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惊神》 第一章 入山寻缘 俊山多奇秀,蜀山绵延千里,贯出异侠与豪客。 青山新雨后,华丽的马车穿过雾蒙竹林,停靠在三株参天的樟树前,时值凛冬,樟树浑身瑰黄,落叶似扇,打着漩儿飞入帘中。 车中有佳人,明眸皓齿,年方二八。 雨后的彩虹挂在树梢,斜斜映衬着草舍三两间,舍前有一排青竹篱笆,内中有一只老狗,正警惕的竖着尾巴。 “李锦苏,求见青阳先生。” 清嫩的声音荡响于篱笆墙内外,佳人俏生生站在樟树下,手持明黄桐油伞,身袭紫玉立领衫,水蓝色长裙,脚上踩着粉底蓝边绣花鞋。 远远一观,窈窕佳人,绰约如画。 等了半晌,院内不闻声,女子只得再次唤道:“李锦苏奉家父之命,求见青阳先生。” “汪!!” 浑身毛发掉得精光的老狗叫了一声,恶狠狠的瞅着她裂牙。女子眉头一皱,往树后缩了缩。这时,一名护卫按着腰刀上前,轻声道:“大小姐,莫不是青……青阳先生尚未云游归来?” 女子想了一想,说道:“阿爹与青阳先生早已有约,青阳先生也并非食言而肥的人,说好是今天,便是今天。” “什么先生,不过是个穷困潦倒,走单帮的……” 护卫首领不以为然的接口,他们说的这个青阳先生,在青阳镇上,也就是个走街窜巷的神棍,遇见活人,替人看相算命,碰到死人,为人查风辩水,待到秋黄不接的时候,则多亏李家接济,要不然,以那神棍的三脚猫本事,早就饿死了。 “休得胡说,切莫轻慢先生!” 李锦苏嘴上虽呵斥着护卫,心里也有些奇怪。 再过七日,便是阿爹六十大寿,以李家在蜀地的声望,南来北往的客人定是应接不暇,她是李家的大小姐,不说在家中接待那些达贵士绅的女眷们,也不至跑到这青阳山来,寻一个神棍。 她虽从未见过那位青阳先生,却也屡屡听闻这人的事迹:替人算命理,说是冬来必得子,结果春来复得女;替人看阴宅,说是紫气云来,结果福气太浓,紫得发红,导致阖家犯事,被发配边疆。 总而言之,这人是个神棍,还是个没本事的神棍。 阿爹为何要请他?为何又要我来请他?这不合常理啊…… 李锦苏心中早有疑虑,但父命难违,再加上她也不是那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笼中鸟,便只能来到这黄樟树下,擒着桐油伞,静静等候。 “大小姐,我去看看。” 又等了半盏茶功夫,树上的黄莺儿唱起了歌,院中却仍然没有半点动静,护卫走到篱笆前往里一瞅,只见那老狗正翘着后腿,对着一截竹杆撒尿,尿水精黄,溅得沙泥冒起了泡泡,而正室前廊的角落里,置放着药锄、背篓、草席等物,阶廊上也还算干净,想来那人并未远游。 一阵风来,挟裹着老狗的尿骚味,令人中闻欲呕。 “青阳,青阳在不在?”护卫高声吼道。 “汪!!!” 正在撒尿的老狗猛然回身,尾巴划了个半圆,身下的物事也拉了个半弧线,紧接着,一窜黄澄澄的尿水朝着护卫激射而来,护卫半个身子探在篱笆墙内,一时躲避不及,竟让尿水浇了个满脸。 又臭又骚,还有点疼。 护卫勃然大怒,下意识的便要拔刀,谁知那老狗的性子比他还烈,双爪在地上猛地一按,竟然凌空扑来。动作迅捷无比,状若一道黄箭射出篱笆墙。护卫大惊失色,腰刀才拔出一半,便已让那老狗给扑倒在地。 到得此时,老狗也不作声,张开血盆大口,照准护卫的脖子,便欲一口咬下。 李锦苏花容失色,众护卫呆怔当场,事发突然,想救也救不了。 “住口!” 眼见那护卫就要丧命,竹林外突然传来一声朗喝,像是一阵风沙沙地贯过树叶丛,这声音听着虽近,但却模模糊糊的又似隔得还远,少倾,声音愈来愈清晰:“二爷,谁又惹了您老,但且口下留人!” “汪!” 老狗朝着竹林外吠了一声,然后冷冷地看了一眼它爪子下的护卫首领,又伸出腥红的舌头,在森然獠牙上卷了一下,这才将那三魂已去两魄的护卫首领放开,慢悠悠的摇了摇尾巴,“嗖”的一声,窜入篱笆墙内,蹲在了阶上,搭拉着脑袋,好似它从未离开过一样。 篱笆墙有大半人高,但对于它来说,却来去自如,若非亲眼所见,李锦苏绝不敢信。而此时,苍翠的竹林中走来一个身影,渐渐的越行越近,身形颀长,袭着灰白长衫,手里捉着一个青瓜酒葫芦,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年约十七八,面相普通,看上去人畜不害,与那老狗截然不同。且因他从山中竹林来,身上也仿若带着一丝出尘的烟云水气,缥缥缈缈的,让人心神为之一静。 想来,这便是那个青阳先生了,李锦苏稳了稳心神,大大方方的走上前,施了一礼:“李锦苏,见过青阳先生。” “李、锦、苏……” 许是饮了酒,青阳脸上有些微红,步伐也略显轻飘,眼睛绕着李锦苏转了一圈,眼前这个美丽大方的女子他有些面熟,细细一想,拍了拍脑门,笑道:“原来是李家大小姐,又见面了,先生不敢当,叫我青阳便可。” 他上下的打量着年轻女子,此举极为失礼。李锦苏原本有些恼,此时一听,又有些奇,不禁问道:“锦苏与先生素未蒙面,不知先生几时……” “见过。” 青阳笑了笑,走到篱笆前,把门上的草绳扯开,推门而入,边走边道:“去年秋天,青阳镇闹饥荒,李家在镇中施粥,你我曾见过一面。”说着,回过头来,扬着酒壶又笑了笑:“只是那个时候,李大小姐忙着施粥,青阳忙着领粥,你我都不曾得空,倒也算不得真正见过。” “二爷,您的。” 说话间,他又变戏法的掏出了一块骨头,扔给了那老狗。 老狗得了骨头,慢吞吞的街到角落里,一边啃,一边瞧着李锦苏,眼里闪动着莫名的光。青阳走到阶上,拧着一面青草席,铺在院中较为干净的地方,笑道:“舍中简陋,不堪待客,尚请李大小姐莫嫌。”说着,随意捡了块木头蹲于其上,且摆手示意李锦苏入内坐草席。 众护卫侧目,心想,都说这神棍不通世俗人情,成天神经兮兮的晃悠,看来果真不假!而李锦苏听他言语无状,把狗叫“爷”,心中也极为顾忌,再把那凶恶的老狗一瞥,暗忖: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点交了请贴,早早离开为好。 但她自幼教养极好,也不会于人前失了礼数,便朝着院内款款一礼,隔着篱笆墙递上请帖:“李锦苏奉家父之命,前来请青阳先生他日于镇上一聚。” 漂亮的绣花鞋定在了篱笆墙外,落落大方中带着婉拒。 青阳不以为意的一笑,把青瓜酒葫芦挂在刚才老狗撒尿的竹杆上,接过请贴打开一看,眉头却慢慢皱起来,又把李锦苏细细瞄了一番,这才说道:“既是李老爷子六十大寿,青阳理当前往。” “多谢青阳先生,锦苏告辞。” 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窥探人,李锦苏心中早已不快,转身便走。待再次撑起桐油伞时,柳眉微竖,面上已结寒霜,却听他再道:“大小姐且慢!” “先生……”李锦苏慢慢回过头来,不喜已经写在了脸上。 青阳却仿若未见,皱着眉头问道:“李大小姐芳龄几何,五行起于何时?” “不知先生这话何意?!” 李锦苏呆了一呆,胸口微微起伏,这女儿家的生辰八字岂是如此轻易便能问得的?即便是神婆想要知道未出阁女子的生辰八字,也必须经得对方父母同意,将生辰八字书在纸上,再以锦帕包起来方可。 往重了说,这关乎女儿家的名节,李大小姐便是再好的修养也不禁愠怒。 “青阳,大胆!” 一干护卫也已色变,团团将李大小姐护住,更有甚者已按上了刀,神情不善。护卫首领则谨慎的看着院角老狗,琢磨着,等会首先得把这老狗给制服了,再煮上一锅汤,这大冬天的,也好暖暖胃。 谁知,青阳却自顾自的掐着手指说道:“庚午年、庚子月、甲申日,子时四刻,天阴属水,再有数日便十六……” “这……” 这下,李锦苏怔住了,青阳一语中的,她今年十六,生辰八字也恰好对上,不由得心想:‘这青阳神棍如何得知?莫非是阿爹告诉他的?不可能啊,女儿家的生辰八字只会在核姻缘时才可使神婆知道!再说,他又不是神婆……’ “唉,转眼三年,该来的总会来。”面对惊疑的李锦苏,青阳眯着眼睛好像也在想着什么,慢慢的把请贴揣入怀中,也不等李锦苏说话,朝着她温和一笑:“大小姐请回,青阳改日定至。” 他这一笑,方才那一丝消失不见的烟水气又开始蕴绕。 人畜无害,且有些许腼腆,偏又胡言乱语,没头没尾,真是个怪人,神棍…… 满心疑惑的李锦苏钻入马车,按原路回返,一路上都在回想,不知怎的,那张平凡而又普通的脸却越想越模糊。 蒙蒙胧胧,直若雾绕青山。 待至山下,李锦苏叫停了车,站在车辕上搭眉一望,山势不高,隐隐约约间,只见一人凌身于绝顶,一身灰白长衫,一点青光酒葫芦。 还有一只狗。 …… 马车逐渐消失于苍苍竹海,青阳从石头上跳下来,绕过草舍,向大山深处走去,边走边道:“二爷,我有事要出去几天,你要看好家。” “汪。” 浑身上下只有耳朵与尾巴上还有点毛的老狗街着骨头,亦步亦趋。 “二爷,你要收敛收敛你的性子,莫要伤了人。”当途经一片竹笋地时,青青冬笋已然冒尖,一群采竹人正在林地中弯身忙碌,青阳不忘交待老狗。 “汪汪。”不知何时,老狗已将骨头咬碎吞了,拖着掉毛大尾巴,叫得有气无力,好似嫌青阳啰嗦。 “青阳,改天来我家尝尝今冬新晒的竹荪……”有人在林地里看见了一人一狗,扬着手招呼青阳。 青阳笑道:“好勒,孙大伯,早掂记着您那坛仙人醉了!” “青阳,改天给你说个媳妇……” “哎,孙大娘,你已然说了无数回,却从未算数……” 一路往里走,水雾重重,路人越来越少,青阳的步伐却愈来愈快,山间多荆棘,千奇百怪的横拖竖曳,他却如履平地。 袍角不沾露,青鞋不染泥。 远远见得,一人一狗,一白一黄,闪烁在密林里。 山虽不高,方圆却极广,行了足足一个时辰,青阳与老狗来到大山深处。这是一处峡谷,人迹罕至,两岸古树婆娑,谷底终年不见阳光,但却翠绿深深。沿着小道往下走,深谷特有的寒风无声无息的渗来,浸得人从头到脚透心凉,青阳却丝毫也不觉,还哼起不知名的小调来。 “月落星河长,仙坠青阳荡,举头一樽月,低头半壶光……” “汪,汪汪……” 青阳哼着歌,老狗合着调,一人一狗在谷中又穿行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到了目的地。苍翠与青绿逐渐褪去,这里寸草不生,黑黝黝的一个大洞突兀于眼前,洞口足有百丈,洞深不知几许。走到洞口往下一看,幽冷的风从洞底卷来,仿若一双双无形的鬼手,想要将人拽入九幽黄泉。 侧耳一聆听,听不见风声,只有嗵嗵的心跳声。 天坑、地漏…… 此间静,静到足以使人发狂。 青阳解下了腰间的酒葫芦,拧在手里晃了几晃,然后揭开内塞,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自饮一口,朝着洞口缓缓一倾。 “二爷,看好家!” “汪!” 第二章 神棍下山 蜀地多雨,今日却是个艳阳天。 青阳镇有十里竹海,也有数十里茶山,李家便是镇上最大的茶商,坐拥茶山的十之七八。但这李老爷子年轻时却非经营茶业,而是走南闯北、跃马行镖,后来嫌刀口营生的活计难以遗泽后人,便金盆洗手,回到青阳镇经营茶肆。不想失之东隅,得之桑榆,竟挣得了偌大一份基业。 不过,也有人说,这是因为李老爷子行镖时,得罪的仇家太多,亦或手沾鲜血过甚,是以后继无人。 李家无子,仅有两个女儿。 早晨的清阳山,空气格外清新。茶农们在半山坡采寒茶,内中有不少妙龄女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一边采茶,一边唱歌,清脆的山歌盘来荡去时。青阳顶着一片芭蕉叶,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依旧一身灰白长衫,一把青瓜酒葫芦。 “青阳,又下山去骗吃骗喝咯……” “青阳,许家妹子让我给你稍句话,她想你了……” “瞎说,青阳见过大世面,哪会看得上我……” 蜀人性情开朗,茶家女儿们更是聚得水清烟秀,一个个打趣着青阳,言笑无忌。青阳听了,也只是笑笑,并不着恼。快要下山时,脚下却一个不留神,险些摔了一跤,把芭蕉扔掉,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看了看脚下,没有沾泥,转了转身,一切无恙。 “怪事!” 青阳淡然一笑,脚步却更快,朝着镇上走去。 千年古镇静静的卧在青山秀水之间,前水后山,风止于山,气凝于水,端的一派好风水。镇子虽小却五脏俱全,古朴的城门楼高有五丈,吊桥常年累月不闭,斜斜躺在护镇河上,迎来送往。河畔值着排排青李,即便是在这寒冬季节,也因这山这水,苍翠欲滴。 而此时,青李道中更是车马不绝,行人如龙。 李老爷子六十大寿,方圆百里内人尽皆知,莫论是行商的,还是走道的,哪个敢不卖李老爷子面子?都巴巴的等着这个时候,驱着牛、赶着车、带着礼,来到这青阳镇,恭贺老爷子大寿。 青阳穿过热闹的镇门,沿着乌青小巷一直走,这条巷子七绕八弯,却会通向李家庄园。只不过,别人走的是大道,去的是前庭正门,而他却去的是后门。并非是因为他没备寿礼而不好意思,实是,这是一条捷径。 李家茶庄占地极大,门庭极其气派,即便是后门也蹲着两具玉石狮子,在玉狮子的两侧各有一名带刀护卫。 俩人身着宝蓝色劲装,皱着眉头看着青阳走来。 一人道:“难不成,是青阳那个神棍……” 另一人道:“没错,这灰白长衫与青瓜酒葫芦,咱们青阳镇别无二号,定是这个神棍无疑!” 先前那人犹豫道:“他来干啥?要不,赶走算球!” “且慢!今天是老爷子大寿,广迎八方客,咱们不宜动粗。瞧他这模样,多半是来讨酒喝的,一会给他半壶酒,打发走便是。” “也好。” 俩人打定主意。 “青阳!” 眼见青阳越行越近,出主意的那人一声吆喝,扔给青阳一个破酒壶,趾高气昂的说道:“青阳,拿了酒就快走吧,再说,今天是老爷子大寿,二老爷也没空见你。”一句话,将青阳给堵得死死的,他说的那个二老爷,便是时常接济青阳的人,是李家的大管事,李老爷子的结拜兄弟。 青阳正准备把请贴掏出来,破酒壶却已迎面飞来,只得顺手捞了,朝着那人抱了下拳,笑道:“原来是张三爷,令嫒可好,借命绳需得时时缚身,切莫大意!” “青阳!!!” 扔酒壶的张三脸色顿时一变,声音也拔高了数筹,原来,他便是传闻中那位苦主,青阳曾替他推算命理,说他命中必有一子,结果来,儿子没盼到,再添一女,惹得十里八乡暗中偷笑。 不过,内中尚有隐情,此处暂且不表。 青阳见他满脸涨得通红,心中也有些不得趣,正要笑笑把请贴拿出来。谁知,那另一名护卫早瞧他不顺眼,一个跨步窜来,伸掌一推,便想将青阳推开。那人常年习武,身材魁梧,掌若蒲扇,手底也藏了暗劲,这一推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但却足以使人跌个仰面朝天。 青阳正在摸请贴,见他推来,竟愣了一愣。 “走,你!” 那人嘿嘿一笑,按着青阳的胸口,腕力喷薄而出,不料,这一掌推下去,却仿似以石击水,无处着力,再加上他猛爆暗劲,身子便不由自主的跟着往前倾,青阳微一错身,那人当即扑了个狗吃屎。 “咯噔。”再听一声脆响,便见那人满嘴是血,青石板上滴溜溜滚着一颗血门牙。 “好哇你,竟敢伤人!”那人羞怒欲狂,也顾不得捡门牙了,一个铤身翻起来,顺手拖出刀,恶狠狠的向青阳扑去。 “住手!” 门口青影疾闪,一个矮小的身影窜出来,绕着那人飞快地打了个转,即听“噼啪”一声,那人手中长刀跌落在地,复闻“咔嚓”两声,那人两条胳膊软塌塌的搭在背后,已被卸了。 一切来得太快,电光火石不外乎是。 等到那护卫只知龇牙裂嘴的时候,石狮子的旁边已多了一人,年约十来岁,身着青布衣裳,梳着两缕羊角辫,做小厮打扮。 “咳,咳咳……” 这时,一阵轻微而急促的咳嗽声传来,爬满爬山虎的后门里走出一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拄着根蛇头拐杖,身形佝偻,背上却高高垄起一坨,是个驼背。 “二老爷!” 张三与那受伤的护卫见了来人,赶紧弯身行礼,那受伤的护卫一低头,嘴里又滚出一窜血。 “没眼力的东西,白瞎了一对招子!” 驼背老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冷冷的训斥着。小厮上来扶着他,当经过那受伤的护卫时,他抬起拐杖在那护卫背上一撩,也不闻声响,便见那护卫的手臂蓦地轮了个圈,眨眼之间,又顺到了胸前。 “二老爷!” “青阳先生。” 两人相互见过,青阳总算把请贴掏了出来。 “青阳先生远道而来,下人们无礼,先生莫要见怪。”驼背老头抬起头来,布满褶皱的脸上堆起了笑意,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也不算远……”青阳看了看庄院后的障障青山,确实不算太远,差不多大吼一声,也能听见。 “哈哈,先生里面请……” 驼背老头干笑两声,挽着小厮的手往里走,边走边道:“老爷一早就在盼着先生,命我与大小姐在前门守候,眼见时辰将至,先生却未至,大小姐因此而受老爷埋怨,而我这个老坨子也吃了几训……”说话间,他那状若鸠爪的左手将小厮的臂膀拽得越来越紧,一对死鱼眼则不时的看向青阳。 “大小姐,李锦苏……” 青阳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是啊,大小姐,咱们青阳镇的明珠,青阳山的恩赐。老爷怪责大小姐,说定然是大小姐不知礼数,怠慢了先生。老驼子在一边看见,大小姐眼圈红了……” 驼背老头说到李锦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便连那一直冷漠如冰的小厮,嘴角也悄悄弯起。青阳也想起了那个清丽的女子,心中似有一缕微风拂过。 李家庄园极大,前后共计八进,假山庭廊比节鳞呈,驼背老头领着青阳穿行于其中,辩方位,是要将青阳领到前门正庭。以往,青阳虽也来过这李家庄园,但大多是在后院与这驼背老头见面,鲜少进入庄园内部。便一边走,一边听老头唠叨,一边欣赏园内景色。 待穿过一片枯荷塘,已然来到西厢院,从月洞里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驼背老头听了,嘴角一裂,引着青阳朝月洞走去。 青阳心中微漾,按着酒葫芦的手,弱不可察的一抖。 方一进院,阵阵香气扑面而来,放眼一看,只见院中绫罗绸缎一片片,一群女儿家正在院中嬉闹,她们手拉着手,连成了一窜窜,一个身着粉裙的女子则蒙着眼睛,绕着她们打转。 这是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满院都是笑声。 扮演老鹰的粉裙女子笑得最为开心,东一扑,西一拦,不知怎地,竟一把将青阳给抱住了,一叠连声:“抓住你了,抓住你了。” “这……”青阳举着酒葫芦,神情讪讪。 “二小姐,抓错人咯。”驼背老头笑了起来。 那女子将脸上的蒙布一把扯下,斜斜撩了青阳一眼,问道:“你是谁?” 与李锦苏长得极为相似,只是眉宇间的神态大相迥异,若说李锦苏是月下秋昙,那她便是阳光里的芍药。 青阳道:“青阳。” “青阳,青阳是谁?这里是青阳镇!我叫李碧云,你到底是谁?”那女子歪着脑袋凝视青阳。 青阳笑道:“青阳!” “青阳,青阳,哦……原来,原来你就是那个青阳,那个只会骗人的神棍……”女子想起来了,娇嫩的声音托得老长。 “正是这个青阳。”青阳无奈,臭名远扬啊。 “二小姐,不得无礼,青阳先生是老爷的贵客!”驼背老头虽然是在呵斥,脸上却挂着宠溺的笑意,转眼间,神情又是一怔,朝着廊角弯了弯身:“大小姐。” 李锦苏站在檐下,清丽依旧。 青阳眼神极好,一眼便看见端庄雅丽的李锦苏,她的眼圈果然是红红的。 “大小姐,又见面了。” “先生好!” 李锦苏神情微冷,福了一福。 驼背老头笑了一笑,拍了下脑门,把手一摆:“时辰将至,先生这边请。” 时辰将至,李老爷子六十大寿将摆宴三日,驼背老头领着青阳转出了西厢院,走在笔直的大道中,来往客人不绝,下人们抬着礼箱走在小偏道。青阳脸上带着笑,随意的打量。客人极杂,有官家,也有商人,更有不少背刀负剑的江湖豪客。 前庭,热闹喧哗,广阔的院中,满满的摆着百十来桌。寿宴虽未开始,但座中的人已操着各地方言,推杯换酒,细细一瞅,大多都是江湖中人。 中庭,富贵荣华,清水花台下,错落有致的摆着数十桌。座中之人,非富即贵,华庭两侧有丝弦管乐,正伊伊呀呀唱个不休。 驼背老头一路与人打着招呼,但脚步却不停,青阳心中也微奇,不知这驼背老头将要把他领向何处。座中之人见名震绿林道的八臂神驼二老爷领着一个穷酸,心中更奇,已有人在低声打探青阳的来历。 绝奇的是,座中不乏当地人,但却没人能说得清楚青阳的来历,他们只知道,青阳山下有青阳镇,青阳山上有青阳先生。 世世代代如此,同号不同人。 青阳穿行在各色眼光中,神情淡然。 驼背老头、青衣小厮、长衫青阳,三人沿着朱红长廊,直达后庭。与前、中二庭不同的是,后庭极阔,却极为安静,一身盛装的李老爷子,李盛怀挺立在廊上。 虎背熊腰,如松临岗。 银发飞雪,无风张扬。 “青阳先生。” “李老爷子。” “哈哈哈……” 第三章 奇人异士 白发白眉的李老爷子便若一头雪狮子,就那么背着手,随意的往廊上一站,无边的气势便迎头卷来,待那锐意即将临身,却又如雪飞散。 寒意临近时,青阳抱了下拳。 李盛怀笑道:“自打前些日子让小女去请先生,李某便左盼右盼,唯恐先生有事来不了,更怕小女不知礼数,冲撞了先生。如今看来,先生一言而九鼎,风采更胜往昔,倒是李某,岁月不饶人,老球咯!” “老爷子客气。” “先生能来,李某不胜荣幸!先生时常云游在外,也是见多识广之人,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正好为先生介绍几位江湖上的朋友。” 李盛怀走下台阶,步伐沉如泰山,落地却无声,他的身材极高,站在青阳面前,比青阳还要高出半个头,人也细心,见青阳要略微抬头,便不经意的后退半步,以好使两人平齐,尽显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风范。 后庭仅有一院,出了长廊便是正厅。 到得此地,驼背老头与青衣小厮没有再跟随,青阳与李盛怀举步向厅内走去。由廊至厅有五十步,笔直的青石道两旁植着两株槐树,因逢寒冬,即便无风也萧萧,不时飘落几片叶子。 脚步落在干脆的槐叶上,极易出声。李盛怀脚上是翘头厚靴,青阳是一双千层底布鞋,两人一路行过,落针可闻。 李盛怀看了看青阳的圆剪口布鞋,眼底微微一缩。 青阳仿若未见。 入厅,更为安静,厅内极其宽阔,正中摆着一张硕大的八仙桌。 座中有人,一僧、一道、一俗、一童、一老妪,还有一名娇滴滴的大美人。 东头无人,须发皆白的老僧坐在西头上首,慈眉善目,状若入定。中年道人坐在西头下首,身着黄底蓝领法袍,左右对襟各绣伏羲八卦,脸上笑意浓厚,意态却冷淡。 南面的长凳上蹲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屁孩,顶着朝天辫,脖子上挂着个银项圈,胖乎乎的手腕上系着两个小金铃。这么冷的天,他却光着个屁股,穿着红肚兜,怪不得那小小的嘴巴已冻得发紫。 在小孩的下首,歪歪斜斜的靠着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长得极俊,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手里拿着一把桃花美人扇,开阖之间,似有微风惊澜,惹得暗香阵阵。而这暗香则来自他的对面,当然不是那麻脸老妪,而是那个绝色美人。 美人美兮,清扬婉兮。 绝色美人梳着堕马髻,身上穿着不知是那朝那代的宫装,室内无风,她的裙角与绫带却缓移慢飘,好似漫步云端的仙子一般,蒙蒙胧胧,只不过,那嘴角的笑意却风情万种。与她身则的老妪一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老妪满脸皱纹,状似八月胡瓜,皱皱巴巴,倒与那驼背老头是天生的一对。 这一群人,老少男女道俗围着少了一缺的八仙桌,似在等人,又似在演一出无声的哑剧。当李盛怀与青阳踏入厅中时,各人也依旧自我,无人理睬。李盛怀也不以为意,当即为众人介绍青阳。 老僧合了一什,古朴如钟的脸上,缓缓一笑。 中年道人安坐如山,点了点头。 红肚兜似乎对青阳没兴趣,一直在把玩手腕上的金铃,铃声微弱,钻心。 老妪见了青阳,满脸麻子抖了一抖。倒是那个绝色美女,一双妙目绕着青阳飞个不停,当青阳经过她身侧时,一缕冷香浸来,让人如置寒冰窖中,而她的那细长嫩尖的手指也探了过来,想要戳青阳一下,却戳中了一枚青瓜酒葫芦。 一样冰凉。 “青阳先生,先生先死的先生,却不知,先生几时会死?” 东首为尊,李盛怀是主人,理当坐主位,青阳也被他请到了东头下首。就在青阳方一落座之时,那一直微笑着的年轻人便说话了,神情温文尔雅,不温不火的摇着扇子,言语却咄咄逼人。 “青阳何时死,青阳不知,但青阳却知,你快死了!”青阳看着那来自湘西的白乘风,一本正经的说道。这人浑身上下死气浓郁欲结,在那死气里又隐藏着对青阳的敌意,自打青阳一进来,便已觉察。 “哈哈……”白乘风却并未着恼,反而满不在乎的笑了笑。 “人终有一死,敢问先生,不知老身将死于何时?”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仿若拿着一把铁勺来回刮锅一样,难听致极。 说话的是那老妪,她正好坐在青阳的斜对面,方才不曾仔细看,现下一打量,裂着嘴在笑,伴随着嘴角的抽动,那满脸的麻子仿佛活过来一般,正在灰褐色的面皮下蠕动。这已经不是“丑”字可以形容,青阳叹道:“与死何异?” “哼!”老妪冷冷一哼,看了一眼李盛怀。 “这个先生,当真有趣,却不知奴家又……”绝色美女嫣然一笑,明眸秋波挑向青阳,正要问问自己会死在什么时候。 “老爷,吉时已到。”却于此时,门外响起了驼背老头的声音。 来得及时,李盛怀长身而起,道了声失倍,阔步行向前院。他这一走,室内气氛更为怪异,室内七人,连着青阳在内,每个人来历不同,也都各怀心事。 那老僧一心入定,浑忘外事,青阳方才听李盛怀介绍,老和尚来自中原白马寺,法号玄明,正在修炼一门佛家神通,说是闭口禅,一闭便是二十年。那道士是正一教的,名唤张宗越,看上去颇有几分静虚之气,只是时不时会把青阳瞟上一眼。老妪是苗人,江湖人称五花婆婆,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蜀地毗邻苗疆,青阳也曾去过苗域,但却没听说这号人物。 至于红肚兜小屁孩,他的来历最为神秘,李盛怀只说他是故人之子,未提姓名。而那个绝色美人姓徐,确实美得不像话,但却泛着幽幽冷气,冷的渗人。总而言之,这一屋子人,青阳觉得,除了自己,恐怕都不简单。 当然,在别人的眼里,他也不简单。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突地,外面传来震天的爆竹声,玄明和尚的眉毛跳一了跳,张宗越发髻上的剑簪颤了一颤,便在那一瞬间,青阳侧了下身,腰间的酒葫芦一晃,玄明和尚的眉毛少了一根,张宗越的剑簪颤抖的更厉害。 一切,快的不可思议。 青阳泰然自若,扣了下酒葫芦,引得众人的眼光齐齐看了过来。 玄明和尚与张宗越同时坐直身形,和尚闭了眼,道士皱了眉。 “稀奇,果真是个稀奇物事……”这时,红肚兜停下拔弄铃铛的手,声音粗哑似钹,绝非三岁顽童。 众人却不惊,白乘风摇着扇子笑道:“这有何奇,不过是把破酒葫。” 红肚兜冷笑:“池中之物,只知尺潭之水。你便是把眼睛给瞪突了,也不过是只跳叶蟾蜍,别人岂会看得上你。”说着,挑眼看向白乘风一直盯着看的绝色美人。 “呵呵,小弟弟真会说话,来,让姐姐抱一抱……” 绝色美人莞尔一笑,慵懒的伸出双手。 谁知,那红肚兜却似见了毒蝎一样,从长凳的这头跳到了那头,冷声道:“离老子远点,老子怕了你这双手,臭得要死!” 绝色美人委屈道:“小弟弟,姐姐有这么可怕么?”眼睛一眨,一颗泪珠坠落在手背上,晶莹剔透,凝而不散。 “美人垂泪,如鲛吐珠,这才是稀奇物事。”看见了那滴泪珠,白乘风眼睛一亮。 “那便送你!”美人破涕为笑,将手懒懒地伸向白乘风,那滴泪珠在羊脂玉嫩的手背上滚来滚去,却不散不坠。 凑得越近,寒意愈甚,表面泛着一层蓝光。 白乘风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 “莫非,郎君只是说说而已,却并无真心。”美人哀婉的看着白乘风,目光凄楚。 白乘风心中犯怵,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得不接,正欲以扇硬接,却斜眼看见红肚兜正一脸阴笑,当即发狠,猛地一挥桃花扇。“咻”的一声,便见得,那滴寒泪在美人的手背上弹了一下,然后迅似流星的窜向那红肚兜。 “哈哈,此泪并非为我而流,白乘风受之有愧!” “格老子,日你个仙人,白乘风你竟敢谋算你祖宗……”眼见寒泪即将近身,红肚兜哇啦哇啦叫着,手下却不停,伸指在腕上金铃一弹,只见那金铃竟然荡起一道弱不可见的黄光,将那滴溜溜旋转的寒泪托住。 “嘶,嘶,嘶……”泪珠转得极慢,但每转一圈,红肚兜神情便更为凝重一分,暗暗掐了几个法指,好歹将那无边的寒意镇住,可若要强收这泪珠也不容易,当下便嘿嘿笑道:“稀奇的物事,自当与诸位共享。”说着,大眼睛一转,看向老僧,心中却生顾忌,再看向张宗越,自忖未必能敌,最后将黑洞洞的眼定在老妪身上。 “五花婆婆名垂江湖数十载,且来辩一辩,这倒底是个啥物事!” “老身已是死人,这东西便不碰也罢!” 午间的阳光穿过窗棱缝隙,射在那滴诡异旋转的泪珠上,蓝光愈来愈盛,寒雾盎盎升腾,在座之人如置身千年寒冰中,白乘风的扇子越挥越慢,老和尚的眉越垂越低,张宗越眼底光芒隐隐闪烁,斜斜瞅了一眼那个大美人,眉头拧成了川字,待见老和尚稳如泰山,也不知他想到什么,又看了看青阳,冷然一哼,闭上了眼睛。 美人安坐,巧笑倩兮。 “婆婆慧眼如炬,何不辩上一辩?”红肚兜裂嘴笑着,声音由沙哑转为稚嫩,但却似掐着鸡脖子一样,让人背心发麻,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拍死。说话之时,也不见他怎生动作,那滴寒泪便轻飘飘的荡向了老妪。 “噗!” 就在寒泪临近老妪眉心时,老妪动了,干枯的手掌一翻,从腕袖中射出一道绿光,直直迎上,两厢一接,只见那绿光猛地一抽,将那寒泪抽得倒飞。与此同时,绿芒暴裂开来,洒血点点。八仙桌上,已多了一条断尾小蛇,正在弯曲挣扎。老妪阴森森地瞪了一眼红肚兜,猛地抓起残蛇塞入嘴中,嘎吱嘎吱嚼起来。 残血横溢,黄牙森然。 但却无人看她,因为那一滴眼泪尚在途中。 “不过是个孤魂野鬼!” 张宗越眉头一皱,发髻上的剑簪猛然一颤,那滴寒泪本已飘到他的面前,却似遇上了一堵墙,疾疾翻了个身,飘向老僧。玄明和尚闭着眼睛,苦大仇深的长眉一卷,恰若一条软鞭斜斜一抽,老和尚的眉毛再少一根。 “嗖!” 寒泪迅捷无比的扑向青阳。 寒意逼近,青阳却仿佛呆住了!身周空气已凝成了霜雪,那一个刹那便若一个世纪,漫长而森冷,衣衫已凝,毛孔已结,即便连呼吸也化作了雪。不知为何,众人死盯着青阳,眼见青阳被封,竟然齐齐吐了一口气。 老僧与道士,也不例外。 但就是这一口气,青阳醒了过来,手腕慢慢的,一寸、一寸的抬起,浑身的冰雪无声纹裂,缓缓摊开手掌,照着那滴寒泪轻轻扇了扇,只见冥冥中似有牵引,那泪飘向了另一只手里的青瓜酒葫芦,在葫芦口打了个转,滴入其中。 其后,他举起酒葫芦,就着满座惊凝的目光,仰脖一饮。 “臭的!” “哈哈哈,诸位,久等了……” 门外,传来李盛怀爽朗的笑声…… 第四章 贫夭孤残 夜,李家西院。 月光穿窗透影,光影斑斓,青阳在等人。 这是李老爷子寿宴的第一日,自古以来聚无善聚、宴无好宴,但青阳却不得不来,并非因为李家时常接济他,而是因为他等的那个人。只不过,白天的那场戏虽然短促,却诡异的让他迷惑,李盛怀早年行镖、享誉江湖,识得些奇人异士并不为奇,但青阳隐隐觉得,自己便像一只飞蛾,扑入了牢笼中。 这种感觉很奇怪,让他有些迷糊。 近些年,独自云游在外时,他时常迷糊,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会忘了自己是谁,唯独记得青阳山,以及那天坑地漏。而每当他回到青阳山,坐在坑边,神智便会逐渐恢复,日子长了,也与常人无异。 有些东西便若本能,刻在灵魂烙印里,突然就冒出来,吓他一跳。就像今天,那滴冰寒彻骨的眼泪,是怎么扇到酒葫芦里的?直到现在,他也不清楚…… 我是谁…… 一个神棍? 一个不神的神棍…… 青阳盘腿坐在床上,抱元守一,整理混乱的思绪,但却毫无头绪。 “喵……” 它从窗口跳了进来,迈着优雅而略显胆怯的步伐,好奇的靠近,等挨着了青阳的长衫,便翘起蓬松的尾巴,轻轻的磨擦着青阳的腿。不过,方才它飞跃上床时,却看也没看桌子上那碟酱鱼一眼,显而易见,它是一只有教养的猫。 “喵,喵喵……” 当它转到第三圈时,青阳睁开了眼睛,摸了摸它的头,走到桌前,给它扔了一尾鱼。 “熬呜!”猫就是猫,得了鱼便撒欢,一口衔在嘴里,飞快的翻窗溜走。 青阳走到窗前,斜身一看。 月光悄悄的洒着,青阳山便若一道青褐色的屏障,孤独的卧在月夜下。微风拂过院中的槐树,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树叶摇动时,地上月影婆娑,那只猫叨着鱼,踩着月影一路窜,姿态轻灵,仿似鬼魅。待来到一处晓月窗前,无声无息的潜入内。 窗内有人,俏影剪窗,婉约婀娜。 “原来是她……” 虽然隔着两堵墙,但青阳却一眼即辩出那窗中丽影,是李锦苏。 夜色深沉,李锦苏也好像看见了他,默默的退出了青阳的视线。便在这时,青阳等的人终于来了。 “鄙舍简隔,先生住得可还习惯?” 李盛怀从树影深处走出来,身上穿着白色长衫,伟岸的身影被月光一拉,显得奇长无比。许是夜间风凉,他的背略显佝偻,说话的声音也有些谙哑。当走到青阳面前时,看着李锦苏阁楼的方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青阳将李盛怀引入室中,二人对坐,半晌无语。 对面的李老爷子白发如雪,白衣若魂,眉宇间却藏着说不出的落寞,如鹰似虎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青阳,瞳孔不住的收缩外放,像是在竭力的分辨,又像是忆起了模糊的过往,良久,叹道:“先生,不知小女还有多少时日?” “不足三日。”青阳说道。 “不足三日……” 李盛怀挺坐如标的肩头颤了颤,嘴角也歪了一歪,身子微微前倾:“先生可有补救之法?老朽还是那句话,若可救得小女一命,愿以命换命!” “天命无常,人命亦无常。天意深威难测,人力则时有穷尽。不过,青阳也是那句话,若老爷子肯舍弃一身修为,青阳或可一试。”青阳轻描淡写的说着,目光直视李盛怀,在他的眼里,苍劲魁梧的李老爷子表面笼罩着一层光,黑白相杂,极其紊乱。黑是死气、怨气,白是煞气,天地人三煞,白青红。 人的一生,死气怨气难免,或浓或淡,淡者伤及自身,浓者祸及家人,但这煞气却非普通人所能承受,李盛怀神光离合,白中透青,正是煞气凝结的时候。青阳细观他的煞气,几欲与死气、怨气浑为一体,这样的煞相,不说难以凝聚,便是褪煞也非同小可,稍不注意便有性命之忧。 冷月映窗,孤灯摇晃。 李盛怀沉默了一阵,慢慢抬起双手,根根手指修长如竹,泛着淡淡的光泽。 青阳笑道:“老爷子连命也舍得,莫非却舍不得这身修为?” “非是老朽舍不得,而是这一身本领得来不易,老朽当年走南闯北,刀头舔血,多赖有它傍身。” 说到这里,李盛怀抚了下颤抖的左手,苦笑道:“昔年,老先生在时,也曾这样说过,那是……十六年前。如今,一晃十六年,老先生已然仙逝,先生却再提此事……”顿了一顿,凝视着青阳,沉声道:“老朽身负之术,不过强身健体罢了,这十六年来,上不曾伤天,下不曾害理,且多有照拂乡里,为人自问不愧天地。先生可替人借命续命,为何现下小女有难,先生却定要……” “老爷子!” “蜀中李氏,鲁班之后也,入蜀,易鲁为李,家藏有法,曰《小木金》。此术号为混元李真仙所传,可遁石起风,有七杀九咒、撒豆凝甲、遁芒飞剑之术,确是了不得的奇术。但是老爷子需知,入蜀的李氏仅得了下半部剑咒,术已不全,道亦不全。得术而不得道,终将害人害已!” 青阳站起了身,声音越来越冷。 李盛怀身周黑白二气滚动如潮,目不转睛的盯着青阳腰间的青玉酒葫芦,冷声道:“先生果然是青阳山一脉独传,言语与老先生当年一致,便连神情也近乎一样!有时候,李某真怀疑青阳山上的先生乃不死不灭之人,亦或身负金蚕脱窍之法,可永生不死!” “大道循环,没有人可以逃脱生死轮转,先师也不例外,已然亡故!” 青阳摇头说道,眼中神光闪烁,有些记忆片段便如黑白画面一样飘来飘去、时隐时现,腰间的酒葫芦不知何时被他捉在了手中,仿佛想要喝一口,却又凝在了嘴边。李盛怀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态变化,锐利的眼神犹如一把雪亮的刀,越来越亮。 就在这时,青阳眯起眼睛,慢慢饮了一口酒。 “咕噜”一声响。 李盛怀微倾的身子猛地坐正,豁然笑道:“先生莫怪,老朽偶有迷惑罢了。不过先生说的是,历数千年以来,这人世间哪有果真不死不灭的人?的确是老朽糊涂了!只是,先生当真别无他法?” “天意难为,别无他法。”一口冷酒下肚,青阳眼中的迷茫褪得干干净净:“此法不全,若强行修习,唯贫、夭、孤、残。老爷子早年贫苦,中年丧子,后来虽施大法得了一对遗腹女,但天眼无情,终究难逃一个“孤”字!老爷子若一意孤行,凝煞之际,便是大小姐、二小姐丧命之时!” “贫、夭、孤、残!” 李盛怀愣了一愣,按着左腿的手在颤抖,他是个残废,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寸,平常走路,因身负绝学,是以看不大出来,但自家人知自家事,细数这六十年来的经历,正中贫、夭、残三字,就缺一个孤了。如今女儿命在旦夕,要女儿还是要修为,便和鱼与熊掌一样,难以兼得。一时间也实在难以取舍,老半晌,憋出一句话:“先生且容老朽再思量两日。” “唉……” 青阳暗叹一口气,也知不可逼他过甚,转念又想起一事,眼神微冷:“老爷子家法不全,若强行凝煞,纵有诸多奇人异士护法,也是九死一生,万不可取。再则,即使凝煞得成,也只不过多得十来年阳寿,蜀中李氏却将就此断绝!孰轻孰重,老爷子需早作决断!” “先生多虑了,老朽尚有自知之明,只是这身本事……”李盛怀捧起手来,仔细的看着,神情极为不舍,顿了一顿,又道:“两日内,老朽必然会给先生一个答复,尚请先生静待。”说完,站起身朝青阳抱了下拳,便告辞离去。 “梆梆梆……” 远远的传来打更声,时已三更,李家庄园一派静澜,偶尔有几点灯光悄悄明灭,给这偌大的庄园更增几许冷气。李盛怀背着手行走在后院里,雄阔的背挺得笔直,走路没有半点声音,便连袍角也不带风,若说他是个瘸子,谁会相信? 驼背老头与青衣小厮守在巷子过道处,小厮手里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在这冷幽幽的月夜里,活像鬼火一样。看见李盛怀一步步走来,驼背老头的驼得更厉害,面上带着病态般的潮红,恭敬道:“大兄,要不要让小三子去试试?” 小三子便是这青衣小厮,瘦弱矮小,仿若风吹即倒。 李盛怀脚步不停,冷声道:“不必了,是或不是都一样,过不了那道坎,你我就是一堆腐肉!再说,张宗越与玄明都试不出来,小三子去了也徒劳!” “大兄说得是。”驼背老头跟在李盛怀身后,想了一想,又说道:“客人们都安置在东院,入夜便无动静。二小姐已经睡了,大小姐方才来寻大兄,大兄不在,我便吱唔过去了。不过……” 李盛怀猛地顿身,眼中精光吞吐不休:“怎么?锦苏起疑心了?” 驼背老头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倒不是,不过小三子说大小姐眉宇间的死气越来越重。” “知道了,倒底是避无可避!”李盛怀仰天一声长叹,面露痛楚神色,半晌,吩咐道:“我去看看锦苏,青阳先生最为好酒,让小三子给他捎一壶《姚子雪曲》去。”说完,凝着眼晴看向青衣小厮。 “是,老爷。” 青衣小厮赶紧低下头,驼背老头吊眉微挑,俩人默无声息地隐在了夜色中。 李盛怀心中掂念女儿,脚步更快,不多时便来到李锦苏的阁楼下,挑眼一看,只见内中灯光犹燃,挥手摒退楼下的两名护卫,正欲拔腿上楼,心中突生情怯,提起的脚又轻轻放下,几番反复,终是默然一叹,背卷了袖子,匆匆向院外走去。 辩其去向,是去东院。 李锦苏的阁楼与东院隔得较远,巷子里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好像是在防备着什么,李盛怀心里有事,步伐便落得沉了,从背后一看,确实有些颠簸。转出森长的巷子,绕过一片清潭,东院已在眼前。 李家前后共计五院,西南北中都有些灯火,唯有这东院例外,黑压压的一片,便连月光也仿佛浸不进去。李盛怀在月洞外站了一会,一身雪白长衫格外醒目,但却飘飘忽忽的,如同一缕白烟燃烧在乌黑的夜里。 静,心跳声也静。 李盛怀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举步向院内走去。一步踏入院中,就似举棒碎冰一样,瞬间打破了这死一般的静,树上有物事立马被惊了,扭动着身子扑打树叶:“嘶,嘶嘶,沙,沙沙……” 与此同时,几片叶子轻飘飘的落下,其中一片恰好落在李盛怀的肩上,而树上那令人烦燥的怪声仍在持续,且越来越近。李盛怀心中勃然一怒,摘下肩头的落叶,看也不看树上那物事一眼,默默念了几句,然后把那片叶子撕作三半,随手一抛。 “啪!” 树叶方一脱手,即闻树上有物坠地。 月光翻墙而入,射在地上,只见地上扭曲着一条长虫,已经断作三截,切口光滑如镜,并无血液流出,那蛇头拼命一阵挣扎,好像想把身子和尾巴接起来,却徒劳无功,转而张着森然獠牙,猛地一口朝李盛怀咬来。 “畜牲,竟想伤我?!” 李盛怀抬起右脚,一脚将那蛇头远远踢飞,便在这时,院内四面八方陆陆续续亮起了灯,一个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 黑夜里,张宗越那明黄色的道袍最是显眼,迈着八字步,慢吞吞的走到阶下,笑道:“早闻蜀中李氏有剑咒之术,巧夺天地造化,可伤人于无形无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盛怀抱臂不语,眼锋若刀,划过众人。 玄明和尚站在廊上,灰色僧袍嵌在隐影里,那一对白眉分外突出,与李盛怀对视的一刹那,老和尚抬手合了下什。 “畜牲无眼,剑咒无情!”红肚兜小屁孩拍着手窜到李盛怀身前,踢了踢犹在颤动的断蛇,瞅着黑暗中,桀桀怪笑。 五花婆婆阴沉着脸走出来,鸡爪般的手掌一扬,从袖中飞出一道红光,扑向地上的蛇尸,是一只巴掌大的毒蝎子,扑在蛇尸上乱嚼。这老妪等它将两截残蛇嚼光了,才慢条斯理的把蝎子一收,冷声道:“畜牲本就无眼,死了也活该。倒是威名赫赫的李老大现在却举棋不定,莫非也瞎了眼?” 听得这话,李盛怀却不怒,只是淡淡的抬起手抱了下拳: “此番能与诸位共举,李某不胜荣幸,但此事关乎重大,诸位既已推李某为首,理当与李某同进共退才是!况且,若真是那一位死而复生,他的名头与作派,想必诸位比李某更为清楚!为免惹人生疑,诸位还是再忍两日为好!白道友与徐道友呢,怎么不在?” “鬼才知道,哈哈哈……”红肚兜怪笑起来。 第五章 青衣小厮 青山绿水藏精华,青阳镇依山傍水得天独厚,镇中有三宝,竹、茶、酒。 《姚子雪曲》又名杂粮液,以五谷杂粮酿就。前朝有个酒鬼大诗人途经青阳镇饮了这酒,一直醉了三天,酒醒后诗兴大发,当场便翘起大拇指,赋诗一首:胜绝惊身老,情忘发兴奇;座从歌妓密,乐任主人为;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楼高欲愁思,横笛未休吹。 临走,那酒鬼还不忘捎上几坛,说是要去献给皇帝老儿。自那以后,这杂粮液便身价倍增,千金难得一购,平常人别说喝上两口,便是闻上一闻也是难得。青阳自打有记忆起,便最是好酒,也曾摸到姚家门口偷偷嗅酒,结果让姚家的几条狗给一直追到山里,幸好自家老狗神勇,要不然后果难料。 夜,澜静。 李盛怀一走,青阳便爬到床上打坐,想要平心静气,却怎么也静不下来,李盛怀是想褪煞还是凝煞,他也拿不准,但他却必须得救李家的两位小姐,因为这是已故亡师的遗命。若是李盛怀决意凝煞,又该怎么办?莫非要,牛不喝水强按头? 思来想去,愈发烦燥。 提起酒葫芦看了看,自言自语:“莫非,真得强来?” 酒葫没有回答他,一缕酒香却悄悄钻来,青阳皱着鼻子使劲一嗅,顿觉七万八千个毛孔齐齐颤抖,浑身上下舒泰无比。 “好酒!” 酒是好酒,但绝非自己葫芦里的酒,侧身一看,只见桌上烛火摇曳,有风从窗缝处溜进来,若有若无的酒香也随之而来。 这酒定然是《姚子雪曲》,辩清了酒味的青阳身形一闪,来到窗前。 月光迷蒙,如雾似幻。 院中仿佛披上了一层薄纱,隔院的灯火已看不见,便连天井里的挂灯也极其微弱,唯独微风送酒,暗香浸来。 酒香越来越浓,入眼所见的世界却愈来愈模糊。 探手出窗,不见五指。 “幻镜?”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阴阳化五行,五行凝煞气,这煞气若是得了灵,便滋生为异物,其中有一类藏匿山中,专喜以幻镜魅惑世人,民间称其为山鬼。青阳山里便有一只,青阳成天带着狗在山里晃悠,自然见过,只不过,那只小山鬼生性纯良,躲在深山老林里,向来不曾害人,要不然,二爷不会放过她。 “幻由心生,心不见则眼不见!” 青阳推开窗,跳入院中,并起二指在眼前一抹,谁知心亮了,眼前却没亮,依旧极为模糊,屋外的世界就像一锅粘稠的粥,而他自己则是锅中一粒米。 不是幻镜便是阵法! 青阳心中波澜不惊,正欲举起酒葫芦强行破阵。 “唰!” 便在此时,一道半弦月光轻飘飘的斩向青阳,来得极慢却让人无处可藏,且散发着阴冷森寒如冰针雪剑,刺得人神魂生疼。青阳心中微惊,横起酒葫芦顺手一格。青光疾闪,与半弦月光猛然相接,光芒骤放骤缩之时,那月光好似不敌,打了个转,一闪即逝,隐匿在阵法中。 “咦……” “哼!” 青阳目不见物,却也不惧,闭着眼睛抱元守一,警惕着暗中偷袭。而暗中那人也看不见,猫着身子趴在地上,高举的右手擒着一柄奇异的兵器,类似钩镰,却更像弯月,左手则伏在腰间,按着一壶酒。 正是那个青衣小厮,他奉命来送酒,谁知刚进院便坠入了阵法中,正好将计就计,试试这神棍倒底有几分本事!青衣小厮侧耳聆听,却听不见声音,便连心跳声也无!是人便不可能没有心跳,只是强弱不同而已! 隔得一阵,青衣小厮无声的裂嘴一笑,猝然爆起,如同一只青鸟携着月光扑向茫茫混沌。身处混沌中的青阳早已有备,举起酒葫芦,不偏不倚的恰好挡住。 但这次,那青衣小厮却非一触即走,身形快若闪电,绕着青阳一阵乱斩。 月洒如瀑。 不闻刀兵相接声,唯见青、月二色光芒交织互缠。 月光便若蝴蝶,绕着青光上下翻飞;而那青光则任它飞来乍去,不动如山。良久,青衣小厮奈何青阳不得,一个翻身凌空跳到墙角,猫着身子不住喘气。 青阳呵呵笑道:“我好像认得你!” “我不认得你……” 话还没落脚,青衣小厮突觉左腰一沉,手中酒壶已被夺走,正欲挥刃斩向青阳,右手却沉如千斤。 这时,青阳的声音响起:“定!” 一字脱口,恰如平地生旱雷,炸响于青衣小厮的心海中,震得他浑身上下猛地一抖,眼神迷茫,手脚也不听使唤,但仅仅一瞬,他便清醒过来,嘴角一挑,便欲寻青阳再战个高下。 “破!” 犹如言出法随,无边的幻海潮褪而去,吊在竹秆上的挂灯显现出来,梆梆梆的报更声也远远传来。 青阳挺立在院中,身上灰白长衫无风荡漾,手里捉着两个酒葫芦,一青一黄。黄色的已经被他揭开,酒气四溢,正是《姚子雪曲》。也不知是饮了酒,还是因为强行破阵,脸色微红。 青衣小厮死死的盯着青阳,一字字道:“你没有心跳!” “你又何偿不是!” 青阳回过头来,晒然一笑:“生而为人,灵、魂、身,三位一体是为性命。人若死,身即灭,魂即散,灵归轮回入彼岸。但天下之大,有万万之数,总有漏网者,若遇怨气则化为鬼,却难以长久!不过,如若截灵而还胎……嗯,我或许认得你……” “我不认得你!!!” 青衣小厮仰着脖子尖叫,下意识的将那钩月型的兵器护在胸前。 青阳凝视着他,突地问道:“男孩还是女孩?” “女……男!” 青衣小厮脱口而出,又急急改口,涨红了一张脸。 “哈哈……”青阳心中轻快无比,爽朗的笑起来。 在他笑声中,青衣小厮的头垂得越来越低,渐渐与胸口贴在了一起,心中羞怒欲狂,漆黑如墨的眼睛不住闪烁,黑色的瞳孔一点点褪去,直至浑白如玉,身体颤抖不休,慢慢的裂开了嘴,赫然一对小尖牙。 青阳注视着她,不为所动。 “呵呵呵,嘻嘻嘻……”却与此时,清亮而怪异的笑声传来。 青阳侧耳一辩,是李锦苏阁楼的方向。 而此时,青衣小厮那本已冒出来的小尖牙猛地缩了回去,直勾勾的盯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突地一声尖叫:“是大小姐,他们好大的狗胆!”说话之间,脚尖一掂,小小的身子弹射而起,扑向院外。 青阳下山便是为了李锦苏,如今她有难,岂能坐视不管?事发突然,也来不及思量,当即紧紧跟上。青衣小厮身法绝佳,犹如一缕青烟飘在前面。青阳也不慢,俩人风一般穿梭在巷子里,一路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名护卫。 等到了院墙下,青衣小厮抬头看了看,不过三五丈高,便欲纵身翻墙。 “且慢,携我一程!”青阳叫道。 青衣小厮骂道:“呸,你不是神仙吗?却不会飞!” 青阳道:“方才破阵,极其耗神,再则,青阳并非神……” “闭嘴!” 青衣小厮白了他一眼,一把抓起他,朝上便纵。谁知,因多携一人极为不便,纵至一半,嗖嗖嗖的往下掉。不知为何,青阳想笑,那青衣小厮瞪了他一眼,探出月钩在墙上一借力,携着青阳飞过了墙,重重的落在地上。 阁楼下,别无例外,躺着几名护卫。 “没用的东西,连大小姐也护不了!大小姐,大小姐……”青衣小厮踢了护卫几脚,拢手于嘴,朝楼上唤了几声,却无回应。 青阳眉头一皱,举步便上楼。 李家是大户人家,绣楼共计三层,内中铺着百花苇席,装饰极其华丽,但青阳却无心打量,飞快的窜到三楼,正欲推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从中探出一对羊角辫:“大小姐不在,肯定出事了!” 青阳怔了一怔。 青衣小厮用身子堵着门口,撅嘴道:“看什么看,我嗖的一下,就上来了!这是大小姐的闺房,外人勿进!” 青阳从她的头顶看过去,只见室内不大,桌上烛火犹燃,暗暗透着清微香气,绣榻上被襦零乱,床边有一只粉底蓝边绣花鞋,一只猫正卧于其上喵喵叫,李锦苏却不在其中,显然已被人截走!此时,静下来细细一想,暗觉此事透着诸多诡异,便道:“此事,理当告知李老爷子,请老爷子速作决断!” “呸,等老爷知道,大小姐早就被狗东西给害了!犹其是那个摇扇子的,一看就不是好人!你不是本领很强么,快推算推算,他们去哪了……”青衣小厮喋喋不休的说着,鼓着腮邦子,眼泪汪汪,却犹自把着门口不让青阳进去,以免污了自家大小姐的名声,看来,她极其在意李锦苏。 她这一嚷,青阳心头也乱,提起酒葫芦,闭着眼睛饮了一口,睁眼之时,明亮如雪,放眼一看,指着西面,说道:“往西!” “碰!” 话刚出口,青衣小厮猛地一下关了门,险些夹住青阳的鼻子,随即听得“嗖”的一声裂风响,西面窗户窜起一道青影,很明显是她等得不耐,又怕青阳进大小姐的房间,是以锁了门,独自前往。 青阳摇了摇头,也不敢耽搁,暗提玄气于身,跃下绣楼,朝西直奔。 冷月洒水,李家庄园巷道井森,青阳虽做不到凌空飞行,却也身轻如燕。刚刚转出巷子,迎面是来时的枯荷塘,一眼却见亭中站着个小青影,正在四下张望。 青阳心下奇怪,却仍是叫道:“往西!” 青衣小厮转动着大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往西,若是你说错了呢?大家都说,你向来不灵……” “护卫,往西的路上,一路躺着护卫……”青阳心中五味陈杂,难怪她停在这里等他,原来是怕追错了方向。 “原来如此,还当你真是神仙呢!” 青衣小厮古灵精怪的一笑,夜色下,唯见一排雪白的牙齿。许是因她而起,青阳心头也一松,笑了一笑,跟在她身后,往西疾追。 一路上,躺在地上的护卫越来越少,但却像是在指引着他们的方向一般,到得庄园极西之处,望着高高的院墙,青衣小厮一把抓住青阳的手,往上纵去。 她的手极小,未及青阳的手一半大,冰凉冰凉。 半月如弦,印于苍穹,她便似一尾青蝶,而青阳则若一只灰鹤,双双飞出了李家庄园。 庄园外,再无指引之物。 青阳神目如炬,拉着小女孩的手,暗觉股股幽冷之气贯入胸中,汇入神海,令人心眼洞开,万事万物秋毫毕现,偶有浮光掠影飘来冉去,而鼻间似乎也嗅得缕缕暗香,那是李锦苏的味道。 如风般掠过长街,于屋顶上一阵飞窜,穿出镇门吊桥,一路奔驰到山林间,青阳顿住脚步。 “嘻嘻,奴家等了半宿,先生总算来了……” 第六章 并肩夜斗 月浮星移,四野空寂。 巍峨青山静止若城,偶尔听得林间传来几声怪异的鸟叫,夜风温柔的荡着她的裙角,修长笔直的玉腿浅隐悄现。脚上没有穿鞋,晶莹剔透的脚指头掂在草尖上,隐约可见有一滴露珠在指甲盖上滚来滚去。 是她,那个绝色美人,徐姬。 若说,迷蒙的月色与墨黑青山构成了一幅画,那她便是嵌在画中的孤零仙子。不过,在青衣小厮的眼中,她顶多算是一个妖媚的剪纸人,真想一刀把她搅个稀烂,当即喝道:“快把我家大小姐交出来,如若不然,剁个稀烂!” 绝色美人不理她,剪水妙目只顾绕着青阳打转,格格笑道:“古有曲水流觞,今有月白风清,能与知阴阳、晓生死的青阳先生对话于风月之下,奴家不胜荣幸。”说着,按着腰间款款一礼,嫣然道:“今夜邀先生前来,乃是奴家有三请,尚请先生成全,如若得助,奴家必当……” “是不是要以身相许?”青衣小厮冷冷地接口。 “格格,若是先生愿意,奴家有何不可?”绝色美人掩嘴一笑,轻飘飘的在草叶上荡来荡去,当真媚不可言。 青阳眉头微皱,一双神目却在山野中搜寻,他常年累月在山中晃悠,对此山的一草一木熟悉无比,此处是青阳镇的入山口,在这一片青草地的尽头原本应该耸立着两株千年古柏,如今却只有一株。再则,头顶上的悬钩冷月,几时变成满月了?况且,身周佐近有人暗中窥伺。 幻阵,亦或陷井。 青衣小厮等了半晌,见青阳不说话,便以为他为美色所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绝色美人怒道:“呸,好不知耻,便是你要嫁,他敢娶你么?快快把大小姐交出来,不然剁烂你的脸!”说着,右腿弯曲,左腿斜伸,左掌撑于地,右手斜举弦月钩刃。半猫着身子,顿呈攻击之势。 “哎哟,小妹妹恁大的火气,你的镰刀吓着姐姐了。” 绝色美人捧着心口,后退了几步,神情好像有些怕,楚楚可怜的说道:“奴家最是经不得吓,小妹妹快把镰刀收起来,免得夫君误会你,教训你。”眨着清澈冷幽的眼睛,瞟了青阳一眼,仿佛真替青衣小厮担心一样。 青衣小厮听她连夫君都叫上了,再把木讷的青阳一看,心中既忧大小姐的安危,又怒青阳色欲填心,黑黝黝的瞳孔逐渐泛白,两尾羊角辫晃来晃去,鼓着腮邦喝道:“无耻妖女,我先划花你的脸!” “嗖!” 青影乍飞,拉起月光斩向十丈外的绝色美人。 月光凄迷,沿途撕裂了风,斩断了夜。 “呵呵,小妹妹还欠些火候……” 绝色美人却不惊,扬手一抛,腕上浑绫飘荡而起,便似一条软鞭,照着月光一抽。只得一击,即将凌厉绝伦的青衣小厮抽得倒飞。 “嘻嘻……”绝色美人掩嘴娇笑,身周浑绫随风飘摇,恰若飞天仙子。 “嗖!” 殊不知,青衣小厮一心要划烂她那张妖媚众生的脸,脚尖方一触地,身形已弹射而起。 冷月再度袭来,森森寒意铺天盖地。 绝色美人细眉一挑,张开五指,斜斜一转,即见她身周飘浮的绫带以其为中轴猛然爆开,恰似一朵怒放的白莲。待青衣小厮身入其中,五指骤然一合,向四面八方展开的绫带瞬间聚拢,欲将青衣小厮缠裹于其中。 “想勒死我,没那么容易!”千均一发之际,青衣小厮脚尖在一条绫带上疾掂,身子再次腾空而起,犹如乱蝶穿花,竟然避过拦截的千绫万缕,照着绝色美人的面孔直直切来,辩其意图,是想先削嘴巴。 “咦……” 绝色美人未料到青衣小厮竟不惧绫带上的寒气,心中不由得一惊,突见月刃削来,一样寒意逼人,当即将身一弯。即见得,她便若一个纸片人,猛然从中对折,巧巧避过绝死的一击。上半身尚未弹起,绫带再飞,竖立于天,犹如一柄长达三丈的巨剑,凌空斩下。 “锵!” 绫带与月刃猛然相接,光晕荡起。 青衣小厮身形犹若断了线的风筝,飘向远方,哇地喷出一口血,心中却愈发狠戾,在地上一借力,抱着月刃再度飞起,同时高声叫道:“青阳,你个死神棍,不要再鬼迷心窍了!” “夫君,快来帮我。” 十丈外,厮杀正酣,青阳呆立。 腰间的酒葫芦泛着淡淡的光。 蓦地,丈许外的空气犹若水纹滚动,一把桃花美人扇探进来,对着青阳扇了一记,瞬间,从扇子里钻出一个鬼头,张开獠牙臭口,朝着青阳便咬。 青阳等得便是他! 将身一错,避过鬼头,再以葫芦口罩着正在凝形的鬼身一转,丝丝青烟冒起,股股恶臭扑鼻而来,再一看,地上汩汩流着一滩,既不像血液,也不似粪便,条条蛆虫在里面钻来钻去。 青阳眉头一皱,斜跨几步,酒葫芦一翻,向莫名之地罩去,谁知却罩了个空。 这时,笑声响起:“先生不喜臭物,想必也是风雅之人,此时月色宜人,正当饮酒高歌,有酒不可无美人,再请先生鉴赏一美!” 话音落脚,青阳突觉脖心微冷,尚未来得及转身,又闻清香袭来。在他的身后,趴着一个美丽的女子,浑身上下仅着寸缕,纤腰瘦腿,修长的十指按在草地上,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注视着青阳的脖子。 冷,愈来愈冷。 青阳不敢妄动,那美丽的女子也仿若静止。 “美人便在身后,先生为何不观?”白乘风的声音飘忽难捉。 “臭!” 青阳猛地转身,与此同时,一直趴着的女子贴着草地骤然平射,尖利而乌黑的指甲由指尖爆涨,向上一撩,欲将青阳掏个透心凉。 “嘶嘶嘶……” 仅差半寸,美丽的女子与先前的臭物一般,化作一滩。 “果然是臭的!” 青阳冷然一笑,并指成剑,朝着某处一戳,即见一道水纹荡起,模模糊糊的显出一团身影,正是神情微惊的白乘风,在其怀中斜斜抱着一人,发簪零乱,云眉浅皱,秀目紧闭,胸口微微起伏,脚上仅着一只鞋,粉底而蓝边。 白乘风没想到青阳一指便险些破阵,赶紧飘身而走。 青阳见李锦苏无恙,心中松得一口气,要将白乘风找出来也不容易,岂容他轻易遁走,当即纵身一跃,调转葫芦口猛地一拍。 青光暴闪如潮,却仍旧慢得一分,天地依旧,白乘风已逃。 “嗖!” 恰于此时,远远飞来一只小青蝶,摇摇晃晃,欲坠不坠。青阳疾抢几步,纵起丈高,一把将她抱住。 “噗……”方一入手,青衣小厮便喷出一口血,溅了青阳满脸。 “呵呵,小妹妹恁地心急,尚未嫁给我夫君,便要洞房么?” 远远的,绝色美人俏立于草尖,双手拢在嘴边,娇声又唤:“夫君,她还小呢,再养几年吧,嘻嘻……” “无,无耻……噗……” 青衣小厮大怒,又喷了一口血,一个骨碌从青阳怀中挣脱,脚尖一掂,便欲揉身扑上,再与那妖女战个你死我活,蓦然间手上却一热,一转眼,见是青阳抓住了自己的手,顿时想起妖女的话来,羞怒不已:“放开我,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不仅是个神棍,还是个色鬼!” 方才,她一心要划花别人的脸,并未注意到青阳与白乘风的一战。 青阳:“助我破阵!” “你喝一口酒,不就破了么?”青衣小厮下意识的道。 “此阵难解,幻境与阵法并举,我若强行破阵,唯恐力不能及,反伤自身。若欲寻阵枢而破,又恐极为耗时。再则,尚有他人……”青阳急急解释着,却见她仰着脸蛋、眨着眼睛,一副与我何干的样子,心中更为忧急李锦苏的安危,突地说道:“李大小姐也在阵中!” “大小姐?早说嘛,怎么助你!!”青衣小厮一听李锦苏,立马乱了方寸,抓住青阳的手乱摇。 青阳道:“致虚极、守静笃,神海一体。” “啥是神海一体?” “就是想着李锦苏,李大小姐!!” 青阳无奈,声音也拔高了数筹,便连说话也不再神神叨叨。青衣小厮也好像听懂了,歪着脑袋用力的想着自家大小姐,嘴角泛起了笑意。即于此际,滚滚寒潮从她的手心传至青阳神海,天地一派清朗。 “破!!!” 张嘴无声,一股无形之力却汹涌澎湃,摧毁了天上满月,荡涤了乾坤寰宇。 钩月浮天,四野明朗。 白乘风抱着李锦苏于十丈外,怔怔地显出身来。 “贼子,休走!”青衣小厮尖叫。 青阳面红如潮,灰白长衫鼓荡风裂,猛然间却突觉掌心一空,绵绵寒意随即褪去,胸口一堵,身形蓦地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一跤。 抬头之时,唯见一缕青烟,遥遥嵌入天幕边际。 天地,又变。 “呵呵,夫君,夫君……” 娇嫩的声音响在耳边,青阳按着酒葫芦,站直了身,眼前是一座华丽无匹的宫殿,飞檐翘角,金光闪闪。十二根巨大的立柱挺立于殿下,每根柱子上盘龙附凤,柱尖直插苍穹,十二名身披金甲的武士持戈肃立。 一排汉白玉长阶,由上至下,一直铺到青阳脚下。 “小妹妹寻人去了,自诩风流、惹人讨厌的家伙也走了。如今这天地,唯余夫君与奴家了。奴家在此恭候夫君已久,现下夫君且来寻寻奴家,可否……” “十五小姑独自处,郎君访客青柳渡,遥问童子可见人,晓月窗畔挂锦书……” 青阳拾级而上,清婉的声音不知起于何处,缠绕于身旁游离不去。听她轻轻的诵着诗,让人情不自禁的身入其境,仿觉岁月静好,伊人正独倚栏杆,等待着情郎归来。稍一伸手,阶旁竟有微风拂来,软软的绕着指尖,极其真实。 长阶九十九,待至一百再抬头,却见那十二名金甲武士纹丝不动,原来是石雕披甲。 蓦然一低头,竟有斜影随身。 青阳走到殿门前,站定。 “吱嘎嘎……” 朱红大门无人自开,内中极深,冷风迎面卷来。 “日间与夫君一见,奴家所问,夫君尚未答,不知此时,夫君可愿为奴家解惑?” 见青阳不答,那声音又道:“奴家真的也想知道,将会死于何时?” 青阳冷声道:“你不再是你,你早已经死了!” “嘻嘻嘻,呵呵呵,哈哈哈……” 那声音张扬的笑着,等笑够了,又道:“我不再是我,那我又是谁?先生既已来到殿前,为何却不敢进来?小小一个幻阵,莫非先生也不敢闯?若再迟得片刻,恐怕小妹妹斗不过那个浪荡子,倒是可惜了李氏小女郎,巧笑俏兮,美目盼兮,真是我见犹怜。” 青阳站在门口,凝视着宫殿深处,神情越来越冷,缓缓举起酒葫芦,满饮一口,并起二指在眼前一抹,再往地上一按。 “幻境就是幻境,再美也不过是泡影!” 第七章 冰棺锁魂 幻由心生,境随意转。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但凡是个生灵,便有过去、现在与将来,往昔已逝不可追,将来恍惚而未知,唯有现在。但这幻境却恰好是由过去与将来引发现在,令人迷惑于其中而不自知。若是再加上阵法,那便形成幻阵,一旦身陷其中,即便明知是假,也难以逃脱。民间对此也有诸多称呼,譬如鬼打墙。 某个夜晚,你独自一人行走于道,却突然怎么也走不出去。 别怕,这便是鬼打墙,前方定有劫难。 因为施展此术者多为山鬼,而山鬼向来生性纯良。 青阳一掌按下,镶金嵌玉的地板便如蛛网一般寸寸纹裂,紧接着,身侧雄伟的宫殿剧烈颤抖,门塌了、柱断了,飞檐翘角上的骑凤仙人掉了下来,将要触地时,仿佛夜露逢初阳一样无声碎裂。 眼见天崩地裂,青阳的眉头却皱得更紧。 方出此境,又入彼境。 狭长的巷洞,七绕八弯,也不知通向何处。地板是青褐色的,一脚踩上去还有些许粘糊,提起脚来一看,鞋底沾满了朝湿的青苔。“吱!”一只老鼠沿着墙角溜了进去,细长的尾巴在地板上拉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痕迹。 幽冷的风嗖嗖贯来,墙壁上的挂灯不住摇晃。 墙上有壁画。 青阳边走边看,用墨极其鲜艳,以浓蓝重紫描述着一场战争,攻方已经兵临城下,阵营极为雄壮,身披火红铠甲,铺天盖地笼罩四野,将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另一方则困守城中,人人面露惊惧之色。 城中有雄殿,与方才幻境宫殿一模一样。 殿上高座一人,身披帝皇兖服,头戴十二旒朝天冕,在他的面前摆有一案,内置传国玉玺与一卷降书。殿下,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看样子都是朝中大臣,一个个神情激昂,好像在劝说皇帝。 再往里走,画风突变,身着宫装的妙龄女子打着秋千,绫带飞扬。年轻的皇帝面带潮红,把着酒盏,在风中追捕着女子的绫带。而远远的,一群大臣们窥伺于侧,摇头哀叹。 下一幅,画面调转回围城之战,皇帝脱下了帝袍,仅着内裳,嘴里衔着玉壁,脖子上挂着玉玺,手里牵着白羊,出城投降。妙龄女子站在城头,注视着皇帝跪在泥泞中,依旧裙角飞扬。 至此,剧终。竖批:‘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只是这批文,字迹潦草、张牙舞爪与凝重的画风极为不符,显然书者当时心中极其悲愤,应该是后来添加上去。 而此时,巷洞已至尽头,眼前极其广阔,也极是明亮,九九八十一盏鱼人宫灯错落分布,仿佛众星拱月一般,托着正中央的一副巨棺。 棺椁,宽有丈许,长有三丈,通体晶亮仿若冰雕雪铸,内中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影。细细一辩,却模糊不清,因为在那棺椁的四周滚荡着一层薄雾。青阳神目如炬,直射棺椁,哪里是什么薄雾?分明便是电芒、雷针! 九阴绝煞阵,何人,如此恶毒! 竟然困魂于棺,阻其消散,生生受那雷霆钻神之苦! 青阳心头一凛。 这时,凄婉的声音由棺中响起:“国破山河碎,万众举泪垂,世人都道是红颜误国,而祸水理当藏于九阴之地,不可与朗朗乾坤为伴。若依先生之见,不知此言在理否?” 青阳道:“青阳不知。” “唉,都是男人,天下乌鸦一般黑……” “嘎嘎嘎……” 伴随着幽幽的低喃声,巨大的冰棺慢慢展开,霎那间,爆燥的电芒雷针疯涌肆掠,好似欲将棺中的事物辗作齑粉。少倾,一支雪嫩如玉的手搭在了棺缘上,指甲是血红色的,手指间犹有电芒滚动,随即那手掌猛地一用力。 她飘在了冰棺上,长发飞扬,裙角纹荡,无边的雷霆将她罩住,肆意的贯穿着那娇嫩而小巧的躯体。 她的神情却冷漠如冰。 猛然,八十一盏鱼人宫人爆亮如雪,雷电聚作一束,从头直劈。 一切,再不可见。 稍徐,从那白炽般的雷光中传来一声叹息。 深邃、悠远。 雷芒淡去,她轻轻的飘在灯尖上,指着青阳:“你看见了,这是我的由来。你说我已经死了,那站在你面的,又是谁?” 青阳迷惑了,方才雷鸣电炽的那一瞬间,他的确看见了一些画面,她已经死了,被人以九阴绝煞阵困在万年冰棺里,身体不曾溃烂,魂魄游离于其上,灵附于神海。 人若死,若无意外,七天之内魂即灭,化为煞气,返补天地;若是肉身不腐,即为活尸。人若死,身已散,魂截灵而融体,是为鬼胎,非大能者而不能为。而灵,没有任何人,可以拦截它回归的道路。 但若魂、灵、身三者犹聚一体,死而未死,这又该是什么? 非人,非鬼,非尸,非神。 “我姓徐,他们唤我徐姬。你说我不再是我,可我仍能想起一切。他们以阵法困我,以乾雷击我,我便研习阵法,整整三百年,总算破了它。”徐姬静静的说着,她已等了千年,并不着急。待看见那些灯火跳动得好看,伸手一招,点点灯火离蕊而起,飘浮于她的掌心,像极一束怒放的火莲。 这一刻,她美丽无边。 “你不该出来。”青阳说道。 “咦,你果然是个先生。” 徐姬莞尔一笑,捧起手中火莲,一口吞了下去。其后,掩着嘴,懒懒的打了个饱嗝,背转过身,伸出两根手指,从嘴里扯出一物,捧着那物转过身,面向青阳:“你看见了,就是它护着我。我出来晃了几百年,若不是它,我早就散了。可惜,现在它也快散了,而我也将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了吗?” 小小冰棺躺在她的掌心,散发着无边寒气。 青阳默提玄气,抵抗着寒意侵袭,半步不退,想了一想,说道:“把绿丫放了,兴许,我可以告诉你。” “嘻嘻,我可没用强,是她垂怜我,见我孤苦无依才帮我。是不是,绿丫小妹妹?”徐姬歪着脑袋,嫣然一笑。 “是呢,姐姐好可怜。” 虚无的空中,突地显出一只小绿蝶,仔细一瞅,不是蝴蝶,而是一个小人儿,长不足三寸,小胳膊,小腿,小脑袋,相较身形,碧绿色的头发极长,满满的包裹着凹凸不平的上半身,仿佛穿着一件漂亮的绿裙子,发端延伸到背后,微微翘起,状若一对缓缓扇动的羽翼。 她便是青阳山中的小山鬼,若无她鼎力襄助,徐姬岂能在幻境与阵法之间随意操控。 “绿丫,来……”青阳伸出手。 谁知,徐姬却比他更快,手掌一翻,已将小山鬼捉了,投入小冰棺中,再把棺盖一合,留了一条缝,笑道:“先生想过河拆桥,奴家可不依。” “姐姐,好冷,好冷……”细声细气从小冰棺中传来。 徐姬道:“此棺乃万年寒冰所铸,一旦合上,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亦将瞬间化作冰渣。先生,可愿一见?”说着,便欲将棺盖合拢。 “且慢!” 青阳按着酒葫芦的手抬起来,冷声道:“你非人非鬼非尸非神,你是煞魃!” “煞魃?” “哈哈哈,煞即是煞,魃即是魃,先生妄称知阴阳、晓生死,却连煞魃也分不清!” “奴家若是煞,为何会有魂?” 徐姬满脸凝霜,伸指在手腕上一划,汩汩鲜血溢出,又道:“奴家若是魃,岂会流人血!” 手腕雪白,血液殷红。 青阳道:“你不再是你,你却是你。” “我不再是我,我却是我?”徐姬眯起了眼睛,仿佛在深思,半晌,眼睛蓦然一亮,格格笑道:“是我便好。几百年来,奴家会过无数高人,都说奴家是恶鬼,要打要杀的。便连那些小道士、小和尚,也一心想着超渡奴家。哼哼,看来,还是先生明理。” 青阳眉头一皱,心中有个念头一闪即逝。 说话间,徐妪将棺盖再拉开一丝,因为里面的小绿丫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又看了看青阳,指着自己的头,笑道:“嗯,奴家尚有一问一请,其一,敢问先生,若是奴家散于乾阳之间,此灵存否?” “青阳不知。”青阳说道。 “真不知?” 徐姬歪头凝视青阳,辩了一会,将棺盖再拉开一点,看着青阳腰间的酒葫芦:“先生实诚,最后一请,奴家听闻先生好酒,恰巧,奴家平生亦有此喜好。不知,可否让奴家,一饮先生壶中之酒!”说完,二指一推,欲将棺盖合至最严。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定!!” 青阳猛地一声大喝,双眼精光爆涨,将徐姬定得一瞬。与此同时,身形已然电射而起,袍角带起的风将沿途宫灯尽数掠灭。倏尔之间,将葫芦口对准小冰棺,神海鼓荡如浪,猛然一拍。 “锵!” 青光如束,青光如柱,青光凝成了一柄剑。 青阳看着那剑,呆了一下。 徐姬花容失色,想避却已慢得半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剑向掌心冰棺刺来,剑身淡薄、若有若无,却携着滔天气势,直欲将万事万物斩个稀烂。 天上地下,唯此一剑。 直视此剑,徐姬呆怔当场。 “叮!!” 一声脆响,青剑散去,徐姬倒飞数丈,冰棺被击飞至半空,滴溜溜一阵旋转,在里面装死的小绿丫睁开了眼睛,“嗖”的一下,飞向青阳。 “你,你你……你是坏姐姐……”小绿丫蹲在青阳的头上,抓着他的头发,打着寒颤,惊叫。 青阳摸着酒葫芦,还没回过神。 “你,你你……” 殊不知,徐姬比他俩更惊,将冰棺捞在掌中低头一看,又见冰棺裂了一条缝,心痛加身痛,哇地喷出一口血,黑发飞扬,怒道:“天地人三煞,你尚未凝煞,怎能伤得了我的宝贝?!” “坏姐姐,坏姐姐……”小绿丫缓过气来了,一叠连声。 徐姬喝道:“闭嘴,再叫吃了你!” “啊哦。”小山鬼赶紧闭嘴。 “破!” 既已救得小东西,青阳当即再行破阵。 一声轻咤,灯灭坟塌。 钩月浮沉,群星璀璨,真实的世界显化出来。 青阳手捉葫芦,胸口微微起伏,立身千年古柏下。 百步外,徐姬抹去嘴角血液,一瞬不瞬的看着青阳掌中的青玉葫芦,舔了舔嘴唇,墨黑瞳孔里慢慢绽起一圈血晕,浑身绫带无风张扬,声音又尖又利:“青阳,留下酒葫芦,尚可留你一命,如若不然,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可惜难如你愿,你真不该出来。”青阳摇了摇头,目光坚定,酒葫芦是他的命根子,失去它,他便失去了一切,歪头对小山鬼道:“快逃!” “我不逃。”小山鬼飞到青阳头上,抓着他的头发,很有义气的摇头。 “哈哈哈,那便战罢,倒要看看天下间还有没有真正的男儿!”徐姬伸开双手,轻轻一按,身形冲天而起,碗间绫带如同千万触手,卷向青阳。 如江泼洪,似海决堤。 “如你所愿!” 青阳挺起酒葫芦,大踏步向前。 月光如水,漫漫洒下无尽冷白,徐姬高飞在天,白莲怒放如雪;青阳立足大地,青光乍射如滔。徐姬早为乾阳所伤,青阳壶中剑时灵时不灵,俩人倒也战得不相伯仲。 一白一青交缠在一起,难分你我。 也不知过得多久,突闻一声剑啸,一声尖叫,片片莲叶飞散。 青阳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喘气。 第八章 破煞炼尸 “青阳……” “青阳,青阳……” 冷月如钩,徐姬从月中坠落,左胸中了一剑,血水不住四溢。 青阳坐在地上,发眉皆白,嘴里喷出了热气,瞬间又结成了冰雪。小山鬼躲在他的身后,一脸担心的看着他。 “青阳,我快死了么?” 徐姬轻飘飘的落在草丛中,挣扎着站起身,歪歪斜斜的向青阳走来,左胸的伤口骇人,碗大一朵血莲。她一边走,一边咳嗽,越咳血渗的越快,走到半途,终于撑不下去了,软软的跪倒在青潭边。 “你不说话,就不会死。”小山鬼倒底心善。 “我要死了,我有点害怕。他们说我误国,罪该万死,却又把我抢到了南方。他们喜欢我,却又拿箭射我,用雷劈我,我好疼,好害怕。我出来了,他们很怕我,恭维我,却又想杀我。青阳,只有你说我不是恶鬼,只有你说我就是我,你对我最好。可是,你也要杀我,就是这里,一箭射来,好疼。” 徐姬指着左胸的伤口,言语混乱,眼神迷茫,像个小孩子一样慌张无助:“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吗?”伤口,一剑穿心,一箭钻心。新血未止,旧血又流,紫黑色的血液爬满了半个身子。 青阳冷然。 “我不想抢你的酒葫芦,可是我的冰棺快散了,我只是想留住它,我的魂魄,我的记忆,我的身体,呜呜,对不起……”看着青阳冷漠的眼神,徐姬哭了,泪流满面,柔弱的肩头轻轻抽搐。 “你真不该出来。”青阳声音低沉,心中空空落落的。 “我不出来,我不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就要待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永无止境的受那雷针钻魂之苦!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虚伪!都想我死!!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你以为我真稀罕这该死的破灵么?入那狗屁的轮回,再吐出来投胎,那已经不再是我!!” “青阳!!我恨你!!!恨这个虚伪无情的天地!!!”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仿佛换了一个人,双眼通红如血,嘴角已经撑烂,黑色的、红色的血液参杂在一起,糊了满脸,狰狞怨毒。突地一下站起身来,双手撑向天空,血发张扬如鬼,仰天咆哮:“青阳,你会后悔的!!!” 熊熊火焰从她的脚底燃起,眨眼之间便爬满了全身,她在火中狂笑,笑声苍凉,笑声疯狂。间或听闻,有微弱的哭声,一丝丝,往心里钻。 “噗……” 一声轻微裂响,天空飞满了雪花,在那白雪茫茫的中央有一颗血色的宝石,像人的眼泪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猛然间,光芒爆裂,无边的气浪将雪海冲毁,天地也仿佛黯了一黯,随即,那滴血珠轻轻的坠入潭中。 “哚儿……”珠入水,荡起涟漪片片。 一切,归于平静。 青阳站起身,走到潭边凝目一看,潭边的青草已被烧得焦黑,潭水却依旧清澈,一眼便可见底,那滴血珠已经消失不见。 小山鬼飞过来,扭着头不敢看,嘴里却问:“死,死了么?” 青阳抓起一把泥土,微一用力,干枯的泥土化作黑沙,一阵风突然吹来,烟尘弥漫,一团黑影裹住了青阳。 “哼!” 青光爆闪,黑影烟散,青阳皱着眉头,望着远方。 小山鬼吓了一跳,嗖的一下,飞出老远,惊叫:“呀,都死了还作怪!真是个坏姐姐,还想冻死绿丫!哼哼,现在烧成灰了,没了,什么都没了!”说着,又犹犹豫豫地飞到青阳身边,确认道:“先生,坏姐姐真,真的死了么?” “死了!” 清风冷月下,青阳叹了一口气,举起酒葫饮了一口,辛辣的酒顺喉入肚,烧起一团暖意,蓦然想起李锦苏,眉头又是一皱,对小山鬼道:“近来不太平,快快回山,藏着,莫要出来!” “不出来,不出来……” 一夜之间连逢大变,善良的小山鬼心中嗵嗵乱跳,再把那焦黑的水潭一看,猛地打了个激淋,振起发翅便飞,飞到一半又回头,站在一片柏树叶上,挥着手喊道:“先生,山下好危险,绿丫要不要告诉二爷?” “不必了,二爷得看家!” …… 夜已四更,万物俱寂。 镇中灯火尽灭,镇外一片茫茫,黎明即将到来,最是黑暗的时候,便连头顶的钩月也仿佛因为看了半夜的戏,恹恹欲睡。而那一群星星,早已消失不见。 疲惫的人走在林间小道中,一身灰白长衫,一点青瓜酒葫芦。 不远处的村落里,隐约传来咕咕的叫声,让人头皮发麻,这是公鸡在操练嗓子,准备着一声鸡啼天破晓。 途经一株槐树,栓在树旁的狗正欲按抓惊吠,见是青阳,张开的嘴巴蓦地闭上,还摇了摇尾巴。 青阳扔给它一块骨头,绕着村落继续走。 经得一夜厮杀,他的眼睛明亮如星。 按说,已经过去一个时辰,李盛怀早该有所动静、闻风寻来,青阳也该回李家看看,而不是在这镇外晃悠。但青阳却知李锦苏并未脱险,哪怕眼前这一缕死气越来越淡,却仍旧在指引着他的方向。 白乘风、徐姬,都是李老爷子的客人。 他们为何要劫李大小姐? 李盛怀到底想干什么? 青阳满心疑惑,愈想愈迷糊,干脆不再想,一心只顾追寻即将散去的死气。谁知,此念方下,他念又起。拧起葫芦看了看,还有半壶酒,忍不住喝了一大口,喃喃自语:“若是把葫芦给了你,我也活不了。” 没错,青阳的一生,极为依懒此葫。 壶中藏有他的记忆。 譬如那壶中剑,譬如这双神眼。 悠悠的风从西刮到东,也将眼前的死气刮散,青阳顿住脚步,放眼看去,已绕至青阳镇的正面,青阳镇的背面是青阳山,正面是护镇河,兜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吊桥畔。 静静的河水如涓默流,河畔的青李道,犹如黄泉路一般死寂森然,弯弯曲曲的,一眼望不到头。 “神,神棍……” 刚走没几步,远远的传来微弱的声音。青阳心中一惊,疾步上前,青衣小厮背靠一柱李树,嘴角溢着血,气若游丝,只是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待见了青阳,想要挣扎着站起来,身子却不住摇晃,蜷在树根缩成一团。 青阳上前扶起她,问道:“伤在何处?” “看什么看?别看,别看……”青衣小厮在青阳的怀中不住挣扎,虽说力气微弱,到底震裂了胸部本已渐凝的伤口,紫褐色的血汩汩溢出。 “别动,血中有尸毒,守住心脉。” 青阳一把将她按在腿上,顺势撕烂她胸口的衣衫,提起酒葫芦猛灌一口,并指成剑,便欲一指戳下。 “你敢,谁要你救,谁要你救!!”青衣小厮尖叫不已,浑身颤抖不休。 青阳懒得理她,伸指在那已经溃烂的伤口上一点,指甲刺破烂肉,手指陷入半寸,青光一阵闪烁,只见伤口处的烂肉不住蠕动,随后青烟冒起,斯斯有声,等再把手指抽出来时,赫然一个洞,隐约可见骨。 此时,肉芽轻轻收缩,朱红血液渐凝。 青阳仔细一看,幸好尸毒尚未攻心,看来她还不算太笨,及时的闭了血脉。 “色鬼,我和你拼了!” 青衣小厮躺在青阳的腿上,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胸部看,虽说现在她还小,胸前一平四展,但羞怒之心却势如滔天,当即抓起身旁的月刃向青阳削来。 只是,她如今身受重伤,浑身乏力,青阳劈手便将她的月刃给夺了,扔在地上,故作冷声道:“天下万物,不过阴阳而已!再则,如今你尚未长成,耳际鬓毛也未生,有甚稀奇!况且,医者父母心,权宜之下,也不为怪!” “说人话!!”青衣小厮眨着眼睛,听不大懂。 青阳是神棍,行走江湖总得让人敬重有加方可,是以说话时,便需咬文嚼字,教人暗觉高深莫测才好。不过,此时,他也没心思和一个小女孩闹,便抬起她的脖子,将酒葫芦凑到她的嘴边:“喝一口!” “你个神棍,当我是你吗,什么都是喝一口!” 青衣小厮不屑的嘀咕,但却乖乖的抿了一口,此酒沾舌极冷,入喉却烈如火焰,在胸中一盘,顿时激得满脸绯红,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哇呜……” 青阳一偏头,血箭射入草丛中,滋滋一阵响,青草迅速枯萎,腐气呕人。经得这一吐,青衣小厮眼冒金星,浑身发软,轻轻的靠在青阳腿上柔若无物,脸上却多了一丝血色。 青阳暗松一口气,见她已晕过去,也顾不得那么多,便拾起月刃,抱着她大步向林道深处走去。不想,刚一迈脚,她便醒来,弱弱的看着青阳,说道:“放下我,去救大小姐,那狗东西贪图大小姐身上的活人死气,想,想……” “炼尸!”青阳声音冷得要凝冰。 “快,快……” 青衣小厮胡乱挣扎,青阳唯恐再伤着她,只得抚净草丛中的露水,将她慢慢放下,小小的一团。 看着这个小人儿,青阳心神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血红落日,而他正从那落日中来,身材雄伟无匹,神情却极度落寞,慢慢走到青阳面前,递给青阳一壶酒:“我走不动了,可怜的人,送你一壶酒。” “神,神棍……”轻微的声音响在耳边,青阳浑身打了个激淋,随后,眼神茫然,神海又是一团浆糊。 “救,救。”青衣小厮躺在草丛中,有气无力的半眯着眼。 青阳道:“去去便来,别担心。” “谁,谁要担心你,快,快救……”青衣小厮在乎的唯有李锦苏,话还未说完,头一歪,彻底晕过去了。 青阳裂嘴一笑,拍了拍纤尘不沾的长衫,将青玉葫芦挂在腰间,阔步向黑暗深处走去。 夜色苍茫,冷风卷起林中落叶,发出沙沙声响,两旁树木如同鬼影一般向后暴退。青阳看似闲庭信步,实则身形快极,提着一口气,朝东追了足足半个时辰,圆剪口布鞋定在了一处地界。 眼前已无路,耸立着一座光秃秃的土山坡。 脚下,有个洞。 青阳想也不想,一头栽了进去。 第九章 螳螂与蝉 这是一座古墓。 墓的原主人已不可考,现在的主人姓白。 两天前,俩个童子来到这里,一把火将原墓主烧了个干净,又拿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符纸,在墓室的东南西北四角胡乱张贴。 经得他们这一拆腾,墓室里空空荡荡,墓室外鬼气森森,便是在大白天,路过的行人也惊觉毛骨悚然,于是这本已偏僻的地方愈发冷清,连狗都不来。 墓是虾须穴,前窄后宽,占地极广,内中分布也极有门道,共有三庭五窍,是青阳镇方圆数十里内难得的吉穴,最是聚阴养气。 此刻,前庭巷道中,名唤白想的男童走在前面,左手提着一盏青铜雁鱼灯,右手拿着摄魂铃,边走边摇。名叫白思的女童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面小锣鼓,不停的敲。 白思敲了一会,嫌手酸,嘟嘴道:“到处都贴着驱鬼聚阴符,哪里还会有鬼,大公子也太小心了!” “嘘……” 白想摇了下铃铛,又侧起耳朵听了听,回头道:“小心让大公子听见,这回大公子得了个好宝贝,若是炼成了天阴血尸,便不用惧怕老爷了,我们就可以回湘西了。” “铛!” 白思敲了下锣,却翻起了白眼,轻声说道:“这天阴绝脉是难得,炼尸的时候也最忌阴魂侵扰,可是,难道大公子不怕那个李老头么?江湖上说,蜀中的木匠,湘西的贼,苗域的婆婆,邙山的鬼。那李老头就是木匠头呢,一身本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要血尸没炼成,反被别人给炼了,那样,我们永远也回不了湘西了。” 女童口齿伶俐,男童向来不是对手,但今天他却不肯示弱,拍着胸口说道:“大公子说了,李老头现在自身难保,哪里顾得着咱们,今夜咱们只管防鬼,等到天亮,咱们拍屁股就走,一路杀回湘西,管他们你死我活。” “哼,天已经快亮了!”白思仍不肯认输。 白想辩解道:“快亮但没亮,还有大半个时辰呢,别偷懒了,快敲锣,我感觉有阴魂靠近!” “哪有……咦……”白思翘起嘴巴正想反驳,突然间觉得脖心一冷,身后股股阴风贯来,赶紧敲起锣鼓。 “铛铛铛……” “叮铃铃……” “哈哈,等到天亮,我们就回湘西咯……” 白想得意的一笑,摄魂铃摇动得更为欢快,一边走,一边说着些趣事,尽是什么捉尸放鬼、聚气养煞,走着走着,蓦然间觉得自己很孤单,为什么只听见铃声,不闻锣声,为什么白思不还嘴了? 回头一看,白思不见了。 “白思,白思……” 没人回应。 白想奔到转角口,探首一瞅,幽冷森长的墓道中空空无也,心想:白思是不是被阴鬼缠身了?