仔细分析。自认为自己宫里已无外人。否则自己的身份和流月的身份恐怕早就传了出去。若不是宫中的,那便是时刻在这殿外看着动静,自己一出宫,便跟上去跟踪。如此一想,心内放松了些许,刚刚猛然觉得被人时刻盯着的感觉渐渐消失。想当即毁了这纸,又想起王黼来,怒从心起,以为他得寸进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还要拿娘来继续威胁。自己又不能轻易出宫,便想先见了他再说。如今居然躲着不来,定是心内有鬼。人徙气得从墙上摘下剑来对着桌上的书一通乱挥,一排的书被撩得七零八落,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木格奔上楼来,见她拿书出气,忙跪在地上喊道:“殿下拿我出气罢!小的皮硬,不怕砍。砍坏了小的也不敢有怨言,可若砍坏了书,殿下又该差我去藏书阁搬书了!跑一趟太累,还不如被砍了躺床上睡一大觉。” 人徙一听这俏皮话,嘴角抽搐了一下撑不住笑了。随即又丧气地将剑扔到床上,背着手叫他出去。木格站起来,踟躇地走到她身后,小心问道:“殿下,收了这心可好?姑娘多的是,非得碰那冰块去?” “你懂得什么?!”人徙气黄了脸,转过来拿手戳着他的额头道:“姑娘多的是,可我心内独一无二的只有这一个!” 木格未想到他殿下已用心到这种地步,张大了嘴直直看着她。人徙自己说出这毫不掩饰的大白话,也自悔失言,赶忙仍转回身去,脸又习惯性地红到耳根。木格想了想,又劝道:“那这一个是个平凡人也好,可偏偏和殿下的辈分差着,那可是陛下的大忌!” 这句话木格说得硬硬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满以为这下殿下定要醒悟过来,以后便可收心了。哪承想人徙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了句:“我知道。” 木格还等她解释,以为她要搬出什么大道理像往常一样教训他,可等了半晌也无话,便继续说道:“殿下的心事恐怕娘娘已了了罢?定是也劝殿下收收心!” “她不知道。”人徙又叹了一声,“我还未告诉她一字。” “那你去她那里那么多次,都干什么呢。” “下棋,说笑,论道,喝茶。” “就这样?”木格声调高了起来,满眼不信。 人徙缓缓转过身来,盯着他的眼睛木然道:“你还以为怎样?我能怎样?自打我知道自己是如此,我便没想过要告诉她。我就想下棋,说笑,论道,喝茶,就这样。你小子才是收了心罢。” 木格瞧着她红了的眼眶,乖乖将灯罩子拿掉,把那纸放上燃了。 又过了几日,到了七月。明日就是七月初七,是乞巧节(七夕),根据自汉代以来的传统,凡间的女子要当庭布筵,虔诚跪拜织女星,乞求智慧和精巧女工技艺,故汴梁大街上也应景地摆了些针织女红的小玩意,并各色丝线绸布,一群群的姑娘聚在摊位前低声讨论着。王黼瞧了瞧她们,对着身旁的人徙小声笑道:“六公主要这些不要?下官管保给你弄一车来。” 人徙瞪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王黼摸了摸下巴上的伤口,满脸可怜对着人徙诉苦道:“六爷真狠,若我不说您母亲已安全了,下官的下巴恐怕都要掉了。” 人徙冷冷回一句“活该”,王黼不依,一个劲地胡搅蛮缠。 这日王黼终于将秋兰给悄悄从梁师成放马草的仓库里弄出来藏好,就兴冲冲地跑到宫里找人徙邀功,一进门还未瞧真,一道寒光到了自己眼前,只见人徙拿剑指着他,问他把她娘弄到哪去了。自己被惊着,回答慢了些,下巴上就一凉,一摸才知道见红了。慌得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是您母亲的亲笔信,殿下瞧仔细?现在怕走了风,等过了这阵,自然让你们相见。”说完又将梁师成这样做的原因讲了一遍。 人徙仔细瞧了那信好几遍,用半信半疑的目光扫了他几眼,见他一副委屈样,才把信自己放在自己怀里,转身就上了楼梯。王黼见她不理,忙说道:“六殿下,这下令堂也是我救的,下官有事,殿下随我去罢?” 人徙在台阶上停住了脚步,虽知这话说的半真半假,但心里动了动,便随着他出宫来到天街。 这当儿王黼又开始在她耳边讲即将要去的“应录局”,罗嗦了半日,人徙却只顾着瞧那些各色丝线,突然扯住王黼问道:“这乞巧节,姑娘们都要绣东西的?完了在夜晚放在院中祈祷,希望星星能让自己心灵手巧?” 王黼不明所以,便点头称是。人徙便笑道:“去给我弄一些线来,再找块布,然后我就跟你去应录局。” 王黼便亲自去买了几缕线,一块做女红的布料子,递给她。人徙小心揣进怀里,然后大步走起来,不消片刻便站在一家店铺前,朝里头看了两眼,又瞧了瞧那头上的牌匾“应录局”三个大金字,便回身对王黼笑道:“王大人,可是这里?” “小王爷不愧是这条街上长大的。就是这里。”王黼追上她赞道。此时有个小伙计从这店铺内跑出来,对着王黼一个千儿打了,正要称呼,见人徙站在这里,便忙打住不做声了。 王黼见他如此,摇摇手笑道:“别怕,这位爷是自己人。” 那小伙计便又恭敬对人徙拜了一拜,对王黼说道:“大掌柜,有新货了,进来查帐。” 王黼微笑着对那小伙计点了点头儿,拍着人徙的背同她一同往店内走去,边走边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进去瞧瞧,下官的小掌柜。” 第35章 三十五 人徙听得王黼叫她“小掌柜”,莫名其妙不说,满口的轻薄语气,不由肝火直上。她偏了偏头,对着王黼挑了挑眉笑道:“王大人叫我掌柜,难不成让我替你卖古董不成?” 这“应录局”,乃是天街上唯一一个古玩店,开张已好些年头了,曾经也有其他的古董铺子,但都被它挤兑得站不住脚,渐渐的都变成酒楼了。人徙对这黑匾金字也甚熟悉,常从这过,但从没进去过,觉得里头黑乎乎的摆着满架子的不会动的古玩意,没甚趣。这应录局的掌柜她也见过,一个花白胡子带黑帽的老头子,总穿灰白长衫,背着手,早晨也爱钻早点铺子,人徙总听清和堂粥铺的老板喊他“万掌柜”。 王黼此刻一听人徙回话带着调笑的意思,跟自己的问话一个腔调,便哈哈笑了两声回道:“我让你卖,你还能不回宫了坐这卖?先里头坐。” 两人穿过几个架子中间狭窄的过道,坐到里头靠墙的小桌前。两把桃花木椅,一张小桌,桌上方墙上挂着幅山水画,桌上往往摆着一个茶壶,这便是万掌柜经常坐的地方儿。人徙见那万掌柜不见,便问道:“莫不是你硬收了这局子,想在当值以外多搞些银钱罢?” “什么叫收了?”王黼给她倒一杯茶,“如今小王爷的亲娘也在我安排的地方儿好好被人伺候着,小王爷的事儿朝中也只有我王黼晓得,你说小王爷和下官的关系可好不?” 人徙仍学着他的腔调答了句“好着”。王黼瞧出她敷衍,便突然正色道:“下官可不是说场面上的话。王爷的事儿下官可是死也不会说出去,在这儿我先立个誓。”说着端着那杯茶朝人徙一举,以喝酒的姿势饮尽,将茶碗“当啷”一声摔到了地下。 人徙瞧着那四分五裂的茶碗,还犹未解,那王黼指着碎片补充道:“若下官嘴不严漏了出去,便如同此碗。” “王大人你演的什么戏?还是趁早歇了,我不爱看这个。”人徙端起茶来吹气。王黼见她不信,拍拍手,万掌柜从后面小门打帘子出来,手捧着一个茶盘,上面琳琅满目全是玉器珠宝,并几张银契。王黼命他将茶盘放到人徙面前,诚恳说道:“下官一直是这应录局的大掌柜,万先生只帮我在前头料理料理。这么多年,我自己也怪累的,这不好容易碰见王爷,这聪明伶俐,是个人才。从此以后,下官是大掌柜,王爷便是二掌柜,你只许有空出来理理帐,事情还是人替你打理。所得银钱,一半归你,一半归我。这是一点小意思,王爷请笑纳。” 人徙瞪着王黼,看他满眼热切,根本不像说谎的样子。仔细想想这王黼对自己是越来越热乎,使劲去想他此番的目的,一些念头跑出来,便问道:“这应录局,敢情真的是好好的卖古董么?” 王黼赞叹连声,一旁的万掌柜也赞许地看着人徙道:“昱王爷果真像大掌柜说的,聪明得很。” 这应录局,说是古玩铺子,也确实是古玩铺子。可只不过前头是卖古董的,后面便是王黼这么多年来精心做成的网——网罗天下所有的奇珍异玩,不论以什么方法,一定要搞到手,然后放在前头架子上高价卖出去。虽说这也是大部分古玩店都会用的法子,低价收,高价卖,可他王大人不是那么规矩的,只低价去收,怕是许多都收不来。王黼风姿俊美,善于逢迎,从通议大夫到少宰(右宰相),连跳八阶,乃大宋开国以来第一人,如此大权,若有不想卖的,恐怕头上利马多个罪名,家产就得充国库。所以这应录局是财源滚滚,屹立不倒,虽说根本看不出生意红火,可京城名贵若要找件什么古玩,第一个来的便是这里。即便一时没有,下了单子交了定金,不出七日,那东西就好好地摆在了应录局的亮漆多宝阁的架子上。 这当儿人徙一听这二人的解释,便在心内叹了一声,知道自己想的不差。若是好好的生意,为何莫明要把铺子给人家一半?心中又来回思索了片刻,便把那银契往怀里一塞道:“好,这个我应了。我也得早点存些家底不是。” 王黼见她答应,喜不自胜,忙叫人拿出早准备好的酒,一人倒一杯,就想一饮而尽。见人徙狐疑地看着他,又看看她那杯一口没喝的茶,便连说“下官疏忽”,命万掌柜将她那杯喝了,又重倒一杯请道:“王爷瞧瞧万掌柜,放心了罢?人家好好的没事呢。” 人徙见万掌柜确实好好微笑着看着她,便端起酒杯一口灌下,朝王黼亮亮杯口,一股辛辣直冲肺腑。王黼讨好地对她笑笑,她回报以微笑,当下两人一拍即合。 话说第二日就是乞巧节当日,到了晚间,可巧月明星稀,凉风拂面。汴梁城的姑娘们便各自在自家小院内支开一张小桌,将果馔摆上,也将平日里绣出来的满意之作放上,对着天空祈祷,好保佑自己更加心灵手巧,早日遇到如意郎君。而此时在宫中昱王殿,二楼窗户大开,若从这窗户往里瞧,便可以瞧见平日放一排书的书桌此时放满了点心酒果,摆得像个祭台。再往里瞧,便可以看到人徙恭敬地趴在地上,面前是一块布,正对着天空的方向叩头。她是第一次如此,也很想像人一样在院子中来这一套,但不想被丫鬟侍从们看见笑,只得在二楼将就。对着天空好好叩了三叩,口中念道:“请织女娘娘看好了,我不要如意郎君,我只是要一个像香袋的香袋!” 这边王黼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秋兰弄出来,好好安置在一个隐蔽处好吃好喝伺候着,连王诜也一字未露,只说自己冤枉,还推心置腹般说自己猜测八成在梁大人手里,那边梁师成发现人没了,急得不行,把全府人都叫出来排查,可哪能有踪迹?正无奈时,无意中发现自己府上的小厮前几日还比这个数目多些,这次看却觉得少了几个。顿时明白有人混进了府,怪就怪在他平日讲究排场,下人也养得太多,致于也不怎么认得。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看王黼跟平常没两样,还跟他商议什么时候把昱王的娘弄过来。思前想后觉得有可能是王诜思这女人心切,可还没等他去找王诜,王诜却先找上门来向他要人。这下把梁大人弄得是云里雾里,不知谁是真,谁是假,也不知谁和谁是一起儿的,谁在对付他。梁大人多年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了,一烦恼就烦恼出了满嘴燎泡。叫丫头日日煮了消火的汤来喝,总算定住了神——先不管人是谁救的,自己手里总还捏着一条可以使的,便又放了心。 不几日到了郑贵妃的生辰,宫中按例大摆筵席,皇上放出榜来,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休息一日,各学中的皇子也通通放假跟着庆典玩乐。众人自然是欣喜非常,随着陛下尽兴乐了一整天,全部忘记了外头正在打仗。中午领了集体的宴后各宫里又趁兴摆起了小宴,各个宫里歌舞升平,笙歌艳舞。看看已是掌灯十分,皇上早就陪着郑妃安寝了, 不论在哪领宴的,众人几乎都喝得七晕八素。人徙先是被赵杞拉着一起吃了晚饭,王黼又非要死活拉去他家里喝酒,好说歹说才罢了,却又接了一个金黄请柬,一看那名字是太子赵桓,只得皱着眉头到了太子东宫。 进了门便叹太子宫内之豪华,一个个门进得眼花缭乱,来不及细想这平日根本躲着自己的大太子为何突然请她赴宴。被使女领着走过了雕花游廊,赫然瞧见前面院子里摆着一张圆桌,桌旁坐着太子并梁师成。 两人见他前来,都站起来笑迎,各自行礼之后,人徙正想对着太子说两句客套话,便见他下巴向梁师成一挑,“梁叔,我先就寝了,我可借给你地方了,你答应给我弄匹北方的小马,可别忘了。好好陪着六弟。”说完就进屋了,一干宫女也都退了出去,干净的院子里只剩他两个。梁师成见她惊讶,便笑眯眯招呼她坐,一边给她倒酒一边说道:“王爷别惊了,是我求了太子殿下,让他卖我个面子,替我请你。否则,你定不肯来不是?” “那倒是,若我给梁大人下药,下次再请梁大人喝酒喝茶,梁大人可肯来不肯?”人徙在他对面坐下,拿手挡他递过来的酒杯。 “咳,王爷可多虑了。”梁师成把倒给她的那杯酒一饮而尽,“上次我也是不得已,人总想自保不是?再说,王爷那点子事也不算什么,自古以来各朝各代便多的是!”说着压低声音,“陈娘娘和你年岁差不离,又是个美人,王爷看上也算是她的造化!” 人徙拿过他的杯子,一口喝干道:“梁大人,谁说我看上她了?你不要拿我下药之后的那情况说事,”见他想开口,忙拦道,“我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总之除了你和你府上的人,谁也没听见我说什么。汴梁包大人断案的故事可听说过?证据何在?你府上的人和你是一起的,我若说你诬陷,你拿和你一起的人做证人可是不足以为证。” 梁师成呵呵低笑,她的回答在他的预料之内。于是便笑道:“如今是没什么证据,可你往她寝宫跑我可是有可用的人证,即便王爷想抵赖,就你老和她来往这一条,便可以让陛下废了你这王位,从此把你打入冷宫。” “昱王二字也不是甚好听。不要也罢。”人徙自斟自饮,满不在乎。 “王爷疏忽了。”梁师成拽过她手里的酒壶,“你不怕丢了昱王二字,因为你是陛下的血脉,好歹也不会被扫地出门。”他笑笑,“可陈娘娘呢?她未给陛下留下一男半女不说,即便是留下了,搭上这和皇子私通的罪名,是怎么也留不在宫里了。是死是活都难保。” 人徙使劲捏住杯子,抬头笑道:“‘私通’?那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啊,若陈娘娘知道了,怕是笑你会编呢,我们之前可是清白如水啊。” “不管你是不是清白如水。流言杀人。你常去她寝宫,这就足够了。陛下忍不得。”梁师成凑近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变化,“这事迟早会有人发觉。到时候,王爷可就洗不清了。与其让人家去说,不如我去说。既然王爷也不喜欢她,我便不必顾及王爷的感受,就说成陈娘娘勾引王爷,让陛下把她扫地出门,下官保证,绝对不会有王爷的干系。” 人徙死捏住酒杯,脸上苍白如纸,口内笑道:“梁大人好狠心,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你忍心亲手把她往外赶。不瞒大人说,我对她有好感也是因为一时怜惜而已。既然如此,我从此不再去找她便是。” “王爷当真?”梁师成心内更加确定,慌忙重新给她斟满酒,“既如此,即便有谣言,陛下也不会信了。” 梁师成说完,仔细盯着她,看她如何作答。人徙抓住胸口咳嗽,连笑说自己酒喝急了胸闷,咳嗽半天从桌下抬起通红的脸道:“没问题,我从此便不认识她就罢。” 手指仍紧紧攥住胸口,脖间露出鲜艳的红绳。 第36章 三十六 自从人徙答应王黼做应录局的二掌柜,便时常有东西送进她宫里,不是钱,就是珠宝,第一次送进来时,曹绅接了,想按原先的习惯散给下人,人徙拦在头里,连他也一点不赏,好好的藏在内室五斗橱里,还叫曹绅留神谁进她卧室。曹绅看了她得意的脸色,心内发凉,一次试探地说一句,人徙就训斥叫他别管。不仅如此,还经常给学里说慌说病了不能上学,然后就偷偷出宫去应录局当差,正儿八经地拿个帐本算起帐来,指使万掌柜和应录局里的下人习惯得像在自己宫里。每次去了回来,钻进自己房里也不做功课,一直低头抄什么东西,曹绅一次撞见,见她在抄那本应录局的帐本。虽说心里疑惑有了为何还要抄,但近日只要一说跟这有关的事儿定要挨人徙训斥,便不敢做声了,心里自然是担忧。 这日像往常一样从宫外溜回来,脸色却带了怒气,急急进了内室。曹绅等还以为她又去抄本子,便没在意,谁知片刻楼上便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几个人急急上去一看,见人徙脸色大变,将笔筒砚台全砸在了地上,看着墨汁洒了一地,众人都忙去劝阻。她也不听,抓起桌上抄了半个月的帐本一下子撕了个粉碎,坐在床沿看着一地的碎纸直喘气. 今日她去应录局,和往常一样算帐,看了看帐目,觉得近日生意不济,没什么进帐。正想着,便有生意来,万掌柜上前周旋一番后成交,卖出一个价值不菲的玉壶。人徙连忙喜滋滋在自己的帐本上记上一笔,正要和万掌柜说笑两句,抬头不见了人影。以为他又偷懒在后堂吃酒,头钻进帘子里一看,万掌柜正忙忙的附身在小桌上写着什么,而写着的正是那本黄页线装的帐本。那日两人说定时,王黼郑重地把一本帐本交到她手里,说轮流照管,信誓旦旦地说店里的总帐就这一本,她也时常见王黼在上面记东西,然后再交到自己手里。如今自己抄了半个多月,连汤师傅的功课都疏忽了,却发现白抄了,她怎么能不气? 好半天才将气平定,将众人撵出去,自己在屋里乱转。一盏茶过,面上方有喜色,当即坐在案前写了一封信,差人送出宫去,自己则叫人打扫了房间,规矩看起书来,次日开始便又开始好好上学去,过了几日,跟王黼讲是最近功课忙,不敢疏懒了。谁知那王黼皱着眉头附和道:“你近日不来也罢,万掌柜病倒了,你自己怕是照应不来,还是我亲自多去的好。” 人徙心里一动,忙关切问道:“万掌柜什么病?有碍无碍?” 王黼凑进她耳朵说道:“好好的被人下了药,应该是原先被挤兑关门的铺子干的。我这两天正查呢。” 人徙惊道:“那还了得!可找人看了没有?可要找好大夫!” “自然是找了。问了几家人都摇头,不过好在找着了。现在正天天医呢。”王黼摇摇头去了,心里还记挂着王诜总有一天还要找自己要那秋兰,便派个人去王诜府上打听,可谁知那人撞见王诜在和他的新相好幽会,被人打了个肿脸,哭丧着回来报信。王黼才知王诜又移性了,也庆幸甩掉了一个麻烦。 话说回来,那日万掌柜独自在店里当差,进来个人说前些日子在这定了个玉器,今日是约定来领的日子。那万掌柜瞧瞧那人面生,便叫他先看着,自去回屋查帐本。查来查去找不见,再出来时,人就没影了。以为遇上小偷,查看了下货品果然丢了件宝贝,是一件汉代官窑的瓷碗。顿时后悔自己疏忽,在天街上遇贵人遇惯了,从不想进来的客人会偷东西。无奈东西也丢了,只得按规矩自己赔偿。这也就罢了,午后照例喝了一盏茶,喝完就不行了,舌头打结,满口白沫,不能动弹。可巧这日也生意稀少,因此伙计也没来前堂帮忙,结果直到晚间才被人发现,以为不能治了,可是居然还活着,便忙忙的找大夫去。问了两家,都不敢接,怕拖这么久了要治死人。到了圆药铺,那黄大夫倒答应了,前去调了汤药,一服下去果见安静睡了。那黄大夫说是中了名叫“雷公藤”的毒,这种毒渗透极快,需得好好调养几日才得,用的药几乎每天都需不同。店里人一听,忙拉住他求他天天来调治。又付了大笔诊费,黄大夫便天天在应录局闭馆之后带着一个药童来亲自看视,往往看病人到大半夜,才作辞而去。 黄大夫夜夜寸步不离,直过了七日,万掌柜才下得来床。人徙听了也面带喜色,又开始装病逃学。只再也未见过她抄帐本了。 时值八月。再过不几日便是人徙的生日,但因不是整岁,宫内便并无专门庆事,陛下早早的放出话来,说让她一早到跟前儿请安,拜过一干皇亲国戚,便可领了赏自回宫请人自乐。这日人徙下了学,叫木格拿点冰块来冰茶,自己收敛收敛常常恍惚不定的心神看书。可木格边端了放冰的缸子来,边拿了封书子,吞吐着道:“琉璃宫又来信儿来了。上次的殿下看看便撕了,还叫我以后别拿来直接撕了,可小的想了想还是爷自己撕罢,免得后悔了又怪罪小的。” 人徙因上次那个被撕了的帖儿恍惚了好几日,如今又听帖子的事来,不免头痛,拿书照他头上使劲一拍道:“别给我贫嘴,快给我拿出去撕了,不然,你给我吃了也成!总之别叫我看见!” 木格本还想赖皮,见她脸色大变,不是说玩话,便低着头道一声“那我撕了撒到树下埋了罢”就出去了,人徙把头埋在桌上半晌,伸头从窗户望望下面院中无人,便知道木格已埋完了,长叹一声,走至屋外问曹绅:“木格哪里去了?” “没见。怕是钻厨房偷点心吃去了。他老这么着。”曹绅手一摊道。 人徙听闻,便飞速冲进院子,跑到那棵木棉树下便使劲扒拉土。扒拉半天找不见,瞥见那边的青松,便又跑到那下面开始使劲扒拉。身后一阵笑声,只见木格拿着那封书子朝她扬着,捂着肚子笑弯了腰,“爷还说不后悔?” 人徙涨紫了面皮,嘴里还硬道:“我怕你埋得不结实,我来替你重新盖盖土。” 木格一瞧那土,被她扒拉出一个坑,心内说这哪是盖啊?还是忍住笑把信塞在她手里道:“那爷自己埋罢,我去厨房替爷尝尝今晚的菜。”说着飞一样去了。人徙见他转到楼后面去了,忙一把撕开封,扯开信看道:‘六殿下还在生本位的气不成?上次约你喝茶你不来,想了想大约是为了避嫌,也罢,听说近天儿热了,有几位皇子和自己生母总爱在晚上凑在花园吃西瓜说笑话,你和他们凑凑热闹,岂不好看?自己若不想去,本位便作为友人与你同去。’ 人徙看一遍,脸上带出笑意来,心内又不足,又从头到尾地看了好几遍,更加熟悉这位娘娘的字迹,才折了几折,揣进怀里。猛然又觉得自己在院内看着这琉璃宫的书子笑,实在太显眼,不由怕得四下乱瞧。自打和梁师成约好后,自己一出自己宫门便觉得有人看着自己,一进宫就觉得那种感觉不见。又看了看院门好好的关着,才将心放下。 这边陈忆又送了一封书子去,措辞也严谨,就是旁人看了也碍,心内觉得定会有回信来。可左等又等等了三日,还是一点动静也无,心内生气,可又担忧,细想是为何不理自己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道歉不够诚心,上次她真心为自己,自己却抢白她,着实不该。又想想应该她的生辰将至,便去问明白了孙奶奶确切日子,便备了礼,准备到时亲自去道贺。 又过了两日,便是人徙的生辰。学里自然是放了假,她一早起来,便着华服去见陛下请安。陛下和她说了些家常闲话,摸摸她的头,命她去拜见皇后和太子,边叫人赏了表礼六封,金银锞各两对,并一方“四大名砚”之一的广东肇庆的端砚。人徙跪下叩了头接了赏,出门命人先送回宫去,自去拜见皇后太子并一些贵妃,到各处自然是各有贺礼,不一而足。全部拜完时已近正午,人徙抖抖衣裳,命人拿着东西和她一起回宫。走至沁香亭时,见陈忆带着两个宫女站在亭边,心里一震,自顾自地要走过去。那陈忆还当是她看不见自己,便走至路中间拦着她笑道:“六殿下可是拜完了礼了?叫本位好等。” 人徙偏着头不看她道:“陈娘娘有事么?本王还要回宫设宴邀请六哥等来贺我的生辰。” 陈忆见她如此冷漠,心里焦急,更加确信是她气还没消,便向宫女手中接了一个锦包递给她道:“本位也是知道今儿是殿下的生辰,特备了薄礼给殿下。知道殿下不方便请我去喝酒,那就接了这礼,受了我这祝贺之意罢。” 人徙哼了一声道:“娘娘别费心了,本王与你辈分相隔,别弄这不干不净的东西,惹人笑话!” 陈忆完全没料到她能如此说,当下气得脸颊涨红,愤愤道:“再如何,殿下也不能说出这种话来!你若不收,我便现在就扔进河里,免得别人笑话!” 人徙笑了一声道:“娘娘请便。”说着直直走过去,用了劲般,将陈忆撞得一个趔趄,被宫女一把扶住才没有跌到地上。陈忆望着她决然的背影,一时心里委屈上来,红了眼眶。看手中那锦包,咬牙切齿,一把扯开锦布,走两步至河边,使劲将那条自己亲自缝制的帕子扔进水里,看着它漂远了。 第37章 三十七 应录局万掌柜病倒的那一日。 这万掌柜当时刚喝了大半盅茶,就觉胸口疼痛,头晕目眩,支撑不住,歪倒在地上。门外那说来拿玉器的年轻人见如此,便知计已成,转身走出了天街,转了几转,停在一个小胡同拐角处,左顾右盼。不多时有人拍他肩膀,回头看的确是他的雇主,便点头哈腰道:“大爷,我办成了。那掌柜在地上人事不醒呢。” 黄叶海看了看他,从腰上解了个钱袋扔给他道:“拿了走人。” 那人打开袋子一瞧,满袋子的钱,喜得眉飞色舞,对对方鞠了个大躬就想走,又被一把扯住:“等等。你忘了给我东西。” 那人一听,有些颓丧,不甘地从怀里掏出个小碗来递给他,又朝他讨好地笑了一下,快步跑走了。黄叶海拿了那小碗仔细端详,觉得应当是汉代的官窑青花,摇了摇头笑笑,揣在怀里回了天街,看那应录局掌柜确实倒在店内,还未被人发现。他低笑一声,慢慢走回圆药铺。 至傍晚,便有应录局的伙计找上门来,要他去医人。他自然是去了,而且成竹在胸地连去了七日。 七日过了,万掌柜好了,第二日晚间黄大夫早早闭了馆,叫厨房摆出一桌酒菜来,坐在大堂内静等。不多时,有人敲门,他忙叫人开门,将来人迎进来,请到席上上座,自己坐在其对面,端详来人两眼,含笑道:“殿下近来气色不甚好,想是有心事?” “黄大夫真高明。”人徙拿起茶壶要倒茶,旁边的木格抢着要倒,黄大夫一下子站起来抢过茶壶,恭敬地倒给她道:“等了殿下有点时候了,还以为殿下被陛下绊住来不了呢。” “我得下了学才能来啊。”人徙笑回道,“好在早些时候就跟宫里说过我在外面有个亲戚是做大夫的。今日我说要来瞧瞧你,陛下没有理由不让我去,就是唠叨了些时候,嘱咐我不能晚归。” 黄叶海听言,忙给她夹菜道:“那陛下快吃,不知道合不合殿下口味。” “我是来吃饭的?”人徙正色道,“我天天问那姓王的,万掌柜如何了,弄得我好象真的很热心。好容易听见他好了,我便知差不多了,才来的。信里既然说了人好了我就来,你也是知道的,才备了这酒菜。想是东西也得了?” 黄叶海连忙叫李老从后堂拿东西出来,双手捧着交到她手上道:“按爷的吩咐,都抄好了,可委屈了我那药童,我下人里就他学问好些,可连抄了七个半夜,孩子眼睛都熬成熏鸡了。” 人徙急急地翻看,不放心问道:“你确认你没抄错?别心疼你的药童了,我给你的那么些,还不够他的补药钱么?” “绝对没错!”黄叶海把她后半句略过,“按爷的吩咐抄的是内堂那一本,外面的那一本我见了好好的放在那外堂柜台里呢。只是,这以后再记的就没法了。” 人徙又翻了翻,见的确和她的那一本有很多不同之处,面带喜色,自信道:“这就足够。黄大夫,你还要赏么?” 黄叶海见她高兴,连忙跪地道:“哪还敢给殿下要赏,殿下给的就已经很抬举小的了!” “那也是,你还额外捞了点什么罢?”人徙轻笑道。 万掌柜这边病着,王黼那边查着,想知道到底是谁干的。可查了曾经被挤兑关门的那两家古董铺子的人,都查不出来,心里烦闷。他万万想不到是有其他目的的人干的——专门有其他目的的人,还顾得上偷东西?这次是个一般的茶碗,下次就可能是个名贵宝贝,明摆着是以前的竞争对手捣乱。当下加强了铺子的戒备,等下一次再来捣乱时抓现行。 黄叶海此刻听她如此说,脸上没好意思,本以为瞒得过,顺手捞一把。见是都清楚了,忙站起来回身从里头拿出那个小碗来递上去道:“殿下多虑了,还没顾得上拿给殿下呢。只是不恭些,雇的人是个外行,这个也值不了多少钱,殿下别嫌弃就是。” 人徙笑起来,推他的手道:“志趣不同,目前却殊途同归,黄大夫,你我算是有缘呢。” 黄叶海听这话,只得嘿嘿陪笑起来。人徙又问道:“你下的药,不会死人?听说拖了一会子才找到你,要是死了可就不好了。” 黄叶海得意回道:“死不了,小的注意着呢。而且天街上除了我这都是小馆子,那个样子的一般人不敢接,还得到我这来。” 人徙点点头。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喝几杯酒,人徙便拿着抄本急匆匆而去。进了宫胳膊底下夹着那本子,外表看起来就像夹着本书,大摇大摆往她宫里走,至集英殿拐角处,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本子一下掉落在地。木格慌的去捡,对面的人直直地盯着那打开的本子,人徙忙一把拿过,重又夹在腋下,就继续往前走。那人一直看着她背影许久,点点头,面色严肃。 话说回来。人徙生辰这日,梁师成正在家打点贺礼,正要进宫去拜,一个随从跑进来对他使眼色。他连忙令下人退出,问他可有进展。 那人回道:“回大人,好容易逮着他们碰面了。可是,大人猜错了,那王爷不但没有理她,还态度蛮横,几乎把娘娘撞倒。” 梁师成一听,有些丧气地向椅子上坐了。那日给昱王下药,明明看出来这小王爷对娘娘情深意重,弄不好还是个痴情种,这样的人,不会忍下心来不去理会对方罢?即便听了自己的话,收敛些,可那么个态度,难不成真是自己判断错了,那小王爷根本没那么喜欢那娘娘?他又想了片刻,站起来之后又有了精神,叫那人下去,自己在屋内转了两圈,心内定了。 不是不那么喜欢,就是太喜欢。 且说人徙把陈忆撞了个趔趄,自己一步步走回殿,才觉手臂酸麻,因是背着手走,不知不觉左手将右手臂紧紧捏了一路,捏出一个红印子来。使劲甩了甩手,四下看了看,也不知那人走了没有。方才她走的是自己常回宫的路,一般人往这边来都走那条路,所以陈忆会知道她会走,看着她的人也会。一出自己家门,便会有人跟着,即便不知道自己去哪,也会在常走的路边等着,明显要看自己的破绽。所以,她闭眼低头,叹了口气,在心内默念了两句抱歉的话,进了屋。 虽是梁大人让我这么做,我心内最深处也想这么做。 人徙吩咐曹绅,叫他给厨房说备席,然后自去写帖子找人送了,说要请六哥哥赵杞和九弟弟赵构前来吃酒,庆贺她的生日。不多时两人应邀前来,各自拿了贺礼。人徙笑着将他们请进大堂,坐了席,端长寿面请他们吃,边聊些书画笔墨之语,如近日功课上读了谁的文章,临了谁的字儿,片刻便越来越熟,再几口酒下去,便开始附庸风雅地学着文人的样子对起对子来了。 “移椅倚桐同赏月。”赵构吟道,看着另外二人。 赵杞瞪着圆眼睛冥思苦想对不上来,憨厚的脸上一脸无奈。赵构便看向人徙,谁知她眼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赵构急了,开口道:“小六哥哥,你做什么呢?等你对呢。” 人徙这才反应过来,叫他重念一遍,想了想,念道:“等灯登阁各攻书。” 赵杞拍手叫好,赵构不甘心,又想一联:“踏破磊桥三块石。”赵杞一听,更加难住,看着人徙。这是个拆字对,把“磊”字拆成了“三块石”,比上一联更难些。可人徙魂魄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又看着酒杯发起了愣。这下老九老六都急了,赵构刺激她道:“小六哥你好好的生日,脸上看着却像忌日!” “九弟,不得无礼。”赵杞拦他,问人徙到底在想什么。人徙笑说无事,打起精神来道:“若我答出来了,下句便该我问,你们得答我。”两人自然是应了,等她如何作答。人徙蘸酒在桌上写写画画,片刻开心答道:“分开出路两重山。” 赵杞开心地拍手,赵构无奈,只得问她出上联。人徙飞快说道:“若我在沁香亭旁的河里扔下一块绢,最终会漂到哪里?” 杞、构二人笑得呛了酒,赵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小六哥,你输了,这哪是对子?罚酒!” 人徙拿起酒杯一口喝干,问道:“我知错,告诉我答案罢?” 赵构见她认真,只得边想边说道:“那河是从杨湖引来的,一路向北流,经过御花园,再过晨晖门,最终会流到艮岳去。” 人徙一听,心凉了半截,他们说什么笑什么,也全然心不在焉了。那二人见她确实没有什么兴,便又坐了一会便各自去了。人徙送他们回来,见日头将落,心下焦急,飞一样地冲到沁香亭旁,才停下来,散步一般沿着河走,边走边看着河水,皱着眉头。直到快走到晨晖门了,才丧气地坐在河岸上,荡着腿低着头。 当时问帮她拿贺礼的小侍从,娘娘丢下河内的是什么。那小侍从答说看到像是一块绢,也像是一块帕子。幸好不是沉甸甸的东西,否则早沉了。可谁知这东西会不会沉呢?虽说能漂,可就是一直漂着,这会也该到了艮岳了。艮岳没有陛下的允许是进不去的。 她就这么坐着,坐到月亮升起,凉风扑面,才站起身来要走。正要走时,却看到不远处靠近岸的河里有一角白色的东西,心里一喜,“扑通”一声跳进河里。河边水并不深,人徙摸索着踩着脚下的石砖,扑腾到那东西不远处就伸手去抓。 人徙*爬上岸,坐在岸上两手使劲抓着堤上硬硬的岩石,指甲生痛。凉风吹过,身上连心上一起发冷。 刚才她高兴地去抓,一抓到的是水,再抓还是水,抬头一看才明白那只是岸边树叶间的缝隙投下的一块白色的月影。 第38章 三十八 八月十五将至。大街小巷洋溢着过节的气氛,点心铺中开始出售月饼、团子等应景之物,北宋汴梁街头也有挑担子卖月饼的,走街串巷大声吆喝。制灯的手艺人又开始忙碌起来,因为中秋习俗,既要拜月祈祷团圆,也要“玩花灯”,是将红色灯笼放入水中漂流的活动。虽说不像正月十五那般到处是灯,也是屋檐门外,常见大红灯笼。 宫中也是带着过节的氛围,集英殿、大庆殿等各个大殿都不像以往那样朴素,门口也挂上了红灯笼,有爱玩的皇子公主还在自家门前的石狮子脖子上也围上了红色的丝绸。整个汴梁城还是感受不到一点的战争气氛。 这日王黼从宫里回来,正看着家人摆弄叩拜宗祠的西瓜月饼,想等完事了进宫见人徙。突然有人来报,说朝散大夫张又丰来见。王黼有些纳闷,因与这张又丰几乎未曾谈过话,此人也在各派属中立,几乎不与他共事。想着也忙叫请进来,上了茶道了礼,问他有何事。 只见这张又丰吞吞吐吐,旁边跟着来的一个仆人倒伶俐,把手中的大提篮捧到王黼面前道:“我家大人带了些南方月饼并瓜果,来贺王大人并家眷中秋团圆。” 王黼忙连连道谢,命人接了,看看来人神态,心中已了七、八分,便安抚道:“张大人有何事,尽管说来,我这儿没外人。” 张又丰听了此言,才抬起头来,看着王黼道:“那下官就直言了。听说王大人在朝中是威风八面,万事畅通,特来求王大人照应些个。”迟疑一下,试探说道,“下官有个本家弟兄,他儿子今年已二十岁了,去年科举中了秀才。但因家底微薄,跑来跑去,也没得个一官半职。今年我好容易做了个大夫,虽也不是大官,但至少拿得出手些。既如此,便想来求求王大人,下官想给侄儿捐个前程。” 王黼一听此言暗喜,心内道是又有送钱的来。你道是为何?这王黼虽官做的不小了,但宅子修得华丽如宫殿,比他义父梁大人的家还富贵几倍,在外也出手大方,活像豪门老爷。若凭他每月的俸禄,那是怎么也不够。有了应录局,更发达些,可时不时的还有这样的机会——来个人求他给个官职,照数儿给,有多少给什么样儿的官,那是价钱分明,童叟无欺。于是好久以来,汴梁官场便有一句不能上台面的话,形容这王大人:‘三百贯,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阁’。 此刻王黼听来又有好事来,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为难道:“如今各路官员都是人满,要塞进去一个秀才,可是不容易。令侄若学问再大些就好了。” 张又丰若不是打听完了,听这话估计真的要气自家侄儿不争气。可好在已打听好内里,便陪笑道:“我家侄子笨些,若有王大人提携,那不出几日便可高升了。王大人上下打点的费用,下官包了。” 这无非是个场面话,钱到谁手里那是谁都知道。于是王黼又假装推辞推辞,便应了。那张又丰要现在拿出钱来,王黼想接,一个念头钻进脑海,便说不方便,自会安排人再与他商议此事。张又丰千恩万谢的去了。 王黼等他一走,命家人好生收拾着祭祀之物,边将一个崭新的荷包装进袖里,进宫去了。至昱王殿,人徙将他迎进大堂,命人关门,开口就问道:“我生日,我娘不记得?你不会待她不好罢!” 王黼连忙将那个荷包掏出来递到她手里笑道:“哪能呢?前儿你生日,我没得闲,叫人先送了贺礼来,你不都见了?这个是你娘亲手做的,我怕他们拿丢了,便想亲自送来。” 人徙接了那荷包,左瞧右瞧,才露出笑来,命人上茶给他。王黼嘻嘻笑着,向椅子上坐了笑语:“若没这个,便没我的茶喝。小王爷真真狠心!” 人徙笑回道:“如此就快喝完家去。我得看书呢,过两日中秋,陛下要赐宴,听六哥说,可能在席上要联诗对对子,我若不会怎么行呢?” 王黼便和她说两句玩笑话,突然正色道:“王爷,下官又有事烦你了。今日我家来了个客,明儿闲了你替我办罢,我不得闲。当然,钱是你的。” 人徙猛听得此话,不知所以,王黼在她耳边细细解释一番,听得她面色严肃,说道:“你让我帮你卖官,这怎么行?” 王黼掩她的口道:“说这么难听做什么?这是常事么。”说着又四下瞧瞧,“给你那么些,也没见你使。肯定要存着做什么大事么。既如此,便多赚点不好?” 人徙面上没带出来,手心却出了一把汗。站着想了半晌,后背都湿了,脸上委屈道:“我不做,若做了,闹出来,我要如何?” “我不说,谁敢说?那买的人会说?”王黼连忙安抚道,“即便以后有事,我定会保你!你不想想,咱们现在是一条线呢。” 是一条线呢。人徙心里默念,说道:“我不信。我不干!” 那王黼又劝一番,见她态度强硬,便拉下脸来道:“还由得你?你不干,你的身份怎么办?虽说我替你瞒了,到时候是你有手段还是我有?闹不好你破了,我还没事呢。” “你这是威胁我?”人徙扭头道,无奈般想了片刻,便说道:“那立个字据!我要替你干,你便不说我的身份!” 王黼一口应承,当下拿了笔墨,写了一份“昱王替我办差,我便保留秘密”等语的保证。人徙看了,叫他写明白是干什么,说不放心。末了,还拿印泥让他盖个手印。王黼看她一脸孩子气,边笑边按了上去。完了嘱咐了几句便要告辞,一站起扫翻了砚台,墨汁溅到旁边洁白的宣纸上,瞬间染黑一片。人徙慌的去收拾,王黼则看着那染黑的白纸暗笑起来。 黑些,再黑些,黑得不复本色。 八月十五,宫内忙忙碌碌。下午已召集众皇亲国戚拜了宗祠,等着晚上玩花灯,一起赏月喝团圆酒。因玩花灯要到水边,可宫内水都是小河,连艮岳中的湖也甚小,那么多人,恐施展不开。以往都是大家挤作一团,水中灯挨着灯,没甚趣。今年便有以梁师成为首的大臣上奏,请皇上出宫到杨湖带领众人放灯,以显皇上带头祈祷团圆永远之意。陛下一听,觉得此事甚好,近日因打仗与农民起义的事弄得忙乱不堪,好久未曾出宫游乐,若借此事公然出宫,也无人非议,事后也可顺势玩乐一番,便欣然应允。 于是这日傍晚,陛下便华服出宫,带领重臣和所有妃子皇子,声势浩大从宣德楼出,沿着天街缓缓往杨湖行进。早有侍卫将天街两边把守,将摆摊的撵尽,用兵器挡了个严实,围观的群众扒着官兵的□□,争先看皇帝出游。 一街的人。徽宗坐金黄龙辇,前头一列太监端着浮尘恭敬开路,旁边重兵护卫,后面则是众妃子的轿子并各皇子的马。街上人你挤我堵,热闹非凡。过了一个时辰,前头皇帝已到了杨湖,队尾的护卫才出天街。 天渐渐暗下来,杨湖水面微波粼粼,树影班驳,地势宽阔,果然是个赏月的好地方。陛下在湖边一片空地上下了轿,将各部分人马分派定了。陛下在这空地站定,旁边是太子并郑贵妃和刘贵妃和一些得宠众臣,其他妃子皇子依次沿湖站开,手中提灯,预备陛下放完,便可百灯齐放。人徙本站在离陛下不远,和赵构站在一起,但她四下找寻,看见陈忆离陛下甚远,几乎隔了大半个湖,心里不快,便一点点挪着,趁乱提着灯,渐渐挪到了离她不远处。偷偷瞧她,面无表情,毫无喜气,心内叹气。 过了片刻,陛下的贴身太监宣布吉时已到,湖边一片欢笑,徽宗微笑着,亲自抱着一个大红灯笼,弯腰将灯慢慢放入水中。那灯红灿灿的,渐渐开始往远处漂去。众人欢呼起来,纷纷将自己手里的灯在水里放了。一时整个杨湖满是红灯,灿烂非凡,漂亮无比。众人都看着灯拍起手来,兴致个个高昂。徽宗也更是高兴,又欣赏了片刻,便命在这里设宴,各人就地摆桌,同赏满月。又是一阵忙活,才把车上带来的桌子椅子在各人的地方都摆定了,早有人将食盒搬出来各桌分馔。 众人都坐下来七嘴八舌的笑闹,看着陛下将一个大月饼切了,一人分得一小块,算是完了事,各自吃喝说笑起来。陈忆受着这热闹,着实不适应,恰巧梁师成经过她旁边,便请她到不远处小亭子里坐,自斟自饮,岂不舒服?陈忆一听,正中心意,便带了两个丫头到那亭子里自己坐了,远看着众人欢闹,眼睛找着人徙,无奈人太多,找不见。 正自喝,一阵风过,亭边矮丛里窜出两个人来,手拿短刀,黑衣蒙面,一把挟住陈忆的脖子低声道:“好容易逮着个落单的,拿出钱来!” 两个小丫鬟吓得尖叫,被人一把捂住嘴,威胁道:“再出声,就见红!”一边命陈忆拿钱给她。陈忆被人挟住脖子,眼睛却瞪着黑衣人道:“好大胆,敢劫皇上的人!” “别废话!再不给就给你点颜色!”勾住她脖子的黑衣人捂住她的嘴怒道,可见她把眼睛闭上,居然一脸嫌恶,一气之下拿刀在她的肩膀上就是一刀! 因是夏日,衣衫单薄,一刀划下血珠乱冒。黑衣人顺势将她整个袖子撕开,恶狠狠地往树丛边拖,陈忆斜着身子,几乎摔在地上…… “忆儿!”一声焦急的呼喊。 只见人徙从不远处飞速跑来,却不是从湖边人群中。她也顾不得对方两个人拿着刀,看着那人苍白的脸,血冲上头顶。脑中晃荡着眼中看到的摇摇欲坠,心被急速抽了起来,忘了自己与梁师成说好了的一切。此刻,她快步冲过来一把将挟住陈忆的黑衣人撞到了一边,一手扶住她的脖子,将她护在怀中。对方温热的额头抵在她颈间,心内一片潮湿,疼痛不已。 一阵脚步声停在她们面前,梁师成带着两个官员,一边喊着“抓刺客”,一边转过头来看着抱着陈忆的人徙,脸上带着得意狡黠的微笑。 第39章 三十九 琉璃宫。 陈忆肩膀上的伤刚换了药,绑着带子歪在床上看书。看的是一本《敦煌曲子词》,本来就心内烦乱,而看到的也净是哀伤愁绪之语,不免越发烦躁,起身拿笔蘸墨,在桌前急书。 ‘青灯照壁人初睡,恍惚梦中前尘溯。 无言既弃水中帕,何故焦急蹙双目?’ 写到“蹙双目”三个字时猛地去蘸墨汁,结果蘸得太多滴在宣纸上。她索性将笔扔到了地下,手指摩挲着字迹出神。 那时候人徙就是那个神色。皱着眉头满是担忧地跑过来,着实惊着了她。吃惊的不是她怎么会那么巧正好看到自己,而是她跑过来脸上的表情。又想起那次她拿着难看的香袋,说自己很用心,定定的双眼和朝她跑过来时的一模一样。 那不是她认识的人徙,她所看过的人徙就是一个半大孩子般,时而很天真,时而带着意气风发的自信。在自己面前,更是一个善良温和的孩子,一直对自己存着些许礼貌的距离,一度想把她当作内心的妹妹,可每次如此想时,便又觉得些许别扭,而为何别扭是自己也不明白。 那日在沁香亭,是那个态度,如今又仿佛对自己很担忧,她实在搞不懂这个小王爷到底是怎么着。正想不出头绪,彩灵走进来笑道:“见娘娘第一次这样。虽说娘娘没喜欢的人,可这副模样真真像为情所困。” 陈忆一听,才意识到自己也许根本就是胡思乱想,肯定是无中生有,一时羞愤,拿过手上的帕子摔了过去骂道:“少没上没下的,出去摘你的花玩去。” 彩灵捂嘴笑回道:“若不是有事,我才不打扰娘娘的情思。有人找娘娘呢。” 陈忆叫请进来,自出内室来到大堂。一见来人,心中莫名慌乱,忙问怎么了。那人行了礼受邀坐下。 过了半个时辰,陈忆急匆匆从琉璃宫出,鲜见的带了两个人,快步找至政事堂,派人进去看,回说王大人片刻就来,心稍平,站在门外斜角处等候。片刻王黼急急转出来,到她跟前一拜道:“什么风把娘娘吹来了?” “急风。”陈忆回道,“本位知道王大人心里疑惑,本位向来不爱出门子,不爱与人结交,今日为何找王大人。但本位来,确实有一件要事。”说到此,她凑近些,在王黼耳边说了两句话。 王黼一惊,还当是事发,转过头来低声急问道:“娘娘为何知道?” “王大人不必心急,不是众所周知的事。现在要紧的是要拜托你,若梁大人问起,你可要仔细。” 王黼想了想道:“不知娘娘让我作何回答?” 陈忆点点头儿,又悄悄地说与他,见他面色诚恳地保证,才作辞而去。王黼瞧着她急匆匆而去的背影,心内唏嘘。 这陈娘娘,平日不管事,可说管起事来还当真出力。 这当儿人徙边皱眉头边屋里干转,梁师成看着她的样子,笑眯眯地喝茶。他认为此番必有收获,因此得意非凡。 昨晚放花灯,陈忆被伤,离梁师成等人近些的湖边的人一听有人喊“抓刺客”,都慌起来,四下看刺客在哪里,卫兵更是各自招呼着往小亭子周围聚集。那两个黑衣人一看势头不行,转身就钻进树丛内溜了。为首的官兵给梁师成等人行个礼,问刺客在哪里。 “钻树从跑了。你们快去追。”梁师成手指着黑衣人逃走的方向,“留下些人保护娘娘和殿下。另外找太医来。” 一些人领命而去,下剩的将他们几个围住。 人徙早从地上起来,退后几步看着陈忆从地上慢慢站起来捂住仍在流血的肩膀。不敢与她对视,更不敢回应梁师成的目光,只对一起来的另外两个官员瞟了两眼,认出一个是丰国公余深,另一个则有点意外,是修撰马植。此时这两人眼里都带着十分愕然之色,因为看到王爷以那样的姿势抱着后宫娘娘,一时搞不清状况。 梁师成心里看看人徙低着头木然的样子和余深惊讶的神色,十分满意。只对跟来的马植不知怎样处理,他此次定想要人徙心服口服地承认他拿到的这个把柄,便想好了要用一个不太相熟的人做人证,余深虽和他同属一派,但毕竟和王黼与他的熟悉程度是人皆知不同,便趁此邀他一起走走,撞上这一幕。这马植倒是半路上跟来的,不知道他如何想,但好在他官不大手里又没人,好摆布,暂且可以忽略。 一时都无话。太医急匆匆赶来,给陈忆上药,人徙慢慢往后退去,退到围着的官兵圈外,转头快步向湖边人群走去。梁师成朝她喊一声:“王爷英武,下官定会上门拜访!” 人徙顿了一下,快步隐没在人群中。远在那半个湖岸的陛下听到了上报,正快步向这里走来,梁师成等人迎上去道:“陛下不必担心,刺客已逃,下官派人去追,定会归案。被伤的是陈忆陈娘娘,也只是一点皮肉伤。陛下来瞧瞧。” 徽宗沉着脸走到小亭子内,看看陈忆的伤,虽流血不少,好在不深,也无其他人受伤和被劫,便吩咐陈忆先回到湖边人群密集处歇息,向梁师成等人问道:“可是梁大人吓跑了歹徒?” 余深刚想答话,梁师成拦着道:“是,是我和余、马两位大人散步到此处,恰好看到歹徒行凶。那歹徒看到有人来,便跑了。” 余深拿奇怪的目光看着梁师成,对方只对他使了使眼色。马植则低着头一言不发。徽宗哼了一声,吩咐亲军快快将刺客捉拿归案,一甩袖就走了。本是好好的要赏月,还可得空去偷闲,可这事一出,若不回去怕是众人都没那雅兴,心上气愤那刺客,便气呼呼地招呼众人回宫。 人徙一路在马上低着头,无知无觉般跟着回了宫,一晚上昏昏噩噩,曹绅等问她她也不答。好在中秋这两日不用上学,只懒怠起床。正在床上迷糊,曹绅跑到床前回说梁大人来了,惊得她翻身坐起,胡乱穿衣洗漱就到穿堂上来。见梁师成悠闲地捧着茶碗坐在椅子上,心内叹一口气,整整衣服坐到他面前。 梁师成打量她两眼,笑嘻嘻问道:“王爷知道我为何而来,废话也不多说,王爷从实讲来罢。” 人徙咳嗽了两声,也笑道:“梁大人从不会走正道儿的,你这一出要说出去了也够戗。” “那你去说。”梁师成哈哈笑两声,“说出去恐怕对你没好处,我在陛下面前给你瞒着呢,你怎么谢本官?” 人徙沉默不语。她明白梁师成此次是都打算好了,刚刚那句话只不过是撑撑场面,不至于太失态。自己昨晚看到陈忆自己在那亭子里了,便偷偷挪出人群,至不远处偷看她。边看还边注意着湖边,以免人家发现自己跑远了。回头一瞧就看见黑衣歹徒了,眼看着人都受伤了,根本顾不得。却不知梁师成一直注意着自己,看见她瞧着陈忆,便上了这一出。不然那歹徒真就那么大胆,两个人就敢劫皇上的人?这下算是紧紧被人捏在手里了。 “你不说,那我可就跟陛下讲了。我可有人证。两个呢。都看见你对娘娘那么上心,现在都等我开头儿呢。”梁师成把玩着茶盏盖子,慢悠悠说道。 人徙心里急得不行,面上又不能带出来。只得站起来背过身去回道:“梁大人是问我到底为什么那么愿意帮王大人?”得到肯定的回答,便拖延着时间说“允我想想”。 话虽如此说,可现在如何想?自己已想了一夜了,根本没头绪。按理说娘在王黼手里,可以拿这个说,可说了娘不就又复危险? 曹绅在暗处看着他们两个,心下焦急。殿下和陈娘娘的事他也一直看在眼里,木格也经常在他面前说笑,但他都没认真,虽说好象殿下格外在意陈娘娘,但终究也是两个姑娘家,殿下对她在意也估计是姐妹般的投缘。可他知道是两个姑娘家,梁大人不知道,此次还咬定了殿下和陈娘娘有不正当感情,看样子还拿这个威胁殿下。威胁什么他不知道,但看殿下的样子,事不小,而且又不能解释身份,着实真遇到坎了。想到此,曹绅转身出了殿。不一会子又悄悄地回来,仍站在那里暗暗看着。 此时人徙已转了有半个时辰了,梁师成一盏茶慢慢喝了个一滴不剩,见她仍犹豫着发愁,站起来走至她身旁,拿手拍了拍她肩膀轻笑道:“王爷还未想明白?有什么难的?能和王黼交心,就不能与下官交心?说出来罢,下官也照应你。” 人徙心里又沉了一下,觉得对方也许知道了更多的事实。娘的事她是死也不会说的,可说点别的理由,若不够重大不够有价值,对方是不会相信的。现如今,也许,是该坦白的时候了? 若说出去,可不能保证梁师成不告诉陛下。就是最好的结果,也终是和王黼一样,拿这个威胁自己做这做那,任人差使。难不成一个包袱没甩掉,又背上一个大包袱不成?心里又越发懊悔自己看到陈忆受伤就忍不住跑过去的行为来。而且此刻若不说,不知道他要怎么在陛下面前添油加醋地说自己和后宫妃子私通,自己死不死且先不论,陈娘娘可就苦了。 就算自己背欺君之罪,也不能让那人受平白之冤。 人徙心横了一横,转过头来看着梁师成,眼神坚毅。她已决定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告诉他自己就是因为身份才被王黼拿捏,请他收手,放弃对这真相之后两女子不可能的“私通”之罪的追究。 梁师成见她转过头来似有所悟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儿,拉她坐下,看着她等她说。人徙盯着梁师成,口发干,心跳如擂鼓,嘴张了几张,又闭上。反复最后犹豫了几次,终于张开口,慢慢说道:“梁大人,我,我其实……”“你其实真的喜欢我,对不对?” 一个声音传进来,两人一回头,见陈忆笑意盈盈站在屋内,梁师成目瞪口呆,人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却满面通红。 “我是说,其实殿下真的喜欢本位,是不是?”陈忆走到人徙身边,对梁师成笑道:“梁大人,我要来找殿下,在院子内正看到你们这副模样,打听打听原来是你在问殿下被王大人捏住了什么把柄。还能是什么?那王大人拿住的,也是你拿住的罢了。” 说着拿胳膊勾住人徙的脖子,眼睛亮亮,笑颜若花。 第40章 四十 昱王殿内,梁师成正势在必得地逼问人徙到底和王黼有什么秘密,却见陈忆主动来承认她和昱王之间的事,才觉自己居然白费工夫,当下气得面色阴沉。陈忆仍笑道:“这下梁大人也算我们的自己人了,我和昱王都归你管,梁大人可要高抬贵手啊。” 人徙被她搂着脖子,魂魄早飞到了天外,红着脸根本注意不得现在的状况了。更何况隐约觉得这真是个瞒过去的好法子,便不吭声默许。梁师成看人徙那个样子,反倒是觉得的确如此,刚才不说是因为害羞害怕。心里更加失望,手使劲拍了一下桌子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陈忆追出去看他出了院子,叫人将院门关好,回到穿堂,见人徙仍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可眼睛却紧盯着自己瞧,不由发笑道:“殿下摸不清状况?人走了,放松罢!” 人徙又仔细瞧瞧她的神态,突然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道:“你,你知道了?” 陈忆莫名其妙回道:“知道?知道什么了?” 人徙又想了想,方半是放松半是遗憾地身子滑倒在椅子里叹了一口气问道:“娘娘怎么知道我这儿出事了?”说着又站起来去看她肩膀,见无大碍,才放下心来,又想起刚才她忽而出现在自己面前那架势,又瞧着她瞧愣了。 陈忆便与她大眼瞪小眼,曹绅上前回道:“小的去告诉娘娘的。”随即又转头看着陈忆迟疑道,“小的,小的只是让娘娘去帮一把,说说你跟王爷没什么,可娘娘的行事实在吓了小的一跳。这往后可怎么办?梁大人知道了,能担保他不加害殿下和娘娘么?” “曹绅!去给娘娘弄点解暑汤来!你懂得什么,若是娘娘只是平白来帮我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恐怕才会是越描越黑。”人徙好容易把目光挪开,精神放松下来。可转念又向陈忆道,“可是这下可害了你了,虽说你对梁大人说的话会起一定作用,梁大人可能在有地方用我们之前不会说出去,可是现在连你也要白白受他的指使了,还说不定是什么呢。” 曹绅见她恢复了生气,笑着去端汤,陈忆听了她这话,脸上并无一丝忧愁,反而波澜不惊道:“我倒不妨,整天无所事事也倒闷得慌。且对梁大人是那么说,保管他不会找我麻烦。我能有什么用?”接着又正色向人徙道:“殿下也太生疏,你发生了那么些事,怎么一个字也不对我吐?今儿若不是我帮你,你要如何?” 人徙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向来知道娘娘不爱管事儿,怎么能告诉娘娘去呢。若娘娘因此腻烦我了,我上哪说去。”说到此又低头,“况且娘娘的事儿也是不爱告诉我,我就想这样也好,像个友人般说笑玩乐,不甚亲近,却也不会因什么事儿生疏。” 是的,仅此而已便是。 陈忆看她这神色似乎又沉寂下去,便拿着曹绅端过来的汤里的汤匙去点她的额头道:“怎么不会?你那日不要我的生日礼,还把我几乎撞倒!” 汤渍全粘在人徙额头上,人徙忍住心内的酸涩,瞪着她撒谎道:“既然你都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就该明白那是我故意要避嫌罢?” “我知道。”陈忆呵呵笑着,“我是看你没精神,逗一逗你罢了。” 人徙闻言,一手蘸汤,就向对方脸上抹去,陈忆挥舞着汤匙,且躲且攻。一旁的墨儿虽对整个事情不甚了解,但看人徙这个样子,心内带着一抹酸涩也笑起来。人徙跳着躲至墨儿身后,口内叫道:“墨儿姐姐救我!” 墨儿便笑呵呵地转过头来按住她的肩膀道:“又胡闹了,还不如和娘娘清清静静念一会子书呢。” 人徙听言忙对陈忆打了个千儿,口内讨饶道:“娘娘饶过我罢,我服了便是。娘娘跟我去上楼,汤师傅的功课你且教教我。” 陈忆看她那模样,甚觉好笑,又取笑了一阵,两人才去洗脸,上楼论书。 至此,两人越发不那么顾忌,有事便互找至对方寝宫,人徙更是三天两头上琉璃宫。她知道梁师成还要取信,便想要表现得像些。可终究还是想去的,时候长了倒觉得真便利。一见面,便事无巨细的向陈忆讨教,什么今日某官员送礼来,要怎么应对啦,授衣节汤师傅吩咐的长篇策论怎么写啦,如此等等。而陈忆也不嫌繁复,通通用心帮她想办法,倒比平日里自己的日子多出几分趣味,两人越发像友人了。 暗自跟着人徙的探子跟了几次,便失了兴趣,回去禀报梁师成说确实如此,昱王和陈娘娘好象确实是那么回事儿。梁师成心内不甘,总觉得不应该如此,自己该得点什么才是。就像那日他气呼呼地从昱王殿出宫回家,命人将余深请来,两人细细说了一阵子话。 这余深算是梁、王二人的同党,平日见风使舵,没什么主见。他跟着梁师成同撞见昱王亲密地抱着娘娘,当下就想说出来,被梁师成拦住,莫名其妙。此次被请过来,劈头就问道:“梁大人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昱王不该和娘娘那个样子,你不会不知道,这是皇宫的大忌!” “我知道我知道,余大人且静静神。”梁师成命下人上好茶来,含笑安慰道,“你有所不知,这是我设的套儿,我就知道会如此。”说着将从怀疑王黼到要从昱王身上下手到那一幕都细细讲了一遍,末了吩咐道:“你且收收你的舌头,本官现在还不知要如何用这昱王,就连王黼,本官现在也是犹豫着不知怎么办,所以先定不能说出去,万一闹出来,不但用昱王用不成,还不知会不会被他咬一口。现在不但不能说,且要替那小王爷防着其他爱说嘴的人。” 余深点点头儿,“下官是不妨啊,不说就是。可还有一人也瞧见了,你可摆布他没有?” “不就等你去办呢。”梁师成道,“这个不难,那么个小官,默默无闻的,你去叫他闭嘴。” 余深应了,告辞而去。梁师成皱着眉头,在屋内转来转去。这王黼,这么防着自己,这么大的把柄自己独捏了,难不成想造反不成。又不想直接去问,那是铁定问不出来。这么看来,继续和他无所顾忌的同盟怕是有点后怕了,还是尽早将共同的资产抽手。而叫他全部将王黼弃了罢,又觉得难办,共事太多年,千丝万缕的联系抽不回来。 正犹豫的当儿,李邦彦钻碧纱门帘进来了,倒唬了他一跳,不悦道:“李大人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报一声?” “回老爷,小的报了,您没听见?”那小子又打一个千儿,退了下去。 只见李邦彦满面愁容,上来就说道:“梁大人你且管管你那义子,今儿又在朝堂上下我的火,把我收人家银子替人家改杀人犯的名儿那个案子抖了出来,如今陛下要查呢!” “这事我知道。”梁师成淡淡道。他当时也在堂上,怎么会不知道?只不想管罢了。他们怎么斗,与自己无关。 那李邦彦见他不怎么理,更加絮叨地抱怨王黼怎么刁难他,如何下套治他,罗罗嗦嗦不一而足。梁师成本不耐烦地听着,心内想着怎么将他打发走,突然一念从心起,倒专注地听了一会子。听完拍拍对方的手道:“李大人想不想这王大人彻底不打扰你?” 李邦彦一听,立刻答道:“做梦都想。可是——”“你若想,便得听我的,保你以后太平。” 李邦彦连连应承,又说了好些保证的话,欢喜告辞。梁师成手指抚着大拇指上的玛瑙戒指,硬生生咬了咬牙。 十月十五日。这日是宋朝的下元节,这下元节是道家里三官(天官地官水官)之一的水官解厄旸谷帝君的诞辰,各道观内香烟袅袅,争做水官祭祀。徽宗向来爱道,这三官的生日是看得比自己生日还重要,所以早在这日之前,便放出话来,这日要出宫到上清观祭拜水官,除太子和一些重要人等必去以外,谁想跟着来便来。梁师成与费长山请旨去侍奉,于是这日,便早早起床洗漱,早朝也免了,带领要去的众人一起出了宫,前往上清观。 当时这去祭祀的话放出来,众皇子公主心内不大想去,因这是去道观,又不是花园。便只有少量要讨好的几个皇子公主去了,姘妃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可少爱去的陈忆也夹在其中,实在稀罕。原因是人徙拉着她胡缠,“趁此跟我到外面逛逛”,只得应了,嘱咐她在外不可和她太近。人徙自然是应了,这当儿正左顾右盼地骑着马,跟在皇子队伍里兜着,走了有一个时辰,都到了汴梁郊外才至。 这上清观是汴梁最大最有名的道观,陛下一有事要去道观,定会来此。众人停在观门前,举头望望,只见这道观门头是个红砖褐瓦的大门柱,大红底柱,上头修得如同宫殿的殿顶,翘起的顶檐直入天际,着实威武。一二百的台阶,三个圆拱门,里面又是阶梯,望一望昏暗深邃,平日里应是寂静幽深的。而此时的大门台阶前的空地上也摆了香台,香烟弥漫,重道士师傅都站在门前迎驾,围观的群众也甚多,十分热闹。陛下下了撵,按道家的礼拜了张玄大道师,众道都行大礼,请众人入观。 陛下领头,从铁瓦琉璃殿(主殿)逛到清风殿,各殿几乎一一逛过,且逛且拜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在主殿门前设了桌椅,在空地上焚了“金银包”,太子并几位皇子持香拜了祭台,人徙也亲手折了锡箔银锭,装入白纸糊的袋中,上书“宋徽宗六子赵人徙百拜”,丢入火堆焚了。好容易正事毕,陛下在椅上坐了,观看道家法事,众人各自散去,各在观内闲逛。人徙溜出来,正想到处逛逛,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找至人徙跟前小声道:“王爷金安,小女是蓝衣,是梁大人特地吩咐来服侍王爷的,说以后王爷一出宫就跟着你。” 人徙皱了皱眉头,知梁师成还是不放心,怕她和娘娘的事还是假,便派了个人跟她。当下只得随她跟着,自去找陈忆,将她悄悄从看法事的人群里叫出来,对蓝衣道:“我正想和陈娘娘一起逛逛,那你跟着便是。”说着两人溜过主殿,四处闲逛。走了片刻,见众人都钻到什么“金银殿”“长生殿”等祈祷富贵平安的殿里去,见蓝衣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俩,便笑了笑,拽过陈忆的袖子将她拉入了“药王殿”内。 这药王殿里祭着药王孙思邈的像,里面空无一人,人都不拜这不干富贵的药王。她特地拉陈忆来这里,一是没其他人看见,二是让蓝衣回去好汇报。 此时她拉着陈忆在药王像前的垫子上跪了,口中念道:“聪颖高贵的药王,请赐我和忆儿永远健康,不必再吃那苦苦的药。” 陈忆站在那里不想跪,看她那样子知道是要演戏,便也跪了。又不知如何拜,便看着人徙要学。可一看人徙端正跪在那里,双手合十,微闭双眼,满脸虔诚,真的不能再真了,一时搞不清她是演戏还是真的。看她念完那好笑的祝语,又小声念了什么,听不真,便凑过去听,听清那祈祷的话,愣愣怔住。 安静的药王殿内充斥着檀香的香气,橘黄色的垫子和黄褐色的台布,带着金黄的尾穗。人徙睁开眼睛,神色庄重,看着药王像轻声祈祷道: “请让我和忆儿一直在一起。” 第41章 四十一 宋宣和二年十月,宋、辽、金三国战事进入僵持阶段。原因是辽朝天祚帝新封的讨金大将军耶律淳刚组建的“怨军”还未参与主要战事,就起了反心,又加上北院枢密使萧奉先的放逐,一下子灰飞湮灭,天祚帝刚组成起的一些保护又告失败,只得先东躲西藏,拖延战事。当时作反的耶律章奴因被淳砍了跟随的萧敌里,逃到金国,被金国封为南征使,做些引路向导之务。 这当儿天祚帝不在上京(辽朝的皇都临潢府,今赤峰市林东镇),更管不了其他各府州的事,各京都人心不稳,随时都有人造反。于是在东京(东京辽阳府,今辽宁省辽阳市)的渤海人(东京人又称渤海人)就反了。反军杀死东京留守起事,宣布独立,东京裨将高永昌乘机率戍卒3000人反辽,驱逐大公鼎、高清明等东京官员,占据东京,自称大渤海皇帝,建国号大元国,建年号隆基。因辽朝各州人心惶惶,无心抵御战事,高永昌便一鼓作气向其他各州发起攻击。在又一个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候,高永昌已攻占辽国东京道五十余州,拥兵盘踞。 天祚帝从长春逃到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市),以求能防御一阵,让仅有的士兵休养生息。因为南京是辽朝五京之中最为坚固的都城,规模最大,其建筑基本是沿用唐代的旧城,所以天祚帝隐秘藏在此处,以求得机会东山在起。可还未在南京过个新年,便闻得渤海人反了,高永昌称帝,遂想起耶律章奴的背叛,火冒三仗,一怒之下重又起用张琳、萧韩家奴等用仅有的部队前去渤海讨伐高永昌。张琳一看这可不行,人太少,只得又东凑西凑凑了一起乌合之众和原有部队并在一起去讨伐渤海人。 本以为和高永昌的雄兵打仗必败,可也许是天祚帝的怒气起了一定的作用,仅有的部队和渤海人相遇几次,居然互有胜负。高永昌眼见着战事拖着不赢,想着也是反了,便派使至金国,向金国求援。金国一看正中下怀,便带着大军浩浩荡荡转战辽国东京道。于是在东京新建的行宫中,高永昌裹着平民缴来的狐皮大袄,边烤火边焦急等待金国的军队前来帮助。 正喝茶,外头侍卫急急进来道:“禀大王,有点不对劲,金军来了,可是——”高永昌不等他说完,出门上马就朝城门方向奔去,至城墙上一看,不远处尘土飞扬,浩浩荡荡的金军快马奔驰,一副要踏平东京的势头,不由慌了。 他的使臣与金军协议的是从大元边境擦过,去南边前线帮助大元军讨伐辽人,他等的是几个使臣,或是小部分来保护的部队,而不是这样的大军压境。金军直接跨了东京道好几个大州,直奔东京而来,这恐怕是不祥之兆。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金军已兵临东京城下,为首的大将军徒单满一张大弓在手,弓弦一拉一松,一支快箭呼啸着擦过高永昌的脸,打在他身后不远的城楼上。箭入几尺,吓得在城楼上站岗的小兵抱着头蹲下。徒单满不问高永昌是何人,操着生涩的辽语大喊道:“我等奉命来援助大元,跟你们的领主讲,让出东京等地归金!” 高永昌不知如何回答,看着城下密麻的队伍,腿都哆嗦起来。金军仿佛根本不介意他是否回答,徒单满一声令下,几百将士手抬木桩撞起了门。 话说回宋朝十月十五日。上清观。 观了法事,中午在观里用了斋饭,又闲逛片刻,陛下看正事已毕,便带领众人起驾回宫。人徙和陈忆拜完了药王殿,仍四处逛着,一路上陈忆不大言语,人徙想问,无奈蓝衣仍跟着,便说些闲话糊弄。听见费长山招呼着众人回宫,便赶紧找马的找马,上轿的上轿,蓝衣一看俩人分开,便自去找梁师成。人徙往拴马的地儿跑了一半,见蓝衣跑远了,又折回来追上陈忆,还未等她开口,对方就回道:“我没什么,就是看你演戏演得怪像的,说话跟戏文似的,稀罕。” 人徙顿了一顿,随即又笑了,“那是自然,我学什么像什么呢。”说完就跑了,陈忆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她笑得奇怪,自去思索着上轿。 那蓝衣跟着梁师成回府,笑回说:“大人不必多虑了,俩人在药王殿同时跪着祈福,若不是看见是药王像,倒像一对小夫妻求子。” 梁师成叫她下去,走至书房,翻了翻一直一来收入囊中的属地农田册子,思索片刻,打算定了。过了几日,便上昱王殿去,开口就说道:“下官想了想,也不忍害你与陈娘娘,便替你们瞒下了。今儿下官是来讨谢礼的。” 人徙见他开门见山的话头,便笑道:“梁大人的大恩本王念着,一直等着梁大人来。既来,便直说罢。” “下官想了想,谢礼倒是免了,只不过叫王爷帮我办办差。”梁师成自顾自向椅上坐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想必这样的话王爷在王大人那儿是听厌了罢。” “大人既然什么都了了,那就说罢。只是王大人请我办差,那可是给了我不少的酬劳。”人徙也随他坐下,叫人上茶。 梁师成哈哈笑了两声道:“王爷进步神速,都知道要酬劳了。罢,下官本来就没有要少王爷的酬劳。想你也知道些,但凡官做到我们这样的,都多少在外面有些额外的田地。汴梁西边的大部分田都是下官的,可是连着两年他们都交不全租子,下官不租了,王爷替我将租约收来。放心,收得来,前儿我已给了他们赔偿了。至于酬劳,少不了王爷的。”说着拿出几张田契来。 人徙一听这调调,跟王黼叫她做掌柜的势头一样,想起自己应对的那一套,便略加思索应了。当下细细问了位置,接了田契,送走梁师成,备马,带了木格曹绅并几个小子往西穿了西角楼,向郊区奔去。 及至过了西城墙,且走且问,不多时便有几个农户不高兴地围上来道:“是大人来收租约的?” 人徙点点头儿,那几个农户唉声叹气地走进田里互相相告,有几个人狠狠地朝这边瞪着。木格见状不高兴了,朝他们喊道:“交不上租子,就还地来!”他话未犹完,背上已挨了人徙一马鞭,那些农户愤愤不平道:“有脸说!这本来就是我们的田!你们大人把我们的田强收了说是自己的,然后让我们交租子!虽说赔了钱,我们没了地,那赔付够什么的?” 人徙听言,心下确认。