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鸣》 第001章 漏网之鱼 天启四年,冬。 铺天盖地一场大雪,整个天地间都是一场白皑皑。万松苍翠附上冰霜,四下荒无人声,越发显得破败凄凉。野兽从雪地里跑过,留下一串深深的足印,奔着消失在雪地的尽头。 “阿凰,不能停,他们追上来了!” 昏暗的地平线上,两个黑影扶持着踉踉跄跄的走近,其中一个似乎绊到了什么,猛地一个趔趄,一头扎进了雪地里,好半天都没能爬起来。旁边的青年急得汗都下来了,仓促间来不及想,弯腰将地上的人一把捞起来扛上了背。 “阿不,你先逃吧,别管我了,我……我实在是跑不动了!”被他扛着的人瘦瘦高高的,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蒙住了脸,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却细细的,带着几分哽咽,被凛冽的寒风一吹就散在了空气里。 是个女子。 被称为阿不的青年鼻子和脸庞都红彤彤的,闻言不但没有放开她,反而将她搭在胸前的手拽得更紧,含泪的眸子十分倔强:“不,不行,我一定要带着你平安逃出去。阿凰,别放弃,再往前走几十里路,咱们就能到陈明关了。等到了陈明关,我去找骆驼,带着你去关外暂避风头。” “再这样下去,咱们谁都走不了!”被他背着的女子挣扎着要下来,似乎是在哀求:“阿不,你听话好不好?” “不听!”阿不说着,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可是四下雪白,躲,又能往哪里躲? 两人对视一眼,没奈何,只得一咬牙,继续没命的往前跑。 天不遂人愿,才跑了小半柱香,眼前骤然一空,竟是跑到了一处悬崖峭壁!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渐渐的,还能听见那些人的喝骂声和说话声。阿不和那少女惊得双双抱在一起,少女浑身抖如筛糠,惊惧的往阿不的怀里钻。阿不踩落了一些雪团,雪团扑簌簌往看不见的深渊坠去,半天听不见响动。 少女和阿不顿时露出了几分绝望之色。 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身前,是紧追不舍的修罗,退无路,进无门,难道真是天要亡她裴氏一门? 眨眼间,追兵就到了眼前,足足有七匹骏马,马上皆是身穿劲装的男人。 这是京师卫,由皇帝亲自管理的煞神,派出了这么多人追捕两人,看似兴师动众,实则是为了万无一失。 “束手就擒!” “若再跑,休怪我等辣手无情!” “哼,你爹投敌卖国,你别以为跑出了东陆,北魏的人就能收留你,做梦!皇上有旨,裴家哪怕是一只苍蝇都不能留,你以为你能跑的了?再跑,我就一箭射穿你的脑袋!” 这些人说一句,少女的脸就白了一分,却在听到最后这几句话时,愤然的抬起头,恨声开口:“我们裴家没有做错事,我们是冤枉的!” 这少女正是东陆裴家的大小姐,裴凰鸣。如今裴家全部都被关押候斩,她却在阿不的帮助下逃了出来,才引得京师卫不远千里的追捕。 “冤枉的话,跟陛下说去吧!”领头人不耐烦起来,扬起手中的弓箭,呵斥:“你到底过不过来!” 裴凰鸣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顿时就踩了空,身子猛地往后一倒,裴凰鸣扯着阿不,双双跌了下去,最后所见,是京师卫惊慌下马冲过来的情景。同时,京师卫领头的人立即张弓搭箭,三箭齐发,苍羽箭抖着翎射向了她。 “啊——”一声闷哼,是阿不在空中用力扭了她一下,将她压在自己的身下,那三支剪顿时齐齐射入了阿不的后背。 紧接着,她只觉得身体被一股大力推了一下,然后,一阵钝痛从后背蔓延开,内脏都像被震碎了一般,痛得眼前发黑。 阿不砸在她身侧,双目紧闭,狰狞的箭头穿胸而过,留下三个血窟窿。 在快落地的关头,他硬生生的在空中托举了裴凰鸣一下,减缓了她下坠的力道,自己却加倍的重重砸了下去,将背上的箭都砸到了胸前来。 裴凰鸣躺在冰冷的雪地里,无助的呻吟了小半天,才重新能够看见。 扑鼻一股血腥味,重,很重! 她疑惑的扭头,看向了旁边,却见茫茫雪地里,一望无际全是死尸。这些尸体有的身穿红白相间的衣服,有的身穿青色的衣服,横七竖八的躺着,甚少有完整的,不是缺了胳膊就是断了腿,还有的头颅飞得老远,身体畸形的歪在地上。白雪被暗红色的血液染透,触目惊心,格外震撼。 这是……战场? 死了这么多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裴凰鸣看得一阵恶心,连忙将头扭向另一边。 瞳孔一下猛地放大,这一边,阿不静静的躺着,已经没了呼吸。 “阿不——”裴凰鸣顾不得疼痛和这满地的尸体,急忙扑了过去,沙哑地喊了一声,喉咙里喷出一口血来。 终究还是伤了内脏! 身侧的少年睁着双目,已经不能再回答她半个字。 裴凰鸣头顶的天完全塌了下来,呆坐在阿不身边,双腿发软,心中一阵阵的绞痛。两人从京中一路逃出,整整九百里路,都是阿不在照顾她、保护她。爹没了,娘没了,兄长和妹妹都没了,眼下,连阿不都走了。 他们都走了…… 裴凰鸣坐了许久。直到浑身都被冷风吹得僵硬,才低着头缓缓抚上他的眼睛,合上他的双眼。她轻轻为他整理容颜,合上散开的衣服,不经意间,手摸到他胸口的箭,便慢慢的握紧了。 温…… 箭头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温”字! 寒芒顿时涌上了她的眼角:温,是温疏的部下,这些人是温疏的部下!是他的人杀了阿不! “阿不,你放心去吧,我一定会听你的话,努力往西北走,走出东陆,走进大漠里,让他们再也抓不到我。阿不,我会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向他们讨回这笔血债,我会替我爹娘申冤雪耻,我会给你报仇!”她没有流泪,眼泪早在一路的逃亡里流干了,她撑着站起身来,将阿不腰间的佩刀取下,挂在自己的腰上,最后看了一眼阿不的尸体,她咬牙:“阿不,我说到做到!” 裴凰鸣一步步往前挪,她知道自己走不远,也没打算继续逃。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再跑下去只是徒劳无功! 用脑子,爹说过,遇事要多用脑子! 裴凰鸣的眼睛死死的睁着,忍着恶心扫过这满地的尸体,不多时,找到一具跟阿不的身形差不多的,三下五除二便动手拨了他的战袍,又费力的拖了别的尸体过来,将这具尸体盖住了。 她爬回阿不的身边,将阿不身上的箭拔了,把剥下来的衣服给阿不套上后,将阿不拖到战场中间来。 接着,她又如法炮制,给自己也寻了一身战袍。 