不可能啊,她手里拿着镇鬼锣呢! “白思别偷懒了,大公子会生气的!快出……” “碰!” 白想刻意压低的喊声嘎然而止,眼前出现一根手指头,那手指头愈来愈大,在他的脑门上猛地一点,白想翻着白眼,软倒在地。 “天阴血尸……” “念你们年尚幼小,且引路有功,便饶你们一命。” 冷凛的声音响在墓道中,灰白色的长衫一闪即逝。 炼尸,湘西之地多僵尸,人已死,尸身却百年不坏,炼尸一术随即应运而生,其中又以湘西白家最为显著。白家原是赶尸世家,专门送客死异乡者回归故地,也不知那一代的当家人偶得了一门秘术,可炼铁尸、铜尸、血尸。 此尸虽不具灵,也不具魂,但炼成之后,刀枪不入、水火难侵,端的了得。因此,白家从下九流,一跃成为江湖中的名门。不过,却也因盗尸而惹人白眼,是以,便有了湘西贼一说。 铁尸、铜尸、血尸,三尸之中又以血尸最为难炼,若欲炼血尸,必须寻得身具天阴五脉、元阳元阴未破之人,且务必在其将死未死之时炼制。 故,血尸又称活尸,可飞天遁地。 湘西白家炼有铁尸、铜尸者比比皆是,但炼有血尸者却无。究其原由则在于,若以活人炼尸,其间手段,犹胜于将人凌迟,这等伤天害理的事,白家身为名门自然不会干,以免触犯众怒。 唯,白乘风例外。 白乘风的手极白,手指尖却是乌黑的,每动一下便似挑出一缕黑烟,在他的面前置放着诸多金碟,碟子内盛着的物事各不相同,有火辰砂,也有阴鬼土,有死物,也有活物。 两具铁尸蹲在他的身边,都是美丽妖娆的女子。 三丈外是八角祭坛,上面躺着一具胴体,乌黑的秀发泼洒在祭坛的两边,身姿极其曼妙,胸口微微起伏,高耸的胸部,平坦的小腹,羊脂白玉般的手臂,嫩滑凝水的长腿,便连那羞人的耻部,也仿佛青阳山一般,神秘而诱人。 李锦苏皱着眉头,眼睛紧闭。 “你醒了?” 白乘风拿着两张符纸,走到祭台上,一张贴着她的额头,一张贴着心口,伸出手,仿佛想抚一抚那对颤抖不休的玉峰,却又凝在半途,轻笑:“别怕,白某向来不喜用强,到得天亮,你便会乖乖的,那时,咱们再亲热。” 一点,一点,李锦苏睁开了眼睁,怒视着白乘风。她不能说话,因为羞怒攻心,已然晕死两回,现如今咬牙撑着,宁死不屈。 “你放心,没人会来救你。这是一个游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你的阿爹,李老爷子想要借众人之力凝煞,再图他人;徐姬想要独吞宝物,几位螳螂暗中窥伺也有所图,但我却只想要你。” 白乘风慢慢的说着,声音温柔像情人一样,伸手抓了一把阴鬼土,在李锦苏的脚心轻轻的搓着,边搓边道:“唯一能救你的人,或许已经人亡宝失。” 说着,又转到台下,捉起一只咕咕乱叫的血色蟾蜍,笑道:“这只噬心火蛙,极其难得,它可帮你洗髓易经,令你不腐不灭,不惧水火。只是,吞下去有点疼。来,张口。” 蟾蜍鼓着腮,慢慢靠近。 李锦苏秀目圆瞪,眼神若刀,恨不得立即死去,却又好不甘心,只能把牙齿咬得格格响。 “很好,很好,便是如此,激恨入骨,怨恨填天!哦,我忘记了,你天阴属水,尚需火辰砂,不急,不急,咱们慢慢来……” 白乘风神情平静,对李锦苏的滔天恨意视若无睹,炼制血尸,活人死气固然重要,但这临死前的喜、怒、忧、思、悲、恐、惊却关乎炼成后的成色,半点也不敢大意。 放下噬心蛙,捧起一把火辰砂,慢慢洒在李锦苏身上,胸部,小腹,耻部,大腿,说道:“此物极贵,百年难得一见,别浪费。”说完,见手指间犹有残留,眉头一皱,伸向李锦苏的隐密之处,欲在那里擦拭干净。 李锦苏额间豆汗如滚溪,再也忍不住了,晕死过去。 白乘风手一顿,摇头叹道:“唉,大小姐便是大小姐,养尊处忧、娇贵无比,看来,咱们又得浪费些许时辰了。幸好,不会有人来打扰,白某做事时,最讨厌有人打扰。” “未能如你所愿!” 这时,冷风乍起,青光从狭窄的室口撞进来,如同暴戾的青龙,只得一击,便将一名铁尸化作臭水,白乘风还没回过神来,那青龙又掉尾一卷,硬生生将另一名铁尸卷烂。 “青……” 白乘风刚把桃花美人扇扬起,壶中剑已临头,一剑插胸,穿背而出,消散在祭台的边缘。 猝不及防,铜尸尚未出,便被一击毙命。 “青,青阳,怎,怎么可能……”白乘风按着胸口血洞,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之人。 “青阳说过,你将死!” 青阳怒目充血,浑身衣衫滚动如泼,冷冷的看了一眼白乘风,眼前活不成了,也懒得管他,一个腾挪跳到祭台上,正欲伸手,却顿在半空。 李锦苏即便是晕过去了,眉头也皱得死紧,嘴角边缘溢着一丝血迹,浑身上下不着寸缕,额头上,胸口上,左右手心,脚板心上贴满了符纸。那一张张鬼画符,便似血红的蚯蚓一样,令人恶心,不寒而凛。 “孽障!!” 见得此景,青阳怒火冲天,反手一掌将白乘风的脖子拍断,然后把他的脑袋一脚踢飞。喘了两口气,闭上眼睛,飞快的脱下长衫往李锦苏身上一罩,这才轻轻的捧起她,心中怒意犹自难平。 李锦苏靠在他肩头,突然动了一动。 “醒,醒了?”青阳脚步一顿,声音有些颤。 李锦苏不答。 青阳伸掌在她背心轻轻一拍,解了哑穴。 “爹,爹爹……” 青阳的肩头宽大厚实,李锦苏迷迷糊糊的靠在上面,仿佛回到了幼时,爹爹顶着她放风筝,不由自住的便唤了出来,顿了一下,又流下泪来:“爹爹,是你么?”她不敢睁开眼睛。 青阳暗觉脖子湿湿的,知道她在哭泣,暗忖:‘李大小姐生来娇贵,又是黄花大闺女,遭了这场罪,难怪她哭得这般厉害,救人,当救到底!’便哑着喉咙,学着李盛怀的声音:“苏儿,闭眼,咱们回家。” “嗯……”李锦苏柔弱的应了一声,把眼睛闭得死死的,泪水哗哗的流。 青阳心乱如麻,抱着李锦苏大步疾走,经过白乘风尸首处时,白乘风的魂魄游离在半空,见青阳过来,急急的飘到阴暗处,深怕青阳将他一掌拍散。 ‘自作孽,怪得谁?’ 青阳才懒得与将散之魂计较,跨过白乘风的尸首便走,蓦然,身形一顿,隔空一探,从尸体的腰中飞出两物,一把桃花美人扇,半卷人皮纸。 扇中藏有美人尸,青阳却不知如何施展,只得将扇子一扔,那半卷人皮纸上密密麻麻的布着符纹,仓促间也看不出端倪,随手揣在怀里。 白乘风的魂魄见青阳收了人皮纸,竟然从阴隐里急急的飘出来,飘到一半又害怕,缩了回去。 青阳故作未见,阔步出墓。 耳畔,李锦苏的呼吸越来越软,仿佛睡着了,青阳心中一松,睡着了也好,免得稍后难堪。 “格格格……” 方一出墓,一声鸡啼天破晓,青阳来到李树下,青衣小厮却已不见。 …… “白想,白想……” 墓道中,白思幽幽醒过来,四下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白想不在身边,她有些害怕,轻轻的唤着。 “白思……”白想童子也醒过来了,摸着脑袋只觉头痛无比,正欲将青铜雁鱼灯点燃,却猛觉腿上一紧,下意识的便想摇铃铛。 “白想,是我!” 原来是白思。 白想问道:“方才怎么了?” “好像有恶鬼!”白思答。 “大公子……” “糟啦,肯定要挨骂。” 俩人对了下眼,匆匆向墓室奔去,一入其中,白想脚下突地一趔趄,摔了个背朝天,伸手在身下一摸,掏出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大公子!” “啊,鬼!”白思指着白乘风的魂魄惊叫。 “别叫,别叫,魂魄有什么好怕的。”白想惊骇欲死,捂着白思的嘴,自己却颤抖如筛,半晌,镇了镇神,轻声道:“大公子死了,仇家必然便在佐近,咱们该怎么办?” “逃!”白思眼睛一转,撒腿便跑。 “白思,等我……” 白想正欲追,转念一想:‘江湖险恶,蜀中距湘西足有千里,理当寻些宝贝护身,大公子已然死了,那桃花美人扇……’转眼一瞅,见桃花美人扇躺在角落里,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拽在手里。 白乘风的魂魄“嗖”的飘过来,恶狠狠的探出爪子,想掐白想。 “大公子,你威风够了,也该轮到我白想了!”白想满不在乎的一挥扇,将白乘风扇得险些当场散掉。 “走咯,杀回湘西……” 白想摇着美人扇,慢悠悠的走出墓室,在墓道中与白思汇合,俩人爬出了古墓。 天微明,白雾茫茫,四野冷清。 幽森的古墓中,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白乘风,你也是天阴火脉,正适奴家炼尸……” 第十章 各怀鬼胎 张三为人老实本分,是李家的护卫,本是江右人。 早年,李盛怀走镖,张三便追随于左右,后来,李盛怀金盆洗手荣归故里,张三又一直跟到蜀地,就此娶妻生子,落地生根。李盛怀家大业大,护卫众多,张三的本领并不出色,但若说情份,张三自认为,偌大的李家庄园,除了驼背二老爷与两位小姐,再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昨日是老爷子大寿,宾客众多,张三本该留在府中值勤,但却掂念着婆娘即将临产,便向二老爷告了个假,彻夜守在婆娘的房外,等着带把的崽子出生。 这厮,成亲十余年,年年等待,年年失望。 临近四更时分,婆娘一直在屋内嘶喊,张三一直门外在流汗,这回无论如何也得生个带把的,不然数代单传的老张家就得绝后了。 愈想愈乱,紧张的连气也喘不顺,索性一屁股坐在台阶上,顺着拽过一根旱烟管,吧哒吧哒抽起来。 “咦,那是个啥……” 正抽得烟绕雾缠时,突见篱笆墙外飞过一点米粒大的红光,状似夏天里的莹火虫,只是色作殷红。那红光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颇是奇异,张三忍不住站起身,向篱笆墙走去。 “嗖!” 还没走近,只见那红光骤然一闪,竟然一分为二,其一挑头向夜空飞去,留下微弱黯淡的一点悬浮在半空,一明一灭。 “啥东西……”张三心里有些犯怵,捡起一块石头,朝着那风吹即灭的东西扔去。 “噗……” “哇啦……” 红光霎然而灭,随即,屋内传出洪亮的啼哭声,稍后,接生婆夸张的笑声响起:“哈哈哈,张三爷,带把的,带把的……” “啪嗒!” 旱烟管掉在地上,张三怔了一怔,猛然醒悟过来,踉踉跄跄的向房内奔去,谁知脚下却突地一个趔趄,险些跌个狗吃屎。 辛勤耕耘十余年,终于一偿所愿。 既惊且喜,喜不自胜。 张三乐不可支,待亲自验证过那带把的儿子,把媳妇好生一阵表扬,给接生婆包了个大红包,替祖宗上完香,又拉着九个女儿来到院中,齐齐跪下,朝着青阳山拜了三拜,嘴里喃喃有辞:“谢谢先生,先生说是今日得子,果真得子,以往张三多有得罪……” 人逢喜事精神爽,待把该谢的都谢完,张三暗觉浑身上下都是劲,抬头一看,夜色逐渐褪去,天边渐渐泛白,想着今天仍是老爷子寿宴,自己是府中老人,不能偷懒,便收拾了一番,欲入李府值勤。 婆娘虚弱的躺在床上,抚着枕头边的襁褓婴儿,打量着粗壮的张三,笑道:“孩子不随你,细皮嫩肉的,长大了,一定是个读书的料。” 张三身形一震,回头看去,方才一心只顾验证带不带把,没有仔细看,现下细细一瞅。此婴与众不同,但凡刚出生的婴儿都是皱皮褶脸的,他却光滑白嫩,眼睛乌黑如珠,眉心有个浅粉胎印,状若一瓣梅花,又似一滴眼泪。 突地,张三心头咯噔一跳,这胎印与方才那东西倒有几分相似,莫不是?他久随李盛怀行走江湖,也算见多识广,自然知晓些奇异之事。但转念又一想:‘管他是不是,终究是我老张家的种!’这样一排解,脸上笑意更浓:“我儿子有奇相,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你好生歇着,我去向老爷告喜!” 说完,提着腰刀出了院。 天尚未净亮,冬雾深重,十丈外便不见人影,张三哼着小调走在青李道中,突见前方有个矮小身影一瘸一拐的走着,心下捉奇,赶上去一看,见是二老爷身边的小厮,便笑道:“小三爷,一大早,您这是去哪呢?” “哼!”青衣小厮冷冷一哼,按着胸口走得更快,脚步到底有些蹒跚。 张三也不以为意,摸着脑袋笑了笑,这青衣小厮是二老爷的贴身护卫,来历极为神秘,突然就出现在二老爷身边了,待人行事向来冷面寡言,一年到头也难得说句话,方来之时,大家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二人一前一后的来到镇门吊桥,青衣小厮突地回过头来,歪着脑袋,伸出两根手指在眼前摇了摇。 张三退后一步:“你先请。” “嗯。”青衣小厮点了点头,回身入镇。 张三见怪不怪,等他走得没影了,大步跨入镇内,操了个捷径,直奔李府后门。 “呼,呼呼……” 正闷头转巷之时,身后响起微弱风声,一回头,只见滚滚白雾中闪着一点青光,愈来愈近,不是恩人青阳又是谁来?张三心头一喜,赶紧反身迎上,深深抱了个拳:“先生!” “呼……”身前劲风疾裂,青光一晃即逝,张三抬起头来时,眼前已无人。 “怪事,青阳先生怎么抱着个袋子!!” 张三喃喃自语。 …… “碰!” 震天一声巨响,李家东厢院的房门四分五裂,暴怒的李老爷子一步踏出来,随手一甩,“啪嗒”一声,青石板上多了条尺长的蜈蚣。 “咻!” 剑吟激响,身后奔来一道毫光,李老爷子背后仿佛长了眼睛,肩头猛地一斜,即见那毫光擦着他的肩膀飞了出去,待至墙角骤然折回,直取李盛怀胸口。 “哼!” 一根拐杖从天而降,正中那毫光尾端,将其砸得不住颤抖,但却未能止住它的去势,仍然迅若奔雷。眼见即将被毫光透胸而过,李盛怀却不惊,单掌一洒。 “叮!!”一阵脆响连绵不绝,毫光力竭,打了个转飞入室内,李盛怀浑身上下已套了一具甲胄,昂立于院中,喝道:“谁敢阻我?!” “谁敢阻我大兄!”驼背老头扛着拐杖站到李盛怀身侧,此刻背也不驼了,目光凶狠。 “撒豆凝甲、抛叶飞剑,李老爷子果然了得,但事已至此,何不静观其变?那人若是他,此二人定然有去无回,若不是,也与我等无忧!”张宗越从室内慢慢走出,手里捏着剑簪。 五花婆婆闪出来,冷声道:“别人死得,你的女儿便死不得,天下间没有这个理!再说,你的女儿不过早死两天罢了!” “格老子,老鸠婆这话对头!” 红肚兜跳出来,拔着手腕上的小金铃,怪笑道:“一个来历不明的女鬼,一个自命风流的癞蛤蟆,若是他们可以让那人显山露底,这笔生意做得划算!”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李盛怀,嘻嘻直笑:“当然,做买卖总得给点甜头,你说是不是,李世叔!” “李某的女儿,不是甜头!” 李盛怀冷冷的说着,弯下身拾起一片落叶:“诸位给李某面子,李某待诸位如同上宾,然若诸位定要苦苦相逼,莫怪李盛怀翻脸不认人!” 众人眼底一缩,他们缠斗了大半夜,相互都极为克制,若是李盛怀执意一决生死,这无形无迹的剑咒,谁敢轻易尝试?红肚兜看了一眼张宗越,自己却跳在了半边,心想:打死打活,纵然赢了也得去掉半条命,这生意可不能做。 等了半晌,无人应战。 李盛怀冷然一哼,拂袖便走,驼背老头弓着背,一步步倒退。 这时,五花婆婆突地叫道:“连个女儿也舍不得,还说不是举棋不定!你若是出了此院,从此以后,便是敌非友!!” 驼背老头冷笑:“我家大兄待诸位是朋友,诸位却暗中谋算我大兄,天下间,岂有这等朋友!”话说完,人已退至月洞口,当即转身窜出月洞,一眼却见李盛怀挺立在前方,一动不动。 微风吹过,李盛怀雪白长衫轻轻飘拂,槐树叶捏在手中,叶身微凉,掌心却灼热,这热气从手窜至臂,再由手臂爬上了脖子,在脑门顶上聚成一团,慢慢的沿着脉络往下沉,待至耳际,渗出了一丝汗。 在李盛怀的面前,丈许外,站着一人。 此人身着灰褐僧衣,灰草芒鞋,尺许长眉随风轻摆,双手合在胸前,微微弯身,面上没有丝毫表情,静静的看着李盛怀,嘴角,微张。 见得此景,驼背老头吊眉一抖,高高抬起的脚轻轻放下,缓缓把拐杖提到胸前,再徐徐沉下腰,渐渐驼起了背!每一个动作都极其轻微,唯恐一个不小心便点燃生死战局! 张宗越、五花婆婆、红肚兜鱼贯而出,衣角不带风,静止于院外。 少倾,张宗越小心翼翼地越从而出,慢声道:“李老爷子,大家同在一条船上,何必定要分个你我?如今天已渐明,即便老爷子挥剑得出,也为时已晚!何不……” “扑,扑扑……” 突然,脚步声远远的传来,不快不慢,不轻不重,却一下下的踩在众人心尖,恰好打破了这诡异一触即发。 张宗越张开的嘴猝然阖上。 李盛怀脸上的汗水滴入草地,将青草打弯了腰。 玄明和尚眉头猛地一紧,身子一抖,满脸涨得通红。 恰若一石击起千层浪,且直直的沉了下去,深不见底,脚步声也由远而近,众人情不自禁的看向声音来处,汉白玉假山高不过五丈,滚滚浓雾缠于其间,一点青光逐渐清晰。 众人失色,鸦雀无声。 就见那青光越来越近,圆剪口青布鞋踩着草尖,一步步向李盛怀走来,途经玄明和尚时,老和尚默无声息的退在了一旁。 李盛怀神情无比复杂,嘴唇不住蠕动。 青阳却仿若未见,轻轻的将李锦苏交付给李盛怀。许是惊骇过甚,李锦苏睡得极沉,当她偎着李盛怀胸口的那一瞬间,细长的眉颤了一颤。 “老爷子,告辞。”青阳抱了个拳,转身便走。 众人眼光追着青阳的身影,神情各异。 良久,张宗越沉声道:“应该是他,需慎重从事!务必,毕其功于一役!” 玄明和尚合什不语,闭上了眼睛。 “格老子,真是他?稀奇,果真稀奇,难道真有人可永生不死?”红肚兜拍了个巴掌,眼神贪婪。 五花婆婆阴恻恻地道:“老身来此,可不是为等死而来!李老大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说完,一把扯断了自己的左手,塞进嘴里拼命的嚼,嘴边血浆横溢,断腕处却光滑平整。 “哼!” 李盛怀铁青着脸,环环扫了众人一眼。不想却因他这一哼,胸腔怦动之下,李锦苏仿佛要醒了,皱着眉头在他的胸口擦了擦。李盛怀深怕惊醒了怀中的女儿,置女儿于尴尬难堪境地,当即快步向西院阁楼走去。 驼背老头紧随其后。 二人匆匆行至阁楼下,青衣小厮垂首静立,已然换了一件衣衫,地上东倒西歪的护卫也被拾收一空。 第十一章 李二小姐 这一日,相安无事。 于知情参与者而言,昨夜如同电闪雷鸣,但对于普通人来讲不过夜梦一场罢了,梦醒后,千年如一日,太阳照常升起,老婆孩子热枕头。 人世间即是如此,不在同一个境界上,瞭望的天空也绝非一样。 各行其事,各安其境。 李老爷子的寿宴依旧热闹非凡,戏班子搭在前庭,黑脸白脸的唱着《捉放曹》,台下围着密密麻麻的人,四下里一派笑语欢声。只是,今日李盛怀却未出来祝词,驼背老头解释说是身体欠佳。实则,李盛怀一直坐在女儿的床前,不言不语。 青阳在西厢院打坐,柔和的阳光穿窗而过,投在他的脸上,为那张过于平凡的脸增添了几许神秘气息,每隔一会,他便举起腿上的酒葫芦,浅浅抿一口。每饮一口,眉毛便会颤一颤,仿佛是在细细品酒,又好像是在凝神思索。 西厢院是李家的雅院,类似后花园,距前庭极远,热闹的人气与笑声都传不过来,院中格外安静,唯有几只麻雀在树上跳来跳去。 青阳睁开眼睛,眼底星锋璀璨,昨夜连番大战,与徐姬一战最是凶恶,不想却因祸得福,引发了凌厉万分的壶中剑,但这壶中剑是怎么来的,委实令人迷惑,想了半天想不通,索性抛之脑后不再想。他的这一生有太多想不透,而他早已习惯。 把怀中的人皮纸掏出来,皱着眉头看得一阵,又默然揣回,这是炼尸术法,但明显不全。天下之大,万物林立,术法自然也层出不穷。白乘风害人害已,活该落得个身首异处,术却无辜,且并无善恶之分,青阳虽不会去修习它,却也不会将其毁去。 到得饭食时分,青衣小厮端着托盘走进来,好酒好菜的摆了一大桌。不知为何,青阳与她一见如故,便问起她的伤势来。青衣小厮面无表情,转身即走,与昨夜那个尖牙利嘴的小女孩判若两人。 青阳,又迷糊了。 时近黄昏,青阳走到院中观赏落日,青阳山的晚霞极美,如同一条霓虹彩带,一半飘在天上,一半缠在山腰。山中岁月幽静,青阳最喜带着老狗蹲在那天坑旁边,一起看落日。 老狗啃骨头,他饮酒。 院外路过一群护卫,见青阳神棍正悠哉游哉的负手望山,纷纷窃窃私语: “青阳这神棍,也不知怎么哄骗的老爷子,竟让他住西厢房,这可是那些达官贵人也没有待遇啊……” “是啊,昨夜我还见小三爷给他送酒来着,那可是《姚子雪曲》啊……” “休得胡说,先生是世外高人,岂是你我所能非议的!”张三也在其中,听见众护卫对青阳出言不敬,赶紧呵斥,现在青阳在他的心中直若神明一般,他还准备稍后得空去向青阳陪罪呢。 这些话,青阳自然听见了,不过他早已学会充耳不闻。而此时,隔院的绣楼上,门轻轻的开了,李盛怀一脸凝重的走出来,稍一歪头即与青阳的视线对上。 青阳抱了下拳。 李盛怀还了一礼,快步下楼。 驼背二老爷守候在楼下,身侧是低着头的青衣小厮,在这个驼背的面前,她永远低着头。 李盛怀健步如飞,边走边道:“东院可有风声?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有些神不请自来!” 驼背老头笑道:“大兄放心,经得昨夜一事,即便他们真是泥糊草塑之胎,也已知晓,若欲成事,唯有以大兄马首是瞻!” 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阁楼,狠声道:“只是,没想到白乘风不知死活,竟敢假戏真做,觊觎大小姐,若非小三子死命……” “罢了,此事勿提!”李盛怀摆了摆手。 “是。” 驼背老头走在李盛怀的影子里,隔得一阵,又犹豫道:“现下,大兄可要去东院?” “让他们等着。” “是。” 驼背老头领命而去。 李盛怀背着手站在廊上,看向女儿的绣楼,知女莫若父,当他从青阳手中接过女儿的那一瞬间,就知道女儿醒着,但女儿却一直在装睡,哪怕他在床前坐了大半日,她连眼皮都没动过。 此时,李盛怀不由得想起了亡妻,十六年前,他亲手从亡妻腹中掏出了一对女儿,痛彻心腓又爱若珍宝,当真是捧在手心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这一双女儿俱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犹其是李锦苏,不仅样子与亡妻酷似,便连性格也如出一辙。 善良而聪慧,坚韧而主张。 亡妻,为他而亡…… 良久,李盛怀情不自禁一声怅叹:“唉,锦苏自幼聪慧,也不知猜出来几分?长生,若欲长生,势必孤家寡人……” “伊呀呀……” 这时,远远的传来戏曲声: “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怕,背转身、自埋怨我自己作差。我先前、只望他宽宏量大,却原来、贼是个无义的冤家……” 李盛怀眉头一皱,拂袖疾走。 刚走不久,假山后面转出了驼背老头与青衣小厮,驼背老头半眯着眼,看着李盛怀消失的方向,嘿嘿干笑:“大兄啊大兄,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走吧,咱们去东院!”拽着青衣小厮的手臂,斜着一对灰白的眼,又道:“小三子哪,待我凝煞得成,即还你自由身。” 青衣小厮低头不语。 驼背老头慢慢躬起背,咳嗽了几声,说道:“我知道,大小姐待你有恩,可这人世间的情份啊,就像冬雾春花转眼即逝,靠不住。小三子你要知道,路不同,终究命不同。” “是。” …… “咻。” 青阳正在看落日,头顶上斜斜飞来一物,探手一捞,是只漂亮的鸡毛键子。 与此同时,隔院传来一阵惊呼声: “二小姐,二小姐当心啊……” “二小姐,别爬那么高啊,小心老爷看见……” 青阳回头一看,爬满常青藤的院墙上探出个脑袋,正是李家二小姐李碧云,只见她四下里瞅了瞅,突地指着青阳叫道:“快把键子还给我!” 青阳把键子扔给她,李碧云双手接住,又眯着眼睛把青阳上下一阵打量,笑道:“我当是谁住在这后院,原来是你啊,神棍先生。” “二小姐好。”青阳见了一礼。 “我不好。” 李碧云按着墙头一跃,轻盈的落入院中,背着手打了个转,见青阳正往屋内走,便指着他说道:“站住,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好?” 李家两位小姐便若镜子的两面,一者静,一者动,李锦苏温文尔雅,李碧云刁蛮任性,青阳时常在镇中揽活,倒也见过这位二小姐几面,不是纵马撞了别人的茶摊,便是行侠仗义时,误抢了别人的新娘。 总之,有她的地方即是一场灾难,偏生李盛怀与李锦苏都对她极为宠爱,是故她愈发胡来,俨然已成镇中一霸。 对于此类女霸王,青阳行走江湖时,向来避之。 李碧云见青阳不理她,嗖的一下窜到青阳面前,也不说话,就那么叉着腰,歪着脑袋看向青阳,眼神不善。 青阳只得问道:“不知二小姐有何不好?” “嗯,孺子可教!” 李碧云把键子一扔,拍了拍腰间,青阳这才注意到她的腰间挂着一柄细剑,镶珠嵌玉的,极其华丽。很显然,李家二小姐有话要说,而且青阳必须得听,不然她会诉诸武力。 果然,李碧云按着剑退了一步,冷声道:“听说,你是来求亲的,要娶我和我大姐?” “这……”青阳微张着嘴,怔住了。 李碧云见他这副模样,还以为他被自已说了个正着而心生胆怯,当即将剑拔出一半,红着脸喝道:“是不是?” “不是。”青阳赶紧否认,这事可不能开玩笑。 李碧云狠狠的盯着他,仔细的辩认着他的神色,半晌,眉头一松,嘟嘴道:“我就说嘛,你是一个神棍,怎么能娶妻呢?” “神棍可以娶妻!”青阳随口道。 “哎呀,还说不是来求亲的,竟敢骗我!” 李碧云“锵”的一声拔出剑,搭在青阳的肩上,喝道:“我告诉你,别说我大姐不可能看得上你,就是,就是我,也,也……”脸越来越红,到底是女儿家,脸皮薄说不出来。 青阳伸指夹住剑锋,一寸寸推开,正色道:“二小姐,神棍可以娶妻,但青阳却无意亵渎两位小姐。二小姐若无它事,青阳告辞!” “慢着!” 李碧云脚下一顿,凌空一翻,犹如乳燕投林翻到台阶上,把着房门,剑指青阳,怒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青阳看了看左右,皱眉道:“居室。”心下微愠。 李碧云犹自不觉,眼圈却红了,说道:“这院子是娘亲的旧居,平日里,便是姐姐与我也不可以来,爹爹却让你住在这里,前些日子,爹爹还说……还说我淘气,要把我给嫁了!”说完,越来越委屈,“哇”的一下,哭起来了。 愈哭愈伤心,坐在台阶上,一边抹眼泪,一边用剑尖戳石板,嘴里囫囵不清:“呜呜……下人们说,爹爹待你不同……让你住在这儿,就是想嫁女儿……不是嫁大姐,就是嫁我,我不要嫁,也不要大姐嫁你,呜哇,呜哇……我才不是青阳一霸……”渐呈号啕大哭之势。 原来,因青阳住在此院,即有那多嘴的婆子闻风猜测,说定是李老爷起了招婿之心,更有人平日深受李碧云捉弄之苦,便说老爷子多半想找个人来管一管这青阳一霸,不想却被李碧云给听见了,当即跑来找青阳算账! 这种情况,青阳还是头一次见,顿时手足无措,半晌,涨红了一张脸,解释道:“绝无此事!” “当……当真,你敢对天发誓么?就算爹爹要把大姐和我嫁给你,你也不娶!如违此誓,天打雷劈!”李碧云一下下的抽泣着,却从手指缝里偷窥青阳。 青阳心里烦燥,沉声道:“青阳说过,绝无此事,也无意冒犯!” “万一爹爹有心呢,你,你得发誓……” “碧云!” 李碧云犹在哭哭啼啼,院外传来一声轻斥。 随即,院门口紫影微澜,李锦苏悄然进来,上身穿着淡紫短比甲,下身是淡蓝长裙,边角处绣着朵朵青莲,脚上是墨蓝绣鞋,未施脂粉,细眉如远山含黛,明眸似秋月关情,小巧的嘴巴颜色略淡。 就那么站在晚霞里,几可与青山媲美。 青阳见是她来,微微侧身,仿佛不愿直视。也难怪,此刻,轻风微微拂着李锦苏,腰身如水流,窈窕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与昨夜一较,惹得人心中怦怦乱跳。 “大姐……” 李碧云一见李锦苏便如耗子见了猫,立马收了哭泣,一骨噜站起来,窜到李锦苏的身边,吐了吐舌头,怯怯地道:“大姐,你都听见了,这事可不赖我,要怪只能怪爹爹与这个神棍……” “碧云,你先出去,我有要事与先生商谈。” 第十二章 七窍玲珑 李碧云见青阳与大姐一前一后进了屋内,还闭了房门,心下生奇,又见佐近也无人,暗自一琢磨,便提气窜上了院墙,沿着墙棱一阵奔,待来到屋后,再一个倒吊金钩,无声无息地悬在后窗上偷听。 “小妹无礼冒犯,尚望先生莫怪。” “二小姐只是天性纯真,也谈不上冒犯,不知大小姐……咦,窗外竟有浮鸟……” “嗖!” 话尚未落,一物破窗射来,李碧云心中一惊,伸手抄在掌中,谁知气海却泄了,身子便往下坠,落在地上摊掌一看,却是一枚核桃,抬头向窗户望去,仿佛看见了李锦苏,赶紧一缩头。 就听李锦苏嗔道:“碧云,休得胡闹。” “知道了,大姐。” 李碧云扮了个鬼脸,捏着核桃沿墙溜走,边走边想:‘大姐要和他商议什么事?莫不是想把我给嫁给他?不行,此事万万可,我得找爹爹理论去!’把核桃一扔,寻李盛怀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李锦苏站在窗口,目送李碧云一蹦一跳的走远了,便将窗户一关,回过身来凝视青阳,只见他端端正正的坐着,脸上挂着刻意的微笑。 这微笑极其局促,令李锦苏心中蓦然想起昨夜,脸颊微微一红,神情却不改,端庄大方的走到青阳面前坐了,见桌上置放着各式茶具,便提起大鹅壶往云屯里注水,又自茶灶中引了火,一言不发的煮起茶来。 夕阳西下,淡红的光映着窗,对面的女子调水弄火时静若处子,凝雪皓腕拔茶香,似行云若流水,美丽如画。 稍徐,茶香浅浅泛起。 青阳更为局促,心中生起异样情愫,说不清、道不明,似一缕微风软软的缠着心间,不温不火,令人心神怡然。 煮茶极为耗时,青阳喜酒不喜茶,但欣赏李锦苏煮茶又有不同,时间慢慢的流逝,俩人都没有言语,等到落日沉下去,茶汤已经九起九伏,李锦苏执起小竹勺勾了一勺茶,慢慢注入茶盏中,然后放在青阳面前。 “多谢。” 青阳捧起小小的茶盏,一口便饮了,暗自一回味,心想:茶不如酒,淡淡如水。 李锦苏怔了一下,眉梢颤了颤,双手捧着茶盏,挽在面前轻轻嗅了一口,面上神情悄然一展,然后才浅浅抿了一口,微微一笑:“这雨后寒茶若遇初冬雪泉,其味更为悠长。且待来日,山中若逢雪,锦苏再为先生煮来。” 青阳略显尴尬,便举起葫芦饮酒,心中却生微漾,莫论是在凛威如狮的李盛怀面前,还是面对妖媚众生的徐姬,他的一颗心都平静如水,但与她相处,却总是无风起波澜,昨夜的怒发攻心,今日的忐忑难安,都让青阳摸不着头脑,况且,尚有一奇,她话中有话,到底所为何来? 这时,李锦苏慢慢放下了茶盏,未看青阳,轻声道:“今日冒昧来寻先生,是锦苏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先生能成全。” “大小姐但且说来。”青阳不假思索的道。 “饮了这杯茶,先生可否离开这里?”李锦苏轻描淡写。 “嗯……”青阳蓦然一愣,眉头挑起来。 李锦苏拿起小竹勺,再度勾水,边勾边道:“先生是世外高人,此地却是红尘浊世,先生何不早日回山,以免身染污尘。” 青阳冷声道:“大小姐都知道些什么?” 李锦苏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自先生一来,这里便不平静。若是先生可随锦苏此愿,他日,锦苏……”手一顿,脸颊微染一层红霞,轻声道:“他日逢雪,锦苏即入山中寻访先生。”手指颤抖,声音微弱,却清亮如雪。 此时此刻,她微低着头,美得不可方物,青阳心头一荡,转念又一冷,问道:“这是李老爷子的意思,还是大小姐意欲逐客?” “是锦苏的意思,与爹爹无干。” 李锦苏悄悄看了一眼青阳,见他捧着葫芦闷饮,便以为他意动了,心中却由然一悲,昨夜,她从白乘风那里听了些许,再合着今早观闻,芳心已起疑惑。她本是那七窍灵珑心的人物,细细一合计,虽仍不明其中究理,却知李盛怀之所以愁眉不展,定然与青阳有关。 李锦苏心想:‘东院的人明显是与这青阳为敌,爹爹参于其中也仿佛极是为难,偏生这人却泰然自若。世人都说,艺高人胆大,莫论爹爹他们图什么,恐怕极是危险。若能替爹爹解些忧愁,也算是尽孝道了。再说,昨夜,昨夜他那般待我,虽然我装作不知,但除了他,我还能嫁谁……’ 这么一想,李锦苏心中悲伤稍减,再把青阳一看,又想:‘虽说长得不尽人意,不过,却也有一身本领,不然岂能从那恶贼手里救得了我!嗯,待替爹爹解了忧愁,东院的人也都走了,我便求求爹爹,再,再求求他,让他入赘进来,如此一来,倒也不用漂泊山林了,只是那只凶恶的狗,也不知他要不要带来……’ 俏脸绯红,目光迷离,便是这么短短的一瞬间,她便已谋划周全,还想到了那只老狗,不愧是聪明绝顶的人物。不想,却听青阳道:“大小姐此请,且恕青阳难从。” 这回,轮到李锦苏微微一怔,不过转念间她便明了,轻声道:“此事虽是锦苏之意,但,但锦苏绝不食言。”顿了一顿,又道:“昨,昨夜,多,多谢先生。”眼眶红了,言下之意却是:我只能嫁你了! 青阳便是再迷糊,此刻也心知肚明,但见她误会越来越深,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此间瓜葛甚多,若是告诉她,如果他一旦走了,恐怕她便只能再活一日,不知她会如何作想? 看着眼前柔弱的女子,青阳心中愈来愈烦燥,索性冷声道:“明日一过,青阳即会离开此地,至于昨夜之事,大小姐不必放在心上。昨夜,青阳未曾见过大小姐!时辰已不早,大小姐请回吧!”起身走到门口,推开房门。 逐客? 被这神棍逐客? 我不嫌弃他,他却嫌弃我! 莫非,我李锦苏便这么惹人嫌! 李锦苏呆住了,胸口不住起伏,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缓缓站起身来,却晃了两晃,冷声道:“先生今日此言,他日切莫后悔!” 青阳心中一揪,答道:“大小姐说什么,青阳听不懂。” “青阳,青阳,好……” 李锦苏闭了下眼,将泪水含入眼中,满心满腔只余羞怒,提着裙摆与青阳擦身而过。 夜色已起,星入夜幕,月斜星海。 李锦苏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院中的灯火却陆续亮起来,青阳打坐时难以做到心如止水,便走到院中夜观星宿,仰望着寂寥的星空,心中久久难以平静,自打有记忆以来,他便是独自一人,不知何为孤独,也不知何为情感,神智清晰时,爬在巨石上眺望山下,偶尔也会羡慕人世间的烟火与悲欢离合。 所以他极喜外出云游,游走在人世间的角角落落里,打量着七情六欲与世间百态。 亡师曾言:千年前,这个人世间有诸多神仙,那些仙人们倚山为仙,餐风饮露而独善自身,追寻着星空轨迹,探索着大道由来。不知何故,渐渐消亡于天地间,只留下一个个传说。 “或许,他们是因太过孤独而失去自我,失去了存乎于天地的本由……” 青阳喃喃自语,并不羡慕那些飞天遁地的神仙,他们得到了长生与虚无的追索,却失去了本我,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便与李盛怀一般!蓦然间,心头突地一亮:‘天地,或许本就是空,因而他们迷失于空……’ “轰隆隆……” 猛然一声雷爆,天地变幻,星海沉浮,月光黯淡,须臾之间,一切的星辉与月色齐齐尽灭,黑漆漆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 “轰,轰轰!” 目不见物,震天的雷鸣却炸裂不断。稍徐,遥遥的东方突地凝出一条千丈雷鞭,在那黑色的苍穹中肆意一抽,罗预之间,整个天幕布满了电芒雷网,“哗啦啦……” 排山倒海的雷束吞吐不休,倾盆大雨随即而来。青阳眉头大皱,伸掌在院中石桌上一按,身形冲天而起,扑向屋顶,随即,举起酒葫芦狂饮一口,神瞳如剑,劈开层层暴雨,罩向东方。 雷电已然收敛,雨珠也仿佛变缓,东方的雨幕如同滚沸,天上地下,四面八方的煞气在向那里聚集,越聚越浓。 天地间的煞气原本无形无色,但在青阳的神目下,却分明看见,那浓郁的煞气不住翻滚,渐而,竟然聚成了一片血海。少倾,血海剧烈的缩减,愈来愈少,赤红胜血。再有几个呼吸,那血海已凝成了一个血团。 “噗……”的一下,破裂。 渐渐的,一切归于寂静,唯余天穹下的暴雨仍在肆掠奔泄。 “凝煞化形!” 青阳心中咯噔一跳,目光慢慢黯淡下来,心道:‘煞凝为形,百年难得一见,观此煞相更是与众不同,莫非是为李盛怀而来?’转念又摇了摇头:‘李盛怀所凝不过人煞,岂会将它招来!’ “先生,先生!” 恰于此时,李盛怀的声音响起。青阳侧首一看,只见李盛怀正站在院外,目光炯炯,逼人心寒。 “该来的,总会来!” 青阳跃下屋顶,挥手一拂,身上的雨水沿着长衫褶皱滚落,稍稍一抖即平展如初。 李盛怀步入院中,朝着阶上的青阳深深抱了个拳,沉声道:“先生,李某左思右想,即如先生所言,本领不过身外物,岂可与李氏传承相较。李某已然作决,明日,即请先生助李某褪煞!” “甚好,青阳必然竭力而为!”青阳淡然道。 李盛怀神情一松,魁梧的身形也仿佛矮得一分,犹豫了一下,再度抱起拳向青阳一揖:“不过,李某却有一请,恳请先生务必应允。” 青阳眉头一挑,道:“老爷子说来。” 李盛怀抱拳未起,说道:“昨夜之事,先生已知。都怪李某交友不慎,竟险些害得锦苏性命。幸好锦苏命中合遇贵人,因而承蒙先生搭救。但……”顿得一顿,身形下匍:“但老朽老来得女,实为不易!而锦苏何错?实属无辜!是以老朽厚颜,恳请先生怜娶锦苏!” 青阳一怔,下意识地问:“何时?” “明日!” 第十三章 乘龙佳婿 暴雨激窗,室中一灯如豆。 青阳站在窗前,看着雨洗苍茫,李盛怀已经离去,他也应下了婚事。 原本,青阳心有凝虑,便一口回绝了,李盛怀却坚持已愿,指明昨夜之事哪怕知情者很少,青阳也是一心救人顾不得那么多,但终究是看了李锦苏的身子,身为未出闺的女子,清清白白的身子岂能让外人看得?如若青阳不娶,她这一生也别想嫁人了。 青阳只得应下,又对婚期持有异议,认为太过仓促。不想,李盛怀却说,褪煞之事非同小可,若是稍有散失便一命呜呼,到得那时连女儿成亲也未能见着,心中实属不甘。 天理人情,这话也在理,青阳只得认下。 于是,李盛怀便高高兴兴的去了,临走时说,已征得李锦苏同意,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不必在意凡情俗事,明日即为俩人举行婚礼。 等礼成后,即行褪煞。 关于褪煞时辰,青阳不置可否,李盛怀计算精准,婚礼即成之际,便是他一身本领再也禁锢不住之时,到得那时莫论凝煞还是褪煞,必将引来煞气反扑,而青阳则需为他护法! 此刻,青阳凭窗望远,如洪瀑雨掩盖了四野,但在青阳神目之下,一切秋毫毕现,情不自禁的看向李锦苏的阁楼,楼中犹燃细微灯火,一缕剪影孤零零的映在窗上,极是冷清。 看着窗上那缕影子,青阳心乱如麻,时而暗觉此事诡异,倏而又微微心悸,想到李锦苏煮茶时的样子,心中又有几许期待,思及她临去时的眼神,不禁又是一冷,转念又想:拒绝了她,是为她好,她却不知,定然会怨恨我吧…… 一时间,诸多情愫涌上心头,直把青阳搞得心神荡漾,若是没有李盛怀褪煞一事,青阳是百般情愿的,自打年前,于匆匆人海中见了李锦苏一面,那个温柔清丽的女子便徘驻于他心中了,不然,以他懒散且健忘的性子,纵然身负亡师遗命,也不会如此尽心竭力。 青阳只是迷糊,他不傻。 纵观前后两日所发生的事,里里外外都透着诸多诡异,事物反常即为妖,李盛怀到底在打什么算盘,青阳懒得去猜,他只知以不变应万变,大道纵横千万条,终将归于一处,那即是褪煞。 再说,青阳自知,若与李锦苏成亲,于她而言确是一件好事。 夫妻一体,死气与怨气亦将链接一体。 夜雨茫茫。 青衣小厮从雨中来,左手举着黑色雨伞,右手端着托盘,又来送酒,但她却未入室,站在窗外台阶下,仰着脑袋看青阳,半晌,把酒壶扔给青阳,冷声道:“神棍,你不能娶大小姐。” 青阳奇道:“为什么?” “大小姐不应该嫁给你!” “那应该嫁给谁?” “哼!” 青衣小厮嘴巴翘得老高,把青阳冷冷一瞅,转身即去,雨伞巨大,身形矮小,状若黑色的蘑菇在雨海里一飘一飘,越浮越远。 ‘既来之,则安之。’ 青阳淡然一笑,见李锦苏阁楼的灯火悄悄灭了,转身爬上床,将青玉葫芦搁在腿上,闭上了眼睛,静待天明。 “啦啦啦,大雨倾盆哗啦啦,隔壁有个马兰花,携刀爱剑人人夸……” 与此同时,李碧云走在雨幕中,左侧有个小婢替她撑着伞,右面有个婢女为她提着灯笼,身后还跟着几名护卫,而她自己则边走边哼歌,笑颜如花。 入暮之时,她去寻爹爹理论,谁知却被训了一顿,后来大姐便来了。现在,她再也不用担心会嫁给那个神棍了,自然开心无比。只是却苦了大姐,居然愿意屈身下嫁!从小,大姐便事事让着她,现如今竟然连这事都让她,一想到这里,李碧云唱不出歌来了,按着剑顿住脚步,吩咐两个婢女:“回头,找我大姐去!” “是。”两个婢女对望一眼,不敢多言。 不多时,李碧云即来到李锦苏的阁楼下,命两个婢女在楼下守侯,自行提了气死风灯上楼,见窗纸已黯,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两下门。 “叩叩。” “碧云?” 屋内传出清冷的声音,稍后,灯影清亮,李锦苏打开了门,身上衣裳俱在,显然未曾睡下,淡淡的看了李碧云一眼,慢慢走到小木桌旁,坐下。 “就知道你会来,想问什么?”李锦苏微笑着。 “大姐,我……” 李碧云怯怯的坐在李锦苏对面,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轻声道:“那个神棍有什么好,大姐为什么要嫁给他?若是大姐不依,爹爹也不能把大姐怎么着!若是那神棍死皮赖脸,我一会就去打跑他!哼哼!”说着说着,声音渐高,手指则不安的抚着腰间的剑。 “碧云,身为女儿家,岂可事事动刀动枪!” 李锦苏移着小木凳,靠在李碧云的身旁,理了理李碧云耳际被风吹乱的头发,又轻轻把她拥在怀里,柔声道:“别胡思乱想,此事与爹爹无干,身为女子,终归是要嫁人。” 李碧云抽泣道:“姐姐心甘情愿么?” 李锦苏笑道:“自然是心甘情愿的,不然,当初我岂会入山去请他。” “我就说嘛,难怪那日姐姐会到山里去请他,原来是这样!姐姐,你们几时认识的,莫不是也像戏里演的那个崔莺莺与张生一般?倒也是哦,那戏曲叫,叫什么来着呢?对,叫《西厢记》,咱们这也是西厢!格格……” 自认为猜中迷题的李碧云破涕为笑,李锦苏淡淡的笑了笑,当即便哄她回去歇着,李碧云生性大条,心里阴影一去,立马开心的溜了。 李锦苏站在阁楼上,目送她消失在雨夜里,此时,雨已渐歇,庄园中的灯光浮现出来,隐隐约约,仿若天上星辰,轻风携雨来,使人微觉寒冷。李锦苏细眉浅皱,正欲转身入内,却听见院外的树上传来一阵滋溜溜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响,油腻腻的,让人格外不舒服。 李锦苏低头一看,阁楼下的护卫好像并没听见,稍稍想了一想,走到屋内,拾起梳妆台上一张唇纸,凝神向窗外看去,眉锋越来越锐,猛地,心下一狠,将手中唇纸撕作三半,扔出窗外。 “啪!” “锵锵锵……” “保护大小姐,保护大小姐……” 阁楼下,拔剑声此起彼伏,稍徐,一名护高声叫道:“不是贼人,是好大的一条蛇!” “嘘,声音小点,大小姐要睡了!” 李锦苏微微一笑,轻轻将灯吹灭,慢慢摸到床前,和身钻入温暖的被窝,抱着肩蜷成了一团,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却没闭上,一闪,一闪。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施放剑咒,心中有些害怕,也有些许好奇,更有几分解恨! …… 次日。 李家双喜临门。 李老爷子红光满面的当众宣布,今日不仅是他六十寿宴的最后一日,尚是掌中明珠李锦苏的成亲日,而那成亲的对象则是青阳山上的先生。 此言一出,群情哗然。 李府的大小姐不单单是李老爷子的膝下爱女,更是青阳镇里所有人眼中的瑰珍,在青阳镇方圆百里之内,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天上有仙女,青阳有明珠,仙女若坠凡,明珠何自晦,两相若较颜,恐是仙女惭! 当然,镇民没见过仙女,也不知仙女倒底美成何等样子,不过在他们的心中,终归是要与李大小姐相仿,方可称得仙子。 于是乎,即有人口瞪目呆,更有人捶胸顿足,尚有人在心中暗骂:定是李老爷子老糊涂了,竟将仙子般的女儿嫁给一个神棍!青阳这狗日的,当真走了狗屎运!若论样貌与能耐,我比他强太多…… 唯有那张三,远远听得此讯,竟然喝了声彩,惹得身周护卫怒目相向。 不过,此事虽然出乎人意料,众人骂归骂,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其中,便包括了青阳。 一大早,天尚未亮。 驼背老头即命人送来了大红吉服,青阳这一生,只有一件衣服,那便是身上的灰白长衫,这衫子说来也怪,青阳若长个头,它也跟着长,从来不用换衣裳。 青阳非是那等喜新厌旧之人,不愿脱下长衫换吉服。 一群婆子无奈,只得将那吉服套在长衫外面,好生一阵收拾。幸好吉服颇是宽大,这么一穿,非但不显怪异,反倒使得青阳身形更为颀长。 “恭喜,恭喜……” “恭喜老爷子喜得佳婿……” 庭院中,一声声道喜传入耳中,李盛怀荣光焕发。而此时,莫论江湖中人,还是士绅达贵都聚在堂下,张宗越、玄明和尚、五花婆婆,以及那红肚兜赫然也在。 “恭喜大小姐,贺喜大小姐。” “大姐,呜呜,大姐……” 阁楼里,李碧云抱着身穿凤冠霞披的李锦苏哭得稀里哗啦,仿佛嫁人的不是李锦苏而是她。 蜀中风俗,若是女儿出嫁,需得哭嫁,哭得越响,表明女儿越思娘家。 “大小姐,你得哭啊,使劲哭。”李锦苏的奶娘在一旁好生为难,李锦苏静静的坐在铜镜前,凝视着镜子里的容颜,就是不哭。 西院,也有一名婆子犯难,悄悄问青阳:“嗯,先生,不,佳婿可有俗号?” 青阳道:“青阳。” 婆子道:“我说的是俗号,譬如:姓张,姓李,姓王……”说的都是青阳镇里的大姓,见青阳愁眉不展,又道:“要不,就是姓青,名阳。” 青阳道:“青阳。” “罢罢罢……”婆子欲哭无泪,眼见时辰将至,也不敢拖沓,当即扯起脖子,大声吆喝:“佳婿青阳,出门迎亲咯!”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锵锵锵,铛铛铛……” 震天爆竹响起,金锣银鼓敲起,青阳在一群乔装成自家人的李氏护卫簇拥下,迷迷糊糊的跨上了大白马,猛然一挥鞭,蹄踏蹄踏,向李锦苏的阁楼而去。 因青阳孤家寡人一个,是以得有人乔装亲朋友好友。再因青阳穷困潦倒,新房与一切所需,都由李老爷子一手筹备。 一路上,掌声如潮,护卫们将手拍得稀烂,肚子里却流着嫉恨的泪。 待来到李锦苏阁楼下,按照蜀人风俗,院中满布花生、核桃、红枣与铜钱,青阳一脚踩上去,咯崩一声响,心中随即一跳。 说不清,道不明。 此时,即有人肆意哄笑,催促青阳快快上楼去将李锦苏抱下来坐花轿。此举,青阳行走江湖时,倒也曾见过,并不陌生,但却从未料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怀着一颗惴惴的心上了楼。 “唰!” 迎面暴起一道雪光,来得极狠,仿若欲将青阳一剖两半。 后退已来不及,青阳屈指一弹,正中剑尖,将来袭者点得后退连连。 “哼!再吃我一剑! 第十四章 前尘旧事 一剑飞来,迅若雷电。 青阳早已看清是李碧云,也不与她计较,将身一错恰好避过,因他站在门口,身后就是旋转楼梯与楼间抚拦,李碧云一招落空,收势已然来不及。 就见得,李二小姐便若乍然离弦的箭,与青阳擦身而过,嗖的翻出抚拦,然后直直的往向楼下坠去,嘴里还哇啦哇啦的叫着,突见楼下聚着一大群人,心中一慌,赶紧悟住嘴,惹得楼下人群憋着嗓子偷笑。 方一落地,李碧云柳眉倒竖,就欲提剑上楼,却被李锦苏的奶娘拉住,低低耳语一阵总算把她给劝住。 此刻,阁室中尚有几名中年妇人,见青阳已来,便齐齐道了声喜,退出室来。李锦苏坐在床边,一身大红,头上也罩着红盖头,整个新房也是如此尽红,青阳心中莫名一阵踌躇,缓步走到李锦苏身边,也不知该说什么。 “喵。” 呆了半晌,却闻一声猫叫,随即,一个猫脑袋从李锦苏的裙摆里钻出来,直勾勾的看着青阳。经它这么一叫,室内闷静顿时一解,青阳随手将它提起来,往床上一扔,便欲去抱李锦苏。 “先生不是不娶锦苏么?”李锦苏的声音从盖头下传来,分不清是喜是忧。 “此一时,彼一时。” 新娘的脚不能落地,青阳将她打横抱起向楼下走去,那只猫也跟随在身后,李锦苏没有说话,反手勾着青阳的脖子。 素手纤腕,红白惊心。 来到楼下,青阳举步往大红花轿走去,脚步落得沉,将沿途的花生、核桃踩碎,一路皆闻噼嘙声响,青阳走路向来不闻声、不沾尘,此时听着这清脆的声音,心中慢慢安定下来。 蓦然间,青衣小厮从花轿旁闪出来,拦在青阳面前,咬着嘴唇,眉头紧皱,目露凶光,好像恨不得一口把青阳给吞了。 “小三子,快替我教训他!”李碧云在青阳那里吃了个暗亏,以她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岂肯善罢甘休,当即便叉着腰嚷嚷。 围观人群尴尬不已。 青阳抬前一步,笑道:“稍后,请你吃酒。” “哼!” 青衣小厮后退半步,却没避开,而是半猫着身子,右腿斜伸,顺势已将月刃横在了眉前。 这兵器状若一枚弯月,没有手锷,在内弯的正中处有四个圆环,恰好可容四根手指套进去,阳光叠下来,流光溢彩,锋刃冷寒,青衣小厮仗着它可与非人非鬼的徐姬斗个你死我活。 青阳神情一怔,不知哪里得罪了她。 “青侯,让开。”这时,李锦苏搂着青阳的肩,隔着红盖头轻声说道。 声音极细,仅有他们三人听见,青衣小厮闻言,狠狠的盯了青阳一眼,李锦苏虽未回头,且戴着红盖头,她却不敢看,举着月刃慢慢后退,让出了路,反手一掌拍在身侧的槐树上,借力飞起,一个腾挪翻出了院。 青侯,青侯是谁? 莫非,她叫青侯,不叫小三子! 与我倒有几分相似…… “你还愣着干嘛?”低微软语,拂在青阳的耳边。 青阳恍然醒悟,花轿就在眼前,怀里还抱着新娘子呢,侧头一看,李锦苏右手攀着他的胸口,纤纤玉指轻颤,渐有暗香袭来,触觉软若无骨,不禁心头一荡,也不敢再回味,赶紧大步疾迈,将李锦苏放入其中。 “新客起轿,落子满堂……” 伴随着吉婆大声的吆喝,青阳爬上了大白马,一马当先朝西院行去,待入院中,早有人备得大红公鸡一只,引刀将鸡脖子一勒,提着扑腾不已的公鸡,绕着李锦苏转了一圈。 落血成红,圈红成篱,喻意女儿身家清白,即将为人新妇。 青阳与李锦苏入内,坐得片刻,即闻爆竹声雷动,婆子们涌进来,将大红吉带的一头递给李锦苏,另一头则由青阳执着,随后便引着青阳与李锦苏行向庄园正庭。 花海铺满路,人间凝情处。 青阳牵着李锦苏行走于宾客丛中,一张张笑脸,一声声恭贺,青阳心头却一片模糊,也不知是天上还是人间,便连脚步也轻飘不着物,仿佛未饮先醉。 李盛怀雄距于八仙椅上,微倾着身子,笑盈盈的看着二人走来。 青阳与李锦苏走在大红喜道中,因戴着红盖头,也不知李锦苏是何等娇美容颜,但她的脚步却与青阳一致,不快不慢,极为惬合。 时辰已至,负责酬宾的支客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李锦苏软软的向地上跪去,青阳却愣住了,与此同时,李盛怀虽仍旧呵呵笑着,眉心却蠕动了一下,若非细心留意断难觉察。 青阳山的先生,不拜神佛,不拜天地! “娇客,娇客……”支客人一叠连声的提醒青阳,在蜀地,唤新郎为娇客。 青阳眉头皱了皱,神海翻滚,内心涌起滔天意念,膝盖难以弯下去。 眼见众人面生异色,而李锦苏也微微仰起了脑袋,不明所以。青阳暗自沉神,手掌在腰间酒葫芦上一抚,撩起袍角,猛然跪在地上,朝天一拜。 “轰!” “轰轰轰,噼里啪啦……” 晴朗的天空突地炸响一声雷鸣,紧接着,雷爆如鱼吐珠,一个接着一个,直震得天地寰宇也为之变色,仿佛老天爷正哈哈大笑。 百里之外,深山之中。 小山鬼正趴在老狗的背上打盹,背后的发翅一扇一扇,小巧精致的鼻孔里冒出了一个泡泡,被风一吹,噗的一下破了,糊了她满脸。 “呜嗷……” 突然,老狗背脊一竖,睁开了眼,一双凶眼直若铜铃,散发着冷寒彻骨的光芒,而此刻,天坑上方雷云疯啸,四周地面如同蛛网纹裂,坑内传出沙哑如铁的声音,仿若里面有人纵声咆哮。 “哇哦,妖怪出来了,妖怪出来了……”小山鬼惊咤不已,叽叽渣渣的叫着,浑然忘记自己才是一个小妖怪。 “嗷!!” 雄浑而狠戾的怒吼从老狗腹中奔出,双爪一按,腾空在天,裂开森然獠牙,沿着天坑四方不住搜寻,好似在巡视着它的领地一般。 稍徐,天上雷云散去,坑内寂静若死,老狗摇了摇脑袋,迷惑的朝下一看,并无异样,尾巴一软,跃到坑边趴下,闭上了眼。 不一会,酣声四起。 “妖怪又走了……”小山鬼眨了眨眼睛,落在老狗的背上,选了个较为舒适的姿式,眼睛一闭,做梦去了。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娇客新娘,入洞房。” 虽说婚事来得仓促,事事从简,但完整的一套成亲礼仪走下来,天色已暗,大红灯笼高高挂,宾客们仍在庭院里推杯换酒,李盛怀却推辞身子不适,入后院休歇,而青阳与李锦苏则入了洞房。 红烛吐泪,清香悠然。 李锦苏安静的坐在床边,从红盖头的下摆,盯着自己的脚尖。 青阳脱下身上的吉服,见桌上有酒,香气四溢,勾得人酒虫乱冒,正是《姚子雪曲》,便走过去一把擒了,正欲对嘴一饮。 “那,那是合卺酒。”微弱的声音传来。 青阳讪讪的将酒壶放下,举起自己的酒葫芦饮了一口,转身向室外而去。 “你,你不替我摘,摘下喜帕么?”声音轻颤,李锦苏抓着裙摆,十指深深陷了进去。到底是个女子,又羞又怒且迷乱。 “嗯……” 青阳回过头来,满眼所见,大红的喜帐,大红的喜被,大红的小新娘,而她那纤细的脚尖正轻颤不休,青阳心中一软,暗想:‘虽说是为了救她,但现下离李盛怀褪煞尚有个把时辰,不该冷落了她。’慢慢走到床前,拾起喜凳上的喜称,犹豫了一下,寸寸靠近,手腕颤抖。 “慢着。” 青阳手一顿。 李锦苏直了直身子,歪过头,轻声道:“如今,你我已拜过天地,李锦苏此生即是你的人了。日后怎样,锦苏不知,但有一请,你得答应。” 又来一请…… 青阳稳了稳神,笑道:“大小姐且说来。” “莫伤我爹爹。”李锦苏言简意赅。 她到底知道多少?青阳眉头一皱一放,仔细想了想,沉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但请大小姐放心,青阳所来,并非为祸。” “那,那你揭吧。”李锦苏香肩一松。 “呼……” 青阳呼吸急促,只觉手中喜称重如泰山,深吸了一口气,心下一横,挥手一挑。 喜称挑喜帕,落花映红霞。 但见得,喜帕滑落之际,绝美容颜显露出来,细眉似淡云,肌肤若凝雪,瑶鼻翘挺,樱唇一点,最是那眼,清澈不见物,若珠嵌云海。腮边微露羞颜,浅红浅红惹人怜。 青阳怔住,眼睛微眯。 李锦苏却大大方方的站起身来,移步至桌旁,拾起酒壶,浅浅斟了两盏,自拾一盏,说道:“昨日赶我走,今日又发呆,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烛火摇影,青阳如坠梦中,如提线木偶一般拾起酒,迷迷糊糊的与她交臂,默然饮了一口,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浑身上下如遭雷击,诸多画面一一涌进心头。 苍山盛雪,她单人支剑,站在雪山之颠,在她的身后是人间修罗场,无数的挣扎于血海中,雷霆爆吼,电闪如雪…… 云海茫茫,她飘浮于空,胸口盛放着血莲,眼睛微眯,嘴唇轻张,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孤灯缠影,一望而无际的路沿伸至虚无的尽头,她的身形,越来越远,愈来愈淡…… “不!!!” 青阳面露无边痛楚,伸掌向那影子抓去,却抓了个空,随即,心头猛然一荡,神海煮沸,所有的光影褪去。 “怎么了?”李锦苏细眉浅皱。 青阳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慢慢展开,眼中的迷茫一闪而逝,渐渐清澈,渐渐回神,身子微一趔趄,把酒杯放在桌上,淡然道:“暂且歇着,我去去便来!” 李锦苏没有说话,端着酒杯看他。 青阳一转身,恰好与梳妆镜对了个正着,细细一瞅,镜中的人死气缠身,浓郁如墨,心道:‘很好,这样一来,救她的把握又增不少。’拍了拍腰间的葫芦,大步向院外走去。 夫妻即若乾坤阴阳,阴缺而阳抱,乾盈则坤亏,只要对拜了天地,冥冥中自有一线牵引,祸福共享。所以,自古以来即有一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一旦飞离,往往即是,一人顷刻受损,另一人如履青云。当然也有患难夫妻与比翼道侣,共同面对,一旦熬过难关,即大道平坦,更胜于各自飞离。 院外守着几名护卫,见青阳出来,纷纷弯身行礼。 等他走远了,一名护卫奇道:“新婚之夜,他不在洞房陪大小姐,要去哪儿?” 另一人道:“管他去哪,老爷子有交待,你我只需护好大小姐便可。” 不想,话将落脚,李锦苏抱着一只猫走了出来。 第十五章 黄雀展翅 夜,无星无月。 偌大的李府仿佛被一剑中剖,前庭宾客还在吃酒,一眼看去,灯光浮海、热闹非凡,后院却树影婆娑,人影寥落。 灯挂在树上,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青石路上落满了干枯树叶。 寒冷夜风扫过,沙沙作响。 张三紧了紧胸口的衣襟,按着刀向树影深处走去,冷风刮面,落叶缠头,不时听得,树林中传来悉悉索索的怪声,直欲使人寒毛倒竖。 沿着树灯的指引,一直往里走,在路的尽头处有一栋院子,背面紧靠青阳山,前面是一处平台,台高丈许,宽有十丈,长有数十丈。此刻,在那台上高高竖着一根木柱,上面挂着一对硕大的红灯笼,正在夜风下微微摇晃。 远远一看,这一对灯笼便好像恶鬼的眼睛一样,凶狠盯来。 突然,一阵冷风从背后贯来,唰得张三浑身透骨冰凉,身子也不禁往前一扑,仿佛被谁从后面推了一把,匆匆回头一看,身后却空无一人。 这时,前方台下传来一个声音:“三哥,来了么?” “来了!” 张三应了一声,对着僵冷的双手哈了几口气,大步迎向来人。 二人在台下汇合,那人也是一名护卫,一言不发的领着张三走入院中,一入其内,张三便看见几名熟人,都是李府中身手最强的护卫,披甲持刃守在门口。 “老三来了?快快进来!” “遵命,总瓢把子!” 张三刚刚走到门口,屋内即传出李盛怀的声音,显然李老爷子一直在等他。 一名护卫拉开房门,张三在台阶下整了整衣裳,然后才挺胸阔步直入屋内。刚一入内,便按着刀单膝跪在地上。 屋内陈设极简,唯一桌,一席,一灯。 李盛怀盘腿坐在草席中,穿着一身乌黑长衫,被他的白发白眉一衬,极其惊心,右手则抚着身旁的一具棺材,这棺材纤细而华丽,上面雕云附彩,裹着一层锦布。 “老三,恭喜你得偿心愿,终添幼子。今夜叫你来,是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如今,府中虽有上百弟兄,但能让我放心的,也只有你了。”李盛怀轻轻拍着棺材,笑着说道。 “总瓢把子……” 张三肩头震动,抬起头来,已是热泪盈眶,这么多年来,因本领有限,他一直徘徊在李府边缘,譬如这次老爷子大寿,他居然负责守后门,说不在乎是假的,不想老爷子却始终记得他,一遇大事还是要托付给他。 当即,推金山、倒玉柱跪伏于地:“总瓢把子放心,张三便是将这条命给豁出去,也定将总瓢把子交待的事办周全。” “很好,很好。” 李盛怀扶起张三,指着棺材,说道:“快马已备好,人选也为你备好,即刻起,你带着它往南直奔三日,再回来。” 张三看了一眼棺材,沉声道:“遵命!” 李盛怀恋恋不舍的看向棺材,半晌,眉头越皱越紧,突然拂袖转身,冷然道:“去吧,切记,途中万万不可打开!回来时,若是镇中突生异变,便……便将它埋了吧!” “是。” 镇中生异?张三心头奇怪,却不敢多问,走到棺材旁将它提起来,入手也并不沉,稍一犹豫,把棺材扛在肩上,大步出室。 外面的护卫早已备好了马,张三跨上马,将棺材打横放在身前,勒过马首一回头,只见李盛怀走了出来,倚着门框,轻轻挥手。 “总瓢把子保重,张三告辞!”不知何故,张三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赶紧勒过马头,引着十余护卫冲向黑夜。 “天意,天意到底是何物……” “轮回,轮回是否即是生死……” “小环,十年六前,你为我而死,如今在哪里?” “小环,你好狠的心哪,留下一对女儿离我而去。我若复仇,女儿即亡!我若亡,女儿方存!天意,哈哈,莫非这便是天意……” “仇人即在眼前,今夜不是他死,即是我亡……” 李盛怀仰望着黑漆漆的夜空,长嘘短叹。 良久,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向石台,坐在柱头下面,徐徐张开双手。 “来吧……” 霎那间,飞沙走石,叶荡如海。一具具木人力士从树林里走出来,密密麻麻的爬满台上台下。 撒豆成兵。 …… 东院。 风声呼啸,灯摇如鬼火。 五花婆婆坐在灯下,颤抖着双手伸向胸口,尖利的指甲划破皮肉,沿着翻滚的血肉往内探,待手指触及了肋骨,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猛地向左右一扩。 “哗啦啦……” 胸膛大开,血水激射,红光乍然一闪,一物脱胸而出,盘旋于灯上,细细一观,此物约有拇指大小,头似蜈蚣,身若蚕虫,背生长毛若翼,足有八爪似蛛,两点红光嵌额前,嘴里咀嚼有声。 “吱,吱吱……” 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屋外是凄风冷夜,屋内是胸膛奔血的鬼婆,再凭空多出这么一个怪物,端的使人毛骨悚然。 这怪物名唤奔雷血煞盅,是五花婆婆的本命心盅,养盅人刚一出生,便需将虫卵和水吞下,以本命心血与各种药物温养数十年。大成之后,水火不侵,刀兵难伤,攻敌之时,只见一道长虹若奔雷,一入人体,瞬间便将心脏脾肺肾吞个精光,只留一张人皮。 “乖儿,来,来……” 五花婆婆按着左右胸膛往中一挤,血水浆流如糊,她却连眉头也不皱,抓起盘中针线,胡乱一阵穿,裂着嘴巴轻轻唤。 “叽……” 离虹奔闪,那怪物已从五花婆婆的嘴里钻了进去,五花婆婆胸膛不住蠕动,赶紧从袖子里摸出几样毒虫往嘴里一塞,边嚼边道:“暂且先食这些,稍后有美味,若是吃了他,怕是连你也要凝煞。到得那时,天下间,还有什么地方,是老婆子不可以去的?!” 说话间,院外突地传来一阵嬉笑。 “格老子,尤那鸠婆,现在发狠有屁用,且留些力气以待稍后吧!到时,莫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反丢了性命!哈哈哈……” “邙山小鬼,老身给你爹几分面子,却非怕了你!若是再敢言语无状,老身今夜先送你去见你爹!” 五花婆婆脸色一变,宽袖一挥,身形已起,轻飘飘的飞出窗。 屋外,漆黑如墨。 红肚兜小屁孩坐在槐树丫上,晃荡着胖乎乎的小脚,见五花婆婆飞出来,裂嘴一笑:“格老子,老鸠婆火气恁大,你那只奔雷血煞盅的确厉害,但想要老子的命,怕是还欠些火侯!”说着,不待五花婆婆炸毛,又道:“都出来吧,大家在同一条船上做生意,总得事先把收益说清楚。” “说得也是,话糙理不糙。” 张宗越走出来,不丁不八的站在树下,淡然道:“张某前来,只为一物……” 红肚兜神情立马一变,跳下树来,喝道:“老子不管你们要啥,老子要那个葫芦!”说着,双手扬起,意欲振动腕上的铃铛。 “嘿嘿……” 张宗越冷冷一笑,头上剑簪嗡响如嘀,一道光晕荡开,踏前一步,冷声道:“贫道非是盗贼,要那葫芦何用?贫道此番前来,乃是为追回师门之物,若是诸位敢于横加暗夺,即是与我正一教为敌!” 红肚兜翻了个白眼,心中却也忌他几分,说道:“格老子,不与我争便好!” 五花婆婆冷笑:“邙山小鬼,你想为邙山鬼君夺那葫芦!卖鬼君的面子,老身便让你一头,老身只要那一身骨肉!” “很好,秃头老和尚呢,你又所为何来?”红肚兜回头向黑暗里看去。 玄明和尚站在暗处,一对长眉在风中飘来荡去,听见红肚兜问他,眉毛跳了跳,慢步走到众人面前,深深合了一什,却不说话。 五花婆婆冷然道:“和尚修行佛门闭口禅,二十年不曾开口,心中唯存一念,也不能写字,问了白问!” 众人愕然,佛门闭口禅并不是闭上了嘴巴便能修炼,此闭可谓五识皆闭,眼、耳、口、鼻、舌,眼不观别念之意,耳不闻他念之声,口不吐非念之语,鼻不嗅异念之觉,舌不知外念之物。 这时,玄明和尚见众人面面相窥,抬起手来,朝青阳山一指,再向自己的心口一指,又把自己的嘴巴一指,然后,飘入暗中,隐而不现。 三人摸不着头脑。 良久,张宗越好像已有所获,叹道:“罢!原来,和尚才是早有所谋!诸位,时辰将至,那人也已死气缠身,我等当齐心协力依计行事,且随我来!” “何需诸位前往,青阳已来!” 墨夜似涂,灰白色的长衫在夜中一闪一闪,那一点青光酒葫芦,璀璨若星。 …… “小三子,灯还亮着吗?” 驼背老头蜷缩在床上,浑身痉挛,被子潮湿无比,泛着阵阵腐臭。 青衣小厮将桌上的灯火挑得更亮了一些,答道:“亮着!” “亮着?那我瞎了。” 驼背老头声音平淡,脸上的神情却极其扭曲,面皮上青筋滚凸,状若一条条恶心的蚓虫,双眼深深内陷,两颗眼珠子竟是黄中带白,而整个身子正不住的缩小,越来越小,侧耳一听,格格有声,也不知是牙齿打颤声,还是骨骼碎裂声。 “快,快要出来了,快要出来了……” 稀黄的牙齿渗着浓血,恶臭中人欲呕,驼背老头已然语不成声。 “噗……” 眼睛爆掉了,一股绿水挤射出来,烂眼珠子在被子上滚来滚去,驼背老头艰难的伸出手,一把将眼珠抓住,往嘴里一塞,嚼着说道:“长……长生便是,如此难!我,我倒底不如他,撑,撑……” 青衣小厮道:“邪术,伤天害理,凝煞,哪有那么容易!” “什,什么邪术,术,术无正邪……煞,煞来了吗?” “噗……”又一颗眼珠爆了。 青衣小厮冷冷的看着驼背老头,慢慢的,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直若天上皓月,转过头,向四面八方一看,答道:“还没有。” “还,还没……他,他在等,等什么……现,现在几,几时了?”驼背老头忍不住的喷血,只是喷出来的却是一团一团,黑中带红。 “梆,梆……”遥遥的传来两声打更声。 青衣小厮道:“二更!” “二更?尚,尚有一个时辰才,才天水人定,我,我不如他……”驼背老头睁着血淋淋的眼孔,鼓着腮帮子,不住的将吐出来的血往回吞。(人定,十二点,属水。) “我去看看!” 青衣小厮低着头闭了下眼,开眼之时,光芒夺目,转身即走。 “啾!” 却于此时,驼背老头手指一弹,青衣小厮的脖子便勒着一条红线,愈勒愈紧,逐渐陷入肉里,血水渗出来,血线勒入骨骼缝隙。 驼背老头裂着嘴,喘着气:“别,别动!你,你杀不了他,也,也救不了锦,锦……却会,会害死我!情,情之一物,太过短暂,小,小三子,别,别想了!陪,陪着我,别,别忘了,你的缚命绳,在,在我手……” “我叫,青侯!若阻我,一起死!” 一轮明月,如钩。 第十六章 夜战八方 天人有五衰,凡人有四灾、九劫。 渡过天、地、人三煞即为天人,此外俱是凡人,天人五衰不可除,凡人灾劫犹可为。天人好比常青树,五衰则是树中火,由内至外焚燃,大限一至,任你有天大的本领,也会化作飞灰。凡人灾劫虽多,却由七情六欲而起,都是由外而引内,所以,若是应对得当便有一线生机。 在民间便有冲喜一说,夫妻命运相连,以气盛的一方帮助气弱的一方渡过灾劫。 青阳没见过天人,但李锦苏必然是凡人无疑。原本,青阳想以逸待劳,静待李盛怀褪煞,到时再作计较。可如今既与李锦苏成亲,二人命运实已相联,一个念头突至青阳心灵:李盛怀若欲凝煞,则需高人护法,若是高人不再高,或是尽数亡故,那么唯有褪煞。 于是,青阳便站在了这里。 凄冷的夜,青阳一步踏入院中,不温不火的看着眼前众人。 “来得好!”在那一瞬间,张宗越就知青阳为何而来,既然不能依计行事,便只能倾力死战,猛然一挥手。 “嗖!” 光影逆转,移形换位,张宗越占据东方,青冠上的剑簪飘浮于肩头,光芒吞吐欲滴,锋刃直指青阳;五花婆婆占据西方,宽大的衣衫鼓荡不休,内藏毒盅无数;红肚兜占据了南方,双手高高扬起,脸上的嬉笑已化为凝重。 北方,青阳背后站着玄明和尚,双手合什,面色依旧古朴如水,只是那对长眉却已竖起,仿佛在头上插了两枚鹤羽。 青阳位于正中,四面皆敌。 张宗越笑道:“青阳先生,阳平治都功印何在?若是先生可将此物归还,张宗越即刻便离此地,何需与先生为难!” “阳平治都功印……” 青阳皱着眉头想了想,神情茫然,转而伸手入怀,掏了一掏,举着一枚玉印,冷声道:“便是它么?” 此印一出,即刻散发着柔和的玉光,将院内照得昼明如雪,仔细一瞅,四四方方,厚有七分,纵横各有二寸半,其上盘着一条四爪金螭,须吻高翘,翼尾似刀,底部撰着六字篆文。正是正一教的镇教之宝,阳平治都功印。 众人色变,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五花婆婆心想:‘阳平治都功印是正一教的无上法宝,据闻乃是道德真君亲传,为正一教号令天下教众的信物,怎么到了他手上?’ 张宗越一见此印,目光发直,肩头的剑簪嘀响如潮,脚步不由自住踏前半寸。 不想,青阳却把那印在手里掂了掂,揣入了怀中,淡然道:“我好像记得你了,不过,此印乃是令师张,张应机输给我的,不能给你!”说着,眼光一溜,转向身后的玄明和尚,辩了一阵,皱眉道:“你这小和尚,也有些面善,莫不是……为它而来?”双手入怀,各持一物:一卷经文,一把金刚杵。 那经文呈卷筒模样,边角处铭着梵文:胎藏!金刚杵长有八指,色泽金黄,两头尖翘呈莲花合拢之势,中有佛尼珠,杵身遍布密文,方一出怀即光芒灿烂,犹若日临人间,且散发着莫名香气。 一印,一经,一杵,都不是小部件,也不知他从哪里掏出来,胸口依旧一平四展。 玄明和尚没有说话,眼神却直勾勾的落在那一经、一杵上,随即,慢慢退了三步,合起双掌朝着经与杵深深一拜,然后徐徐抬起头来,双眼吐电,嘴巴大张。 “啊!” 一字脱口,乾坤变色,天地间最为纯粹、最为原始的声音荡如洪钟,无边的气浪将青阳击飞丈许。玄明和尚飞身而前,如附骨之蛀缠着青阳,再吐一言:“嘛!!” 六字真言,闭口禅! 玄明和尚闭口二十年,蓄势二十年,等得便是这一刻! 此刻,张宗越已动,牢牢把住东方,身上浸了一层光,须发皆张仿若天神降临,十指结印如轮转,嘴里喃喃有辞,即见得,那枚剑簪拉起丈许银芒,绕着不住暴退的青阳,铤、刺、缠、削。 “叮铃铃,叮铃铃……” 四象杀阵,一动皆动,红肚兜时进时退,身形飘忽如鬼,不断震起腕上金铃,一道道淡金色的光晕向青阳罩去,时而,瞅得空隙,更是把脖子上的银项圈一扯,朝着青阳便扔。那银项圈也非凡物,撕风裂幕,遇树,树拆,逢柱,柱断。 “吱,吱吱……” 五花婆婆一声不吭,只管飞舞大袖,一只只毒虫溅射如潮,其中,更有离虹经天,时尔在东,倏而在西,俄而又挑飞向天,猛然一个拆钩,直直往下坠,疾取青阳头颅。 当是时,四人围着青阳穷追猛打,由上往下看,四人合围成圆,青阳则是那圆中一点,无数的光芒与气浪在那一点处不断爆开,恰若灿烂的烟花。直直一看,四人排阵成海,青阳则是怒海孤舟,莫论东奔西走,迎头俱是滚浪滔天。 “叭!!!” 玄明和尚张开大口,气息狂涌,霎那间千锣万钹齐震,磅礴的无形之力竟然凝成了实物,虚空中突现一柄降魔杵,罩着青阳排山倒海地砸去。 “唰!” 千均一发之际,青阳调转酒葫芦,伸掌一拍,壶中剑奔雷而出,与那降魔杵两厢一接,光爆如莲散,剑裂,人飞! “嗖!” 青阳倒飞途中,剑簪已来,狠毒叼钻,锐利不可档。正欲提气往上冲,头上荡起金光、削人神魂,璇即,那银项圈又飞来,寒光逼人,直取青阳的脖子。与此同时,背心如遭火灼,那奔雷血煞盅竟然窜到了身下,正欲挺身钻背。 “咣!!!” 避无可避,青阳将青玉葫芦一转,青光大作,青幕如墙,骤然一爆!剑簪滴溜溜飞走,金光破散,银项圈倒飞,那奔雷血煞盅则尖叫一声,振翅杳飞。 “碰!!” 青阳撞在树上,粗如人腰的槐树应声而断,就在这时,玄明和尚便若一只秃鸠疯狂掠来,双目圆瞪,血口急张。 “咪!”、“轰!” 言出法随,青阳如断线的风筝倒飞,将沿途一切事物撞得稀烂,软坠于十丈外。 院墙轰然倒塌,断石残砾四飞,灰白色的长衫在尘沙中,一荡,一荡。 众人一步步逼近,玄明和尚走在正中,灰褐色的僧衣裂荡如旗,随时准备再来一击,张宗越在左,五花婆婆居右,红肚兜处后。 李锦苏抱着猫在院外打转,明知前方即是东院,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知青阳定然在里面,一进去便没出来。而此时,西院中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名护卫,都被她给打晕了,谁也不知道李大小姐竟有一身好本领。 且说东院内。 风声呜咽,张宗越干笑如鬼:“哈哈,哈哈哈!” 笑得一阵,看着不远处一动不动的青阳,大声道:“青阳?先生?世人都说青阳先生身具大法,与之为敌,唯有一死!不想,离了青阳山的先生,不过如此!” 玄明和尚盯着青阳,不发一言。 红肚兜冷声道:“三位,事先已然说好,我要那葫芦!”话虽如此,脚下却不动如山,且偷偷瞅了五花婆婆一眼。 “说恁多作甚,老身先取了这身骨肉,再去寻李老大的晦气!” 果然,五花婆婆最是性急,若依计而行,他们本应在青阳为李盛怀护法而耗尽法力时,图穷匕现,围歼青阳。此事,李盛怀也口口声声说万无一失,不想青阳竟然敢抢先发难。依得她的性子,自然是要与李盛怀算上一算的,当下便将手一招。 “叽,叽叽……” 那奔雷血煞盅已然通灵,振起翅膀,拉起虹光,朝青阳扑将而去。 “噗……”一声闷响。 “叽!!!” “啊……” 尖利与凄惨的叫声同时响起,五花婆婆气血上涌,禁也禁不住,“哇”地喷出一口血,奔雷血煞盅则被人一巴掌拍飞,本命心盅非同别物,盅若伤,养盅人亦伤。 “想吃我,没那么容易!” 青阳歪歪斜斜的站直了身,面色惨白若纸,双眼却清冷如冰,慢慢的扫过齐步后退的四人,渐而,似嫌奔雷血煞盅的叫声太过难听,眉头一皱,扬起葫芦猛然一震。 “煌!” 壶中剑脱鞘而出,剑锋吐煜,光芒狂泄。奔雷血煞盅是灵物,非是死物,赶紧振翅暴退,谁知那壶中剑却不依不饶,一击连一击,一浪盖一浪,硬生生将它的毛翅斩断,再打横一拍,将其拍得无影无踪。 快极,不过须臾之间,众人眼中便失去了奔雷血煞盅的影子,唯留一滩赤血,将青石地板灼得滋滋冒烟。 “啊,老身与你拼了!” 五花婆婆连连呼唤心盅,半点回应也无,心下狂怒,揉身遥飞,张开大袖,数不尽的盅虫,密密麻麻布满了天空。 “吽!!”生死悠关,玄明和尚腾飞在天,身形涨得无比巨大,一言吐出,又急剧缩小。 “嗖,嗖嗖……”、“叮铃铃……” 张宗越与红肚兜也不慢,贪欲攻心之下,二人压箱本领齐出,照着青阳杀将而去。 青阳不作一言,冷漠的将酒葫芦一抛,葫芦口荡起青幕如海,将众人攻势险险抵住,少倾,葫芦浑身一振。 剑光,剑光。 剑光如雪,剑光如潮。 以葫芦口为中轴,一柄又一柄的壶中剑爆裂开来,如青莲展叶,似大日开眼,四面八方遍布壶中剑! …… 长夜凄清,树灯映着青石道。 微弱的灯光将李锦苏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夜风徐拂,乌发瀑洒如雪,怀中的猫静静的躺着,突然,也不知它看到了什么,惊赫无比的叫了起来:喵,喵,喵…… 红绣鞋蓦然定住,李锦苏慢慢回过头来,一眼却见漆黑的夜空中飞来一点赤光。 愈来愈近。 “啪嗒!”,坠在三丈外。 李锦苏柳眉一皱,壮着胆子上前一看,这是个活物,浑身血红,正在地上微微蠕动。 “太大了。” 取出一枚胭脂瓶,比了比,装不进去,便欲起身不理,突见那物猛地抬头。 红光一闪。 “喵!!!”猫叫声凄厉而短促,余音尚未尽出便已断绝。 地上,骇然一张猫皮。 李锦苏蹲在猫皮旁,长长的睫毛眨来眨去,神情似懂非懂,良久,一点,一点的摊开手掌,雪白的掌心趴着一物,约有指甲盖大小,红胜血玉,头似蜈蚣,身若蚕虫。 正是方才那物,只是小了许多,莫非,它听得懂人话? 李锦苏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再次掏出胭脂瓶,欲将它纳入其中,谁知,那物却不愿入,在她的掌心不停打转。 越来越急,越来越慌。 骤然,红光疾闪,掌心若被针扎,微微一疼,再看之时,浑白无暇的手心多了条血线,仿若活物一般轻微颤动,竟不觉痛楚。 “啾,啾啾!” 这时,耳际传来阵阵破风声,李锦苏皱着细眉,缓缓起身,搭眉一看,只见夜空中再度飞来数物,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身前。 银晃晃,金闪闪,两枚铃铛,一个项圈。 隔得一阵,再来一物,是支发簪。 第十七章 月下火莲 黑更半夜,寂静如死。 突然,一道灰褐色的身影冲天而起,袍涨如鼓,身形无比巨大,仿若利剑刺破长空,越升越高。便在这时,一支白皙的手突地抓住那人脚踝,而后猛地一借力,灰白长衫急速攀升,待至顶点,青光炸泄,黑漆漆的天空骤现一柄青剑。 与此同时,身穿灰白长衫的人擒住那剑,将身一弯,拉了个半弧线,猛然翻身,头下脚上,人剑合一,朝着灰褐色人影刺去。 没有半点声音,剑与人穿破灰褐色人影,就见得,那鼓涨巨大的身形默然四裂。 一片,一片。 良久,仿佛被墨涂尽的东院突现一道裂缝,微弱光芒透出来,稍徐,十根手指搬在那条裂缝上,缓缓向左右扩去,而后,青阳的头露了出来,面无人色,再次,硬生生的将身子从那裂缝里挤出,弯着身子不住喘气。 “梆,梆……” 打更声传来,时近三更。 青阳一抬头,不知何时弯月已起,轻飘飘的荡在天上,夜灯在微风中摇晃,孤单的影子在地上匍匐,一切仿佛都没变样。顿得片刻,站直了身,抚了抚光芒欲滴的青玉葫芦,沿着细长的青石道向黑夜里走去。 大红灯笼高高挂,李盛怀盘腿坐在灯笼下,数也数不清的木人力士将他团围,仿若众星拱月,又似巨浪掩礁。而他,则淡然的看着青阳走来。 青阳的步伐落得极慢,额头上滚着细汗,腰间的酒葫芦明黯闪烁,灰白长衫被风掠起,仿佛下一个瞬间便会瘫倒在地,但他却直直的走到了台下,说道:“李老爷子,时辰已至。”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 李盛怀眉头颤了颤,掌着灯柱站起来,身形节节拔高,直至雄伟如山,目光却凝视着远方,沉声道:“该来的总会来,李某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六年,到底来了!” 青阳不说话,按着酒葫芦往台上走去,一路上,围堵成墙的木人力士如潮水避开。每一具木人都有鼻眼手足,仿若有灵。据传,公输子鲁班当年筑城造墙需要莫大人力,便以奇术创造出了木人力士,它们披坚执刃,力大无穷。 到得台上,青阳自行站在了李盛怀身侧,直面前方,眉头微微皱起来。石台背山面南,正对着李家前庭,隐约可见喜灯飘浮,想来,吃酒的人群尚未尽散。蜀人喜好呼朋聚友,莫论红白喜事,都喜欢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李盛怀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唯一月,不见星子,便道:“待得三星斜月,李某即行褪煞,到时尚请先生为李某护法。” 现如今,李盛怀已是青阳的翁丈,但他却没有直呼青阳之名反用尊称,而青阳也不以为怪,说道:“青阳正是为此而来。” 李盛怀看了看青阳,见青阳面白如纸,目光却极为坚毅,老爷子心中明知答案,却仍是忍不住地问:“不知,李某的几位好友……” “已亡。” 青阳淡淡的回答,仿佛说的不是四条人命,也不是四位奇人高士,而是张三家的狗,李四家的猫,尽数死了也不奇怪。 李盛怀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紧,心道:‘到底是青阳先生,雷厉风行,杀伐不过心!也不知他现在想起了多少?可曾记得十六年前……’ “她已经来了。” 这时,青阳凝视着灯火通明的前庭,突然说道。 “她,来了?” 李盛怀心中一动,胸膛挺得笔直,神情无比凝重。 …… 她来了。 早已来了。 只是隔着那一堵无形的墙,时辰未至,她过不去。 前庭酒宴仍在持续,几名挎刀横剑的江湖豪客正在肆意吹嘘着以往刀头舔血的精彩日子,听众不少,有官宦,有商户,有镇民。 挎刀者面红耳赤,酒意正酣,指着众人,口溅飞沫:“想当年,老子过黑风岭,岭上寸草不生,却盘距着数百贼人,那大当家的名唤照夜狮子,身若铁塔,发如金貂,眼似铜铃,使得一手凌厉绝伦的八卦刀!” “后来呢?”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斜斜靠着八仙桌,手里转着酒杯,细眉飞情,明眸含春,一颦一笑牵动着众人心神。 在座人群之所以没散,十之八九还是因为她。谁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只知来时花香成阵,一眼魅惑众生。若非她的同伴看起来也非善类,早已被人拖至暗处瓜分。 在她的身侧站着一人,面目极为英俊,不言不语,但与人匆匆对视的一霎那,这人的眼神便如一根针,将人从头贯到底,令人浑身打颤,如坠冰窖。 挎刀者见美人对他嫣然一笑,浑身上下先酥一半,剩下一半化为豪气,哈哈笑道:“老子要过岭,他要收买路钱,一言不合立马开战。好家伙,那一战,直战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老子双拳难敌四手,只得先杀小喽啰,一刀一刀又一刀,颗颗人头滚落如雨。正在这时,背后唰地一刀!” “呀!!”大美人一声惊呼,双手掩住心口,好似怕极了,隔得一会,将胸前的两只小兔子拍得轻轻跳,媚了挎刀者一眼,娇声道:“你倒是快说呀,后来呢?” 挎刀者更为得意,单脚跨在长凳上,“锵”地一声拔出刀,笑道:“他偷袭老子,却不知老子早就待他来,当即回身一刀将这狗日的劈成两半。不过,他那一刀老子也没躲过,这不,脖子被砍掉一半!” “嘘!!陈歪嘴,你狗日的吹牛吹得恁大,脖子被砍了一半,你龟儿子还能活?”一名背剑的豪客早就看他不顺眼,当即咋呼。 “薛老八,日你个仙人,你别不信,老子给你看!” 美人当前,挎刀者岂肯输了阵势,当下便大手一挥,将脖子上缠着的布带一扯,露出一道狰狞至极的刀疤来。 “哗……” 但见那刀疤当真劈了一半,恐怖骇人,围观人群齐齐惊呼,更有甚者情不自禁的后退,引起一阵骚乱。 “老子胸口有个洞,那是仇人一剑穿胸!”薛老八也不示弱,便欲脱下衣服让众人一看究竟。 “都别争了!” 这时,大美人把酒杯一放,娉娉婷婷的起身,大红宫纱顺着曼妙身子往下垂,增一分则太胖,减一分则过瘦,该凸的地方危似高山垒云,当凹的地方即若峡谷流川,惹得众人不住吞口水,她却淡然的说道:“各位都是英雄人物,若是能胜过我的家奴,今夜奴家便归他,任君采摘!” “当真!” “咕咕咕……” 一瞬间,围观众人眼放精光,搓手的搓手,吞口水的吞口水,更有人拍着胸膛大声吆喝:“快比,快比!” 而此刻,那一直冷脸不作声的英俊男子慢慢走到人群中央,环环扫了众人一眼,其后,双手托住下颔缓缓往上拔。 “轧轧轧……” 诡异而阴寒的声音响起,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一点,一点的将脖子扯断,抱在了怀里,而那一双眼睛仍在转动。 静,静到极致难以描述,众人眼睛瞪突,嘴巴大张却无言。 “啊!!!” “鬼啊!!” 良久,人群突地炸裂,向四面八方逃窜。 “呵呵,格格,嘻嘻……” “别跑呀,来比呀……” 大美人放声娇笑,直笑得前俯后仰,突然,曲指朝那扛起大刀飞奔的陈歪嘴一弹。 “轰!”熊熊火焰爆起,眨眼之间便将陈歪嘴烧作飞灰。 “比不过我的家奴,那就得死哦……” “君王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三星斜月,大美人飘浮于天,清亮的声音荡响于月夜下,幽幽的传至青阳镇所有的巷子与角落。 斜月若秋千,她伴着秋千荡漾,赤红的绫带铺向四面八方,那绫带每一动荡,即跳出团团火光。房子着火了,顷刻轰塌,青潭煮沸了,槐树也在燃烧,满眼所见的一切事物都焚毁在这火海里。 整个青阳镇,陷入火海。 “尘归尘,土归土,如梦幻似泡影,灵归轮回入彼岸,魂散于空,来吧……” 煞气,无形的煞气在火海里翻滚,凝成一具具魔头,或三头六臂,或狮首人身。 她摇着月亮,慢慢的,慢慢的落在火海中,无数的魔头匍匐于她的脚下相互吞噬,而她像君临天下的女王一般环视四方,蓦然间,眉头微皱,伸指弹出一朵火焰飘向藏在某处的李锦苏。 火焰迅若闪电,李锦苏呆怔,手腕上的金铃自动护主,荡起一道黄光,将那朵火焰堪堪抵住。但这朵火焰非同凡火,乃是可焚万物的煞中火,只得一息,黄光即已微弱,渐呈不敌。 “咻……” 月,钩月如镰。 一缕青影快若流星,几个起突跳出火海,携着半弦月光斩向那朵火焰。但见月华如水,青影奋力一击,将火焰剖作两半,顺势已将李锦苏抱住,脚尖猛地一掂,向火海外飞去。 “哼!” 大美人随手抓起几只煞魔,用力一揉,搓成一团巨大的火焰,就欲朝青影抛去。 “徐姬。” 冷冷的声音穿透了茫茫火海,青阳站在石台上,遥望着火海滔天,神情冷然。李盛怀坐在他的身后,双目紧闭,手掌托向天空,雄伟的身躯轻轻颤抖,每抖一下身形便缩小一分。 “格格,又见面了!” “我说过,我会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大美人看着青阳嫣然娇笑,浑身红绫飘荡,便若浮在火海上一样。 少倾,她伸手一招,青阳镇里里外外的火海倒退而回,聚在她的脚下,凝成巨大的九叶火莲,每一瓣莲叶上站着一只凶恶煞魔,英俊男子则抱着头颅站在她身后。 火莲移步,飘向石台。 大地在火莲下纹裂,焦黑。 到得台下,她不着急了,歪着脑袋,笑道:“郎君可有疑惑?昔日,郎君说我非人非鬼非神,是煞魃。如今却不知,奴家又当为何物?” 青阳冷声道:“异数,煞本无形,凝形而为煞魔,不具魂魄为死物。你已抛下了她,你不再是你,你早已经死了。