当时梁师成说时,她便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差,正儿八经的差,会专门找她去办?一路上想了他的目的,看样子是同王黼像的,才接了这活。只这还赔钱一招,着实不像他梁大人能做的事。那些农户昨日已被梁师成带来的人惊着,虽说接了赔钱,但要说把交出去,还是心不甘情不愿。无奈连恐带吓的事儿都经过了,只得从此改了行,别处谋生去。 人徙皱着眉,收至最后一家农户时,屋里跑出个小男孩,一头将人徙撞了个趔趄,口内嚷道:“让你们王大人等着!等我长大了,必要揍他!娘都没米吃了,你还我们的地来!” 木格上去拦这小孩,人徙一把将他扶住,蹲下来看着他脏兮兮的脸急问道:“你刚才说是王大人?为什么不是梁大人?” 那小孩疑惑地看着她,这时屋内女人跑出来将租约交到人徙手上,怯怯地搂过孩子望着她。 人徙拿出那田契仔细瞧,字写得像鬼画符,可生生写着王黼的大名,再看那几张,全是王黼的,手紧紧攥着那租约片刻,沉着脸转身而去。 木格等去追,见人徙已上了马,向着返路而去,眨眼间只剩个远远的背影。 这当儿,梁宅里迎来了余深,他一坐下,就笑对梁师成道:“大人放心,那马植是个呆子,说啥也没看见,压根儿忘了个干净。” 梁师成拍拍他的手,凑近将派人徙去收地的事儿说了。余深听后沉思片刻道:“梁大人此事做的有些不妥呢。若这小王爷不看那田契还好,若是看了呢?” 梁师成哈哈笑了两声,压低声音道:“他看了又怎样?你别忘了,我和王黼现在是同捏着他的小辫子。他聪明着,不会不知道我对王黼已生了疑设了防。他若不看,便等着那王大人和他反目。到时候他有理说不清,谁死谁活,都对我有利。” 梁师成站起来转了一圈,接着道,“他若看了,便知我明着害他。你说他是去忠心耿耿地去找王黼呢,还是会傻到问我是否拿错了田契?” 余深想了想道:“都不好,他会怕你把他的坏事告诉陛下,害了他的小情人。” 梁师成得意地看着窗外,声音更低道:“正是如此。小王爷,在你做出必做的决定之前,我要让你左右为难。” 第42章 四十二 宋徽宗宣和二年,金□□天辅四年,十一月。金境内长白山脉天门岭。 天门岭,女真语音为“遮根猜阿林”,意为吉祥如意,山势高峻,地形复杂,既有悬崖绝壁,又有深谷陡坡,是长白山脉最突出最高峻也是最深邃危险的山岭,人迹罕至,除了山脚下的村庄偶尔上个半山腰采采野果野菜打打猎以外,几乎不见人迹。然而在这日,快接近山顶的一块山林附近的空地上,许多人走来走去,砍掉多余的树木,拉着板车,上面放着木料绳子,开始搭建营房。一个猎人装扮的年轻人站在空地中央,指挥着众人。 这时一位年纪较大的男人走到那年轻人面前道:“报帮主,西南方向不远处有泉眼。” 流月点点头,叫他接着干活。此处方圆一百里她昨天已徒步打探过了,差点累个半死。不过好在有收获,有水,有充足的狩猎资源,地点也足够隐秘,不像上次的营地建在老爷岭的半山腰上,走近山就能望见营地冒着的炊烟,官府不找到才怪。这帮官府的人太不留情,几乎追着她这流帮走过了大半个长白山,好象非要把他们连根拔起不可。其实他们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从不放火伤人,大概错就错在只喜欢劫官老爷的钱袋,才惹得城里的权贵联名上奏朗主非要严加惩治。好在最近在对外打仗,官兵对他们的追捕少了些,才得以把寨子全拔走,安到这新营地来。 流月边想着,边瞧见那叫古里甲双的亲信将主营帐的木桩狠狠地敲在地上,忙跑过去一把夺过锤子斥道:“双,我说了不曾?我的主营在树上,我不是亲自选好了那棵树,瞧见没?就在你身后!” 流月有个习惯,多为营地中人不齿,那就是将房子盖在树上。本来她的主营帐也是在地上的,但是众人的营帐都离她很近,有一晚,非儿也在,俩人弄出点动静来,便有要看好事的兄弟偷偷将头伸进屋子偷看,好在自己身上盖着被子,非儿倒被看了个大概。当下穿好衣服揪着那人的耳朵推进了小溪里,当时可是深秋,河水开始结冰,把那小子冻得跪地求饶,还不是死活冻了两个时辰才准上来。可这招不怎么管用,该偷看的还是会去偷看,一气之下开始在树上造房子,虽难些,颇费工夫,倒觉得安全许多。 此时那古里甲双无奈地使劲拨出已钉牢的木桩,想说服帮主建在地上的计划也不敢吭声了。看着对方阴着的脸,抱着木板期盼帮主被别人转移注意力,好在一支箭飞过来,连忙拿板子去挡,才没有伤到脸。 流月一看那箭,气不打一处来,但看到那孩子飞奔着抱住自己的腿,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叫嚷“帮主教我射箭”,便发不出火来,只得拉了他的手,一边教导他去没人的地方练箭,一边拿了弓,到远离众人的一小片空地上,以一棵树做靶,手把手教他怎么射。 这孩子叫溪源,约有七、八岁,无父无母,听他村里的人说他是流浪来的。当时经过那村子,看这孩子可怜见,给了他点吃的还陪他玩了一会子。没想到这孩子便死活不肯走了,硬是住到营地里来,给米吃米,没米饿着,营走他走,营留他留,跟着大人干活,常常紧绷着小脸学她射箭拿刀,说要帮她打坏人。渐渐地流月便舍不得这孩子了,更何况,非儿很喜欢他。 “身体站直!”流月拍他的后背,“手臂也要伸直,就跟你说了,你人太小没劲,拉不满,还硬要拉?” 溪源不服地使劲拉着弓弦,非要拉满不可。小小的手指被弓鞘上的兽骨磨出一个个小茧子来,还常常被箭头划破,哭起来看着厉害,愣是憋着不出声。 流月看他皱着的眉头,心下不忍,蹲下来手握住他的小手,轻轻帮他将弓拉满,轻轻说道:“松!”弓弦一松,箭破弦而出,正正打在树干上。溪源欢呼几声,看看将暗的天色,抬脸看着流月道:“帮主昌克赤(叔叔),小非拔沙(阿姨)怎么还不来?” 流月看看落日,心上也焦急起来。其非不是她这帮里的,更不是山上的。她初来时,穿着城里贵族女儿的服装,因迷了路才遇见的。问她,她只说爹爹是当官的,家里太闷,跑出来玩。流月便不再问。她从不计较这些,小非说什么信什么。非儿隔些日子就会跑山上来和她在一起,少则半天,多则几日。因为流帮被追捕,不想她受牵连,近日便叫她别上山。现在搬了寨子,又找不见她,只得按以往的习惯在原来宅子主营帐的树上刻了只有她俩才能看懂的记号——告诉她他们又搬家了。上次见时,说这两日会来见她的,等了这几日,新寨子都快起来了,还不见她,莫不是迷路了? 暮色渐浓。山雾腾起,气温变凉,营地里生起了火堆。流月坐在一个木桩子上发呆,远远看见不远处树林里走来的其非,心一下子放下,笑着向她走过去。 其非身材娇小,脸庞圆润,此刻身穿马蹄袖百蝶挂袍,花盆底粉花鞋,面上红妆新彩,仿佛重妆了一番。无奈走了很远的路,鞋上满是泥土,整齐的头发上满是水珠,气喘吁吁,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见流月笑着走过来,脸上却无喜色,倒生添几分悲凉。 “可是走了大半日?”流月去拉她的手,“没办法,官府追得紧,叫你好找了。”说着一指那快搭好的树上营帐,得意道:“这回这个保证不冷,我拿了一家人的蓬布。” 那其非不看屋子,也无任何寒暄之语,眼睛紧紧盯着流月,猛地环住她的腰,将脸深深埋在她颈间,慢慢的,带了哭声。 流月一下慌了,忙拍着她问她是不是遇到坏人,或是被爹爹骂了。可其非不回答,使劲环住她,直抱得流月腰间生疼。直将她的肩膀哭湿,才抬起头,将脖间那回她从宋朝给她带回来的小玉递到她手里,然后又将腰间的一个铜钱翡翠玉珏解了,郑重握到她手里,还未等流月反应过来,在她脖子上使劲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转身向回路走去。 身后的流月哪里肯依,追上去问,可其非就是使劲往前走,怎么都拉不回,眼见使劲迈着步子,再拉扯就要滚下坡去,流月才硬生生抽回手,满眼疑惑悲伤地看着她走远,只得罢了,心内想来想去以为自己哪里惹她生气,打定下次见了定要解决清楚。 可粗心的她手握着那对方最爱的翡翠玉珏,想不到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一个月前。昱王殿。 人徙喘着气揣着那一叠田租,端起茶碗来一饮而尽,接着将茶碗摔到了地下。墨儿听声儿忙过来问是怎么了,可人徙跺着脚进内室去了,敲门也不应。 在内室,人徙抓过一叠纸,拿笔蘸墨写了“梁师成”“王黼”两个名字,蘸了糨糊摔到墙上,手从墙上取了剑,拨剑一投,剑头没入“梁师成”那张纸上。看着颤抖的剑柄,心仍难平,坐下来双手捂脸。 左右为难。真真左右为难。梁师成到底比王黼更高明些,不是简单地要将她收为一派,拿东西拿钱弄脏她,而是让她与人斗,自己等着。他是要逼她选择和谁敌对,不管和谁,她都不会毫发无伤。 一直以来,那么听王黼的摆布,就是为了反过来利用他,等着计划完成以后再作反击。虽然反击王黼是她本来的意愿,现在就选择和王黼敌对,也不是不可,但太早了。她身边无一人可用,更没人可站在朝堂上替她开战。本来是要等时机成熟,将曹辅弄回来,助她一臂之力,可如今,怕是等不及了。焦急中,脑海中显过一个人的脸来,又思索片刻,惊奇之下,要去请人,无奈木格和曹绅都还未回,便随便叫了一个人,吩咐道:“不管在哪,你把马植马修撰给我请过来!” 那小子虽是为难,还是去了,又等了半个时辰,曹绅等回来了,那小子才回来,身后跟着马植。人徙连忙迎上去,寒暄的话还未出口,那马植就说道:“我一直等着殿下,看来殿下终于准备好了。” 人徙一怔,忙忙将他请进屋内,命上好茶,恳切道:“那日在集英殿拐角,有人把我撞了,还把我胳膊下的本子撞到了地上,那是马大人罢?” 马植点头,人徙又问道:“那这么久了,还不见王黼问我话,想是马大人没吭声罢?” 马植又点点头道:“不瞒王爷说,那日看到王爷手上的本子,才知道王爷是我一直要等的人。” 这马植是个忠义之人。现已年过半百,凌厉行事早已隐了,在当年是数次顶撞陛下,闹得梁师成等人甚是唾弃。经了数次贬废,渐渐默默无闻,归于污黑朝风之下。每有新人入宫,或新官入朝,他总心有期待,然而次次失望。人徙入宫,他也看了一阵子,见不久她就与王、梁等人成了一派,不由也将她当作无良之人。然而那次看到人徙手持那一看就是抄本的帐本,居然赫然是自己也在收集的东西,大喜过望,一直等着人徙来找他。今日好容易等到,心绪难免浮动。 二人又说了几句,渐渐相熟,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过了晚饭时间。人徙要留他同用饭,忽而却有陛下的信儿来,叫她去东门小殿有要事。 人徙抓不住头脑,只得送走了马植,急着去了。见了陛下行了礼,就要笑着与他捶腿,却见陛下面色阴沉,两句话过居然呵斥她跪下。 人徙缓缓跪了,不敢看陛下,脑中急着想是什么事闹破了。正急着,头顶上听见徽宗说道:“你可知道,最近宫中怎么议论你?” 人徙不敢接话,陛下一拍桌子,“朕知道有可能是假的,但朕不能再容忍这种流言了!”说完仿佛不忍心继续说那流言的内容,走过来抓住她的肩膀,“你是朕很喜爱的一个儿子,朕不想你被这流言毁了!” 停了片刻,连叹几声,威严道:“朕正在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徙儿也大了,准备好娶亲罢!” 第43章 四十三 人徙一听,头顶上打个焦雷一般,直直抬起头来看徽宗,满眼的不可置信,脱口而出道:“孩儿怎么能娶亲,孩儿……”说到此又急忙打住,皇上见她不说了,又问道:“如何?徙儿十六岁了,差不多了!” “反正孩儿不能娶亲,求爹爹宽恕!”人徙慌得不行,头拜下去连磕好几个响头,可陛下看她这样,反而更加起疑,怒道:“由得你?!若不娶,那你就跟我解释解释你和陈妃是如何!” 又是一记闷雷,人徙头碰着地,心一下子凉了。陛下见她不吭,以为是默认,气得呼哧带喘,将桌上的一叠书往她头上一推,哗啦全砸在人徙头上,“下去!” 人徙忙求道:“不是的,请陛下先熄怒!我与娘娘只年龄相仿,说话投缘些,像友人一般,并不是陛下所想的那样!请陛下明查!” 徽宗觑着眼瞧她,冷声道:“你以为朕信谣言,不信你?可你说去,怎么能平息这谣言?” 那日从上清观回宫,陛下便听到内侍议论,说在观里瞧见昱王和陈娘娘一起进药王殿,举止不知避嫌,心里大惊,恼怒之余,又不知真假。不管真假,昱王娶亲,若此事为假,自然谣言平息,若此事为真,娶亲也可转移此子的念头,堪是一个妙法。所以抓紧时间找寻门当户对的姑娘,可找来寻去都不太合适,想来想去,发了一封书子出去,还不知如何。当下此子居然敢违抗,难不成是真的不成? 这当儿人徙听了陛下的问话,无话可答。犹豫恳求道:“还请陛下斟酌……”“斟酌?由不得你!你必须给我听命!下去!” 人徙还想辩,可腹中无理由,犹豫着不走,陛下又是一声:“下去!下去!不争气的儿想气死朕不成!” 人徙被震得一怔一怔,只得拜了一拜,站起来走了出去。 出了东门小殿,神游般走来走去,也不管走到哪去,脑子一片空白。见天已黑,只得慢慢走回殿去,众人见她失神的脸色,都慌了,忙围着问,可她也不答,晚饭也不吃,竟顾自上床去了。 昏沉躺入被中,只觉思绪停滞不前,连梁师成交代她办的那个田地的事也丢到了脑后,一夜半睡半醒,辗转反侧。第二天早起将思绪理了一理,看见墙上粘的两个人的名字,又瞧见案上那一叠租约,沉思片刻,暂且上学去了。至下午下了学,看看日头还在,便回殿唤了曹绅道:“把梁大人给我请来,这时候应该还未出宫。” 曹绅见她神色好些,答应着去了,不多时梁师成身着官服笑着走进来,大摇大摆坐下说道:“王爷办好差了?下官还想着得给王爷些日子。” “本来我也想着得犯难一些日子。”人徙也笑着答道,“可陛下帮着我了,我也没辙。” 梁师成一听这话,莫名其妙,还当是她自己无法做决定,跑到陛下那里告状来,便哈哈笑了两声,“难不成王爷就这丁点子能耐,跟陛下讲有何用?他能信你的话?” “谁说我讲了?本王就是再愚钝,也不会哭着找爹爹去。”人徙向他对面坐了,拦住曹绅端给对方的茶盏,“我下面说这话,梁大人若是能处理,便给你茶喝。” “只管说来!” 人徙便看着他笑弯了眼道:“本王要娶亲了,梁大人给本王什么贺礼?” 此言一出,梁师成怔了一怔,“此话当真?” “怎么不真!”人徙摊手道,“我倒不想,可昨日陛下逼着我,此事是改不了了。” 听她如此说,梁师成联想到她刚刚说的话,眼珠子转了转,随即颇有深意地笑道:“王爷不会要告诉我,王爷是朝三暮四的人罢?” “说不准。”人徙眼睛看着别处冥思道,“本来我是对娘娘满心热切的,可这个又不容易吃到嘴里,若来了个美若天仙的姑娘,那保不了几日本王我就和新娘子难分难舍了。到时候可不管什么陈娘娘王娘娘的。到时候我们一如陌生人,梁大人跟王大人可就有饥荒了。” 梁师成心沉了沉,开口问道:“是哪家的姑娘?”心内还在盘算从那姑娘下下工夫。 人徙摆摆手,“不知。梁大人自己去问陛下?我还很期待,我未来的新娘子是哪位姑娘呢。” 梁师成听说站起就要走,人徙一把拦住,从曹绅手里拿过那叠租约来,递给他道:“这租约我给大人您收回来了,至于怎么和王大人说,那就是你们二位的事了。” 梁师成接过那些租约,心上不甘,还是陪笑道:“王爷多虑了,本来就是如此。”说完快步出了殿,转过个拐角,才狠狠长出一口气,“哼”了一声。看看天色已暗,想着是皇上喜欢的晚膳时间,便暂且歇了去问那婚事的念头,扭身回了家。至家中,叫下人将王黼请来,交与他租约,口说“那些人交不上租子,我替你将租约收回来了”,王黼虽有些疑惑为何突然就不租,但还是收了租约,忐忑地说了几句闲话,等着对方问他陈娘娘交代给他的那件事,可等到茶都喝了两盏了还是不见问,心内反倒更没底了,只得诺诺地告辞。梁师成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 又过了七日,皇上在朝堂上放出话来,说昱王已到了娶亲的年龄,已为其寻到了一门非常好的亲事。众人惊讶之余,自然连呼万岁,说些皇恩浩荡皇室永延等语,有人问是哪家的姑娘,陛下倒卖了一个关子,说过几日会正式发皇榜昭告天下。于是虽说这正式的皇榜还没下来,宫里已将昱王的喜事传开了,个个争相口传,还纷纷猜测会是哪家的姑娘。 这事一传开,别人犹还可,王黼是惊得不行,脑中想起梁师成来,眉头舒展不开。这日一回家,找至秋兰的藏身之处,将此事一说,秋兰就吓怔了。连说这姑娘家如何娶亲?不白白糟蹋了人家女儿?王黼听得此话回道:“这话我倒是在秋娘这听的是第二遍。还有一人也如此说,您要不要见见?”秋兰点头答应,于是次日一早,便由王黼领着,上街上一小茶馆里坐着,不多时,便来了一位衣着华丽的老婆婆,那秋兰一见,忙上前搀了道:“没想到孙奶奶您亲自跑出宫来了。” 孙氏摆摆手,向椅上坐了,“可不把我急的,连忙找你商量来了。” 当时孙氏在宫里住着,较偏僻,宫中传了她还不知道。可那日突然王黼找了来,说就猜到孙奶奶也知道那小王爷的底子,问如今怎么办。孙氏见他满心热切,便以为他是良人,商议片刻,决定找这小王爷的亲娘商量商量。 秋兰把手绢捏来捏去,迟疑道:“听王大人说的,是改不了了。如今,若不拿出来真实身份来,怕是压不下来。” 孙氏点头称是,随即又说道:“还有一点,看是哪家的姑娘。若是不那么大头脸,毁了约也无大碍。至于皇上那儿,有我呢,多少帮着些。好歹把欺君之罪的死罪给撕掳开。可是,若这样,保不准可能这孩子要丢了身份地位了。” 秋兰忙接道:“还是您老人家想得周全。至于那什么地位,不要了才好,我倒省点心!” 两人意见统一,又商议几句话,决定由孙奶奶去见陛下,将人徙的身份点破,以图阻止这荒唐婚事。 事不宜迟,孙奶奶第二日一早就出了神妪居要去见陛下,可突然想起陛下在早朝,连说自己急得发昏。转念一想,不如先去见那孩子,先给她通个气。于是转道去了书院,从学里把人徙叫了出来,迟疑着将打算说了,“若姑娘的家没那么大脸,这事就成不了。孩子放心,你孙奶奶我保你,顶多,就是这王爷皇子咱不当了。”说完还忧心地望着她,怕她不舍得这地位。 人徙突然得知自己的身份很可能要说明,心里既轻松又担忧,却正色道:“其实徙儿想了想,还是愿意娶亲的。”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将缘故说出来,而想起对方说的“姑娘家没那么大脸”,顿时急道:“免了罢!奶奶可知,徙儿要娶的是谁?” 顿了顿,下决心说道:“虽还没榜,可陛下已告诉我了,对方是金国皇上弟弟的女儿,三郡主完颜饰!” 且说陈忆近日心情不甚舒畅。先是风言风语起,说自己和昱王不知避嫌,然后紧接着就传出昱王要娶亲一事。惊讶之余,只觉人徙此次肯定要急坏了,不知道怎么难呢,而且因独立的性格本身就对流言不屑一顾,便只顾着要找人徙去安抚,哪想着人家根本就对她避而不见。书信不理,自己跑去找她,一次说是睡觉呢,二次说是洗澡,三次明明都看见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却见了自己就跑,让人告诉自己忙着写功课。当下就气愤得走了,回去想来想去,一个念头窜出来,心上突然不是滋味。又过了两日,突然让人包了几个红包,并些红烛彩礼之类,觉得这时候人徙该在殿里,便命人拿了跟着她再一次上了昱王殿。 一进门,也不叫人通报,直接对着楼上说道:“王爷大喜,本位特来贺喜,此番乃是最后一次来拜访,祝王爷王妃永结同心。”说完将丫鬟手上的东西递给跑出来的曹绅,转身走了,脸上冰若寒霜。 出了院门走了两步转过拐角却停下,冥神静等。心上说道:若不来,便是我猜对,你我就形同陌路罢。 过了片刻,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快到她面前却猛然停住,慢慢地走了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娘娘怎么还没走?” “我走了,你上哪找去?”陈忆没好气地回道。 人徙看她那神色,原本严肃的面色转圜来,不由笑道:“难不成娘娘宫里包饺子,来我这要醋来了?” 陈忆一听这话,才发现居然由着自己的心绪烦恼到这上头来了,脸红到脖子,口内急道:“胡说什么?不是殿下要娶亲了,才要疏远本位的么?” 人徙又好气又好笑,好容易整理了心绪,复又正色道:“从今往后,就如没认识过一样,如何?你听我说完,”看对方想开口,忙拦道,“娘娘不要胡想,我觉得娶亲是个好方法。宫里流言甚重,我此举是为了——”“为了我好,是罢?”陈忆生气地接道。 听她如此直白道出,人徙倒觉罕异。 陈忆冷笑一声接着道:“一直以来你什么样儿,我看不出来?好面子,实心眼儿,孩子样儿!我若不说再不来了,你肯下来?不要把我当傻子。一次又一次自作主张,怎么,要本位现在感谢王爷么?” 第44章 四十四 十一月中旬,寒风凛冽。梁师成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卷轴,缩着脖子进了崇政殿,拜见了陛下。陛下让他火笼边坐了,问他有何事。梁师成忙忙的将拿着的卷轴展开,呈给陛下看,边陪笑道:“禀陛下,这画像上的人是我远房的外甥女儿,家住在京外,今年十七岁了,也是花容月貌,知书懂礼,现还未寻婆家。臣听说昱王要娶亲,特来当个媒人,也让远房亲戚沾点皇家的气儿不是。” 此话说的十足一个要和皇家攀亲戚的家长,陛下看看他那谄媚的笑容,毫不多想,拍拍他的肩膀打趣道:“你若早些日子拿来,朕还能考虑考虑。如今金国那边来信儿了,说将三郡主给我们徙儿了。你要替你外甥女儿说媒,那你先给朕回了金国皇帝去。” 梁师成一听居然是金国的人,心觉难办,面上还是笑着说道:“既然定了人,为何这么些日子都不发皇榜?弄得臣还想凑个热闹。” “都怪那金国人哪。”皇上回忆道,“第一封书子发出去,很快来了回信,谦让之语说了一大堆,说无合适的人选。朕正发愁,过不了几日他们又发快信来,说找到了成就两国之好的人选,便是这完颜饰郡主。” 本来皇上为消除流言,想在本国找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可寻来寻去不是年龄不合适,就是根基配不上。一日猛然想到,金国虽是同盟,毕竟以往以敌相对,总觉得不甚亲切。若来个联姻,岂不是万全?既平了谣言,又将昱王的亲事做定,还成就了两国之好,所以心内打定必要将此事促成。 梁师成见此事已定,也顾不得细问,闷闷告辞而去。回到家,就差人打听起这郡主来。 这边儿陛下见他一走,回头招了招手道:“你也瞧见了,上门说亲的有的是。再犹豫也无用!” 人徙从里屋里转出来,又行了个礼道:“谁说孩儿犹豫了?孩儿此次来,就是要告诉爹爹,这门亲事孩儿应了。” 方才她来见陛下,正要说话,梁师成来了,便自退到里屋。如今徽宗见她居然是来答应婚事的,不由喜欢起来,还当是她想通,便也不问,伸手要笔道:“费长山!朕要草昭!” 费主事连忙端过笔砚来,徽宗拿起笔来一蹴而就,递给费长山。对方浏览一遍,清了清嗓子喊道:“昱王人徙接旨——!” 人徙慌忙跪下,听得头顶上声音道:“昱王人徙年满十六,已在成丁之年,风姿俊美,聪颖知礼,又闻得金国谙班勃极烈(爵位名,相当于为储君的亲王)完颜晟之女完颜饰年方十八,倾国美貌,性情温柔,两人将成绝美姻缘,以助宋金两国百年之好。” 人徙静静听完,双手接过圣旨,“徙儿领旨。” 徽宗见她一脸乖觉接受的样子,倒有些不忍,在她耳边悄声道:“朕知道徙儿是为了大宋,委屈徙儿了,等这门亲事过,徙儿若喜欢谁,朕给你做主,再娶回来就是。只一个,别想不该想的了!” 最后半句话,像警告,又像是猜测,人徙听了点点头,道了安退了出去。早有一个小太监打着灯笼在前面引着路,人徙一路走,一路抓紧了这圣旨,像有千金重。那日陈忆说出那再不来的话,忍不住跑了出去,看见对方摸透了自己的性格,百般不好意思,还是硬撑着想说些不那么伤人的话断了这联系。可陈忆不仅摸透了自己的性格,连硬撑着要说什么都猜了出来,一时竟无言可答。对方看她沉默低头不语的样子,心内不忍,叹了一口气,手抚上她的脸颊,轻拍两下道:“别犯难了,就依你,你什么时候觉得可以来见我,就来。若不来,就罢了。”说完抽回手,没再回头地去了。人徙此刻想到那脸上的温度,仍心绪起伏,回想到陛下刚最后说的话,不禁在内心嘲道:“若孩儿要娶爹爹的老婆,爹爹怎么样呢?” 第二日,宫里放出皇榜来,金底红字,金黄尾穗,上面明白写了宋金两国联亲的事。一时朝廷上下喧闹不已,百姓也欢喜着脸议论纷纷,昱王殿上门贺喜的人踏破了门槛。各路官员不论大小,都争着来道喜,平时生疏的、甚至一面也没碰过的也来了,热情得像是老相熟。人徙招架不来,养成了一有人来就拱手道谢的习惯,有时不得已就偷跑去院后,坐在一堆砖上去想如何应对这荒唐的亲事。 她在梁师成面前不情不愿,只是为了让田地一事快速过去。后来想来,这婚事倒的确是个有用之举,而对方是金国人,也是让她放心点接受的一个原因。若是哪个皇亲国戚,她不敢,她怎么信她?而现在梁师成会只顾着去想怎么拉拢这金国郡主,自己一时可偏安。说来,也是利用了这亲事了。 她就坐在那里想着,想了一个又一个应对新娘子的方案,身边忙碌的景象和各种声音都毫不在意。婚期定在元旦,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为她和新娘子新扩建的房子,陛下依然以各方面堂面上的缘由,不封她地和房子,只每月加了食邑,又赏好些宫女侍从。那日孙奶奶听说是金国人,也没辙了,只得说回去告诉娘,人徙千拦万拦,孙奶奶才答应瞒住,人徙还叫她告诉王黼,先别透半点风声。人徙就坐在这里乱想,总会坐到月明星稀,曹绅来喊她,才回屋去。 到了十二月,亲事到了开始着手进行的时候。人徙动不动被叫入禁中面圣,交代她各种礼仪,以及告知大婚的步骤。因宋金民族不同,礼仪也不同,婚礼更是不同,为表公正,陛下下旨,婚礼前的迎亲、下“门户帖”等步骤,采取女真人的形式,而郡主来到宋国举行婚礼之时,则采用宋朝习俗。此旨也快马交与金,无异议。 因两人互不相识,所谓“门户帖”,就是开具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履历等内容的帖子,将由媒人互递。因此人又要知道路,又要有些来头,徽宗便将童贯从战场上调回来,穿着太师服给两人交换门户帖,请风水先生来算两对八字是否合适。此风俗本就是形式,再加之这是非行不可的联姻,便根本不顾那八字不八字了。 另一必行的是“放定”。女真族婚姻,有放大定和放小定,就是递财礼。大小也就是财礼的多少,宋朝向来奢华,自然来了个“大定”。童贯乐呵呵地又跑一趟,赶了几大车的东西,快船送到了金国。 人徙日日被教养的头昏脑涨,还要忍受有时候被交代的男女之间尴尬的规矩,像个娃娃般任人摆布,直到十二月中旬,得知金国郡主的车队已到了汴梁城外不远处,才获旨去城外迎亲。 早在完颜饰被她的二哥完颜宗固一路护送着浩浩荡荡从金国出发之时,童贯就作为引路使引导车队坐船、到宋国境外不远处上岸,与接应的守军汇合,一路护送着,从太原府入了境。金国的车队一入宋境,便重新整理了队伍,由原来的完颜宗固带领的护卫军打头换作一队使臣打头,紧紧跟着童贯,一路上问长问短,名曰“顺路观光”。童贯身为太师,又掌管着军事大权,见这些使臣对他如此崇敬,便对通事(翻译)滔滔不绝。历代引路使引别国入境前往京师时,都是专挑不好走的路走,越远越好,而童贯专走大路官道,拣着近路走得起劲,边走边做介绍。那些金国使臣们一路走一路点头。 如此一来,三、四天就走到了汴梁城不远处,与人徙和太子的迎亲队伍相遇。 迎亲队伍头里两路纵队打着金黄宋旗,后面两队清一色的太监拿着拂尘,再后面便是太子和人徙的马,马脖子上套着大红丝绸。迎亲的车子被装饰的繁花锦簇,金壁辉煌,车子身后两队侍卫亲军穿着正装盔甲骑着高头大马,慢慢地跟在后面兜着。另有官兵几百人,围在车队周围,缓步行进。 人徙穿着大典时的华服,腰间的玉带变成了金红色的束腰,上缀白玉,为陛下所赏。出殿时殿里的人叫她回来三次,一个个嘻笑着查看她头发是否整齐、衣领是否扣好,靴子是不是脏了,木格阴阳怪气地说着恭喜,看着她脸上木然的表情似乎意料之中。而另一个毫无喜气的人是曹绅,自亲事定了以来,几次想问都被人徙用眼神顶回去,只得随着殿里的众人往新房里布置东西,尽心尽力。这些日子大概是进昱王殿的人的最开心的日子了,个个脸上仿佛带了光,干活起来不要命,连带新盖好的几间房,一共十几间房那是擦洗得焕然一新,到处贴了喜字和红纸鸳鸯,帐子换了红纱帐,床顶挂了红灯笼,院里的树上是彩球,石灯上是红纸,整个昱王殿跟过大年一般。可人徙看着众人忙碌,却总是愁眉不展,如今在马上也是锁着眉头,连照常不搭理她的太子也取笑道:“怎么,六弟怕新娘子不漂亮?” 人徙没精神与他玩笑,一路上在用最后的时间去猜测这新娘子是什么人,怎么面对,身份是说还是不说。虽说烦恼,倒也不着急,已习惯了这慌张之后的平静。前头有人喊“看见了,看见了”,抬头一看,便看见那大批的人马飘扬着缀着白色皮毛旗子,浩荡着过来了。 到了这时,完颜宗固才转到前头来,也望见了迎亲队伍,命停下,自己策马跑至对方队伍前。人徙压下紧张,和太子兜马到他面前。完颜宗固打量两人服装,点了点头,一个跳跃下马,对着两人一弯腰,手放至胸前说了一句女真语。旁边的通事忙道:“我国大贝勒、三郡主二哥完颜宗固愿宋朝皇帝金安。” 两人也说了寒暄的语句,那宗固便用询问的眼神打量他们,想分辨出谁是要娶亲的王爷,人徙吸了一口气,利索下马,到他面前一拜道:“我乃宋朝昱王,贝勒爷一路辛苦!” 宗固听言又打量她几眼,满意点点头,手一挥。身后车队来至眼前,童贯早跑来搓着手笑站在人徙旁边,看着对方车队的旗手缓步闪向两旁,一顶金黄车撵来到人徙不远处,两个丫鬟模样的女人伸手掀起轿帘,一只手扶着她们钻出车来,这只手的主人身穿白色毛面大袍,大箭袖,外套大红琵琶襟坎肩,足登粉色盆底绣花鞋,头戴白色圆顶毛帽,缀有晶莹坠饰。面色圆润,眼睛又圆又大,朱唇玉齿,红妆娇艳。乃是可爱灵透,□□秀美。 众人都看着她啧啧称赞,人徙也盯着她的脸看,但那神色与众人不同,不是惊喜倒是错愕。这完颜饰察觉到人徙的目光,也去看她,一看就停住了,又仔细看了两眼,想张嘴说话,又觉得不妥。人徙忍不住了,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着吞吐道:“你,你……其非姑娘?” 第45章 四十五 迎亲的和送亲的一看昱王这姿态表情,还说出认识般的话来,都愣住了。送亲的金国人听不懂,但见她这样无礼,面有愠色。童贯慌的忙上前拉人徙小声道:“殿下,认错人了罢。” 人徙方回过神来,忙退后两步,向完颜宗固行了个礼,抱歉道:“本王见郡主面善,认错了人,望贝勒爷宽恕。” 通事将意思讲给宗固,这二哥和众人才恢复了平常神色,拍拍人徙的肩,一手牵过妹妹的手,放进人徙手内。众人起哄般欢呼起来,金人浑厚的声音叫得最响,嘟囔着听不懂的道喜话。完颜饰略通宋语,听见人徙叫她的化名,心中确定遇到故人,放松起来,任人徙握着自己的手,站到她面前。相反的人徙没碰到过这阵势,倒闹了个大红脸。虽说脸红,心里倒不是滋味,无奈众人看着,只得牵了其非,扶她进入迎亲车内,又与太子行了大礼,请宗固一行人进宫歇息。 于是一大批人马打着各自的旗帜,壮观地进了汴梁城,一路上围观百姓络绎不绝。及至皇宫前,宣德楼城门大开,又开了两侧共四扇小门,才把所有人都迎进去。徽宗早在门内带领众臣候着,一时间车马纷纷,热闹非凡。 为迎亲,宫里把剩余不多的地方儿拆了又拆,建了又建,原来供各国使臣住的行宫也扩大了三倍。虽是把新娘子迎回来了,为避嫌,双方不能见面,其非便和宗望等人一起住在行宫中。把住的地方儿安排好,便是设宴款待众人,大讲排场,杯盏交错,足闹了一天。人徙满腹心事,又弄不清楚这其非怎么变成自己新娘子了,想问,又见不着面儿,被众人撺掇着喝得大醉,又怕现出底儿来,一直抓着曹绅不放,众人便又开玩笑说这是把曹绅当新娘子呢。曹绅又好气又好笑,任她抓着,替她挡了不少酒,至晚间,主仆两人个个站都站不稳,木格扶着,好容易才回到满是喜气的昱王殿。 人徙进屋一下瘫在椅子内,支走曹绅,拽住木格的袖子喃喃道:“你,你说,你瞧见陈娘娘没有?” 木格叹了口气,道:“见了,在她桌子上喝酒呢,不过一直背着咱们,后来我见她趴桌子上了,怕是也醉了。” 人徙一听,酒冲肺腑,一阵心热,感觉有东西要冲出胸腔,站起来就往外跑。木格死命抱住急道:“爷要死!就算平时也不该再去了,这会去了,酒醒了又后悔,何必呢!” 人徙不管她,还在那挣,曹绅见状忙也抱住,对木格喝道:“什么死不死的?这话也是你说的?下去!” 木格看着曹绅将她拖上楼,进了内室,才不放心地下去了。曹绅死活将她拖到床上,忍住往上翻的酒气,在她耳边哄道:“殿下累了,这是殿下的床,好好睡罢。”见人徙闭着眼睛睡了过去,才将她外衣脱了,拉上被子,自己急跑到外面吐了一地。 又过了几日,宣和三年的新年至。同往年一样,各处又是张灯结彩,只不过更热烈些,人们脸上更高兴些——因为这日,元旦,将是那小王爷昱王的大婚。 元旦这日一早,连续一夜几乎不曾停止的爆竹声简直要将人们的耳朵震裂,宫中到哪都能看见人,忙碌匆匆,连一年一度的新年朝会也似乎是草草开过。早在前几日,完颜宗固就按宋朝习俗收了陛下亲献的部分聘礼——礼单上开着必有的布帛、绸缎、纱罗之类,托人做了新娘的礼服,而回礼则按金人的习俗,除礼金礼品之外,是几匹上好的良马。 这日午时,陛下又亲自带领执政的宰相,穿着便服和有带子的鞋查看了一遍全部的聘礼,有装金革带一条,有玉龙冠、绶玉环、北珠冠花梳子环、七宝冠花梳子环、珍珠大衣、半袖上衣、珍珠翠领四时衣服、累珠嵌宝金器、涂金器、贴金器、出行时乘坐的贴金轿子等物品,还有锦绣绡金帐幔、摆设、席子坐褥、地毯、屏风等等物件,甚是满意,又等了两个时辰吉时,宣布婚礼开始。人徙昏头昏脑被人从头到脚装饰一新,大红底儿婚袍,缀着金黄小龙,头戴大红长翅帽,胸前一朵大红花。若不是配着那张不会笑的脸,倒是好好的一个新郎官。皱着眉头上了早备好的马,前头走着,后面跟着墨儿扮的伴娘、花轿、乐队、盒队,鱼贯向行宫走去,一路上鞭炮齐放,奏乐不歇。等到了行宫门前,完颜宗固等人身着喜装奏乐鸣炮相迎,将人徙迎进布置好的穿堂中。人徙昏着脑袋,仔细回想学到的礼数,缓缓向作为其非长辈的宗固跪了,认真拜完了礼。众人欢呼,墨儿入了里间,片刻扶着新娘的手轻轻走了出来。 一瞬间,人徙眼神恍惚,看着那大红盖头发了怔。墨儿轻声咳嗽,她才随着新娘出了行宫,看着她上轿,自去上马。此时徽宗和郑皇后并些亲眷已亲临昱王殿,等着新人拜堂。 人徙等到时,引赞和通赞已在院内等候,见他们来,将新人迎到陛下等人面前,开始仪式。 引赞:新郎伫立于轿前—— 通赞:启轿,新人起—— 引赞:新郎搭躬(拱手延请新娘)—— 引赞:新郎新娘直花堂前—— 引赞:新郎新娘就位—— 通赞:新郎新娘进香—— 引赞:跪,献香—— 通赞: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人徙脑袋混沌一片,神态恍惚,眼前的红色和喜气使她发闷,看着徽宗和众人微笑的脸,再看那陌生的红色盖头,莫名想起去年新年的天街,心上委屈直翻,随着一声“夫妻对拜——”,头沉沉磕在泛着香气的红枕上,掉了眼泪。 好在屋外天色昏暗,屋内香烟袅绕,众人都未发现。一声“礼成——”,众人欢呼起来,陛下喜欢道:“送入洞房!”众人簇拥着二人上了楼梯,陛下又补上一句“皇家规矩,不许闹房”引得众人又是一阵欢笑,有想偷看的人围着楼梯,陛下半是严厉半是笑的喝退,又和众人笑闹一回,引着出了殿。 大殿内终于静下来,丫鬟侍从虽有意继续欢笑,碍于规矩,都偷偷跑出殿去自乐了。殿内只剩下几个留守的,外加此刻内室新房内的一两个身穿红衣的丫鬟,手端酒盘,两杯酒,等着人徙拿。 人徙迟疑着伸出手端过那两个酒杯,递给仍盖着盖头的其非,轻拍她的手背,两人生涩地喝了交杯酒。两个丫鬟偷笑着退去,掩上了门。 人徙听见门关,如临大赦,长出一口气,眼泪又泛上来,生生忍回去。轻轻将对方的盖头去了,不等对方反应就说道:“对不起。” 其非端详她片刻,微笑道:“是我嫁人,还是你嫁人?你哭什么?”话虽出口,却也在笑里泛起了泪光。 人徙惊讶她的宋语流利,半天才支吾道:“我知道你不想嫁,我也不想娶,我怎么对得起流月?”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其非叹声道,眼睛没了聚焦。 “你听我说。”人徙正色道,“唯一的好处,就是你知道我也是女儿,我们算是故人,在外可以装着,在内,我当你是友人。人徙发誓!” 其非点点头道:“我知道,我一见是你,就知道没事的。流月说过,小王爷是个好人。” 人徙无话可答,嘱咐她可以先睡,自己会躺另一条被子睡在边上。其非点头,却裹了被子坐在床里,看着窗外清冷的月色。人徙看着流泪的红烛,脑中回忆起木格形容陈忆的话,一直想一直想着,发着呆,脊背僵硬。 大红喜字映着火红的烛光。二人同居一室,同床共枕,却不是意出一处,情发一心! 金国境内。金首都宁府(今黑龙江省哈尔滨市)。 流月独自晃荡着,看似悠闲,心里却如同塞了一块大石头。非儿不见了。 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她,以往就是再久,也没有这么久一点音信也无。联想到上次最后一次见面,粗心的帮主终于慌了。 当下什么也不顾了,丢下山上的人就下了山,好在知道非儿是在首都的,否则更是难寻。可即使知道了是在这里,那么大的宁府,那么多大户人家,又不知道真名真姓,上哪找去?流月坐在一块石头上,满心后悔。不过,粗心的流月这次倒难得细心一回,将非儿临走给她的那件贴身玉珏带在了身上,看见户大户人家拿着玉去问,可是找了一天,还是没有踪迹——宁府毕竟是首都,对于找人来说太大了。 她这一走,山上的人不放心了,几个人追了她来,这会子正替她也到处寻呢。正发愁,一个手下急匆匆跑过来,说道:“帮主,我们听到很多在议论,说今日是我朝出去的郡主出嫁的日子,你说,会不会——” 流月一听,心里滑了一块大冰块一般,一路问着,寻到了出嫁郡主的府邸——完颜晟的王府。只见这王府也是张灯结彩,满是喜气,忙拉住一个家丁问道:“你们家郡君出嫁了?” 那家丁打量她两眼,不耐烦回道:“全国都知道的事儿!哪跑来的乡下人!一边儿去!” 流月身旁的手下要捋袖子上前,流月忙拦住,眉头深锁。那手下深觉纳罕,因为平日里即使帮主不打架,也是不会受欺负,不动手,也会用嘴说回去,可今日却任人奚落。 流月拿出那玉珏递到那家丁面前,“你们家郡君,可有这个?” 那家丁仔细看了看,满面惊讶道:“你怎么有?这是我家郡君一直戴在腰上的!从小到大,没见她摘过!”说完又起疑道:“你该不是偷了我家郡君的罢!还来!” 流月一把塞在怀里,转头就走。身后的手下给了那家丁一巴掌,嘴里笑说道:“一模一样的东西多的是!” 流月急急走了一条街,却不知方向般,突然又回头,叫手下回去问件事。片刻那手下回来,汇报道:“回帮主,那家丁也不大清楚,只说是宋朝的小王爷要娶郡君,叫,叫什么,昱——”“昱王?” 那手下点点头,流月眉毛几乎皱到皮帽檐里去,脸色阴得吓人。手下见她这样,因还在被通缉,又怕她惹人注目,便拉着她至一偏僻胡同,却不敢吭声。因为帮主虽然平日嘻嘻哈哈,这样的表情罕见,但若有,便满是杀气。 只见流月抓紧腰间的刀柄,初知道其非身份的惊讶已被烧起的妒火取代,狠狠说道:“小王爷要娶郡君?好你个小王爷!” 第46章 四十六 昱王殿的新房在新婚第二日的清晨无比静谧。蜡烛融成一堆蜡泥,人徙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床帐上睡着,而此时被轻轻晃醒,见其非惺忪着眼睛,却满面不好意思道:“我忘记了件重要的事,趁天没亮,我们得掩过去。” 人徙还不甚清醒,随口问道:“什么事?”随即却看见对方抓过桌上的水果刀就往自己胳膊上划拉,慌的一把夺过,“你要自杀?” “哎呀!”其非拖拉着鞋子急得跳脚,又满面通红不好意思说,用眼神指了指被子下的床单。 人徙是足愣了一会子才明白过来,也是没好意思,咳嗽一声道:“还是我来罢,你是我的客人。”说完在胳膊上找了一块地方,轻划一刀,血珠渗了出来,忙跑至床前,将那红色滴到雪白的床铺上,蔓延成钱币大小的一块。然后长舒一口气,借过其非递过来的手帕,将伤口按了片刻,才放下袖子。心上一放松,困意又袭来,倒在床上又睡起来了。其非见状摇摇头,想起离家之前被教的规矩,便起身从屋角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屋子。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已大亮,殿里的众人纷纷起来,见新王妃在打扫房间,纷纷夸赞着来帮忙。正唧唧呱呱说笑,一声“郑皇后驾到——”惊得众人急忙站好,曹绅忙出去相迎。 这郑皇后为人温和,性端谨,自入宮后喜好念书,奏章整理得井井有条,陛下十分喜欢她。只见她微笑着携了其非的手,端详端详,说了几句“不要想家”“想什么只管来要”等语,又问昱王在哪里。其非笑着指指楼上,曹绅要去叫,郑皇后笑着摆摆手,自己上了楼梯。一进内室,见人徙头蒙在被子里睡得正香,不由上前捏她的鼻子道:“小六儿刚当新郎官,就夜里偷欢过度了?” 人徙睁眼一瞧是皇后,连忙慌的爬起来整衣,口内连连道歉。郑皇后笑而不语,眼睛瞧着那床单,捂了嘴笑着出去了。到楼下笑说“我的任务已完,说给你们厨房,叫他们给王妃弄点红糖粥”,就带领一行女眷回去了。 人徙听说,便要叫厨房做去,其非拦住悄悄道:“又不是真的,我才不喝那个。”才罢了,两人梳洗完毕,用了早膳,坐在房里说话儿。 人徙想起陛下说过的有关这和亲的事,问道:“我听陛下讲,你们金国原来是说没合适的人选的,为何突然又把你弄了过来?真真尴尬,居然是你。” 其非一听此话触到内心的苦闷,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 完颜饰是谙班勃极烈完颜晟的三女,上面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大哥二哥都在朝廷居要职,妹妹和弟弟甚小,只她算是正天真烂漫的时候。一开始,完颜晟还是很喜欢她的,看着自己女儿正出落成一朵花模样,十分喜爱。可是完颜饰十六岁时,家里来了个媒人说亲,对方也来头不小,堪称门当户对。晟很中意这门亲事,答应下来,本以为不大出门的女儿也会高兴同意,可没想到饰坚决反对,态度蛮横,且说不出原因。本想用强制手段,可饰在那媒人再来的时候,直接将聘礼当面退回,弄得晟老爹十分下不来台。他想不到平时单纯乖巧的女儿竟如此固执,从那次便看她不十分顺眼。 至于其非为什么不答应亲事,也是显而易见的——她那时已认识了流月,从小呆在深宅的她迷上流月那率性的风姿,且对方又对她十分的重情,一来二去难分难舍。从小被教的规矩,可女真人的女儿性子里都有股泼辣,使起性来不在乎对方是男是女,是富是贫。自打定了情,便三天两头跑进山里,把以往收敛的爱玩性子扩张了好几分。女真人不管男女,从小便要学射箭和骑马,特别是男孩,看一个男孩是否有能力,是要看他的箭的。而见了流月射箭,百步穿杨,干脆利落,丝毫不比那些经过专门训练的富家男子差,却是女子,不由倾心不已。 而她的偷跑出去,行踪不定,完颜晟不是不知道。但每次都跟踪不到最后便跟丢,而若要把此事拿在台面上来说,女儿听不听是一个,传出去可是丢人的事。于是完颜晟便不声不响,渐渐地猜到也许女儿早恋上了谁家的后生,每每跑出去约会。想到此火冒三仗,对此女是越来越不喜欢,到她十八岁这年,已是不管不问了。 那日朝廷上传来宋要与本国和亲的消息,本来没想到,而且金国统治阶层都知道,说是同盟,还知道以后是不是呢,谁会把女儿送到危险里去?于是众人都不作回应,朗主便推辞一番挽拒了。可此时的完颜晟却打起了算盘:这么个女儿,丢在家里也是丢人,不如给了宋国,既和了亲,也不可惜——为了女儿着想,不管那偷情的后生是谁,终究不会比做和亲公主光彩。当即回复了皇帝,举荐了自己的三女儿。 完颜饰当时死活不愿,甚至以死相逼。可当爹的思维自然是更胜一筹,威胁说已知道她与谁私通,若不去,那私通的小子必死无疑。其非知道爹爹的能力,她信了。 “流月知道么?”人徙唏嘘着听完,问道。 其非摇摇头,眼里有了泪。她几乎瞒着所有,而流月率性的性格也让她及时行乐,而常常忽略到许多该知道的事实。 人徙拿过手帕递给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刚才说,金国本迟疑着不来和亲,而你爹爹居然说你来了也不可惜?” 其非点点头,人徙心内一个一直担心的念头窜了窜,自此更加忐忑起来。 婚后第三日到第九日,是宋朝习俗“暖女”该施行的时候。所谓“暖女”就是由女方的娘家送酒食到男家作会,接着便接女儿回家小住,再送绸缎、头面等物去男家的风俗。于是人徙大婚的第三日,完颜宗固便带领着几位亲眷由行宫前往昱王殿,带着从金朝带来的米酒肉干等物。人徙和其非自然穿着盛服开宴相迎,人前倒装得十分和睦。完颜宗固十分满意,还用新学的几句宋语和人徙开了几句玩笑,至晚间,便带着其非回到了作为“娘家”的行宫暂住。 其非与哥哥并不十分亲密,于是用本族语言道了些家常,便在行宫内独自游逛。第二日,正在大门口逛着,见一位内侍模样的人朝她微笑着点头,她也便回以微笑。那人便走上前来鞠躬行礼道:“恭喜王妃新婚。” 其非不认识,见他行礼,也礼貌地用金礼相回。那人便继续说道:“下官是检校梁师成,平日里与昱王相熟,特来看看王妃。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啊!王妃初进宫,又在‘暖女’日期内,难免无趣,不如由下官带着王妃到处逛逛去?”末了又加上一句:“放心,不去远。” 其非便迟疑着点点头,心有戒备地跟着梁师成走出了行宫。梁师成一路走,一路向她介绍宫内的趣事,其非略有笑意。临了两人坐在一个亭子歇息,梁师成关心地问道:“饰王妃此次来,不是心甘情愿的罢?” 其非连忙转头看他,他笑着解释道:“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不是下官聪明!”说完又仔细观察她,见她眉宇间似有哀愁,心上了然,又接着说道:“饰郡主觉得昱王如何?” “待我不错。”其非如实答道,心上也明白要装着些。 梁师成听她答,沉吟了半晌,似乎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倒把其非弄得有些好奇,便问道:“梁大人怎么了?” “下官有话,不知该不该说。”梁师成支吾道,随即下了决心般,小声说道:“昱王为人正直,也聪明伶俐,唯一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唉,就是在女色上不太规矩,不是个正经之人。而且,是他主动要求娶郡主的。只怕他与你说的是无奈罢。”梁师成小心地说道,观察着对方的脸色。 其非一听这话,乐了,心内想这女子在女色上不规矩,是个怎么不规矩法?而且听流月说人徙是个好人,便笑着说道:“梁大人怕是想错了。” “下官也知道,你们刚新婚,自然有些情盖脸。”梁师成道,“也罢,下官也就是看你独自身处异地,想你安全些。那王妃你好生和昱王一起,也算下官的心愿了。天色不早,下官送你回行宫去?” 其非点点头,对他说的话只是错愕,接着便不在意了,和对方一起回到了行宫。梁师成作辞时又问道:“王妃何时回殿?” “皇后娘娘吩咐说明日傍晚。”其非答道。梁师成点点头,“那明日下官护送你回殿,因我也有点小事要烦昱王。” 于是第二日傍晚,果然来到了行宫,和其非一起回殿。人徙见梁师成也一起来了,心上不快,还是谢了他护送的苦劳,请他喝茶,自己则躲到偏室去了。梁师成见她如此,脸上一笑,端过一盏茶走进偏室呈给人徙道:“王爷也给下官个面子么。既这样,下官有事也不求你了,王爷好歹喝碗我献的茶,也不算破坏关系。否则王爷是要宣布和下官决裂么?” 人徙一听这根本就是威胁的奉承话,只得端过茶来喝了半盏,和他说了几句场面话,对方随后微笑着告辞。人徙长出一口气,心上庆幸没有祸事来,便上楼找到其非,想和她谈天。 谁知刚在床沿上坐下,便觉心上发闷,头脑作昏,口干舌燥,通体发热。下腹涌来陌生汹涌的感觉,令她胆战心惊。可来不及想是为何,体内要冲破的热度让她口不择言地慌忙向对面的其非求救道:“其非姐姐,救我!” 其非见她这样,不明所以,还以为她在闹着玩,便笑着去拍她的肩叫她别闹。可谁知手一搭在对方肩上便被拉住,转头对上人徙灼热的双目,心慌恼怒起来,站起来道:“你这是做什么?” 人徙还当她是不知道自己病了,只挣扎着要拉她的手摸摸自己滚烫的脸,可谁知此举更吓着了对方,其非慌张地护住自己,看着人徙发泄不得一般的模样,脑中突然回荡起梁师成对她说过的话,不由心上发凉,冷冷地看着人徙,“不两日便装不下去了?” 第47章 四十七 梁师成护送过完颜饰,从宫里回家,一路上心里窃喜,那脸上也带了笑意。于是至家时,常常跟他的一个下人便奉承道:“看大人这脸色,想是办得顺利?还是大人有魄力,小的还怕不行呢。小的想着就算下了那□□,他们是两口子,趁势做点房中的事情,也不奇怪罢?” 梁师成“哼”了一声得意道:“你那脑瓜!若他们亲事都过了一年半载了,还有可能只是助助他们的兴。我为何这么早就来这一手?那郡主一看就是被逼的,说不定还在家乡有了意中人。而那小王爷呢,是恋着娘娘。两人本来就有隔阂,一时半刻,那肯定是半生不熟。小王爷的样儿本官是清楚得很,待人是个正经有礼的,那待新王妃,肯定是相敬如宾。看他对娘娘像是情深意重,哪能转性子那么快?那药烈着呢!你想想,一个头几天一直彬彬有礼的人,突然变成豺狼虎豹,再加之我下火的那番话,就算是没有我要的效果,也足够那郡主起疑心了。先这么着,以后再添砖盖瓦也行啊。那小王爷迟早还得把心思放娘娘那儿去。到我手里的把柄,还能叫它飞了?” 那下人听得心服口服,连连称赞。可梁师成根本想不到根本无须如此,也低估了那“效果”,这会儿的人徙,正在被迫用行动印证她被人加之的印象。 人徙见其非双手护住自己,倒提醒了她意识到自己被下药了,而且还是楼里客人常用的药。她想离其非远远的,可眼光粘在了对方□□的脖子和婀娜的身段上,大脑给脚步下令让她离开,可双脚却带着她挪近对方。其非冷着眼一步步后退,人徙内心交战,因为使劲抵抗药力而双眼模糊。浑身热得火烧一般,特别是小腹,简直像烧着了一样。实在忍不了那种憋屈的感觉,大喊一声,拿过墙上的剑在胳膊上使劲划了一刀,鲜血直流。突然的疼痛使她清醒了些许,扔掉剑就往门外飞奔,把听到喊声迎来的曹绅并几个宫女撞个趔趄。出了院门就直奔沁香亭,她现在心里只有那亭子旁边的河。外面空气寒冷,耳边风声呼呼而过,倒让她十分舒服。 人徙跑了她平生最快的一程。至河边,“扑通”一声跳进已结了薄冰的河里,浑身被冷水一激,顿时冷静了大半。头脑渐渐清醒,只是下腹还是灼烧,便恼怒地在浅水里扑腾来扑腾去,冷水不断地冲击着身体。 “殿下!殿下!”木格呼哧着追了上来,见她居然在河里,急的不行,又不会水,只得在岸上干喊叫她赶紧上来,别冻坏了。人徙哪里肯听,怒着叫他别喊,恐招来人。直扑腾了将近半个时辰,身上的热气才慢慢散尽,方觉水冷得钻心。只刚这么觉得,浑身就哆嗦起来,手心脚心发麻,忙颤抖着挪到岸边,往岸上爬。可身体已僵硬了,木格使劲拉着,才哆嗦着爬上岸,脸色青紫,冻得说不出话来。冷风一吹,心脏都直抽,想赶紧回殿,却冻得挪不动步子。木格看她指甲全变成青紫色,脸白得像死人,慌的一把背起,大步跑回了殿。众人一看她浑身湿透,都忙了,曹绅急忙叫厨房去熬姜汤来,拿过一个大毛毯裹住她,送上楼去。其非见她那样,虽还在疑惑,可也赶忙把被子摊开,要帮她换衣服。曹绅面有难色,人徙微弱地说“我被人算计了,没关系,她知道的”便叫曹绅离开。曹绅顾不上惊奇,下楼催姜汤去了。 其非用毛毯又给她使劲擦了擦,人徙摆摆手,叫她背过身去。其非叹了口气转过身子,听见身后那人哆嗦着脱衣服的声音,不由想笑,说道:“我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你应该不是故意的罢?” 人徙冷得不想说话,点点头,又想到对方看不见,便没好气的说:“要办你早就办了,还等到这时候呢!别吭声,”觉得其非要说话,恼道,“要听解释等我暖回来再说!”说完扯掉最后一件内衬,飞快地跳到床上,将棉被裹了个严实,仍不住地打颤。其非听到背后安静得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声音,便去柜子里替她拿换的衣服,回头看见她将自己裹得只留两个眼睛,忍不住笑道:“好可爱的妹妹,我认你做妹妹罢。” 人徙懒得回话,一只胳膊哆嗦着伸出来捞到干衣服,在被子里往身上套。好容易把中衣套完了,又缩进被子里,连眼睛也看不到了。含糊地说声“好困,我先睡”便没声了,其非摇摇头将湿衣服拿出去,交给宫女命拿出去晾。自己给曹绅说“她睡了”,便回到内室看书,至月上树梢,要睡时,推人徙让她往里去些,可怎么推都没反应,还笑叹睡得像猪,一看她紧闭着双眼却皱着眉头,双颊通红,手一摸她额头,连说“坏了”,到楼下叫曹绅,命他去唤大夫。 曹绅听了却皱眉,悄声道:“王妃娘娘,若太医来了,这一诊脉——”其非点点头称是,“可是她烧得厉害,要如何?” 曹绅想起宫外的黄医生,可不用太医,未免令人起疑。想了想便说道:“小的去请太医,但说王爷厌恶看脉,只叫他看看脸色拿点治风寒的药完了。” 其非应允,曹绅便急急去请人,片刻太医院留守的叶太医带着药箱来了,听说不想看脉,便上楼看了看,又使劲将人徙推醒,叫伸出舌头来瞧了瞧,说的确像是风寒,随即写了方子,叫一个人跟了他去拿药。正要走时,人徙沙哑着声音迷糊说道:“叶太医,有事劳烦你。”说着走至桌前拿了一本《草叶集》递给他道:“这是琉璃宫陈娘娘借给我的书,我身上不好,叶大夫明儿替我还了罢。” 一旁的木格要去,人徙努力瞪了他一眼,木格不吭声了。叶太医虽觉有些奇怪,但是王爷命令,只得笑回道:“天晚,明儿下官就送去行不?” 人徙点头,“就得不是从我宫里出来就直接去才成。”随即命人送他出去,又软到床上去了。 十天后。汴梁城北门。因是大上午,城门大开,守门官兵按例检查过往行人,防止不明人士进城,对于金人虽比同盟前宽容,也是个个盘查,怕有走私商队。 流月一身女装,站在一个官爷面前,柔声解释道:“这位官爷,小女不是外地人,是汴梁乡下来城里串亲戚的,求官爷放行罢。” 本来像她这种年轻女子是基本不查的,可无奈她长得不太像宋人,穿衣服又犯毛病——不伦不类,该穿外面的穿到里面去,该穿绣花鞋的穿一双黑布鞋,也难怪士兵会起疑。好在她的长处便是演戏,演什么像什么,而且幸好在金国也不是贵族,不需要把头前面的发剔了(金国规矩,贵族男子是要剔前额发的),这时候轻声哀求,眼里带着崇拜,就差梨花带雨了,那士兵便略问问便放她进去了。流月扭着走进汴梁,闪进一个偏僻小胡同,才放松下来,揉着扭到痛的腰,脸上恢复了常色,眼里却透着股阴狠。她不能再男装打扮进宋了,抓她的人到处都是,再抓进去一次一切就完了。所以才一个人都不带,穿成这副模样同样骗过了边境的守卫,一路走到汴梁。 她来只是为了心中的一个打算,来探探消息。听说是昱王要娶她的非儿,本也不愿相信,可想起人徙对她说过的话,说宋人玩着把戏玩着阴谋才和他们结盟的,便恨恨地觉得这小王爷和她那老爹一样,都是笑里藏刀、背信弃义的主,便把决心定了。她不能直接走进宫去,说自己是昱王的友人,现在非儿都被娶走了,说不定那昱王翻脸就把自己抓了。她流月不干没有把握的事。一路上,经过辽国,也数次经历战场,若不是躲得快,早就被卷进战争里去了。虽说危险,倒也确定了一个事实,这个事实也是促使自己心内那个打算的很大动力。 流月靠着墙歇了一会儿,便站起来继续婀娜地向皇宫走。到皇宫外面天已擦黑,只先跑到一个小旅店内歇着,至天色微明,开始出门围着皇宫转,从宣德楼转到西角楼,又从西角楼转到天波门,又从天波门转到晨晖门,又转回宣德楼。每挪一点地方,便趁人不注意爬到树上,看宫里的建筑,幸好一大早的几乎没人。看一块地方,在心里记着,若忘了,又复跑回去看。直跑到中午,才离开皇宫,回至旅店,要了笔墨,在桌上写写画画。边画边低头回忆,又过一个白天。几度险些睡着,脑中不断回忆起非儿和人徙。她从小对人冷漠,爹娘在她十二岁那年被土匪乱刀砍死,爹娘的血溅得她满身都是,一瞬间吓得想哭,可随即又冷着脸抓着把刀一刀捅了土匪头的肚子。捅完就跑,一直流浪。从那时就觉得坏人太多,独自在山里生活,独自打猎,独自养活自己。箭法越练越熟,心越来越狠,又觉得穿女装太危险又不便,便从十三岁起穿男装到现在。渐渐的在山里头有了人追随,渐渐的有了自己的流帮。她不是不重义,而是太悲观。只信帮里的兄弟,信非儿,不轻易建立信任,而且那信任只要有了一点崩坏,便立刻抛弃。对人徙就是如此。 此刻她拿着那张完成的图,望着窗外的薄暮,轻声道:“小王爷,你拿了我最珍贵的东西,我要让你加倍偿还。” 眼神怨恨,声音却苦涩悲伤。 第48章 四十八 人徙生病的第二日,叶太医不忘她的叮嘱,拿着那本书亲自跑到琉璃宫,交给陈忆道:“启禀娘娘,昱王爷身上不好,便来让我替她还你借她的书。” 陈忆莫名其妙,先问了人徙怎么个不好,又看看那本《草叶集》道:“本位不曾借过王爷书。” 叶太医满脸疑问,见陈忆思索了一下突然道:“啊,想起来了。那么有劳叶太医了,进屋吃杯茶?” 叶太医连连推辞,去了。陈忆抓过那本书上楼,关上门,耳热心跳,急急翻开,发现并无异常。想不通,又仔细翻,终于发现一首诗里的一句话下面划了一条线,旁边还有几行小字,猛一看像是学习的时候记的注。那句话是“看江水流去,无可奈何”,旁边小字写道:‘小六儿婚房内守身如玉。幸遇故人,不必担忧。惦念琉璃,不知如何?此信免复,既盼康健,又忧康健。’ 陈忆自打依了人徙的意思,不再与她联系,她娶亲时,听着外面声乐之声,只觉心内莫名拥堵。从那日以来潦草过活,万想不到今日等来这本书,看着那几行小字不由笑骂道:“你如玉不如玉,关本位什么事?还专门写上,不知羞。病了连提也不提,好什么面子?”骂完又复看那最后的“此信免复”一句,思考片刻,随即微笑。 过了几日,便称病,却至晚间才命唤太医。来的是胡太医,规矩诊了诊脉,疑惑并没有什么,可看陈忆难过的脸色,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便治了个“劳思过重,心情欠佳”,开了几丸丸药。临走时被叫住,说要他替她还昱王本书。胡太医看天色已晚,便说明日去还,还得了几串赏钱。第二日自然还书去,回头便把此事忘了——太平常不过的事。至此,琉璃宫和昱王殿的主子隔一段时间就会“病”一回,且唤的都是不同的太医。这都延续到了后话。各太医谁也不知各同僚都有还书的经历,谁也没说出去,因为谁也没回事。 人徙病了几日,王黼来看过,还说应录局的事暂且不用操心,目前一切正常。临走,说了一句:“王爷又娶亲,又病,下官就不来劳王爷办差了。不过,”脸上带了有深意的微笑,“过些日子还要王爷办件大事。” 他前脚刚走,梁师成后脚就进了殿,带了点补品交给曹绅,来至人徙床前,关心几句,见四下无别人,悄声道:“那药如何?下官为了王爷夫妻和睦,可是专门为王爷准备的呢。想是王爷力气使过了头罢?” 人徙坐起来拱了拱手,夸道:“真是好药,难为大人想着,就是力气使过头,夜里没盖好,才病呢不是。只一个,下次梁大人使药,告诉本王一声,本王也吃点补品不是。” 梁师成仔细观察她说话时的神色,见她滴水不露,心中半信半疑。思索一下,想着也是有备而来,便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搁到她面前,小声道:“虽说现在王爷娶了亲,可那把柄也不是一天能去掉的不是?别看人前我和王大人很和睦,但下官和他不同,下官有心让你少个包袱。” 人徙拿起那叠纸看了两眼,立刻被吸引住,仔细看了半晌,惊讶道:“梁大人这是为何?” “唉,不是说了。”梁师成和气地拍拍她的手,“下官想叫你去掉个包袱。至于下官这个包袱,有没有都一样,下官不想害你的。” 那叠纸是一叠诉状,告的是王黼侵占隔壁门下侍郎许将的房宅一案。当时王黼眼馋左临许将的大房,仗着有梁师成撑腰,便推了个罪名给许将,将他家产充公,将许将一家老小连奴仆几十号人赶到大街上无家可归,街上的人都扼腕叹息,闹得是民怨沸腾,此案在当时很出名。许将要告,可怎么告得响?就连街上所有民众的联名请愿书,盖着许多人的红手印,也被梁师成照数收了,将此案压得影子也无。梁师成此时将这证据拱手给了人徙,俨然就是另一件“田租事”。 人徙拿着那叠纸,也觉出味道来,为难的压迫感又涌上来,思考片刻,心一横道:“先放下,允我考虑几日。”说着命人送客,拿着那叠纸盖在脸上,心上说道:既如此,就依你的意罢,这也正好是我想做的事。 三月,人徙病早已痊愈,见梁、王二人不怎么来扰,便趁空就把马植召来,日日深谈。两人时常谈到深夜,有时还会争论,发难的一方气焰一盛,受难的一方便会沉思一大会子,完了又会无事般继续讨论。马植脸上越来越精神,仿佛终于等来了好日子,跑昱王殿也十分勤快。梁师成的探子看在眼里,回去报,倒得到主子一个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一日,人徙和马植觉得话已基本论尽,人徙道:“是时候了。”马植摇摇头道:“王爷还是太年轻了。依下官看,陛下那儿是头一关。不如王爷先去会会陛下。” 人徙觉得有理,便以请安为名,在陛下往常的空闲时找至东门小殿,问了安,说了几句闲话,便试探着发问道:“陛下,王黼王大人一直和孩儿关系不错,但孩儿不知他为人如何,陛下觉得呢?” 可等了半晌无回答,看陛下还在看刚才她进来时就在看的文书,还皱着眉头,才意识到陛下可能根本没在意自己来了之后说了什么,便轻轻走至陛下身后,从他肩头看那文书。可看了两行就惊住了。 那文书十分精致,乍一看就像国外使臣带来的重要文件,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道:‘……闻陛下意取我国燕云十六州,何不直言?那本就是宋国的土地,本宫愿意拱手相让,以挽昔日两国之和。可陛下居然不顾本宫恳切之劝,发兵攻燕云,不下,又借金兵之手,使燕云惨遭金贼荼毒!燕云百姓涂炭,陛下岂有荣焉?陛下昏聩!唇亡齿寒,辽灭宋亡!’ 宋宣和三年,金天辅五年一月,宋朝终于从民变中抽出手来,转头发兵辽国。宋攻辽,第一个目标便是在辽手中许久的宋地——燕云十六州。童贯领兵北征,却逢辽必败,宋朝十几万大军敌不过已被金打得零落的辽军。童贯无法,又不敢对徽宗汇报,便擅自向金借兵,信上说得冠冕堂皇,说宋军征战繁忙,无暇攻打燕云地区,请金兵帮个忙。金人自然满口答应,宋打了两个多月连燕云的一个角都没占到,金兵去了一个月横扫燕云各州,就差边边角角未下。渤海帝高永昌早就被金兵斩于旗下,其地被金人占据。辽国大片土地尽失,辽朝文妃(在朝中很有威望)觉得如此下去半年之内辽朝必亡,在急中与徽宗通信,企求宋改变策略。徽宗受群臣蛊惑,未理,文妃含恨发绝笔文书,就是此刻人徙偷看的书子。 陛下此刻突然觉得人徙安静了,一回头发现她在自己背后,连忙盖住文书怒道:“徙儿还不够参政的资格,没有事就回去罢!”说完却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唯唯诺诺,只见人徙两眼发直,连告辞也不说,缓缓往门外退去,那光景是失神落魄。 人徙退到门外,转身拨腿飞跑,脸上惨白一片。她飞奔回殿,连其非也不理,一连声叫木格备马去,自己则慌慌张张换上一身朴素衣服,任何人问话都不答,拿起水壶灌满水,跑到院中等马,急得满院干转。好容易马来,不顾在宫中,跳上马背就往宫外飞跑,一路上连过宫门,侍卫拦,可又怕伤了她,都叫她跑了过去。派人去追,根本追不上。昱王殿的人慌作一团,曹绅命木格也上马去追,可却被侍卫拦住出不去。而这当儿,人徙已跑出了皇宫,直奔北边而去。 风声呼呼而过,人徙满面焦急,一路狂奔,直跑到半夜,过了三个省,马累得口吐白沫,才在一处旷野上歇下,叫马饮水休息,自己则靠着马背一夜未合眼,冻得全身僵硬,却无知无觉。天一明,便又骑马飞奔,到第三日黄昏,赶到了宋辽边界。一停下,马就摔在地上直嘶鸣,慢慢没声了。人徙面无表情地扔下马,向边境走去。因宋辽打仗,边境大军扎寨,人徙过时,纷纷要她转头回去。人徙亮出皇子令牌,守军便不敢十分拦,又怕不拦出事了会有责任,便派了一队人马跟着她过了境。 一过境便属燕云地区,只见各处田地荒芜,没有人烟,到处死尸,血迹遍布。房屋倒塌,还有远处的房屋田地燃着大火,不时传来小孩的哭声。人徙满脸悲戚,借了一位士兵的马继续往北深入了一百里,进入一个村子。身后护她的军队求她回去也不听。领头的将士哀求道:“殿下,回去罢!在往前恐怕会遇到辽人了!” 正说着,村中大路尘土飞扬,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众人都慌起来,仅剩的村民更是吓得抱头就跑。这小队宋军一看来人打扮,放松下来互相道“是金人”。这队金人有一二百人,见到宋军只冷漠地瞥一眼,随即骑着马在村里乱跑,手中拿着弓,弓上搭着点火的箭。见房就射,片刻到处浓烟四起,惨叫连连。金军到处抢掠,见人就砍,老人小孩也不放过,眼中只有财物和家畜。人徙满眼惊恐,眼眸悲伤如黑暗。几位金军冲进最近的一所房子拎出一个小孩,大声恐吓他把钱交出来。人徙冲过去护在那小孩面前大喊道:“别杀了,拿东西走罢!” 金人虽并不懂她喊什么,只看样子是来拦他们的,便哈哈大笑道:“辽人不是你们的敌人吗?是敌人就该杀光!让开,别让我们现在就动你们宋人!” 人徙听不懂,双手张开护住小孩,眼睛企求而坚毅。那几个金人见她模样,互相哈哈大笑几声,为首的笑完,眼神一变,长刀挥下,寒光掠过人徙的肩膀,一声沉闷的落地声,人徙只觉脖子一凉,回头一看,却溅了满脸满身的血。 孩子直直倒在地上,头和脖子只有皮连着,血像喷泉一样涂满了土地。人徙眼睛直直看着身上的血,慢慢走到那些吓呆了的宋军面前,轻声问道:“那金人刚才对我说什么?说什么?” 宋军里有懂女真语的,却低了头不答。人徙又问,一个宋人小声沮丧着脸答道:“他说,是敌人就该杀光,”接着咽了一口唾沫,“还说,别让他们现在就动我们宋人。” 人徙心中的某个弦断了一般,疼得她眯了眼睛。脑中回想着金人说的话,眼前浮现出宋国百姓血流满地、尸横荒野的画面,一个失去妈妈的小孩声嘶力竭地哭着…… “不——!”人徙将脸上的血抹得到处都是,“都怪我,都怪我被别人威胁,都怪我怕死,都怪我为了自己,将宋国置于这个田地!” 她想起曾经威风地站在城墙上迎接那个冤枉的辽人,无比逼真地配合威胁她的人演戏,最终使这该死的盟约达成。想起她一直担忧这件事,想起她说过的“若大宋有何不测,对不起这有名无实的昱王二字”,想起她信誓旦旦地说:要和大宋一起站着! 人徙嘶哑地大喊一声,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双膝无力地齐齐跪地。 远处,是血一般的残阳。 第49章 四十九 人徙从跑出去有七日了。早在她出去那一天,昱王殿就慌成一团,又出不了宫,曹绅只得去面圣。