她将头发挽成男子的发髻,用阿不的血抹了自己的脸,将一张白玉的脸庞抹得面无全非无从辨认后,才紧紧的抓着阿不冰冷僵硬的手掌,睡在一片血污里,依偎在阿不左右。 万籁俱寂。 这个时节,山中的饿狼早已缺了口粮,不断的发出嚎叫。这里有一片尸首,正在这些饿狼的美食,只怕再过一会儿,狼群就会集结而来。 她抱着阿不的刀,又冷又怕,既害怕那些人找来,又害怕被狼吃了,也害怕这满地的尸体。她生在裴家,是爹娘捧在手心里的金枝玉叶,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见过这么多的尸体,更别提躺在一群死人中间。四周越是安静,便连一点点的响动都显得吓人,挑拨得她脆弱的神经险些崩溃。 挨了两炷香时间,便听到马蹄声响了起来。 裴凰鸣吓得一动不动,却竖起了两只耳朵听着这些人的动静。 “这悬崖不算高,落下来肯定死不了,没看到人,一定是跑了!”有人说:“我们向着北边追,他们受了伤,跑不快的。” “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这两个罪奴真是能跑,我们都追着他们跑了九百里了,早就到了边境。如今在跟北魏打仗,看到尸体有什么好惊奇的!一群不开眼的东西!不过,这一场战事这样惨烈,我们东陆这一仗吃亏不小。” “有些尸体都还有余温,看来刚结束战斗不久。我们要抓紧时间,别迎头撞上北魏人,那就麻烦了。” “那两个罪奴往北边走,说不定这会儿都死了!” 这些人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传来,但并未走远,京师卫办事素来谨慎,看来,这些人是在尸体里搜寻,怕她们躲在这里。 裴凰鸣抱住刀,心跳声一声更比一声响,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听着耳边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心中拼着一股狠劲,若是真被发现了,她便要跟他们拼了,能杀一个算一个,就算是死呢,她也要努力拖一个垫背的,才对得起死去的阿不! 近了,数着步子,来人已离她不过十几步远…… 裴凰鸣一咬牙,正要一跃而起,却听见远处又传来了一片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来的是敌人,还是东陆人? 裴凰鸣悚然一惊,这一下,是真的一点都不敢动了。 第002章 被捡回去 京师卫也是乱了片刻,因分不清是敌人还是友军,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了领头人。领头人犹豫了一下,终于一咬牙:“撤!往西北追!” 他们走了! 裴凰鸣松了口气,但不敢有片刻放松心神,只得全神贯注的缩在尸体里,专注的扮演一具“尸体”。 马蹄声在谷口停了下来。 等了许久,没听到打起来,反而听到鸣了金钟,这是收兵回营的信号,她知道一点。果然,马蹄声重新撤走,紧接着,周围便响起了脚步声。裴凰鸣不知这些人是要干什么,微微睁开眼睛,便瞧见同她一样身穿红白战袍的士兵正从谷口挨着搜过来,将同她和阿不一样的红白战袍的士兵往一边搬,将青色战袍的往另一边丢。 从前听阿爹说他在战场上的故事,裴凰鸣便晓得了,这些人是在打扫战场。 京师卫不知正埋伏在何地,她是万万不敢逃的,没奈何,只好继续躺在地上装尸体。 又挨了大半天,终于轮到她了。 两个士兵一人搬着她的手臂,一人抬着她的双腿,将她往摆放尸体的空地上放好,转头又去抬阿不过来。 如此忙忙碌碌,大半个时辰后,这些人就在谷口外的宽敞地方开始挖坑,就地掩埋东陆牺牲掉的士卒。裴凰鸣不舍的侧头看着阿不,眼中慢慢的湿润起来,已到了彻底分别的时候,越发想起这人的好,心头一阵痛楚。 阿不原本不会死的。 阿娘出身神农岭白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医药世家。阿娘年幼时在神农岭上同同门谢师兄有过婚约,后来为了阿爹毁了约定后,便同这位谢师兄约了儿女亲家。 后来,谢师兄离开神农岭,在临州城外开了家医馆,娶妻生子。世事纷争,战乱不止,天启二年时,北魏人打破了阳平关,闯入了临州,直逼京都荥阳。临州惨遭屠城,城外的几个村子更是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谢师兄一家死于这场战乱,只阿不一个人逃了出来,逃到京城投奔阿娘。 阿不大名叫谢不鸣,名字正是同裴凰鸣的相对应,原本该是叫凤鸣的,只因临州方言中“凤”和“不”的发音很像,户籍登录差役听错了,便成了谢不鸣。 阿不来到京城后,见了裴凰鸣,自惭形秽,数次提起要退婚,让裴凰鸣另觅良人。 阿爹不依,觉得已毁约一次不该有二次,坚持要为两人完婚。 于是,在谢家住了大半年后,某一天的晚上,阿不跑了,音讯全无。 直到裴家全部下了大牢,他才重新回来。这一回来,便仗着自己身手了得和医药仁心集结了一帮人,硬是趁着在裴家押送刑场的那一段短短的路上,生生将她从京师卫手中抢了出来,一路护送着往西北逃命去。 裴家的事情跟他没关系,朝廷的怒火牵不到他一个江湖客身上,他死了,都是为了自己…… 裴凰鸣缓缓坐起身,目光留恋的看着阿不,伸出手去将阿不脖子上的玉坠子拿了下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她盯着阿不的脸,仔仔细细的扫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唇,将他的模样死死的记在心底。许久,又弯下腰去,轻轻的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阿不的唇太冷,她冻着了一般的颤了颤,顿觉气血翻腾,又吐了一口血。 “啊,诈尸——” 耳畔一声惊叫,却是士兵挖了坑过来搬尸体时,瞧见她在原地里坐着被吓到了。 裴凰鸣轻轻扭头,看着那个士兵没说话。 雪地反光,映着她的脸青白如鬼,目光呆滞,但胸口的红色却是艳丽的,鼻腔里吐出的气雾证明了是个活人。 那士兵旁边的人伸手打了一下他,怒道:“胡说八道什么,你看清楚,他没死,应该是受伤昏过去了!诈尸了哪里还会吐血!” 他快步跑过来,伸手来扶裴凰鸣,语气很是心疼:“年纪还这样小,就差点死了!瞧,都吓傻了,连话都不会说。还愣着干嘛,快点来扶一下,赶紧去他去大营,军医还能帮着看一下。哎哟,吐了这么多血,怕是伤得不轻。” 他说着仿佛受了启发,又吩咐左右:“都先别挖了,再仔细看看还有没有活的,别给那些闭气的活埋了,造孽哟!” 其他人一听,都急忙放下手中的铁锹跑过来,见裴凰鸣真是活的,个个都觉得惊奇。 