你妄造杀戮而取煞,你的魂魄即为镜花水影,转眼即逝。” “哈哈哈……” 徐姬掂着脚尖娇笑,直把肚子笑痛了方暂歇,捧着肚子又笑:“嘻嘻,郎君或许说得对呢,我因李盛怀命数而生,待事毕后,复因其命数而亡。至于她,早该去了,莫非郎君喜欢她?不过,若说杀戮,郎君可不比奴家差呢!”说着,声音渐冷:“这些人昏昏浊浊,终有一死,早晚而已。奴家既然注定一死,何不痛快一把?郎君若想看着奴家死,何不静观其变?” “青阳在此,即为此变。”青阳淡漠的说着,缓缓举起了青玉葫芦。 “唉……”徐姬一声叹息,眸子迷离,哀婉道:“便如‘情’字,躲不过,逃不及,终需与郎君一战。” 第十八章 亡于一念 乾坤至大,宇宙浩瀚。 煞气,宇宙演化之本源,天下万物因灵而生,有生即有死,从而演生七情六欲各种情绪,有过去未来与现在,诸此种种,生时即为魂魄,支配生灵的思想与本我,一旦身死,即化为煞气返哺天地。 生生不息,周而复始。 生灵有命数,不论早晚终将化为尘土,若有凡人想要超脱得长生,自然便会引来天地的惩罚,降下煞气阻其功成。 这煞气没有一个定论,或是无形无迹的操控着仇家的情欲,寻上门来把凝煞者打杀;或是凝而为形,化作煞魔,将凝煞者吞噬;或是诞生于毫末却无孔不入,突生于心海,一举将凝煞者的魂魄摧毁。但莫论何如,此煞气为死物,仅有一念,从未滋生过自主魂魄。 徐姬,异数…… 看着飘浮在火莲上的徐姬,青阳脸色平静,神海中却翻滚如潮,无数的过往凝成了一幅幅画面,疯狂的闪过,喜怒忧思悲恐惊逐一涌上心头,搅成一团,令人头痛欲裂,若非心中尚存一缕执念,他已然倒下。 这执念便是李锦苏。 为了救她,青阳举起了酒葫芦,纵然他早已知晓,这是一个局。与李锦苏成亲,既是破局也是入局,诛杀了玄明和尚等人,逼得李盛怀只能褪煞,刚才更是凭借此举救了李锦苏一命,但他却也因此而身负重伤。 有其利,必有其弊。 李盛怀依言褪煞,他便需为其护法。 如今,李锦苏的死气有一半在他的身上,如何再与这异数煞魔相斗?若说舍弃李盛怀,甚至落井下石,当然也便救了李锦苏,但这样的事情,青阳做不出来。 总而言之,此即为命数,入局易,破局难。何为本心,不作思索的一瞬间! 此刻,酒葫芦上泛出的青光愈来愈盛,将数十丈石台尽数一拢,青阳的身影在这青色的海洋中单薄如纸。 “去!” 徐姬冷冷一挥,莲台上的九个煞魔飞身扑下,刚落入石台,木人力士便蜂涌而上,仿若蚂蚁填穴一般,围住煞魔厮杀不休。 青阳注视着徐姬,不动如山。 三头六臂的煞魔横臂疾扫,将身周的木人力士扫得四下乱飞,突地看见坐在木柱下的李盛怀,赤红的眼睛猛然一亮,巨大的身形腾飞而起,直取李盛怀。 便在这时,青阳肩头蓦地一斜,拉起一道灰白残影突现于那煞魔面前,并指成剑一点,正中它的鼻子,将它戳得倒飞十丈,落入木人力士海洋,瞬间即被团团围住。 “嗖!” 身后传来破风声,青阳来不及回头,横起青玉葫芦反手一格,一朵青莲炸开,将身后物事荡飞。璇即,天上突降一个无头人,将那滴溜溜乱飞的东西捞在怀中,正是他的头颅。 “白乘风!”青阳认出了这断头人。 “嘻嘻,郎君管杀不管埋,所以,奴家只得替郎君善后,免得日后郎君被人说闲话。郎君且瞧瞧,奴家的手艺咱样?” 徐姬格格娇笑,双手虚虚一按,携着火莲冉冉而起,轻飘飘的向青阳荡去。 火莲妖异,姿色绝艳,青阳不敢大意,双手将葫芦一搓,道道壶中剑奔滚叠出。 “呵呵,郎君的酒葫芦越来越有看头了……” 徐姬却不惧,腕上红绫轻轻一抖,窜出一条火蛇,身形婉转腾挪,将道道剑光死死卷住,然后两头猛地一拉,便听‘噗’的一声响,壶中剑与火蛇散裂如渣。 这时,她已逼临青阳十丈内,单掌往莲台上一按。 “轰!” 长有数丈,粗及人腰的火焰光柱猝然绽出。青阳将青玉葫芦悬在身前,青光大放。一青一赤,两光一触,青阳倒飞十丈,眉心一皱,嘴角溢出一丝血迹,眼角余光却看见: 远远的,在那迷蒙的苍穹下,飘着一轮钩月,起起伏伏。 李锦苏…… 被火海肆掠后的青阳镇如同人间鬼狱,满眼所见尽是断壁残垣,坍塌的房屋冒着缕缕青烟,老树浑身焦黑枝丫若碳,空荡荡的巷子中不见人烟,不时有团团人形模样的黑影躺在地上,风一吹来,化作烟散。 若非亲眼所见,李锦苏绝不敢相信眼前的鬼狱,便是昔日风光宜人的青阳镇。 “青侯,青侯……” 李锦苏趴在青衣小厮的背上轻轻的唤着,因心中害怕,声音有些颤抖。 青衣小厮没有回答她,只管闷着头往镇外奔,飞过吊桥,跃过草地,直直逃到山口处那两株千年古柏旁,猛然一个趔趄,滚到在地。 “青侯!” 青衣小厮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李锦苏从草丛里爬起来,大红喜服上沾满了草絮,她平生最是爱洁,此时却来不及整理,踉踉跄跄的窜到青衣小厮身旁,将她抱在怀中。 “青侯,青侯!” “大,大小姐……” 青衣小厮睁开眼睛露齿一笑,雪白的牙齿在月夜下格外醒目,令人心神一暖。 李锦苏心头一松,正欲将青衣小厮抱起来,突然,一道血水激射而出,溅了她满脸,心中一惊,凝目一看。 月光熹微,映着青衣小厮的半张脸,血肉模糊。脖子上缠着一根红绳,深深的陷入骨头里,皮肉外翻,旧血方凝,新血又出,糊成了一条血棱。因刚才那一动,她又晕了过去。 “青侯,青侯,你怎么了?” 弯月冷清,夜风渗骨,青山如鬼,古柏似魅,李锦苏暗觉身上寒冷,紧紧的抱着青衣小厮,心中又惊又怕,越怕就越冷,渐渐的,牙齿打颤,泪水盈眶,悲得一阵,抽泣一阵,又想替青衣小厮把那红绳解开,手指却不听停唤,竟使它勒得更深。眼见青衣小厮脸色涨如朱紫,也不知会不会死,而爹爹与小妹也生死未知。 家园尽毁,生死茫茫。 霎时间,悲从中来,一发不可收拾,扭身扑在草丛中,“哇”地一声,哭将起来。莫论她如何聪慧,休说她怎生坚韧,到底只是个年方二八的小女子,连逢大变,心神便如那紧绷的弦,一旦弦断,即如海溃堤。 “呜呜呜,爹爹,碧云,呜呜,青侯……” 冷风呜咽,树摇鬼影,青阳山的明珠,李家的大小姐悲不成声,一颗颗眼泪坠下,将青草打弯了腰,纤弱的肩头不住颤抖。 “大,大小姐……” 这时,躺在她腿边的青衣小厮悠悠醒来,艰难的伸出手,打横接住她的眼泪,想要替她抚平脸上的泪痕,却终是难以触及,只得强忍着无边痛楚,笑道:“大小姐,没事的,青侯不会死。” 李锦苏微微一惊,泪目相对。 “青侯得保护大小姐。” 这是怎生一双眼睛啊,干净清澈似天上明月,眼角滚着晶莹泪珠,如梨花带雨,青衣小厮直直的看着李锦苏,微微笑着。 “青侯,青侯,你醒啦。” 李锦苏呆了一呆,转念醒悟,赶紧用手背把眼泪一擦,指着青衣小厮脖子上的红绳,强笑道:“这,这根绳子怎么解?” “别,别解!” 青衣小厮见她伸手过来,立即将头一偏,笑道:“没事,过两天就好。”说着,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双掌反撑在背后,竭力的站起身,看了一眼镇子的方向,慢慢扭过头,说道:“大小姐,我们得入山。” “入山?” 李锦苏一怔,不由自住的向山里看去,这才发现,方才那滔天的火海只蔓延到山口,以这两株千年古柏为界限,外面荒烟焦黑,山内碧青深森,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邪物如同梦魇,顷刻之间便焚毁了偌大的青阳镇,或许,唯有入山方有生路。 可是,李锦苏却不愿入山,倚着古柏想了一想,细眉一皱,扭头便往回走,边走边道:“青侯,你快逃吧,别管我!” “大小姐!” 刚逃出生路,又要入死海,青衣小厮惊骇无比,小小的身形一闪,张开双手拦在李锦苏面前,求道:“大小姐,快随青侯进山吧,只要进了山,到了那里……便没事!” “不行,我得回去。”李锦苏绕过青衣小厮,神情坚定。 青衣小厮在背后叫道:“大小姐,他死不了的,快跟我走吧!” “谁,谁死不了?”李锦苏下意识地问,脚步不停。 青衣小厮吼道:“青阳那个神棍,他没那么容易死!” 李锦苏一顿,脸颊慢慢红了,内心复杂,又羞又怒,当即喝道:“谁管他来,我要去寻我爹爹与小妹!”说完,再不理青衣小厮,拽着裙摆,向镇内狂奔而去。 青衣小厮见她奔得慌乱,险些摔了一跤,仓皇之下连绣鞋也掉了一只,一掂一掂的跑着,纤细的身子是那般的柔弱;心中莫名一恸,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青山,然后狠狠的转过头,拾起焦土中的绣鞋,纵身抢到李锦苏身边,扶着她,说道:“青侯得保护大小姐。” “青侯……”李锦苏捏着鞋子,心中一酸,眼泪又要掉下来。 青衣小厮道:“大小姐在哪,青侯就在哪!” 二人按原路返回,青衣小厮携着李锦苏踩着屋顶飞速而前,待至李府院前,顿了一顿,眉头微皱,翻入院内。 方一入内,眼前突地扑来一个人影。 “哈哈,小,小三子……”来者浑身溃烂,散发着阵阵恶臭,一把掐住了青衣小厮的脖子,张口便咬来。 而此时,李锦苏还伏在青衣小厮背上,眼见这一张臭嘴就要咬中李锦苏的肩头,青衣小厮猛地一用力,将李锦苏甩在乱石堆里,抬起双手搬住那人的上额与下颔。 “嘎吱吱……” 两厢角力,来人一颗脑袋烂得千疮百孔,偏生骨骼却极其有力,两排稀黄牙齿越聚越拢。青衣小厮暗一咬牙,右腿斜伸抵住断墙,大眼睛圆瞪,使出浑身力气,“咔嚓”一声响,竟将他的天灵盖给搬掉了,谁知,手却一滑。 那人还未死,撑着一对烂孔眼,照着青衣小厮的脖子,一口咬下。 “吱……” 就在这生死关头,一道离虹经天,从李锦苏的手心飞出,扑至那人头顶,钻了进去,其后,即见那人的脑浆猛然一沸,红光大闪。 少倾。 突听一声长长叹息:“唉……” “吱吱吱……” 红光爆涨,奔雷血煞盅飞到李锦苏身前不住盘旋,好似在邀功,李锦苏尝试着摊开掌心,雪白如玉,娇小修长,还没它大。 “叽。” 殊不知,那奔雷血煞盅却一声欢鸣,将身一抖,缩成米粒大小,往掌心一钻,消失不见。李锦苏拽着拳头,愣了一愣,而后,瞥了一眼地上那滩烂皮,问道:“这人是谁?” “二老爷。”青侯答道,直勾勾的看着李锦苏,大眼睛里满满的尽是担忧,还有几许疑惑。 李锦苏撇过头,肩头微微颤抖。 “碰!!” 远处,传来震天巨响。 第十九章 尘埃落定 放眼看去,但见火莲怒放,荡起道道光晕,青阳倒飞如滚,面如金纸,血染长衫。 台上台下,先前那些如同潮水般的木人力士,现在十亭已去九亭,稀稀拉拉的分落四方,九头煞魔也只剩下了五头。 无头尸捧着头颅忽隐忽现,但凡青阳稍有疏忽,即将头颅一抛,或冲或砸,狠戾异常。 李盛怀褪煞已到了紧要关头,身周煞气、死气、怨气滚翻如海,其中又以死气与怨气最为浓烈,二者交缠在一起,仿若无数张牙舞爪的鬼影,团抱着李盛怀啃噬,而那煞气正在一点点的抽离。 细细一观,伴随着煞气的剖离,李盛搭拉着眼皮,往日银白的须发逐渐干枯如草,白皙细嫩的脸上布满了黑纹与褶皱,嘴唇不住抽搐,浑身颤抖若筛,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青阳,郎君,夫君……” 红绫若火剑,一剑将青阳劈飞。身为罪魁祸首的徐姬却紧皱眉头,捧着心口娇声呼唤,仿若多情的女子见得情郎受伤而芳心寸断。 “哇……” 一口鲜血喷出,青阳大步疾迈,猛地一震青玉葫芦,壶中剑迸射而出,将一头窜到李盛怀身前的煞魔斩作两半,顺势搅成齑粉。其后,将青玉葫芦祭在胸前,虽说青光已然暗淡不少,但葫芦口却慢慢飘出了丝丝缕缕,“唰”地一摆,八柄青剑指向四面八方,将李盛怀护了个水泄不通。 众魔头一涌而上。 徐姬俏生生立于莲台上,抬头看了一下天,但见头顶三星斜月放光欲滴,心知已至最后时刻,而青阳仍在竭力抵挡。 她心中也急了,眸子一转,卷起红绫化为火鞭,一鞭抽向青阳,嘴里却笑道:“夫君多情也无情,为了个凡俗女子竟与奴家打个你死我活,何苦来呢?况且夫君拼命死护的人,未必与夫君一条心。夫君,你回头看一看嘛,格格……” “未必一条心?” 青阳神情一怔,身形便慢了半分,无头尸正游飞于外围,当即把头颅一抛,闪至青阳身前,探出铁爪,欲来个透心凉。而那头颅则飞到青阳头上,嘴巴一张,尸气狂涌。 “夫君小心哦……” 徐姬掩嘴一笑,火鞭又来,如怒龙咆哮、鞭笞天地。与此同时,四头煞魔齐齐扑来。而不知为何,青阳却闭上了眼睛,身上的死气则翻滚如潮,愈来愈浓,隐约听得有尖声嘶啸。 神摇魂裂,命在念间。 “煌!!” 突地,青阳睁开了眼,如同挣脱了樊笼的鹰隼,发出一声清越长啸,随即双手猛然一合,青光狂放。刹那,四头煞魔跌着跟斗倒滚,无头尸的爪子短了一截,抱着头颅远远飞走。火鞭咻的一声散去,在徐姬的掌心化为一朵火莲。 “唉,差一点。” 徐姬托着火莲,深情的看着青阳,声音哀婉:“夫君当真不回头看看吗?” “回头……” 青玉葫芦飘在眼前,青光越来越淡,映着青阳惨无人色的脸,他重重的喘着粗气,眼神时而清澈,俄而迷茫。死气并没有散,反而更浓,影响着他的神智。 在他的神海中,一半是黑一半是白,白是现在,黑是过去。蓦然,他坠入其中,一抬头,白云悠悠,中有一座青山,一把葫芦,一只老狗,还有数张人脸,李锦苏,李盛怀,青衣小厮,已故的亡师,以及他自己…… 看着这熟悉的一切,他心头一松,微笑起来。谁知,黑色的大地却突然剧烈震荡起来,天摇地动、天塌地陷,一座黑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将他所熟知的事物通通搅烂。 冷风狂贯,他屹立在山颠,孤零零,孑然一身。山下血海汪洋,无数的在其中挣扎,无数张人脸在拼命呐喊,骇然,其中竟有李锦苏…… “夫君,你就不回头看看么?” 娇嫩的声音传入耳中,青阳浑身上下骤然一个激淋,瞳孔急剧内缩,嘴唇战栗不休,而身前的青玉葫芦也在颤抖,光芒疾闪疾灭,仿若与他心灵相通。那一瞬间,又好似一万年,青阳慢慢回过头,一眼便看见李盛怀的眼。 怨恨恶毒,凌然绝决。 “青阳,纳命来!” “便是现在!” 李盛怀与徐姬的声音同时响起,前者一身黑衣崩裂,露出白衣如雪,已然剖离的煞气瞬间聚回,如同白色苍鹰扑向青阳;后者粉脸凝霜,一口将掌中火莲吞了,化作一只火凤凰卷向青阳;四头煞魔怒吼咆哮,无头尸去而复返。 按理说,徐姬是应李盛怀劫数而生,所存仅有一念,代天地降罚于李盛怀;而李盛怀莫论褪煞还是凝煞,首要敌人也是徐姬而非青阳。但此时此刻,他们却超脱了自身禁锢与生死意念,竟然沆瀣一气,欲置青阳于死地! 所为何来? “爹爹!”李锦苏恰好奔到林外,拢着双手,朝着天空放声大喊。 “糟糕!!” 神棍不可死,李盛怀必须死!青衣小厮见得此景,念头一转,心下大急,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脚尖一掂,拉起月刃直取李盛怀。 “青侯,青侯……” 李锦苏急唤两声。 眨眼间青衣小厮已飞临石台,皓月当空,星光缓浮,一青、一红、一白、一月色,四类光芒战作一处,也不分清你我,更难辩人影,唯有一团团光晕不断爆开。 “爹爹,爹爹……” 李锦苏芳心大乱,五味陈杂,想要助爹爹一臂之力,迎面倒飞而回一团黑影,狮首人身,断了一臂、一腿,见了李锦苏,凶狠无比的扑来。李锦苏心中一惊,扬起右手却不见奔雷血煞盅出来。祸不单行,慌乱间脚下又是一崴,滚倒在草地中,急忙抓起一把草叶,反身扯作三断。 奈何,那煞魔本就是死物,不惧斩魂断体的剑咒,身子虽然断作了三截,但脑袋却还在,且更为灵便,嗖的一下朝她咬来。 眼睁睁待死。 “唰!” 一柄青剑从天而降,一举将那颗脑袋碾作烟散。璇即,天上突然裂响一声长啸。 啸声夺魂,啸声苍古。 李锦苏捂着耳朵抬头一看,只见青光如海沸腾,在那青色海洋的上方,滴溜溜转着一把酒葫芦,每转一分青光便更胜一成,渐渐的,仿若青日临头,又似天眼洞开,逼得人睁不开眼来。 少倾。 啸声散去,一只长达十丈的火凤凰窜出来,振翅欲逃。 “哪里逃!” 这时,灰白色的人影脱海而出,一把抓住那酒葫芦,将葫芦口对准了火凤凰,冰冷的声音响彻天地:“青阳说过,你的魂魄,将散于此!” “果然是你,你这无情无义之人,你这个混蛋,竟然封印了自己!原来,我真的是为你而来,咿呀……” 火凤凰长声悲鸣,身子越缩越小,光芒愈来愈弱,酒葫芦所散发出的青柱牵引着它,一寸,一寸的将它扯向葫芦。 “青阳,一起死吧!” 便在此际,一道雪白人影挣脱了青色海洋,须发飞扬,撞向青阳,身上则爆起一团毫光,身子也鼓涨得无比巨大。 “嗯?” 那人持着酒葫芦,眉头一皱,冰寒彻骨的声音冷漠不具魂,漠然的转过头,酒葫芦也随他而转,青柱如剑,打横一扫,将雪白人影摄入其中,不令其爆,慢慢拖向酒葫芦。 此刻,那被青柱削得只有米粒大小的火凤凰,狠狠的盯着青阳,她的身形正在逐渐淡去,魂魄也将回归天地,滔天的不甘与无边的恨意层层滚来,令她颤抖着、诅咒着,竟然忘记了逃跑。 不过,她本就没想过要逃跑,她得活下去,一定得活下去!眼睛一转,看见了口瞪目呆的李锦苏,当即趁其不备,扇着翅膀钻入了李锦苏的眉心。 一点冰凉透骨,一丝炽热烧魂,转而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李锦苏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眉心,不明所以。 “大,大小姐……” 身侧传来微弱的呼声,李锦苏回头一看,青衣小厮蜷缩在草丛里,极小的一团,正欲奔过去扶起她,天上传来凄惨的叫声,匆匆一回头,心骇欲死,只见爹爹在葫芦口挣扎,而那人则冷冷的注视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与往昔那个迷迷糊糊且有些腼腆的青阳截然不同。 “爹爹,爹爹!” “青阳,青阳,放了我爹爹……” “青阳,你答应过我,青阳……” 李锦苏怕得要命,哭泣着,祈求着,尖叫着,愤怒着,见青阳不理她,泪水哗哗的流,怒火攻心、心忧如焚之下,捏起一片树叶,定定的看着青阳,颤抖着双手将叶子撕作三半。 “噗……” 便如微风扫眉,又似鱼泡悄悄破裂,雄立于天空的青阳浑身一震,葫口青光骤然一缩,他茫然的回过头来,俯视着身下的李锦苏,头一歪,好像在竭力思索。 “嘶,嘶撕……” 李锦一步步走向青阳,不断的撕着叶子,撕第一片时,她心中挣扎不已,而此时,无数残叶飘起,心中唯有一念,一定得救爹爹。 “你是青,青,青……”青阳睁着迷茫的眼,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仿若想起了什么,嘴唇蠕动,吐出一个个模糊的字眼。 见青阳发愣,李锦苏赶紧唤道:“爹爹,爹爹,快下来,快逃……”手却不停,不住的撕着叶子。 “大,大小姐,别……”青衣小厮挣扎了几下,却站不起来,只得痛心疾首地低叫。 李盛怀神形即将焕散,身形薄如蝉翼,此际看着哭成泪人的女儿,心中悸痛如潮,悔恨不已,再看着眼前的仇人,又忍不住地想:‘十六年前,若不是你一再逼迫,我岂会仓促凝煞,小环也不会为救我而亡!害妻之仇,不共戴天,纵然你换了一身皮囊,我也认得你!!’恍惚间,眼前浮现出亡妻的脸,伸手一捕却捉了个空,顿时,十六年来潜藏默积的怨恨暴发出来,直恨不得把天地也捅个窟窿。 如今,浑身本领已废,功亏一溃之下,正是万念俱灰,一时悲伤,一时不甘,李盛怀却挺起胸膛放声狂笑:“哈哈哈……” 笑得一阵,惨然道:“锦苏,去寻碧云,别怪爹爹。青阳,一起死吧,你早该死了!!” “轰!!!”六十年生涯,十六年恩怨,化为飞灰。 “爹爹啊!”李锦一声悲唤,心口猛地一痛,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摇了两下,软倒在地。 第二十章 各奔东西 就在李锦苏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天地猝然失声、月黯星灭,茫茫四野不见五指,稍徐,无边死气卷向李锦苏,将她层层缠裹,胸口亮起一团血光,摄魂夺目。 这时,太阳升起来了。 在这深更半夜,漆黑的天空突然腾起一轮红日,肆意的散发着光芒,在那日眼的中正,一条缝隙缓缓裂开,从中吐出一束雷光,直指悬浮于天的青阳。 李盛怀的自爆并未伤到他分毫,人世即是如此无奈,纵然你身负大毅力、大决心,却难逃天数与命运,可悲复可笑。 静默,死寂。 滔天压抑令风声顿止,乾坤寰宇宛若一湖死水,众生万物则是湖中游鱼,一旦雷霆降临,便只能眼睁睁待死。 青阳静立于空,漠然的看着那轮赤日,将酒葫芦举在掌中向它飞去。“滋,滋滋……”大日吐锋,雷束疯狂凝聚,天地急促颤抖。 “青阳你个死神棍,你要害死她吗,你要害死她吗!!”青衣小厮趴在草丛中,浑身痉挛,用头抵着草地,拼尽全力却仍然站不起身来,只得放声嘶吼,眼泪夺眶而出。 “嗯……” 急速攀升的青阳身形猛地一顿,缓缓放下了酒葫芦,歪头向下看去。少倾,微笑道:“我若醒来,你即消亡。原来,原来是这样……” “定!”伸指一点,将正欲吞噬李锦苏之心的奔雷血煞盅定住。 “散……” 来不及了,雷剑已临头。 “噗”的一声,青光爆裂,雷剑疯啸,意欲将漫漫青光一扫而尽,但却终有漏网之鱼,就见一缕残光飘向草丛中的青衣小厮,没入其体,青光浅浅一泛,青衣小厮浑身伤口瞬间愈合。 “嗖!” 青衣小厮猛然窜起身,脚下还没站稳,人已经向李锦苏扑去,一把抱在怀里,急急一看,死气尽散,胸口微微蠕动,呼吸均匀,的确是晕了过去。 “神棍……” 心头一松,青衣小厮抬头一看,天上已无青阳,雷剑已然消散,赤日渐渐黯隐,皓月慢慢浮现出来,三颗星星伴着它,缓摇、缓摇。 “神棍,神棍你怎么就死了?” 青衣小厮颤抖着嘴,暗觉心里空空落落,极其难受,忍不住呜咽起来,哭得一阵,突听石台上微微传来一声呻吟。 “神棍?” 青衣小厮大喜若狂,踉踉跄跄的窜到台上,一眼便看见一截灰白色的衣衫飘在风中,心中嗵嗵直跳,慢慢走近一看,不是青阳又是谁来,当下把他拖起来。 清月挥下,映着那张平凡而普通的脸,面色苍白,眉心微皱,嘴唇颤动。腰间还挂着个酒葫芦,只是不再碧绿如玉,略显暗黄。 “难道,也睡着了?” 青衣小厮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若有所思,茫然自语。 稍后,青衣小厮将青阳拖下石台,与李锦苏并排放在一起,拍了拍手站起身,环眼扫视,只见树影荒烟,昔日热闹繁华的李家庄园,如今只余阴嚎鬼哭,再把李锦苏一看,心头更为迷茫。 她再如何能耐,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虽然有着与生俱来的神通,以及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诺论阅历与心智,委实比普通小女孩强不了多少。现在李府的人已经死绝了,青阳镇也毁了,日后该怎么办?何去何从?大小姐心头上的盅虫怎么才能弄死? 诸般念头纷止杳来,青衣小厮一愁莫展。 “碧云,碧云……”这时,李锦苏轻声唤起来。 “大小姐醒啦?” 青衣小厮心头一喜,回头看去,谁知,李锦苏却只是在昏迷中唤了两声而已。 月色凄冷,人支影单。 青衣小厮发了一会呆,心想:‘大小姐现在只剩下二小姐一个亲人了,我得去找找看。’便把李锦苏背在身上,然后拽着青阳的腰襟,猛地一发力,向黑夜里奔去。 不多时,便来到李碧云居住的院落,院中被焚毁得不成样子,槐树一团焦黑,到处都是散落着的人影,风一吹就散。绕过前庭,来到后院,冷月照着黑色的秋千,青衣小厮一个不小心碰到了它,眼睁睁看着它化成了一泡烟。 阁楼已塌,挥起月刃向乱石堆劈去,激起滚滚烟雾,细细寻了一阵,莫说是人,便是连块骨头渣也没有。 “二小姐……” 站在这阴冷森然的鬼狱里,青衣小厮并不害怕,心中却愈发悲凉,鼻子一酸,低低抽泣了两声,却又怕惊醒了李锦苏,赶紧止住,转念又想:‘大小姐醒来,见了这般模样,肯定会伤心,得离开这里。’ 背起李锦苏,提着青阳向镇外走去。跃过了吊桥,看着茫茫四野与寥寥黑烟,一时间,心中无比难受,抹干净眼泪,看了青阳一眼,扭头看向青山,心想:‘要不要把他扔在山里?带着他累赘!可是江湖险恶,就我一个人怕是护不得大小姐周全?嗯,他现在怎么说也与大小姐成了亲,理当保护大小姐,多一个人多一条命,权当赎罪!’ 打定了主意,青衣小厮狠狠地扭过头,大踏步而去。 行得一阵,突听前方传来一声牛叫,青衣小厮的眼睛豁然一亮,飞快的跑到声音处一看。 只见,青辉月色下,阡陌田垅边突生一株老树,树上栓着一头大青牛,不远处的地方还有一架破烂的牛车。 “哈哈……” …… 夜日悬空时,青山千古幽。 安然静谧的夜空,因烈日当头而显得格外恐怖。 飞沙走石,树摧山裂,无数的鸟兽逃飞如蚁。 在那千丈天坑的上方,乌云翻滚如煮似沸,一个冷傲的声音响起:“吾乃七星之荧惑,主掌人间杀伐,人道不义,天必罚之!” 话将落脚,乌云中冒出一个颗脑袋,发如赤铁,目似红铜,脑后盘着五颗熊熊燃烧的火球,状若一道火轮,无比威严。 “嗷!” 谁知,那神人还未来得及将手中的金刚火莲杵抬起,就听得嘶吼震天,一道影子快迅闪电的扑入乌云中,少倾,浓云大作,阵阵惨叫撕心裂肺,一头雄壮无匹的恶兽腾云而起,嘴中衔着一颗人头,正是方才那位神人。 这恶兽状若小山,样子类牛,双眼似铜锣,头生四支雪白弯角,披毛极长,浑身上下仿若裹着一层黑毛蓑衣。此刻,它嘴衔人头,足踏方步,朝着坑中不住咆哮。 “无量天尊!獓狠道友,天禁将破,你又何苦与我等为难!” “阿弥陀佛!獓狠道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两个沉闷的声音同时响起,紧接着,坑内探起一支巨手,飞出一窜檀珠。二者见风就涨,呼吸间即已化作山峰大小,一左一右朝恶兽打将而去。 “哇哦,妖怪,妖怪,大妖怪……”飞在旁边看戏的小山鬼尖叫连连,振起翅膀一飞,消失得无影无踪。 “嗷!!”恶兽纵声咆哮,挺起头上尖角,欲将缠来的檀珠挑飞。 哪知,此时天空却蓦然一黯,大日消散,星月再降,那巨手与窜珠逢得月光,就如烈日下的冬雪静静消匿。 “唉……”一声叹息。 冷月高悬,青山依旧。 恶兽狐疑的看向坑中,只见乌云急剧的沉下去,内中却闪烁着数也数不清的眼睛,那些眼神极度悲凉,极度渴望。 稍徐,恶兽见一切回归原样,踏着四足一转,化成一只秃毛老狗飞下来,慢腾腾地蹲在坑边,懒懒的吐着舌头,瞭望远方。 “哇哦,妖怪又走了……” 绿影一闪,小山鬼不知从哪里又飞了出来,绕着老狗打转,突然,扑扇着眼睛说道:“妖怪一会来,一会走,好没趣哦,我下山去看看先生。”发翅一振,溜了个没影。 …… 极西之境,有座雪山。 峰壁峭寒,高达万仞,在那方园千里的雪山之中掩藏着一处碧谷,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花开不败、四季常春,各式珍禽异兽随处可见。 在这碧谷的深处有一座宫殿,匾上书着“昆仑”二字。 常雍真人静坐在蒲团上,目似朗星,剑眉拔云,一身宽大的道袍无风自动,生生不息的煞气翻滚在他的背后,凝成一柄朱剑、一柄墨剑。 天、地、人三煞,他已然渡过其中之二,只消再历天劫即可比肩千年前叱咤风云的古仙,可是这一天他足足等了八十年,犹自遥望而不可及! 天地有樊笼,横曳长生路,千年以来,再无人可超历三劫而位列仙班。 突然,常雍心中一动,默然起身,背着双手徐徐转身。 身后是一幅画像,内中有三位神人,样貌神姿各有不同,但却惟妙惟肖仿若活物,其间更有丝丝莹光缠绕着三人手中的法宝。 莹光虽淡,却终究未散,几近肉眼可辩。 半晌,画像正中的神人手上法宝突地绽起道道光芒,渐渐的,竟将整个大殿也笼于其中。稍徐,那神人猛地睁开了眼,霎那间,光芒炽烈无边。 “祖,祖师……” 常雍真人神情大变,匆匆拜倒在地,肩头不住颤抖,而画像也在剧烈抖动,仿佛那神人即将离像而出。猛然,光芒尽黯,大殿内响起悠长叹息:“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汝且听令,速速前往蜀中……” 良久,良久,常雍真人站起身来,曲指一点,朱剑飞出殿去。 稍徐,朱剑去而复返,引来一人,拜倒在常雍真人座前:“徒儿见过师尊!” “即刻起程,前往蜀中寻访一棺,携回棺中之人,不得有误!”常雍真人神情冷然,从怀中陶出一面寒光冷湛的宝镜,递给来人。 “是,师尊!” 来人朝着常雍真人大礼三拜,随后昂身而起,大步行至殿外,一声轻啸,振起一道剑光,遥遥插向天际,一闪即逝。 ……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苍月下,小庙中。 凄灯古佛,泥胎草塑。 面白如玉,唇红齿白的小和尚在佛像下冥想。 须臾,小和尚睁开眼来,默然走到院外,抬起头,钩月飞天,手上木鱼无声碎裂。 …… “先生,先生……” 小山鬼飞下了山,入目所见直骇得她牙齿打颤,身为妖怪,山鬼实乃天地间最为胆小,且最为善良之妖。 绕着青阳镇里里外外飞了一圈,不见半个活人,她越飞越害怕,便想溜回山去,谁知一转眼,却见在那断石残砾中荡着一片红绸,凑近一看,竟是一个襁褓,内中的婴儿白白嫩嫩,眉心有一枚水滴样的花纹,极其漂亮。 而此时,他正咬着手指头,冲小山鬼微笑,一对宝石般的眼睛格外明亮。 “哇哦,好漂亮。” 一见这小婴儿,小山鬼只觉心头都化了,废力的将他抱起来,慢悠悠的向山里飞去,边飞边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 ………… 第一卷终,说点感想吧,老书友都知道江山写不来升级打怪的书了,这书也不是修仙,没有一步步高升的那种。只是在讲故事,描写人物,描写亲情、友情、爱情。当然,还有江山自认为的仙侠观,世界观,宇宙观。所以,如果是看升经有打怪的,可能就失望了。书中会有仙佛大战,会有离奇故事,但真不会有那种为了成仙,目的性极强的事发生。 第二十一章 有朋远来 苗域毗邻蜀地,疆域辽阔足有万里。此间多山,虽不若蜀山那般秀丽险竣,却也自成一派钟灵毓秀的好风光。 放眼看去,千山缠白云,万寨绕碧水,花红灿烂、绿竹猗猗,转首时又见炊烟徐徐。且不时见得,有零星城郭点缀于山川之中,如明珠辉煜。 自古以来,苗域即为人谈虎色变,概因此地善养盅虫,又有那行商走贩肆意吹嘘,说道这苗疆人人养盅,稍有不合即放盅伤人。于是乎,数千年以来,苗域虽与汉地一衣带水,却因传承大异而被视为蛮夷,再因盅术风情为汉人所不喜,愈发与世隔绝。不过,如此一来,世俗人情却绵延万年不变,朔源尊古、亘古长久。 苗域,夏城。 苗人喜聚山结寨,故,城池甚少。夏城是整个万里苗疆少有的大城,背山面水,历史悠久,建于何年已不可考,城中各式建筑也与汉地不同。各类吊脚楼随处可见,诸多酒帆缥缈里巷间,沿街的店铺也是五颜六色,所摆的货物争奇斗艳,有百年老芝,也有瑰黄玉参,毛皮干货等,更有红砒、丹砂、阴土此类养盅之物。 街上行人不少,男子大多赤着脚,头上缠着青布缠头,身穿蓝青相间的紧衫短裤,背上背着弓箭,腰上挎着弯刀。女子服饰极其华丽,头戴鳞光闪闪的银饰,身袭红、黄、蓝、白、青各色相杂的裙子,下摆极短仅及膝盖,细长白嫩的腿上缠着一条条彩带,行走时,直若乱花缭人眼。 “叮铃铃……” 这时,长街尽头处缓缓行来一辆牛车,拉车的大青牛毛发澄亮、头角若刀,神骏异常,车身却破破烂烂,一路噼里啪啦直响,仿佛随时会散成一滩。 更为奇怪的是,在那车蓬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银项圈,内中系着两枚金铃。车夫赶牛不用鞭,只消拉动那根栓在银项圈上的绳子,拉一下,青牛埋头直走,拉两下,青牛调头转弯,若拉三下,青牛便会停住脚步。 一路行来,一路叮铃。 阳光叠过来,照着那银圈与金铃,散发着诱惑的光芒。需知,行走江湖最忌露财于外,从而招来山匪路霸。谁知,这车却反其道而行,仿佛深怕别人不知车中有财,你说奇怪不奇怪? 细细一瞅,车夫年约十七八,面目普通,笑容干净,右手扯着绳子摇铃铛,左手拿着一个酒葫芦,不时仰起脖子灌一口。此举,让人极度替他担心,深怕他下一个瞬间,便会赶着牛直直撞来。 “停,停停……” “叮叮叮!” 蓦然,车内传出一阵呼停声,车夫赶紧连扯三下绳子,就见那大青牛高高扬起前蹄,“哞”地一声,顿住了脚步。稍徐,车内钻出一个小女孩,年约十来岁,梳着两缕羊角辫,眉长若柳叶,唇薄似刀削,眼睛贼大,状若两颗滴星藏月的黑宝石。 “酒鬼!喝死你得了!” 小女孩明显对车夫饮酒极为不满,挑着眉咕噜了两句,然后跳下车来,走到一处养盅摊前,东一挑,西一选,捡了好大一摞,随后便蹲在地上与摊主攀谈起来。聊得一阵,好似一无所获,摇着脑袋,把那已经捡好的东西又放入摊中,嘟着嘴巴往回走。 摊主满脸疑惑,低头一看,只见她所捡的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好像从来没动过一般。 上车之时,那小女孩还不忘再训斥车夫几句:“喝,成天就知道喝,盘缠都让你一个人喝光了!” 车夫笑道:“不是我一个人喝的,小青也有份。”说着,用根棍子挑起酒葫芦往前一伸,便见那头大青牛歪过脖子,扇着两只大耳朵,咕噜噜饮了一大口,然后浑身打了个颤,喘出一口浓气,眼露异彩,仿佛通体舒泰。 “好!” “了不得的牛!” 路人见了,纷纷喝彩。 “哼,酒鬼,都是酒鬼,别丢人现眼了,快走!”小女孩怒了,眉梢一抖一抖,恨恨的跺了下脚,钻入车中。 “走咯,叮……” 车夫朝着喝彩的人群淡然一笑,团团抱了个拳,扯了下铃铛。 铃声悠悠,青牛远去。 人群回归熙熙攘攘,购货售货一如既往,方才被小女孩所光顾的摊主却皱起了眉,嘟嚷道:“奇怪,一个汉家小女娃,打听婆婆干嘛?” 一名正在挑选养盅物事的苗女顿住了手,瞄了一眼牛车消失的方向,漫不经心的理了理头发,轻声道:“阿哥,她问啥呢?” 摊主提起水烟筒顿了顿,笑道:“眉眼都没长齐全的小女娃,她能问啥?不就瞎扯几句,问咱们苗人有几个婆婆,那个婆婆最厉害。我估计,八成是有亲人中了盅吧。” “哦……” 苗女微微一笑,低眉翻捡丹砂,手指极长,恰若根根玉竹,左腕系着一方粉色丝带,上面嵌着一朵花,并非常见的山茶而是曼陀罗,共有五片叶子,形状各不相同。因她蹲着身子,裙下长腿尽显,绑在腿间的彩带也与普通苗女有别,色作大红胜血,中有暗纹无数。 摊主年约三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一直都在悄悄打量她的腿,视线顺着玉嫩脚踝往上移,越移越大胆,但却雾里看花看不透彻,心里隔应得慌,便借着烟筒遮掩,微微倾身,突然眼神一直,凝聚在她手腕上。 “阿哥,不该说的,别说。” 苗女轻飘飘的说了一句,铲了一把丹砂装入囊中,随后慢慢站起来,身材高挑,几近七尺。起身之时,腰间的三角纹疏层层荡下来,更显得细腰如水柳,不堪一握。 但此时,那摊主却不敢再看,“扑嗵”一声跪在地上,低埋于胸前的脸色犹如死灰,牙齿不住打颤:“我,我啥也没说……” “阿哥,不该看的,别看。” 一阵微风吹来,将苗女耳鬓间的发丝惊起,她抬手理了理,看也没看那摊主一眼,紧了紧背上的小药蒌,向静止若水的人群走去。 一路慢行,一路飘香。 人群一水二分,低埋着头,谁也不敢看她。 良久,香气散尽,众人纷纷看向摊主,只见那摊主惨然一笑,朝着苗女消失的地方大礼三拜,而后唰地抽出腰刀,朝自己的胸口扎去。 “叮!” 一声脆响,弯刀坠地,一小块碎银子落在摊中,格外醒目。那苗女的声音又再响起:“阿哥,这是买丹砂的钱。” “扑啦啦……”霎那间,长街中的人群黑压压跪了一地,大礼叩拜,却无人出声。 “叮叮叮。” 三声铃响,大青牛停在了客栈旁。 《四海客栈》 苗人夜栖山林,向来不投客栈。这客栈是为来苗域贩购山货的汉人商贩所设,现在并非山货季节,店中生意颇是冷清,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客人,掌柜的百无聊耐的拔打着算盘。 清脆的算珠碰触声,响彻里里外外。 突然,掌柜的眼睛一亮,猛地一推算珠,高声道:“有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 “上好的房,上好的酒,上好的料,等着您哪。哎,您这牛……”店小二跑出来,想去牵牛,寻了半天,却发现没有牛鼻绳,愣在当场。 车夫随和的笑了笑,翻身下车。 小女孩钻出来,瞪了车夫一眼,顺手把那银项圈与金铃扯在手中,揭开了帘。 便见得,纤纤绣足踏出来,笔直长腿漫出来,柳絮细腰揉出来,俏俏挺挺绽出来,国色天香浸出来。真是个绝美的人儿,年方二八,如水莹霞,上身穿着紫云短比甲,下身袭着鹅黄百褶裙,脚上踩着墨蓝绣花鞋,风吹扬柳腰,叶描秋云眉,嫩玉透琼鼻,朱缨点绛唇。 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不过,如此一来,却更增几分柔弱,恰似西子惹人怜。 她这一出来,立即惹得店中客人争相引脖观看,店小二更是瞪大了眼,嘴里乱喃:“仙子坠凡了,仙子思春……” 听得此言,美人细眉微皱,想要啐上一口又觉不雅,脸颊慢慢泛起浅红,却偷偷看了车夫一眼,这一眼极为复杂,内中有恨,有羞,有怒,更有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是我家大小姐,瞎说啥呢?!” 小女孩挑眉怒喝,说话间,扶着美人向客栈内走去,又吩咐车夫:“酒鬼,把你的酒鬼牛给收拾好,改天我们还得上路!” “遵命。”车夫摸了摸脑袋,笑一笑。 二女来到柜台处,掌柜的愣愣地道:“几位客官是要打尖,还是要裹腹吃酒,本店有……” 小女孩掂着脚尖,仰着脑袋,“啪”的一下,把那银项圈拍在台上,大声道:“上房一间,柴房一间!” “这……”掌柜的怔住了,打尖住店要柴房干嘛? 几位食客也愣了半晌。 蓦然,有人拍着脑门恍然大悟,指着车夫,轻声道:“狗日的,这厮竟有如此好运,也不知勾了那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私奔,还附带个小丫头,只是不大爽利啊,竟让小丫头住柴房…… “对哦,一间房……“ “瞧那细身板,真是我见犹怜,啧啧啧……”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顿时,众人齐齐看向店外的车夫,神情各异,羡慕嫉妒恨,一时俱全。 “哼!”绝色女子再也忍不住了,一声冷哼。 她一怒,小女孩更怒,嗖的一下窜到台上,单手叉腰,环指众食客,喝道:“都把嘴巴给我合上,眼睛给我闭上,不然,不然……”东寻西看,一眼瞅见台上的算盘,抓起来一抛,再将手一扬,只见一道月光炸泄。 “哗啦啦……” 算盘四分五裂,算珠子四下乱飞,其中有几枚正中那几名色眯眯的食客,顿时又是一阵惨呼声响起,再一看,人人顶着个大红鼻子,血流满面。 “好哇,竟敢伤人!” 当下,即有人抽出刀来,意欲揉身扑上,行走江湖的人,有几个怕事的? “诸位,留点口德,积点命德,莫要摊惹祸事,妄自掉了脑袋。”车夫按着酒葫芦,慢悠悠跨入店内,眯着眼睛扫了那几人一眼。 人虽微笑着,但却一眼冰寒。 众人心头一惊,便有那聪慧伶俐的见势不对,一把拉住带头的,附耳道:“大兄,点子不对,竟敢带着如此美色千里孤行,其人绝非善类。” “诸位,行走江湖,何必动气,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掌柜的见事态镇住,一边捡着满地乱滚的算珠,一边打圆场。 “山不转,路转。终有一天,会转到老子面前!”面相凶恶的带头大哥放了句狠话,扭头便走,几名小喽啰赶紧尾随而去。 他们这一走,店中更为空落,唯有靠窗的一桌坐着两个小童子,一者男,一者女,特别是那女童,一直双手托腮好奇的看戏,见人走光了,没得戏看,还幽幽的叹了口气。 掌柜的捡完珠子,涎着一张笑脸,问道:“客官,这算盘……” “哼,会陪你的。”小女孩从桌上跳下来,大模大样的说道。 掌柜的心中一松,又问:“那房间?” 小女孩嘟嘴道:“上房一间,柴房一间,柴房……”一顿,指向车夫:“他住!” “哦?!!” 掌柜的眼睛瞪突了,正在摇扇子的男童喷出了一口茶,女童嘴巴一鼓,从口中飙出一枚果子,在桌子上滴溜溜打转。 第二十三章 城中闹妖 敢情,柴房是为他准备的啊? 众人齐齐看向车夫,那绝色女子又皱了下眉,欲言又止。小女孩却仰着一张小脸蛋,仿佛此举实乃天经地义。 掌柜的呆了半晌,算盘烂了,只得掐指一算,皱眉道:“柴房,那也得三钱银子一宿。” “掌柜的,你这是黑店吗……”小女孩嘴巴微张,柳眉一挑,正准备一掌拍下去。 “掌柜的……” 车夫微笑着走到柜台前,把酒葫芦往台上一扔,淡然道:“麻烦您,把葫芦给我添满。二两酒,半斤水。” “这,这位小哥,你……你要二两酒,半斤水?我没听错吧?” 掌柜的翻着白眼,神情极度精彩,虽说卖酒必然兑水,可这主动要求的还是第一见,况且,水份这样大,简直有损《四海客栈》的金字招牌啊。 谁知,车夫还没说话,小女孩却不乐了,歪着脑袋瞪车夫,怒道:“你个酒鬼,少喝一点会死啊,我可不会再给你付酒钱!” 车夫不理她,拍了拍掌柜的肩,说道:“掌柜的,您没听错,我要的正是二两酒、半斤水。我也没钱付给你,不过,至今而后,我每日给你劈柴,权充酒钱与柴房钱,如何?” 掌柜的小眼睛眨来眨去,老半晌也没回过神来,最后把柜台一拍,老神在在地道:“几位客官,你们不会是想白住吧?在这夏城里做生意得讲究章法,如若持强……” 绝色女子脸上蓦然一红。 “呸!”小女孩指着柜台上的银项圈,又摇了摇掌中的小金铃,不屑地道:“休得刮臊,这项圈少说也得半斤,已经押给你了,难道我家大小姐还能短了你的房钱不曾?!” “押着了?” 掌柜的掂了掂银项圈,暗觉差不离,脸上神色骤然一换,洋起了笑脸,又道:“劈柴抵酒钱与房钱,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小店这两日已雇了一名劈柴工,这位小哥还是别为难……” “掌柜的且慢。” 车夫转身就走,大步出外,从牛车中拖出一柄厚背阔刀,杀气腾腾的闯将进来。 掌柜的吓得赶紧将头一缩,想要躲入柜台下,却发现店小二已然藏在了里面,内中逼仄容不下两人,掌柜的一脚将店小二踹出去,嘴里犹自乱叫:“杀人啦,杀人啦……” “掌柜的,我们不会短你的钱。”温柔的声音响起,那个绝色女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朝小女孩使了个眼色。 小女孩怒喝:“酒鬼,你倒底想干啥?” “我……我能劈柴,我能烧水,我能做饭,我啥都能干。” 车夫神情讪讪的捧着刀,转而在店中四处搜寻起来,待见角落里有一根大木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将过去,一把将那人高的木头提起来,往天上一扔,唰唰唰几刀。霎时,只见寒光闪烁,木屑纷纷,再看之时,地上便垒着一堆柴火,厚有三分,长短一致。 “好刀法!”靠窗户那一桌上的女童拍手大赞。 “过奖,过奖。”车夫收刀于怀,抱着刀柄朝女童拱了拱手。 小女孩翻了个白眼,仰着下巴看房梁。 “哇呀,我的门栓啊!” 掌柜的怪叫着冲出来,待至近前,看着车夫手中那柄寒意森然的厚背刀,又看了看那堆柴火,缩了缩脖子,却暗自在心中一阵盘算,少倾,斩钉截铁地道:“每日需得劈柴三百斤,皆需与此一致,不可偷奸耍滑。” “便如此!” 车夫笑了起来,露着一排雪白牙齿。小女孩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那绝色女子仿佛微微一叹。见事已了,二女即入上房。 稍后,车夫引着大青牛走向客栈后院。 客栈不大,前后共计三进,前为酒铺,中为客栈,后为杂院。四周植着茂密竹林,绕林而过,浅浅听得有刀斧声。跨过一条小溪,爬满青藤的院墙突现于眼,但却仅有大半人高,便是一只狗奋力一跳也能翻进去。 “扑,扑扑……”刀斧声越来越清晰。 店小二推开后门,车夫引牛入内。 方一入内,即见一人光着臂膀,挥舞着一把黑刀正在劈柴。那人后背雄阔,肌肉块垒,呈古铜色,在阳光下泛着淡淡光泽。那刀颇为怪异,刀尖极翘,刀身极窄,每一次起落不闻风声,唯见一道墨色弧线不住翻滚。 想来,是个孔武有力的江湖豪客。 转到正面一看,大失所望,只见此人年约十五六,面皮白净,眉若飞云扫雪,鼻似玉棍竖挑,嘴似樱桃初绽,若非胸膛平平,再换上一身女子衣裳,定然便是美丽妖娆的好姿色。 这人见了车夫与店小二也不说话,更不打招呼,只顾着闷头劈柴。随意看去,院中角落里倒处都垒着柴火堆,怕是数月也用不尽,难怪刚才掌柜的一点也不爽利。 车夫把牛栓在马厩里,扯了一堆草料给它。 店小二拿了一柄长斧出来,笑道:“掌柜的为人最是吝啬,若是客官出心不出力,怕是……”摇头不语。 车夫推开店小二递来的斧头,拍了拍肩上大刀,笑道:“多谢小二哥提醒,只是我向来用不惯斧头,还是这大刀好使!” 说完,阔步向柴院走去。 店小二追了上来,指着院内的年轻人说道:“这人已经来了三天,是个闷嘴葫芦,三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你干你的活,别理他就成。” 车夫奇道:“他是什么人,与我何干?” 店小二搓着双手,涩然道:“干系可大了,他比你先来,占着柴房呢。从今以后,你得和他一起干活,且同处一室……”神情有些不自然。 “原来如此!” 车夫斜了店小二一眼,心中微有不忿,暗道:‘那掌柜的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一间柴房劈作两半,竟然还要三钱银子!’ 不忿归不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也只得暗自忍了,提起酒葫芦猛灌一口,走到院中选了个地,劈起柴来。 每日需得劈三百斤柴,若是常人一天到晚的劈也劈不出来,但这车夫自非常人,身具神力,不过两个时辰,便已将三百斤柴尽数劈好,抹了一把汗,侧头一看,见那使黑刀的还在劈,便将大刀往身后一背,抱拳笑道:“青阳,见过这位兄台。” “咔嚓!” 刀起木断,年轻人对车夫的问礼仿若未见,捡起柴火堆到院角,堆得极为整齐,纵然有一根稍显怪异,他也会将它细细整好。 果然是个闷嘴葫芦,青阳默然一笑,拾了几根柴火,准备去将那破烂不堪的牛车给修一修。 “喂,酒鬼!开饭了!”这时,隔院二楼上冒出个小脑袋,正是那个小女孩,掂着脚尖朝青阳招手。 青阳嘿嘿一笑,飞快的向隔院走去。 杂院连通着客栈,间隔几道后门,院墙与杂院迥然不同,高达五丈,厚有半尺。此刻,天尚未尽黯,日头犹挂西天,那店小二已然在前前后后的关着门,细细一瞅,又是铁棍又是铁索,把持的极为严实。 青阳问道:“天还没黑,不做生意了么?” 店小二答道:“近来城中不太平,是以早点关门。稍后,你从前门走。” 不太平?青阳还想再问,小女孩却在二楼不住摧促,只得加快脚步,噌上二楼。 小女孩领在前面,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处雅室前,把门一推。 上房,有内外间,外间待客,内间住人。 青阳走进去,肃手站在外间门后。 内室传出清冷幽香,是那绝色女子身上独有的香气,想来她在内室。 小女孩走进来,反身闭了房门,又走到窗前,一阵东看看西瞅瞅,再掩了窗户,把烛台点燃,这才从桌子上拿了两个冷馒头递给青阳。 青阳一把接过,啃了一口,说道:“刚才来时,我看见隔壁有条狗。” “咕噜。” 小女孩吞了下口水,目露希冀之光,转念也不知她想到啥,又故作正经的放了放嗓子,轻声道:“我们不是强盗,我们不,不偷狗。” “嗯……”青阳险些让馒头一口咽住,赶紧捉起桌上的茶壶灌得一阵,顺了一顺,说道:“那几个强盗,逢夜必来。” “还用你说。” 小女孩白了青阳一眼,抢过青阳手中的馒头啃了起来,边啃边道:“他们见了大小姐天人般的模样,岂会不来?哼,没一个是好东西,死了活该。” 青阳面带微笑的看着她吃,又递了杯茶过去,笑道:“也不知他们身上的银子,带得够不够。” 小女孩喝了口茶,吧哒吧哒嘴,大眼睛透亮呈星:“我早就看好了,他们腰缠有物,走路极沉。最是那个背布囊的,一落一个坑,肯定有很多很多银子。”抹了一把嘴。 青阳皱眉道:“若是他背的不是银子而是兵器呢?”下意识的摸了摸肩头厚背阔刀。 “呸!” 小女孩曲起食指,狠狠的敲了青阳一记,怒道:“若,若真是如此,就,就把你的刀卖了抵房钱!”声音越来越高,脸蛋愈来愈红。 “嘘……”青阳伸指靠了靠唇,压低着声音微微一笑:“小点声,小心吵醒了大小姐。” “哦。”小女孩赶紧捂住嘴,两个眼睛瞪得贼大,咬着牙,神神秘秘地说道:“夜里,一旦贼人来了,你负责保护大小姐,我负责追凶讨银子。” “好。” 青阳想了一想,又低声道:“院墙有五丈高,我恐怕飞不进来。” “你喝酒喝傻了么?你不会稍后弄根绳子挂在墙上么?”小女孩翻着白眼,没好气地说道。 “哦。”青阳摸了摸脑袋。 “叩,叩叩。” 这时,阵阵敲门声传来。小女孩眉头一竖,喝道:“谁呀?” “客官,我是掌柜的,您要的鸡汤熬好了。” “哦。” 小女孩细眉一松,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将掌柜的引进来。 掌柜的捧着一方托盘,内中盛着一碗香喷喷的鸡汤,把托盘放在桌上,见青阳也在,便笑道:“你来了也好,免得我再往杂院跑一躺,近来城中入夜便不太平,几位客官切莫肆意走动。” 青阳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尚未入夜便需闭门?” 掌柜的皱着眉头,想了一阵,说道:“近来,城中逢夜便闹妖怪,城主府悬赏黄金千两,请了诸多高人也制不了它,幸好这妖怪只喜叨猫捉鸡,向来不曾害人,得手了也不尽吃,只是咬断脖子扔在城主府门前,血淋淋的,恁地骇人!不过,妖即是妖,绝非善类,便是吃人也在常理之中,所以几位客官还是谨慎些为好!” “妖怪,黄金千两?” 小女孩眼睛豁地一亮。 第二十三章 相逢不识 夕阳渐沉,撒得满城彤金。 落日照空巷,安静冷清,一眼望去,看不到半个人影,仿若一座死城。 “吱嘎。” 位于四海客栈二楼的房门轻轻开了,青阳倒退出来,伸手掩了门,转身向楼下走去,手里还捏着半个馒头,边走边啃。 四海客栈有上中下三等房,共计数十间,但却仅有两户客人,青阳从天字丁号房一直走到天字甲号房,走廊干净清幽,户户房门紧闭,也不知那一对童子住在那一间。 这掌柜的真是个吝啬鬼,空余房间如此多,却让我住柴房…… 青阳在心里腹诽着,嚼着馒头正欲下楼,那天字甲号房门突地开了,从中探出一个脑袋,招手唤道:“喂,喂……” “叫我?”青阳在楼梯上扭过头来,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当然,这里又没旁人,不是叫你,难道是叫鬼呀?” 这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娃,约模七八岁年纪,头发盘成两个小髻髻,两缕细发垂下来,缓缓的拂着脸颊,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此刻咕噜噜转个不停,一看就是个聪明伶俐的。 “我叫白思。”小女娃莞尔一笑,腮角的酒窝深深的陷了进去。 青阳抱拳道:“我叫青阳。” “你们从哪来?” 白思从门缝里挤出来,并着双手,掂着脚走到楼梯口,眼睛一眨、一眨,极为稚嫩可爱,使人戒备心顿减。 青阳答道:“从来处来。” “呃……”白思呆住了,睫毛再也没眨下来,半晌,再问:“你们来夏城干嘛?” “不知道。” 青阳想了一阵,很认真的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也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一切都得听他的妹妹吩咐。 数月前,他一睁开眼就在牛车上了,前尘旧事尽忘,身边却有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当他问起自己与她们是谁时,小女孩告诉他:‘我叫青侯,你叫青阳,你是我的兄长,我是大小姐的丫头,你是大小姐的车夫。即刻起,不该问的,别问!’ 如此而已。 此时,白思鼓着一双眼睛,状似很生气,这副模样倒与青侯有几分相似。 青阳等了一会,见她不说话,便问道:“你们打哪来?” “从来处来。”白思嘟着嘴一字字道,而后瞪着眼睛等他再问。 “很好,告辞。”谁知,青阳却耸了耸肩膀,提脚便走。 白思眼睛转来转去,一口气憋在心头,上不去也下不来,大声道:“你不问我来干什么吗?” 青阳头也不回的答:“你定然会告诉我:不知道。” “咦,你怎么知道?” 白思一愣,自言自语,随后摇了摇脑袋,终是不肯认输,双手拢在嘴边,冲着青阳的背影,喊道:“喂,你怕不怕妖怪?” “妖怪只吃小孩。”青阳哈哈大笑。 “哇,哇哇……” 白思小脸涨得通红,气得小脚直跳,扬起拳头想教训青阳一顿,奈何青阳却已然远远的去了,只得把胸口的气给憋住,拽着拳头,一脚踹开门,喝道:“白想,有人欺负我,你管不管!” “噗……” 半月窗边,梳妆台下,花锦席上,盘腿坐着一个锦衣男童,长得眉清目秀,左手拿着一把扇子,右手捧着一管水烟。此刻,正一边扇风,一边吞云吐雾,见白思进来,慢吞吞的抬起头,喷出一口烟,说道:“你不是出去探听敌情了么?难不成出师未捷身先死!依我看,那个漂亮的大美人定是与人私奔,那车夫便是情郎,只不过碍于人眼……” “闭嘴!” 白思就看不得他这老气横秋的样子,一个疾步窜过去,劈手夺了烟管往地上一扔,怒道:“谁要和你说这个,若不是你贪心,我们怎么会来这个有妖怪的地方?我才不管别人呢,我要回湘西!”说完,气咻咻地的转身欲走。 “唉……” 白想叹了口气,又怕她当真赌气离去,赶紧一把拉住,说道:“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回湘西,不过,如今大公子被人炼成了阴尸,却独自在外面晃悠。当初是大公子把我们带出来,现在,我们也该把他带回去才是。” 白思眼睛眨来眨去,她与白想自从离开青阳镇便直奔湘西,谁知,途中却遇上了抱着脑袋乱窜的白乘风,白想有桃花美人扇,当即便想将白乘风给收了,不料一番恶战之后,竟让白乘风给逃了,于是俩人奋勇直追,一直追求到这苗域夏城。 想到白乘风的惨状,白思心中一软:“是哦,大公子的脑袋都掉了,还成天在外面飘来飘去,当真可怜。可是,现在城里闹妖怪……” 白想沉吟了一阵,正色道:“我们是为追踪大公子而来,哪管他什么妖怪不妖怪?我们只要找到大公子,把他收到桃花美人扇里就大功告成,然后立刻回湘西。就算真碰上了妖怪,也不用怕,我一扇子扇飞它!” “说来说去,还是你贪心。”白思撇了撇嘴,又道:“大公子虽然不是血尸,可飞天遁地,但也比你扇子里的铜尸强,哪有那么容易收取?” 白想走到窗边,摇着扇子,笑道:“炼化大公子的人定然已死,若是任他自生自灭,不出半年便会散于乾阳下。无主炼尸惧阳喜阴且无灵智,到得夜里,我们去寻一处阴地,摆下聚阴凝煞阵,不怕他不来!” 白思嘴巴一嘟,嚷道:“都摆了十几回了,每每都差那么一点,要是再这样追逃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湘西?” “唉……”白想一声长叹,搭拉着脑袋,偷偷看了一眼白思,轻声道:“咱们不能泄气,古语有云:有志者,事尽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青阳进了杂院,又去马厩给大青牛添了些夜料,即从牛车里拖出一张狗皮来到柴房。 柴房很大,堆满了各式杂物与柴火,东西两向各有一扇小窗,杂物与柴火直直堆到窗下。 那个漂亮的年轻人占据了西窗,背抵着墙,半躺在柴火堆上,一边看看窗外夕阳漫天,一边擦着那柄怪异黑刀。青阳进来时,他看了青阳一眼,随后便低下了头,用布条一遍又一遍的拭着刀身,动作轻柔,落手却极沉。 青阳跳上柴火堆,把狗皮随意一铺,想了一想,从窗棱上捡了块碎石,也开始擦刀,由上至下,划背拉刃。 “嘎滋滋,嘎滋滋……”刺耳的磨刀声响彻房内。 年轻人皱了下眉,又张了张嘴,终是强行忍了,把那黑刀往头下一放,枕着刀身,翘起了腿,闭上了眼睛。 青阳洒然一笑,把石头扔出窗,吹干净刀身的碎石粉,以拇指试了试锋,寒光映人脸,锋利无比。 这把厚背阔刀来自一名截道的路匪,那人砍树横拦山道,叫嚣了半天要钱还是要命,结果却被青阳一葫芦给砸碎了脑袋,自那以后,这把刀便换了个主人。 一路行来,江湖险恶,劫财或劫色的人确有不少,这刀也曾饮血无数,可是谁会腰缠万贯的跑来劫财?所以收获其实甚微。况且,大小姐身子太弱,补身又极耗银钱,他们也没别的收入,渐渐的便入不敷出。如今,甚至要掂押大小姐的宝贝来住店,委实令人羞惭! 今夜,它势必见血! 待赚了钱,一定得把宝贝赎回来。 再沽上一壶好酒。 想着想着,青阳笑意渐浓,抬起酒葫芦大大灌了一口,入喉极淡,却满意的哈出一口气,枕着厚背刀,闭眼假寐。 聆听风吟,月渐起。 新月摇窗疏影,映着青阳的半张脸,显得格外柔和。蓦然,青阳睁开了眼,慢慢支起身来,向西窗看去,只见那年轻人面向窗外背对侧卧,身子弯得像一张弓,侧耳一听,呼吸声既长且锦,想来已然熟睡,当即将厚背刀负在身后,用力一按窗棱,无声无息的穿窗而出。 灰白的身影在月夜下闪得极快,几个起突青阳便来到院墙下,抓住不久前挂在墙上的绳索,正欲借力上攀,突见墙头冒出了两个小脑袋,心中嗵地一跳,赶紧闪到柱头后面,借着石柱的遮掩一看。 圆月流水,四野寂静。 五丈高的墙头上惊现两个小小的身影,正是日间所见那一对童男童女,但见那男童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拿着个定星罗盘,细细辩明了方位,将身一展,犹如白鹤撩野,轻飘飘的飞下来,那叫白思的女童紧随其后。 稍徐,二童已走远,青阳从柱头后转出来,看着俩人消失的方向,皱着眉头,心想:‘果然江湖险恶,便连两个顽童也极为了得!’ “啾,啾。” 正在这时,远远传来两声黄莺叫,青阳按耐住感叹与惊愕,抓着墙绳用力的抖了抖,借力一起,腾起两丈,两番借力已然上墙,把绳往院内一抛,顺着绳索溜下墙,猫着身子窜上楼梯,待至天字丙号房前,也不敲门,啜着嘴巴,轻叫:“啾,啾啾。” “啾什么啾,快进来。” 房门开着一条缝,青阳凝目一看,内中有两个硕大的眼睛,明亮闪烁,不是自家妹妹青侯又是谁来?默然一笑,钻入室内,反手闭门,轻声道:“刚才,我看见……” “贼人来了么?”室内没有点灯,唯有窗畔有一轮黯淡月光,青侯身穿黑色劲装,脸上还蒙着一方黑巾,拾掇得极为利索。整个人就是一团小黑影,怪不得眼睛那么闪眼。 青阳道:“没来。” “那你看见什么?”青侯双手攀至脑后,用力一扯黑巾系带,飞快的转了个圈,不待青阳说话,又问:“觉得咱样?” 青阳微微一笑:“很好,有点像强盗。”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眼睛一瞪,欺到青阳身前,狠狠的敲了他一记,又回头瞅了瞅内室,压低着嗓子说道:“大小姐已经睡了,稍后你不要乱跑,保护好大小姐。不管来多少贼人,都由我来收拾。” “知道了。” 青阳摸了摸额头,露齿一笑。 “咻,咻咻……” 恰于此时,窗外隐隐传来破风声,青阳与青侯对了下眼,同时闪到窗前,鬼头鬼脑的探头一看,只见高高的院墙上飞着几样物什,那物什状若人爪,用长长的绳子系着,只需竭力一抛,便听叮叮一阵脆响,已然纷纷叩住了墙,而后,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 “来了?”青阳看着那铁爪,兴致盎然。 “总算来了!”青侯大眼放光。 “保护大小姐,先下手为强!” 话尚未落,青侯已经跳上了窗,脚尖猛地一掂,小小的身子电射而起,直直扑向高墙。 第二十四章 月夜夺剑 看着青侯像只小乌鸦一样飙飞,转眼就不见了踪迹,青阳下意识的便想跟上去助战,在窗户上猛地一按,谁知却用力太过,一头撞中了窗棱。 “碰!”一声闷响。 “青,青侯?” 青阳有点晕,内室却传出轻柔的声音,赶紧抓住窗户稳了稳神,他与妹妹干这样的事,向来会刻意的避开大小姐,此刻一听惊醒了大小姐,心中怦怦乱跳,来不及多想,捏着嗓子‘嗯’了一声。 “烛,烛台翻了么?”李锦苏的声音软软的,处于似醒非醒之间。 “嗯。” 青阳又应了一声,叠手叠脚的走到桌旁,把烛台轻轻放倒,再用力搬正发出些许声响,其后,取出火石点燃,身子猫了起来。 烛光摇影,斜斜的透在地上。 青阳矮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侧耳一听,被子响了几声,随后呼吸渐渐绵长,想来,李锦苏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大小姐身子不好,极其嗜睡。 隔得半晌,内室再无半点动静,青阳心头一松,悄悄吹灭了灯,徐徐起身,再度来到窗前凝神细听。 风中传来金铁交接声,隐约尚有惊呼与惨叫。 搬着窗棱探身一看,院墙高高什么也看不到,再左右一瞅,院内也无半个人影,暗忖:‘贼人都被拦在外面,青侯双拳难敌四手,我得去助战,以好速战速决!’ 当下便想从窗户上跳出去,但见窗户离地足有三丈高,这么一落地肯定会再次惊醒李锦苏,便轻手轻脚的来到门口,缓缓打开了一条缝,正欲挤身而出。 门外有人! 一双眼睛鬼鬼祟祟!! 青阳眉头一皱,猛然探出右手一把抓住门外之人的脖子,同时身子已然溜了出去,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擒着那人的脖子沿着光滑的走廊,一直将他逼到转廊处,高高举起来。 “谁?” “呃,呃呃……” 圆月泼洒,将四野笼得一片迷蒙,斜长而杂乱的影子透在走廊上,其中有一双腿正在拼命挣扎,往上一看,灰白长衫无风动漾,青阳满脸冰寒斜举右手,一个单薄的身形在他手中不住蠕动,那人长得尖嘴猴腮,脸色涨得通紫,嘴巴张得老大,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 “掌,掌柜的!” 借着稀疏月光,青阳看清了手底之人,神情微微一愣,本欲扼断那人脖子的手稍稍一松。 “放,放……”这人正是客栈掌柜的,脖子上一松,便欲叫起来。 “别叫,有贼人。”青阳哪敢让他大叫,一把悟住他的嘴,将他慢慢放下来。 紧接着,青阳眉头一竖,又低声喝道:“掌柜的,你为何躲在我家大小姐门口?莫非,你和贼人是一伙的,这是家黑店!”说着,拽起了拳头。 “非,非也……” 掌柜的刚一脱离青阳的手,便抵着柱头喘起气来,喘得一阵,摇手说道:“我方才入厕,听得院中有动静,所以来看看,不想,不想……” 青阳细细一阵辩,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凝心一去,又忧心起青侯来,也懒得和他啰嗦,冷声道:“贼人就在墙外,莫要乱跑,我去杀了贼人就来!” “客,客官……” 掌柜的还要再说,青阳哪里理会得他,提着他的衣襟窜下楼,把他往院中一扔,拽着方才顺入院内的绳子,两个起纵便已上了墙。 冷风漫来,院外刀光四起。 凝目一看,只见有十来个人正围着青侯厮杀。人群中,一轮钩月翻飞如蝶,地上已然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人,却无人呻吟。不奇怪,青侯下手向来不留活口。 “唰!” 突地,一名贼人瞅着个空档,轮起板斧高高跃起,朝着青侯从上至下竖斩。眼见即被一剖两半,青侯背后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微一侧身,险险避过,脚尖在那斧头上一掂,身子旋转而起,月光一闪。 “哗!”大好头颅飞起,脖子溅血如潮。 青侯凌空一翻,避过如柱血水,反手将月刃一挥,又取一条人命。 不过盏茶功夫,贼人已折了一半。 眼见青侯翻来滚去取头如探囊,众匪心胆俱裂。 带头大哥满脸横肉乱跳,心中暗悔不已,来时二十余人,满以为十拿九稳,谁知对手竟如此厉害,再不逃都得死在这里!当即,抱起大刀一阵狂斩,将青侯劈开些许,扯着脖子叫道:“点子扎手,兄弟们扯呼!” 一干贼人早就等着他下令,当即四下逃窜。 月泄如水,贼人纷逃如涌,青侯岂容他们逃跑,擒贼先擒王,飞身向那带头大哥追去。那带头大哥的也有一好本领,奈何却难敌青侯神勇,眼瞅着要被追上,心中一横,脚下猛地一顿,双手抱刀将身反弯,倒劈。 青侯未料带头大哥居然还有这一手,竟愣了一愣,直直的向刀口撞去。 “吃我一刀!”便在此时,高高的院墙上突然跃下一人,如苍鹰扑击长空,似落日悬坠大江,双手抱着厚背阔刀,就着坠落之势,竭力一斩。 “哗啦啦……”血肠落满地,带头大哥已被拦腰斩作两断。 “嘿嘿……” 青阳抱着刀,看着青侯直笑。 谁知,青侯却不领他的情,翻了个白眼,指着满野乱跑的贼人,怒道:“你不保护大小姐,跑来坏事干嘛?我本想活捉他,威摄群匪,现在你把他杀了,谁去追银子?” “这……”青阳语塞。 “别这了,快追!”青侯拍了下脑门,懒得理他,飞身便追。 青阳纵目环扫,但见贼人逃得颇有章法,有人往林子里窜,有人往巷子里奔,东一个、西一个,绝不成堆,暗暗一叹,心道:‘就算捉住了匪首,看样子他们也绝对不会停下来,不过,若是有人逃脱,她定然会全全赖我,再不给我酒喝!’ 这么一想,浑身一抖,赶紧提气狂追,胡乱追得一阵,突见不远处有名贼人背着个大布囊逃得较慢,青阳心中豁地一喜,大声叫道:“贼子,休走!” 那贼人身形一顿,也不回头,反手打出一梭钢镖。 “叮!” 青阳挥刀一格,将暗器挑飞,步伐却慢得一分。便见那贼人没命的逃,身法颇佳,像兔子一般弯来拐去,且不住的向身后乱发暗器,虽说青阳每次皆能挑飞,但离贼人却越来越远。 眼见即将追丢,突然,那贼人身形骤然一矮,两只脚还在朝前奔,上身却已往地上栽去,须臾之间,头也掉了,扑落落滚在泥土里。 见得此景,青阳揉了揉眼睛,惊奇、震憾齐齐涌来,愣得一阵,抱着刀四下搜寻,冷街空巷,除已之外、更无一人,小心翼翼的凑近一看,只见那人确已被斩作三截,断口处光滑如镜,并无血液流出,那颗脑袋上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天上苍月,死不瞑目。 诡异,令人身心发寒。 这时,身后传来衣带裂风声。 青阳反身一劈。 “锵!” “死酒鬼,你干嘛?!” 小乌鸦振翅暴退,在半空中盘了一下,轻巧落地,单手叉腰,以月刃指着青阳。 青阳讪讪一笑,指着地上的残尸说道:“快来看,这个人死状极奇,莫不是妖怪来了?” “妖怪?” 青侯抢过来细细一看,眉头一皱,漫不经心的四处看了看,满不在乎的撅着嘴:“妖怪来了才好,那可是黄金千两。” 说完,一脚将残尸踢飞,却踢出了一个大布囊,顿时,大眼睛雪亮,将那布囊抢在手中,蹲在地上,忙不迭地解起来。 一边解,一边嚷:“银子,银子……” 青阳见她只顾着银钱,无奈的耸了耸肩,抱着刀蹲在她身旁,轻声问道:“青侯,我们当真是兄妹吗?” “当然。” 这布囊系得太紧,青侯解来解去就是解不开,心中烦燥不堪,随口便答。 “让我来!” 青阳提刀将布囊划烂,看着青侯的大眼睛,说道:“若我们真是兄妹,为何你的眼睛如此大,我的眼睛这么小?”说着,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不小,但与青侯那硕大的眼睛相较,不可同日而喻。 一听这话,青侯愣了半晌,暗忖:‘莫非他看见了大小姐的剑咒想起了什么?’瞥了他一眼,见他若有若无的笑着,那笑容极为可恶,她心中更慌,细眉却一竖,怒道:“谁说兄妹便会长得一样?你叫青阳,我叫青侯,这还不是兄妹么?”说完,紧张的看着青阳,连她自己都不大相信,名字差不多便是兄妹。 “嗯……” 青阳长长的“嗯”了一声,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把刀往背后一搁,抱着手臂笑道:“说得在理,你我当然是兄妹。”慢慢站起身来,却飞快的摸了一下她的羊角辫,哈哈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盘荡在空巷中,青阳笑得极为得意,他老早就想摸一摸她的羊角辫了。 青侯也摸了下头上的羊角辫,也不知想到了啥,脸上蓦地一红,怒道:“别笑了,再笑把妖怪都招来了!” 听得此言,青阳立马止住笑声,并不是他怕妖怪,而是现在满城寂静,他这样放声大笑,指不定便会被人当作妖怪。当下,随意的向天上看去,但见圆月坐天怀,星河灿烂,耳畔有夜风徐拂,令人心神洞开,若非现下正干着杀人劫财的勾当,真想飞到屋顶上肆意的躺着,一边吃竹筒饭,一边喝点小酒,人生痛快无边。 蓦然,眼神一凝,只见在那圆如银盆的明月下,冉冉飞起一只黑鸟,腾挪之时,道道黑芒乍现,一扑一闪,不见。转眼,从城外山中又窜起一条人影,越窜越高,直欲往月亮里钻,在那条人影的身后,追着两个小点,相互一阵缠斗,人影疾射而去,两个小点紧随不舍。 这一幕看似漫长,实则一瞬间。 “青,青侯……” “别吵,我正忙着!” “哦。” 青阳一回头,只见青侯从布囊里掏出了个长长的木匣子,正自摆弄不休,显然她还没找到银钱,便又转头向月亮看去,心想:‘会不会再有奇事出现?’果不其然,但见皓月中开,一个细长的身影从月亮中挤了出来。 那影子在天上顿了一会,仿佛在辩着方位。 清风徐徐,缭着那人的长发,如丝瀑漫洒,两腿极长,腿间绑着彩带,一双眼睛清澈无比,冷幽幽的扫着身下城池。 须臾,那细长的影子仿佛有所觉察,转眼向青阳看来。 一眼,冰寒。 青阳心神一凛,身子却下意识的疾闪,反手拔出刀,护住身后的小财迷。 “哇呀,果然没钱!“、“酒鬼,我们得去捉妖怪!” 便在这时,小财迷凄凉的声音响彻长空冷夜,青阳蓦然一回首,只见小女孩哭丧着一张脸,蹲坐在地上,长长木匣子已被她打开,内中躺着一柄绽蓝呈幽的长剑。 第二十五章 名曰青煌 小青侯捧着剑细细一阵打量,嘟着嘴巴,拧着眉头,明显不满意,她宁愿这匣子里装着满满的金银,而非一把不能吃也不能嚼的剑。 “有妖怪。” 青阳呆了一下,突地窜到她身边,想将她拉起来护在身后。谁知,小青侯却一把挣脱他的手,左看右看,欣然道:“妖怪在哪?” “妖怪在天上,咦……” 背后风冷,青阳边说边回头,脸上的神情慢慢由戒备转为惊奇,继而茫然,但见月色幽幽遍照大地,一眼看去空阔寂寥,哪来的人影? “莫非,我眼花了?”青阳摸了摸头。 “呸,你就知道天天喝酒,喝得人都傻了!” 小青侯不屑的挑了挑眉,把剑放入匣中,合上剑匣,扯烂了布囊随意一裹,负在背上,拍了拍手,说道:“今夜收获不佳,我们得去捉妖怪。” “跟我来!” 青阳扛起大刀转身就走,他记得,方才那只黑鸟与几个人影都是往东方飞的。小青侯在背后叫道:“站住,去哪?” “捉妖啊!” “笨蛋,现在去捉妖,就算咱们得手了,找谁领赏钱?”小青侯追了上来,踢了青阳一脚。 青阳一怔,微笑道:“是你说要捉妖的。” “唉……” 小青侯翻了个白眼,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明天再去,等到天亮,咱们先去城主府报个道,领点茶水钱。待夜里那妖怪再出来做乱,一口气把他给收拾了,也算行侠仗义,为民除害了,然后咱们再去找城主领赏金。” 青阳皱眉道:“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正是我辈本份,可……若是等到明天,今夜那妖怪岂不是又要祸害城中牲畜?” “笨蛋!” 小青侯怒道:“就是要它祸害,如果它不祸害,我们上哪赚钱去?至于行侠仗义,没吃没喝打不过妖怪,如何行侠仗义?!” 说完,又瞅了青阳一眼,想了一想,从怀里摸出一绽银元宝,在手里抛了抛,笑道:“今夜咱们也不算白忙活,好歹得了十两银子,稍后回去给你盅上一壶酒!” “不兑水?”青阳眼睛一亮。 “半斤酒,二两水。” 小青侯的眼睛比他更亮,斜斜的瞅着他,嘴角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手却慢慢抬了起来。 “甚好,明日我一定竭尽全力!” 青阳蹲下身来,肩头刚好与小青侯的手平齐,小青侯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而后格格一笑,背着双手,掂着脚尖,一跳一跳的往回走。 柔和的月光洒下来,将她的影子拖得又斜又长,跳跃的步伐是那般的欢快,轻轻的笑声是如此的明亮,让人心中暖意汩汩直冒。 青阳露齿一笑,把刀背在背上,提起酒葫芦饮了一口,踩着她的影子紧随其后。远远一观,一大一小,一黑一白,格外醒目。 传说中,人世间有仙有妖有神有怪,他们长生不死,呼咤风云,但青阳一点也不羡慕他们,若拿江山来换,他不愿舍弃睁开眼即看到的那两双眼睛,若拿长生来置,他唯取现下这一刻,风静,人静,心暖。 许多事凝点重重,非是他傻而不知,而是他懒得去想,懒得去问。 人生最难得,糊涂。 二人按原路返回。 翻墙之时,青阳收取了一根铁爪,将它缠在手腕上,他身负神力,且身坚若铁,但却不会飞。有了此物,日后翻墙也方便许多。 刚一落地,就听内院传来一声惨叫。 莫非妖怪在客栈里? 大小姐…… 二人对视一眼,小青侯嗖的一声,向楼上飞去,青阳大步直迈,朝内院奔去,将将钻出月洞,迎面窜来一个人影。青阳一把抓住来人,拽起拳头,就要给他狠狠地来上一记。 “妖怪,妖怪……”来人一直哆嗦。 “掌柜的?” 不是掌柜的又是谁来,此刻只见这尖嘴猴腮的货,目露惊惧、面无人色,嘴里犹且乱嚷:“死光了,死光了,全死光了……” 青阳见他吓傻了,一个耳光抽过去,喝道:“什么死光了,妖怪在哪里?”说着,顺手拔出了刀,警惕的四下搜寻。 掌柜的挨了他一耳光,原地打了几个转,脑子却猛然清醒,一把抓住青阳的衣襟,指着隔壁小院,颤声道:“妖怪,妖怪……” “呔,先下手为强,我去杀了它就来!” 青阳眉头一锁,一把甩开掌柜的,几个疾步窜入小院,横起厚背刀先来一个原地盘斩,刀光如雪炼,触刀却空空无也,并无人偷袭。 匆匆扫了一眼,院中杂乱而蒙胧,也不知妖怪隐藏何处,心想:‘且斩上一通再说!’纵身跳入四方角落,横挑竖劈。 飞沙走石,杂物四溅。 “你在干嘛?” 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匆匆一回头,小青侯来了,提着个灯笼,鄙夷的看着他。 小青侯并非一人,李锦苏清丽的身影嵌入月洞中,眸子惊疑,嘴角意韵耐人寻味。 此时,青阳肩头一松,拄着刀定神再看,院内乱七八糟,鸡笼、鸭笼东倒西歪,更有半堵墙被方才一个横斩给劈塌了。 地上,殷丝血迹? 细细一辩,一滩又一滩的血迹参杂在残砾中,用手一摸尚未尽凝,挑飞一个砖头,下面压着一只死鸡,索性横刀一扫,残砾乱飞,显露出鸡尸、鸭尸铺满地。 这时,掌柜的壮着胆子冲进来,把那死鸡死鸭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转念时,心中又肉痛无比,捧着一只死鸡,悲呼:“天杀的妖怪啊,竟将我的鸡鸭祸害一空,这可都是雪花花的银子啊!天哪,天哪……” 见他不住哀嚎,李锦苏眉头微皱,小青侯的眼睛却转开了。 青阳听得烦燥,一把拧起他的脖子,猛力摇了两下,喝道:“你且说来,到底怎么回事?” “呃,这……” 稍徐,掌柜的将事态道来。 原来,自青阳与小青侯走后,掌柜的心中忐忑难安,便提着灯笼在院中四下转悠,突听一声鸡叫,遂来到这院中一看,只见满地的鲜血,顿时想起妖怪一事来,立即炸毛乱叫。 听他说完,青了沉吟了一下,问道:“小二哥在哪里?” “在,在呢。” 店小二跌跌撞撞的窜进来,衣衫不整,睡眼惺忪,神情慌乱,显然是从梦中惊醒。 小青侯知道青阳在想啥,撅嘴道:“怎么会是客栈中人所为?若真是那妖怪,飞来遁去的,哪家的牲畜不可祸害,非得在身旁胡来!”说着,白了青阳一眼。 青阳摸着脑袋,笑了一笑,不再说话。 掌柜的看着满地残景,又开始长呼短痛。 院中充斥着血腥味与禽类特有的骚味,李锦苏云眉微皱,强忍着不耐,轻声道:“掌柜的,人无事便好,身外之物何需在意。”又对青侯道:“咱们也走吧,我有些困了。” “是,大小姐。” 李锦苏与小青侯离去,青阳紧随其后。 忽然,小青侯扑闪着大眼睛转过身来,让青阳护送李锦苏回房。李锦苏眸子闪了闪,未置一言,青阳拔刀行前。 等他们走远了,小青侯对那犹自哭天抢地的掌柜的说道:“掌柜的,既然你已经醒了,麻烦你再熬一盅老参鸡汤送来,要雪山乌鸡哦。” 掌柜的正在干嚎,一听这话,眼神猛然一直,半晌,摊手苦丧道:“客官,您也看见了,本店现已无鸡可售。”说着,眼睁乍然一亮,颤声道:“若,若是客官不嫌弃……” “呸,你打什么算盘?” 不想,他话还没说完,小丫头已细眉倒挑,指着掌柜的,怒道:“妖怪咬死的鸡,那是有毒的,谁吃谁死!你这不是想谋财害命么?若是你执迷不悟,想拿毒物害人,本,本姑娘岂能见死不救,定将你告到城主府!” “啊……” 掌柜的目瞪口呆,方才他还在想,得把这些鸡鸭尽数酱了,再行出售,虽然卖不出好价钱,但也不至于血本无归,此时一听这话,立马傻了眼,嗫嚅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很简单,本姑娘心善……”小丫头眯眯笑起来。 少倾,小丫头用三两银子购尽‘毒鸡毒鸦’,还替青阳沽了一壶酒,并未兑水。 掌柜的搭拉着脑袋、垂头丧气,明知小丫头是在讹他,却也无可奈何,若暗中兜售,指不定小丫头真去告发他,若留着自食,得吃到何时?还不如贱卖,做生意得学会忍耐,和气生财。 再说,经得一夜风波,他早已知晓这小丫头与那车夫皆非纯善之辈,岂敢得罪?当即便命店小二升灶烧水,拔鸡剁鸭,做得满满一桌子鸡鸭全席。 至于妖怪咬过的鸡,能不能吃? 车夫与丫头吃得欢快,李锦苏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不言不语。 夜已三更,青阳抹干净嘴,从天字‘丁’号房退出来,行经‘甲’号房时,斜眼一瞅,但见内中灯火已燃,隐约有人影附于窗上。 这一对童子不简单,是祸不招,是福不躲。 既无仇怨,何苦去招惹它? 青阳摇了摇头,对着天上明月灌了一口酒,来到院墙下,把铁爪往高墙上一扔,翻墙而出,待入杂院中,猫身于柴房东窗下,侧耳一听,冗长的呼吸声绵绵传来,探头一看,那年轻人背对而卧,身姿若弓。 大半夜过去,仿若一动未动。 青阳默然一笑,按着窗棱闪入其中,枕着厚背刀,闭上了眼睛。 星月低垂,扫窗抚影。 天字“甲”号房内,名唤白想的男童赤裸着上身,‘哇’地喷出一口血。 白思将手一扬,把几粒丹药弹入他的嘴中,抱怨道:“看吧,还是让他逃了,你还受了伤。” 白想浑身上下如置水窖,背上一道伤口极其骇人,由肩头斜斜拉至腰间,深可见骨,内中血肉呈深紫色,显然是中了尸毒。良久,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勉力笑道:“差,差一点……” 与此同时,天字‘丁’号房中。 小青侯扶着李锦苏坐在床边,看着李锦苏满头的细汗,忧心道:“蛊虫一日不除,大小姐切莫再行耗神,万事有青侯。” 李锦苏强自笑了笑,虚弱地道:“没事,这剑咒虽是凝神之法,极耗心神,但这点损耗我尚能承受。”说着,轻轻捉住小青侯的手,微笑道:“生死各有天命,若是李锦苏当死,人力又岂能违逆上苍。只是却苦了你,若无我拖累,你又何至与人厮杀于野。”黯然神伤,显是忆起了青阳镇李家阖家覆亡。 “大小姐……” 看着李锦苏柔弱无依的样子,小青侯鼻子一酸,伤心难禁,泪水冲盈,赶紧低着头,以免李锦苏看到,嗡声道:“大小姐不要担心,总有一天青侯会寻得法子除去这蛊虫。” “咦,那剑真漂亮,拿来我看看。”李锦苏指着青侯挂在墙上的剑说道。 青侯抬起头来,见李锦苏哀色已去,心下一喜,赶紧将那剑取来。 李锦苏接过剑,捧在怀前,凝目细观,蓦地说道:“此剑名曰,青煌。” 青侯奇道:“大小姐识得此剑?” “嗯。” 李锦苏低低应了一声,此剑入手温软如玉,徐徐透出股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稍一沉神,即若心灵相通,神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出“青煌”二字。不由得心下生奇,当即站起身来,微一凝眉,浸神于剑。 “煌!!” 蓝束奔芒,爆涨三丈。 屏风无声而裂,梳妆台为剑锋触及,化为齑粉。 第二十六章 奉命拿妖 妖者,异于常也。 茫茫大地,浩浩寰宇,万物纷呈而林立,自古以来,妖类便与人类一般,生存于这乾坤天地之中。只不过,人的一生太过短暂,匆匆百年来去。而妖则享有千年寿命,足可谓长久。然,有其利必有其弊,妖类有阴阳二相,阴生兽相,阳生人相,初生之妖与兽同,经得数百年混沌,忽一日灵智洞开,辩明本我再生阳相。 是以,虽说寿长千年,但若与人类相较,大半生皆处于迷蒙,故多夭亡者。不过,大道至公,有其失必有其得,妖类一旦蒙生阳相,阴阳合济之下,即可呼风唤雨、比肩风云,有诸多神通。 夏城闹妖已有多日,初时那妖还不伤人,只是叼些牲畜,弄死了扔在城主府门前。可这一日,有人一大早打开门,即见衔上、林子里到处都躺着尸体,顿时,整个夏城沸腾起来。 苗人性烈若酒,当即便呼朋唤友聚往城主府,请求城主遣人恳请婆婆来捉妖。 江湖有言,蜀中的木匠,湘西的贼,苗域的婆婆,邙山的鬼。数万里苗疆,养蛊者无数,但若说蛊术大成、出神入化者,唯有苗域三婆。 金花婆婆,银花婆婆,血花婆婆。 在苗人的心中,三个婆婆都是天人一般的人物,藏于深山老林中,餐风饮露,轻易不见人。可若是她们前来捉妖,那定然是手倒擒来。 夏城的城主名唤吉安东阳,执掌夏城已有二十余年,乃世袭三等侯,是故,又称吉安侯。城中闹妖他当然知道,且早早便请了几位道法高深的异人前来捉妖,却无一例外都被那妖怪骇跑。 如今,城中居民前来凑请,吉安侯却在府中徘徊来去,哀声叹气、愁眉不展,非是他不愿遣人去请苗域三婆,而是苗域三婆敛迹世俗已有数十年,他根本就不知道她们在哪,怎生去请? 府外传来嘶喊声: “侯爷,若不降得此妖,此妖必乱夏城……” “侯爷啊,拜请侯爷速速遣人进山入林,恳请婆婆前来降妖啊……” 吉安侯执掌夏城极为亲善,向来视民如子。此刻,听着府外民众那一声声恳求,心乱如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便在这时,府外声音突地一敛。 少倾,府卫首领急冲冲进来,禀道:“侯爷,有人揭了悬榜!” “当真?!” 吉安侯大喜,手里的茶碗都险些跌落在地,一甩袖子,阔步行向府外,边走边道:“不知是何方异人,本侯亲去迎来。” 府卫首领想了一想,答道:“两位汉家男女。” “哦?”吉安侯眉头一皱,神情略显不自然,转而一扫而尽,步伐落得更快。 不多时,便已来到门口,放眼看去,但见门前黑压压的聚着一群人,其中有两个汉人站在悬榜前,一男一女,男子年约十七八,面相普通,背上负着一把厚背阔刀。女子却是个小娃儿,约模十来岁,两只眼睛极大,梳着两缕羊角辫。 这,便是揭榜的异人? 若说那年轻汉家子倒还有几分江湖豪客的气派,但那个小女娃怎么看也不像能捉妖的人物,怕是那妖怪张嘴便将她给吞了…… 吉安侯眉头皱得更紧,情不自禁的一怔。 而此时,城中居民见吉安侯已来,纷纷拜倒在地,恳请城主早日降妖。一时间,群情激议,声泪涕下。吉安侯位于人群中,骑虎难下,看了一眼府卫首领,面色微愠。 “你便是城主?” 不料,那个小女娃竟排众而出,直直走到他面前,仰着小脸蛋,大大咧咧的问道。 吉安侯耐着性子,皱眉道:“我便是夏城之主,不知小……” “我可捉妖!” 小女娃打断了吉安侯的话,单手叉腰,度着方步徘徊于人前,挥着手,大声道:“此妖穷凶极恶,乃是一只千年黑猫,可吞人神魂、食人骨肉,又晓变化,日显为猫,夜生双翼化为鸟,呼吸千里,常人难敌。我与兄长追它已久,不想这孽障竟逃到了苗域夏城!”说着,面露悻悻之色。 “哗……” 跪在地上的人群泼然大哗,渐而人人色变,需知在苗域有猫鬼一说,这猫鬼极其嗜血,专食人心脾,可不是正是吞人神魂?来无踪去无影,可不正是呼吸千里?再说那妖怪白天是猫,夜里化鸟,也与猫鬼有几分类同。苗疆百蛊更因此演化出一种猫蛊,但这猫蛊与猫鬼虽仅一字之差,却相去十万八千里。 当下,便有个尖嘴猴腮的人,高声叫道:“仙师,果然是仙师!一语即道出了那妖怪的真身,难怪我昨夜开窗之时,突见一只大黑鸟从头顶飞过,翼展十丈,铁爪如盆,却长着一张猫脸,吓得我……” “李掌柜说得极是,昨夜我也仿佛听见了几声猫叫,惨得渗人骨髓……” “定是猫鬼来了,难怪如此厉害……” 霎那间群情鼎沸,嚷将起来。小女娃则朝那尖嘴猴腮的李掌柜,满意的点了点头。 稍徐,吉安侯弹压住人群,将二位仙师引入府中,命府卫看茶上酒,那背刀者见座中有好酒,老实不客气饮将起来。 好酒好菜将二位仙师好生一番招待后,吉安侯捋着三寸短须,问道:“不知二位仙师,仙山何处,师承何派?” 小女娃抹了一把嘴,淡然道:“城主客气,仙师不敢当!我与兄长师承于龙虎山正一教,师尊名号不敢言,乃是张真人。”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剑簪,漫不经心的在桌子上戳了戳。 正一教,张真人? 张应机…… 吉安侯心神一凛,他虽是苗人土侯爷,且常年身处于夏城,但也知道天下间可称真人者,寥寥无几,正一教也唯有掌教张应机可称真人!再把那法簪细细一看,当下,眉毛抖了抖,眼底一缩,长身而起,拱手笑道:“竟然是张真人高足驾临,本侯失礼了,莫怪,莫怪。” 莫要奇怪,这吉安侯是汉家皇帝分封的苗侯,自当遵循汉家礼仪,而张应机则被汉家皇帝授以天师大真人位,若是张应机嫡传弟子前来,按礼,当以平级而论。 “好说,好说。”小女娃站起身来,还了一礼,神情淡淡若水。 背刀客也懒懒起身,抱了一拳。 二人神情倨傲,吉安侯暗想:‘果然是汉家名门子弟,因身负绝学,鼻孔都是朝天长的。’