陛下当时见她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她看到了文书害怕,倒有些气在心里——觉得这孩子太胆小,宋国哪能说亡就亡呢?正还在想这文书的事,各门侍卫和曹绅一起来了,个个面色慌张,一问话,七嘴八舌地说昱王不顾阻拦跑出宫去了。陛下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朕还以为她为国而忧,结果在这当口又私自跑出去了!敢情是逃避烦恼出去玩了不成!” 众人不敢答言,曹绅上前道:“陛下息怒。王爷出去时很慌张,面上是担忧的神色,想是遇到了什么急事,请陛下先下旨将她追回再做处理。” 徽宗当即派人出去找,想找回来狠狠处罚一通,结果找了两日也找不见,心里忐忑起来,怕又被什么人劫去,又增加了找寻的人,挨着问人,无奈骑马飞跑的人也不少,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 第七日过去,宫里流言纷纷,都猜测昱王又丢了。陛下正要正式宣布昱王走失的消息,以重新加大搜索力度,宣德楼侍卫来报:昱王回来了。 陛下听了,长叹一声,想亲自迎她去,又想起她偷跑出去的错来,哼一声吩咐费长山:“叫她立刻到朕面前来,不许先回自己殿里!” 昱王殿也得到了消息,欣喜非常,曹绅慌的跑出去迎,可到跟前一见,喜色全无,惊问:“这是怎么了?!” 只见一小队风尘仆仆的边境军满脸疲惫地牵着马,为首的马背上趴着人徙,头垂在马脖子上,脸无血色,满身血迹,嘴唇干裂出血,双眼紧闭,像是在昏迷。牵着她马的将士向曹绅一抱拳:“王爷昏倒了,麻烦这位爷,带王爷回去休息。” 曹绅还未搭言,费长山慌慌张张跑过来,看到人徙这个样子,尖着声音教训那群士兵道:“怎么把王爷弄成这个样子?你们可有罪了!” “你懂什么,就怨我们!”一个年轻脸的小士兵哑着嗓子辩道,“这王爷来的时候不吃不喝跑了三天跑到边境,当时看着就不对劲,问她,她只说‘我要亲自看看’,完了又把自己弄得满身是血,给她水她就喝,给她饭她却不吃,嘴里直说让我们送她回来。我们怕出事,又带着她飞跑了三天跑回来。她来第四天的时候就只会睡了,别说她昏倒了,我们哥几个三天来快跑死了,再不给顿热饭我们也倒了!” 费长山一听,顾不上斥责他的无礼了,连忙吩咐人带他们下去休息,自己牵了人徙的马往禁中走。曹绅眼看着不是回昱王殿的路,忙拉住缰绳道:“费主事这是去哪里?敢是去太医院?” “我倒是想呢。”费长山拖着长音道,“陛下要先见王爷,说不许回殿。”见曹绅急着脸想说,挥手叫他闭嘴,“我也是奉命行事!曹管家若闲,只管跟着来!” 曹绅只得跟着走,一路上摸摸人徙的额头,又拉拉她的手,一脸担忧。 片刻陛下听人报,便吩咐道:“请昱王进来。”一抬头只见曹绅背着人徙站在面前,惊讶着还未开口,曹绅道:“王爷七天没吃昏倒了,陛下有什么吩咐交给小的罢。”说着将原委说了。刚说完,只听得曹绅背上微弱的声音道:“孩儿从头错到尾,陛下请万万恕罪。”徽宗完全理解为此道歉为私自出宫一事,又气又痛,把原先准备关她禁闭的想法丢到了脑后,命人抬了一张长凳,将人徙放上,两个小太监并曹绅抬着她回到了昱王殿,身后跟着胡太医。 至将病人抬到了床上,胡太医拿起她的胳膊要看脉,一旁的其非忙按住道:“不必看了,耽误的时间不如快点拟一个补药的方子来。您也看了,身上的血不是她的。必是虚弱导致的,您快着点罢。” 王妃发话,胡太医点头照办,拟了一个方子,药箱里带的现拿了出来,没有的派了人去拿,曹绅则吩咐厨房熬粥,不一会又开始熬药,人徙昏昏的躺在床上,其非拿小匙一勺一勺喂了汤喂了药,折腾到晚间,胡太医才去了。曹绅不放心地一会进来一看,其非叫他放心去睡,说自己会守着。 至半夜,其非正靠着床帐昏昏欲睡,袖子被扯了扯,回过头来看到人徙散着头发坐在床上,虚弱地问她要水喝。忙端了水要喂她,她却硬要自己端着喝,边喝边轻道:“我要把你干干净净还给流月。” 其非心里一软,微笑问道:“那晚你到底吃了谁的药?” 人徙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将宫中的事情与她简要说了,可问到她为何跑出去七天不回来,又不愿说了,脸上现出难过来,也感身子无力,一仰头倒在床上拿被子捂着头。其非不想去打扰她,便轻轻躺在她旁边闭上了眼睛。快要睡着时,迷糊地听见人徙微弱地说道:“我就要不当这王爷了。到时给你一纸休书,你便自由了。” 人徙养病养了十日。这十日,陛下每天打发人来看,这日终究是不放心,亲自驾临到昱王殿,微笑着和其非说了些长辈的家常,便上楼去看病人。一进门就见人徙歪在枕上看书,便悄悄走至床前,轻轻将书抽了道:“徙儿身上不好就看书,仔细劳了神。” 人徙一看是陛下,庆幸自己扎着头发,在枕上拜了一拜,轻声道:“孩儿心里乱,看书静些。” “乱什么?”陛下不解道,随即又笑,“怕朕会罚你?别怕,朕知道你是担心宋国,朕听那些送你回来的人说了,你想亲眼看看打仗的状况。放心,即使金国来犯,咱们也会将他们打出去的。更何况,那文妃的书子不过是要朕帮他们罢了。” 人徙听了,想起那个金人狰狞的嘴脸,心里冷得很,没有接陛下的话,沉默片刻突然迟疑道:“孩儿有话想对爹爹说。” 徽宗看她清澈的双目含戚似悲,叫他时也亲切不比往常,忙道:“徙儿有话直说。” 人徙低着头揉着被子的角,眼神游离。半晌开口道:“若,若……若孩儿有事骗了,骗了爹爹,爹爹会如何?” 徽宗不解,追问她到底怎么了。人徙还是不接话头,抬头看着陛下的脸道:“若,若孩儿离开了爹爹,爹爹会难过么?” 徽宗看着那从未见过的可怜神情,像自己的眉眼里满是悲伤,心上又慌又急,一时瞪着她说不出话来。人徙又低下了头,手紧紧攥了被子。 她小时候,娘请算命先生给她卜了一卦。说她命里金多,是个重情义负责任的孩子。可算命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是笑着说的,而是用担忧的语气说的。金太多,太认真,太死心眼,太重情,太固执。说此子以后不是为自己强加给自己的责任而拖住,就是为情所累。这算命先生很灵。一天天长大的人徙的确像先生说的那样,虽外像很顽皮,可性子固执而强硬,认真过头。八岁那年冬天,一个晚上,下着大雪,被差使出去买酒,倒也欣喜着可以顺路出去玩雪,可一高兴便忘拿了酒钱。卖酒的老婆婆很喜欢她,便说钱明天再送来,或者不送来也罢。她拿了酒飞奔回楼,青实便说明天再送钱。可她不依,非要现在就去送。青实惊讶这一向听话的小孩此次居然敢这样倔,便恼着不让去。秋兰也劝,可人徙就是哭闹着要去。青实一怒,把她鞋收了道:“看你还去不去!犟驴!” 等青实一走,人徙光着脚,拖着鼻涕硬跑出去,将钱送到了卖酒婆婆那里。回来鼻涕都冻成冰条,脚当天夜里就开始起冻疮。秋兰边给她抹药,边心疼地骂她,她却说:“欠人钱就要赶快还。” 此次她亲眼看到那战争带来的杀戮,心想也许就快降临到宋身上,巨大的负罪感和后悔将她压垮了。 此时徽宗见她也不吭声,终于急道:“徙儿!你要急死爹爹么!”人徙听陛下那担心的声调,第一次感到他们之间有血缘的牵绊。她低了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被子上,低声抽泣道:“爹爹,对不起!孩儿骗了你,孩儿根本不是皇子,孩儿是——” “女儿”两个字还未说出口,心上突然一跳,想起了这几日她想想却逃避着不去想的人。若现在说了,说不定根本就来不及再见她一眼了…… 人徙突然打住,眼神由悲戚变为坚定,看着陛下道:“孩儿说错了,孩儿总是不跟爹爹说就跑出宫去玩,有时还骗守卫,不配做皇子。” 徽宗听了松一口气拍拍她肩道:“朕还以为什么大事。”随即又严肃道:“以后再骗,那些守卫可是就告诉朕了!此次看你虚弱,就免罚。下次可没这么简单!” 人徙在枕头上磕了个头,陛下又说些让她保养的话,去了。人徙等他一走,无力地下床走到桌前,写了一封信留给曹绅,然后穿上一身新衣服,走下楼对其非说“太闷,我出去走走,不许来人跟”便出了殿。 出来径直往琉璃宫走,自己想出的那用书传信的方法现在想起来觉得可笑。跑出宫之前,一共和陈忆传了两个来回的信,双方语言越来越没有礼节,称呼就是“你”“我”,陈忆最后的一信是几句语气欢快的叙述,最后一句是一句大概自己都没斟酌过的“有你真好”。 人徙从大路走着,身上仿佛有了力气,丝毫不在意是否有探子看着她。 知道就知道罢,一切恐怕就要结束了。 她一路快步走到琉璃宫,到了才发现身体还是无力,额头虚汗直冒。宫女一看她来了,连忙招呼她进屋,还没等去叫娘娘,就见娘娘已站在楼梯上,怔怔看着来人。 人徙沉默着走到她面前,拉过她的胳膊,进入内室,带上了门。陈忆无暇问,只顾着用手帕去擦她额上的汗。人徙乖乖等她擦完,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以往的犹豫和慌乱全然不见,心上的潮湿和温暖涌在喉咙口,却无比轻松。 “我怕我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说了。”人徙轻声道,“我也不怕你以后什么反应,因为可能没有以后了。” “我知道这很不可思议,但是它确实在我心里发生了。你在这里,”人徙一只手点点自己的心脏,“冷若玄冰,深若太湖,暖似骄阳,笑似青莲。” “笑里梦里情丝牵,惟有冰湖阳莲。” 人徙说完,拉过她的手,用汗湿的手指在她手掌上划,完了转身就走,未再看她一眼。陈忆酸着鼻子握着那只手,心上分明知道此刻掌上有看不见的两个字:喜欢。 第50章 五十 御花园。北角假山。 其非站在一个两个假石堆成的缝隙前,转来转去,身后一排侍从垂着眼,大气不敢出。其非不时看看有没有人来,对那一排人一挥手道:“你们且回去,我看着王爷!”待众人散去,她冲着那缝隙里压着声音喊道:“你到底出不出来?被人看见笑话,堂堂王爷,躲到石头缝里!” “你回去。”缝隙里传出没有感情的回话,这已是第四遍回答。不论外头人说什么,都是这一句。 其非没了脾气。又怕她出事,只得靠着假石叹气。看到人徙留给曹绅的信,上面明白写了自己出去的原因、始末,说自己要去面圣坦白这一切,因为自己有罪于大宋,决定说出真相,由人处置。再加之有破釜沉舟的念头,想着将自己的身份盘脱出之时,将王黼等人的所作所为全数告之陛下,也算没白搭上自己。 其非等了片刻,见她没声儿了,想着里面又暗又潮,铁定不舒服,便担忧地自己挤进去,没想到一进去地方倒挺大,是个小石洞了。人徙蹲在地上靠着墙,脸朝上望着,像在看石头上的水珠。其非上前就去拉她,要把她拖出去。人徙死活不走,其非无奈,只得搂了她脖子在怀,使劲往外拖。正纠缠不清,一个声音道:“放开。” 其非一回头见不认识,愣了,人徙则看着来人发起了呆,眼睛离不开那人的脸。来人见其非不动,上前一把将二人扯开,看也不看其非道:“出去。” 人徙对着其非偏偏头“饰儿先出去罢。” 陈忆皱了皱眉,“饰儿?好生亲昵。” “她是我的王妃。”人徙低头道,“曹绅又不听我的话告诉你了。既来,那就说罢。若让我为我的冒失道歉,那么抱歉了。”说完打了个千儿,“我知道娘娘肯定想说我是神经病,喜欢女人,怪胎,吃错了药的。那说完就请回罢。我绝不会还嘴。” 陈忆脸色更难看了,“你的确是神经病,怪胎,吃错了药的。” 人徙脸色苍白,真正听到这样的话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心脏还是不住地颤抖。 我不回嘴。人徙默念着,身子还未复元,又因为呆在这潮湿的地方而浑身发冷,额头却冒出豆大的汗珠来,感到身心俱疲。 “你好面子,孩子气,自以为是,幼稚荒唐到不行!”陈忆脸气黄了,“不错,本位就是来骂你的!” 人徙脑袋嗡嗡作响,对方的话炸雷般响在耳边,她不想听,想离开这里,挪不动步子。 “你以为你搭上自己就对得起大宋了?别傻了,你搭上自己也没用!”陈忆恨恨说道,满脸愤怒之色。 人徙看着对方极其愤怒的面孔,一瞬间如同灭顶。但心底却没有悲伤,只是酸涩的无力。以往所有的熟悉消失殆尽,人徙满头大汗地靠着潮湿的墙,艰难地扯出一个讽刺的笑来:“行了,我明白了,陈娘娘请回,别跟我这吃错了药的在一个地方儿。” 陈忆更加生气,上前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随即咬牙说道:“这是那个满脸信心满脸朝气光彩夺目的昱王么?这是那个整日偷偷为我着想的可爱的昱王么?” 人徙摸着被打的地方,眼里的傲气瞬间变为羞涩,不敢相信地看着对方,汗仍往下直淌。陈忆上前一摸,满手的汗,又急又气,一把将她抱住。人徙顿时脚软,一下坐到地上。陈忆忙扶了,蹲在地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声说道:“你不该瞒着我这么久。一直以来,你都是为我好。现在换我帮你罢。”她抚摩着她的脸,以保护的姿势抱住她的头。 两个时辰前。曹绅等见人徙独自出去了,心里一直不安地等着她回来。可等了半日也不见人回,开始忐忑起来,其非也跟着担心,一行人在大厅里乱转。又过一会子,曹绅便打发人出去找,那小子刚出门,其非就拿着一封信跑下楼来塞给曹绅道:“叫那小子先回来!” 曹绅依令,急急打开一看,慌了,将其非请到一边,小声说了几句。只见其非的脸色白了白,复又在屋里走来走去,想做点什么,又觉无力。想起因婚事还未满一月,哥哥还没走,若此事发生,真真天下大乱。想至此,急急向外走去,“我去找她。” 曹绅见她出去,自己仍坐在椅上叹气。又想到会不会已经拦不住了,宫中是否已乱了套了,这不争气的小爷身体怎么样了,浮想联翩,终究是坐不住,大叹一声往外走,正见一个人缓缓走进屋来,十分惊讶,怔了一下跪道:“拜见陈娘娘!” 陈忆叫他起来木然道:“想不到本位还会来?看你那表情。” 曹绅连忙陪笑请她入坐。他不是惊讶,而是想起人徙留的那封信。他知道人徙为了避嫌,这些日子连书信联系都断了,至于她们之间,倒真是没有木格清楚。虽知道这陈忆是站在主子这边的,很想找她帮忙,可现在他却是皱着眉,将茶倒好,默默退到自己房里去了。 陈忆有些意外,她知道人徙定是不在家,定是经了什么刺激,问本人,那是问不出来的——这么久以来,她习惯了她的孩子气,她的好强,她的细心。所以她是来问曹绅的。而曹绅居然躲着自己,她意外。主子出事了,应该是来个人就会唠叨个不停以求帮助的罢?看那样子又不像是不知道出事的。 陈忆莫名就有些气,快步上楼走至人徙卧房,想找出点什么迹象,一进屋就看见未取下的大红喜字红艳艳印在床帐上,有些气莫名变成很多气。哼了一声转了一圈,见无异样,正要下去,突然发现书桌上有一只跟自己一样的柜子,自己是用来放需要隐蔽的政治书的。随手一拉,看见一块帕子,上面是刺绣。看看却笑出来,这是哪个小孩绣的?蚂蚁搬家倒更齐整些。顺着那线仔细瞧,以为是一幅画,可看着看着又像个偏旁,是个树心旁。再看,甲乙的“乙”。手指不知不觉去摸那线,摸出一个歪扭的“忆儿”来。 “有工夫弄这劳什子,不如找我说说话儿!”说着将帕子摔到桌上,随即又叹了一声,小心地叠起塞进袖子里。 下楼来,见曹绅仍躲着,便随便唤几个人来问。不是说不知道,就是回答的没什么价值。越问越气,乖张脾气上来,“当啷”一声摔了茶盅,骂道:“你们这些个不忠不义的,主子都要出大事了,还一个个事不关己的样儿!” 曹绅虽说躲了屋里,可一直留神着动静儿,见摔了茶盅,只得跑出来诺诺陪笑道:“娘娘跟他们生什么气,不值当的。” 陈忆也不接话,知道继续问也没用,便对曹绅发脾气道:“你们小爷真难伺候!不知道什么时候愿意人帮她,什么时候又不愿。前些日子三天两头儿往我那儿跑,什么张大人给她送礼啦,汤师傅留的文章作不出来啦,天天让我给她出主意。可如今该让人帮的时候了,偏偏自己忍了,受苦也活该!”这番话前面说的中气十足,皱着眉头满口嫌弃的调子,可最后一句却带了气声,嘴撇了撇,用帕子捂住了嘴。 她想起了人徙那诀别的样子和诀别的话,知道如果不是到最后她是不肯说的。如今能有什么是“最后”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要亮出她的身份,而且做出了放弃一切的决定。 曹绅听她说什么“张大人送礼”几句,倒糊涂,思考着说道:“送礼也算是难事?倒真没这回事。殿下该收的收,该挡得挡,小的再没有见比殿下更聪明的孩子了。” 陈忆一听,心上缺了个口般,忙问道:“那她的功课是不是老遇到难处?” 曹绅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从没见爷为功课犯难,就是一时不会,她想一想,第二日必会的。” [‘好在认识你,也让我不那么闷,力气也有处使了。你若在朝堂有什么事,来找我,我定会帮你。’] 这是她随口说出来的话。 一次又一次地自作主张,一次又一次地擅自决定。 陈忆扭过头,咬着牙却红了眼眶。 人徙一路走向琉璃宫的时候。 等了将近一个月觉得自己蹲在矮树丛里都要发霉的探子一路追踪人徙到琉璃宫前,兴奋地溜回梁府。至主子回家,慌不择言地相报:“昱王亲自去琉璃宫了。” 梁师成挑了下眉毛,些许惊讶,接着问道:“她怎么去的?” “走着去的。”话刚落头上就挨了一巴掌,梁师成骂道:“你冒傻气!我问她是走小路还是走大路!” “大,大路!毫不避讳,昂首挺胸的!”那探子抱着头回道。 梁师成思索片刻,想到王黼,慢慢笑了。这昱王丢了一圈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不过倒像是起了催促作用。 小王爷,你想的也对。如今下定决心了,所以也不忌讳我的探子了?那让我看看你的力量罢。 梁大爷不知自己完全想偏了。 话说回假山石洞中,人徙头被搂进怀里,鼻子里全是那人的气息,同琉璃宫内室的味道一样。只觉身子轻了许多,也暖和了许多。她不敢动,怕不是真的。 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道:“小王爷一直爱笑,为何这点子事就成这样了呢?还躲到这地方儿来,还真是丢大宋的脸。” 人徙动了动,想反驳这不是“点子事”,可又被搂得紧了紧,不吭声了。 “曹绅给我看信了。”陈忆继续说道,“也跟我说了许多宫里的事,这大人那大人怎么对付你的我也都知道了。可这就是一点子事啊。王爷那么大的雄心,怎么这样就承受不住了呢?王爷现在放弃自己,那就真的一点路子也没了。” “可是我能干什么呢?我还能去骑着马打仗?除了这能赎点罪过。可我那工夫连只兔子都砍不死。”人徙闷闷答道。 陈忆笑了,拍她道:“王爷可忘了贾谊传?难道把‘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废,就不是赎罪了?你何等聪明,难道想不通若从外不得,从内则可隔山打牛的道理?这外头的战事,不是因为里头打起来的?若你现在不管了,只顾着自己心上轻松了,能赢的战事说不定也赢不得了。我可知道你的大作用呢。” 人徙知道她这话是故意夸大,鼓励自己,可想想确实很有道理,心上一下子松了块大石头般,闷着头又想了想,随即又沮丧道:“这里头难着呢。我现在有了东西,可我在朝里没什么人,就跟一个老百姓要告一个宰相一般,不知道如何下手才有胜算。” 陈忆想了想,眼睛亮道:“这个宰相归谁管?管这个宰相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人徙略一思索,在她怀里使劲点了点头,鼻子更加触到一片绵软,心猛地跳起来,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小心地往上蹭,蹭,蹭。陈忆还在愣着想事,猛然感到不对劲,一把将她推到地上,面红耳赤道:“你,你流氓!” 人徙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委屈道:“是,是娘娘抱本王的!本王身上不好,还推本王!” “我看你好得很。”陈忆鼻子里哼着,双手抱着肩膀。人徙笑着走到她身旁,悄声问道:“你不觉得女人喜欢女人不好?” 陈忆又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以我的性格,会在乎喜欢的是谁,是男是女?” 人徙见她红腮带赤,眉眼妩媚,说这句话时又带着傲人的底气,不由情思奔涌,慢慢向她的脸凑了过去,抬着头在额头边儿上落下一个吻。 第51章 五十一 “你喝是不喝?” “不喝,苦死了,最近喝太多了。” “不喝我走了。” “别,你别走。” 其非将眼睛移来移去,看着这一个王爷一个娘娘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地斗嘴,心内羡慕。早从和人徙的谈天中知道这王爷心所属一个姓陈的冷宫娘娘,当时在石洞里见到就明白来人就是那娘娘,虽说当时觉得她无礼,但终究明白了是如何。当时她们在里头,她在外头给她们望风,听着那对话,既为她们高兴,又为自己难过。人徙身子虚弱,她抗着她的胳膊,陈娘娘为了怕人看见,只在她们身后不远处没事一般的走,尾随她们回到昱王殿。曹绅见她们回来,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忙着要端水端药服侍人徙,叫其非歇歇,对陈忆道:“多谢娘娘!还是回去罢,爷肯定也是觉得娘娘呆在这儿不好。” 陈忆瞪着人徙,人徙咳嗽一声对曹绅道:“曹管家你不知内里,让她在这呆会子罢。” 曹绅无奈,疑惑着看她两个扶着人徙上了楼,只得去熬药。 此刻陈忆见其非看戏一般看她俩,对她笑笑道:“我不知你是友人,多有得罪。” 其非微笑着摇摇头。刚才人徙已急着将其非和流月的事大概讲了讲,陈忆看着床帐上的大红喜字,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掩饰着去端药碗。 这当儿陈忆转过头来严肃地看着人徙道:“我别走?那你喝药啊。说变小孩就变小孩,没出息。” 人徙笑着回道:“我不是不喝啊,得有个条件。”说着神秘地朝其非挥挥手,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其非边听边笑,笑得弯了腰。半天才直起身子对陈忆轻声说:“她说你亲她她就喝。” 陈忆脸红到耳根,骂道:“没脸没皮!当着人家的面儿,也敢说这样话!” “她不是人家,她是我的妃子。”人徙说了近日来最有底气的一句话,接着又小声嘟囔着,“谁让你在洞里不回应我。” 当时人徙情思奔涌,对着陈忆额头亲了一口,对方因为没料到,缩了一下脖子。然后不好意思地说该出去了,人徙却较真儿,觉得该得到回礼,一路还惦记到现在。 “不喝算了。”陈忆红着脸背对她坐在床沿,倒也没走。 人徙笑着看她的背影,那线条甚是入眼,认真看了两眼。然后脑中回想起在洞内商量的事,沉思起来。心上包袱一去掉,思维也清晰起来,将过往事情通通想了一遍,渐渐理出头绪,且想起一个情景来,那是她未入宫前大雪地里在茶馆外偷听的场景。慢慢的,脸带喜色,眼神恢复病前的光景。正想着,眼前一暗。 其非惊讶地看着二人,人徙更是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放大了的漂亮的脸。短短一瞬,唇上的触感却柔软绵长。 “喝不喝?!”陈忆脸红的像熟透了的柿子,不服气地指着药碗。 “喝……”人徙摸着嘴唇,半天才挤出一个像蚊子哼哼般的字。 又过了几日,人徙的身体完全康复,脸上也有了光彩,重新神采熠熠。她和陈忆仍采取“还书”的方式联络了一次,说好以后可以互相来往各自的寝宫,但是次数一定要稀少。人徙知道自己的把柄又被梁师成确认了,但她却不在意了。 二月到了,婚期满一月,其非的哥哥完颜宗固并一行人按习俗该回金国。陛下选定了个吉日,又是安排歌舞,又是设宴送行,排场甚大,足闹了一天,又说第二日将亲自带领昱王与昱王妃出城相送。在中午宴上,众人醉意熏熏,人徙端着一杯酒经过王黼桌前,对他使了个颜色。王黼便装作出恭离了席,两人至一个僻静处,王黼问道:“这几日王爷病着,也没敢去烦王爷,倒是打发人送东西,不知王爷收了不曾?还有下官一直好奇,那几天王爷出宫干什么去,闹得宫里议论纷纷。” “多谢大人惦记。”人徙回道,随即又压低声音,“因看了辽国的书子,吓着了,便想去外头看看。结果迷路,多耽误了几日。” “是那个书子。”王黼点点头,“那个书子陛下在朝堂上念了。放心,没那么严重。不知王爷今日来有何事?” 人徙小心说道:“我这几日倒没白病,陛下常来看我,和我聊了许多。那日不经意聊起朝中之事,倒吓了我一跳。陛下聊起大人和李大人、王大人和童太师等等,说近日李邦彦李舍人说了我不少坏话,连带王大人您也说上了。” 王黼一惊,心想这李邦彦又不老实了,脸上带了担忧之色。人徙忙安慰道:“陛下没当回事,笑着和我说的。只一个,”人徙专注看着他,“李大人有谄媚的毛病不是?他管着皇上喜好那一块儿,可捞了不少实惠罢?” “那是,陛下就喜欢他这一点,不过那也是梁大人安排的。” “不管如何,我听陛下说,最近他想要一对玉狮子来放在桌上镇邪,李舍人要去变弄。”人徙说道。 王黼沉吟,“这又如何?不管怎样,姓李的又下招,我自然也得想办法回他。多谢王爷提醒,咱们且回席上去。” “且慢。”人徙拦道,“怎么老让他抢先?王大人又不会输给他,不如王大人比他先弄一对好狮子来,明日趁陛下出宫,把陛下请到家里来奉上,如何?” 王黼一听是个主意,笑道:“王爷怎么如今关心起我来了?” 人徙也笑道:“谁叫王大人现在和我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呢。” 王黼心里一暖,笑了几声,拍拍她的肩。 第二日一早,皇宫宣德楼前皇旗招展,士兵方阵齐列,陛下亲自带着人徙、其非等穿着盛装随大队浩浩荡荡出宫,送金国贝勒完颜宗固出城。队伍头里除了太监、护卫军,便是陛下的龙撵,次便是人徙骑着马,跟在其非轿子旁。再后就是金人的队伍。一路上一如迎亲那日,人潮汹涌,热闹非凡。 整整过了两个时辰,大队人马才到汴梁城北门,陛下下撵,其非下轿,人徙下马,三人看着完颜宗固等人缓缓上前来,对陛下行离别礼。其非上前拥抱了哥哥,兄妹俩说了两句保重的话,不免有些伤感。人徙记着人前要装得像些,便拿了披风,上前与起非披上,扣住她的肩膀俯身说了两句安慰的话。两人四目相对,甚是和睦,陛下与完颜宗固见了都点头。众人道别完毕,金人缓缓出了城,身后一队官兵将护送他们到海边上船为止。 这当儿陛下起驾带领众人回宫,王黼从后头赶马跟上来,跟陛下讲了几句话。陛下脸上有笑意,正不想这么快回宫,便应允,吩咐大部分人马先回,只带了一部分侍卫转道王黼下处。人徙命人将王妃先送回去,自去请命也想去王大人家做客。陛下兴致更高,于是一行人至王黼宅。 陛下一到,就被请至上座,人徙在侧,享了王宅最好的茶。陛下端着茶碗,催道:“王黼你说有狮子,狮子在哪里?” 王黼笑着忙命人将连夜找来的一对和田玉狮拿上来。陛下看这对狮子晶莹润泽,高贵上乘,甚是喜欢,拿着把玩,笑个不停。人徙也陪笑了一会,便说道:“孩儿来过几次王大人家,不如让孩儿领着陛下转转。陛下不知道,王大人府上好着呢,陛下若看上什么,只管拿,保证王大人不生气。” 众人都笑起来,王黼便叫他们转去,自去叫厨房备点心。 人徙引着陛下直往后院走,走来走去心里有些慌了。陛下疑惑道:“徙儿往哪里走呢?这没什么好看的。” 人徙拿话支吾开,心里急着继续找。眼看转完一圈,突然发现前面墙角有点异样,连忙上前一摸,心里一喜,使劲一推。吱呀一声,一扇门从里向外打开。此门为木质,因漆成和墙一样的颜色,不好认出来。 陛下好奇地跟过来摸着这门道:“这门好生奇怪,做甚用呢?”人徙不说话,看着陛下摸索。 只见陛下从门穿过去,至一条走道,两边皆是墙,走道只有一米来宽,甚是惊奇,又继续走,不多时居然走到了大街上。往右一看,是王黼家的宅子。心有所动,回到走道内往那头走,又走了几个弯,转到一家的后门前。往里一看这院子很眼熟,一想居然是梁师成家里的院子! 陛下满脸不悦地从后院同人徙回到王黼的穿堂,当然没忘了把那门关好。王黼见陛下面色不对,小心问道:“陛下没看上什么好东西?” “没什么好的。徙儿,我们回宫。”徽宗甩手出了门,人徙快速在王黼耳边说了一句“陛下嫌你家太奢华”也跟着去了。王黼心里七上八下。 路上,人徙问陛下道:“为何陛下从小门回来就不高兴了?那小门是做什么用的?” 徽宗哼了一声道:“徙儿可知道,历朝历代内宫里大臣的忌讳是什么?是结交内侍!” 汴梁北门前。一家酒楼的二楼。 流月坐在靠窗的桌前,眼睛仍盯着北门附近,脑里不断地回放着人徙与其非披衣服,耳语的情景,妒火中烧,心内本不十分确认的念头此时犹如木板上钉实的钉子。 她对面的一个小伙子看着她的表情,不安地小心说道:“帮主,也许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那你说是哪样?”流月打断他的话,怒道,“是你们叫我来再确认一次的,瞧瞧,得了什么好了?还不是那样!” “可是——”“别再劝我了,没用。”流月再次打断他,“不要再让我想值不值得!” 流月站起来,将手上的匕首“啪”地摔进桌子里,目光狠狠地望着皇宫方向。 “为了非儿的仇招安,值得!” 第52章 五十二 东门小殿。 时值晚间,徽宗刚用过晚膳,人徙走进来汇报近日的功课,顺带说了几句家常闲话。两人正笑着议论蹴鞠的踢法,费长山的尖嗓子叫道:“马植马修撰求见——” 陛下颇感意外,这个马植自打被贬以后就默默无闻,虽说与金国同盟一事出了不少力,但仍是少言寡语,不知交际。如今却突然亲自跑来,定有要事,便端坐在榻上叫他进来问有何事。 只见马植行了个礼,二话不说就跪了下来。半晌才道:“微臣不才,微臣有事一直想奏陛下,今日是必要冒死上奏了。” 徽宗抓不住头脑,马植停顿了一下,下决心般抬起头道:“臣要举柬少宰王黼!他飞扬跋扈贪赃营私,实在有辱朝纲!” 徽宗着实惊了一惊。心道这马植这么个小官,居然开口就柬当朝宰相,实在可疑。而且就算是柬,也一般上书来奏,直直冲到这里来,说话直来直去,不讲情面。当下就有些不快,口内说道:“王黼一向深得朕心,你如此说,可有证据?” “臣当然有证据!”马植俯首道,“陛下也知道,王黼在宫外的应录局,外面是古董铺子,内里却强占他人财物,甚至将其家产夺去以谋私利!陛下若去调查一番,自然水落石出!” 往日朝堂上,柬人的折子不是没有。而且从大到小的官,几乎都被他人柬过。而今日马植所说,就如这往常的举柬一样,轻飘飘毫无效力。有的则纯粹是个人恩怨,有的一查,就是子虚乌有。所以此刻陛下满脸不耐烦,挥手打发他走,“知道了知道了,朕会查的,你下去罢!” 马植不肯走,满脸激愤又说了一会子,陛下一拍桌:“堂堂宰相,也是由得你说嘴的!下去!再不走就治你污蔑朝廷大员!” 马植这才灰溜溜地下去了。人徙在一旁说道:“这人也真是,估计是跟王大人有过节才如此。就算王大人结交内侍,也不会有那样大胆背着爹爹干那样事。” 徽宗一听,心内倒“咯噔”一声。那日知道了那角门,就对王黼不像往日般热情。可王黼像往常一样殷勤备至,想着往日他的好处,那气渐渐消了,将角门一事忽略过去。今日又听见马植说的话,心里不甚痛快。这强占他人家产可是重罪,心头忽悠一下。 人徙观察着他的表情,走至背后与他捏肩,笑说道:“陛下别多想了,王大人那么好的人,怎么也不会干对不起陛下的事!” “此话甚是。”徽宗笑了笑,将心放下。人徙又说一两个笑话,至陛下要安寝,才出得殿来,走至一昏暗拐角,见马植抱着膀子哆嗦,忙上前悄声道:“难为马大人了,家去暖和罢!” 马植道:“下官倒不妨,就不知王爷这法子,可有效?” “怎么着也比以往的人使的法子好多着。”人徙笑着轻声道,“这可是我跟梁大人学来的。若要按常路走,以你我的能力,弄不了不说,自己都得倒。” 马植仔细看看她的脸色,夸道:“王爷这么一病,倒老成了三分!还是娘娘有法子!” 人徙一听,方知他上次来商量今日之事时又听木格满嘴跑风,顿时脸热,庆幸天暗对方瞧不见,“哪,哪有这回事!马大人不笑我就罢了!” 马植笑笑,悄声说道:“下官不在意这个。娘娘大美人!而且若事成,下官倒了也高兴!”说完,转身小跑着去了,人徙站在那里,仍没好意思,脑里回想起来最近的事来,既兴奋又不安。 自打了却了对陈忆的一段心事后,她身子越发健旺起来,偶尔有个伤风小感冒,也是连药都不吃,过两日自己便好了。脸上常挂着喜气,好象前头任有个什么也不以为意了。眼下年也过完了,也好好将陛下引到了那角门处,算是棋走开了一步。想着终于可以自主在棋盘上行走,与陈忆的“书”信里也多了几分得意的语气。之所以继续用“书” 信,还是想着谨慎当头,除了梁师成,宫里爱说闲话的不在少数,所以两人商定,还是尽量少亲自到对方宫里头。 那日得了个信儿,翻来覆去看了几遭。不敢频繁,这是自打那次陈忆从这儿走后的第一回。当时她临走,自己缠住她要另一个“回礼”,着实把对方难住了。 “还有回礼?”陈忆顿时觉得吃亏,为了她喝药,勇气都用光了。 人徙毫不客气地盯着她道:“我说了喜欢,然后你是不是该回礼?” 陈忆生气地回道:“六殿下没脸没皮!”说完甩手走了。而在这次的书里,写了自己一直内心对她的感触,并一句让她沉思的话:“老如此不是长久之计,必要想法子求安稳。” 为何听不到那想听的二字?况且在这深宫之内,地位悬殊,伦理相隔,怎得安稳? 连日来的沸腾心绪逐渐冷却,“求稳定”三字让人徙重又有了重压之感。 金。长白山天门岭。流帮营地。 一次猎捕刚刚结束,营地中间的空地上堆着鹿、貂和几只野兔。篝火熊熊燃烧,已架上了铁架,锅里的水翻滚着,随时都可以准备晚饭。可营地上的众人仿佛都对一次成功的狩猎并不开心,一个个闷头坐在树桩上,几个女人则躲进了帐篷里,只有小溪源围着猎物高兴地转圈,考虑自己要吃什么。 流月靠着一棵树,面无表情。不远处,一个男子终于不耐烦地打破沉默,愤怒地抬起头冲着流月喊道:“没人会同意!要给那帮埋汰(肮脏)朝廷做事,还不如一刀砍了我!要去你自己去,没情谊的东西!” 此话一出,营地一片骚动,人们纷纷抬起头来。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小声道:“双,不要对帮主那么说话。” 流月脸也瞬间沉了下来,眼睛瞪着那男子。那男子遇到那目光,习惯性地有些胆怯,可还是仰着头,和她怒目而视。溪源跑过来推了双一把,“不许这么说昌克赤!” 流月走过去把溪源抱起来,冷着脸对古里甲双说道:“那你要如何?” 双站起来走到营地中央,环视众人,大声喊道:“谁同意的,就跟这个东西走,不同意的留下,我们自己就是一个新的帮派!” 人们小声议论着,但没有人动,也没有人答话。古里甲愤恨地吐一口唾沫,转过头来咬着牙从嘴唇里崩出一句话:“在这里除了你就数我了。如今一决胜负,敢吗?不敢就自己滚!” 流月听到“滚”字,眼睛憋红了。声音终于露出了女子的尖细,高声道:“来罢!若你输了,就给我走!” 金族一般的比武,就是摔交。可古里甲上下打量她轻笑道:“跟个女人一样,不跟你比摔交了!免得说我欺负你!”想了想又说道,“不摔交就是箭,可你的箭那么准,于我也不公平。我说一个公平的办法!” 片刻之后,众人纷纷散开,将家伙也都各自拿开,营地变得空旷。流月和古里甲两人分站营地两头,相隔约有三十几步。两人请众人做证,用树枝在分别站的地方画了一条线。一人一张弓,两支箭。两次机会。 流月伸手,一旁的人递过一块布。她对古里甲点了点头,用布蒙上了眼。古里甲也照做。片刻之后,一个男人手拿锤子,看看两人,在一个木桩上使劲敲了一把。 两人同时搭弓,耳朵则静听着对方的声音。规矩只能向左右移动一步或不动。营地上的人大气也不敢出,静得只剩下鸟叫。 一阵风过,古里甲“嗖”地射出了第一箭。众人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只见那箭呼啸着擦过流月的脸,打在一棵树上。流月的脸渗了血,她端稳了弓,心内仔细分辨一瞬,指松箭离。 古里甲的肩膀破了。他动了动脖子,调整了下弓的位置,静听到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嘴角一弯射出了箭。 许多声惊呼,流月身子歪了一下,但弓仍稳稳端着。只见她也轻笑了一下,将弓移动,弹出了箭。箭头划过古里甲的耳朵,只破了皮。他兴奋地摘掉眼布,看到对方肩膀上插着的箭,大喊道:“你输了!” “是,我输了。”流月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用手捂住往外渗血的伤口。旁边的人拥上来,有人拿出了草药。溪源一头将古里甲撞个趔趄,又上前搂住他的腰想把他摔倒。 一个女人蹲在流月身边,示意她脱掉衣服,好将箭拔出。流月起先不愿意,可想了想,一咬牙撕开了衣襟。 众人一下子没声了。那纤弱的肩膀,那不是男子肤色的皮肤。见众人都愣了,流月不耐烦地用右手抓住箭柄,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拔。血一下子喷了出来,流月大喊一声,直直躺倒,汗如雨下。旁边的人这才慌的将草药给她敷上,看她闭着眼睛,以为晕过去,都担忧地要把她抬进帐篷去,只听她微弱地说道:“让我躺会儿,我就走了。” 营地再一次沉默。一个年轻的猎手不高兴地看着发愣的古里甲大声道:“你知道不知道她是个女人?而且她还让着你!我清楚地看到她能射到你的头,却故意偏了偏!” 人群中有人点头赞同。古里甲低下了头。 猎手愤怒地向众人喊道,“我不会离开帮主,你们谁要走就走罢!” 流月慢慢爬起来,向营地外走。溪源一把上前抱住她的腰哭道:“不要走!” 一多半人叹着气,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古里甲跑上前去,按住她的肩膀不说话。流月转过身来,一下坐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了。伸手从怀里掏出那块翡翠玉珏,擦掉上面的一点血迹,垂下脸,用手支撑着头。那冰凉的玉就在手心里,紧紧贴着额头。 第53章 五十三 “马大人请坐。”陈忆款款回了马植的礼,请他坐下,亲自捧茶。马植慌的坐下又站起,拿过茶壶自倒,“下官怎敢请娘娘倒茶。” “你以为我的茶是好喝的?”陈忆话中含笑,“叫你老儿拿东西来,可拿来了?” 陈娘娘近日突然忙得紧。她自从在石洞里把人徙劝明白了,自己也留心起这样事来。得知马植正在和人徙干一样的事,便今日将他唤到自己宫里,要那些他和人徙讨论时常看的帐目状子等物。 这当儿马植从两袖内掏出两叠纸来,恭敬放在茶桌上道:“回娘娘,都在这儿了。娘娘只管用,一些下官已抄了。王爷那儿更不用说,比下官找娘娘还方便。” “人老嘴还那么乱说!”陈忆脸热,只得笑着与他说些家常。马植陪笑说了几句,还是忍不住凑近她轻声问道:“不知娘娘打算怎么着?别怪下官不会说话,娘娘这个地方儿,恐怕皇上没怎么住过罢?” “是没怎么住过。但不妨。”陈忆不在意地回道,“若是按以前,我是懒得用法子的。如今倒当作玩儿,试它一试。” “下官糊涂。”马植不明就里,还想追问。 陈忆干脆说道:“我要个孩子,他不来么?” 马植瞪大了眼睛,想到了人徙,不免吃惊。他不敢再问,只默默低头。陈忆看看天色,催他道:“我这儿基本不来人,被人看见倒稀罕。马大人快回罢。” 马植忙道了扰告辞,一路上既纳罕又惊讶。纳罕的是这娘娘根本不似外头传得那样不近人情,倒是个爱说话的好姑娘样儿。惊讶的是刚听到的那毫不掩饰的话,说得毫不客气,一股辛辣在内。边想边摇头叹气着去了。 又过两日,一个傍晚,受人徙之邀,前往昱王殿议事,见她说起正事来信心百倍兴致勃勃,总想起陈娘娘那句话来,便听几句便瞧她两眼。人徙被她瞧得奇怪,便停住话头道:“马大人有心事?” 马植咳嗽两声道:“无。王爷继续说。” “我是说,许将这个事,也许能用上一用。”人徙继续眉飞色舞地打算道,“也许我能说动陛下,过几日去宫外踏青?到时许将当街拦车,是不是很大影响?即便当时成不了事,陛下心里也有了影子了,一个一个影子叠起来,便是个实心儿。” “到底是父子,还是王爷了解陛下的性格。这指不当比大臣们联名上奏还有效。”马植赞同道,“再怎么上奏,那也是别人说,陛下听。听到耳里的,再怎么好都不如自己感觉的。” “我倒想联名上奏,可上哪找那么些大臣去?找来的都是像你这么的小官。”人徙见他赞同,越发兴起,笑着说话打趣。马植与她又商量几句,要告辞时,还是忍不住看了她几眼,转过身去叹了口气。他还只当人徙看不见,不知对方一直注意着他的脸色,见他又来这眼神,便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笑道:“马爷爷,我今儿脸上长了虱子?有什么就说罢,你这么走了我不塌实。” 马植一边拱手叫她别乱称呼,一边叹着气,张了张口才试探地问道:“王爷与娘娘做个友人罢了。她是个好人,可性格不定与王爷合适。况且你们这辈分,何时有个天日?” 人徙一听,脸顿时由晴转阴。她这些日子已听够了木格的唠叨,说如此太辛苦,不如找个平凡姑娘,才是好事。弄得她如今都不大想用木格了,可遇见一个马植也是如此说,脱口就替人分辨道:“你怎知她的性格?” “她——”马植一张口就哑了,捏着胡子打马虎眼,“下官就是劝劝,王爷听与不听请便。”说着还要走,人徙死缠活缠,直缠到院外。回来时脸黑得像要下雨,走上楼吓了其非一跳。问她也不理,只在桌前乱翻。其非见状摇头叹气,走上前从桌上的小柜里拿出那本《春秋公羊传》递过去道:“可是这个?得了个信儿欢喜得什么似的,换了三次藏的地方,自己倒不记得了!” 人徙一把抓过,翻到陈忆留话那一页,仔细又看一遍,目光还是顿在“安稳”二字上了。 自从她看到了对方这句话以后,得闲便冥思苦想如何能做点什么来让对方安心。仿佛这就是一个命令一般,挂在心头沉甸甸不安。可无论怎么想,还是无可行之路。如今又听马植学来的话,更加迷糊不说,心内先凉了。 正发呆,眼瞧见那页书里一行字:“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顿时清楚,气愤之下,歪念从生,邪侵入骨。 “母以子贵,从此便安稳了!”说着将书一扔。其非忙拣起来替她收好,也不知缘故,只得劝道:“不管为何,定是你无端想错。快改呢,做你的正事去。刚不还和马大人满是雄心的聊得欢?” 人徙鞋也不脱上床用被子包了个严实,不但一夜无话,就连接下来的几日也仍是没怎么开口,整天低个头垂个眼不知在想什么。也不再“生病”见太医,自然也没有书送出去。唯一有精神的是每日晚间饭后等木格从外面回来,一主一仆在院内凑着头嘀咕几句,然后一脸轻松地复又进得房来。第二日又变回无精打采。直到第四日的晚上,木格急匆匆满面兴奋跑进院来,见人徙就手指指远处,结巴道:“爷,去了,去了!” 人徙惊了一下,飞跑出院子,到路上才想起什么似的放慢脚步,慢慢拐到小路上去了,一路上东张西望,做贼一般。好容易小碎步跑至那已熟悉的建筑门外,望望整个小楼灯火通明,院门虚掩,便深吸一口气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到旁边昏暗的亭子中,看见几步外有个小丫头在扫地,便轻轻走过去一把捂住她的嘴。那丫头惊得“呜呜”叫,回头一看来人,说出一声口齿不清的“昱王爷”。人徙示意她别出声,小声问道:“陛下可来了?” 小丫头点点头儿小声回道:“这会子估计在大堂喝茶呢,陛下来不几次,次次定要先喝茶聊天儿。” 人徙点头道:“其他的丫鬟呢?” “都歇了,我是白天偷懒,院子没扫才留下扫的。她们嘱咐我关院门呢。”小丫头说,随即又迟疑道,“我若关了,爷怎么出去呢?” 人徙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管她,便放开她去扫地,自走至窗前,舐破窗纸,往里偷看。 未看清情景,便先闻笑声。只见陈忆穿着华服,施了粉黛,手拿酒壶笑着与皇上斟酒,完了手放在其肩上轻轻捏着。边捏边凑到陛下耳边轻语,脸上表情十分妩媚,与人徙所见判若两人。这种笑容,只见过一回,便是那在艮岳中的初见,自己还是曹辅的跟班,被这女人的神态弄到一身热汗。人徙闭了闭双眼,只觉心底如火烧。 屋内二人说笑十分热络,只听陛下高兴道:“你叫朕几次,朕都不愿意来,如今倒后悔没早些来。陈妃能想通,如其他妃子一样心思神态,朕十分欣慰。陈妃可不再乱看书了?该好好守本分才是,若如此,便赐你一子,你也就不孤单了。” 陈忆双目含笑道:“那是自然,后妃不得干政,臣妾好容易明白过来了。” 陛下听了这话更加喜悦,两人又说笑两句,陈忆将手指放在陛下的手上轻滑着,口内说道:“臣妾累了,陛下陪臣妾休息去罢。” 皇上欣然应允,由对方携着,欲往楼上去,陈忆却把他往偏室拉,“今日妾在耳室熏了一日的熏香,陛下随臣妾来。” 两人款款向偏室走,人徙在外向耳室看,瞧着那掩着的门帘,联想到打起又放下的情景,肝火上窜,急想了个理由两步冲入了室内。 一进去,倒紧张得白了脸,那二人见她来也是一愣,陛下随即满面怒色,陈忆则惊得无可不可。 “陛、陛下!”人徙慌忙跪道,“儿因今日写不出功课,怕明日被汤师傅责罚,便急得去找陛下请教。可费主事说陛下往这来了,儿一急便找了来,陛下别怪!” “你平日怪懂礼的,可今日做的事怎么像个痴儿?!”徽宗兴致被搅,火冒三仗,“做不出来罚也该,哪有入夜跑到皇上的寝宫的?像个做儿子的么?” “孩儿知错!”人徙连忙叩头,随即又看看陈忆,“但陛下近日公务繁忙,应保重龙体,听说刘妃温柔如玉,陛下可安稳歇息。” 此怪话一出,徽宗还未反应过来,陈忆脸早就由红转青。她双眼含怒大声斥道:“此子好不知礼!竟夜闯后宫!还不快快出去呢!” 人徙瞪大了眼,望着陌生的陈忆,心底委屈直冒。想到听来的话,和那总听不到的二字,脸作悲戚,默然无语。 陛下一跺脚,“娘娘说的很对!以后记着!不能夜里跑来后宫!你可明白否?” “孩儿总算明白了。”人徙看着陈忆默默转头,“总算明白”四个字说得死重,艰难挪着步子准备出去。正在这当儿,那门帘掩着的耳室里一声脆响,像是某个东西落地,惊得陛下和人徙通通向耳室望。陛下一脸狐疑地一掀那门帘走了进去,片刻传出一声怒斥:“王黼!好哇,你和陈妃私通!” 陛下怒气冲冲走出来,王黼急急跪下说道:“请陛下明查!实在是娘娘叫下官来的,确实是有事相商!” “什么事,晚上相商?”徽宗哼了一声,“那就给朕说清楚!看你那伶俐的嘴巴如今怎么说!” 王黼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想说,又不敢说,陈忆在一旁突然跪下了。“陛下罚我便是,确实是我叫王大人来的。之所以在晚上,是确实想掩人耳目。” 陛下更加生气,陈忆连忙接着说道:“和王大人正谈着,陛下来了。妾以为王大人在别的房间,谁知真真害了王大人了。不瞒陛下说,妾的爹爹身子好了,在家闲着。听说王大人神通无限,便来求王大人给爹爹个小官做。” 王黼急得不想让她继续说,可陛下已听住了,道:“这官,王黼你说了算?” 王黼不敢答言,陈忆回道:“臣妾也是听说,说有钱便使得。不过,”她话峰一转,“刚才王大人已说了并无此事,看来是妾误听了风声。” 王黼汗下来了,连连附和。徽宗半信半疑,看着王黼,心上又忽悠了一下。想着便烦躁,身上也乏,被这么一搅和,也无心留了,倒想念起刘妃来,便站起来推人徙的肩道:“徙儿同朕回去了。王黼,谅你也不敢留。” 两人向门外走,人徙刚才明白过来,回过头来一直看着陈忆。对方生气地回望她,她满面羞愧地走出去了。 王黼连忙站起来道:“娘娘呦,可把我害了!”说着也连忙走了。 这边儿人徙同陛下在一个岔路分手,装作向前走着,回头见陛下已走远了,便悄悄回到原路上,借着夜色一溜烟跑回了琉璃宫。到门前使劲敲门,门一开冲进内室,见大堂无人,便两步上了楼梯,推开了内室的门。 “你!”一声惊呼。 人徙瞪大了眼,脸一下烧红了。陈忆只穿了个鲜红肚兜,在床上脱衣,见她直看着,拿件褂子摔到她脸上,“怎么又回来了?出去!” 人徙口干舌燥,被褂子盖住脸,一阵清香钻入鼻孔,动不了步子。好在看不见后,心上倒好些,在褂子里闷闷说道:“抱歉。我误会你。” “我想了想,准是马植告诉你的!好了,出去罢!原谅你了!” “你若给我欠我的回礼,我便出去。”人徙语调赖皮起来。 陈忆憋了两口气,钻进被子,“说不出来!” “那就别怪我不出去。”人徙拿掉眼前的褂子,笑着向床边走过去。 第54章 五十四〔倒V结束〕 “干什么?”陈忆见她走过来,本能往床里头躲。人徙走至床边,俯下身子轻声道:“我和娘娘不同,人给我好处,我总是给回礼的。” ‘回礼’两个字加重了语气,随之而来的是人徙低下头,在她唇边一吻,嬉笑地看着她。陈忆愣着躺在那里,随即用被子蒙住头闷声道:“可惜我不会回礼,王爷可要为这个记恨我么。” 人徙看着被子上显露出的曲线,陌生燥热的感觉头一次占领了大脑。使劲压住砰砰直跳的心,走过去坐在床沿上道:“要怎么你才会告诉我?”随即又垂下了头,“不是说不出,是不想说罢。” 对方沉默。人徙叹了口气满心失望,澎湃的心绪落了下来,转身向门外走,忽听对方轻声说道:“你为什么非要在乎这二字?” 没等人徙答话,她又接着说道:“一直以来都对殿下你怪怪的,说是妹妹,不像妹妹,说是朋友,又总与别人不同。那日在上清观,你对着药师像说的话,我知道是真的。” 人徙脱口而出道:“当然是真的!” “但我不敢相信啊。这样事,就算我性格奇怪些,也从没遇到过。但是我以为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你忘了?在洞里我就说过,以我的性格,会在意喜欢的人是谁,是男是女吗?” “结果你还是要我说。这样话,在我看来,是不能够说那么多次的。这样的话,是很重要很认真的。”说到此,陈忆坐起来看着她道,“更何况,我怕写在书里,哪一日闹破了,可是铁证。书在你手里呢,你说我敢么?” “你倒是知道为我好。”人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嘴,下巴,及至裸/露的锁骨和肩膀,心上爱慕难抑,走过去跪在床上抱住她,将她的头重重埋在自己颈窝内,轻声问道:“为什么?” 陈忆伸出胳膊回抱住她,“你以前总对我好,我不能么?” 声音轻软温柔,人徙闭了双眼,紧紧抱住她,心内从未如此安稳过。口内笑说道:“陈娘娘是百变蝴蝶了,怎么现在不像凶我的时候那般凌厉了?” 陈忆撇嘴一笑,抬起头看了看她,突然低下头,吻在她脖间,牙齿轻咬,舌头舔舐,如愿感到人徙的颤抖。直到一个红块现在皮肤上,才抬起脸得意地看着对方通红的脸道:“如何?像不像我?初来的小犊子,怕了罢?” 人徙迟疑了一瞬,心内的确慌乱不堪。但只是一瞬,她露出时常自信的笑一把将陈忆按在身下,在她耳边狠狠说道:“我回礼来了,且是大礼!” 灯火恍惚。大红的帐子映着烛光,身下的人儿面似桃花,唇若香玉。人徙仔细抚着她的脸,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仔细吻下去。唇舌香软,眼神迷离。人徙的舌头扫过对方的牙关,感到对方的柔软伸进来,与她紧紧交缠。片刻之后便觉喘气困难,心上擂鼓一般,小腹烧了一团火,仿佛再次吃了梁师成的药。一股热气直冲心间,人徙移开那诱人的唇,将吻向下,向下。下巴,脖子,肩膀,所过之处引起对方的轻颤让她无法停止。嘴碰到鲜红的肚兜,手指颤抖着去解她脖间的结。可是却解不开,陈忆又恼又羞地帮她一把,帮完拿过枕头盖住脸。人徙紧张地慢慢掀了那肚兜,一瞬间有窒息的错觉。烛光下的挺立有橘黄的色泽,顶端的蓓蕾是傲人的粉红。人徙口干舌燥,低头含住轻吮,并着轻轻的啃咬。枕头里发出难忍的喘息声,人徙伸手拽过那枕头,同时加重了一下力道,顿时听到了想听的轻叫。陈忆抱住她的头,作为报复,使劲捏她的耳朵。可捏不两下又喘起来,因为另一个顶端被捏住,久未经事的她十分敏感,嘴上却不服输地问道:“你,小孩子,两个女人怎么办?” 人徙不回答,继续用功。吻已到了肚皮,在小腹上打转。这时候的小王爷已是去了生疏,毫不迟疑地将最后的亵裤扯掉,还未一览春光,一只手伸到自己衣服里将上衣卷到了胸脯。 “回礼。”陈忆正经地重重说道,三下两下将她脱得只剩中衣,见她发愣,倒没好意思,双手将她拉下来,紧紧贴在身上。人徙在她身上乱动,手在腰和大腿上来回摩挲,腿也不老实,在对方腿间来回蹭,嘴凑到耳边,一把含住了耳垂。重重的喘息声如此近,人徙小腹湿热,抬起腰身,手摸索到对方小腹,往下,手指滑过森林,回想着曾经看到的情景,在一个突起上轻轻打转。这个行为引起了对方剧烈的颤抖,双/腿/间越来越湿润。手指调皮地离开突起,在私/处在徘徊,陈忆弓起身子,扭动腰,随即一声轻叫。手指的前端已没入,还在缓缓向前。移动的同时还转动着,手指的主人边动边看着对方的表情,以一两种动作做试探,很快找到了规律,打着圈律动着,由一人喘息到两人喘息,湿润的气息在手指上弥漫。陈忆抓住被角,随着叫声越来越大,突然闭着眼睛说道:“徙儿……好难过……” “说喜欢我。”人徙眼睛湿润,手指恶意地一弯。 陈忆闭了嘴,将差点喊出的一大声□□给压住。 “忆儿,说,喜,欢,我!”人徙咬了牙,猛地一推。陈忆再也忍不住,一大声□□溢出口,背紧紧弓着,一只手却抱住人徙的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微弱地在喘息里道: “喜欢你。行不行?若说假话,即可死了!” 微弱的声音带着气声,人徙翻身将她抱在怀里,在她额头印上一吻,心中有暖流涌上来,鼻子却酸了。 半晌,两人才平静下来,陈忆把手伸进人徙衣服里乱摸,摸到一处调笑道:“本位宣布,小王爷归我了。而且小王爷的裤子要洗了。” 没有等到意料之中不好意思的反驳,只见人徙定定地看着她的双眼道:“一直是你的。” 陈忆将头埋在她颈间,轻声道:“你是不是在楼里学的?” “是。我看过很多男女这样做。觉得好玩。”人徙想也没想就答道,“但现在再让我看,肯定不是小孩子好玩的感觉了。而且所有的女人都不如你好看。” “啪。”陈忆坐起来哭笑不得地给了她一巴掌,“你说你看过很多?” 人徙也坐起来回道:“是啊。” “包括很多女人的身体?没穿衣服的?” “是啊。” “啪!”第二个巴掌落在回话的傻瓜脸上。 “可是我真的看过很多女人啊!”傻瓜捂着脸委屈地继续说道。 “啪!!” 金。都城会宁府。禁军军营。 金国郎主完颜阿骨打刚刚建立金国不久,还未修建正式的宫殿,只将一片地区划做皇宫范围,里面只有成片的房舍,暂且作为皇宫。而守城的禁军将军营四处散落在城市周围,营地设施也比较简单,但灰泥石墙十分坚固,各个军营的将士也整日操练,十分刻苦。 此时,在一个房屋内,整齐地铺着十几张床铺,因是白天,将士们都在操场上操练,整个屋内只有一个铺上躺着一个人,头枕在草枕上像在熟睡,但一翻身就皱眉,手不自觉地去摸小腿,上面绑着带血的白布。 流月还在睡,但时候应该不久。她的伤口每隔一阵就会疼起来,总会疼醒。果然,睡梦中不自觉地一个翻滚,两腿相碰,疼得她一下坐起。 “月,厉害么?”门外进来一人,关切地看着她。 “你又跑出来,不怕他们打板子么?”流月看着古里甲,忍痛笑道。 “管他!我说去上矛厕。”古里甲双坐在她旁边,帮她掀开布看了一看,皱眉道:“果然化脓了。该死,明天还要继续么?” “是。不过是最后一天了,总算熬过了。”流月把布放在一边,让伤口透气。 流帮已被金国举国通缉半年有余。可无奈流帮可恶,从不杀人不放火,只偷只抢,所以抓捕的都察老请示不下大的通缉令,也就无从实施大的抓捕。但上头命令压头,只得硬着头皮一次次去抓,一次次落空,再一次次受罚。因此是痛恨流帮入骨。如今突然遇见流帮的头儿要招安,简直天上掉下的饼子一般,个个摇头不信,不敢轻易相信,怕落什么圈套。上头有人便说按老法子来。不是要招安么?虽说拿来了张详细皇宫地图,可是不是真心?给苦你受,若不是想使什么坏心眼儿,十天的苦你受得了就罢! 金国律,逃犯抓来向来是挑断手脚筋,永远不让你再逃。想着这流月好身手,废了太可惜,便以十天为限,一天在腿上挖一刀,不准上药,挨过十天,过了营头的应试,就算正式从良入军。来的时候人已跑了一大半,只剩二三十号人跟着她,小溪源也死活跟了来,可无奈他人太小,只得叫他去伙房当烧火的。还好只她自己受这苦,不然打死她也会自己来。 “非儿……就对你这么重要?你们两个都是女人。”古里甲看看四周无人,小心地问道。 “你不懂。我认准的人,不会让她走。”流月躺着,抬头望头顶上的木窗。 不会让她走。但自己整个帮派,一百来人,怎入得了宋国皇宫?第一次去打探时,一路上亲眼目睹金军杀掠,对宋人也是毫不客气,若没长官的命令,便是抢劫杀人无所不干。宋辽相隔甚近,只一个松松的边界线,以金人的性格,辽灭便轮到宋。她虽不理政事,但她明白这道理,也看到无数个事实——金人根本不把南朝人看在眼里,迟早战争会起来。那么,只有跟着*,才能有机会踏入皇城,把非儿救出来。 她相信非儿是无辜的,相信她一定是被逼的。 她就这么想着,至第二天日落,受完最后一次刑,颤抖着双腿站在弓箭场上,手拿长弓,前方五十步外是三个草靶。营头站在旁边,狐疑地盯着她汗湿的额头,心想虽听说是百步穿杨,这腿站都站不住,还端得了弓? 是站不住。汗滴得土上到处都是,流月知道若不快些非倒不可。她咬了咬牙,努力精神瞄准。 “啪。”草人的肚子中箭。 “啪。”第二个草人的脖子。 “啪。”第三个草人的腰。 “头儿,我不行了,帮我拿着弓。”说完一下坐地,汗湿衣衫。营头惊讶地接过弓,听着那戏谑的语气,说不出话来。三个靶在不同的位置,一般人射完一个会移动到另一个正对面再射,可她为省体力,连动都不动,同位置瞄了三次,三次全中。营头看着那单薄的身子和秀气的脸,叹气摇头。 流月坐在地上,头昏目眩。恍惚中想起人徙自信的眉眼,和那句自信的话:‘若在宋国地皮上干些抢劫放火的勾当,本王绝对会联合皇城司重新抓你!’ 想到此,流月轻笑一声,眼里泛了杀气。小王爷,这次流月真的要干些勾当了,来抓我罢! 第55章 五十五 宣和三年四月初。政事堂。 时值正午,当值的宰相舍人纷纷丢下公务离堂,王黼也收拾收拾笔墨,向门外走。刚出门便遇上慌慌张张的童贯,被他一把拉住袖子,扯入堂中。见四下无人,童贯急急说道:“咱们的事要黄。” 王黼打量他两眼笑道:“童太师在战场上历练,越发显得老成了。何时回宫的?” “前两日。”童贯见他不以为意,越发急起来,“王大人可知是何事?仗还未打完,我为何回宫?自然是为了那燕云十六州!回来之前,刚和金人签了协定,就差你拿钱来,燕云就回来了!我回来本是向陛下报告这喜讯,第二跟你要钱,可那麻烦的文妃,前些日子给陛下的书子里将我们攻不下燕云之事写得一清二楚!” “那辽朝文妃?”王黼也吃了一惊,万想不到计划好的事里出了这个岔子。 “可不是她!”童贯愤愤不平,“我满脸喜气的去见陛下,陛下还给我留了面子,在我说话之前就将那书子给我瞧,生生将我那报喜的话压了下去。若我高喊出大喜的捷报来,可不是欺君?如今要如何?这功劳怕是没了!若燕云回来,陛下定知道是用了好处拿回来的!” 王黼摊摊手,叹气连连,甚觉肉痛。早在攻辽之前,就想到有此可能,便早早的跟金人通信,上下打点,钱花了不少。若拿下燕云,以他几个为首的结金派的功劳便是第一份儿,所以早就打定了不管如何,定要拿下燕云。金人吃不得亏,好几座城,少了行不通。钱倒是次要,早已备好,可现在就算是买来了,不仅无功,倒恐怕要担失职的过,怎的不痛?况且连带跟昱王有关的计划也行不得了。 两人都苦着脸沉默了片刻。王黼仔细思索,突然问道:“童太师肯定,你在陛下面前还什么都没说,便如此了?” 童贯回想,肯定说道:“一个字未说。看了书子之后就只顾着请罪了。” 王黼又想了片刻,一拍大腿,“我给了她那么多好,也该她回报了!” 童贯愣了愣,才想到他说的是人徙,便小心试探道:“王大人是说,推给她?” 王黼不接这话,面有喜色,“童太师只管在陛下跟前儿说,高兴的的确是燕云回来了!” “这……”童贯还在迷糊,王黼却自言自语道:“如此以来更好了。帮她保密,照顾她娘,都是在走小步。如今,最后来一个大帽子给她,又好看又好用,好处多多,而且是举国都知道的大帽子。” 童贯如坠云雾,可看到对方熟悉的成竹在胸之态,钱又在他手,便点头依允。王黼笑呵呵送走他,至晚间,便来到昱王殿,上下打量人徙,见她精神大好,神采斐然,便拍拍她的肩道:“这么久不来打扰王爷,就是让王爷好好休养。如今看着也大好了,下官甚慰啊!” “有劳大人想着。”人徙命人上最好的茶来,也打量对方,见其一副势在必行的派头,有种大事临头之感,便试探着问道:“敢是王大人在我病时说的一件大事,到时候了?” “王爷聪明!”王黼拍她的手,凑近她,“我们收获的时候到了。眼看燕云十六州要打回来了,到时下官便是头功。这怎么能少得了王爷呢?咱们一条绳呢不是。”说着又小声细细将事情吩咐了,等她回答。 人徙一听,他话里诸多矛盾,不由差点将疑问脱口而出。抬脸一看王黼得意洋洋的模样,心内先是打鼓,后是明了,最后是激愤。她压下心头乌云一般的沉重,不动声色回道:“真是好事!可王大人,我此去又是好几天,好些天未见娘,可否让我见她一见,我们娘两个逛逛街?” “这有何难!明日你就出宫,我将令堂好好给你伺候着等你!”王黼见她面不改色,心内石头落地,自然满口应承。 人徙问了日子,知道了是明日晚上,又问他许多需要注意之处,把王黼乐得一条条仔细说明,才欣然告辞。他一走,人徙的笑立即收了起来,看得其非纳闷,便问她何故。人徙抬眼看她,突然慢慢说道:“你若不问,差点将你忘了。”说着走至楼上,桌前快笔连书,末了又将久用不着的王爷印拿了出来盖了个戳,折了两折,装进一个封子里,在上头抬笔写了两个字,下楼递给其非道:“不是玩笑,此书现在就给你,若我此去落了罪,也碍不着你,正好给你自由,去找流月。顺带告诉她,我也很挂念她。” 其非怔怔地看着那大大的“休书”二字,甚觉突然,可看着人徙满面郑重,联想起她最近一直的行动,猜测到了该收口的时候,便颤抖着手接了,担忧道:“没法拦你,也不能拦你。只是若出了事,想到还有我,我会帮你的。” 人徙点点头,伸手揽过她的肩,给了所谓新婚之后的第一个拥抱。 及至第二日,便向学里请假,跟陛下仍说瞧外头亲戚黄大夫去,轻松出了宫,找至王黼家里。王黼在宫内当值,可已吩咐好了家人,所以人徙一到,便被请进一间内室。 秋兰坐在桌前,手扶茶壶两侧,心上莫名不安。一直以来在王黼安排的清净住处独自住着,心心念念只挂念徙儿。但知她不得闲,默默盼着。可突然一要见,却慌张起来——若无事,怎么突然要一起逛街来?正胡思乱想,人徙推门进来,四目相对,同时发声: “徙儿!你可有事?”满心热切的担忧。 “娘!从今往后不在这里了!”无见面之喜,只有决绝之意。 秋兰愣了,只被她牵了手,两人走出门外,走上大街。人徙回头望望无人跟随,心上对此次的事更有一分底气,两人兜兜转转,进了圆药铺。一进门,身后门就关上,黄叶海迎出来道:“昨夜收了殿下的信儿,急着收拾,好在赶上。秋兰夫人,里面请。” 秋兰问了人徙一路,都得不到回答,如今仍回头看着她,被黄大夫拉进内室去了。片刻后两人复又出来,秋兰一把抓住人徙的胳膊:“徙儿!你可有胜算?若无大胜算,还是罢了罢!弄不好可是杀身之罪啊!” 人徙扶她坐下,郑重道:“若无胜算,孩儿怎么能敢将娘救出来?”说着看着窗外,眼前浮现出自进宫以来受到的委屈和苦处,特别是自己扮作青楼女子那一段,不由双眼冒火,狠狠将手砸向桌子道:“你要收尾,那本王也趁势收了罢了!谁死谁活,自有天断!” 她这秋兰从未见过的模样和声调吓着了对方,秋兰被她敲桌子的声音震得一怔,端详她半晌,发现那眉眼越发去了以往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孩子稚气,鼻子嘴唇居然有些棱角来,本来还要劝的念头去了八、九分。她拉过孩子的手,微笑道:“既这样,娘便听你的!本来娘就是为你而活,以往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有负担。但徙儿眼见着肩膀硬了,那就背起来罢!” 人徙听罢笑起来,立起来的戾气一下子又没了,抱着秋兰的脖子拿鼻子蹭着,“孩儿此去,是做好了领罪的准备的。但孩儿绝不会让娘受苦的!” “娘信你。”秋兰拍着她的背,随即说她撒娇像个小狗一般,两人笑将起来。又说笑了一会,人徙恢复警觉表情离开了圆药铺,回至王宅,交代王家人几句话,便回了宫。至晚间,王黼依话找上门来,却看人徙不在。曹绅请他上坐,说道:“王爷已做好了准备,叫小的先迎着大人。还说她娘身子不好,在圆药铺住着看大夫,想是大人已知道了罢?” 王黼点点头。刚回家时,已听得下头人回报,说秋兰近日身上不好,便顺带去瞧瞧大夫,在那过一夜便回。王黼初听有点不安,赶忙去圆药铺,轻易地见着秋兰好好的在一个房里歇着,见了他还说“明日回去了,王大人让人给我做点燕窝粥罢,大夫说要常吃这个”,弄得他倒觉得自己多心,吩咐下人明日一早去圆药铺接人去,又听说人徙已准备好了,便又放心一成,问人徙哪里去了。 “殿下去琉璃宫了,殿下和陈娘娘是友人,此去好几日,便去道个别。”曹绅依人徙的吩咐答道,“应该快回来了。大人先喝茶。” 话说三个时辰前。人徙上次在这琉璃宫得了好处,过了半夜,虽不想走,还是依依不舍地半夜偷跑回宫,怀里揣着那条被陈忆从她宫里拿走的手绢——上面有“忆儿”二字,是她以前七巧节偷偷祭拜用过的,至于为何又拿走,那得问那夜这一对人儿。初次品乐,精神十足,至半夜两人皆大汗淋漓,陈忆伸过枕头下拿这块帕子拭汗,人徙狡黠地看着她擦完,一把夺过,放至鼻前吸了吸,揣在手里不还了,还道是“物归原主”,走时自然是带了走,至自己宫里,坐在大堂等她的曹绅见她回来急得不行,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可看她满面春光眼神炯炯,信了那“喝酒”的说词。 此刻正值午后,人徙悄悄推院门进去,鸭雀无闻,知道这宫里连主子和丫鬟都犯春困,正想上楼叫醒那无事主子,见院中杏树花开正艳,想想此次要干的事之凶险,心上有不舍情思,便爬树摘花,都扔在地上,不一会积了一小堆粉红发白的杏花。人徙跳下树来,抹一把汗,在院中空地上摆弄起花来,小半个时辰才抬起腰来,随手拣起个石子,调皮一笑,朝楼上紧闭的木窗上掷过去。 “砰”地一声响,石子打在木格子上的声音惊得在大堂内打瞌睡的小丫头跑出门来,见人徙站在一堆花之间,不由愣住。楼上几声响动,接着便是那熟悉的埋怨蛮横之声:“你们又淘气!扔到我窗户上来了,要死!” 随着声音,木窗被一只胳膊推开,陈忆睡眼惺忪地穿着藕荷小衫,露着两条白白的胳膊。一看到楼下,顿时吃惊地愣住,脸上红晕顿起。 人徙站在一个大大的杏花组成的“忆”字中间,看她起来,便与她对视,口内说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陈忆觉得被那目光照得脸滚烫,口内骂道:“糟蹋我的花儿!上来陪罪!”说着躲进窗户里了。人徙一笑,飞跑上楼,进门见她仍穿着那露胳膊的小衫,便拿过床上的外衣给她披上,顺势抱住,在她耳边说道:“看冻着,疼的是我。” 陈忆险些被这一声低低的担忧弄得心化成软流,反手搂住她的脖子道:“你怎么有空跑来?我以为我替你走了一步,你该继续忙的紧。” 人徙沉默片刻才说道:“本以为是这样。