有人将裴凰鸣扶到一边,她急忙拉住那最先跑过来的男人,匆忙间,将怀里的几个铜板塞给他,指着阿不哑声开口:“我大哥战死了,我没法送他尸骨还乡,能不能劳驾几位大哥替我埋了兄长,给他竖一块墓碑?石头木头的都不挑,要是将来我还能活着,我要回来将他挖回去,葬在我们家里的祖坟的。” 男人大为动容,将她的铜板塞了回去,憨憨厚厚的道:“你有这份心,我帮你立就是了。” 先前吼着说裴凰鸣是鬼的那士兵更是机警,四处寻觅,很快搬来一块小半人高的石头,问道:“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他叫谢凰。”裴凰鸣低声说。 男人问了是哪两个字,用短刀在石头上刻了“谢凰之墓”四个字后,当着裴凰鸣的面儿先将阿不埋了。 裴凰鸣感激的再三谢了他们,便在一旁等候这些人查寻死尸。寻了半天,真给这些人找到了一个还活着的,连同裴凰鸣一同被抬着回了城里。 夜,风雪更大了。 等进了大营,裴凰鸣才从这几人的口中得知,眼下她已经到了石头城,是陈明关外的第一座小城,阿不带着她没敢走正路,是绕道而行,相当于是从关外返回,这才好巧不巧的遇到了战事。 她什么都不清楚,还活着的另一个士兵却口齿伶俐得很,裴凰鸣从他嘴巴里,很快就理清了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她扒了战袍的这一支军队并不是正规军,而是寒铜军派来押送粮草至陈明关的小部队。这些人除了一百来个是正规军,其余人都是火头军和器营军,说白了,老弱病残,没什么战斗力,北魏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在石头城外埋伏,只损伤了几百人,就将这一支两千人的粮草押送队杀了个干干净净,粮草抢夺一空。 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幸运儿名叫于喜林,真是天不绝他,他在火头军里是掌厨的,战斗打起来时背上背了个大锅,行动不便,被马儿撞摔了,脑袋正磕在他自己背着的大锅上,将自己撞晕了过去。 战场无眼,后来又被人踩了不少下,这才一直没醒来。 于喜林说得唾沫横飞,说着说着,忽然撞了撞裴凰鸣的胳膊:“兄弟,你也是火头营的?我先前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不鸣。”裴凰鸣低着头:“我是刚参军的。” 她的名字是不能用了,好在阿不不为人所知,又是知根知底的,还能让她冒个名。她已经想好了,阿不没了,她需要新身份,以后,她就是阿不,阿不就是她!从今天起,裴凰鸣这个名字,将永远的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想到阿不,心里又一阵酸。 阿不来京城救她的时候,可曾想过两人会以这样的方式融为一体? “看你年纪也是刚参军的,有十六了吗?”于喜林盯着她脸看个不停,眼里很是疑惑。 谢不鸣点头:“我今年十九了。” “十九啊,真是看不出来,长得细皮嫩肉的,跟个娘们一样!”于喜林大笑,笑着笑着扯着胸口,疼得龇牙咧嘴。 谢不鸣没说话,心中却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的长相随了阿娘,大眼,挺鼻和秀唇,只眉毛长得像阿爹,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婉约秀气,反而修长英朗,几乎飞入发鬓。也亏得这一双眉毛和神采奕奕的眼睛,她才不那么快露馅。但终究不是男人,要是处得久了,要想瞒住肯定不容易。 这来的路上,她已做了决定。 她要留在军营! 京师卫一定想不到,她敢明目张胆的藏在军营里,堂而皇之的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晃。只要她不出军营,她就一直都会是安全的。 “哟,还委屈上了。”于喜林见她闷着不说话,双眼湿润,恨恨的看着自己,不觉好笑,忍不住打趣的招呼大家来看:“你们快看,嫩皮小子要哭。啧啧,说你像个娘们,你还哭起来了,要不要脱了衣服给我们大家瞧瞧,你到底带没带把儿啊,大男人哭哭啼啼的,难看不,羞不羞呀你!” “再说我像个娘们,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她等他说完,才慢慢起身,目光瞬间染上了几分狠绝。 她要活着,从现在起,任何阻拦她活着的人,她都会毫不犹豫的除去! “好啦好啦,怎么还急眼儿了!”其他人见她火了,都过来劝架。 于喜林不服气的嚷嚷:“连个玩笑都开不得,小气吧啦。本来就像个女的,还不让人说,什么人啊。” 谢不鸣起身就打。 第003章 赤一五三七 其他人连忙拉开她,劝道:“都是自家兄弟,担待着点,别跟他一般计较。”说着又扭头劝于喜林:“小谢刚刚没了大哥,正在痛头上,你就少说几句吧。” 于喜林一愣,隔了半晌走过来,啪啪给了自己两耳光:“我说错了,你别恼,给你赔不是了。” 谢不鸣重重哼了一声。 正闹着,一人走了过来,板着脸怒斥:“都火烧眉毛了,在这里吵什么呢?你,你,你,赶紧去,将从战场上扫回来的东西归类。还有,这是战场上捡回来的名簿,收好了,将来朝廷要用来核对人次的。”他随手点了几个人走开,又将手中十来本簿子放在谢不鸣身边的桌子上,吩咐其他人几句后,又快步走开了。 帐中一个士兵起身,将簿子接了过去,放到了角落里的一个大木箱里。 谢不鸣盯着那簿子,眼睛顿时闪起了寒光。 成功混入军中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让自己的身份变得合情合理。军中每一营都有名簿记录,每一个士兵都有登记在内。她从来从军,名簿上自然不会有她和阿不的名字。添加是不可能的,销毁……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她需要一场火! 四下看看,真是天助谢不鸣,那木箱旁边正点着一盏油灯,火苗子一窜一窜的,显然油灯里的桐油还足。 谢不鸣勾起嘴角,缓缓起身,走到士兵身边,假装惊讶的问:“大哥,我能看看这簿子吗?我们伍里还有一个跟我要好的大哥,我想知道他家祖籍在哪里,将来要是有机会,我要报答他的。” “那你看吧,看完放回去就行。”那人毫不怀疑,起身让开。 谢不鸣蹲了下去,在木箱里翻找起来。 她胡乱拔下来的这件战袍上有编号,对着编号,很快就找到了属于这支队伍的那一本名录。她看了一会儿,将其他簿子放回去,最后,将这一本放在了最上面。 “看完了?”那人问:“有没有找到?” “找到了,在江州呢。”谢不鸣轻声说:“离我们临州好远,不过也没什么,等打完了仗,能走到。” “你小子倒是个重情义的!”