心里这么想,脸上却带着笑,说道:“此妖为祸城中已有多日,今日得张真人两位高徒前来降妖,实乃夏城之福。实不相瞒,前两日,本侯也请了几位异人前来降妖,但此妖极为了得,故而未能成事。不知两位可需本侯命府中将卒,携强弓劲弩从旁协助?”言下之意,想让两人露一手。 “不必了!” 小女娃却故作听不懂,摆了摆手,冷声道:“那是千年老妖,又不是山匪路霸,区区凡弩岂能伤得了它?!” 吉安侯笑道:“说得也是,本侯虽久处苗疆,但也常闻世人称道,正一教张真人门下弟子道法精湛,可飞剑取首,惜乎不能得见。不知今日可否一开眼见……” “哼!” 小女娃眉头一挑,将手一扬,掌中剑簪脱手而出,绕着府卫首领的头盔一转,也不闻声响,即见那人头盔上的尖角已被齐根削断,“啪嗒”一声,坠在地上。随即,剑簪飞回掌中滴溜溜打转,发出阵阵剑吟。 背刀客将那尖角捡起来,合在掌中轻轻一搓,随后摊开手掌。 尖角已不见,唯余一枚铁丸。 众人色变,府卫首领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背心冷汗汩汩渗出。 半晌,吉安侯拍掌赞道:“了得,了得,飞剑取首,掌拿日月,果真道法精湛!有两位高人在此,今夜那猫鬼定然在劫难逃!” 说完,便命府卫首领去取了纹银百两,又命人整理出了两间雅室,邀请二人住在城主府,静待日落月出好降妖。谁知,小女娃却不愿滞留府中,说道是,需得于城中四方布下禁锢法阵,以免那妖怪再度脱逃。 吉安侯见识了飞剑,本想与她们多多亲近,奈何两人却执意离去,无奈之下,只得将二人恭送出府。 小女娃与背刀客出得府来,片刻不停,直奔四海客栈。 待至栈中,日已响午,李掌柜见二人归来,笑眯眯的迎上前来,命店小二端出早已备好的鸡汤面。 小青侯扔给李掌柜一绽银子,即去院内见李锦苏,稍徐,去而复返,出来吃面。 青阳将鸡汤面三两口吃了个精光,闷了一口酒,亮着一双眼睛,说道:“青侯,我总觉得这事古怪,内有蹊跷。” “什……什么蹊跷?”小青侯埋头吃面,说话囫囵不清。 青阳想了一想,低声道:“你且想想,那妖怪逢夜必做乱,但却仅仅是弄死一堆牲畜扔在城主府门口,这事难道不奇怪么?” 小青侯白了他一眼,怒道:“瞎说,昨夜那妖怪不是害人性命了么?” 青阳一怔,微笑着不说话。昨夜死的人,那可都是被他们所杀,却摊在了妖怪头上,妖怪何其无辜! 鸡汤面甚鲜,小青侯把面汤也尽数喝光,满意地哈出一口气,抹了一把嘴,淡然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管他有什么蹊跷与古怪,今夜你我只管捉妖!” 青阳皱眉道:“那妖怪来无踪去无影,上哪捉?” “笨蛋!” 小青侯曲起食指,弹了青阳脑门一记,说道:“你方才不是说了嘛,那妖怪逢夜做乱时,必然会将牲畜扔在城主府门口。到得夜里,我们哪也不去,只管守株待兔。” 青阳沉吟了一阵,犹豫道:“若,若是打不过妖怪呢?” “咦……” 小青侯大眼睛咕噜噜一阵转,心想:‘凡事豫者立,不豫者废,得事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当下,摸出几绽银子,往桌上一拍,叫道:“掌柜的!” “两位客官,有何吩咐?”李掌柜跑过来,脸上堆满了笑。 小青侯很满意李掌柜的态度,吩咐道:“把鸡鸭都酱了,好生做些干粮吃食,多购些老参与黄精放在牛车里!嗯,再给牛添些精料,新鲜的嫩叶,不要干草!” “这……”掌柜的拿着银子,小眼睛转开了。 “掌柜的,麻烦您把酒也添满。” 青阳举起酒葫芦,喉结不住滚动,一口饮尽了壶中酒,慢悠悠的将空葫芦往桌上一搁。 “两位仙师原来在此……” 这时,身后阳光一黯,几道斜长的影子透进来,三人神情一怔,匆匆回头,只见那府卫首领率着一群顶盔贯甲的甲士伫立于门口。 第二十七章 夏侯云衣 李掌柜怔了一下,然后一溜烟躲到柜台后,寻了块抹布来回擦拭,额头滚满了密汗,一双小眼睛不住闪烁,不敢与那府卫首领照面。 原来,今日一早,小青侯以二两银子买通了他,所以才有了城主府门口的一唱一合。至于,那妖怪是否翼展十丈,还长着一张猫脸?鬼才知道! 此刻,李掌柜恨不得立马与这小丫头与车夫撇清关系,心想:‘讹人都讹到城主头上了,恁地胆大,现下好了,也不知我这客栈还能不能保住。我就说嘛,江湖中人终日刀口舔血,总有一天会丧命于刀下呀。嗯,切莫连累了我,如若不然,我只能如实相告,我是被人挟持……’ 且不说这厮也不想想,若非他贪图那二两银子,岂会为人教唆而胆大包天。且说小青侯与青阳对视一眼,小丫头稳了稳心神,强作镇静,正欲探明这群府卫的来意,却见那府卫首领憨厚一笑,朝着身后挥手道:“抬进来!” 抬进来,抬什么进来? 枷索么?或许是强弓重弩? 小丫头与车夫心头一凛,俩人同甘共苦已有数月,只需一个眼神便各自心领神会,只见车夫大步一迈,铤在了前面,身子微弯,右手已然攀上了刀柄,他身坚若铁,每遇强攻必然冲锋在前。而小丫头则掂起了脚尖,五指一张,已捞得月刃在手。 顷刻之间,二人已呈攻击之势。 谁知,就在两人心下已横,意欲打将出城之时,突然,眼前事态急转而下,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数名府卫踏进店来,却并未携着强弓重弩,而是抬着数缸酒瓮。但见那酒瓮足有半人高下,纵然有老泥封口也难掩浓香暗泄。 青阳神情一怔,下意识地嗅了嗅鼻子。小青侯大眼睛圆瞪,尚未回过神来。李掌柜从柜台下冒出个头来,小眼睛乱转不停,也不知又在打啥算盘。 众府卫将酒瓮置于堂中,默然退出客栈。 府卫首领笑道:“侯爷知道大仙师好酒,特命小人前来送酒,以滋仙师降妖豪气。方才两位仙师走得急,可让小人一阵好追。” ‘呼……’ 青阳、小青侯、李掌柜三人匆匆对了下眼,齐齐暗喘一口气。 原来,这厮不是来拿人而是来送酒,当下,小青侯故作漠不在意的与府卫首领客气了几句,青阳则老实不客气的将黄泥一揭,掷壶入缸,满满灌了一葫芦,大大饮了一口,连赞:“好酒,好酒。” 府卫首领笑道:“大仙师果真豪爽,可知此乃何酒?” 青阳摇头道:“青阳从未饮过此等好酒,性浓如刀,稍一入喉即荡气凝神。味如甘露,顺喉滑肚,后劲极为悠长,倒与没兑水的老浆二锅头略有几分相似。” “哈哈……” 府卫首领也是豪气中人,掂着腰一阵大笑,说道:“仙师差也,冷冰杂铁般的二锅头哪能与它相比,它是天下名酒,名唤……” “《姚子雪曲》” 这时,清冷的声音从后堂传来,众人寻声而望,只见由内栈入酒铺的进堂口站着一人,身姿窈窕修长,面目美丽若画,着汉家女儿装扮,背上斜插一柄宝剑,剑锷若飞羽,剑尾似火焰,莹光湛蓝,与身上的紫衣一衬,极其煞眼。 紫衣蓝剑,李锦苏,她几时来的? 苗地出美女,府卫首领自问见过不知多少美丽的女子,但若拿来与她一较通通黯然失色,非是她容貌独占魁首,而是那说不出来的意韵,如雨后青山,似冰雪凝流,又仿佛一束悄落人间的绛珠仙草,静秀于雪山空谷。 府卫首领心中怦怦乱跳,嘴巴微张,呆怔当场。 “大……” 小青侯瞪了那呈呆鹅状的府卫一眼,正欲唤声“大小姐”,突地想起现在自己的身份是正一教真人高徒,而非青阳镇的小丫头,赶紧改口:“大师姐。”大眼睛里填满了担忧。 李锦苏静静一笑,漫步走到堂中,低头嗅了一口酒香,轻声道:“好久没闻过《姚子雪曲》了,我都快忘记它是什么味道了,给我喝一口。”指向青阳手中的酒葫芦。 “大小姐……”青阳神情讪然,捏着酒葫芦往后退了一步,不知何故,在李锦苏面前,他总有几许面惭,也不敢与她对视。 “这位仙子……仙师,莫非也是张真人高徒?”府卫首领回过神了,结结巴巴的问。 “正是。” 小青侯尚未说话,李锦苏已温婉一笑。 这一笑,又把府卫首领笑得失了魂,半晌,甩了甩头,憨然笑道:“小人多嘴了,如此般的人物,当然是仙家中人。几位仙师且好生歇息,小人奉命守护在外,以供仙师差遣。但凡有事,几位仙师唤一声则可。” 说着,走向李掌柜,大声道:“奉侯爷之命,仙师远来除妖,实属大德大善,城中腌渣人等切莫叨扰仙师修行。即刻起,四海客栈不得再纳外客。”说完,朝着青阳三人按了按胸,大步出外,却并未率众离开,而是挺身于客栈门口。 敢情,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大起大落之下,李掌柜一颗心又急促下沉,哭丧着一张脸。 车夫与小丫头对视一眼,车夫洒然一笑,小丫头眉头紧皱。 李锦苏却仿若未觉,轻声道:“咱们走吧。”转身向栈内走去。 车夫与小丫头当即跟上。 一路上,小丫头欲言又止,车夫低着头,只顾看身前的影子,李锦苏漫步于前,柔声道:“若是捉妖,定然凶险无比,多一个人也多分帮协,夜里,我与你们一同去。” “大小姐不可!”车夫与小丫头骇然,异口同声。 “没有什么不可,别人已然封了门,咱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再说,若是降不了妖,咱们也只得避其锋芒,速速离开此地。你们不让我去,莫非是烦了我,要弃我而去?”李锦苏淡淡的说着,背上的蓝剑绽出莹光,一闪一没。 “大小姐……”小丫头看了一眼车夫,神情复杂。 李锦苏回过头来,凝视着身后两人,淡声道:“既然风雨同舟,又何需各自隐瞒?我,我会术法,昨夜那负囊之人即是亡于我手。”一顿,又道:“便如此吧,咱们一同去。”说完,转身走上楼梯,冉冉去了,再不容拒绝。 “青,青阳,我不是有意……”小青侯仰着小脸蛋,大眼睛定定的看着青阳,嘴唇微微蠕动,两手则不安的拽成了拳头。 “你是我妹妹,她是大小姐。” 青阳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羊角辫。 小青侯脸上唰地一红,抬手将他的手一格,哼道:“呸,你还是个酒鬼,见了酒就啥都忘了,现下可好,让人堵了门,咱办?” 青阳笑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去给牛上料!”又低声道:“放心,青阳拼死也会护得大小姐周全!”说完,哈哈一笑,向杂院走去。 小青侯气鼓鼓的看着他消失在门口,也不知想到啥,眼睛慢慢红了,转念又跺了下脚,将身一扭,噌噌噌上楼,寻李锦苏去了。 阳光穿林投影,小溪静静流淌。 青阳边走边喝酒,林中突地闪出个小人影,拦在他的面前,歪着脑袋说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啦,你们要去捉妖怪吗?” 来者正是那个小女童白思,青阳心中有事,也懒得理她,绕过她就走。 白思身子一窜,又拦在了小桥上,眨着眼睛说道:“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看着这个伶俐可爱的小女孩,青阳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意招惹它,它却缠上来。’索性闷了一口酒,朝她蓦地眨了下左眼,淡然道:“小姑娘,昨夜我看见了,你在天上飞。你是妖怪么?”说完,身形一闪窜到了桥对面,放声大笑而去。 “哇,哇哇……”白思猛然呆怔,而后怪叫连连,叫得一阵,嘴巴又一歪,拢手喊道:“我与你妹妹,谁更好看?” 青阳不理她,转身走入杂院,无奈的想:“就算她是个妖怪,身负天大的能耐,那也只是个小女妖,心思与三岁孩童一样。不过,这还用问吗?当然是青侯好看。” 这么想着,脸上笑容渐渐隆起,来到马厩中,给大青牛上了一堆好料,又仔细的替它唰了遍毛,说来也怪,大青牛非同一般的牛,身上毛发极其浓密,一唰子下去,油光澄亮。 “哞……”大青牛仰起脖子叫了一声,铜铃般的眼睛里写满了舒适。 青阳拍了拍它的弯角,笑道:“今夜若是捉妖未遂,明日便是用你之时。” “哞……”大青牛高声啼叫,仿佛与他对话一般。 少倾,青阳喂了牛,来到柴院。 “扑,扑扑……” 沉闷的劈柴声响彻院内,那个漂亮的年轻人又在劈柴,阳光斜洒,映着他精致的脸,相较昨日初见,更白三分,气色也与昨日不同,仿若大病初愈。 青阳随意选了个地,轮起大刀劈柴。 劈柴声此起彼伏,二人都未言语,你一刀,我一刀,好像在比谁更快。 稍徐,年轻人抹了一把汗,侧过身子,抱刀于怀,冷然道:“夏侯云衣。” 青阳继续劈柴,状若未闻。 年轻人眉头一皱,一颗汗珠顺着眉心往下滚,凝于翘挺的鼻尖,阳光烂叠,肌肤明玉润透,真是个罕见的美男子,但见他拧起根木柴,纵刀一剖,又道:“听说你们揭了悬榜,要去捉妖?” 青阳眉头一挑,答道:“有这事。”刀却不停,落柴纷纷。 年轻人嘴角一弯,手下却重了,木柴被劈成了一团渣,若无其事的再捡一根,以刀尖比划着木柴,笑道:“天下之事有万万千千,纵然眼里看见、耳里听闻也作不得真。就好比这木柴一样,皮外粗黑,内中却非。”顿了一顿,又道:“人有人道,妖有妖道,两者截然不同。既然是人,又何必去走妖道。” “噗……”一声闷响,落刀又重了,木柴碎作齑粉。 “唰!” 青阳大刀一落,木柴断作三截,切口平整,大小合一,反手将刀拄在地上,笑道:“内中是黑是白,不劈上一刀,怎么知道?”说完,扯起衣衫下摆将刀一擦,扛在肩上向柴房走。 夏侯云衣顿住刀,回过头来,凝视着青阳的背影,鼻尖上的汗珠终于滚落,将一根将将劈好的木柴浸湿。 柴蕊干白若纸,遇水即吞,显露出一种非黑非白的色彩。 第二十八章 特兰阿尼 落日逐渐湮灭于西山,宛若为苍翠山林披上了一层绯红纱衣,状似多情的苗女羞红了脸。 夏城背山面水,山颠有飞瀑倒悬,瀑口怪石峭立,如牙似剑,内中有一株千年老树,粗有三丈,高有数十丈,枝华叶茂形同巨伞遮天,又似悬浮于飞瀑顶端,清澈天泉便是由老树根部激流而下,洋洋洒洒凝成一汪碧潭。 瀑高百丈,潭广百丈。 苗人崇山敬水,尊崇自然神力。这飞瀑与碧潭是夏城方园百里之内所有苗人心中的圣地,每逢祭祀上古先祖之日,皆会聚集于潭下,杀牲宰畜,载歌载舞。 此时,在那飞鸟难渡的瀑口顶端,突地乍飞一道黑线,沿着百丈激流直直坠下,待至碧潭上方,身子打了个转,贴着水面悠然盘旋,蓦地,一头扎入寒潭中。 水纹搅波,哗哗作响。 稍徐,黑线激射而出,哇哇有声,状若婴儿啼哭,细细一瞧,骇得人心惊肉跳,只见那黑线不过家猫大小,爪子下却抓着一条长达五丈的巨蛇,遥遥往天上飞去,越飞越高。 巨蛇吐舌长嘶,腥红的舌头也比黑线长。 猛然,但见那黑线放开了爪子,巨蛇从天而坠,“啪啦”一声,落入潭畔乱石中,俯坠之力直若万斤,顿时断作数截,溅出一滩又一滩蛇血。 只不过,那蛇头犹未死,在乱石堆中挣扎了几下,竟然竭力弹起,张开大嘴向飞旋而来的黑线咬去。 “哇哇……” 一声婴儿啼哭刺耳伤魂,那黑线将身一盘,避过足可将它一口吞下的巨口,铁爪一探已然抓住蛇头,这回却并未向天上飞去,而是将爪子深深探入蛇颅中,猛地斜斜一拉。 “哗啦啦……” 犹若以剪裂布,又似刀剖豆腐,就见那仍有丈长的残蛇脑颅已破,身子则一分为二,肝肠撒得满地。黑线再度一声怪啼,收敛了翅膀,在蛇尸中一阵探寻。 这时再看,样子极奇,毛绒绒的身子,尖尖的耳朵,细长弯翘的尾巴,状若一只小黑猫,背生双翼,头上长角,眼如琉璃,又似一只大蝙蝠。乌黑如炭的身上密布着金色横纹,在夕阳下泛着令人悬晕的光芒。 少倾,怪兽从蛇尸中寻得蛇胆与一枚硬质小尖角,也未尽吃,振起翅膀向瀑布飞去。 将临瀑口,欢啼一声,猛地一振翅,贴着粗大的树杆往上飞,钻入了树笼中,倏尔,从密如羽毯的树笼里冒出了个头,嗖的一下,窜入站在树颠上的人怀中。 “哇哇,哇哇哇……”怪兽在那人怀里好生一阵拱来拱去,不住讨乖卖喜。 “你倒是个俏皮的,可就是出力不出心,你的阿哥在哪,难道你真的找不出来么?” 那人点了一下怪兽的鼻子,把蛇胆往它嘴里一扔,看着那枚硬质小尖角,叹了口气:“它也算难得了,在这潭里食了那么多人、牲,得了如许煞气,竟生出了逆角,若是再来百年,怕是真就化妖了。” “哇哇哇……” 怪兽吞了蛇胆,从那人怀里蹦出来,在树叶上胡乱打滚,指爪划翅、掂足翘首,好像在说方才那一战的凶恶之处。 “瞎说,你就知道邀功,我分明看见你趁它正在凝气昏睡,一爪破了它的玄气,趁势将它摔得粉身碎骨,哪有什么大战三百回合!” “哇呜……”怪兽委屈的叫了一声,秀密的睫毛一唰,眼睑垂下。 那人格格一笑,蹲下身来,将它抱入怀中,走到面向夏城的方向,纵目向城中俯视。 但见其人身姿极长,衣饰华丽,背上背着小药蒌,手腕结着曼陀罗花,两条笔直的长腿上缠着朱红彩带,更衬得那缝隙处的肌肤娇嫩莹玉。长发、细腰、长腿,本是窈窕美姿,奈何面目却并不出众,瓜子脸,眉长却淡,唇薄如纸,一抿成刀,使她看上去冷冽若冰。 此时落日烧天,半山绯红半山青,一人一兽沐浴在华光中,身下是百丈危瀑与苍劲古树,头顶是余日滴血。一眼看去,恍若山精抱鬼。 再从此处看夏城,一眼尽收,只见苍青山势层层叠叠铺将而去,待至城背后蓦然一收,平坦若川。因落日将尽,妖怪将出,城里城外行人杳绝。唯见夕阳洒长街,晚风飘酒旗,满城空无一人。 “唉……” 苗女叹了一口气,拍了下小怪兽的头,嗔道: “你阿哥到底躲在哪?昨夜他为了不伤我,自己却受了伤,倘若今夜再出来,怎么敌得过别人?这次他趁着师傅闭关偷偷跑出来报仇,报仇也就罢了,偏生他又是那样的性子,说什么要光明正大,先报恩后报仇。唉,他的仇人近些年又没作恶,我也不能破例帮他!师傅说过,他命里有一劫,生死难料,所以我们一定得把他带回去!” 说着说着,眉锁目忧,喝道:“快说,他在哪?” “哇哇。”小怪兽以前爪捂住耳朵,拼命摇头。 苗女怒道:“你怕他,难道就不怕我么?”说着,提起它的尾巴,以三根手指捏住,使劲的晃来晃去。 “哇哇哇。”小怪兽惨叫连连,它浑身上下水火难侵、刀兵不伤,唯有这尾巴颇为娇嫩,一旦为人拿住麻痒难当。 甩得一阵,苗女见它两眼泪汪汪,却犹自死咬着牙不肯招,心中一软,又把它抱在怀里好生一阵慰抚,柔声哄道:“云姬乖哦,莫学你阿哥,你要乖乖的,特兰阿尼就疼你,快说哦……” “哇!!” 突地,小怪兽一声尖叫,耳朵也竖了起来,仿若正在侧耳聆听,璇即,好像发现了什么,窜到苗女的肩头上,朝着飞瀑下方,嘴巴大张,龇牙裂嘴,显露出四根獠牙。 “嗯?” 苗女特兰阿尼皱着眉头,往下一看,只见在那碧潭畔突现一具无头尸,怀里抱着一颗头颅,那已呈腐烂的头颅睁着一双眼睛,烂黄的嘴巴不住蠕动,一截蛇尾巴在嘴边弯来扭去。 血水乱洒,狰狞恐怖。 “竟然又是它,居然跑来偷我的蛇吃!去,这回切莫让它跑了!” “哇!” 小怪兽得令,一振铁翅,盘斩疾下。 特兰阿尼纤细的脚尖在树叶上一掂,腾身而起,顺着百丈飞瀑朝碧潭而去,飞至半途,往背后小药蒌一探,拖出一根大红长鞭,一鞭子向那无头尸抽去。 这无头尸乃无主死物,因贪图蛇尸上的阴煞之气而来,哪里想到竟然会被围攻,当即将头一抛,以头颅抵上小怪兽,你来我往追逐不休,身体则与特兰阿尼战作一处。 战得一阵,特兰阿尼一声轻啸,鞭若长龙,一鞭将无头尸抽得倒飞十丈,而那小怪兽也瞅着个空档,一爪子抓烂了头颅的眼睛。 “熬!!!” 惨嚎声震天,却非从那头颅的嘴巴里发出,而是至那无头尸的脖子上透出,只见那无头尸的脖子上长着一坨肉瘤,红通通、烂糊糊的一团物事,细观之下却令人毛骨悚然。 骇然一个人头,虽然尚未成形,但却眉、眼、嘴,鼻俱全, “什么怪物?莫放它跑了!” “哇哇!” 特兰阿尼心中惊骇,反而却一声娇喝,提起长鞭,揉身扑上,小怪兽拉起翅膀,旋斩而来。一人一兽配合得默契无间,一者逼近,一者断后,将无头尸去路尽封。 谁知,那无头尸好似自知难敌,也不与她们交锋,将头颅一举,硬生生吃特兰阿尼一鞭,身子打横飞出十丈,趁势在一块巨石上一顿,即见那巨石被它一足踏得稀烂,它却借力而起,撞断了一排树木,闪没在密林里。 “追……” “哇!” “停,别追了!” “哇哇……” 小怪兽疾冲如离弦之箭,收不住势,险些一头栽入寒潭中,赶紧扑腾了两下翅膀,稳住身形,可怜兮兮的向阿兰看去,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追又不追,突然喊停。 原来,特兰阿尼本欲追,落日却已沉尽,最后一缕光在肩头一闪即没,当即顿住身形,飘飞于碧潭上空,轻轻一抖长鞭,鞭子缩成一团,放入背后小药蒌,伸手一招,将小怪兽招回,抱入怀中,平空踏着步子,转过身子,面向夏城,轻声道:“天快黑了,咱们得去寻你阿哥,改天再来捉它。” 说完,轻身飘向潭边,落在草丛里,脚尖踩着草尖,朝山下一步步行去。 …… 夕阳已沉,满城萧索。 四海客栈。 李锦苏倚在窗前,秋水明眸注视着窗外落叶,青煌剑在身后散发着莹光,从剑身透出一股寒气,由肩头浸向四肢八脉,汇聚于心口,一层一层将奔雷血煞蛊缠裹、禁锢。 这蛊还活着,她与它心灵相通,能感知到它的贪婪,也能觉察到它的不甘,以及那蠢蠢欲动。 落叶飞窗而入,她伸出手,将它接入掌中。 瑰黄如扇,脉络清晰,樟树叶。 青阳山中有樟树,李家庄园里也有一株,年关将近,若是往年,爹爹定然会命人在树上挂满红灯笼,而她与小妹则会聚在树下做茶糕,小妹调皮如猴,向来不肯久座,定会偷爬上树去摘灯笼。“咔嚓……”小妹踩断了树丫,哇啦啦叫着往下坠。 “格格……” 想着想着,李锦苏轻笑起来。 “咔嚓……” 却于此时,楼下真真传来一声脆响,有人踩断院中了干枝,将陷入过往的李锦苏惊醒,待看清了来人,李锦苏秀眉一皱,脸泛浅红,目光却微冷,悄悄撇过头,肩头在颤抖。 “大小姐,时辰将至,我们得出发了。” 楼下,青阳仰着头,声音轻柔,目光却未看李锦苏,而是漫无目的东飘西瞅。 “知道了。”李锦苏闭了下眼睛,心乱如麻。 这时,小青侯也走了进来,与青阳一阵耳语,青阳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 少倾,李锦苏下楼。 三人向客栈外行去,李掌柜躲在墙后,张着嘴巴,欲言又止,方才小青侯向他讨走了银项圈,说是要用来对付妖怪。可是,她们还没付房钱呢…… 小青侯蓦地回头,瞪了李掌柜一眼,扬着拳头,叫道:“你这个吝啬鬼,真是要钱不要命!放心,我们不是还有一头牛押在你这嘛,就算真出了事,你可以拿牛来抵房钱!” “这,敢情,好……”李掌柜眼睛转开了,那头牛漂亮异常,定能值不少钱。 三人来到栈外,众府卫已然散去,唯有那府卫首领尚在。 小青侯看着浑身甲胄、腰悬长刀的府卫首领,冷声道:“你怎么还不躲起来?难道不怕妖怪吃了你么!” 府卫首领拍了拍刀,大声笑道:“此刀饮过人血与兽血,却从未饮过妖血,今夜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第二十九章 乱中生奇 月尚未起,城中一片昏黑。 沿街店铺门窗紧闭,挂在两侧的灯笼也未燃起,显然是怕招来妖怪。 小青侯提着灯笼行于众人之前,并未直赴城主府,而是绕街窜巷的来到城中四方角落处,然后飞到屋檐上,装模作样的掏出从李掌柜那里讹的一方罗盘,东指指、西点点。 府卫首领名叫达久邪勾。 此刻,达久邪勾抬头望着屋檐上的小青侯,见她神情无比凝重,他心中也跟着嗵嗵直跳,不禁问青阳:“莫非,小仙师这是在布法阵?” “正是。”青阳一本正经的答道。 达久邪勾再道:“不知乃是何阵?” “嗯,这个……哈哈,这个法阵太过强大,我得去协助。” 青阳神情一怔,想了半天也答不上来,索性哈哈一笑,将手一扬,手腕上的铁爪奔射而出,抓住屋檐上的翘角用力一拉,宛若一只灰白大鸟展翼疾飞。 达久邪勾奇道:“咦,大仙师,莫非大仙师不会御风之术,尚要借助它物?”说完,看着李锦苏。 闻言,李锦苏俏脸绯红,本想避过不理,但那直爽的苗人壮汉却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想了一想,冷声道:“此爪非凡器可比,是以上古恶兽傲因之爪炼铸,专拿恶妖。” “哦,了得,了得……” 达久邪勾长长的哦了一声,瞪起圆目大眼,看向屋顶上青阳手腕中的铁爪,看了一阵,也辩不出丝毫端倪,喃喃自语:‘到底是汉家仙师、名门正派子弟,便是一支随身铁爪,也是上古恶魔所炼,我一介凡俗武夫,看不出来也不为怪。’ 李锦苏实在听不下去了,柳眉一皱,身后青煌剑毫光大作,将她整个人层层包裹,蓝芒欲滴,逼得人睁不开眼睛,突闻一声剑吟。 达久邪勾再度睁眼之时,就见李锦苏飘浮于空,反手擒着青煌剑,冷冷的看着他。 紫衣黄裙,蓝剑夺魂。 在那蓝光的逼迫下,达久邪勾只觉浑身如坠冰窖,手脚也不听使唤,颤声道:“果乃仙师,请恕达久冒犯之罪!” 李锦苏一声冷哼,飘向屋顶。 达久邪勾重重喘出一口气,一阵风来,突觉额上生冷,探手一抹,满把冷汗。 稍后,青侯等人在城中四方‘布阵’已毕。 一行数人来到城主府。 此时,新月已起,如圭似壁,洋洋洒洒投下无尽柔光,城主府门前挑着大红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晃,仿佛在指引着妖怪的方向。 众人行至府门空阔处,见有一方告示高台,小青侯提着灯笼,跳到台上,左右一阵看,入目深沉静澜,万物俱寂,唯有斯斯风声,也不知那妖怪何时才来,便纵身跃到李锦苏身旁,轻声道:“大小姐,现在天时尚早,咱们先休息一会。” 说完,从怀中摸出一方锦布铺在地上,扯平了四角。 李锦苏未置言语,默然坐在锦布上,将青煌剑搁在腿间,慢慢闭上了眼睛,剑上的莹光伴随着她的呼吸,一荡、一荡。 小青侯看了那剑一眼,默默守护在她身旁。 锦布不大,一大一小两美女各执一方便再无空隙,青阳随意选了个台阶,一屁股坐下去,滋意的伸长了腿,举起酒葫芦大大闷了一口,然后把那厚背阔刀竖在身前,捡了块石子擦起刀来。 大战在暨,气氛凝重。 达久邪勾方才惹怒了李锦苏,再不敢多言半句,见二女静坐、青阳擦刀,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心下空落难耐,遂也走到他身旁坐下,拔出腰刀,捡块石子擦将起来。 “滋……” “滋,滋啦啦……” 金石交接声此起彼伏,入耳极其难受,渗人得牙痒神乱。 李锦苏眉头一皱,睫毛颤了颤,按在剑上的手指翘了翘。 小青侯蓦地睁开眼,怒目看向擦刀的俩人,喝道:“擦什么擦,恁地刮臊!若是吓跑了妖怪怎么办?” 达久邪勾被她看得浑身一抖,却下意识地道:“不是布了法阵么?” “你!”小丫头一张脸涨得通红,指着达久邪勾,说不出话来。 青阳笑笑,不说话。 “轧轧轧……” 却于此时,身后传来沉重的绞盘拉动声,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城主府那厚重无比的铁门逐渐展开,仿若魔鬼张开了黑洞大口。 稍徐,铁门尽展。 一排顶灰贯甲的府卫提着灯笼踏出来,人人挎刀背弓,分列于府门两侧。其后,府中缓缓走出一人,身着锦衣高冠,脚踩厚底官靴,面目三十有许,长眉挺鼻、丹凤眼,颇是威严。 此人正是夏城之主,吉安东阳。 一见吉安东阳,达久邪勾便铤身而起,大步行至吉安东阳身侧,低头一阵耳语。 吉安东阳微笑着点了点头,阔步来到青阳三人面前,目光在李锦苏身上稍稍停顿了下,然后抱着双拳深深一揖,笑道:“三位仙师为民除妖,岂可风露于府外?此时妖怪尚未至,莫若暂歇于府中,待那妖怪前来之时,再行操劳也不迟。” 笑容诚恳,礼仪周到。 小青侯却嘴巴一撅,暗道:‘一脸笑眯眯,定不是个好东西。’心下腹腓,嘴里则道:“妖怪来无踪、去无影,若是稍加耽搁,从而让它跑了,得不偿失,侯爷还是请回吧!” 被一口回绝,吉安东阳也不恼,反而殷切笑道:“无妨,那妖怪来得较晚,大多都在夜里三更时分。夏城夜露极重,若让三位仙师守侯于外,吉安东阳实属有愧于心。” 夏城背山傍水,夜里的确较冷,小青侯想了一想,再把李锦苏一看,心下即有几分犹豫,转念一想:‘酒鬼说得对,妖怪分明就是冲他而来!莫论他打什么算盘,都不外乎一战了之,若是果真包藏祸心,管他什么城主不城主,老子一刀下去,弄他个人尸分离便是。’ 这么一想,小丫头顿时拿定主意。 李锦苏也未有异议,青阳向来以她们马首是瞻,当然也不会有他议。 当下,吉安东阳将三人引入府中,且早已备下雅院与酒席。 雅院紧临府门,灯影疏竹,晚风离离,颇是安静。酒席摆在院中,满满的一大桌好酒好菜,鸡鸭鱼肉俱全,青阳吃得满嘴流油,大快朵颐。李锦苏静静的坐着,小青侯直翻眼皮。 吉安东阳陪了一会,即告辞离去。 待他一走,小青侯一筷子敲在青阳的头上,喝道:“成天就知道吃喝,啥也不想,万一这酒菜里有毒怎么办?” “咕噜……” 青阳将一块酱爆山雀咽进肚里,端起桌上的大酒碗,一口闷尽,笑道:“放心,他遣人来看住我们,即是希望我们替他捉妖消灾,妖怪没有捉住之前,这酒菜里怎么会有毒?” 小青侯怒道:“你还有理了,分明就是贪喝图吃,没脑子……” “青侯。” 李锦苏轻轻摇头,撇了青阳一眼,又转过头看着树上挂的灯笼,轻声道:“妖怪锋头直指城主府,伤畜却不害人,这事确然古怪,内中蹊跷我也委实想不明白,不过这城主恐非常人。”顿了一顿,冷笑:“哪有人夜夜受妖怪骚扰,尚且镇静有度?” “果然不是个好东西,此地不宜久留!”小青侯目光疾闪,便欲起身。 李锦苏按了按她的手,又道:“我们是来捉妖的,如今事尚未明,万万不可打草惊蛇……”说到这里,嘎然而止。 小青侯细眉一挑。 青阳身子微倾,按上了背后大刀。 少倾,扑扑扑的脚步声传来,随后,院门口身影一闪,跳出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儿,左手捏着个糖葫芦,右手拿着个小风车,一进来便叫:“阿爹,阿爹,宝翁要吃肉,宝翁要吃肉……”待看清了座中三人没有阿爹,脚步猛然顿住,眼睛却看着桌上的肉食,舔着嘴唇。 小青侯与青阳对视一眼。 小丫头眼睛一转,当即从盘中夹起一根鸡翅膀,走到小娃儿面前,蹲下身来,把那根鸡翅膀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问道:“你阿爹是谁?” “咕噜,咕噜……” 小娃儿不住的咽着口水,胆怯的看着小丫头,实在禁不住那鸡翅膀的诱惑,软声答道:“吉,吉安……” “少城主,少城主。” “宝翁,宝翁……” 这时,院外响起阵阵呼唤声,小娃儿眉头一皱,脆脆的应了一声。 稍徐,达久邪勾快步进来,身侧尚有一女,年约二十上下,着苗女装束,长得极是美丽。在二人身后跟着几个小丫头。 年轻女子神情颇为焦急,一见小娃儿便碎步奔上,将他揽在怀中,斯磨着脸颊,颤声道:“宝翁不吃肉,宝翁不吃肉。”说着,瞥了一眼小青侯,见她手中拿着鸡翅膀,眉头一皱,张嘴便道:“好大的胆子,岂敢给少城主吃肉,来人啦……” “夫,夫人……” 达久邪勾骇了一跳,赶紧掐住她的话头,急急解释道:“夫人莫恼,这是侯爷请来降妖的仙师。” “降妖,仙师?” 年轻女子扫了青阳三人一眼,脸上神色极怪,冷冷一笑,抱起小娃儿转身就走。 “这……” 达久邪勾搓着双手,冷汗直滚,半晌,讪然道:“诸位仙师莫恼,夫人久处苗地,不知礼仪,还望仙师海函。” “罢了!” 小青侯冷然的挥了挥手,说道:“看来,在这夏城里,也有人不愿我们来捉妖!” “哪,哪里……仙师休息,小人,小人告退。” 达久邪勾语不成声,暗暗抹了一把汗,转身即去,仿佛深怕小青侯捉住他再问。 “古怪,不给小孩吃肉,真古怪……” “委实古怪……” 小青侯皱着眉头转来转去,突地说道:“那小孩是吉安东阳的儿子,可我看来俩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倒有些像,像,像谁呢……”眯着眼睛,暗自思索。 “像那府卫首领。” 声音轻柔,却似雷束炸响于胸,小青侯一回头,只见大小姐的眸子璀璨若星。 “既来之,则安之。若多想更生妖异,且乱已心!”李锦苏慢慢起身,向室内走去。 “还是大小姐说得有道理。” 小青侯目送李锦苏入室,随口应着,横眼向青阳看去,但见那厮又在豪吃海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凑上去踢了他一脚,怒道:“还吃还吃,乱成这样,你还吃得下去!” 青阳站起身来,满不在乎的抹了抹嘴,慢悠悠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边走边道:“何必庸人自扰,咱们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大青牛我也和它说好了,三更一至便到城东等侯。”说完,已入内室,朝小青侯眨了眼睛,顺手闭了房门。 “呼……”小青侯胸中气滚如海,抬起头来。 飞月在天 第三十章 如斯一吻 夜空寂寥。 圆月若镜,斜斜的挂在屋檐上。 时已二更,青阳倚在窗前,举着酒葫芦对月饮酒,每饮一口,眼睛便更亮一分,月光照在那酒葫芦上,散发出晕黄色的光芒,若星辉叠煜一般乍隐乍现。 壶中有美酒,天上生华月,耳畔起微风,而对面的晓月窗上尚且翦着一大一小两个婉约的影子,这样的夜色、如斯的情景令人心生惬意,纵然大战在暨,青阳心中也平静如水。 自古以来,酒与月若结合在一起,恰似金风逢玉露,向来贯出华美凄丽的诗句,前朝有个酒鬼大诗人曾经作过一首诗,青阳最喜欢其中的一句:‘暮隐碧山下,山月醉人归。’ 当然,他也只记得这一句,因为小青侯只教了他这一句。 事后,青阳曾追问全诗,奈何小青侯顾左右而言它,被他逼急了,情急之下还把他给训了一顿,于是,青阳便知小丫头多半也仅会一句。 其实数月以来,三人东走西绕几近千里,小丫头成天对青阳呼来喝去的,待他并不算太好,李大小姐更是冷漠如冰,但在青阳的心头,整个世界唯此两人与一壶酒,打劫强盗也好,捉擒妖怪也罢,纵是随她任她,护得她们周全便好。 人生不外乎是,有酒有月身旁有人。 如此,夫复何求? 想着,自觉人生无憾的酒鬼举起酒葫芦大大饮了一口,然后晒然一笑,正准备去床上打会坐清清神,却突然看见对面的窗户开了,小青侯冒出个脑袋一阵东瞅瞅、西看看,而后伸出根手指头指着他,不停的蠕动着嘴巴。 “不要掉以轻心,警惕妖怪!” 隔得较远,小青侯也只是动嘴巴并未出声,但青阳却心领神会,拍了拍背后的大刀,示意她放宽心。不想,却于此时,脚下大地传来阵阵波动,继而愈演愈烈,室内的桌奇摆设开始剧烈颤抖,院中,挂在树上的灯笼也在东摇西晃。 莫非是地龙翻身? 青阳心中一惊,赶紧飞身出室,正欲招呼小青侯,却见她与李锦苏已然窜到了屋顶上。 地龙翻身得寻空旷处,岂可站在屋顶上? 青阳当即叫道:“快快下来,地龙翻身了,咱们得出府!” 话将落脚,急剧的震荡蓦然一止,府中四面八方传来呼唤声、惊叫声、婴孩哭泣声,尚有些许房屋倒塌声,更远远听得达久邪勾正在召集府卫,并大声呵斥着。显然,方才那一番震动已将所有熟睡中人惊醒。 稍徐,小青侯与李锦苏在屋顶上细细一阵观察,飞了下来。 李锦苏皱眉道:“恐怕不是地龙而是妖怪!” 青阳道:“为何?” 小丫头道:“我与大小姐方才看了一下,城主府外纹风无恙。若是地龙翻身满城皆会遭殃,岂会只有府中震荡?” 青阳点了点头,心想:‘看来,那妖怪果然是冲城主府而来,只是这妖怪竟有这么大能耐,竟搞得天摇地动,今夜怕是难以善了。’如此一想,眉头紧皱。 “啊!” “啊,啊啊!!”、“嗖,嗖嗖……” 突地,府中响起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侧耳一听,尚有密集的弓弩破风声。 妖怪来了?! 三人心头一震,对了下眼神。 小青侯眉梢一挑,叫道:“酒鬼,你保护好大小姐,我去探探!”说完,揉身飞向院外,青色的身影三两下起突,已然消失在眼前。 青阳仰着头看她飞走,想叫住她都来不及,心下大急:‘便是这样毛燥火燎的脾性,莫非她以为这是打劫强盗么?这可是能耐非凡的妖怪!’当下便道:“大小姐,合则强,分则弱,咱们得赶紧追上去!” “嗯。”李锦苏轻轻应了一声。 青阳拔腿便追,谁知李锦苏却没有跟上来,匆匆回头一看,只见她仍然站在那株歪脖子杨树下,低垂着头,好像在看地上的影子。 这时,微风拂灯,灯摇孤影,纤影细长,她的脑袋也随着影子摆来晃去。 影子有什么好看? 四处传来厮杀声,金铁交接、惨叫并起!青阳心头焦急难耐,当即纵到她身旁,低声唤道:“大小姐,大小姐……” “嗯……” 李锦苏应了一声,这一声极为幽长,仿若隔着漫长岁月,又似悠悠叹息,随即,她缓缓抬起头来,瞥了青阳一眼。 一眼,震惊。 明眸星辉,中有一点火光。 那火光轻微摇曳,仿佛被风吹着一般,弯来扭去之时,绕成一只火凤凰。 眼睛若笼,火凤振翅欲出,隐约听得有低声欢鸣。 “夫君……” 李锦苏微笑着,笑容极其诡异,慢慢的伸出了手,一寸一寸伸来,好像想捧着青阳的脸。 值此一霎那,青阳神海之中仿若有千万根火针齐齐扎下、肆意乱搅,灼得四肢八脉奇痛无比,浑身上下不住战栗,冷汗直冒,牙齿咬得格格响,眼见她即将摸上自己的脸,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身子却动弹不得。 蓦然,青阳腰间的酒葫芦荡起一道玄黄光芒,由上至下一刷。 禁锢已解。 即于此际,青阳心中一个念头豁然突至,下意识地举起酒葫芦狂饮一口,然后一把抓住她伸来的双手,毫不犹豫的朝着她那微笑的嘴唇吻将下去。 两唇相接,软绵香甜,个中滋味,难以言语。 青阳心头大震,浑身颤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知把酒水往她嘴里徐徐吐渡。而这酒水一入李锦苏喉头,即化为一缕缕青气涌入她的神海,将那振翅乱窜的火凤凰荡涤刷尽。 一瞬间,又似一世纪。 “伊呀……” 一声悲鸣,一声叹息。 少倾,李锦苏眼中一阵神光离合,其后,火凤黯隐,迷离的眸光渐渐恢复了几许神彩,突然发现眼前多了一对眼睛,内中倒映着自己的样子,而那眼神极怪,好似享受无比,又仿若痛楚难当。 谁的眼睛? 李锦苏愣愣的想,尚且眨了眨眼。璇即,暗觉唇间传来徐徐暖意,而自己的嘴里尚有一物正在轻轻抖动,鬼使神差之下,她尝试着缓吐兰香与那物浅浅一触。 “轰!” 须臾,俄而,李锦苏神思混乱不堪,眸中却精光大放,背后青煌剑爆起剑吟。 “叮,叮叮……”剑吟如潮,蓝光如海。 一股巨力猛然袭来,将青阳震得倒退数步。而此时,李锦苏已然拔出了青煌剑,挺剑便向他刺来。值此时刻,青阳尚未回过神来,眼见即被一剑中穿,来不及思索与拔刀,顺手以酒葫芦一挡。 “煌!!” 蓝、黄二色光芒骤放,李锦苏暗咬银牙、死命发力,蓝光爆涨! 青阳倒飞数丈,将背后一株矮柳撞断,甩了甩头,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来不及抹,叫道:“大小姐,且住手!” “嘶……”三丈剑芒,将及胸口而顿止。 “你,你……你好大的胆!” 李锦苏俏脸绯红,柳眉倒竖,擒着剑的手不住颤抖,眼眸中似有泪水浅盈,心中则乱七八糟,一时间,羞怒、忿恨、怨怼、怯恼,诸此种种齐齐涌将上来,再看着青阳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再也禁不住了,猛地偏过头,睫毛一眨,珠泪扑簌簌往下滚。 “大小姐,青,青阳不是故意,青阳只是想……” 青阳见她黯然落泪,心中悔意难当、语不成声,“啪”的抽了自己一耳光。半晌也不闻声,又悄悄看去,只见她香肩轻颤,显然犹在神伤,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李锦苏停止了抽泣,声音冰冷:“你想干嘛?向来不知,你竟是这种人!” 听得此言,青阳愣在当场。 这时,遥遥传来一声呼喝,是小青侯的声音。 青阳浑身一个激淋,抹去嘴角血液,大声道:“此事罪在青阳,青阳也无从辩起,大小姐若欲杀青阳泄气,且待稍后。现下青侯正与妖怪恶斗,青阳尚需留得一命。”说完,拔出厚背阔刀,朝着小青侯的声音来处,大步而去。 将将出院,李锦苏也跟了上来,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青阳胸中闷堵难当,也无心顾忌她,一意要拿妖怪出气,拖着大刀狂奔,窜得一阵,突见一栋院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具具尸体,俱是府中甲士,死相极奇,浑身干枯,七窍流血,身上却并无伤痕,仿若脱血而亡。 再往里走,尸体越来越多,男女不一,有甲士也有府中下人。 妖怪不是只伤畜而不害人么?怎地今夜大开杀戒? 青阳心头疑惑,更忧小青侯安危,直直追到后院,满院躺着尸体却不见半个活人,更不见妖怪,而此时也再不闻青侯的声音,偌大的城主府死一般的静,仿佛可听见地上的血液正在缓缓凝结,令人寒毛倒竖。 血河横溢,扑鼻寒腥,宛若人间修罗场。 “青侯,青侯……” 身侧传来颤声,青阳扭头向李锦苏看去,但见她俏脸雪白,嘴唇颤抖着。 “大小姐莫忧,其间并无青侯!” 青阳心中也憋得慌,深怕青侯稍有散失,站在院中也看不明白,当即手腕一抖,铁爪飞出直扑房顶,纵目四扫,但见府中灯笼摇曳如鬼眼,每栋院子里都血流成河、尸堆成柴,并无小青侯的身影。放眼向府外看去,冷月依稀,长街空落,整个城池也宛若死城! 她去哪了? 青阳心头越来越空,提着刀的手颤抖不休。 “妖,妖怪……” 便在此时,身下巷道里传来微弱呼声,青阳飞身扑下,巷子里密密麻麻躺着尸体,细细一寻,声音自角落处而来,挡住正欲上前的李锦苏,提刀而往,拔开一堆尸体,便见达久邪勾躺在尸体下、血泊中,满脸是血,瞳孔大张,神情极度惊惧,嘴里则犹自嚷着:“妖怪,杀妖怪!” “啪!” 青阳将他提起来,见他已神智不清,狠狠一记耳光抽过去,喝道:“妖怪在哪?” 达久邪勾经这一抽,发直的眼神猛然回聚,急促喘了几口粗气,往城主府外一指:“小,小仙师追,追出府去了!” “嗖!”紫影乍起,李锦苏飞身向府外而去。 “大小姐!” 青阳大惊,赶紧将达久邪勾一扔,探出铁爪抓住房檐一路飞奔。 李锦苏去得极快,三两下便闪没了身影,青阳心中焦急万分,灰白色的身影在比节层鳞的房顶疯狂起跳,待至府门上方,正欲飞身窜出,却见身下踉踉跄跄地奔着一个娇小人影,低头一看,正是那城主夫人,怀中抱着那个白白嫩嫩的孩童。 阖府之人都已死绝,她如何幸存了下来? 青阳忧心二女之下,心中奇意一闪而逝,也懒得再去思索,纵身扑向府外。 “嗖……” “嗖,嗖……” 迎面飞来一轮月光,一道蓝虹。 第三十二章 黑云催城 小青侯与李锦苏去而复返。 青阳细细一瞅,待见二女毫发无损,心头豁然一松,正欲问妖怪身在何处,谁知小丫头却拧着月刃,翻了个跟斗飞下来,问他:“酒鬼,可有见着妖怪?” 青阳奇道:“你不是在追那妖怪么,怎地来问我?” 小青侯撇了撇嘴,冷声道:“那妖怪恁地狡猾,见了我,一溜烟跑得疯快,我追至城东已没了影,估磨着它会杀个回马枪,又担心你与大小姐,便只能回来。”说着,用力挥了挥月刃,神情悻悻,仿佛恨不得立即与妖怪大战三百回合。 李锦苏皱眉问道:“青侯,妖怪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小青侯认真地想了想,垂头丧气地答。 青阳奇道:“你追了它半宿,怎会不知道?” “哼!” 见青阳与大小姐神情怪异的看着自己,小青侯脸上微微一红,低着头扭捏了半晌,稍徐,朝着青阳翻了个白眼,嗔道:“我都说了,它一溜烟跑得疯快,我哪能看清它长什么样子!再说了,要不是你太慢,咱们两头夹击,岂会让它跑得那么容易?” “哦……” 青阳长长的“哦”了一声,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是你叫我保护大小姐的,现下又来怨我没与你一起堵妖怪。若是和你一起,我也不至于被大小姐误解!’ 心里虽这么想,却并未敢言语,因为青阳知道莫论说啥,小青侯都会有千般理由将他驳得一无是处。再则,小丫头待李锦苏敬爱有加,若是让她知道他非礼了大小姐,定然二话不说,先与他战上一场。 想到这里,青阳心中忐忑难安,恰逢身侧浸来阵阵清微香气,不禁悄悄看向身旁,殊不知,李锦苏也正在眯着眼睛看他。二人目光一对,李锦苏眼神瞬息一变,冷意逼人,青阳心下更不是味,赶紧撇过头。 他方一转头,李锦苏的眼神又是一变,浓密的睫毛扑扇了两下,随后,也不知她想到了啥,脸颊绯红,幽幽一叹。 这一切,都落入了小青侯的眼中。 小丫头看了看尴尬的青阳,再瞅了瞅神情幽怨的李锦苏,硕大的眼睛滴溜溜一阵转,轻声问道:“大小姐可是身子不适?” 李锦苏摇头不语,脸上却更红。 青阳肩头一震,举起酒葫芦饮了一口,却未如往常一般惬意的哈出一口气。 小丫头是什么人,见此怪异情景心中愈发笃定,当即细眉一挑,追问青阳:“酒鬼,莫不是你惹了大小姐?” “这……”青阳顿了顿,皱眉暗忖:‘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亲了便是亲了,岂可畏畏缩缩不敢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莫非我青阳便怕了不成?’当下,胸膛一挺,借着酒气便欲说来。 谁知,李锦苏却向他看来,坚定的、缓缓的,摇了摇头。 见此,青阳话已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心想:‘我若说出来,她定然不喜,且会怨我。’转念又想:‘她是大小姐,我是她的车夫,车夫亲了大小姐,此事荒唐无比,难怪她会生气!’如此一想,不知何故,胸中闷禁难当,真想就此长啸一声,尽舒胸中之意。 不想却对上了小青侯的大眼睛,那眼睛里写满了怀疑与不善,青阳心中气苦,嘴里却笑:“别瞎猜了,我哪敢惹恼大小姐!”说着,摸了摸鼻子。 “量你也不敢!” 小青侯撅着嘴巴冷然一哼,心中却道:‘酒鬼在说谎,他只要一说谎便会摸鼻子。大小姐也怪,竟不让他说出来,倒底是什么事呢?’ 一时间,三人心中各怀异样情绪。 少倾。 “时将三更了。” 李锦苏仰望着天上明月,理了理耳间发丝,声音淡然。 小青侯歪着脑袋看青阳,随口应道:“是啊,妖怪在哪呢?” “妖怪,妖怪……”青阳举着酒葫芦斜望苍月,嘴里一叠连声,但却接不下去。 “碰碰碰!” 突地,身后传来的一阵奇异的响声,顿时打破了这极度怪异的气氛。 三人神情俱变,匆匆回头看去,但见身后便是城主府的大铁门,为防备妖怪侵扰,锁得极其严实。而那声响便是从门后传来,一下一下的,极为尖锐,仿佛有人想要出来,正以硬物锤门。 莫非是妖怪? 青阳现在最想见的便是妖怪,当即甩出铁爪抓住院墙,纵上墙头低头一看。 院墙足有五丈高下,铁门厚达半尺,中间横拦着一根铁栓,两头铁索挂在墙头,绞盘则置于墙上的临时箭楼,因府中甲士尽亡,故而箭楼也无人看守。 此刻,在那铁门后,那个年轻苗女怀抱着白嫩孩童,掂着脚尖去够那铁栓,奈何身娇体矮根本够不着,便是够着了力气也难及。便见得,她站在凳子上,奋力跳跃了几下,想去扯那铁索攀墙而出,谁知仍是不及,只得再次拾起砖头,竭力砸门。 “城主夫人?” 见是此女而非妖怪,青阳心头莫名一阵失望。那女子听见声音,蓦地抬起头来,见是青阳,便娇声唤道:“仙师,助我!” “你想出去?”青阳愣愣地问。 “仙师,助我!快快助我!!” 那女子朝青阳声嘶力竭的喊着,脸上神情惊惧无比,尚且不时的回头,仿佛身后正有妖怪附影随形。 青阳心想:‘阖府的人都已死绝了,她一个弱女子害怕也在情理之中。’当即跃下高墙,正欲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或是环住她的腰,却突然想起她也是个女子,手掌顿在半途。 “仙师,快……快!” 那女子见他跳下来,神情一喜,转而又见他发愣,眉头一皱,上前两步,右手用力环住他的腰,左手紧了紧怀中的小孩,脸颊贴着青阳的胸膛,不住催促:“快出去,快出去!” 因她抱得紧,与青阳腿贴着腿、胸抵着胸,青阳只觉胸口顶着两团软绵绵的物事,浑身上下触觉也极度柔软,不由得心神一荡。 “阿爹。”却于此时,那名唤宝翁的小孩嚷了一声,朝着身后挥了挥糖葫芦。 一听此言,那女子浑身一震,扭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再仰头看向青阳,见青阳仍在呆怔,她心中焦急万分,便猛地一口咬在青阳胳膊上,随即,顺手拉起青阳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腰。 受此一咬,青阳顿时回过神来,脸上微红,眼睛却亮,暗自镇了镇神,把手拽着拳头箍紧她的腰,猛力一扯铁爪,顺势翻上了墙,而后携着那母子俩飞身而下。 那女子方一落地,即挣脱了青阳的怀抱,瞅了小青侯与李锦苏一眼,也不对青阳道声谢,抱着孩童发足便奔。 月色迷离,人影仓皇。 不多时,那对母子便隐没在巷道中。 小青侯凝视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沉声道:“怪事!她怎么活下来的?”眸子一转,又问:“吉安东阳呢,若是他也是死了,谁给我们赏钱?”到了如今,小丫头想着的,还是她的赏钱。 李锦苏凝眉想了一想,说道:“方才我细细看了一下,并未见着吉安东阳!” 适才,青阳一心只顾着小青侯,并未留意那些尸体都是何人,现下细一回想,吉安东阳装束有异于常人,除非被尸体埋起来,不然一眼可见。大小姐向来心细如发,她说没见着,那他便定然还活着,他去了哪? “诸位仙师!” 便在此时,高大森然的府墙上爬出一人,正是那伤而未死的达久邪勾,只见他歪歪斜斜的站在墙头,浑身铁甲浴血,神情极度萎靡,时而看看府内的修罗场,倏而又望向万籁俱寂的夏城,目光闪烁不休,嘴唇不住哆嗦,好似犹豫难决,半晌,又从身后拽出一件衣衫,惨然道:“侯爷,侯爷已亡!” “啊?!” 听得这话,小青侯嘴巴大张,神色懊恼,嗖的一下窜到墙上,喝道:“此话当真?” 达久邪勾被她吓了一跳,险些站不住脚摔下来,匆匆稳住身形,答道:“小人岂敢有瞒仙师,侯爷临死前曾嘱咐小人,恳请诸位仙师务必除去此妖,以好为夏城除害!” 小青侯怒道:“没有赏钱,谁能除妖?” “仙,仙师……” 达久邪勾抹了一把血,惨笑道:“仙师勿忧,侯爷死前有交待,若诸位仙师可替侯爷报仇,可为苍生除害,待事成后,赏金倍加!赏金,赏金便在府中,小人知晓藏处!” “那便好!”小丫头眉开眼笑,转而眉头一皱,冷声道:“若是那妖怪怕了我们,不敢来呢?” 达久邪久道:“侯爷有言,若是仙师可镇妖于今夜,赏金照付千两!”说着,眼神突地一直,指着远方,瞳孔大张,颤声道:“妖,妖,妖怪来了!!” 冷月高悬,寒风夜煞。 安然静湛的城东上方飞起一片黑云,纵目看去,但见那黑云来得极快,微一飘摇即至头顶,乃是一只硕大无朋的黑鸟,首尾五丈,翼展十丈,高飞在天,挡住了茫茫月光,投下偌大一片阴影,将城主府门口笼得漆黑如墨。 细细一瞅,此鸟似鸟而非鸟,耳朵极其尖长,倒有些像猫,身上毛皮黑得发亮且生金色华纹,犹若乌云中的闪电,不住绽射着毫光;腹下又有四爪,指甲根根若刀,微一拔拉,即有黑芒乍起;背上翅膀并非羽翼而乃肉翅,额上顶着一枚弯月独角,双眼赤红如血。 说啥来啥,还真是猫鬼! 青阳心头一跳,拔出大刀铤身窜上墙头,牢牢护住小青侯。李锦苏也擒着青剑飘到了他们身旁,神情冷然的看着天上猫鬼。 与此同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响彻夜空:“吉安东阳,大丈夫恩怨分明,昔年蒙你数日哺食之恩,而今我已尽还!如今,我来取你项上人头,以报你当年图我之仇!若有人敢阻拦于我,即杀无赦!” 第三十三章 恶斗连连 众人抬头望去,却是那大黑鸟口吐人言。 小青侯当即喝道:“兀那黑八哥,吉安东阳已死,府中一应人等也被你吸干了血。如今你罪恶滔天,不说逃之夭夭,竟然还敢在我头顶叫嚣!莫非,真当我这降妖除魔的仙师是唬弄人的么!”话尚未说完,脚尖已然猛地一掂,拉起月刃飞身而起,直取天上大黑鸟。 李锦苏唯恐她有失,一声轻斥,紫影乍闪,反手擒着青煌剑扶摇直上。青阳飞不起来,只得猫着身子、双足下沉,而后猛地一发力,朝着天上纵去,倒也能窜个两丈高下。 那大黑鸟听得小青侯将自己唤作黑八哥,顿时羞怒欲狂,当即转翅疾下,猛地一挥,即若雄鹰扑击苍蝇,一举将小青侯击飞,眼见小青侯打滚倒飞,大黑鸟正欲哈哈大笑。 谁知,小青侯却去而复来,脚尖在将将窜起来的青阳头上一借力,身形拔高十丈,竟然翻到了大黑鸟的背上,嘻嘻笑道:“黑八哥,难道你就这么点能耐么?”笑着,斩出一道半弦月光,欲将大黑鸟来个一剖二分。 “锵!” 却与此时,那大黑鸟猛地反仰着脑袋,额角上的尖角乍现一道黑芒,正正迎上半弦月光,两厢一触,却是势均力敌。光芒如泡散,小青侯神情蓦然一怔,未料到这妖鸟的独角如此厉害,竟可与无坚不催的月刃争锋! “哈哈哈……” 大黑鸟放声狂笑,总算把喉咙里憋着的笑声给吐了出来,趁着小青侯发呆之际,将身一斜,歪着脖子,挺着尖角,向背上的小青侯刺去。 “妖孽,休得猖狂!” 眼见小青侯即将丧命于妖怪之手,李锦苏已来,一声娇喝,注神于剑,便见那青煌剑骤然爆吐,绽出五丈剑虹惊天纵贯,浩浩荡荡,直欲将万事万物摧作齑粉。 剑芒尚未及身,锐利的气息已直贯而来,刺得人神魂欲裂,大黑鸟惊骇莫名,哪敢再取小青侯,惶急调头,额上独角划出一道扇形黑芒,恰好迎上扑面而来的蓝虹。 “噗……”一声闷响。 李锦苏脸上蓦然尽红,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大黑鸟巨大的身形暴退十余丈,虽是险险抵住了剑虹,却已身受暗伤,它来复仇,自认为天经地义,且并不曾害得无辜者性命,如今凭白无故受人围攻,心头不由得勃然大怒,戾气一起,当即振翅飞至李锦苏上方,探爪直取其头。 一瞬间数番攻击,恰若兔起鹘落,又似电闪雷鸣,快到极致而难以言语。 且说青阳被小青侯一脚踩得滚落地下,砸出老大一个坑,沙尘飞扬之际,匆匆一抹眼,正见大黑鸟欲取李锦苏性命,心中惊骇欲死,来不及思索,猛地一甩腕上铁爪,只见那铁爪嗖的向上奔去,无巧不巧恰好扣住大黑鸟探出的前爪。 “妖孽,吃我一刀!!” 说是时,那时快,青阳使出浑身力气猝然一扯,竟将那硕大无朋的大黑鸟扯得身子一歪,爪子也稍稍偏离,与李锦苏险而又险的擦身而过,与此同时,青阳已然腾身而起,双手抱起厚背阔刀,呈后仰半弯飞跃之势,竭力一斩! “锵!!!” 火星四溅,大黑鸟被劈得直摇脑袋、身子乱颤,而青阳手中的厚背阔刀应声而断。 青阳神情一怔,呆呆的看着手中的半截刀,愣愣的想:‘什么妖怪脑袋这么硬?我这大刀可是个宝贝,不知饮血几何,开山劈石而不卷锋……’ 殊不知,他这一击,那大黑鸟也不好受,虽说那大刀没啥出奇之处,奈何青阳神力难当,一斩之下,大黑鸟眼前星光直冒。 一人一鸟,呆怔。 一者往下坠落,一者飘浮于空。 天下妖类众多,自负神通各异,暗合金木水火土五行,这大黑鸟份属五行之金,浑身上下坚若金铁、刀兵不伤,犹其是那额上独角乃其一身本领所在,故而可与月刃与青煌剑相抗,若是大黑鸟位列天妖,撞山断峰也不在话下。又若那青阳山的小山鬼便是木属妖类,木起生,掌过去与未来,是以可演化生生幻境。 大道唯公,不分你我,妖与人一般也有三煞三劫,人渡三煞即为仙,妖历三劫可通神。 此刻,小青侯已然回神,方才那大黑鸟一阵乱颠,已将她颠至尾巴上,待见大黑鸟发呆不动,小丫头心想:‘哈哈,趁你病,要你命!’在大黑鸟尾巴上借力,揉身飞扑,轮起月刃,照准了大黑鸟的脖子,便欲一刀切下。 小丫头心狠,极喜一刀两断。 “手下留情!” 恰于此时,斜挂于青山之颠的圆盆浩月无声而裂,从中飞出一道黑线,直扑小青侯。 小青侯若欲取妖首,必被此黑线所伤,霎那间,小丫头即有取舍,反手向身后一削,正好与那黑线触及,各不相让。 “哇哇……”一声婴啼,黑线盘旋而起,额上独角吐芒欲滴。 小青侯打眼一瞅,见是一只一模一样的妖怪,只是小了许多,当即皱起了眉,喝道:“好你个妖怪,竟然拖家带口来害人!也罢,我且先杀了你这只小八哥,免得坏事!”说着,一踩大黑鸟的背,纵身直上。 “哇哇哇!!”小怪兽大怒,一阵尖声乱叫,仿佛在回骂:‘你才是八哥,你全家都是八哥!!’振翅迎上,与小青侯战作一处。 小怪兽胜在迅猛无比,小青侯胜在月刃锋利,吃亏在每每需得在大黑鸟身上借力,故而不及小怪兽来去自如,一时间,小丫头与小怪兽倒也战了个不分高下。 经得这一耽搁,大黑鸟已回过神来,撇了一眼头顶的小怪兽,心中焦急,便欲速战速决,尾巴猛地一甩,犹若巨庭横柱,打横向李锦苏抽去。 李锦苏不敢以身硬接,眉头一皱,向地上坠去,她与小青侯一样,纵身一跃可及十丈,浮空却难以长久,需得不时借助外力。 她尚未落下,青阳已然扯着铁索直起,手中犹自拽着半截刀,待翻身到那大黑鸟背上,想也不想,一刀插下,又是一阵火光四冒,手中歼残刀碎成了渣,这回青阳却没有发愣,顺手抓起酒葫芦,权充大石头猛力一砸。 “煌!!!” 不见光芒,唯闻声响震天,便见那庞然巨物般的大黑鸟浑身一阵猛烈抽搐,随即,眼睛往上一翻,再也撑不住,“轰”地一声掉在地上,溅得沙尘四起。 “哈哈哈……” 青阳大笑不已,暗觉酒葫芦好使,当下便轮起酒葫芦肆意狂砸。一下接着一下,直若暴风卷岗,又似雨打梨花。可怜的大黑鸟空有一身本领,本欲纵身飞起再来战过,却被他骑着脖子一阵乱砸,只见那高昂的头颅被砸得越来越低。 “妖孽授首!” 李锦苏见势可为,当即飘身而来,一展青煌剑,逼出数丈蓝芒,奔取大黑鸟铜铃般的眼睛。 “哼!” 与此同时,一声冷哼乍响,一道长虹经天,纤细修长的身姿电射而来,人尚未近,手中朱红长鞭已出,快若奔雷,抽裂了寒风,劈斩了夜空,将蓝芒半途一截。 “噼啪,噼里啪啦……” 爆豆如潮,来者一鞭未能将剑芒抽散,也不惊惧,凭空踩着步子,绕着奔前的剑芒抖鞭直抽,但见得,鞭似莲花朵朵开,人如鬼影步步惊。 终究,剑芒在大黑鸟眼前三丈外,被朱红长鞭抽作烟散。 待抽散了剑芒,来者更不停手,猛地一抖腕,鞭首骤然疾探,犹若毒龙吐信,直奔正在揍大黑鸟的青阳。 “噼啪!” 鞭声裂风,青阳正揍得起劲,突然听得风声,猛然一抬头,鞭影已临头,仓促之下,只得将脑袋一缩,避过了要害,背上却狠狠挨了一鞭,当即被抽得倒滚如飞。说巧便是巧,此时小青侯从天而坠,恰好又踩着他的脑袋,小丫头的脚掌心触及硬物,未及思索,脚下用力一踩,飞身扑上,又与那小怪兽战将起来。 “唉……”青阳半个脑袋陷入土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噼啪!” 鞭响清脆,却一举将坚硬的大地抽得如蛛网纹裂,来者长发飞扬,长腿若剑,身着苗女装束,背上背着小药蒌,单手擒着长鞭,鞭身拖在地上,冷然的注视着李锦苏。 “你是何人?” 李锦苏俏脸绯红,眸子微眯,斜摆青煌剑,剑身蓝芒流动宛若水纹荡漾。 “你又是何人?”特兰阿尼也半眯着眼睛,想也不想的反问。 李锦苏冷声道:“妖怪作恶多端,助妖怪者亦当为妖!” 特兰阿尼反唇相讥:“我未见妖怪作恶,倒见恶人心狠,见钱眼开,一心欲取无辜性命。如此人物,如此心肠,想来亦当为妖!” “哼!” “哼哼!” 二女同时冷哼,李锦苏柳眉飞挑,特兰阿尼眼睛一眯,随即,俩人慢慢的向对方走去,步子虽缓,但却迈得极为坚定,显然她们意欲战上一场。 说来也怪,二女互不相识,却犹若针尖对麦芒,稍有异动即若天雷勾动地火,从而一发不可收拾。世间人有万万千千,世间事也有万万千千,有一类人,气相同、神类合,却难以比肩共月,想来便是眼下之景。 长街空落,夜风卷叶。 一片细柳从李锦苏眉前飞过,辗转落向青煌剑,蓦然,无声裂作两半,却未坠地,反而被风携着冉冉而飞,其中一半飘向特兰阿尼,尚未近得她身,已被她一鞭抽作齑粉,另一半则轻轻飘向那将将站起身揉着脑袋的青阳,恰好贴在他的眼睛上。 眼前一黑。 “青阳!!”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地响起于背后。 “夏侯云衣……” 第三十三章 冤家路窄 熹微皓月冷冷铺洒,将夏城内外笼得水色迷蒙,放眼看去,城中一派死静,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而不见灯火,更有人隐约听得城主府传来的各类声响,吓得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城主府佐近热闹非凡,天上、地下乱战四起。 半空中,半弦月光东一飘、西一闪,宛若一轮钩月浮沉于海,每当月锋乍射时,即有黑芒闪现与其争锋相对,且不时听得小丫头呼喝:“小八哥受死!”,小怪兽乱叫:“哇哇哇!”。 虽然愈斗愈狠,不过,一时半会却难分胜负。 府墙下,达久邪勾藏身于阴暗处,几度想上前拔刀助战,可腿脚却不听使唤,刚迈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急得他满头大汗,神色却极为犹豫,继而,艰难的转过头,按着腰刀,猫着身子朝那孤城冷巷逃去。 长街口,李锦苏与特兰阿尼已战作一处,但见,特兰阿尼身若鬼魅,绕着李锦苏纵抽横缠,噼里啪啦的鞭声如雷贯耳。李锦苏被她围住也不惊,暗咬银牙,展开青煌剑,束束剑芒剖风斩水。 二女激斗不闻呼喝,唯见道道光晕如莲散,想来不分高下誓不罢休。 “夏侯云衣,果然是你。” 青阳铤立于墙下,并未回头,神情冷然。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身袭黑衣的年轻人,面白如玉、唇红如朱,不是那《四海客栈》的柴夫夏侯云衣又是谁来? “你如何得知?” 夏侯云衣身子微倾,右足斜踏,左手揽着刀鞘,右手按着刀柄,一双冷眼直勾勾的盯着青阳的脖子,但凡青阳稍有异动便会遭遇雷霆一击。笑话,莫论是谁,被人骑着脖子揍得满脑袋旮旯,都会怒气冲天。 “妖从城东来,城东有四海客栈,栈中有人夜不入睡,呼吸如一而枕刀待旦。此事极怪,世人常说,事物反常即为妖,你若不是妖又会是谁来?不过,我也只是随意猜猜!!” 青阳慢慢的说着,声音一平四展,仿若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可一旦说到最后一句突然加快,随即,趁着夏侯云衣因他絮絮叨叨而眉头紧皱、防备稍加疏忽之时,‘猜猜’二字尚未落脚,双足猛地一顿,一个鹞子翻身,窜到夏侯云衣身后,二话不说,举起酒葫芦就砸。 “碰!!!” 夏侯云大吃一惊,来避已来不及,后脑勺挨了个正着,这一下不仅锤得他头晕眼花,尚且将他砸得向前扑飞数丈,身子一阵歪斜趔趄,站不住脚,又扑倒在地。 “阴险!”、“嗖!” 夏侯云衣正欲爬起来,青阳纵身飞来,一个大跨步,结结实实的坐在他的背上,扬起酒葫芦照准了脑袋狠狠地砸。 “碰、碰碰!!” 如同平地生旱雷,声势震天,若非夏侯云衣浑身直若金刚不坏,早已被砸得脑袋开花,即便如此,也被砸得七荤八素,分不清东南西北。而青阳砸得一阵,见怎么也砸不烂,心中又担心小丫头与李锦苏的安危,焦急之下,一声怒吼,双手举起酒葫芦,使出浑身力气猛然砸下。 “青阳贼厮,我与你拼啦!” 恰于此时,夏侯云衣羞怒欲狂,猛地一咬舌尖,甜腥血液倒贯入神海,内中翻滚如潮涌,从而突发一股神力,骤然一爆,顿时将青阳震得倒飞,而此,夏侯云衣已起,将身一扭,双手抱刀,朝着倒飞的青阳竭力斩去。 “锵!” 电光火石之间,青阳匆忙将酒葫芦拦在胸前,恰恰挡住刀芒,身形却被斩得暴退如散潮,将身后院墙撞出偌大一个窟窿,人尚未从乱石堆中爬起来,心中却道:‘糟糕,酒葫芦肯定烂了,日后拿什么装酒?’暗中胡乱一摸,恰巧摸到那圆润光滑的酒葫芦,心下一喜:‘哈哈,原来你才是个宝贝!’ “贼厮,授首!” 夏侯云衣心头怒不可遏,从窟窿里钻进来,眼见青阳被乱石堆埋住,他却浑然不顾,双目充血,脚下站定,双手持刀,斩出一道又一道的刀芒,直欲将青阳斩成渣粉,方可一雪奇耻。 “锵锵锵!” 一阵金接交接声密如雨点,青阳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来,手中酒葫芦荡出道道玄黄光芒,虽然极为黯淡,但却将所有来袭刀光荡散。 “你要战,那便战!” 夏侯云衣受青阳大辱,神智早已不清,见青阳酒葫芦厉害,一时难破,当即将身一摇,又化作黑鸟妖身,也不腾飞上天,而是立足大地,挥起铁翅、铤起尖角向青阳扑去,沿途将院中亭台楼阁,一切事物扫得稀烂。 青阳避之不及,只得与其竭力死战。 “小八哥,哪里逃!” 这时,天上战团突生变化,但见小青侯脚尖在院墙上一掂,纵起十丈,飞身直取小怪兽。而那小怪兽将将蒙生阳相化为妖,且因过往原由而阳相有亏,是以便力有不继,被小青侯奋力一击,幽幽坠落。 小丫头与它战了半宿,好不容易占了些许上风,当下便随其而落,手下却不停,斩出道道玄光,在小怪兽那娇小的身子上不住爆开。 “呜哇……” 生生承受了无数斩击,小怪兽发出一声尖叫如婴孩啼哭,继而扑腾着翅膀,避过了最后一击,待再出之时,样貌已化作人相,却是个浑身黑不溜秋的小女婴,光着个圆溜溜的脑袋,长得奇丑无比,唇厚、牙突、塌鼻,双眼尽白不见瞳仁。 难怪,她常作妖相而不愿化为人样。 此刻,她手里则拿着一个小黑锤,直直的看着小青侯,虽不见瞳孔而显露心迹,但那嘟得老长的嘴巴,与眼角那将落未落的眼泪,都分明的透露着她的愤怒与委屈。 小丫头见是这么一个小丑蛋,神情一愣,撇嘴道:“原来不是八哥,而是,而是……”嘟嚷了几番,终是难以将那恶毒的言语说出来。 小女婴紧紧的拽着小黑锤,鼻孔里直冒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正待她说自己丑便揉身扑上,与她不死不休,谁知等了半天,却听小丫头说道:“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妖怪,我若与你战,胜之不武!” 说完,小青侯猛地一挥月刃,身子盘旋而起,打了个转,嗖的一下向李锦苏飞去。 “哇哇……” 被人轻视了,小女婴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怒火攻心之下,也不见动作,身形电射如芒,手中小黑锤绽射出一道金光,直取小青侯的背心。 小丫头与它战得已久,知晓其神通,飘身避过,落在院墙上,回头喝道:“你若再来,我便拔了你的大门牙!” “哇!!”小女婴浮在空中,扬着小黑锤,怒吼不已。 小丫头站在墙头,指着小女婴,冷声道:“哇什么哇,没断奶么,不会说人话?” “哇……” 一听这话,小女婴也落在了墙头,头一低,紧紧的抿着嘴巴遮住大门牙,眼泪则扑簌簌暗掉。她叫夏侯云姬,因长得丑,也不会说人话,若与她兄长一较,不缔于天地云泥之别,故而,她向来自卑。此时,小青侯字句如箭,箭箭往她心里钻,一时间悲伤难禁,竟忘记了身处大战之中。 “哇哇,哇哇哇……”仿佛在自言自语,似泣若喃,声音凄切。 说来也怪,小青侯向来没心没肺,眼中心中唯李锦苏一人,此刻见这个小丑蛋自伤自艾,小丫头竟不由得鼻子一酸,心中也软了,暗暗叹了一口气,说道:“瞧你这模样,也不是那为非作歹的妖怪,何苦为他人博命,如今我也不与你来计较,你也莫来惹我,可好?” “哇哇。”小女婴停止抽泣,抹了一把眼泪,指向隔院中正与青阳战得不可开焦的大黑鸟,仿佛在说:‘阿哥。’又指向长街口那颤若火蝶的特兰阿妮,轻叫:“哇哇哇。”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青侯听得直翻白眼,虽然听不懂,但却能辩知其意,心中一阵烦不可耐,细眉一竖,便欲给这丑八蛋一记狠的,以好使她知难而退。 “呼……” “哪里逃!!” “大公子,大公子……” 却于此时,天边遥遥飞来三条人影,一大两小,大者拼命逃窜,小者左右夹击、紧衔其后,愈来愈近,但见那身材高大者乃是一具无头尸,怀中抱着一个头颅,那头颅上的肉已腐尽,浑白若玉铸,月光照于其上,泛着邪异莹光。 无头尸的左侧是一名身穿锦衣的男童,手里拿着一把扇子,飞得极快,眼见追近无头尸,将扇一挥,即有两头青面獠牙的尸兽奔出,绕着无头尸一阵猛攻。而那男童自个捉着个银铃铛,飞到无头尸上方,剧烈摇荡。 “铛铛铛!”、“锵锵锵!” 霎那间,铃声急急如雨催,那无头尸抱着头颅左冲右突,猛不可挡。稍徐,右侧女童也赶了上来,提着一面花纹锣,对着无头尸疾敲。 “嗷!” 二童两尸合力围攻之下,那无头尸高飞低走皆不可脱,且被那铃与锣缠得死死的,身形也越来越慢。时候已至,男童神情凛然的挥起了扇子,便欲将无头尸收入扇中,谁知那无头尸却突地举起怀中头颅,只见那白森森的头颅眼中逼出两道红光,竟一举将身侧尸兽与男童冲飞。 “嗖!” 无头尸飞走,却非逃向他处,而是窜向城主府。 “白乘风!” 第三十四章 生死一线 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青侯站得高看得远,自打那无头尸一露面,她便觉得这厮气息颇为熟悉,再见那锦衣男童挥着扇子飞来,细细一瞅,只见如雪扇面上拓着一树殷红桃花,八名千娇百媚的宫装美人倚于树下骚首弄姿,顿时认出这正是白乘风的桃花美人扇。 青阳镇李氏阖族俱亡,惹得大小姐时常黯然神伤,小丫头感同身受,况且自身也曾被白乘风所伤,当即喝道:“白乘风休走!” 和身扑上,欲将白乘风拦截下来。 孰料,此时的无头尸凶悍异常,脖子上那逐渐成形的人首突地睁开了眼睛,恶毒怨狠的逼视小青侯,并且再次举起了白玉骷髅头,正对着月刃冲将而去。 “嘶……” 一声裂响,小青侯如断线的风筝滚落,恰好落入青阳的怀中,“哇”地喷一口血,射了青阳满脸,小丫头尚未从青阳的怀中挣脱,便已叫道:“酒鬼,快去给我弄死它!” “噗!”谁知,青阳竟也喷了一口鲜血,把她也给浇了个满脸通透。 “酒鬼受伤了?” 小丫头匆匆一抹眼,但见青阳躺在地上,神情凛重,眉头紧皱,面如重金,腹中血液汩汩往外冒,嘴巴张了几下却难以成声。 见得此景,小青侯心中怦地一跳,惊骇且怒:‘是谁伤了他?那大黑鸟么?’疾眼一扫,院中破败不堪,到处都是乱石堆,遥遥的,一个黑衣人委顿在地。 ‘竟敢伤酒鬼,看我弄死你!’ 当即,小青侯支着青阳的胸膛,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提着月刃,便想去了结那黑衣人的性命,突然,头顶响起几声惊叫,小丫头抬头一看,天上落饺子一般掉下数具人影,其中便有李锦苏,而此时的天空已然满目血红。 “大小姐!” 小青侯大惊失色,将身一纵抱住坠落的李锦苏,来不及探察大小姐的伤势,疾疾往天上细看,只见一道血光冲滔天而起,如墙似海,竟将浩浩冷月也尽数遮掩,在那血光之中又有无数扭曲的鬼脸正在不住嘶喊,虽未闻声,却令人毛骨悚然。而此尚不算甚,此际,诡静的血海蓦地沸腾如煮,内中一具硕大的物事冉冉升腾而起,冲天血光便是自其而出。 “什么鬼东西,难道是只眼睛?”小丫头惊呆了,此物圆不溜湫的一坨,正中有圈光晕不住转动,若非色呈血红,便与人的眼睛一模一样。 此时,众人心中惊骇莫名,纷纷抬头看去。 一应人等俱全,细细一数,经得一番乱战之后,唯有小青侯与小怪兽夏侯云姬,以及那白思与白想尚算健全无恙。 李锦苏面白若纸,额泛细汗,嘴角血液如丝,擒着青煌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特兰阿尼长发紊乱,腿间的彩带也绷断了几根,反倒显露出雪嫩长腿莹洁如玉。青阳从特兰阿尼的长腿边爬了起来,挺身护在了李锦苏与小青侯身前。白思与白想站在角落里,面上神情茫然,特别是白思,小嘴微张,大眼圆睁,显得惊中有奇。 至于夏侯云衣则在其妹夏侯云姬的协助下,站起了身,仰头打量着那血眼,喃喃自语:“吉安东阳……” “嗷!!” 蓦然,寂静的血海中爆起一声嘶吼,众人寻声而望,这才发现那无头尸竟然身处于其中,脖子上的人首已然成形,双眼圆瞪,嘴巴大张,无数的鬼脸被其牵引、拉扯入嘴里,只见他嚼动着那些虚无的鬼脸,神情贪婪无比、目光邪异无端,而他手中白玉头颅上的裂痕也在缓缓弥合。方才,他强持头颅硬冲,白玉头颅已为月刃、青煌剑,以及白思、白想的法宝所伤。 “何方孽障,竟敢窃我之力!” 这时,血海中响起一声冷哼,便见那庞然大物般的血眼缓缓转动,面向了无头尸,血眼中有金辉跳动,璇即,一道金束如剑,剖开层层血浪,正中无头尸,顿时将其击飞。 “嗷!!!” 无头尸惨叫怒吼,身上皮肉似被削了一层、隐可见白骨,手中的白玉头颅纹裂更甚,眼见那血眼中又跳起金辉,他低头看了一眼白玉头颅,目露不甘与怨毒,纵身飞入血海中,竭力催荡头颅,绽出两道红光与金束相抗。 “哼,无知之辈,竟敢觊觎于我!” “嗷,嗷嗷!” 金束横空乱扫,将无头尸刮得嗷嗷乱叫,但他却不知避退,顶着金束、破浪而前,不多时,竟让他逼近了血眼,当即跳到血眼上方,猛地一催白玉头颅。 “噗!” 白玉头颅爆了,却撒下道道红芒,铺天盖地的向血眼罩去,与此同时,无头尸双手并剑,头下脚上,决然的向血眼扎去。血眼转动,金束纵扫,将一层又一层的红芒扫得烟散,却未能挡住紧随其后的无头尸。此刻的无头尸浑身皮肉尽除,唯余一身白骨,但那双眼睛犹在,不住的蠕动,不住的禁脔,显然,他正忍受着莫大的痛楚。 “轰!” 两厢一接,无头尸融入血眼中,只见那血眼一阵剧烈颤抖,血海狂翻疯涌,且不时听闻压抑的惨叫声,少倾,金光大放,将半个天空映得如日正中,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想夺我之功煞,唯有身死魂消一途!来吧,不知生,毋宁死!”声音略显虚弱,尚有几许无奈。 话将落脚,血眼转向城中,金光成束,金虹架桥,城中某个角落处突地升腾而起一个影子,顺着金桥向血眼飘去。 那影子正是城主夫人,怀中抱着孩子,拼命呐喊:“吉安东阳,你应承过我,只要我真心待你,你便放过宝翁,如今你为何失言?!!” 血眼并未言语。 “阿娘,宝翁好疼,为什么不吃肉也会疼?”怀中的孩子高高举着右手,从手心射出一道玄光护着母子俩,抵抗着金桥的牵引。 “宝翁不疼,宝翁不疼!” 城主夫人将脸贴着孩子的脸,一叠连声的说着,泪水哗啦啦的流,继而,猛然转过头看向血眼,声色俱厉地喊道:“吉安东阳,我恨你!!苍天啊,我死之后,唯愿化作追魂历鬼,以却今日之仇!!” 血眼未答。 达久邪勾站在屋顶上,泪流满面的看着金桥中步履蹒跚却步步前进的母子,突地吼道:“侯爷!达久邪勾精心服侍你三十余年,你夺我之妻,谋我之子,我却仍为你效力,殊不知你竟如此狠毒!罢,罢罢!此生不若生,生之何意?”说完,身形一振,向金桥撞去,其心可嘉,但却如蚁撼树,方一触及那金桥即化作烟散。 “唉……” 这时,血眼中响起一声叹息:“何苦来哉,为一鬼胎!” 闻言,小青侯神情一变。 “吉安东阳,纳命来!” 夏侯云大吼一声,虽然身负重伤,却摇身一变,化作妖身向血海飞去,同时叫道:“青阳贼厮,这才是害人的妖怪!!” 特兰阿尼神情数变,突地想起了一事,惊叫:“妖怪正在借力历劫,需得速速阻止,如若不然满城遭殃、生灵涂炭。”说着,又斜斜看了一眼李锦苏,补道:“你们也在劫难逃!”说完,腾身而起,手中长鞭脱手而飞,宛若一道离火长虹贯向血眼。 “哇!”黑线乍飞,夏侯云姬又化作小怪兽,头上尖角吐出一道金光,直取血眼。 “青侯,大小姐……”青阳心中没了主意,看向小青侯与李锦苏。 小青侯也不知在想啥,眉头皱来拧去,硕大的眼睛突地一瞪,喝道:“这妖怪连三岁孩童也不放过,哪里会放过我们,即杀无赦!”脚尖一掂,窜上院墙,再一掂,拉起月光,飞向血海。 李锦苏心神本弱,且已受伤,但见小青侯已去,只得柳眉一皱、强撑着不适,展开青煌剑,逼出数丈剑芒,飞身刺向血眼。 青阳更不在话下,铁抓一抛抓住天上的大黑鸟的爪子,借力而起,待至其背,大刀已失,只得抱着酒葫芦,一待大黑鸟靠近血眼,便可砸它个稀烂。 “好哇,它吞了大公子!呜呜,白想,我们得为大公子复仇!”角落里,缩着头的白思眼睛忽闪忽闪,见众人齐上,顿时敲着镇魂锣跃跃欲试。 白想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暗想:‘敌寡我众,这仇复得!’当即扯长了脖子,叫道:“兀那肉球,快快把我家大公子吐出来,要不然,你家白大爷这便把你收了当草球踢!”吼完,与白思一道,一左一右向血海冲去。 合算二妖在内,共计八人窜入血海,未想,生人、生灵一入血海,即若身陷泥潭,无边煞气猛然贯来,在地上不闻鬼脸嘶吼,如今神魂中却听得阵阵惨叫不绝,那叫声刺得神摇魂裂,中有诸般情绪,喜、怒、忧、思、悲、恐、惊。 为此血海一缠,众人面色各异,仿佛正经历着诸般拷问,身形则缓如蜗牛,血眼就在海中央,却可望而不可及。原来,这血海并非它物,而是那血眼妖平生所杀之生灵,这也是它的本命神能,杀得生灵之后,可将魂魄摄于神海,品味众生之七情六欲,从而悟全自身之道。一旦历劫,煞气反扑,虽可将血眼困于血海中,但也无形中阻得青阳等人除妖。 “大黑鸟,仇人就在眼前,且飞快点!” 青阳站着说话不腰疼,眼见李锦苏与小青侯困在血海中举步唯艰,心忧难耐,不住的催促着夏侯云衣,不知何故,他几乎不受此情欲所扰。但他不会飞,当然也不能浮空,这是致命的缺陷。 夏侯云衣也想快,却被无数的鬼脸缠裹,翅膀也扇得极慢,蓦然,他睁开了眼,从痛苦的初生记忆中醒来,看着前方的血眼,勃然一声怒吼,竟一口咬断了自己的舌尖,鲜血直洒,当即脱笼而出,直扑血眼。 青阳飞身而起,双手高举酒葫芦。 酒葫芦上荡起玄黄光芒。 而此时,血眼犹在收取那对母,青阳与夏侯云衣已至。 “轰!!!” 第三十五章 齐力降妖 镜月当空,血海蒸腾。 远远一观,皓月飘浮于血海之上,而那粘稠的血海则将整个夏城也笼于其下、泼水不进,便连皎洁的月光也为其所遮蔽,若非此乃中夜、若非那上空飘着的乃是月亮而非太阳,此景直若云蒸霞蔚。也不知那血眼妖平生杀得多少生灵,竟凝得如许血云。 此际,众人陷于血云中寸步难行,唯有夏侯云衣与青阳飞临血眼佐近,青阳头顶冷月,双手擒着酒葫芦猛然砸下,夏侯云衣顶角直撞,而那血眼妖犹在收取那对母子,仿佛不知死到临头。 玄黄、乌黑、血红三色光芒爆放。 但闻,一声震天巨响。 夏侯云衣一声惨叫,身子倒滚如球,待至地上,坚铁般的妖身将沿途将所有事物撞得稀烂。而青阳则喷出一口热血,抱着酒葫芦如纸片坠落,恰好掉在夏侯云衣的背上,正欲爬起来,腹中一阵剧烈搅动,“哇”地一声,再次喷一口血。 这时,血海中响起冷然的声音:“天演万物,置众生于樊笼,从而演生七情六欲诸般形色,有杀戮、贪婪、爱恨、情仇种种。若言天下之道,唯四字而取,强者生存!夏侯云衣,若非你意图报昔年之仇,我也不必强行历劫而妄造杀戮,我的爱妻也不至于恨我入骨,我的侍者也不至于命亡魂消,而你们也不至于化于这情欲之中!如此说来,你才是罪魁祸首!” 声音平淡,波澜不惊,但众人却听得心中冷寒阵阵。 夏侯云衣当即叫道:“吉安东阳休得刮臊,你且看看你这血云,平生也不知造了多少杀孽,圈了几许冤魂!若非你诓骗青阳等贼厮助你,鹿死谁知犹未可知!”这一番话,言语囫囵不清,因为他舌尖断了,想要腾身而起再战,却挣扎了几次也扑不动翅膀。 “唉……” 那声音怅然一叹,淡然道:“说到底,还是那四个字,强者生存啊。苍天,果真无情,也真真当死!我吉安东阳一生,自问不曾愧负于心,如今为势所逼,不得不大开杀戒,既是如此,莫怪我无情!”话尚未落脚,血海中浪翻浪涌,怒海滔天之际,又是四条人影‘啪啪’坠落。 李锦苏、特兰阿尼、小怪兽、白想。 青阳大吃一惊,想纵身接住李锦苏,却站不起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跌落于草丛中,当即,忙不迭地从夏侯云衣背上滚下来,一路滚到李锦苏身旁,只见李锦苏俯卧地、生死未知。 青阳伸出手想要将她搬过身来,双手却颤抖不休,竟不敢触及她。 从未有任何一刻,青阳如此害怕过。甩了甩头,强忍心中惊惧,轻轻攀上她的肩头,竭力将她翻过身来,细细一瞅,但见她眉头紧皱,面白若纸,伸指一探鼻息,微弱浅暖。 “呼……” 青阳长长吐出一口气。 “大小姐,大小姐……”青阳不敢摇动她,轻声唤着。 “嗯。” 李锦苏幽幽醒来,眸子微显茫然,待看清了青阳,虚弱道:“青,青侯,快去救她。”显然,她希望青阳能去救小青侯,其实在二女心中,青阳虽是个酒鬼惹人讨厌,却往往能在关键时刻扭转乾坤。 这此,尚能如愿否? “青侯!” 青阳抬起头来,凝视着天上血云,血浓如浆,难辩明晰,也不知青侯现下身处何境,暗想:‘这妖怪太厉害,我又飞不起来,且有血云阻止,如何救得青侯?’一时间,焦急万分,突地心头一亮,想起了夏侯云衣咬舌头,便伸出舌头猛力一口咬下,殊不知,他浑身坚比金钢,再加上如今身受重伤,却连舌头也咬不动了。 李锦苏见他怪模怪样的乱咬舌头,还以为他贪生不肯去,心中又急又怒,当即便自个双手撑地,挣扎了几下,却也站不起身,只得喝道:“青阳,算我李锦苏看错了你!” “大,大小姐……” 听得此言,青阳蓦然一愣,继而恍然醒悟,心中酸楚难当,却乍生一股豪气,一把抓起李锦苏身旁的青煌剑,解开衣衫,以剑尖对准自己的右胸,嘿嘿一笑,猛地插下。 “噗!” 无坚不催的青煌剑破开皮肉直入内腹,鲜血激射而出,溅了李锦苏满脸。而青阳则突觉神海激涌如潮,一股神力勃然焕发,将铁爪一甩,腾身上墙,再一发力,冲入血海。以往,他竭力一跃至多三两丈,如今却一窜十余丈。 青阳刚入血海,迎头便撞来一个小小的人影,来势即快,他只得把手一揽,匆匆将来人接住,低头一看,见是那名唤白思的女童,此刻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再放眼向血海中央看去,但见那血眼已将金桥收回,展开金束长剑,将漫天血云扫得起伏跌宕,而小青侯则若一尾青蝶险之又险的在金剑边缘腾挪,且不时借着接触之力而飞身浮空。 “青侯!” 青阳一声大叫,正欲赶上前助战,突然脚下猛地一空,身子重重砸落于地。尘沙四溅之时,青阳将那女童往地上一放,手起剑落扎向胸口,再度腾向血海。 李锦苏看着他血淋淋的飞向天空,一路洒血,有几滴甚至落在她的嘴角,情不自禁的伸舌一舔,微腥、略带香甜,血入腹中,似烧起一团火焰,她却不由得心想:‘我错怪他了,他向来狠勇,怎会怕死!可是,若拿他与青侯来较,我选青侯,有错么?’想着,想着,眸子迷离。 且不说李锦苏暗自走神,且说青阳方入血海中,趁着气尚未歇,挺剑再扎。 如此一剑,一剑,鲜血狂洒。 青阳目亮如星,渐渐逼近了血海中央,呼吸沉重如山,胸中却升腾起滔天怒焰。 “小丫头,你也去吧。” 这时,那血眼操起金束正欲将躲避不及的小青侯一部中贯。 “啊,吉安东阳!” 眼见此景,青阳眼目欲裂,胸中神力再生,身形突地加快,竟于千均一发之际,拦在了小青侯身前,酒葫芦荡起玄黄光芒,生生受了这一击,只见那玄黄墙芒因此一击而无声碎裂,而青阳自身则暗觉浑身欲碎。 痛楚,无边的痛楚层层袭来,令人无处躲藏,青阳浑身痉挛,痛不欲生。 “你也来了,不过徒劳而已。生生与死死,何需眷恋?”平静冷然的声音再响,金束光芒又临。 “酒鬼!!” 小青侯惊骇欲死,飞身欺来欲替青阳挡下这一击,谁知,青阳却挥起右臂打横一扫,将小青侯扫得倒飞出血海向地上坠去,而他自己则正中金光笼罩。 霎那间,金束泄洪,犹同倒山倾海般向青阳冲将而来,青阳神魂欲散,目不见物,身子却高高飞起,左手提着青煌剑,右手擒着酒葫芦,毅然而决绝的向血眼冲去。 “呃啊,去死吧!” “啊,竟然小看了你!” 青阳怒吼,血眼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起伏,高昂而暗悔。与此同时,青阳那灰白色的身影已嵌入血眼中,稀疏的玄黄光芒荡起、湛蓝的剑芒乍射、血红之光摇天撼地。 血海狂涌,惨叫震天。 是血眼的声音。 光芒纵飞,怒吼连连。 是青阳的声音。 少倾,滚荡沸腾的血海蓦然平静,青阳从天下坠落,一个声音响起:“厉害,厉害,竟险些让我魂飞魄散,想来,你就是我的地劫!” “咳咳咳……” 阵阵咳嗽声续不而断,那声音却喜道:“天助我也,以我之功,若此时强历地劫,十死而九生!不想,天竟怜我,得遇如斯地煞,哈哈哈……” “来吧,以汝之魂,助我功成!至今而后,看这天下,谁还能阻我!” 血海中,血眼明显小了一圈,且不停的颤抖着,却欣喜如狂,但见它再度强撑金桥,向城中摄去,欲将那对母擒来以补方才险些破碎之魂,从而一举历劫功成。 “天之道,唯能者居之!地之道,唯厚者行之!人之道,唯德者居之!妖之道,虽有鲜异,然即入人世,亦当随人而为之!吉安东阳,你杀戮过甚,难成其道!” 却与此时,障障青山中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璇即,有人破月而来,遥遥的悬浮于空,伸手一挥,自其身后奔出七道赤光,布成七星耀月阵,朝着那虚弱不少的金桥一绕一冲。 瞬间,七道赤光已然将金桥冲散,母子俩人坠在冷街中,只见那七道赤光调头一翻,向血海中奔去,一路嚼魂食怨,将茫茫血海冲得四分五裂,嗡嗡一阵蚁响,已至血眼身周,片刻不停,绕着血眼一阵狂攻。 “嘶,嘶嘶……” “桀,桀桀……” “啊,啊啊,血花,你个老鸠婆,竟然趁人之危!” 血眼惨叫不已,寸寸缩小,不过须臾之间便只有拳头大小,无边血海也骤然一淡,向四面八方散去,那浮于天上的人影飘身而来,挥袖一招,将那滴溜溜转动血眼纳入其中,继而,又顺手一扬,从其袖中奔出密密麻麻的毒物,布满了天空。 七道赤光绕着毒物飞来缠去,不多时竟将满空毒物食了个精光,随后盘旋于来人背后,此时再一瞅,这七道赤光原是七类蛊虫,朱蛇、焰蛙、赤蝎、血蚕、火蛛、赭镰、丹蚁。(赭镰,红壁虎) 来者是个老妪,年约百岁,身材极高,身袭青布衣裳,并未作苗人装束,长得极丑,肤色暗黄,皮若桔褶,眉似吊柳,鼻若鸠钩,唇极薄,不见半分血色。待收了那血眼,老妪看向身下特兰阿尼,微微一笑。 “师尊!” 特兰阿尼当即挣扎起身,缓缓拜倒。 “婆婆!!” 夏侯云衣与小怪兽化作人样,低垂着头。 突地,那老妪神情一变,提起手一看,只见袖口血光大作,显是未将那血眼彻底镇伏,暗一沉神,朝着袖口挥了几下,无声无息间,便见那闹腾不休的血光蓦然静伏。 老妪笑道:“阿尼,此妖尚未尽伏,我需速回。红尘纷扰,你切莫在此久滞。”又看向夏侯兄妹,轻声一叹:“云衣,你此番妄自外出复仇,是劫是福,犹在两可之间。不过,此事却了,亦当与阿尼一道,速速归来。” “是,师尊!”、“是,婆婆!” 特兰阿尼、夏侯兄妹齐声道。 