可情况有变。”说着将事情告诉了她,见她急着要开口,连忙拿手去掩,“不许拦。如果此次不干,再没有下次了。” 陈忆低了头,闷声说道:“若你身份破,便是大罪。你可想过说不定见不着我了?” 人徙扳过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道:“就是因为你,我死也要留在宫里。”说完凑过脸,嘴唇紧紧贴在对方温热的额头上。 第56章 五十六 人徙从琉璃宫回来,见王黼坐在厅里,便径直问道:“车马都齐备了么?” “预备好了,在东华门外等着呢。”王黼道,“盘缠我的小幺替你拿着了,大钱在箱子里,后面几辆车全是钱,小心着点!不过雇的人此次真是好手。” 人徙点点头,“既如此,就先委屈王大人在院外等我片刻,我收拾些东西就来。”见王黼不情愿地走了出去,才走上楼跟心神不安的其非耳语几句,又开箱拿了一些自己的梯己,下楼走到同样心神不安的墨儿面前递给她:“此去好远,怕姐姐寂寞,这是给姐姐的,无事就出宫逛逛去!” 墨儿不收,推三阻四,人徙拉下脸来命令,才低头收了。其非下来相送,便同她两个又说些保重的话,倒招得其非红眼圈,墨儿也莫名伤感,不敢再说,拉过曹绅至门外檐下小声问道:“那两个人呢? “我这边一听王大人说,就叫他两个去了。”曹绅凑到她耳前回,完了又忧心忡忡地瞧她。人徙拍他的肩膀笑道:“无论如何,还得让你跟着我,饿不着你!” “爷明知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曹绅满面委屈,人徙已回身拿了小包袱出了院门。 王黼早等得原地转圈,见她出来,忙前头带路,边走边说道:“明日早朝,下官便在朝上禀报皇上,将这个大功与你。自然,说的是王爷人在宫内心在前线,亲自去慰劳燕云的战士。” “我就猜到是明日早朝。”人徙在他身后笑道,那笑与平日不同,王黼转过身来瞧了她一眼,见她脸色无异,才扭过身继续赶路,只一路无话了。 月影叠着树影,两人小快步至了东华门,护卫一看是王黼,行了个礼便放行。出门往北一拐,不几步路便看见一大队人马停在那里,打着宋朝的黄旗。为首的汉子见人徙身着暗红金丝莽袍,便知是正主,跪下道:“小人等王爷多时,请上车。” 人徙点点头,撩起袍摆就要上车,听身后一个声音喊道:“殿下,带我去罢!” 人徙回头一看,皱眉道:“用不着你,跟着添乱!” 那小侍从打个千儿,企求道:“小的没出过门,想出去见见世面!让小的在路上服侍王爷,也让宫里头放心!” 人徙便向王黼道:“夜深怪怕的,叫他陪着我车里说话儿罢!” 王黼瞧这小子穿着靛蓝侍从服,头戴布帽,眉清目秀,一副伶俐模样,想想人徙此次真是乖觉,居然一个人也不带,心上又信任一分,便点头应了。主仆两人便上了车,赶车的一扬鞭,车队缓缓并做一条长龙,向夜色中驶去。王黼看着那载着人徙的车跑远,才松了一口气,脸上有笑意。 第二日清晨。紫宸殿。众臣早朝。 近日因对外战事接近白热,朝堂之上便时有战事之言论,众人皆比平日用心了几倍,以往偶尔有因病或偷懒不上朝的,也都收敛了心神按时入朝。今日也是如此,文武百官齐聚朝堂,再无这般齐整,整个大殿威严肃穆。 陛下也比平日更加关心朝务,例行了朝政之后,便是众臣上奏之时。 “臣有要事启奏!” 王黼声音洪亮,从众臣中站出,向陛下行礼道:“是大宋之喜讯!”说完环视众人,接着说道:“我燕云回归了!” 众臣哗然,因为都传童贯回来报喜,却又无故匆匆赴前线,并无什么喜报外传。但看他满面红光,又在朝堂之上不可能为假,便都猜燕云应确实回来,议论了片刻便都跪地向圣上齐呼:“我大宋之幸!恭贺陛下得此大功,成祖先之伟业!” 徽宗本听王黼那一说,满面不悦,心道这王黼和童贯一个样睁着眼说瞎话来邀功。但看到满朝文武如此祝贺,十分入耳,不悦去了几分,皮笑肉不笑问王黼道:“你和童太师两个,拿什么换回来的?” 本以为此话一出,王黼定要大惊失色,和童贯一样跪地陪不是,可王黼又是一个上拜道:“陛下料事如神!此事的确是臣等该死,但臣确实没有要拿东西换的意思,臣一向光明磊落!不是臣,但燕云确实回来了。” 徽宗听他那说话的口气,故意打在这停住,便惊讶道:“那是哪个?敢如此擅自作决!” 王黼又上前一步,仿佛不忍道:“是昱王。” 全朝又是一片哗然,王黼赶忙说道:“臣和昱王如友人相待,她不忍臣如此境地,又知陛下惦记燕云,便自己作主,要去金国将城买来献给陛下。”说完抬头观察陛下的脸色,见陛下犹豫的神情,便大声说道:“昱王为忠!她深知大宋多年来不忘燕云,便出此下策!虽有些孩子气,但确实是为大宋和陛下着想!陛下既心痛燕云,又不满昱王此举,何不将其功过相抵,使此事为大宋之好事呢!” 徽宗只顾震惊,还未回答,只听大殿门外一个声音道:“若陛下并无犹豫,仍气愤于买城之事,那王大人便附和陛下,治本王的罪,将自己之责推得一干二净。然后又会设法救本王,使本王对他感恩,是否,王大人?”随着话落,只见人徙背着手从大殿外入内,身着深红四爪金龙莽袍,双眼下有深紫的暗影,但却神采飘逸,气定神闲。 梁师成惊了一惊,心内暗笑,不动声色。李邦彦松了一口气,头脑里打起了腹稿。 其他众人皆发怔,王黼惊圆了双眼,脱口而出:“你,你不是走了?” 当时人徙听他讲什么燕云打回来了,就觉得是鬼话,因为她明明瞧见了辽国文妃的国书,燕云为金军代攻而下,而如今又让她拿着区区燕云地区的地租跑过去要城,恐怕等她到了才会发现自己是被派去买城的,而身后王黼已在朝堂上准备好害她了。 “好。”人徙笑着拍巴掌,“王大人一句话,就无需我再解释。”人徙走至陛下御座下,先拱手对圣上行了礼,接着环视四周说道:“若王大人刚所说都为真,那我为何不去做我自己主动要做的事,反而跑过来拆王大人的台子?可见都是谎话!”前几句慢慢悠悠,后一句却霹雳而下,声音足高三倍。 众人一回想,都点头称是。人徙拍了拍手,一个侍从从门外急急跑来,金盘里端着成摞的文书状子。“此事本王不再解释,若了了下面的事,此事也就无足轻重了。”说完示意那侍从将东西盛给陛下。一旁的费长山接了,稳当放在陛下面前。只见徽宗只草草翻了几页,心内触到近日来不时对王黼的怀疑,那一个个心头的忽悠如今都现在眼前,不由信了八分,“王黼!你好大胆子!” 王黼惊得说不出话,人徙向陛下道:“给陛下的都是确凿的证据。”徽宗低头翻看,人徙接着道,“证据分四部分,孩儿都给陛下分好了。接下来,请孩儿为了大宋,陈一陈这王大人的过人之处!” “等等,这需要彻查,王大人向来居安思危,深得圣心,不能以一人断言就轻下决断!”发话的是余深。 王黼松了一口气,等着更多的人发话救他。可只有这一句,满朝的文武鸭雀无声。转头看救星梁师成,可对方却看戏一样等着事态发展,看看以往政事堂那些同僚,居然都默然无声! 这是怎么回事?以往在朝堂上举柬他的次数并不少,也有拿来证据的,而且陛下总是先不信,还替他讲话。再家之梁师成等人一发话,身后政事堂的人一帮腔,十有□□那柬是拳头打在棉花上。而如今,怎么不但皇上也不似以往,连该帮的人都成了路人了?! 李邦彦上前得意对他一笑,上前对陛下奏道:“王大人在政事堂拿权已久,嚣张跋扈,已早为众人不齿。但碍于他为宰相,都不敢轻言。如今昱王说出久藏心底的话来,谁还敢驳?” 只有人动,没有人答话。李邦彦又笑着瞧了王黼一眼,退到了人群内。他为了这一日不知烧了多少香!朝廷内满是王黼的同党,但交心的没有一个。政事堂下面就是舍人院,这就是他的地盘。虽说舍人院外都听姓王的,但以他的口舌,说姓王的要倒,众人虽不可能一下都信,至少完全变为观望。观望,便不会开口。而这聪明的小王爷,不会开口对她就已够了。 人徙仿佛没在意余、李两人的话,她看着李邦彦退下,便背对徽宗,身后是御座下的金黄阶梯。她看了看门外渐渐盈满的晨光,转向王黼。 “王黼!你身为宰相,祸乱宫闱,结交内侍,笼络圣心,为己谋位,于内宫,为内贼!” 声音中气十足,响彻整个大殿。随着这句话落,人徙上了两个台阶。 “王黼!你外设应录局,买卖古董,实为强行倒卖私人财物,占人家产,夺人财富,为己谋利,于市井,为豺狼!” “王黼!你身居要职,不讳国法,将我大宋之管制视为无物,公然买卖官职,为己谋私,于官场,为蛀虫!” “王黼!你勾结金人,致燕云之地为金人荼毒,如此也罢,居然以钱买城以谋功绩!无奈圣上已了此事,只得将买城之事推给本王,静观变化,见机行事!本王被害不足惜,燕云之民血肉何辜!你此举是与内假示威风,于外显大宋之无能!于天下,你为小人!” 王黼看着人徙,陌生得心成一空。想想一直以来经过,才有所悟。一直以来那么听话的昱王,虽然聪明,但眼看着一步一步收为旗下,却不知她在被挤兑中一步步为了今日而收集证据! 王黼还在回想中,头顶上又是一声炸雷,抬头一看人徙已走上金梯顶,与陛下的御案并肩,满面怒火,双眼凌厉,那一声怒斥震人肺腑。 “今日本王替圣上行天道,除你这奸贼!”话落,那高高的手从上而下手指地面,嘴里吐出脆生生带着回音的两个字。 “跪下!” 王黼眼瞥瞥陛下严肃脸前那一摞纸,眼光落在人徙身上。只见她与陛下站在一处,不仅声音不似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且莫名的气宇轩昂。一时间一股陌生压人的王气直冲头顶,膝盖不自觉地缓缓落地。 第57章 五十七 徽宗见王黼面无人色地跪了,便知他的罪十有□□为实,不由气得额上青筋直跳,目光找到梁师成,一拍面前的状子斥道:“梁师成,朕素来敬重你!居然敢和王黼结党!” 梁师成还未答话,人徙连忙回道:“孩儿推测,是受王大人所逼,梁大人,是否?” 梁师成满意地点点头上前道:“的确像王爷所说,是王大人长久以来用金钱等利诱逼迫臣与他私通,臣有罪,愿领罚!”说完也跪了。 众臣看戏一般,看着这平日团结的义父子居然冰刃相对,各个心寒不已,但都不敢吭声。王黼难以置信地听着人徙袒护梁师成的话,心如死灰,甚觉人情薄如纸,也更加坚信了自己以往对梁师成的判断。巨痛之下,反而清醒些,脑中迅速回想了一下,不甘心地抬头道:“既如此,敢问昱王,为何与下官同流合污,收了不少下官的银钱呢?下官可一笔一笔都有记录。” 人徙悬着的心放了一半,知道不到最后,他不会拿出那最后的赌注,便笑笑向陛下道:“为使王大人放松警惕,我是收了他不少东西,但都在我宫里好好放着,我的管家曹绅知道在哪里,若有需要,现在便可分文不少的拿来。许多次,皆是王大人逼我做事,包括卖官,都有证据在,盖着王大人的手指头印。” 徽宗听言,便差人去昱王殿,不多时几个小厮搬着一口大箱子重入殿来,打开一看,全是珠宝银钱,并好几张银契,众人皆唏嘘不已。徽宗又翻那些纸张,见有一张和约,上头清楚地记录着‘我替昱王保守秘密,昱王替我买卖官职’等语,不解问道:“什么秘密?” 人徙脸变了变,看看王黼,放弃般回道:“王大人在定罪之后,定会告诉陛下。” 王黼低了头,看不见表情。 徽宗还要追问,人徙在旁指点着那些纸张提醒道:“这是应录局孩儿使法子抄来的帐本的真品,上面一笔一笔都有记录,谁家的家产被占,谁家的宝物被强买,希望陛下在此案了结后,将该归还的物品和家产悉数还给那些人。” “而这个,是王大人霸占临家许将家宅一案,上头盖着百余个百姓的指印,当年被王大人瞒下,如今终于到了陛下面前。陛下最好出宫亲自查访,顺路看看王大人的家宅。” 陛下越看越震惊,想到王黼素日的好处,不禁痛心惋惜。纷乱中想起□□留下的治国祖训,一阵想做明君的念头久违地传到心间,便决定认真彻查此事。抬头看人徙,吐字清楚,思路清晰,整理出的罪状一条条层次分明,站在自己面前俨然一个帮手,竟比那太子还强几倍,一瞬心内喜不自胜,想想王黼在身边多年,权倾内外,居然被一个十六岁的王爷训斥到跪下,不由伸手揽过她的腰,让她贴着自己站着,拉着她的手道:“徙儿辛苦!朕不知道你受这么多委屈!若查此案完全属实,朕升你的位!” 人徙却毫无喜色,只苦笑道:“孩儿有那个福分还在宫里便罢。” 徽宗不明所以,人徙督促他快将证据都传给各部,依令查办,并再次提出亲自查访许将被侵宅一事。陛下点头应允,命人将王黼先押入天牢,宣布退朝。 此朝一退,宫内外迅速将朝中变故传开。“十六岁王爷告倒权臣”“不出名的皇子出手阴狠”等语,议论纷纷,不几日连宫外百姓都知道了,受过王黼加害的百姓皆拍手称快。 徽宗自那朝后,快速将手头朝务整理妥当,便邀人徙同去查访许将一案。人徙行了礼说道:“孩儿很高兴与爹爹同去。只王大人在牢里几日了,他虽有罪,可对陛下也是十分尽心,孩儿替陛下看看他再去。” 徽宗更加喜悦,便命人牵了好马在宫门等她,自放她去天牢。 人徙换了严肃脸色进入天牢,找至王黼的牢房,欣慰地远远看到依她的吩咐是最好待遇——有酒有肉,人家睡草他睡毛毡,而且彻夜有烛光。正想上前发现旁边居然站着梁师成,便停下了脚步静听。 “……别说义父我坑你。你小子若不防备我,我怎么能害你?本人平生最恨别人对我留心眼。”梁师成皮笑肉不笑地隔着栏杆说道,“你太聪明,聪明到过头,才把自己害了。若傻点,会落到这地步?” 没有听见回答。梁师成笑了两声转身走了,未看到暗处的人徙。人徙走至那牢门前,看着低着头的王黼。王黼只听脚步响,以为梁师成又回来,狠狠抬起头回道:“你的亲侄子怀辛!因为违背你的意愿便被你弄成人不人鬼不鬼——”见到是人徙,后半句“我只是你义子”说得几乎听不见了。 “我明白。”人徙低声道。 王黼头发凌乱,神情颓丧,几乎变了个人。他冷笑一声道:“我天天想你啥时候会来。说罢,想用什么法子来让我不说你的身份?毒哑我?” 人徙叹了一口气道:“请说罢。我不会拦你的。毒哑你?你该知道我心软。我只是履行我被你装成青楼女子受你百般利用时说的诺言——我会让你后悔你玩儿我昱王爷!” 后半句满是朝堂上的狠狠语气,王黼笑笑道:“王爷终究是个人才。可帮梁老贼,你会后悔的。现在先告诉我你是怎么从车上逃回来的罢,现在车队在哪里?” 人徙挑眉一笑,“跟我去的那个小厮,叫全才,是我不久从孙奶奶那里找来跟我的。没瞧,他长得挺白净,穿我的王爷服,那么黑,谁瞧得出来?走不多远,我便说全才要出恭。” “哼。”王黼不等她说完,全知道了。 那夜人徙和全才在车内换了衣裳。人徙穿着全才的侍从服装做他去出恭,却和暗地里跟着的另一名同全才一起进殿的金豆见了面,骑了他带的马,飞跑回宫,和李邦彦彻夜商议第二日早朝之事。金豆穿着同样的衣服,便装作回来的人徙在没有月光的地方上了车。如今那车队还在行进,即便发现了王爷被换,也会继续执行买城的命令——车上有盖着人徙大印的手谕。 “唉,一次轻信,便功亏一篑啊。你娘怕是也藏好了罢。”王黼猜道,“即便我现在捅出你娘还在人世这一说,恐怕也会因为找不到人而不了了之。” “王大人说的对。所以王大人尽管捏着我身份这一条把柄,好好使用。另外,各部查证的时候恐怕不会像以往那样偏袒大人了,因为大人在朝堂上的那一跪,以及没人帮大人说话的场面,聪明点的人,便不会往大人这棵没有什么希望的大树上使力了。”人徙说完转身便走,王黼突然站起来抱住栏杆朝她的背影喊道: “王爷真的不该选择倒我!我待王爷倒有几分真心,是想以王爷为知己助力的!而梁师成却是个没人性的老贼!王爷会后悔的!” “那么在想让别人成为自己知己的时候,不要用那么恶劣的手段。”人徙小声在心里说道,出了牢门。 把表情换成喜悦的神色,在宫门的轿子内拜见了一身微服的陛下,上了马。一行人缓缓出了宣德楼,至王宅。 陛下出轿一瞧,昔日繁华的王宅已是门庭冷落,下人一听主子入狱,全作鸟兽散,只王家的老母和妻儿在堂前抹泪。陛下无奈地不理他们的哀求,带着人徙出门至临房,这便是被王黼强占的许将家的府邸。 一进院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满院的百姓翘首望着他们,为首的便是那许将之子许卫。许将家宅被占后,一病不起,于政和元年(1111年)病逝。许将打量来人,没认出微服的陛下,倒对王爷服的人徙行了个大礼:“小的是许将之子许卫。听闻朝中十六岁王爷一举告倒王贼,十分佩服。看来就是这位王爷了。知道您这几日会亲临这里查访,小的带领乡里乡亲的日日等着王爷。”说完一招手,身边的百姓手提竹篮包袱齐齐推向人徙,里面净是花生枣子。 人徙颇为感动,但看看陛下十分不悦,便向许卫耳语了几句。许卫看看陛下,慌忙跪下不起。徽宗这才咳嗽两声,笑呵呵命人接了百姓的礼物,便问起案情。众人七嘴八舌,说得十分详细,还各个伸出手说道:“请老爷看,我们的状子上有手印,说慌的,断子绝孙!”陛下笑着连连点头。 至日头偏西,陛下已确定此案属实,便说打道回宫。至上轿时,却愁眉不展。人徙问时,听陛下说道:“王黼素来待朕十分用心,他如此地步,朕也十分痛心啊!” 人徙点点头不语,慢慢走至队伍最后,向后方招了一招手。片刻,一队小孩拉着手,玩耍着出现在队伍面前挡住了去路。卫兵正要驱逐,只听为首的小女孩唱道:“王啊王宰相,真真贪心眼,三百贯,是通判,五百钱,秘阁换。应录局,大黑店,宝物进了无法还,反找主人要银钱……” 徽宗在轿内听得一清二楚,心道原来市井小孩都知道王黼的事了,百姓还不知道怎么议论皇帝呢!脸上挂也挂不住,心内着实气愤王黼,把那本怜惜他的心思去了个干净,在轿内大喊道:“去去去!赶紧回宫,找姓王的算帐!” 小孩一哄而散。人徙缓缓放慢了马,到个拐角一拐,看见那刚唱歌的小女孩跑过来,便下马一把抱住捏她的脸道:“还是用上你们了!芷儿说,要什么,我替你爹买给你!” 曹芷红着小脸,嘟着嘴说道:“人徙哥哥亲我,然后让我再亲亲!” 人徙哑然失笑,对着那粉嫩的小脸亲了一口,然后换回了两个带响的亲亲。嘱咐她快些回家,便赶紧上马,笑着抹了一把孩子的口水,快跑追上了大队。 不出几日,王黼一案尘埃落定。无部门再敢轻易包庇他,因为梁大人居然都没出手,谁也没和王黼亲到替他冒风险的地步,连余深等人都藏着尾巴不吭不响。 一切齐备,最终对证的日子到了。 由陛下亲自审问,将地方儿设在了辰晖殿里,只请了各部的要人来陈述查案过程。人徙也在场。她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站在陛下身边了。 陛下在台上坐着,说了开场辞,便是各部门冗长细致的陈述。所有的罪证一应俱全,完全属实,王黼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 陛下听完陈述,恼怒地看着台下的王黼说道:“一切证据均在,你还有没有什么分辩的?” 人徙腿肚子有点发抖,虽然做好了准备,但看到王黼抬头望着她的时候,却仍心慌不已。 现在说出了她的身份,也不会挽救王黼自己的命运。然而,他会说,因为她毁了他的余生。 王黼看着人徙,眼神有着发疯般的得意。他嘴角抽出了一个冷笑,慢慢道: “我要说。昱王她——” 人徙闭了双眼。 “她是个——” 拖着长音,人徙眼皮颤动。 “忠王。”王黼看着她笑出了声。 徽宗莫名其妙,却等不来下文,便拿过笔墨,将罪书一挥而就,交给旁边的费长山。费长山看了看,大声念出来:“查王黼,自入宫以来,阿谀奉承,结党迎私,犯如下罪行……依大宋令,抄没家产,发至通州领通判一职,若无召见,不能入京……” 人徙听不见费上山的声音,愣愣地瞧着王黼。罪状念毕,王黼又笑了两声,咬破中指,走至人徙面前,在她手心写了两个字,哈哈大笑离去。 人徙怔怔地低头看着那字,脑内浮现出她那日站在春风凛冽的城墙上迎辽人,王黼亲手给她披上一件毡毛大麾,搓着手讨好笑着的样子。 手掌上,鲜红模糊的两个字:真心。人徙皱着眉头揉掉了,可被穿堂风一吹,手心仍是冰凉冰凉。 第58章 五十八 眼看燕云就要回归,且不管是买来的,朝廷上下兀自咽下了那一点羞耻感,很快将其转化为一大荣誉。徽宗首先意气风发,认为完成了祖先都没有完成的一大伟业,命人撰写个《复燕云碑》来歌功颂德,题跋和落款都写好了,就差燕云一回,补上那丰功伟业的过程。 朝中结金派也因此人人升官,本来王黼出钱出力功劳最大,可他关键时刻被小昱王一指头摔下朝去,最大的功落在了出力第二的梁师成身上,晋升为少保,更加威风八面。李邦彦也因王黼被贬一事拜少宰,直接占了同昔日王黼同样的位子。就连出使海上的马植也落了个大荣誉,陛下奖励他有勇有谋,不惧金人签订盟约,实在大功一件,赐他国姓,并给他改名“良嗣”,从小小的修撰成了当仁不让的第一使金节度使,以后与金人沟通之事均由他来承办,马植从此变成了“赵良嗣”,默默无闻多日,复又出山,赵良嗣整日神采奕奕,并深佩人徙之力,对她忠诚不二。 各项准备就绪,众人眼巴巴地望着买城的马车回来,可时历将近一月,代替人徙使金的金豆和全才才重回皇宫,风尘仆仆,神情疲倦。车上带去的银钱送得干干净净,却什么也没带回来。 “金人见我俩只是侍从,并不认帐,收了我们的钱,却修改了与王大人定好的约定,说那些钱只是地租,而且只答应给我们六州。”金豆两人跪在陛下面前,无奈陈词。 徽宗大吃一惊,一旁的梁师成忙说道:“回陛下,王黼带去的是100万贯。” 100万贯的地租?徽宗内心焦灼起来,命他们各自回去,紧急召集各重臣商议。商议的结果是仍由赵良嗣使金,与金人周旋买城一事。赵良嗣倒的确伶俐,将王黼定的买城约废除,重拟一份声称是御笔的国书,将燕云各州通通包括了进去。可金人断然拒绝,说宋人要求太高,说毕竟打下燕云大部的乃我大金。赵良嗣无法,宋兵军力弱使他底气不足,只得答应先买下蓟、景、涿、顺、檀、易六州。而并不知其中涿、易两州乃辽涿州守将郭药师主动要求降宋。金人至此终于仁慈了一把,在收下宋30万匹绢、20万两银后,许诺:燕云大部已下,剩余边边角角,若宋能攻下,便再交岁赐五十万两,燕云之地便统统归宋。 谈判进行到这种地步,已算较好的了。先不说宋能不能打下那边角旮旯,就在此年,那即将灭亡的辽国内部贵族间还在相互诛杀,外部战事节节失利。先是文妃、驸马萧昱等等被诬指谋立皇子晋王被处死,文妃妹夫统兵副都监耶律余睹也包含在内,因在战中躲过一劫。可他一看文妃都被处死,在军中叛变投金。后来,金兵攻陷辽中京,进陷泽州。天祚帝出南京,至鸳鸯泊(辽捺钵)。余睹引金兵来攻。萧奉先向天祚帝献策说:余睹此来不过为了晋王。杀了晋王,余睹自回。晋王敖鲁斡由此无罪而被处死,辽朝贵族更加解体。余睹引金兵直逼天祚帝行帐,天祚帝率卫兵五千逃往云中。至四月末,金兵进陷云中,天祚帝逃入夹山。萧奉先父子逃跑,被兵士截回处死。只剩耶律淳被拥立为天锡皇帝,奉命守燕京(南京),支撑着残局。 且说人徙一个未封地的无权王爷,若按常理和宰相斗来,那是永无天日。可在梁、王、李三人争斗的形势帮助下,走偏路把王黼摔下朝去,也算是出了奇招得了奇胜。只她能力还有限,王黼只是被贬至登州做通判,也是不小的官,只与他往日的大权不能相比。虽说如此,此事一出,满汴梁不出几日皆传了个遍,人徙从不吭不响一下子成了满城皆知。徽宗失去王黼,虽有些痛心,但也十分以人徙为傲,一待燕云买城之事告一段落,便召集李邦彦、白时中、梁师成等人商议(宋朝宰相倾权,皇帝分地封王,要征求宰相的意见),履行自己说过的诺言,要使昱王之名有实。 于是,在文德殿内,徽宗满心喜欢道:“此子是个将才,朕不想她离太远。朕查了各州的名册,京东东路的莱州知州任期将满,朕有心要昱王领莱州,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李、梁等人颇为吃惊,一时无话可答。虽说心内都已有准备,昱王小小年纪干如此大事定有封赏,可没想到陛下要封到莱州去。莱州离京不远,却地大物丰,产黄金最盛,简直是块宝地。更何况梁师成心内更有其他打算,便带头奏道:“此事不可急行,陛下且斟酌。” 徽宗怔了一怔,才把心头热切降了五分,想想这昱王还未弱冠,恐不能胜任,是有些急噪,便吩咐众人好好商议,拿出可行决策来。 众人领命刚出得殿来,李邦彦就跟着梁师成至一僻静处道:“这小昱王在王黼一事可帮下官一个大忙,下官不谢还罢,难不成这么快就阻挠她?索性暂且收手不管,梁大人一手操办了罢。” 梁师成一听正中下怀,便连忙应了,顺嘴恭贺他荣升宰相。李邦彦满心欢喜地去了。梁师成默默站了好大一会子,回想着方才陛下的语气表情,是十足欢喜,并无丝毫不悦。那这王黼是根本没用那个把柄?那他一直捏着作甚? 在人徙出现在早朝上那一刻,他一直在心内笑着,看戏一般。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而此次,更有可能是两败俱伤。从那次探子的来报,说昱王找陈娘娘都毫不忌讳的时候,他就知道那小王爷做好了准备。王黼在朝堂上不说,那就是在等无可挽回的时候抖出这个大秘密来,让小王爷跟着下台。那就是他等的好时辰。可如今王黼都已经在通州的路上了,陛下还是丁点不知,小王爷眼看着要有地了,不如—— 梁师成脚步迈了开去,又收回,心内到底不足。当时在早朝上眼瞧着小王爷那作风行事,不是个省油的灯,若留在宫里,迟早对自己无利。而她那皇家血脉,即便是那把柄捅了出去,最多也是昱王的名号收了去,长时间落个冷落,可罪不致死,终不干净。 这梁大人原地兜了好几个圈子,只得家去。待盘算一夜无眠,出门子时脸却复得意之色。 这日早朝之后,找至陛下跟前道:“臣与众大臣商议已毕,都觉昱王年龄甚小,不能担领州大任。若硬要将其封出去,怕是惹太子在内的众皇子不满。” 陛下沉默了片刻。就在他决定要给人徙封地之后,的确如梁师成所说,包括太子在内的众多皇子皆议论纷纷,甚觉此赏太过。想至此,便抬头问道:“依梁大人所见,如何使这个赏实至名归呢?” 梁师成心内暗喜,上前一步拜道:“如果陛下十分偏爱昱王,非要给其封地的话,当然要让她拿一项功绩来,方可服人。” 昱王殿。 时值夜深,早过了饭时,可穿堂中央的圆桌上仍是杯盏交错。以木格为首的众仆从醉了一地,金豆压着全才,嘴里还嘟囔着“王爷威武”的醉话。 人徙自打接到王黼最后的吩咐之后就一直面色阴沉,同众人说话时都如诀别,一副再不回来的样子,惹得众人日夜颓丧。可没想到那日见人徙倒如掉了个大包袱般走进来,还当是真要走了才如此轻松,一听他们的王爷居然办了件大事,不由个个眉飞色舞,欢实不已。及至知道也许会有封地,更是喜不自胜。人徙见他们高兴,也不大管,任他们乐去,脸上却并无大喜,常躲进睡房与其非彻夜深谈。 “不会留在京城的。我们那儿的王爷,最近也在京城紧临的地方儿。”其非剪去烛花,复又坐到躺着的人徙身旁,看着她叹了口气。 人徙沉默。三天了,除了为了休息而故意的天南海北的胡扯,她总重复同样的问题,仿佛能问出个稀奇答案来。 “真的没想到会如此。”半晌躺着的人才闷出一句话,“我以为我定会落罪,便早早求了孙奶奶,希望她能求陛下饶了性命,让我什么名分都无也罢,做什么都罢,至少让我留在宫里。只有留在这里,才有希望。而且,若有罪在身,休了你那是名正言顺,可现在你还得委屈在这地方儿。” “我倒觉得总有一天会离开,所以我不急这一时。”其非低头道,复又取笑她,“才有希望,不如说才能看见她。”见对方转过身子,给她背影,不由笑着继续说道,“真真还有人烦恼没有落罪!而且你且别这么烦恼。说不定,你根本没那么大功名,根本封不出去呢?” “李大人自王黼关了牢,就跟我道喜,说十有□□要出去。”人徙闷声道,“要放以前,我巴不得。可如今倒绊住了不想走。可要不走,怎么说呢?”她兀自拿被子蒙了头,不敢去想那座日夜想去的宫殿。 “你为什么不去见陈娘娘?我不是叫你和她商量!”其非见对方恼怒地回过头,忙解释道,“你在这里担心自己会不会离开,难道人家就不担心你么?她现在不知道情况,自然是不敢跟你通信!” 此话一出,人徙飞快坐起,套上外衣飞奔下楼,一脚踏过金豆的身子,出了院门。心心念念的感觉冲击着肺肋,一路飞跑。可等她气喘吁吁地停在琉璃宫门前,倒犹豫了。 若见着面,定是两人满腹愁肠,无从面对。若如此,还不如等自己想出办法来再与她知道。想到此,人徙便不去敲门,只在地上拣了根树枝,弯腰在院门外紧挨着门的地上划拉了几个字。 写毕,又怕明早开门的丫头不伶俐看不到,仔细描了几描,转了一圈看看,才满意地跑回殿。 等她又呼哧带喘地跑进门,却见曹绅在厅内正往外瞧着盼她回,忙跑到跟前笑道:“曹管家,我不会再喝酒到半夜才回了。” 曹绅根本没听她的话,从背着的手上拿出一张谕来道:“爷刚走,陛下就来帖儿!明日午时叫爷去东门小殿,费长山说了,千万别忘了。” 人徙看着那谕,知道兴许离走的日子不远了,只得低着头回房去睡,哪里睡得着?翻腾一夜,磨蹭到午时,见到陛下,仍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儿。 “徙儿莫不是听到风声,说朕不封你地了,才这副模样?”徽宗上下打量她,满眼怜惜道。 “什么?”人徙猛地抬头,眼里转悲作喜,心想哪怕一时不走也好。 徽宗拉过她的手,爱怜地看了她半晌,却叹了一口气说道:“朕知道你不会武,朕只是叫你以文协力!”说完这句令人徙迷糊的话,又沉吟了片刻,才下决心般说道:“朕已斟酌过大人们的意见,觉得甚有理!战场上又是一番天地,足以成就奇才!童太师要攻燕云余地,你且跟去锻炼一番,成就功绩去罢!” 第59章 五十九 人徙听了陛下满心热切说出来的话,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下慌道:“爹爹可是喝醉了酒?孩儿连汤师傅的一套剑法还练不囫囵,怎能叫孩儿上战场?请爹爹斟酌!孩儿此去定要给爹爹丢脸!” 徽宗微笑着扶起她道:“就知道徙儿会如此说。当时朕也是连连摇头。可听梁大人一番话,彻底放心了。”说完指指一旁的椅子命她拿了坐在旁边,笑吟吟小声道:“这里头的弯弯,只几位宰相并朕知道。徙儿此去,只不过走个场子,梁大人给朕下了保证,保证徙儿去了定会拿功绩回来,叫太子他们服气,好名正言顺地受封。” 梁师成那日在陛下跟前,信誓旦旦,说‘定会保王爷安全,童太师前些日子回京,又召集了几万京师,再加之宣抚都统制刘延庆督兵十万屯于卢沟,就等着陛下一声令下,定能轻松拿下燕云余部。到时随意叫王爷办个小差,将个功名往她头上一套,不就罢了?陛下喜爱王爷,偏心些,作为臣子,当然要鼎立相助才是。’一番话说得徽宗心花儿怒放,连赞梁师成想得好,当下敲定,只等赵良嗣买城的事一完,就送人徙出京。 人徙此时怔了怔,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默默不语。在徽宗看来,对人徙来说,此是一桩美事——不劳而获轻松得功,回来就加封,岂有不受之理?可此刻人徙的脑瓜飞转,根本想的丝毫不“美”。 她把王黼弄下了朝,梁师成拿厚礼来道过喜。当时两人言语和气,像老相熟一般。但人徙始终想从他话里听出来点什么,比如他的态度,他今后如何待她等等,却一点也猜不出。她不会傻到要以为从此梁师成将她当作同类,更不会试图收作旗下——以梁师成的心计,会想要这个把他昔日义子废除的不乖王爷?不是同盟,便是敌人。朝堂之上,宫闱之内,不会有超出这两种类别的人。而现在居然要帮助她得到受封?真真不敢相信。所以此去定是凶多吉少。 更何况,忆儿落在宫里,自己要出去,两人不是更没有出头之日了? 徽宗满心喜欢地等她高兴的应,没想到她一直皱着眉沉思,有种送礼不受之感,脸顿时沉了下来。 人徙察觉到徽宗的表情变化,心内更是矛盾。好容易得了陛下的器重,此事若不应,一直以来的努力白费也未可知。再加之王黼一事让她胆量愈壮,当下提一口气,站起来拱手回道:“孩儿尊旨!” 徽宗脸上立刻转阴为晴,嘱咐她做好准备,等赵良嗣的信儿一来,就调人送她出征。 又等了几日,赵良嗣的京书终于姗姗而来。陛下一看信,喜忧参半。前一封说要打燕云余部,这一封说的是虽六城已定,但金人说定要等到宋军打下其余之地方能交割,此为忧;而涿、易两州守将郭药师是自己来投宋,虽说白花了点钱,但也算喜。想来想去想到梁师成说童贯刘延庆的话,平白生出信心来,觉得燕云已在囊中,一点忧全部转为喜悦,命人将《复燕云碑》填了。那填碑匠无话可写,只得胡编乱造些话算罢。 且说人徙自接了出征燕云的旨意,一路思索着走回殿,一把拉住曹绅道:“曹先生你最懂,上次说学球,你说高太尉,果然我学不久让宫里的小幺们刮目相看。你再说一个会骑马的来,我跟他学学骑马拿剑不至于闹笑话。” 曹绅不知她做什么,一问才知要上战场,惊得说不出话来,人徙见他不说话,只拉着他摇晃,一个声音道:“谁要学骑马,我来做师父。” 人徙一看是其非,摇手叹气道:“你女儿家家的大家闺秀,恐怕还不如我。” “那你是一点不了解我们金人。”其非甩了甩头,留海晃荡了几下,“带我去马营给你瞧。” 人徙头一回见她露出不一般的女儿豪气,半信半疑地点头。先差个人去向陛下报信,说昱王出征,要选匹好马,两人一起出殿往马营走。 “她怎么办?”他们两个一路走,一路说,人徙说到要走的事,其非先是惊讶,后而皱眉不解。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她。”人徙也紧着眉头,“不要说了。”说完这四字,率先走到前头去了,一路无话。 皇宫的马营在东边,靠近禁军军营,专门空出一大片土地来做跑马场,平时骑兵训练也在此。马营分上营下营,有上牧监和下牧监,上牧监管的马最多,人徙和其非就径直来到了上营。 上牧监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姓郝,人都叫他“郝马头儿”,谐音就是“好马头儿”,说他马喂得好,个个膘肥体壮。这郝牧监见个皇子模样的人领着个姑娘来马场要马骑,哼一声装没听见。人徙行了礼复又要求,他才不耐烦地领着他们来到马厩,手指一匹马说道:“要好马,那便是,牵去罢!” 他指那马遍体黑色,身形不大,神色高傲,只前额一片白色。其非远着看了看向人徙道:“不错,是匹好马。”说着又走近些,想上前去摸,郝牧监一把拦住道:“是匹小马,不必瞧了!”其非点点头,“头方而宽,眼大,脊背光滑,就这匹。” 牧监拿过马鞍装上,把缰绳递到人徙手里,头也不回地弄草料去了。其非要上,人徙却抢先一蹬上马道:“你先看看我的动作有无差错。”说着一扬马鞭跑了起来。 其非站在马场旁,正要仔细看看人徙的姿势,就看那黑马飞驰,速度越来越快,人徙在马上根本没抖缰,只顾紧紧抓住不掉下来。其非觉得不好,就大喊让她停下。人徙何尝不想停下,而是根本就停不下。黑马发疯一般在马场上一圈又一圈地飞跑,跑至第三圈时人徙已颠得趴在马脖子上,只见那黑马仿佛厌恶人抱住它的脖子,嘶鸣一声猛地停住,前蹄翘起一人多高,一阵尘土飞扬里一声钝响,其非揉揉眼睛发现人徙已躺在地上起不来了。 其非喊来牧监,问他为何给这么烈的马,郝牧监一边看着人徙坐在地上吐着嘴里的沙子一边嘻笑着说道:“你们要好马,没说要温柔的马!” 其非气得无话可答。郝牧监得意地笑着,“没事玩马,不如回去念书!真是大哥什么样儿,弟弟就什么样儿!” “此话怎讲?”人徙努力站起来,看着那好看的白额马傲气十足地打了个喷嚏。 郝牧监哼了一声:“去问你大哥!别编什么出征的理由!” 人徙方知他是说太子,细问才知原委。这郝牧监虽喂马是好样,可脾气古怪,见太子领着一帮小子三天两头来马场乱骑马,着实心烦。于是看见人徙的皇子装扮,便也将她认做纨绔一类,没好脸色。其非还要辩解,人徙一只手拦住,笑着说道:“郝牧监您忙去。”打发走人,围着那白额马转了一圈,看着马那满身结实的筋骨,不舍得走。 其非无奈说道:“如此烈马,你又不懂马,如何要它?此次你没受伤就是万幸了。” 人徙指那马说道:“我第一次骑这样的马。虽说它使坏,可摸到它的脊背,硬得像块石。全身上下一块块的肉那么结实,冲起来不要命,如能得,必是好的。” 其非说不过,只得不管,又自试了一匹温顺的,还拿了一把弓,与人徙表演骑马射箭的工夫,正骑,倒骑,马跑时上马,从马背上侧吊着身子射箭,的确身手敏捷熟练,让人佩服。人徙很想骑那黑马,无奈被摔了一次上都上不去了,她一牵那马就扭脖子乱跳,只得先放了它,再去找一匹来练。 上马,行走,起跑,停马。每一个步骤都被其非纠正又纠正,光上马就练了十几次,满头大汗。至太阳西下,其非累得要回去,人徙却让她自己走,自己走至马厩里和那匹黑马说话,虽然那黑马只顾低头吃料,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人徙看着马额头上那一块白毛,笑着自言自语:“好孩子,本王要定了。” 话说回人徙在琉璃宫门前划字的第二日,开门的丫头一眼看见泥地上的字,莫名其妙,还以为谁的恶作剧,在宫里乱嚷嚷。传到陈忆耳里,却如翻到书中信一般,连忙跑出去看,见泥地上划拉的“有惊无险”四个大字,方长长出一口气,而后又深深失落。 既到门前,为何不进? 王黼的事传得极快,陈忆自是早早的听得,又喜又怕,喜的是人徙真的办成,怕的是接下来她要受的罪。可忐忑地等来等去,并无消息传来,却并不安心,恐有其他祸事。而今又只见字不见人,放心之下又新添一层忧虑,默然在屋内坐着。 又过好几日,仍无音讯,又不敢去问,更不敢去找她了,更加心焦。一日突然对彩灵道:“好闷,我要出宫。”说完就往门外闯,彩灵急急跟着拦道:“娘娘最近是怎么了?前几日陛下来一回,气愤而走不说,今日又要出宫,娘娘不知没陛下允许是连此琉璃宫都不能出的?” 陈忆不答话,只往外走,一路飞走到东华门,侍卫一见忙跪下拦住道:“陈娘娘哪里去?可有陛下手谕?” “无。”陈忆只一个字,只往外走。几个侍卫忙七手八脚拦住,一个说:“娘娘恕我等无礼,请奏陛下拿谕来。” “你去替本位请奏陛下,本位累了,在这里等。”说着一靠东华门,以臂抱肩,长裙及地。 那侍卫为难,可见她不理人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去面圣。陛下一听,火冒三仗。心想此妃太放肆。上次心情好些去瞧瞧她,却见她当着他的面讲起几代的政事来,桌前还放着兵书杂记,俨然将他教训过的话丢到九霄云外。此次又蛮横要出宫,是不是住得太舒服了?想着此妃一向不讨人喜欢,肝火越想越旺,一连声叫费长山。 话说陈忆在门前等着,那侍卫不一会喘着气跑来道:“回娘娘,陛下叫你等着,他这会不得闲。” 陈忆点点头,转身就走。侍卫也不敢问,见她不出宫了,也松一口气。彩灵一路跟着自家主子跟到昱王殿,才确信她最近一直为何烦心,而且见她走到殿门十步犹豫着不肯走了,便上前道:“我替娘娘先看看去。”说完小步快跑着进了院门,陈忆拦都没拦住。 片刻后彩灵跑出来沮丧道:“王爷同王妃去马场骑马了。” 陈忆脸色更加灰暗,转身就往马营走,至马场一眼看见人徙和其非同骑一匹马在马场上绕着圈子,举止亲密,便哼了一声坐在马场边上继续看那两人。 只见人徙在前,其非在后,两人边使马跑着边说讨论着什么,突然那马一个急拐,其非只顾着让人徙注意如何行进,一不小心便往下面摔。人徙大叫“不好”连忙去拽,眼看拽不住了只得自己也掉下来,抱住对方让她掉在自己身上。两人还未爬起,就听不远处有大声拍巴掌的声音,人徙撑着抬头一看,只见陈忆一个往回走的背影,慌忙揉着腰从地上爬起来去追,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陈忆一把摔开,扭身道:“王爷该去拉王妃!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儿!” 人徙也悔忘情,仔细看着她小声说道:“你别走,刚才若换作是你,我怎么会让你掉下来呢?” “我有话告诉你。”陈忆转过头不看她。 “我也是。”人徙应道,在看到对方的一刻,掩饰的心事全冲到了喉咙口。 “我最近一直在促成一件事。”陈忆看着远处茂密的树木,“而且又在做别人不喜欢的行为来促成这件事。”说到这里,她仿佛很懊恼般停住话头,“还是直接说什么事罢。” “我要走。” “我要走了。” 两人同时发声,也同时瞪大了双眼。人徙将她的话误以为叫她先说,却发现与她说了同样的话,自己不同的就是多了一个“了”字。 两人正无言相对,费长山气喘吁吁地找来,看着陈忆一挑眉,不怀好意地一伸胳膊请道:“陈妃,啊,不,陈贵仪(宋代姘妃阶,比妃整整小了六品),请罢,暂且还回琉璃宫住着,等尚心苑打扫出来,您再移驾过去!” 第60章 六十 两人一听费上山此话,一人惊有所悟,一人了然沉默。陈忆点了点头,迈步跟着费长山就走,面无异色,默默接受一般,倒多出几分轻松之色。人徙则想拦不敢拦,木然而立,看着她不回头的背影想叹气,却堵在喉头如同一个肿块。 默默站了半晌,将陈忆临走说的那几句话反复咀嚼了一遍又一遍,回身走到用怜悯神色看着她的其非面前,不等她开口就打发道:“日落了,你且回宫去。” 其非安慰的话又咽下,摇头叹气地去了。人徙沿着夕阳下的马场一圈一圈地转悠,每每经过那在马圈外悠闲吃草的小黑马身边,都扔它一把料。可那黑马像没看见一般,兀自低头吃草,对扔来的料闻都不闻。人徙心里越发堵,当她扔的料成了一小堆时,停在那马面前静静看着它,轻轻说道:“你潇洒,谁都不理,倒自在些。我保证真心待你,你把你的自在分我些可好?” 那马打了个响鼻,仿佛在嗤笑她,然后居然一拐头将马尾巴冲着她。人徙真想在那马屁股上使劲踹上一脚,但瞧了瞧那马精壮的后腿,倒退两步,转头走出了马场。 而后的几日,人徙坐如针毡,学也不好生上,总想往琉璃宫去,可又知近日陛下与陈妃来往较频繁,风头甚紧,不敢轻举妄动,惟恐使陈忆在陛下心中的印象更落下乘。 她怎不知对方的打算?陈忆虽说行事凌厉,性格不拘,但绝对是有主见有分寸的人,突然被贬至贵仪,定是她自己行事。而此法也太过冒险,却从未与自己谋划,人徙将对方的性格、习惯一一回想,对方精致的面貌和独行风华犹如在眼前,不禁心摇神荡,掏出那脖间的香袋仔细摩挲,看那细密的针脚,轻叹道:“能做出如此细致的针线,行事却如此大胆,你真真是我的勾魂星!” “谁是勾魂星?”一个声音笑道,人徙慌忙坐正,见其非一脸取笑地看着自己,没好意思地掩饰道:“我这几日不和你谈笑,闷了不成?怎不和墨儿姐姐说笑去,她想是也闷得慌。” “还等你吩咐?”其非白了她一眼,“这昱王殿的下人可真是忠心,主子一魂不守舍,底下人跟着发愁。他们都不敢讲,我倒当了先生,一个个找他们谈心!” 人徙忙道了谢,甚至站起来要鞠躬,其非忙一把扶住道:“别折杀我!要是徒儿给师傅行礼,我就受!这几日你也不学马了?我听宫里头说,过不了些日子就叫你上战场呢!” 人徙这几日只想着怎么应对忆儿的行事,又担忧她真弄成了也是吃苦,这时才想起来还有这个棘手的事,顿时急得满屋乱转。其非看着她转了几圈,幽幽道:“你还说把我救出去呢,你如今这样,我盼到何时呢?” 人徙看她那忧伤之色,心生怜意,想想自己已答应了陛下,是非去不可,于是坐下将所做之事通通想了一遍,稳了心神。又想起曾经与娘说过的信心满满的话,一股豪气在心头,脸上更带了些破釜沉舟的神色,一拍桌子道:“你放心罢,等我好好回来,你自由,我要人!” “什么?”其非听到最后三个字不由吃惊,未等她想明白,人徙一撩衣摆下了楼出了门。其非忙忙跟下楼问曹申王爷往哪里去了,听见曹申说往马场去,才放下心来要跟去,曹申拦道:“爷说她去收服那匹马,完了再来向王妃讨教骑术。” 人徙一溜烟跑到马场,恭敬和郝大爷打了招呼,便围着那小黑马转。可无论她怎样献殷勤,那马总是不理不采,人徙代替马头给它端草料,它就宁愿不吃,在马圈外啃草根。 郝牧监前两日已接了陛下的手谕,才知这皇子是真要出征,才态度好转,向人徙介绍道:“此马是匹小公马,倒确是良马,是一匹将军坐骑之后,才一岁半口,只天生脾气古怪,别说王爷你,下官也不敢轻易骑它。不如算了,下官再给你找匹好些的。” 人徙摇头不肯放弃,但时常与他聊天,讨教些马的事儿。这此后的几日,人徙每日来看它,它吃草她就跟她说话,它散步她就跟在它旁边。可黑马依旧不领情,态度没有一点好转。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别说骑它了,连牵绳都拉不得。这样下去到上战场之日也学不熟练骑马。这还不算,面对人徙每日殷勤的端料端水,黑马有了脾气,一蹄子将水槽碰翻,溅了人徙一身水。 人徙*站在马槽旁边,看着黑马那神气的样子,终于气冲头顶,拿过一旁的草叉子朝它扔了过去。那马非但不怕,一下躲过,嘶叫一声,扬着蹄子将人徙追得满马场乱跑。好马头骑了一匹马好容易才将它拉住,人徙已喘得上不来气,气呼呼说道:“小爷我不要你了!”说着走至马厩内,想找一匹与它年龄相似的小马,却一匹也寻不见。问马头,马头说道:“去年马场重定了规矩,怀孕的马都赶到另一所特定的马场里接生,是这匹马刚出生不久改的。所以小马都在另一个地方,这黑马是因为当时它生病,没走得。” 人徙正无奈,一眼瞧见黑马正追着一只蝴蝶乱跑,十分开心的模样,一点不像匹脾气暴躁的怪马,顿时有所悟。她不动声色地回了宫。 第二日一早,人徙又来到马场,吩咐马头将黑马放出来,自己捡了根树枝,走至黑马面前说道:“甚无聊,陪我玩一玩?”说着用树枝轻捅它的胸前。黑马过了一夜已消了气,此时不解其意,哼了一声看着她。人徙继续捅了几下,然后往后跃了一步,又继续捅它。反复两次,黑马喘了一声,抬起两个前腿作跃前状,腾空又抽回去,看起来就像在试探。人徙一乐,继续重复动作,黑马玩心顿起,与她一前一后玩起来。一马一人,就像两只小马在打着玩。好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此景,直看着他们玩了半个时辰。不是你追就是我赶,人徙拿树枝捅它一下转身就跑,黑马抬起蹄子就追,可却不如昨日追得杀气腾腾,慢跑着追向“逃跑”的人徙,至她背后,一头轻撞向她。人徙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翻起来却冲着黑马哈哈大笑。黑马轻刨着土,朝她低下了头。人徙收了笑,看着黑马温顺的神情,慢慢伸出手,摸向它潮湿的鼻吻。 人徙颤抖着手,慢慢挪过去。眼看就触到马鼻子,黑马打了个响鼻,往后一缩。人徙愣了一下,猛地往前一伸手,摸到了马温热的鼻梁,并轻轻抚摩着。黑马刨着蹄子,猛地扭身向马厩跑去,躲在一大群老马后面不出来了。 人徙满身满脸的土,却笑歪了嘴。 尚心苑。 陈忆独坐院中,手拿一本书看着。眼看日头偏西,满院生凉,想起床头的衣裳来,却心中一涩。 自从搬来这清净的尚心苑,就没有丫头来给她披衣裳了。这尚心苑是真正的冷宫之地,宫里只有几处这样的地方,关在这里,很少有出去的,运气好的,陛下还来瞧两眼,运气不好的,孤身一人到老死。她不怕这个,这倒是她要走的一步。这段时候她专拣陛下不爱的行为来做,还故意说要出宫,终于让陛下一气之下降了她的位。只没想到满琉璃宫的侍女依陛下令全散了去,只留下两个跟着她,一个负责烧火做饭的,一个就是彩灵。可搬来这里,自己倒没怎么悲切,可彩灵整日哭个不住,别说伺候她,自己先哭病了,如今在床上躺着,仍是眼泪不干。 陈忆叹了口气,想给彩灵倒口热茶,便回身进屋。可一声“陛下到——”惊得她急忙转身,到人前就想跪拜,可看到陛下身后转出的人,生生愣住,心上作痛。 “陈贵仪不必行礼。徙儿劝我多给你次机会,朕便同他同来看看你。”徽宗绕过她,招呼人徙一同在院内圆桌前坐下。陈忆却不坐,背着他们说道:“王爷真是费心了,实在是用不着王爷操心啊。” 人徙一听她口气,知道是因自己劝陛下之事又如同阻挠她,便打圆场道:“陈贵仪且先坐下,同陛下与我谈谈天如何?” 陈忆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向石凳上坐了。三人气氛尴尬,三人气氛尴尬,且谈话内容奇特,徽宗后来想想,是自己太疏忽了。 人徙率先说道:“陈贵仪一向知书达礼,难道不知这冷宫之苦,稍做改正,陛下便会请你重回琉璃宫。”人徙说此话时,加重了“冷宫之苦”这四个字,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陈忆嗤笑道:“若为这小苦不受,一直大苦可就不值得了。看来王爷是小苦就忍不得的人。” 陛下听了这话眼看要发怒,人徙忙抢着说道:“即便陈贵仪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爱慕她的人着想。” 徽宗愣了愣,咳嗽道:“此话甚是,朕虽不大找你,可初见时一眼便喜欢上了你,加之徙儿百般劝说,朕觉得你太可惜。如肯改过,朕定好好宠你。” 陈忆不看陛下,看着人徙正色道:“既爱慕,便要尊重她的性格。” 人徙朝陛下一拱手道:“若尊重她的性格使她受到伤害,牵挂她的人怎能忍心呢?” 陛下连连点头,说道:“朕尊重你的性格,可朕爱护你就要纠正你不对的行为!” 人徙深深地看着她,突然道:“陈贵仪只需做你自己就好了,因为爱慕你的人会帮你做一切。因为那不仅仅是喜欢,而是爱。” 陈忆猛地捏紧了帕子。陛下在一旁看看人徙,觉得儿子为了帮自己真是不遗余力。但突然又在儿子面前讨论自己的感情甚为不妥,便连连咳嗽道:“的确如此,你只要安分守己,朕会帮你——”“我也是。”他话未犹完,陈贵仪接上如此三个字。 人徙握紧了手,双脚在桌下移动,将对方的两脚护在中间。 陛下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地欣喜若狂。这是第一个妃子敢大胆地在不是自己的提问下表达出爱易来,简直要立刻重封她为妃。可陈忆又接着说道:“可我厌倦了在宫中,我羡慕前朝被贬为庶民的人。” 此话已是无礼,可徽宗高兴之余,以为此女起了书卷愁思,便接道:“若你不喜欢在宫中,朕可以经常带你出游。但怎能与庶民相比!你是朕的女人,不会有此机会!历朝历代都不会有妃子变为庶民!” 徽宗说的笑吟吟,没发现两人听了这话都面色难看。人徙顿了顿,讨论般提问道:“那如果一个妃子一直犯错呢,仍要她留在宫中么?” 徽宗听了皱起眉头,“那要看是什么错。死都要死在宫中。”说到此突然满脸厌恶,“不是老死的,便是赐死的,此种女子,定是与人私通,对皇帝不忠!” 第61章 六十一 此话一出,陛下旁的两人皆轻颤了一下,陈忆表情虽还端着,脸色却白了。人徙在桌子下伸过靴子,触碰到对方的脚,轻敲了三下,像是安慰。陈忆偷偷瞄她两眼,眉眼上对她的气仿佛消了三分。人徙装模作样地看看天色,向陛下行礼道:“陈贵仪的事,不在一天两日。陛下且给陈贵仪些时辰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天色已晚,陛下也该用膳了,孩儿陪爹爹如何?这两日孩儿就该走了,怎么也得陪爹爹喝两盅。” 陈忆一听这话,简直惊得差点站起,连忙瞪着人徙,眼神里满是疑问。那日在马场被费长山叫走之前,两人同时说出“我要走”的话来,陈忆还当她说要从马场离开,今日复又听“走”字,心沉沉坠下。人徙与她对视片刻,徽宗甩甩袖子站起身来道:“徙儿说的是。今日就先罢了,你也早些休息,别想些歪魔邪道。”说完转身往院外走,人徙连忙跟上,边走边回头冲着陈忆无声说道:等着。 对方瞧见她的口型,才松了一口气般说出恭送陛下的话来,待两人出了院门,听见院门复又落锁的声音,才在昏暗中的石桌边复又坐了,仍是眉头深锁。 且说人徙同陛下一路往用晚膳的嘉明殿走,陛下边走边问道:“徙儿准备好出京了?朕听说你弄了匹好马,还挺烈的。” “是挺烈的,不过已被孩儿驯服了。”人徙笑回道,“孩儿有什么可准备的?也就读了几本兵书,还是囫囵吞枣的。到时还得听命各位大人。爹爹告诉我,除童太师以外,谁还管着孩儿同孩儿同去?” 徽宗微笑道:“徙儿果然乖觉。论身份,徙儿贵为皇子,可战场之上,还应听命于各位大人。但除了童太师与蔡攸蔡副宣抚使二人,徙儿也大可不必拘谨。” “敢问这蔡大人,是何性情?孩儿好有个准备,免得做错事就挨骂。”人徙一脸孩童模样,逗得陛下拍她的肩笑道:“放心罢,这蔡大人是朕所宠,原因就是他极其有趣,朕推崇道教,他肚子里有一大堆宗教故事,熟悉各类道家规矩,不是个严厉之人,徙儿大可放松。” 人徙一脸天真地松了一大口气,把陛下看得直笑,二人说说笑笑至了嘉明殿,传了晚膳,命人搬了两坛子酒。喜间人徙仍不放心般问了行军规矩、蔡攸是否嫌带着她麻烦等语,更多的是问蔡大宣抚使的生活习惯和行事风格,徽宗还当是她怕挨骂,便说笑着一一道来。至夜,徽宗微熏,兴致极高地新挑了两个宫女回寝宫去了。人徙虽一直在劝酒,捎带着也喝得脚下不稳,出了殿扶了一棵树吹了许久凉风才清醒些,努力思考方才宴上的交谈,摇摇摆摆回了昱王殿。 殿内人都睡去了,独曹申厅里等着她回来。见她又喝醉,皱着眉数落她一通,说王妃熬不住已歇下了,命人打水给她洗脸,劝她上楼睡去。可她将端来的热水全泼到了院里,重新打了冷水,将脸浸到盆里,半晌才抬起头说好多了。接着不上楼,命曹申将笔墨拿至耳室,说这会子倒不困,要练练字,怕吵着王妃。另死撵着曹申歇息去了,将耳室门一关,俯身在案,手拿一本徽宗的字帖儿,一笔一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末了听听门外,一片静寂,遂吹了灯,手拿纸卷轻悄悄出了院门。 一路上飞走至尚心苑,见两个看门侍卫倚着门睡得正香,便上前呵斥道:“陛下有令,日夜看管此苑,你们却贪睡,该当何罪?” 两个侍卫一惊,手上□□掉落在地,见一身王爷服的人徙,忙跪下谢罪。人徙哼了一声道:“今日本王有事,就不追究,你们且开门,我听陛下命有要事吩咐陈贵仪!”说着将手中纸卷扔在侍卫面前,“本王与陛下刚吃完酒,陛下写了手谕!” 两侍卫展开一看,果见是陛下有名的笔迹,又听她说不追究,忙站起跑过去开了门,请她进去。人徙大摇大摆进了,命他们重新将门关好,并说无她吩咐,不得开门。两侍卫连连应了,手拿兵器睁大眼守着。 人徙见院门关好,忙三步两步跑至院内石桌前,围着桌前趴着的人转了两圈,急得去解自己外衣,无奈自己只穿了暗红小褂,拴着玉带,脱起来甚麻烦,再加之春日衣裳单薄,披上去又不中用,干脆从其背后轻轻抱住。 本想叫醒她,可看她睡得香甜,又不忍心,只得如此将下巴轻轻放在睡着人的肩膀上,身体整个靠在她背上,两臂环住对方的腰,心想让她多睡一会再叫醒她。 下巴靠在这陈贵仪肩膀上,轻转过头瞧那熟睡的脸,心摇神荡,忙转过眼不再看。可哪里忍得?盯着看,转过头,又盯着看,反复三四次,终于一冲动往那粉红的脸颊亲上去。一次不足,接着连续细小的吻蔓延到对方耳边,陈忆闭着眼皱起了眉头,紧接着人徙在那耳洞里轻吹一口气,陈忆猛地坐起身使劲一挣,人徙被撩得倒退好几步,差点坐到地上。末了看着对方惊讶的脸,调皮地笑了。 陈忆只觉脸上先是温软的,现在凉凉的,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满脸羞红,站起身来冲到对方面前就要揪对方的耳朵,人徙迎着她伸出双臂,一把搂住道:“把我耳朵割下来罢了,你整天揪着玩,省得我不在了想揪都揪不得。” 听了此话,陈忆猛地僵住,瞪着她说道:“刚我就一直愁这事,到底怎么着,走了,走去哪里?而且你怎么进来的?我都替你愁,这里可不比琉璃宫。” 人徙接她话,拉她坐下,将来龙去脉简要说了一通,陈忆越听脸色越暗,等她说完,使劲拿手推她,气呼呼道:“我在这里使招数要出宫,眼看弄不得要困在这里,你却又要走了,说喜欢我作甚?还不如不说,我倒在琉璃宫清闲一辈子倒好!你收回你的话,收回去收回去!” 人徙任她使劲推着,怔怔看着她说道:“收不回去。” 陈忆猛地停住手,突然猛地转过身背对她,肩膀颤抖。人徙握住她的两肩,强笑道:“还把我当外人,哭就哭了,我娘说,肯在人前哭的,便把她当自己人了。” 陈忆扭过身来撞进她怀里,两手死劲抱着她的腰,哭道:“我是觉得我好久没这么委屈这么哭过了,让你瞧见太便宜你!而且对你哭有何用?你又没有办法留下,更没有办法让我出去!” 人徙紧紧回抱着她,想想往日这陈娘娘一直厉风而行,今日却梨花带雨威风尽卸,不由也跟着恻然,鼻子也酸涩,但死死忍了,拍她的背道:“你且不必担心,虽说梁师成不知道要搞什么鬼,但好在我提前知道,怎么也不能完全听他摆布。我定会安然回来,而且会得功而回。而后,我在宫中会更有地位,会有办法的。” “那你先告诉我,你有什么本事安然脱险还拿个功回来?就凭你那三脚猫剑法?”说此陈忆泪中反想笑,听着人徙忙忙的辩解,渐渐止了哭声,抬起头来道:“你别跟我废话,说说你怎么没危险,还能凯旋?” 人徙语塞,她只是有了这个决心,具体的事她还没弄明白,更别提从中作梗。她支支唔唔半日,又怕说不出对方对她没有信心,直憋得汗都要出来,只听得陈忆笑出了声道:“别急了,就知道你根本没想好。若是我,我也还没想出办法来,只能见机行事。你以为我哭了两下子,脑袋就变笨了?” 人徙丧气地捏她胳膊道:“那你逼我作甚?仿佛我说不出来你就回到我老爹那儿去了!” “打嘴!”陈忆一扬手,人徙未等她打,自己先打了自己脸一下,复又将对方逗笑,只见陈忆上前笑着摸她挨打的地方,道:“我是觉得你瞧见我哭,怎么也得还回去。” 人徙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瑕疵必报!怪不得我老爹不喜欢你!” 这次陈忆真生气了,一甩手就进屋去了。人徙倒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样总不至于弄得离别泪汪汪的好。看着那人影闪进屋去,想想不如现在走了好,便抬脚往外走,到底不舍,至院门几步远又回头,见人不出来,想迈步,迈不动,又转头看看,往复两三次,最后一次深吸一口气,心说再不出来便走,心内话音未落,便听一串脚步声,忙回头对来人笑,“就知道你会来。” 陈忆白了她一眼,将一根细细的花绳交到她手里道:“我知道你不想我再哭才气我,放心罢,我不再哭了,你尽管去,我信你。这是我绑头的绳子,给你拿着,见了它就如见我一般。” 最后半句气语凝噎,忙转过头往屋里走。人徙看着她的背影,声音嘶哑道:“你的丫头怎么回事,让你自己在院子里睡着!下次千万不可如此,自己也小心着!” 陈忆转过头来不明就里地说道:“是你让我等着,我便等着睡着了,你还怪我的丫头!” 人徙心上阵阵做痛,忍不住说道:“而今我还让你等着!” 陈忆面色平常,声音却带着气声。 “我等。” 第62章 六十二 京城。蔡府。 蔡攸蔡大宣抚史全家上下正行家宴,门前车马锦簇,全是蔡大人的亲友朋党前来拿厚礼与大人饯行,按理说送行这样的大事各路官员都应来道别,可门前两个大汉持刀把门,仔细辨认每一张宾客的脸,只放相熟的进去,可见这位蔡大人对自己的交际把持得十分严谨。 正厅内,丝乐袅袅,笙歌艳舞,酒菜罗列,众人把杯交盏,十分热闹。坐在首席上座的当是蔡大宣抚史蔡攸。此人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皮肤细腻,面孔瘦削,虽已四十来岁,却仍如同白面书生,堪是一表人才。此刻他时而站起来与相贺的宾客寒暄,时而带头说些大宋国事昌盛等语,甚是活跃。只在喧闹之下,不时露出少许烦恼之色。 酒正酣时,突然一下人来报:“昱王爷来访。” 蔡攸脸色一变,“他来干什么!” “小的不知,而且,而且……”那下人皱着眉声调古怪,“这昱王爷很是奇怪。他说大人见了便会让他进来。” 众宾客都纳闷,有人窃窃私语。蔡攸哼了一声甩袖离席,“我且看看他什么来路!”说着走至院门外,四处巡视,却不见那王爷来人,正想冲通报的下人发怒,却见两个大汉低着头斜着眼朝门边一人望着,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蔡攸循他二人的目光望去,顿时看住,仔细看了两眼,大吃一惊。 “你,你……”蔡攸手指着来人,瞪了好几眼才恢复常态,放下手冷然取笑道:“昱王爷品位独到,真真装束特别,别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罢?” “蔡大人所言甚是,这癖好倒是和蔡大人如出一辙。”人徙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 蔡攸正想问她此话怎讲,却猛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僵住了。人徙赶忙上前温和笑道:“蔡大人不必多想。想是蔡大人正发愁,没了王大人这戏场子怎么开。王大人的事是小王的错,今日一来是扮上赔罪,二来是让蔡大人瞧瞧,我这个身段相貌,比王大人如何?” 蔡攸怔了半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上茅塞顿开,但还是厉声问道:“敢问王爷是如何知道的?” “当然是陛下告诉小王的。”人徙款款又是一个礼。 此刻人徙身着女装,琉璃华裳,琳琅金冠,十足一个大户人家的大小姐。那日她同陛下喝酒谈天,将蔡攸的光辉事迹听了个遍。 蔡攸,字居安,为大宰相蔡京的长子,如今蔡京在致仕(退休)期间。蔡攸头脑灵活,善于阿谀,初为京城微职,后被徽宗宠幸,赐进士出身,后领枢密直学士、龙图阁学士兼侍读、宣和殿大学士节度使等要职。他在朝中不甘于人下,想着法笼络陛下,而陛下身边高手云集,梁师成、童贯等人已将陛下的喜好摸了个□□,该下手的地方都下手了,如花石纲。如今再跟着他们来,不但无新意,再加上有个中原因不想与他们同类,便另辟捷径,寻求让陛下高兴的法子。 徽宗有一个特殊的爱好,便是时常在某一场所,命宫女太监拌作市井人民,小商小贩,各有所司,俨然在宫中建了个市集。而徽宗本人扮作书生、商人等,游走于其间玩乐。而蔡攸与王黼二人因都生得俊朗,便在其中扮作青楼女子给陛下讲荤笑话,常常逗得陛下哈哈大笑。除了此游戏,他二人仍是男扮女装,常在陛下跟前逗陛下玩乐,让有时玩腻了女子的陛下有新奇之感。又加之蔡攸能说会道,知道陛下喜爱道教,便广寻有能耐的道人献给陛下,其中有名的“仙人”林灵素便是由他所荐。凭着这些本事,蔡攸步步高升,成了陛下跟前的红人。 而王黼要被人徙摔下朝时,蔡攸实在想帮他一把,可无奈王黼还是与梁师成等人同属一派,自己并没有要与他好到要不顾危险相救的地步。眼看他大势已去,平日虽说与自己配合默契,得了不少实惠,可以往再好的同党还不是冷眼旁观?于是王黼去当了通判,他们的戏场子暂时演不了了,心内对人徙颇有些怨恨。也试过自己一人担角,可无奈怎么都不如两人一唱一和惹人发笑,陛下看着他自己在那比画来比画去始终笑不出来。也许陛下也在怀念有王黼的时候,所以当下是赶紧找一个人来补了王黼的空缺,最好是更胜一筹,让陛下想不起来从前,自己的位子方可继续稳当。如今都要出征了,按以往的规矩,大事之前往往会和王黼在陛下面前表演一场,可现在挑来挑去都没几个齐整的,扮上一看就是个大爷们。所以这蔡大人是在人前光彩,人后为这事发愁。方才听来报,到处找一个王爷样子的人,自然是找不到,没想到站在自家门旁的女子便是那昱王爷,着实惊了一跳。仔细看来也确实有意思,要漂亮,但不能完全女气,否则跟找个女子来无区别。可这王爷生得好,扮女子极像,关键是眉宇间带股英气,如果不施粉黛,便可雌雄莫辨,实在符合心意。 此刻蔡攸脑子飞转,人徙忙的补上一句:“说了大人不必多想,我打听大人的事儿,无非是如今我也要出征,既然是大人带我,总得先套套近乎不是,省得大人厌烦我。” 这话说得极圆,蔡攸表情一转,脸带笑容道:“王爷多虑了,您是王爷,怎么也比下官金贵,下官怎么敢厌烦王爷!既来,也好,咱们在外可就是一起打仗的弟兄了,咱们先进去喝一杯,彼此热乎热乎!” 人徙忙道了谢,跟着进了院子。才走两步,蔡攸拦道:“还是请王爷先去别室,下官给你备新衣换上,王爷这副装扮,如今又不演戏,实在有辱王爷威严。” 人徙点头称是,跟着下人进偏房换了衣,才跟着蔡攸进正厅入席。众宾客都知道王黼与蔡攸交好,王黼一事一出,也都知道蔡攸烦这小王爷,如今看着二人微笑着共同入席,都疑惑不已。 蔡攸打着圆场介绍一番,众人立即接受了人徙,各个换副友好面孔与她碰杯,嘴里说着客套话,于是这送行家宴看起来是其乐融融。末了至晚间散席,送走各路宾客,蔡攸将人徙请进内室,命她重又将女装换上,要教她些动作台词,并将如何演戏都细细说了。更让蔡攸惊奇的是,人徙扮起青楼女子来无师自通一般,引得他连连夸奖,人徙苦笑着接受其称赞,两人关系渐密。 直至深夜,人徙才从蔡府出来,穿着蔡攸赠她的新衣,七拐八弯走了半个时辰兜到天街,至圆药铺的门前使劲擂门。不多时李老提着灯探出头来,认了半日,才惊道:“王爷!”忙开门将她迎进来,一连声地朝屋内喊道:“黄先生!您可把爷盼来了!” 黄叶海手忙脚乱地穿衣,急跑到外堂跪道:“六爷!还以为您把小的忘了!” 人徙笑道:“怎么能忘了先生您!更何况我娘还在您手里,我若把您忘了,您还不把我娘给扔到大街上?” 黄叶海“呸呸呸”地装着吐了好几口唾沫,“瞧您说的这不吉利话!就算爷把小的忘了,您的娘小的仍然好好侍奉着!您是先看看令堂?不过这时辰,怕是睡熟了。” 人徙摆摆手,“你先去给我打盆水来,真晦气,连着喝酒。” 黄叶海忙忙的亲自去打了盆洗脸水来,伺候人徙洗了洗脸,看她坐在椅上长出一口气,才小心问道:“京里传的,可是真的?王爷要出征?” 人徙叹了口气道:“怎么不真?我今日来就是来向你和娘辞行的。” 黄叶海满眼忧虑道:“好好的,爷半大个小人儿,怎么说让上战场就上战场?怕是不是好事罢?” “黄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明白!”人徙喝一口茶,低声说道,“此事我告诉你,先生可别告诉我娘,只说陛下叫我历练一番,没有危险。” 黄叶海连连点头,人徙便简要将事情简要说了说,完了意有所指道:“黄先生可知道利弊,此番我若有何不测,于你可是没有一点好处。你只得好好待我娘,保佑我平安回来。” “爷放心!小的一直将您的娘当作亲娘照顾,您走了小的定会一如既往,另设香台烛案,日日祈祷王爷平安回来!”好容易靠上一棵宫里的树,怎么能轻易丢了?黄叶海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道。 “那就好。我也不想叫醒娘了,你替我转告,免得她伤心。”人徙黯然道。 “你就舍得进门也不见娘?”一个声音幽幽传来,人徙一颤,眼泪就想跑出来。转身看见秋兰倚着内室门框注视着自己,忍不住跑过去扑到她怀里。 “娘,你听见多少?”人徙仔细端详着秋兰,见面色还挺康健,问道。 秋兰在她背上轻打一下,含着泪道:“娘天天都睡不安稳,啥都听见了!没有危险,怕是到处是危险罢!” 人徙垂了头,不知该如何说,心内急得热锅蚂蚁,怕娘一急不让她去,发那无用脾气。秋兰拉她坐下,怜爱地看着她道:“别急了,还是同小时候一样,一急就满脸发红。娘不拦你。” 人徙抬起头瞪大了眼,秋兰笑道:“既然娘都放你往前走,怎么还能绊你的脚呢?你只给我记住一句话:能进则进,不进则退,保住命,什么都不晚。” 人徙搂住她的脖子哽咽道:“孩儿领命!” 母女两人又说了几句温存话,眼见已是凌晨,人徙来时对陛下说的是去和蔡大人套近乎,领他的家宴,太迟了不像话,于是便要不舍地告辞。末了又想起一件事,将黄大夫拉进屋内说了一会子,又跑到娘面前,郑重说道:“娘,我已交代黄大夫,想办法让你进宫去。就当,就当帮孩儿一个忙。” “孩儿在宫里有个友人,与我岁数想差不大,极其投缘。”人徙若有所思地补充道,“孩儿十分担心她自己在宫内,独自一人很可怜。” 秋兰仔细看着她说话的表情,见那眼里闪烁着没见过的光芒,心内疑窦,接着欣喜道:“是哪个公子?徙儿总算开窍了!” 人徙噎住,怔怔无言可答。 第63章 六十三 尚心苑的枯草朽木渐渐少了。五月初,天气早早热将起来,院子里长裙及地的人却拿着一根与其服饰不般配的锈铲子在整理荒废的花园。她一下一下十分用力,汗水从皱着的眉头滴下。不远处传来咳嗽声,接着一个宫女跑过来夺过铲子道:“娘娘,为何折腾自己?