于喜林在一边看了小半天了,闻言不禁笑起来:“兄弟,咱们到了陈明关,肯定是要收编入寒铜军的,到时候我跟管簿说说,咱们两个编入一个队伍。要是哪天我没了,你也帮我照看照看我家。我家里就一个老母亲和一个妹妹,你家呢,还有什么人?” “我家只有我一个了。”谢不鸣静静的起身,瞅着于喜林走了过来,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他。 于喜林捉住她的手腕:“嘿,你这小气,我一来你就跑。跑什么,翻你家给我看看,做兄弟的认认路。” 话语未落,他错愕的看了看谢不鸣的手腕,只觉得这只手细滑细滑的,倒是软得很。 这谢不鸣怎么跟个女的一样滑溜? 不过,他也没想太多,谢不鸣的长相本就偏女气一点,身上白一点细一点都没什么稀奇的。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还没进脑子里就过去了。 谢不鸣指了指木箱子上的第一本:“上面都写着呢。” 于喜林便低头去拿。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谢不鸣轻轻撞了他一下,于喜林正重心不稳,身子一歪撞在了放在桌上的油灯。油灯啪地落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木箱子里。放在最上面的那一本名簿顿时遭了秧,被油一泼,火苗子就窜了起来。 “哎呀——于大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谢不鸣急忙扶起于喜林,一伸手,恰恰拦住了他要去抢书的手。 眨眼间,这本名簿就烧去了大部分,还波及了下面的几本。 安心了! 谢不鸣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因簿子被烧了,又是于喜林害的,看守簿子的士兵怒火冲冲的骂了几句,将两人骂了一通。不过,这只是一本簿子,他气归气,过了一会儿又念起这两人死里逃生的不容易,悻悻的闭了嘴,反而叮嘱两人别再乱闯祸。 谢不鸣点头哈腰的道歉,于喜林讪讪的插不上话,这事儿总算过去。 于喜林猜的不错,这边才安置好两人,先前抱着簿子来的那个头儿又回来了,指着于喜林和谢不鸣吩咐:“你们两个还能不能走?能走的话,马上跟我去管簿那里去报道,收编入伍。” “我能走。”谢不鸣赶紧说。 于喜林也站了起来:“我也没问题。” 那头儿看他们两个一眼,心情极为不好,语气也很恶劣:“那就快点跟上。” 三人一行很快就到了一间营帐,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看了两人一眼,问了年岁后,便直接说:“都会什么?” “头儿,我是用刀的。”于喜林上衣一脱,露出结识的肌肉来。 管簿总算露出了一点笑意:“好,好,你去步兵营。你呢,你看起来瘦巴巴的,身上二两肉都没有,会什么?” 他的手指肆无忌惮的戳了戳谢不鸣的手臂和腰肢,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我会枪。”谢不鸣怕他再戳下去就要戳到胸口了,急忙后退一小步,大着胆子说:“还有,刀我也会用。” 阿爹是个将军,裴家的枪法她自幼有练习,只是用的不多,也不精湛;反而是刀法学得好一些,都是阿不教她的。 “哟,会的还挺多。”管簿有些意外,但还是信了她,回到桌子前,头也不抬的说:“那就都去步兵营吧。嗯,赤字营刚跟北魏的蛮子打了一场,人头空缺得多,你们填补正好。你,编号赤一五三六,你编号一五三七,速去找伍长报道,不得耽误!” 出了营帐,带他们来的便催促着两人去报道,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该死的。”于喜林不禁抱怨:“如今军姿紧俏,这厮生怕我们多留在他们营里吃了他们的口粮,巴不得捻着我们赶紧走,都不给个好脸色。走,兄弟,我们赶紧去找伍长报道,不然今晚铁定要饿着肚子。” 谢不鸣便跟着他大步往队伍走。 于喜林也是今年才从军的,不足一年,却因为人活络已经混成了老油条,很快就问着路到了赤字营。他一边走一边推算两人的队伍,不多时,就寻到了人。 听说是来报道的,营帐里的都站了起来。 东陆的兵马编制,以五人为一伍,二十五人为一旗,一个营帐就是一旗的人。因为先前打了一仗,这一旗的人折损过半,新人还没补进,加上谢不鸣和于喜林,这一旗也只有九人。 踏进这营帐,谢不鸣还没看清楚,便有人拍了拍她的胳膊:“小兄弟,是你啊!” 却是在雪地里将她捡回来的那一支士兵。 帮着她将阿不埋了的那个男人就是他们这一旗的旗总,名叫石勉;一开始嚷嚷着说她是鬼的那个兵,刚刚升任了他们这一伍的伍长,名叫王德顺。其他人都纷纷介绍了自己,一时间纷繁复杂,谢不鸣一个都没有记住,只跟着于喜林点头哈腰的招呼着。 忙活了大晚上早就疲倦万分,石勉知道这两人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见谢不鸣年纪太小,又对她记忆深刻,帮着去拿了些东西过来给两人吃。 谢不鸣已经有三四天没好好吃一顿饭了,哪里顾得什么,狼吞虎咽,三个馍疙瘩下肚,才觉得有了一点饱的感觉。 于喜林在一旁失笑:“刚刚还说你像女孩子,这话真是我说错了。你小子就是长得白俊,粗鲁劲儿比我还过。够不够吃,不够,我这个馍馍也给你。” “大哥你吃。”谢不鸣摇摇头,处了半天弄明白了,于喜林就是嘴.巴说话不地道,人却不错,她真心实意的开口:“咱们刚刚从鬼门关回来,下一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打,要吃饱了才有力气杀北蛮子。” 石勉听了,看了她一眼:“你这话说得对。你们这一支队伍是寒铜军派来送粮食的,现在寒铜军驻扎在陈明关里,北蛮子要真是打过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石头城。” 于喜林一愣,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悲戚。 想到死去的兄弟,他默默的将手中的馍馍送到了嘴.巴里,一口一口和着眼泪咽下去,营帐里的氛围一时沉重至极。 “呜——” 正吃着,一声嘹亮的号角猛地撕破了夜空,打破了石头城里的宁静。 大帐里的人齐刷刷的站起身来,石勉脸色剧变:“这是集合号角,走,快走!马上到校场集合!” 几人刚出帐篷,便见各个营帐里的人都出来了,齐刷刷跑到大营中的空地集合。