老妪身形一展,携着七道赤光,便欲朝山中飞去,却听小青侯高声叫道:“喂!你便是苗域的血花婆婆么?我与你徒儿是好朋友,同生死、共患难,一起对付妖怪,我有一事想麻烦婆婆!” 老妪顿住身子,却未回头,缓缓一叹:“汝等也与阿尼一道同来吧。”说完,再不停留,身形一闪,嵌入头顶苍月,渐隐渐不见。 “唉,跑得恁快,我还没说啥事呢!” 第三十六章 谁乱芳心 小青侯躺在地上仰面朝天,神情略显懊恼,不过,转念间她又开心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原来这老鸠婆就是血花婆婆,这下大小姐可有救了。只不过,我们与她徒儿可不是朋友,方才还打生打死来着呢,也不知这老鸠婆在得知事情真相后,会不会袖手旁观?’这样一想,她又担心起来,大眼睛一转,悄悄的看向特兰阿尼。 果不其然,特兰阿尼也正在看她,便见那苗女细长的眉一颤、一颤,眼晴里装满了疑惑,继而,嘴角一挑,瞅了瞅斜卧在地上的李锦苏,不屑地道:“谁与你们是朋友?” 闻听此言,李锦苏柳眉微皱,她自幼教养极好,并未反唇相讥,只是冷冷的看着特兰阿尼不作一言,眼角余光却在院中搜寻着青阳的身影。 “哈哈……” 这时,小青侯却笑了起来,笑声爽朗而无邪,若非方才众人曾亲眼目睹她狠勇莫匹,真会以为眼前的小丫头便是一个十来岁的天真女孩。 笑得一阵,小丫头见无人理睬她,并不气恼,对又化作妖身的小怪兽伸出手,笑道:“嘿,快来帮我一把。”示意小怪兽扶她起来。 小怪兽看了看特兰阿尼,却见特兰阿尼只顾盯着李锦苏看,当下怯心一去,她又想起了小青侯曾怜悯过自己,心中即生不忍,化作人形上前扶起小青侯,嘴里却道:“你受的伤又不重,怎地不自己爬起来。” 此言在理,院中众人除小青侯与小怪兽外,人人身负重伤,一个个神情萎靡不振,唯她一人尚在乐呵呵的。 小青侯笑道:“哈哈,你扶我起来了,这下,我们便是朋友了。江湖人言,朋友若是有难,理当两肋插刀,你说是也不是?” 小怪兽转着雪白的瞳孔,认真的想了一想,歪着脑袋点头道:“是呢,理当两肋插刀。”说着,又对夏侯云衣道:“阿哥,这个大眼睛姐姐说得对呢,我与阿尼姐出来的时候,常听人说,江湖凶恶,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个朋友多条路。这路若是多了,肯定好走些,你说是也不是?” “啪!”、“说得太对了!” 小青侯拍了个响亮的巴掌,笑嘻嘻的走到夏侯云衣身旁,下意识的抬起手来,想要拍拍他的肩膀,谁知夏侯云衣却非青阳,并未矮下身子让她拍,反而冷哼一声,转过了头。 顿时,丫头愣了一愣,随即便想起了青阳,惊叫一声:“呀,酒鬼呢,酒鬼呢!”嚷着嚷着,便低头在院中四处寻觅起来,找得一阵,别说人了,便是连片渣也未见,小青侯神情一馁,哭丧道:“呜呜,难道酒鬼化成烟了?可怜的酒鬼呀,你现在死无全尸,倒真的变成了鬼,若是下到地狱里,也不知还有没有酒喝,呜呜……” “青侯!” 听她乱号,李锦苏眉头紧皱,指着特兰阿尼身后,颤声道:“在,在哪里。” “什么东西?” 小青侯的哭声嘎然而止,懵懵懂懂的看着李锦苏,大眼睛一眨、一眨,尚未回过神来,在她的想法里,那金束长剑如此厉害,酒鬼定然是与那达久邪勾一般,化成飞灰了。 “我,我在这里。” 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青侯回头一看,怔住了,只见在特兰阿尼的脚下有一片乱石堆,一只手掌从那石堆中伸出来,在特兰阿尼的两腿间无力的挥着,方才,她东一戳、西一翻,将整个院子都找了个遍,唯独没有去特兰阿尼那里,是以便错过了。 而此际,特兰阿尼也是呆呆的,青阳被埋在乱石堆里爬不出来,手掌便胡乱的挥着,蓦地,竟一把抓住了她的腿。 触觉如暖玉,光滑细腻,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只手掌顿了一顿,继而抓得死紧,五指深深陷入了肉里,仿佛想借力而出。 “呀!” 特兰阿尼一声惊叫,通体一震,只觉浑身麻痒难当,而那只手掌犹自紧抓不放,偏生他几番借力都未能成功,倒似故意在她的腿间摸来摸去,当下,长腿苗女心中既羞且恼、五味陈杂,眼泪汪汪之下,想伸手去拔开他的手,却浑身颤抖,几番也未能成行。可怜的苗女,她向来深居幽僻之所,身子玉洁无暇,几曾被男人这般轻薄过?一时芳心大乱。 “你,你……” 特兰阿尼面红如坨、语不成声,稍徐,暗一咬牙,使出浑身力气一把抓住那手,而后猛然拔起,由于用力过巨,身形冲天而起,倒似与青阳一起举霞飞升一般。 见此情景,众人呆怔。 少倾,俩人落地。 特兰阿尼羞得一张脸通红,匆匆撇过头,看也不敢看青阳一眼。 此时,青阳也终于明白自己方才抓了个啥,不由得看了一眼那嫩白如玉的长腿,又茫然的举起手掌,虚虚的握了几握。 “哼!” 特兰阿尼虽侧过了身,但眼角余光却一直在注视着青阳的一举一动,见他握着手掌仿佛在回味一般,苗女心中怦然一跳,嘴里却一声冷哼。 “谢,谢谢。” 回过神来,青阳脸上也是微红,赶紧把那作乱的手掌背在背后,道了声谢。 特兰阿尼听他道谢,再见他浑身是血、神情茫然,便与山林中受伤的小兔子一般惹人生怜,长腿苗女心中突生一阵异样,她自幼深居简出,不擅与人交际,此时芳心混乱不堪,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下,场中气氛微冷。 “哈哈。” 这时,小青侯又笑了起来,心想:‘这下,不是朋友,也成朋友了!’当即将李锦苏扶起来,随后窜到青阳身旁,将青阳拉到角落里,悄悄瞅了一眼特兰阿尼,神神秘秘地道:“酒鬼,考验你的时候到了!”说着,见青阳胸中犹在冒血,便扯烂自己的衣衫下摆,替青阳包扎起来。 青阳一见她挤眉弄眼的模样,便知她没安好心,但他向来宠她,此际,见她蹲在身旁为自己裹伤,心中由然一暖,伸手抚了抚她的羊角辫,笑道:“半斤酒,二两水。” “嗨,不用兑水。”小丫头埋头裹伤,语态大方。 青阳心中一震,暗想:‘此番诸事不顺,也不知还有没有赏金可拿,现下她竟如此大方,事物反常必为妖,我得当心点。’便皱眉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此事,与你也有莫大好处。” 小青侯咬着布条的一端,双手扯着另一端,用力一扯,将青阳勒得惨呼一声,她却抬起头来,亮着一对硕大的眼睛,格格笑道:“你是个男人,那苗女是个女子,对也不对?” “对!”青阳嘶牙裂嘴,方才那一扯着实疼痛。 小青侯又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对也不对?” 青阳想了一想:‘这话不太对,即使无理,你也在走遍天下!’心里这么想,却见小丫头鼓着眼睛看来,那眼神极度不善,他只得答道:“对……” “啪!” 小青侯拍了个巴掌,笑眯眯地道:“这便是了,咱们虽在苗域,但也应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对不对?” “呃……” 青阳警觉了,不敢再答。 半响,小青侯见他装愣充相,心中一怒,眼眶却红了,低下了头,怯怯地道:“酒鬼,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大小姐中了蛊毒,那毒物恁地厉害,一日不除,大小姐便随时会有性命之忧。我们一路南来,便是为除此蛊。方才来了个老鸠婆,她应该能除却此蛊,只是,她,她是那个苗女的师傅,我们,我们……”说到这里,凄凄艾艾、楚楚可怜的看着青阳。 “唉……” 青阳渭然一叹,答道:“对!” “酒鬼……” 小青侯拖长了声音,眼中仿佛也汪了两湖水,惹得青阳心中怜爱大生,于是,小丫头趁着青阳心软的劲头,将她所谋一一道出。 原来,小丫头人虽小,但却极擅察言观色,方才特兰阿尼暗中留意青阳的样子都落入了她的眼中,便起了个主意,想让青阳对特兰阿尼示好,谋取她的芳心,从而救助大小姐。 稍徐,青阳皱着眉头,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既苦涩、又沉闷、且略带异样,冷声道:“咱们如此行事,怕是将有愧于心。再说,我与她素未蒙面,哪来,哪来你说的一见,一见钟情。” “笨蛋,正是素未蒙面才会一见钟情,至于钟不钟情,你说了不算。咱们千里迢迢来到苗疆,所为何来?如今大小姐命在旦夕,难道,难道,你便不能为大小姐做点什么吗?再说了,你,你都占了别人便宜,难道,难道不应该对别人好点么?” 小青侯的声音越来越高,心中却道:‘在青阳镇,大小姐生父因你而亡、阖家因你而散,现在正是你恕罪的时候!’ “唉……” 良久,青阳一声长叹。 片刻后,青阳与小青侯走出角落,小丫头气宇轩昂的走在前面,青阳搭拉着脑袋慢行于后。 而此时,大战即毕,院中众人各落四处,阵营泾渭分明,特兰阿尼与夏侯云衣站在一起,怀中抱着小怪兽,不知为何,此间事了,她们却并未离去。 李锦苏独自一人,在方才埋住青阳的乱石堆旁,正将内中青煌剑缓缓拔出来。 白思守在白想的身旁轻轻抽泣,白想一脸重紫,呼吸微弱,也不知还能不能活,俩人一路从蜀中追来,如今白乘风已失,白想又生死未知,俏皮可爱的白思如今神色悲哀,正想把白想背起来。 “咳!!” 青阳与小青侯来到李锦苏身旁,小青侯假咳了一声,示意青阳上前向特兰阿尼卖好。青阳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正欲上前,殊不知,却听李锦苏轻声道:“不用了,祸福由命,天命若欲亡我李锦苏,人力岂可更改!” 到底是李锦苏,身有七窃玲珑心,方才见小青侯将青阳拉走,稍加揣摩,便是所为何来。 “大小姐!”小青侯心中大惊,机不可失,失不在再来,谁说人力便不可胜天? 青阳见了小丫头的神色,正想看一看李锦苏,却见她毅然的转过了头,莫名的,他胸中涌起一阵酸楚,直若青煌剑深深的扎进了心里,且肆意搅动,当下,他闭了下眼,然后抬起头来,阔步向特兰阿尼走去。 未想,他尚未靠近,特兰阿尼已道:“不必多说,你们可与我一道去见我师傅。” 第三十七章 情生何起 圆月如雪,映得特兰阿尼的眼眸璨若星辰,乍眼一看,她的相貌并不出众,反而显得颇为普通,但若是天长日久相处之下,却会发现她是那般的耐看,肤白若雪、晶莹似玉,况且还有那双浑如璞玉的长腿,直若人间妙物。【零↑九△小↓說△網】虽说眉间略显稀淡,但却因此凭增一种柔弱的意韵,恰似空山百合不与万花争艳,却自有芬芳浸人。 也不知是因她的眼睛太亮,还是青阳伤势过重,走着走着蓦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但他却仍是走到了特兰阿尼的身前,抱了下拳,说了声:“谢谢。”莫论何如,受人恩慧,理当言谢。 “不用谢,我,我只是尊从师令。” 特兰阿尼的声音有些颤抖,想要避过头,却又暗觉这样不仅极为失礼,且更为引人瞩目,只得看着青阳却将目光飘向别处,心中则乱七八糟的,各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难以述之于言。 人与人之间便是如此,或许会因为某一时刻的某一个眼神而心比灵犀,至而惺惺相惜;亦或会因为某一件事而无端战栗,从而滋生一种异样的眼光。方才,李锦苏命青阳去救小青侯,青阳提剑自戕,都落入了特兰阿尼的眼中,直到此时,她的心中仍是难以平静,眼前浮现的依旧是青阳浑身洒血却毅然赴死的情景。 当是时,特兰阿尼心中震憾莫匹。 ‘从来,从来没有任何人会这样待我,愿意拿命去换我,师尊不会,云衣也不会,云姬应该也不会!若是我死了,也不知有谁会记得,会为我而流泪?’ 特兰阿尼心里怔怔的想,眼角一酸,眸子里泛起了一汪浅泪,她是个孤儿,父母早亡,更无兄弟姐妹,独自一人时,时常会羡慕山下村寨中的同龄女子,有父母疼爱,有兄妹呵护,所以她待夏侯云姬极好,拿云姬当亲生妹妹一样看待。 此刻,看着浑身是伤,却又极度落寞的青阳,特兰心中不由得竟生微忿与不平,冷冷的看向李锦苏,冷然一哼。【零↑九△小↓說△網】 虽然隔得老远,但或许是女子间所独有的灵觉,李锦苏从特兰阿尼的眼神中觉察到了敌意,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锵”的一声,将青煌剑归鞘于背后,慢慢转过了头。 青阳自是不知苗女心中所想,也不知李锦苏是何意态,他身上伤势极重,能坚持着不倒已是莫大毅力,此时大战已毕,小青侯与大小姐也都安然无恙,他心中豁然一松,顿觉眼前金花直冒,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站不住脚,一屁股坐在地上,顺势躺了个四仰八叉。 “呀!” 特兰阿尼一声惊呼,下意识的便想去将他扶起来,蓦然间,脸上却一红,迈出去的脚又悄悄缩了回来。 这时,小青侯奔了过来,扯着青阳的双手想将他拉起来。 “下雪了。”青阳躺在地上喃喃自语。 闻言,众人随望天空,但见皓月幽冷,四野一片茫茫,不知何时,漫漫雪花从月中悄然洒下,如鹅毛似羽绒,一片一片飞满了天空,落在人的脸上,微微轻寒,细细一觉寒中又有暖。 寒月,雪景,极美。 经这冰暖相间的雪花一激,冲淡了满院的血腥气,也抚平了众人心中的创伤,那名唤白想的锦衣男童也慢慢睁开了眼睛,喷出一口血,颤声道:“妖怪死了么?如若未死,白大爷这便将它擒来……”说着,又喷出一口血。 “你个贪心鬼,你就别说了。”白思乍惊还喜,抹着脸颊血液,含着眼泪,轻嗔。 白想强笑道:“嘿嘿,大爷我死不了……” “格喔喔……” 却于此时,远远的传来声声雄鸡唱晓,也不知是那户人家的鸡飞到了屋檐上,扯长着脖子,朝着苍茫晓月乱叫。 天色将明,诸事已了。 一行数人相互搀携走出了城主府,向《四海客栈》行去。 原本,夏侯云衣希望众人立即起行,赶赴血花婆婆所居的万毒谷,青阳自是极为赞成,但小青侯却忧心他的伤势,再加上李锦苏也受了极重的伤,小丫头便提议在夏城暂作停留。而那白思与白想也伤得颇重,是以一并回往《四海客栈》养伤,却谢绝了特兰阿尼的邀约。 特兰阿尼只是尊从师令,见白思与白想不愿前往万毒谷,便也不再强求,又因她并未在城中落脚,所以便与众人一道前往《四海客栈》,待起程去万毒谷时,也好相互照应。 雪下的静悄悄。 众人一路行来,但见长街两侧门窗紧闭,夜中起了偌大的动静,却无一人开窗偷窥,满城寂静若止,显然是怕那妖怪怕得狠了。 而此时,青阳却不免想起了吉安东阳已亡,待城中居民得知他便是妖怪时,又当作何感想? 只不过,他们只管负责除妖,这人间解说一事,自有俗人为之,也与他们不相干了。 唯一的干系,怕是赏金当找何人拿? “哞!” 待至《四海客栈》佐近,突闻一声牛啼,那叫声极为高昂,直直划破了幽静的雪空,惊得几只街中早起觅食的麻雀扑翅而飞。 “哞哞哞……” 牛啼不绝,正是那大青牛的声音。 小青侯眉头一皱,扶着青阳加快脚步,转过巷子口,一眼便见大青牛拉着破车在浅浅的雪地里打转,在它的脖子上死死的套着一根巨粗的绳索,李掌柜与店小二正竭力将它往回拖,俩人涨得脸红脖子粗,就差没大声吆喝。 稍稍一想,小丫头即知是何原由,想来是大青牛依青阳之言三更便悄悄脱逃,奈何却被这李掌柜与店小二拿住,好不容易挣扎到街上,却仍是未能逃脱。 此时,满城的人都躲在被子里发抖,唯有这李掌柜出来拉牛,当真是要钱不要命! “掌柜的!” 小青侯一声大喝,将那二人一牛齐齐震住。 “哞……” 稍徐,大青牛一声欢啼,拔起蹄子便向青阳二人奔来,李掌柜与店小二手底已松,一时不慎,当即被它拖了个狗吃屎,幸好地上铺了一层浅雪,不然定会摔个鼻青脸肿。 “哈哈,哈哈哈,你们回来了……” 李掌柜一骨碌从雪地里爬起来,尚未来得及扑干净脸上的雪,便笑道:“诸位客倌来得正好,现下天色已亮,这房钱也该结了吧?” 这厮,只关心自己的房钱,也不说先问妖怪有没有除掉!果真是个吝啬鬼,与小青侯不相上下。 “房钱?” 小青侯与青阳对视了一眼,其后,小丫头大步上前,扔出一坨圆溜溜、金光闪闪的物事给他,然后喝道:“再加一间上房,我们是降妖除魔的仙师,岂会短了你的房钱!你个瞎了狗眼的,若是再让我看见你打我的牛的主意,本仙师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客栈!” “是,是是……” 李掌柜伸出双手接住那物事,但见是坨金元宝,便又揽起袖子将嘴巴遮住,狠狠一咬,金元宝微微陷了下去,映出一排牙印,他的牙齿也有些犯酸,眼睛却猛地一亮,高声唱道:“得勒,上房一间!!”说完,拢着袖子向栈内走去,想来是要将这块金元宝给藏起来。 “没出息的东西,难道怕它长翅膀飞了么!” 看着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小青侯不屑的挑着眉。她却不知李掌柜还真有此想,你且想啊,连一头牛都知道拖欠房租、趁夜逃路,这金元宝没准便长了翅膀呢? 这时,青阳却看着小青侯背上的大木箱,问道:“青侯,吉安东阳已死,你上哪弄的钱?” 小青侯紧了紧系木箱的布条,笑道:“方才我四处找你的时候,恰好发现吉安东阳的藏金窟,这便是好人自有好报。放心,本仙师向来洁身自好,黄金两千,分文不多,分文不少。” 青阳又道:“那间上房给谁开的?” “嘿!” 小青侯挥了挥手,轻声道:“笨蛋,自然是给那苗女开的,现下我们有求于人,理当对别人好点。拿人手软,吃人嘴软,懂不?” “哦……” 青阳长长的哦了一声,苍白的脸上染了一丝红晕,眼见李锦苏等人将行到身旁,匆匆说道:“那,那你为何不给我也开间房,难道还要我住柴房么?” “咦!!” 闻言,小青侯眼睛大亮,歪着脑袋想了一想,低声道:“酒鬼,咱们要学会过日子,哪能今日得了钱便随意乱花呢?我看你住柴房也住得挺好的,再说了,不是还要给你沽不兑水的酒嘛!这都得花钱,咱们得算计着来。”说着,搬起手指头数起来,嘴里喃喃有声:‘养伤得花钱,喝酒得花钱,天下间,无事不花钱……’ “原来如此。” 青阳脸色更白三分,正想摸起酒葫芦一口喝光,以好使稍后购得满满一壶,大青牛却凑了过来,摇头晃脑的讨酒喝。 “唉……” 青阳一声长叹。 当下,众人归入客栈不提,且说天色大开之后,有那胆大者悄悄摸至城主府一看,但见阖府尽白,府中一应血水与尸体俱被皑皑白雪所埋,有人发现细微处,正欲铲雪以观究竟,却见城主夫人抱着少城主从雪中走来。 其后,城主府门张得告示一贴,彰表正一教三位仙师除妖之功,且言明城主吉安东阳因年已老迈,被妖怪惊吓之下,已然一命呼呜,按贯例,当由少城主吉安宝翁接任城主一位。 城主老迈? 众围观者面面相窥,在他们的眼中城主不过三十上下,何来老迈一说?但城主夫人却言辞凿凿,而他们久等也不见吉安东阳现身,是以只得依言而行,尊吉安宝翁为夏城之主。 而后,城主夫人代新任城主嘉奖三位仙师,拔黄金三千两,以及诸多养身之老参、黄精等物。只不过,三位仙师虽领了嘉奖却并现身,一心只在《四海客栈》安心静养。 而此际,妖既已除,满城中人齐齐松得一口气后,才恍然而悟年关已至,按苗人习俗,虽未如汉地般过春节,但亦有苗年一说,当即便有那德高望重之辈穿红戴彩、摆下高塔刀梯、万众尽舞百狮,从而祭祀远古先祖。 第三十七章 众神之神 雪下得紧,窗外积了厚厚的一层。 往昔那苍青竹林被雪一缠,枝条却更为修拔,浑似根根玉剑耸天,而那蜿蜒的清澈小溪也为雪所凝,正自无声静延,偶尔得见几只麻雀落在结冰的溪面上,跳来跳去的寻觅着冬蚁寒虫。 一切,安静而祥和。 青阳斜斜的躺在柴薪堆上,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窗外雪景,脸色略显苍白,胸口也裹着厚厚的白布,与眼前雪景倒是相映成趣。 “扑,扑扑……” 耳中传来劈柴声,是夏侯云衣在屋外轮刀劈柴,这厮,片刻也不肯稍停,身子稍微好些,便又开始折腾起来,且说什么:在此居住一日便需为李掌柜劈柴一日,我夏侯云衣说一是一,岂是那等言而无信、贪图便宜之人! ‘你是妖,不是人。’ 青阳微微一笑,举起酒葫芦闲闷了一口,这酒没兑过水,后劲挺足,在胸中缓缓烧起一团火,脸上便不由得泛起一丝红晕。 在此养伤已有数日,每日都有好酒好肉,且有不少珍贵的老参与黄精将养着,他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心情也愈发惬意,与外间那正热热闹闹过苗年的苗人相较,一点也不差。唯一不足的,便是手中这酒葫芦,经得那夜数番恶战,它再也不放光了,至今灰扑扑的,愈来愈黯淡。 唉,万事有其利必有其弊,哪能事事尽占? 青阳蓦然一叹,摇了摇酒葫芦,正欲饮酒聊寄心中怅然,却见小青侯正向柴院走来。 此刻,四野盛雪、满目唯白,小丫头一袭青衣点缀于其中,显得格外醒目,她的手中托着一方木盘,内中盛着一瓮热气腾腾的雪山乌鸡汤。 当然,还是那夜被妖怪咬死的毒鸡,她与青阳吃了数日,仍未吃完。 雪绒似羽毯,小青侯脚尖着地,一路行来轻巧若蝶,留下浅浅一行足印,犹若雪泥惊鸿。 “嗨!” 入得院中,夏侯云衣正在光着膀子劈柴,院中已垒起高高的一堆,小丫头大眼睛一闪,挥着手招呼了一声,笑眯眯的。 “噗!”夏侯云衣没有理她,却一刀将木柴劈成了齑粉。 小青侯笑道:“我若是掌柜的,见你这样劈柴,不仅不会让你白住柴房,还会向你索赔!” 说着,见夏侯云衣仍不为所动,她又揭开了盘中汤瓮,用力的扇了扇,叹道:“唉呀,今日这鸡汤熬得时辰太久了,骨头都熬化了,连片肉渣也没有,更没啥嚼头。这味道也有点怪,太浓腻了,喝了怕是对身体不太好。唉,只能勉强给酒鬼喝了。”说完,一边扇着鸡汤,一边慢慢从夏侯云衣身边走过。 “扑,扑扑……” 阵阵汤鲜味飘来,夏侯云衣眉间一挑,白皙的脸上却微微一红,从地上捡了几根木柴堆放在一起,噼里啪啦剁起来,木屑纷纷、碎裂成渣。 显然,夏侯云衣虽不擅言辞,却擅于以行动来表率,他不喜欢小青侯,暗觉小丫头太过势利,且曾经唤他为“黑八哥”,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在他的心中,此言极为恶劣,犹甚于青阳那夜骑着他的脖子,将它揍得满脑袋疙瘩。 人有尊严,妖亦当有尊严! 想到这里,夏侯云衣强忍住那鸡汤的无比诱惑,闷闷的走到柴堆房,蹲下身子,从怀中摸出一块冷馒头,狠狠啃将起来,一边啃,一边挑眉看向小青侯,神情凛然不可侵犯!心道:‘我虽然是妖,但也常听人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可屈!如今你拿鸡汤来引诱我,我夏侯云衣乃是昂昂七尺男儿,岂会上你的当,受你摆布!’ 愈啃,他心中愈发亮堂,只觉这冷馒也不是那么硬了。 当然,以他的本领若是想吃鸡,大可趁夜而起,风掠全城,谁又能拦得住他?不过,他的脾性向来爽直,行事讲究有所为、有所不为,昔日为报吉安东阳哺食之恩,已然害蓄不少,如今岂肯再为!以小青侯的话来说,唯有二字形容:‘迂腐!’再来二字:‘笨蛋!’ 近日来,小青侯待夏侯云衣极好,时常嘘寒问暖,且有意替他也开上一间房,谁知,夏侯云衣却并不领情,故而,小丫头一怒之下,便化爱为仇,不时捉弄他。 小青侯来到柴房中时,青阳正歪着脑袋看向窗外。见状,小丫头使劲扇了扇鸡汤,阵阵汤味飘去,但青阳却仍未觉察。 小青侯细细一瞅,见他神情极为专注,心中一奇,暗道:‘往日这个时候,他都是急不可耐的盼着我来,今天却是怪了!’当下,轻轻的将木盘放在地上,叠手叠脚的来到柴堆下,脚尖一掂,轻飘飘的落在青阳身侧,随其目光一看。 “哈哈……” 一眼之下,小丫头便笑了起来。 柴房斜对着天字‘乙’号房,从这里看出去,不仅可以看到雪竹静溪,尚可直目那乙号房的后窗,而此时,在那斜对面的窗户边倚着一人。 特兰阿尼。 雪纷纷扬扬的下着,微风撩起特兰阿尼的长发,如丝似瀑的半飘于窗外,而她则看着远处的青山,目光清幽、神情恬静,仿若闻雪静画。可若是细细一捕,却会发现,她眼角的余光正悄悄的向这里看来。 原来,酒鬼是在与她对视啊,小丫头心中大乐,笑道:“酒鬼,我就说嘛,她待你不同,看你的眼神也不同!如今,你可信了?” 此际,青阳收回了目光,神情讪讪,嘴里却道:“这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唯有今日下得极紧,物极必反,想来明日便可见晴,我去把牛车弄好,待雪晴了,也好前往万毒谷。”说着,三两下扯掉胸口布条,跳下柴火堆,拾起鸡汤瓮,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抹了抹嘴巴,又从柴房的角落里摸出一把板斧,挥了两下,便欲去收拾那破烂不堪的牛车。 “慢着!” 小青侯从柴火堆上跳下来,挺身挡住了青阳的去路,瞪着大眼睛,气鼓鼓的看着他,说道:“你要去哪?我与你说正事呢!” 青阳道:“我也有正事,若是不补牛车,日后怎可起行?” “呸,笨蛋!” 小青侯嘴巴一翘,嘟嚷道:“那苗女只应承了带我们去见老鸠婆,却并未答应帮携咱们,若是暗地里尚存着坏心思,那可就糟啦。” “唉……” 青阳长长一叹,知道小丫头在打什么算盘、且在担心什么,但他却只觉索然无趣,便道:“既望别人待你为友,为何却唤别人苗女与老鸠婆?青侯,多行多说皆无益,咱们坦坦荡荡的去,若是真遇险境,青阳便是舍了这条命,也会护得你与大小姐周全。”说完,扛着板斧,大踏步向马厩走去。 “酒鬼,等等我。” 小青侯追了出来,她追得急,竟险些与夏侯云衣撞在一起,当即白了他一眼。 夏侯云衣默然一笑。 风雪正肃,四野萧杀。 青阳将破车拉出来,寻了几根粗壮结实的木实,细细一阵修补,自始至终小青侯也在一旁打下手,东敲敲、西锤锤,且不时的看上青阳一眼,嘟着嘴巴欲言又止。 半晌,二人修好了牛车,见青阳冷着脸转身欲走,小青侯突地说道:“酒鬼,对不起。我,我不是想把你给卖了,我是想……”声音细若蚊虫,直若不闻,慢慢的低下了头,愈来愈低。 青阳肩头一震,缓缓转过头来,脸上已带着笑容,轻声道:“青侯,咱们是兄妹,你是大小姐的丫头,我是她的车夫,合起来替她着想也是应当。只是,万事过犹不及……” “我知道,我只是怕。”小青侯抬起头,眼泪汪汪。 青阳笑了一笑,指着城外白青相间的大山,说道:“你看那山,半山雪、半山青,日头藏在雪中,明日定是天晴。” “是呢。” 小青侯扭头向大山看去,果见日隐山颠,透着莹光如霞,好似为雪山披了层淡薄的彩衣,雪花漫漫而下,又仿若遮了一层面纱,细细观之,暗暗察之,令人心旷神怡。 数日来,她患得患失,总想着事尽万全,故而心绪绷得实紧,此时一松,顿觉来日暖阳可期,当下便乐道:“酒鬼,待替大小姐除了那万恶的蛊虫,咱们便留在夏城,结所草庐住下。现在,咱们也有钱了,再也不用东飘西荡啦。” 青阳笑道:“再寻得一片佳地,种上几苗好茶。” 小青侯眼睛亮晶晶的,胜过了满空飘着的晶莹雪花,拍掌笑道:“这里山青水美,定然滋生好茶,大小姐煮的茶可香了,嗅一嗅,多活十年,品一品,赛过神仙,那可比你的酒强多了!” “哈哈……” 青阳畅怀一笑,举起酒葫芦肆意一饮,恰好看见李锦苏站在二楼的长廊转角处,对面伊人眉眼微弯,也不知是在暗挑,还是在轻笑。 “大小姐。” 青阳弯了弯腰,小青侯微微一怔。 紫影微澜,李锦苏慢慢退向了廊内。 稍徐,小青侯眨着眼睛,轻声道:“此事,咱们说了不算,得听大小姐的主意。” “嗯。” 青阳应了一声,心中莫名升腾而起一个念头,若能与她们二人结庐于此,仙神何期?夫复何求?只是,人世之事,不如意者常居十之八九,此念怕是难为。 少倾,小青侯离去,上楼寻李锦苏去了。 青阳在雪地中发了会呆,将破车拉入马厩内,又用板斧铲雪把大青牛唰洗了一遍,待万事已毕,扛着斧头往回走。 “青阳。” 头顶响起一声幽唤,青阳顿住脚步,仰头一看,特兰阿尼站在方才李锦苏的位置上,但她却并未看他,而是举目望向城内。 莫非是妄听? 青阳甩了甩头,阔步而去,却听一声轻叹:“唉……” 这回,他听清了,心中泛起一阵微漾,瞅了瞅那高高的院墙,将手一挥,铁爪飞出,抓住院墙纵身而上,再一挥,抓住屋檐,荡入长廊。 廊外雪纷纷,廓内静幽幽。 特兰阿尼犹自看向城内,对晃荡来去的青阳仿若未见。一时气氛微异,青阳摸了摸鼻子,默然站在她身旁,向城内看去。 漫天大雪覆下,而城中正静静的演绎着一场盛会,高达数十丈的刀梯直耸入天,在那刀梯顶端有个头戴羽冠,身披彩衣的老者。 此刻,那老者正将双手竭力伸向天空,嘴巴大张,放声的咆哮着,因隔得极远,也听不清他在吼什么,却能看见他的神情极为激动。在那高台下,密密麻麻的跪着人群,长拜、匍匐。 虽不闻声,但入目所见的这一情景,却令人心神惧震,一股漠然的、萧索的、远古的意念奔袭而来,撞得人神海翻滚,使人仿若陷身于巨涛骇浪之中,似叶浮舟。 良久,良久。 青阳眉头一皱,问道:“此乃何祭?” 特兰阿尼理了理嘴角发丝,幽幽说道:“我们苗人与你们汉人不同,汉人有三皇五帝、众神众仙,但我们苗人唯有一祖,太古众神之神。” “蚩尤……” 第三十九章 晴雪遇仙 风雪漫天,城中的祭祀仍在持续,那苗人老者挺立在刀梯之颠,双手伸向天空、纵声咆哮,神情是那般的激昂,阵阵雄壮而苍凉的意念扑面而来,不知为何,青阳却觉这种气息极为熟悉,细细一想却又缥缈难捉。 太古魔神蚩尤曾与黄帝战于涿鹿,因兵败而授首,胸中血液冲天而起,凝为一面蚩尤旗,据传那蚩尤旗乃是无上法宝,有通天彻地之能,不仅挡住了黄帝的追击,尚且为九黎部族指明了方向,从而世世代代繁衍于此。 但对于青阳而言,虽说因那气息颇为熟悉,所以心中略有疑惑,可却暗觉这些都是传说,与他丝毫不相干。 此刻,看着特兰阿尼的侧脸,他心中不免犯疑:‘莫非她叫住我,便是为了看这城中的祭祀?唉,就算汉人信仰众多,而苗人侍祖专一,可这与我有何干系?’心里虽这么想,却又不好多问,只得默默的陪着她,并肩看着眼前的雪纷纷扬扬的下,这才发现她的身姿奇高,竟与自己不相上下,暗忖:‘怪不得,她的腿那么长!’ 想到这里,青阳情不自禁的瞟向那腿,便是在这大雪天里,她也仅仅是以条条彩带缚缠着腿,缝隙处的肌肤晶莹胜雪,真真修长,浑似玉竹。 青阳心中一荡,摸了下鼻子,倒底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初尝儿女情事,心中略有些慌,尚且带着许暗喜,更有几分情怯,转念间,他又想起李锦苏来,那惊鸿一吻,触景深深,直至如今也难以排解,且不知当时为何会亲她,再想起至那而后,她看自己的眼神便更为疏远而陌生。顿时,汩汩酸楚又涌上心头,一时难禁,青阳举起酒葫芦狠狠饮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的这番动作,却都落入了特兰阿尼的眼中,苗女微微向身旁移了移,离他稍稍远了一些,借着廊上抚拦遮掩,十指伏在腰间、不住交缠,心中也是怦怦乱跳、难以平静,但却并未说话。 廊内,一时寂静,心跳可闻。 廊外,风卷雪花,肆意纷洒。 城中的祭祀逐渐进入尾声,那老者也从刀梯上爬了出来,无孔不入的意念也悄然散去,特兰阿尼目注着远方,轻声道:“方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若是我师尊为李小姐除了蛊虫,你们便会留在夏城么?” 青阳道:“我与青侯侍奉着大小姐一路南来,便是为了除蛊,待除了蛊,我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留在夏城自是无妨,只不过,这得大小姐拿主意。” “嗯。” 特兰阿尼歪着头想了一阵,眉头浅浅皱了起来,神情颇是犹豫,仿佛在想着如何开口,半晌,细声道:“你们汉人与我们苗人不同,想法总是多的,或许今日方作决定,明日又因他由而更改。” “呃……” 青阳一怔,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特兰阿尼脸上却一红,匆匆瞥了青阳一眼,见他盯着自己看,目光是那般的炯炯,她心中又是一慌,疾疾转过头,脸上更红了,直若她手腕上的山茶花,娇弱而粉嫩,长长的睫毛一眨,低声道:“方才,我见李小姐在修习术法,想使那剑飞起来,却试了几番都未成行。”说着,将手探入背后小药蒌,扯出朱红长鞭,轻念一声:“去!” 长鞭若龙,奔腾而出,在雪空中一阵婉转腾挪,再回之时,鞭尾上凝着一团雪球,特兰阿尼接住鞭,把那雪球往天上一抛,以鞭抽散了,看着蓬雪如洒,低声道:“我们苗人的术法与你们汉人不同,李小姐御的剑煞,我御的是灵罡。”说着,把鞭一抖,朱红长鞭猛然急缩,化为一道赤光钻入掌心。 特兰阿尼摊开手掌,递向青阳,淡然道:“它叫赤魅。” 青阳放眼看去,但见在那纤细而白皙的掌心中卧着一条血线赤蛇,浑身朱红,双目也作血色,那蛇微仰着头,在她的掌中不住的吞吐着细长信子。 看着眼前小蛇,青阳才恍然而悟,原来她使的长鞭是这么一条毒物,难怪她会将它养在药蒌中,不过,她一会说大小姐想要炼剑,一会又给我看蛇,倒底是什么意思? 青阳仍是不解。 “哇。” 这时,远远的天边飞来一个小黑点,正是那小怪兽,也不知从哪里捉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铁线蜈蚣,头大如拳,百足齐抖,足有三尺长短。 特兰阿尼伸手一招,将小怪兽揽入怀中,顺手取下蜈蚣往背后药蒌一扔,便见药蒌中冒起缕缕青烟,那巨大的蜈蚣被烟一熏,愈缩愈小,“嗖”的一声栽了进去。 “在苗疆夏城,是学不到御剑之术的。” 特兰阿尼将掌中小蛇抛入背后小药蒌,抱着小怪兽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待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着青阳莞尔一笑。 笑容格外干净,夹带着几许轻微嘲弄。青阳怔在廊上,特兰阿尼微笑着将房门慢慢闭了。 青阳久久不可回神,老半晌,叹了口气,暗道:“说来说去,原来她是在说我的想法定会事与愿违!唉,女儿家的心思便是如此奇怪,分明一句话便可说清,她却非要拐弯抹角,兜老大一个圈子。岂不正若大小姐,心里分明怨恶我,却始终不说出来。若是说出来,要赶我走,那,那或许也还好些。可若是真要赶我走,我走还是不走?” 想着想着,青阳心中一阵筹措,陷入了走与不走的难题中。 却于此时,那天字“甲”号房门,‘吱噶’一声开了,白思捏着鼻子,端着一碗浓浓的药汤走出来,见青阳在廊上发呆,轻手轻脚的靠过来,歪着脑袋打量他。 青阳心神混乱,眼中唯余雪花乱飞,竟未觉察身边已多一人。 “嘿!” 少倾,白思挥着手蓦然一声大喝,将青阳吓了一跳,她却格格笑道:“你在想什么呢?”瞥了瞥身后的天字“乙”号房,眨着眼睛,怪声怪气地道:“一个美若天仙,一个温婉如水,该选谁呢,该选谁呢?唉哟,好生为难哦……”眉头皱起来,嘴巴也嘟了起来,眼睛一眨、一眨,仿佛真的在做艰难的选择一样。 “哈哈。” 青阳被她逗乐了,提起酒葫芦肆意一灌,将胸口闷意冲去不少,心道:‘怪他呢,只要她不赶我走,我就赖着不走。再说了,青侯还在呢,我得保护她!’ 白思却不知他心里的想法,见他时而发呆,倏而滋狂,她扑扇着眼睛,又道:“其实你的难处我明白,就跟白想一样贪心,既得了桃花美人扇,又想得大公子,结果来,唉……”一声幽幽长叹,理了理耳际发丝,提着裙子下摆向楼梯走去,边走边唱:“少年郎莫贪心,贪欲使人蒙眼睛,目中不见心不见,人去楼空徒伤心。” 声音细腻,韵味独特,带着湘西地域特有的口音,软软糯糯的极其好听,只是那字句意韵却使青阳洒然一笑,不过是个小女童,口气却恁地古怪,仿若年已古稀的老太婆教训年轻后生一般。 白思下了楼,走到墙角处将药汤泼了,回过头来,见青阳也已下了楼,正向柴院走去,她稍稍一想,又唤住青阳,说道:“明日若是晴天,我与白想便会离开夏城回湘西。天高水长,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着,少年郎,你且认真说说,我与你妹妹谁更好看?” “青侯好看。”青阳下意识地便答。 “呸!” 白思小脸蛋蓦然一红,瞪着眼睛说道:“哼,你这少年郎好没心,明明有个尚未长成的小美人就站在你面前,你却视而不见!小美人一再问你,你却一再昧着良心说谎话。”一顿,指着青阳,极其认真的再道:“我已问你两次,待我第三次问你时,你一定要看着我再回答哦!” “下次是何时?”青阳微微一笑。 “谁知道呢,天下恁大,但总有山不转路转的时候,没准咱们还会再见。到时,希望少年郎你不再贪心,也不再苦恼。” 白思老气横秋的说着,神情却极为可爱,说完了,脸上悄然一红,提着裙子向楼上奔去,仔细一瞅,脚步轻盈,裙纱荡漾,竟显得那尚未长成的身子窈窕如水。 “唉,这天下间的女儿家,莫论大小,都是这般的古灵精怪呀。” 经得这么一闹,青阳心胸豁然洞开,迈开大步向柴院而去。 是夜,风紧雪骤,青阳静卧于柴堆上,安然以待天明。 竖日,果然风停雪歇,旬日挂在东山之颠,四野一派雪朗。 青阳等人驱牛赶车欲赴万毒谷,小青侯与李掌柜结算了房钱,又因李锦苏颇喜天字“丁”号房,是以,小丫头便留下一绽银子,命李掌柜将那房留着、莫要赁人,说是稍去数日便回。 李掌柜得了定钱,自是满脸欣喜的应承,命店小二将那尚未吃完的酱鸡搬入车中,又为青阳满满沽了一壶酒,以供众人路上吃喝。 一行数人出得客栈,向东山而行。 因昨日青阳将牛车大修,内部颇是宽敞,小青侯便邀请特兰阿尼与李锦苏同坐车中,自己则与青阳坐在车辕上赶牛。而小怪兽自是飞来飞去,闹腾个不休,至于那夏侯云衣爱咱走咱走,爱去哪去哪,与小丫头无干。 “蹄它,蹄它……” 将将出得城门,后面追来一辆马车,愈行愈近,白思挑开前帘,朝着车辕上的青阳嫣然一笑,挥着军,叫道:“酒鬼,再见咯。” “再见。” 青阳微笑,马车愈去愈远,渐渐隐在天边。 小青侯瞥了瞥嘴,冷声道:“哟嗬,这才几日功夫,难不成你又勾搭上一个?莫非你长得很好看么,我怎么不觉得?”说着,看向那正在车旁独自步行的夏侯云衣,显然在暗中比较。 “唉……” 青阳气结,赶紧扯了两下绳子,将车蓬上的银项圈震得叮铛直响。大青牛得令,挑着一对弯角,朝着红日初升的东山疾走。 “赤日耀东山,雪晴见初色;我从山中来,神思亦慨然;山即不见我,我亦不见山;夜宿寒泉下,昼醉静溪边,两相若回目,其乐自陶然……” 将入山中,突闻一阵歌声。 第四十章 天星地相 簌雪方歇,太阳坐在山顶,红彤彤的照耀着这片银白与苍青相间的山林。 歌声从林间飘来,词韵闲适,仙气十足,缥缥缈缈的徘徊于耳际。放眼望去,山间却不见人,唯见林木深森、青白一片。 夏城背后这山,名曰坐忘峰,虽因起于平陇之中,看上去山势较缓,但却颇是秀丽俊拔,满山都是各类松伯。 远远一看,半山垒雪、半山煜翠。而这山也有异于别地,世上高山,大多都是垒雪山颠,但它却反其道而行之,漫天的雪只铺到半山腰,山颠却是常年嫩青,恰若清秀的苗女有着一头乌青秀发,却穿着洁白的裙纱一般。 神秘而静谧。 此时,初雪娇嫩,晒在银白色的大地上,泛着眩目莹光,大青牛拉着车向山脚行去,身后留下一行深浅不一的轮印,而车骨碌碾在雪地中,发作轻微沙沙声,直若人梦中呓语。 “人依山为仙,泉饮雪作眠,仙不羡我,我不羡仙,待至山颠回头看……” 渐行渐近,歌声越来越雄厚,有人正从雪林中吟啸而来。 听得这歌声,青阳只觉心神宁静,提起酒葫芦饮了一口,叹道:“大雪方晴山中来,也不知是怎生一个人物?”颇为期待。 殊不知,这歌声入得青阳之耳,闲适惬意,进得小青侯的耳朵却刮臊无比,便听她道:“这样大的雪,他却从山中来,还说什么夜宿寒泉、昼醉溪边,我看哪,不是疯子、神棍便是妖!” 一听‘妖’这个字眼,夏侯云衣不乐了,皱眉道:“人有人道,妖有妖道,人行异事,与妖何干?” 小青侯道:“妖者,异于常也,有过人之能。世人常言,身怀利器,必起杀心。这利器啊,也有很多种,有些妖自认为有了些末技神通,行事便无忌惮,闲来无事,跑到山里醉一场,那也是常有的事。”说来说去,小丫头还是对夏侯云衣颇为不满,无论如何也要扯到妖身上。 夏侯云衣心知小丫头牙尖嘴利,自己怎么可能辩得过她?只得把嘴闭了,心中却想:‘我倒要看看,是人还是妖!’ 车至山前,大青牛顿住脚步,因雪覆盖,眼前已无路。 李锦苏与特兰阿尼也下了车。 众人举目望向山林。 原本,此去万毒谷将由山林而入,行车极为不便,特兰阿尼曾劝青阳留下牛车,但青阳与小青侯一致觉得,大青牛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岂可轻易舍弃?再则,小丫头还暗中多了个心眼,此番前往万毒谷,若遇险境、行事不顺,有了大青牛也方便跑路,若是留在夏城,一旦自己回不来,岂不是便宜了那吝啬鬼李掌柜? 向来,小青侯绝不会做陪本的买卖。再说了,大青牛神骏异常,爬山涉水不在话下,这小小的坐忘峰岂能难得住它?若是真难住了,也不打紧,这不还有一位神力无穷的酒鬼嘛,大不了,让他一路给拉到山颠去。 以往,她们一路南来,此类事件也时常发生,都是大青牛与酒鬼一道齐力而为,方能遇山攀山、逢水折水,一路畅通无阻,诗中有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可不是说笑。 “哇。” 一声婴啼,小怪兽从山林中飞了回来,扔给小青侯一只冻僵的雪兔,又在大青牛头上一阵盘旋,转翅向林中掠去,示意大青牛跟在它身后。 青阳跳下牛车,把手腕上的铁爪取下来,绑在车辕上,又从车中扯出一根粗麻绳,一并系了,便欲缠在腰膊间。 特兰阿尼道:“你在做甚?” “上山。”青阳抬起头来,嘿嘿一笑。 朝阳洒在他的脸上,使得那平凡而普通的笑容格外柔和。 特兰阿尼神情一怔,看了看那正在逗弄兔子的小青侯,又瞥了一眼身旁面目冷然的李锦苏,见她们俱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苗女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平,默然一叹,对青阳道:“此间有路,随着云姬走便是,哪用得着你拉车。待至山腰,我知一处境地,可容它暂歇。” “无妨。”青阳已经挽起了袖子。 这时,那林中的歌声却更为洪亮了,须臾间,林中人影忽闪忽闪,一人踏雪而来,定目一看,却是一个邋遢落魂的中年文士。 头上系着根草绳,松松绑着满头乱发,身上披着件污秽不堪的长袍,也不知是因年月久远,还是主人太过惫懒,常年不洗之下,已然难辩其本来颜色,脚上则穿着一双薄底快靴,左右两向各有一个脚指头露在外面。腰间悬着一柄长剑,怀中却抱着个大大的酒坛,一边走,一边放歌,一边豪饮坛中之酒。 小青侯道:“果然是个疯子!” “果然不是妖!”夏侯云衣神情一松。 “好酒!!” 青阳却赞了起来。 中年文士一路行来,神态滋意放浪,浑似旁若无人,待听得青阳称赞,他的脚步缓缓一顿,偏过头来,朝青阳笑道:“你怎知是好酒?” 青阳道:“好酒哪需人知,自有芳香醉人。” “答得好!” 中年文士翘起大拇指,看了看青阳腰间的酒葫芦,心知也是酒道中人,便撩起脏兮兮的袍摆,就着雪地一坐,把那大酒坛往地上一顿,招手道:“好酒自有芬芳,不需人知,这话却是不错。不过,好酒亦需人来尝,这位小哥,我看你也是我道中人,如今红日在上,苍雪处下,你我相逢即是有缘,莫若在此对饮一番,何如?” “甚好!” 青阳闻得酒香,腹中酒虫汩汩直冒,早已等得不耐,就待他来邀约,当即将胳膊上的绳索与铁索一除,迈开大步,朝他走去。 “青阳。” “酒鬼!” 身后传来两声唤,青阳回过头来,见是大小姐与小青侯。 李锦苏柳眉微皱,轻轻摇着头。 小丫头则横眉竖目,怒道:“死酒鬼,来历不明的人,来历不明的酒,岂可乱喝!若是酒里有蛊毒,毒死你!” 这话说的颇是大声,那中年文士听见了,哈哈一笑,捧起酒坛一阵乱饮,酒水直洒,顺着他的胡子坠入雪地中,将洁白的雪毯砸得坑坑点点,而那浓烈的酒香却随风潜来,浸入青阳的神魂中。 青阳回头一看,极喜此人风范,恨不得立马与他一道坐饮苍雪红日,笑道:“如斯狂客,岂会是那等人物?”转过头来,朝着李锦苏弯了弯腰,说道:“大小姐暂且稍待,青阳去去便回。” “哼!” 李锦苏冷然一哼,退入车中。 “酒鬼!!”小丫头一声轻喝。 “让他去吧,左右也耽搁不了多少时辰。即便酒里真有蛊毒,我也能解。”特兰阿尼轻声说着。 小丫头嘟了嘟嘴巴,偏过了头。 青阳阔步来到中年文士身前,懒懒的抱了下拳,一屁股坐在地上,盯着酒坛喉咙直滚。 中年文士抹了一把嘴,将怀中酒坛一推。 青阳接过酒坛,举到嘴边,其香独特,如丝似缕直往心里钻,当即抱着酒坛海饮一气。 “咕噜,咕噜……”一口气下去,胸中直如火针乱窜,灼得人浑身上下四万八千个毛孔齐齐尽开。 青阳抹了一把嘴,亮着一双眼睛,连赞:“好酒,好酒!!” “哈哈……” 中年文士放声大笑,也不言语,接坛再饮。 如此,你饮一番,我饮一气,直直将那怕有百斤的烈酒喝了个精光。到得此时,二人都有些神思恍然。中年文士抱着空酒坛,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笑道:“此酒,何如?” 青阳红着一张脸,笑道:“可与《姚子雪曲》媲美,若较酒意,更甚三分!” 中年文士道:“《姚子雪曲》我也曾饮过百斤,到底是那人间凡酒,久饮则生腻。此酒却不同,性烈如雪,封喉似刀,若是细细回味,自有五味陈杂,各不相同,各有千秋。” 青阳笑道:“说得极是,这酒初饮入寒泉静流,入腹似赤阳中烧,难得,难得。” “哈哈。” 中年文士揉了揉通红的酒糟鼻,下巴枕着半人高的酒坛口,醉眼迷蒙地笑道:“此酒名唤《苍生醉》,乃是山中精魅耗时百年,采赤金液、圭木心、夜幽泉、悬钟土,再佐山中奇果,以中阳心火所酿,可生五味七觉,人若饮之,自有妙受无穷。”说完,注视着青阳的一举一动。 “原是此等好酒,果真琼浆玉酿!”青阳眼睛大亮,难怪此时胸中神力翻滚,激荡来去之时,直欲把这青山苍雪也翻个底朝天。 中年文士见他并不谦逊一二,心中却更喜,把那稀稀拉拉的胡须一揽,笑道:“小哥慨然豪迈,真是我辈中人,此酒饮得值了,这便告辞!”说着,拧着空酒坛,长身而起。 “且慢!” 青阳一咕噜从雪地上爬起来,取下腰间酒葫芦一递,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兄台也饮一饮我这酒,虽不若《苍生醉》,却也属好酒。” “也好。” 中年文士淡然一笑,伸手便去接那酒葫芦,殊不知,一触之下,浑身竟蓦然一抖。当即,他心中恸地一跳,也不作色,暗暗掐了个法指,手掌间荡起一道目不可视的玄光,缓缓的将那酒葫芦接在手中。 与此同时,他腰间的长剑“镝!”的一声长鸣。 “好酒!” 中年文士饮了一口酒,匆匆将葫芦递给青阳,面红如血。他的那番动作虽然迅捷无比,但那声剑吟却入了青阳的耳。 青阳接过酒葫芦,神情讪然,暗想:‘莫非这个宝贝,只有我才可碰得?’ 中年文士见神而知意,却作不得声,因其胸中涌起一股滔天青焰,正不住的撞着他的神海,几翻下来,竟险些使得神海溃堤。半晌,他总算将那青焰震住,又暗觉神思清朗而心目洞开,便连停滞多年的修为也仿佛平增一丝,心下不由得一阵骇然。 稍徐,中年文士看着青阳,笑道:“小哥身怀异宝,实乃有福之人。实不相瞒,我平生最是好酒,再好察星观相。小哥今日欲入山林,我便替小哥算上一算。”说着,径自从怀中出一副龟壳,往天上一抛。 龟壳翻腾,滴滴作响。 未待龟壳落地,那中年文士又将手一扬,揽入掌中,闭上了眼睛,须臾,睁开眼来,并未看青阳,而是瞥向不远处的众人。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了一阵,却凝在了车蓬处,叹道:“怪也,奇也,我竟是算不出。不过,天星地相,奇经怪出,若是算不出亦乃常事,当是祸福相依。小哥,你我就此别过。”朝着青阳抱了下拳,按着腰中剑,提着空酒坛,杳然而去。 第四十一章 飞渡雪山 那人去得极快,身子一摇、一摇,腰间的长剑一荡、一荡,不多时便没了踪影。 细细一瞅,皑皑雪地中,竟不见脚印。 当真,踏雪无痕。 青阳回到车前,只见一应众人俱在,便连李锦苏也从车蓬中钻了出来,仰望着苍雪青山,仿佛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却会有意无意的斜上他一眼。 小青侯最是口直心快,当下便问:“酒鬼,那人与你说了什么?” 青阳道:“只是喝酒而已。” 小青侯又问:“那人是谁?” “不知道。”青阳红着一张脸。 “连别人是谁都不知道,你就与别人喝得大醉而归?”青阳身上的酒气扑面而来,小青侯嫌弃的扇了扇,一张小脸蛋气得通红,仿佛也饮了酒一般。 “喝酒而已,走吧,咱们入山。”青阳懒懒一笑,又把那铁索与麻绳往身上套。 特兰阿尼到底看不得他缚绳拉车,轻声道:“待入山中,若车难行,再,再想别的法子吧。” “也罢。” 此刻,青阳胸中酒意上涌,只觉浑身力量喷勃欲发,心知方才饮的那坛酒,定是了不得的物事,他虽不明修炼之法,却也颇想闭目养神,当即跳上车辕,背靠着辕门,半闭着眼睛,扯了两下绳子。 “叮铃铃,叮铃铃。” 银项圈震动,发出两声铃响,大青牛拔足向雪林奔去。 一路上,小怪兽飞来绕去,不时扔下只冻僵的兔子或是折翼的山雀给小青侯,显然,她是在报答那夜小丫头对她的怜悯之恩。 小丫头得了她的东西,一张脸笑得稀烂,伸手一招,将她唤在身边,劝她化作人形与自己玩耍。小怪兽扭捏一阵,慢吞吞的摇身一变,化作小小的丑八蛋,怯怯的看着小青侯与青阳。 “不怕,酒鬼已经睡着了,来,我们一起赶车。” 小丫头拉着她的手坐在青阳身边,递给她一只兔子,自个也拿了一只,将两只小兔子头并着头,眼对着眼,玩将起来。 “格格格。” “哇,哇哇……” 笑声如铃转,欢快的盘旋于雪山翠林间。 青阳真睡着了。 夏侯云衣默然走在车旁,听着俩个小女孩的欢笑声,他的嘴角也渐渐弯起来。 车蓬中的气氛则有些怪异,李锦苏静坐在一角,青煌剑打横放在腿间,泛着蓝莹水光,车窗外暖阳融雪、笑声清脆,她的眉头却微微皱着,眸子一闪一闪,也不知在想啥。 特兰阿尼坐在另一角,她的坐姿与李锦苏不同。 李锦苏是曲腿跪坐,臀部挨着脚后跟,双手叠在腰腿间,这种坐姿显得身姿挺拔、端庄娴雅。 特兰阿尼却是斜腿而坐,两条长腿似玉竹中折,斜斜回拉至臀部,两手则随意的揽在大腿间,如此一来,更显得她的腿修长无比。而此际,在她那傲人的玉腿上爬着一条小赤蛇,那蛇极其灵动,不时在车内东飘西荡。 动静之间,那小赤蛇宛若一道赤火流光。 “哼!” 看着这蛇飘来荡去,那神态模样颇是张扬,李锦苏心下厌恶,眉梢一扬,暗暗哼了一声:‘苗女便是苗女,你若喜欢那酒鬼,拿去便是,莫非,你以为我会与你争么?真是好笑!’ “格。”见李锦苏挑眉,特兰阿尼唇畔若不可察的一弯,暗笑一声:‘汉女便是汉女,总是心口不一,坐姿虽然好看,但那样不累么?整天绷着一张脸,以为谁欠了你似的,莫非,你当真以为这便是玉洁冰清么?真是好笑!’ 原来,自打同坐车中,此二女便未有只言片语,一直是这么冷冷的坐着,互相也不看彼此,却暗自较着劲,搞得车内气氛冷若冰窖。偏生,她们谁也不肯低头,更不消说率先离去,只把这丈许方园的车蓬内当作了生死战场,你来我往,不分个高低上下,绝不罢休。 望山跑死马,车行山中,深浅不知。也不知过得多久,车行得越来越慢,山势却愈来愈陡峭,大青牛也渐渐显得有些吃力。 青阳睁开了眼睛,目中精光一闪即逝,抬头看了看头顶日头,但见中日吐辉,时辰过已晌午,现下却仅仅爬到半山腰,当即跳下车辕,将那绳索套在胳膊上,与大青牛一道,一左一右,正欲奋力向山颠奔去。【零↑九△小↓說△網】 “慢着。” 特兰阿尼迈步出来,说道:“愈往上走,山势愈陡,你这般拉着,要拉到几时?莫若将牛寄放在此,日后回来再取。”转首看向车内,又道:“可飞身青云,纵剑取首,却连步行而往也不肯么?这人世间,哪有如此娇贵的人物!” “锦苏向来不曾觉得自己娇贵。” 李锦苏提着青煌剑走出车蓬,脸上微红,下了车便飞身向山颠奔去。 “大小姐,莫耗心神,小心身子。”小青侯深知大小姐与常人有异,当即追了上去。 平日里,莫看李锦苏纵身一跃可及青云,与妖怪相斗时也极为厉害,但身子骨实是弱不禁风,犹其是心神脆薄若纸,便是人世间最为常见的伤寒浸体,对于李锦苏而言,若是稍加感染,也等同生死交关,只是她向来隐忍,不与人说道罢了。 见李锦苏负气而去,特兰阿尼心中不见气顺和展,反倒有些沉闷,悄悄瞥了一眼青阳,却见青阳仍揽着绳索不肯放,她的心中蓦然而生一阵委屈,暗骂一声:“呆子!”提起鞭来,打横一抽,长腿踩着虚空,纵身便向山颠飞去。 她这一走,小怪兽立即扑翅跟上,而那夏侯云衣也已幻出妖身,只将身一摇,即已翻至山颠。 “唉……” 青阳虽不知李锦苏底细,但多少也能猜出一些,此时见众人已去,皓皓雪林中唯余自己与大青牛,满目苍凉,颇是孤单。 一人一牛对视一阵。 青阳笑道:“放心,我不会将你丢下不管。”取下酒葫芦,自饮一口,给大青牛也灌了一口,哈哈笑道:“走,咱们兄弟俩上山。” 一把揽住绳索,振起胸中神力,发足向山颠狂奔而去。 “哈哈哈。” “哞哞哞。” 两侧树影倒退如鬼,一人一牛拉着车去得极快,奔行于雪林峭壁中,竟然如履平地。 放眼看去,此景极奇,但见一辆由破柴烂木构成的牛车飞快的穿行于苍雪翠林,四轮不见转动,雪中不留轮印,仿若平空飘浮一般。而那拉车的人与牛,一路狂叫,一路长鸣,骇得林中鸟兽竞相惊走。 “哈,哈哈……” 此时,在那远远的地方,有人站在雪松之梢,看着那在雪林中窜来窜去的人与牛,抚着稀稀拉拉的胡须,失色而笑。 半晌,人车已隐,他收回目光,捏着手中的龟壳,笑道:“这位小哥果真是有福之人,不过短短个把时辰,竟能将《苍生醉》的功效激发,从而融于神魂,了得,了得!” 这人正是那中年文士,嘟嚷一阵,他将那龟壳揣入怀中,看向大山深处,眉色略愁,又道:“这次,星相昭示苗疆生异,恐有滔天血灾,我千里迢迢而来,欲睹目近观,以好摸索出几分星道轨迹。不想,日前来到此处,星相却又忽变,血隐青霄,隐晦不堪。 城中人言,日前闹妖,想来那星相便是应在这妖身上?但此刻妖已伏诛,为何星相却隐于青光之中,犹未尽解?罢了,罢了,便在这夏城中多待几日,指不定这星相隔日便散,待那小哥无恙归来,亦好再醉一番!” “去!” 一声轻咤,雪炼乍射,便见那中年文士腰间长剑脱鞘而出,玄之又玄的飘浮于林梢,而他则将身一歪,竟投身入剑中。人剑合一,挑起剑尖,向城中扎去,瞧其方向,欲落入《四海客栈》。 坐忘峰山颠,红日高悬。 飞流直下三千尺,凝似银河落九天。 青阳与大青牛拉着车来到那百丈寒潭前,举目望向那似银河倒挂的百丈飞瀑与危耸入天的千年古树,直为自然之神力而震撼。 “哇哇。” 到得此地,小怪兽极为欣喜,背上双翅一振,掠潭留影,沿着洋洋飞瀑直逐其上,待至那树梢顶端,来回盘旋,扬起声声婴啼。 青阳皱眉道:“不是去万毒谷么?” “正是。” 夏侯云衣歪嘴一笑。 山颠已无路,唯有一潭、一瀑、一树,青阳有种不祥的预感,匆匆与那大青牛对视了一眼。大青牛可怜兮兮的“哞”了一声,青阳心生不忍,只得看向小青侯与李锦苏。 小丫头扶着李锦苏站在潭边,见青阳看来,她无奈的耸了耸肩,摇了摇头,示意青阳别无它途。李锦苏面上染了一层红霞,柳眉轻皱,眼角余光却看着立身于潭中尖石的特兰阿尼。 “唉……” 青阳一声长叹,拍了拍大青牛的脖子,若说要上那飞瀑顶端之树,莫说是带上大青牛,便是他自个也是难上加难。看那飞瀑千年不滞,其间岩石定然是滑不溜秋,铁爪难以借力之下,又怎可如小怪兽那般扶摇直上? 此际,青阳心中倒是略微眼羡起夏侯云衣兄妹来。漫说是他,便是李锦苏与小青侯也对眼前之景望而却步,难怪她们已来得山颠一阵,却并未贸然而上。青阳暗忖:‘依大小姐的性子,面上看去虽不着色,但想必心中焦恼难耐。’ “熬!” 青阳正自一筹莫展间,却见那夏侯云衣将身一摇,化作巨大的妖身模样,抬起额上独角,铁翅轻展,便欲直插飞瀑红日。 “云衣。” 特兰阿尼从寒潭尖石上步步而来,山间微风荡漾,轻轻的拂着她腰间的华纹流苏,寒潭清澈,倒映着她那修长绝伦的玉腿。 阳光叠煜,撒落寒潭,浅映于她的脸,面目虽然平凡,且因眉淡、唇薄而略显冷漠,但此际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韵味,直直渗入人心里,让人如沐春风。 青阳微微一怔。 “云衣,劳烦你了。” 特兰阿尼飞身至大黑鸟身旁,拦住了他的去路。 “阿尼……” “云衣,麻烦你了。” 夏侯云衣显然不愿,但特兰阿尼却柔弱的看着他,目光坚定,且时不时会偷偷瞥上青阳与李锦苏一眼。方才,她见青阳仍是将那大青牛与破车给拉了上来,心中微生气恼,便想就此不管,给青阳等人一个难堪。谁知,独自站在潭中时,却倒底狠不下心来,于是便来劝夏侯云衣助他们上去。 夏侯云衣天赋异禀,身负万斤之力,莫说是一辆牛车与几个人,便是再多数倍,亦可一展青去。 “唉!” 夏侯云衣叹了口气,飘身而下,伏在了寒潭边,冷声道:“上来吧!”闭上了眼睛。 第四十二章 天上神木 揽清风直上九霄,乘金乌纵贯苍冥。 一行数人爬上了夏侯云衣的背,便连那大青牛与破车也不例外。 大黑鸟猛地一振翅,疾转而上。 青阳尚是头一次飞这么高,居高临之下,俯视青山,唯见寒潭嵌于山颠,宛若西子耳畔之明珠。眼前白云悠悠,又有裂裂劲风刮过,他却丝毫不觉寒冷,反倒心神畅快,真想引颈长啸。 可惜,大黑鸟飞得太快,青阳尚未来得及长啸一声,夏侯云衣便已飞临古树之颠,巨大的铁翅一阵疾展,将那密如华盖的树冠扇得冽冽作响。 “青侯,当心。” 小青侯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下去。青阳赶紧一把将她抓住。小丫头顿时不乐了,嘴巴一歪,便欲说道几句。特兰阿尼看了她一眼,轻飘飘的落在树冠上。 到得此地,举目众山小,一望皆青冥,却再无去路。 特兰阿尼从背后药蒌里取出一枚玉简,轻声道:“昆仑有神木,孤生而倒悬,独木而虬枝,无叶也无盖,传言可直达天庭。咱们苗域也有神木,名唤‘若木’。”这话却是对青阳说的,说完,她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在那玉简上。 便见那玉简吞了血,绽出一道碧绿色的水光,以特兰阿尼为轴心,向四面八方荡去。水波荡漾之时,那若木神树便似有了灵魂一般,将枝叶摇动得沙沙作响,仿若正欢迎着青阳等人的到来。随后,那方圆足有十余丈的树冠由内向外收缩,显露出一个洞来。 那洞便是神树的树心,从上往下一看,深不见底,却并不显森寒,因为洞中有丝丝翠绿光芒不住闪烁,仿若有万千莹虫飞于其中。细细一嗅,又有缕缕清香扑鼻而来,在胸中略一盘荡,顿觉毛孔尽开,心旷神怡。 见此奇景,青阳三人神情惧震。 特兰阿尼笑道:“若木神尊在此已有成千上万年,早已蒙生灵魅。昔年,有一条独角赤鲛生于寒潭中,后来又寄生于神尊体内,妄图借神尊万年功德以渡天劫。殊不知,却为天雷击作齑粉,尚且害得神树也险些蒙难。幸而,师尊路过此地,不惜损耗自身而救助神尊。若木神尊感恩之下,便就此与师尊做了邻居。若欲前往万毒谷,必经神尊指引。” 小青侯撅着嘴巴,问道:“也是个妖么?” 她这话说得极快,青阳想制都制不住。 果不其然,特兰阿尼一听这话,眉头一皱,脸色冰寒。 “我却非妖,而属精魅。” 平和的声音由洞内而起,荡响于众人耳中,低头看去,却不见身影。 特兰阿尼按着胸口,微微弯身,柔声道:“若木神尊,这些人是师尊的朋友,也是阿尼的朋友,尚请神尊看在师尊与阿尼的份上,莫要计较。” “呵呵,小阿尼心善,莫非我便是小气鬼么?万年居于山上,每逢祭日方可见人,却也恁地无聊,可惜我不能如云衣一般,化身双腿与翼翅,不然,一定飞至昆仑,瞧一瞧那往昔的老友。” 声音未有男女之别,柔和而干净。 “谢谢神尊,咱们下去吧。” 特兰阿尼轻微一笑,纵身入洞内,只见绿光一闪一缠,将她笼入其中,仿佛鱼泡水珠一般向洞底幽幽荡去。 “哈哈,谢过神尊。” 夏侯云衣将身一摇,化作人形飘向洞中,小怪兽也紧其后。他化人形倒不打紧,却害得青阳等人脚下没有了依凭,顿时便如下饺子一样,向洞内直直坠去。 “哇哇哇……” 小青侯怪叫连连,正欲挥起月刃在洞壁上借力,以免摔个粉身碎骨,却被青阳一把抓住。小丫头急道:“看吧,中计了吧!还愣着干嘛,快去救大小姐!” “呵呵,小姑娘莫急!” 柔和的声音再响,绿光如丝似海向李锦苏缠去,只得轻轻一托,便将她下坠之势减缓,而后便如同特兰阿尼一样,缓缓向洞底浮去。 小青侯心中一松。 绿光缠来,将青阳与小丫头一并拢住,且将那头“哞哞”乱叫的大青牛也缠了。 小丫头伸手向那团光幕摸去,触手却一阵温软,奇道:“它们都是活物。”那些莹虫绕着她的手指翻飞,挥手之间,便似撒下道道流光,美不胜收。 青阳也奇,暗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若非亲眼所见,又岂能教人相信妖可化人,树可言语,尚有这些小精灵,无一不是天地寰宇的宠儿,生生不息的繁衍于乾坤之中。’ 树身若海,泛起涟漪如纹,那些绿色莹虫光团裹着青阳等人飘得一阵,也不知绕过了几个弯,行得了多少路程,终至一地。 莹光渐散,众人脚落实地。 青阳放眼看去,心中却一惊,但见自己正身处百丈寒潭一侧,迎面又是飞瀑哗哗。 莫非,大家打了个转,又转回来了?或许,眼前所见是幻境? 特兰阿尼笑道:“莫要惊奇,我们没有转回原地,眼前也并非幻境。天地有五行,乾坤生阴阳,若说那夏城所见山潭与飞瀑是乾坤之阳,那这里便是五行之阴。” 青阳听得一阵头大,只听懂了此地并非幻境,众人也没走冤枉路。 小青侯却若有所思,叹道:“自然之法,浩瀚无穷。” 李锦苏美目荡漾,背后的青煌剑也泛着湛蓝莹光。 “谢过神尊护送之恩。”特兰阿尼朝着飞瀑上的神树,笑道。 “阿尼,且来。” 当下,众人收拾心情,本欲上路。谁知,那若木神尊却唤住了特兰阿尼,将其引至无人之境,也不知道与她说了些啥,便见特兰阿尼再出之时,眉宇不展。 这回,特兰阿尼并未与李锦苏同坐车中,而是漫步走在车旁,仿若与青阳比肩共行。 众人沿着寒潭下山,待至山下却并无夏城,也未出山,纵目看去,栋栋村寨错落有致的分布于绵延的山势之中。一路上,寨中的人见得特兰阿尼与夏侯云衣,以及那高飞在天的小怪兽,神情也不惊,反而笑呵呵的奉上各色吃食。 特兰阿尼都一一微笑着婉拒。 有人抬酒来,她看了青阳一眼,久凝不散的眉头稍稍一展,收下了酒,笑道:“你且尝尝,不比你们汉人酿的酒差。” 青阳是个酒鬼,自是来者不拒,饮了个痛快。 行得数日,众人来到一处境地,特兰阿尼欢声道:“到了!” 青阳醉眼醒松的放眼一看,日红胜火落向西山,眼前却是一片青葱山林。 特兰阿尼再次施展那玉简,在这片山林中打开了一扇门,青阳等人连人带车鱼贯而入。这时,小丫头从车蓬中钻出来,对青阳附耳道:“酒鬼,此乃万毒谷,一听名字便不是善地,千万别再喝酒了,保护大小姐要紧!” “万毒谷……” 青阳眉梢挑了挑,指向身前之景。 小青侯一直在车中陪着李锦苏,此时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硕大的眼睛立马一直,嘴里则不由自住地喃道:“好漂亮呀!” “噗嗤。”特兰阿尼一声轻笑。 桃林绰绰,芬芳绯红。 这里是一片桃花谷,两岸青山苍翠欲滴,夹道桃林绯红成阵,在那外间尚且是凛寒季节,但到了此地,却恰似逢着二三月,一树一树的桃花开得烂漫无比,阵阵清香缠神眷心。 牛车一路前行,微风送得暗香来,又有落红片片,悄悄飞旋于车顶。而在那桃林中尚有几汪清溪,九曲八绕的泛着水波光煜,间或得见几尾白鱼脱水而出,撒下鳞线如珠帘。微一抬头,天上又起白鹤,双双对对,辗转翻飞。 人间仙境,不外乎是。 小青侯撇嘴道:“这么美的地方,却偏偏取名万毒谷,不是故意引人误会么?” 兴许是离家渐近,特兰阿尼心情极好,并未恼她,反而笑道:“这里确是万毒谷不假,你若想看毒蛊,我便让你看看。”彩带纷飞,玉腿轻展,已然悄落树梢,从背后药蒌里抽出一支玉笛,打横于唇边,嘤嗡一吹。 “簌簌簌……” “嗖嗖嗖……” 霎那间,纷纭花海蓦然一变,异响如潮,天上的白鹤纵身飞下,头上却乍射出道道红光,细细一瞅,竟是几条赤炼蜈蚣。而此时,那桃林中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绝于耳,只得呼吸之间,无数的毒虫从树根下冒出来,蠕动着恶心的身子,将牛车团团围住。与此同时,那几汪清溪中哗啦啦一阵水响,须臾,内中竟然爬了几只磨盘大小的血蟾蜍,吐着粘糊糊的舌头,步步逼来。 “哇呀,原来是毒海!” 月光一闪,大丫头如临大敌,擒着月刃飞上了车顶,护住了牛车。 “哈哈。”青阳放声大笑。 “格格。” 特兰阿尼莞尔一笑,口吐芬芳,玉笛再响。顷刻间,蜈蚣飞回白鹤头顶,盘着一团鹤顶红。毒虫、毒蚁聚向桃树,沿根钻入土里。那几只血蟾蜍也慢吞吞的一跳一跳,蹦向溪水中。 “果然,越是美艳的物事,越是奇毒无比。”小青侯轮起月刃,一个跟斗翻下来,面色略略泛白,但却不肯输了嘴仗。 “青侯。”无巧不巧,李锦苏迈步而出。 “格,格格……”特兰阿尼站在树梢,娇笑连连,小巧的脚尖一翘、一翘,笑得那窈窕婉约的身子乱颤不休,显得那颀长的身材更为曼妙。 “哼!”李锦苏恼了。 “大小姐,我,我不是说你。”小丫头低着头解释,殊不知却越解释越乱。 李锦苏俏脸绯红,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转眼时,却见青阳正竭力的憋着笑,她心中愈发羞恼,暗道:‘连你也笑我,连你也笑我……好哇,现在你有了,有了新欢,便,便再看不起我了么?’狠狠一跺脚,转入车蓬中,“噗”的一声,闭了帘。 “大师姐,云衣、云姬。” “大师姐回来了,可有带着好玩的物事?” 这时,那几只本已远去的白鹤去而复返,在天上稍一盘旋,轻巧地落在树梢,从白鹤背上翻下几名女子,打眼一瞅,俱是十三、四岁的妙龄女子,身袭苗女装束,穿红戴绿佩银饰,围着特兰阿尼一阵叽叽渣渣。 长腿纷云时,乱花缭人眼。 青阳举起酒葫芦,满饮一口。 特兰阿尼引着那几名女子飞身下树,笑道:“师尊已知我们回来,命我们前去湖心小筑见过。” “叮铃铃,叮铃铃。” 青阳扯了两下绳子,大青牛穿出桃林,向眼前那千丈碧湖行去。 第四十三章 信口雌黄 谷中有桃林、有湖。 湖心小筑,静卧于碧湖中。 白云悠悠,湖水嫩绿,在那圆碧如玉的镜湖中央浮着一座青翠小岛,岛中分布着几许草舍竹屋,俱是临水而筑,颇显淡雅别致。没想到,那威名赫赫的血花婆婆竟是一个知雅之人。 一干年轻苗女骑鹤而去,湖中却泛来一艘轻舟,青阳等人连人带车一并入内。 轻舟剖水前行。 微风拂面之际,低头一看,却见清澈见底的湖中游曳着巨大的身影,莫不都是些毒物? 待至岛上,特兰阿尼引着青阳三人前往血花婆婆所居之处。此时天色已暗,一路行来,铺满青石板的小道两侧植着各式树木,树上挂着灯笼,将众人的影子拖得又斜又长。 绕着青石小路行得片刻,即至血花婆婆居处,青阳抬头一看,是岛中唯一的石殿,殿门上方有一匾,上书三字:万毒殿。 到得此际,青阳三人心中都有些忐忑难安,最是小青侯,一颗心乱跳不已,反倒显得比李锦苏更为紧张。 两名年轻苗女迎出来,朝着众人按胸一礼,又向特兰阿尼行礼道:“大师姐,师尊等侯已有多时,快请诸位远道而来的道友进去吧。” 特兰阿尼问道:“殿内尚有何人?” 一名苗女摇头笑道:“殿中唯有师尊一人,咱们万毒谷哪来的别人?” “知道了。” 特兰阿尼神情一松,领着众人入殿。 殿内灯火四明,血花婆婆满脸笑意的坐在虎皮木床上。 “师尊,弟子归来复命。” “婆婆。” 方入殿中,特兰阿尼即离众而出,站在了血花婆婆一侧,夏侯云衣站在另一侧,小怪兽却飞到了血花婆婆身前,打了个转,落在木床边。 青阳三人对视一眼。 小青侯上前抱了个拳,礼道:“正一教张真人座下弟子青侯,见过婆婆。” “原是正一教高足。” 血花婆婆神色微变,笑道:“三十年前,老身曾与张真人有一面之缘,张真人座下弟子张宗凰、张宗凤、张宗越三人都是极为了得,俱乃青俊一辈中的翘楚人物,几位却是有些面生。” “嗯。” 特兰阿尼轻轻嗯了一声。 坏了…… 小青侯心中咯噔一跳,面上神色却不改,淡然道:“三十年前,晚辈尚未蒙生。如今,我与师兄师姐也是初入门墙,尚在游历积道之时。”心想:‘这么说来,你没见过我们,而我们不会飞剑腾挪之术都不为奇,你这个老鸠婆也拿我们没折!’ “原是如此,老身倒忘了那已是三十年前。张真人乃得道真人,择弟子甚严,若不入世修行,历那凡尘道心,断断不会择为真传门人。故而,座下亲传弟子俱是不凡人物,如今看来,诸位亦不输于那张氏三兄弟。” 血花婆婆笑意盎然。 小青侯却暗暗抹了一把汗,趁着没人注意,朝特兰阿尼使了个眼色。特兰阿尼却仿若未见,微微笑着,目光恬淡。 “张真人坐下弟子青阳,见过婆婆。” “张真人坐下弟子李锦苏,见过婆婆。” 青阳与李锦苏上前一一见过。看来,这三人是打算将正一教嫡传弟子冒充到底了。 “好,好好。” 血花婆婆神情愉悦,当即便命年轻苗女们摆宴。 青阳三人客座于席,眼前琳琅满目的置着各色吃食,有奇异朱果、也有山中精乳,更有珍禽异兽之肉食等等,小青侯本不愿开动,怕有蛊毒,奈何青阳这个酒鬼、饿死鬼却一手提酒壶,一手捉银刀,割肉吃酒,大快朵颐。 小丫头接连使了好几个眼色,他都视而未见。没奈何,现在有求于人,也不可过于驳了血花婆婆的盛情,小青侯与李锦苏只得默默就食,皱着眉头,吃得极慢,仿佛正细细品味。 其实,对于青阳来说,既来之,则安之,是善是恶都由得他人,与其防这防哪,还不如落得个痛快。 默食一阵,特兰阿尼起身,对血花婆婆一阵低语。 “啪。” 这时,小青侯敲了下小银刀,朝酒鬼怒目而视。 青阳只得停止吃喝,抹了把嘴,竖起了耳朵。 特兰阿尼声音虽细,却并未刻意避开他们,说的是李锦苏身中蛊毒一事:“师尊,李姑娘中了心蛊之毒,已有数月之久,弟子本领微末,对此心蛊并无十足把握,是以不敢妄动。” “为师知道了,李娃儿,你且过来。” 血花婆婆将李锦苏唤到身前,并未察脉,而是与李锦苏四目交汇,目中精光欲吐、赤红胜血,自其背后缓缓浮起七道流光,正是那蛊中七毒。 七道赤光绕着血花婆婆与李锦苏盘旋腾挪,一时间,殿内响起阵阵刮臊无比的蚁嗡声。渐渐的,那七道流光愈转愈快,形同一团血幕,将二人缠裹于其中,外人再难见分毫。 “酒鬼……” 小青侯神情紧张,额心竟然滚着颗颗细汗,时而担心李锦苏为血花婆婆所害,毕竟小丫头已先入为主,认为擅弄蛊术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一会,她又希望血花婆婆能替李锦苏除却此蛊,转念时,又深怕连血花婆婆也对此蛊束手无策。须臾间,种种担忧齐涌心头,倒把她给折腾得脸色雪白。 “没事的。” 青阳摇了摇头,从席下伸出手,握住她的小手,入手冰凉,粘糊糊的,小丫头满手是汗。 “咻!” 少倾,七道流光静止,悬浮于空,血花婆婆与李锦苏的身影显露出来,李锦苏蓦然一个趔趄,险些软倒在地,被特兰阿尼扶住。 血花婆婆眼中精光大放,伸手一招,将七毒收入袖囊中,沉声道:“女娃儿,你身中蛊毒乃是奔雷血煞蛊,为本命心蛊,已有百年火候,炼蛊之人一身修为也不弱。不知,你在哪里遇上了她?她的本命心蛊怎会在你身上?又是谁替你封印了此蛊?那人,是死是活?” 一连数问。 “婆婆……” 李锦苏面色苍白如纸,从特兰阿尼怀中挣扎而起,正欲说话,却见小青侯站起身来,抱拳礼道:“回禀婆婆,晚辈与师兄师姐游历于蜀中时,忽一夜,天上光芒骤放,有修道中人夜斗于野。晚辈与师姐一时心奇,便临近察之。谁知,那天上恶斗之人,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说到这里一顿,踌躇不言,神态颇是犹豫。 “那人如何?”血花婆婆眉头一皱,追问。 “唉……” 小青侯长长一叹,皱眉道:“那一夜真是生死倏关,晚辈每每想起都痛不欲生,偏生那夜发生之事,又说来话长……”说着,悄悄看向血花婆婆,见她眉头大皱,神情极为不耐,小丫头怯弱道:“婆婆莫怪,是晚辈啰嗦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这样一来,血花婆婆倒不好冷着一张脸了,再把李锦苏一看,暗想:‘方才,那小丫头坐立难安,忧色显露于外,想来她们师姐妹情谊深厚,现下,教她一个小小女娃回想往昔情景,痛不欲生倒也在常理之中。’便缓下声来,说道:“无妨,你且慢慢说来。” “是,婆婆。” 小青侯毕恭毕敬的施了一礼,缓声说道:“天上夜斗之人,有男有女,有和尚也有道士,那道士却非我正一教中人。那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好像与道士有仇,一直恶斗不休。突然,突然……”说到这里,又是一顿,提起案上茶碗,润了润喉,心里则在琢磨着,该如何说,才可自圆其说,切莫使老鸠婆心生怀疑。 小丫头聪明得紧,血花婆婆刚才一连多问,她心中便知那五花婆婆定与这血花婆婆是老相识,没见俩人名字都差不多么,大家都是婆婆,还带‘花’的。 “你且,你且长话短说。”小青侯喝了一口又一口,血花婆婆终是忍不住了,出言催促。 “是,婆婆。” 小丫头理了理心绪,大声道:“婆婆有所不知,那夜共有七人……八人激斗。我与师姐隔得也远,看得不太清。只见那白发婆婆与道士斗得一阵,突然,在她的背后奔起一道流光……” “后来呢?”这回是特兰阿尼在问,显得很好奇,实则,她是在替小丫头延取时间。 “唉……” 小丫头摇头道:“后来,那婆婆便从天上掉了下来,一边掉,一边喷血,嘴里还大喊:‘贼秃!竟敢背后暗算老身,老身便是化成厉鬼也不放过你!!’”这一句话,小青侯学着五花婆婆的口音,挑眉竖眼,声色俱厉,使人仿若身临其境。 “言语犹似,确是她无疑。”血花婆婆点了点头,脸上神情漠然。 小青侯问道:“婆婆识得她么?” 血花婆婆未答,却看了看特兰阿尼。 “师尊,莫非是……”特兰阿尼神色一黯。 “嗯。” 血花婆婆点了点头,叹道:“小娃儿,你且继续说来。但且放心,那人与老身的确有旧,不过与除蛊不相干。老身只是想知道旧人下落,以及是何人替你师姐封印了此蛊。” “哦……” 小丫头扑扇了下眼睛,说道:“那婆婆中了一击,眼看活不成了,神智大失之下,朝着背后,挥手打出一道赤光。谁知,天上突地又现一道白光,两光一触,那赤光不敌,掉了下来,恰巧,恰巧……”说不下去了,眼泪汪汪,弦然欲泣。 特兰阿尼叹道:“唉,恰巧你与李姑娘便在身下,凑巧那人也与此时毙……毙命。那奔雷血煞蛊失主之下,又已身受重伤,便因此缠住了李姑娘,是也不是?” “是,是……都怪我,若不是我心生好奇,师姐也不至于被那什么,什么血蛊缠身,师姐,对不对,对不起,都怨我……”小丫头低垂着头,一叠连声,神情凄楚。 “青侯。”李锦苏轻轻唤了一声,不知是因为小丫头说得太过动情,惹得她也跟着伤心,还是因为她身子不适,美目荡起涟漪,俏脸通红如血。 不过,看在血花婆婆的眼里,却正是一副师姐妹情深义厚的场面。 特兰阿尼眨了眨眼睛,问道:“哪又是谁救了李姑娘呢?要知道,天下间能制住奔雷血煞蛊的人可不多!” “呃……” 第四十四章 食色性也 众人齐齐看向小青侯。【零↑九△小↓說△網】 李锦苏美目婉转,青阳歪头凝视,夏侯云挑了挑眉,便连那趴在木床上打盹的小怪兽也抬起了头来,眼巴巴的望着小丫头。 如许目光射来,小丫头愣了一愣,叹道:“此事说来怪异,你们或许不信。” 特兰阿尼柔声道:“你说出来,总会有人信的。” “嗯,小娃儿,你且说来。”血花婆婆说道。 “是,婆婆。” 小丫头皱眉道:“便在师姐命在顷刻之时,那天上又飞下来一个和尚,那和尚手里拿着个木鱼,就那么对着我师姐一敲,顿时就制住了这,这奔雷血煞蛊。”说完,低下头想了一想,又道:“那和尚长得颇怪,一看,一看……”她正想说,一看便是得道高僧。 这时,特兰阿尼道:“是否身穿玉白袈裟?” 小丫头眼睛骨碌碌一转,奇道:“咦,你怎知道,莫非当时你也在场么?” 特兰阿尼微微一笑,说道:“那和尚手里拿着的木鱼,是否也是玉白色的呢?” “正是。” 小丫头看了特兰阿尼一眼,心头一跳,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脸上神色却颇奇,说道:“原来你果然在场,那和尚拿的木鱼白晃晃的,就连那鱼锤也是白玉所铸,朝着我师姐一敲,便是一道白光。” “哦……” 特兰阿尼长长的“哦”了一声,看了看血花婆婆,嘴角微微一弯,笑道:“我却不在场,只是瞎猜。那和尚多少年岁呢?是白眉白须的老和尚,还是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小和尚?” 这下,小丫头顿了一顿,暗自琢磨:‘都说女生外向,看来果然不假。这长腿苗女喜欢上了酒鬼,便悄悄的帮着我们。现在她问我是老和尚还是小和尚,按说和尚越老、本领越高,但她为什么要这样一问呢?嗯,其中定有蹊跷!’ 眼睛一亮,答道:“这便是你们或许不信的地方,那救我师姐的,却是一个小和尚,身穿白衣,长得也白,年约,年约……”说到这里,指着青阳:“比我师兄看上去还要年轻。【零↑九△小↓說△網】”心想:‘本仙师这么一说,你们也奈何我不得,小两三岁是小,小七八岁也是小。’ “那便是了。” 特兰阿尼眼眸一亮,说道:“师尊,看来便是那位高僧救了李姑娘,只是不知为何他却只是暂时制住,并未替她们除却此蛊?” “嘿嘿……” 血花婆婆傲然一笑,淡然道:“阿尼,你只知那和尚身具大法,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却不知这奔雷血煞蛊的厉害,若是不通咱们的血蛊术,想要将它彻底除却,那是休想!要不然,张应机张真人也有莫大能耐,为何这几个娃儿却舍近求远,来到我们万毒谷!” “婆婆说得是,这就是那第二奇的地方了,以前晚辈还不知道,对那小和尚多有埋怨。现在才明白,原来那个小和尚也是个厚道之人,并非见死不救!”小青侯皱着眉头,恍然大悟。 “咦,莫非那高僧还说了些什么,让你埋怨到现在?”特兰阿尼奇道。 小青侯道:“那小和尚说:‘几位施主,这蛊万分歹毒,贫僧也制服它不得。便是你们的师尊,张真人怕是也难以将它尽除。切莫耽搁,速速前往苗疆,寻访血花婆婆,她定可解得此蛊!’当时,那小和尚也没说婆婆在哪,我们也不敢耽搁,冒冒失失的跑来苗疆,历经千山万水,经得诸般磨难,若不是忽逢婆婆于夏城,真不知,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你说,我当不当怨他?” “嗯,说来也是。” 特兰阿尼点了点头,心道:‘小青侯当真聪慧绝伦,也真是难为她了,撒谎撒得真假难辩,连我也差点信了。如今,既捧了我师尊,又将一应漏洞通通堵住。如此一来,师尊想必已信得九分,且不得不出手相救。’当下,笑道:“不过,你也莫要怨他,我们这万毒谷知者甚少,那高僧也并非有意相瞒!”又对血花婆婆道:“师尊,她们远道而来,又是张真人弟子,还请师尊施以援手!” “唉……” 血花婆婆长长一叹,坐回木床上,暗自沉吟,小青侯将她捧得无比高,她若不出手除蛊,那也委实说不过去,但此刻她心中却犯了难。 过得一阵,血花婆婆说道:“此蛊已入心数月,又经那人施法镇伏。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法有不同,自是各生异数,如今此蛊已与奔雷血煞蛊有异,老身若想将它除去,怕是……” “婆婆!” 情势急转而下,小青侯心中恸地一跳,眼眶便红了。 李锦苏脸色霎然一白,身子摇了两下,但她向来坚韧,咬着嘴唇,强撑着不倒。 青阳长身而起,站在了李锦苏身旁,按着酒葫芦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一颗心则犹如巨石从天而坠,直直往下沉,再也不见底。 “尚请师尊怜悯。”特兰阿尼软软拜倒于地。 “婆婆!” 夏侯云衣站了出来,按胸道:“云衣此番前往夏城复仇,若非正一教诸位道友相助,怕是有去无回,恳请婆婆施以援手!” “哇哇。” 小怪兽也化作了小小丑八蛋,拜倒在血花婆婆的脚边,啼声恳切。 众人不打不相识,经得这数日来的同住共行,竟与不知不觉间滋生了深厚情谊。 此刻,青阳见一向寡言少语的夏侯云衣也挺身而出,心中升腾起徐徐暖意,竟将悲伤冲去不少。 这时,血花婆婆皱眉一阵,慢声道:“都起来吧,老身并非见死不救,只是此蛊已然生异,再不能以奔雷血煞蛊除之,且容我想一想。阿尼,天时已不早,你且带几位娃儿去《听水阁》暂歇,明日再作计较。放心,几位娃儿既然不远千里来到这万毒谷,老身自会寻得法子除却此蛊。” “是,师尊。” 一听此蛊可除,众人心头纷纷一松。 当下,特兰阿尼便领着青阳三人告辞离去。行至半途,一名年轻苗女来将夏侯云衣唤走,顺便也叫走了那小怪兽。 《听水阁》,顾名而思义,临水之居。 岛中屋舍大多毗水而建,这《听水阁》自是也不例外,且建得更为雅致。 放眼看去,一条白玉大道直通湖中,在那水天相接的地方,浮着一排青青竹舍,屋顶聚着点点光芒,一闪一灭,仿若天上星辰。 众人经白玉大道而入,特兰阿尼笑道:“赶了这几日路,你们定然也乏了,且早些歇着吧。”说完,转身欲去。 “姐姐且慢。” 小青侯唤住了特兰阿尼,便连称呼也换作了‘姐姐’,朝着特兰阿尼深深作了一揖,抬起身来,又向青阳不停的使眼色。 青阳心头一荡,嘴巴动了两下,却未有言语。 小丫头暗中伸出根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腰,青阳仍是愣着。 小丫头怒了,狠狠踩了他一脚。 “放心,你们便是正一教的弟子,谁说又不是呢?至于,李姑娘的蛊,师尊说能除,便定然能除,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特兰阿尼莞尔一笑,说完便转身去了。 待她一走,李锦苏脸上滚起了密汗如雨,身子则一歪,向地上倒去。 “大小姐!!” 小青侯与青阳惊骇莫匹。 青阳赶紧一把揽住她的腰,入手极轻,软若无骨,他却无心细觉,提起酒葫芦便饮了一口,下意识地头一埋,便欲一口吻下去。 “别,别……” 这时,李锦苏睁开了眼睛,眼见他凑嘴亲来,又急又慌且羞且恼,伸出如雪柔荑,以掌心抵着他的嘴,竭力的往外推。 “酒鬼,你在干嘛?!” 小青侯惊呆了,眼睛眨来眨去,总算回过神来,当即一声大喝。 “嗯?!” 青阳浑身一抖,神智已清,愣愣地埋头看去,只见李锦苏软在自己怀中,美目荡漾,也不知是羞还是恼,而自己的唇间微暖轻寒,丝丝香气汩汩袭来,熏得人头晕眼花。霎那间,这酒鬼心潮狂荡,再也禁不住,脖子一使劲,便欲强行吻将下去。 “你,你……” 李锦苏身子娇弱,哪里敌得过他,心中羞恼,手中却无力,眼见便要被他一口吻个正着。 “碰!” 一声闷响,青阳晃了两晃,要倒不倒,因他手中抱着李锦苏,头也低低埋着,经得小青侯重重一敲,稳了几下,稳不住身形,当即便压着李锦苏向地上倒去。 这下,若是压得狠了,犹甚于亲上一口。 “哇呀呀……” 小青侯大怒,将月刃一收,跳到青阳脖子上,一把搬住他的脑袋,身子则往后坠,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他给反向拖了回来。 “扑通……” 三人滚作一处,李锦苏躺在青阳身上,胸膛挤着胸膛,青阳背后压着小青侯,可怜的小丫头被压得撕牙裂嘴。 “哼,哼……”青阳哼了两声,痛并快乐着。 “啪!” 一个耳光扇去,李锦苏羞恼无比,浑身灼热难耐,胸中却突出一股力气,按着青阳的脖子,挣扎着站了起来,瞪了青阳两眼,脸上却更红,眉梢一挑,拔出背后青煌剑,指着青阳。 青阳闭目待死。 “唉……” 李锦苏幽幽一叹,也不知道想到了啥,眸中泛起了泪花,转身走入一间竹舍。 “我,我并非有意……”青阳躺在地上,喃喃自语。 “你,你且起来……”小丫头挤眉弄眼,青阳体沉如山,她被压得五分五裂,语不成声。 “哦。”青阳翻了个身,仍旧躺在地上。 小青侯一骨碌爬将起来,踢了他两脚,怒道:“原来,你不仅是个酒鬼,还是个贪心的色鬼!看你这架式,也不是头一回了,别装死了,快给本仙师从实招来,我不在的时候,是否也曾这样冒犯过大小姐?” 青阳不说话,躺在地上,仰望苍穹。 “哼!” 良久,良久,小青侯见他仍不说话,她的心中也突地想起来,这酒鬼与大小姐已是夫妻,莫说是亲一口、压一下,便是更,更亲热些,也属理所当然!这么一想,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沮丧,气咻咻的瞪了青阳一眼,转身走入李锦苏的房间。 临走之时,她还再踢了青阳一脚,骂道:“有本事,你一辈子也别起来!” 第四十五章 坐听水吟 月浮星移,天空静湛。 点点星光仿佛会说话一般眨着眼睛,耳畔却传来潺潺流水声,细细一瞅,原是一只硕大无朋的湖怪正自吞水吐珠。 月光撒下来,那水怪半个身子在湖中,半个身子凸现于外,尖尖的嘴巴喷出的水珠坠落在湖面上,涟漪纹荡,又有叮叮咚咚的声音,颇是悦耳。 难怪,此地唤作《听水阁》。 青阳躺在地上,只觉心中一派平静。从地上爬起来,竹舍内烛光已燃,窗上剪着李锦苏婉约的身姿。这酒鬼心头一荡,既有些许愧疚,又有几分茫然,还有点甜,古怪无比。但若是细细寻思,却又摸不着头脑。 摇晃着身子,向另一间竹舍走去。 这时,白玉大道中行来一人,走近了一看,却是名年约三十上下的苗人男子,那人手里抱着一坛酒,见了青阳,裂嘴一笑,将酒坛放在地上,转身便去,未有只言片语。 青阳微奇,自打来到万毒谷,谷中尽是些年轻女子,他尚是头一次见到除夏侯云衣之外的男人,当然,夏侯云衣顶多也只能算是个男妖。 把酒坛抱起来。 坛上贴着一张小字条,字迹婉约:知君好酒,赠君桃花酿。 青阳洒然一笑,揭开封泥,阵阵酒香钻神入骨,果然是好酒,尚且带着桃花的芬芳。抬头一看,只见屋顶浮灯柔和,天上月明星稀,心中升腾起一阵舒爽之意,当即飞出铁爪,纵身上了屋顶,斜斜的躺下,肆意的伸长着腿,把那酒坛抱在胸前,数一数星星,喝一口酒。 好不惬意。 “成天就知道喝,你的心里难道便装不下别的事了么?”小青侯飞了上来,在青阳身旁坐下,数落着他。 青阳笑道:“你不在屋里照顾大小姐,上来做什么?” “我有些担心。”小青侯眼睛一闪一闪。 