且既要干,奴家来干。” “你小丫头不是病还没好么?”陈忆仔细瞧她的脸色,“屋里凉快去。我这么着倒不那么胡思乱想。更何况,我得从此少些娇贵,指不定以后有什么事呢。” 彩灵叹了口气才说道:“你真信那昱王?虽说看着像真的,可宫里头这样的子弟娘娘也见得多了。如若他外头打仗得了功封了赏,还记得娘娘么?” 陈忆安然一笑,拿指头点她的额头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说着抹了把汗珠,抬头望着天道:“我信。我等。”纤手玉臂,眉间温软风情。 彩灵仍担忧,嘟着嘴不愿罢休,陈忆轻笑着从汗湿的手里塞给她一个纸团,彩灵打开一看,结巴道:“上头的字我认不大全,可这是真的?让娘娘配合着让王爷的娘进宫?” “我这两日,就是愁这个。她真会想,怎么弄这么一出呢?”陈忆低头笑着,又带着犹豫。 那日她正在院子里闲坐,想人徙会不会已离宫,突然一个纸团从院墙外扔了过来,想是还怕里头人发现不了,连扔四五个,全是一样的内容。 “我赞成!”彩灵突然兴奋道,“这样一来,娘娘就有人照顾了,而且对方还是王爷的亲娘!那说不定就是以后娘娘的婆婆呢!” 陈忆扑哧一声笑出来,捏着彩灵的脸满脸绯红道:“你何必说那么清楚。一来这事有难度,二来我紧张呢。” 彩灵想了一会,说道:“娘娘做娘娘自己便是。” 这话说得笼统,陈忆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于是不几日,徽宗便接到了消息,说陈贵仪在尚心苑一病不起。命太医前去调治,都找不出病因,但看着病情却日渐沉重,甚至昏迷不醒。太医们越发慌乱,只得先报了个“娘娘独居冷宫,心思过重,悲伤攻心所致。”可用了药下去,都不见效。这时彩灵提醒道,不如在宫外贴皇榜寻求名医。徽宗起先不同意,可眼见着陈贵仪就是不醒,也怕不明不白死了,宫里头乱讲,便勉强同意了。 话说黄叶海日日在贴皇榜的附近转悠,这日好容易发现有新榜了,忙挤过去看,看了大喜,忙上前揭了。宫里即时传讯,黄叶海将秋兰打扮成医馆夫人模样,说是自己的内人,精通医术,两人一起进了尚心苑。 秋兰见陛下不在,松了一大口气,黄叶海在几位太医面前装模作样诊治一番,开了药方。太医随即散去,彩灵忙关了院门,轻叫道:“娘娘,起来罢!” 陈忆忙坐了起来,揉着腰道:“累死我了,连着躺了几日,饭都没好生吃过!”话未犹完,一眼瞧见黄大夫旁坐着的妇人,顿时收敛了嗓门,低眉顺眼站起来行了个礼。秋兰忙还礼不迭,一面拿眼睛观察对方,倒冷着三分脸。 陈忆只觉以往的气势全端不起,小心说道:“不知秋兰夫人如何才能留得宫里?” “我只说你的病需要人长期调理,我一个男人自然不便,便留内人在宫里充当宫女,照顾娘娘。娘娘只需配合些便是。”黄叶海说道。 陈忆还未答话,秋兰在一旁声音温软却严厉地突然说道:“徙儿喜欢你?” 且说三日前。东门小殿。 歌舞升平,身着艳服的宫女随着音乐偏偏起舞,蔡攸与人徙身着女装一唱一合,说的是宫外的趣事,徽宗起先被人徙的打扮惊了一跳,面有愠色,但渐渐看出趣味来,□□处竟笑得前仰后合。末了将人徙叫到跟前半是高兴半是不悦道:“徙儿也怎干起这行当来了,可是蔡大人将你教坏了。” 人徙行个礼笑道:“不干蔡大人的事。是孩儿想讨爹爹喜欢,手段粗劣些,还请爹爹原谅孩儿。” 徽宗笑眯了眼,半真半假地批评蔡攸不懂事,对方也自然笑着领罚了一大杯酒。徽宗接着说道:“今日你二人来辞行,还扮了戏来逗乐,该奖。你们说说,若凯旋回来,要何赏赐?” 蔡攸一指陛下身旁的两个女子道:“陛下的美人儿赏我便是。” 人徙心内连说他大胆,可徽宗哈哈大笑同意了。人徙更是吃惊,心内活动起来,正胡思乱想,蔡攸拉着人徙退下,说要去准备行装。至一无人室内,蔡攸小声问道:“既然王爷与王黼是冤家,那与童太师等人是?” 人徙一惊,心内立刻紧张起来,弄不清该如何回答,却见蔡攸凑近她说道:“特挑今日来说,咱们一上路,就没什么机会讲了。看着王爷像是个正直之人,不与梁师成等人为伍。既如此,你我便是同道了。” 人徙瞪着他,不敢轻信。但他如此说,却正中下怀,先不论这蔡攸是忠是奸,眼下却入了自己所想。想到此,人徙握住他的手道:“以后还望蔡大人多多照顾为是。” 蔡攸微笑点头。 宋宣和三年五月中旬。天街人头攒动,你推我挤。京里头一直在传,说市井进宫的皇子步步高升,如今要出战讨个功绩回来,今日眼见为实,都伸着脖子往出征队伍里瞧。眼尖的一眼瞅见,大呼小叫地喊道:“瞧见没有?就是那个最小的,骑着匹黑马,嘿,真齐整!” 人们纷纷向队伍中的人徙望着,而她本人却汗流浃背,顾不得要做出副出征的豪气了。新做的金红盔甲紧紧勒在身上,感觉十分厚重,心内着实后悔:又不是要我真打仗,还做什么战衣! 童太师与蔡攸两人领头带着五千精兵,从京城出发,向辽国南京附近的卢沟进发,前去与早已囤兵十万在此的刘延庆会师。此时金辽宋之间的战争几乎已大势落定。辽天祚帝仍然在逃,虽说留耶律淳守着燕京(南京)等地,可领地仍在逐渐缩小,被金军那么一横扫,没剩什么地方了。金国狡诈,说燕云只剩“边边角角”未下,叫宋去打的却是金军的大队伍耶律淳手下的军队,这也是金军最后一次考验宋军的一步棋。而交给人徙的却和这无太大关系,只因涿、易两州是守将郭药师主动来降的,郭药师刚降宋,自然很想立功以证忠心,徽宗便命他做先头军,与淳的辽军先比试一番,看看本事,而后自然有刘延庆带着援军赶到。郭药师心内忐忑,因为以他的军力根本不足以同淳抗衡,唯一的好处是他本是辽军,熟悉辽军的打法而已。于是他只盼着援军早些到。而这个任务,便是人徙所受的——带领援军去解救郭药师的军队。想想,十几万大军一到,那不一下就把本就战得疲惫的辽军给冲散了?这个是必胜的,到时候,功劳自然落在人徙身上。 “放心,朝中人都不知这就是本来的计划,下官会说成是你独当一面,主动要求去援救的。”童太师一路都在对人徙念叨,因为他眼见着走了十几日,横跨了瀛州、莫州等五个大州,快到卢沟了,人徙越发沉默,脸上似有心事。所幸大军选的是一条宋国土占一半的路,不然也许早遇到了辽国的散兵游勇,人徙也就没这个沉默的工夫了。 “童太师,和郭药师商议好的,什么时候赶到?”人徙突然问道。 “六月,六月初。”童贯答道。人徙看了看在马上威风凛凛不似以往的童贯,不答话。 又走了几日,队伍同卢沟的刘延庆成功会合。当日就开了会师酒会,人徙被请为上座,童贯亲点了几员大将负责在援救中保护人徙,又千嘱咐万嘱咐人徙小心,指着帐外的大军说道:“王爷瞧瞧!这么些人,还不把辽人给吓跑了?您只过个场子就罢,领着大军一到,就往后撤,远处观风景,多好!” 人徙点点头儿,面色仍无改观。挨个敬了酒,至蔡攸面前时,连碰三杯,说道:“蔡大人和本王演戏配合默契,本王以后就仰仗蔡大人了!” 蔡攸仔细看了她两眼,眼神复杂。人徙敬完一圈已是面色绯红,说话开始逐渐飘忽。童贯看了哈哈大笑。 军队又休整两日,算着时间从卢沟往郭药师所在的易州进发。之所以算着时间,是既要郭药师表现出英武来,又不至于兵败致死,以图恰到好处。 人徙打头阵,夹在一队骑兵当中,童贯蔡攸随行,只不过殿后,不抢她的风头。几日后,易州城近在眼前。人徙本以为是一片战乱景象,可从不远处望着,发现城门紧闭,一片安静。正疑惑,一旁的一位将士自言自语道:“郭药师真英武,敢是把辽军都打退了,城还完好无损呢。” 他们的面前是所属易州的易州镇,除此之外此州还有八个大大小小的城镇,易州镇相当于易州的京都,属于郭药师的老本营。 人徙兜住马,看看身后,一大片的全是兵,远远望不到头。心内稍许安定,命大军再前进些,看个明白。 大军缓缓前行。至城门还有一里左右的路程时,突然城门大开,从中涌出大量军队。人徙仔细看那领头打旗的,瞬间身体冰凉。旗子上并非“郭”,而是一个大大的“辽”字! 身下的黑马嘶鸣一声,原地不安地来回走动。人徙在马背上还在发怔,只见城头上弓箭齐布,阴冷的箭头上闪着正午太阳的光芒。人徙慌忙转头看身后的将士,却见将士们大呼一声,转头就跑。只眨眼工夫,离孤身的人徙已十米开外。黑马被惊,一下子蹦起来。人徙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士兵,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童贯以骑兵厉害为由,跟着她的全是骑兵!本来看起来众多,一跑起来倒秩然有序,排成几纵队,哪是什么十万大军,现在看来只区区一千多人,哪还有童贯蔡攸的影子! 人徙心木成一个疙瘩,回头再望城墙,见那几百弓箭手齐齐对她瞄准,还未来得及转头逃跑,就见万箭齐发,一时间只听得弓箭擦着风呼啸而来的声音。 黑马喘着粗气,本能带着人徙往回跑。可来得及么?人徙在马背上木然回头,看着那已飞来的箭簇,总算明白了一切。梁师成歹毒到此!他们一定故意延迟救援的时间,显然易州早已被辽军占领,他不惜毁了郭药师,要涿、易两州来做她的陪葬! 第64章 六十四 晚间。秋兰闭着眼躺在尚心苑耳室的小床上,睡不着。好几日了,依然是头痛欲裂,心绪翻腾,不仅如此,还时常有种不安的感觉萦绕在心头。这时一人轻轻来至床前,将一盏雪梨汤放到小桌上,在床旁伫立片刻,又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后是一声轻微的落坐声,那人坐在了床旁椅子上。秋兰张开了眼,瞥见床前的人拿着一个黄色的肚兜在做针线,一针一线专心致志,额前的发荡在耳边,眼神温柔,煞是一个好看的人。秋兰复又闭了眼,长叹一声道:“若我身体再差些,恐怕都要被你们吓死。先不说两个女孩子,就只说,一个是孩子,一个是爹的妃子,这一样就是死罪了!你们怎么这么傻?作孽!” 那日人徙来向黄大夫道别,说到宫里的所谓友人,眼神闪烁,表情幸福,这一副样子是秋兰自打她出生后都没见过的。俗话说知子莫若母,孩子的一点变化,做父母的便心知肚明。这样子明显是心有所属,问她是哪位公子,她却吱唔着说是个妃子。还没等她惊讶,就一个劲地解释是个朋友,反而更让人生疑了。进宫以后初见这陈贵仪,故意冷不丁地抛出那问话,想观察她的表现来做判断,若不是,自然不必慌张。可让她意外的是这陈娘娘只是有是刹那的发怔,随即很平静很决然地告诉她: “是的,我也喜欢她。” 秋兰当即一阵眩晕差点倒地。她还有一点希望,希望这娘娘来解释是友人间的默契罢了,可她却不动声色地命人搀扶她回房休息,几日来总在她背后照顾她,若在眼前,便是吩咐人打理。 她知道她在给她时间接受,并知趣地不想让她嫌恶自己。 此时听她又说这几日来同样的话,陈忆仍用同样的话来回答道:“没防碍,我信她,也信我自己。” 秋兰皱着眉头不再答话,索性翻过身去。 窗外风声渐起,恐要变天。陈忆正要走过去关上小窗,一声“皇上驾到——”惊得她对床上说道:“怎么办?陛下来了!” 只见秋兰无言翻身坐起,走过去将她推到床上,命她躺好,盖上被子。自己披了件衣服恭敬走出门外迎接。 徽宗步履有些晃荡,想是喝了几杯,正在兴头,见秋兰低头站在那里行礼,笑道:“这位便是那黄夫人了罢?朕早就想来看看,无奈公事繁忙给忘了。今儿想起来,便来瞧瞧,一来瞧瞧你是如何,能否留在这里,二来瞧瞧陈贵仪的病怎么样了。” “回陛下,娘娘已无大碍,只需要妥善休养。民女定会用看家本领好好照顾娘娘。”秋兰仍不大看陛下。 “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来干这行当,想是家里也不好,这么着,只要你医得好,俸禄便少不了。另外,”徽宗弯腰凑近她,“不光是身体,也要好好劝劝贵仪,让她学宫中姘妃行事,好好改改那不良性格。告诉她,敢说爱朕的人,朕定会厚待,只要她学好,复位是肯定的事。” 秋兰行礼答应。陛下见她老低着头,便命她抬头给瞧一瞧。秋兰应声缓缓抬头,陛下仔细看了两眼,又看了两眼,摇头笑道:“最近朕有些糊涂了,看谁都面熟。”说着走进屋去,秋兰示意他进耳室。 陈忆听见陛下进来,在枕上叩首。徽宗又说些看望病人的安慰话,见风大起来,有雨腥味飘进窗里,便又嘱咐秋兰两句话,抬步要走。一阵冷风刮进来,陈忆突然打了个哆嗦,心头一阵疼痛,莫名慌乱。陛下见她表情变化,忙令人关窗,关切问道:“果然还未康复,这时候觉着是怎么着?” 陈忆不看陛下,却看着秋兰道:“几,几日了?” 秋兰心内那不安的感觉复又回来,想了想说道:“差不多该到了罢。” 陈忆看着秋兰,求助般说道:“我害怕。” 易州镇外。 箭雨随着风声而近。人徙本能地附身在马背上,可还是晚了一步。左肋一阵剧痛,也不敢回头看,右手使劲一扬鞭,一支箭横穿右臂。人徙嗓子发紧,头脑眩晕。她无力垂下右臂,左手紧抱着马脖子,对着马耳朵用劲力气喊道:“焦糖,快跑,快跑!” 黑马突然前蹄猛地抬高半人有余,而后痛苦鸣叫一声,撒腿狂奔。人徙被颠得肺腑几乎出窍,半个身子麻木,左肋的疼痛让她□□出声。有种暖暖的潮湿从左边身子蔓延开来,她知道那是什么,心内只求不要太早流尽。思绪已渐渐模糊,一张五十斤的弓都拉不开的她,瘦弱的身体迅速变冷。她看着远方渐渐变小的骑兵队伍,眼皮越发沉重,可她不想闭上眼,尽管闭上眼看见的全是想念的脸…… 不,不行。 人徙努力睁大了眼,用劲全力使劲抽了焦糖一鞭,黑马长啸一声,红瞪着双眼狂奔如闪电。人徙回头看了一眼,追兵在身后一里开外。无奈右臂也开始发麻,马鞭终于从手中滑落。人徙艰难地直起腰,看着远处不断晃动的土路以及因战火废弃的农田和房舍。目光转动,似在搜寻什么,表情焦急。突然看到右前方离大约半里开外有一片树林,心底燃起一丝希望,用左手拍了一下马屁股,却摸到一支箭簇。心中又是一痛,俯身抱紧了马脖子轻声说道:“好孩子,我们赌一把!” 一人一马竭尽了全力奔向那片模糊的树林,瞅准一个小路就直插过去,一眼看见两旁涌出大量骑兵,为首的蔡攸慌乱地朝她挥着手。心终于全部放下,一个歪身从马上掉了下来。 “保护王爷!注意麻绳!弩手准备!”蔡攸从一棵树后急跑出来,和三两将士七手八脚把人徙抬到一匹马上。人徙看着蔡攸喃喃道:“就知道我扮女装没白辛苦。你一定得让我活着,我不能再——”话未完就闭眼晕了过去,几个大汉又跑了十几米才将还处在狂怒中的黑马拉住。 树林中光线昏暗,远处辽军骑兵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蔡攸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命弩手上树,骑兵在小路旁埋伏好,自己上了人徙所在的那匹马,紧紧将她护住,躲在一棵树后。 辽军副将云图见人徙跑进了树林,心里一阵犹豫,恐有埋伏,便只派了一队轻骑探入树林,他紧随其后。先锋轻骑刚奔入小路,云图就听前头惊叫连起,伴随着各种钝响。还未反应来,一眼瞧见小路旁杀出了持刀骑兵。 “撤!撤!果然有埋伏!”云图咒骂连连,知道宋军用了最常用的树间系绳绊马,而且树木遮挡,看不出后面还有多少伏兵,不敢贸然杀入,只得匆忙撤退。他的顶头将军耶律大石刚占领易州不久,正搜捕逃跑的郭药师,侦察兵突然来报说易州镇前来敌。当下惊了一跳,以为是传言的十万大军,还有一位皇子亲征。没想到到城墙上一看才有一两千骑兵,打头的看着是个半大小子,看样子就是那皇子,心里一乐,立刻派他出城迎敌。本想俘虏了那打头冒失皇子,没想到俘虏不成反倒差点入了埋伏。这倒让云图的辽军稍微不那么小看了宋军些,以为这一切都是宋军计划好的。而事实,却根本不是如此。 眼见辽军撤退,宋军的□□呼啸追去,蔡攸大喊着骑兵莫追。他现在才有不到一千人,全靠树木遮挡才吓唬了辽军,若辽军冒险杀入,自己恐怕都要全军覆没。当下命令全军迅速沿着树林朝后撤,力求艰难回到童贯也打算撤回的卢沟。 童贯此刻正安然走在回卢沟的路上,心内气急败坏。蔡攸是个不能交心的,害人徙之事只说成是为了试试她的勇谋,计划是两人先带兵跟着她,而后慢慢悄悄撤退,人越来越少,到易州镇前按计划是全盘撤退,只留下一千多人使障眼法。当然,对蔡攸讲的是自己会留兵力营救王爷,叫他不必操心全部撤退。可撤退时自己也有点慌了,眼看易州镇那个样子是已丢了,跑的时候心慌意乱,根本顾不上蔡攸在哪里。直跑出了二里地,回头一找姓蔡的已不见了。很可能是傻呼呼回去救小王爷,若是他聪明些,就不该管。 而蔡攸表面上答应,可见人徙一路上的样子,就知道内里必有不好的原因。便悄悄备了自己的心腹军队八百多人,在撤退时看准地形,直接撤到了树林里,布好埋伏。以这王爷的聪明,跑也会跑来这里。如今还好有惊无险。 蔡攸不敢耽搁,带着重伤的人徙一路在林间穿梭,脑门上的汗擦都擦不净。他有军医,可如今不敢停下医治,只得先跑出一段再说。于是专拣茂密的树木里头钻,光线越来越暗。军队提心吊胆地急行了一个时辰,蔡攸大腿一凉,低头一看人徙的血已湿透了他的军衣,忙喊停下,军队慌忙找了个空地就地休息,将人徙小心放在空地上,喊军医过来验伤。 胡子花白的军医是太医院退下来的余光起,他不顾一路上颠得气喘病险些发作,吐了几口白沫俯身查看人徙。此刻人徙被趴着平放在地上,一箭在后背左肋处,一箭在右臂,血染红了金红战衣。余光起先看了看右臂上的伤口,道:“此伤只是皮肉伤,无大碍。下官在意的是他这左肋伤。”说着将人徙轻轻翻过来,见无箭头穿出,倒皱了眉头。蔡攸不解道:“没穿出来不好么?没那么严重。” 余光起摇头道:“大人难道不知道?辽军十分歹毒,箭虽无毒,箭头却均有倒刺,如若一下穿出,箭头一眨眼而过,只是更痛些,倒刺却容易随着箭头穿出,拔箭之前先将箭头折断,再从后面拔出。而箭头陷入皮肉,又经过路途颠簸,倒刺极易脱落在内里,而王爷这受伤的地方乃肋骨之间,先不说拔箭困难,这刺若是留下了,在骨头之间怎么好取呢?” 蔡攸一听脸瞬间白了。他颤抖着声音道:“你是说很可能救不了了?” “也不能这么说。”余光起道,“王爷流了这么血,现在肯定是连脉象也无。既然如此,现在就消毒拔箭。在此种荒郊野外,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用拔箭的剧痛让他醒来,如若醒得过来,就也许还有救。大人也知道,中箭痛,拔箭却更痛十倍。而且这箭早晚都是要拔,不拔死得更快。” 蔡攸满脸大汗地点了点头。随即余光起命人拿水拿酒,仍将人徙趴着放好,一手持刀喷上黄酒,轻轻在伤口处挖着,然后又倒了些酒在伤口上,见人徙还是一动不动,心上一沉,汗也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蔡攸,手握箭柄,大呼一声使劲一拔。 一道血注直喷,洒了余光起一脸。他看了看手中血肉模糊的箭头,见倒刺已不全,心里已是沉重,却发现四周静得可怕,蔡攸直直看着一动不动连声都不出的人徙,扑通一声跪地。 余光起看着仍往外冒血的伤口,再看一眼人徙清秀却惨白的脸,黯然低头道: “回大人,没救了。” 第65章 六十五 蔡攸僵硬地伸出手,抹去人徙脸上的尘土血迹,触及皮肤冰冷,心上颤抖不已,站起身看着日暮下班驳的树影。 就知道我扮女装没白辛苦,你一定要让我活着,我不能再—— 不能再什么呢?蔡攸苦苦思考这句话,懊丧不已。他迅速回想了一下一直以来听闻的这昱王之事。进宫看似一步登天,却是一脚踏进了富贵,一脚踏进了虎穴。他不打听也知道她一次次被人陷害,一次次小心翼翼竭尽全力地想要活着,此次也是为了能够安然度过此次危机,才暗示地求助于自己,无非就是一个拼上命的赌注。要知自己也并非善类,连老爹都给弄到江南致仕…...想到此他又转过目光看着地下的人徙,心内道: 王爷真大胆,若是赌输了呢?现在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呢?按理说是赢了,然而,却还是死了? “埋了罢!”蔡攸一狠心,心道活着才有用,如今死了只能弃。旁边兵士正要上前,又听他止道:“等一下!” 蔡攸突然看见人徙左手紧紧握着,像拿着什么东西。上前去掰那只手,却怎么也掰不开。一旁的余光起心有所动,上前去探鼻息,很微弱,但仍是有。他略一思考,对蔡攸拱手道:“禀大人,若是死了,此人生前对那东西意念强烈,尸体僵硬,才掰不开手指,而王爷还有气息,身体并不是僵硬,却仍掰不开,证明王爷意识尚存,求生意识十分强烈,现在若肯相信,就有唯一一点希望,那就是将王爷抬到安全地方,好好用药调治,看他自己的的造化。” 蔡攸大喜,看看天色渐暗,遂改变主意,不急忙赶路了,令随行八百人先行按远计划返回,万一遇到追捕的辽军也可吸引其注意力,只留下包括余光起在内的几人改变路线往西行进,往西离易州县城不太远,虽属辽地,但若进入县城,他们几人混在县民中,暂可保身。 于是几人放大部队先走,自行扔掉铠甲军械,打扮成平民模样,只留短兵器防身,匆匆吃几口干粮,余光起给人徙拨掉右臂上的箭,匆匆包扎,驮在马上,一行人往西快马狂奔。一路上余光起不时拿水滋润人徙的嘴唇,探她的鼻息,惟恐她不测。 一行人至县内已是深夜。一到县内就发现本县乞丐众多,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想是辽国将亡,庶民受苦。众人将匕首拿出来亮着,才没有什么乞丐来纠缠。不敢住客店,怕引人注意,只得疲惫不堪地敲开一户人家的院门,冒充宋辽之间的投机商人,路上被游匪所伤,希望能借宿一夜。那户人家本要收留,可一听是投机商人,连骂带喊赶他们出门。蔡攸身旁的护卫一急就想亮刀,忙被蔡攸拦住。几人牵着马再找,终于找到一处贫苦人家,只有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姑娘,勉强收留。余光起忙忙地把人徙放在破房内唯一的小床上,盖上棉絮般的被子,遂与这户人家要了些药来,配合自己药箱里的药,准备好好给人徙换一回药,先养着,等若能好转,再想办法取出倒刺。 余光起叫蔡攸等人先行在地上铺了干草休息,自己点了油灯,直接将人徙的上衣全部脱了,刚一扯掉,瞬间一惊,忙忙的又盖上,惊魂未定。坐在床沿半晌,看着地上的蔡攸,想想他一直未提及,想是不知道的,一时间左右为难。这王爷还娶了亲,不知是怎么瞒过的? 余光起左思右想,不管如何是龙脉,先救了再说。于是才皱着眉头重新用水清洗了伤口,仔细包扎,末了又向小姑娘要汤粥,扶人徙坐着,死劲灌了几勺。直忙到天明,才头昏眼花地躺在地下同蔡攸等人挤作一堆睡了。 过后的六日,蔡攸等人每日心神不安,不时看看人徙是否已背了气,也不管咽下咽不下,每日拿稀粥往里灌,余光起更是去县城里最好的药铺请了大夫,只让其配药,不让近身,自己寸步不离。到第六日清晨,正在床边打盹的余光起猛一睁眼,仔细观察人徙,发现她眉头紧皱,似很痛苦,忙高兴地轻声叫道:“王爷!王爷!醒醒!赵人徙!昱王!” 人徙仍闭着眼睛,左手却松了,一个花色头绳掉落在地,已被汗水和血迹浸得发黑。余光起拣起花绳,同她的剑一起塞到她枕头下,连去外间报蔡攸说有救了。众人皆欢欣,越发努力调治,还塞这人家钱,让小姑娘做些好羹汤来,等人徙一醒就给她好好补补。 又过两日,一个深夜,人徙在炕上要水喝。余光起忙端了水,扶她起来,见她缓缓睁了眼,口里直叫:“疼。亮。” 余光起忙吹了油灯,喂水给她喝,看她喝完复又倒下,心内稍安。 且说蔡攸下剩的八百军,在这八日内赶回了卢沟,童贯一见,左找右找不见蔡攸和人徙,生气道:“副使和王爷呢?” 为首的将军名叫德勋,现年三十出头,在蔡攸手下五年,能武善战,刚正不阿。虽看不惯蔡攸行事,但为忠字一直为他效力。如今见童贯这个样子,连大人也不叫,横着眼道:“蔡大人带着王爷先逃跑,叫我们先回来与你们会合。他们都活着呢,太师恐怕是要失望了罢!” 童贯上前给了德勋一个嘴巴子,叫嚷道:“再胡说大爷我让你滚回娘胎里去!归队,敌人来犯了,给我守住卢沟!” 辽将耶律大石见宋下了埋伏,以为不久就会来犯,可等了三天还不见一兵一卒,命人去树林里一搜,发现根本不见宋军的影子。这下搞不明白了,一边继续命人搜索郭药师,一边命探子去找宋人的十万大军。不久探子来报,说在卢沟发现宋军,数目众多,很可能就是那所谓十万大军。大石一不做二不休,等着敌来,不如主动进攻。于是率精兵三万,浩浩荡荡朝永定河杀过来。 童贯一听说有三万辽人,不以为然,还说大石真大胆,敢以三万抵十万。更加之来之前与梁师成商定,若事不成,先打胜仗,再处理人徙,总之定不要她再踏上宋的国土。回去将大捷一报,说昱王有功战死,徽宗定会给她死后追封,也算不违陛下的愿望。于是迅速将那八百将士编入军队,准备与辽军在永定河决一死战。 时值五月末,正是雨季,话说回易州县城,人徙在一个下午猛然睁眼,一把拽住身旁余光起的衣摆,开口就虚弱问道:“我们在哪儿?” “回王爷,我们在易州县城。”余光起恭敬答,“王爷现在感觉如何?” 人徙不回答他,努力思考来时专门看过的地图,头痛欲裂,但还是知了大概位置,脸上宽慰表情道:“蔡大人英明,同我想的相同。” 余光起不解,人徙断断续续说道:“我们不能回去。”说完又闭了眼不肯说了。余光起看她脸色,有所好转,知是没力气,便将她说的话报给蔡攸,蔡攸想了想来至床前安慰道:“王爷不怕,回去了童太师不敢在我面前明着要你的命。下官是想你好些了就回去的,毕竟有宋军在安全些。” 人徙不说话,却皱着眉摇头。 又过几日,人徙总算能清醒一会,能坐着吃饭,但出恭还要人扶,次次都是余光起亲自扶到茅房门口,人徙知他已了底细,也不提及,只在清醒的时候问他现在情况。得知易州城虽破,而辽军未捉到郭药师时,连连点头,说道:“不能白来,本以为郭药师也已身死,抱着希望想先留下,如今知道他确实没死,那么我们也要在附近将他找到,再做打算。” “王爷怎么知道他在附近呢?说不定逃回老家去。”余光起道。 人徙露出了病后第一次微笑道:“余大夫是医生,果然不懂别事。郭药师是辽人,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回去也是死,怎么能回去呢?而他也定不会想宋军是为了要灭我,才延缓救援。他一定会以为其他原因大军在路上耽搁,他定会在易州镇附近努力躲藏,等来援军,以图东山在起。” “若是他以为宋军不来救他了呢?”余光起仍不解。 “不会的。”人徙勾着嘴角,“你当我什么都不了解就傻呼呼跑来了?易州易守难攻,位于长城以南,安新、满城以北,拒马河以西,是几朝几代的兵家必争之地。好容易易州来降,陛下求之不得,怎么会再丢呢?郭药师肯定不傻,他吃定了陛下会来救他。” 余光起连连点头,说道:“王爷高明,敢问王爷,王爷一醒来就满脑子这些,是这些让王爷放不下么?鬼门关走了一遭硬是回来了。” 人徙摇摇头,看着重又拴回手腕上的花绳,苦笑道:“不是,是两个女人。” 人徙要说留在此地找郭药师,蔡攸想了想也对,若找着了,借其之力,攻辽有望。于是一边让人徙好好休养,一边偷偷派人在县城里晃悠,上酒馆下妓院,打听消息。可几天过去了,一无所获。人徙想了想道:“我们在找他,他定也在找我们。可是怎么才能不宣布我们是宋军,也能让他知道呢?” 这个问题难住了一干人等。苦思冥想两日,蔡攸发现人徙艰难地俯案书写什么。一看净是些宋文人诗词,不免生气道:“放着身子不保养,弄这些没用的!” 人徙擦了满额的汗,不抬头道:“大人叫余大夫来,我腰疼得很。想是那刺搞鬼,弄得我腰也疼起来。” 蔡攸连说活该,还是叫了余光起来,人徙这才将那些笔墨交给蔡攸道:“不管如何,且试试罢。我身子不行,你明日就带人去最好的茶馆酒肆,想办法让人将这些东西唱出来。” 蔡攸想了想才明白,但是还不抱希望,第二日就带着人去找了县城里最排场的酒楼,装作失意宋商,花钱命人唱那些词。连唱三日,无任何动静,看得人也少,因为这里是县城,看戏也是看个热闹,弄点文邹邹的东西,辽人又听不大懂,倒是三两乞丐常常围在门口或坐或卧,看稀罕似的瞧。 第四日,蔡攸泄气了,说盘缠都给唱戏的了,还没效果,说不定姓郭的根本不在此地,让人徙养得能走了就转移地方,免得把辽军都给唱来了。人徙沉默不语,半晌说道:“咱们呆着也有半月有余了,这里是离易州镇最近他最可能藏的地方,虽然前两日有辽军来搜,可还是个好地方。你们想,若藏到荒郊野外,看着安全,可没人烟也他也无法打听到消息。再唱两日就不唱了,我听你的换地方儿。” 蔡攸只得听她的,又唱了两日。最后一日,蔡攸听完最后一个字,放了茶壶就走,被门外几个乞丐围住,跟他要吃的。他正心烦,又听不懂辽语,被挣得起怒,动了气使劲两个胳膊一推,五个乞丐被推到三米开外跌倒在地。蔡攸哼了一声去找人徙,那几个乞丐不死心,仍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大概看他天天来请人唱戏,以为他是有钱人。直跟到借住的贫民家,蔡攸回身一摊手,冲着那些乞丐道:“看见了罢?我住得是什么地方儿!快走罢!” 那些乞丐非但不走,一个留着黑胡子的年老乞丐直冲进屋内,到处瞧,巧妙躲过蔡攸手下的阻拦,抓过厨房筐中的馍馍就啃,完了跑进人徙的屋,见人徙坐在床上吃惊地望着他,表情一变,上前掀她被子一瞧她的伤口,再仔细看她相貌,然后瞅了瞅跟进来的蔡攸,突然仰天长叹一声: “这就是所谓的大军?天亡我也!” 第66章 六十六 一听这黑胡子老头言语,人徙一个激动差点翻下床去。蔡攸一把拽住这老头的胳膊道:“敢是辽将郭药师?” 老头斜着眼瞧蔡攸,仍满眼痛心道:“十万大军哪去了?我这乞丐再当下去就要潦倒而死,没想到等来的是这区区几人,要知如此降金倒好!” 人徙和蔡攸解释了半日,才让老头平静下来,两方交谈半个时辰,才将事情捋清楚。 郭药师果如人徙所料,在易州镇附近藏匿,扮作乞丐每日行乞,并到处流窜,等待救援。人徙等人进入县城时,郭药师并不在此地,那时他正乞讨到不远的遂城县。城破时,他带着心腹随从将士七百余人狼狈逃窜,又不能逃远,只得在易州镇周围分散开来,将武器马匹藏到隐蔽处,或扮乞丐或扮农民,想看准时机再动。等人徙找郭药师时,他仍未归,但他留下的同样扮作乞丐的手下将士观察到了这几个不久才入易州县的外地人。开始以为真的是流浪的商人,但后来蔡攸在酒馆唱起了宋词,明明看起来没什么钱,却连着唱了五日。郭药师的人起了疑心,遂急忙把他找回,在蔡攸最后一次要走时拦住他,装作讨要食物,实则试探。果见蔡攸力气惊人,一看便不是商人。但又不见军队,便尾随其后,以为是宋军派来送信的人,没想到进来居然连那中箭的少年都已找到,郭药师甚以为徽宗不讲信用,派来的根本不是十万大军。 郭药师在降宋时,给徽宗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降表,当时徽宗虽未回复,却照样封了官派了差事。而在一个月前,徽宗却专门给他手书一封,上面复述了十万大军将要来相救的事实,并特别强调随行的将有自己一位非常青睐的皇子,请他多多照应。信上头将人徙的年龄、相貌都描述得十分详细,惟恐他认错了人。而最近他乞讨时,却屡屡听到百姓议论,说耶律大石又打胜仗,将一个带兵的皇子射伤。这就是为何郭药师看到人徙时做出看伤口的奇怪举动。 “这位王爷,你是说朝中有人害你,所以才流落到此?”郭药师看了人徙的腰牌,一面想一面说道,“那么十万大军确实存在,只不在此,在卢沟?” 众人看着他,不言语,知道他看出了道道儿。果然,这老头儿一跺脚,气得胡子胡子乱跳道:“天哪!真真寒心,大宋视降将如草芥,把我这老头当作权利斗争的牺牲品!不干了不干了,回老家隐姓埋名终老算了!”说完转身就要跑出屋,蔡攸一把拉住,人徙突然掀被坐起,指着他的后背道:“如今你已算大宋将士,岂有说走就走之理?本王乃大宋亲王,若有逃跑降将,本王有处置的权利!拿我剑来!” 一旁的余光起忙从枕下抽出剑来恭敬递给她,人徙用力一抽,寒光直指郭药师的后脖颈,“本王一向臂力超常,如今虽有伤在身,但如此距离,郭药师可以亲眼看到剑头从你的脖子穿出来。” 蔡攸怔怔看着她,余光起更是惊讶,看着人徙额间冒出的汗珠,不敢出声。郭药师一动不敢动,片刻后慢慢转过头来,看着那剑尖退后两步,勉强笑道:“王爷说的是,下官忘了现已是大宋的人了,那以王爷之计,如今要怎样?” 人徙缓缓把汗湿的剑柄递到余光起手里,双手扶膝盖道:“郭药师是聪明人,不然也不会看大辽将亡,来大宋图伟业。本王向你申明一点,视你为草芥的不是大宋,而是大宋的某些人。而那某些人恰恰是我的敌人,如此利用你,想来你不会再为其效忠。而我昱王,如今虽看处于弱势,但本王向你保证,你我联手,郭药师功业仍可图。不信的话,看看天意罢。”人徙躬身向前,“想必郭药师也听到消息了,如今易州镇的三万大军由大石带领,去会那卢沟的十万大军,而你我处在此地,离空虚的易州镇不过区区几十里路。本王若不受伤流落,哪有此机会?” 一席话说的蔡攸连连点头,郭药师突然以拳击掌,“哎呀,易州内汉人众多,因为这里是燕云之地!而且辽民早已不服辽政,在我管辖受降之时已向往宋朝太平的日子,你我如若攻下相当与易州心腹的易州镇,便可里应外和占领它!” 这户人家见他们总不走,心生厌烦,蔡攸许诺这两日就走,才没言语。人徙能下地行走之日,蔡攸特地买来食材命人烧了一桌子的菜。菜馔齐备,郭药师气喘吁吁跑进屋来上前就捏了一只鸡翅膀往嘴里塞,边塞边说道:“累死我了,幸好这家人虽穷,后院倒不小,总算把你们大宋给的武器搬回来了,一会我手下的大将便会陆续来这集合领武器。” “就是你说的那些弩?”人徙问道。 “可不是!早就运来了,不大会使,就先藏在了县郊。如今既要起事,便用这些罢,你们大宋皇帝,啊,是我大宋陛下说,此是大宋的擅长武器,让我好好使用。” 人徙听完,却叹了一声,放下筷子,慢慢走出了门外。不一会,只见后窗外狼烟滚滚,这户人家的小姑娘急得大喊:“着火了!” 蔡攸等人正要出去看,只见人徙慢悠悠走回来坐着道:“不相干,一会子就熄。” 众人莫名其妙,人徙仍不在意说道:“把□□烧了。” 郭药师腾得跳起来,忙出去看,果见□□倒好好堆在那里,箭在火里翻滚,回到屋里就要对人徙发难,人徙按住他道:“燕云六州说实话还是我参与买回来的,知道了不少事。宋军打不下来,金军才卖给我们。我*力十分衰弱,原因我也想不全,只一个算是好容易查到的。早在好久之前,仁宗就查过宋军武器制造厂的成品,有一半以上不合格。特别是作为最擅长武器的弩,粗制滥造,有的箭还没射出去就断了。其实弩也该销毁重造的,只一时半会造不来,箭好办些,等占领了易州镇,我们用辽人的箭稍作改造再用。” 郭药师和蔡攸听得一愣一愣,末了人徙又说道:“郭药师的打算本王考虑过了,可以用,但是需要做些改变。” “什么改变?”郭药师不解道,“我只有七百来人,不全力进攻,易州镇再空虚也不行!” “你等着瞧。”人徙朝他挤挤眼,露出伤后第一个调皮的笑。 耶律大石率兵南下二百里,与卢沟只余不到一百里的路程。而身后的易州镇,由副将云图镇守,也只余下不到千人。 这日傍晚,夕阳西下,易州镇的南门大开,人来人往,巡逻守卫的只有辽军十几人——宋军在卢沟呢,这会子能有什么人来?城里城外进出的庶民甚多,抗着包袱打着扁担做买卖的,抱孩子走亲戚的,一派祥和,城门旁的一个年轻战士打了哈欠。 突然,从南门外不远处跑来一大群乞丐,约有一两百人,全部衣衫佝偻,蓬头垢面。他们群涌到南门处,打头的一个乞丐一下子扑到年轻战士身上,口齿不清道:“给我药,给我药!瘟疫,瘟疫来了!” 年轻战士吓了一跳,一见这乞丐面如死灰,脸上还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一脸厌恶地推开他道:“有病回家治!跑这干什么!” 可没有人听,大量的乞丐蜂拥而入,士兵守之不及。那些乞丐边跑边喊着:“南边的遂城闹了瘟疫!都是打仗闹的,快跑啊!” “家里人都死光了,一路逃来这里,你们也快跑罢!” 一些乞丐还见人就扑,嘴里嚷着“冷——”有的干脆直接躺在地上晕了过去。 众乡民一看此阵势,吓得惊慌乱逃,有胆小的士兵也扔下刀就跑。很快有人去城中汇报,不多时,一部分辽军跑过来镇压乞丐,安抚农民,城头拿弓箭巡逻的辽军也纷纷跑下城楼,一时南门附近形成涌堵,几百辽军到处追赶乞丐,城中一片慌乱。 就在此刻,南门外一片喊杀声,五百轻骑趁混乱经无人防守的南门而入,见辽军就砍,蔡攸打头,眨眼间已是五个人头落地。不仅如此,正被辽军追得到处跑的乞丐此时纷纷拔出刀来,回头便与辽军战成一团。镇民吓得抱头乱窜,回家紧门闭户。因连城头上的弓箭手都下来赶乞丐,所以轻骑入如无人之境,不出半个时辰南门附近的几百辽军被砍杀殆尽,只留一个送信的狼狈跑了回去。 蔡攸在大腿上抹了一把满手的血,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道:“不知道王爷那边如何。” 易州镇有一大古迹,便是那唐代留下的道德经幢,是为有名的寺庙,建筑华丽,出产的经书十分闻名。而云图复收此镇时,将郭药师的军营捣了个稀烂,弄到自己没地方可住,便将这十分幽静漂亮之地作为自己的住所兼屯兵之地。两个时辰前,云图正在当作卧房的大景殿内室里揣摩大石此去有几分胜算,突闻来报,说粮草着火了。当下慌的急跑出去看。这粮草他看得跟心肝一样,就屯在自己睡房后面,还专门叫人重砌了砖墙。没想到走过去一看,只是有人在墙底下点了一堆柴火,冒的烟把小兵惊着。云图骂了那报火的小兵一顿,正要找是谁点的火,突然心内一阵烦躁,忙跑回屋看到自己的宝贝长戟好好的立在墙角,略松一口气,又想起什么,忙跑到马厩,见自己的枣红马好端端地嚼着草料,才长叹一声,差点坐到地上。 此时刚悠闲了没多久,一个满脸是血的家伙跑进来一下扑到地上,喘着气说:“报大将军,宋军来犯,已进了城!” “什么?”明明宋的大军在卢沟,还哪来的宋军? 地上的弓手喘道:“不是大军,只有几百人,求大将军快去支援!” 一听是几百人,云图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快速戎装带戟,骑着爱马带领剩余五百人直往南门扑去。快行至南门时,从路旁突然跑出一匹黑马,马上坐着个年轻公子,金红战衣,腰间金黄宝剑。云图看着眼熟,猛然想起,拿长戟指着对方道:“居然跑到这里,大人我先得打你个半残,再俘虏你!” 人徙拿手制止道:“大将军且慢。小王不大懂马,但也觉得大将军的马实在是漂亮。但凡美人儿,脾气都不好,若不是几个人拉住这美人儿,本王也躲得快些,本王的腰就要断了。” 云图莫名其妙,看了看□□的马。人徙接着说道:“大人带兵多年,想必也知道再漂亮再好的马,若是小腿肚内侧肌肉受了划伤,虽马没太大感觉,是跑起来有点跛足的。” 云图大惊,忙低头查看自己马的小腿,一眼看见左前腿上有不容易看见的伤痕,正想开口大骂,人徙又说道:“大将军想,一条腿受了伤是跛足,若是四条腿呢?大将军现在也跑了一阵子了,马也差不多受不了了。” 云图瞪红了双眼,对马使劲抽了一鞭,举戟向人徙冲来:“少说胡话,先奉上你的腿来!” 一语未了,枣红马一声嘶鸣,犹如被石头绊住,四条小腿齐齐跪地,云图用力过猛,一个前冲载向地面,扭歪了脖子不醒人事。 人徙冲那些目怔口呆的辽军眨眨眼笑道:“我是挑马的时候从马场马头嘴里学来的。”说完一扬鞭,朝着南门方向绝尘而去。 第67章 六十七 入夜,易州镇全城戒严,城门紧闭,哨兵持枪而立,城头上弩手警惕地来回巡逻,一切犹如耶律大石的大军复又回来一般,只不过军士们都换了服色,一般的小兵乃是一水儿的宋朝步人甲,稍有头脸的管带便是钢铁锁子甲或黑漆濒水山泉甲,皆是徽宗运送兵器时一并送给郭药师的厚礼。虽说大宋重文轻武,在军服上头却是铆足了劲,惟恐不能显示大宋富足。 人徙此刻坐在北边的一个城楼上,望着黑漆漆的夜空,使劲地思索什么,身上也穿着蔡攸极力劝说的明光细网甲,只怕她再受伤。手不时摸摸左肋中箭的地方,感觉腰时不时酸痛,伤口里针扎似的疼,问了余大夫,仍觉得她现在身体不够强壮,还是无法把刺给取出来。还说如有可能,还是尽快回朝,免得夜长梦多。 “梁格庄镇、西陵镇、裴山镇三个重要城镇想是已知道消息了。”蔡攸从她身后走上城楼,“轻骑来报,从傍晚开始他们便切断了交通,和我们一样紧闭城门,不知道在计划些什么。而其余镇乡,是见风使舵,所以不必在意。” “蔡大人请坐。”人徙与他让让地方儿,取笑道,“怎么蔡大人像下官,而我像大人了呢。” 蔡攸愣了片刻,没好意思地干咳几声,与她并肩坐下。 取此镇,在其虚空的状态下是不难,但如此容易,倒的确拜人徙所赐。所谓擒贼先擒王,方可省一半气力,也保存了仅剩的军队。那五百辽军,昨日眼见自己的大将军云图如那横穿出来的年轻亲王所说,爱马跪地,人摔歪了脖子,半日才缓过神来拿箭要追射那得意洋洋的王爷,可哪里还追得上,好容易才重新振奋了些军威,五百人丢下云图朝人徙所去的南门杀过去。无奈大将已倒,士气难免低落,见南门附近的一半同伴已成冤魂,宋军威风凛凛,扬眉吐气,那好容易振起的军威又散了个干净,顷刻间作鸟兽散,死的死逃的逃。人徙和蔡攸命人将尸体丢到北门外,想的便是反正也瞒不过,索性让易州的其他辽镇看个明白。 “王爷想些什么?这儿风大,仔细着了风。”蔡攸见人徙一直皱着眉看夜空,不解问道。 “我在想近日是否有雨。看这天儿满天星斗,想是没雨。那三镇这两日便会发兵来攻,我在苦思对策。”人徙思索道,随即又转头问,“那云图如何了?” “余光起怀疑颈椎断了。一直歪着脖子绑在他原来住的屋子里,王爷有何吩咐?”蔡攸答道。话刚完又猛咳一声,变了语气道:“本副使要砍他的头,不知王爷意下如何?在朝中一向听闻王爷人善心慈,如若不忍便交给下官去办罢了。” “我现在有事烦他,完了你再处理。该拿的都拿了?郭药师也按吩咐去了?”听到肯定的答复,人徙笑笑转身下了城楼,骑马飞奔而去。 至道德经幢,命人把马牵去,看了一眼大景殿门前守卫的枪兵毫无睡意,背手夸赞两句,进了殿门。至内室,见云图被斜绑在床头,半眯着眼,脖子歪在肩头,一旁有两位军士看守,屋里桌上的地图信件已被蔡攸悉数拿走。 人徙摆摆手让他们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两个步兵忙谢了恩揉着僵直的腰出了门,站在院内等候。约莫半个时辰,人徙脸色苍白地出来了,仍背着手,叫他们弄盆水来。两个军士道:“回王爷,我们还要看守犯人,小的替你叫别人来打水。” “不必看守了,你们倒是需要多叫两个人来,他那么大个,一定沉得很。”说完向他们一摊手。两个军士一惊,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才迟疑着去叫人。 “云将军对不住,拿你练手。” 人徙颤抖着甩着两手的鲜红,闭上了眼。 耶律大石的精兵与童贯戮战于永定河,而易州的其它乡镇眼见易州镇已丢,一面派人与大石送信,一面给镇守南京的耶律淳送信要求援军,自己则加固城防,筹集军队,以求收复易州镇,为首的为梁格庄镇、西陵镇、裴山镇三个大镇。 虽说已调查到易州镇内军队只有区区几百人,可大军都在大石那里,三镇自己的剩余部队也并不多,一镇几百来人。但若三镇同力,要守着易州镇也颇有难度,如若耶律淳的援军抵达,那么人徙蔡攸哪怕有回天之力也将是徒劳。 郭药师按人徙吩咐走的第三日,第一波试探性的攻击从易州镇北方来临,约有一二百人。先是一支先遣小队,前面步兵重甲盾牌挡箭,后面□□士兵借着掩护抗着云梯飞速爬城,大部分皆被□□射下——镇内各兵器制造所皆忙的热火朝天,忙着将辽军的箭改造成□□,另外改造弩的质量。各弩也各自按人徙的指示分配了张弩人进弩人等,在城墙之上筑了一道弩手的坚固防御。可问题也同样接续而来——把兵力几乎全部用在了□□防守上,如若对方兵力充足,趁混乱冲上城墙,那么手无兵器的弩兵不堪一击,而城中已并无后援,弩破则城破。因此,人徙和蔡攸一边祈祷郭药师能够快速成功,一边苦思防御的对策。 连续承受了一日三次的攻击之后,士兵们筋疲力尽,至傍晚,已是不能支撑。人徙站在北城楼上走来走去,忍不住问蔡攸道:“三次攻击,三次都是一两百人?” 蔡攸皱着眉点点头,与人徙默默对视。 辽军聪明,他们知道易州镇人少,但能收复此镇者也绝非常类,因此并不敢贸然强攻,只一次又一次骚扰——人少无从替换,累了要如何?因此,今夜必是他们总攻的时刻。 “火怎么样了?”人徙突然问道。蔡攸答道:“依爷的吩咐,还在烧。但是,真的有效?” 这日蔡攸正在苦思冥想,却见人徙忙来忙去,到处使人收集木柴,在北城几个地方的城墙墙头烧火,几乎几米就是一个大火堆,几乎费尽了全部的木炭,还指使蔡攸雇人砍柴,使火两日不熄,敌人远远望见,还以为镇上失火,但唯数不多爬上去的攻城兵偶尔瞧见,并无其他异常,倒并不在意。 人徙笑笑道:“大人身在豪门,倒没见识过。我在楼里时,经常去厨房玩,倒是知道的。”说完又低头低声道:“他们应该会半夜来,那时候,也恰好才是。” 至掌灯时分,人徙命一部分人下去休息,一部分人集中在没有烧火的的地方,在烧火处只留了少量防守士兵。 入夜,城中一片黑黢,人徙则睁大了眼听着城中更夫的喊声。至亥时,人徙将傍晚休息的士兵叫起来,命他们将城上的人换下休息,并将北城城墙上遍插火把。 子时刚过,眼尖的哨兵便看到了北方而来的敌人。此次不同白日,浩浩荡荡近千人席卷而来,想是三镇的兵力结合。人徙查看城墙,满意点点头,和蔡攸一起坐在城楼上,屏息静观。 敌兵骑兵为多数,但因要爬城,则部分骑兵下马抗多部云梯以盾牌掩护,向城墙攻来。身后骑兵持弓向城墙上猛射。城墙上弩手同样以盾牌掩护,伺机反射。 突然,抗着云梯的士兵们发现一些地方宋军兵力薄弱,大喜,以为是宋军疲惫不堪,兵力不足。于是纷纷朝兵力薄弱的城墙攀爬,一时间兵分几路,轻而易举地搭上了云梯,争先恐后地往城墙上爬。 宋军射下几个,但对方人多又集中,很快被爬上了城墙。第一个上城的刀手高兴地双手翻墙,没想到两手刚触到墙头就惨叫一声跌了一下来。下面的不明就里,还接着往上爬,一时间辽军攀城者哇哇乱叫,手上冒着白烟,几层皮迅速掉下。城头的宋军趁乱猛射□□,辽军死伤者甚众。 蔡攸看着战况,欣喜非常。 城墙上的火连续烧了两天两夜,石头都熏得发黑发烫,而人徙早先就在城头上缠了铁链,铁链被火持续灼烧,渐渐发热变红。白日里,铁链还尚温热,上城的辽军毫无发觉,还觉有铁链真好爬。而入夜以后,铁链已烧得暗红,手一摸就掉皮。人徙为防辽军看出颜色,才命人遍点火把,照得城上如同白昼。 因夜黑,几回合后,后方的辽军才发现了道道儿,猛然停止了进攻。而此时辽军已损失过半。下剩的都是骑兵。他们往后退到□□射程以外,像在商量对策。 此时人徙一扬手,命令将所有的三架床子弩(宋军重弩器,射程可达五百米,杀伤力巨大,可当作攻城器械)都抬到城上,绑上实现准备好的“□□”。床子弩射程远,但刚才一次未用,导致辽军看惯了步弩手,仅仅退到了步弩手的射程外。而此刻他们聚集在一起,犹豫未前。 “放!”蔡攸大喊一声,三个漆黑的大包袱腾空射出,直逼辽军。辽军一看空中飞来三个布包一样的东西,不知是何,仓皇去躲,没想到布包离他们还有些距离便因系得不牢而打开,“扑”的一声散了全身的“黑粉”,头脸上都是。一个辽军骂道:“呸,碳粉!”话音刚落,易州镇北门大开,快速跑出一列骑兵,人数只有一百来人。可来人皆带火箭,跑到离他们不远处突然站住,拉弓猛射。中箭者身上噌的一声烧起火来,狂叫奔跑不止。一时间辽军纷纷起火,混乱不堪。人徙命最后军队一百人,持刀骑马杀出,很快将残余辽军斩杀。宋军欢呼声顿起,深夜里久久不散。 蔡攸拍着人徙的肩膀道:“王爷堪是奇才!未上过战场这样会用兵,蔡某佩服!” 人徙笑道:“要真正领兵打仗,我还真不会,只是些小聪明。我只想着人尽其才。辽人长处乃骑兵,那么就废掉云图的马。宋人善用弩,那便使劲在弩上想点子罢!” “‘人尽其才’出自《淮南子·兵略训》书中,那王爷的长处便是以文协武?”蔡攸哈哈大笑,命人烧火排宴,领人徙下城赴宴。 还是在已无僧人的道德经幢中,宋军彻夜狂饮,各个喝得人仰马翻。城中的汉人也额手相庆,一片欢闹。人徙被众将士挨个劝酒,但却不敢放手喝醉,一面叫人注意守城,一面下席来到余光起桌前道:“余大夫,我的伤还有点事与你商量。” 两人一同来到无人的后院,人徙细细问了自己的伤势所需要了解的内容,以及回朝后如何医治,完了突然问道:“余大夫,至于我的身份——” 余光起忙道:“王爷放心,王爷定有难言之隐,在下定会为王爷保守秘密。” 人徙凑近问道:“死也会保守么?” 余光起迟疑道:“当然。” 人徙默默看他两眼,努力平复颤抖的心脏,悄悄拔剑猛地刺入对方胸腹。余光起瞪着她,口里喃喃发声倒下。 “余大夫,对不住。我会照顾好你在京里的家眷。为了保身,不得不如此。”人徙将他双眼合上,拖到后院外,将剑清洗干净,又默默在院内以在寺庙中杀生为罪祷告了片刻,才回到席上。 从鬼门关回来的人,心从此,硬了一倍。 第68章 六十八 秋兰被初见陈忆时对方的那句硬气的回答气得身体不适,气色近日仍无好转,心内仍在惊惧矛盾,于是在陛下不来的日子里,便时常卧床养息。陈忆仿佛更加小心地不常在她面前出现——她清楚自己对她的感觉,那是不可容忍的复杂情绪。 这种小心出现在那日之后。那日陛下说见她眼熟,而后突然天气转坏,两个女人像有心灵感应般,各个忐忑不安。陈忆那一瞬间,冲着她脱口而出“我害怕”,看着眼前的陈贵仪似水般温柔的眼眸,在她眼里无非看到了对自己孩子的担心和牵挂,那一刹那她的心突然无比柔软,拉过她的手安慰她不必怕。陛下显然误以为为病人与大夫之间的谈话,夸赞两句便去了。而陛下的突然离去,使秋兰仿佛一下子冷静,她猛地抽回手,动作冷漠,看也不看对方转身而去。 而如今,只要她是醒着的,那是必然看不到陈娘娘的身影的,然而对她的照顾却没有丝毫的怠慢。 “夫人,您想必又盗汗,换上干净衣服罢。”彩灵至床前说道,将一叠干衣服放在她面前后退出了屋。秋兰果觉身上发冷,想是睡梦中又汗透了衣背,便宽衣换衣。这两日,她明显感到衣服的不同,更干净,还带着花瓣的味道,想是陈娘娘吩咐丫头要仔细着。想到此,秋兰略有愧意,想想两日不见她,也担心些,便出门找至陈忆卧房,却不见人。问彩灵,回说在厨房做饭。 “你们娘娘自己做饭?”秋兰皱眉,心道冷宫妃子果然受苦。 “不是,是夫人来了娘娘去给夫人做饭。她说怕烧火丫头做不干净。”彩灵答道。秋兰心里一酸,忙找至厨房,见陈忆穿着不合环境的珠纱长裙在灶边忙活,一头脸的汗,脸上还不知怎的抹了一道炉灰。秋兰又好气又好笑,悄悄走近她想看她会不会做,却发现她的两手发红,本来长长的指甲好几根断裂。看看身上的干净衣服,秋兰哀怨地长叹一声道:“你这是何苦?” 陈忆一惊,看着秋兰半晌才喃喃答道:“打小受用惯了,不大会做饭。洗衣服也手生,一件衣服洗一个时辰,才把手搓成这个样子。” 秋兰摇头叹气,还是劝道:“你如此待我,也没甚用。那孩子她爹爹是皇帝,光此一条,你们永无天日。若何时你二人光明正大站在太阳下头,那才是天意,我也拦不得。” 陈忆目视窗外道:“请夫人记得自己说的这句话。情比金坚,天意由人。” 话说别了人徙蔡攸,郭药师率心腹一百来人,快马奔驰四日,走偏道赶到卢沟,与童太师永定河畔驻扎的大军会合。童贯一见他,吃惊半晌,寒暄过后,满脸堆笑地道歉说大军走了弯路,营救来迟,请他宽恕等语。郭药师道:“就知如此,所以逃了等着。”随即讲述了在易州县遇到人徙等人的事实,说易州镇已被攻下,现由蔡攸镇守。童贯忧心忡忡地听完,问道:“昱王可康健?” 郭药师严肃望着他,童贯与两旁人使眼色,命他们退下。人走光后,郭药师低声道:“蔡大人英明,猜到了大人们的意思,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拿手在腿上猛捶一下。 童贯猛地凑进他,满脸欣喜轻道:“此话当真?” 郭药师正色点点头。童贯惊喜着思考,又不放心问道:“如何做的?” “也不需如何做,昱王本已受了很重的箭伤,想是大人也知道的。后来不去救他,他当然不治而死。”郭药师答道。 童贯思忖半天,还是半信半疑,郭药师猛一拍头,拿出块玉牌来道:“这是那小王爷的王爷令牌,太师知道,牌在人在,牌不离身,这是宫里规矩,就在我们辽朝,也是如此。而如今我特意从他尸体上取下给太师瞧。若是小王爷活着,我们素昧平生,他怎肯给我牌!”童贯翻来覆去瞧那牌,想想人徙的确与郭药师没什么关系,终于信以为真,连夸他做的好,许诺回朝一定启禀陛下,升他和蔡攸的官。郭药师道:“太师谨记今日的话。” 两人说毕人徙的事,郭药师问起战事。一说战事,童贯垂了头,支支唔唔半天,才不情愿地说出这两日的交战。 早在三日前,耶律大石的三万精骑已到河对岸不远处安营扎寨,再不出一日定会想法渡河而来。而童贯自诩有十万大军,觉得被动迎敌毫无志气,遂连夜搭船运兵,走上对岸去与敌交战。没想到辽人虽然被金人打得七零八落,可对付宋人却仍是游刃有余,几战下来,童贯一次次战败,最后只得狼狈匆匆退回河这边。再加之辽人擅骑马,骑兵雄壮,而宋人□□虽好,可小弩杀伤力不大,大弩又操作繁复,发速较慢,往往还未开弓,骑兵就蜂拥至面前。童贯只得在河岸边严加防守,不敢轻易渡河,两军现处于僵持阶段。 郭药师沉思片刻,拿过笔墨来,迅速书写二计,交与童贯。对方一看,大喜过望,忙加封郭药师为副指挥使,亲行此二计。 又过几日,对岸的辽军见宋军仍无动静,心生疑窦,命人前去打探。探子很快回报,说宋军好象在整理军队,像要转移。耶律大石不明所以,命探子细细查看,看可有漏洞。探子又去了一日,报喜道:“回大将,宋军整军向河下游前进。我急行一日去瞧,发现河下游不远有处浅滩,可以横渡永定河。” 大石思索片刻,料定宋军是要从那浅滩渡河而来偷袭,便大喜道:“如此,我军便先渡河,打他个措手不及!” 辽军迅速行动,调动大部精锐骑兵,悄悄沿河而下,在浅滩不远处潜伏,至半夜,随着大石声令下,群骑出动,踏入没人膝盖的浅水中向河对岸冲去。此是一处约莫有五里来宽的浅滩,滩中杂草丛生乱石分布,但中间水略深,水至人大腿处。虽甚宽,但辽军二万骑兵同过,也不甚宽裕,挤作一团。但因平日训练有素,各个仍跑得飞快。 耶律大石奋勇在前,不停地抽着马鞭,眼看对岸在眼前,突然身子猛地前倾,马长鸣一声,一头栽向水面。大石大惊,勉强勒住马,却怎么赶都动不了,马似乎又急又痛,不住仰天长鸣。而身边惊叫声此起彼伏,往四周一看,一大堆骑兵各个人仰马翻,不少马匹摔倒在水里,仍被水鬼拉住一般动弹不得。大石小心溜下马,一入水却踩到了什么滑溜东西,一个马趴绊翻在水里。用手在水里一摸索,顿时满心冰凉。 铁链!想是铁链绕铁链,到处分布,中间用木桩连接固定,错综复杂,环套接连。 该死的宋军,简直在这片浅滩里摆了个铁链*阵! 后面还未赶上的骑兵也是慌乱不已,兜着马在浅水里绕圈子,各个低头看着水下,惟恐一下子就绊倒。整个部队丢弓扔剑,慌作一团。 还未等大石想出处理的方法,一阵阵□□迎风而来,四周惨叫声迭起。两岸突然火光冲天,宋军分两批在两岸突然出现,高举火把,一排排弩兵临岸布阵,向中间的辽军快速发射□□。大石在铁链阵中动弹不得,又发觉宋军的弩仿佛快了几倍,咬住牙定睛想瞧一瞧,一眼却正看见一架床子弩正对着他,十几宋军井然有序地站立两旁,大石一瞬间明白了宋军突然□□变快的秘密——不管是小弩还是重弩,居然都有了张弩人、进弩人、和发弩人,大大减短了发箭间歇,使宋军的弩堪比金军的箭雨! 檀渊之盟前夕,辽朝和宋朝还在打仗时,大将萧达览即是中了床子□□阵亡的。耶律大石猛然想到了这样的事实,闭了双眼。 时至凌晨,战斗基本结束。河床中到处逃窜而不得的辽军成了活人箭靶,即便没有入阵的,也被轻易冲散,逃亡成功者不出一千。至日出,童贯和郭药师踏过满河的尸体,到处寻找耶律大石,却无果而返。 永定河一役,以辽军溃败而终。 童贯欣喜若狂,得了郭药师如同得了珍宝一般,回营急开庆功宴,将郭药师请上上座,命人轮番敬酒。郭药师捏着胡子却不喝,正视着童贯道:“童太师不忙,此功不是我立下的,而是我在易州得了一位军师,拜他所赐。童太师可否想见他?” 童贯一听,甚为罕异,连说要见要见,当夜便将大军丢给刘延庆,拿着厚礼随着郭药师回了易州。 郭药师将其领到易州镇内,命心腹小童送一封写好的信。不多时,一辆精致的马车停在童贯面前,郭药师与他同坐,马车夫也不多言,一抽马匹就向城西奔去。等童贯下车,发现自己所处在一处旧军营的营地当中,只见房屋破败,树草荒芜。正疑惑,郭药师引他入一处房屋,房内黑黢黢的辩不出物事。只听身后郭药师一声轻喊:“军师,童太师来了!” 话音刚落,屋内突然灯火通明,童贯眨了眨眼,一眼看见房内放着一只老虎凳,墙壁上还悬有绳索,几位宋军战士手拿火把,直愣愣盯着他。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 “童太师,别来无恙。” 童贯定睛一看,穿着王爷正服的人徙从火光阴影处走出,背着手似笑非笑,顿时惊恐交加。 第69章 六十九 “鬼呀!”童贯一生的气魄全丢了干净,人徙那脸本就不阴不阳,此时也带着从未出现过的大人之态,童贯以为遇到了鬼魂,转身就往外跑,郭药师一脚将破门踢上。 人徙哈哈笑着上前去拉童贯的手,“太师摸摸,是热的。” 童贯感受到对方那手的热度,方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完全失态,又愣了一愣一把抓过人徙的手道:“王爷!太好了,您还活着!” “那可不是,不然多使太师挂念。”人徙拍着他的肩膀,“听说童太师打了胜仗,恭喜恭喜啊!回去可否将这功劳与我一份,让我在陛下面前也有个面子不是?” “那是自然,自然!王爷放心!”童贯松口气,身体也放松下来,却突然听到耳边一声炸雷: “童贯!”人徙面目全变,气得双眉上挑。 “本王从未见过你这样厚脸皮又恬不知耻的人!想灭本王不成,如若本王稍不留心,小命玩完!而本王刚帮你打了胜仗,心里恨着本王却还能说出那场面话来!你真真乃朝中第一会带兵而脸又如树皮的人!你不要以为本王好糊弄,本王已去了地府,阎王老子却嫌本王淘气,他不收!阎王都不收的人,以你区区小人,能奈我何?” 童贯瞪着她,却发不出声。怎么短短半个多月,这小王爷变化如此大?以往是聪明,但带着点孩子气,带着点众皇子都有的书卷温软气。而如今……她的这势头,以往只出现过一次,那就是灭王黼时。难不成这孩子,本来就有此气,而梁师成把她丢到这战场上来,反而…… 童贯还在胆战心惊地乱想,一旁的军士已听人徙命令与他两个胳膊一架,拖至墙边,用绳索捆上。人徙则慢悠悠冷笑着说道:“此地乃辽军的旧营,而此屋,乃辽军临时关押罪犯的地方。今日倒多谢这地方,招待童太师再合适不过。”看见童贯仍愣愣的,接着说道:“以往,我连见血都怕得要命。而如今,人命已在手里两条。童太师若不安份,将是第三条。” “王爷不要开玩笑。”童贯好容易冷静下心智,额头汗水滴落,“有什么,好好讲,弄这阵势做什么!” “你当是玩笑?!”人徙着了魔般,双眼都发红,抽过剑来抵住童贯的脖子,顿时血珠乱冒,“我要太师回去如实讲我的功绩,记住,是如实,不是什么过场子拿功劳。至于怎么圆这个你自己弄出的漏子,你自己想。” 童贯努力转转脑子,知道她还是不敢贸然试着推翻他,梁师成这棵大树根深着,一时是推不倒的。想到此,他便挤出一丝笑容道:“如果我那样做,王爷也就守口如瓶,放过我了?王爷不怕现在放了我,我又使法子害王爷?” “你只管去害。”人徙哼一声,“郭药师已是人证,你听到我死了后大喜,还许诺封他为官,到朝堂上,你脱得了么?虽然梁大人我是暂时奈何不得,但我死了你也必然偿命。若是用太师这贵命换我这小命,太师恐怕是觉得亏。” 这已将利害关系都呈现在眼前,童贯一咬牙道:“一言为定。”他知道他说出这句话,就等于放弃了对人徙的所有干预和加害——郭药师的证词像个浇油的木头一般,随时都能引着,自己以后一动,都可能因为谋害皇子而送命,这就是一个难受的把柄,被人牢牢捏着了。 人徙满意地哈哈大笑,笑得连自己都不相信这是自己发出的笑声——自进宫以来,她何曾这样爽朗的大笑过?放声笑了几声,却发现左肋伤口针扎般疼痛,腰也酸得往下弯,知道自己拖不得了,便命人拿来准备好的笔墨逼他道:“你写,你现在就写,给陛下写上这一切,我派人马上送回去!而我在此等候你的大军前来镇守此镇,完了我将立刻回朝!” 话说蔡攸在道德经幢里左等右等,坐立不安。人徙说迎童贯去,走时信心满满,眼里还带着从没见过的阴气,这让他再次怀疑余光起的死因。防守得胜那日,大家都醉得不轻,以至于余光起一夜未回也未发觉。直到第二日早晨,受伤的将士们到处找军医,才发现余光起不见了。当下四处搜寻,在后院后门外发现了尸体,身上有明显的刀伤。人徙说与余大夫说了几句病情便回了席,怀疑是辽军奸细所为,命大家全城搜索。蔡攸想想人徙的命是余光起救的,便丝毫不怀疑,等着搜索的消息。而搜了一天也无消息,军人们开始心神不安,惟恐辽军已混入城内。而人徙却安慰大家说人多不怕。 正胡思乱想,听人报说人徙回来了,蔡攸忙迎出去。走出门外,见人徙正拍着黑马焦糖的脖子与它说话,轻声细语如同一个孩子对自己的爱物,而见了他也兴高采烈说问题已了,还关心地问他将士们的伤如何了,饭有没有都好好吃得,那表情动作,仍是一个即将长成的清亮少年模样,一瞬间打消了所有疑虑,拉她进屋道:“快歇歇,童太师没为难你?” “有些,倒不妨。我已放他回去了,让郭药师跟着他。大军得要将军。你快说说防守怎样。”人徙焦急问道,她在和蔡攸担忧同样的事——耶律淳的援军。若童贯的大军不能在援军到来之前赶到,那么他们不会有再多的兵力和办法来对付更多的辽军了。 “战士们志气满满,说辽军再来,要把他们的牙敲下来。”蔡攸欣慰笑道,“多亏了王爷,宋军自从与辽交战,此乃第一次胜仗,他们都对王爷十分敬仰。” “可是这王爷要回京了。”人徙抬头望着天空汴梁的方向,深情道,“别说是我的伤等不得,如若想到了那二人,是一刻也呆不得了。” 所幸,在郭药师的监视下,不出五日,童贯的十万大军浩荡而来,迅速在易州镇内镇守,并一举攻破本就少兵少卒的其他易州各镇。耶律淳的五万援军还在路上,一听前头探子报信,只得打道回府。童贯被人徙逼着写下的奏疏被快马连日送到了京城。上面写着大军因路途天气等原因耽搁救援,并使昱王中箭受伤,而后昱王却同失踪的郭药师一起以己之力光复了易州镇,并在永定河全歼辽军两万人。徽宗一看,先是吃惊,看到结果又喜不自胜,欣慰至极,立刻昭告天下。并紧锣密鼓地筹备迎接人徙凯旋的喜庆事宜,早早命人去京郊等着,说务必好生将昱王迎回来。 于是当人徙带着蔡攸所指派跟随她的五十护卫,拉着马车迢迢从易州赶回汴梁时,一进境内便被迎她的人找着,殷勤倍至地请她弃马坐轿,说陛下吩咐,王爷有伤在身,好生待着。还把赶马车的人替下去休息,更有人大包小包拿着人徙从易州带回来的礼——给陛下的易州出产的“易州彩陶”,一对青花古瓷瓶,给相熟些的赵构赵杞有名的“易水砚”等,以及各种特产吃食,不一而足。 一行人满脸喜气地往皇宫走,一路上围观者甚众,还有调皮的小孩从大人腿下钻到人徙的轿前一把掀开帘子瞧她两眼,得意地冲着同伴和父母高叫着:“不信你们来看,‘本事王爷’就是长得像女儿一样!” “本事王爷?”人徙沓拉下眼皮。抬轿的笑着说道:“王爷上次罢王黼,此次又拿大功回来,京里人都晓得爷了。这样的受民尊敬,可是大好事。想是太子都要嫉妒呢。俗话说有财宝不如有民心。” 人徙点点头,若有所思。 好容易走完拥挤的天街,只见宣德楼前侍卫亲军皆着礼服排列,红旗招展,锣鼓齐鸣,煞是威武。宣德楼上红灯笼耀眼,石狮子上挂着红色的丝绸,待人徙等人至门前时,一阵镇耳的鞭炮响,卫兵吹起长号。城门大开,一队身着艳服的人缓缓走出,为首的便是着绛纱礼袍的徽宗,身后是一水儿的妃嫔。人徙从轿上下来,定睛一瞧,发现其非与陛下并肩,也身着华服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陛下上前一把拉住人徙,上下打量道:“我儿苦了!” 人徙行礼说些排场话,又拉过其非说些场面上的寒暄,眼睛却不住地往妃嫔里瞧。然而瞧了一圈失望地跟着陛下进了宫门。 至文德殿,只见殿外摆着朱红毡的大戏台,戏台下排着好几张圆桌,俨然又是一个酒宴。陛下先带着人徙进了殿内,向早已等候的文武百官及太子、公主和剩余妃子又走些排场上的礼。人徙下意识地扫过全场,目光一下子在一人身上凝住动弹不得。好容易一会才挪开,与众人寒暄。梁师成夹在其中,看着人徙时不时地扶扶腰却意气风发的样子,心内蚂蚁乱咬般难受,哼了一声满脸冷笑。陛下又高兴地说了一番“天意如此”“我朝兴旺”等语,引众人出殿入席,殊不知太子等都心意不一,只脸上带着堆笑。 人徙被命上座,而却偏偏推辞说为了看戏方便,要坐后面的某一席位。徽宗说不过,只得依了。 众人坐定,好戏开场。人徙无心看戏,只喝酒,边时不时往近处桌旁的陈忆看,手里紧紧握着一样东西。陈忆自坐下,只这一个姿势,手捏酒杯,面无表情瞪着戏台。人徙也不敢多看,只看着气色无太大改变,先放了一半心。伤口又不适,手习惯性地按了两下,皱了眉头。抬头又看陈忆时,却发现她虽还是那样一动不动,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在桌上,如断线的玉珠。 人徙心脏一抽一抽的疼,不敢再看,强迫自己看着戏台。只见戏台上并非歌舞,而是民间杂耍。她方想起陛下说过因她是市井而来,此次特地请来民间杂技者登台献艺。人徙瞪着那技术高超的人跳上跳下摆弄道具,心有所动。不一会便说内急匆匆离了席。 不多时,新的杂耍者出场,表演顶碗杂耍,边转着各种花样顶了一堆的碗在头上,手上两根棍子上还挂着俩碗。他边演边走下了台,不时至某桌前,将碗突然转到人家面前,那碗里便多出一样小礼来,或是糖果,或是珠子,众人都哈哈大笑。只见这杂耍者走着走着走到陈忆桌前,将棍子上的碗转到她面前,只见碗里多了一样东西。 陈忆颤抖着伸出手,将它攥到手心里。 是那条花色头绳。但是上面却多了许多彩色的陶瓷珠子,阳光照耀,泛着漂亮的光泽。 众人拍掌叫好。人徙面对着她,在众人的欢闹声中轻声说道:想你。 在欢闹声中,谁都没有听见昱王说了什么,但陈忆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嘴型。一眨眼间,一直以来的担忧和思念堵在胸口,陈忆不再顾忌地死命看着她,眼睛已通红通红。 此时,徽宗突然站了起来。众人顿时安静。只见陛下红光满面,欣喜非常地高声说道:“朕今儿实在是兴奋难抑。朕有三十几个儿子,各个都好,但昱王实在让朕十分欣慰。如今,当着众人的面儿,朕想问她要何赏赐,不论什么,朕都赏!众卿以为何?” 众人欢呼应答。于是徽宗直视人徙,满脸笑容道:“徙儿想要什么?” 一直以来答案就在心底,此刻一瞬间窜至喉咙口。陈忆看着她的表情,猛然猜到,大惊,本能想阻止,又看众人在场不敢开口。人徙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她,又转头望着陛下,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孩儿要陛下的一样东西!” 第70章 七十 众宾客一听人徙这话,全体哗然,倒不是她这话的内容,倒是她的口气和态度,双眼坚毅口气强硬,丝毫不像一个孩子在对父亲撒娇讨要父亲东西的样子,而是像是要那父亲的江山一般。徽宗也愕然,笑容凝在脸上,喃喃问道:“徙儿……想要什么东西?” 人徙闭了眼又睁开,“孩儿要——”“娘娘——您怎么了?”只听旁边桌旁彩灵的一声惊呼,人徙慌忙回头,只见陈忆闭着双眼满面苍白已软在桌旁的地上,顿时慌了,想上去扶又不敢,只得怔怔瞧着。一旁的人都不知怎么回事,面面相觑。陛下回过神儿来,见如此,叹了一声道:“我就说她身子不行,叫她在苑里休息,可她就是非要来,说这是宫里的大好事,自己也有荣焉。这态度朕倒是欣慰,可还是着了风了不是。”