赤字营是整个石头城里人数最少的一支队伍,自然排在靠后,隔得远,谢不鸣只瞧见前方校场的高台上走出来几个身穿铠甲的人,其中一个站在前面,声音缥缈的传了过来:“……蛮子来……齐心……捍卫……石头城……不做……” 谢不鸣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面,见周围的人都面露惶恐,不由奇怪的问于喜林:“他说的什么?” “北蛮子打过来了!”于喜林脸上全无血色,握着刀的手很紧。 话音未落,耳边士兵都在大喊:“保卫石头城,不做亡国奴!” “保卫石头城,不做亡国奴!” 第004章 做了俘虏 北魏人打过来了! 谢不鸣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赶紧跑! 战场刀剑无眼,凭着她那点不入流的枪法和刀法,她还不想自己这好不容易捡来、阿不用命换来的小命就此丢在石头城。但脚却生根了一般,根本动弹不得。四周的人脸上纷纷涌出一股无畏之色,“不做亡国奴”的大喊震耳欲聋,将夜空都撕开了一般。台上的将军分派布置,各个营领了命后,由营长带着自己的士兵跑步去往石头城各处城墙。 赤字营亦领了命,全营都要跟着上城楼,镇守西门。 这下子,谢不鸣想走都没机会,被人推推嚷嚷的上了墙。她个子虽然高,身材却瘦,战甲穿在身上沉重,上了楼就气喘吁吁,还未站稳,耳边于喜林先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拽了一把谢不鸣:“小子,你快看,咱们完了,真的完了!” 谢不鸣顺着他的手往下一瞧,刚刚站稳的脚忽觉一软,差点一屁.股坐了下去。 茫茫雪野,苍苍大地,此刻石头城外乌压压一片人头,一眼看不到边际,全是清一色的青衣。离城门最近的全是骑兵,骏马嘶鸣,马背上的士兵严肃规整,铠甲的冷光让人胆寒。镇前营的空地上排开数十辆攻城车,云梯、井阑、弩箭配备,火把在风中晃动,映着人人肃杀的脸。粗略一数,城门外怕不止五万北魏人。 “石头城守军不过一万,这,北蛮子这次是倾巢而出啊!”于喜林急得汗都下来了。 谢不鸣的心顿时凉透。 石头城是陈明关外的小城,常驻守军五千人,加上支援的寒铜军五千人,不过一万人的兵力。再看看石头城的城墙,总共不超一丈,没有壕沟,没有护城河,没有箭塔,没有长弩,连那城门都简陋得经不住冲车撞两下。 正看着,只见北魏军后阵跑出来几个骑兵,举着旗子从两边窜走,便听号角悠远传来,金戈声和喊杀声推着步兵一步步上前,攻城器械慢慢靠近,大地都跟着抖了三抖。 北魏大军潮水一般涌来,滔天威势,立时将石头城上的士兵吓破了胆。 “北蛮子打过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城墙上的防卫立即大乱。 “放箭,放箭,不要让他们靠近城墙!” “不准退,谁若退,杀无赦!” 城墙上的将领手持长枪,声色俱厉的喝了一嗓子,手中的马鞭更是毫不留情的往意图后退的人身上挥去,直打得人皮开肉绽。 “啊——” 回应他的,是四下里不断响起的惨叫,箭矢从下方飞来,一个不留神,就有人倒地不起。北魏人开始攻城了! 于喜林握着刀的手一直在抖,唇哆嗦着,紧张的盯着前方,不断的打落射向两人的箭。此时已是生死时刻,但凡一个眨眼,必有战友满身是血的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他一回头,瞧见谢不鸣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由怒着推了她一把:“别发呆,城要是破了,谁都活不了!” 谢不鸣手脚发软,闻言一咬牙,持刀跟他站在了一起。 她决不能死在这里! 决不! 北魏的云梯搭在城墙上,不断有士兵上去掀开,刚推到了一个,就被下方飞来的箭雨射成了窟窿。尖利的惨叫声传入谢不鸣的耳中,让她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往后一缩。还没缓过来,身侧又是一声惨叫,热热的液体飞到她的脸上,腥味冲鼻,令人作呕,她的衣摆已红了一片。 啪地一下,那守城将领的鞭子落在她的身上:“不准躲,再躲我砍了你!” 一个北魏士兵从云梯上爬了上来,于喜林跳了上去,谢不鸣来不及思考,退是死,只得提刀冲了上去。 刀子狠狠的砍在爬上来的士兵身上,震得谢不鸣手腕生疼,拼命握住了刀才不至于掉下去。 那士兵仰天摔下城楼,砸了正在爬上来的北魏人,一连串滚下去七八个。 “兄弟,好样的!”于喜林看见了,大声夸赞。 一个爬了上来,倒了,后面还有无数个在爬。谢不鸣渐渐的杀红了眼睛,只觉得北魏人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怎么杀都杀不完,渐渐的,眼前被血糊住,凭着意识不断的挥砍。身侧的于喜林也是一样,杀到后来,已是疯了。 完全没有时间喘息,谢不鸣又砍了一个,终究气力不济,拿不动刀了。 一支箭羽从远处飞来,呼啸着直冲谢不鸣而去。谢不鸣正好低头喘气,那箭羽贴着她头上的头盔擦了过去,箭羽上的力道顺着头盔传来,震得谢不鸣脑袋一阵眩晕,耳朵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 模糊中于喜林推了她一把,谢不鸣脚步趔趄,重重撞在身后的烽火台上,就此晕了过去。 晕倒前一刻,不太清楚的听见北魏人欢呼:“城开了——” 再睁眼,天色已微蒙。 刺骨的寒冷比昨日逃亡更甚,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一点点唤醒谢不鸣的知觉。 是雪。 又下大雪了。 大团大团的雪花从天空飘落,掩盖了石头城内外绵延的鲜血,几乎闻不到血腥味,战士流出的血都凝固了,战事的惨烈,只能凭着堆积如山的尸体来证明。 谢不鸣浑身都疼,还保持着昏迷时的动作,感觉整个人被冻住了,连手都抬不起来,耳朵里轰鸣声持续了片刻,才终于能听到声音。 “去,你们几个,将城墙上的尸体都搬下来!” “是!” 一阵脚步声传来,谢不鸣听在耳朵里,不由一喜:石头城最终还是守住了? 她赶紧舔了舔脸上的雪,化成水润润干哑火辣的嗓子,以免待会儿无法回答错过营救。奋力的转头,目光看向阶梯处。 一行青衣的十人队伍走近谢不鸣的视野。 这是……北魏兵! 谢不鸣心里一惊,立即想起昏迷前耳边听到的那一句“城开了”,看来,石头城破了,已是北魏的囊中之物。 怎么办? 眼见着北魏士兵开始将城门上的尸体往城外搬,谢不鸣心中大急。 她活着,身体不像尸体僵硬,北魏士兵一动她就会发现。 “啊,这个还活着,眼睛睁着呢!” 还没等谢不鸣想到对策,其中一个士兵已经发现了她,恐慌的喊了一声。 他身后探出个头来,看了谢不鸣一眼就冷笑:“慌什么,受伤不轻,动都动不了,离死不远了。去两个人,将她押到俘虏营,跟其他俘虏一起,看看百里将军怎么处置!” 不杀就好! 谢不鸣松了口气,没多做抵抗,任由两个人将她夹着拖去俘虏营。 “这刀不错,可以用。” “黑漆漆的,不是什么好货色,要来没用。” “那他抱那么紧,我还以为……” “穷鬼一个。” 拖行的两个士兵其中一个看中了谢不鸣的刀,想据为己有,另一个看不上,出言讽刺。谢不鸣听得有些心惊,这刀是阿不家祖传的刀,是阿不不多的遗物,她死都要保护好,决不能被北魏人拿去。 但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被抢走,她也没法子! 好在被人说了,想要刀的那个就没再说,将谢不鸣丢在俘虏营后,回头看了一眼,就快步走开。 谢不鸣被拖行了一段路,上半身有铠甲,没什么伤,大腿后却被磨破了皮,一阵火辣辣的疼。 那两人一走开,她立即就被人包围了。 “兄弟,你是赤字营的?” “你还好吗?能不能动?” “给他抓点雪化水喝喝,快!” 众人七嘴八舌的发问,有人抓了雪,握在手心化水滴到她的嘴里。有人抓住她的腿脚手臂一阵摩挲,给她搓热身体。 好半天,谢不鸣终于缓了过来。 “多谢你们!”她轻声道谢,声音很细。 其他人摇头,其中一个身穿盔甲的道:“没什么谢的,我们只能救你一时,怕是救不了你活命。” 谢不鸣一愣,那人抬手指着不远处:“北蛮子在挖坑。” 周围人神色顿时怆然。 谢不鸣没明白。 那人又说:“百里锦当真恶毒。破了石头城,屠了石头城满城的人,咱们这些征战沙场的将士落在他手里,下场实在凄惨。” “他要做什么?”谢不鸣撑起身体看了半天,仍然不解。 那人叹了口气,很是绝望的开口:“石头城俘虏两千,百里锦估计是想把我们埋了!” 坑杀! 谢不鸣脑中跳出这个词,立即就是一颤。 从前听阿爹说起战场的故事,坑杀永远是令人发指的罪行,被埋的人临死前凄厉的哭嚎,阿爹总能学得惟妙惟肖,惊得她连续几晚做噩梦。 她手脚并用的爬了几步,伸头看去,无数青衣士兵在挖一条长长的沟,宽不超过一丈,显然并不是为了筑城——石头城本就是陈明关外的小城,用不上这许多城防,百里锦想来也不会费力气。她从前听阿爹说战场,说到关于如何对待敌方的俘虏,坑杀都是最简单便利的办法。她明白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了! 她的目光四处逡巡,渐渐汇集成坚毅:不,逃出去! 她不能死! 她要活着,为了阿不活下去,为了整个裴家的荣耀,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总有机会让她逃走的! 不多时,就见北魏士兵将东陆士兵的尸体都清理了出来,一个叠一个的堆起在沟渠边,形成了十几个人堡。 东陆士兵皆是睚眦欲裂:“百里锦!你欺辱我们东陆太甚!” 第005章 逃匿 这种人堡又叫京观,将敌人的尸体堆积在行军道路两侧,借此贬低敌人,夸耀本国的武力。百里锦在壕沟处堆叠京观,这壕沟却是用来掩埋东陆的俘虏的,也就意味着,北魏军要踏着东陆的俘虏尸体走过去! 这是何等的羞辱! 不怪东陆这些血战沙场的将士义愤填膺,就连谢不鸣这种半吊子的军人,也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 “百里锦!”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谢不鸣身侧的人忽然抬手指了指石头城上。 谢不鸣回头看去,石头城不算高的城墙上,站着一行人。当先一人身穿黑色铠甲,手握腰间佩刀,黑色的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隔得远,看不太清此人的面容,只模糊看见是一个青年人,他正指着前方的壕沟同身侧的人说话,目光扫过俘虏营。 谢不鸣身躯一颤,只觉得寒芒自后背升起,心底一阵颤栗。 这人好凌厉的气势! 她的阿爹也是战场上的英豪,但阿爹锋芒内敛,从未有过如此煞气。 阿爹…… 想到已经屈死的裴家人,谢不鸣抬起头来,恶狠狠的瞪着高高在上的北魏人,慢慢捏紧了拳头。她怕死,怕得厉害,但在阿爹的仇敌跟前,她决不能胆怯。 石头城墙上,百里锦忽觉一道寒芒落在自己的身上,下意识的停住了说话,寻着目光看了过去。 是俘虏营。 他嗤笑一声,见半数俘虏迎着他的目光都低下了头,唯有几人恨恨的看着他,忍不住朗声笑道:“东陆当真没种,连跟我对视都不敢!” “将军是人中龙凤,威武不凡,这些东陆的胆小鬼哪里敢看您?”身侧的亲卫笑道。 “就是,将军一入城,就叫石头城成了一座空城,别说是这些俘虏,怕是陈明关里的那些东陆人也被吓破了胆子!” 百里锦抿唇:“要真吓破了胆子,倒是如我所愿!” 他抬手一指,指向了俘虏里直勾勾看着自己的那几个:“去,将那几个都带过来。东陆的士兵个个贪生怕死,这种不怕死的,用来立威最合适不过!” “杀鸡焉用牛刀,将军是又想玩耍了!”有人笑。 百里锦笑而不答。 谢不鸣正睁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城墙,冷不丁后背被人重重的推了一把,冰冷的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你,你,还有你,都跟我走!” “干什么?”有人问。 身后的人冷笑:“再啰嗦,老子一刀剁了你!” 她想扭头看,刚一转脖子便感觉到一股刺痛,温热的血立即就流了出来,只得停住。那人架着她,并着六个俘虏往城里走去。此时,城墙内外全是北魏人,这些人便都放松了警惕,从俘虏营到城墙这一段路,沿途一个守卫都没有。 机会来了! 谢不鸣瞅着石头城里并列的民房,再看看空荡荡的防卫,心念直转间,脚步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作死是不是?”她是被百里锦点名要的人,士兵虽然不耐,但还是将刀移开了一些,冷着脸喝道:“快点起来。” “我脚崴了。”谢不鸣见六个士兵已经押着人走在前面,她和这北魏兵落在后面,蹲下了身子不肯动弹。 “脑袋都要掉了,还怕崴脚!”北魏兵嗤笑:“你再不走,我将你脑袋拧下来。” 话是如此,却还是弯腰查看。 谢不鸣眸中寒光大盛,猛地跳起来捂住士兵的嘴.巴,往旁边的民房里拖去。夜色掩映,她手下干净利落,刀光一闪,北魏兵猝然倒地。一击得手,谢不鸣立即脱了自己的盔甲,轻身打开民房的窗户跳入了后院,沿着后院进入另一户人家,如此炮制,轻手轻脚的穿了过去。 另一边,北魏兵押着两个俘虏上了城墙:“将军,人带来了。” 百里锦瞥了一眼,当即冷笑:“没用的东西!走丢了人都看不出来!”他转身看了看城外,立即将目光转向石头城里:“速速封锁四门,有个俘虏逃了。” 周围人不解,百里锦问身侧的副将元通:“我刚才点了几个人?” “七个。”元通恍然大悟的看着两个东陆兵:“来人,立即搜捕石头城,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挖出来!” 