青阳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不必担心,大小姐吉人自有天佑,这次定能遇吉呈祥。”许是这桃花酿醉人,亦或风月迷人,酒鬼的舌头有些大,眼睛也璀璨似星。 小青侯曲腿于怀前,双手揽着小腿,下巴枕在膝盖上,盯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我担心的是你!” “嗯?”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酒鬼而已。” 青阳愣了一下,又自嘲的笑了笑,举起酒坛一阵闷饮。 小青侯眼睛闪了一下,歪头看他:“酒鬼,你说实话,你喜欢大小姐么?” 青阳避过了她的眼睛,抬头向天上看去,良久,说道:“大小姐便若那天上的月亮,蟾桂宫里的仙子,我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一个好酒的车夫而已,哪里敢私心觊觎。” “你是吴刚。”小青侯望着月亮,幽幽地说。 青阳回头一笑:“哦,我是吴刚,那你莫非便是那只蟾蜍?” “你才是蟾蜍,你既是吴刚,又是蟾蜍。”小青侯立马还嘴。 青阳哈哈一笑,举酒再饮。 小青侯正色道:“大小姐仙子一般的人物,你喜欢也不为奇,只是,只是……” “只是,我倒底是个车夫。”青阳接口道。 “唉……” 小青侯语结,顿了一顿,说道:“这次我们来万毒谷,吉凶难料,那特兰阿尼看上了你,有她帮助,我们定能逢凶化吉。” “是大小姐叫你来的么?”青阳喝了一口酒,重重哈出一口气。 小青侯道:“大小姐是什么样的人物,岂会管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说得也是。”青阳揉了揉鼻子。 星光明灭,一大一小俩个人影躺在屋顶,望着皓皓苍月,一时没了言语。 小青侯沉默了一会,从青阳手里夺过酒坛,饮了一气,抹嘴说道:“酒鬼,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大小姐没有怨你,你也不能负了大小姐,万事,待除了大小姐身上的蛊再说吧。”说完,把酒一放,飘身下落。 青阳举起酒来,一阵一阵的饮。 也不知过得多久,竹舍内的灯光悄然灭了,天上的星星愈发黯淡,月亮却光芒大放,便连那湖怪也不再吐水,四野一片静悄悄。 青阳缓缓支起身来,坐在屋顶。 白玉大道上又走来一人,那人抬头看见了青阳,嘴巴一歪,纵身飞上屋顶,一屁股坐下来,笑道:“独自饮酒,恁也无聊。” 青阳把酒坛递过去。 那人接坛饮了一口,未如青阳那般海喝牛饮,而是慢慢一饮、徐徐落肚,便如他的人一般,一刀一斧极有分寸。 “好酒,桃花酿!” 那人不擅饮酒,方饮一口,脸上便有些微红,细细一看,他的额上又滚着密汗,神情也颇显萎靡,好似将将与谁恶斗了一番。 他,正是夏侯云衣。 青阳心中有事,更无心打听别人的事,见他来陪自己喝酒,便只管你一口,我一口的推起酒坛子来。 “这是阿尼酿的酒,你这厮,真真好福气,我羡慕你!可惜,便如喝酒一般,你这厮,便,便像你那头牛,恁地糟蹋好酒!”夏侯云衣哪里禁得住青阳这么灌,只得一会便头晕眼花,说起胡话来。 青阳不语,只顾喝酒。 不多时,一坛桃花酿便落入了两人的肚子,夏侯云衣扑倒在屋顶,嘴里犹自囫囵有声,却听不清他在嘟嚷什么。 青阳一手提着空酒坛,一手拧着他的衣领,从屋顶上窜下来。 夏侯云衣仍未醒。 看来,这厮酒量太差,非是我道中人!唉,也不知他住在哪里! 青阳摇头一叹,只得将夏侯云衣提入自己的房间,也未掌灯,将他随意往那竹榻上一扔,自己则跳到了窗边的木桌上,滋意一躺,闭上了眼睛。 这时,隔壁的灯光亮了,小青侯鬼鬼祟祟的推开窗,朝青阳的房间瞅了瞅,回头道:“大小姐,酒鬼睡了。” “嗯。”李锦苏应了一声。 小青侯吹灭了灯光。 那水怪又从湖底钻了上来,对着头顶皓月,吞水吐珠。 “叮叮咚……” 悠扬、清脆的水声响起,《听水阁》安静入眠。 远远的,白玉大道的尽头处,站着特兰阿尼,小怪兽蹲在她的肩膀上,与她一道望向湖中的竹舍,待见舍内灯光尽灭,“哇”了一声。 特兰阿尼收回目光,稀疏的竹林中传来轻微脚步声。 稍徐,林中走出那名苗人男子,他朝着阿尼按胸行礼,指着岛中的万毒殿:“啊,啊啊……” “御兰大叔,你说师尊召我?” “啊啊啊……”苗人男子裂着嘴啊个不停,借着月光一瞅,他的嘴里空空无也,居然没有舌头! “知道了。” 特兰阿尼迈步向万毒殿而去。 穿过青石小道,直入殿中,一眼便见,师尊坐在虎皮木床上。 血花婆婆脸上带着笑意,面色却略显苍白。 特兰阿尼心中惊了一跳,疾步上前,轻声道:“师尊,那妖物竟然如此厉害么?” “咳!” 血花婆婆咳嗽了一声,面色更红几分,灯光辉映下,仿若浮着一层血。 特兰阿尼赶紧走到她身后,从头上拔下一枚银簪,便欲刺穿手腕。 “不必了!” 血花婆婆摇了摇头,说道:“那血眼妖来历非凡,谁也不知其根脚,但它想反噬我也没那么容易!我有云衣、云姬襄助,又那用得着你的血!只不过,要炼化它也并非易事!再过几日便是每三十年一届的斗蛊大会,你身为万毒谷的大师姐,切切不可懈怠。” “是,师尊!” 特兰阿尼拜伏于地。 “阿尼,你我情同母女,你在想甚,我岂会不知。我看那位汉家男娃儿,虽说面目长得……长得较为平凡,但却气宇轩昂,定是个有福之人。咱们苗家女儿敢爱敢恨,也不必在乎那些个繁文缛节!你,你给他伏蛊了吗?” “师尊……” 特兰阿尼伏在地上,肩头颤抖不休,眸子里汪起了满满的两湖水。 半晌,却未作声。 “唉……” 血花婆婆一声长叹,把特兰阿尼扶起来,揽在怀里,柔声道:“你啊,便是心善,一点也不像我!想我当年,也,也……”说到这里,也不想到什么,老妪人脸上竟然蓦地一红,转口道:“相思树,相思果,相思蛊,相思路。阿尼,你若真是喜欢他,就理当给他种下相思蛊,如此,方是我们苗家女儿的作派!” “师尊,阿尼哪,哪有……” “哼,休得狡辩!如若你不喜欢他,纵然他们真的是张应机的弟子,我也懒得理会,岂会耗费心神替那女娃儿除蛊!” 言至此处,血花婆婆神色一凛,又道:“依我看哪,那汉家男娃儿似对中蛊的女娃儿有意。如此说来,此蛊万万不能除!” 特兰阿尼心中惊骇,当即便道:“师尊若不救她,她已活不过七日!求师尊大发慈悲,一定要救她!” 血花婆婆冷然道:“我为何要救她?我的眼还没瞎,你以为我不知么,我那苦命的妹子死了,多半与她们脱不了干系!” 特兰阿尼更惊,脱口道:“那,那人不是死在玉童圣僧手里么?怎,怎地与她们相干了?” “嘿嘿……” 血花婆婆冷冷一笑,注视着特兰阿尼,说道:“若真是玉童圣僧出手,五花岂能放出奔雷血煞蛊来?我那苦命的妹子虽素来与我不和,但我又岂会真个盼着她死?说不得,五花即是死于这几个娃儿手中!” “师尊……” 特兰阿尼心中怦怦乱跳,嘴里却道:“即,即便不是玉童圣僧出手,也,也有可能是别的和尚偷袭呀。再说了,若说是她们杀害了那人,她,她们也没那能耐啊。师尊理应得知,她们奉师命游历积道,如今连御剑飞行也尚未习得,怎可杀得了那人?”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愈来愈镇定,条理清晰。 “唉,你还说不喜欢那男娃儿!你若真是不喜欢,岂会替她们如此上心?阿尼,人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如花浮水,唯有这‘情’字,世人皆知它虚妄缥缈,却怎生也堪不破! 我们苗人修行与汉人不同,汉人弃‘情’如敝履,修得跟木鸡石狗一般,那不过是走上了道之末节。我们苗人延承祖德,自太古以来,便入情修情,唯情而极!你之路,你之劫,即在此‘情’劫!若是,你不为他伏下相思蛊,那为师便也硬上一回心肠,做做那见死不救之人,又有何妨?” 血花婆婆声音冷冽如水,说完,长身而起,一拂袍袖,径自离去。 特兰阿尼软身在地。 第四十六章 入湖取珍 竖日,天气晴朗,碧空万里如水洗。 青阳一觉醒来,木床上的夏侯云衣已不知去向,桌上却刻着一行字,每一笔每一划都极刻得极为用心:‘青阳贼厮,讨你一壶酒喝,却害得我头晕眼花,浑身酸痛难耐,下次,再不与你喝酒。’ 青阳这才记起来,昨夜扔夏侯云衣上床的时候没留心,使得他一半身子在床上,另外一半却拖曳在地,难怪他一大早起来,浑身酸痛。 想着,想着,青阳不由得暗笑:‘哈哈,这厮的酒量太浅,偏生还要与我抢酒喝,如今喝晕了,却来怪我!’ “一二三,砍弯弯,四五六,剃背骨……” “哇哇哇……” 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奇怪的歌声,青阳走出来一看。 听水阁共有竹舍五间,呈‘凹’字形分布,正中一间为正室,两侧各有两间厢房。昨夜,青阳与李锦苏、小青侯都未住那正室,倒是歇在了左右两侧的厢房中。 此刻,在那小小的院子里,湖风微熏,绿树垂荫,树荫里掩着几面石桌石椅,小青侯与小怪兽占据了其中一张,小怪兽化作了人形模样,与小青侯面向对座,正在玩耍着蜀地小孩子的嬉戏,比赛抓石子。 共有七颗石子,连番抓取,看谁心灵手巧。 小青侯石子扔得飞快,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嘴里还哼着颇有节奏的歌儿,伴随着那歌声,只见她手中的石子起起落落,连而不绝。 夏侯云衣不会说话,眼见自己要输,瞪着雪白的瞳孔,不停的“哇哇”乱叫。 李锦苏独自占据了一张石桌,桌上摆着各式茶具,也不知她是上哪寻来的,正自端庄大方的烹水煮茶,看也没看青阳一眼。 大小姐煮的茶是人间臻品,青阳曾经饮过一次,至今唇齿留香,令人回味无穷。不过,自从那次他一口便喝光了杯中之茶后,李锦苏再不为他煮茶,当时小青侯说,那是牛嚼牡丹,简直是浪费大小姐的好茶。 为此,青阳颇是悻悻,饮茶,难道非得细品慢嗅才可么?像我这般一口饮光,知味而明觉,方是茶道中人。再说了,大青牛也不是没嚼过牡丹,有什么好稀奇的! 此时,自诩茶道中人的青阳见无人理睬自己,知是昨夜太过放浪了,便摸了下鼻子,硬着头皮上前,向李锦苏问了个好。 “嗯。”李锦苏应了一声,却连眼皮也没抬。 青阳又凑向小青侯,看了一下桌上的石子,笑道:“下一颗,你定会失手。” “呸,你才失手,你天天失守!” 小丫头怒了,尚且话中有话,便见她大眼睛一翻,白了青阳一眼,殊不知,她这一分神,小手立马一虚,顿时没能将桌上的石子揽住。 失手了。 “哇哇……” 那一直一瞬不瞬的盯着桌上石子的小黑妞怪叫起来,她的叫声欢快,手底却更快,一把将桌上的石子尽数揽到自己的前面,但她却并未立即开始抛石子,而是直勾勾的瞅着小青侯,深怕小青侯反悔。 小青侯叹了口气,说道:“云姬,咱们早已说好了,每人悔三回,你三回都用光了,我却只悔了两回,这回轮到我悔了,快快拿来。” “哇哇,哇哇哇……” 小黑妞双手拢着石子不让,乱叫不休。 “青侯,你已经悔了三回了,别欺负人家不识数!”李锦苏的声音幽幽的飘过来。 小青侯神情一颓,只得认数。 小黑妞欢快的抛起石子来,尚感激的朝青阳‘哇’了一声。 青阳坐在小青侯身旁,谁知小丫头却厌恶的横了他一眼,说道:“喝你的酒去,莫来气我,你坐在我旁边,我肯定会输。” “哪来的酒?”青阳一听酒,眼睛瞬间一亮。 “咯……” 小青侯嘟着嘴巴往另一张石桌上一指,青阳顺指一看,可不是嘛,便在李锦苏身旁,那洁白的玉石桌上置着一坛酒,方才,他向李锦苏问好时,眼睛有些躲闪,是以便没看见这坛酒。 当下,酒鬼讪讪的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拔开封泥,嗅了一口,又是《桃花酿》。 小青侯道:“一大早,咱们院外来了个怪人,与云姬一般,也不会说话,啊啊乱叫,我开门一看,原是来送酒。”说到这里,怪声怪气地道:“呀,某些酒鬼啊,天天有酒喝,真是好福气呀!” 青阳嘿嘿一笑,抱着酒坛便饮,眼角余光却向李锦苏看去。 李大小姐专心煮茶,仿若不闻不觉。 青阳心中一馁,举起酒坛狂饮。 这时,那白云大道上缓缓行来一人,穿着一身翠绿衣裳,样式仿佛汉家女儿装束,只是却仍旧以朱红彩带缚腿,红绿相间,长腿款迈,柳腰缓摆,仿若花中精灵。 走近了一看,原是特兰阿尼。 长腿苗女来到院中,见青阳正捧着她酿的酒喝,心中一喜,眼睛一眯,嘴角浅弯,真真笑靥如花,便听她说道:“师尊命我来告知诸位,若欲除那奔雷血煞蛊,需得几样物事,尚请诸位与我一并去取来。” 一听除蛊之事,小青侯立马不抛石子了,簌地起身,昂扬道:“物事在哪里?” 特兰阿尼笑道:“共有四样物事,分别是绛珠花、寒冰草、玉葫芦、火云角,也都不算什么珍稀之物,其中有三样便在这谷中,只是那火云角却在谷外,我本欲自行前往取来,但却想着,此事终究,终究……”说到这里,含羞带喜地瞥了青阳一眼,又定定的看着小青侯。 小青侯是什么人? 特兰阿尼只消一眼,小丫头便知晓其意,当即将桌子一拍,踹了稳如泰山的青阳一脚,吩咐道:“酒鬼,你且与阿尼姐姐一道,去将那些物事通通给取来,不得有误!” 青阳饮了一口酒,斜斜看了一眼李锦苏,却问道:“若要去谷外,是否得带上大青牛?” “呸,笨蛋!” 小青侯气不打一处来,在青阳的额头上赏了他一个爆粟,喝道:“你成天就知道喝酒,现下让你行点正事,偏生你还想劳累大青牛!速速与阿尼姐姐前去,莫要耽搁!” 至始自终,李锦苏未有一言,连头也没抬。 青阳只得起身,与特兰阿尼一道,去取那除蛊所需诸般物事。 二人走在白玉大道上,微微湖风吹来,柔柔的拂着特兰阿尼的长发与碧绿裙纱,青阳虽目不斜视,但却也只她正浅浅的笑着。 默行一阵,气氛怪异。 青阳本是那大而滑之的人,此刻闻着特兰阿尼身上那独有的香气,他的心头也是一荡,本欲说话,却又闭上了嘴。 特兰阿尼行至玉道中央,紧临着皓皓碧湖,顿住了脚步,轻声道:“绛珠花开在这湖中,我们这便去将它取来。” 青阳心中一奇,放眼看去,湖面一平四展,哪来的花? 今日,特兰阿尼没背小药蒌,腰间缠着那朱红长鞭,鞭梢挂着锦囊,囊面上绣着一束曼陀罗花,便见她解开那锦囊,从内中摸出一物,笑道:“别看了,绛珠花,花开百年,花谢百年,人世间难得一见,只在千丈湖底盛开。” “千丈湖底?”青阳一怔,他虽身负神力,拥有金刚不坏之身,但水性却普普通通,若想要下到那千丈湖底,那是万万不能! “噗嗤……” 特兰阿尼嫣然一笑,将手掌摊开,白皙如玉的掌心里有一枚玉珠,正泛着柔和莹光,一圈一圈的向外荡去。 “你行走江湖,难道不知世上有辟水珠么?这枚辟水珠乃师尊取自一条千年毒镘,可遁水自如。不过,我们若欲潜至湖底,尚需借助他力。”说完,特兰阿尼朝着千倾平湖一声轻啸。 啸声远远的传了出来。 不多时,镜面一般的碧湖中搅起一团漩涡,璇即,那漩涡越来越急,一股水柱直喷上天,湖中冒起一具狰狞无比的头颅。 乃是一只巨大的怪鱼,长得极为凶恶,眼似铜铃,嘴若血盆,牙利似枪。 怪鱼游到近前。 “跟我来!” 这时,特兰阿尼拉住了青阳的手,向湖内飘去,稳稳的落在怪鱼背上,轻声道:“阿璃,劳烦你带我们下入湖底,取那绛珠花。” “扑咙……” 怪鱼朝着天空喷出一道水柱,纷纷下落之时,水声叮咚作响,倒有些像点拔箜篌的声音,悦耳之极。 青阳奇道:“这便是那逢夜奏曲的湖鱼么?”夜里,那湖鱼一半在湖中,一半在水面,是以未能睹得全貌。 “嗯,它叫阿璃。你切莫看阿璃长得,长得凶恶,其实阿璃的性情极善,它胸中有七万八千孔,故擅音乐之道。阿璃,下去吧。”特兰阿尼轻声说着,将那枚辟水珠捧在胸前。 怪鱼得令,徐徐下沉。 方一入水,即见那辟水珠荡起一团柔光,将青阳与特兰阿尼笼于其中。怪鱼分水直潜,愈潜愈快,那溺天之水却当真围而不浸。湖底游鱼成窜,见得他们也不惊,纷纷围将上来,绕着光团上下腾挪,仿佛载歌载舞一般。 见此奇景,青阳眼界大开。 湖深长丈,待至一半时,特兰阿尼柔声道:“再往下,有些气闷,你把这片叶子含在嘴里。” 青阳接过那叶子一看,长得颇怪,细如松针,泛着蓝光。 特兰阿尼笑道:“这便是寒冰草的叶子,可解溺水之势。” 青阳虽不惧那水重与气闷,却也依言将叶子含在嘴里,方一入舌,即有阵阵火辣之气奔胸直贯,从头到脚一烧,倒将那闷意一扫而尽,当下奇道:“莫非,这便是阴阳五行之道,名唤寒冰草,却具有火性,以火炼水,反可除此溺气!” “谁说你笨来?” 特兰阿尼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莞尔一笑。显然,她每日听小青侯骂青阳是笨蛋,现下,是在替青阳抱不平呢。 青阳道:“小青侯也未说错,我向来较笨。” “你啊……”特兰阿尼斜了他一眼,四目一对,她自个却不敌,脸上微微红了。 而此时,怪鱼已沉至湖底,沿着湖中暗礁甩尾前行,待至一处礁石前,顿住了身形。 “到了,那便是绛珠花!” 第四十七章 巧戏绛珠 青阳放眼看去,只见在那陡峭的礁石上,孤零零的生着一株怪花,色呈莹白,似花而非花,倒有些像是颗颗珍珠窜成了一束花苞的模样。 怪鱼顿身于礁石下,离那绛珠花生长的地方尚有数十丈距离,礁石被湖水千万年浸噬下,浑身四体俱是孔洞。青阳正欲飞起铁爪抓住峭壁飞身而上,不想却被特兰阿尼拉住。 “别,当心惊了它。”特兰阿尼轻声说道。 “惊?”青阳一怔。 “嘘,随我来。” 特兰阿尼伸指靠了靠唇,拉着青阳的手,托着掌中辟水珠,向礁石缓缓飞去。青阳歪头见她神色凝重,心头也跟着一紧,大气也不敢出。幸好,那奇特的绛珠花只是不住的向往散发着玉色光芒,并未受惊。 稍徐,二人轻轻落在礁洞口,离那绛珠花尚有五丈距离,特兰阿尼抬头看了一眼,又对青阳悄声耳语道:“稍后,我去取它,你别动。这花百年方开,若是这次取不来,那便得再等百年。” “再等百年……” 青阳心下一紧,正准备应下,谁知因她嘴唇靠着自己的耳朵,吹气如兰,又麻又痒,实在忍不住,浑身一抖,脚下也蓦然一个趔趄,胳膊肘便碰上了一块碎礁。 “扑落落……” 碎礁沿着峭壁一路滚,水花四荡,水声激响。 “糟啦。”特兰阿尼一声轻呼。 青阳飞出铁爪,纵身向那绛珠花扑去,身形迅若闪电。 眼见那绛珠花伸手可得,却与此时,从那花束下冒出一个脑袋,朝着那花一口咬去。 青阳大惊,赶紧挥手一拦,恰恰挡住那张嘴巴,手背上钻心一阵痛,却来不及多想,猛力一挥,将那脑袋挥出十余丈,把绛珠花连根拔起,嘿嘿笑道:“幸好,幸好。” “唉……”特兰阿尼撑着辟水珠,幽幽一叹。 “呜呜,呜呜……” 这时,礁石下突地传来阵阵哭声,那声音极度幽怨,一阵阵,直往心里钻,仿若年轻的女子因丈夫身死沙场而悲声莫名,又似白头老妇因年月逝去、美丽不再,而哀声失啼。 “那人是谁?为何只有一颗头颅?”青阳问道,方才那惊鸿一瞥,他分明看见,那欲将花束一口吞没的是一颗女子的脑袋。 特兰阿尼叹道:“你且看看你手里的花。” “花?” 青阳低头一看,手中的绛珠花,那玉色的柔光正在不住黯淡,便那连颗颗珍珠模样的花瓣亦在极速枯萎,心下大惊:“这,这是怎地了?” 特兰阿尼幽声道:“绛珠花,花开百年,花谢百年。其实,这花便是她的眼泪,她每哭上一百年,眼泪凝结为花,再哭一百年,花化为泪,归于寒湖。她不是人,也不是妖,只是这湖中的精灵,传说曾是天庭的绛珠仙子。” 青阳哪管她是什么仙子还是妖怪,看着那不住消散的花束,急道:“你,你快想想办法,别再使它枯萎下去了,要不然,我们速速上去。” “来不及了。” 特兰阿尼向礁石下飘去,青阳当即跟上,却听她再道:“如今唯有一个法子,那便是使她莫再哭泣。” 二人来到礁石下,特兰阿尼蹲下身子,朝着一个孔洞轻声唤道:“绛珠,绛珠,别哭了。” “呜呜,呜呜……” 谁知,那洞中的哭声却越来越响,青阳手中的绛珠花又黯淡了不少。 “阿尼,快看!” 突地,青阳一声大叫。 特兰阿尼抬起头来,只见青阳正挤眉弄眼,而此时,那洞内的哭声却蓦地一弱。原来,青阳见这绛珠仙子受不得惊,于是便想,那我一直惊着你,如此一来,你便哭不下去了。 特兰阿尼嘴角一弯,也明白了青阳的意思,跟着大声道:“哇哦,七彩祥云哎!” 青阳吼道:“兀那神人,你莫以为你头戴金冠,身披金甲,手里还拿着根金光闪闪的棒子,便以为我不敢与你斗,且吃我一刀!!”捏起拳头,重重的擂在礁石上,震得渣石乱飞。 特兰阿尼呼道:“夫君,当心!” 青阳愣了一下,向特兰阿尼看去,只见苗女媚眼如丝,心中咯噔一跳。 特兰阿尼绯红着脸,单手拢在嘴边,朝着头顶又唤:“夫君,快快下来,你战不过他!” “谁说我战不过他,贼厮,再吃我一刀!!” “碰!” 又是一拳。 此时,洞内再不闻哭声,缩在角落里的那颗脑袋慢慢浮向洞口。特兰阿一直便在留意着洞内,见洞口水纹婆动,便向青阳使了眼色。 青阳会意,猛地一顿足,然后“啪嗒”一声躺倒在地,恰好躺在洞口,与那正在悄悄冒出来的脑袋,眼对眼。 霎那间,青阳只觉看到了一面镜子,其中倒映着自己的样子,那镜子,是那般干净纯粹,没有任何一杂质。 蓦然,那镜子黯了一下,随即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你,你再与谁斗?” “噗……” 青阳咬破舌头,喷了一口血,佯装着身受重伤,喘气道:“天,天上有个贼,贼厮,拿着根棒子,恁地厉害,我,我战不过他。” “他长何样?”那镜子上荡起了一阵迷蒙,似在竭力的回想。 特兰阿尼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心跳如鼓擂,以往来到这湖中,她只听见这颗脑袋幽幽哭泣,竟不知它也会说话。 这时,青阳说道:“那神人浑身冒金光,我看不清楚,只知那根棒子厉害。” “哦。” 那脑袋长长的“哦”了一声,嗖的一下,又钻入洞中,呜呜哭起来。 这下,青阳没折了,急得脸红脖子粗,眼见那束绛珠花便要就此凋零,他心中火气上来,正欲将那孔洞砸个稀烂。 那颗脑袋却又浮了出来,看着青阳,说道:“若是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不再哭了,还替你将它还复原样。”眨了眨眼睛。 原来,它啥都知道啊!果然,这天下间,但凡是个女的,都是古灵精怪,便连这只有一颗脑袋的绛珠仙子也不例外! 青阳心中大奇,赶紧应道:“你且说来!” 那脑袋道:“有朝一日,你若是得见那个神人,可否让他来这湖里与我一见?” 青阳眉头一皱,暗想:‘我就那么胡乱一说,上哪去给你寻什么金甲神人?’ 等得半晌,那脑袋见青阳不答,还以为他不肯,便又缩回了洞中,嘤呜嘤呜哭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青阳看着手中越来越弱的花束,大叫连连。 “你答应了么?”那脑袋浮出来,望着青阳。 青阳道:“世上若是真有那神人,若我遇上,替你传话自无不可。不过,若是那神人不肯来,我一介凡夫……” “呜哇,呜哇……”脑袋号啕大哭。 “罢了,罢了!” 青阳顿足不已,心中一狠,大声道:“若真让我见着他,便是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定使他来与你见上一见!” “果真?” 青阳冷然道:“青阳向无虚言!” “我信你,你捧着花过来。” 青阳蹲下身来,将那束灰暗的绛珠花小心翼翼的捧到脑袋面前。那脑袋闭上了眼睛,好似凝了一阵神,徐徐开眼,朝着花束吐出一口气。 须臾间,柔光再放,珠煜辉灿。 青阳心中一松,捧着花束,凝声道:“你且宽心,青阳绝不食言。” “我信你。” 脑袋定定的看着青阳,因吐出了那口气,它明显萎靡了许多,慢慢缩回了洞里。 当下,青阳与特兰阿尼跳上那怪鱼的背,正欲上浮,谁知,那脑袋又冒了出来,喊道:“小阿尼,他是你的情郎么,竟肯为你拼命!” 闻言,特兰阿尼脸上唰地一白,却催促着怪鱼阿璃急急上浮。 待至岸上,青阳笑道:“现下,我们是去取那寒冰草,还是玉葫芦?” “唉,你且看看你的手!” 特兰阿尼站在一株柳树下,看着湖中,也不知在想啥,声音轻飘飘的。 青阳低头一看,掌背通红如血,方才心中焦急尚不觉得,现下便有阵阵刺痛传来,稍徐,不再刺痛,身子却僵如木石。 “寒冰草可解百毒,绛珠草可生百毒,她咬了你一口,你已中毒,却不自知。” 特兰阿尼走过来,拉着青阳坐在草地中,取下头上银簪刺破青阳手背,即有汩汩紫血冒将出来,又解开腰间锦囊,取出一枚寒冰草叶,说道:“张嘴!” “啊!” 她这一番举动,亲和而自然,且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意韵,青阳不由自住的便张开了嘴。 殊不知,特兰阿尼却并未将那寒冰草叶塞入青阳,而是将及青阳的嘴巴又缩了回来,衔在自己嘴中,细细一阵嚼,以手掩住嘴,把那草沫吐在掌心里,缚在青阳手背伤口上,来回抹均。 紫血渐淡。 她却犹在抹来抹去,十指修长,微带寒意。 “多谢。”青阳暗觉浑身上下已被那寒冰草叶灼暖,便欲抽回手。 “别动,不要命了么?需得以毒攻毒!” 特兰阿尼声音冷冷的,脖心却浅浅泛红,伸手一招,那缠在腰间的朱红长鞭便化作小赤蛇,绕在她的手指间。 她偏过头去,想了一想,直把嘴唇咬得雪白,回过头来,也不看青阳,伸出食指,以牙咬破了,滴了一滴血在青阳的伤口上,又提着那小赤蛇,轻轻一抖。 小赤蛇张大了嘴,露出一对小尖牙,碧绿色的蛇涎凝在牙上,欲滴未滴。 “噗!” 眼见那蛇涎即滴落于青阳的伤口,她却猛地一甩,小赤蛇被甩落草丛中,摇头晃脑地翻了个身,又化作朱红长鞭缠在她的腰间。 “走吧,咱们去取玉葫芦与寒冰草。”特兰阿尼把青阳的手一扔,扭头便走。 “这,这便好了么?不是要以毒攻毒么?”青阳愣愣地问。 “你,你这人皮厚,用不着!” 白驹过隙,浮云苍狗。 在那苍翠如碧的湖畔,长腿苗女像只彩蝶,惊慌失措的飞走。 第四十八章 酒里阴阳 玉葫芦,顾名思义,荡着玉一般光泽的葫芦瓜,生长在肥沃之处,独藤而无枝,叶片却是金黄色的。这里也有异物看守,但却不似绛珠仙子那样名堂极多,特兰阿尼扔给那状若小山大小的穿山甲一条毒蛇,便就此收买了它,成功取得一枚葫芦。 寒冰草果然生长在赤炎之地,位于谷中腹心,方园千丈内寸草不生,那寒冰草独自盛放于一块尖如剑锋的凸石之上。 青阳见此间并无异物看守,便将铁爪一甩,朝那放着如水蓝光的寒冰草飞去,谁知,方一腾起,从那片焦土中从喷出无数火光,顿时将青阳烧得焦黑一团,幸而他身坚若铁,倒是并无外伤,不过胸中却炽烈难耐,鼻孔不住的冒烟。 于是,特兰阿尼又把他拉到一边,从那绛珠草上摘了一片珠叶,以口嚼碎了,在他的眼、耳、口、鼻、颔五处地方细细一阵抹,随后,又咬破手指,凝了一滴血,在青阳的仁中穴上点了点,再把小赤蛇拿出来,欲滴蛇涎。 不过,长腿苗女看着神情愣愣的青阳,她心中挣扎来去,终是有些不甘,便气咻咻的将那小赤蛇又是一甩,从锦囊中摸出绛珠花来,捧着那花一步步向凸石走去。说来也怪,有这绛珠花在手,那地火竟齐齐一歇。 待取得寒冰草,特兰阿尼将它放入锦囊中,对那犹自愣坐在地上的青阳,说道:“走吧,咱们出谷去取火云角。” 二人出得谷来。 青阳左思右想,心中似明非明,说道:“阿尼,为何你不早说那寒冰草有地火守护?” 特兰阿尼道:“我以为你知呢。” 青阳想了一想,皱眉道:“我只知寒冰草身具火性,尚以为便有火属异物守护,谁知,谁知……” “谁知你笨来!”特兰阿尼轻轻一嗔。 从她的侧脸看去,脸颊泛着一层桃红,娇羞中带着恼怒,使得这苗女看上去格外娇柔,与她平日里的样子大有不同。以往,她若不言语,因唇薄而眉稀,神情便略有些冷傲,仿若心底无情。但此刻,青阳有些似懂非懂了。 特兰阿尼理了理嘴角的发丝,轻声道:“火云角生在山上,离此尚有百里路程。” “那走上一个来回,便需得整整一日!”青阳犯难了,他不会飞,始终是个莫大的缺限。 “唉……” 特兰阿尼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虽修得是蛊术,借蛊御灵罡,也并不知你们汉人的术法是怎生一副究理,但想来定是殊途同归,必在阴阳五行之中。你竭力一纵也有三两丈高,此乃力之正阳,若是再有力之虚阴,阴阳相济之下,或许,或许便可腾身直飞。” “力之虚阴,阴阳相济?” 青阳眉头大皱,五行相生相克,阴阳合抱归一,这个道理他自然懂得,可若是要将这道理行之实处,却让人无处下手,细细想得一阵,胸中突生一道灵光,当即取下腰间酒葫芦,仰脖海饮一气。 特兰阿尼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微恼,嗔道:“你,你怎地又饮起酒来了?” 青阳却不理她,只顾举起葫芦牛饮,直直将那满壶酒饮光了才作数,而胸中则盘荡起股股青焰,如龙似蛇来回奔腾,待至小腹处,千丝万缕凝作一束,由下往上直冲,一举冲破诸般关窍与阻碍,盘于额头。 若以心眼内视,便见那道青焰昂起了头,头角狰狞时,束焰却越来越细,色泽则反其道而行之,浑青如墨。倏而,即见青焰似针,奔着青阳的神海猛地一扎。 与此同时,青阳酒意酣然,只觉头晕、眼花、耳热,而浑身上下则轻若鸿毛,恰若那阴阳合济、寰宇混蒙。一阵微风吹来,又如同仙姿临风一般,实在忍不住了,脱口一声长啸。殊不知,这啸声一出口,即若怒龙奔腾,震得两畔树梢哗哗作响。 “去!” 树摇飞沙之际,那酒葫芦玄黄光芒一荡,青阳腾身而去。 特兰阿尼目瞪口呆,万万没有料到,他喝了一阵酒,竟然飞了起来,心想:‘都说他笨,他怎地笨了?我不过随意一说,他便,他便真的飞了!这,这难道即是汉人所谓的顿悟么?若是如此,那他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眼见青阳遥遥飞走,她转念又悔:‘我不愿替他伏下相思蛊,唯愿他可真心待我,相思不悔。是以,我想牵着他的手飞,可,可如今他自个能飞了,我,我该怎么办?’ “扑通!” “啊!!” 特兰阿尼正自懊悔时,突然,远方传来一声重重闷响,璇即,又听青阳一声惨叫。 ‘莫非,莫非他摔下来了?’ 特兰阿尼心中一惊,急忙将身一扭,飞向远方,站在树梢上四处一寻,却不见青阳的身影,心中焦急,扬声唤道:“你,你在哪里?” “我,我在这里。” “格格……” 声音从树下传来,特兰阿尼低头一看,娇声笑起来,只见树下有偌大一个洞,乃是附近山民为捕捉野猪、猛熊所设的陷井,无巧不巧,青阳恰好落入其中,铺在洞口的树木滚下来,将洞口遮得严严实实,是以方才并未见着。 “真真一只笨熊。” 特兰阿尼跳下树,抖起长鞭,将洞口的树木抽得四下乱飞,探鞭一卷,将青阳扯出来。洞中竖着排排竹刀木剑,被青阳压断无数,而他却仿若无恙,她心中又想:‘真真皮厚。’ “你怎地掉下来了?” 特兰阿尼细细探查了一番,青阳只是摔得过重,略有内伤。当下,便从那锦囊里掏出一颗玉丸,不由分说的往他嘴里一塞。 玉丸入肚,青阳舒出一口气,方才那一摔确实太狠,如今尚有些晕头转向,抛了抛手里的酒葫芦,笑道:“看来,我并非那直入青冥的仙人。飞到一半酒已醒,阴阳乍离之下,再回又是人间,所以,掉下来了。” 原来,他以为阴阳合一便是醉酒呀,那酒后的茫然混沌,岂能与阴阳之道相提并论?特兰阿尼心中哭笑不得,漫不经心的拉住青阳的手,看着远方的红日浮颠,淡声道:“走吧,若再耽搁,怕是真得耗费整整一日。”说完,一声娇咤,电射而去。 红日胜火,浮云悠悠。 青阳由特兰阿尼携着,穿梭于青天白云之中,微一歪头打量,只见特兰阿尼眼睛微眯,也不知在想啥,嘴边有几缕发丝绕来绕去,顺着那发丝一看,恍觉她的秀发真长,飘扬在背后,如同乌雪漫洒。而她的手心极软,浅凉微寒,那修长的手指却在自己的掌中,轻轻颤抖。 一时间,地老天荒。 “嗖!” 绿虹经天一贯,特兰落身在一栋危山下,抿了抿嘴,说道:“这里是不周山,大半在地,仅有峰尖在天,那火云角便生于此山中。”并未放开青阳的手,犹自握着。 青阳定了定神,抬头望去,只见峰直若剑,笔直插向青天,高不知几许,危若悬卵。站在这山峰下,恍觉天地将倾,浑身不自在。 “不周山,便是那传说中的不周山么?” “嗯,传说中,太古之时,众仙众神有一场大战,以致天倾东南、地陷西北。此山原在昆仑之西北,因那一战,飘落在了此地。不过,这也只是千万年来的传说,孰真孰假,又有谁知道呢?” “兴许真是那不周山,四方不周,概而不全,浑身若铜,峰拔入天。”青阳看着眼前这山,心中震憾莫匹。 “走吧。” 特兰阿尼紧了紧手,拉着青阳朝山上行去。 青阳因惊震于这山的怪异,反倒并未觉察还被她牵着。 山中多怪树,东一拦、西一横,枝条苍劲虬拔,仿佛一只只手掌,将青阳与特兰阿尼揽于其中,更有独特的,斜斜撑向天空,好像欲将天上日月星辰一把抓落。而在那无草无树之处,显露出来的山石,色作红铜,被烈日一照,泛着令人眩晕的光芒。 行得一阵,四野不闻声,唯有阵阵心跳脉动,青阳奇道:“山中为何这般静?” 特兰阿尼牵着青阳避过一根横枝,答道:“此山飞禽不落,走兽不生,自然安静了!”说着,见青阳面上犹露疑惑,她又道:“传说,因那一战仙神陨落众多,有诸多仙神的魂魄被禁于此山中,随山共葬,万万年不得出。那些仙神们便发下大宏愿、大诅咒,所以,这山向来不生飞禽走兽。” 青阳叹道:“如此说来,仙神与人一般,并无甚出奇之处。” “谁说又不是呢?” 特兰阿尼莞尔一笑,紧了紧青阳的手。 待穿过那片怪树坡,眼前豁然开朗,方圆千丈内碧绿汪洋,却未有树木,在那片草地的中央耸立着一道小峰,样子颇奇,犹若扇面,又似一面被风拉扯皱的旗帜。在那旗峰的顶端长着一对弯角,正在烈日下吐着熊熊火光。 青阳放眼看去,心中却如鼓擂,暗觉此峰极为熟悉,而日前,曾在夏城中感知的那气息再次迎面扑来,苍凉、萧索、远古、血腥、压抑、狂放,种种情绪涌将上来。 霎那间,青阳仿若置身于远古战场,但见无数飞在天上激斗,绽出道道光芒撕天裂地!地上亦然,大如山峰的雄兽,状似铁塔的巨人,正自厮杀不休。其中,又有那浑身乌黑的魔将,操着血红大刀,东一削、西一斩,竟将座座山峰搅得四五分裂…… “青阳,青阳……” 这时,耳边传来阵阵呼唤声,青阳浑身蓦地一抖,迷茫的眼神逐渐回聚,神智清醒过来,只见特兰阿尼正一脸担忧的看着他。 “你,你怎地了?”特兰阿尼问道。 莫非,唯我有此感觉,她却一无所知?青阳甩了甩头,他向来不喜将自己的困扰赋于别人,当下便笑道:“没事,只是奇怪,这石峰上竟然长着一对牛角!那便是火云角么?” “嗯,便是它。此事确奇,却非奇在石峰不可长角,而是火云角向来喜阴惧阳,只生长在山中深处,如今怎地却出现在这里?而往日,这里也并无此峰!” 特兰阿尼皱了皱眉,从锦囊中将那玉葫芦取了出来,举着那玉葫芦向旗峰走去,边走边道:“跟我来,别乱跑,这火云角拔根即化,需得以玉葫芦罩住,方可收取。”说着,突地回头,朝青阳喝道:“你要去哪?” 第四十九章 通灵宝物 特兰阿尼一回头,却见青阳正反向而行。 “稍待,即来。” 青阳大声答道,脚步却不停,奔向身后的一株怪树,扬起铁爪,纵身直上,从那树上取了两样物事,飞身而下,朝着特兰阿走来,笑道:“你且瞧瞧,这是何物?” “何物?” 特兰阿尼皱眉一看,在他的掌心有两个小小的物件,一把小斧头,一张小盾牌,仿佛是三岁顽童的玩具,苗女奇道:“山中因无飞禽走兽,是以山民不来,再说这是神山,山民也不敢上来亵渎,这东西却是哪来的?” 青阳嘿嘿一笑:“方才我路过那树时,即觉树上有物辉得人眼花,上去一瞧,便寻得了它们。管它哪来的,拿回去给小青侯玩耍。”说着,以手指捏起来,以斧击盾,“锵”的一声响。 特兰阿尼将那刀盾细细一瞅,只见那斧与盾虽小,但却极其精致,也不知是何物铸就,黑黝黝的,却泛着刺眼的冷芒,在那斧身与盾面尚且纹着繁复的铭文,仿佛是符咒,又像是神文。 “这,这有些像是苗文,只是我却不识得! “若是再大些便好了,劈柴定然好使!” 青阳试了下锋,锐利无比,直追大小姐的青煌剑与小青侯的月刃。而自从那夜与夏侯云衣一战之后,厚背阔刀被夏侯云衣的脑袋给崩成了渣,他便没有了称手的兵器,那宝贝酒葫芦虽是不错,不过,以其对敌,总是不够随心如意,况且,经得那一战,宝贝葫芦仿佛也受了挫,若是这斧头乃正常大小,倒是恰好。 行走江湖,需得利器傍身。 “咻!” 殊不知,话方出口,那斧头便似听懂他的言语一般,蓦地绽起一道寒光,脱手而飞,化作门板大小,竖立在青阳的面前。而那面小盾也不甘其后,逼出一道冷茫,挣脱了青阳的手,见风就涨,瞬间变作三丈高下,与斧头并排而立。 这时再看,花纹艳丽夺目,斧身一面镂着山川江河,一面印着日月星辰;盾面拓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圣兽。 霎那间,青阳与特兰阿尼俱是一惊。 面面相窥之时,特兰阿尼疑惑道:“师尊曾说,太古之时,有那得天独厚的法宝,诞生于混沌之初,可通灵滋魂,莫非,便是眼前这斧头与盾?” “嗡!”那斧头与盾齐齐一震,嘀响如潮。 青阳却道:“太大,不好使!” ‘咻,咻!’话将落脚,那斧头与盾摇身疾晃,须臾间,化作正常大小。 青阳伸手一捞,左手拿盾,右手持斧,威风凛凛,稍一舞动,即有道道寒芒剖风斩水。得了如许宝物,他却也不言语,只来到那怪树旁,眯着眼睛一瞅,一斧头削去,只见数丈斧芒奔腾而出,只得一击,便将那需数人合抱的怪树切作两半。 特兰阿尼远远的站在他的身后,惊诧不已,心想:‘师尊说他是有福之人,如今看来果真不假,便是随意在树上一寻,也能寻得如许宝物!’ “嘿嘿……” 树倒叶散之时,青阳却冷然一笑,将那斧与盾往地上一扔,转身向特兰阿尼走去。 特兰阿尼奇道:“如许宝物,多少人眼羡而不可得,你为何弃之不取?” 青阳道:“事物反常必为妖,这斧头与盾怪得异常,要来做甚?”说着,抬头看了看日头,日渐西沉,便道:“咱们是来取火云角的,而非来寻宝,快快取了火云角吧。” “唉,当它们是顽童玩物时,你欣喜而取,如今化作宝贝了,你却弃之如敝履,真真不知该如何说你才好!” 见青阳执意舍宝,特兰阿尼一阵惋惜,不过,经得青阳一提醒,她却也知这宝物来的太过离奇,嘴里虽在嘲弄着青阳,心中却在赞他:‘非我之宝,不如不取,谁又敢说他笨来?如此毅力,如此人物,天下间尚有何人?’ 特兰阿尼捧起玉葫芦,与青阳一道走向那旗峰,她不时的将青阳瞄上一眼,目泛涟漪,脸蛋绯红,神情却愈发坚定。 二人飞身上峰,特兰阿尼以玉葫芦将那火云角罩住,青阳拔根尽取,其间并无异事。取得火云角,按原路回返,只见那一斧一盾陷入草泥中,寒锋尽敛,色泽黯淡。 青阳从那斧头与盾上跨过去,目不斜视。 特兰阿尼微微一笑,童心忽起,眨了眨眼睛,翘了翘脚尖,然后狠狠一脚落下,将那斧头与盾尽数踩入泥土中。 “格格格……” 笑声如铃转,特兰阿尼追上青阳,二人并肩离去。 待至山下,特兰阿尼自然而然的把手一摊。 青阳道了声“劳烦!”,把手递过去。 当即,长腿苗女牵起青阳的手,嫣然一笑,脚尖轻轻一掂,飞身入青冥。 清风为翼,白云作驹。 百里路程,不过眨眼光阴,特兰阿尼与青阳落身在谷前。长腿苗女取出玉简,正欲打开谷门,手却顿在半途,歪着脑袋看向青阳,说道:“你且吸口气试试。” “嘶……” 青阳依言,深深吸得一口气,殊不知,气入喉中,即化为一道火焰,在胸膛内贯来撞去,灼得人眼冒赤光,其后,自小腹处又升腾起一股冰寒之气,这寒气冻结一切,与火焰恰逢于丹田上方。顿时水火不容,犹若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直把青阳给折腾得水生火热,一屁股坐在地上,时而抱着肩头,冷汗涔涔直下,俄而又扯开胸膛,滚汗如雨。 “唉,中毒了。” 特兰阿尼幽幽一叹,坐在青阳身旁,把他看了又看,目光极其复杂。稍徐,她取出寒冰草,折了几片叶子,拿出玉葫芦,以银刀削得一片,再把那对火云角割了些许,从怀中摸出一方小罐,将这些物事放入其中,尽数捣碎。而后,在青阳的太阳穴,百汇穴、膻中穴细细一阵抹匀。 少倾,青阳不再冷一阵,热一阵,睁开眼来,颤声道:“怎地又中毒了?” “方才本已替你解毒,谁让你喝酒了,酒乃火性,又以粮果酿就,木生火,自是旧态复发,从而一举引动你体内尚未尽除的寒毒。那水火相间的滋味如何,可曾好受?” 特兰阿尼略带嘲弄的说着,并再次咬破指尖,挤出一指血,看着青阳。 “嘿……”青阳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笑道:“人生若无酒,恁也无趣。是否要以毒攻毒?” 特兰阿尼转动着带血的手指,歪着脑袋凝视他:“你就不怕我替你下蛊么?我可是万毒谷的大师姐,师尊是威震万里苗疆的血花婆婆,我腰上缠着剧毒无比的赤魅蛇,我囊中有奇蛊无数,我便是呼出一口气,也有可能将你毒死!” 青阳笑道:“你若欲害我,我又岂能避得过?这回,定然需得以毒攻毒了,当抹在何处?” “转过头去。” 青阳依言转过头,突觉胸口一凉,璇即,又是一痛,想来特兰阿尼以银簪刺破了自己的胸膛,这时,触觉却一阵柔软,仿佛有样细腻的、粘粘的、古里古怪的物事正在触弄胸口伤处,少倾,那物事渐渐离去。 “啪”的一声响。 猛地一股巨力袭来,青阳被特兰阿尼重重一掌击翻在地,等他爬起来时,特兰阿尼已打开了谷门,正快步向谷内行去。 青阳心中一阵奇异,暗道:‘既为我疗伤,为何却又拿掌击我?’低头看去,只见胸口染着一束曼陀罗花,娇艳欲滴,心头不由得一荡,大步向她追去。 特兰阿尼却不与他并肩,一路埋头疾走,一路无言。 待至白玉大道分岔口,特兰阿尼顿住脚步,背对着青阳,冷声道:“诸般物事已齐,我这便去寻师尊,便在这两日内,师尊即会以此为药引,替你,你,李姑娘解蛊!”说完,蓦地一鞭向岸畔柳树抽去,直抽得那株衰柳应声而断。 枝叶纷飞时,她已然去了。 青阳愣在原地,不知她为何动怒,更不知自己哪里惹了她? 女儿家的心思便是如此古怪,方才还好好的,现今却恨恨的,竟将这株不相干的柳树抽得枝离体散。而这株柳树,正是他们从湖底上来时,特兰阿尼倚着的那一株。 发了一阵呆,青阳举目向万毒殿看去,心情复杂,既有诸事已备、只待来日的期待,又有些许怅然,半晌,举起酒葫芦想饮上一口,却又发现壶中已无酒,只得默然一叹,抬腿向《听水阁》走去。 夕阳沉下,撒得满湖艳金。 青阳尚未步入《听水阁》,院中便传来阵阵嬉笑声,入内一看,李锦苏静静的坐在石桌边,捏着竹勺勾茶,自斟自饮。而小青侯与小黑妞仍在抛着石子,嬉闹不已。 整整一日逝去,恍若一瞬。 青阳不由得一呆。 “你回来啦!” 小青侯扔下石子跑过来,背着双手,绕着青阳转了一圈,笑道:“还好,还好,只是头发烧焦,没少胳膊没丢腿,脑袋也还在。那些芝麻花,葫芦草可有取得?” 青阳心头一暖,笑道:“诸物已备齐,在此两日即可除蛊。” “青阳。” 这时,李锦苏放下茶盏,抬头向青阳看来。 一眼,唯此一眼,青阳只觉浑身一软,赶紧弯了弯身:“大小姐。” “你过来,尝一尝这茶。” “是。” 青阳心中怦怦乱跳,喜意汩汩直冒,阔步上前,大马金刀的坐在她的对面,不敢看她,双手按在腿上,挺胸、却垂首。 李锦苏挽起紫云水袖,浅浅露着一截如雪皓腕,嫩长的手指捏着竹勺,在茶汤池中一勾,浅浅斟得七分满,递到青阳面前:“谢谢你,受累了!” “不敢,大小姐说哪里话来!” 捧着茶碗,青阳声音都在颤抖,深怕将那茶给荡出来,赶紧捧到嘴边,正欲一口饮尽,却蓦然一愣,强行压住那股念头,闭上眼睛暗暗嗅了一口茶香,然后才徐徐一抿。 “好茶!” 青阳大赞,抬起头来,却见李锦苏已然起身,向屋内走去,她走到门口,突又脚步一缓,轻声说道:“青侯,稍后替他修修头发,恁地难看。那人真好笑,也不说替他修修。”说完,转入屋内。 “是,大小姐。” 小青侯窜过来,将脑袋搁在桌上,瞪着眼睛看青阳,好生一阵打量后,嘻嘻笑道:“焦头酒鬼,味道如何?” “今日,你一共输了几局?” 面对小青侯,青阳不再束手束脚,将茶碗慢吞吞一搁,长身而起。 “哇哇!” 小黑妞闪身到桌旁,朝着青阳举起了双手。 青阳道:“十局?” “哇哇!” 小黑妞将头摇得像拔浪鼓,双手翻个不停,示意青阳,小青侯输了不至十局,而是好几个十局。 “哈哈……” 青阳一声长笑。 “青阳贼厮。” 这时,白玉大道上走来了夏侯云衣,在他的怀中抱着一坛酒,远远的向青阳挥着手。 《桃花酿》来了。 青阳心头一松,快步迎去,只见夏侯云衣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面色却苍白若纸,仿佛又与谁恶斗了一场。 “哇呀,哪来的小斧小盾?” 突地,背后响起小青侯的惊叫声。 第五十章 相思情蛊 特兰阿尼方归,夏侯云衣即抱着酒坛来寻青阳拼酒。 青阳知道,夏侯云衣虽然向来寡言少语,却极为好强,定是昨夜烂醉如泥之后,他心生不忿,于是便想来找自己一雪前耻。 面对酒道中人的挑战,青阳自是不惧,夏侯云衣这厮,酒量差得一塌糊涂,简直就是一杯倒,除非他暗中作弊,不然谁怕谁来? 谁知,此时小青侯却叫了起来。 青阳一回头,只见小青侯从自己方才坐过的石凳上捡起了两样物事,正拿在手里东瞧西瞅,正是那不周山中的古怪斧盾。 “这东西哪来的?”青阳心中一惊。 “我还问你呢,从你怀里掉出来的。” 小青侯把那斧与盾在手里抛了抛,此时这怪异的斧盾光芒不再,黑黝黝的毫不起眼,与在不周山时所见仿若两物。 ‘它竟然一路跟了来?莫非,它真的通灵知性,知我不喜它古怪,便就此敛了光芒?’ 青阳又惊又奇,更是打定了主意,这东西万万不能占,眼见夏侯云衣一步步摇来,赶紧把小青侯拉入自己的房间,将要闭门时,对踏入院中的夏侯云衣道:“夏侯兄且稍待,稍后,青阳即来与你喝个痛快!” 夏侯云衣大模大样的走到石桌前,一屁股坐下,把那酒坛往桌上一顿,冷声道:“阿尼请御兰大叔来给你送酒,御兰大叔行至半途,恰好遇上我,恰好我现在也想喝酒,你且快些了事,今日,我定与你分个高下。” “稍待。” 青阳把门一闭,将愣愣的小青侯拉到椅子上坐下,定定的看着她,一字字道:“青侯,这东西,不能要!” “哟嗬!” 小青侯一听,顿时怒了,把桌子一拍,横眉竖眼:“好你个死酒鬼,竟敢教训起我来了!你当我稀罕你这破斧头、烂盾牌么?这破烂物事既不能砍头,也不能檗柴,要来何用?”手里却死死握住那小斧小盾不松。 青阳看了一眼她的手,便知她已经喜欢上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将在不周山所见之事轻声道来。 “哇呀,它竟有如此本事?” 谁知,他不说还好,一说小青侯立马瞪大了眼睛,把手掌一摊,直勾勾的看着掌心那小斧头与小盾牌,一叠连声:“变,变变,变大!” “变大,变大!!” “我叫你变大!!!” 小青侯的声音由殷切的低唤,渐渐拔高,吼了起来,可那小斧头与小盾牌却一动不动的卧在她的掌心中,并未显出通灵宝物之相。 “奇了,让我试试。”青阳伸手。 “酒鬼,你不会是想霸占我的宝物吧?”小青侯双手捧着斧头与盾牌,紧紧握在胸前,神情戒备的看着青阳。 小丫头果然了得,方才,这斧头与盾牌还是青阳的破烂物事,如今,却成了她自个的了。 青阳心头哭笑不得,摸了下鼻子,说道:“或许,我当时喝多了酒,眼花看错了,这东西就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没什么稀奇之处。不如,让它哪里来,哪里去……” “休得撒谎,你且与我试试!” 小青侯一见他摸鼻子,便知他在撒谎,当下便将那小斧小盾递给青阳,命他展示一番。 青阳无奈,只得喝道:“变大!” “咻!” 寒光一闪,那斧头与盾牌化作门板大小,散发出奇光异彩,竖立在青阳与小青侯面前。 “哇哦……” 小青侯双手托腮,一瞬不瞬的看着那斧头与盾牌,眼神是那般的好奇,在那好奇之中,又带着挥之不却的贪婪。 便见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而后‘嗖’的一声,飞向窗户,鬼鬼祟祟的朝屋外看了一眼,又将那百叶竹帘一拉,然后,轻声轻脚的回到原位坐下,白了青阳一眼,低声道:“笨蛋!你与我行江湖,时日已不短,却仍是这般冒冒失失的,江湖有言,财不可露白,这宝贝啊,更是不可让外人知道,不然,被人抢走咱办?” 说着,眼睛咕噜噜一转,心有余悸地道:“方才,我还想将这盾牌赠给云姬呢,幸好,幸好。” 青阳叹道:“青侯,这东西来得离奇,这通灵宝物择主而侍,岂会白白便宜我们?依我看,还是让它哪里……” “笨蛋!” 小青侯曲起手指赏了青阳一个爆栗,压低着声音说道:“通灵宝物有德者居之,有缘者居之。现下它不请自来,岂非正是与你我有缘?我看哪,你的大刀失了,这斧头正好适用。至于这面盾牌,来得正好!大小姐只有青煌剑护身,稍显不足。有了它,又多几分保障。一切,都是正好,真真有缘!” 一说到李锦苏,小丫头目泛异彩,看着那宝光辉煜的斧头与盾牌,一张脸笑得稀烂。 唉…… 见她已然分宝完毕,青阳默然一叹,小青侯若是拿定了主意,谁又能更改?除非是大小姐,可是,大小姐岂会管这等闲事?一时间,他没了主意。 “青阳贼厮,叩叩……” “青阳贼厮,叩叩……” 屋外,传来夏侯云衣懒懒的声音。 “快命它变小,去喝你的酒吧,莫输给那只黑八哥。” 小青侯使了个眼色,青阳也只得命那斧头与盾牌化作指头大小,小青侯一把捞在手中,笑嘻嘻的往怀里一揣,显然,宝贝得由她来保管。 将出屋,小丫头却又记起大小姐的吩咐来,命青阳蹲下身来,她稍一沉神,提起月刃胡乱一阵削,不多时,焦发四落。 “成了!”小青侯将手一拍。 青阳一头焦发,只余五寸。 待从屋中出来时,日头已尽沉,屋顶上的浮灯已燃,荡出莹光静放,院中一片青白濛濛,小黑妞已不知去向,料来是去寻特兰阿尼了,夏侯云衣歪身坐在石桌边,一边唤着“青阳贼厮”,一边以手指叩着酒坛。 对面的窗户上,隐隐约约的剪着李锦苏的影子,想来她又独自静坐于室中,李锦苏向来好静,少与人前露面,其实,青阳更喜欢她显露于阳光之下,安然的煮着茶。 小青侯朝夏侯云衣翻了个白眼,骂了一声:‘又来个酒鬼!’然后捂着自己的口袋,沿着回廊,快步向李锦苏的房间而去。 青阳迈下台阶,大步走到夏侯云衣面前,大大冽冽的一坐,便欲去抱那坛酒。 夏侯云衣伸手一格,朝着屋顶撸了撸嘴:“到那上面去喝!”身子一翻,黑影疾展,跳上了屋顶,坐了下来,两只脚在屋檐上晃来晃去。 谁怕谁来? 青阳嘿嘿一笑,飞起铁爪,纵身而上。 此地正对着千倾平湖,因夜色已临,那湖怪阿璃又从湖底冒了出来,振着胸中七万八千孔,朝着湖面喷洒着水珠,激起一阵悦耳的叮咚声。 月色迷离,摇竹疏影。 四野一派寂静。 青阳与夏侯云衣都没说话,你来我往的推酒豪饮。今夜的夏侯云衣一改昨日之态,一张脸喝得红中透紫,却愈战愈勇,竟不输于青阳。 不多时,一坛酒便已去得七七八八。 青阳心中生奇,莫非这厮真的在作弊,如此却非我道中人。 夏侯云衣抱着酒坛饮了一气,轻轻一挥,酒坛即向青阳飘来,他自己却双手斜撑在背后,仰望着头顶明月,喘着酒气,说道:“青阳贼厮,你说那天上皓月,千万年来如同一日,逢夜必照大地。不知,它可曾觉得疲倦?也自孤单?这天下间,又何来真正的大自在?” 一听这胡话,青阳知道这厮没有作弊,举头向头顶望去,静湛的夜空并无星子,唯有一枚钩月孤零零的卧在蒙蒙夜色中。 一时间,夏侯云衣的话语直往青阳心里钻,顿觉天上的月光撒在身上也是凉凉的,而夜中微风徐徐吹来,又凭增几许萧索,便连那湖怪所凑的曲子,也仿佛由轻快化成衰怨、声声婉转,情不自禁地道:“或许,天地真是樊笼,皓月千万年如一日,乃不得不为。” 心里却莫名的想起了那湖底的绛珠仙子,孤独无依的潜在湖底幽幽哭泣,因其眼泪而生美丽万分的绛珠花,可她想来也是不愿的,也不知,她为何只剩一个脑袋,宁愿飘在湖底而不离去? “天下万物,莫论是人是妖,亦或木鸡石狗,想来都有其难。人有七情六欲,妖又何尝不是?因此情欲而生樊笼,却也因此樊笼,而使我等得享月光!” 夏侯云衣目亮如星,一个铤身站起来,笑道:“青阳贼厮,待替你家大小姐除了那奔雷血煞蛊,你们将何去何从?” 青阳道:“或许浪迹天涯,或许就此驻下。” “阿尼呢?” 夏侯云衣突地冷笑:“好个正一教的高人,好个酒道中人!莫非你真的浑浑噩噩,心中并无阿尼?阿尼待你何如?她为你们诸般遮掩,所为何来?她为了替你家大小姐除蛊,奔波劳累,又所为何来?莫非,你就真的不知?” 青阳一怔。 夏侯云衣歪嘴一笑,却冷声道:“你且想想,阿尼是何模样?” 青阳眯起了眼睛,认真的想着特兰阿尼的样子,不知怎地,却怎么也想不起全貌,唯独清晰的记得她手腕上的那束曼陀罗花。 想到这里,青阳不由自住的伸向胸口,隔着衣服摸了摸,却突觉胸中一阵火热,璇即,神海里浮出特兰阿尼嫣然一笑的样子来。 那笑容,是那般的美丽,令人心悸。 “哈哈哈……” 却与此时,夏侯云衣纵声长笑起来。 青阳惊醒,蓦然一抬头,却见夏侯云衣化作妖身,铁翅一展,遥遥向天上皓月插去,仿佛欲将那那皎皎明月一剖两半。 青阳低下头来,拉开胸口衣衫,月光撒下来,照在古铜色的肌肤上,那朵曼陀罗花深深的陷入了肉里,用手摸了一下,却并无痕迹,仿佛天生的胎记一般。 而他的心头,又恍然生起特兰阿尼那婉约的身姿来,情不自禁的虚虚握了握,仿若回到昔日那惊鸿一抓,暗觉手中光滑软腻,那长腿便浮现于眼前,直若人间妙物,妙不可言。 霎时,一股邪气由小腹往上直窜,心里即似猫抓一般,既痒且麻,晦瑟难明。又盼着特兰阿尼出现在身前,一把将她搂入怀里,好生怜爱。 “这,这……” 青阳呆怔,眼神迷乱不堪。 “唉……” 这时,一声幽幽叹息传来,青阳猛地回头,却并未见着特兰阿尼,反倒看见一只小黑鸟歪歪斜斜的飞来,待至屋顶,那小黑鸟将爪子下的酒坛一搁,转身飞走。 “喝了它,别胡思乱想。”悠悠声音传入耳中。 青阳胸冒邪火,听得这声音却豁然一凉,赶紧将那坛《桃花酿》抱在怀里,哗啦啦一阵饮。酒入腹中,便似寒泉激流,顿时将体内邪火浇灭,长长喘出一口气来。 风一吹,背心传来阵阵冷意。 原来,已然汗流浃背。 “酒鬼,你在上面鬼嚎什么?” 小青侯站在院子里,单手叉腰,指着青阳怒喝。 而此时,在那远远的,月光难及的地方,飘着数个人影,其中便有特兰阿尼与夏侯云衣。 夏侯云衣道:“他确已怀蛊!” “嗯。” 血花婆婆看了眼特兰阿尼,笑道:“阿尼,你既已替他伏下了相思蛊,为师自是不会食言,明日即略耗心神,替那女娃儿除却奔雷血煞蛊。只是,你得需知,这相思蛊一旦伏下,七日内,若不行那阴阳交泰,他便会爆体而亡。” “是,师尊。” 特兰阿尼低垂着头,盯着脚尖,脸蛋通红如血。 第五十一章 中夜暗斗 青阳抱着酒坛跳下来,迷迷糊糊的。 小青侯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却吱吱唔唔的说不清楚,还以为是日间所中的水火之毒又犯了,当下便走入房间,随意的往木床上一躺,听着那湖怪幽幽奏曲,渐渐入眠。 梦里,青阳几番梦见特兰阿尼,她嘻嘻笑着,飘来荡去,总是让他难以捕捉。 原来,夏侯云衣提酒而来,是以言语与烈酒激发他胸口的相思蛊,小黑妞携来的那坛酒,却是解蛊之用,只不过,只能暂制一时,却不能长久。而这些,青阳自是不知。 钩月如镰,浮于夜空。 到得中夜,《听水阁》安静无比,月光沿窗撒水,李锦苏眷眷的卧在床上,一头乌黑的秀发一半铺在被子上,一半斜洒于床沿,也不知她梦见了什么,细细的眉微微皱着。 小青侯躺在另一张小床上,睡姿难看,摆了个大大的“八”字,嘴里则在嘟嚷着,细细一听,是在骂青阳:“死酒鬼,烂神棍,发什么呆呀,快去保护大小姐。” 这时,在小青侯的枕头下,悄悄泄起一道幽光。那光极弱,一寸一寸往外延伸,动作轻柔如羽,仿佛深怕惊醒了小青侯。 稍徐,小青侯翻了一个身,双手枕在脸颊边,侧卧。如此一来,那枕头便松了,幽光鬼鬼祟祟的窜出来,却正是那一把小斧头,一面小盾牌。 “嗡。”一声极弱的虚吟。 那小斧头朝着小盾牌晃了晃,仿佛在点头一般。随后,一斧一盾便向窗户奔去。 因李锦苏颇喜湖怪阿璃夜中奏曲,是以小青侯并未将窗户关严,以好使声音飘进来。而此时,却方便了这斧头与盾牌,便见它们一前一后的翻出了窗户,来到院中。 冷冷月光洒下来,凝在那斧头与盾牌上,仿佛为它们注了一层光,那光越来越亮,渐渐的逼得人不可直视。 少倾,光芒齐齐一黯,只留一束。 与此同时,岛中万毒殿的方向,悠悠升腾而起一团虚弱的光芒,那光芒飘至殿顶,不住颤动,仿佛在四下搜寻着什么。 “嗡!!” 一声嘀响,那斧头与盾牌浑身一抖,好似欢啼了一声,朝那虚弱的光芒奔去。 “钉!” 便在此时,晓月窗中突地翻出一道月光,照着那斧头便是狠狠一劈。斧头似有不敌,已经挑起的头,被月光给劈得一歪,直直往下坠。 盾牌飞上来,欲与月光较技。 “煌!” 一道蓝虹经天直贯,锋芒锐利莫匹,只得一击,即将那盾牌击得倒飞。 璇即,一斧一盾并排而立,如临大敌。月光与蓝虹并作一处,步步紧逼,斧与盾步步后退。而那万毒殿方向的虚弱光团,则愈来愈弱,眼见即将随风化去,蓦地一爆。斧与盾顿时疯狂,疾疾向月光与蓝虹冲去。 “吟。” 恰在此际,醉卧于床上的青阳,那腰间的酒葫芦幽幽一荡,一道黯淡的玄黄之光透窗而出,来到那斧与盾上方,只得一罩。 “噗……”如风破泡,斧与盾跌落下来。 眼见即将触地生声,那月光与蓝虹乍泄而下,将一斧一盾玄玄一托,载着它们往屋内飘去。 待入室中,月光与蓝虹敛尽光芒,便似押解犯人一般,将那斧与盾挟裹至小青侯的床上,逼着它们钻入枕头下。随后,月光尽灭,静静的斜躺于小青侯脸颊边,而那蓝虹也敛迹于李锦苏的身旁,伴着她一起呼吸,略显虚弱。 万毒殿上的光团慢慢地沉了下去。一切,仿若画面静止,无人察觉。 次日。 天方一亮,即有一名苗女来邀请青阳等人前往万毒殿,说是血花婆婆已制得药引,便在今日为李锦苏除蛊。 当即,三人前往万毒殿。 走在那白玉大道上,突见岸上一群年轻苗女正沿着道路张红结彩,叽叽渣渣的议论纷纷。 待至万毒殿情景更甚,放眼看去,只见殿外铺着大红朱毯,而在那广场正中央,已然起得一所高台,高约十丈,长宽各有三十丈,台下三方,分列着座座看台。 小青侯一时心奇,便问那引路苗女:“这位姐姐,谷中莫不是有甚喜事?” 苗女却斜斜溜了一眼青阳,莞尔笑道:“也算不得什么喜事。” 这时,一群年轻苗女迎面而来,一个个都拿眼来瞅青阳,更有那胆大的,朝着青阳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一番。 青阳摸不着头脑。 小青侯却凑过来,轻声道:“糟啦,糟啦,酒鬼你看,这四处张红结彩的,还摆着高台与看席,分明便是娶亲迎喜的样子,看来别人的大师姐是想要强行娶亲呀,如今正值关键时刻,你且忍一忍,实在不行,你就委屈委屈,权且入赘了吧,等到除了蛊,咱们再偷偷逃跑!” “娶亲、入赘……” 青阳心头一跳,这时再一看,越看越像是那么回事,顿时忐忑难安,既有期待,又生茫然,再或,突地想起昨夜绮梦,邪火又开始乱窜,赶紧取下酒葫芦,满饮一口,将那邪火硬生生压下去。 “青侯,休得胡言。” 李锦苏端手于腰间,款款迈步、目不斜视,但却将小青侯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便见她细眉一弯,斜斜扫了青阳一眼,弱不可察的一声冷哼,低声道:“莫要胡言了,谷中并无外人来观礼,即便是成亲入赘,又哪需搭这高台?” “说得也是。”小青侯点了点头,又歪头问青阳:“不是成亲,又是何事?” “我如何得知?”青阳摸了摸鼻子。 一行数人,心思各异的向殿内走去。 将一入殿,即见血花婆婆端坐于虎皮床上,面色红润,目露喜色,正轻轻的抚弄着怀中的小怪兽。夏侯云衣陪坐在下首,与特兰阿尼面向而坐。 特兰阿尼斜腿坐在大红绒毯中,头上戴着华丽无比的银饰,脖上挂着缕银流苏,上身穿着朱红与嫩白相间的夹衣,袖子极短,仅至胳膊肘,露着一双皓洁如玉的手腕。腰间缠着那条赤魅蛇,又有条条描云绣凤的三角绵纹沿腰直泄,巧巧遮着玉嫩大腿,修长而精致的小腿则浑露于外,只在左右脚踝各系一朵曼陀罗花。而那一双纤纤妙足上套着一对龙凤彩云绣鞋,鞋头微翘。 端的娇艳,恁地媚人。 一见那曼陀罗花,青阳心中即是一跳。 特兰阿尼却未看他,微垂着头,看手腕上的曼陀罗花,侧脸微红。 当下,青阳三人与血花婆婆见过。 血花婆婆笑道:“昨日取得绛珠花、寒冰草、玉葫芦、火云角诸物,老身已将其融成一杯药羹,再辅以老身心头一滴血,并以迷叠七蛊钻心融神,只消三两日,定可将此奔雷血煞蛊尽数化去。” “多谢婆婆出手相助。”青阳三人赶紧谢过。 血花婆婆定定的看了青阳一眼,面露嘉许之色,放下小怪兽,向李锦苏一招:“李娃儿,你且与我来。” 小青侯向来与李锦苏寸步不离,唯恐李锦苏有失,当即便道:“婆婆,为何不在这殿中替我师姐化蛊?” “青侯。”特兰阿尼蓦然抬头,朝着小青侯摇了摇头。 已然迟了,血花婆婆神情一冷,又把那小怪兽抱起来,闭上了眼睛,不作一言。 小青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李锦苏也是尴尬不已。 特兰阿尼轻步上前,朝着血花婆婆一礼,面向青阳等人,直视李锦办:“诸位有所不知,若欲除蛊,需得闭于密室,尚且,尚且需坦诚相待。”脸上一红,飞快的看了一青阳,又低下了头,默然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原是,需裸呈相对…… 青阳心头一荡,面上却不敢露色,见小青侯吞吐不言,而李锦苏也娇羞得低了头,只得径自上前,朝着血花婆婆深深一揖:“婆婆且恕我师妹年幼无知,莫与她计较。” “唉,便看在你的份上。” 血花婆婆睁开眼来,看着青阳,大有深意的笑了一笑。其后,拂袖直走。 李锦苏看了看小青侯,又把青阳一瞅,也不知想到啥,脸色更红,当即跟在血花婆婆身后,隐在了万毒殿深处。 她们一走,殿内无人出声,气氛更是怪异。 这时,夏侯云衣慢慢起身,对小怪兽道:“云姬,你不是说要将那七颗碎星玉子赠于青侯么?现下便去吧!”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青阳一眼,摇着步子,走向殿外。 “哇哇。” 小怪兽从床上飞下来,摇身一变,化作小黑妞,瞪着雪白瞳孔,拉着小青侯向殿外飞奔。小青侯不情不愿的被她拉着,心中直打鼓,回头一看,只见青阳独自一人站在殿中,可怜兮兮的。 “唉,酒鬼,你且自求多福吧。” 小青侯哀声一叹,转身却跑得飞快,与小黑妞一道,只得一溜烟即没了踪影。 特兰阿尼静坐,青阳呆站。 良久,良久,长腿苗女蜷了蜷腿,说道:“病来如山倒,病如去抽丝,这化蛊与治病一般,也需慢火温焙,方可正本清源,根治其症。” 青阳道:“多谢阿尼。” “谢我作甚?”特兰阿尼抬起头来,斜斜的看向青阳,目光极冷。 青阳被她的目光一刺,心生异样,摸起酒葫芦饮了一口,不说话。 半晌,特兰阿尼徐徐起身,向殿外走去,边走边道:“昨日你中的毒,现下如何了?” 青阳走在她的身后,眼睛盯着她脚踝上的曼陀罗花,只觉那花是如此的烂漫迷人,而那玉嫩的小腿与精致的脚踝又是那般的神秘,心头邪火直直上升,再也禁不住了,一个跨步,抓住她的手,揽着她的腰,猛地往怀中拖来。 “哼!” 特兰阿尼一声冷哼,身子却如水蛇一般绕过,顺势在他胸口重重击了一掌。 受得此击,青阳倒退数步,“哇”地喷出一口血,神智骤然一清,脸上却唰的一红,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掌,说不出话来。 “你莫惊慌,那寒冰草与绛珠花水火不相容,两厢一激,极易使人心智失常。不过,你只需饮足七日我所赠的《桃花酿》,即可根除此毒。你,信不信我?” 特兰阿尼倚在门边,幽幽的说着,眼睛却看向殿外,仿佛不敢与青阳的目光相对。 “我自是信你。”青阳不假思索的道。 “那就随我来吧。” 一听这话,长腿苗女眼媚如水,开心的笑了起来,笑容很独特,先是鼻子微微皱起来,然后两腮慢慢向上隆起,那眉眼里便开始一点点汪水,一汪一汪直往外冒。 看得青阳又是一怔。 第五十二章 葫芦逞威 殿外,晴空无云,碧如深蓝。 苗女们正沿着高台四周布置着各类物事,待见特兰阿尼与青阳一前一后的走来,纷纷向特兰阿尼问好,又把青阳左看右看,一个个掩嘴娇笑。 “死妮子,笑什么笑?干活去!” 特兰阿尼娇羞轻嗔,回目时,又将青阳斜了一眼。 她一这眼斜来,青阳又摸起了酒葫芦,闷饮一气,暗自寻思:‘恁地奇怪,为何我一见她笑,便觉得浑身麻痒难耐呢?我几时成了小青侯说的登徒子?不过,她的腰真的好细,脚踝上的曼陀罗花也真的,真的……’形容不出来了。 二人走到白玉大道旁,特兰阿尼注目那千倾平湖,说道:“再有三日即是我们苗疆的斗蛊大会,你若有兴趣,到时不妨一观。” “斗蛊大会?” 青阳走到湖畔,借着凉凉湖风一吹,心胸洞开,体内那股邪火之气竟也去得不少。 特兰阿尼道:“是呢,届时金花与银花两位婆婆都会带着弟子来到这谷中,三家便在那高台上,一较蛊术高低。” 青阳奇道:“难道,婆婆们也如同江湖上的人物一般,要争个天下第一么?” 特兰阿尼微微一笑:“虽非真个要争那天下第一,却也差不离了。这斗蛊大会三十年一聚,虽说是为了印证蛊术,但总要分个高低。到时,万般珍稀的蛊毒都会一一展示,你且仔细瞧瞧,以免,日后行走江湖稀里糊涂中了蛊,却犹不自知。”说着,柔柔的看向青阳,嘴角笑容古怪。 闻言,青阳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且不说别的,只说在特兰阿尼腰间缠着的朱红长鞭,谁又知道它竟会是一条剧毒的赤魅蛇?而昨日与他与特兰阿尼一道,也算大开眼界,这苗疆的蛊毒当真是无孔不入。 突地,青阳又想起一事,便问道:“那来谷中比试的人,俱是女子么?” 特兰阿尼横了他一眼,笑道:“你啊,心里如何想,便如何问呗,为何要绕上一个圈子?我们万毒谷尽是女弟子不假,可那金花婆婆门下却都是男弟子。至于那银花婆婆,她性情冷傲,门人较少,唯三人而已,不过都是蛊术高人。” 说到这里,理了理头发:“云衣与云姬并非师尊的弟子,而是,而是……”想了一想,轻声道:“算是客尊护法吧!” “原是如此。”青阳正想问那哑奴又是何人。 特兰阿尼笑道:“你知道我住在哪么?” “不知。”青阳摇头道。 “便在听水阁佐近,你随我来。” 特兰阿尼轻然一笑,扭着水蛇腰,朝着《听水阁》行去。 不知为何,青阳便如提线木偶一般,默然跟在她的身后,向那一排青竹篱笆掩着的小院走去,他心里怦怦乱跳,隐隐的觉得,或许,将要发生点什么。至于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 “大师姐!” 却与此时,天上飞来一只白鹤,一名年轻苗女从鹤背上翻身下来,神情颇是焦急,匆匆说道:“大师姐,谷外来人了!” 特兰阿尼正面红如霞的想着心事,不虞此时却有人来打扰,心中一恼,喝道:“来人而已,何故大惊小怪!” 那苗女看了一眼青阳,脸上也是一红,吱唔道:“来人恁地刮臊,蹲在谷口也不进来,说是要大师姐亲去迎他!芸姜听他口出狂言,心中气不过,便与他斗了起来。谁知竟不敌他,被他给擒了,说是大师姐去,才会放人!” “谁?”特兰阿尼眉头一挑,满脸冰寒。 “他说,他说……”苗女扭扭捏捏半天,说不出来。 特兰阿尼心下不耐,瞪了苗女一眼,喝道:“到底是谁?” 苗女被她一瞪,心中有些害怕,只得低下头,嘟嚷道:“他说,是,是你夫君!” “哼!”特兰阿尼勃然大怒,一言不发,飞身入青冥,直奔谷口。 那年轻苗女也骑上白鹤,杳然而去。 青阳站在白玉道中,本想跟上去看个热闹,奈何却不会飞,只得怏怏地往《听水阁》走去,殊不知,天边红影一闪,快若流星的扎下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腾入青天。 “且随我来!” 正是特兰阿尼去而复返。 青阳歪头看去,只见她气得一张脸雪白,便也不敢多言。 待至谷口上空,下方聚着一大群人,两方泾渭分明,一方是万毒谷的女弟子,另一方则尽数为男。此刻,在那群男人的阵营中,摆着一张藤椅,其中坐了个年约三十上下的男人,长着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怀中却斜斜抱着一名年轻苗女。 “放开我,不然,我大师姐一来,定取你项上人头!” “快快放开芸姜,如若不然,杀无赦!” 那年轻苗女不住的挣扎,对面的万毒谷女弟子怒喝连连,一个个扬手捉刀,但却明显有所顾忌而不敢上前。 那尖嘴猴腮的男人哈哈大笑:“便是要她来,她若来,我便与她好生恩爱一番!你也莫要吃醋,待我求得她,纳了你作小,再与你来恩爱!” “自寻死路!” 特兰阿尼气极,人尚未落,长鞭已照着那人面门奔去。 鞭若血箭,疾不可档。 那男人正在仰脖大笑,突见迎面奔来一道血光,心知特兰阿尼已来,他也不惊,竟将怀中苗女往前一递,欲让那女子替她挡这一击。 “呀!!” 苗女惊骇欲死,眼见即被一鞭贯胸,却见那血光蓦地抬头,竟与千均一发之际,绕过苗女肩头,张开血口尖牙,一口向那人咬去。 “哈哈,妹子总算来了。” 那人大笑不已,却不敢以身硬扛,身子爆退如潮,将身后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待疾疾避过这一击,又扬手打出一道金光,与赤魅蛇战作一处。 “嘶嘶嘶……”、“嘎吱吱……” 一时间异响如潮,金光与血光倒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那人笑道:“都说阿尼近年来养了条赤艳蛇蛊,端的了得。如今看来倒也不是花架式,只是不知能否敌得过我的金蚕?若是万一不敌,岂非让美人伤心?” “哈哈哈……”那人身后一干弟子狂笑起来。 “金蚕子,不劳你废心!” 特兰阿尼将青阳往地上一扔,伸手一招,赤魅蛇即化为软鞭被她擒在手中,提起鞭来,将身一扭,绕着那金光一阵乱抽,鞭影如笼,步伐似鬼,任那金光左冲右突,却难粘得她身,反倒让她给抽得吱吱乱叫。 斗得一阵,突听特兰阿尼一声娇咤,鞭响裂天,其后,那金光‘嘎吱’一声,被抽得倒飞数十丈。那人面色一变,当即腾身而起,将金光一收,顺手一抹,持着柄金背大刀,向特兰阿尼扑去。谁知,特兰阿尼却并不与他斗,身形若翩翩惊鸿,疾转而下,朝那年轻苗女卷去。 “哈哈,尚未与妹子分得高下,妹子何必情急!” 那人放声大笑,双手持刀,至上而下斩出一道金光,拦住了特兰阿尼的去路。 “锵!” 一声金铁交接,特兰阿尼面色微变,向后掠去,将及已方阵营时,心头怒不可遏,扬鞭一卷,正中两名苗人男子,即闻两声短促的惨叫响起,顷刻之间,那两人便已化作滩滩脓血。 既已杀了人,特兰阿尼更不罢休,将鞭一抖,指着面寒如铁的那人,喝道:“金蚕子,你若敢伤我师妹一根毫毛,便都死在这里吧!”说着,对身后众女弟子道:“都愣着做甚?他们既然敢在万毒谷滋事,即杀无赦!万事,自有师尊做主!” “是,大师姐!” “且慢!” 眼见战端将起,那金蚕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突地哈哈大笑:“阿尼何必动怒,我那两位不成器的师弟死了便死了,谁让他们学艺不精?只不过,如今我们是来参加斗蛊大会的,现下斗个你死我活,岂非伤了尊长间的和气?这位芸姜妹子,我可是连手也没碰过。倒是阿尼你,一见便要打要杀,全不顾你我昔日情谊,莫非是有了新人忘旧人?”说着,将那已被制住的年轻苗女一搂,恶狠狠的看向青阳。 “休得胡说,谁与你有旧!!” 特兰阿尼眉间更冷,也忍不住向青阳看去。 谁知,青阳却凑了过来,悄声道:“我来擒他!” “你如何擒他?他那金蚕蛊端的厉害,不在赤魅之下,怕是你尚未近身,便如……” 特兰阿尼皱着眉头,话还没说完,突觉腰上一紧,原是青阳环住了她的腰,她心中一喜,正欲媚眼飞去,却发现时间与地点皆不对,便欲挣脱啐上一口,殊不知,青阳竟歪过头来,好像要亲她一口,她心中更急,寻思:‘莫非,是那蛊毒犯了,唉,冤家,真真不可呀!’ “兀那贼厮!!” 却与此时,青阳暴起一声大喝,腕上铁爪乍然射出,身子也随铁爪而飞,向前纵去。而那金蚕子眼见青阳与特兰阿尼竟然当众亲热,心中嫉恨欲狂,一时便分了心,恰恰让铁爪给抓了个正着。 青阳猛地一扯。 金蚕子顿不住脚,竟抱着那苗女一起被扯飞。此时,青阳也正向他们奔去,两厢将触,金蚕子正欲一刀斩下,却见眼前出现一物,愈来愈大,愈来愈大,黄黄的一片。 “碰!!” 一声震天巨响,青阳擒着酒葫芦,抱着那年轻苗女挺立场中,而那金蚕子则软软地摇了两下,“扑嗵”栽倒在地,生死不知。 这一番情景,动如脱秃,快若迅雷,起伏太大而动作太快,场中众人都未回过神来,便连特兰阿尼也不例外。也难怪他们惊呆了,先前尚是一副旖旎诱人的好风光,谁知下一个瞬间却是雷霆一击! 人人目瞪口呆,谁也不敢相信,金花婆婆的大弟子,万里苗疆赫赫有名的金蚕子,就这般被一把酒葫芦给敲翻在地。 “幸好,宝贝无恙!” 青阳瞅了瞅酒葫芦,松了一口气,把宝贝葫芦挂在腰间,用脚踢了踢金蚕子,这厮胸口还在起伏,只是晕过去了。 当下,青阳抱着那名唤芸姜的女子走向特兰阿尼,将那女子递给特兰阿尼,笑道:“青阳幸不辱命,方才多有得罪!” 特兰阿尼愣愣地接过师妹,眸子轻眨缓睐,心想:‘原来,原来他不是要和我亲热呀,羞死人啦,真真是个冤家呀!’这么一想,脸蛋羞得通红,嘴里却嘟嚷:“我,我和他没旧!” “这便是万毒谷的待客之道么?” 第五十三章 金花婆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远远的天边飞来一道金色人影,几个起突便已穿风破云,待至众人头顶上方,看也不看那身下人群一眼,只冷冷的望着云头,寒声道:“血花姐姐何在?” “特兰阿尼见过金花婆婆!” “见过师尊!” 地上一应众人弯身的弯身,拜倒的拜倒,尽皆见礼。 唯青阳一人犹自铤立,抬眼望去,满目金光辉煜,因是仰视,故而那人面目难辩,唯觉身材极高,穿着一身古怪金袍,袍长齐膝,露着两条白生生的小腿。若论修长,几可与特兰阿尼一较。 一想到这里,青阳心头一震,暗道:“我这是怎么了,为何老是暗中掂念着女儿家的腿?青阳啊青阳,你怎可如此不堪!” 那天上的金色人影冷声道:“你是何人,为何见我不拜?” 这时,行礼的众人才发现,青阳正抬头挺胸,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天上的金花婆婆。 顿时,一干苗人男子涨红了脸,呼喝连连:“大胆,竟敢直视师尊!” “兀那秃头,快快把你的鸟头低下来!” “若是再不低下来,定剁了你的秃头!” 青阳并非秃头,只是头发略短而已,听得这些乱七八糟的叫声,他才懒得搭理,只当耳边吹风。若说在这天下间,能让他心甘情愿低头的,便只有李大小姐与小青侯,并非什么金花婆婆。 “青阳,这是金花婆婆,万里苗疆的得道高人。” 特兰阿尼心知青阳是个倔脾气,若是别人敬他,他自是待你温文有礼,若是你要强行压他,那他便会和你拼个你死我活,但天上这金花婆婆可非等闲之辈,杀人不眨眼。她心中担心,便不住的朝青阳使眼色。 青阳却故作未见,冷然道:“哦,原是得道高人,可若说是得道高人,为何却纵使门人强掠豪夺,如此高人,青阳平生见所未见!” “青阳,不可……” 特兰阿尼大惊,赶紧扯了扯青阳,示意他别激怒金花婆婆。 青阳心中却自有计较,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金花婆婆纵使门人弟子叫嚣于万毒谷外,其心难测,但却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正等着万毒谷低头。虽说他并非万毒谷中人,可血花婆婆与特兰阿待却待他们不薄,他又岂会为万毒谷丢脸! 这便是酒鬼青阳,一切但凭心中所取。 “哦,原是因我门人而致。” 天上响起金花婆婆冷寒若冰的声音,以青阳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她的那对小腿,以及脚上的金丝彩云履,却难以看到她的神情变化。 “金魑子,你师兄金蚕子死了没有?”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没有任何起伏波动,一股压抑的气息却由头顶贯来。 青阳冷然一笑,将头仰得更高。 不得不说,这样的姿式其实是极为不妥的,那金花婆婆恰好便站在青阳头顶上方,如此一来,仿若青阳正仰头打量金花婆婆的裙底,虽说是个老太婆,隔得也远,但倒底不雅! 这时,一名苗人男子窜到那金蚕子身旁,将他拉起身来,答道:“回禀师尊,这秃头本领不到家,师兄没事,还活着!” “哦,我看,他却是死了!” 话尚未落脚,天上飞来一道金线,绕着金蚕子脖子打了个转,即见金蚕子的头的“扑嗵”一声滚落草丛中,骇得那金魑子想叫又不敢叫,一张脸涨作了猪肝色。 天上的声音再道:“你方才看错了,现在再看,是否如我所说,金蚕子已经死了?” “师,师尊,大,大大师兄死……死……死得不能再死!” 金魑子舌头乱颤,浑身疾抖,冷汗汩汩直冒。 金花婆婆道:“嗯,极好。金魑子,至今而后,你便是我的大弟子!” “谢,谢过师……师尊!” 金魑子赶紧跪倒在地,三拜九叩,就此荣升为金花婆婆的大弟子,而他已是第八任大弟子!与此同时,一干苗人男子扑啦啦跪了一地,齐声唱道:“恭喜师尊,贺喜师尊,喜得关门大弟子!有朝一日,师尊定可举霞飞升,从而弘扬我道!且待来日,我等匍匐而往,再贺师尊……” “何喜之有?” 天上声音冷冷地问,却无人作答,反而是那歌功颂德的齐唱更为洪亮。 “罢了!” 一声令下,唱声嘎然而止,满场落针可闻。 便在这时,那金花婆婆道:“你说我门人强掠豪夺,那确是死有余辜,我也觉得理当如是,幸而,他果然死了。不过……” 一声不过,特兰阿尼面色霎地一白,匆匆看了青阳一眼,又朝身后使了使眼色。当即,便有一名年轻苗女翻上白鹤的背,朝着谷内疾疾飞去。 “何急?” “唳,唳唳!” 天空突生异相,只见那白鹤发出阵阵长啼,拼命的振动着翅膀,却难动分毫。而那血花婆婆犹自飘浮于空,只是她却伸出了手,自其指尖奔出一道金丝,那金丝见风化作一张金网,将那一人一鹤拢了个结结实实。 “婆婆手下留情!” 特兰阿尼大惊失色,金花婆婆这道金线,乃是一只异种金蚕,是她的本命心蛊,足可与师尊的迷叠七蛊一较高下,切玉断玉直若儿戏,若是她心念稍动,即可将那一人一鹤切作碎片。 “小阿尼但且宽心,我并非那等不讲理之人,又岂会妄杀无辜。只是,事情尚未公断,便欲独自离场,此举,也太过有失礼数。” 金花婆婆稍一勾手,即见那白鹤倒飞而回,“啪嗒”一声坠落于地,那年轻苗女从地上爬起来,神情惊骇欲死,却浑身无恙。 果真如她所说,她是知礼之人,不会妄杀无辜。 而此时,便听金花婆婆道:“金蚕子已经死了,现下我们且来论论理,这位……”声音悠长,意指青阳。 青阳答道:“青阳。” “好名字。” 金花婆婆冷然一赞,淡声道:“万里苗域,凡我苗人,见我即拜,你为何却不拜?” 青阳正欲说话。 特兰阿尼却抢先一步,壮着胆子上前,恭声道:“婆婆容禀,这位青阳道友却非我苗人,更非万毒谷中人,乃是客居于此。” “哦,若是如此,那我理当杀你……” “婆婆手下留情!”特兰阿尼花容失色,惊声呼道。 金花婆婆冷声道:“情如丝,可留可不留。他既非我苗人,却取我弟子性命,我为何杀不得他?为何替他留情?” 明明是你杀的,却来赖他…… 特兰阿尼念头疾转,幽幽冷汗涔涔而下,却不敢如此回答,稍稍一想,颤声道:“回禀婆婆,阿尼不敢有瞒,这位青阳道友乃是正一教,张应机,张真人门下嫡传弟子,尚请婆婆看在张真人份上,饶他一回!”没奈何,她也只得把张应机拉上替青阳谋取一线生机,心中则在期盼着师尊快快出来,解此危局。 “张应机?” “哈哈哈……” 金花婆婆略微一愣,而后放声大笑,笑声却颇是好听,笑得一阵,蓦然一收,冷声道:“我杀过的人数也数不清,却从未杀过张应机的门人,还是个嫡传弟子,如此甚好,今日便开个头!” 说完,曲指食指,便欲朝下一甩。 “嘿嘿……” 青阳一声冷笑,按起酒葫芦,正欲往上抛铁爪,心道:‘老子先下手为强!’ “婆婆!” 特兰阿尼一声娇喝,急道:“金蚕子在我万毒谷门前掠我师妹,行事极为嚣张!这张道友也是应我之命,方才出手襄助,婆婆若是定要杀人取命,便杀了阿尼泄气吧!” 青阳心头一凛,岂肯让她替自己揽灾,当即怒道:“老鸠婆,你要战,那便战!” “哦,看来你们果真有奸情!有趣,极是有趣。莫若,一起死吧!不过,还是先杀你,让她看着你死,如此才有趣!” 金花婆婆看着自己的手指,轻轻一甩。 “给我下来!!” “谁敢杀我酒鬼!!” “婆婆手下留情!” “哇哇……” 说时迟,那时快,霎那间,纷乱如锦,只见青阳一纵数丈,同时抛出腕上铁爪,直奔那金花婆婆的脚,欲将她一股脑给扯下来。 特兰阿尼犹豫了一下,将银牙暗暗一咬,抖起长鞭,腾上天空。 谷中也飞来几道影子,小青侯跑得最快,拉起半弦月光,照着那金光闪闪的人影便斩。在她的身旁飞着夏侯云衣,此时的夏侯云衣已化作巨大妖身,铤着独角便向金花婆婆撞去,偌大的翼翅直将半个天空遮闭。其间,尚有一道黑线,快若奔雷,直取金花婆婆的头颅。 一时间,言语难述。 “呵呵呵……” 却听那金花婆婆格格娇笑,曲指一弹,金线迎上赤魅蛇,只得一击,特兰阿尼倒飞数丈;那金线挑头再迎,又将小怪兽击回;翻身一转,与月刃交接,小青侯脸上一白,却借力回璇,翻斩金花婆婆头颅。 “有趣!” 金花婆婆指尖一挑,以金丝拉住月刃,想将月刃从中切断,却未能成行,脸色微微一变,化缠为束,打横一抽,将小青侯抽飞。脚下蓦地一紧,心中一惊,抛**断铁爪,却猛受一股神力。 猝不及防之下,两厢一较,若论力量,她竟不及!骇了一跳,身子往下坠,却顺势一点,金丝成针,奔取往上飞纵的青阳的眉心。 眼见青阳即被中穿,夏侯云衣与特兰阿尼齐齐扑来,大黑鸟独角吐芒,逼得她不得不调转金针,与独角一抗,将夏侯云衣击飞十丈,顺势化丝,斜斜一拉,又将特兰阿尼逼走。 “青阳,赠你一针。” 金花婆婆微微一笑,朝着青阳眉心点去。 “老鸠婆,授死!” 金针逼眼,青**本看不清她的样子,这一瞬间,生死即在一刻,他胸中青焰奔腾若海,双足虚虚一蹬,竟在空中借了力,平空直飞十丈,从而避过那必死一击,来到金花婆婆头顶,二话不说,抓起酒葫芦便砸。 “去死吧!” 月光灿烂,刃锋冷寒,小青侯咬牙飞来,拦腰一斩! 上下一拦,仿佛必死。 “呵呵……” 又是一声娇笑,金光一闪,只见那金色人影打横飞出数十丈,青阳与小青侯竟落了个空。璇即,金束扫来,如雷芒横空,似金虹贯日。一击,青阳与小青侯从天上坠落。 “啪嗒,啪嗒!” 青阳与小青侯扑了个狗吃屎,青阳正欲挺身而起,眼前扑落落又坠下两条人影,稍加一看,是小怪兽与特兰阿尼,小怪兽颇是萎靡,特兰阿尼面色苍白如纸,再斜眼一看,小青侯嘴角溢血。 小丫头挣扎着爬起来,从怀中摸出小斧头,扔给青阳,怒道:“酒鬼,给我弄死她!” “兀那老鸠婆!!” “轰!!” 见小青侯受伤溢血,青阳大怒欲狂,接过小斧头,使劲一抖,斧头化作丈余长短,当下,一手提着板斧,一手抓着酒葫芦,便欲再去与那金花婆婆战过,却听天上传来一声震天巨响,匆匆一抬眼,只见夏侯云衣那巨大的妖身不住摇晃,“噗”地喷出一口血,从天滚落。 “够了!” 天上飞起血虹,与金光疾疾一触。 金光微退,人影静立。 第五十四章 湖畔悟道 来者正是血花婆婆,在其背后玄之又玄的浮着一圈血虹,细细一瞅,乃是八类血蛊,相较往日又多一只血眼。 “青侯,青阳。” 而此时,谷口紫影疾闪,李锦苏反擒着青蝗剑飞身而来,待见青侯与青阳无恙,她脸上的神色明显一松,落在二人身旁,三人并肩而立。 青阳走过去,将特兰阿尼扶了起来。 特兰阿妮面色惨白,仿佛受伤较重,青阳方一扶起,她好似站不住脚,身子又一歪,倒在青阳怀中,挣扎了两下,仍是难起,便紧紧的拽着青阳的手腕,借力倚在他肩头。而这一番动作落入李锦苏眼中,她冷哼了一声。 “姐姐来了。” 这时,那天上的金色人影掩了掩嘴,神情微惊的看着血花婆婆。 “我若不来,怕是你便将我这万毒谷给毁了!” 血花婆婆一袭青衣,冷然的悬立于空,她身后的那八血虹荡出一圈又一圈光晕,将她整个人也拢于其中,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血焰。 “呵呵……” 金花婆婆轻声一笑,娇声道:“姐姐说哪里话来,我只不过是与后辈玩玩而已,岂敢当真在姐姐的家门口生事。倒是姐姐,三十年不见,这迷叠七蛊愈发了得,妹妹却是不敌。” 血花婆婆眯着眼睛不说话,目光却凝视着金花婆婆的指尖。在那指尖处,有一条细细的金丝缠来绕去,灵动之极。 那金色人影又道:“唉呀,我却是说错了,姐姐现在已非迷叠七蛊,而乃迷叠八蛊。只是这新得之蛊,妹妹看着却是眼生,也不知是何物?不过,我不知也不为奇,姐姐这蛊术啊,自是不同。” 说着,又把青阳溜了一眼,笑道:“如今,姐姐蛊术愈发精湛,便连性情也是大改,竟与中原正一教有所来往,莫非姐姐忘了,昔年便是拜张应机所赐,你我困足于苗疆百年。” 一听这话,血花婆婆却是沉声道:“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你我虽因旧誓而安处苗疆,却也因此落得个清静,从而潜心蛊术。如今,你已超历地煞之劫,已属脱胎换骨之身,又何必执迷于昔年情仇?况且,若是你自认已可胜得那张应机,何不寻他去?何苦与小辈为难!” “哈哈……” 金色人影放声娇笑,直笑得金光乱摇,嘴里却道:“情之一物,当真难堪。虽经得数十年,姐姐心里却犹掂记着他,自是待他门人不同。”说着,见血花婆婆面色一变、血光蒸腾,她又蓦然改口:“罢了,罢了,今日是在姐姐的地头,妹子便不取他们性命。可若是一旦离得此谷,那可由不得姐姐哦,我若想杀人,从来不问来处!” 谁知,她这一番话,小青侯却听得大怒,当即叫道:“兀那老鸠婆,有胆子你且下来,咱们大战三百回合。” “你且看我老不老?” 金色人影冷冷一哼,一缕金丝骤然射出,向小青侯奔去。 快得不可思议。 青阳大惊,来不及了,身子一纵,拦在小青侯身前,便欲替她挡下这一击。 “哼!” 血虹经天,巧巧一拦,将那金丝拖住。璇即,金血两光匆匆一触,各自飞回。天上却响起血花婆婆的声音:“休得多言,她若欲取你们性命,早已下得死手,岂会留你们到现在!” 小青侯犹欲再言。 李锦苏摇了摇头,制住了她。 金光却与此时乍现,便见那金色人影踩着虚空,一步步走将下来,直直行至青阳等人面前,将手一挥,浑身金光如烟云悄散,显出一张绝美的脸来。 年约二八,若论姿色,竟不输于李锦苏。 “小丫头,你且看看,我老不老?”那绝色丽人问道。 小青侯眉头一皱,心想:‘既然是血花婆婆的妹子,那定是个老鸠婆般的人物,虽然驻颜有术,长得好看,那不过只是障眼术罢了。