说着便命几个宫女并彩灵搀起来,送回住处去。 陈忆离去时,转过头来对着人徙轻轻摇了摇头。人徙仍愣着。 待她们离去,众人复又欢闹起来,陛下心绪也平静了许多,复又问人徙到底想要什么。 人徙僵立在那儿,刚才好容易鼓起的念头散了大半,酒也醒了些,心也随着离去的人飘远了,且想想可能说出的后果,后背冷湿,便答不出。踟躇半晌,才勉强笑道:“孩儿就眼红陛下的东西,但只能要一个,孩儿方才还没想好,容孩儿再想想。” 此话又成了正常的孩子撒娇,众人都松了口气般笑起来。陛下也笑了,便说她终究没长大,引得众人又笑。 “那你便好好想想,想好了来找朕。对了,朕给你安排了好太医,待你觉得哪日身上好些,便让太医好好给你治伤。”徽宗道。 人徙应了,颓然坐下。众人便又看戏,不远处梁师成看了看一旁的李邦彦,见他直躲自己的目光,哼了一声饮尽杯中酒,看着人徙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兀自思索。 好容易待到宴会结束,人徙任由其非搀着,回了昱王殿。刚至门口,见院门大开,空无一人,疑惑着走进院内,突听一声爆竹响,惊了人徙一跳。只见从院子两旁跑出殿里的两队随从来,打头的金豆和木格满身新衣,满脸高兴地上前一把抱住,两人一抬便将人徙举到了头顶,抗在了肩膀上,口里唱着:“本事王爷回家了,我们王爷好功绩……” 正厅台阶上站着笑容满面的曹申,见他们走至门前,忙单膝跪地拱手道:“恭喜王爷凯旋而回!小的领昱王殿的所有下人恭迎王爷回家!” 人徙本有心事,但被他们一闹,脸上也高兴起来,心中也着实想念他们,便使劲拍木格的头笑道:“好小子,放我下来,你这么着我头晕!” 木格和金豆还不依,曹申斥道:“王爷有伤!”一听这话,木格忙轻轻把她放下来,但仍拉着她的胳膊进了殿,笑眯眯地不放手。 只见殿内装饰一新,牌匾上拴着大红花,桌上堆着一堆礼品。曹申道:“这是这些天宫里头大人们送来的。小的叫厨房一直开着火,不过想是王爷刚领了宴,是吃不下去。” 人徙在椅子上坐了,摆摆手道:“你叫他们做去。”一眼看见墨儿和翠儿站在屋角看着她,忙招呼道:“二位姐姐坐,我真的想你们了。” 屋角的二人一听,脸立刻变笑颜,咋呼着跑到桌前坐了,你一句我一句地问那战场上的事。人徙笑着讲与她们听,也拉其非在一旁坐了,边讲边翻那桌上的礼,慢慢分成几摞,完了将礼往另外三个女人面前一推道:“都赏你们了,特别是墨儿翠儿,我不在,你们照顾王妃辛苦。” 三人都含笑收了,其非笑着推她道:“这也是我的东西,你说赏就赏了?还厚脸皮地给我一份!” 人徙拍拍她的背严肃道:“我知道你独自一人,十分辛苦。我一定会实现我的诺言。”一听这话,其非笑容立刻隐去,想到了自己连日的苦处,低了头。人徙又后悔说这话,便喊木格道:“我刚回宫就命人拉来的一车东西,你小子可分完了?里头大部分是王妃的,你敢吞,打掉你的牙!” 木格满脸委屈道:“爷就知道误会我!我都一一分好了,爷问王妃,我吞了一个子儿没有!” 众人都笑了。曹申进来命把桌上的东西撤了,摆上果碟酒菜。人徙却站起来道:“我说做,是给你们大家吃的。别拦我,我腰酸,我要去睡,赶着明日就叫太医来,把我身上的东西给取了,不然耽搁我做事。”后半句说的沉重,又挥手道:“非儿跟我来。” “小别胜新婚。”金豆没头脑地来了一句,曹申一巴掌拍在他头上。 秋兰坐在床头,看着歪在床上发呆的陈忆,直叹气道:“你这样做是对的。那个孩子平时看起来软弱温柔,但有一股子煞气在里头,若狠下来也是个不省油的。幸好你及时装病,不然她这功非变成过不可!这会子还不知怎么天下大乱呢!” 陈忆点点头,心头一片无奈茫然。虽暂时止住了,可心内却有不甘。若是她没阻止,会如何呢?会不会有一点希望呢? 秋兰望着她,心内五脏俱焚。她不过以为这俩孩子是年轻气盛,不知艰难,若将利害摆在他们眼前吓唬吓唬,也就慢慢收了心。那日她说‘那孩子她爹爹是皇帝,光此一条,你们永无天日’的话,就算动不了她们的心,也至少灭了些她们的气焰,谁知陈忆的回答仍是那么斩钉截铁,可见她二人根本就是铁打不动,再加之今日人徙差点闹出来的事,简直吓得她魂飞魄散,她真正怕了。此次是勉强糊弄过去了,可谁知那孩子哪天又说出来,那不是吓死人么!自打那孩子出生她就想着怎么保她,保她,如今怎么能让她自己毁了自己?陛下只和她见过一次面,但她就知道那人自负清高,是绝对不容许这种儿子和自己争夺女人的情况发生的! 想到往后人徙可能遭遇的苦痛,秋兰就如被割了心肝一般,站起来面对着床扑通一声跪下: “娘娘,你救救徙儿罢!你想想,徙儿好容易才在宫中站住了脚,如今又拿了大功回来,本该趁此高升,从此一生无忧。倘若现在闹出来,别说她打仗拿了功回来,就算他送给陛下一座城,那与当皇帝的爹爹争女人、悖逆犯上的罪名也将使陛下饶不了徙儿!娘娘喜欢徙儿,难不成眼睁睁地看着她自进宫以来的努力附逐东流,被皇上唾弃甚至遭难么?”秋兰一气说到此,已是满面泪痕。 陈忆在她跪下的一瞬间慌忙要去扶,而听了她的话却怔怔愣住,动都动不得。脑中回想起一直以来同人徙一起的时候,胸腔剧烈疼痛,忍不住咳嗽着,咳出了眼泪。 这是一位娘亲跪在地上。自己很早没有娘,她知道没娘的苦,知道对娘的牵挂,也同样知道如果娘在,一定同样牵挂她。而自己方才阻止她说出来,不就是怕太仓促,害了她么?而自己又困在这里,凭她一己之力,如何挣得出?更何况她已经受了伤,在饭桌上眼角看见她揉伤口,眼泪就止不住,而今眼前又浮现她一人单薄身影在受着牢狱之苦,忍不住头昏脑涨,将手帕捂在脸上,哭得气语凝噎。两个女人一个在床,一个在地,哭声响彻房间内外。 彩灵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只得站在门口也跟着落泪。 这晚,秋兰回房后,陈忆在床上仍哭了半宿才止。屋内蜡烛已尽,一片漆黑,唯有清冷的月光洒过窗前。陈忆瞧着地上那一块洁白的月光,像极了人徙明亮的笑容。倘若这笑容不再有了,该如何?整个肺腑抽空一般,喉头凝涩,想喊彩灵倒杯水来,张嘴却发现嗓子哑了。她紧紧的抓住被角死死撑着,不让又想流的泪跑出来。良久,她下床走至窗前,久久凝望夜色中昱王殿的方向,当黎明来临,握紧的拳头伸开,四道血痕整齐地排在手掌上,触目惊心。 一夜心内交战的折磨让她面无血色,看到渐渐升起的朝阳慢慢到头顶的那一刻,她脸上逸满幸福,眼眶里却满是泪。而一眨眼间眼泪被强迫收回,面色冰冷。而后她来至秋兰房中,发现她也是一夜未睡满眼红肿,便平静地让人给她拿冷水敷眼,一边说道:“夫人,即使我答应你,你觉得以人徙那个聪明样儿,以什么谎言她能信并放弃?” 秋兰默默地看着她,大脑空白。 “夫人放心,我不是找借口。”陈忆接着道,“本位只是来通知夫人,不做便不做,要做,本位定会做到!”说完便要梳洗了说要见陛下,及出门时又回到秋兰面前,沉默片刻,突然趴在她床头道:“让我再见她一面,明晚!” 第二日晚间,人徙由木格搀扶着,送走了太医院的胡太医。早上胡太医便奉陛下之命携带药箱器具前来为王爷取倒刺,而王妃却坚持要求王爷只露腰部趴在床上,也只让胡太医一人诊治。胡太医虽奇怪,但不敢相违,便让王爷以酒服麻沸散,不一会就昏睡过去。胡太医在王妃的看护下满头大汗地切开伤口,寻找倒刺。好在很快找到,且不深,唯一有危险的便是因有些日子了,伤口在愈合之中新肉包住了倒刺,而伤口在骨头间,十分难取。胡太医费尽心力,大汗淋漓,忙了一上午才全部取出,出来时已觉虚脱——王爷有何不测,陛下必取他的脑袋。 而人徙在他行医时因剧痛而醒来,一声声叫疼得凄厉,弄得殿里人人担忧。好容易完了事,却痛晕过去,胡太医不敢怠慢,守了一下午,至现在掌灯十分,见她悠悠醒来,才敢出来。 木格见人徙走了两步便满头是汗,便埋怨道:“我说了爷不听,哪有刚动完刀子就下来走的病人?看看,伤口又冒血,我背爷上楼!”说着蹲下,轻轻将人徙背在背上。人徙在他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必须得下来走,今晚还有事要出去。你告诉曹先生,我不回来了。” 今日一早,便等来了彩灵。彩灵说娘娘是装病,为了不让她那么卤莽。现在无事,今晚想见她。如此她怎么能躺得住?更何况她担心娘和她是如何相处的。 木格一听急了,可无奈人徙咬着牙非去不可,还叫他和金豆做她的帮手。木格无法,只得给她重新包扎了,叫上金豆,二人轮换背她,借着月色,偷偷跑至尚心苑。 至尚心苑不远处,二人将人徙放下等着,装作醉熏熏的模样一摇三晃往门前两个守卫那里走,木格边走边晃,一下子将一个守卫撞倒,扑在他身上。金豆也拉住另一个护卫的手连说胡话。那被撞倒的守卫骂道:“胡跑你娘的!灌了黄汤乖乖挺尸去!”话未落,木格抓过他的□□就跑。另一边的金豆随手将另一个人的军帽摘去跟着跑了。木格跑至人徙旁,丢到她怀里一串钥匙,接着同金豆一起向身后做了个鬼脸,跑远了。那二守卫追到人徙面前,一看是她,忙下跪道:“给王爷请安!” 人徙勉强站直了,笑道:“我看有俩人往那边去了,还不快追?”两人听令而去,人徙忙不迭拿着钥匙蹭到尚心苑门前开了门,把钥匙扔出门外,把门关好。一会金豆会绕回来锁门,她是这样吩咐的。 扶着墙努力站好,歇了一口气,抹把额上的汗。看着屋内只一间房子闪着灯光,便向那屋子挪过去,打开了房门。 人徙扶门而立,以为见到娘和陈忆两人,一看却呆了。只见陈忆独自坐在床边,连头也没有束,长发散在背后,只穿了件小衫,下身一件薄裙,敞开着衣襟,里面的鲜红肚兜掩饰不住凹凸有致的曲线。脖子至胸前也露了一大片春光,昏暗的烛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人徙张大了嘴,门在身后合上。床边人听见声响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她,突然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走至她面前,以手抚上她的脖颈,指甲在皮肤上轻轻滑着,在呆立的人徙耳边轻语道:“就知道王爷会来,我在等你。” 面前人的胳膊一动,小衫也轻坠在地。 第71章 七十一 屋外凉风骤起,有雨的气息,窗户啪嗒啪嗒地响,印上班驳的树影。屋内烛光闪烁,蜡泪在桌上凝成一朵朵梅花。面前的人身体玲珑有致,长发缎子般垂至腰际,却抿在耳后,一双眼睛含情似水,面若桃花泛着红晕,还带着戏谑勾人的表情。人徙口干舌燥,眼睛好容易从那裸/露的脖颈挪到天花板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好容易嘴里挤出一句话来:“忆、忆儿,你做什么呢,把衣服穿、穿上,仔细冻着,不是玩的。” “王爷还是嫌我不够好看?”陈忆撇了撇嘴。 “忆儿,别闹了。都不像你了。我、我娘瞧见怎么办?”人徙紧张地低了头,不敢看,心跳却擂鼓。 陈忆见她满脸通红的样子,嘴角勾起,笑得妩媚,拉过她僵直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前。 人徙指尖触到一团绵软,瞬时抖了起来,心内的渴望使大脑空白,猛地抱住了面前的人, 在她脸上和额头落下一连串激烈的吻,到底不足,直至往下时,腰一弯,伤口一痛,禁不住“哎呦”出声。陈忆心上一疼,环住她的腰怨道:“我知道你是要跟皇上要人,才这么拼命。可若把命拼完了,我往哪里去呢?”说着抱住她的腰两人往床边挪动。人徙本全身乏力,这会子倒上了弹簧一样,两手不安分,在对方身上到处游走。陈忆非但不躲她拧她,倒处处迎合她,且时不时娇喘出声,惹得人徙头脑上火,至床边时一个顺势将对方压在身下。陈忆大胆地对上她满是渴望的眼睛,眼里盛了一树桃花的火红。 “忆儿……”人徙禁不住呢喃出声,“你今天很不一样。这么漂亮,改日我把你搬到画儿上来,挂在我房里。” “喜欢我如此么?”陈忆替她将垂落的鬓发轻轻抿至耳后,指尖在额头轻轻摩挲。 人徙使劲点点头,意欲盖上她的唇,却被对方一个食指轻轻挡住,听到对方深情的问话:“那,你会记住么,多久?”声音绵软却坚持,化在清凉的雨声里。 人徙伸出一个手指,朝她露出以往自信明亮的微笑。 “一辈子。” 身下的人高兴地笑了,眼内的桃花燃烧,一树的火红倒出了冰凉的湿润。她用双臂勾住对方的脖子,主动与她唇齿交缠。窗外风雨渐重,屋内却一室春天。 人徙忍不得,将她身上本就不多的防碍扯掉,眼前的丰腴艳丽让她顾不得解自己的衣服便急切地亲在那好看的锁骨上,再往下时却觉得力气不支了,但还要撑着,一时汗如雨下。陈忆笑着点她的额头道:“不行不要硬撑,我来。” 人徙一听“我来”这话,脸红着解自己的衣服道:“我知道了,反正迟早的事。” 陈忆却按住她的手,起身将她轻推到床上,命她侧着身子将伤口朝上,然后自己侧躺在她对面。看她仍傻呼呼愣着,终于不好意思起来,羞红了脸让她伸出手。见对方伸出手掌来,陈贵仪又气又笑趴地打了那手一巴掌,随即慢慢将其他四指都折回去,抬起腿来,慢慢扶着她的手放在两腿之间,自己身子略抬一抬,接着往下一压。 全根没入。陈忆眉头一皱,轻轻扭动腰肢。人徙要动,却看着对方的样子看呆了。对方察觉到她的目光,便毫不羞涩地与她对视,挑战般的眼神无比魅惑。人徙喉头艰难动了一动,从上往下看到两团浑圆上下抖动,平坦的小腹柔软摆动,而自己的一端埋在温软潮湿的深处…… 人徙鼻子突然一痒痒,一低头,被单上滴落鲜红的血。对方喘息着看到那血,取笑地看她一眼,然后用手去擦。人徙感到屋顶都在晃动,心上丰满的感动让她指尖发力,如愿传来对方的娇叫。受到鼓舞般转动整个手腕,渐渐地对面的人不再主动晃动腰,搂住她的脖子喘息连声,轻叫也越来越急促,热浪吹在对方耳边,一句低语随风而颤。 “执子之手,我甚爱你。” 话未了,已成了哽咽。 夜雨绸缪。梁师成送走李邦彦,连骂他不争气。方才两人在屋内辩论好半日,自己言辞激烈,李邦彦始终一句话:“下官累了,那小子帮下官不少忙,半辈子的仇他一下就替我报了。如今大人自己奋战罢。下官想与世无争,安分吃自己碗里的饭。” 梁师成气得无法,只得发誓以后在朝中再不与其为同党。幸而李邦彦没多大本事,犯不着专门去对付他。如今只剩自己了。 不,真的只剩自己了?梁师成突然嘴角一笑,上书房奋笔急书。而后在大厅内来回走动,不时望望门边。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索性到宅檐下踱步,看着夜色中稠密的雨丝,眉头紧皱。想着昱王在宴席上的举动,想是等不及要大白于天下,那自己手里这条把柄也该很快无用。既如此,怎么也得用上才行。正思索,看到雨中跑来熟悉的身影,那身影见他便叩首道:“回大人,终于有消息了。” 梁师成怒道:“为何去了这半夜?” 那探子回道:“昱王殿的钉子叫了小的去,却又不肯松口,犹豫半夜,才叫小的回来。” 梁师成不想追究,只顾问道:“消息可属实?” “属实,钉子说此次应不同往日。” “好。”梁师成眉头舒展,面上大喜,“你叫人备轿,大人我要进宫面圣。另外,叫人将我在书房中的一封信快马送至江南东路。” 那探子忙答应着去了,一时车马齐备,梁师成一身官服进了轿,一行人没入雨幕,急匆匆往皇城赶去。 徽宗正在刘妃宫内同刘妃享乐,听报说梁师成来了,十分不快,想叫他走,可来报者说梁大人有十万火急之大事,只得穿了衣服满面愠色地在刘妃的万华宫内接见了梁师成。 梁师成一见他就跪道:“臣罪该万死,打扰陛下休息。但臣真正该死之事,并不在此。” 徽宗见他说得沉重,忙问怎么了。梁师成又叩首道:“陛下日理万机,而做臣子的有帮陛下处理各样顾及不到的事,而臣下如今却失职,实为罪过。”说完见陛下急起来,快速说道:“宫里如今最受宠的皇子却做出最大逆不道之事,可不是臣下的罪过?” 徽宗心内一沉,问道:“徙儿他怎么了?” 梁师成不接话,只说道:“臣下早知道,可臣下不忍拆穿他,就是臣下的这点不忍导致了今日之祸事。陛下可知,昱王他在庆功宴会上所要何物?” “不是朕的什么东西么?这有何难,他要什么朕给什么。” “不是陛下的东西,而是陛下的人。”梁师成沉声道,“不是陛下哪个宫女,而是如今被降为贵仪的——”“胡说!”徽宗面色苍白打断道,声音颤抖。 梁师成知他已信,因为以往陛下也因此传闻让昱王娶亲,此刻只是不想听那事实,便加紧说道:“臣是不是胡说,请陛下跟臣来。” 尚心苑的偏室内,仍是一片温暖。人徙抱住喘息渐平的陈忆,自己去解自己的衣扣道:“忆儿,从今往后,我不仅是娘的,也是你的。” 陈忆却依然制止她,眼里一片温柔。人徙疑惑笑问“当日气势满满宣布对我的所有,如今为何又退缩,怕是不会,让我来教你”,陈忆却浅笑吟吟在她脖子上划着圈,鼻子贴在她胸前仔细嗅她的味道,半晌说出一句闷在气息里的话。 “留着,舍不得。” 窗外风声越来越紧,刮在走在林□□上的徽宗和梁师成身上,两人一道缩了脖子。 “陛下龙体重要,真的不要伞?”梁师成关切道。此时只有他二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小道上。 “如何要得?”陛下面色铁青,“叫人都看见?” 梁师成点头称是,接着道:“如若臣下所言属实,不知陛下——如何处理昱王?” 陛下喘着粗气道:“能如何处理?去掉他的王位,扔在宫里罢了。他是朕的儿子,你要朕杀了他?传出去,是皇帝和儿子争女人,而后老爹杀掉了儿子么?况且历朝历代也没有杀皇子的先例,最多便是囚禁永不再用。” 梁师成心内大喜,但仍觉不大爽快,便说道:“可是如今昱王拿了大功回来,是全城全宫里都知道的事,都知道此次要封地了,突然连王位都剥夺了,不是引人议论?拿个谎话搪塞,终不是长久之计。臣有好计策,能使陛下既不失信于天下,又能给王爷以惩罚。” 人徙和陈忆十指相扣,身体纠缠。 梁师成与陛下步步快走,一个怒气冲天,一个脸色阴险。 室内低声细语,桃色满园。 院外一声怒斥,两个守卫在雨里跪地不起。 两个漂亮的人儿头额相抵,相视一笑。 两个心事复杂的人进院看到屋内亮着的烛光,相对无言。 一个人身不着寸缕,挂在另一个衣衫完好的人身上,用尽以往的本事撒娇调笑。 一个身着明黄服饰气呼呼在前,一个身着官服的人昂首跟在后面。 陈忆摩挲着她的眉毛轻道:“快背,我真的想再听一遍。” 人徙笑着拍拍她的头,把念了一遍又一遍的诗句轻声吟出: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话音刚落,木门砰然而开,陛下走进屋内道:“好一个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儿子求偶都求到爹爹的媳妇儿上头来了!” 人徙在门开的一瞬间慌忙坐起,拿被子盖过陈忆,见居然是陛下,大惊,心内一时慌作一团。陈忆也惊叫一声,坐在那里用被子包住自己,随即满面的红晕变为苍白,眼神也逐渐冰冷。陛下面色铁青,几乎气得喘不上气。他三步并做两步走至床前,拿指头指着人徙道:“好你个好儿子!准备瞒爹爹到何时?”随即又想到那日人徙劝他到此尚心苑劝劝陈忆,三人一起坐在石桌旁,两人有些奇怪的谈话,心内羞愤到顶端,抬手就给了人徙一巴掌。 人徙摸着脸不作声,看着陛下身后的梁师成,眼里慌乱早已不见。陛下见她不作声,也不知道跪,更加生气,扬手还欲打时,人徙一只胳膊拦住他的手,抬头满脸坚毅道:“刚才那一巴掌,儿子没躲,是让爹爹打的。而现在,孩儿正式向爹爹要人,陈贵仪孩儿要定了!孩儿若还有命,便要同她在一处。孩儿若没那个命再孝顺爹爹,求你放她出去,孩儿愿意以命换她自由!” 此话说完,她伸出一只胳膊,摸索着揽住陈忆的肩膀,将其牢牢地护在身后。 第72章 七十二 六月末的风雨不断打着窗户,屋内一时沉寂。徽宗没见过哪个儿子如此顶撞自己,还居然明目张胆的与自己要人,一时被人徙满脸气势怔住。一旁的梁师成见他如此,忙说道:“陛下!王爷如此虽是敢作敢当,可传出去大宋的脸面往哪里搁!” 徽宗听言,回过神来,拽住人徙的领子将她提溜到自己眼前,冲着她的脸骂道:“逆子!本来梁大人还让我宽恕你,你如此嚣张,朕就当没有过你这个儿子,拿命来罢!”说着将她一推,人徙直摔在床边地下,徽宗气得满屋找东西,见桌上烛台,立刻抄起来砸向人徙。地上的人徙躲都不躲,倔着眼神看陛下,那带着热蜡的烛台正正打在她额头,顿时起来一片带血的擦痕。蜡油涂在那伤痕上,人徙忍痛眯了眼。 徽宗见她眼神像看抢了她老婆敌人一般,越发气起来,还找别的东西要打,陈忆早哭着抱住她的头。正没开交,门外传来一声怒喊。 “要打死她,还是先要我的命罢!反正我已算多活了好些日子了!” 木门再次打开,秋兰站在陛下面前,昂首直视着他,倒把陛下弄得莫名其妙,心内又暗暗吃惊。他嘴张了两张才说道:“你,有你什么事?” 秋兰还未答话,人徙扑上前来抱住她,怒视陛下道:“别碰我娘!与我娘无干!” 室内又是一片可怕的静默。梁师成也惊得说不出话,跑来跑去她娘跑到这里来了!徽宗木然看着秋兰半日,才慢慢开口道:“你,你是人徙的娘?” 秋兰声音温柔,却字字强调冰冷。“陛下只看我面熟,只记不得十七年前那个夏夜,你亲手将你成年时得的金锁给了我。而后我生下徙儿,只希望她平安长大。可是阴差阳错她还是成了你的孩子,独自一人在宫中吃尽苦头,只为了能活着,能给我一个保护。如今好容易她付出的努力得来了回报,能够站稳脚跟了,你能舍得将她一手斩杀么?若如此,我还不如就在怀她的时候勒紧肚皮流了她,断了这十七年的孽缘!” 这段话字正腔圆,称陛下次次为“你”,着实把徽宗惊得说不出话。梁师成趁机道:“陛下,这女人按规矩早就该死的,不如现在——”“停。”徽宗突然打断他的话,面上满是疲惫。他又看了看秋兰,叹息道:“朕一直对你们母子心内有愧,想着你们孤儿寡母在那种地方呆了十几年,朕就心疼徙儿。规矩是前人定的,进宫的遗腹子的母亲是要杀头的,朕当时也不敢过问,但事后一直时不时感到愧疚。且徙儿一直很争气,朕就更想见你了。没想到今日倒见了。”说完他又仔细端详秋兰道:“看来徙儿把你照顾的不错。今日我在此下旨,放你一条生路。但是,”他又看了看人徙,叹气道,“徙儿此次是重罪,朕实在是宽恕不得。” 梁师成还想接话,秋兰拦在头里道:“谢陛下恩旨。我也知宽恕不得,但不能心急,若心急了伤了徙儿,陛下过些日子后悔起来,可怎么了得呢?现在我恳请陛下带徙儿回去,明日我再去见陛下,我已有了好计策,保证陛下满意。” 徽宗见人徙终于低了头不吭声了,头上红红一片也不知是血是蜡,心上也疼,又瞪了陈忆一眼,点点头应了,叫梁师成同走。梁师成想说什么,看看秋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人徙深深看陈忆一眼,冲她挤出一个鼓励的微笑,随着陛下出了门。 门关上,秋兰走至床边拉过陈忆的手,看着她无神的眼睛道:“娘娘,我们说好的。” 陈忆点点头道:“我还是晚了一步。虽然这样结果没差,倒是害了她受了陛下的怒又受伤。还是赶紧结束了罢,我怕她疼。” 秋兰看着她绝望的脸色,心内有些愧疚,又加些莫名忐忑。但想想还是硬了心肠,不发一言回了屋。 风雨紧了一夜。至第二天天明,还是阴风阵阵。陈忆大早叫彩灵帮她梳洗了,命人送信至禁中,说要见陛下。费长山亲自跑来回说陛下在早朝,并引陈忆到东门小殿等候。过了两个时辰,徽宗一脸疲惫地回至小殿,一见她,仍是气呼呼地寒着脸坐到榻上道:“朕还未想好如何发落你,陈贵仪这会子跑来做什么?” 陈忆不卑不亢道:“不是有大宋的律法在么?陛下为何还需斟酌?” 徽宗因为她不是企求的答话愣了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律法?” “陛下曾经告诉我和昱王过。”陈忆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同他人私通,对皇帝不忠者,赐死!” 人徙半歪在床上,心跳得厉害,慌的很。额上包了一圈白布,里面抹了治烧伤的药。曹申和其非在一旁寸步不离的守着,可那也去不了人徙的心慌。她闭着眼胡思乱想着。既根本没把梁师成捏着的把柄放在眼里,是因为就是要自己说破了。只她没料到梁师成恨她到如此,见她安然凯旋而回,便根本等不得让她再安分一时。只这闹破的时间准的奇怪,按理说,都知道自己身子刚动过刀,心粗点的探子根本想不到自己昨夜那样个身子还会出门。所以这是谁通知的呢? 思路好容易被拉扯到一个问题上,可刚一集中精力,那心慌就越发厉害,仿佛老天在提醒自己什么。正扶着额头难过,听到楼下门响,翠儿尖细的声音隐约传到楼上:“请问,夫人是哪里来的?” 人徙猛地坐起来,就要下床。其非忙按住她,自己下楼,片刻将来人迎上来让坐。人徙看着来人安稳坐到椅子上,命曹申下去端茶,自己复靠在床头,半是羞愧半是担忧地问道:“娘,你如何来得?陈忆不出门,你也不能出才对。她如何了?还哭么?身子怎样?” 连珠炮地问完,见秋兰面有愠色,才讪讪地不作声了。 良久,却见秋兰悲道:“作孽!都怪娘,从小将你打扮成男孩模样,才让你如此!如今,让老天惩罚娘罢,饶了你!” 人徙听了这话,没好气道:“怪你什么事!老天爱让我如此,遇见她,我还感谢老天呢!” 秋兰被她顶得说不出话,听得她“感谢老天”四个字,想想她立刻要接受的事实,禁不住痛哭失声。 人徙见她哭,又后悔,正要安慰,心中的慌乱扰得她坐立不安,看着秋兰,突然问道:“娘,你为何来这里?来这里,做什么?” 秋兰无话可答,只得低头看地面。人徙猛地坐起来,晃悠她娘的肩膀,“娘,忆儿怎么了,她怎么了!” 秋兰任她推着,就是不说话,但人徙下床时却死死拉住她不让她出去。人徙急得眼泪都要出来,突然听到窗外一阵号响。号音绵长苍凉,响彻宫中内外。 人徙愣愣地听那号声,突然对秋兰喊道:“你不是说你有办法么?陛下难不成动了律法么?娘!娘!” 秋兰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哭道:“徙儿,已晚了,晚了!” 离尚心苑不远的小路上,徽宗大步在前,身后只跟着小跑急行的费长山。他手中托着一只金底托盘,上面明黄帕子上摆着一个小小的药瓶。他正低着头小跑,一个身影出现在道路右侧,他侧头一看,是梁师成。陛下走过时,梁师成行了个礼,陛下点点头而过。至费长山走过时,梁师成向他做个手势让他过来。片刻,费长山走回道路里继续跟着徽宗,来到尚心苑。 尚心苑门厅内,放着一张新搭的木板床,陈忆身着礼服大妆静静的跪在床前,冲着门口。见陛下二人进来,叩了一下头。 陛下走到她面前,弯下腰道:“一会子就好。徙儿总会过来的。过来时,便看到你蒙着白布。到时你可要遵守诺言。” 陈忆点点头。 在东门小殿时,陈忆说愿意从此改过,让人徙对她死心。但那孩子死心眼,又聪明,除非她死了,否则是绝对不信什么借口的。所以恳请陛下答应一起做戏,她主动改过并出此主意的代价就是留她一条生路,她可以永不见她,可以做宫女伺候他一辈子,但要宽恕人徙,给她封赏,远封出去,从此既往不咎。 徽宗见她如此乖巧愿意断了这孽缘,考虑半天,答应了。只是,留她生路而已,而从此就必须终生留在宫中做最下等的宫女,如她所说——永不相见! 此时,陈忆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陛下,随即拿过费长山托盘中的小瓶,取掉塞子,又望望空荡荡的门口。胸中那永不能再相见的思念堵在眼眶里,她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一旁的彩灵扶着她躺在那张木板床上,双手交合放在腹部,裙子上的尾穗垂在半空。她看着模糊的屋顶,心中倒一片宁静。但宁静只持续了片刻,腹部突然一阵剧痛,视线也突然模糊。她不可置信地去看陛下,陛下却背着手冲着门外。 陈忆说不出话了。她只艰难地朝陛下身子旁露出的那点门框望着,看着那一缕阳光。 “忆儿!忆儿——!” 人徙从院中飞速跑来,头上的白布不见了,药也被她抹的一塌糊涂,擦伤的地方有血渐渐渗出来。腰上包着的布也不见了,想是伤口又裂开,又被手粗暴的揉过,红色透过了衣服。她焦急的挂着泪的脸从门边出现,陈忆心里一阵喜悦,微笑着在心里重复那最后一晚见到她时说过的话。 就知道王爷会来。我在等你。 木板床上的人被盖上白布,陛下沉着脸走过呆立着的人徙身旁,向费长山道:“说给宫里,叫他们昭告天下,说陈忆陈贵仪暴病而亡。”紧接着推了人徙一把,“你都看见了,没有用,这是律!走罢走罢!” 人徙木然被推出门外,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无知无觉地在院子里走着。 尚心苑的花园土已被住着的人亲手整理平整,已落了花子,不久之后就会长出一片新绿的幼苗。枯萎的芭蕉已被连根拔除,土里插着一根竹棍,棍旁是一株幼小的葡萄藤。石板院子路面洁净,石桌石凳光洁如新。墙角的扫帚靠着墙壁,下面还有扫不净的细小灰尘,仿佛那人刚刚放下扫帚离开。 屋内,陛下见人徙出去了,忙上前查看陈忆,见她脸色不对,吓了一跳,上前探她的鼻息,手猛地一抖,满屋乱瞧,见只彩灵在此,连问:“你主子怎么回事?她,她怎么真的……” 人徙满眼空洞地走到新整好的花圃内,低头发现那新土上有两行像是用棍子划拉出来的字,就如那一日,她想跟她报平安,又不忍相见时在她院门口写的“有惊无险”一般。人徙仔细辨认那字的内容,默默看完,心里的血生生流尽。 她知道她的忆儿,此次,是真的没了。 那土上面整齐写着: 半世虚浮如空琴,所幸遇人慰我心。 雨来妾愿魂为伞,求得来世再见君! 第73章 七十三 宫内沉闷的号响响彻天际,麻雀惊跳着掠过血红的薄暮。宫女太监身着素衣忙作一团,将陈忆生前所住的琉璃宫设作灵堂,白幡高挂,白色的丝带在树枝上随风飘扬。 宫里已对外宣布陈贵仪病死,皇上念她生前上进懂礼,仪态举止得体,追封她为贤德惠淑贵妃,灵牌得以同前世死去的贵妃们一起陈列在赵氏宗祠里。 梁师成同其他百官一起身着缟素站在琉璃宫的院子里,默默听着道师林灵素与其他道人的法事,念经施法声络绎不绝,门前的香炉内香烟袅袅。梁师成低着头看着石板路面,心内想的却与脸上的悲痛毫无关系。 昨日晚上他得知陛下要同陈贵仪做戏,让昱王死了心,并放自己一条生路。既然她提的要求和自己不谋而合——封人徙出去,那就正好,不需要再做什么了罢。可不久又接了一封江南来的信,上头一字一句预料到了所有最近发生的事情,虽然自己也常发信汇报情况,但猜这么准确实有能耐。这倒罢了,可信的结尾叫他“务必害了”,因为从以往的信上看来,这王爷太聪明。是假的,万一她发现,倒没用。不如现在就做真,乃攻心之计,最好让这王爷失魂落魄,成个疯子才好。 梁师成本接到这信,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要杀人。可信上说的强硬,且人徙本来是要在战场上死的,没想到安然回来,还拿了功,简直成了英雄了,这一口气咽不下。索性如此做了罢。更何况,药是太医院偷来的,那费长山并不知情,顶多怀疑到太医院头上。 这边全宫大丧,昱王殿也死气沉沉如同一个坟墓。人徙下午时看到地上的字,趴在那土地上哭,直哭得天昏地暗。再加之身体本就虚弱,伤口又在不停流血,哭着哭着哭晕过去。因此事要保密,整个尚心苑没人,陛下见陈忆真的去了,只顾一面慌的叫太医,一面叫来费长山问他是怎么回事,根本不知人徙晕在院子里。及至秋兰不放心过来瞧,才发现人徙,哭着叫人将她抬回了昱王殿,自己要跟着走时,见一大群太医急匆匆而至,才发现陈忆真的出事了。秋兰不敢相信地看着躺在那里沉睡的陈忆,一时急痛攻心大哭道:“天哪!娘娘!不是说好了是为了徙儿做戏么?你为什么那么傻啊——” 她拦着人徙不让她去,是怕穿帮,那时候哭,是觉得俩孩子太苦命,人徙要被迫接受“死”的事实,太替她痛。而现在哭,却是真正撕心裂肺悔不当初。陛下被她和彩灵的哭声也弄得要掉泪,忙差人将她送回昱王殿。 此刻在殿内,金豆木格曹申等齐齐坐在厅下,等着从宫外急叫来的黄大夫下来告诉他们楼上病人的情况。而楼上,其非坐在床边同秋兰一同抹眼泪,黄叶海满头大汗地与人徙重新包扎伤口,一面在楼上喊曹申,拿着药方去找药。 曹申这边出门去,人徙这边睁开了眼睛。秋兰见她睁眼,忙一把抱住摸她额上的伤口,可人徙见是她,一把推开坐了起来。众人想说话,但见她捂住脸痛苦沉思的样子都不敢吭声。屋内静得可怕,渐渐听得人徙沙哑地自言自语道: “相会,告密,按律。相会,告密,按律。告密,告密!”说到此她突然猛抬起头,眼里全是血丝,扫视全场接着道:“清了那么多人,过了这么久,这昱王殿里还是有叛徒!” 说“叛徒”二字咬着牙,恨不得将这二字生生撕碎,“是谁告了密,谁害了忆儿!” 她恨陛下。但恨也无济于事。她无法同几千年的规矩争斗。精神崩溃边缘,她只想从过程中找些什么来寻求安慰。 众人见她满眼通红凶神恶煞的模样,都吓怔了。其非试探小声道:“王爷现在身子这个样儿,怎么查呢?待身子好些——”“出去!出去!叫木格来!快去!”话未犹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吐一口在地下,居然掺着血丝。秋兰一看就又哭了,人徙不耐烦道:“不相干,是急火攻心,哭什么哭!”说到此又有些控制不住,眼泪哗哗直流。 “忆儿已经走了,你们让我给她报仇罢!反正我身子也不好,且也不想好了,你们听好,我若有什么闪失,把我同忆儿放在一处,一处挖一处埋,也省事!” 一听这喊,楼上楼下又是一片哭声。木格含着泪推门进来道:“爷,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做!” 人徙强忍住眼泪,将其他人都支出去,努力回想以往与梁师成暗斗的过程,问他道:“自从我大清洗之后,殿里还有什么人爱在不正常的时候出去?” 木格努力想着,道:“无。” “你确定?”人徙启发道,“什么人都算,上到曹申下到伙夫。” “爷这么说,倒范围大了不少。”木格抓着脑袋冥思苦想,“可是还是没人不正常啊,我数给爷看啊,伙夫每日清晨去领菜回来,曹先生几乎不大出门,丫头们去花园摘花……大晚上也去摘,说夜里的娇艳。” “你说什么?”人徙急道,如一块冰滑入胃里,她想起她不止去过一次陈忆那里过夜,却只有此次被告,既然是殿里的没有理由放过她每一次。那么…..,此人只可能因为个人原因或其他感情原因略过了一次。 人徙想到此,追问道:“晚上去摘花的是谁?” “是我。”木格还未回答,一人进门就跪道。 人徙一看地上人,脑袋顿时发昏。她倒退两步道:“墨,墨儿,你……” 墨儿跪在地上,眼泪一滴滴落地。她边哭边道:“我对不住爷,爷杀了我罢!从进这殿起,我就是梁大人的人,是他让我勾引王爷,是他让我监视王爷,当初想上王爷的床,确实是命令,但是后来,后来,墨儿不忍心了,墨儿真的喜欢爷!” 墨儿无姓,无父无母,受梁师成养育之恩,拜他为养父。开始,她一直为梁师成汇报人徙的消息,到后来,便时不时敷衍,处在痛苦矛盾中。她看出人徙是好人,梁师成却老做坏事,可又不能全身而退——不是梁大人,她早就死在街上。最先给梁大人报人徙爱去琉璃宫的便是她。而此次又是她——她真的不想的,她犹豫了很久,探子都等急了,最终还是履行了职责。她淋着夜雨回殿,却觉此次不同往日,心神不安。后来见陈贵仪居然死了,她的王爷那个样子,她自己几乎哭到昏厥。她恨自己,真的恨! 此时她哭着讲完来龙去脉,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捧向呆立的人徙道:“知道王爷恨我,小女愿一命换一命!” 人徙想到所有的一切,怒恨交加,拿过匕首就向她刺去,利刃即将到对方的头却停住了手,颤抖个不停。 太疼,真的太疼。人徙眼泪交错纵横,使劲将匕首往地上一摔,狠狠道:“滚出去!” 墨儿不动,“王爷就成全了小女罢,小女如今也不想活了……” 人徙将拳狠狠打在墙上,关节渗出血丝。“滚出去!” 木格将墨儿扶起来搀出屋外。人徙颓然坐在地上,满面泪痕。 梁师成的好运有点到头了。陛下因答应陈忆留她一条活路,却弄得死掉,平日信奉“君无戏言”的徽宗看见人徙那个样子终于心痛到恼了——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成了一个言而无信的皇帝,而本想骗骗自己的儿子的结果却真把儿子伤了,此次怎么也不能算了。于是下死令要宫内严查。费长山回忆起拿药,送药的所有过程,并没有怀疑到梁师成——当时梁师成只是在他面前检验了下药是否拿错,他根本看不见对方一下调换了瓶子。然而梁师成派去偷药的小子受不住严刑招了,直接捅到他身上。 事实证据均在,梁大人吃了徽宗突然认真起来的亏,只得伏首认罪,说是对昱王的功绩感到嫉妒,想以此吓唬吓唬她,并不是真正想要陈贵仪的命。不管如何,陛下着了恼,下令将他官位连降两级,从太保降至校检太傅,官下了两级,三个月内不得过问重要国事,但仍采纳了陈忆出事前他的建议,也算完成陈贵仪的愿望——正式将人徙封为昱亲王,封地为江南东路的苏州土地上的中心城镇苏州、吴县、长洲及周边几个小镇,拨亲军一万五千人为王军,但对苏州各地的驻军并无指挥权。封地上的土地全部归于她名下,但整个苏州东边的大部分土地则不由她所有。 苏州偏安一角,战乱不及,气候温和湿润,人民富庶。长年向朝廷提供布匹、鲜鱼及花卉,是一个十足的富足安乐之地。梁师成将人徙举荐到此处,着实不像他的作风。徽宗理所当然地认为此乃梁师成的改过之举,也十分满意,过几日,将仍失魂落魄的人徙叫到跟前,宣读了恩旨。人徙也不接旨,也不拒绝,只愣愣跪着。徽宗知她仍是情伤,便郑重道:“徙儿!陈贵仪在临走前拜托朕,要朕给你个好前途!你若不信,瞧她留给你的信!”说着命人将一封书子递到她面前。 人徙听说还有信,猛地抬起头来一把抢过。想立刻就撕开,却颤抖着手不敢拆。陛下拍拍她的肩道:“如今丧事已过,但琉璃宫里陈贵仪的灵牌暂时还搁在那里,你若想她,再去瞧瞧!” 人徙听言站起就走,走出门才想起殿里头人听说陛下叫她都担忧不知是何事,便想先回一趟殿。没想到刚回到院子里,就听一片哭声,忙拉住在门口等她的金豆道:“又,又怎么了?” 金豆抹一把泪道:“墨儿姐姐在后院吊死了!曹管家和秋兰夫人在守着她,爷去瞧瞧罢!” 天又黑了。 人徙倒退几步,根本不想去看,掉头走出了院子。她心内空茫一片,兜兜转转到了琉璃宫。只见宫门前个亲军把守,见她跪道:“王爷请节哀!”人徙知是陛下吩咐,便点点头。那两军士忙上前将门替她打开。 院内一片空旷,树木花草已被迁徙或拔除,光洁的院子只剩石桌石凳。人徙看着那凳子,仿佛又看到有人在上面因等她而睡着的样子,好容易控制些的情绪又翻腾起来,不禁进入飘忽状态。她抚摩着那石桌喃喃道:“忆儿,你玩什么呢,快出来罢。” “忆儿,我在等你。” “忆儿,我找不到你。” ……. 声音夹着抽泣,空荡的院子,只留悲声。 一阵清风吹过,人徙她闭了闭眼,求救般地拿出那封薄薄的书子,轻轻打开。 虽说极力控制,可看到信的瞬间还是双目模糊。信上没有说明,但她知道她的好前程是她的心愿。 大大的信纸上只有三个字,力透纸背: 好好的。 人徙想回答她,可从未向这样无从回应。想起她在尚心苑泥土上留给自己的字,便攥着信纸跑到院子中已光秃秃的花园内,用手指用力在土上写了五个字。写完后,她没有再看一眼这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她知道,既要回应她的心愿,这琉璃宫,她再也不会也再也不敢来了。 卿之愿,唯从。 第74章 七十四 离人徙去苏州赴任还有最后七日。 秋兰和其非坐在殿内门厅高椅上,一边吩咐曹申拿出最好的茶来,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看楼上。秋兰叹口气对来人说道:“没用,谁说都没用,她就不下来,死命坐在那里画呀画。” 眼看人徙就要离京,宫内关系好些的人便陆续来辞行。就连平日里不搭理她的太子等皇子,见她终于走了,倒叫人拿了许多东西来送行,只见不着面儿。今儿来的齐全,九皇子赵构、景王赵杞、孙奶奶三人都来了。 “我同大六哥叫他下来,我们猎场跑马去,让小六哥高兴些。”赵构心急孩子样儿,脱口而出道。 虽说没明说,但人徙同陈贵仪的事情底下的几个熟悉的人都猜了个□□,只不说出来。 赵杞到底沉稳些,按住他道:“小六儿如此,定是此举对她十分重要,咱们不去打扰她,坐坐便走罢。”说着又对秋兰道,“夫人请替我等转达,说我等祝他在南边一切安好。东西让她收了,也算我们一片心。” 秋兰忙应了,孙氏不说话,只一个劲地叹气。完了慢慢走上楼,轻轻推门,朝内室望。 只见楼上窗户大开,洒了一地七月夏日的阳光。书桌上已清理干净,地上两口大箱,一箱全是书,另一箱才是些衣物。人徙衣服整洁,头发依然齐整,只面色憔悴,眼睛下有深色的暗影,面无血色。地上是一张大宣纸,旁边是水桶色碟,人徙正跪在地上手持狼毫认真作画。洁白的宣纸上,已有一个美人儿清丽的轮廓。 “孩子,我总觉得,叫你进来还不如你在外头自在。”孙氏怜惜地说道,人徙一惊,抬头见是她,忙放了笔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道:“孙奶奶!原谅徙儿,这么些日子没去瞧你,连从战场回来也没去!只怨我事太多了!” “我都知道,所以也没来扰你。”孙氏拍着她的手,“此去可安分些,别再惹事!好好活着!” 人徙听了这话,却没应。沉默半晌,突然跪地道:“奶奶!恕徙儿此次不能答应您了!” 随即眼眸里暗了一分,声调却坚毅。“我想安分,可总有人不让我安分。我要活着,就得惹事!此去,仍是如此!”未等她回答,头磕了下去,“此一叩,是感谢孙奶奶以前的救命之恩!” 第二个头下去,“第二叩,是向奶奶辞行!” 第三个头碰地,“第三叩,是祝奶奶长寿安康!” 孙氏听着那“咚咚”的磕头声,眼睛湿润,忙拉起抱住道:“我的孙儿,你定要好好的!” 连着三日,人徙只偶尔喝水,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她虔诚跪在画纸前,一笔一笔将感情注入色彩,脑中定格着即将要画出的画面,常常眼湿纸背。 她的忆儿坐在尚心苑院中的石凳上,一手自然地放在膝上,一胳膊搭在石桌,穿着常穿的淡蓝色薄纱裙,两只穿着白色绣鞋的脚只露出一半。脸型圆润,眼神温柔,眼角却透着傲人的神气,粉面朱唇,秀发盘至头顶,额间垂下秀丽的额发。嘴角轻勾,透着五分欣喜五分诱惑,一如她那日在石凳上睡着后醒来见到她,轻声说道: 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人徙轻声呢喃道,边画边轻轻抚摩画上人精致的脸,“前两日我去向陛下要求,要再看看你。可陛下不让我看,说你已入土了。为什么不让我再看一眼呢?我保证不哭,我只想告诉你,虽然我不想,但我都听你的,我会好好的。此画,是那晚我说过的,你太好看,我要画了,挂在我屋里。”说到此处轻笑一声,“如今我不舍得挂在我屋里了,我只想送给你。让你知道,我会记住你,就如同我说过的。” “一辈子。” 房中静谧。轻风吹过,画纸一角轻轻扇动。人徙抬头看窗外刺眼的阳光里透出的湛蓝天际,任眼泪啪嗒啪嗒滴在画纸上。 第六日清晨,画作终于完成。人徙从上扫到下,见如同一个活着的忆儿出现在自己眼前,不由欣喜非常。她要站起来,却发现腿已无知觉。努力几次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对着画笑道:“忆儿,我不知道我能画得那么好……都是你……”话未犹完,一阵天旋地转,她才发觉左肋陈旧的伤口疼得厉害,浑身冷得无力。她退后两步坐在床上想歇歇,身子一歪晕在床上。 曹申等虽说不敢惊动她,但过一会子就去瞧瞧她,见她还在那画,便放心些。今儿早晨也如常上楼瞧,喊了两声无人应,忙开门看见她在床上人事不醒,吓得不行,手一摸她额头滚烫,忙道“坏了”,一连声地到楼下把人都喊起来,叫去喊太医。其非自从人徙在屋作画以后一直同秋兰睡在小偏室里,一听喊两人也急得不行,忙上楼去看,见那画惊为天人,唏嘘着替她拿起来放在桌上,拿砚台压住。接着给她好好放在床上盖被,一边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 胡太医慌慌张张到来,上前想诊脉一把被其非按住,只得看看脸色,掰开嘴瞧瞧舌头,再看那旧伤口,皱了眉头。 “王爷是伤口不及时换药,发了炎导致高烧。又不好好保养身子,见王爷这脸两颊全凹了进去,你们这殿里的人是怎么伺候的?”胡太医有些着恼了。众人都面面相觑,也不敢答言。胡太医只得急急写方子叫人去太医院抓药,开了药箱先给她换了药,接着拿了退烧的药丸叫曹申用姜汤研开,扶她坐正灌了下去。见还会吞咽,略微放了一点心。接着又嘱咐些话,看了拿来的药包,点点头去了。临走一眼瞧见桌上的画,赞叹连声,叹气着走了。 不一会药熬好,其非和秋兰服侍她灌下,见气息平稳,才放心,看了一上午,至下午时都走困,便吩咐众人都该干什么干什么,两人也下楼回房休息。 人徙昏昏噩噩,浑身无力,脑中如梦似幻。朦胧中仿佛听见脚步响,紧接着好象一人来到了床前,看了她好一会子,还听得抽泣连声。慢慢地,一只温柔的手放在她脸上,轻轻摩挲。那手好温暖,却又不似她的娘亲。那人逼近了她,鼻子中仿佛闻到了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心上作痛,在梦中叫道:“忆儿。” 脸上的手轻颤了一下,接着一个湿润温暖的感觉落在她嘴上。只一下,便烫着一样离开,胸脯上有了重量,仿佛一人趴在她身上。慢慢的,不知何时,所有的感觉都消失,药力发作,身上发汗,热得她本能地把被子掀了。凉风一吹,突然转醒,猛地坐了起来。 午后的阳光*辣投在地上。环视四周,室内除了她空无一人。一阵失望的感觉瞬间占据了她的心,原来是梦。可梦如此真实,她不由得心痛不已。捂着脸难过了好一会子,才下床找水喝,一眼瞧见桌上的画有点不对。被压在桌上,但是纸面有褶皱,仿佛被人卷过又展开。心上一个激灵,忙忙下楼,见厅内也空空,只翠儿伏在桌上睡着了。她忍不住喊道:“都出来都出来,本王有话要问!” 声音中气十足,根本不像病人。人都被她喊出来,尤其是秋兰根本睡不塌实,听见她下楼就坐起来,这会子先跑出来拉住她仔细瞧,“徙儿,你身子怎样?” 人徙不耐烦地挣脱她,向陆续走来的人问道,“你们,你们谁把我画压在桌上的?可有卷过?” 其非还以为她生气动了她的画,也想让她情绪回复,忙道:“我压的,怕人踩着。若卷了,你还不吃了我?” “你,你们都没卷?”人徙结巴着高兴道。 没人回答。人徙又问:“那,那你们都睡了?下午没人来?” 众人都摇头。只木格躲在金豆背后,低着头。 人徙失望地垂了头,挥手道:“散了罢。”又差木格来,叫他把画去埋到琉璃宫花园土下。待众人都走了,人徙又低语道: “也许真的是梦。” 七月初七,人徙带领陛下拨给的一万五千亲军从皇宫宣德楼起程,其非秋兰及殿内所有随从丫头皆同行。昨日晚上,人徙同陛下及皇后太子吃了送行宴,席上恢复了些以往的生气,谈吐文雅礼貌,场面话说得不卑不亢,陛下甚慰。末了,人徙说出最后一个请求,便是请远在郴州的曹辅曹大人能够同去苏州做他她的管家,至于儿子曹申仍跟着她管事。陛下想了半天才起来有这么一个人,又是个小官,一口应了。当下叫人往郴州送信,差曹辅赶至苏州与昱王会合。人徙谢了恩又说军医余光起在战乱中被人所杀,求陛下照顾好他的家眷。陛下夸她知恩,含笑应了。 此时宣德楼又是红旗招展,满朝文武立在楼内场地上,军队鸣号为人徙送行。人徙骑着由郝马头亲自照顾喂养多日的焦糖,着金黄四爪莽袍,由陛下亲赐,是仅次于陛下太子的礼服,可见陛下也算给足了她面子和恩惠。人徙骑着焦糖从大臣们中间让出的道儿走过,走向楼外齐整待命的亲军。走过梁师成不远处时,人徙看了他一眼,见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也不甘示弱地给他一个深深的微笑。 策马走至亲军面前,还未停稳,领头一个身着金红铠甲,留着胡子的将军单膝跪地拱手道:“昱王爷!下官乃诸位将军吴衡,今后我和各位弟兄生死便跟着王爷了!”他话一完,身后一万五千人得令一般高举武器齐齐呼喊。 人徙见他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年纪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却位居诸位大将军(正四品),着实难得。且他在报名号时故意忽略了一个“大”字,像是善者,便随手解下贴身玉佩递到他面前道:“见面礼!跟着我好好干!” 吴衡惊讶地看了看玉佩道:“恕下官冲撞!下官不能收!” 问他为何,他正色答道:“无功不受禄!” 人徙哈哈大笑,拍他的肩膀道:“恭喜将军已入我眼!若是你收了,本王立刻奏请陛下换人!从此我便待你如亲人,将军可记着!” 吴衡惊讶,倒显得不大好意思,连忙谢恩。众人都笑了,军号又鸣,起程。 同样拥挤的天街,同样看热闹的人群。人徙走出宫里半日,又回过头来最后一眼望望那渐渐模糊的皇宫,心内道了别,五味杂陈。及至出了城时,又抬头看一眼那汴梁城的南门头,心里挂牵的东西始终放不下。不想则已,一想心里越发不塌实,边走边皱着眉思考。 皇帝赐死,一般会给要死者三样东西供他选择,白绫,鹤顶红,匕首。而走时她问了彩灵,她说陈贵仪领死时陛下只给了药。这不见那两样东西,可丝毫不合规矩。而陛下在忆儿死后第三天就不让她看遗体,说已入土,丧事还要办两天,怎么那样快? 人徙身体日渐恢复,脑袋越发灵光,此时就起了疑心。又仔细想想,想起忆儿那晚的温存,句句话仿佛都透着诀别,那时她还不知道陛下会发现,怎么就要跟她诀别呢?还有那午后的梦,那画上的褶皱,像是有人要卷起拿走,最终又展开放好。 人徙想不下去了,紧勒住了马。后面依次停下,木格跑上来问怎么了。人徙皱着眉头,叫他喊曹申。 “曹先生,我很早以前答应你的事,此次终于完成了。”人徙下马道,看着曹申的眼睛,“令尊就要回来了,不过是同我在一起。本想让你们父子团聚,但如今又不大行了。”说着叹息,“无奈,别人我是信不过。想想你妻儿还在此地,正好你们团聚。” 曹申惊讶道:“王爷要我办何事?” 人徙凑近他低声吩咐了几句,曹申边听边睁大了眼睛。而后愣了半晌,才点点头。人徙见他答应,开心地笑了,“我定会照顾好令尊!”说完留下曹申,带领大队人马继续踏上了征程。 七月的天空蔚蓝如洗。人徙在马背上双手合十郑重祷告了几句。而后看着漂亮的天空,嘴角露出了多日不见的一丝欣慰的笑容。 忆儿,你看起来难伺候心却软得很。我赌你也许不在天上。 你不舍得。 第75章 七十五 八月初,人徙的队伍才走至吴江,离苏州还有好几百里。这日看看天色已晚,便带着大军在郊外扎营。 “非儿如何?”人徙边看着众将士架起篝火,边问黄叶海。 “回王爷,烧已退了,但身体还是虚弱些。”黄叶海擦着手从主帐中走出来。 大队人马一路上游山玩水,人徙本以为会遇到些什么,可却出奇的平安。前几日才过了太湖,众人都兴高采烈地欣赏太湖美景,也耽搁了几日,才把黄叶海等过来。 其非是金人,也是地道的北方人,在汴梁还好,一出来,越走越往南,气候湿润,又值雨季,一路上下了不少雨,便水土不服起来,半路就病倒了。可无奈带着大军,不能穿城而过去扰民,大部分走的都是走小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想还是疏忽,未带一个军医,而且最好是知根知底的,才想起落下了黄医生,便写急信去汴梁请他跟随。本以为他不愿抛下那圆药铺和家眷,谁知他接到信立刻日夜兼程赶了过来,人徙既感激又忐忑,当即赏了他五百贯,见他毫不犹豫地收了,便知他还是那性子,心里才塌实些。 可路上越平安,人徙心里越不安,也越肯定了一个事实——等她的不在路上,而在那苏州城。 又急走了好几日,过了吴县,这就站在了苏州中心城平江城(苏州城)的地皮上。苏州按地理原因来说,地势低洼,城东娄江水势平缓,地与江平,故称平江,苏州城也就成了平江城。平江城整个为南北窄东西宽的长方模样,城中大小河流无数,自然桥梁也众多,约有三百多座。户户依水而建,房前小街,窗后河流,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堪是一副江南美景。 平江城有外城、子城两重城墙。外城仍是南北长的长方,城内外均有壕,北、南、西三面各一城门,东面二门。每门均水门、旱门并列,除南门外均无城楼。各城门均不相对,无穿城直街。街道均取南北或东西正方向,呈丁字或十字相交。北半部为居民区,采取南北街和东西巷的布置。街巷多与河并行,水陆参差。 如今人徙等人所处的位置,就在外城南门处。人徙在路上早派了人去平江送信,向平江知府孔理年告知路线和到达的地点,并定了大约会到的日期。如今人马都到了,可南门处还是一片寂寥,虽说有大量的农民瞧着他们议论纷纷,可守南门的两队身着布衣布帽的卫兵却如同看不见他们一样,个个面无表情。一直跟着人徙马后的木格忍不住了,上前就冲他们喊道:“王爷驾到,你们还不跪?!叫你们太守大人(知府的文雅称呼为太守)来,我们王爷治他个招待不周!” 人徙忙下马斥责他无礼,自己走到那守卫面前道:“敢问平江太守孔大人为何不来迎接?” 那守卫还是默然无表情,人徙沉了心暗暗思索。这时只见一抬轿子慢悠悠走至他们面前,轿子后跟着一队衙门将士。轿子上下来一个白须老头,穿着知府的官服,戴着青蓝长翅帽,见人徙的服色,便上前行礼道:“在下是平江知府孔理年,接驾来迟,望王爷恕罪。” 虽说他说着带歉意的话,口气里却丝毫不见愧疚,甚至带着傲人的气势,显然这接驾来迟就是故意怠慢。人徙身后的吴衡跑至她肩旁在她耳边轻道:“是他?” 一路上一起走了一个多月,曹申又不在,人徙和吴衡日渐熟悉,更加之人徙认准了他为良将,便将许多事情讲与他听。如今吴衡也迅速熟悉起跟班的生活来。 人徙不回答他,对孔理年笑道:“知府年老体迈,本王应当体谅。可这么大年纪了行事如此不便,不如向朝廷奏请致仕妥当。” 孔理年被顶得一怔,猛地抬头看人徙,可随即又冷笑道:“下官是年迈,可还是想像王爷这般在这和平平江好好再受用受用。废话不多说,王爷请随我来,下官在寒舍备了酒席,给王爷接风。”说完也不等人回答,径自上了轿,小轿很快穿门而过。 人徙身后的众人都愤愤不平起来,人徙则低了头思索他的话,片刻后招呼众人跟着轿子进了城。 城中一片祥和美景,挑水的,扫地的,做小买卖的,人们从他们身旁走过,一派繁荣。小桥流水,花树绿草,带着蓑帽的船家站在船头看他们,巨大坚固的石桥上布满青苔。一万五千军排成一条长长的纵队,挤在小街上,惟恐打扰了这漂亮的小城。 至城中心的知府衙门,见这衙门甚是宽大,一个大院足有三里来宽,中间一条直路,两旁摆着花卉盆景。只这地方虽大,陈设房屋却朴素简单,路尽头只三座瓦房,同一路上见到的居民房相同,黑瓦白墙,屋顶为防雨水是陡峭的斜坡,门窗也是一般的纸糊木板。人徙将人马安排在院子中休息等着,一万五千人在这大院中仍是你挤我踩,勉强坐了一地。人徙让秋兰陪着其非仍坐在轿中,带着吴衡一边跟着下了轿的孔理年走,一边四处观察,心上疑窦丛生。 孔理年带着人徙吴衡进入正厅,人徙进门时迅速看了几眼房间,见就连刚才抬轿的几个脚夫也并未进来,厅里只有两个丫鬟摆着一桌酒菜,心上虽安,却仍不敢放心。落坐之后,一眼瞧见桌上看着杯盘林列,却全是小菜,豆腐青菜诸多,不见一碟腥荤。人徙瞧了瞧孔理年,见他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仍是一副傲气,便笑了笑,知了*。一旁的吴衡试着问道:“孔大人可是吃斋?” “下官府上只有这些,王爷若吃不惯,下官便送你回你的王府吃去。”孔理年冷笑一声道。 吴衡看了看人徙,不敢吭声。没想到人徙立刻站起来道:“本王是不想吃这些,但外头我们的将士们辛苦,虽说这些都不恭些,但还是得给他们吃,因为一路上都是干粮,太折磨人。等我的将士们饭毕,便请知府大人带领本王回府。”说完招呼吴衡,一手端碟,一手端酒,亲自捧到院内,请战士们吃,片刻就将桌上酒菜全部分完,末了又问孔理年要。 孔理年看着他二人亲自忙碌分菜,心上惊讶,一时反应不来,见她还要,忙忙的叫厨子把吃食都搬了出来,整整将厨房掏了个干净,才让一万五千人吃了个半饱。完了人徙向仍怔怔的孔理年道:“现在可以走了,大人,请前头带路。” “好,好。”孔理年咳嗽两声,没了孤傲,重坐了轿子,领了众人穿街走巷,停在城南一处深宅大院前。 这是一座大宅,前后都有庭院,只房子没楼,三五座平房坐落中间,仍是白墙黑瓦,未见奢华,倒比在宫内的殿大了一倍。孔理年下轿至门前,指着大门上头空空的牌匾向下马的人徙道:“新盖已来不及,这是陛下亲点的宅子,是城中最大的房子,下官不敢撒谎。但还是需要修缮,因这原先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富商的,因被陛下选做王府,只得低价卖给了朝廷。他走时就是这个样子,至于这匾,王爷看提什么就提什么。” 人徙笑道:“那富商,如今走了没有?” 孔理年愣了一下道:“应是没走,他已没地方可去,就该在这平江城里。” “那本王给你第一个差使,”人徙笑道,“去把他找回来,房价多少本王按数出。若本王出不起,孔大人给本王出就是了。”未等他回话,便推他进院,说请他带领四处瞧瞧。孔理年自打见了人徙不停地惊讶,这会子心内正迷糊,听见她说,便立刻进了院,连随从都没有带一个。 人徙见他自己走进来,毫无防备,心头一松,也不顾看新房,站在院内背着手哈哈大笑。孔理年被他笑愣了,忙问“王爷笑什么”,人徙转头对吴衡笑语:“不是他。” “不是下官?是,是什么?”孔理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惹得其余二人又笑起来。人徙不急着回答他,忙着问他军队安排在何处,孔理年仍迷糊着说后院以后是新修的军营,仍是没地方,好说歹说才赶了十户人家出去,在后院五里内快速修了个军场。因河流到处都是,只操场小了些,靶场什么的更是没有,房子也从旧房转修成军营的,不大雅观好看,但坚固能住,让人徙先将军队安置在这里,过两日再让大部分人迁至郊外,只留少部分亲军守卫王府。人徙一边打听那十户人家去了哪里,一边吩咐吴衡带着大军进军营安营扎寨,自己则命跟来的丫鬟仆从下马下车,将行李全部搬入新房,厨子也下了厨房,又命木格去找酒铺子买酒去,一片忙乱,半个时辰后,才将孔理年请进空旷的前厅内,将干粮稍微煮了煮端上桌,摆上酒请他道:“谢大人给本王接风,本王还礼来了。请大人干一杯。” 孔理年看着碗里那干粮糊糊,捋着胡子直皱眉头。人徙见状又笑得直不起腰来,终于说道:“本王受不住,你我现在把话说开了算完。敢问孔大人,是否把本王当作纨绔子弟,故意怠慢,想暗中治理本王?” 孔理年正端杯子喝酒,一听这话未免呛住,连连咳嗽之后,面色红润起来,慢慢点了点头。 苏州乃大宋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风调雨顺,产稻米最盛,几乎顶了全国的产量,所以有“苏湖熟,天下足(苏州和湖州)”之说,战乱也不得波及,人民安康,市井太平,根本不需要派来一个亲王来管辖。既然派来,那定是运用手段博得皇上的青睐,想方设法来到此地享受荣华富贵,定是一个只知道赏花斗柳的富家子弟。认定之后,孔理年根本不理睬人徙的书信,迎接也无意延迟,还吩咐守城的人不得理睬他们。接风也是故意用粗茶淡饭,想看看这纨绔王爷如何应对,以印证自己的想法。没想到这王爷体恤下人,亲自将茶饭端给部下,自己却饿着,见到自己故意不修缮的王府也并无怒意,还要求自己把被赶出的人家找回来一一赔偿,心上一直惊讶不止,知自己认错人,心有愧意,又不知如何解说。 而人徙则另有一番担忧。来时她也专门了解了苏州此地,知道是个平安富足之地,风景又美,事又不多,梁师成却偏偏让自己来这里。本以为又是如同送她去战场一样,送个远途遇到个什么危险。可一路上却平安。那么是把自己送来这里,不让插手朝廷的事,安心做个富足王爷?可她去战场该死没死,反立大功;本该被童贯挟持,却反而要挟童贯。这一连串的行动梁大人能闭了眼心平气和?他那样的人,不记仇则已,记仇便要见血。如此看来,那可以认定,苏州定有另外一波势力更强大,梁大人是要把自己送到人家手里呢。且天高皇帝远,做什么都方便,梁大人定时时等着她被灭的好消息。而陛下之所以同意她来此地,倒是真正希望她不要再管事,好好在这富足之地呆着,不给兵权只给土地便是明证——陛下赞赏她的功,却仍记恨着她的“情过”。 于是初见孔理年这势头,以为是什么诡计,因为按理讲,大人物,也只有领全平江府的知府大人了。可见知府大人身边没几个兵,大大的府衙却装饰朴素,还不比一路上见的富足人家,想了想便知是没遇到人,心里放松之余,对这孔大人也甚是钦佩,如此廉洁看样子是个清官。 此时孔理年见人徙及那被人徙称娘的和那像是王妃的年轻女子都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一时满面窘态,半日才道:“王爷真真不客气,王爷的一万五千人吃了下官府上一个月的口粮。” 满桌皆大笑,人徙笑得直咳嗽,勉强忍住笑道:“此倒是本王故意,一是真正想让部下吃饭,二是向大人报仇——我们风餐露宿走了一个多月,大人却如此怠慢!” 孔理年窘得说不出话,快六十岁的老头埋头吃干粮糊糊,引得众人又笑,一时气氛融洽。正说笑,在外面端着碗的木格跑进来道:“爷,外头有人拜访!” 他语调焦急,气氛一下紧张。只见来人一身黑衣,像个江湖侠客,进门环视一圈,看着人徙道:“小人是蔡京蔡大人的贴身仆从寒窗,得知昱王爷驾临,特地备了酒席,希望见王爷一面,因王爷若长留此地,大人可以成为王爷的良师益友。” 一听蔡京的名字,人徙还好,孔理年倒眉头一皱。想拦着,又碍官无王爷大,只得沉默。人徙看见孔理年的表情,想了想战场上同蔡攸谈过的话,心上也是一紧,莫名的重压悄悄而至。想了想对来人笑道:“这是自然,本王定当赴宴才是,初来此地,还应当请当地的有名人士多多指教。”说着吩咐木格道:“留下寒窗侠士,在偏室治点酒菜,吃了再去。本王这就更衣前往。” 寒窗正要说由自己带路,人徙按住他笑说“知道路”,叫他去吃酒,口气不容质疑。寒窗皱皱眉头只得去了。人徙见他进去偏室,忙叫了金豆来,吩咐他换上自己的衣服带着吴衡等一队守卫前去,并交代了他好些话。金豆不明所以,只得听令。吴衡打头,一路走一路问,带着扮成人徙的金豆一路走过去。 人徙躲在内室,心里忐忑不安。金豆乖巧,但不知变通,可就他与自己长得像些,如今来不及想别的办法,只得应付。不多时,听见木格与寒窗道别的声音,心里更是紧张。若自己又猜错人,叫人替自己去不是得罪了人? 孔理年也在人徙身边走来走去,烦躁不安,问他又不说。如此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只听见院内一声大喊:“出事了!” 人徙忙出来,见吴衡满脸惊魂未定,身后不见一个士兵,一边问怎么了,一边心内了然,知道自己此次猜着了。 只见吴衡三十几岁的汉子突然跪下流泪道: “回王爷,金豆没了!” 第76章 七十六 平江城北一处漂亮的大宅。此宅漂亮奢华,前后均有专门的花园,虽说也是白墙,但上头镶了多个镂空石窗,上绘花鸟鱼虫。朱红大门仿佛刚刚漆过,金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大门上头的大匾上写了两个字“蔡府”,字体为豪放的草书,颇显主人的气势。 此刻,在门厅内,一桌酒菜动都未动,没人坐在席上,仆人们却不敢上前收拾——一个座位上溅得满是血,地上也喷了一地,一队仍穿着北方沉重盔甲的士兵跪在地下乱战。蔡京蔡大人沾了一点在指头上瞧瞧,皱眉头道:“小子刚来的,看这活做的。” 随后赶来的寒窗一见已事毕,尸体不见,便问道:“大人,确实是昱王么?” “怎的不是?”蔡京一扬眉,“穿着那金黄莽袍,长着一副清秀孩子脸。叫他喝酒他不喝,不然哪用这么费事?这点也像梁小子说的。” 寒窗心内稍安,看着地下的人,“那打头的呢?跑了?” “让他跑吧,就他胆大,居然敢跑。反正早晚也是我们的人。”蔡京不以为意道,“窗儿下去,叫王二与金世兄同去,把兵收了,封锁消息。过几个月,我便一纸京书送到圣上手里。人都死了什么谎话不好编?不怕钦差来查,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这蔡京,便是朝廷原任太师的蔡大丞相,以贪渎闻名,且为人大胆无所顾忌,所以就连陛下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后四次罢他又启用。如今年老,又被逆子蔡攸逼得致仕,只得来到这江南富足之地,准备好好享受富贵。他便是梁师成等人嘴里的“那位大人”。可在朝廷呼风唤雨惯了,闲不下来,便不久就与这地方的能人要官打得火热,特别与管着苏州全部驻兵的兵马钤辖金文虎关系最为熟悉,两人以“兄”相称。金文虎长年在这安逸之地,早丢了战场上的威风,常常不管边关在这平江城逗留,花天酒地。底下的士兵也跟着丢枪扔刀,学着文人一样吟诗作对。但这金文虎早年立过大功,与朝廷上的重要官员一直通信,导致枢密院的人也是对他放任不管,发兵用兵随意(宋朝官制,管兵的没有发兵权,发兵权在枢密院手里,但枢密院却并无兵权。)——苏州那么太平,就算让他发兵,发到哪里去? 此时寒窗一听吩咐,便立刻叫人给金文虎送信说事已成,叫他来拣一万五千人,那金文虎不一会子乐呵呵而来,同蔡京的仆从王二带着几个人高兴跑至人徙刚到的王府,本以为听见一片哭声,看见满院白衣,却见大门紧闭,寂静无声。 金文虎急性子,以为下剩的人害怕才关门,使劲用手拍门,吓唬里面的人开门,没想到手一拍门就开,根本没锁。金文虎带着王二走进空无一人的院子,正四处张望,只听一声箭擦着风而过的声音,还未反应,就听王二一声惨叫。金文虎连忙转头去看,只见一支箭簇直直插在王二咽喉,箭尾还在微微颤动。王二捂着冒血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倒下。金文虎又惊又怒,朝前一看,发现偏室一间房子的窗户开着,里面站着个年轻公子,仍然拿着弓指着他。 “一命抵一命!还我随从来!”人徙开弓就射,失去金豆的愤怒让她满眼通红,喝了酒一般满面作火烧。 “你,你是昱王爷?”金文虎一把躲过那支箭。 人徙没答话,往下一抵弓,一支箭直插入金文虎脚面。 金文虎这才知事情根本没成,后悔不及,脚直往外冒血,但到底是习武之人,只见他大喊一声,一手拔箭,转身就逃。吴衡红着眼从院门后窜出来,拿刀同他打作一团。可金文虎经验丰富,只躲不还手,趁吴衡着急时趁空朝他胸前使劲一推,转身就逃。吴衡要追,人徙从屋里走出来道:“算了,以后日子长着!只我们再无安生之日了!” 其非随后走到她背后看着她仍满面愤怒的脸,安慰道:“你可算得了我的真传了,怎么射那么准?” “不行,想着金豆惨死,我就觉得非射准不可。”人徙拿弓又射,院内大树中箭,直到把背后箭桶内几支箭射完,才停下来,将弓一扔,低头道:“在后院给金豆弄个坟罢。” 众仆人抹着眼泪听了吩咐,在后院挖坑盖土,只是没有灵柩。秋兰不安地看着他们挖土,对站在窗前一直皱着眉头看的人徙道:“徙儿!此地怎么那么危险?我想想就怕死了,如果去那个‘鸿门宴’的是你,你要娘如何?” 人徙沉默半晌,才低头道:“娘,你放心罢,我答应忆儿的,我定会活着!” 