百里锦哼了一声:“东陆人里也不全是孬种,这个俘虏聪明又果断,这么短一段距离都敢逃跑、能逃跑,要是放了他出去,说不定我北魏人要吃亏。元通,不必抓捕,发现了人,就地格杀,提人头来见我。” 元通应了一声,挥手让士兵去。 石头城已然一座空城,谢不鸣握紧佩刀,心几乎从胸膛里跳了出来。 四下看看,她不再犹豫,钻进了其中一间四门大敞的屋子。 这屋子很简陋,连个能藏人的衣柜都没有,倒是偏房一间灶台有个洞,恰好能容她一人进去。谢不鸣一咬牙,弯身钻进洞里。 谁料还未藏好,灶台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死死的捂住了她的嘴。 “唔……” 谢不鸣下意识的挣扎,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别动,有人来了!” 她一惊,当真不敢再动。 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进去搜,他跑不远!” 北魏兵在屋子里一通翻找,脚步在灶台外来来往往好几次,又都走了。谢不鸣听着这些人远去,下意识就想出来,身后的男人却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不要出去,他们还会再回来的。” 男人的呼吸粗重,嗓音低沉,谢不鸣被他抱在怀里,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样,半点动弹不得。 他的手就搁在自己的腰肢上,方才为了逃跑,她早就甩掉了厚重的战袍,眼下就穿了一件单衣,男人的体温格外清晰,手指顶在胃上,再往前一点,就能触摸到她的胸口。 谢不鸣不敢挣扎,就维持着僵硬的身姿,等砰砰的心跳过去。 不过小半柱香时间,脚步声又在门口响了起来。 这人倒是料得极准! 这些人重新翻了第二遍,屋子里一阵乱想,谢不鸣听见他们在议论: “灶台还没找!” 被发现了? 谢不鸣又惊又怕,这下子,是真的一点都不能动了。 “扯你娘的个蛋!一个大男人,你觉得能钻得进去这么小的灶台?赶紧的,去别处再搜,元帅说了,死活不论,提人头去重赏!” 话是如此说,这人手中的长枪还是伸了进来,在灶台里一通乱捅。 谢不鸣藏身在灶台的拐角,长枪伸进来终究不能拐弯,好几次都是贴着她的肉擦过,衣服擦破了些许。好在此时天还没完全亮,这些士兵愚钝,没发现异样,不多时又都撤走了。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 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男人的手始终抱着她的腰,防止她出去惹来北魏兵。 谢不鸣看不见身后的人长什么模样,只听他呼吸有力,料想是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只不知他是用的什么办法钻进来的? 天,慢慢的亮了。 大雪,渐渐的停了。 雪地的亮光照进屋子里,却照不到狭小的灶台。谢不鸣就这样缩在里面,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小团。 她只穿了单衣,开始的那一阵恐惧过去后,就被寒冷包围。一开始尚且还能抵抗一二,随着时间推移,白天又变成了黑夜,寒冷便更浓重了几分。谢不鸣抱着自己的膝盖,冷得牙关都开始打颤,眼皮一阵阵沉重,却不敢倒下,每每要睡着,就用力拧一把自己的大腿,用疼痛来交换清醒。 “很冷?”男人见她不再妄动,白天就将手收了回去,冷不丁碰到她,才发现她已冷得不住的发抖。 他摸到她身上的单衣,便知道是为何。 谢不鸣点点头,随即想起四周黑黢黢的,他看不见,低声说:“我们还要在这里躲多久才能出去?” “不知道。”男人的声音很怅然:“得等到北魏人离开石头城。” 那她就冻死了! 谢不鸣瞪大了眼睛:“如果他们一直不走呢?” “不会不走的。百里锦这次攻打东陆,目标是要进关,他不会在石头城徘徊太久。”男人的头脑很是冷静:“他屠城、杀俘虏,就是为了震慑陈明关内的东陆人,既然效果已经达到,理所当然要趁热追击,攻打陈明关。” 好厉害! 谢不鸣在心底惊讶的赞叹,寥寥数语,这人已将百里锦的目的摸透。他是东陆的兵吧? “你是将军吗?”她很小心的问。 男人似乎是笑了:“我不是将军,我还做不了将军。我只是越骑校尉,我叫卫潜。你是叫什么?哪个营的?” 越骑校尉是军中负责搜索、警戒和追击的八校尉之一,战斗打响时,一般都在城内搜索或城外追击,难怪他没死在城墙上。 “我是赤字营的,我叫谢不鸣。”谢不鸣听他是个越骑校尉,好歹是个官,不由肃然着回答。 卫潜叹了口气,笑道:“那我就叫你阿不吧。阿不,咱们逃命躲到一处,是一种缘分。如果咱们能活着逃出石头城,我认你做我兄弟!” 第006章 亡命,跑! 谢不鸣听出他话中的不确定和沧桑,顿时一颗心都凉了半截。 连他一个八校尉都没把握能逃出百里锦的天罗地网,她能办得到吗? 此念一起,心头就萌生了怯意。 但很快,谢不鸣抬手就狠狠的给了自己一耳光:国破家亡,怎能容她如此怯弱?若总还没做就先害怕,她如何能成事,替父亲洗雪冤屈、替裴家人报仇雪恨?不,不管百里锦是多聪明,她一定能找到机会逃出去的! “怎么?” 突如其来的巴掌声惊吓了卫潜,他有点不解。 谢不鸣咬着唇:“卫潜大哥,咱们一定能逃出去的,一定能!” 黑暗中,卫潜愣了愣,仿佛被她的坚定感染,片刻后,他重重点头:“你说得对,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夜,更深。 石头城内太守府灯火通明,百里锦身穿战甲,漫不经心的坐在虎头椅子上,一手撑着额头看着跪着请罪的几个士兵:“搜了这么久都没搜到,难不成还飞了?” “将军,会不会已经跑出城了?”元通问。 百里锦冷笑:“石头城里里外外都是我北魏兵,他如何能跑的出去,一定还在城里,仔仔细细的搜!” “他出不去,但我们的兵出入自由,要是他抢了谁的战甲腰牌,我们认不出呀。”元通搔搔头,很是无奈。 面对百里锦,他是敬佩又畏惧,反驳得很小心。 百里锦沉下脸,似乎在思考他话中的可能性。 但很快,百里锦笑了:“罢了,左右还在城里,他跑不出去。传令下去,壕沟挖好后,将东陆的俘虏就地格杀,快速掩埋,然后整军出发。我要咱们北魏的好汉从东陆人的身体上踏过去,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大漠的蹄铁!” 士兵领了命,转身要走开,百里锦忽然坐直了身体:“慢着!” 他缓缓抬头,唇边绽开危险至极的笑意:“留一队士兵在城门四楼上,待我北魏兵全部撤走后,给我放火将石头城烧了!” “妙呀!”