你要取我们性命,那我定不让你痛快,反正你现在也拿我们没折!’于是,她正想说,画皮画骨不画心,不过是一条蜕了无数次皮的千年老蛇罢了。 特兰阿尼却抢先道:“婆婆自是不老,婆婆是咱们万里苗疆的第一美女,整个天下间再无人可出得左右。” 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特兰阿尼却对青阳等人的脾性极为了解,可不敢让小青侯说出心里的话来!要知道,这金花婆婆平生最是自负,更是见不得有人比她更美,若是小青侯触及了她的逆鳞,她一怒之下,怕是连师尊也难以维护! “还是小阿尼嘴甜,放心吧,若是你的小情郎不离此谷,我又岂会使姐姐为难?”绝色丽人嫣然一笑,眼光却突地在李锦苏身上一凝,奇道:“哪来的小美人,真是令人颜见羞愧,我见犹怜。” 坏了…… 特兰阿尼心中咯噔一跳,原本,在她的心中唯有青阳,李锦苏的死活与她无干,但她自知,若是李锦苏有难,青阳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当下,她只得悄然挡在李锦苏的面前,陪笑道:“婆婆说笑了,天下姿色,哪有人可及得婆婆。” “金花,且随我来。” 这时,天上响起血花婆婆的声音,绝色丽人抿嘴一笑,也不知她在啥想,竟斜斜的勾了李锦苏一眼,道了声:‘即来’。 金袍一展,转眼即逝。 见那血虹与金光遁走,特兰阿尼长长吐出一口气。 小青侯却骂道:“呸,男不男,女不女,竟敢对我家大小姐起了觊觎之心……” “青侯!” 李锦苏一声娇嗔,不知何故,她的脸蛋红了,凝水欲滴。 特兰阿尼一呆,向李锦苏看去,心想:‘不会真是如此吧?那人好杀成性,擅为采阳补阴而驻颜,是以门下弟子皆为精壮男人,而这些弟子实为她养的面首。如今,她对面首下手也毫不容情,说杀即杀,性情竟是大改,这却又是何由?莫非是因其超历地劫而脱胎换骨,竟连性子也换了,从而心喜女色?若是如此,那却是好事一桩……’ 想到这里,长腿苗女心头一喜,媚媚的瞟了青阳一眼。 不说这些女娃儿的诡异心思,且说青阳见事暂了,便把那斧头一收,递还给小青侯,他向来性倔,认定的事轻易不会更改,不到万不得已,这斧头与盾能不用则不用。 当下,一应诸人回返谷中。 金花婆婆的那一群弟子,也在新任大师兄金魑子的率领下,浩浩荡荡的跟随在青阳等人后面,扯着脖子边走边唱,齐声为师尊歌功颂德,直若一群乌鸦刮刮乱叫。 见此模样,特兰阿更是笃定心中所想,万万没想到,名震天下的金花婆婆竟因历劫而心智大失,真真福兮祸所伏! 瞅着空档,特兰阿尼又悄声问青阳:“怎地那斧头又在你手中?” “此事,说来话长!” 青阳说不出个所以然,特兰阿尼也未再追问。 待至白玉大道,众人暂别,特兰阿尼本有心事要与青阳细说,却因人因事而一再耽搁,而此时人多眼杂也不便吐露,只得引着那金魑子一行乌鸦,向另一处竹舍行去。 李锦苏因除蛊一事,身体不适,面色略显苍白,小青侯即扶她入内休歇。 今日与那金花婆婆一战,青阳却是感触颇深,共计五人战一人,她却来去自如,尚留有余力,若是她全力施为,他们怕是难以全身而脱。而那金花婆婆尚且放话,一待离谷即要取他们性命,若是就他一人,自是不惧,左右一个痛快,如今,却不得不为小青侯与李锦苏担心。 当下,青阳心中忐忑难安,便独自一人来到湖畔坐下,将那酒葫芦搁在腿间,摸着它圆润如玉的身子,吹着湖面的微风,看着水波皱起,一圈一圈的荡着涟漪,他心中也渐渐平静下来,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感知着湖水的静湛。 良久,良久,直若与千顷平湖共呼吸,一呼一吸间,胸中似也荡起一片青焰海洋,那海洋时而平澜如镜,俄而又奔腾滚滔。青阳置身于其中,犹若一叶孤舟,随着浪花的起伏而沉浮。 也不知过得多久,他忘了一切,忘了耳畔的风,忘了满湖的水,也忘了腿上的酒葫芦,与体内那青焰海洋交缠于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渐而,再不分你我。 “一朝顿悟天眼开,万里平湖入梦来。谁道酒中苍生醉,原是阴阳不羡仙。” 便在此时,青阳徐徐开眼,目中星光璀璨,抛了抛手中的酒葫芦,只见那原本黯黄一片的葫芦,正浅浅的泛着一层青光。 青光明灭,晦瑟难言。 “去!” 青阳微微一笑,将那酒葫芦一抹,仿佛抹得一层青光在手,身子却冉冉而起,直直向那千顷平湖飞去。 如飞鸟掠潭,似白鹤晾翅。 青阳飞临湖心,轻巧的落在湖面上,脚下不沾水,袍角不带风。低头一看,湖中倒映着一张普通的脸,而自己的脚底离那水面尚有三寸。 凌空踏步,如履平地。 青阳心中一阵畅快,正欲引颈长啸,却听水中传来一个声音:“嘿,你踩着我的头干嘛呢?” 闻言,青阳赶紧跳开。 水波缓缓荡起,湖怪阿璃驮着一颗头颅出现在青阳的身下,那头颅并未离水,正在湖水里眨着眼睛,却是绛珠仙子。 青阳道:“你为何不出来?” 那颗脑袋皱了下眉,说道:“我发过誓,今生今世再不离这碧波池。再说了,出来干嘛呢,人世间有的,这池子里尽有!” “碧波池?” 青阳听不懂了。 脑袋道:“是呢,这是王母娘良的碧波池,千万年前坠落人间,而我也随它一起落在这里。” 前有不周山,后有碧波池,传说里的地方统统出现在眼前,青阳心头一派混乱,却问道:“你既不出来,为何又浮在水面下。” 脑袋眨着眼睛,说道:“我想起了一件事,便来知会你。那个身穿金甲,拿着棒子的神人,脑后有三根毛,你若是见了他,需得先替他拔了毛。要不然,他定会拿棒子砸死你!” “哦。”青阳呆怔。 那颗脑袋慢慢的沉了下去,仿佛她之所来,仅仅是为了告诉青阳,一定得替那人先拔掉脑后的毛,而她,显然刚刚想起这事。 青阳向《听水阁》飞去。 与此同时,在那远远的地方有所山亭,一个金光闪闪的绝色丽人坐在亭中,手里捉着一杯酒,眯着眼睛抿了一口,笑道:“真真有趣,我从未见这样的御风术!这人不是奇才,便是蠢蛋!我愈发喜欢他了,想来,杀之更为有趣!”把酒杯一搁,又唤了一声:“金魑子何在?” “弟子在!” 金魑子一股脑滚了进来,匍匐在她的脚下,浑身颤抖。 绝色丽人看着《听水阁》的方向,幽幽说道:“听说那小美人身子不适,你且前去,代我赠她一壶《玉壶春》。她若不授,你且自戕!” “这,这……师,师尊!” 前半句金魑子听得暗惊不已,那《玉壶春》可非等闲之物,平常人若是饮上一口,百病尽除,且就此百毒不侵,若是修行者饮了,更有诸多好处。后半句,他心骇欲死,在她的脚下哆嗦个不停。 “滚。”绝色丽人轻吐一字。 金魑子滚了,抱着头滚出了山亭。 第五十五章 心怀各异 “青侯,我会飞了!” 青阳飞入《听水阁》,恰好小青侯自李锦苏房间出来,青阳便绕着她飞了一圈。【零↑九△小↓說△網】 谁知,小青侯却道:“你不是会飞么?有什么好稀奇的!” “嗯,我几时会飞?” 青阳一怔,险些从半空中坠落。 “呀!” 小青侯掩住了嘴,大眼睛扑扇个不停,随后,急急的转身便走,深怕青阳拉住她追问。 稍徐,《听水阁》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那金花婆婆的新任大弟子金魑子,说是来替金花婆婆给李锦苏送礼。 小青侯顿时怒了,喝道:“谁稀罕她的礼,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又对青阳道:“酒鬼,还愣着干嘛,且与我打将出去!” 青阳二话不说,提起酒葫芦。 “且慢!” 金魑子骇得面如土色,把那用绵布包起来的《玉壶春》放在地上,又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颤抖着双手举到胸口,细细一瞅,乃是一只金边毒蟾,一看样子便是剧毒无比。 金魑子道:“师尊有言,若是李道友不授此礼,金魑子唯有自戕以谢师恩!”汗如雨下,正欲将那金边毒蟾一口吞下。 这时,李锦苏走出来,看着跪在地上要自戕的金魑子,皱眉道:“你师尊与我素未蒙面,为何要赠礼于我?” 一见李锦苏出来,金魑子立马不自戕了,朝着李锦苏碰碰的叩首:“李道友,你且救我一救,若是你不收下师尊赠礼,我唯有自戕一途了!这《玉壶春》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物事,乃是师尊采玉矶寒晶髓、万年冰蚕衣,再辅以各类奇珍酝就,于养神固心有莫大功效!” 说着,偷偷瞧了一眼李锦苏,又道:“李道友但且宽心,师尊待道友一派赤诚,绝无恶意!李道友既已收下此礼,金魑子这便告辞!”说完,长身而起,转身疾走,待出了院子,“嗖”的一声,飞了无影无踪。 此刻,院中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言。 半晌,小青侯走到那《玉壶春》面前,以月刃小心翼翼的挑开锦布,只见内中是一坛酒,她松了一口气,说道:“看来并非毒物,只是,为何这老鸠婆要赠大小姐礼物?”眼巴巴地看向李锦苏。 李锦苏面上一红,嗔道:“我如何得知?那人与我们是敌非友,且拿去扔到湖里吧。”最后这半句,却是对青阳说的。 青阳想想也是,抱起酒坛便向湖边走去。 “且慢!” 这时,白玉大道中走来两人,正是那血花婆婆与特兰阿尼。 二人来到院中,血花婆婆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青阳,对李锦苏道:“这《玉壶春》确乃奇物不假,足可养神固心,弥补女娃儿你心头所失之血。你若是恐其有毒,不妨将它置于室中,每日便是嗅上一嗅,亦有莫大好处。” “是,婆婆。” 李锦苏应了一声。 青阳便顿住了脚步,既然血花婆婆说无妨,那便无妨。不然,若是连血花婆婆也不可信,那这万毒谷便无人可信了。 血花婆婆是来探查李锦苏身体有无异样,待见无恙,稍稍盘恒一会,便即离去。因金花婆婆那一番大闹,是以,方一除蛊她们便奔至谷外,尚未来及得细细调理。 特兰阿尼却将青阳唤到无人之处,定定的看着他,踌躇了半天,说道:“你也莫要担心,只要在这谷中,金花婆婆便奈何你们不得。待斗蛊大会一散,我再央求师尊,将你们护送至夏城。” 青阳本是心高气傲之人,今日又领悟了飞身之术,心想:‘怕她做甚?若真是狭路相逢,我拼死缠着她,护得小青侯与大小姐周全便是!’于是,便冷然道:“小青侯常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她真欲取我们性命,那说不得,唯有拼死一战。到时,青阳即死,亦会让她脱上一层皮!” “你就知道拼死!” 特兰阿尼白了他一眼,却突然想起了那夜他浑身血淋淋的样子,心中蓦地一疼,眼底一酸,竟险些流下泪来,转过了头,冷声道:“你可知,金花婆婆是何等人物?在这天下间,超历地煞之人屈指可数,其中便有她!日后,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有多远就跑多远,切莫与她拼命!” “嘿嘿……” 青阳摸着酒葫芦,冷然一笑。 听他冷笑,特兰阿尼心头更冷,且有莫名的恼意汩汩直冒,忍不住怒道:“我知你是为了那李锦苏拼命,但你可知,金花婆婆绝不会拿她怎地,反倒是你,她必杀你!” “为何?”青阳奇道。 “自个想吧!” 特兰阿尼芳心哀怨,既恼他不知死活,又怨自个心中唯他,一时间心乱如麻,暗自寻思:‘莫非,莫非真得那般,才可留住他,才可使他真心待我?’想着,心里更酸,狠狠地一跺脚,扭头便飞。 将将飞上树梢,又顿住身形,头也不回地道:“稍后,我请御兰大叔替你送《桃花酝》来,别忘了喝!”说完,脸蛋绯红,却泪眼盈眶,再不停留,杳然而去。 其后两日,每日那金魑子皆会奉金花婆婆之命,来给李锦苏送礼,既有养神固心的灵丹妙药,又有诸般女孩儿家喜爱的物事。更有一次,金魑子得知李锦苏喜煮茶,竟抬来了一件大木箱,内置各式茶器,细细一辩,俱是人间珍品。 到得此时,众人皆知,怕是那金花婆婆当真看上了李锦苏。 小青侯固是冷寒着一张脸,青阳也是颇为悻悻。不过,李锦苏却不作一言,既未有任何表示,亦未拒绝金花婆婆的好意。引得小青侯不时哀声长叹,说来也怪,小青侯就见不得别人对李锦苏有非份之想,便连青阳也不例外。 当然,小丫头自个是不知的,她只当是所有的人都配不上她家大小姐,更何况,那金花婆婆还是个女的,简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经得两日悉心调理,李锦苏的面色渐好,心头之蛊仿佛已然尽去。 而特兰阿自那日后,便再也没来过《听水阁》,却会命那哑奴来送《桃花酿》,有了此酒,青阳每遇邪火攻心,即会痛饮一番。 夏侯云衣倒是每日会来与青阳一道饮酒,俨然成了酒中好友。 一时,谷内安然闲雅,俱待斗蛊大会。 到得第三日,谷外再来数人。 血花婆婆与金花婆婆亲去相迎,来者自是银花婆婆,其人携着三名弟子与一名好友。 明日,即是斗蛊大会。 夏侯云衣言,这斗蛊大会传承悠久,据闻,沿袭自苗人先祖魔神蚩尤,蛊术,在太古之时称为巫术之一,巫术共有九门八类,可生风雷水火,又应日月星辰,但到得如今,却只余下这借蛊御灵罡一门尚存,其余诸门皆已失传在万年长河之中。 听闻这些上古传说,青阳并不在意,只是把那《桃花酿》一口又一口地闷。 此刻,青阳与夏侯云衣并肩坐在屋顶上。 青阳看着天上皎皎月光,心中却在琢磨着,大小姐心头奔雷血煞蛊已除,斗蛊大会也即将到来,是时候为离开万毒谷做准备了。 “青阳贼厮,你既喜饮此酒,何不在此地多驻些时日?”夏侯云衣眼冒星光,舌头又开始大了,这几日,他倒是神光焕发,酒量渐涨。 青阳笑了一笑,万毒谷是好,那湖怪阿璃所奏的曲子也极为好听,《桃花酝》更是人间佳肴,但是此地终非善地,整日与那金花婆婆近在咫尺,便如同雷云暗聚、风雨欲来一般,心中总是难安,尚不如挑明了一战,论个你死我活来得痛快。 俩个酒鬼已然相交莫逆,夏侯云衣一见他的笑容,便知他心中所想,长长的叹了口气,抱着酒坛踏月而去,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青阳,你的头顶,向来不见月光,非是月光不照你,而是你的眼中不见它。” “酒鬼!” 小青侯站在院中,仰着脑袋,向青阳招手。 青阳跳下来。 “跟我来!” 小青侯转身向李锦苏的房间走去,青阳当即跟上。 室内,浮灯莹白一片。 李锦苏静静的倚窗而坐,眸子一眨、一眨,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小青侯轻声道:“大小姐,酒鬼来了。” “坐吧。”李锦苏点了点头。 青阳下意识的便蹲了下来,以往,他进李锦苏的房间,向来没有坐位,不是站着便是蹲着。 李锦苏眉头一皱,脸上却蓦然一红,嗔道:“你且坐着。” “是。”青阳局促的坐下。 李锦苏道:“明日即是斗蛊大会,咱们本可现下便行离去,谁知,血花婆婆却又邀约观礼,这次因我之故,承受婆婆恩慧实多,我们此时若走,颇是有失礼数。再说,尚有那金花婆婆,其心诡诈难测。我曾思量,即便是我们向她道明并非张应机弟子,怕是也难脱身。” “正是如此。” 青阳道:“不过,大小姐但且放心,青阳心中已有计较。” 李锦苏一怔,眯着眼睛,淡然道:“你且说来。” 青阳想了一想,说道:“夏侯云衣曾说,这斗蛊大会三十年一届,其间既证蛊术,又论高低。依青阳这几日观闻,万毒谷中一应弟子外松内紧,想来也极为看重此会。若是如此,想必那金花婆婆一时也无暇顾及我们,大小姐与青侯正当趁此机会,远走高飞!” “那你呢?莫非你想留在这里?”李锦苏脱口而出,神情极冷,心想:‘果然,你口口声声说要护得我们周全,却不过是想与那苗女双宿双栖,恁,恁地可恶!’ 青阳顿了一顿,洒然笑道:“大小姐可托身子不适,从而不露面于会,但青阳却不可不往,不然,那金花婆婆定然生疑。待大小姐与青侯安然离去,青阳自会寻得法子脱身!” “你如何脱身?”李锦苏神情一缓。 青阳笑道:“大小姐放心,青阳自有办法!” “自有办法,便是没办法!” 小青侯接口道,她对青阳最是了解,自知青阳绝不会因贪恋美色,而弃大小姐与自己不顾,定是大小姐多心了,当下,她定定的看着李锦苏,沉声道:“大小姐,咱们一起来,一起走。那金花婆婆再如何厉害,只要咱们在一起,又惧她何来!” 李锦苏沉吟了半晌,点头道:“嗯,我也是此想。莫若便在明日,咱们趁夜离开。走到哪,算哪!若,若她追来,咱们一起战她。” “大小姐,此事万万不可,若是咱们三人都走了,必然为人觉察!尚请大小姐与青侯带上大青牛,先走一步,青阳随后便来!” 青阳直直的看着李锦苏,目光坚定。 他早已打定了主意,明日,一旦李锦苏与小青侯安然离开,他便去将那金花婆婆拖住,若事不遂,大不了决一死战!只是,如今却要确定一件事,那便是李锦苏愿走!经得这几日,那金花婆婆一再送礼,青阳心中没底! 第五十七章 问君可知 半晌,无语。【零↑九△小↓說△網】 青阳又道:“大小姐也知,那金花婆婆手段狠辣,心思难测,对大小姐颇有……颇有冒犯之心。若是我们三人同行,她一旦得知,定会锲而不舍的追来……”说到这里,话头一止,言犹未尽,却意态明显。 这已经是青阳对李锦苏,在言语上最大的冒犯了,若要再露骨三分,便是打死他也说不出来。而听得这话,小青侯心头也一跳,跟着紧张的看向李锦苏,连肩膀也缩了起来。 李家大小姐是何等人物?此刻,面对着目光炯炯的青阳与神经兮兮的小青侯,她心思只是稍稍一转,便已明白两人在想啥。一时间,李锦苏既羞且恼,暗暗啐了一口:‘都在想啥来?难不成,难不成你们当真以为我……我会被她给迷住?’ 她正想辩解,却转念又想:‘我为何要辨解?你是我什么人?’ 当下,李锦苏恼红了一张俏脸,却冷冷的瞥过头,哼了一声。 见状,小青侯大惊,尚以为事情果如青阳所料,一颗心七上八下,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小姐,那,那金花婆婆是个,是个女的哎……” “青侯!!” 李锦苏怒了,柳眉一挑,气咻咻的站起来,看着青阳,冷声道:“休说别人,且说你自个,莫以为我不知,你与那,那特兰阿尼的好事!那血花婆婆每每看你的眼光,竟与别人不同,分明,分明便是……”说不下去了,她到底是个大家闺秀。 “分明便丈母娘看女婿!” 小青侯愣愣地接口,心中却奇:‘咦,原来大小姐啥都知道啊,她只是憋在心头不说而已。不过,为何她这般生气呢?莫非,莫非是在吃那苗女的醋?这,这下可大事不好了……’ 李锦苏一怒,青阳顿时坐不住了,脸上一红,唰地一下站起来,退后两步至门后,垂下双手,低下了头,正色道:“大小姐莫怒,青阳,青阳并非有意冒犯。” “青阳。” 这时,屋外却传来轻轻的唤声。 轻柔的声音传入屋中三人耳中,却又引起各自不同的神色来,小青侯固是眨着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青阳。【零↑九△小↓說△網】青阳只把头埋得更低,也看不清脸上神情,倒是李锦苏,她本已消了几分气,暗觉不该如此责骂青阳,再说了,他又不是她什么人,他爱与谁好与谁好,与她何干? 但此时一听这声音,她又禁不住再度恼了,冷声道:“说来即来,亦真是巧了。你且去吧,离谷一事,稍后再议。只是你得需知,纵然你不愿走,我与青侯终是要离开的,你若还待我们有几分情宜,便请莫要阻拦。” “大小姐……”青阳岂肯离去,呆呆的伫着。 “罢了,你既是非要如此,那我便答应你,你还不走么?”李锦苏转过了身子,再不看青阳一眼,脸色冰寒胜雪。 “酒,酒鬼。” 小青侯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青阳心中也自一酸,却趁势笑道:“大小姐聪慧绝伦,青阳这点事,自是瞒不过大小姐,不过,大小姐但且宽心,青阳留在谷中,也会寻得机会拖住那金花婆婆,定使大小姐与青侯安然远走。”说完,心头似有针扎,胸口又有巨石横堵,一时难禁,深怕在她面前失礼,转身便走。 出得屋来,放眼看去,只见特兰阿尼站在篱笆墙外,背对着他。 青阳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定定看了一眼屋中微弱的灯光与那隐约的剪影,把它刻在脑子里,然后,大踏步向特兰阿尼走去,边走边道:“阿尼,不是说好子时方见么,为何来得这般早?” 特兰阿尼没有说话,面向月波镜湖,一头长发在夜风中微微舞动。 青阳哈哈笑道:“人说,月下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如今月色正好,莫若我们飞入湖中,静听阿璃奏曲,如此,也算是风雅有趣了!” 他的声音极大,笑声也颇是欢快,直直的撞入了小屋内,只见屋内的灯影一摇,随后小青侯便出现在晓月窗畔,把那百叶竹帘狠狠一拉,仿佛想将他的声音,以及那湖怪阿璃的喷水声通通隔开。想来,是李锦苏命她关窗的。 “《桃花酿》,你饮了几日?”特兰阿尼没回头,看着湖面,幽幽的说道。 “我却是不记得了,不过,桃花酝乃是玉酿琼浆,青阳便是饮上一千年,也不厌倦。” 青阳大步走到特兰阿尼身旁,伸手一揽,挽住了她的腰,将头一歪,仿佛亲了她一口,然后爽声笑道:“世人都说神仙好,神仙哪有我逍遥,酒里自生乾坤意,胸中暗藏美人笑。” “碰!!” 一声重重的怪声传来。 “哈哈哈……” 青阳搂着特兰阿尼肆无忌惮的大笑,笑得一阵,大声道:“阿尼,咱们且走,入那湖中看看去。”说完,抹了一把酒葫芦上的青光,携特兰阿尼向悠悠镜湖中心飞去。 湖风微凉,天上一个月亮,水中也有一个。 临湖之仙,水面一双,水下也有一双。 青阳与特兰阿飞到湖怪阿璃的背上,当即便放开了她,朝着她深深一揖:“多谢阿尼,请恕青阳冒犯之罪!” “谢我何来?” 今夜的特兰阿尼极美,头上戴着皎如华月的银饰,身上穿着大红衣衫,两条浑玉长腿尽露于外,手腕与脚踝衬着四束曼陀罗花,仿若花中精灵一般,芬芳绰约,窈窕盛放。 二人站在那湖怪背上,上有如笼月光,下有镜湖叠月,恍眼一看,直若人间仙眷。而那湖怪正自奏着一阕《春江花月夜》,清扬婉转的水声飞来洒去,浸得人心怀徐徐尽开。 青阳随意的坐了下来,默默的饮着酒。 特兰阿尼走到他身旁,蹲坐下来,曲着一双玉嫩长腿,环抱着自个小腿,歪着脑袋凝视他,也不说话,只是那眼睛里,却泛着柔柔的光。 良久。 特兰阿尼嫣然笑道:“你这样气她,她定然会怨恨你,你事事为她着想,她却未必尽知。青阳,我若是你,我会告诉她,我心中有她,极喜她,我愿为她做任何事,不为别的,只因我喜她。”说着,笑着,两颗泪珠却挂在了长长的睫毛上,要落不落。她转过头去,悄悄一抹,脸蛋贴着膝盖,又道:“便如我一般,我心中有你,我便会告诉你。青阳,你可知么?”回过头来,偏着头,一瞬不瞬的凝视着青阳,脸上慢慢荡起一层红霞。 香浓如水,美人恩深。 青阳嗅着她身上那独特的香气,看着她那如同小鹿般的眼睛,心头荡起一片涟漪,蓦然,鼻尖又钻入一股异香,原是她已将手探了过来,正缓缓的抚着他的脸颊,那奇异的香气便是来自于她手腕上的曼陀曼花。 而此刻,青阳的眼中再无余物,唯有那曼陀罗花妖娆的盛开,胸中却炸出滔天火焰,那火焰四下奔腾,直欲把人灼成一片灰尽。 “呼,呼呼……” 青阳重重的喘着气,眼露赤光,面色狰狞,急切伸出了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怀里拖,脑袋则一歪,狠狠的一口吻下去。 “格格。” 特兰阿尼娇声一笑,身子横卧在他的怀里,却伸手撑着他的下巴,不让他吻下来。 软玉温香抱满怀,青阳心头邪火掩盖了一切,只想与她共赴巫山弄云雨,当即猛地一使劲,反身将她压住,腿并着腿,胸挤着胸,眼瞪着眼。在那湖怪阿璃的背上,《春江花月夜》响起的时候,便欲行那羞人且神秘的事来。 “猴急什么?” 青阳固是心急,奈何特兰阿尼却不急,在他的怀中扭来扭去,就是不肯让他得逞。挣得一阵,她竟一脚将他踹飞,眼见他便落入水中,她又飞身而前,将他拉了回来。 四目相对。 特兰阿尼绯红着一张脸,幽幽地道:“你若是真心待我,便点点头。” 青阳点了点头。 “你若不是那负心郎,便摇摇头。” 青阳摇了摇头。 “青阳,青阳……” 见他点头摇头恁地听话,特兰阿尼眉眼笑着,眼泪却颗颗直坠,便见她轻声唤着青阳的名字,吻了吻他的眼睛,又拉着他坐了下来,伸手解开他胸前的衣衫,抚摸着那妖艳的曼陀罗花,眼泪更是止不住,扑簌簌掉个不休。 嘤呜嘤呜哭得一阵,她脸色略白,伸手一招,缠在腰间的长鞭化作赤蛇,抓住那赤蛇,轻声道:“青阳,我心中唯有你,你心中却无阿尼。师尊说,人世间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唯有情之一物,可堪其极。以前阿尼不知,现下却知,当真疼人!” “青阳,你可知,我喜欢你。” “青阳,你可知,我原以为我会快乐,谁知,竟如此不喜,这般的你。阿尼,阿尼,你爱的到底是怎生一个青阳?” 特兰阿尼自言自语,回想起前几日的情景,她心中悲伤不已,虽然青阳便在眼前,可她心里却知道,他与她隔得是那般的远,远的让人无力。这种滋味,举生以来便从未尝试,如今偶然相逢,却是这般的刻骨铭心。 “师尊说,天道大公,人性唯私,道因公而累私,人因私而存公,此乃天道循环,生生不息之理。青阳,你这个笨蛋,你且猜上一猜,为了你,阿尼可愿舍却一切?” “你猜不出来,因为你是个傻瓜……” 阿尼摸着青阳的脸,柔柔的说着,缓缓解开自己了的衣衫,坦露着胸膛。 皓月之下,骇然一束曼陀罗花。 只见那花爬满了她的胸膛,更有丝丝缕缕翻过肩头爬至背后,那颜色极其夺目,既美丽又令人心悸,被月光一辉,竟仿若活物一般,微微蠕动。 而她将将解开衣衫,青阳神情又是一变,狰狞无比,目中血红胜火,嘴里嗬嗬有声,胸膛不住起伏,在他左胸的那束曼罗花便似有了牵引一般,徐徐展开花苞,与她胸前的艳花互相辉衬。 “愈是美丽的物事,愈是剧毒无比。青阳,日后,你可切切要记得,轻易莫要信人。” 特兰阿尼吻了吻他胸口的花,抬起头来,直直的看着他,鼻子慢慢皱起来,脸颊缓缓垒起来,嘴角浅浅弯起来。 “青阳,阿尼不悔。如今,阿尼终于知道,能为心爱的人而亡,是多么的快乐!” 微微一笑,苗女对着天上冷月,举起了手中的赤魅蛇,将那蛇头对准了自己的胸口,那蛇在她手中扭来摆去,发出嘶嘶的声音,明显在竭力的抗拒,但她却微笑着,一寸一寸的将它埋向自己的胸口,那娇艳的花束正心。 “阿尼,不可!!” 岸上传来一声惊呼,一道黑色的人影急掠而来。 “小阿尼……” 湖中响起一个声音。 第五十七章 情深不寿 “青阳,青阳……” 圆月如盆,缓缓的荡着水光,微风拂湖,搅碎一池镜澜。青阳躺在湖怪阿璃的背上,眉头微皱,双目紧闭。在那泛着涟漪的湖面下,隐隐约约的显着一张脸,它轻声的唤着青阳的名字。 青阳从梦中醒来,下意识的便向身旁看去,唯见冷月印湖,四下里一派凄迷,而特兰阿尼已不知去向。 “你在寻谁?”那脸蛋紧贴着水面,半个鼻子冒在上面。 青阳道:“阿尼呢?” “你记得什么?”那脸蛋保持着与水面的距离,张嘴问道。 “我记得方才阿尼在这里。” “还有呢?” “还有……” 青阳开始回想,却只记得自己带着阿尼飞到了此地,本想与她一道,听上一夜那湖怪阿璃所奏的曲子。待得来日,送走了大小姐与小青侯,便与那金花婆婆一决生死。 “看来你不记得了。方才,你睡着了,一只大黑鸟来将阿尼叫走了。你睡得太沉,她不便叫醒你,便请我看着你。我一直看着你呢,青阳,你知道么,你睡觉尚且梦语呢。”脸蛋眨着眼睛。 “我说何来?” 青阳脑袋晕沉沉的,举起酒葫芦,饮了一气,目光渐渐明亮。 脸蛋道:“你说,大小姐,青阳并非那等人,你将青阳瞧得恁也小了。你还说,你还说,阿尼,你待我好,我自是知晓,其实,我心里也着实喜欢你。” 青阳举着酒葫芦的手一顿,奇道:“我真有这么说?” “那是当然,不然,我如何得知,你有个大小姐呢?”一阵风吹来,那脸蛋觉得鼻子凉凉的,便往下缩了缩,吐了个泡泡,又道:“你说是也不是?” 青阳道:“是。” 脸蛋道:“那便好了,你还说,有朝一日,你救你了你的大小姐,便要与阿尼成亲,一生一世待她好。阿尼是个小姑娘,哪里听得你这孟浪的话来,恰好那大黑鸟又来寻她,便一道去了。不过,她还是着紧你的,不然,岂会让我看着你,怕你摔入湖中淹死。你说,是也不是?” 青阳道:“果真如此?” “那是当然了。” 脸蛋往上冒了冒,又将鼻子露在了水面上,眨着眼睛,说道:“梦中呓语,那可都是直指内心的,隐藏在神海最深处,平日里,便是连自个也是不知的。这便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青阳道:“你说错了,这并非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是身在此山中,缘深不知处!” “当真么?我怎么记得,应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呢?” 脸蛋在水面下浮来浮去,目光迷离,显然,她已让这两句话给兜晕了。 青阳站起身来,恰好湖怪阿璃也奏完了一支曲子,正将头埋入水中,准备吸水再喷,青阳拍了拍它那坑洼不平的背,说道:“阿璃,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化身为人,定是这天下间,了不得的乐师!” “做人有什么好呢?阿璃在这湖里奏曲,是奏给日月星辰听的,这多好啊。干嘛要去那人世间,做什么大乐师!” 脸蛋嘟嚷着,自从她开口说话以来,便觉得自己很聪明,方才,她让青阳一句话给绕迷糊了,便想与青阳一较高低。 殊不知,这一句话却让青阳愣得一阵,暗觉她说得极有道理,这湖怪阿璃所奏的虽是人间凡曲,但意境却极其空灵,使人心不系物,稍一聆听,即会入神忘返。若是到那人世间,沾得烟尘,举许反而不美。 脸蛋见青阳发呆,她虽无心,却心中一乐,又道:“我说的没错吧?我说的都对,你梦里还说呢,在这天下间,最最聪明的人,便是那湖底的绛珠仙子了。所以呢,少年郎,快快去寻你的阿尼妹子吧,记得要待她好,不过,你也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哦。” 一听这话,青阳嘴角一翘,顿时便知她在撒谎。 当下,青阳也不拆穿她,又见时已中夜,便欲腾身向湖岸飞去,迎风之时,蓦觉胸口一凉,低头一看,胸膛半敞,显露着古铜色的肌肤,而在那心口位置上已然没了那束曼陀罗花,心中一奇,摸了两下,也无任何异样,仿佛他这心口从来便未生过那束花一样。 “你在干什么,摸来摸去的,好没羞!”脸蛋嗔道。 青阳这才想起,虽然她只有一张脸,但明显是个女子,且有女子那般古怪的心,自己这般敞胸露腹的摸来摸去,确是不雅。拢了拢胸口,朝着水下抱了一拳:“多谢看护,你且宽心,若是青阳不死,自会禀言而行。”说着,展身而飞,却又扔下一句话:“你的鼻子浮在水上,算不算食言呢?” “呀!” 脸蛋尖叫了一声,骤然下沉,再次浮上来时,但见它整个红透了,眼睛眨来眨去。 青阳飞身上岸,本欲步入《听水阁》,可转念一想,便向特兰阿尼所居的竹舍行去,失去了胸口这束花,浑身虽是一松,但却又有一种茫然的情绪浮上心头,总觉今夜之事颇为蹊跷,绝对不是那张脸蛋说得那么简单。 走了没几步,突见远远的竹林中有道紫、黄、蓝,三色相间的身影一闪而过。青阳心头一奇,当即顿住脚步,稍一寻思,追了上去。 那人影闪得极快。 因谷中正逢斗蛊大会,是以便有不少的年轻苗女提着灯笼,成群结队的在谷中巡示,那人影仿佛不欲为人觉察,一路前行,一路躲避着那些巡逻的苗女。时而,借着树木的遮掩,俄而,又猫身于篱笆墙下。而青阳也与那人影一道,一路前行,一路躲藏。 行得一阵,已来到万毒谷的腹心,青阳打眼一瞅,此地正是那玉葫芦生长的地方,那只庞大无比的穿山甲正静静的卧在月光下,打盹的声音震天响。 那人影并未停住脚步,理了理嘴角发丝,仿佛想了一想,又好像在辩着方位一般,随后,绕过穿山甲,向一片树林奔去。 青阳只得跟随。 穿出树林,已至谷尾,那人影顿了一顿,抬头看着远处的巍峨青山,稍后,身形一展,振起一道蓝虹,向山颠飞去。 青阳紧随其后,心中怦怦乱跳。 山路崎岖,那人影不时会歇上一歇,青阳跟在身后,心头越来越奇。 小半个时辰后,那人影终于攀至山颠,立身在一方凸石上,凝望远处的一所山亭。而在那山亭之中,有一点耀眼的金光闪烁不休! “金花婆婆,她来寻金花婆婆做什么?” 青阳藏身在一块凹石下,看着那人影孑立于月下,俏影婀娜,乌发飞扬,他心中直期盼着,她只是闲来无事,夜游月下,到了这里,也该顿住脚步往回走了,切莫上去,切莫上去。 这时,那山亭中的金光蓦然骤亮,直若金日耀临。 那人影终是向山亭飞去。 青阳手足颤抖,一颗心直沉没底,空空落落的,仿佛天地尽失,竟与不知不觉间把嘴唇也咬破了,阵阵甜腥味灌入喉咙,心神稍稍回复一些,暗道:“或许,或许她是来与金花婆婆了断的,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心里虽这样想,但他却自知,绝非如此。强忍着心中痛楚,闪得更近一些,不知为何,以他那无所畏惧的性子,如今,竟不敢露身于月下,仿若一只仓皇的老鼠悄悄的窜行在山石中,借着石块的遮掩,步步向山亭靠近,待至五十丈外,顿住了脚步。 “嗵嗵嗵……”心跳如鼓擂,脸上却没有半点人色,也听不见除心跳声之外的任何声音。 “呼,呼……” 青阳喘着粗气,蹲下身来,解下腕上铁爪,扯开衣衫,照着自己的胸口猛地一扎,谁知,尖锐的爪锋却未能深入肌肤,只是在胸口留下几个浅浅小洞,不过,却有血液渗出来,璇即,刺痛传来,令他心神为之一静。 按着膝盖,缓缓支起身来,从巨石的缺口处向山亭看去。 如水月光静洒,将山亭泼得一片银白,那金色的人影与蓝紫黄三色人影格外醒目,她们背对而立,离得极近,肩并着肩,似乎正在欣赏着月印明湖,以及那灯火星点的万毒谷。 仍是隔得太远,听不见声音。 莫若,再近十丈? 青阳自问。 十丈外恰好有一株巨树可以遮掩,谅她们发现不了!既已打定了主意,青阳便欲纵身窜出巨石,谁知,脚下却沉如泰山,根本迈不动脚,一个念涌上心间:‘若是,若是真如我所想,该如何是好?’ 此念一出,青阳面若死灰,心里疼痛难耐,既想靠得近些,以好听个明白,又想纵身一跃,就此与那金花婆婆战个你死我活,转念却是怕意层层袭来,唯恐果真如已所想。 霎那间,诸般念头齐齐涌将上来,便似中了那水火蛊毒一般,直把青阳挣腾得水生火热,心中七上八下,愈发难决。 不想,这时她们却从山亭中走了出来,一步步向青阳所处的巨石行来。愈行愈近,那金色人影的笑声也传了过来,颇是欢欣。 青阳凝目一看,一眼便见金花婆婆正搂着那人的腰,对那人低低耳语。而那人微垂着头,仿佛正自不胜娇羞。 瞬间,苍天已死。 “兀那老鸠婆!!” 青阳心头大吼,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嘴里却失声。当即便以铁爪刺胸,痛得片刻清醒,二话不说,抓起酒葫芦便要飞身扑出。 此时,莫论她是什么地劫高人,或是什么天上仙神,在青阳的心头,她已经是个死人,今夜不把她弄死,便是他粉身碎骨! “青阳。” 谁知,手上却猛地传来一股巨力,将他斜斜一扯,这力量极大,顿时便将心神尽失的青阳扯落。 巨石后面即是悬崖。 来者抱着青阳向崖下坠去,冽冽冷风直贯,经风一吹,青阳稍微清醒,扭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夏侯云衣。 二人方一落地,青阳便怒道:“夏侯贼厮,你为何拦我,莫非你与那老鸠婆是一伙的,要害我家大小姐?” 崖底极黯,伸手不见五指,夏侯云衣的眼晴却雪亮无比,便听他冷声道:“我若不拦着你,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我死与你何干?”青阳大怒。 夏侯云衣冷冷地道:“贼厮,你若死了,自是与我无干,但我却为阿尼不值。”说着,抬头看向天上,声音更冷:“我早与你说过,非是月光不照你,而是你的眼睛已经瞎了。你且睁大你的瞎眼,抬头看看,那崖顶之上,是何等的光景?你若真为她拼个你死我活,我唯有送你二字:愚蠢!” 第五十八章 凶神恶煞 青阳抬头向悬崖顶上望去,稀疏的月光铺在头顶,那二人已站在了巨石上,身影格外夺目。因隔得太远,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知那金色人影的笑声极为畅亮,便是身在百丈崖底,那一缕缕得意的笑声也直往青阳心里钻。 霎时间,青阳神情由然一颓。 夏侯云衣道:“贼厮,不怕人眼睛瞎,就怕人心里瞎,你且想想,那金花婆婆与你们是敌非友,那人为何却要独自来见她?我一路跟随着你,便是怕你不知好歹,把命丢了,尚且迷迷糊糊。” 青阳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晴却直勾勾的望着悬崖。 夏侯云衣又道:“再说了,我虽不知究理,但也知各人自有缘法,你所在意的缘法,未必便是他人所追逐的至理,道若是不尽相同,又何必强行为谋?” “哈哈哈……” 便在此时,头顶传来一阵响亮无比的娇笑声。 听得这笑声,青阳低下了头。 “锦苏,你既是张应机的弟子,为何却不会御剑飞行之术?不过,我虽不知正一教的御剑法门,但道之一途,一通百通,你若真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大可拜我为师,与我一道修习蛊术,也不比那御剑飞行差来,以你的天姿,有朝一日,兴许将犹胜于我。” 肆无忌惮的声音随风飘下来,青阳蹲在地上,捏着拳头,手背青筋根根凸现,嘴巴也咬得死紧,眼神不住战栗。 隔得一会,那声音又道:“罢了,你既一心想修那御剑法门我也不来强求,你这柄宝剑却是异物,切金断玉不在话下,确实修剑更甚于蛊术。昔年,我曾得一部剑谱,据传来自昆仑,如今便赠于你。” 青阳抬头向天上看去,便见那金色人影递出一样物事,而那紫色人影稍一筹措,伸手接过物事揣入怀中。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大小姐,难道,在你的心中,我与小青侯尚不及一部剑谱么?那什么狗屁的御剑飞行便那么重要么?” 青阳牙齿打颤,心头似针扎刀搅,直让人痛不欲生,眼中却干涩无比,并无眼泪盈眶。过得一会,暗觉眼角疼痛难耐,伸手一摸,满手是血,竟是眼角已然炸裂。 “哈哈哈,锦苏,且随我来。” 金色人影一阵狂笑,揽着紫色人影的腰向天上飞去,瞧其模样,仿佛是带着美人遨游夜下,欲上九天揽明月一般。【零↑九△小↓說△網】 一金、一紫举霞齐飞,越飞越高,愈去愈远。 渐渐的,再也看不见。 青阳在地上坐得也不知多久,暗觉浑身僵冷得厉害,颤抖着双手,使劲取下酒葫芦,欲饮上一口暖暖身,谁知,壶中却空空无也。 他连抖了几番,那酒葫芦内一滴酒也无。 惨然一笑,竟把那酒葫芦一扔,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四下一寻,却不见夏侯云衣的踪迹,叹道:“我的眼睛果然是瞎的,心里也是瞎的,小青侯说得没错,我就是个笨蛋。” 说着,举步向那漆黑的崖谷走去。 方走几步,突地,脚下踩中了一个物事,身子猛地一个趔趄,“扑嗵”一声栽倒在地,顺手一摸,原是那酒葫芦把自己给绊倒了。 他举起酒葫芦,看着它在这如墨涂一般谷底散发着微微青光。 “哈哈,原来,你却是舍不得我的!” 肆意一笑,把那酒葫芦又挂在腰间,掌着身旁的石头站起来,一步一步向崖外摸去。 兴许是心中激荡过甚,他竟忘记了自己会御风飞行,直若一个瞎眼盲人一般,在那布满荆棘与尖石的谷中摸爬滚打,不时听得碰碰的倒地声。 待出得崖谷,纵然他身坚如铁,此时也不免狼狈不堪,短短的五寸头发东一撮,西一拉的粘在脸上,目光也极是黯然,如同行尸走肉一样,一摇、一摇。 举目一看,也不知走到了那里,四野白茫茫一片,眼前出现一条小溪。看着那雪炼般的静溪,突觉口中干涩难耐,便摇到溪边,一屁股坐下来,捧起水来便饮。 胡乱饮得一气,嘴里干涩缓解,肚子却咕咕地叫起来。而此刻,在他的身旁也响起了“咕咕咕”的声音。打眼一瞅,原是几只癞蛤蟆正鼓着腮帮子,朝着天上叫个不休。 天上,幽幽飞过一只白鹤。 “恁地刮臊,你以为别人不知么,你想吃那天上的大白鹤,可你只是癞蛤蟆,你又飞不起来,凭什么打人家的主意?恁地可笑……” “哈哈……” 裂起嘴巴一阵大笑,那几只癞蛤蟆却叫得更欢,他心头不耐,伸手捉了一只,与它对视一阵,便往嘴里塞。【零↑九△小↓說△網】 莫说,这癞蛤蟆虽然长得丑,但却挺有嚼劲,尚能治肚饿,青阳嚼得一只,满嘴流血,他却哈哈大笑,又捉一只嚼起来。只觉肚子里饿得发狠,需得东西填一填。 一只一只又一只。 不多时,那岸上的癞蛤蟆竟让他吃了个精光。 仍然觉得饿。 跳入水中,四处摸寻。可是,即便水中有癞蛤蟆,那也是滑不溜手,岂能让他轻易捉得?忙得一阵,徒劳无功。 这时,那小溪的转角处响起一阵哗哗水响,几只磨盘大小的癞蛤蟆,瞪着铜铃大小的眼睛,朝着他分水而来。 “哈哈!来得好!” 见得这几只狰狞无比的癞蛤蟆,青阳不仅不怕,还放声笑起来,将身一纵,朝那几只癞蛤蟆扑去,如同一条灰白水蛇。 那几只癞蛤蟆见他吃光了自己的子子孙孙,自然是来复仇的,当下便将那背上毒液齐齐朝他射去。谁知,青阳竟是不避不让,仿佛浑不知死一般,抓住一只癞蛤蟆,一口咬将下去。 “噗”的一声。 浑身直比金刚的癞蛤蟆,竟让他一口给咬爆了眼睛。趁着那只癞蛤蟆痛得呱呱乱叫之时,青阳又是一口咬下,恰好咬中那癞蛤蟆柔嫩的颔腹,牙齿用力一撕,顿时拉了个皮开肠绽。 皓皓月光冷冷的注视着。 青阳捉起磨盘大的癞蛤蟆,连肉带肠一阵嚼,直若凶猛野兽一般。而那些毒液射在他身上,却尽数被那宝衣荡了开去。 吃完一只,摸了摸肚子,又去寻。 殊不知,见他如同凶神恶煞一般,那几只已然通灵的癞蛤蟆岂肯原地待死?早已逃之夭夭。 青阳寻得一阵,自是一无所获,但他却不气馁,竟沿着那溪水泅去,不把这一窝癞蛤蟆给尽数吃光,定不罢休。 随水沉浮,来到一处境地,细细一嗅,那癞蛤蟆身上的腥味股股传来,心知寻对了地方,看也不看岸上是何光景,一头扎下去。 说来也怪,方一入水,那身上的宝衣便是微微一荡,撑起一团淡白光圈,将他护了个结结实实。而他自是不知的,在水中胡乱一阵拔拉,愈潜愈深,来到一处洞口。 那洞口足有数丈高下,从中传出黯红色的光来,极其诡异。但此时的青阳心中毫无惧意,便是天帝下凡来阻他,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将天帝撕作粉碎填肚子。 当下,往洞内钻去。 越往里走,那黯红色的光芒越来越盛。 洞内虽无溪水漫进来,但却湿湿的、粘粘的,那股腥味也越来越浓,使人头脑发涨,脚下虚浮。青阳掌着洞壁往里走,眼见已入宝山,岂可空着肚子而回? 洞内愈来愈广,直若一处地下堡垒。 高有十丈,宽有七丈,深不知几许。 少倾,森然的洞内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仿佛是人牙齿在不住地打颤,又好像正在咀骨嚼肉一般,嘎吱嘎吱的,令人毛骨悚然。 “老子先下为强!” 迷迷糊糊的青阳始终禀承着小青侯的教导,一手提着铁爪,一手拽着酒葫芦,一声大吼,朝着洞中深处,撞将而去。 谁知,将将跳入洞中,即被眼前所见惊得一呆。 只见在那广阔的洞中,又有一方水潭,在那水潭中心,有处四四方方的平台。 那几只磨盘大小的癞蛤蟆游曳在潭中,平台上却躺着一只牛犊大小的血蛤蟆。 此刻,那血蛤蟆正不住的哀鸣,因为在它的身上趴着一道血影,那血影如同附骨之蛀一般,紧紧的贴着它的身子,啃着它身上的肉,而它的脑袋已经被啃得半块,却犹未尽死。 那古怪的嘎吱噶吱声,便是由血影的嘴里传出。 一见这血影正在吃蛤蟆,青阳大怒,叫道:“哪里来的鬼东西,竟敢与我抢肉吃,找死么!”铁爪一甩,钩住水潭,纵起身子,拽起酒葫芦,凶狠无比的向那血影砸去。 见青阳冲进来,二话不说即开打。那血影竟也是一惊,当即便放开了血蛤蟆,打横飞出数丈,贴在洞壁上,血光忽闪忽闪,仿佛正凝视着青阳。 青阳凝目看去,这血影四肢俱全,是个人的模样,但浑身上下却透着异红血光,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它的样子。 相互戒备一阵。 那血影蓦地一闪,竟然一分为二。 一者四肢五体健全,手里提着一杆血枪;一者,缺了个脑袋,一手提斧、一手捉盾。两道血影,一左一右的将青阳一围。 “要开打么?你们便是一起上,老子又有何惧?” 青阳一声怒吼,那两道血影尚未有所动弹,他却已然腾身而起,朝着那没脑袋的血影撞去。 “嗷!” 两声怒吼爆响,那两道血影当即飞身与青阳战作一处。 一枪刺来,青阳不避不闪,顺着那枪杆欺身而上,举起酒葫芦便砸,“碰”的一声巨响,竟将那持枪血影砸得倒退数步。一斧斩来,青阳反身便砸,直将那没脑袋的血影手中的盾牌砸得烟散。 青阳得势不饶人,一挥铁爪,又向那没脑袋血影钩去,谁知,这回却落了个空,便见那血影将身一摇,竟化成一团烟,在远远的角落处凝起来。 “咦,打不死!” 青阳眉头一挑,飞身又上,恰好那提枪血影拦来,一阵你来我往,难分上下,那持斧的血影也来,顿时,血光霍霍,青影乍泄。 稍徐,青阳倒飞,那两道血影也是倒退数丈。 “呼,呼呼……” 青阳弯着身,喘粗气,暗忖:‘这鬼东西也没啥能耐,便是二战一,也奈何老子不得!’ “嗷,嗷嗷……” 两道血影竟淡得不少,那道四肢健全的血影嗷嗷有声,仿佛在说着什么。 青阳虽是听不懂,但却能猜出它们的意思,无非是说他趁人之危、胜之不武!而他才懒得管,放声笑道:“少动鬼心思,若想抢肉吃,就得与老子一战!” 一听这话,血影不再嗷叫,只是散发着诡异的血光。 又相持了数息,青阳见他们战又不战,退又不退,便挥着酒葫芦,叫道:“要战就战,不战就给老子滚!” 那两道血影仿佛对视了一眼,犹豫了一阵,然后,戒备的向后退了几步,即听一声轻啸,两道血影融为一体,朝着洞壁一撞,竟深深的陷了进去。 “咦!” 青阳心头一奇,纵到那里一看。 原来,这洞中有洞,一条狭长的洞道九绕八弯,也不知通向何处。 第五十九章 身死魂香 在洞口探头一看,血影已无踪。 青阳返身跳入潭中石台,入目惊心,只见那血蛤蟆的脑袋缺了半块,其间的白嫩脑水正微微蠕动,眼见是活不成了。 显然,方才那血影是在吸它的脑髓。 青阳经得方才那一战,闷堵的心胸竟舒展不少,腹中也就不那么饿了,此时再看着血蛤蟆这般恶心模样,倒是又引起一阵反胃。 一时忍不住,便在趴石台上呕将起来。吐得一阵,迷失的神智也渐渐回复,一屁股坐在石台上,背靠着那血蛤蟆,望着洞顶发呆。 也不知过得多久,鼻子里传来奇异的香气,在胸中环环一荡,竟使得人通体舒泰。扭头一看,香气来自那血蛤蟆的脑髓,而那血蛤蟆已经闭上了眼睛,就此一命呜呼。与此同时,腰间的酒葫芦青光微微一荡。 见状,青阳提起酒葫芦细细一阵看,鬼使神差之下,竟将葫芦口对准了那血蛤蟆的脑袋,即见青光爆吐成束。一丝丝、一缕缕的香气,绵而不绝的钻入酒葫芦中,那血蛤蟆却愈来愈小,到最后化作巴掌大小。 这时,那潭中的癞蛤蟆纷纷爬上石台,将那巴掌大小的血蛤蟆团团围住,朝着青阳不住悲鸣。 “罢了!” 得了异香,青阳心头却一阵索然,并无半分喜意,当下便朝着那几只癞蛤蟆挥了挥手,说道:“老子吃了你们的兄弟或是姐妹,又得了你们祖宗的魂髓,又岂会再觊觎它的尸体?若是有一天,你们要报仇,自来寻我!”说完,纵身跳到方才那血影消失的洞口,顿了一顿,大踏步走去。 洞道弯弯曲曲,行得一阵,又听水响。 青阳冒出洞来,向上浮去。 片刻后,纵身出水,发现身周之地,乃是长宽各有数十丈的池子,四周垒以坚石。 抬头一看,皓月当空,凄凄迷迷。 一见这迷离月光,他又想起李锦苏来,心头凉如冰、痛如针,咬着牙,强行忍住,寻思:“夏侯贼厮说得没错,已所不欲毋施于人,她不是我,我怎可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罢了,罢了,若她真有异心,那便由她去吧。我只消护着小青侯,莫使她受半点委屈便成!” 一想到小青侯,心中伤痛去得不少,当下便欲飞出石墙。 谁知,夜空中却飞来两道莹光。 青阳心头一震,藏身在一块石头后面,敛住了呼吸。 顷刻间,莹光幽幽坠落,却是两名万毒谷女子弟,她们手中提着灯笼。青阳识得其中一人,正是曾为他所救的芸姜。两名女子小心翼翼的来到池子边,朝着池子里看了看。 青阳不识得的那女子轻声道:“师姐,这寒血池里养着赤血迷香蛊,且不说那血蛊自身的能耐,便是这池子里的水,经得它千年浸泡,那也是剧毒无比,沾人即化。为何师尊却特意叫我们来巡示一番,莫非还怕有人打它的主意么?” “谁说又不是呢?休说那赤血迷香蛊,便是那七只碧眼血蟾也极为了得,等闲之人尚未靠近它们,便被毒液给融了。不过,这赤血迷香蛊是师尊的心头之物,师尊的迷叠血蛊若欲成九九之数,倒是缺不得它。师尊养了它百年,眼见可用,是以心上着紧些,也不为怪!” 名唤芸姜的苗女轻声说着,仿佛也怕惊了池中的血蛊,又见四周并无异样,便从锦囊里掏出诸般物事,一一投入那池子里。 青阳瞅得分明,这些物事正是那绛珠花、寒冰草、玉葫芦、火云角。 ‘原来,采集它们并不是为大小姐除蛊,而是为了养那池中的血蛤蟆。血花婆婆为什么要这样?唉,她废尽心血养的这赤血迷香蛊,如今却是让我给毁了。’ 青阳下意识的摸了摸酒葫芦,只觉它那身子更为圆润了,手指摸上去,如同触人肌肤一般光滑。他虽不知自己倒底得了什么好处,心中却升起一阵歉意,暗悔不该取了那血蛤蟆的异香。 心想:“莫论何如,血花婆婆与阿尼是真心待我们的,青阳啊青阳,你怎可恩将仇报?如此,却非大丈夫所为,且待明日事了,我便去向婆婆负荆请罪,不论是杀是刮,我也绝不皱眉!只是那两道血影又是何人?嗯,想来也是掂记这血蛊异香的歹人了,多半,便是那金花婆婆……” 他心中实恨金花婆,也不想想,金花婆婆一身金光闪闪,岂会是那浓腻血影? 这时,两名苗女已将物事尽数投入潭中,便听那芸姜说道:“快走吧,它的脾气不好,切莫惊了它,我可不想被它一口给吞了。往日,都是大师姐来喂它,谁知,今夜大师姐却突地卧床不起。” “是啊,也是奇怪了,大师姐浑身百毒不侵,怎会轻易生病呢?” 两名苗女嘀嘀咕咕的,提着灯笼,飞出了石墙。 特兰阿尼病了? 青阳听得一愣,隐隐觉得她的病定与自己有关,要不然,前半夜尚好好的,后半夜便卧床不起,天下间哪有这样的事情? 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青阳向石墙外飞去。 方一出来,蓦然发现,此地竟是万毒殿后院,幸好,他如今已悟得飞身之术,而此时又是下半夜,四处巡逻的女弟子也较为松懈,一路行来,倒是未被人撞破。 将将出殿,走在林间小道中,前方窜起一道紫影,遥遥的向《听水阁》掠去。 “唉,你终是回来了!” 青阳看着那人影飞走,心中却一阵暗伤,本欲步入白玉大道,又生一阵犹豫,暗想:‘我若现下回去,指不定与她撞个正着。她若问我,我也说不来谎话,必定如实相告。但她若知,她的事我已尽知,怕是脸上无光,而我也自讨没趣。莫若便作不知,由得她去。’ 如此一想,脚下便似生了根,再也迈不动分毫,呆了一阵,转身向特兰阿尼的竹舍走去。 出得小树林,迎面飞来一道人影。 一见这人,青阳心头怒气升腾,立马飞身迎上,举起酒葫芦,罩着那人面门,猛地砸下。 “碰”的一声闷响。 那人飞得颇是仓皇,根本未想到竟会有人半途拦截,是以未作防备,当场便被青阳一酒葫芦给轰晕了。 落下地来,青阳提起那人的衣领,拽起拳头便欲取他性命,将及那人头颅时,却又蓦地一顿,心想:‘我与你师尊有仇,当寻她去,现下若是取你这小喽罗的性命,也非大丈夫所为!不过,若非你这厮一再送东西,她也未必会被人,被人诓骗!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青阳怒意难平,挥起大手,“噼里啪啦”一阵乱抽,直将那人抽得死去又活来,待得怒意稍歇,单手举着那人的脖子,喝道:“金魑子,你这贼厮,鬼鬼祟祟的在做甚?莫不是又在行那见不得人的,伤天害理之事?” 方才,他那一顿狠抽,掌掌到肉,金魑子给抽得鼻血乱溅,三魂去了两魂,如今更是眼冒金星,惊魂未定,便连青阳是谁都还没看清楚,于是,金魑子一时没有回答。 “贼厮!” 青阳大怒,又是一顿抽。 晃来晃去之时,金魑子总算将青阳看清,可怜的金魑子,他心中在想:‘你这贼厮,躲在这林子里,比我还要鬼鬼祟祟。如今竟说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从十年前,我便已改邪归正,向来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青阳见他直直的看着自己,尚以为他心中不服,索性将他往地上一掼,喝道:“你这厮鸟,若是不服,那便再来战过。方才老子可怜你,不忍你做个稀里糊涂的鬼,是以便没取你性命,如今定将你的脑袋轰进肚子里!” 经他这一掼,金魑子只觉五脏齐搅,‘哇’地喷出一口血,心中则惊:‘这厮恁地蛮横,却也恁地了得,先前阴我一记,现下却要光明正大的战过,如今我已受伤,如何战得过他?唉,真他大爷的倒霉!’当下,抹了一嘴血,冷声道:“你若要取我性命,来取便是。但你若说我做了甚见不得人的事,我却承受不得。老子金魑子一生杀人无数,但却光明磊落,岂会如你一般,背后阴人!” “哦!” 青阳眉头一挑,心中却暗赞,走上前去将他拉起来,抱了一拳,说道:“你倒是条汉子,不过,青阳今日阴你,那也是你罪有应得。你若是心存怨恨,他日,自可一报还一报,青阳绝无怨言。你且说来,到底在做甚?” 青阳言语虽冷,神情也凛然,却自有一股豪迈风范,恰恰投了金魑子的性子。金魑子一身修为不弱,但却向来胆小如鼠,不想这么一个人物,平生却最是喜慕豪爽之人。 此刻,见青阳眼神真诚,他心中竟蓦然一暖,当即抱了下拳,正色道:“好教道友得知,方才,我途经前方竹舍,突见万毒谷特兰道友正躺于椅中观月。道友需知,于蛊术一道,特兰道友名传苗疆已有数载,乃年青一辈中的翘楚人物。我一时心起,便欲邀其印证蛊术,殊不知……” “殊不知怎地?”青阳心头一紧,追问。 金魑子脸上一红,吱唔道:“殊不知,特兰道友却不理会于我,那时,我便以为她瞧不起我,心中一怒,即发一蛊试她,谁知,竟,竟就此伤了她。原来,是她身染有恙,便不与我斗蛊,却并非是小瞧于我。她受伤在地,我欲将她扶起,却蓦地想起,男女授受不亲!道友需知,想我金魑子一生光明磊落,岂肯趁人之危,做那伤天害理之事?我左思右想,好生犯难,又不见人来,只得……” “愚蠢!!” 金魑子眉正色危的喋喋不休,他还没把话说完,青阳便已腾身而起,直直向特兰阿尼所居的竹舍飞去,尚且骂了他一句。 “唉,这厮为什么骂我?难道是我金魑子行事,尚不够光明磊落么?”看着青阳急急飞走,金魑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喃喃自语。 青阳去得极快,只得几个呼吸便已至特兰阿尼的竹篱小院上方。人尚未落地,已放眼看去,果见小院角落处摆着一张青竹藤椅,但却并未见得特兰阿尼的身影。 扎入院中,纵目四扫,屋中未起灯光,院中植着不知名的瓜果,碧油油的一片,其中尚有一方花圃,内中盛开着娇艳的曼陀罗花。 “阿尼……” 青阳唤了一声,无人回答。 第六十章 斗蛊大会 青阳举步向台阶走去,叩了两下门。【零↑九△小↓說△網】 清脆的叩门声在寂静的夜中传了出去,但却仍旧没有回应。 莫非阿尼不在,我被那金魑子给诓了? 正自疑惑间,篱笆墙外走来几名苗女,她们见青阳伫立在门口,其中一女便道:“喂,你是来寻我大师姐么?” 青阳道:“正是。” 另一女道:“你没看见么?这篱笆墙上有门,门上也有锁,而你们汉人不是也讲究颇多的么?主人不在,怎可翻墙进来?” 青阳无语,事急从权,哪里还会顾及有没有门。 又一名圆脸苗女嘻嘻笑道:“未经主人允许便翻墙进来,这可是采花贼的作派,难道你采花贼么?” 另一女眨眼笑道:“是呢,是呢,我看他定是来采花的,要不然,他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来呢?现在可是下夜月黑之时哦。” 最先说话那苗女嗔道:“几位妹妹休得说笑,虽说这花圃里的曼陀罗花开得极好,旁人见了,大多眼羡,但青阳道友是大师姐的朋友,岂会来偷大师姐的花呢?” 圆脸苗女嘟嘴道:“七师姐,这你可有所不知了,汉人大多都是这样的,表面上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实际心里不知咱想呢?再说了,他要来采的那花,也不是这曼陀罗花。” “对极,对极,此花非彼花。”另一女拍着手,笑口接道。 “那是什么花……” “大师姐那朵花呗。” 一时间,三位苗女在篱笆墙外叽叽渣渣说个不停。 青阳便是再笨,也知道她们是在取笑自己,不过,这一夜他连逢大变,内敛的性情顿时化为外放,心想:‘定是她们救了阿尼,而她们尚能取笑我,那想来阿尼的伤势并不重。’心头一松,索性大步上前,摘了一朵曼陀罗花,又把篱笆上的门拉开,在她们的面前挺了挺胸,笑道:“墙上有门,门上也有锁,的确是告知我主人不在家,不过,我之所来,也的确是来偷偷采花!”说着,扬了扬手中的曼陀罗花。 “咦……”三个苗女面面相窥,青阳这副直言不讳的模样,反倒使她们齐齐一愣。 青阳哈哈大笑,把那束花插在胸口衣襟上,迈开大步,听着湖怪阿璃奏的曲子,沿着白玉大道,朝《听水阁》而去。将将步入院中,即见小青侯与李锦苏正等候于内。 小青侯神情颇是焦急,见青阳回来,急急地问:“酒鬼,怎地现在才回来,你去哪了?上哪弄了这么大一束花来?” 青阳不答,抬头挺胸,颠着胸口的曼陀罗花,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李锦苏端坐在树下石桌旁,修长的手指摸索着茶碗,冷声道:“有些人哪,怕是被那花香所迷,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哪里还知什么时辰?” 青阳顿住身,本想说:‘我倒未被花香所迷,大小姐你却已为人所诱。’可看着李锦苏那微皱的眉眼,他心中又是一软,便道:“青阳出去随意走走,不想竟路遇一片花海,在那花海里睡了一觉,梦中遇见个仙女,那仙女长得可美,头上还戴着朵金花,往那天上直飞。我追了一阵,实在追她不上,从云端掉下来,不想,竟就此醒了,胸口便有了这么朵花。你说,怪也不怪?”取下衣襟上的花,转动着。 “酒鬼,你瞎说什么胡话来?”小青侯嗔道。 “便是胡话,哈哈哈!” 青阳放声大笑,把门推开,径自入室。 李锦苏脸上蓦地一红,飞快的看向青阳,却见他“碰”的一声,闭上了门。李家大小姐心中又羞又恼,冷然一哼,捧着茶碗站起身来,转身便走入了自己的房间。 小青侯独自一人站在院中,东瞅瞅、西看看,心里乱七八糟的想:“这是怎么回事呢?好奇怪哦,酒鬼吃了豹子胆么?竟敢与大小姐这般说话!而大小姐为什么会偷偷脸红?莫非,其中尚有蹊跷?不行,我得去问问。” 小丫头来到青阳门口,正想一脚踹开,心中却又一嘀咕,收住了脚,寻思:‘酒鬼今夜不对头,那眼神恶狠狠的,我若是踹他的门,他虽说不会拿我怎的,但终究不太妥。’便把门轻轻打开,摸黑走进去,唤道:“酒鬼,酒鬼,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青阳躺在地上,舒舒服服的摆了个“大”字。【零↑九△小↓說△網】 小青侯险些一脚踩在他身上,骂了一句:‘死酒鬼,你干嘛呢,想要绊我一跤么?’摸黑走到窗前,把紧闭的窗户推开,让冷冷的月光撒进来。 回头一看,青阳正冲她微笑。 看着这笑容,小青侯心中竟蓦地一酸,本想再骂两句,却赶紧住口,走到他身旁,坐了下来,用脚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低声问道:“酒鬼,你怎么了?不要吓我!” “没事,我能怎么着?” 青阳坐起身来,直直的看着小青侯,说道:“青侯,明日你与大小姐一道先走,我随后便来寻你。” 小青侯道:“大小姐说,后日再走。” 青阳心头冷笑,脸色却不改,摸了摸小青侯头上的羊角辫,柔声道:“我是你兄长,你当信我。计较有变,明日斗蛊大会一开始,你便寻个机会离场,带上大青牛走,我早已与夏侯贼厮说好,他会送你出谷!” 小青侯嘟嘴道:“可若是大小姐不走,那该怎么办?” 青阳想了一想,看向窗外的月色,淡然道:“即便她不走,你也得走。待出了谷,你便向东直行,不要去夏城。三天之内,我一定会追上你。” 小青侯道:“你会带上大小姐么?” 青阳呆了一呆,笑道:“会的,我会带上她一起来寻你与大青牛,我们会一直向东走,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购得几亩好地,种上好茶,一待风来,满园尽是茶香。”眼睛亮亮的,直若天上星辰,笑容干净而纯和。 “你骗人!” 小青侯直视着他,说道:“你想把我哄走,好自个与那老鸠婆拼命,是不是?” 青阳笑道:“我那有那么傻,她是什么地劫高人,动根手指头,就辗死我了!我只是与她虚以委蛇,等她戒备心稍去,就来寻你。你看,我没撒谎,也没摸鼻子。” “真的?你真的会带上大小姐?” 小青侯定定的看着他的手,以往,他若撒谎便会忍不住摸鼻子,而这次他的手动也没动。小丫头心里摸不准,但心里却凉凉的。 “去歇着吧,我会来寻你!” 青阳站起来,打开了房门。 小青侯不情不愿的起身,一步步向门外挪去,一步三回头,不住的看向青阳,可青阳却一直那般笑着,不露丝毫神色。 待她将将跨出门块,青阳便关了门。 哄走了小青侯,青阳走到窗前,侧耳聆听湖中传来的曲声,谁知那曲声本是悠扬婉转,入得他的耳中却略嫌烦燥,当即在屋内一阵摸索,竟教他寻得半坛《桃花酿》,举起酒坛海饮。 酒入愁肠,愁更愁。 半坛酒入肚,不料竟醉了个一踏糊涂。 待得第二日,小青侯来叫他,只见他躺在地上,面色潮红,怀中抱着空酒坛,嘴里喃喃不休的叫着:“好酒,好酒!”。 小丫头摇了他两下,他悠悠醒来,朝着小青侯笑道:“青侯,你是我的好妹子,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你信也不信?” 小青侯脸上一红,气道:“你个死酒鬼,快些起来,半蛊大会都要开始了!” 青阳嘻嘻一笑,抱着酒坛,歪歪斜斜起身,一步三摇,晃荡了出来,一眼看见李锦苏,但见她今日极美,头上别着一枚漂亮的发簪,脖子上挂着一枚鹅蛋大小的明珠,直把她辉映得更是明光鉴人。 青阳揉着通红的鼻子,喷着酒气,醉眼乜斜的看着李锦苏,笑道:“大小姐今日可真美。”脚下一个踉跄,竟向李锦苏撞去。 李锦苏将身一错,他便扑了个狗吃屎。 “恁地放浪!”李锦苏撇过头去。 青阳肆意笑道:“哈哈,竟险些撞了大小姐,实在,实在对不住。呃……”又喷出一股浓浓的酒气,直把李锦苏熏得眉头紧皱,他撅着屁股站起来,却又站不稳,原地晃来晃去。 “唉。” 身旁有人轻叹,一把扶住了他。 青阳斜眼看去,见是个标致的男人,便笑道:“夏侯贼厮,你也长得可美。” “扑通!” 那人一松手,青阳又滚倒在地。 小青侯窜过来,将他扶起,嗔道:“酒鬼,你少说两句会死么?平日是那般的好酒量,怎地今日却醉成这般模样?”说着,瞒了一眼李锦苏。 夏侯云衣皱眉道:“他这不像是醉,倒像毒火攻心!” 李锦苏冷声道:“青侯,你且扶他回房吧。醉成这样,去了也是失礼,平白惹人笑。” “谁说我醉来?谁说我毒火攻心来?谁敢笑我来?夏侯贼厮,你酒量不如我,便故意咒我是不是?” 一听李锦苏不让他去,青阳猛地挣脱小青侯的手,踉踉跄跄的向万毒殿奔去。 众人无奈,只得由他。 青阳确是醉了,也确是毒火攻心,胸膛似有火烧,但神智却无比清醒,只是却管不住自己的嘴。他扯开胸口衣衫,肆意奔得一阵,心口渐凉,暗想:‘今日,既然要与那金花老鸠婆拼个你死我活,我又何必再有顾忌?你们都认为我醉了,我中毒了,神智不清,岂不是正好?稍后,待小青侯一走,我索性闹他个痛快!’ 当下,故意把头发挠得乱七八糟,再把胸口衣衫扯得更开,使劲的揉了揉脸,斜斜的将酒葫芦一挂,大摇大摆的踏向万毒殿。 此时,万毒殿外已聚得一群人,阵营分明,位落三方。 万毒谷的女弟子们聚于东方,为首的位置上坐着血花婆婆,细细一瞅,她的身旁却不见特兰阿尼。与万毒谷对面而坐的是银花婆婆,以及她的三名弟子与一名好友。 银花婆婆面目普通,直若平常老妪,不时微笑着,颇是和颜悦色。 北向,金花婆婆身着金袍,翘着一双粉嫩长腿,绝美面容更见妖娆,她一见李锦苏来到场下,便朝着李锦苏微微一笑。 李锦苏低下了头,却摸了摸胸口上的明珠。 小青侯哼了一声。 两名万毒谷女弟子走来,将青阳三人引到东方,毗邻着血花婆婆的位置,显然是拿他们当自己人看待了。当青阳等人向血花婆婆行礼时,血花婆婆一改常态,朝着青阳冷冷一哼,面色也是极冷。 其后,血花婆婆将他们介绍给银花婆婆,那银花婆婆听得青阳三人是正一教张应机的弟子,脸色微微一变,笑容却是不改。 金花婆婆虽已见过,可按礼也当前去一见,毕竟她们都是前辈。小青侯当然不愿去,青阳自是也不会去,唯有李锦苏上前,淡然行了一礼。 第六十一章 恣意放浪 青阳刚一坐下,便歪头问身旁的苗女:“阿尼呢,怎么没来?” 这苗女正是芸姜,因为青阳曾经救过她,所以对青阳颇有好感。她见青阳一双眼睛通红如血,面色也极其萎靡,心中便有些许担忧,轻声道:“大师姐怕是不会来,师尊正为此生气呢!你却是怎么啦?莫非也与大师姐一样生病了?” ‘看来,阿尼竟病得不轻,她是万毒谷的大师姐,却连斗蛊大会也不能来?难怪血花婆婆的神色这般难看。’ 青阳心头一惊,却挥手笑道:“人食五谷杂粮,自会染病,不过,我却非染病,实是酒意正酣,痛快无边。小丫头,你莫要看我,再看,我定会亲你一口。” “呸!” 芸姜脸上一红,啐了一口,嘴角却笑着。 这时,李锦苏款款行来,站在青阳的面前,斜了他一眼。 青阳看了看左右,但见位无虚席,心想:‘罢了,你是大小姐,我是车夫,理当你站着,我坐着。哦,不对,你坐着,我站着。’站起身来,让在一边,还摆了摆手。 谁知,李锦苏却是绕过他的位置,盈盈的坐在了他的身后。 青阳斜眼看去,只见她脸蛋绯红,嘴角却有浅浅笑意,顺着她的眼光一看,正好瞧见金花婆婆那白得惊心的腿,与春光满面的脸。 心想:‘眉目传情原来便是这般,你当就你们会,我便不会么?’重重的一屁股坐下来,往小青侯那边挤了挤,拍了拍长凳,笑道:“芸姜妹子,站着多累,你且来坐。” “格格……”芸姜娇声一笑,却低声道:“我累些倒也无妨,若是为贪图一时之欢,坐在了你的身边,怕是大师姐会把我给吃了。” 青阳哈哈笑道:“无妨,无妨,阿尼岂会是那等人来,你但且坐下,若是阿尼怪责于你,自有我来为你分说。”说着,拉住苗女的手腕,扯将下来。 芸姜只得坐了。 青阳把头一歪,紧靠着她的耳边,说道:“芸姜妹子,今日你可真美,你可知道,在这世上有一首诗,是这么写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零↑九△小↓說△網】” 芸姜道:“瞎说呢,这里可没有水。” “唉,你却不知,这水乃是人心头之水,却不是那世上凡水,眼睛是看不见的。你看,我的眼中便有水。” 青阳顶着通红的鼻子,张大着满布血丝的眼睛。 芸姜被他逗乐了,笑道:“你既说,眼睛是看不见的,我又怎会看见你眼里的水?不过,你有水没水我是不知的,却知你的眼里,尽是阿破拉得屎呢,血红血红的。”说着,唯恐青阳不知阿破是谁,又补了一句:“阿破便是那守护玉葫芦的穿山甲,你与它长得也像,都那么不起眼,性情傻愣愣的,只知闷头直撞。” “哈哈哈……” 青阳却不恼,反而放声大笑,引得人纷纷向他看来,便连那血花婆婆也皱了皱眉,他却故作不知,把那胸口衣衫又扯了扯,身子往后一仰,大声道:“怎地还不开始?莫非,要吃了午食再来比过么?” 这一下,满场的人都看向他,有人便在心里想:‘哪来的这么个酒鬼,恁地没规矩?’ ‘唉,他是怎么了,前几日见着还温文有礼……’ 小青侯实在看不下去了,偏过头来,说道:“酒鬼!你若心里不痛快,莫若再去喝一场,再这样叫下去,大小姐恁地难堪!” “有多难堪?” 青阳眉头一挑,歪过头,向身后看去,却见身后坐着一名苗女,而非李锦苏。李家大小姐坐在小青侯的身后,满脸冰寒,看也不看他一眼。原来,他方才不住的后仰,险些便碰着了她,所以她便与人换了位置。 见状,青阳心中五味陈杂,拢了拢胸口衣衫,慢慢转身,把手放在膝盖上,抬头挺胸,直视着前方,规规矩矩的坐好,再不与芸姜调笑。 殊不知,这样一来,那芸姜却心生异样,美目斜回,直直的溜着他,心里则在猜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豪爽时,豪气干云,与人拼命直若儿戏;放浪时,笑言无忌,且有些可怜的傻兮兮。 一时间,苗女芸姜心中尽是好奇。 “碰,碰碰……” 却于此时,高台上响起一阵鼓声,伴随着这九声震天裂地的急鼓,斗蛊大会终于开始。 血花婆婆身为东道主,自是飞身上了高台,一阵慷慨激昂的说辞,无非是斗蛊大会传承已有数千年,是印证蛊道之会,希望三家弟子一展所长,相互讨教,相互印证。那银花与金花二位婆婆也自有一番说辞,大同小异。 青阳听得昏昏欲睡。 斗蛊伊始,三家弟子抽签上台。 首轮,是血花婆婆的万毒谷与金花婆婆所在的金羽岭较蛊。上台的两名弟子,各自向三位尊长见礼后,便展出自己的蛊来。一者血光,一者金虹,斗了个你来我往,旗鼓相当。 青阳却看得没趣,这两人的蛊不论是卖相还是能耐,都不如特兰阿尼的赤魅蛇,想来,这不过是饮酒前的开胃菜。 “青侯。”青阳侧身看向小青侯,目光炯炯。 小青侯并未看他,仿佛在认真的观看台上斗蛊,但却轻声道:“酒鬼,我不能走,我若走了,你与大小姐怎么办?要走,咱们一起走!” “青侯,你且信我一回。”青阳咬牙切齿,眼中直欲冒血。 “青侯,你且先走,我们稍后便来。” 这时,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青阳与小青侯齐齐回头,李锦苏看着台上,目光冷冷的。 夏侯云衣走过来,朝青阳点了点头。 青阳怕引人注意,便故意摸起酒葫芦,歪着脑袋灌,嘴里却对小青侯道:“青侯,我从来没有求过你,这回便算是我求你,你且先走。”顿了一顿,又道:“青阳以人头作保,定会护得大小姐周全。” “唉,你们都要哄我走,我却偏偏不走!” “青侯……” “别说了,我不走。” 小青侯偏过了头,再不理他。 青阳焦急难耐,左右一阵乱看,心里却没半点主意,正在惶急不安之时,心头突地一亮,当下便歪歪斜斜站起身,仿若站不稳,一头倒向小青侯,却趁势一把抓住她的手,打着酒嗝,笑道:“昨夜喝得太多,今日恁地尿急,你且将我扶至那小树林,我好方便方便。”说着,不由分说的挟着小青侯朝树林走去,一边走,一边哈哈大笑。 “酒鬼,放开我,放开我。” 小青侯压低着嗓子、挤眉弄眼,但青阳岂会放开她,将她拉入树林中,见无人在意,暗暗松得一口气,摸了摸她的羊角辫,说道:“放心,大小姐定然无恙。青侯,莫要怪我!” “休得骗我,我才不……” 小青侯未能说下去,因为青阳举起了酒葫芦,狠狠一葫芦砸了下来。 “唉,真不知,你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夏侯云衣走入树林中,神色若有所思。 “便是你眼中所见之人。云衣兄,烦请你将青侯送至谷外。” 青阳将晕过去的小青侯小心翼翼的递给夏侯云衣,神情极为不舍,仿佛他手中托着的小丫头,是世上最为珍贵的宝物一般。 待夏侯云接过小青侯,他又从小青侯怀中掏出那银项圈来,看着这明光闪闪的项圈,微微一笑,把它挂在小青侯的脖子上,理了理小青侯的衣领,说道:“待出了谷,你将这项圈挂在车蓬上,摇两下,朝东一指即可。” 说完,头也不抬的转身便走。 夏侯云衣看着他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这才抱着小青侯飞向林外。 出得小树林,青阳重重吐出一口气,眨了眨略显酸瑟的眼睛,挺着肚子,横着步子,朝万毒殿大刀阔斧地走去。将将转过林间小道,即见金魑子行色匆匆的走来。 青阳打横一拦,搂着他的肩膀,笑道:“你这厮鸟,鬼鬼祟祟的窜来窜去,莫非又要行那伤天害理之事?” 金魑子正是奉了师命前来探查,见青阳仍在,他心头一松,暗想:‘看来,师尊定要取这厮的性命了。唉,可惜,可惜,这厮倒是个少见的豪杰,就此夭亡,真真可惜。厮鸟啊厮鸟,非是我魑子助纣为虐,实是师尊若欲杀人,这天下间又有何人可以拦得?’将青阳上上下下的瞅,神情竟有些许不舍。 见状,青阳心思稍稍一转即已明白,虽是即将与地劫高人一战,却并不畏惧,反而涌起一股豪气,哈哈一笑,把那金魑子搂得更紧,挟着他向前走,边走边道:“你这厮鸟倒也不算太坏,依老子看来,你那狗屁师傅杀人如割草,你在她的身边,迟早掉脑袋!切莫贪图那大弟子的虚名,快快离了她吧!” 金魑子听得心头大惊,冷汗直冒,疾疾的一阵左看右看,幸好他们离那高台尚有百丈距离,青阳这一番话也没被旁人听了去,要不然,他这大弟子怕就此到头了! 当下,金魑子挣脱青阳的手臂,抱了下拳,正色道:“青阳道友切莫胡言,想我金魑子一生光明磊落,岂会做那背师弃义之人?我见道友乃是真豪士、真英杰,奉劝道友一句,行事尚需慎重!” “滚你的吧!” 青阳一脚踹去,那金魑子猝不及防之下,顿时被他踹飞数丈。 “你,你欺人太甚!” 一再被阴,金魑子怒不可遏,人还没爬起来,扬手打出一道金光。 青阳挥起酒葫芦,将金光一挡,人却顺势飞走,笑声落下来:“哈哈,老子就见不得你这熊样!今日先给你个教训,你若再敢对老子大呼小叫,老子定取你项上人头做球踢!” 金魑子收了金光,盯着青阳飞走的方向,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神阴狠且有恨,心头怒气也越来越盛,只觉胸口堵得厉害,恨不得放声大叫,一舒胸中不平。 “大师兄!” 这时,几名金花婆婆的弟子急速飞来。 金魑子猛然一回头,眼神一直,恍然大悟,心头怒气顿时一消,感激之心又起,朝那几名同门师弟走去,佯装怒道:“这厮竟想取我的头颅做球踢,我倒不急,且看谁先掉头。” “就是,就是,这厮已然死倒临头,却犹不自知,大师兄也不必与他计较!” 众师弟笑道。 第六十二章 妖女魅惑 且不说那金魑子心中感激莫名,见青阳对他以诚相待,而他自此以后,待青阳也是有所不同。【零↑九△小↓說△網】且说青阳回到斗蛊大会场内,挑眼便向金花婆婆看去。 金花婆婆稳坐泰山,翘着一双迷人长腿,嘴角也挂着非笑非笑的笑容,只是那眼神却冷,宛若一根寒针,直直往青阳心里扎。 ‘看来,这老鸠婆定是想要我的命了!也罢,你当老子怕你来?小青侯现下方走,老子先不理你,等过得一阵,再来寻你晦气!’ 青阳心头也不惧,扬着一张酒糟红脸,挺着胸膛,大马金刀的往自个位置上一坐,提起酒葫芦饮将起来。 “青阳,你也走吧。” 这时,青阳的耳中传来细微的声音,这声音似玉珠滚盘,颇是好听,尚且熟悉之极,回头一看,却见李锦苏并未张嘴。 “你走吧,你若不走,她定然杀你。” 李锦苏仍未张嘴,那细脆的声音却又再钻入耳朵:“别东看西看了,这是聚束传音的法门,只有你我才可听得!” 青阳眉头一皱,暗想:‘她待你真是不差,竟教了你这等法门,不过,你也不必在我面前炫耀!青阳行事,事无不可对人言,却不在乎这种鬼鬼祟祟的东西!’这么一想,转过头去,不理她。 “唉,你以为她不知你将小青侯送走么?她根本就不在乎小青侯,她想杀的是你。你快走吧,你是敌不过她的!” 那声音又来,清脆悦耳,满含柔意劝慰。 若是在往日,青阳听得这样的话语,定会无比欣喜,浑身都会酥上一半,但此时却觉得它刮臊无比,忍不住重重一拍大腿,对身旁的芸姜道:“好妹子,借你一样物事?” 芸姜眼晴一眨,还没回过神来。青阳却伸出手,将她绑头发的丝带摘下来,揉成一团,往自个耳朵里一塞,老神在在的抱臂假寐。 芸姜莞尔一笑,扭着腰身,朝他靠了靠。 斗蛊大会仍在持续,万毒谷那名女弟子终是不敌金羽岭的男弟子,败阵下来。随即,又轮到银花婆婆的弟子上场。 那弟子方一上场,即将手掌摊开,内中盛开着一朵雪莲花。他举着那花沿着高台转了一圈,对金花婆婆的弟子笑道:“这位师弟且小心了,此物乃是冰雪晶莲,我耗废五十年心血,在其体内种了一窝赤火刀蚁,又再十年,刀蚁与雪莲融为一体,可自生水火,圆转如意。” 金花婆婆的弟子神情一凛:“我这金蚕亦可削铁如泥,尚请师兄赐教!” “水火足以融金!” 银花婆婆的弟子淡然一笑,将手中雪莲一抛,顿时化作满天雪花飞舞,在那雪花之中又有赤红点点,将金花婆婆的弟子上下尽围。 金花婆婆的弟子自是不肯被它所围,操起一束金光纵横来去,安知,那漫天雪花虽是见金则融,转眼却又凝成束束冰刀,内夹火剑,将他罩了个水泄不通。 不过半盏功夫,突听一声惨叫。金花婆婆的弟子呆立在台上,眼神发直,指着银花婆婆的弟子却说不出话来,而他的胸口已被灼了一个大洞,一群火蚁正自钻进钻出。 “碰!” 万众瞩目之下,金花婆婆的弟子仰天倒下,死不瞑目。 “杀得好!” 青阳拍腿大赞。 而此时,满场唯他一人在赞,立即又惹得人向他看来。血花婆婆眉头皱得更紧,虽说斗蛊大会总有失手伤人的时候,但刚刚开始便已死人,后面想来愈发惨烈。 这时,那银花婆婆的弟子收了雪莲,托于掌中,朝着自家师尊与血花、金花婆婆各施一礼,低头说道:“唉,此莲虽是水火相通,但弟子修成时日尚短,是以未能收发如心,不想竟将师弟伤了,尚请尊长责罚!” 银花婆婆冷声道:“既是难以收发如心,又岂可上台展弄?你且自断一臂,以告你师弟之灵!” “是,师尊!” “哈哈……” 金花婆婆娇声笑起来,直笑得浑身上下都在打颤。玉腿横陈、香玉娇酥之时,惹得她身旁的一干男弟子一个个面红耳赤,看又不敢多看,只得匆匆的低了头,暗自喘粗气。 笑得一阵,金花婆婆站起身来,凌空踏入高台,直直走到那银花婆婆弟子的头顶,挑起手指,钩出一缕金线。 见此情景,满场皆惊。 血花婆婆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来:“金花,此乃斗蛊大会,莫非你竟不知规矩?” “姐姐意欲阻我?” 金花婆婆歪过头来,凝视着高高坐着的血花婆婆,嘴间的笑意耐人寻味。 此时一看,这女人浑身金袍,袍摆缝隙露着雪嫩长腿,面若娇花,笑似春桃,偏生这笑意极为无邪,那无邪中又透着无边诱惑,任谁看了,心里都会一荡。 “老鸠婆!” 青阳却未荡,暗暗捏了捏腰间的酒葫芦。 西向,银花婆婆眼角弱不可察的一抖,笑道:“二位姐姐莫恼,我那不成器的弟子失手伤了金花姐姐的爱徒,自当以命抵命。”又朝那台上的弟子喝道:“玉肌子,你这孽障,还不快快跪下,静待尊长赐死!” “是,师尊!” 玉肌子沉声应道,重重地跪在地上,下跪之时,却又忍不住向头顶那条金光美女蛇瞟了一眼,就此一眼,便落得个脸红脖子粗。 “格格格……” 金花婆婆肆无忌惮的笑起来,把那指尖的金线挑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金花,笑道:“你叫玉肌子,倒是个好名字,想来你浑身若玉,也是个好面皮。”说着,眸横秋波,荡了一眼血花与银花,说道:“姐姐与妹妹也莫急,妹妹好不容易调教出来的弟子,我又岂会就此狠心将他折了?我金花门下的弟子,技不如人,死又何惜?何需他人惺惺怜悯!”说完,将手中金花一扔,罩着那已然身死的弟子一转。 金光一闪。 骇然,台上已再无那弟子一根汗毛。 “玉肌子,我记住你了。” 金花婆婆朝着玉肌子媚媚一笑,曲指一勾,将那金花收入指尖,转身飞向自己的高椅,轻飘飘的落下,双手抚着椅背,却又与青阳的目光一对,便见她的嘴唇微微一张。 娇艳,魅惑。 青阳眉头一挑,便欲起身。 “她就待你起来呢!” 清幽的声音又钻入耳朵,便连那丝带也阻挡不住,隐隐的还有一丝清微香气透来,闻得这香气,青阳心头一怒:‘连她想啥你都知道?果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哇?嘿嘿,你若想让我起来战她,那我偏偏不起来!’按捺住滔天怒火,直把牙邦咬得死紧。 李锦苏虽未看青阳,却知他定然恨得牙痒痒的,也不知她想到了啥,俏脸微微一红,眸子里却似拦了一层雾,只是却把身子坐得更直,端着手向斜对面的金花婆婆看去。 金花婆婆也在看她。 在青阳的眼中,那便是眉来眼去。 当下,斗蛊继续。 又有几名金花婆婆的弟子败在了玉肌子的手中,便连那金魑子也上了场,与玉肌子好生一番恶斗,终是不敌,败下阵来。只不过,那玉肌子却再没伤人,都是点到即止。 随后,竟让玉肌子取得了十连胜,而他犹未下场,托着雪莲走在高台上,脸上带着傲人的笑容,朗声道:“斗蛊大会每三十年一届,玉肌子潜心蛊术也近百载,原以为可在此会一窥异蛊风彩,谁知,在座诸位除几位尊长外,却无人能胜过此蛊。而此,实乃我苗疆之不幸!”转来转去,却终始不离西向金花婆婆的高台。 听得这话,莫论高台上的几位婆婆,还是三家门人弟子脸上都是齐齐一变。而银花婆婆更是眉头大皱,横了金花婆婆一眼,暗藏怒色。当下,银花婆婆便欲起身,将那引起众怒的弟子责罚。 不想,那玉肌子却悄悄看了一眼金花婆婆,见她娇盈若水、媚骨天生,他心中愈发难禁,只想在那美人面前尽展能耐,从而一博芳心,说不定便可成为入幕之宾,便大声笑道:“听闻万毒谷特兰妹子天姿英材,年前已历人劫,却不过年方十六,实属青俊一辈中的翘楚人物,为何今日却不见?若是特兰妹子可上台与我一较,玉肌子便是立即死了,也自瞑目!” “好你个玉肌子,休得猖狂!你那破蛊,岂是我大师姐之敌?” “我大师姐有赤魅护身,你那破花,赤魅一口便吞了!快快闭嘴,莫要丢人现眼!” 须臾,一干万毒谷女弟子群情汹涌,纷纷指着那台上的玉肌子骂将起来。便连青阳身旁的芸姜也霍地起身,挑眉怒道:“玉肌子,我大师姐是何等人物?也是你可挑战的?莫要嚣张,芸姜且来会你!”说着,便要飞身上台。 玉肌子却笑道:“我当是谁?原是芸姜妹子!芸姜妹子确然了得,不过,玉肌子要见的,乃是万毒谷如今的大弟子特兰阿尼,却非以往的大弟子芸姜!”说着,哈哈大笑。 闻言,芸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恼无比。 原来,她修习蛊术已有三十余年,本是万毒谷的大弟子,不想却在经历人劫时出了意外,导致修为大损。特兰阿尼却奇峰异出,一举超历人劫,成了万毒谷中修为最高的女弟子,而万毒谷的门规却非谁年长便是大师姐,而是以修为而定。 “哼!” 一声冷哼响起,血花婆婆冷冷的注视着台上的玉肌子,漠然道:“依你之言,若是阿尼不与你上台较蛊,是否你便要就此问礼于老身呢?” “姐姐息怒,孽障,还不给我滚下来!” 银花婆婆大惊失色,在这万里苗疆之中,血花最强,其次金花,再次银花,以往她向来与万谷毒走得极近,且暗暗与金花相抗,此时见这玉肌子已被金花所迷,竟敢对万毒谷言出不逊,他死了倒不打紧,若是坏了与万毒谷的情谊,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不禁暗悔:‘早知便不该让这孽障上台,他苦心数十年,意欲一遭闻名,但却也因此心境不稳,如今这孽障身已中蛊,却不自知!’ “哈哈哈,有趣,真真有趣!” 金花婆婆唯恐天下不乱,翘了个二郎腿,露着粉嫩长腿,轻轻的踢着脚上金鞋。 那小巧的鞋子一荡,一荡,仿佛荡在玉肌子的心间,正轻轻的踢着他的心肝。他胸口炽热难耐,喉咙里嗬嗬有声,却暗觉自已雄风万里,无人能敌,竟将师尊之言抛之脑后,托着雪莲,放声笑道:“婆婆说哪里话来,斗蛊大会传承万年,既是为印证蛊术而弘扬我道,那么玉肌子不才,若能得见迷叠……” “你不配!” 第六十四章 谈蛊论道 便在此时,冰冷而柔弱的声音遥遥传来。 众人寻声一望,只见在那林间小道中,缓缓走来了特兰阿尼与小黑妞。特兰阿尼一只手搭着小黑妞的肩头,面色苍白若缟,被身上的大红衣裳一衬,更显得娇弱无比。阳光大好,映着她雪白的额角,颗颗细汗滚于其上。 她本来生得较冷,因身材高桃,长发、长腿而显得颇是妖娆。如今却仿佛为病厄缠身,使人一眼看去,只觉她清冷的像片雪花,被那头顶的阳光一灼,转眼即化。 来到场中,她看了看眉头紧皱的青阳,弱弱一笑,又走向血花婆婆,盈盈跪倒,轻声道:“师尊,阿尼身为万毒谷大弟子,师尊若有劳,弟子当先行,尚请师尊恩准,阿尼愿与玉肌子印证蛊术。” 自她一来,血花婆婆便直勾勾的看着她,眼中神色极为复杂,既有心疼又有微怒,此时,见她如此柔弱却仍要上台与那玉肌子斗蛊,若是以往自是不惧,但如今却凶险异常。 顿时,血花婆婆便想起那罪魁祸首来,恶狠狠地把青阳一看,冷声道:“如今你修为尽失,如何与他斗?” 特兰阿尼笑道:“师尊,弟子修为虽失,蛊术却仍在,定不会弱了万毒谷的声名。” 血花婆婆怒道:“罢了,你若要寻死,自去自去,我也管不着你!” “多谢师尊。” 特兰阿尼站起身来,向高台走去。因高台太高,且没有台阶,她站在台下、上不去,众目睽睽之下,不由得脸上一红。 小黑妞赶紧扶着她飞了上去。 青阳问身旁芸姜:“阿尼几时病成这般?” 芸姜道:“便是昨日夜里,大师姐自去湖中一游,回来便病倒了,听说,一身修为尽失。” “一身修为尽失?”青阳喃喃自语,心头恸地一沉。 这时,特兰阿尼已来到台上,搭着小黑妞的肩头,慢慢走到那玉肌子面前,按着胸口,弯了弯身,说道:“玉肌子,你的水火之蛊确是了得,不过,我已足可胜你,何需劳我师尊!” 弱不禁风,言语却骄傲。 见状,玉肌子不禁脸上一红,说道:“特兰道友原已失了修为,我却是不知。【零↑九△小↓說△網】道友且下去吧,玉肌子不与你斗。” “这里是万毒谷,是斗蛊台,玉肌子你既已上了台,并且出言不逊邀战我万毒谷,那么,阿尼唯有请道友赐教!” 特兰阿尼抹了抹额角的细汗,眯着眼睛直视玉肌子。一时间,那本来柔弱无比的容颜,竟因这一句话,显得锋芒毕露。 玉肌子道:“如今你修为尽失,如何与我斗?” “何为修为?” 特兰阿尼搭着小黑妞的肩头,走向高台边角,对三位婆婆各施一礼,大声道:“世人皆以为,我苗人蛊术有异于常,伤人杀人,极是邪异。