秋兰一听那名字,心内既酸又愧,抹了一把眼泪躲进了房内。人徙看着院内众人盖起渐渐垄起的土包,想着她的忆儿。 忆儿,此次真的不同往日。他们一上来便是杀招,我真的想为了你的愿望好好活着,可我能么? 又过了两日,人徙等来了曹辅。 “我的爷!长高了不少!”曹辅带着两个小童,一身风尘仆仆,进门就跪,人徙忙上前拉起来,仔细端详他,发觉他又老了几岁般,一见便知在郴州过得并不如意,想着自己这么久才将他救回来,心有愧疚,两人拉了好久家常。 “王爷的事,下官一直听犬子书信讲述,包括王爷的秘密。”曹辅仔细看着她道,人徙看着一旁迷惑的吴衡,便吩咐他没事别跟在跟前,去后面按基本功重新好好操练军队,吴衡应了一声去了。 曹辅接着说道:“下官不是今天才来的,下官来了好几日了。下官不带兵,行李就院子里那一辆车,日夜兼程,跑得快。之所以来几日不来见王爷,那是下官替王爷办差去了。” 人徙不禁惊奇,“我哪有差给先生你办!” 曹辅胡子里露出一个笑容小声道:“这差嘛,叫体察民情。” 曹辅先人徙几天进入苏州,住在客店,每日带着小童往街上跑,一转就是一天。他在曹申那里听了人徙一直的情况,也猜到了此来并不是享福的。城里的人嘴里都是实话,因此几天来收获不小。 这平江城,要说势力大,那就数蔡大丞相,虽然是在退休期间,可跟没退休没两样。他在朝中时,就因为私改盐法和税法被一贬再贬。在宋朝,盐一直是一项重要的商品。宋朝盐法,盐一律是官卖,不得私卖,而且买盐要用“盐钞”,是由朝廷发的,但蔡大人到这江南之地,依然如故,拦截东海等地盐场发来的盐,联合地方盐官向各地或城内居民“官卖”盐,但价钱却高了几倍,官家的盐钞不顶用了,人们买不到盐,市场开始混乱。于是蔡大人便继续在朝中的手段——印发新钞,新钞要用银钱来买,那价格自然也是不低。这么一来,财源滚滚流入蔡府。当然,交给朝廷的也有利润,但那只是所有利润的一小部分。而且就因为苏州等地的盐利一直及时上交,不少分文,朝廷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吃亏的是平民、小商贩。但他们又往往一没权二没钱,告也告不响是说也没处说。此乃苏州人民的第一难。所幸蔡大人是在致仕期间,手里没有实权,否则就不仅此一项了。 至于看似官最大的知府大人,倒因性格刚硬廉洁不与好财贪渎之徒为伍,导致自身孤立,处处被人排挤,除了必须由他经手的案件条文以外,其余一律管不得。这就是为何孔理年听到蔡京的名字是那副模样的缘故了。 此时人徙边听边皱眉,曹辅说完了好久,还愣着思考,问:“还有么?” 曹辅顿了一下没好意思道:“恕下官来的时候不长,暂时只打听到这些。” 人徙看他谦恭的模样,舒了眉头笑道:“曹大人真高明!好,从此你便是本王的管家和军师了!”说着叫了木格来,吩咐赏他几贯钱,并几匹从宫里带出的好锦布,让他去街上做一套好管家衣服穿上,即刻上任。 曹辅忙谢恩,领了赏钱听了令正要出门子,人徙又拦住他,沉吟半日叫他先跟她进房。 两人至内室,将门掩上,人徙拿出笔墨,郑重递给他道:“想必先生一直疑惑为何把令公子留在了京里,导致你们父子不能团聚。现在你替我给公子手书一封,我念什么你写什么,写完,缘故自现。” 曹辅虽说迷惑,还是应了,拿笔研墨端坐桌前。人徙念了两句寒暄之语,又沉吟片刻,开口道:“‘王爷被苏州奸人所害,生死未卜。’” 曹辅一用力将笔戳到纸上。愣了一下忙从椅子上下来跪道:“下官不敢写!这不是咒王爷么?” 人徙叹着气将他拉起来道:“别动不动就跪!我又不是太子!”随即又沉声道:“你只管写,就写得像些,最好连令公子都瞒过,然后他自然会照我走时吩咐的做,瞒过他效果更好些。”然后又快速将金豆的事说了一遍,吩咐他就按这个事情写。 曹辅听了金豆之事,脸色惨白,但还是想不到此信的玄机,还是愣愣的。人徙忍不住提醒道:“陈贵仪的事想你也知道,她若没死,定会在宫中!” 曹辅一听此事,立刻低了头,不敢答话。他虽不相信两个女子能弄出什么千古奇缘来,但他又爱人徙人品,一直不想在意。想了又想“定会在宫中”这句,猛然悟到人徙的打算,怔怔地瞧她。人徙正色点点头,看着曹辅回到桌前,写了这封口述的书信,并快速让人发往京城。 众人又忙碌一日,待将这新的昱王府摆了家具陈设,便稍微像个王府的样子了。前门院上的匾由人徙亲提,“昱王府”三个字乃学陛下的手书,惟妙惟俏足以以假乱真。而后,人徙发现站在门前一看,虽说那匾黑漆金字极漂亮,可整个宅子太过古旧,不伦不类,于是想请人修缮粉饰一番。宅子后面虽有一万五千军整日被吴衡刻苦操练,个个力大如牛,但要让他们刷墙,铁定刷得毫无美观。于是人徙便吩咐人去街上寻泥瓦匠。 可寻来寻去,泥瓦匠不少,但一听说到昱王府干活,都不要去,有的人还态度恶劣。人徙带了人亲自去问,才知道苏州居民对这个新来亲王都不待见,因为已有人强收他们的地租,好好的又来一个什么亲王,那肯定是同一类,又要加租,给他干活,吃饱撑的! 找了半日一个人找不来,人徙闷得站在院门口发愣。这时突然有一个人背着泥工器具而来,见她就说:“这王府要刷墙么?” 人徙连忙高兴地站起来让他进门,询问一番。那人对答如流,看样子十分熟悉泥瓦之术,便留下他先干着,还叫来一些军人来帮忙,一时院内开始忙乱。至晚间,众人都累了,那泥瓦匠也问人徙要水喝。人徙忙引他进厅堂,叫人给他倒了茶,吩咐他不要急,慢慢喝,自己回到院中查看工事。 不一会那人说喝够了,天色已晚,家内还有老婆孩子,明日一早再来干活。秋兰还要留他吃饭,人徙也说吃了再去。那人连连摆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就往门外走,人徙上前一把拽住,突然冷笑道:“真喝够了?再来一杯!”说着吩咐木格将他喝剩的那大半壶茶连壶往地上一扔。 茶壶砰然碎裂,石板路上的茶水直泛白沫,还咕嘟咕嘟冒泡。 那人一见脸色发白,转身就跑,人徙还拉着他的袖子,这时猛然一脚揣至他肚腹,那人“哎呀”一声摔倒在地。人徙还嫌不解气,走上前一脚踩在他手上,“蔡大人派你来的?” 那人不想说,人徙脚上使力,那人啊呀啊呀直叫,勉强说道:“胡,胡说,我是朱大人的亲信!” 一旁的曹辅等人暗暗吃惊,心说怎么又跑来一个朱大人? 此时人徙气血上涌,也不想管是什么大人,冲着地上的人怒道:“根本不顾目的是谁,只要是我王府的人,谁喝了都行是么?!”说完又是使劲一踩,只听得咯吱作响,惨叫又起。 “去叫吴衡来!把他手割了放他走!”人徙冲曹辅喊道。曹辅见她与平时判若两人,不由吃惊着不动。木格猛然想起了往事,便问:“王,王爷,真的么?” 人徙转向他,看到他眼上的黑罩,气消了一半,但仍黑着脸说道:“此次,是真的。”接着又看着地下的人,“回去告诉你主子,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对我还有用么?” 深吸一口气,声音已去了少年的生涩,清脆的嗓音里带着一股豪气。 “本王现在是大宋真正的昱亲王!” 第77章 七十七 蔡府内室。 “谁让你这么做的?明摆着要出漏子!”蔡京捏着自己的一把胡子,生气地看着对面比他矮一些的老头道。 那老头同样留着花白胡子,只年纪要轻一些,戴着青蓝长翅帽,穿长衫,书生打扮,不甘年迈的模样。此时听他如此说,也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不一定害着他,不过是出口恶气!不管他府上谁中毒,我都爽快些!你也知道,地全没了!” 这说话的人,便是蔡大人的附庸之一,名为朱勔。朱勔,苏州人,陛下垂意于奇花异石时,他帮了不少大忙。因家就在苏州,便设“应奉局”,专门收集管理东南各地弄来的石头,再由苏州大大小小的河流发船入京。因此,甚得圣心,也是一再升官,最高官至宁远军节度使。但方腊起义时,“花石纲”因影响恶劣,陛下有所收敛,在童贯平了起义之后他受到株连,索性跟着蔡京回老家致仕,如今成了苏州的“土地主”——他有钱,几乎所有土地由他强买豪夺而来,强行收地租。另外,因以前广运花石,在苏州船舶业里颇有威名,现在仍是时不时插手漕运。 他嘴里说的“地全没了”,便是指平江城内及周遍土地一事。本来土地几乎都为他所有,但圣上一道圣旨下来,土地全归了新来的昱王,好几年费心费力弄来的田租马上就得全交到那王府里去,他怎么能不气?本来想着成不成事也不碍紧,少不得杀杀那王爷初来乍到的威风。没想到这王爷比他想来的要狠,自己的随从被人抬着回来,两只手全没了! 想到这里,朱勔气得站起身来道:“都怨你这老贼,贼心不减,致仕了还插手什么政事!还不如跟着我圈圈地养养鸟有吃有喝!这下可好,从梁小子手里接过一个这么玩意来,自找麻烦!更何况,现在两边的势头都挑明了,有你累的!” 他说的倒是实话。自从两边一边丢了一条人命之后,相隔三条街的蔡府和昱王府简直是公开的针锋相对,水火不容。自己府上的人不能出现在对方府上附近,否则不是身上刮了伤就是扭了胳膊摔了腿。不过,这都仅限各自的小厮仆从之间,蔡京对此不屑一顾,人徙见了对方的人往往以礼相待,看得手底下的木格等人十分不服气。 此时蔡京看他气成那样,倒笑了,“有我累的?我倒一点也不累,反觉得那小子有点能耐,更有趣味。更何况,也确实不累,我已叫人打听好了,那小子不久就得朝着我猜的方向走。我等就是了。” 朱勔听了莫名其妙,蔡京笑着解释几句,朱勔才点点头,末了又问:“这可需要时间。如此等着,按你的习惯,不是太便宜他也太无趣了?” 蔡京笑意更深,又低声与他嘀咕几句,两人同时大笑。 此时在昱王府内,人徙看着新收拾好的书房内书桌上成摞的地租及各种文书,漠然在一旁喝着茶。其非推门进来,看她还是动也不动地只是看,皱了眉头急道:“你光是看,光是看,什么时候批完呢?还有那地租,你到底打算收几成?” 人徙瞧了瞧她,还是不动,只说道:“今儿不是才第三天么?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等着我,我现在不批,就是想等他行动后再动。” 其非气不过,只得又去了军营,和将士们练骑马射箭——一万人已依令牵往郊区,只余五千人作为亲王军守卫王府。她的身体在逐渐恢复,黄大夫说锻炼一下最好。 桌上乃是知府孔理年上报给她的平江城人口、房屋等各项情况的文书,近几年的变动也逐一写上,烦琐一大堆,足见他做事认真。另外还有一些外来人口迁入、不同民族通婚等事情需要她批复的,她都一动不动地放在桌上。她在等。 她在宫中一二年,看惯了王黼梁师成的消息灵通劲儿,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之中。这会子蔡京肯定知道了她手里管着什么,拿到了什么,若想干扰,定在这几天。更何况,地租是由那位朱勔朱大人的随从恭敬送过来的,随从恭敬,可主子铁定对她十分怨恨,肯定想方设法地想要使点什么手段。 可人徙这次猜错了。一连七日,无声无息平平安安。在宫中学来的经验本事却不管用,这让她感到了一丝不安。她明白,此次真的和以往都不同了。她必须更加聪明才行。 又等了三日,也是冥思苦想的三日,仍无动静,两府下人惹事寻衅的事情也少了不少,派人去寻那些因为修军营而被赶出的居民之事也出乎预料的顺利,那些被补偿的居民对她已是十分敬仰,鬼都能看出来她要什么,更何况那位蔡大人。 那么为什么不阻拦她?已经习惯被权臣刁难戏弄的人徙伤了脑筋。这日她正看着新漆刷到一半的院墙发愣,却见那几户被赔偿的居民抗着刷子提着漆桶过来了,甚至还有一个男人光着膀子拉着一车木料来了。那些人见她在门口站着,都恭敬地笑着道:“王爷还在发愁没人修墙?我们家有人多少会些,便擅自来了,王爷别见怪。” 人徙受宠若惊地迎他们进院,命人端茶倒水,还叫秋兰帮厨房做好饭来给他们吃,心内十分欣慰,走入房中拿钱与他们,硬塞在他们的裤腰里。及至院墙被刷得洁白如新,要挖漏窗时,人徙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那和泥的男人道:“要弄什么窗子?好看么?” 那男人憨厚一笑,拍着胸脯道:“我保王爷的家好看得很!知道王爷与那姓蔡的有仇气,我们便想把那姓蔡的家比下去,特地请了一位有名的漏窗师傅,王爷瞧,就站在那里画图纸呢!还有那一车木料,也是上好的,见王爷家游廊那么破,哪像个王府的样子!还要装饰装饰,就连天井,我们也给你拾掇好喽!” 人徙边听边想,想到蔡京也许对自己的事十分了解,便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但又怕想错,犹豫不定。最终想想不论对错,如此做也没有坏处,便冲那男人摇摇头道:“不成。我不能把姓蔡的给比下去。你们把房子修干净整齐就罢,窗子什么也按你们的窗子来,华丽装饰一概不要。” 那人十分不解,但还是唯唯听命,将院子房子都刷了一通,装了几个平凡漏窗,游廊也照着朴素擦干净修整齐,干了几日,纷纷不甘心地去了。最后总觉得没出到力,又给人徙门前直到不远的小桥处铺了一个新青石路才算罢。 眼见王府休整干净,虽说不太漂亮华丽,但像个样子了,也十分平安无事,人徙便乖乖坐在书房内对着文书一一批复,不懂的则请教曹辅。至于那些地租,全叫人按着上面的名儿一一给人家送了回去,所得人家都欢喜非常——本以为新王爷要狮子大开口地收租,没想到这王爷要放弃所有的地归还给居民,一成都没有要! 但是并不代表不需要居民出任何气力。人徙亲书一纸新田法,盖了大印,抄送与知府孔理年,命他三日之内发往每户收到田租的人家。上面明确写着:凡收到归还田租的人家,不需要上交一文地租,但每户在每季都要上交所得的一成收成,种豆交豆,种米交米,用于军队及府上的口粮。这一成收成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又一文钱不用交,众居民皆满口答应,欢天喜地。 农民们的责任就仅此而已了。但相对的,商家的商税有所变动。商税务院受知府辖制,孔理年一直恭敬地按朝廷划定的商税一文不多地征收并上交,既然此地分给了人徙,这税收应当上交昱王府。这日人徙跟他谈了一日,让他同商税务院交涉,将过税(商行店铺所交的税)由原先的二十课增加到了四十课,而住税(小商贩)则由三十课降低到了二十课。而其中具体仍有细分。人徙仔细研究了好几日,同孔理年做出一张详单,凡资产超过一定数目的大商铺,执行新税,没有的,仍执旧税。 孔理年知道她没了地租,要想其他办法养她的军队,便十分卖力。只边干边担忧道:“如此一来,大商铺不就跟王爷结了梁子了?” 人徙笑了笑道:“结什么梁子?这要看是哪的人。若结了,那可能本就要结,收不收税他都要结。你我二人为何一直忙这详单?大人也不瞧瞧这上头哪家的规模与蔡府差太多的?” 转眼已是八月中旬,天气炎热,八月十五时平江城里的大部分居民都在外面。他们在院内或街上支起小桌,摇起扇子端着酒杯,欣赏清丽的月色。昱王府也是头一回热闹,大伙儿一个月来渐渐适应苏州的气候生活,一个个虽说有点担惊受怕,但能来这种地方享福也是十分喜悦。这会子众人受人徙之命在院内将几张方桌拼在一起,全府上上下下全围坐在桌旁,吃瓜果月饼,有文采的便说几个对子,出几个灯谜,一时气氛好不融洽。众人只顾着乐,不一会子全喝高了,木格大着舌头一拍自己脑袋,连说道:“忘了忘了,可把最有才的一个给忘了!王爷呢?我们爷呢?叫他给作个诗来叫你们开开眼!” 众人全把眼望向人徙,却见她端着酒杯盯着天空发愣。天空像黑墨调了一抹藏青,满天星斗泛着漂亮的光。一旁的秋兰轻轻推了她,人徙才反应过来是众人叫她作诗,只得怔怔地又瞧了一会天空,念道: “永夜悲声中天问,月涌银河可有卿?” 众人都木着脸瞧着她,木格半日才道:“好听,就是凉了些。且怎么只有两句?” 人徙摇摇头看着酒里月亮的倒影道:“不成,我现在脑子里就这两句。” 众人方明白是为情了,都说“好句”,打着哈哈遮掩过去,各自继续热闹。其非也一直瞧着天空,心内想起那山里的月亮,也情不自禁地流了一会子眼泪。而后又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该好好扶持人徙为是,便丢了心事想要安抚人徙,拿了块月饼想给她吃,转头一瞧却见她趴在酒桌上睡着了,脑袋埋在一桌的花生壳子里,又好气又好笑。正想叫起她来让她回屋睡去,却见她眉头一拧一拧地皱着,心顿时一软。转身回屋拿了件衣裳给她盖上,对一旁同样担忧的秋兰道:“让她睡罢,她一直忙了个把月,又操心,整夜整夜都没见她房里的油灯歇过!” 又过了几日,便是人徙的生日。在其非秋兰的劝说下,她才将事务丢下,学着别的封地里的王爷一样闲了一日。可忙惯了之后反而无所事事起来,心事倒有复起的迹象,便十分懊恼地上床去睡,一睡睡至晚饭时。连来道贺的孔理年并几位州官也没见。醒来时听看门的小子说来了两封京信,一封是圣上发来的贺帖。见另一封是曹申的,顿时来了精神,可看过以后复又低迷,将信丢给曹辅又开始发愣。 信上写着:‘父亲大人请转告王爷,我已按爷走时的指示照做,但并无音讯。但也可能为更好的消息。不知爷现在是否好了?着实吓着儿子,务必好好照顾王爷!芷儿聪明健康,勿念!’ 曹辅见孙女儿无事,十分欣慰。又见人徙闷着,想解说又觉自己不擅此道,便也闷闷回屋了。 一时要开饭,做饭的厨子三十来岁,留着两撇黑胡子。这会子忙前忙后看到人徙在门前发愣,便上前笑道:“王爷今日生辰,愁眉苦脸作甚?看王爷近日也忙得紧,没放松过!小的没王爷本事大,整日只和众弟兄在街上乱跑。不如今日小的带王爷去转转?”随即又凑近她低声道:“保证王爷乐呵!就说王爷去查访人家,小的保证王妃不知道!” 人徙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时又听得他话里意思,顿知是要带她逛花柳巷去,不由恼了,叫他爬回去好好做饭。那厨子被骂,倒不恼,搓着手说道:“王爷的事,咱们也听了个*。别的不说,只说那紫烟楼里,活脱脱有一个陈贵仪!” 一听自己的私事都传到厨子耳里了,人徙一时羞愤,拿扇子就摔在了那厨子头上。可摔完就猛然意识到这厨子的话语,心里咯噔一下。 厨子见她面色变化,恭敬将扇子拣起来递到她手里讨好笑道:“爷,去么?” 第78章 七十八 月亮如钩。清风吹拂花柳,粉红的木棉倒影在潺潺的小河中,不远处人们纳凉的高声谈笑隐约入耳。一个偏街小路上,三个人前前后后地走着。 厨子袁陶提着灯打头,人徙换了一身家常暗红长杉,上缀金色饰纹,束了头,特地选了个较朴素的玉冠,拿了把扇子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为保安全,还佩上了剑。吴衡则抱着把刀与她并排,一路上神色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人徙脸上仍心事重重。方才出门时把话与秋兰其非挑明了,说逛楼去。秋兰直数落她不叫她去,其非则道:“知道你心上不好受,逛逛也罢。量你这身份,也弄不出什么事来!” 虽说还是出门子来了,可她心上不塌实。楼里她熟悉得很,只这回第一以客人的身份去,难免没底。袁陶一路上与她说宽慰话,才将眉头舒展些。 三人走街串巷,半个时辰才站在了这平江城有名的花楼“紫烟楼”前。苏州乃是安逸之地,这样的花街柳巷是数不胜数,生意兴隆,夜夜笙歌。而紫烟楼又是其中较有名的,离王府好几条街远。此时人徙忍不住瞪了一眼袁陶道:“怪不得你们天天晚上出去,可出息呢!” 袁陶陪笑道:“这还不是没讨老婆闹的!哪像王爷这么有福气!”说完引她进去。 人徙带着也紧张起来的吴衡慢慢跟着其他客人的脚步踏近楼门,刚至门前,就被拉客的几位姑娘一把扯住,耳里立刻灌进了娇声艳语:“哎呀这位小爷好俊朗!快进去罢,有好姑娘等着爷!” 人徙一听那熟悉的腔调,一把甩开她们缠上来的胳膊,斥道:“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比你们清楚!” 几位姑娘怔了一下,随即笑得花枝乱颤。吴衡知道人徙的来处,一听这话不禁哈哈大笑。他一笑,人徙不乐意了,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推到姑娘怀里,俨然一副当家的样子命令道:“这位军爷头一回来,不知规矩,姑娘们给我伺候好了!” 众姑娘一听,左拥右护着吴衡进了门,将他捏揉得万分热乎,吴衡被人拖着走,扭过头来向人徙求饶,人徙不理,带着袁陶走进了前厅里。 一进门厅,一位妈妈模样的人就松开一位客人的胳膊,冲袁陶喊道:“袁爷,又来了,还是花燕伺候?”话还未落,一眼看见了袁陶恭敬伺候的人徙,顿时眼睛亮了,忙跑过来拉着人徙的胳膊笑道:“敢是少爷不是?” 袁陶笑答:“这就是我们少爷。”一边给妈妈使颜色。妈妈会意,心内大喜,忙问人徙要什么姑娘。人徙知道袁陶早炫耀出自己在王府当差,所以又瞪他。袁陶躲着她的目光,颇威风地向妈妈道: “我们少爷是为了空音姑娘来的!废话别多讲,叫她出来迎!” 妈妈一听,忙一边叫人去喊,一边不好意思对人徙道:“少爷,空音是我们这里的大牌姑娘,所以老耍性子,叫她接/客,她得看来人她喜欢不喜欢。若她不下来,爷可得体谅。” 人徙一听,心道也就是个姿色好脾气差的姑娘罢了,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心内略失望。不一会子下人紧跑下楼来小声说“出来了出来了,她说要瞧瞧。” 人徙随着他的话往二楼望,渐渐地,只见二楼挂着大红花的木质栏杆内出现了一位红衣女子。她上着大红丝窄衣,下则同样的长裙,对襟的白色长袖小褙子紧紧裹在身上,领口宽阔,让人有一窥风光的欲/望。乌黑的长发整齐盘在头顶,额头光洁宽阔,尖尖的下巴两旁想是涂了微微的腮红,眼睛细长,眼眸清冷。她两手交叠放在腰际,身后的裙摆轻轻拖在地上,走至栏杆中央朝下望,一眼瞧见厅正中央的人徙,心内动了一动。 楼上楼下人都沉默着对望,只听空音轻轻道:“上来。” 众人都傻了眼,心道这待客如此不客气怎么行?妈妈也觉此次她更放肆了,想说点什么,看见人徙的表情,又不动了。 人徙怔怔地站在那里,紧紧盯着楼上的人,嘴张了张,又合上。 空音在楼上见她不动,转身便走,仍是那一副淡淡的腔调,只声音更大些: “爷不上来,我便走了。” 尾音泛着冷淡,却极其耐听。人徙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到忆儿的那个空地,心内一痛,脚控制不住地几步迈上台阶,心上全是恍惚。及至跟上那红衣女子,在她身后紧盯着那相似的背影,脱口而出道:“忆……你,别走。” 那女子转过身来,轻轻笑着道:“那,爷跟我走。” 人徙怔怔地跟着她,两人进了二楼一间挂着红帘子的内室。楼下人好半日才反应过来,都道这两个是一对佳人,妈妈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盘算这次有多少钱。 待这间名叫“凝香阁”的小阁门关上,人徙才稍微冷静下来,离空音远些距离,坐到圆桌的对面。空音看看她,半晌轻笑道:“我像?” “很像。”人徙脱口答道,答完才意识到不对,手去摸剑,却见空音笑出声来道:“王爷紧张什么?只我一见你,就知道你心里有人。而且那人伤你很深。” 被人看破心事,人徙不由羞恼,想想此刻自己是客人,便拿出小时候就学会的一套把势——吊儿郎当站起身,走至她面前拿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靠进自己,一边戏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王爷?” 突然被此姿势捏住,空音仍波澜不惊道:“空音阅人无数,这平江城里大半都见过。更何况都在传新来的王爷就是长你这副清俊模样,怎么认不得?” 那张脸确实有三分像,因忆儿脸更圆润些,她更瘦些,更显下巴。而此时那个神态,又使人徙心内一颤,手一松又败下阵来,摇头叹气道:“你像她,我就永远赢不得。” 这个女人,形像得不多,神却完全神似。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以及好听却冰冷的腔调,都与刚接触时的忆儿毫无区别。 “赢不得,我主动输你,可好?”空音拿过她松开的手,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眼里有温柔。人徙低着头感受那手心的温度,想起忆儿那晚摩挲她的额头,心绪汹涌。但又提醒自己这并非忆儿,便抽出手来笑道:“你妈妈说你脾气怪,这也像她。妈妈说你不喜欢的不会见。你怎愿意见我?” 空音倒了一杯茶给她,答道:“我说贪图王爷的权势,你信么?” 人徙摇摇头,对方接着说道:“因为在爷眼里能看到爷的一往情深,我只羡慕那个女子有人如此记挂她。” 人徙望着她的眼睛,见她眼中突然就盛了孤独,就如忆儿一直不如意地独自在宫中一般的心绪,心软不已,轻道:“我从此就记挂你,做为知己友人。” 空音轻点点头,见她不喝茶,想起她谨慎摸剑的举动,笑了,出门命人抱一坛子酒来,先倒了一杯自己喝了,才新倒一杯放到人徙面前笑道:“这你可放心了?知己都是要喝酒的!” 人徙见她情绪稍有提高,心里也开心,完全忘了自己才是客人,两人推杯换盏,吟诗作对,兴致越来越浓,不一会子就熟悉起来,人徙心内的悲伤渐渐而去,看着空音可人的面庞以及时不时极像那人的表情,眼神就逐渐迷离。 月亮升得老高了,四周是深夜的静谧,但时不时夹杂着隔壁房间诱惑的人声及喘息,人徙酒后作热,听得浑身不适。空音看看她的表情,拿指头戳她的额头笑她:“王爷想什么好事?” 人徙酒压心胆,捏住她的手调笑道:“空音是卖艺不卖身?” 空音打掉她的手,正色道:“王爷既不爱听这声音,我有一个好去处。” 夜越深越静。明亮的月光照在轻微丁冬作响的小河里,形成一个个漂亮的微波。青色的小桥头顶着月亮,洁白的石板路明亮如镜。 这桥头不远处的青石岸上嵌着几个木桩,是平日里挂船用的。此时就有一只小船挂在上面,随着微波缓缓晃动。船是小渔船,内里只余两人平躺,船蓬乃青皮竹蓬,一只小桨挂在船舷,随着水流摆动。 人徙端坐在船内,面前一只小几,酒杯碟馔陈列。空音怀抱一架梧桐木七弦琴坐在船头,轻轻弹唱道: 蓦然回首白发生 已不知愁苦情思何处理 淡笑千年 何人仍记 长埋青冢异域里 …… 昭君琵琶怨气凌 罢罢罢 今生缘遇来生续 …… 人徙不懂琴,也知道这是有名的《汉宫秋月》。此曲哀怨从生,如泣如诉。人徙边听边看不远处的空音。此时她眼波流转,声音动人,领口歪在一旁,月光照在脖颈上,肤如凝脂。 风声轻动,粉红的木棉花瓣随风飘落水中,斑斑点点,甚是动人。人徙瞧空音瞧到醉酒一般,却突然发现一滴泪沿着她脸庞悄悄滑落,忙轻问:“空音怎么了?” 琴声戛然而止。空银抹了一把泪强作微笑道:“这曲子太冷,弹着弹着就心酸,王爷别见怪。” 人徙忍不住钻出船篷,向她走去。刚一站直,就觉满眼模糊,晃了晃头,心知酒沉了,便扶住船蓬站住定了片刻,才慢慢走至她面前,见她抱着琴坐在那里,脸上故作坚强的模样瞬间与脑海中那个人影恍然重合,人徙猛地将她抱进怀里,下巴抵住她的头轻道:“忆儿,此次,别再走了。” 话未完,眼泪已顺着脸颊轻轻而下。 空音听着那名字,轻颤一下,反手紧抱住她,只觉她身体瘦削单薄,像女儿一般。 四周静谧无声,只有水流轻响。人徙心内一片酸涩空茫,酒越发上来,渐渐软倒在空音怀里。空音使劲将她拽进船舱内,给她放好枕头,放了船蓬的帘子,吹灭了灯。 船内一片昏暗,只余帘下一角月光。空音看着月光里人徙高高的鼻梁和略上挑的双目,犹豫半晌,眉头皱了又舒展,俯身亲吻她的唇。人徙睡梦中闻到异香,忍不住回应。直到空音去解她的纽扣,她才猛然醒转,才意识到是空音,急忙坐了起来,眼透过帘子看着船外。 空音本见她醒,脸色转红,此时又见她躲避自己,不禁委屈地低了头道:“我知道我比不过你的心上人。” 人徙叹了一声,“不是。就算她走了,我也不想如此。而且我……”后半句明显说不出,船内一时化入船外的寂静里。 “不是爷,是空音的错的话,爷心内能轻松些么?”话未完,空音就移身而来,将头埋进对方的颈窝,双手紧环住她的腰,嘴唇蜻蜓点水般在脖子上吻着,而后猛地激烈起来。 人徙只觉气血上涌,脖颈间又酥又麻,心跳如擂鼓。再加酒冲头顶,简直招架不住。还没反应,就被空音压倒了身子,对方趴在她身上,两手轻轻打开了自己的衣裳。 她领口本就宽阔,外面的小褙子一开,大片肌肤跳入眼前,人徙已花了眼,呼吸逐渐粗重,眼见着身上人衣服越来越少,终于忍不住将她掀在身下。 四目相对,人徙心内天人交战,而空音看她紧张的模样,微微一笑,主动去吻她。人徙沉在她四处飘散的异香里,思维逐渐沉沦。 此时,却只听得岸上一声戏谑: “不好好在家待非儿,跑到这种地方来会姑娘,你说我是留你不留?” 第79章 七十九 那腔调那声音从记忆中浮出,人徙一把爬起来钻出船蓬,果见流月站在岸上,还未喜悦,就发现一支箭搭在对方的弓上,箭簇在月亮下闪着寒光,不由愣住。 “小王爷想怎么开始?”流月仍是一副戏谑的语气,眼神却满是冰冷,语调里满是怒意。 人徙看她只身一人,打扮倒十分进步,穿着城里人穿的蓝布衫,绑着绑腿,细长的腰间束一条黑色束带,乍一看就像个武生。此时那弓搭在她手上无比合适,演武戏一般,人徙还当她玩笑,便笑着上前要上岸去。 她刚一动,一支箭随风而至,正正穿过人徙长衫的一侧下摆,箭头扎在船板上,船内的空音一声惊叫。人徙还未反应,另一支箭又至,此次是另一侧下摆,将她钉在船上动也动不得。只听流月冷笑道:“若不是你身后没有墙,我非要钉你个结实。” 人徙此刻总算明白不是玩笑,想了想知道她也许误会了非儿的事,还要正色解释,只听又是一声尖叫,空音从穿内扑出来抱住人徙,护着她对流月道:“别碰王爷,你是哪来的草民!” 流月想着一直以来的想念和吃的苦头,人徙却在这里背着非儿风流,本就怒火冲顶,再加上见这风流女子居然说她是草民,情绪再也掩饰不住,从背后迅速拉过一支箭开弓冲着空音就射了过去: “告诉你,我不是草民,我是大金关都尉流月!” 眼看箭就飞来,空音将头埋进人徙怀里,人徙飞速拔剑一甩,将箭挡飞,朝流月怒道:“她是无辜的!你先停下,我有话讲!”说话之间将空音一推,拔腿上了岸,长袍两侧整整撕裂。她两步冲到了流月面前,提着剑的手垂在身旁,对方搭好的箭就在她胸前,若这时对方一松弦,箭头就会瞬间没入。 人徙回头向船上喊“音儿快走”,见她衣衫不整地慌忙上岸走远,才抬眼正色看着她道:“来。” 方见对方突然冲到自己面前,这时站着让自己射,流月一时怔住,弓缓缓垂下。人徙见她表情缓和,突然笑着推了她一下道:“跟我走。” 流月被她笑得迷糊,接道:“走,走去哪里?” 人徙回头还是微笑,“还你非儿。” 两人各怀心事地走在回府的路上,人徙一路走一路笑,流月则疑惑不解,面有愧色。及至进王府后,人徙让她在院子里等,走进屋高声喊道:“非儿出来,给你介绍一位友人!” 其非及其他人都睡得迷迷糊糊,人徙把人都喊起来了,她才应声从内室走出,人徙指指门外。其非疑惑着走出门去,刚站在台阶上却一下子站住,怔了半晌,一把把脚上一只鞋脱掉跑上前去扑头盖脸的一阵好打,边打边叫“怎么现在才来”,边打边哭,把人徙秋兰等人看得一愣一愣,心道这金国女子就是不同。 流月抱着头直求饶,见她哭得厉害,一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轻声道:“脚都凉了,穿上可好?” 其非怔了一下扑到她怀里大哭不止,人徙背过身去,脸上全是笑,心里一片宽慰。 当夜,人徙给流月安排一间大房,只还没有床,便叫人铺了一张大毡,放上铺盖被褥,点上两根红烛,将二人往里一推,调皮笑道:“毛毡大着,使劲翻。”说完将门掩上,哈哈大笑,命人摆酒,说要喝个高兴。 秋兰小心问道:“那个,那个也是女孩儿?” 人徙点点头,径自走过她,直和木格等人喝到早晨,趴在桌上睡得人事不醒。直到第二日午间,才悠悠转醒,看见面前桌子被擦得干干净净,上头摆了四碟菜,却一个也叫不出来名儿,看看四周,只有木格在打着哈欠守着她,见她醒来问话,忙答道:“菜是流月公子做的,说是给你赔罪,另外还有一个贴儿。”说着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她。 人徙笑问:“流公子和非儿呢?” 木格挠挠脑袋道:“王妃起不来床。至于流公子他说他有要事出门,会回来的。” 人徙接口就问:“好好的怎么起不来床,可是病了?”话刚完自己猛然大笑,把木格笑得莫名其妙,才打开那封贴,从里头倒出一封信和一个坠儿,坠是一块铜色方牌,上头有古怪的花纹。又看那信,只见上头写道: ‘多有得罪,王爷请谅解。非儿已告诉我一切,唯有感谢。此牌是我小时候就戴着的,想是我家人给的。上头是我们女真族萨满石母的图案。如今转赠与你,以表寸心。我有人在客店等着,去去就来。另外,流月一求,给流月些房子。’ 童贯在永定河一役得胜,后来趁胜追击,直打到耶律淳的老家南京。可南京防守严密,童贯又接连吃败仗。后来金军而至,与耶律淳戮战,双方各有胜负。但不久后,耶律淳就病死。天祚帝听言加紧逃亡,于五月已逃入夹山,与南京失去联系。辽朝至此已近崩裂。童贯没能拿下南京,金朝便不执行说过的诺言,只将那商量好的六州给了宋朝,但当赵良嗣去接受时,发现只余一座座空城,人口财富已被金朝悉数拿尽。而流月半年以来跟着金军辗转作战,吃尽苦头,却战功显赫,如今已升至关都尉(金朝武官阶,正四品,守边关郡州)。当童贯围攻南京时,流月因奉命留守,没上得战场,便使人打听人徙的消息。听得人徙已回了朝,不禁失望。后来人徙凭功受封,闹得全城皆知,越传越远,弄到偏远边城也有人说起。流月得知她被封到偏远苏州,离朝廷甚远,便再也等不及,向上头请命要求追剿辽朝余寇,带着兵经过空荡荡的辽国,命人在宋朝边境扎营,带着少余部队化成宋朝装扮,悄悄进入了苏州。因金宋两国还是盟国,边关见金军驻守,也并不在意。 人徙若在京城,流月万不敢轻入,而离朝廷一远,流月便甚觉安全。她此来,是想看看非儿如今如何,如若她与昱王相处甚欢,便悄然离去,而若被昱王欺凌,她便不惜领大军入境,将她的昱王府倒个过来。而叫人化装成讨饭的去王府试探,却发现王爷并不在家,看门的轻描淡写的一句“爷去逛花楼”让她怒火冲天,又知去逛花楼必不带什么人,便将手下留在客店,独自一人找至人徙处。 此刻人徙看看这漂亮的小铜牌,心上高兴,将牌挂在脖子上,与那一直戴着的香袋放在了一起。然后又琢磨信上的“给流月些房子”,想是她每次来时要与非儿单独相处,便欣然叫人去王府周围寻找房舍,要帮她置一个家。 这边正在忙忙的寻房子,到了晚间,王府上下正围坐在桌边吃饭,只听门外马蹄声遍布,人声鼎沸,乱得不可开交,忙跑出去看时,不看还好,一看便傻了眼。 放眼望去,王府周围全是金军,密密麻麻全是人,一眼看不到头,简直将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些金军将士还穿着厚厚的甲衣,长长的发辫垂在肩上,如今个个热得脱帽撩衣,马匹喘息着去喝河里的水,马背上的小兵一个不防跌进河里,引人大笑。苏州百姓们皆傻傻地站在街边,看着这一大群金军。 人徙简直看傻了,这时流月从人群中挤出来抹了一把汗问她:“房子在哪里?” “房子在——”话未完,看着那么多金军,猛然大声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流月拍拍身上的土,突然上前单膝下跪向人徙拱手道:“金人流月,带领金军一万人,特来投奔王爷,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说完,朝人徙露出一个无比熟悉的狡黠的笑。 昱王府周围大变了样。本来亲王军五千,驻扎在王府周围,这如今又来了一万人,只得还按原规矩发往近郊。但流月坚持要留一些,人徙只得又让十户人家搬迁,雇了平江城大半的泥瓦匠来将王府周围整修,修之前专门找了位师傅画了图纸,由流月参谋,将王府分为“内府”“外府”,层层相隔,修筑围墙和练武场,历时三个月,将王府围在中间修成了一个“王城”。王城内经河便在河上搭墙,河便穿墙下而过,遇桥便做拱门,安铁索大门,有专人把守。王城内不经允许不得过船,不得经商,分为几块由所有的七千人分批把守,远远望去,王城犹如一座小皇城一般,煞是威武。 流月被人徙任命为昱王军总领,所有军队直接由她辖制。她本来带了金军共三万人,但一听说要投宋,立刻有两万来人要求回朝,只留一万深佩流月为人本事的金军愿意留下,永远跟随。那两万人早已回了金朝,上报说参将流月投了盟国大宋。金朝完颜部大怒,咬牙切齿,但现在和宋是盟国,又不是叛国投敌,只能算是盟国间兵力互流,就算向宋徽宗要人,这流月及一万金军乃自愿投奔,根本无从说起,无奈只能把闷气给咽下,着实后悔用了她。至于流月自己,她本身率性不羁,对家国忠诚一类的东西并不看重,进军队只是为了日后找回非儿,如今目的已达到,便整日十分活跃地为人徙操练军队,将从金朝学的本领毫不保留地教给了宋人。 这日,人徙从各军营巡视回来,见木格躲躲闪闪地在厅内等着她,便长叹一声伸手道:“又来了不是?拿来!怕什么!” 木格委屈着脸从身后拿出个小绢包儿来递给她道:“是爷上次厉声叫我不许收的,我是为爷好才替爷收了,爷还这么大脾气!” 人徙不理他,打开那个绢包儿,果见是一张手帕,上面娟秀整齐地绣着几个小字:‘不见君,泪两行’。 连着三个月,人徙没有再去过紫烟楼。自打她不再去,隔一段时间便有跑腿的小厮给王府送东西来,不是香袋,便是刺绣,要么就是荷包,各种用来传递儿女情意的东西几乎送遍,人徙向来便是拿来看看,好好收在那里,不再理。如今已连送了两个月了,东西已摆了一抽屉。木格看人徙忙的时候还罢,一闲下来眉头便没舒展过,眼里全是雾一般的悲伤,十分着急。见紫烟楼的空音姑娘如此有意,又听袁陶等人说她美得像天仙,便时常在人徙面前说好话,希望她把空音姑娘接来王府。 此刻他见人徙又将东西折进怀里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急道:“爷是不是嫌弃空音姑娘是青楼女子?爷要知道,秋兰夫人也——”话还没完,脸上就挨了人徙一巴掌,顿时泪汪汪地跑了。 人徙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里后悔,又无法,只得进了内室,关上了门。 自打流月来,左边最大一间偏室便是她和非儿的,秋兰要搬来与她同住,她坚决回绝了。因为她时常一坐就是半夜,愣愣地看着窗外发愣,她要见了又是担心,还不如自己住清净。 如今,便又是枯坐了。 京内无半点消息。曹申的信倒是常来,可内容没什么变化。她也时常叫曹辅写回信回去,连空音的事也故意夸大写了进去,可仍是杳无音信。她等着等着,时常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一次次都觉得自己猜错了,一次次想要放弃。可一想放弃之后的自己,又觉无所适从,死一般的难受。她真的不想,也不愿意去想——她的忆儿,真的不会回来了。 帕子的事过去没两日,就又有人送东西来,人徙不在意地一打开,却惊着了。此次仍是手帕,上面一个大大的恨字,只不再是刺绣,鲜红的颜色让人徙心里一紧。看的时候仍是在厅里,一旁的流月一眼瞧见,啧啧连声,连劝她去看看。 人徙握着手帕,心终于软了。但脸色缓和片刻又复坚定,咬牙道: “我去。” 几个月来已对平江城十分熟悉,人徙一个人不带,在大白天进了紫烟楼。看门的见居然有人白天就来,正要赶人,一见人徙的服色,不敢吭声了,引她到了凝香阁前匆匆退下了。 人徙看了看那记忆中的木门及红帘,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一进门的一幕,让她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涨得胸腔疼痛。 空音穿一袭青衣,长裙垂地,趴在桌上睡着了。那无助的姿势,像极了忆儿在院中睡着的样子。人徙轻轻走过去,轻捏起她的手指一看,一道深深的伤口刺疼了她的眼,忍不住将她整个手握起来,放在手心。 空音被惊醒,一见是她,登时惊得满面通红,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人徙心不由得颤动,但她想起来的目的,便在她面前站住,伸手就解自己的衣扣,两下解完,将腰间玉带松到地上,接着一拉,衣衫坠地,而后将内里猛地向上一撩,冷笑着对空音道:“如此,还爱么?” 空音惊得面色惨白,惊喜的面色消失殆尽。人徙哈哈大笑两声,飞速穿好衣服就走,临出门时道:“你要讲出去,所有知道的人都没命,一个不留。”而后又低声说了最后一句。 “如此,就了局了。” 门啪地一声重响。人徙边沿着栏杆走边笑,心内却一片空白。 及至走至楼梯时,只听身后又是一声门响,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自己双腿一热,转头一看,见空音抱着她的腿,脸靠在她的长袍上,泪流满脸轻道: “不论如何,你仍是空音的王爷。” 第80章 八十 十二月的平江城,带了冬天的冷意,虽说比汴梁要暖和得多,但适应惯了宜人气候的昱王府上的人还是猛然觉得冷了,各个紧添了冬衣,缩着脖子藏着手。这日清晨,看门的刚把院子里的落叶扫干净,正准备开门,就听一阵微弱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见是一个*岁的孩子哆嗦着瞧他,嘴里问道:“昌克赤在这里么?” 看门的听不懂,见他衣衫褴褛,以为是讨饭的,便挥手赶他走。却见他一把上前抱住看门的大腿,嘴里嚷着:“听人说,就是你们牌子上的那个字,找到这个字就找到昌克赤了!” 看门的一听这话有点意思,弯腰叫他指指是哪个字。这孩子立刻将手指向那个大大的“昱”字。看门的不敢作主,忙进去报给了人徙。待人徙一出来,也不认得,却见那孩子仔细看了她半晌,突然笑着说:“你一定认识我昌克赤!因为她跟你长得一副样子,像女的!” 人徙上前把他拖到院子里,正遇见从各院巡视回来的流月。那孩子一见流月,挣开人徙的手抱住流月的大腿,哭着道:“昌克赤!不要再丢下溪源!” 流月吃惊地弯下腰搂住他道:“你这小犊子!那么远跑来非要跟着我?” 他们说的是女真语,旁边的人通听不懂,等安抚住这孩子,才听流月讲了讲经过。 溪源自打跟着流月进了军队,就因为小一直被安排到伙房烧火帮忙。流月一直升官的时候,他还是在烧火。及至流月要来找人徙的时候,他非要跟着,但是流月觉得危险就把他留在了原地。没想到这孩子从金营里跑出来,一路流浪一路问一路找,他只记得他流月叔叔要去苏州,要找一个什么王,进了苏州境内才问出了那个“昱”字。从金国经辽国再到这里,他整整流浪了四个月!还好他是个孩子,跑来跑去像个乞丐,没人理,否则还真活不到这时候。 听完以后全府上下都唏嘘,人徙和流月便要留下他,更何况其非一见,就搂着哭个不止,简直成了孩子的娘了。溪源满脸是泥,大眼睛却转了一转,停到人徙身上,走到她面前行了个女真大礼——单膝跪地,左手扶膝右手下垂,低头严肃说道:“既然昌克赤归你管,那我也归你管,长大了,我替你打仗!” 这一句话夹杂着女真语和汉语,众人忍俊不禁,人徙也笑着答应了他。可这孩子后面的一句话却让人徙命流月把他提溜到了桌前用点心堵住了他的嘴。 只见溪源在流月其非人徙身上巡视一遍,突然得意笑道:“你们会靠我养活的,因为你们生不出孩子!” 人徙每日仍过着深夜枯坐和清晨起来恍惚地开始一天的日子,流月渐渐看不惯了,一日说道:“你这样不行。虽说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但如此你身体会坏的。你也说了,一直有人想要你的命。你这副身板,有什么事全靠我给你顶着?那我这总领当得也太累了。” 人徙看她一副牢骚的模样,知道她心里是为自己着想,便笑着答道:“依你说,该怎样?” 流月对她上下打量一番,二话不说把她领到后院一片土地上,指着地一块石头道:“搬起来。” 人徙不解其意,只得上去搬。那石头有脸盆一半大,人徙吃力地搬起来,依流月的意思举过头顶,胳膊直打颤。流月轻轻在那石头上又摆了半块砖,人徙立刻支撑不住把石头掉在地上,砸到自己的脚,抱着脚直叫。流月笑个不停,半日才说从明日起她就要练这个,在女真族里称为“举重石”,是拿弓射箭的基本功,想拉开各种重量的弓,就要先练臂力。人徙近日老神思游走,将上进之心丢了个*,听她如此说,便立刻咬咬牙应了。 于是从第二日到以后的每日,每个天未明的清晨,一向起早的流月便窜到她房里把她揪起来,如果揪不起来,便老是捏着嗓子喊她“徙儿”,一下子人徙就会坐起来,屡试不爽。揪起来之后便被撵到外面跑步,然后是举石,一定要举到胳膊再也抬不起来才准吃饭。没三日,人徙胳膊就不会动了,可流月仍说能举多重举多重,将这期间过去,就好了。人徙本叫苦不迭,但发现每日强迫做运动之后,往往累得沾枕头就着,心事也离她远去,便一直忍耐坚持着,流月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王府上下见他们王爷居然什么都听属下的,难免不平,可还未发点牢骚,就被人徙也弄到后院举着石头跑步,弄到王府过几日就有人各种各样的姿势举着石头在院里跑,遂成一景。 流月简直把人徙当她的兵来待,她所辖制的士兵,全部被迫丢掉了在这花柳暖风之地享福的想法,必须整日重复枯燥的操练,因为惩治他们的是最简单也是最残酷的方法——不准吃饭。流月定了一张详细的单子,依据每一个士兵的身高体重和从军时间,相对制定了相应的训练任务,如若哪一个当日没完成,那么晚饭就没有,不但没有,还要在晚饭时刻被提溜进伙房,看着大家津津有味地吃饭,必须从头看到尾。留下的任务加到第二日,如果仍没完成,那么不仅晚饭没有,早饭还是没有。这个残酷的做法是流月从金军里学来的,用到宋军上也是极其有效,不出七日,整个军队井然有序,就算不去查看也会自己操练——举报偷懒者有赏,那便是跟着吴衡去紫烟楼。吴衡那日在紫烟楼被折腾得差点背过去,早晨都起不来床,可后来便乐在其中。 因金人擅骑射,最拿得出手的也便是射箭,流月也是如此,对枪法剑法都是手熟而已,只一拿到弓便成了神射手。因此她教宋军和人徙也多是教弓箭。但教了几日后,人徙皱着眉头提出意见,说宋军擅弩,多为弩兵,全教成了弓兵,多有浪费。于是流月便稍做改进,用教弓的手法来教弩兵,尽量训练士兵的反应,在人徙改进了张弩人进弩人等之后进一步提升弩兵们的发射速度,并有意加强对臂力的训练,意求宋军在有些必须三两人协助发射的大弩上也能够尽量独自操作。 人徙一边跟着流月习武,一边研究各种兵书,知道宋军打仗多用阵法,一时间又迷进阵法里去,常常在土上以弹珠为兵,研究各种布阵,生活日益充实,而身子也日日渐旺起来,而她的王军也因不停操练而精神焕发,与金文虎的守军形成强烈对比,这都是后话了。 话说回人徙开始习武的第七日,突然又精神恍惚起来。流月见她拉弓拉满了就那么站着,就上前去推她,却听她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流月想了想回道:“十二月初八。” 人徙听了丢下弓就跑,回到屋里忙忙的要衣裳穿,一边穿还一边急。其非问她怎么了,只听她回道:“今儿是空音的生日!我答应她要在今天考虑成!”话未说完就穿戴整齐跑了,一个人都没带。 那日在楼上被空音抱住腿,人徙简直无法,任她抱着,半日才叹道:“你要我如何?给我些日子好好想想罢!” 空音不敢强求,只得任她去了。临走时说十二月初八是她的生日,请务必在那日给她个了结。这么十来日,人徙一直犹豫不决,昏昏噩噩,才被流月拎到武场上去。而今就到了这一日,可她仍未下决心。可无奈答应好了,只得先去了再说。 人徙忙忙的跑出门,才想起不妥,又命人把轿子抬了出来,又让人将准备好的一口小箱子搬到轿上。待要上时,看着自己建起的漂亮的王城,才想到与当初要朴素的念头相悖,不由心内不安。但此时来不及想其他,坐上轿便到了紫烟楼。 到楼前,就见楼外一片喜气,如过年一般,那妈妈在门口左看右看地等着,见她下轿,忙迎上去道:“我的爷,可来了!等你多时了!” 人徙笑不出,皱着眉头道:“音儿呢?” “在楼上一身盛装等着爷呢!”妈妈讨好道。 人徙点点头进门上楼,轻推开凝香阁的木门,只闻异香扑鼻,见空音一身大红袭裙端坐在椅子上,冲着门口,就连身上的小褙子也是枚红的,趁着那大妆的容貌,着实惊艳。此刻见人徙进来,冲她微微一笑。人徙不敢与她对视,吩咐跟着的妈妈道:“东西在轿上,叫他们拿了给你。” 妈妈高兴而去,空音见人徙不说话,也不敢问,只低着头坐着。不多时,妈妈推门进来,手拿一张契约,当着她们的面儿在烛上焚了。空音眼瞧着那张纸化为灰烬,一滴泪流了出来。 人徙见她又哭,忙道:“走罢,轿子在楼前等。” 空音点点头,却说道:“王爷请和我在此再坐一会子,这里毕竟是我一直以来的家。” 人徙应了,妈妈知趣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室内又复沉默。 空音拿起桌上准备好的一壶酒,与人徙倒上,轻问道:“我问王爷一句,王爷是否喜欢我?” 人徙咳嗽着不作答。半晌才低下头道:“喜欢。”本以为听了这个对方可以高兴些,可空音轻笑两声无奈说道:“我只不过是听听。我知道,就算王爷喜欢,也只是喜欢王爷的心上人罢了。罢,如今我也并无念想了。” 话刚落,空音将手里的一纸揉成团的信扔到人徙面前,将满壶的酒抛在了地上,还未等她反应,便端过人徙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第81章 八十一 抬轿子的仆从在后面跟着,一路喊着让人徙坐轿,可四个人抬着轿子愣是追不上她,她气汹汹一路走得飞快,脸气得通红,及至走回王府,已是满脸是汗,一进门就大喊:“给我喊袁陶,拿绳子绑起来!说给吴衡,叫他跪着来见我!叫流月也过来给我跪了,如若不改了什么去逛花柳巷的奖赏,就自己拿军规处置自己!” 仆人急匆匆去了,片刻吴衡慢悠悠蹭过来,到她面前低着头跪了。一时仆从跑过来回道:“回王爷,厨房说袁陶前日就请假说身上不好,小的刚去他房里看,见柜子箱子都空了,想是走了。” “走了?”人徙怒道,“说跑了更合适!” 流月不知出了何事,还要大大咧咧跑过来搂她的脖子,被人徙一脚踹中小腹,顷刻疼得蹲在了地上。人徙看着她不明所以恼怒的模样,将扇子摔到她头上道:“从此本王颁布昱王府的府规,从上到下,去青楼者,杖一百!去逛什么青楼?青楼女子全是祸害!”说到“祸害”二字,自己却哽咽了,闭了闭眼才把眼泪憋回去,她知道她如今不能轻易示弱了。 一根筋的流月还要问,人徙一句话把她顶回去:“空音死了!”手中还紧紧握着空音的绝笔,上面只有两句话: ‘空音不死,蔡大人也无法让空音活着,且若空音进了王府,王爷也无宁日。空音只想着,如若空音真是王爷的心上人,那多么好。’ 蔡京和朱勔看似一动未动,却在不动之中使了这一步棋。蔡京深知人徙的履历,连她的情史也一清二楚,知道人徙失去了陈贵仪而肝肠寸断。在刻意等待期间,便特意找遍全平江城,寻了一位与陈贵仪有几分相象的青楼女子,便是这空音。空音本性格与陈忆并不十分像,而受蔡京之托,特意演习陈忆的姿态性格,以求谋害人徙。空音之所以答应,是因为一来按蔡京的描述,这位昱王爷是位纨绔子弟,她平生最恨这样的人。二来,是蔡京答应事成之后为她赎身。但那日初见人徙,就觉她并不像蔡京所说的那样,俊朗的翩翩少年,眉眼里却有一股哀愁,久未活动的心在那一刻真的动了。 之后依命以求得人徙的心,却在不知不觉中假戏真做,越陷越深。那日在船里,本就有机会下手,可她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推迟——她想得到她,哪怕得到后再毁掉。然而流月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而后一直却见不到人徙,着急之余是真切的想念。所有蔡京对人徙过往的描述加深了她对人徙的钦佩和喜欢,再加之人徙对忆儿的衷情,使她坐卧不安。得知人徙并非男子之后,她本以为这下总算有理由下手,可听着人徙离去的脚步声,心却还是疼了。最终,她唯一的愿望变成了由人徙为她赎身,故意打翻酒,喝了唯一的一杯。 此时流月等人听着她的讲述,都沉默无言。半晌流月才道:“别告诉你娘和非儿。就说空音姑娘提前被人赎走罢了。不然,她们又要哭。另外,你准备怎么对付蔡老头儿?” 人徙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环视着周围漂亮的围墙,正色道:“他要怎么做,我迎上去便是。” 自此之后,人徙和流月一有空便钻进书房,有时会叫来孔理年,三人嘀咕着谋划,墙上挂了一纸平江城的大地图,桌上堆满了税表、文书及人物履历。 所有被加了税的大富商,果不其然对人徙不屑一顾,税倒是按时按数缴,但凡则王府的人去买东西,轻则怠慢重则直接赶人,而减税了的平民和小商贩对王府上下恭敬有嘉,特别是没收一分田租的农户,到了年关该交粮食的时候,几乎每户都交了两成,还有大量的年货,把王府的粮仓塞得直要冒出来,那些年货全府上下可劲吃到了小年也未吃完。 人徙和孔理年研究了好些日子,在小年将至的时候,终于把平江城的人脉全部理清。谁是哪边的,一目了然。而唯一还站在中间未果的,只有一个,而且颇为重要。 宣和五年正月十六,人徙带着吴衡孔理年及亲军一千人,从王府出发,拖着两车行李向东北方向的常熟进发。之所以带兵,是因为常熟已出了人徙的封地。好在一路上平安无事。走了五日,一行人到了常熟的郊外,命亲军驻扎,人徙带领一百功夫高强的侍卫同孔理年和吴衡进了常熟,找至位于更北边的常熟乃至苏州都颇有名气的船舶制造场——江宁制造局。 宋朝船舶制造业十分发达,分为官造和私造,而私造的船往往要比官造的好——后世被称为抗金名将的李纲都亲言:“私造之船无论如何都比官造之船要精致。”而江宁制造局属私造局,但果应了李纲的话,造出的各式船舶都十分精致耐用,渐渐声名远播。而统领江宁制造局和周边其他制造局的能人,就是大掌柜孟元冲。此人四十出头,自小喜欢船舶,长大后便从造船小工一路升至大掌柜,这与他精巧的头脑和能言善辩的嘴巴不无关系。虽说他听名声只是一个私造局的掌柜,可因船出他手,苏州这一带的漕运也与他有较大联系,就连掌管海外贸易的江南船舶司也与他关系甚密,自然也没不了朱勔的眼睛——朱勔要插手漕运,必然要和他接触,而其他想牟利的各路人马也是对他必恭必敬,想着法子拉拢。但他不知是不知变通还是心性正直,对哪个人都是不卑不亢,一视同仁。 此时人徙一行人站在江宁制造局前头的大院里,看着小工忙忙碌碌地搬运木料,晒网,上彩,一时眼花缭乱。片刻之后,从外头进来一个中年男子,灰色的长衫上头锈着黑色的花纹,虽看着朴实,懂行的人一见便知是好料子。这男子进院就对人徙等人拱手道:“小人孟元冲,是江宁制造局的大掌柜,听闻王爷亲临,十分惶恐。因手头有要事,接驾来迟,还望王爷恕罪。”一边说,一边拿眼打量来人,显然无法分辨哪个是王爷。 此时人徙从人群后面站出来,背手笑道:“王爷在此。” 孟元冲一转头,一下子怔了,半晌才看着人徙的脸道:“王爷如此年轻,像极了舍弟!” 人徙出来时,故意没穿王服,只穿了件白布衫,戴了个小布帽,粉面白脸,明目皓齿。此时见他如此说,心内喜悦,只说道:“因此已不是本王的封地了,故此打扮。”说完招一招手,身后将士忙跑到院外赶来一辆马车,将车上的一口大箱子搬到孟元冲面前。 见孟元冲看见箱子脸色带了不耐烦出来,人徙忙道:“本王匆匆跑来,大掌柜铁定猜着了是要做什么。不错,本王同其他倾慕大掌柜的人一样。”说着命人将箱子打开,孟元冲一看又是一惊,眼里带了复杂的神色。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人徙便往木料堆那边走,边走边说道:“本王和别人不同,倒是和大掌柜有些相似,因此这礼嘛,也是特别。”说完随手从竹板料里捏起一张竹皮,三下两下折了一只小船,走回来递给孟元冲,笑着说道:“也许你也喜欢呢,是不是,哥。” 孟元冲听她叫“哥”,看着人徙明亮无邪的笑脸,一时失神,怔了半天才接过小船,默然不作声。人徙倒一拍脑袋,“哎,看你年纪比我大,就叫顺口了,请大掌柜谅解。” 孟元冲这才清醒过来,连忙命人将那口箱子里的东西好好拿出来,恭敬搬到了屋内,又请人徙进去看茶。 人徙在江宁制造局呆了三日。这三日,她不让孟元冲离开,总和他谈论些河流、船舶的事,还一起拿纸、木板等东西做小船,两人相谈甚欢。而人徙笑得最多,还总时不时叫他“哥”,叫了两日,孟元冲终于有一次忍不住应了一声,应完忙下跪道:“小人该死!怎么能做王爷的哥哥呢!” 人徙忙拉起来郑重道:“若不嫌弃,我们在私下就以兄弟相称!” 孟元冲见手被人徙拉着,对方又是一副天真的模样,终于含泪点头。 到第七日上,人徙终于要返程,临走时,孟元冲已是依依不舍,送了好些衣服吃食给她,并一车的好木板,说让她平日拼着玩。人徙拉住他的手道:“大掌柜,若小弟有何事要求,大掌柜可应么?” 孟元冲立刻拍胸脯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回去的路上,人徙一直得意地笑个不停,孔理年也连连佩服,连说人徙好谋算。人徙咧嘴看着手上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的伤口,忍不住说道:“这也不枉我来之前的一个月来老是和木板糨糊打交道,学着用竹皮折船还学了三日!” 人徙送给孟元冲的“大礼”,乃是一艘箱子大的船样子。船样子也就是现在俗称的船模,大多由木制,上明漆,有的还提字。古人打仗时,经常以这种船模模拟各式战船在地图上演习战事,而人徙送的不是战船,而是一艘“飞蓬船”。飞蓬船是鱼船的一种,在苏州等地颇为常见。之所以要送这个,是因为孟元冲的亲弟弟孟元亮十分喜欢这种船。 孟元亮和孟元冲乃亲兄弟,关系十分亲密,孟家父母早亡,元冲和弟弟元亮相依为命。元亮聪明手巧,和哥哥志趣相同,善良天真,生前常常与哥哥一起制作船模,帮哥哥在制船上想办法,哥哥找不到想要的料,他便偷偷跑到沿海地带去寻,差点迷路回不了家。可元亮十几岁时一病死了,孟元冲急痛攻心也病倒,一个月才起来,至今仍十分想念弟弟。当人徙故意打扮成生前元亮差不离的模样出现时,他便心里一咯噔,而见了送他的船,却是那长久不敢去看的飞蓬船,再加之人徙与弟弟虽然面貌不同,气质和神采都十分相像,时间一长便十分喜欢她,以为是死去的元亮让这王爷来见他的,因此二话不说倒向了人徙这一边。 至于人徙和孔理年,为查孟元冲的所好那是颇费心神,终于知道了此道。孟元冲身为大掌柜,衣食不缺,对财富又无特别大的爱好,且为人骄傲,所以不理会任何人的示好。而那些送礼都无用的人们,是因为虽知道孟元冲爱船,也送过船,但哪里知道他内心的心事? 人徙一行人兴高采烈地回到平江城,却左瞧右看不见流月,忙问秋兰:“流月和非儿呢?我命流月驻守,她跑了不成?” 秋兰满面愁容,只向人徙向里屋指。人徙见全府的守卫士兵们也是垂头丧气,不禁起疑,忙进去内室,见流月用被子将自己裹个严实,躲在床上,而其非也缩在桌子边哭,不由急了,一把将流月从被子里拉出来道:“堂堂都尉,你做了什么事让你如此见不得人?” 流月本不想答,被逼急了,冲着她大喊道:“我如今已是众人所敌了!你去了个把月,可知道你们宋朝已出了大事?” 见人徙被她喊愣了,流月不吐不快地接着说道:“辽国灭了!如今大金已与大宋为敌!” 第82章 八十二 人徙一听这话,惊得无可不可,半日就那么站着看着流月,一句话也说不出。流月见她这副模样,翻身下床,吊儿郎当晃荡着长腿,满口戏谑地说道:“瞧瞧你昱王爷养出来的兵孩子们罢,昨日还低声下气地叫我总领,今日一听说我们金人毁了盟约,立刻翻脸不认人了,一群人追着我打,现在我的人和你的人还在打架呢。”她口气虽嘲笑一般,脸上也笑着,声音却颤抖。 宋宣和四年,辽保大二年十二月,辽朝残余军臣有的要投奔童贯,有的要降金,一片混乱。天祚帝已退逃到了漠外,耶律大石和残余部队找到了他,但他的儿子和亲属不是被俘便是被杀,虽然他还梦想着收复燕京,但已是回天无力了。次年正月,金军攻破南京。就在人徙忙着收兵谋士的时候,辽朝事实上已被宣告灭亡。 当金军攻破南京之时,就知辽朝已是大势已去,还未喘息片刻,就将面临宋朝的边关全部封锁,在留在金朝的马良嗣面前当众撕毁宋金海上盟约,且未给他一句问话的机会便将他关押在天牢。消息传到宋朝,一时人心惶惶——金国现在虽还未明确下一步棋,却已用举动向宋国示威了。 此刻人徙听着流月的描述,转头看了看还在哭泣的其非,突然失声道:“那非儿呢?她可是你们金朝完颜部的完颜饰郡君!当初陛下宋金和亲是为了什么?” “如果非儿有用的话,她还会在这里哭么?”流月不屑地瞥了一眼人徙,不去看其非,“她老爹本就不喜欢她,一直连家书都没有一封。这时候,她能有多大分量?” 人徙沉默了。屋内气氛压抑。及至秋兰和曹辅端茶进来,人徙猛然跳起来冲流月道:“你说,你的人在和我的人打架?” 流月哼一声,众人都发现她的汉话已是如此像回事。“纠正一下,是金人和宋人,保国派和入侵派的打架。” 人徙听完,猛地站起来,手握成了拳头跑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没见有什么异常,因为王城前院守卫的全是宋人。人徙飞跑到后面两个偏院,发现斗殴集中在最大的操练场上。 如今这个说是最大也不大的操练场上尘土飞扬,全是人,一片混乱和叫喊声,人和人抱在一起打在一团。只是他们手上都没有兵器,怕是流月紧急之下强收了所有的武器,否则就不止这么简单的斗殴了。 尽管如此,还是十分激烈,金人长相与宋人不同,又留着长发,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宋人就是靠着这个分辨对方,见长发的便扑。被打得趴在地上的,流着鼻血的,手上全是伤的,抱着胳膊说自己骨折的,整个场面像极了一群野兽在争夺地盘。人徙皱着眉头,一眼看见场地边缘躺着一个小小的身体,忙跑过去将他半抱起来,见溪源鼻子全破了,满脸泥土血浆,顿时愤怒冲顶。她放下孩子,飞跑至伙房,拿过一只大铁锅盖,一手抄了铜勺,回到场地。木格吴衡等人也跟着她跑。 人徙站在场地边缘,将锅盖举过头顶,拿铜勺使劲一敲。一声无效,她用尽力气使劲敲了三声,险些将锅盖敲破,声音刺耳尖利。众人这才猛地停住了手,各个朝人徙望着。人徙冲着他们大喊一声:“你们疯了么?!” 众人愣了一瞬,有人便朝她喊道:“王爷!这群金朝狗,还是趁早消灭,免得他们半夜里捅我们一刀!” “你敢说我们是狗?”旁边的金军立刻回道,照头就是一巴掌。一时间又乱起来,人徙冲到中间叫道:“够了!!”众人碍于她在中间挤着,渐渐停下来。人徙环视一圈,表情阴沉起来,慢慢命道:“宋朝王军全部站出来!” 人群开始移动,因为听人徙口气说他们是王军,因而十分骄傲,出来的时候都拿眼瞧金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等约有一半的士兵纷纷站到人徙周围时,人徙扫视他们问道:“谁要消灭这里的金人?” 那些宋将好容易见他们王爷回来,腰杆都硬了,便有人大胆答道:“我!”人徙看了看他,见是个年轻小伙子,便不理他继续问:“还有谁?” 一些人便开始纷纷答应。人徙掂量一圈,命一位年迈老兵出来。那老兵留着胡子,但刚才打架被人揪了好多,也是一副可怜模样。听人徙叫他,便恭敬站了出来。人徙向旁边的吴衡耳语几句,吴衡脸色一变。人徙又要求,他才转身去了,不多时拿来一把斧子,没等众人反应,照着那老兵头上就是一斧,顷刻人头落地。木格和秋兰等惊叫起来,随后赶到的流月见状也是吓怔了,所有士兵更是吓得不敢作声,一开始第一个说消灭金人的小伙看见老兵黑色的血慢慢融进沙地里,腿软跪地,呕吐起来。 人徙看着众人威严道:“流月流都尉诚心投奔我们,一直以来精心训练我们王军,对我们毫无保留,而底下的金军也抛弃了家乡同我们成为弟兄,吃睡一起,苦乐同享。而你们现在就因为他们的国家与我们为敌,就要盲目地把他们也看成敌人么!?这位老兵是个教训,谁若再敢内哄,同他一样下场!本王在此封地上有生杀之权,下次便不分年龄一律砍头!如若你们觉得本王偏袒外人,愿意跑路的,本王赞助盘缠,回家养老!现在就开始提!” 一片沉默。没有,没有一个人提出要走。 流月眼眶湿润,对人徙单膝跪地道:“流月愿为王爷肝脑涂地,两肋插刀!” 人徙上前扶起她,思索片刻道:“咱们王城也建起来了,军队也扩张了,人也收买了,也该到用你的时候了。我觉着就在不久之后。” 流月有些迷糊,人徙冲她笑笑,“你这么正经我当真不习惯。你好好准备为上!” 没想到四个月之后,人徙却接到圣旨,命她即日回京面圣。人徙只得命流月继续按计划行事,好好镇守王府,并与在常熟的孟元冲通信,叫他扔下船场的事务进入王府,协同流月待命。交代好秋兰和诸多事务之后,带着两千护卫于六月起程返京,七月初抵达京城。 回到久违的皇宫,人徙百感交集,往事全然浮出水面,不由泪洒衣襟。她在宫内带着几个随从兜兜转转,见到以往的昱王殿已成道士们讲经的道场,心里黯然,匆匆而过。有一个地方她十分想去,又怕去了以后不能自已,正犹豫间,费长山跑过来说陛下等急了。 人徙匆匆赶往东门小殿,见了陛下跪了,“孩儿参见陛下!” 徽宗抬起头望着她,人徙也与她对望,愕然发现他已苍老,不由恻然。徽宗上下打量她,见她长高好些,神采熠熠,越发齐整,叹了口气道:“如今徙儿都这么大了,我也老了。” 人徙听他用“我”而不用朕,疑惑地不吭声,徽宗迎着她的疑问答道:“我已不是陛下了!现在你的大哥在位,我为太上皇!我替他来见见你,毕竟你们关系不融洽。” 宣和五年三月,金兵南下攻宋。大军分东西两路,西路由金朝名将完颜宗翰带领,由山西大同攻太原,东路则由“二太子”完颜宗望带领,从平州攻燕山府,两军计划在东京会师。西路的宗翰军因被太原知府张孝纯竭力阻挡,停止不前。而宗望军则势如破竹,在燕山大败童贯蔡攸的守军,特别是进入宋地腹地以后,简直像有向导带领一般,轻车熟路直逼汴梁。全宋上下大惊,都奇怪为何金人如此熟悉宋境内的路线,徽宗命人严查,才查到在宋金和亲时,童贯作为向导专引金使走大路,导致那些金使对路线了如指掌。徽宗大怒,命童贯回京,罢了他的军权。 这边金军逼汴梁而来,全宋朝上下慌做一团。一直以来宋重文轻武,导致有能耐的武将奇缺,更加之朝廷因战事而来迅速分为主战和主和两派,本因直谏被罢到沙县的李纲被召回朝,任太常少卿,在朝战之中力争全力抗金。后来李纲的主战派得胜,被升至尚书右丞,并被陛下亲点为行营使,负责汴梁城的防御。这李纲看遍全朝,没发现一个得力助手,只蔡攸灰溜溜地跟在他身边,不由着急。 心急之下,想起初去战场就拿了功绩的人徙来,觉得她十分有天分,便向陛下请旨,望人徙回京协力,并冒死以血书上奏皇上,要他传位给太子赵桓,以号召全民抗金。徽宗无奈之下,又害怕这个抗金的担子,便全部答应,不久就宣布让位,自称太上皇。 此时人徙听完这短短半年朝廷的变故,不由唏嘘落泪。徽宗叹息地嘱咐她道:“既然李大人看重你,徙儿便跟着他好好出力,保我们汴梁城!” 人徙向他含泪叩头道:“孩儿尊旨!” 