殊不知,我苗人蛊术上体阴阳、下合五行。而蛊之一物,也缘自灵体,与宿主共生共息,是以我们方可借蛊御灵罡,并反观灵蛊而证见阴阳五行。” 她这一番话,声音虽弱,但却抑扬顿挫,说话之时,目中神彩飞扬,与娇弱的模样一较,直让人更觉一股难言的气质扑面而来,引得人纷纷微笑。便连那金花婆婆神情也是一凛,心中暗赞:‘这妮子,当真了得,难怪她小小年纪便可安渡人劫,不过,依我看来,到底未受那七情六欲锻心,所以才会稀里糊涂的散了修为。如此说来,指不定,指不定,这才是她的人劫!’想到这里,妖媚入骨的金花婆婆眯起了眼睛,抬头望向苍穹。 天地之大,何为劫? 特兰阿尼站在台上侃侃而言。 一时间,玉肌子竟成了陪衬,他心头自是不甘,不由得冷声道:“特兰道友,你说了这许多,终是要落至实处,若无灵蛊可御,你又如何与我斗?若不可斗,尚请下台!” “谁说无灵蛊便不可较蛊术?” 谁知,特兰阿尼却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冷然道:“便是你这样的人,只修蛊而不知术,使人妄以为我苗人蛊术竟乃邪术!殊不知,我苗人蛊术既可伤人,亦可救人,既可伏蛊,亦可除蛊。如今,我不与你较别的,便较这除蛊之术。你若言,除蛊何意?那我便会答你,你这样的人物,不配与我特兰阿尼较蛊!” 一语落地,如冰飞渣。 便如师尊教训无知弟子一般,直把那玉肌子给训得面红耳赤,却作不得声。蛊术应阴阳而生五行,除蛊之难更胜于伏蛊,这个道理他自是懂的。只不过,伏蛊易使人享有威名,而除蛊却让人籍籍无闻。是以,说起蛊来,大多是说伏蛊而非除蛊,苗人也大多擅于伏蛊,而弱于除蛊。 “大师姐,好样的!” “大师姐,了得!” “得闻特兰道友一席话,金魑子所获良多,谢过,谢过。” 霎时间,台下众人轰然大赞。 青阳更是拍腿而起,朗声道:“了得,了得,如今方知蛊术为何!只有那些愚蠢之辈,才会以害人而沾沾自喜。殊不知,那样的蛊术不过是走入了道之末节而已。常闻人言,蛊中自有阴阳,蛊中亦有五行,除蛊之术,这个,这个……”眉头皱来皱去,却‘这个’不下去。 而此时,所有人都在静待,等他这个道外之人阐述什么是蛊术。便连特兰阿尼也一瞬不瞬的,柔弱的看着他,微微的笑着。 青阳摸着鼻子,尴尬不已。 芸姜歪过头来,低声耳语。 青阳脸上一喜,大声续道:“蛊术缘于巫术,知阴阳、晓五行,证命理、循大道。阴阳相辅相承,五行相生相克,伏蛊易而除蛊难,若欲除蛊,势必知命理而循阴阳。是以,若要较蛊,岂可只较灵蛊变化,而不知窥灵蛊以觅大道!玉肌子,我看你还是早早认输为好,莫要在那台上丢人现眼!” “多谢。” 特兰阿尼一直在等他,见他好不容易的把话说完,当即便朝着他微微一笑,按着胸口弯身。 “不谢,不谢。”青阳心中有愧,连连摆手。他不是笨蛋,此时心中自知,特兰阿尼修为尽失,怕是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确是要谢的。” 特兰阿尼又弯身。 “真不用谢。”青阳再摆手。 如此数番,倒像是一对小儿女相互嬉闹,既有趣又温馨。台下的观礼人群中,便有人格格笑将起来:“大师姐,他是你的情郎,若要谢他,你且悄悄谢来,现下,先赢了那刮不知耻的玉肌子再说。” 特兰阿尼脸上一红,再不弯身了。 那玉肌子却道:“玉肌子培炼水火之蛊数十载,自问于阴阳五行之道略知一二,特兰道友若要较除蛊,玉肌子自当奉陪!只是除蛊需得伏蛊,我欲伏下水火之蛊,再以水火解之。不知,特兰道友将伏何蛊?” “水火,却非阴阳。” 特兰阿尼理了理嘴角发丝,微笑道:“我欲伏下五类蛊,金之蚕、木之魅、火之蛛、水之蟾、土之蚁,再以五行之物除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需知,五类蛊毒若是齐伏,自非五蛊那么简单,蛊入人体即生变化,或许将生六蛊、七蛊,甚至数十蛊,而除蛊便是更难了,需得一一对证,若失一蛊,满盘皆输。 “此言当真?”玉肌子神情大变,嘴巴上的短须也颤抖了起来。 “岂会有假!”特兰阿尼点头道。 小黑妞便从怀里摸出一方锦帕来,细细的铺在地上。特兰阿尼走入锦帕中,斜腿坐下,揽着小腿,说道:“为公允起见,即刻伏蛊,即刻除蛊。” 玉肌子脸色又是一变,却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向已方师门唤道:“不知那位师弟愿意上台,助我一臂之力。” 银花婆婆冷然一哼,两名弟子神情更冷,转过头去不理他。 玉肌子犹豫道:“若无人愿意承蛊,如何解蛊?” “有趣,当真有趣。金魑……” 金花婆婆满脸笑意,正欲命金魑子上去试蛊,谁知,左右一寻,却不见金魑子的身影,当下随手一指,懒懒地道:“金魅子,你且去试试。”她门下有四大弟子:魑魅魍魉。 “是,师尊。” 那金魅子脸若死灰,却也不得不往,上了台,狠狠的瞪了玉肌子一眼,冷声道:“你若是除蛊不尽,老子便是化成鬼,也不放过你!!” “嘿嘿……” 玉肌子僵硬一笑,心中实无把握,又见特兰阿尼并未去唤人来承蛊,暗自一凛,心想:‘她不会是故意来激我,令我在众人面前出丑,再害了这金魅子性命,使我入不得那人的门墙吧?如今,师门已容不下我,我若无处可去,得不到那人的庇护,定将死于非命。特兰小贱人,恁地歹毒哇!’越想越是后怕,便道:“莫非,特兰道友欲待我先行除蛊?” “汉人有句话,君子坦荡荡,小人常凄凄,如今看来,真真不假。玉肌子,若非你辱我师门,特兰阿尼羞于你较蛊!你且放心,待你下蛊之时,我也会下蛊,只是,我却不需唤人来承蛊,当以已身尝蛊!” 特兰阿尼冷冷的说着,从腰间解下锦囊,摸出一样又一样的物事,正是那金蚕、青蛇、火蛛、水蟾、黄蚁,五类毒物,将它们分别置放于盘中,又站起身来,托着毒物盘,朝着血花婆婆一礼,说道:“师尊,可否为弟子验蛊?” 血花婆婆嘴角一颤,纵目四扫,沉声道:“谁人可上台,替你师姐承蛊!” 无人回答。 芸姜脸上神色数变,一时绯红,一时惨白,额角细汗直滚,最终目光一定,便欲出言上台。 谁知,特兰阿尼却缓缓笑道:“师尊莫非信不过弟子?师尊且放心,阿尼定然得胜!”说着,唯恐血花婆婆逼人上来,托着毒盘走向银花婆婆,问道:“婆婆可否为弟子验蛊?” 银花婆婆老脸微红,淡然道:“阿尼是何人物,岂会有假!”言下之意,却是在贬低自己的弟子玉肌子,若要更深一层,怕是便只有她与血花婆婆方可意会! “小阿尼所持之蛊剧毒无比,且正合五行,又何必多此一举?小阿尼,我看你身子不适,岂可自行尝蛊?莫若……” 金花婆婆轻轻的踢着脚,手指在一应弟子中打了个转,便欲随意挑一个出来。顿时,所有弟子纷纷把脑袋一缩,暗自向魔神先祖祈祷:先祖在上,切莫让师尊的手指定向我! “多谢婆婆。” 金花婆婆尚未将手指点下去,特兰阿尼已经嫣然一笑,托着毒盘,再入锦帕中坐下,经得方才那一圈独自行走,她的额头又染满了细汗,被阳光一辉,直若珍珠般灿烂。她以手背轻轻一抹,见那玉肌子正绕着眼睛紧闭的金魅子转来转去,显然准备下蛊。 微微一笑,提起一只金蚕,以银针扎破,挑了些许碧金液于针上,伸出舌尖,便欲舔尝。 “且慢!!” 第六十四章 生死博命 众目睽睽之下,便见满脸酒气的青阳站起了身,挺着胸膛飞上了台,一屁股坐在了特兰阿尼的对面,伸手抢过她手中的银针,笑道:“昨日饮酒太多,正需尝点异味顺顺喉。【零↑九△小↓說△網】”说着,把针塞入嘴里,将针上的毒液舔了个干干净净。 “你这又是何苦来?”特兰阿尼微弱的笑了笑。 青阳直视着她的眼睛,却将胸膛一拍,大模大样的道:“青阳的命硬得很,大庙小庙不收,魑魅魍魉见了我都得绕着走。”说着,眼睛突地一瞪,脸色骤然涨得发紫,用手掐住喉咙呃呃有声,嘴角也溢出一丝血迹来。 莫非,这厮如此不堪,刚尝一毒,便要就此毒发攻心? 台下众人皆惊。 李锦苏脸上霎然一白,却冷哼一声。 谁知,见他这般模样,特兰阿尼却莞尔一笑,低下头去解他胸口的衣衫,边解边道:“你啊,皮厚得很,那有那么容易死?”看着他胸口古铜色的肌肤,眸子迷了迷,又抬起头来,斜眼看他:“你真不怕死?” 青阳抹了一把嘴角的血,信口开河:“人生自古谁无死,只是早死与晚死……” “你就知道死!” 特兰阿尼白了他一眼,把他胸口的衣衫尽除,从盘中抓起一条血线蛇,正欲以银针取毒。 “那需这般废事,我一口吞了它!”青阳一把抓过那蛇,便要往嘴里塞。 “休得胡来!” 特兰阿尼横了他一眼,抢过他手里的蛇,以银针取毒,轻声问道:“我的事,你都知道了?” “嗯。”青阳定定的看着她。 特兰阿尼将蛇腹挑破,取出一枚碧油油的蛇胆放入盘中,这才趁着毒蛇将死未死之时,把银针递到它的嘴里,便见那蛇腥红的小眼睛红芒欲出,恶狠狠的一口咬住,不住的吐毒。 方一触毒,银针乌黑如墨。 她举着银针,逆着光看了看,笑道:“这是血牡蛇,你莫看它小,但却极毒。如此一针毒液,若是投入井中,足可毒死一城的人。” 青阳道:“若与赤魅相较,谁更毒?” 特兰阿尼本是想吓吓他,谁知他却这样问,她顿时一呆,没好气地道:“都毒,张嘴!” “啊!” 青阳把嘴张开,特兰阿尼将针尖在他舌头上一点,又捉起一只玉翠蟾蜍,以针尖挑破它背上的疙瘩,挤出血红毒液。【零↑九△小↓說△網】她歪过头来,晃着没有变色的银针,笑道:“这是佛血蟾,你猜,它毒不毒?” “毒!” “为什么呢?你看,这银针都没变色,血色鲜艳如同晚霞夕阳,怎会毒来?”她微皱着眉头,嘴角的笑意却甜得腻人,像个懵懂未知妙龄女儿一般,既憨真又可爱。 青阳道:“愈是美丽的物事,愈是剧毒无比。越是看不见的波澜,越是壮阔无边。” 这话一出,特兰阿尼鼻子微微一红,仿佛羞涩难耐,当下便命他张大嘴巴,将那蟾毒伏入他体内,再以指甲挑起一只人面火蛛,把那火蛛放在青阳的鼻子上,并令他切切不要动弹,以免惊吓了火蛛不吐毒,又用尾指剜起一只黑黝黝的小蚂蚁,叫他张嘴,歪着脑袋,看他的舌头。看得一阵,尾指一伸,好像要将那蚂蚁放在青阳的舌头上。 “阿,阿尼。” “嗯?” “痒。” “痒便好了。” 那人面火蛛趴在青阳鼻子上,它的眼睛恰恰对着青阳的眼睛,偏生它也不吐毒,只是在青阳的鼻子上爬来爬去,青阳心头犹如成千上万只蜘蛛滚来滚去,奇痒无比,现下见她又要在自己的舌头上放蚂蚁,顿时扛不住了。 特兰阿尼的尾指顿在青阳的舌头前,叹道:“唉,你连死也不怕,还怕痒么?” 她的指尖与青阳的舌头若即若离,那小蚂蚁头上的触角也不时的碰着青阳的舌尖,青阳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动弹舌头,只是瞪着眼睛瞅那人面火蛛,只见那人面火蛛正从鼻子上爬向自己的眼睛,它仿佛想从眼眶里钻进去。 青阳不怕死,却怕死得太过难看,只得硬着舌头,嗡声道:“阿,阿尼,痒,痒,痒。” “格格,看你以后还逞不逞强!” 特兰阿尼媚然一笑,将那眼看要钻入青阳眼中的人面火蛛取下来,放入盘中,又缩回了自己的尾指,将那蚂蚁抖落在盘内,对一直站着、眉目好奇的小黑妞点了点头,说道:“云姬,且以雷火炽来!” “哇!” 小黑妞叫了一声,小手一幻,捉得小黑锤在手,猛地摧出一道雷光,直直奔那人面火蜘蛛而去。只得一灼,青烟蒸腾而起,那人面火蜘蛛已被雷束击作齑粉。 当真是一物克一物。 特兰阿尼将人面火蛛粉归处一处,以一枚小银勺勾了,往青阳的鼻孔送来,眼角余光却向那玉肌子看去。 而此时,那玉肌子也已为金魅子伏下了火火蛊毒,正绕着金魅子不停的打转,掌中的雪莲也时而化作雪花纷飞,落得金魅子一身;倏尔又奔出一窜窜火蚁,从金魅子的眼耳口鼻里钻进钻出,直把那金魅子折腾得死去活来。 这一切,自是落入了特兰阿尼的眼中,便见她不急不忙的将小银勺凑近青阳的鼻孔,轻声道:“吸了它。” 青阳猛地一吸,一股火辣的气息瞬间通贯全身,赶紧张大了嘴巴,往外猛吐一口气,殊不知,却喷出来一股烈焰,险些将那凑过来的小黑妞烧了个正着。 “哇哇。”小黑妞嫌弃的躲开。 “这人面火蛛又唤情人锁,自幼即食火髓长大,看着虽不起眼,却身具炽阳之毒。若与绛珠花参杂,再辅以奇物,便可制得相思蛊。” 特兰阿尼轻声的说着,摆弄起那只黑蚂蚁来。 青阳问道:“相思蛊?我曾中过么?” “嗯……” 特兰阿尼指尖一颤,答道:“你当相思蛊这么容易便可制得么?需知,这人面火蛛世间难得一见,而那绛珠花也要百年方开,再有那奇物也是可遇而不可求。世人都说苗家女儿擅相思,殊不知,这相思蛊,当真难得。” “哦。” 青阳长长的“哦”了一声,心想:‘女儿家的心思便是这样古怪,说了半天,绕来绕去,原是说我不配服那相思奇蛊。’又见她摆弄了半天的蚂蚁,却迟迟不下毒,等得不耐,便道:“我已服了四毒,再加上这只蚂蚁便齐了吧!” “急什么?” 特兰阿尼却只以银针逗弄那只蚂蚁,使它在盘中爬来爬去,说道:“这是坟头蚁,食腐喜阴,毒性最是凶猛,但却轻易不出毒。现在,我以银针挑它,令它急不可耐,稍后咬你的舌头时,便会使劲吐毒。再说了,我要等你体内的毒慢慢发作,从而再生几毒。如此一来,也好让大家知道,我特兰阿尼的蛊术修为!”说着,又向那玉肌子看去。 青阳看着那蚂蚁在盘中转来转去,他的眼睛也跟着转个不休,一想到稍后要被这蚂蚁咬舌头,浑身蓦然一颤,顿时觉得麻痒难耐。 “哇哇。”小黑妞又凑过来,朝着青阳刮鼻子。 青阳道:“休得胡言,我堂堂七尺男儿,岂会惧它这么个小不点!” 一听小不点,小黑妞立马怒了,扬了扬手中小黑锤。示意青阳,休得小瞧小不点。 特兰阿尼并未留意青阳与小黑妞,手中银针不断的戳着黑蚂蚁的屁股,额角的细汗又滚了出来,沿着额头泄下,凝于她的鼻尖,使得她的侧脸,看上去更为娇弱。 她,在等待。 青阳如是想。 在等什么? “啊!!” 便在此时,高台的另一角传来惨绝人寰的叫声,青阳猛地一扭头,便见那金魅子浑身上下熊熊燃烧,状若火人一般窜来窜去,而那玉肌子托着雪莲,满脸通红的跟在那金魅子的屁股后面,一边大叫,一边不住的摧那雪莲,降下漫天大雪,看样子,是想以雪花融火,殊不知,却如同火上浇油,那火势不见灭,反而更为汹涌。不多时,那金魅子身子猛地一顿,然后歪了两下,其后,嘎嘎噶的一阵异想,就此散在台上。打眼一瞅,化作一滩黑粉,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玉肌子,除蛊失败。 台下,一应观众面色各异。万毒谷的女弟子当然是神情雀跃,而那银花婆婆与两名弟子则冷冷一哼。金花婆婆摇了摇头,她又死了一个弟子,却不心疼,歪了下身子,两腿一错,换了个姿式,以左腿压右腿,看向台上的青阳与特兰阿尼。至于李锦苏,自打青阳上台,她便再未看那高台一眼。 这时,特兰阿尼轻轻将银针一搁,站起身来,抹了下额角,叹道:“唉,玉肌子,你蛊术不精却妄自逞能,如今又害一人牲命。现下,你可知,这除蛊之难?又可知,蛊道为何物?” 玉肌子面色惨然,匆匆看向金花婆婆,却见别人根本不看他,心中霍地一沉,冷汗便冒将出来,便连掌中的雪莲也仿佛沉如万千,放眼向台下看去,唯觉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是那般怪异,既有嘲笑又有鄙夷。 他本是那自卑之人,不然也不会苦炼雪莲数十载,想要一朝闻名,如今大喜转大悲,只觉心头空落无魂,浑身上下如坠冰窖,冷得连牙齿都在颤抖,不禁抬目向日头看去,却被那大日之光一炫,顿时站不住脚,一屁股坐在地上,捧着雪莲,喃道:“为何?上天为何如此不公?想我玉肌子一生不闻他物,唯知潜心于蛊,如今,竟斗不过一名小女娃。哈哈哈,可笑可笑,当真可笑……”说着,说着,捧起那雪莲举向头顶,癫狂的长笑,手掌一斜,便欲将雪莲盖向自己的天灵盖。 “唉……” 特兰阿尼叹了口气,神情却蓦地一松。 “慢着。” 眼见那玉肌子便要自戕,金花婆婆却冷冷一喝,淡然道:“玉肌子,你尚未尽败,何需现下便死!待你败了,再死不迟!” “我未败,我未败……” 玉肌子一叠连声,疾疾向金花婆婆看去,只见那条金光美人蛇笑意诡异,但看他的眼中,又另有深意,暗想:‘她,她出口助我,是不是,是不是对我有意?’想着,眼光便不由得一低,看向金花婆婆的私密腿间,只觉白的惊心,心中狂跳不已,头脑却已清醒,再把特兰阿尼一看,寻思:‘特兰小贱人,恁地歹毒哇!见我除蛊失败,便说我又害人性命,意指我定会落得个身死魂散,无奈之下,我唯有自戕。我若死了,自是她赢了,也无需再比,好歹毒,好歹毒!’ 如此一想,目光阴狠,唰地起身,指着自己的脑袋,大声道:“特兰道友,如今我虽除蛊失败,但你我既在台上较蛊,自需分得高低。若你可依言除蛊,玉肌子愿剁此头,献于道友。” 特兰阿尼面色一变,又抹了抹额角,轻声道:“何苦来呢,修为有高低,蛊术分正反,你我较正反即可,又何需博命?你除蛊已败,我已下得四毒,待我将此毒除去,也不与你争这高下,算是作何。你看,如何?” “休得多言!” 第六十五章 阴阳合抱 自卑之人往往自傲,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 玉肌子便是这么一个自卑且可怜之人,眼见自己在万众瞩目之下除蛊失败,数十年来的苦心化为一腔东流,顿时激起他那极度的自尊来。 这便是物极必反,极度的自卑化为极度的自傲。 非生即死,再无寰转的余地。 此刻,玉肌子托着雪莲站在高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张张不可思议的脸,突觉心头是那般的开怀,惬意无比,忍不住地仰天大笑,在这一瞬间,他竟连驻魂于心头的金花婆婆也给忘却了,更觉得自己仿佛悟道了。 “哈哈哈,哈哈哈……”爽亮的笑声盘荡来去。 听着这笑声,特兰阿尼的眉头却越锁越紧,其实,于除蛊一道,她确是天姿聪慧、胜于常人,但这五行蛊毒一旦入体,生生克克又有诸多变化,以往她也只成功解过四毒,这五毒齐下却未曾试过,所以并无把握。 原本,因她一身修为尽失,又自知青阳心头只有那李锦苏,所以便想自行尝蛊,若是可以解得,也算聊寄心中悲伤,若是解不得,那便一死以报师恩。殊不知,青阳这傻愣子却窜了上来,不由分说的便尝了一蛊。而她早知,以玉肌子的心性,若想除那水火蛊毒,那是万万不能。于是,她便慢慢下蛊,静待那玉肌子除蛊失败。 玉肌子果然失败,但谁知又另起变数,人心当真难测! 如今,她弱弱的站在那里,心慌意乱。 这时,青阳却犹不自知,只觉得那玉肌子的笑声刮臊无比,当即一拍大腿,喝道:“你个厮鸟,休要得意!阿尼只是可怜你也算是条性命,你却拿阿尼的好心当做驴肝狗肺!阿尼,快快下毒,让这厮鸟死得瞑目!” “你才驴肝……驴肺!” 特兰阿尼嗔了他一句,倒底不忍说他是狗,转眼却见台下已然蚁嗡一片,都在议论着,莫非真如那玉肌子所说,她除不得五毒? 一时间,苗女心中更乱,抹了抹额角的汗水,坐在锦帕中,悄悄抬眼看了下青阳,说道:“你个傻子,我除不来五蛊。【零↑九△小↓說△網】” “啊……” 青阳一愣,见她脸蛋白里透红,直若彩霞伴云,那额间的细汗便如雨敷梨花,却又是一幅怯生生的模样,他心头蓦生一股豪气,暗想:‘她除不来五蛊,却欲自行尝蛊,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我是七尺男儿,岂可看她受辱?’心中念头急转,手一探,便向那黑蚁捉去。 谁知,特兰阿尼却比他更快,捏住黑蚁站起来,朝着三位婆婆各施一礼,说道:“诸位婆婆,若言五行幻化,阿尼自问不弱于他。所以,阿尼有一想,尚且几位婆婆成全。” 银花婆婆道:“你且说来。” 特兰阿尼嫣然道:“众所周知,蛊中有阴阳五行,今日我与玉肌子较的也是阴阳五行。在座诸位师弟师妹也向来擅于伏蛊,却弱于除蛊,所以弟子却生一念。汉人有文斗与武斗,我苗家儿女自是不输于他们,何不来场文斗?” 银花婆婆道:‘何为文斗?’ 特兰阿尼捉着黑蚁,环环一举,笑道:“蛊入人体,变化唯有中蛊者与除蛊者尽知,诸位师弟师妹却不知。现在既是斗蛊大会,为印证蛊术而弘扬我道,既是如此,莫若请几位婆婆将五行蛊毒变化一一推演,而弟子再一一言解。如此一来,既可论得高低,又可让诸位师弟师妹通晓其间关窍,岂不是两全齐美?” “甚好!” 银花婆婆见玉肌子挑衅万毒谷,心中早生悔怒,当即便道:“我看使得,如此方为斗蛊大会之宗旨,待得来届,也应当这般,方可弘扬我道!” “我看却使不得!” 金花婆婆是何等人物,阿尼一再托避,她便心知肚明,冷冷一笑,朝着银花婆婆说道:“我等蛊术虽有小成,但却非尽知阴阳五行,蛊入人体之变化,又岂可一一道清?万万不可习那汉人的陋习,以致一叶障目、谬去千里。” “哼!”银花婆婆怒目相向。【零↑九△小↓說△網】 金花婆婆嘴角一歪,又朝着血花婆婆,格格笑道:“斗蛊大会传承已久,诸般规矩早有先祖示下,岂可擅改?姐姐,你说是也不是?”这却是在说,方才血花婆婆说她不知规矩了。 闻言,血花婆婆面上一寒,不过,既然不是阿尼尝蛊,她才懒得管青阳的死活,当下,冷声道:“阿尼,休得多言,你且除来。” “如今方知,何为舍身我道!” 这时,那一直不作声色的银花婆婆的好友,缓缓站起身来,朝着三位婆婆抱了下拳,说道:“湘西与苗域虽是一衣带水,不分你我,但若论先祖所传之巫术,我湘西却是不如苗域,以往白玉京尚不知情由,如今却已然尽知。”这人身着汉人长袍,头上却缠着黑布,一副汉不汉、苗不苗的样子,不伦不类,不过,言语间却自有一股气势。 见他起身,血花婆婆神色一正,虽未起身还礼,但却点头道:“白道友过谦了,苗域与湘西向来不分你我。湘西御尸之术,乃赤魃一脉,不弱于我苗蛊。” “多谢。”那人微微一笑,坐下。 血花婆婆听得这人一番话,更是打定主意,催促道:“阿尼,莫再耽搁!” “阿尼,你且除来!” 金花婆婆微微倾身,注视着特兰阿尼,眼角余光却好整以暇的瞟着青阳,她想看看青阳方寸大乱的样子,谁知,她却失望了。 青阳沉声道:“阿尼,你便除来!”说着,却“噗”地喷出一蓬血来,直把那台上撒得一片斑斑点点,原是蛊毒已发作。 “你……” 特兰阿尼心中大惊,只得斜腿坐下,以银针挑破那枚蛇胆,命他吞了下去。而后,又捏起那黑蚂蚁,神情极是犹豫。原来,她方才只下了金、木、水、火四蛊,以金克木、木生火、水克火,火克金,四蛊相生相克,却可暂时保得青阳性命无忧。但若是将这土之蚁贯入青阳体内,五蛊即活,生生不息! “阿尼,青阳命硬,莫怕!” 青阳张着血口,嘿嘿一笑。 看着他的笑容,特兰阿尼心头一酸,暗想:‘罢了,若是解不得,那,那我便与你一道死了吧。如此说来,你和我也算情衷共死!’想着,脸上又是一红,也不敢看他,把那黑黝黝的小蚂蚁凑到他胸口。 “不是咬舌头么?”青阳奇道。 “谁要咬你的舌头来。” 特兰阿尼含羞娇嗔,指甲一弹,便见那被挑逗已久的小蚂蚁顿时贴住青阳的心口,张嘴一咬。说来也怪,青阳浑身坚若金铁,凡铁难伤,但这小蚂蚁的一张嘴却犹胜法宝,竟一口咬破了青阳的胸皮,更趁势一钻,深深的扎入青阳心中。 瞬间,金、木、水、火、土,齐齐发作。青阳只觉体内犹若翻江倒海,水来火去,金伐木生,又有厚重之意,由上往下直坠,让人忍不住的便想趴在台上大叫。而他却死死忍着,不多时,便见他一张脸不住的变幻,时而赤红如血,既而冷寒若雪,俄而又是碧绿如玉,渐而再呈土黄之色,最后更是满脸重金。 众人眼观其变,只觉心头似有蚁钻蛇噬,又觉背心泛冷,暗自揣摩,若是自己承受这五蛊交杂,怕是经不得三两个呼吸,便将惨叫起来。谁知,那青阳却是个硬骨头,两眼瞪如铜铃,却沉默如冰。 李锦苏偏过头去,双手却拽成了拳头,深蓝色的裙子下,那一双精巧的小脚也在轻翘、轻翘。而她的心头则突生一股怪异,仿佛有一根针扎了进来,且不住的搅动着,渐渐的,额头的汗珠越滚越多,浑身湿透。 芸姜便在她身旁,忍不住轻声道:“李道友,你怎么啦?” “没,没事。” 李锦苏向来好强,岂会在人前示怯,漫不经心的抹了抹额角,牵强一笑。心头却转着个念想:‘莫非,莫非这便是小青侯说的,命运相连,夫,夫妻一体。’想到那个‘夫’字,李家大小姐俏脸绯红,浑身轻颤,美目汪洋。可惜,这羞怯便若昙花一现,转眼即逝,又化作冷漠。 却说台上。 特兰阿尼素手拈针,晃出一道又一道的虚影,在青阳的七窍之处一阵忙碌,顷刻之间,她便已将青阳给图得花花绿绿,直若唱戏的花脸一般。而那些五行灵物经由青阳,眼耳口鼻舌以及心口而入,便似起到平衡的作用一般,水生则木起,金烈则火盛。如此一来,却是稍稍舒展了些。 “阿尼,莫怕,放心扎!” 见特兰阿尼凝针于胸口,神情极为难决,青阳洒然一笑。 “真不疼了?” 特兰阿尼咬着嘴唇,汗如雨下,指尖的银针离他的胸口仅有一寸,却迟迟不下。 “岂会有假?你每刺一下,我都舒爽得紧,直若喝了百坛《桃花酿》一样!快快扎来!”青阳裂嘴道。 “贫嘴。” 特兰阿尼眉头皱起来,脸颊隆起来,嘴角弯起来,心中却奇:‘虽说我在竭力维持阴阳平衡,但这是蛊毒,又非酒来,哪会什么舒爽不舒爽?想来,是他怕我心生歉意,所以故意哄我来着。唉,他待我,其实,其实也是好的。’ 其实,她错怪青阳了,青阳没有哄她。说来也奇,五蛊方入体内之时,青阳痛不欲生,待得阿尼调解,痛意渐去之时,舒爽之意又浅浅袭来,恍觉自己的体内正自水生花开,云起烟霞。神海之中更是又生不同,直若天地绽开,那一种玄之又玄的意念扑将袭来,直欲将人震作木鸡。而他腰间的酒葫芦则在荡着一层又一层目不可视的青光。 如同阴阳鱼,咬尾衔头,圆转如意。 “最后一针,五行齐下,成与不成,便在此一举了!” 特兰阿尼咬着嘴角发丝,定定的看着青阳,她手中那枚银针染着五行之物,她要将青阳体内五类蛊毒凝而为一,因为莫论阴生阳起,或是五行相生相克,终需凝而为形,再化形而解。 “青阳,若是不成,你恨不恨我?” “自是不恨,青阳命大,死不了!” “唉,你啊……罢了。” 特兰阿尼眼睛一闭,持着银针向青阳的胸口扎去。 第六十六章 凝团如云 一针扎下,满场落针可闻。 青阳眉头一紧,胸中五行气息急促旋转,硬生生搅起一道深不见底的漩涡,那漩涡愈演愈烈,神海则翻滚如潮,且隐有暗滔怒啸,而脸色则不住变幻,心头也如狂风暴雨直催,忍得一阵,再也忍不住了,发出一声清越长啸。 那啸声极其高昂,似欲穿风破云、直上九霄,震得台下众人耳鸣神摇。众人均想:莫非,这厮禁不住了?竟要就此疯狂? 特兰阿尼睁开了眼睛,神情无比凛重。 稍徐,青阳啸声一歇,却“哇”地喷出一口血来,直直溅了特兰阿尼一身。谁知,当他喷出了这口血,特兰阿尼的神情却一松,赶紧捉起盘中早已备妥的诸般物事,又在他的七窍之处一阵忙活。 艳阳高照,特兰阿尼疲惫不堪,颗颗细汗由鼻尖滚落,坠入锦帕中,打湿了一团又一团。青阳更是浑身冒汗,如同溺水一般,身上宝水不沾水,座下却湿漉漉一滩。 香。 却于此时,阵阵异香荡起。 那香气极为浓腻,方一入鼻,便使人心神如同被水洗雨涤,极其舒畅。那香气在台上悠悠一旋,然后无风漫入台下,不多时,场内四面八方香气弥漫。一应众人闻得这异香,神情又是不同。 特兰阿尼一心除蛊,外事不闻。 良久,她咬着嘴唇,用银针小心翼翼的在青阳心口一扎,再使劲研磨了两下。便见一道血液流出,涌而不绝,红得惊心。 “成了!” 特兰阿尼虚弱一笑,身子却一歪,向后便倒。小黑妞一直守护在她身旁,赶紧将她扶住。 “多谢阿尼。” 青阳长长吁出一口气,洒然一笑,拍了拍屁股便欲站起来,却蓦然闻得那异香,心头一凛,把腰间的酒葫芦取下来一看,只见它正不住的向外散发着香气。 坏了…… 青阳眉头大皱,不禁向血花婆婆看去,只见血花婆婆一双眼睛似阴鸠,正恶恶的向自己看来,他心中咯噔一跳,转念却释然,暗想:‘我毁了她百年心血,她恨我入骨也是应当。原本我便想负荆请罪,现在何必畏缩不前?只是,我却要求她,如今若要取我性命,且待我与金花那老鸠婆一战之后。现在小青侯已去得一阵,莫若便现在!’打定了主意,长身而起,走到高台东向,朝着血花婆婆深深一揖,便要说话。 “竟然是你?” 耳中钻入冰冷声音,又是聚束传音,青阳心头一震,直视着金花婆婆,沉沉地点了点头,又张了张嘴巴,想求她容自己暂活一阵,但却不会那传音法门,倒是一时呆住。他不笨,见血花婆婆以传音问他,想来,是她不愿这事被太多人知晓。 “昨夜,那逞我不备,暗中偷袭之人,莫非也是你?” 声音再入耳中,冷寒渗骨。 青阳凝目看去,却见血花婆婆眼神直勾勾的,几欲喷火。他心中一奇,却也不敢懈怠,当即便坚定的摇了摇头。 “啪,啪啪。” 这时,金花婆婆拍了几下手掌,缓缓起身,笑道:“阿尼当真了得,竟能轻易解得五蛊,便是我等也未必可随心解得呢。恭喜姐姐,贺喜姐姐,喜得如斯良材美质,万毒谷定将独占翘楚。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听她言语夹枪带棒,血花婆婆也不恼,冷然一哼,坐直了身子。 特兰阿尼在小黑妞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鼻中钻入一阵异香,把青阳一看,来不及深想,朝着那金花婆婆一礼,微笑道:“婆婆过奖了,阿尼只不过是误打误撞恰巧解了,若言蛊术,咱们万里苗疆自当以师尊与两位尊长为首。”声音虽柔,却也点明了,苗疆以万毒谷为尊。 金花婆婆嘴角一扬,朝那呆若木鸡的玉肌子一指,笑道:“玉肌子,如今你已尽败,也是时候了,可以死了。” “可以死了……” 自打特兰阿尼成功解蛊,玉肌子便由悟道陷入迷道,由万花齐放的春天变为寒雪凛凛的冬天,呆坐在高台一角,双眼无神,嘴唇乱抖。 此时,听得金花婆婆无情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只见金花婆婆俏立于西向,烈日金光重重笼罩之下,他却唯见那一双粉嫩雪腿与耀眼金足,只觉这物妙不可言,竟不由得涎下一丝口水来,那口水坠入他腿间的雪莲,挂在花瓣上,倒是晶莹剔透。 “金花,雪花,都是花……” “哈哈哈……” 玉肌子本有百年修为,且一直苦心钻研蛊术,倒得如今,岂会不知自己怕是中了金花婆婆的蛊毒,方才会导致心智大失。只是,他却并不怨恨金花婆婆,反倒怪自己根质不佳,所以未能入得她眼。当下,他站起身来,深深的看了一眼金花婆婆,惨然大笑。 笑声未毕,“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浑身抽搐、不住吐血,状若毒蛇将死,不停的收缩,越缩越小,一张好面皮愈来愈皱,满头黑发也寸寸发白,直至白发苍缟,干瘪瘦小。 “真丑。” 金花婆婆淡然的说着,身形却冉冉而起,飞至高台上方,目光漫不经心的掠过全场,与那名唤白玉京的人稍稍对了下眼,又伸手掩了掩嘴,好似打了个懒懒的哈欠,格格笑道:“姐姐,小儿辈们论了个高低,莫若我们也来论上一论?” “金花,你好大的胆!” 银花婆婆脸上一红,唰地起身,冷声道:“就你那只三足金蚕,也想胜得过姐姐的迷叠八蛊?恁地好笑,莫说是姐姐,便是我亦足可胜你!”说着,便要飞向高台,与金花婆婆一战。 银花婆婆并非莽撞之人,她心中自有打算,方才玉肌子已然得罪了万毒谷,不论何如,玉肌子倒底是她的弟子,她总得做做样子摆明态度,要不然,血花婆婆若是恶了她,那她迟早会被金花婆婆给压得翻不了身。再说了,若论蛊术修为,她虽说比不得金花,但却相差仿佛,一旦将败之时,血花婆婆又岂会袖手旁观?最终会落得如往常一样,金花婆婆悻悻败退,大家再来暗中博奕。 “哈哈哈……” 殊不知,金花婆婆却娇声笑起来,直笑得金花乱开,金光四摇。笑得一阵,便听她道:“迷叠八蛊?怕是迷叠五蛊吧?姐姐,你已然有伤在身,又何必强撑?依我看哪,你坐那位置也坐了两百年,高处不胜寒啊,我若是姐姐,定然觉得乏了。莫若便就此歇歇,让妹子替你坐坐,待你伤好之后,妹子再还给你,何如?”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纷纷看向血花婆婆。特兰阿尼更是脸色大变,扶着额角,险些摔倒在地,幸好小黑妞扶得及时。 血花婆婆孤坐如钟,浑身冒起血光。 银花婆婆神情一变,见血花婆婆身周血光越来越浓,让人委实看不透深浅,更别说探查伤势,她心中一狠,暗自一咬牙,冷声道:“休得猖狂,我且来会你。” “会我?你且自个留心吧。” 金花婆婆看也不看她一眼,一双妙目直视着血花婆婆。 “银花道友,得罪了!” 却于此时,银花婆婆身侧响起阴恻恻地声音,璇即,一股阴风直贯,从那如墨阴风中冒出七具獠牙青尸,朝着银花婆婆便拿。 银花婆婆大惊失色,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好友竟会暗加偷袭,猝不及防之下,竟被那七具獠牙青尸围了个水泄不通。 “啊,啊!” 两声惨叫响起,银花婆婆的两名弟子胸口各冒一只乌爪。那爪子穷凶极恶,在俩人胸口一阵乱搅,血肉纷飞之时,骇然搅出一个大洞。 “银花道友,莫怪,莫怪。” 阴声再响,白玉京浮于银花婆婆头顶,双手一阵搓拿,阴风煞煞,七具獠牙青尸顿时更猛数分,须臾间,即将仓促不备的银花婆婆一锁,向那高台一侧飞去,遥立于半空。 奇峰突兀,变化太快,一时之间,台上台下俱未回过神来。 “白玉京!” 血花婆婆愤怒的声音荡斥寰宇。 听得这声怒吼,万毒谷弟子回过神来,纷纷掷起血光,与金花婆婆的门人怒目敌对。 乱战一触即发。 凝团如云,无人可辩清晰。 青阳看了李锦苏一眼,见她正悄悄退向场外,他心头一松,暗想:‘躲远些也好,免得伤了自个,待我与那老鸠婆做个了结,再来寻你。到时,看你走不走!’飞到特兰阿尼身旁,凝目向那天上的金花婆婆看去。 这时,那白玉京却朝着血花婆婆抱了一拳,笑道:“血花道友莫恼,但请放心,白玉京并无恶意,只是还望道友以湘西与苗域万年情份为重,两家合当融为一体,共创先祖辉煌。至于银花道友,我何曾伤她分毫?” “巧舌如簧,却难掩狼子野心!” 浓浓的血光中,传出血花婆婆的声音,血光蒸腾之时,又道:“金花,莫非你欲成为我万里苗疆的罪人!今日乃是斗蛊祭先祖,你却勾连外人,残害同道,欲陷苗地于万劫不覆,且待身死道消,看你如何面对先祖!” 金花婆婆笑道:“姐姐竟也学得汉人那一套说辞,如此却非我苗家儿女呢。姐姐也莫说恁多,且待你我战上一场,再定谁是谁非!莫非,姐姐不敢?” “有何不敢?” “老鸠婆,有何不敢!”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血光冲天直上,疾取金花婆婆。青阳猛地一顿足,身形飙飞,一手举着酒葫芦,一手拿着乌铁爪。 “道友何急!” 殊不知,青阳将将飞到半途,迎面却飞来几道身影,细细一瞅,正是以金魑子为首的几名金花婆婆的门人。那金魑子率师弟来拦青阳,但却并未急着出手,反倒朝着青阳不住的挤眉弄眼。 “贼厮鸟,竟敢阻我!” 青阳一心与那金花婆婆拼个你死我活,见有人拦截,顿时怒不可遏,挥起酒葫芦,将一名金花门人逼开,乌铁爪打横一甩,荡起一圈乌光,竟将一名躲闪不及的金花门人抽个正着,可惜乌铁爪只是人间凡物,不然,定将那人抽个脑爆血洒。 而此时,万毒殿外乱战四起。 万毒谷的女弟子们在芸姜的率领下,结成阵势,朝着一干金花婆婆门下弟子杀去。有两名金花婆婆门人弟子见特兰阿尼身旁仅有个小黑妞守护,当即飞上高台,想把万毒谷的大师姐先制住再说。谁知,小黑妞却非等闲,连敲两下小黑锤,将那两人击作焦碳。 其后,小黑妞见乱战纷云,唯恐特兰阿尼有失,便欲护她离去。谁知,特兰阿尼却不肯走,见战局极危,便强撑着虚弱的身子,高声道:“师尊尚在恶斗,我身为万毒谷弟子,怎岂可弃师而走?誓于万毒谷共存亡!” “大师姐,说得好!” 陷入血战中的芸姜,一抖血虹长炼,将一名金花婆婆的弟子抽成血水。 第六十七章 青壶再现 “哎,阿璃,你且游得近些,以好让我看个明白。” 微风拂澜,湖面荡起片片涟漪,湖怪阿璃驮着一张脸蛋向白玉大道靠去。 待毗邻着湖畔,那脸蛋藏在水下面,朝万毒殿的方向看去,看得一会,她叹了口气,说道:“也没什么好看的,咱们下去吧。这人世间啊,便是这样,终日打来打去的,怎生也不厌倦。” 湖怪阿璃沉了下去,水纹一圈圈散去,渐渐的,湖面静湛不波,与万毒殿方向传来的那震天喊杀声一较,恍若隔世。 “青阳道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不过眨眼间,诸方已战作一气,金魑子瞅得个空档,贴近了青阳,劝他赶紧离开。经这一提醒,青阳猛地回过神来,但见四处都在厮杀,而李锦苏也不知去向,心想:‘莫非她迷途知返,离谷寻小青侯去了?嗯,如此一来,我且再拖些时辰。’当下,一挥酒葫芦将金魑子格开,嘴里却道:“你这厮鸟,且吃我一爪!” 探飞铁爪,好似要取金魑子性命一般。 金魑子见他状若凶神恶煞一般,尚以为他非要与自个师尊斗个你死我活,心中既替他焦急,又气他不知好歹。 殊不知,青阳却只是佯攻,身子却在半空骤然一弹,拉起一道灰白残影,向天上的金花婆婆纵去。谁知,天上突地响起一阵娇笑。 “格格,姐姐,你果然只余五蛊,如何斗得过我?” 话尚未落脚,便见头顶金光如海,猛然一爆,血花婆婆从天直坠。 “师尊!”特兰阿尼虽处于万毒谷女弟子阵势中,但却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天上的战团,见血花婆婆口喷鲜血、轰然坠落,她心中惊骇欲死,当即便是一声悲呼。 无巧不巧,血花婆婆恰好落入青阳怀中,青阳凝目一看,但见她一身血光黯淡稀薄,面如重金,气息微弱,显然已身受重伤。 特兰阿尼心头一喜,拢着双手呼道:“青阳,救我师尊下来。” “哈哈哈,谁人救谁,谁又当死,谁又自知?一切,都是天意!” 金花婆婆纵声娇笑,身形却不停,金袍一展,腿踩虚空,直奔青阳与血花婆婆而来。 青阳见她来势汹汹,心头急不可耐,当下便将那血花婆婆朝着特兰阿尼一扔,自己却反过身来,向金花婆婆迎去,叫道:“兀那老鸠婆休得刮臊,且吃我一爪!” “格格,少年郎竟与我争美!你可知,这天下之大,而你不过是井底之蛙!” 金花婆婆指尖挑出一道金丝,直奔青阳的面门。青阳身子打横一斜,想要揉身避过金丝,谁知那金丝竟又绕了个圈,翻至他的头顶,凝成一枚金针,从上往下直贯。 “青阳,当心。”眼见青阳要被贯颅,特兰阿尼双眸赤红如血,却因一身修为尽失而无可奈何,直急得她犹若杜鹃凄啼。 “老鸠婆,想取我的头,没那么容易。” 便在此时,青阳一声怒吼,竟于千均一发之际,扬起酒葫芦,照着那金针便是一拍。 “煌!” 青剑脱壶而出,与金针两厢一触,虽有不敌,却终是险之又险的将金针抵住。 “咦。”金花婆婆神情微惊,指尖一钩,金针化束,打横向青阳扫来。 青阳见壶中迸剑,神情略微一呆,但在这生死倏关之时,也来不多想,见金束斩来,立马将那酒葫芦又是猛然一振。 “煌!!” 青剑如影,光芒爆涨。 金束如虹,挡者披靡。 金花婆婆倒底是那地劫高人,一身修为雄浑无匹。而青阳因缘巧合下,既得《苍生醉》,又收了血花婆婆的赤血迷香蛊,再得特兰阿尼在其体内构筑阴阳五行,诸般种种齐下,使那酒葫芦复得几分往日风彩,但若说要与金花婆婆一决生死,却仍是差得远了。 不多时,青阳便落在了下风。而这还是金花婆婆有意逗弄于他,要不然,数十个回合之下,他早已败落。 血花婆婆眼见情势岌岌可危,而那白玉京自打擒了银花婆婆,便一直铤立于虚空,仿佛对眼前所见的乱战不问不闻,她心中不由得暗想:‘昨夜我本欲将赤血迷香蛊炼化,不想却有人暗中偷袭,使我功败垂成。如今看来,定是这白玉京无疑,而那血眼妖也趁势作乱,竟然一举使我失得赭镰、丹蚁二蛊,不然,金花如何胜得过我?可那偷袭之人若是白玉京,他如何避过我以心蛊所伏的七星耀月阵?此阵唯我之外,无人知晓……’再转念一想,心头突地一明:‘莫非,这是一个连环局?’ 想到这里,血花婆婆心头蓦地一跳,千丝万缕融汇于一处,回头便喝:“哑奴何在?” 特兰阿尼一直举目望天,听得她的喝声,竟骇了一跳,下意识的便答:“今日未见御兰大叔。” “哈哈哈,下去吧,少年郎。” 天上又响起金花婆婆的笑声,特兰阿尼疾疾抬头,只见青阳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往下坠,一边掉,一边洒血。 “嗖!” 眼见青阳便要摔个四仰八叉,一缕彩带突然绽出,经天一卷,拖着青阳落向万毒谷弟子阵中,原是芸姜出手相救。 “多谢。” 青阳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向天上看去,见金花婆婆一身金光大放,再把左右一看,血花婆婆神色萎靡,歪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什么。特兰阿尼正一脸担忧的东看西看,一会看看师尊,一会看向青阳自己。而此时,万毒谷的女弟子们已被金花婆婆的门人逼成一团,虽说他们一时难以取胜,但只要金花婆婆腾出手来,败亡却是迟早的事! 大小姐呢? 在此关头,青阳心中想着的仍是李家大小姐,纵目一扫,并不见李锦苏人影,看来果真是走了,又见众人已退至殿门口,便对特兰阿尼道:“老鸠婆凶狠,你且领着众师妹入殿,我再去与她斗上一番。” 特兰阿尼惊道:“你别去了,去了也是送死!” “嘿嘿……” “人生自古谁无死,只是早死与晚死……” 青阳朝着她洒然一笑,心中却自知难敌,但若无人拖住金花婆婆,她们又岂能安然退入殿内?心想:‘阿尼待我情谊深厚,如今她身陷危局,我又怎能坐视不管?罢了,罢了,老鸠婆你要杀我,我便与你同归于尽!’心头一发狠,胸中凭生一股神力,拍了拍胸口,纵身飞上。 “时候到了,你可以死了。” 金花婆婆媚媚一笑,曲指一弹,金针疾窜而来,只得一击,即将青阳甩出的乌铁爪击了个粉碎,再度一绕,奔至青阳脖心,便要往内扎。 “哼!” 却于此时,一声轻微冷哼响起。 紫影乍泄,蓝虹迅若奔雷,斜斜一拉,恰恰挡住金针。 “是你……” 金针一弯一绕,本欲袭取来人眉心,谁然那金花婆婆却突然一勾手指,竟将金针收回,嘴角带着笑意,饶有兴致的看向来人。 李锦苏。 “大小姐。” 青阳心头一热,赶紧与李锦苏并作一处,颤声道:“你,你怎地回来啦?” “我若不回来,你必死无疑!”李锦苏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金花婆婆笑道:“美人何故如此?一颗心终究不能剖成两半,你若要与我交好,理当便就此弃了他。如同我一般,眼中心中唯你,至死不渝。”深情款款的说着,踏空而来,直直逼临青阳与李锦苏面前,又道:“如今这万毒谷,我若要杀他,何人拦得住?” 李锦苏定定的凝视着金花婆婆,柳眉越锁越紧,突地说道:“他不能死。” “是人便可死,为何他就死不得?锦苏,你若欲习御剑法门,待他死后,我便与你一道共赴中原,或是西入昆仑,定可使你一偿心愿。”金花婆婆微笑道。 “他不能死。” 李锦苏摇了摇头,神情极其坚定。 金花婆婆眉头微皱,眼睛眯起来,那缕金丝绕着她上下翻飞,荡出道道光晕。 “老鸠婆,你当我怕你来!” 青阳勃然大怒,猛地一拍酒葫芦。 煌地一声激响,壶中剑绽射而出,此番却并未奔向金花婆婆,而是凝于壶口,若隐若现。青阳打手一招,竟将那光影虚剑擒在了手中,怒目一瞪,便欲与金花婆婆再战。 “呃呃啊啊!” 这时,远远传来一阵嘶哑的声音,众人寻声而望,苍青天穹中飞来几个小点,来得极快,转眼之间便已飞到高台上方,当中那人将手一抖。 “啪,啪。” 两条人影被抖落在台上,一大一小,正是那本已离去的小青侯与夏侯云衣。两人落地后便一动不动,生死未知,那挟裹着他们前来的人,却是每日给青阳送酒的哑奴。 “青侯!”、“哇。” 青阳与李锦苏面色俱惊,齐齐向台上掠去,小黑妞也从万毒谷弟子阵势中腾身而起。 “既是情谊深厚,又何厚此薄彼?既然同来,也理当同去。” 金花婆婆抿嘴一笑,轻轻一弹指尖金针,便见那金针由然一变,化作一张金网,将青阳与李锦苏缚了个结结实实,她手指略略一勾,便欲将青阳裂成碎片。谁知,青阳身上却突绽一道光芒,如青日临头,逼得人睁不开眼来,竟使得她那切金断玉的金丝难以成行。 “咦。”金花婆婆微微一怔。 “哼,你答应过我,不伤青侯。” 李锦苏面色一变,却与金花婆婆失神之际,绽出青煌剑,舞起数丈剑芒,肆意一搅。 “滋滋滋……”似以铁勺唰锅,阵阵金铁交接声刺耳之极。 金花婆婆的异种金蚕确是无比了得,但李锦苏的青煌剑亦非凡物。但见蓝虹与金芒瞬间爆裂,朵朵光晕绽开,直若烟花灿烂。 一者,金花婆婆实爱李锦苏,岂会真个伤她?二者,李锦苏见小青侯生死未知,好像便欲与金花婆婆拼命。 经此一来,金花婆婆心有顾忌,李锦苏一心发狠,那金丝网却是被青煌剑斩得松了一松,青阳趁此机会,一声大吼:“老鸠婆,纳命来!”便见他发眉须张,身上青光更盛,将那酒葫芦悬于胸前,双手一搓。 “煌……” 黄中带青的酒葫芦仿佛与他心灵相通,感知到他无比的愤怒,微微一摇,从葫芦中飘出一缕青光,光芒略显黯淡,随风四泄,却凝而未散。 璇即,青阳将手一分,那一圈青光静幕瞬间化为三柄青剑。 剑指四面八方。 青阳二话不说,十指一阵乱掐,那三柄青剑上的光芒愈来愈烈,且颤抖不休,而他的脸色却越来越糟,直若重金布紫,双眼更是通红胜血。 “去。” 待蓄势已至顶点,青阳双手一按,三柄青剑宛若青龙出渊,发出阵阵长吟剑啸,挡者披靡,须臾间便将本已松懈的金网撞裂,而青阳更不停手,身子弹身而起,挟着三柄青剑斩向金花婆婆。 说时迟,那时快,如斯一番变幻不过垂目闭眼间,那小黑妞尚未飞上台,李锦苏犹在舞动青煌剑,而金花婆婆心中仍在惊疑,为何金丝难断青阳之身? 青阳却来。 第六十八章 一语惊人 远远一观,但见半空中青阳的身影犹若离弦之箭,挟着壶中剑,头也不回的向金花婆婆搅去。 “是何法宝?” 金花婆婆眉头一皱,但却不避反迎,收了金网,化为金针,一指向青阳点去。 俩人你来我往,战作一处。争锋相对,势同水火。 李锦苏气息已泄,悠悠坠落在台上,奔上前去将小青侯扶起来,细细一探查,却是松了口气,小丫头性命无碍,仅仅是晕过去了。抬起头来,向天上看去,唯见金、青二色交织争雄,直把半个天空也映得宛若霓虹,歪着脑袋想了一阵,终是银牙一咬,再度飞身而起。 “碰!” “螳臂挡车,便如青蜓憾柱。可笑,可笑。” 李锦苏将将飞起来,忽闻头顶传来一声巨响,匆匆抬目一看,便见青阳翻着跟斗往下滚,而金花婆婆的娇笑声又响了起来,来不及多想,眉头一皱,朝青阳迎去,顺手揽入怀中。 青阳体沉如山,脸色惨白如缟,但却竭力的冲她笑了笑:“大小姐,青阳没用,打不过这老鸠婆,不能护你了。”头一歪,向李锦苏的胸口靠去。 “青阳,青阳。” 李锦苏急急摇了两下,青阳却未醒来,在这一瞬间,她的脸色霎然数变,白中透红,红中泛青,心头则乱如细麻,真若爱恨交织,让人头晕目眩,不由得心想:‘他是神棍也好,酒鬼也罢,终是我李锦苏的人,你们要打要杀,终需得问过我!’身子往下疾坠,冷冷的凝视着尾随追来的金花婆婆,喝道:“卜羲玄苍,你真要杀他?” 卜羲玄苍是金花婆婆的苗名,因苗人尊崇她们犹若神明,无人敢直呼其名。百年来,金花婆婆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本来的名字,此时乍闻之下,不禁一愣,顿步于空,答道:“我道不可违,我之道,乃情乃极乃我,此时若不杀他,必将埋祸于心,终有一日也将因此湮灭于道!” “你之道?” 李锦苏坠落台上,将青阳与小青侯并排放在一起,抬头迎视着天上的金花婆婆、白玉京、以及那低头不语的哑奴,冷声道:“李锦苏不知你们苗人的道,也听不懂你所谓的乃情乃极乃我,但我却知,如今,你不过是为逞私心罢了。纵然,你自私自大,妄以为天下间唯有你一人,但以你这样的道,迟早一日身死道消!” “说得好!”一名万毒谷女弟子大声叫道。 “啾。” 金丝从天而来,绕着那名万毒谷女弟子的脖子一转,头颅即落,金花婆婆信指一勾,凝金丝于指尖化为一朵金花,人却踩着虚空,一步步走下来,微笑道:“锦苏,你说得对,我的道本就是如此,天下间本就唯我一人。我喜爱你,是因我念头而起,如今我要杀他,也因我念头而生。我念若起,无人可拦。”曲指一弹,金花化丝,向晕迷于台上的青阳缠去。 “玄苍,适可而止吧。” 那一直漂浮于空的白玉京动了,双手一错,弃了银花婆婆,袍袖一展,挟着七具獠牙青尸直奔金花婆婆。与此同时,那低垂着头的哑奴也骤然抬首,身形疾闪,一拳砸向金花婆婆背后。 拳头如山,鬼影肆掠。 金花婆婆万万没有想到这俩人居然会对她背后出手,一时不慎,竟然让二人偷袭得逞,不仅硬扛了獠牙青尸数击,且被那哑奴一拳砸在背后,顿时“噗”出一口血,身形摇了两下,向下栽落。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 金花婆婆杏目圆瞪,无巧不巧,她正好落在仰面朝天的青阳怀中。 承她重重的一砸,青阳立即便醒了过来,与她恰好眼对眼,便见那酒鬼眨了眨眼睛,把她细细一阵看,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继而,哈哈大笑:“老鸠婆,你也有今天!为何赖在老子身上,快快滚开!”想要扇她一耳光,却浑身无力。 金花婆婆将将被人偷袭,再遭他肆意嘲笑,顿时怒不可遏,只觉青阳那笑着的样子可恶致极,而他那一皱一皱的鼻子更是讨厌无比,当下,一口便向青阳的鼻子咬去。 老鸠婆,竟然想咬我! 青阳心中大惊,赶紧偏过脑袋,肩上却蓦然一疼,眼角余光瞟去,只见金花婆婆恶狠狠的咬着自己的肩头,她那银牙贝齿咬不破身上宝衣,却深深的陷了进去。 金花婆婆一心想要咬死青阳,牙齿也在格格作响。青阳暗觉再让她咬下去,指不定便会被她咬穿了琵琶骨,心中又急又慌,叫道:“老鸠婆,你咬我,我,我也咬……” 他歪过头去,想咬金花婆婆,但金花婆婆此时死咬着他的肩头,因此,俩人头磨着头,脸抵着脸,实在不方便下口。青阳无奈,肩头又剧痛无比,慌乱之下,胸中突生一股力气,一巴掌便向金花婆婆拍去。 “啪”的一声响。 这一拍,便见金花婆婆浑身一颤,杏目摇春光,雪脸飞彩霞,口里竟然一松,而青阳更是眼睛一直,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所拍的位置,却是触手软绵,似云若锦,且极有韧性。原来,他方才顺手之下,拍的不是别物,正是金花婆婆翘挺的香臀。 虽说这老鸠婆人老成精,但容颜却是极美,并且她尚有一样妙处,那便是身子娇若无骨,若是压于其上,便如同枕于水床一般,让人意乱情迷,再难守得神智。青阳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这时便觉察到她身上的妙处来,但觉被她合身压着,浑身上下无一不绵,软中带弹,竟是舒适无比。 “嗯……” 少年郎情不自禁的一声轻吟。 “嘶……” 将将吟出口,肩头痛楚又传来,原是金花婆婆见他享受着自己的身体,心下大恨,嘴里又加了几分力。青阳被她使命一咬,立马回过神来,便想将她推开,谁知,此时却已然乏力,也不像是在推她,倒像是在轻轻的抚摸。 金花婆婆更用力,青阳更着急。 一时间,俩人模样奇怪无比。 “唉……”李锦苏走了过来,将金花婆婆提开,白了青阳一眼。 金花婆婆一离开青阳的身体,便恨恨地骂将出口:“我,我定然杀你!” “老子不怕你!” 青阳心想:‘你这老鸠婆虽然一心想要杀我,但如今却也与我一样动弹不得,谁怕谁来?咦,她那般厉害,却是谁伤了她?’这么一想,心头突地一震,放眼向身周看去。 乱战已止。 万毒谷的女弟子们护着血花婆婆聚在殿门口,十亭去了两亭。金羽岭的门人更惨,十不存五,且几乎人人带伤,龟缩在台下东侧。那金魑子倒是好运,手足犹自齐全,正一瞬不瞬的向青阳看来,眼光极为怪异。 白玉京浮在天上,身上泛着一层淡若云纱的绿光。那哑奴垂着双手站在他的身旁,目光却凝视着血花婆婆。 小青侯躺在身旁,胸口一起一伏。小黑妞跪在夏侯云衣身边,正将他扶起来,斜抱于怀。 静止若画。 侧耳一听,没有任何声音,唯有诡异的心跳。 这时,血花婆婆突地怒道:“原来是你!” “血花,莫要怨我。” 白玉京身上的绿光更浓,一个柔和的声音从他嘴里冒出,这声音颇是和善,仿佛春风拂过心头,令人如置身于苍林翠湖间,也使人忘记了眼前的杀伐与血腥。 若木神尊…… 青阳心头一惊,这声音极其独特,正是那株万载古树所有。 血花婆婆从特兰阿尼怀中挣扎起身,指着头顶白玉京,厉声喝道:“若木,我与你无怨无仇,待你如同道中人,且向来敬而有加,你为何要毁我万毒谷?” “哈哈哈……” 金花婆婆躺在地上笑起来,眉眼俱开,酥胸乱颤,嘴角却不住的溢血,笑道:“姐姐,天下万物各俱其心,你心安知他心?我算是想明白了,这颗老树啊,其实一直不甘寂寞。若非如此,你我岂能入局?老树啊老树,你且说说,是准备将我们炼化了增长修为呢,还是贪图人间情欲……”说着,媚了白玉京一眼。 此刻,她身受重伤,但却由此而生一种娇柔,便见她身上的血迹犹若朵朵血莲盛开,被那金袍一衬,妖艳无边。而她却在那袍中轻轻颤抖,雪嫩的长腿、小巧的金鞋也在微微战栗,仿佛不堪痛楚。殊不知,如此一来,更使人心头狂跳、遐思连连。真真一个尤物,莫论喜、怒、忧、思、悲、恐、惊,无一不使人怜,无一不恰到妙处。 谁知,那附身于白玉京的若木神尊却叹道:“唉,人间情欲与我而言,不过浮云掠烟。我之所为,也并非为一已之欲。” “好个非为一已之欲!” 血花婆婆怒道:“是你,是你告知我那血眼妖的来历与踪迹!是你,是你引诱我去将它收伏!!更是你,设下诸般恶计,一点一点,最终害我功败垂成,毁我万毒谷于一旦!!如今,你却说你非为已心所欲?若木,你当天下人的眼睛都瞎了么!!!”说着,须发皆张,又指向那哑奴,眼目欲裂、血口大开:“我,我好恨,当年……” “哈哈,当年,姐姐便该杀了他。” 金花婆婆娇声大笑,因此牵动了体内伤势,吐了一口血,她却不管不顾,双手反撑,强行坐起身来,目光四下一寻,在人群中找到了特兰阿尼,微微一笑:“小阿尼,你可知,这哑奴是何人?” 特兰阿尼扶着师尊,眼看万毒谷已化为断壁残垣,心中悲痛不已,随口便道:“以往,他是御兰大叔,现下,却是我特兰阿尼的仇人!” “格格,小阿尼,莫要胡言。” 金花婆婆向金魑子一招手,因她积威深重,金魑子不敢不来,当下便飞上台蹲下身来。她掌着金魑子的肩,借力站起身来,走到台角,笑道:“小阿尼,他是……” “玄苍,休得胡言!!”血花婆婆一声怒喝。 “姐姐,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瞒着么?” 金花婆婆却不惧,笑颜盈盈地道:“小阿尼,你的这位御兰大叔,他并非别人,却是我与你师尊的大师兄呢。想当年,我们四人同为惊花师尊门下,师尊生性凉浅,大劫来临之时,便想让我们替她挡灾。幸好,大师兄背戈一击,要不然这个世上早已没了我们。当然,也就没有你。” 特兰阿尼道:“这,这与我何干?” “干系可大了……” 金花婆婆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哑奴,媚眼笑道:“小阿尼啊,需知,他是你的阿爹啊,而你的师尊却是你的阿娘。你说,这干系大不大?格格格……” 第六十九章 无头刑天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 特兰阿尼急急的看向血花婆婆,问道:“师,师尊,她,她是瞎说的吧?我,我不是无父无母么?是师尊你自牛头山捡来的。” “哈哈……” 血花婆婆未答,卜羲玄苍却又笑了,搭着金魅子的肩头笑个不停,眼光却向那哑奴瞟去,说道:“原本,你的阿爹,我的好师兄,与你的师尊,不,你的阿娘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你阿爹待你阿娘更是无微不至,若非如此,昔年他又岂会做出弑师之举,在背后给了惊花师尊一拳,如同方才偷袭我一般。我的好师兄,你说是也不是?” 哑奴抬起头来,望向天空,也不知在想什么。 血花婆婆面色大异,血淋淋的牙齿咬着嘴唇,脸上的皱纹不住的抖动。 卜羲玄苍微微一笑,又道:“可惜,人心异变,世事难测,三十年前,我们蛊术有成,便一同共赴中原,谁知,你阿娘却与此时遇上了命里的劫数,就此情根深种。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玄苍,闭嘴!”血花婆婆双眼通红如血。 此时,台上台下一应众人皆惊,时而瞅瞅那天上的哑奴,俄而又看看血花婆婆。 万毒谷的弟子们心中均想:怕是真如那金花婆婆所言,要不然,师尊怎会待大师姐如此不同,不仅是各类功法与稀有异蛊优先传授,平日里也是无事不允,便连她的朋友,师尊也愿耗费心血为其除蛊,需知,那心头的一滴血,便是数年修为。 青阳却听得眉头大皱,只觉这金花婆婆定然没安好心,不然,如此辛秘之事,岂会公之于众?不禁便担扰的向特兰阿尼看去,果见特兰阿尼神情凄楚,眼泛泪花,真个楚楚可怜。阿尼待他不薄,他又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当下便指着金花婆婆,喝道:“老鸠婆,休得刮臊,如今你我皆是案板上的肉,只待人来宰割,我看你还是留些力气,以待稍后放声哀嚎吧!”说完,想到金花婆婆悲嚎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卜羲玄苍一听这话,顿时怒不可遏,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看来,恨不得一口把他给吞了。谁知,青阳却不惧她,反倒笑得更为肆无忌惮。 卜羲玄苍怒道:“终有一日,我定将你剖皮抽筋。” 青阳笑道:“老鸠婆,那一日,怕是百年之后!”他本来性情就直爽,如今身受重伤,左右也不能动弹,索性便想闹个痛快,以好使这老鸠婆莫要再揭人伤疤。 李锦苏皱眉道:“你就少说两句吧。” 青阳答道:“大小姐,非是青阳多嘴,而是这老鸠婆委实讨厌!” 卜羲玄苍被青阳打断了话头,此时又见青阳一副惫懒的样子,她心中一转,想明了关窍,再也不理青阳,却对特兰阿尼笑道:“小阿尼,你这小情郎待你还是有心的,奈何有心却无力。我倒想问问你,你可想知道?” 特兰阿尼摇头,又点头,眼神茫然致极,可怜兮兮的。 卜羲玄苍看了看哑奴,继续说道:“当年之事,如今我尚历历在目,你阿爹为了你阿娘甘愿抛师弃祖,谁知,世事无常,你阿娘却变了心,恋上了他人,而那人却是我们的对头。” 说到这里一顿,看着血花婆婆,微笑道:“姐姐,当年我也曾劝过你来,奈何你却执意孤行,到头来,竟害得我们功败于中原,那人却反得师门看中,坐镇掌教之位。不仅如此,尚且将我们师兄妹逐出中原,并立下誓言,终生禁足于苗疆。如今,我且来问你,你悔也不悔!” 血花婆婆冷寒着一张脸,仍旧不答。 卜羲玄苍神情却有些哀怨,幽幽地道:“你自是不悔,你为了那人什么都肯付出,甚至是你的性命。当初,若非大师兄一再维护于你,你早已经死了。待我们从中原归来,你大劫缠身,也是大师兄在你身旁倾力襄助,如若不然,你岂能安渡地劫?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长长的一番话语,卜羲玄苍先前尚且盈盈暗笑,如今却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神色竟显迷离。 “呃……” 这时,那哑奴却长长的喘出一口气来。 闻听异事,众人心思各不相同,但听得这声喘息,却不禁身心一颤。 卜羲玄苍也颤了颤,续道:“大师兄乃多情之人,姐姐你却多情也无情。大师兄守了你十余年,终日以酒浇愁,但姐姐你却置若罔闻。因此,大师兄修为一跌再跌,可你依然我行我素。无奈之下,大师兄不得不为你伏下了相思蛊。” “住口!!!” 血花婆婆一声大吼,喷出一口血雾。 “师,师尊。阿,阿娘,娘……” 特兰阿尼泪水涔涔而下,把那摇摇欲坠的血花婆婆搂入怀中,听到现在,她已然信得八九分,芳心混乱不堪,复杂无比,既有欢欣又起悲殇,欢欣的是自己总算不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悲殇的是,如今的局面,却是自己的阿爹来与阿娘为难。转念,她又想起了相思蛊,不禁把台上的青阳一看,心中更痛,“呜哇”一声,哭将起来。 她这一哭,声音虽不大,但却丝丝揪人。奈何,金花婆婆却是个无情的人,听得这哭声反而笑了起来:“哈哈,事情已然如此,小阿尼你也莫哭。只是却可怜了我那姐姐,一门心思为那人守了十几年的冰洁身子,不意尽失于一旦,从而自恨自怨,竟然一夜白头。却也可怜了我那师兄,因我那姐姐大怒,虽说留得命在,却被我那姐姐拔了舌头,灌了噬心蛊,生生受那蛊虫钻心之苦!”说着,搭着眉梢,抬头望向天上的哑奴,格格笑道:“师兄,你可苦可悔?” 哑奴闭上了眼睛,重重的喘着气。 卜羲玄苍叹道:“你苦着呢,你若不苦,为何会将七月耀月阵的阵门告知那老而不死的老树?那老树又岂会假白玉京之手伤了姐姐。而我,又怎会与姐姐斗个两败俱伤!师兄啊师兄,你恁地无情,竟然背后偷袭于我!”面露哀恨之色,却依旧妖艳非凡,斜斜的飞了哑奴一眼,又转目看向头顶那团愈来愈浓的绿光,神色由然一凛,厉声喝道:“若木!你这被雷劈的无心老树,你苦心积虑的将我等一网成擒,到底所为何来?” “唉,我之所为,并非为我。” 天上那团绿光也仿佛为这陈年往事而感伤,幽幽一声长叹,绿光散去,那白玉京踏步而出,环环扫了身下众人一眼,目光定在小青侯身上,伸手虚虚一抓,从小青侯身上悠悠牵起两道微弱的光芒。 正是那一斧一盾。 白玉京伸手一指,一道如柱绿光奔出,绕着那小斧小盾上下缠绕,便见得那斧与盾见风就涨,瞬间化为门板大小。 “此乃日月盾与山河斧!” 白玉京淡然的说着,飞到那悬浮于空的盾与斧上方,朝着远方,扬手唤道:“速速归来,莫再迟疑!” 他在唤谁? 众人心头齐齐一惊。 血花婆婆脸色却蓦然一变,眼底恨意更为炽烈,急急的抬头看去。 “速速归来,莫再迟疑!”白玉京又唤了一声,声音颇是焦急,尚有些许颤抖。 便在此时,远远的天边飞来一道血影,那血影极是淡薄,被风吹得左摇右晃,仿佛下一个瞬间即会散去。待至万毒殿上方,那血影顿住了来势,既不敢上前,也不愿退后,指着那斧与盾,嗷嗷乱叫。 青阳看得分明,正是昨夜那具无头血影,不由得心想:‘原来却是这厮,他不是还有个提枪的帮手么,为何却没有一道前来?瞧他这一副鬼鬼祟祟、畏畏缩缩的模样,定然不是个好鸟!如今看来,这颗老树暗中谋算别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我且不来管他,只待稍有力气便闹将一番,以好使大小姐与小青侯从容脱身。’如此一想,定定看向那血影。 谁知,那血影也一直在看他,见他目露凶光,更不上前。 “莫怕,且来……” 白玉京朝那血影招手,微微的笑着,小心翼翼的说道:“这宝物本就是你的,且来取之!” 血影凝视着青阳,犹豫得一阵,却终究难敌那斧与盾的诱惑,一步一顿的飞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近在咫尺! 蓦地,那血影伸手一捞,将斧与盾擒在手中,尝试着舞了一下斧头,便见那斧头猛然一爆,绽出十余寒光,逼得人直目难视。而他却挠了挠头,仿佛也有些惊疑,捧着那斧头看了一阵,嘻嘻直笑,又将盾牌展开,撑起一道数丈盾墙。 “嘻嘻,嘻嘻……” 那血影欢呼雀跃,当即操起斧头肆意一舞,振起道道寒光,直若撕风裂云,又将身一扭,腾飞上天,发出阵阵长啸。 啸声如雷云滚爆,斧影如山倒洪倾。 见得此景,众人心惊骇,唯有金花婆婆与青阳例外,卜羲玄苍半眯着眼睛,喃道:“我当如何了得,原来也不过如此,鬼胎不是鬼胎,神人不是神人……” 青阳也在暗喃:“莫以为你拿了把破斧头、烂盾牌,我便揍不得你,且让你欢腾一阵,等老子回过气来,再来收拾你这小偷……” 少倾,那血影徐徐下落,身上的血光越来越淡,手中斧头与盾牌的光芒却越来越烈,便见他一挥手,斧头与盾牌便化为指甲大小,被他塞入了耳朵里。 终究,血光淡去,身影显露出来,昂昂七尺有余,但却无头,脖子上生着硕大一块肉瘤,有眉有嘴却无眼,那嘴巴一张一张,生涩的问道:“我,我,我是谁!” “刑天!” 第七十章 诸天诸尊 刑天,远古战神。 故老相传,刑天是炎帝爱将,身负通天彻地之能,拿山捉月直若儿戏,曾与天帝战于常羊山,一时不慎,被天帝一剑剁掉了脑袋,但这刑天战意不歇,心即不死,脑袋虽然掉了,却以乳作眼,以脐作嘴,踏着战舞,舞着斧头与盾牌,咆哮苍天,誓于天帝再决雌雄。 天帝怜其忠义,任其自生自灭。 当然,人间尚有一说,天帝并非怜其忠义,实是惧了无头的刑天,唯恐再战不及,是以只得任刑天咆哮千年。而这天帝,一说是黄帝,一说太一,更有人说是玉帝,不一而足。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可以称之为天帝的人,又岂是等闲之辈!而连天帝都惧怕的人,又是何等的了得! 日坐中天,万毒殿外落针可闻。 自从那假身白玉京的若木神尊说出“刑天”二字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那无头人,脸上俱是不可思议、震惊惶然的神情,要知道,若他真是那战神刑天,那他便是先祖蚩尤座下头号大将,而非什么炎帝爱将。而在场之人,理当顶礼膜拜。至于传闻为什么会有误?苗人向来不屑于辩解,自己知道便行了。 血花婆婆眼睛通红如血,嘴唇却在轻轻颤抖,细细一辩,她的眼神如针孔,越缩越细,越细越锐利。 卜羲玄苍半眯着眼睛,指尖冒着一丝弱不可察的金线,那金线弯来绕去,时隐时现,即若她现在的心情,犹豫难决。 特兰阿尼的心思却不在无头人身上,他是刑天也好,是那偷蛇吃的无头怪物也罢,这些都与她无干,大不了他若真是什么刑天,那她拜上一拜便好了。她的心在阿爹阿娘身上,在青阳哪里,她的眼睛虽然看着无头人,心里却在想:‘若是阿爹没有与阿娘为难,那该多好,若是青阳心里只有我,那该多好。阿爹喜欢桃花,青阳喜欢喝酒,我喜欢酿酒,不论日升或月起,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听阿璃奏曲,或许,或许再生一个小酒鬼……’想着,腕上、脚踝上戴着曼陀罗花的苗女脸上时白时红,一时竟然痴了,走神了。 青阳皱着眉头看着那天上的无头人,刑天是何人,他自是知晓,但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便是刑天!战意滔天的刑天,战无不胜的刑天,怎会是这么一个鬼祟畏缩的小偷? 李锦苏的神情有些怪异,她微仰着脑袋看那天上的神人,反手却捉住了背后青煌剑的剑柄,修长的如玉的手指在轻轻颤抖。 “格格格……” 这时,卜羲玄苍笑了起来,捧着胸口,笑得花枝乱颤,笑得滑天下之大稽,待她笑够了,又伸手指着天上那愣头愣脑的无头人,笑道:“若木啊若木,我算是知道你为何要谋算我们了,你是想要我们通通拜倒在此人的脚下,是也不是?” 柔和的声音答道:“是,也不是。不过,刑天战尊当面,理当拜倒。” “刑天战尊……” 卜羲玄苍歪着脑袋凝视无头人,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低下头来,眯着眼睛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冷声道:“刑天战尊何等人物,岂会是藏头缩尾之辈?再说了,刑天战尊足可与帝战,岂会是这般一个尸不尸,鬼不鬼的怪物?若论修为,玄苍若未被算计,足可一巴掌拍死他!就这么一个没本事的小怪物,竟想让我等拜伏于其脚下?!”凝目看向白玉京,笑道:“老树啊老树,你被天雷劈身,连心都被劈没了,所以就傻了么?竟想学汉人那一套,李戴桃僵。你且实言,到底所为何来?” 她这一番话,正好说出众人心头所想,虽然那一斧一盾颇是怪异,仿佛具有无上威能一般,但这无头人身上却无半点战意,岂会是以战意著称的战神刑天? “我,我,我倒底是谁?” 那一直呆立浮空的无头人也茫然起来,摸了摸脖子,又揉了捶了捶胸口,然后从鼻孔里掏出那一斧一盾,捧在手心里,好像在细细的看。 “你是刑天!” 柔和的声音蓦地一肃,白玉京脸色一变,踏落台上,朝着那无头人便是三拜九叩,随后站起身来,直视着金花婆婆,说道:“玄苍,别人不知,但惊花理应告知过你们,远古一战,魔尊与其座下众将虽是身陨混沌,但神魂却不灭于虚空,纵然经历万万载,亦将有归位之日。半载前,天象异变,数月前,天禁险开,这些别人不知,你们三人岂会不知?” 卜羲玄苍脸色微微一变,但却仍然微笑着,且不时的瞟上那无头人一眼,目光暗藏不善。她的道,乃情乃极乃我,自认天下间除我之外、再无余子,要她低头,谈何容易? 白玉京道:“天地乾坤浩劫频起,数万年来,仙神间共历三战,其一,远古一战,定鼎大道之势;其二,上古一战,问礼天道之劫;其三便是三千年前,天帝屠神那一战!而那一战,真真一番血腥浩劫,众仙众神无一逃脱,而天帝也陨。然,天帝虽陨,却设下了天禁,使得这天下间,再无人可超历三劫而位仙班。道之循环,生生不息,如今天禁险开,即是召示魔尊将归,再定大道!” 说着,言语一缓,柔声道:“日月盾与山河斧乃是刑天战尊法宝,深藏不周山已有万年,若非战尊位临,它们岂会自显?有此二宝相助,只消天禁一开,战尊即可复得本我,再战天地!” “天禁,哈哈……” 卜羲玄苍脸上泛着潮红,笑道:“天禁乃是樊笼,高悬于天,而凡人不知。你我皆是凡物,岂可知晓它何时得开,或许万万载亦不开。要不然,你也不会被雷劈了。依我看哪,你当真被雷劈傻了,也不知上哪寻了把破斧头、烂盾牌,便想冒充日月盾与山河斧!日月盾一展即生日月,足可遮天闭日,以抗风雷水火。山河斧一剖即是万里,断川裂空、斩云撕峰直若儿戏。岂会是这般的顽童把玩之物,休说别的,便是我的金蚕也足可胜它!” “时候未至而已。” 那白玉京却不恼,反而微笑道:“诚然,天禁缥缈难捉,凡人只可心察,而不可仰观。我立于山头,经历万载,终日无事便喜瞎想,思来想去,忽觉一事,那天帝,或许,并未身损。” “天帝未损……” 此言一出,别人倒还罢了,卜羲玄苍与血花婆婆脸色却齐齐一变。而李锦苏则眯起了眼,悄悄看了青阳一眼,她心里想着:‘奇怪,这若木神尊所说的时间,怎会这般巧……’ 青阳听得头大,暗觉云里雾里,心中烦燥。 白玉京笑道:“天帝,自生于天,处三十三天外,自天外天而来,无人知晓其根脚,无人尽晓其神通。其尊,有万万相,便是那号称道之三君者,也难窥其本尊,何况你我?不过,万年经历三战,天帝已伤,其座下青帝、赤帝、白帝、黑帝,四方帝君,诸天星君也因此尽陨或叛。如今的天帝,或许,不过是一介凡人。” 卜羲玄苍眸子乱闪,也不知她在想啥,一会皱眉,一会歪嘴,一会又颇是兴奋。 白玉京续道:“世事沧桑,万万年。沧海已化桑田,人心又岂能如一不变?为迎魔尊、战尊等诸尊归位,若木不得不行此卑劣之事,尚请三位见谅!”按着胸口,朝着血花婆婆与卜羲玄苍弯了弯身,又伸指一点,解了银花婆婆的禁锢,但却又朝着那哑奴了点了点头。 哑奴当即飞到银花婆婆身旁,与七具獠牙青尸一道,将她合围,以防万一。谁知,那银花婆婆睁开眼来,却未有怒色,反而复杂的看了无头人一阵,默默弯身,于天跪浮,三拜九叩:“卜羲冥素拜见刑天战尊!” “刑天,刑天,我是刑天……”无头人在天上翻着跟斗,因为得知自己是谁而开心无比。 白玉京也笑得和颜悦色,说道:“待迎得诸尊归位,苗人尽附,而后……” “而后,便是除却那天帝之时。”卜羲玄苍指尖冒出一小团金花,媚笑道:“若那天帝并未陨落而是降为凡人,想必天禁即因他而生,因他而灭。而此时,莫论我万里苗疆,或是众神之中原,亦或道君之昆仑、更甚于邙山鬼域,都等这一天,等了三千年。想来,大家可以精诚一心,共伐天禁!” “正是如此。” 白玉京微笑道:“汉人有言,利者驱合,患者聚同。虽说那天帝无人知晓其根脚,也无人可推算其踪迹,但若是诸方一心,除帝开天,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到得那时,便是大道再定之日!诸尊与我苗人,定可一雪前耻!” “妙,妙,妙……” 卜羲玄苍挑着指尖小金花,妖媚一笑,饶有兴致的看了看天上的无头人,拍了拍金魑子的肩膀。金魑子浑身一抖,却立即会意,身子下弯,膝盖着地,跪了下来。她掌着金魑子的肩,跪在台上,正色道:“卜羲玄苍拜见刑天战尊。” 因她身上穿着宽大的金袍,难见她的膝盖是否着地,唯见金袍缝隙处绽露着雪嫩的玉腿。但白玉京是何等人物,岂会看不出她并未着地,只不过,他心中自有计较,也并未道破。在他看来,一切,都只是时间早晚而已,迟早有一日,这卜羲玄苍定会真心归附于诸尊座下,任诸尊驱使。而对于万年孤立于山头的他来说,时间最是寂寞,并不值得去留恋。 “卜羲血月,拜见刑天战尊!” 血花婆婆挣扎一阵,终是也跪下了。她一跪下来,万毒谷的女弟子们纷纷下跪,向那天上的无头人拜倒。 霎那间,此起彼伏的参拜声络绎不绝。唯有青阳与李锦苏仍然怔立于台上,而小青侯也醒了过来,正揉着脑袋,盯着天上的无头人看,她的眼中,精光闪烁。 “战尊即归,魔尊何在?” 第七十一章 乍变突起 金花婆婆的笑声恰到好处,问得也恰到妙处。 众人均想:这若木口口声声说魔尊将归,如若魔尊归来,那他所说的一切便指日可期,但若是魔尊与赤魃等尊杳无踪迹,仅有这来历不明的无头人,想要除却天帝,打开天禁樊笼,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青阳听了半天,仍旧一头雾水。 小青侯走过来,碰了碰他的肩头,指了指那天上无头人,问道:“酒鬼,这不是那个白……没头的怪物么?怎地跑到这里来啦?还,还偷了我的斧头与盾牌!” 青阳摇头道:“说来话长。”见她一脸的懵懂,额头上还冒着一个小疙瘩,显然是因为自己那一葫芦砸得太狠了,心下有些歉意,便摸了摸她的羊角辫,柔声道:“你怎地又回来啦?” “我咱知道?” 小青侯瞪了他一眼,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暗觉针刺般的痛,怒道:“好你个酒鬼,你作死么,竟敢拿酒葫芦砸我!你说,这笔帐该怎么算?”说着,恶狠狠的盯着青阳。 青阳无奈,叹道:“青侯,现在不是算帐的时候,待咱们离开这里,再算不迟!” “罢了,暂时放过你。” 到得如今,小青侯虽是一派茫然,场面局势也不甚明朗,但她还是分得清楚状况的,现在明显不是算帐的时候,便决定暂时放过青阳,把四下里一看,想了一想,又道:“现在该怎么办?” 青阳道:“见机行事。” 小青侯长长的“哦”了一声,眨了两下眼睛,又道:“什么时候是机?” “唉……”青阳一声长叹,往日聪慧伶俐的小青侯莫不是被自己一葫芦给砸傻了,他有些担心。 小青侯道:“唉什么唉,瞧这架式,这几拔人都不像是什么善类,你可莫要被那苗女蒙了心,咱们保护大小姐要紧。” 青阳点头道:“放心,我自有计较。” 小青侯怒道:“你有什么计较?你心里只有酒!你要是少喝点酒,指不定便能聪明些,你若是够聪明,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你且听我说,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咱们要想咸鱼翻身,说不得唯有齐心协力,杀将出去……”小青侯摸着额头,数落起青阳来。 看她一边揉着额头上的小疙瘩,一边数落自己,青阳忍俊不禁,笑着还了两句,说来也怪,但凡小青侯在身旁,他便觉得舒心,忍不住的便想与她斗斗嘴,即便是看着她那一副挑眉怒眼的模样,那也是好的。 而他一还嘴,小青侯顿时不乐了,并且暗觉额头疼痛难耐,小嘴巴一张,连珠炮似的一窜窜嗔怪,接二连三的冒了出来。 “唉……”李锦苏在他们身旁,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烟眉皱来散去,实在忍不住了,幽幽一叹:“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斗嘴。” “是,大小姐。” 见大小姐发话了,俩人齐齐闭了嘴,小青侯擒了月刃在手,青阳捉起了酒葫芦,一起向天上望去。 这时,那天上的情势又是一变,只见那白玉京飞到了无头人身旁并低声问了几句,谁知,那无头人却仍是一副茫然的模样,挠首掏耳一阵,把脖子上的那颗肉瘤摇得像拔浪鼓。 “莫非,事情有变?” 白玉京眉头一皱,纵目四扫,唯见青天白日与浮云苍狗,再低头一看,又见卜羲玄苍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是怪异,他心中也禁不住犯疑,却不敢与众人面前显露半分,当即冲着远方唤道:“速速归来,莫再迟疑。” “速速归来,莫再迟疑!” 连续不断的唤着,白玉京的眉头越锁越紧,众人也不禁抬头四处张望,却见偌大的苍穹一派清清郎朗,并无半个人影。 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白玉京的呼唤声。 “嘿嘿……” 血花婆婆想起一事,冷冷一笑,问道:“若木,你所谓之魔尊,不会便是那血眼妖吧?” 闻言,白玉京脸色一变,却正色道:“是,也不是。远古之时,魔尊与帝战,因战败而身亡,身首四肢各落四处,那血眼妖即是魔尊之眼,经得万年沦尘蒙昧,如今已然灵智大开。是以,它乃魔尊之眼,却非魔尊,但是终有一日,可化为魔尊!” “哈哈……” 卜羲玄苍嘴角一挑,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可为魔尊,却终非魔尊。”轻笑连连,眼底有丝异色一闪即逝。 “快看,那是什么?” 却与此时,那金魑子却惊声叫起来。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只见远远的天边飞来一物,殷红胜血,状若小山。愈来愈近,看得分明,乃是一座通体血红的小山峰,上窄下宽,似被风拉皱的旗帜一般。 见得此物,青阳心头一震,忍不住便向特兰阿尼看去,而特兰阿尼正好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一对,各显惊色。原来,这物不是别的,正是在那不周山上的旗峰,昔日的火云角便是生长在这旗峰之颠。 “蚩尤旗,此乃蚩尤旗!” 白玉京神色大喜,指着那悬于众人头顶上方的旗峰,高声叫道。 峰悬于顶,一股苍凉的、悲壮的、萧索的气息从上往下直贯,众人眼神发直,心头起伏如浪滚,情不自禁的随着白玉京一起喃道:‘蚩尤旗,蚩尤旗,果真是魔尊归来!’ 霎那间,众人纷纷下拜,便连血花婆婆与银花婆婆也不例外,一应众人中,唯有青阳三人尚且站着。而那白玉京则飞到那悬空的山峰一侧,朝着远方苍穹,纵声唤道:“战旗已至,魔尊何不速速前来?” “旗子,原来它是面旗子……” 这时,一个暗沉的声音突地响起,但却并非是从远方而来,而是直接从那山峰之颠传出。 众人心惊,抬头一望,只见在那旗峰之上悬着一条血影,随风飘来冉去之时,渐渐定住了身形,手里提着一杆血红长枪,仿佛在打量着身下朝他大礼叩拜的众人,又好像正在凝神思索。 白玉京面上一喜,飞落台上,拜道:“若木,拜见魔尊!” “魔尊?若木,若木……我想起你来了,你是山上的那颗老树,昔日,你不是说,我是妖么?因上古一战而劫落凡尘的天妖!”那人孤立于空,抬头望着苍穹,淡淡的的问着,但却自有一股气势,逼得人心头嗵嗵直跳。 白玉京道:“此一时,彼一时,昔日的天妖便是如今的魔尊!”顿了一顿,又扫了一眼血花、金花、银花三位婆婆一看,沉声道:“魔尊切莫迟疑,且速速收了此旗!” “旗?” “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有面旗,可纳日月,足容星辰,又可呼风唤雨,催人神魂。便是它么?” 那人的声音平淡之极,似乎没有半点起伏,歪着头将那旗峰看了一阵,也不知想到啥,眼神骤然一锐,飞身而前,单掌一翻,好像欲将那旗峰揽入手中。 “啾!” 便在此际,一道金光冲天而起。 …… 这几天在写新书大纲,所以更新不稳定。等发新书,还是会继续更这本。只是会更得少些。抱歉,抱歉。 第七十二章 肆意生死 何为乃情乃极乃我? 天地乾坤孕育芸芸众生,一万个人便有一万种思想,每一种思想又衍生出变化莫测的无数个念头,自然是难以一言而述,但在金花婆婆卜羲玄苍看来,天下万物皆有情,由情而致极,致极则唯我,唯我则无它。 是以,在面对那天上的魔尊,那不可一世赫赫传说,那令人战栗的远古气息时,她并没有后退,而是毅然决绝的冲向了天空,如同皓日腾飞,满眼俱是金光,那灿烈光芒甚至压过了头顶的烈***得人睁不开眼来。 假身白玉京的若木眼睁睁看她向那旗峰与峰上的人撞去,他的眼睛瞪得奇大无比,脸上的神情是那般的不可思议,在他的念头里,魔尊是至高无上的存在,理当世世代代受苗人顶礼膜拜,他想也不敢想,在自己已经道出魔尊的来历后,居然有人竟敢私心觊觎!所以,当他看见卜羲玄苍向天上冲去时,他还以为她是想飞得近些,从而匍匐拜见。 无心的老树,岂能得知世人念头变幻? 是以,若木慢了一瞬。 一瞬间,一世纪,一须臾,便是一万年。 当卜羲玄苍拉起一道金光直冲九霄时,青阳与小青侯同时飞身而起,虽然在李锦苏的眼里,酒鬼车夫与小丫头一直在斗嘴,真真是两个没心没肺的人物,但实际上,青阳与小青侯一直在留意着金花婆婆的一举一动,这对兄妹虽说长得天差地别,但却有一点执拗的类同,那便是:敌人尚未魂飞魄散,那便切切不可大意!而敌人想要做的事,那便万万不可其逞心如意! 而不幸的是,卜羲玄苍正是他们心头共同的敌人。 是以,当若木还在震惊,当血花与银花还在疑愕,当匍匐跪拜的人群犹在发愣时,小青侯已然拉起一道月光,由下往上斜斜一挑。青阳奋起余勇,身形急疾疾掠起,犹若一只奔天灰鹤,朝着那耀眼的金光,猛地一震酒葫芦,爆出一柄青剑。 月刃与青剑所向,卜羲玄苍后背。 小青侯与青阳不可谓不快,但卜羲玄苍却比他们更快,她的人虽直直飞向那旗峰与魔尊,后背却似长了眼睛一般,便见得,她反指弹出一道金线,将月刃一绕,也不多作纠缠,只斜斜一扯,便将小青侯扯得一歪,再度一挥指,金线化金针,迎上青阳的壶中剑。 针尖对剑芒,嘀的一声响。 青阳倒退,卜羲玄苍的去势反而更快。 “截住她!!!” 这时,若木方才一声怒吼,急冲冲地朝天上飞去。 哑奴一心只在特兰阿尼与血花婆婆母女俩身上,听得这一声怒吼,身子蓦然一震,急急抬头看去,只见金光似海,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从那涟漪里滚落两个人影,一大一小,正是阿尼的情郎与那个大眼睛小丫头,而在那如幕似墙的金海上方,飘着一座旗峰,峰上有一人正将手掌由上往下按去,那人微微皱着眉头,眼神专注而唯我,眼中有赤光时隐时现。在那人的背后,金光蒸腾,渐渐凝成实影,虽然隔得如此远,可是卜羲玄苍那一身华丽金袍,脚上精致的金鞋,雪嫩长腿,以及那纤细的手掌都秋毫毕现。 她,她想干什么? 哑奴看着卜羲玄苍浑身荡出金海,手掌却向峰上那人的头顶按去,他的心头狂跳如雷,神海混乱不堪,他虽然没有舌头,却仍觉口干舌燥,情不自禁的舔了舔嘴唇,然后爆出一声嘶吼,猛地一顿足,高举着拳头,直冲苍穹。 其状,势若疯虎出笼,其势,摧山崩云若披靡。 谁知,半途却有一道血光打横一拦,那血光来得极快极巧,恰恰将箭矢般的哑奴挡住。乍见血光来袭,哑奴竟然一呆,便是这一呆,那血光瞬间便将他裹得个结结实实。 “呃,呃……”哑奴嘶吼连连,拳头破风摧云,打出道道气浪翻滚不休,但一物克一物,血光似绵若羽,他一时半会也难破禁锁。 “血花,你,你……”或许是变化太快,或许震惊于人心难测,正往金光海洋与旗峰飞去的若木一呆,指着身下的血花婆婆,嘴唇乱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血花婆婆冷然的注视着若木,此时她已脱离了特兰阿尼的搀扶,独自一人站在万毒殿门口,一身血袍肆意张扬,满头雪发无风四泄,双手则变幻着指印,将那哑奴困得死死的,冷冷的声音却响了起来:“若木,你背后阴我,毁我万毒谷于一旦。你是布局者,自是视局中棋子如无物。但你可有想过,竟然也会有被棋子算计的一天?哈哈哈……”笑声疯狂,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豪气干云与痛快淋漓。 “哈哈,姐姐说得是。若木啊若木,你把天下人瞧得恁也小了!” 敛沉稳重的银花婆婆笑了起来,伴随着她的笑声,一道银弧经天纵贯,朝着那呆怔的若木直直奔去。两厢匍一触及,若木回过神来,当即操起七具獠牙青尸与银弧战作一处。 战得几合,难以速胜,若木心中担忧,高声叫道:“汝等此举,不缔于欺师灭祖!” “欺师灭祖?” 银弧如幽魂上下翻飞,无孔不入,死死缠着七具獠牙青尸与若木,冷声道:“若说欺师灭祖,咱们三姐妹与大师兄在数十年前便已然有过一回,现今再来,也不过是生与死而已。若木啊若木,你长生万年,自是不知生与死的真义所在!” 若木侧身避过银弧贯头之险,怒道:“糊涂,谁想要你们性命?我若想要杀你们,早便下了死手,岂会留你们到现在!又岂会,岂会陷入如今之境!!”心头不甘,怒意尽显。 “唉,说你不知,便是不知,与你一株空心老树谈生死,我卜羲玄苍也真是对牛弹琴……”银花婆婆声音冷然,言语嘲讽,但却傲气横生。 而此时,青阳与小青侯将将落地。 青阳弯着腰,喘着粗气,一张脸通红如血,方才与金花婆婆那硬碰硬的一击,便似冰山对撞,震得他五脏六腑齐齐动摇,无边的痛楚阵阵袭来,牙齿也在格格作响。 小丫头倒无甚大恙,担心的看了一眼青阳,提着月刃,说道:“酒鬼,这老鸠婆好生狡猾,也好生厉害,现在该怎么办?” 青阳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光景,再把上下左右混乱不堪的情势一看,只觉胸口裂痛得厉害,但却扬着酒葫芦,笑道:“你不是常说么,狭路相逢勇者胜,这老鸠婆再如何厉害,如今也已受了不轻的伤,不趁现在与她拼个你死我活,等她吃了那什么鬼魔尊,那就糟了!”说着,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凛然一笑,拔身直飞。 “不是糟了,是糟糕透顶!” 小丫头眉头大皱,正欲随青阳再度飞起,却见身旁掠起一道蓝影,直贯长空,下意识地惊呼:“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