又过三月,东路金兵轻松渡过黄河,十月大军已抵达汴梁城下,安营扎寨于城西北的牟驼冈。这三个月来,人徙吃住和李纲在一起,昼夜不分,研究作战计划。得知李纲是进士出身,也实是个文人,但布起阵来头头是道,人徙十分佩服。而李纲则听人徙讲述永定河和守易州两战,也对她十分器重,两人相谈甚洽,在金军以舟船数十艘,顺汴河而下首攻外城西水门时,已明确做好了各自的分工。 拐子城,乃汴梁外城西水门的防御工事。早在一月之前,人徙便时常到此安排迎战,特别是绵延二百里的城墙,每日用人在此干活,只都在夜里行动,黑糊糊的看不到人在干什么。待这日金军舟船到拐子城下时,李纲带领两千死士在墙头布防,以弩箭配合石块对战金军的弓箭,到后来弩箭供应不上,便全用石块砸,待石头也用尽时,便命人前往梁师成、李邦彦等权臣家的后院搬来花园石,以锤砸碎再用。一时乱石纷飞,箭雨遍天,城上城下互有死伤,惨叫连连。李纲接受人徙的建议,不论如何,不让金军接近城墙根下半米之内。 连续三天,金军的前头军死伤无数,尸体一时堆满城下。李纲趁一时战事稍有缓和,命人将尸体全部投入汴河,以防敌人用尸体爬墙。一时间汴河为血所染,气味难闻,无人愿意靠近。因尸体遍布河道,船不得通行,金军的水路断了。 两日之后,无法用登陆的金军只得从陆路进攻,并果为人徙李纲所料,想靠最常用的云梯登墙。人徙和李纲亲临拐子城上,亲自指挥军民作战,就连徽宗也冒着危险乘小轿前来,站在拐子城里的一座城楼里远远望着城外。 不多时,金军快速而至。人徙拿过一张“落日弓”,站在城头,远远瞄准金军。这落日弓有四十斤重,按人徙以往的身子,是怎么也拿不起来的。但此时她稳稳端着大弓,左手抓紧弓柄,右手就拉功弦,眼神坚定,身材挺拔,样子活脱脱一个打猎中的流月。待金军至射程内时,人徙右手一松,两支并列的箭直冲金军,那打头抗旗子的骑兵一个栽葱跌下马来。李纲及众将士拍手叫好,徽宗远远望见人徙漂亮的样子,以及那壮健好多的身板,眼里却并无喜色,倒是一股让人心寒的恻然。 金军上回被石头砸得恼怒,此次多有防备,骑兵下马皆抗着厚重盾牌缓缓行进,掩护抬着云梯的轻步兵。宋军的石头没用了,眨眼间金兵已临城下,慌忙地冒着仍不断下落的石头弩箭将云梯往城墙上靠,好几座二十几米高的云梯迅速靠在了城墙上,金兵抬起脚就往上爬。 变故就发生在此刻。云梯初搭在城墙上毫无异样,但随着登梯的人增多,一个云梯突然颤抖一下直往下陷,呼地一下降入地下一半,上头士兵惊惶往下一看,底下看似厚实的墙根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一条深沟,还没反应,人也被摔到了深沟里,登时一声惨叫。其他的云梯听见叫声看到情况,都恐惧地低头看着脚下晃动的云梯,试着再爬一步,也是呼地一下全部陷入地下,一时间好几座云梯全部只达城墙高度一半,摔入深沟者甚众。城头上的宋军趁机继续投掷石块和弩箭,金军一时被打散,惊讶于宋人的智慧。李纲趁金军混乱之时,带领死士三千人持刀杀出,同金人战成一团。因金军还要顾着头上的石头,还要顾着和前来的宋军肉搏,渐渐无法支撑。 两军搏斗两日两夜,金军败退而走,而宋军也死伤过半,尸体在墙头堆成了战壕。 眼见着金军遁走,宋廷上下大喜过望,汴梁城内额手相庆,人徙的智慧同李纲的指挥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一段口头相传的故事。 好容易宋金暂时处于僵持阶段,人徙也终于得以在行宫好好休息,等待钦宗赵桓的封赏。 连日来的忙碌,让她十分疲惫,身上的泥土和血迹都未干过,蓬头垢面像个乞丐,便命人去把在宫内当差的曹申请来,由他看门,好好洗了个澡,出来梳头洁面完毕,换上一身新衣,急急坐在桌前,寒暄毕,问曹申道:“真的没有?” 曹申叹息道:“爷是不是猜错了,宫中没有一点消息,也找不见人,而我每每到处说,人都以为我脑子出了毛病。” 人徙心里寒冷渐深,正皱着眉头思索时,外头有人喊“昱王爷接旨!” 人徙忙忙的跑出来撩衣跪下,心道是赵桓的奖赏。那太监看了看她,张开圣旨念道:“经查苏州昱王一年来在封地收买人心,招兵买马,拥兵自重,奢侈浪费,有谋反之嫌,特命皇城司押昱王入司狱再做定夺!” “什么?”人徙大惊失色,看着他身后的一队持枪禁军靠进自己,忙问道。 “为什么?问你自己。”那太监皮笑肉不笑道,“你的王军已将蔡大人的府邸推成了平地,而苏州兵马钤辖金文虎的五万驻军几乎尽为你王军所斩杀。要我说,这就不是什么有‘谋反之嫌’,而是就是谋反之罪!” 第83章 八十三 宣和五年六月。平江城。 城里的生活还是跟以往一般,挑担卖东西的,推小车的,在河里洗衣服的,来回打闹的孩童。但好象有一些事情悄悄在发生着。 一个摆地摊卖蒲扇的老头收了一个客人的钱,随着接钱过来还接过来一张叠得很小的字条,三文价钱也变成了六文。不远处卖糖葫芦的年轻男子一摸钱袋,发现里头钱多了点,但也多了一张纸。摆渡的老汉把客人送上岸,回船一看小桌上压着船钱两倍的钱并一封信。 …… 昱王府内,流月端坐于大厅,不安地等待着。不多时,木格跑回来道:“总领,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没人声张。看来我们爷的威信真建起来了。” 流月点点头,皱眉不语。木格想了想,又问:“可是总领怎么知道是时候了呢?” 流月看他傻呼呼的样子,恢复了潇洒狂放的样子,拍了他头一下道:“你小子真笨。你的王爷临走时吩咐,她一走,恐怕就到时候了。于是她一走,我便差人去打听,果不其然呢。” 人徙一开始返京,流月便开始每日吩咐在郊外的王军注意侦察同样在苏州城附近的驻军。一开始没什么动静,可过不了两日,探子便发现金文虎的驻军一改以往醉生梦死花前月下的风流日子,恢复了很久未见的警惕模样,每日操练,个个如临大敌一般。而在蔡京和朱勔的宅邸,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许多,家丁们腰上全塞了棒子刀具。流月便知道,是时候了,吩咐在郊外的王军时刻待命。 又过三日,一个夜晚,一直监视着金文虎北郊驻军的探子急切地来报说驻军动了。流月忙问:“向城里?” “回军总领,是城外东边。” 流月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找到近日来睡在前厅的吴衡道:“你去罢,就按原来计划。” 吴衡领命而去,快马往东郊军营狂奔。 夜色如稠密的大网。一切静悄悄的。而就在城东门处,城门大开,快速涌入大量士兵。他们屏着呼吸一般,除了整齐而故意降低的脚步声外,只偶尔听见一两声轻微的马鸣。待全部军队涌入,城门缓缓关严,上了三重大锁。水门紧闭,而城中的大门除了北门以外,都关得一只鸟都进不来。 而此刻在城外,金文虎穿着久违的盔甲骑马急行在前面,带领苏州城约四万驻军向东边的昱王军军营袭来。然而当他们气势汹汹地杀进营地时,发现营地空无一人。金文虎吐了一口唾沫骂道:“跑了?能跑到哪去?” “大人!看马蹄印!” 众人循声拿着灯照地下,沿着脚印和马蹄印一路追到东门,才发现进城了。 “进城了?哼,这王爷还算聪明着,知道我们要来。八成是让王军在王府附近保护去了。”金文虎笑了笑,满脸横肉堆到了一起。他拿着官腔从门外往门里喊,让守门的开门,可是里面静悄悄的。“睡着了?”金文虎一脚踹到门上,“走,去其他门叫!” 可驻军气喘呼呼地跑了一圈才发现,南门和西门均无人应,又跑到北门,发现大开,连声骂娘,四万军队急匆匆涌入,一个轻骑跑到蔡京的府邸送信。 四万军队跑上寂静黑暗的街道,拥挤着往昱王府跑。可跑了两步,金文虎发现有异样。这平江城,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安静,这么黑? 平江人乐天,爱笑爱闹,平日里就算深夜,也是有聚在街上下棋喝茶的,还有卖东西的。可如今都是夏夜了,怎么连一个乘凉的都没有? “停!——”金文虎连忙喊停,可是有点晚了。 他们正处在北城居民区,大大小小的房子住得全是平民。就在此刻,各个房子突然次第亮了起来,从院墙上射出大量弩箭,顷刻间街上的驻军连声惨叫,倒地者众多。金文虎气得跳脚,连忙命人把院门都砸开,进去杀人。可刚喊完这句命令,附近的大小院子突然院门开启,出来一些平民,两手空空,站在他们面前挡住了门。金文虎让他们让开,他们像没听见一般,就是愣愣站着。金文虎手下的士兵着急,拿着刀就向一个老头头上砍去,金文虎一巴掌将他打翻,骂道:“连庶民都杀了,蔡老头怎么向朝廷交代?你个吃货!” 不让杀平民,但平民挡门,有人上去拉,老头媳妇均作晕倒状,嘴里喊道:“你杀我了,我要告官”,一时将金文虎气得无可奈何。僵持之间,他的士兵已损失过千。无奈,金文虎只得放弃,命人快速跑离这埋伏之地。众人冒着箭雨,哎呦着向前奔逃,以图冲到王府,擒贼先擒王。 平江城河流众多,参差于小街之间,因而当驻军沿街跑时,就等于沿河跑。等跑离居民区,离人徙的王城不大远时,金文虎好容易喘了口气,准备歇一下。可耳里突然灌进了水声,放眼朝河里一看,从大小桥梁的阴影下涌出了不少小船,看样子是渔船,可又不太一样。船内,一身黑衣的孟元冲紧张地指挥着船夫通过船蓬两旁的孔摇着桨,一边指挥旁边的平民利用故意留出的洞往岸上射箭。此种船原是渔船,经过他和船场的师傅改造,将船全部封闭,只留各种孔洞,船蓬也加厚了一倍。岸上士兵“哎呀”连声,众人这才发现那些小船里不停地往岸上射箭,虽准头都相对不太高。金文虎一怒之下令众人反射,可朝黑黢黢的船射过去,只听见箭打在蓬上的闷响,丝毫没有人掉下来。街道狭窄,无从躲避,一大堆人挤在一起就像活靶子,不一会金文虎四周的尸体一开始绊脚了。而南边方向,突然响起了马蹄声,从昱王府方向涌来了身着青蓝布衣或铜色铠甲的王军,约有一万来人,他们迅速冲入敌阵,与驻军打在一起。因为地方太小,身边不是敌就是友,因而死伤都很快,不一会连河里都是尸体,双方血流成河,各有损失。 吴衡拿着一把长剑,腰间还别着一把短刀,与金文虎肉搏。两人都是军人,都有打斗经验,因而一时不分上下。战了几个回合,吴衡胳膊鲜血直流,而金文虎大腿上全是血渍。吴衡渐渐有些体力不支,而金文虎还是久经沙场,越战越勇。眼看刀就要砍到自己的脖子,吴衡飞快拔出腰间短刀,往金文虎脚上一扔。 “哎呀”一声惨叫,那曾经被人徙射中的脚又插上了一把短刀,疼得他撕心裂肺。吴衡趁机往他两个小腿上一砍,金文虎支撑不住跪地,他一时走不了了。一看大人被打败,驻军士气大落,渐渐露出败像。 而此时,在昱王府,大门大开,小路旁全是尸体,更触目惊心的是前厅门前,尸体堆了一个小山,最上面,木格年轻的脸苍白着,那露出的一只眼睛,紧紧闭着,永远不会再睁开。 昱王府全体仆人随从侍女连带黄医生在内一百来号人全遭灭门! 蔡京让金文虎把兵给他留下一万,在流月把兵力都用在拦截驻军时,带着这一万人偷袭了王府。当时王府只剩下五千守军,流月奋力抵抗,独自杀伤敌人二百有余,可措手不及又寡不敌众,最终不剩一兵一卒,而蔡京还留一千人,大大方方进了王府。 此时在前厅内,一圈士兵围作一个圈,蔡京安然坐在一张扶手椅内,手捧茶碗,冷笑着看着地上的人。 秋兰和其非被绑着双手被迫坐在地上,身旁士兵手中的刀就在她们头顶。曹辅因抗拒回答蔡京的任何问题而被拷打晕过去,而流月,则被两臂平摆绑在厅里的大红柱上,穿着人徙亲手赠与她的湛蓝长褂,上面是金色的四爪龙,同人徙穿的一套深红金龙的一模一样,是人徙要把她当自己人的见证。如今这件褂子上已没有一处完好,全是伤痕,破处露出血痕,流月一张脸上也是到处是血,只眼睛还是那双带着戏谑眼神的眼睛,鞭子抽在她身上,她一声不吭,只抽得狠了,才从鼻子里挤出一声闷哼。可光是这偶尔的闷哼,已经让一旁的其非哭得几乎晕过去,秋兰也痛哭失声。 蔡京看着鞭子手挥舞长鞭,听着鞭子着肉的声音,满意地眯了眼道:“太痛快了,只是你们王爷看不到,不然更痛快了。快一年了,看着你们起房子,变税法和田法,收买民心,我都忍着不动声色,就是要给朝廷一个灭你们的理由。” “如今,这理由已到了京城了。”蔡京站起来,直视流月那双不羁的眼睛,“我已上报京城,说你们王爷谋反,说连我家都被你们毁了。你们好看的王城和收买民心的举动恰恰成了明证。而你带来的金军投奔,还又成了另一个好说的证据。你们王爷是聪明,猜着我等着这明刀明枪的一天,可还是嫩了些,不知道他的王府已成这个样子,而他最爱的爱将如今被抽成了血人。这个事情,就是谁赢谁可以到陛下那里说嘴,她有把握赢,可她还是输了。” 流月还是一声不吭,只偶尔向蔡京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蔡京笑了两声,“我就想看着你被我活活折磨死,才消了我胸中的闷气,谁让你们王爷不在呢?不过就是他不在,我才觉得是进攻的好时候。” 说话之间,他命两位鞭子手加入抽她的行列,一时间三名鞭手一起抽向流月,劈啪声震天,其非嘶哑地哭喊着:“放了她,你们放了她——!” 无人理她。三个鞭子手使劲挥舞着手臂,鞭子到处飞舞,也许是使劲太狠,啪地一声抽断了一根绳子,流月使劲一挣,从柱子上摔到地板上,头发散了。虽说松了绑,大概也是到了极限,摔到地上微微动了两下却爬不起来。蔡京大笑,命人换个方法,拿刀凑近她,一刀下去一片肉就掉了下来。其非终于哭晕过去,秋兰抱着她不敢动。 流月已动弹不得了。就算没被绑着,刀刮在她身上,她也只是哼一声,身体感受疼痛时就弹一下。但她在等。 过了半个时辰,流月的一只胳膊已露出了骨头,她闭了眼睛。就在这时,外面喧闹起来,蔡京命人去看看怎么回事。去的人没回来,蔡京正要亲自去看,只听流月喃喃说了什么,只听出个“很重要”,便问她嘟囔什么。 流月歪着头看着他,喃喃道:“不行了,放了我们,我告诉你昱王的大秘密。” 蔡京道:“反正她也会被陛下抓起来,听不听都一样。”说话间看着流月的脸及散开的长发,一时怔住,半天才接着道:“你不会是个女人罢?” 流月扯开嘴角艰难笑了一下,“不听你会后悔的。” 蔡京便道:“那你说说看!” 流月张着嘴嘟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蔡京看看她喉咙间的鞭痕,摇摇头走近她蹲下听她说。可还是听不见,便将耳朵凑到她嘴边。 就在这一瞬间,众人看到流月的眼睛突然睁大,头猛地动了一下,蔡京突然一声大叫,翻倒在地,众人忙去看,发现他脖子里插着一根短短的铁簪,旁边的皮肤上全是血雾,流月又吐了两口,含糊不清用一直以来的轻松腔调说道:“非儿,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口气了,都吐在这老东西脖子上了,真亏。”话一说完,已是气息微弱,闭上眼睛再也不动了。 那最后两口唾沫,已全是殷红的鲜血。 第84章 八十四 人徙和李纲拐子城一役,暂时阻挡了金军,两军有了喘息的两天时间。可就在这短短两天时间里,宋廷里再一次炸开了锅,主战派和主和派再次针锋相对。而金军也在这时发来了所谓的“议和”文书,上面写着休战的条件: 一,宋朝一次输送金人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只,表缎百万匹。 二,宋主尊金主为伯父。 三,宋割让中山(河北定县)、太原、河间(河北河间)三镇之地。 四,以亲王宰相为质。 主战派李纲道:“三镇乃重要守备之地,岂能割让!” 主和派梁师成、宰相白时中、李邦彦则道:“国且不保,何惜三镇!” 两派相持,宋钦宗赵桓表面上答应了李纲的主战意见,而背里却愿意议和,偷偷答应了金国全部的条件。 于是,钦宗一边在汴梁城内搜刮金银以筹集赔款,一边在文华殿将除了人徙的所有皇子亲王集结而来,问谁愿意去金国为质。这个差使弄不好就要送命,谁肯答应?众皇子都沉默不语,惟恐命令自己前去。就在钦宗犯难时,已被封为康王的九皇子赵构自己站出来道:“我愿为大宋前去金国!” 众人都夸他勇武,钦宗当即对他封赏,连夜写信给金人,并在不久之后将赵构送进了金营。 眼见条款全部答应,金兵又装模作样地与李纲打了几个回合,得意扬扬地回到了驻地按兵不动,想等待赔款一到就收兵。 大宋得以短暂喘息。 皇城司司狱。 司狱仍在皇宫内,同样有水牢和旱牢,但主要关押违反宫内进出规定的犯人,刑罚较轻。人徙被关在这里,也算钦宗待她客气。 然而,虽说条件不很恶劣,但是旱牢潮湿阴冷,而且自打人徙关进来,除了狱卒每日送些粥饭进来,无一人前来看她,朝廷上也并无处置的文书下来,人徙每日坐如针毡,不知会如何。这一日,她忍不住问送饭的狱卒道:“平江城还没有信给陛下?” 狱卒不耐烦地瞪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完摇摇摆摆走了。 人徙心上发凉,颓然坐回草垫上。 难道流月打了败仗?可圣旨上明明说赢了。她临走时吩咐好她,如若打赢,就将蔡京鱼肉百姓,私改盐法的证据搜集回来发往京城,到时她就顺势写奏折笔谏蔡京,说平江城战纯属防卫,也是为民除害,准备将一直以来被权臣谋害的事情一股脑地告诉陛下。可没想到一来就发现太子成了陛下,自己本有七成胜算的平江城战赢了自己却还是被诬告谋反! 一开始,她不想把房子修得豪华,就是知道蔡京要逼她自己做得像谋反,到时候他就敢明目张胆地和自己开战,而后再说是剿灭反贼。如若钦差来查,见自己房子都是破的,怎么还谋反呢?可流月一来投奔,她不得不修了王城,想想到时有了流月,自己胜算又多了好几分,可以顺势收集蔡京的恶行。而如今自己却举步为艰处境危险,她知道,历朝历代的谋反之罪,不管你是亲王还是郡王,就算是太子也是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死,她并无恐惧。唯一的感觉,是不甘和不舍。因为她心底的那个人还未消失,就算她死了,她的灵魂在尘世也会飘飘荡荡去寻找她。 忆儿,我已回到了皇宫,如今已被诬告谋反入狱,为何还不见你? 一次又一次的让曹申在宫里小道相传自己遇到了危险,一次又一次的期盼,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如果忆儿真的还活着,真的还在宫中,她会忍不住想办法去找她。然而她没有。她不相信她如此心狠,如此愿意将她们的恩怨一刀划断,变作思念和心痛缠绕她一个又一个夜晚。 她真的不信! 想到此,她感到自己无法再呆在这里,她要去找,哪怕是今生最后一次! 看门的狱卒正在打瞌睡,却听到狱中有人大喊大叫。进去一看,见是人徙抓着栏杆乱喊,忙呵斥她。人徙对他说道:“我要见太上皇!你去帮我报!” 狱卒轻蔑地回道:“别做梦,太上皇才不会见你!” 人徙冷笑道:“他见不见是他的事,但是你若不报,我死了,便是你的罪过!”说完嘴里一咬,疼得一皱眉,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 狱卒一看慌了,忙说着“别忙别忙”,急急跑出去了。半个时辰后,狱卒跑回来,边开门边说道:“出去罢!太上皇在御花园溜鸟!” 人徙听言边擦了嘴角的血边跑了出去,狱卒在她身后紧紧跟着。 人徙一路飞跑至御花园,见徽宗正和一群姘妃赏花,旁边的鸟笼里金丝雀在唱歌,怔了怔也顾不得人,跑到徽宗面前跪道:“爹爹救我!孩儿真的没有谋反,请爹爹派人去查,蔡大人鱼肉百姓,私改盐法,孩儿是为民除害!” 众姘妃都皱起了眉头。徽宗有些生气,挥挥手叫人散了,对人徙说道:“听狱卒说你要自尽才叫你来,没想到你又说这些没用的!如今你的铁证到处都是,爹爹救不了你!你大哥如今在忙战事,但过不了几日将会下旨。”说到这里又长叹一声,语气里却全是冷淡。 “放心罢,爹爹会将你和陈贵仪的牌位放在一起!” 人徙丝毫不知。赞成要处置人徙的,其实便是徽宗。钦宗只不过是顺手报以往没有她风头大的仇罢了。但凡皇帝,既爱自己的孩子,又怕自己的孩子。孩子不中用,他急。孩子太中用了,他又怕。那日在拐子城亲观战斗,徽宗见人徙如今已出落成了个年轻英雄模样,不由得胆战心惊。这种儿子,若放出去,那铁定哪一日便是功高盖主。而当时人徙已被他亲手封到了江南富庶之地——那是个太容易养兵生息的地方。想想徽宗就后背冒冷汗,着实后悔没把人徙留在宫里一辈子养着,也无后患。如今这隐患太可怕,还是断了罢! 人徙不是没料到她求也没用,可此刻听着徽宗决然的话语,心还是彻底灰了。她明白她以往所有的孝顺都化为尘烟,皇宫之内,人情薄如纸,亲情,也不过如此! 她愤怒地瞪着徽宗片刻,冷冷提出第二个要求:“那么,我在临死之前想做两件事,一,是最后在宫里游荡一圈,二,是要见一见我带来的那两千守卫,毕竟那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家臣。” 徽宗俯身看着她,“都好办,只你真的认罪么?” 人徙最后犹豫片刻,手指生生将手掌抓破,叩头道:“人徙认罪!” 人徙身后跟着两个持刀看守,走遍皇宫里的每一处。每至一处有人的地方,她便急急冲进人群,辨认每一张宫女的脸。上到钦宗的外书房,下到专为御膳房屠宰牲畜的屠宰场,就连洗马桶的洗刷殿都去了,却仍然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脸庞。一个人又一个人,一处房屋又一处房屋,一个花园又一个花园,她不知疲倦地找着,认着,一直走到深夜。跟着她的两个看守都累得到一个地方就坐,可她仍匆匆地跑来跑去,表情急切悲伤又充满期盼。 白日里,两次经过琉璃宫,她都不敢看地匆匆而过,而当她找遍全皇宫都找不见的时候,她知道她必须去了。但她也知道,那里更不会有她,她只是单纯地想去,只为心中最后的念想。 琉璃宫因是死去的陈妃生前所住,后来的姘妃都不愿住,哪怕是个宫女,也不敢沾那个晦气,因此已废弃,一只锈迹斑斑的大锁挂在满是坑洞的院门上,旁边的藤蔓花草疯长至门前,一片荒芜气息。人徙好容易找来有钥匙的太监,让他开了门,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黑呼呼的院子。 虽说花园颓败,一切荒芜,可当人徙再一次站到这无比熟悉的记忆中的地方时,眼泪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地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求生让她不得不生生将它压在心内最深处,当现在终于又站在这里的时候,记忆汹涌,五脏六腑如同万箭而过,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无比熟悉想念的二层小楼,轻声呢喃道: “忆儿,我还是来了。” “忆儿,我一直觉得自身难保,一直努力着,希望能站稳脚跟能够保护你,能够像我向药王企求的那样,和你永远在一起。” “忆儿,你看到了么,我终于成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封地,自己的王府,自己的王军。” “忆儿,你让我活着,我只有听从,在苏州,不管多苦,多危险,我都记着你让我活着,因为尊重你的愿望,是我今生最愿意做的事。” “忆儿,我在苏州认识了空音姑娘,她真的很像你,导致我一时真的乱了。我想把她赎出来,只是不想让她再受苦,而心里,还是只有你。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忆儿,你真的很狠心!不,也许是你真的死了,才没有来找我。现在我信,你死了。而如今,我也要死了!” “我也要死了——!” 人徙大喊一声,空荡荡的院内回音久久不散。惊飞了群鸟,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暗蓝的夜空。轻风吹拂,树叶哗哗作响。 人徙泪流了满脸,继续说道:“我不想再争取了,因为我累了,忆儿,真的累了。活着很累,请原谅我,我没有完成你的愿望。” “如果我死后去找你,你会等我么?” 费长山亲自将失魂落魄的人徙送到她带来的两千王军面前。王军现在已被宋军收编,在抵抗金军时也出了力,如今驻扎在拐子城附近。 将士们都从帐篷中钻出来,站到人徙面前。人徙挨个打量他们,红着眼眶笑道:“将士们在守城时辛苦了!从今往后,就不能跟着我了,我祝愿你们能在朝廷里谋得好差使,为大宋出力!跟我一年,我也没什么可赠给你们的,我在这里给众将士鞠个躬,你们要好好干!” 人徙弯下腰,泪水滴在了沙土地上。 年纪小的战士开始抹眼泪,他们知道他们的王爷要死了。一个哭便有两个哭,一时一个个威武的汉子轻声抽泣着,勉强忍不住不哭的,也使劲地抽着鼻子。良久,打头的将军名叫海成的见四周无外人,便向人徙跪了,红着眼道:“王爷,别听他们的,咱们跑罢,小的们保你逃命!” 众人纷纷附和,人徙摇摇头微笑道:“怎么跑得了?而且不但跑不了,你们帮我逃跑,可全是杀头之罪。” “砍头就砍头,大爷我不怕!”一个年轻战士叫道,周围人纷纷举起武器符合。 人徙还要拒绝,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道:“真的愿意跟我一起死?” 一片同意声。人徙拍了一下手,说道:“那给我一匹马,你们也上马,拿起武器,跟我走!” 费长山本在营地外等着,突然见士兵们骑着马跑了出来,一下惊了,连忙去拦,大喊道:“你们干什么?!”一眼看见打头的是人徙,气急败坏道:“王爷!你是想畏罪潜逃么!?” 人徙不答他,众将士呼喊着从他身边冲了过去,把他撞得坐倒在地,爬起来连忙找了一匹马骑上,一边吩咐小太监去报皇上,一面追了过去。 沙尘滚滚。两千宋将气势高昂冲出营地,方向却不是无人的区域,而是金军的所在地牟驼冈! 后面的费长山发现了端倪,忙叫道:“你们干什么!那边可是金人的营地!” 人徙听见他喊话,放慢速度笑着朝他喊道:“费叔回去告诉陛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本王不愿被奸人所害而死,本王要为大宋,死在战场上!” 说完这句高亢的话,人徙掉转马头向敌营冲去。金人的岗哨早发现了宋军来袭,忙忙布阵出来迎敌,两军很快撞到一起。一个金人剑手手持长剑冲向人徙,趁她与人缠斗时向她胸前一刺。 长剑正正没入她脖子下。人徙笑了一下,往马下栽,心中念道: 你若真的死了,那么,我很高兴能够去找你。 “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大喊,却不是出自任何一个军人之口。人徙在掉下马的瞬间急急回头看,眼睛顿时潮湿,胸前的巨痛想让她闭上眼睛,可她还是不舍地一直看着,看着,直到重重摔到地上。 黑暗随即而至。 第85章 八十五 平江城的昱王府后院一角一个大坑,里面并排摆了四个棺材,不久之后,将被郑重盖好土,立一个大大的墓碑。 “流总领还是没有醒来么?”大厅内,吴衡问秋兰,对方摇了摇头接道:“非儿在照顾她。” “曹先生呢?” “已经能坐起来了,但是和孔大人在商讨即将送去的京书的内容。”秋兰给他倒了一杯茶,让他歇会继续对付院子里的尸体。 那日,在当流月用最后一口气伤了蔡京之后,吴衡和孔理年的援军终于到了。流月虽一直被鞭抽,被刀挖,次次想要晕过去却次次强撑着,因为她知道吴衡一仗很有胜算,因为孔理年和大部分居民都参与了协助,而蔡京不知道城里的那一仗是怎么打的,他对金文虎更有信心,就算两军闹个不输不赢,而自己已经擒了这王军总领,胜券在握。 当孔理年的衙门守卫和吴衡的剩余部队赶回来时,蔡京已是恹恹一息。吴衡将腿脚受伤的金文虎和蔡京捆在一起,由孔理年询问他们私改盐法的相关文书都在哪里,并问朱勔为何不见。蔡京被刺中脖间大动脉,血就如喷泉一般,但仍是死硬着不答话,只说朱勔本要参与,但却没来,想是跑了。再问就闭着眼睛不说了,不多时,血流了一地,一摸已没了气。众人无奈,只得逼问金文虎,本他也不说,后来吴衡威胁他如若不说就将他的脖子开了洞,他才吓得将知道的全部说出。只仍不全,孔理年随后带着人前往蔡京已空无一人的宅邸,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才从床下翻出一块活木板,下面一个坑洞,洞里塞满了银钱珠宝并一张张字纸。翻了翻,发现证据均在,于是孔理年回王府先行研究,待曹辅醒来,便和他一道拟了书子的内容。 因王府上下除几个主要人物外全遭毒手,又和蔡京打了一场,到哪都是尸体,秋兰便吩咐吴衡带着剩下的将士们找两辆大车,将尸体运往郊外掩埋。本按秋兰的意思,王府上下所有的家丁,均埋在后院一起与王府同在,但考虑到地方不够大,且天气此时已暑热,才只留了包括木格在内的四位忠诚仆从。如若昱王府还有明日后日,那么王府的子子孙孙都要敬仰他们。 至晚间,曹辅和孔理年终于写了一份长达八页的奏书,言辞恳切,理由充分。完了命人快马送至京城。曹辅讨论了一整日,此时心神衰弱,就要躺下休息,临睡前不放心地问孔理年道:“你说这王爷走了也有两个月了,怎么连一封家信也没有呢?不会是京里出了什么事罢?” 他说完这话的第二日,平江知府孔理年就接到了通告,说宋徽宗已正式宣布退位,钦宗即位,昱王人徙因谋反之罪获死罪,抄没家产,钦差将在半月之内赶至平江城处理此事。 汴梁皇宫神妪居。门厅内,孙奶奶端坐于太师椅上,满脸生气地看着跪在地上发抖的小幺,旁边的小桌上,一托盘的饭菜动都未动。 “你回去告诉佶儿,要杀她,先杀我!而且再敢带禁军进我这神妪居,我就死给他看!我不信我的眼力头儿有错,谁谋反那孩子都不会谋反!你跟他说,我现在绝食呢,他要是愿意断了这么些年的母子情谊,就叫他亲自过来杀我!”孙氏拿拐杖头边说话边敲着地,浑身乱颤。 那来劝说的小幺不敢相违,急急忙忙跑了,孙氏又哼了一声,颤颤巍巍走进里室,向床边一直动也不动的人问道:“可好些么?” 那人抹了眼泪道:“没大碍,她不知从哪弄的牌子救了她了。可就是不醒,怕是累着了。” 话说回三日前。人徙在战场上被剑直直刺中,摔下马来,众将士见她真的危险了,一腔热情猛地消了一半,都叫着“保护王爷”转入放守姿态。马蹄纷乱,众人都想将昏迷的人徙提溜上马以免她被踩到,可刀枪满眼都是,一时只得几个人将地上的人徙围住,一面奋力抗敌。就在这时,一个女子骑马飞奔而至,穿着宫里侍女的服饰,她挤到圈子内,奋力将人徙弄到马上,飞速奔离了战场。众人见王爷安然离去,倒又英勇几倍,一时两千人成了精锐部队,砍杀金人无数。但无奈金人数目太多,他们渐渐无法支撑,开始掉头往回跑。金人追着他们直跑到宋营前,才悻悻回去——他们还在等着宋朝的赔款,再杀下去没完没了。 现在的人徙,脖子下的胸前有一个清晰的伤口,但是不是很深,只为皮肉伤。那剑明明刺入几寸许,可人徙胸前挂着一只香袋和一个铜牌,两个东西绞在一处,剑正正打在上面,戳坏了香袋,也捅穿了铜牌,可就是这两样东西的阻力,人徙保住了小命。 此时人徙已快要转醒,鼻间感受到床边人近在咫尺的熟悉气息,眼泪直往下淌。但她又不敢相信,就怕是梦,所以一直不想醒来。只听得床边人叹息着站起身,“她又哭了,我去换手巾。”人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在模糊中叫道:“别走。” 床边人颤了一下,站住不敢动,但也不敢看她。人徙已睁开了双眼,看了看她的背影,然后又看着天花板,轻声念道: “半世虚浮如空琴,所幸遇人慰我心。 任凭风雨过窗去,三生欢喜只一人。” “忆儿,我把你写的诗改了,因为你写的太凉。今后可不许写那样的诗了,你可知道了?” 陈忆颤抖着转过身来,扑到她身上放声大哭。人徙伸出一只胳膊紧紧搂住她,嘴角已全是笑,眼里却全是泪,嘴里不停喃喃道:“别走,别再走了……” 孙奶奶也擦了擦眼泪,退出房去。良久,两人的哭声才歇,陈忆在她身上猛打一拳,疼得人徙呲牙咧嘴,“你怎么那么傻啊,真的去——”她不敢说那个字,又哭起来。人徙怜惜地抓着她的手,打量四周,微笑道:“怎么看着像是孙奶奶的屋子?” “这就是孙奶奶的屋子!”陈忆没好气地说道。 陈忆驮着人徙一路狂奔回皇宫,一路上硬闯五道宫门,跑到孙氏的院子里,求她暂时收容她们。孙氏还不知道人徙被告谋逆,想是朝廷有意瞒她。这时听了陈忆简要的叙述,连忙叫印中将人徙抱回屋内救治,并吩咐看门的关闭院门,没有她的亲命谁也不许进出。没一会子,钦宗就带人来要人,他口中的“钦犯”二字让孙氏怒火冲天,拿拐杖直敲赵桓的腿,招呼仆从们将人赶了出去。钦宗没法,只得去求徽宗,徽宗便让人带了禁军去吓唬孙氏,可孙氏愣是将那领头的将军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伸着脖子让他们砍,那些禁军只得回去。两日来徽宗不停地叫人来劝说,全部被她挡了回去。 人徙听到这里,笑道:“孙奶奶真英武,已是我心内的英雄了。只比你强,你真真是狠心女人,我在苏州危机四伏,你在哪里?” 陈忆又打她一下,生气道:“你懂得什么!” 陈贵仪被真的毒药险些致死,所幸徽宗发现及时,太医们使尽浑身解数,将人救了回来。但徽宗仍宣布大丧,举办丧事,设立灵牌,就是为了让人徙死心。一方面又命陈忆履行自己的诺言。陈忆在那日听见人徙为她作画而病倒,偷偷跑到殿里瞧她,只木格一人知道。还想把画拿走,但卷起又放下。而后果如所说,从此在宫内隐迹,作为徽宗的贴身侍女在寝宫内服侍他,平时没有陛下手谕不得出门。人徙找遍全宫,也怪道找不到,她当时已被徽宗软禁在寝宫内,寸步难行。当曹申留下,按人徙的吩咐在宫内散布昱王在苏州的消息时,陈忆一直担心不已,十分想去找她,但无奈徽宗看得十分紧,又想想自己的诺言,狠下心来不动声色。又闻得宫外老父因无人看管而病死,更加抑郁成伤,每日泪湿枕巾,无精打采,眼睛红肿,常常卧床不起。徽宗一直对她用药调治,才渐渐好转。其间多次想再次宠幸她,但她往往以死相逼,才罢了。 当人徙获死罪的消息传遍全宫,陈忆哭得数次昏死过去。终于在那日晚间,陈忆冒死以麻药迷昏看守,跑了出去,在宫里到处游荡,很想去找人徙,但仍有些犹豫。但而后听说人徙带着两千军士去赴死,便再也忍不住,偷偷牵了一匹马追到了宋营,却发现人都已不在了,急忙追出去,一眼却看人徙中剑,当即犹如被摘去心肝一般。 “当真如摘去心肝一般?如今心肝可还在?”人徙调笑道,顺手去她身上摸,被她一把打掉。人徙贪恋地看着她的脸,拿手摩挲着,轻道:“这张脸我一直梦见。如今总算见到了。” 陈忆听了这话,俯身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她脸上,紧紧搂住她。人徙将她圈在怀里,闭着眼说道:“如今让我死也值得了。”陈忆见她又说不吉利话,不高兴地使劲蹭她的脸,嘴唇措不及防已被吻住,眼睛一下对上那双朝思慕想的眼睛,落进了一汪的深情里。人徙直直与她对视,与她唇舌纠缠,手在她背上一直划拉着,直到陈忆喘不过气地离开,大口吸着气道:“我知道了。” “可说话算话。”人徙道。 陈忆拉过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若是假的,即刻死在这里!” 人徙在她背后写了五个字。 一直在一起。 精神是人最大的精魄。人徙当日便可以起床来,活蹦乱跳,甚至忘了自己当下的处境。就在这日晚间,两人和孙氏说完了话,正要就寝时,突然听到门外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倒地。还未反应,内室门就砰然大开,一队亲军持刀而入,打头的拿着圣旨念道:“谋反钦犯人徙,带罪而逃,罪上加罪,当即发往刑场处决!” 说完就去拉她,人徙已没了胆怯,将陈忆护在身后,紧紧拉住她的手,“陈忆姑娘呢?” 那打头太监一边叫着“拿绳儿给她绑上”,一边轻蔑地答道:“连圣旨上陛下都懒得写,说一起处理了算完!” 本以为听到这话这两小人儿都得吓哭,可她们互相看着对方,倒露出一丝微笑。陈忆看着她的脸道:“徙儿,说好的,一起。” 第86章 八十六 落日薄暮。一辆囚车从皇宫晨晖门驶出,驶向位于东边近郊的法场。车里坐着两个人,她们紧紧依靠着,手拉着手,眼里毫无恐惧,全是安然。 一路上,凡是看到囚车的百姓,问及是处决人徙的车,全部都跟着跑,大喊着“放了王爷”。就算是走的郊外小路,也是人越来越多,还未完全出城,已是被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无从前行。前头领头的太监只得飞马跑回去报告,到了陛下跟前,发现陛下也仍是举棋不定,因为苏州知府孔理年的奏疏到了好几日了。 前几日,看着这长达八页、情深意切的奏疏,钦宗虽然不想放了人徙,可却不能放着着奏疏不管。但凡奏疏上奏,都要经过下面枢密院的层层审核,想必这时候已有不少人看了这书子。这上面一笔一笔详实记载了蔡京和朱勔的罪状,随信而来的,还有厚厚一叠作为书面证明的契约、文书和百姓联名上诉,不可小视。而在书中,也详实记录了昱王人徙一直以来怎么被权臣欺压,如何与其斗智斗勇,如何善待百姓,如何受到百姓的拥护,如何廉洁为政。孔理年在信的末尾以脑袋保证,请朝廷下派钦差来查,信中如若有一点不符合事实,他愿以全家老少十几口的性命赔罪。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钦宗只得派了个名叫连青的钦差下苏州查访,没几日他的亲笔京书就到了钦宗手里。钦宗一看,上面写道: “……臣查访了平江城原少丞蔡京与昱王两人的宅邸,发现两人住宅规模不相上下,但蔡大人的略显豪华。其次,在蔡京的府邸中,臣发现了暗室,其中金银珠宝不可计数,而在昱王的府邸中,找不出超过一箱子的金银,只发现粮仓爆满。臣怕是他以钱买粮以做存储,但臣查访了百姓后得知,昱王十分清廉,粮实为百姓自愿捐献。……臣以为,昱王谋反之罪纯为子虚乌有。” 这封恳切的上疏让钦宗十分为难。他在做太子时就记恨人徙,如今好容易做上了皇帝,太上皇又支持,本想一下去了这几年的恶气,在夜里让人把孙氏用麻药手绢迷昏,将人送往刑场,没想到这昱王还深得民心,实在不好办。 钦宗直急得团团转,无奈,只得又向徽宗汇报。徽宗听了也是十分惊讶,亲自带了侍卫出宫,说要亲眼看看。 可刚出宣德楼,就被眼前的景况惊住了——天街满是百姓,齐刷刷跪了一地,不时有人高声喊道:“还李纲大人和昱王来!将李邦彦和姓梁的赶出朝廷!” 徽宗听着那喊叫,才想起人民造反还有其他原因。 李纲打了几次小胜仗,本以为可以有更大权利拥有更大力量抵抗金国保宋,没想到没过多久一纸贬书将他罢了军权,让他回去做他的尚书。因为钦宗本被李纲一句“祖宗疆土,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地与人”给弄得心潮澎湃,但热情一过,又惧怕起金兵来,将赔款一文不少地给了金兵,讨好地将完颜宗翰送走。金兵一走,主和派气焰愈盛,没多久就变成一边倒,主战派成了众所矢之的。于是钦宗变了脸,将李纲等主战派罢免,白时中、李邦彦又专了权。 这边朝廷擅自做了决定,可百姓却不依了。李纲和人徙的聪明英勇已成了佳话,抵抗外侵是他们心内的愿望,可朝廷却屈辱求和,让奸臣执政,一时民愤群起,风起云涌。便有太学生陈东,闻知李纲被罢免、人徙被判谋反后愤怒异常,他连夜草书,率在校太学生数十人,奔往宫城宣德楼,拼命敲打登闻鼓,随后陈东等一千多人匍匐上书,为李纲人徙诉冤。城中军民闻风赶来,不期而至者几万人,呼喊声惊天动地。陈东的上书称:“李纲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所谓社稷之臣也,李邦彦、白时中之徒,庸谬不才,忌妒贤能,动为身谋,不恤国计,所谓社稷之贼也。” 上书到了朝廷,钦宗一见也慌了,无奈只得召见李纲,以求稳定民心,一边派李邦彦出去亲自与人们赔不是,以消民愤。可李邦彦刚一出现在宣德楼外,人们见他就拿石块扔他砸他,跟随的太监去拦民众,被民众当街活活打死。钦宗无法,又不想立刻重用李纲,更不想放了人徙,便拖着。 如今百姓和太学学生已是连跪了七日,朝廷仍无回应,又闻人徙即将被处死,民愤复又腾起,徽宗此时坐在高高的龙辇上,看着愤怒朝他大喊的人群,心内直叹息。他在宣德楼前停了半个时辰,复又回去,见了钦宗。 “桓儿,放了徙儿罢!至于李纲,先升他的官放着,稳定了百姓再说。金国此去,来不来还不知呢!到时候不定就用不上他了。”徽宗坐到钦宗面前叹息道。 “那这昱王可是谋反——”“不是查了不是谋反?” 赵桓不说话了。半晌才道:“爹爹不怕他?我是怕他。” 一句话戳中了徽宗的心事,他连拍膝盖道:“桓儿说的极是!放了他,但不能再由他了。” “爹爹的意思是?” 徽宗说了一句话,钦宗连连点头。当即叫人拉回囚车,命人徙陈忆跪在钦宗面前,当着众人的面搬来一口大箱,打开,里面放满银锭。另有一包衣物,也放到她们面前。钦宗看着她们道:“太上皇恩旨,免去你二人的死罪。” 说到此他顿了一顿,好象很不乐意一般道: “从此,昱王人徙下放为平民,遣送出城,永世不得再踏入京城一步!” 三年后,宋钦宗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兵再次南下。金兵分东、西两路南下攻宋。东路由完颜宗望领军攻燕京。西路由完颜宗翰领军直扑太原。西路的金兵在太原被阻挡,而东路金兵则破燕京,渡过黄河,南下汴京。此时李纲本已被升至枢密院使,但受朝廷主和派排挤,在三年内一贬再贬,钦宗强命他出任河东、河北宣抚使,驱赶他出朝。李纲就任后,宋廷又事事加以限制,使宣抚使徒具空名,无节制军队之权。李纲被迫于九月辞职,旋又被加上“专主战议,丧师费财”的罪名,先责建昌军安置,再贬夔州。 当金兵至汴梁城下时,钦宗已无人可用。李邦彦等人则主张讨好金兵,不得发兵迎战。一弓手发箭后被处死。但好在宋朝西边的边防军(曾对战西夏的边防军,是宋军的精锐部队)由种师道带领,十万大军及时赶到汴梁,将完颜宗望的金兵击退。完颜宗望只得暂时停止进攻,要求宋廷改换人质,于是肃王赵枢为质,康王赵构得以回归。 而过了不久,西路的完颜宗翰突破防线,一个月内攻破威胜军、克隆德府、渡盟津,宋西京、永安军、郑州皆投降,但当他到达汴梁城下时完颜宗望早已又与宋军较量几个回合,因宋军受李邦彦辖制,不得出战,导致一直战败,军队急速锐减。 此年十二月,金兵两路开始连手围攻汴梁。钦宗抵挡不住,又想起李纲的好处来,任命他为资政殿大学士、领开封府事,但为时已晚。 李纲赶不到,钦宗开始寄希望于道士法师,命宋兵部尚书孙傅重用有名道士郭京,希望以“神法”“六甲阵”破敌,但神兵大败,金兵分四路涌入城内,占领了汴京。钦宗徽宗二人又向完颜部求和,但被严词拒绝。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二月,金太宗下诏废徽、钦二帝,贬为庶人。 至此,北宋灭亡。 靖康二年三月,金人在汴梁城内大肆搜刮,并一边派军队出征宋地其他地区,当然也绝对不会放过苏州。但当金军涌入毫不设防的苏州时,见苏州城已无多少居民,曾经的知府衙门及昱王府都人去楼空,只看着房内干净的样子像是有人一直在这里住着。 而康王赵构化装成平民由忠国之士护送,在南京(今河南商丘)即皇帝位,是为宋高宗。改元建炎,史称南宋。 金人在汴梁城内搜刮财富,烧杀掳掠,奸淫妇女。除金银财物之外,大量掳掠宋朝官员和百姓,其中女性尤多。金人还特意索要“女童六百人”。 四月二十日,金人分两路撤退。一路由宗望监押,包括徽宗、郑皇后及亲王、皇孙、驸马、公主、妃嫔等一行人沿滑州北去,另一路由宗翰监押,包括钦宗、朱皇后、太子等沿郑州北行,其中还有教坊乐工、技艺工匠等数千人,携文籍舆图、宝器法物,百姓男女不下十万人。 四月的春风暖人,阳光和煦,但在滑州郊外这长长的土路上,却是凄惨万状,犹如白雪冬日,寒人心骨。一条长长的队伍,衣衫佝偻的宋民垂着头抹着泪走着,妇女们衣不蔽体,被身旁的金兵肆意凌辱,走在前头的徽宗早被脱去了龙袍,听到那一声声悲鸣,不由叹道: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但如此好的诗也救不了他,稍微一作反抗,便会得来毫不留情的鞭打。他的所有后宫姘妃已全然被金军霸占,就连公主也备受凌辱,有的不堪侮辱已自尽。乳母孙氏已被金人所杀,那六百个女童,哆嗦着跟在队伍最后,她们连眼泪都哭不出来——心乃泪之源泉,心已枯死,哪有泪可流?! 其中一个女童因腿被打伤,一直走不快,因此屡次被身后的金军调戏侮辱。她漠然地不知反抗地承受着,只偶尔躲闪一两下,但立刻就会因腿伤而绊倒在地,受到金兵更恶劣的嘲笑。 此时她又摔倒了,后面的金军踹了她一脚,骂骂咧咧叫她起来好好走路。她颤抖着爬起来,眼睛却看着身后的不远处不动了。她怔了片刻,突然哭着叫道:“哥哥救我!——” 金兵和宋人都慌忙回头看,只见一大群骑兵从东南方向席卷而来,气势汹汹,斗志高昂。前头有个轻骑抗着一面旗子,上面清晰地绣着一个大大的“昱”字! 有人认出了那旗子上的字,禁不住高叫道:“昱王回来了!” 第87章 八十七 这一群打着“昱”字旗的来历不明士兵约有三万人,全为骑兵,将人的整个视野填满,看就像一副激昂的万人奔马图。他们穿着宋军样式的铠甲,手持弓箭□□,一眨眼间就离被俘虏的宋人只有四丈来远了。只见那打头的穿一身白衣,脸庞清秀,手持一把青锋剑,向队伍尾部的金军直冲过去。而她身旁的一位年轻战士,从背后拿过一张大弓,一搭便是四支箭。而她在搭好箭以后将弓横放,犹如拿着一只巨弩,右手一松,四支利箭直冲队尾发愣的金军而去,刹时四位金军中箭落马,一片哗然。 完颜部的大军已早于七日前赶到前头去了,如今落下的只剩下押送俘虏的军队一万人不到。如今惊见有人来袭,只得匆匆将前头领路的人也叫回来,一万金军忙忙在队尾布阵迎敌。 人徙三年内已练就得身手敏捷,力气也长了两倍不止,此时她手持青锋剑冲入敌阵,一时间只见得剑锋飞舞,寒光闪得人眼花缭乱,顷刻间三个敌军人头落地。身后的宋军见人徙打头冲入敌阵,毫无畏惧,顿时士气更加高涨,个个威猛如虎,金人很快便开始招架不住。一个头脑灵活的金人将领匆忙逃离战场,冲进俘虏的人群,将宋徽宗一把揪到马上,跑过来拿刀架着宋徽宗的脖子用生硬的汉话冲人徙喊道:“你们停手!先报上名来!” 人徙将剑从一个敌人的身体里□□,冲他高喊道:“我是大宋昱王,奉高宗之命前来营救,你等快快投降罢!” 那将领将刀逼得离徽宗的脖子更近,徽宗吓得闭上了眼睛,脖子上已开始冒血珠。那将领得意地动了动手里的刀,冲人徙喊道:“你等不退,你们高宗的爹就会立刻没命!” 徽宗此时艰难地张开眼睛,企求人徙道:“徙,徙儿,退,退下!” 众宋军一听这话,抱怨连声,手上不停,继续朝着金人砍过去。那挟持徽宗的将士猛地一动刀,将徽宗脖子划了一个大口子,顿时鲜血直流。徽宗吓得几乎晕过去,口里直叫:“你们听到否?退,退下!” 梁师成在一旁低着头不敢答话,手脚已是哆嗦不停。 人徙和流月皱着眉头,额头上青筋直跳。少倾,人徙道:“先把妇女女童全放了!把梁大人推过来,他对你也没有用处。快!不然一箭把你射下马去!” 其实她没有把握能保赵佶的性命,只想先救一些是一些。那将领大概也觉得没把握,就没反对,四周俘虏一片哭喊,四处奔逃。有金人将梁师成使劲一推。他慢慢走到人徙面前,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望人徙流月,目光里流露出期盼。人徙仔细看着他,笑道:“梁大人叫几声昱王爷,本王就救你。” 梁师成不想张口,抬头望着他,目光悲戚:“可是昱王已是平民了——”刚说到“平民“二字”,人徙指着徽宗斥道:“如今陛下也不是陛下了!我的王位,是新的陛下亲与的,居然敢说本王是平民,简直是悖逆犯上!” 梁师成张大了嘴,半天才慢慢小声叫道“昱,昱王爷安。”话刚落,就被人徙捏住喉咙,使劲大咳起来,一边用手去掰人徙的手,却发现如同铁钳一般。人徙哈哈大笑,“我已不同往日!这个世上如若没了你这样人,倒清净得多!你我的债今天了结!”说着,满面怒火地手上使力,梁师成慢慢软在地上,眼翻上去不动了。 那金国将领见妇女和儿童都跑得差不多了,突然一个转身,挟持住徽宗就跑。流月端弓就射,打在那人腰上,那人动了动,还是继续向前跑去,而随行的其他金军也是能挟持就挟持,能拿的就拿,能拉车的就拉着车,跟着前头的将领飞奔逃跑。流月和其他人策马要追,人徙却拦住她,脸色阴沉道:“我还记着他要处死我的仇,我此来,不是为他,而是为芷儿,为那些百姓。” 三年前。汴梁城外。 人徙坐在费长山亲自给她弄来的马车上,身旁坐着陈忆,车上放着盘缠和衣服包袱。费长山给人徙最后行了个礼,满面愁绪地替她拍了一下马屁股,看着马车渐渐远去。 人徙和陈忆皆穿着百姓服装,满面笑容,一路沿着官道向苏州行进。一路上,人徙赶车,叫陈忆坐到车里去,而她却偏不,总是紧挨着她坐着,一路上抱着她的腰。就在大街上也是如此,导致人徙的脸一路从头红到尾,心里却甜似蜜。 等到了熟悉的平江城,刚到王府门前,便从里面跑出来一个女人,抱住人徙道:“我的儿!怎么连个信也不发?娘每日坐在这里等,头发都要白了,一度以为徙儿你真的死了!”一眼又看见陈忆,又惊又喜,也抱住她哭个不住。这时从院里传来一声熟悉悠长的喊声:“夫人,谁来了?若是小徙儿,我可要率先揍她一顿!” 流月胳膊上全是白布,走路也不稳当,其非搀着她走出来,她一见人徙,猛地扑过来搂住了她,身手利索了好些,人徙拍着她的背,心内还害怕她真要揍她,没想到她却搂着她的脖子趴在她肩上委屈道:“你派给我的活太重了,你险些就见不着我了。” “那你不是照样干得很好?”人徙安慰道,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里全是泪花。一时曹辅吴衡也跑出来围在她和陈忆身边,嘘寒问暖。 得知人徙要被处死,全府虽说没几个人了,还是哭得声震屋宇,秋兰硬是要上京去,曹辅百般劝说才拦住,说孔大人已经在与朝廷通信,以求为人徙申冤。众人在悲伤绝望中等了好几日,却迟迟不见处决的消息传来,渐渐地没那么怕了。后来又传京里爆发了民愤,要求释放人徙,更加安心了,以为很快便有好消息传来。可等了一个多月,仍然无声无息。秋兰和流月等都养成了在院中呆坐的习惯,个个面目呆滞无神。 此时人徙和众人寒暄了好一阵子,摸摸久违的院门,笑着进去找木格,却到处找不见,而且发现仆人全没了,而跟着她的流月等老是躲避她的目光,一时急了,冲他们叫道:“人都到哪儿去了?” 秋兰不忍心,流月便领着她和陈忆,来到后院里。人徙一眼便瞧见了那个大大的土丘,跑过去一看上面的名字,一下便哭了。流月便在这坟前,向她俩讲述了平江城战的始末,也问她许多在京中的事,三人问一问答一答,抽抽泣泣呆了半个时辰,人徙突然说要把孙奶奶加上去,流月点头应了,人徙又猛然醒悟般将人都叫到前院门前,不舍地看着院门上那个写着“昱王府”的牌匾,半晌才向众人道:“不能挂了,把它摘了罢。” 众人都疑惑,人徙便怅然地将死又生的经过讲了,“如今我们都算是百姓了,还能住这个房子是好,但是不能挂着匾了。而且生计也是问题,我一路上在发愁,王府里剩下的军队怎么养得起,不如叫他们投奔朝廷去罢。” 流月一听,摇手笑道:“徙儿真真谦虚了。你当是你王爷名号没了,你以往建立起来的东西便没了么?你跟我去粮仓看,怎么吃都吃不完的粮。城里的居民还是把你当王爷供着,就算你如今说不是了,他们还是送粮来,你愿意跟我赌这个么?” “那军队呢?”人徙愣愣问道。 “爷,军队不用挂念。”曹辅答道,“如今军队里好些个小伙子已在这城里成了家,就算没成家的,见无战事可打,也有学打铁的,有学种地的,他们说,用他们时便用,不用,他们就好好过日子,他们一直跟爷共存亡。” 人徙的心被喜悦几乎涨破,她兴奋地转头看着陈忆道:“如今我还是能养活你,你可答应我么?我可问了一路了!” 陈忆红了脸,沉默低了头。众人一听这话有意思,都起哄道:“可有喜事了,最近实在是愁够了!” 在众人强烈要求下,陈忆终于抬头,却不是答应,而是向秋兰道:“夫人,你,你可应么?” 秋兰叹了口气,“我不应,我好容易盼来的孩子指不定要去跳河或者抹脖子,我不舍得,还是应了罢。” 众人欢呼,几乎个个喜到天上去。然而陈忆却突然问秋兰:“她,真的去逛过楼,还险些将人家姑娘弄回家?” 众人都傻了眼,不敢吭声。秋兰不想隐瞒,便点头称是。陈忆瞪人徙一眼,甩手道:“鬼才嫁你!”说完进屋去了。 人徙被她瞪得怔在那里,被她最后这四个字打击得抬不起头。众人想安慰,出口却都笑了出来,流月更是蹲在那里哈哈笑得几乎背过气去。 一连好几日,陈忆都对人徙带理不理,每日只跟着秋兰睡,或是和其非一起绣花逗鸟,就是不理跟在后面的那个傻呼呼的人。人徙每日清晨便跑出去采一篮子花送到她面前,或者去买各种她喜欢的小玩意,但都全然无用。一日,天作阴,想是要下雨,人徙又凑近乎不成,看着这天,心里越发烦闷,邪气上来,便赌气向陈忆道:“你不嫁,有人嫁,我再去找一个空音姑娘来就是!”说着就换了一身华丽点的衣裳,拿着钱袋跑了出去,直奔紫烟楼。 紫烟楼还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人徙直冲到门前。那妈妈一见她就惊讶不已,因为已听说王爷被罢为平民,口气就不像以往那样殷勤。但见人徙穿得还挺好看,又拿着一个钱袋,便笑道:“唉,王爷不是王爷,但爷还是爷,快进去罢!” 人徙整个将那钱袋丢给她,沉着脸道:“我要一个靠近窗子的小阁楼,还有一个听话的姑娘陪我喝茶!” 妈妈接过钱袋,眉开眼笑道:“有有有,最近我们楼新修了个小楼台,可漂亮呢,就在左边楼上!我领爷去,姑娘随后就到!” 妈妈将人徙领到那新修好的小楼台上,命人泡好茶,请人徙坐下。这小楼台是对外悬空的,两头是石墙,朝外由木栏杆围着,全部漆了亮闪闪的红漆,上面雕刻了各式花纹。头顶上是木凉蓬,脚下是大红绒毡,露台上搁着一只小炕桌,一个跑堂的将一壶清茶两个茶杯搁在桌上退下了,人徙在红毡上的绒垫上坐了,盘腿靠在墙上,转头看着窗外已飘起的雨丝。 不多时,一位漂亮姑娘姗姗而至。这姑娘自称叫红烛,穿一袭紫衣,也是长得粉雕玉啄,清新可人。她缓缓在人徙面前坐了,给人徙倒茶,一边和她扯些家常话。但人徙只瞧了她一眼,便复又把眼光朝向外面,还四处查看,像在寻找什么。 雨大了起来。细雨如丝,天际如水墨画般的飘渺模糊,树木房屋都虚幻起来,煞是一副好画般的景致,人徙看得如醉如痴,连话也不接了。 正陶醉时,一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楼下跑过,人徙一时激动地探出头去,险些将脚崴了。那身影着急地从楼前跑过,然后过了一会子又跑过一次,然后第三次时变成了走着,低着头,身上已尽数被雨淋湿。人徙半个身子已探出楼外,怔怔地盯着那身影,嘴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而就在此时,那身影也抬起头来,一时间四目相对。 陈忆见人徙果然在楼里,对面还坐着个漂亮姑娘,顿时脸就气黄了。她抬头瞪着人徙,眼里全是恨意。人徙一下慌了,朝她喊道:“怎么在雨里淋着?快回去!”说完又觉不对,忙改口道:“不是,要不,你快上来?” 陈忆越发瞪她了。倒是一旁的红烛扑哧一声笑了,“爷真是傻子,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进得这楼来?” 人徙顿觉唐突,不知说什么好,眼见楼下的陈忆已衣衫尽湿,头发粘在脸上,还在往下不停地滴水,一阵风过,那脸上分明有了委屈,脸色也苍白起来。人徙的心疼得不已,刚想跑下去找她,就见她一个转身走了。 人徙在着急中冲着她的背影在楼上大喊道: “我知道你记恨空音的事,但你可知道,她像你,还不够多么?” 第88章 八十八(结局) 靖康二年。宋,南京。 仓促建成的皇宫内,连行宫都没有,在去营救俘虏之前,流月人徙离所谓的皇上赵构只隔了一面墙,睡觉时呼吸都能听见。 这日,人徙和流月带着曹芷回到南京,将她送到在朝中当差的曹申那里。然后两人将军队丢进赵构的军营,一起去见他。 “六哥,真的不能留下么?朕已将你的王位恢复,还拨给地你让你盖房子,怎的不盖?朕还要朕封你和流月公子为保国大将军,替朕打天下。”赵构愁容满面道。 人徙摇摇头,“我没救爹爹回来,别记恨我便是。但是我替陛下放了好多俘虏出去,他们会记着陛下的恩德的。我能帮陛下做这么一件事,已经了了我的心愿了。这所谓皇宫,”人徙四下环视了一圈朴素的屋顶梁柱,面色黯然,“到处是灰尘,我已不想再呆下去了。” 赵构若有所思,三人低头沉默。 三年前的那个雨中,陈忆终于答应成亲,但是却说道:“但如今你无所事事,不像以往的你。我问你,你真的满意了?” 人徙一下愣住,心内翻腾起来。她变为平民,可以和忆儿在一起,她是欢喜的。然而,却总有一种缺憾在她心头,她一直以来那么忠于大宋,却被大宋的皇帝贬为平民,削掉了王权。她不甘。 陈忆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抹去她脸上的雨水,轻声道:“那你就好好准备着,等那一天到来。你完成你心内的愿望的日子,就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人徙重重点头。 从那日起,她在府邸内真心拜流月为师,拜所有将士为师,苦心习武,同时研习各种兵书。金兵的一举一动,朝廷的一举一动,她都拜托孔理年帮她瞧着,一点也不敢疏忽。她和流月就在每日清晨练武、午前看书、下午跑马、晚上仍是练武的日子中度过,三年,如白驹过隙,眨眼而过。 靖康元年,当她得知金兵再次南下,朝廷危急之时,她就想带领全部她能筹集到的军队赶赴朝廷。但又听得李邦彦下令不得出战,而且自己又无身份地位,也无人举荐,便犹豫了好些日子。及至后来听到宋朝兵败亡国,一时悲愤难抑,以为这辈子就要这么抑郁而过,但听到康王在南京称帝,十分喜悦,又想着金兵不多日便会占领各州,此地也不安全,便带领全体家眷和所有将士向西南投赵构而去。 她的前来,使高宗十分高兴,就在此事,传来了徽宗钦宗被俘虏的消息,人徙便向赵构请命,前去营救。高宗本不太愿意,结果耽搁了救钦宗的日子,只够赶上后来才出发的徽宗等人。 如今她就要真正在南京置一处房舍,过她想要的日子了。 赵构一再挽留,但见她去意已决,无奈给她在户部挂了个虚职,给流月也挂在了兵部,发放俸禄。并与她们银钱若干,恋恋不舍地将她们送出了简单的皇宫。但后来,他不但发不了俸禄,还要艰难牵都,这都是后话了。 宋高宗靖康二年六月,在南京郊外的一处整洁的大院前,一阵鞭炮声炸开了初夏寂静和煦的薄暮。随着鞭炮声,陆续走来了许多身着新衣的宾客,他们憨厚地笑着,提着厚礼走进这家小院内,向主人祝贺乔迁新居的大喜事。 秋兰按大妆而扮,穿一身鲜艳的彩衣,站在院门口笑吟吟地迎接客人。这些客人都是附近的住户,这座宅子是这里有名的大户人家建成的,一直空着,见有人要买,十分慷慨地帮着装修一新。 小溪源拉着其非的手在院子里笑着转圈圈,一边往嘴里塞糖。 人徙穿白色金底长衫,腰间绑着修补好的红色香袋,脖子里仍套着那块有伤痕的铜牌。她一边和客人寒暄着,一边看着身旁漂亮的陈忆,脸上全是笑。但她一边笑着,一边时不时朝后院方向望着,显得有些担心。 过了一会子,只见流月蹦跳着蹦到她旁边,在她耳旁道:“都完事了,你可准备好了?” 人徙点点头,见众人和秋兰曹辅都忙着招呼客人,便猛地一拉陈忆的手,拉着她往后院飞跑,一边跑一边说道:“快来,趁现在,不然一会子娘又要说我糟蹋她的树。” 陈忆不明所以,只得跟着她来到空无一人的后院,一到便愣住了。 只见后院唯一两棵小树苗上挂着大大的红色绢花,弄得像娶亲,恨不得将枝头压弯。那两个大红花中间连着一根绸缎,绸缎上粘着一张红纸,上面用黑色毛笔写道: “以我之愿,至死不渝。二心合一,卿可愿否?” 陈忆看着这句话,心内暖成一片。她掩饰住内心的喜悦,挑毛病道:“这你写的字?你的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看?” 人徙本忐忑不安地观察她的表情,惟恐她说过的话又变卦,此时一听这话,顿时满面窘态,一旁的流月忙摊手道:“你让我写的,我写汉字没少笔画就算功德了,还要跟你写得一样漂亮么?” 陈忆哈哈大笑,人徙在她的笑声中无奈地笑问:“卿可愿否?” 陈忆收起笑容,看着她的眼睛道: “愿。” 人徙如释重负地去抱她,她却又道:“但是。二心合一,至死不渝这些话,根本不用说。真是白费工夫。” 人徙听了又愣住,忆儿却去搂她的脖子道:“我早就信你了。” 至第二日晚间,新房已是一团喜气,到处是红花和喜字,花团锦簇,过大年一般。因陈忆已无父无母,便省去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一系列烦琐的过程,只看了看今日的日期,是个良日,便摆了酒席,将亲事定下了。 酒宴后,只由非儿领着已着红衣、盖着盖头的忆儿,从呆了一天的小室内出来,在众宾客面前,沿着院内转了一圈,慢慢走到灯火通明的门厅前。非儿从一个客人手中接过一把谷豆,放在忆儿手里。陈忆接过,朝前面地上一撒,哗啦的谷豆声使众人拍着手叫起好来。这叫“撒谷豆”求吉利。接着两个由附近百姓扮演的通赞和礼赞分别站在两旁,礼赞向厅内招一招手,人徙穿着大红底金花的喜褂,头戴红色金边喜帽,手拿一只大大的红色同心结,慢慢走出来站到前厅的台阶上,心内激动不已,面上却略显紧张。 引赞道:“新郎搭躬——” 人徙忙伸手去搀陈忆,对方的手触到她的手,立刻紧紧握住,人徙感到她手里全是汗。 通赞道:“新郎新娘牵巾——” 人徙忙把手里的同心结递到她手里,陈忆紧紧攥住了。 引赞道:“新郎新娘至花堂前——” 人徙引着陈忆,两人走至厅堂内,面向端坐在高椅上的秋兰。众宾客静静地跟进厅内, 将她二人围在中间。 引赞道:新郎新娘就位—— 人徙和陈忆静静立在秋兰和香案面前,手却还拉着,引起一片笑声。陈忆想抽出手来, 人徙却攥得更紧了,目不斜视地小声说道:“上次我娶亲,不是你,没拉手。我想着,若是你,必拉着你,从头拉到尾,拉到下辈子。” 陈忆在盖头下眼泪直落,哽咽着小声回道:“呆子,太短了。” 人徙使劲捏着她的手,“那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三生三世!” 有近处的宾客听到了,轮番小声传着,不一会全知道了,一起哈哈大笑。 通赞使劲憋住笑,咳嗽道:“新郎新娘进香——” 人徙点了两根香,交到陈忆手里一根。 引赞道:“跪,献香——” 两人拉着手一同跪下,向秋兰叩头,然后将香插在香炉里。秋兰一边抹眼泪,一边向一 旁的流月小声道:“本是要送女儿的,结果却成了婆婆了!等过段日子,我再当一回婆婆,帮你们办了!” 流月撇着嘴笑了,脸却头一回红到了耳根。 通赞道:“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两人磕在红枕上,同时转头望向对方。人徙从盖头的缝隙里望见陈忆亮闪闪的眼睛,情不自禁去替她拭泪,有人便笑喊道:“新郎等不及,还办什么办,直接送进去完了!” 众人都笑得肚子痛,人徙红着脸抽回手,瞪着礼赞,从牙缝里挤出两句话:“快着!” 礼赞忙结巴着道:“礼,礼成——!” 院内的溪源听到这二字,忙忙的将一串鞭炮点燃了。噼里啪啦的声响响彻夜空,合着人们快乐的欢笑,在附近久久不散。 厅内大家欢喜地笑闹一阵,及至要送入洞房时,一个客人突然说道:“听说这新郎人徙公子以前是那个‘本事王爷’?既如此,这样太简单无趣,我提议来最后一个节目!” 众人都喜欢地问是什么。那人说道:“听说这王爷很聪明很有文采,这新娘也是数一数二的懂文化,不如来个联句,由新娘开头,如若新郎联不上,就不让他进洞房!” 众人欢呼称妙,人徙有点傻眼了。 新房内,四支漂亮的红烛整齐点在桌上,一幅漂亮的美人画挂在墙上。人徙看看那画,忍不住道:“就知道你拿着。” 接着人徙和陈忆依礼在人们面前进行了交拜,众人笑因刚已玩了所谓“联句”,就不好意思再闹,又说了几句欢喜的话,退了出去继续饮酒欢乐。就有一个小丫头,拿了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把剪刀。人徙拿起来,等她出去,方轻轻掀起了对方的盖头。 陈忆长长的头发油黑发亮,在头上盘着一个漂亮的髻,大大的白角冠戴在头顶,插着白角梳,配有金银珠翠、彩色装花,让人眼花缭乱。脸上也分明上了大妆,粉颊朱唇,眉目含情。人徙看着那漂亮的眼睛,突然就紧张起来,拿起剪刀结巴道:“合髻。”陈忆笑着将角梳抽了,接着一摘发冠,一头乌黑的头发就散落下来。她凑近人徙,一阵清香飘了过来,人徙突然就觉得在席上喝的酒这时候一下子沉了,颤抖着手捏过她的一缕头发,轻轻剪了一缕,然后摘下自己的帽子,弄散头发,也剪了一缕,将两缕头发捏在手里,仔细地摆弄,却怎么也弄不好。陈忆扑哧一声笑出来道:“亏你还学了一整日!给我!” “声音还是那么有气势,你以为你还是陈娘娘。”人徙小声嘟囔着,看着陈忆三下两下将头发结成一个小小的同心结,挂在了帐子顶上。 事情终于做完,两人四目相对,同时笑了。人徙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喃喃道:“是真的,太好了,是真的。忆儿,我们真的在一起了。” 陈忆骂她“傻瓜”,将头靠到她肩膀上,紧紧地抱住她的腰。那阵诱人的清香又飘进鼻子里,身上软软地被她抱着,人徙嗓子发干,浑身发热,一用力将她压在床上,没好意地坏笑道:“三年,你让我碰过几次?总是逼我去念书,去跑马,去练剑!真真狠心人。” 陈忆脸烧红,但她还是自己去解自己的衣扣。人徙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自己躺翻在床上,不好意思地嘟囔道:“一,一直以来你都说留着,留着。就是今天了,别再拖了。” 陈忆立即笑起来,点着她的鼻子说“不羞不羞”,人徙结巴着扭过脸去,“难,难道这也要我主动么?我做不来,夫人饶了我。” 陈忆看着她可爱别扭的模样,温柔地笑了。她将她的鞋脱了,推到床上,然后将床帐放下了。 一阵衣物摩擦的声响,然后一片静默。不多时,却从帐子里传出一声惨叫:“忆儿!轻一点,疼死了——”后半句好象嘴被什么东西堵上,只传出一声声隐约的呜咽。渐渐地,有喘息声传来,再后来,一个沙哑地声音道:“我要你。” 一阵沉默,帐子中的两个人在昏暗中对视。陈忆摩挲着人徙漂亮的眉毛和略上挑的眼角,轻道:“我真的觉得徙儿很英气,还很聪明。你真的全部都联上来了。看在你这两个优点上面,答应你了。” 人徙立刻忘记了刚才的疼痛,翻身起来,一边乱亲一边含糊道:“我答得好么?” 陈忆回应着她,说道:“好。” “真的?你都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我怎么现在一点也记不起来?” “徙儿!你傻了么?你听我念。一缕魂——” 一缕魂,两世情。 一代倾城,一身戎装。 我对影成空,卿化与音容。 烛灯燃尽终不悔,无边苍崖傍青松。 柳风凉,遗情伤。 枕上轻寒,话语彷徨。 静夜扫花冢,情思万万重。 江流倾尽三生石,化作春水亦相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