元通兴奋得跳起来鼓掌:“如此一来,那个俘虏就算藏在城里,也一定会被烧死了。” 百里锦淡笑不已。 一个俘虏,烧成灰烬,算是对他擅自逃跑的报答! 再也没人来寻过这角落,谢不鸣渐渐的松弛下来,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养精神。她实在是太累,即使头都不成完全撑直,却还是得了一个浅眠。没做梦,一闭上眼睛,就完全睡着了,直到被一阵震天的哭喊声惊醒。 “啊——” “救命——” 凄厉的哭喊声一声声传入耳膜,却很快齐刷刷的戛然而止,隔了不多久,又重新响了起来。 卫潜脸色煞白:“北魏兵在杀俘虏。” 谢不鸣已是惊呆了。 此起彼伏的惨叫不断冲击她的耳朵,战场的残酷,比那一日她在城墙上所见还要阴暗血腥。谢不鸣紧紧的抱住自己的膝盖,指甲都掐进了肉里,才死死的忍住没有尖叫出声。 这恐怖的声音一直持续了两炷香,才终于停止。 谢不鸣缓缓放开捂住耳朵的手,抖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身后的卫潜则双手紧握,牙齿咬得咯吱响——这些被杀的人,都曾经是他的战友,是他的兄弟,他恨红了眼睛,此刻却毫无办法,根本救不得这些人! 外面的声音平息下去,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响起了北魏兵的号角。 卫潜不可自已的喜道:“北魏兵集合了,他们要离开石头城,咱们的机会来了!阿不,咱们得出去,说不准他们会放火烧了石头城,咱们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 谢不鸣连连点头。 她仔细的观察了片刻,见这一带已经没有人来,小心的从灶台里爬了出来。 在里面躲藏了两夜一天,她浑身都黑黢黢的,连脸上脖子上都黑得看不出肤色来了。她一出来,立即就回头看卫潜。 先是出来一双黑黢黢的手,接着,这手一点点的往外挪,慢慢的挪出来男人健壮的身体,他的身体扭曲着出了灶台的口,双手攀着地面往前走了几步,一双腿才最后出来。 谢不鸣看得目瞪口呆。 她终于是明白这小小灶台到底是怎么躲得下他们两个的了。 石头城的民房大多是土房,天气寒冷,为了保暖,会在灶台外开一条狭小的通道,一路修建到屋子里,当灶台烧火的时候,热气就会传递到房间,在京城,大家都说这叫地龙。卫潜用手撑着,先将脚往灶台里去,倒着钻进了地龙的尾巴,只露出小半截身子在外面。难怪自己觉得冷,他也只能伸出手给她取暖,原来是身子出不来。 太聪明! 谢不鸣暗暗记在心中,又学到了保命的一招。 卫潜站起身来,足足比谢不鸣还要高了一个头,少说也有八尺。他也没穿战甲,着一身厚衣,手中只有佩剑。 雪光下,这人的容颜清朗俊逸,眸中似绽开万千星光,如夜空沉寂,又燃着浓烈的感情。他站在这里,像座山一样可靠,浑身散发的气息让谢不鸣不由自主的感到心安。 “阿不?”见谢不鸣消瘦又矮了自己半截,露出的一截脖子白皙细腻,他比谢不鸣还要吃惊。 谢不鸣见他盯着自己的脸瞧,脸颊登时滚烫,生怕他多问,赶紧岔开了话题:“卫潜大哥,北魏兵要走了。” 屋外不远,北魏兵整齐的脚步声果真响了起来。 卫潜一把拉过她的胳膊:“你跟着我。” 他见谢不鸣瘦小,就不由自主的起了保护的心,这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等他反应过来时,两人都出了小院。 这一下,卫潜无暇多想。 两人沿着屋檐小心的往前,藏在阴暗的角落里,等着北魏大军走过。足足等了一炷香时间,才见着了队尾。接着,城门上驻扎的尾部也都跟着下了城墙,跟在大军后面。卫潜藏身在角落里,当最后一个人走过时,他一把上前捂住北魏兵的嘴巴,咔擦一声,北魏兵一声没吭就被拧了脖子。 接着,他如法炮制了第二个。 谢不鸣在他出手时就明白他是要做什么,反应极快的剥了北魏兵的衣服。 卫潜赞许的一边穿衣服一边夸她:“阿不,你真聪明!” 谢不鸣腼腆的笑了笑,将战袍套在自己的身上,捡了北魏兵的兵器握在手中。卫潜也快速的穿好,两人排成一个纵列,卫潜走在前面,谢不鸣走在后面,赶紧追上了前面的士兵。 很快,两人跟着北魏兵出了石头城。 一出城门,卫潜的拳手登时捏紧了。 谢不鸣更是惊得腿脚发软,险些摔倒在地上。 只见北魏兵行军走过的路上,已经堆满了七八座京观,脚下的土地显然是刚翻的,不用说,他们现在是踩着东陆士兵的血肉前行。 难怪卫潜愤恨如此! 谢不鸣怕得要死,紧紧的握着手中的长枪,逼迫自己忍着恶心,忽略掉刺鼻的血腥气一步步坚定的往前走。 走到中途,卫潜已然怒极了,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冲出去杀北魏人,好在谢不鸣一直有留意他的动静,死死的拽着他的衣角,才将卫潜的理智唤了回来。等走过京观,走完用东陆士兵尸骨填充的道路,石头城已在背后很远的地方。 出了石头城,往东走就是陈明关,走得不远,便是山林。 两人跟了一段路,终于在天色刚蒙蒙亮时走到山林密集的地方,一个闪身钻进了丛林,开始了不要命的狂奔。 跑! 不能停! 一定要跑离北魏兵的搜寻范围! 两人皆是一般信念,一脱离了北魏兵的视线,立即就丢了捡来的兵器,脱了北魏的战甲,轻便的往丛林里跑。 而另一边,高高行在黑鬃骏马上的百里锦走着走着,忽然勒住了马。 “将军,怎么了?”元通赶紧问。 百里锦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凝眉思索了片刻后,便谁也没理,一夹马腹,快马奔向了队伍的后方。元通等几个副将吓了一大跳,急忙勒令大军停止前行,骑马追着百里锦走到了队尾。 百里锦一路跑到队伍的最后,又往后再跑了一段路,终于停了下来,竟是气笑了:“我就知道!” 元通低头一看,在百里锦的马蹄下,竟是两套北魏军服,不远处还有兵器。 他没闹明白:“怎么回事?” “难怪怎么都找不到那个俘虏,原来是藏身到了咱们北魏军中,等我们出了石头城,他故意留在最后,趁着大家不注意跑了。”百里锦下马踢着脚边的盔甲,嘴角的笑容格外阴邪:“不但跑了,还救了一个,现在成了两个人。这人要是活着,当真会成为我们北魏人的绊脚石。元通,你点一支百人的骑兵,绕着通往陈明关的几条路给我追,还是那句话,生死勿论。” 元通这才明白,那半夜逃跑的俘虏还活着,且在百里锦的眼皮下逃了! 这不是生生打百里锦的脸面吗? 他小心的觑着百里锦的脸色,难怪将军如此生气! “是!”元通不敢耽误,转身点了骑兵追击。 百里锦瞧见这支百人的队伍穿入了丛林,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拍马回到了队伍前,向陈明关出发。 第007章 陷阱 谢不鸣和卫潜一路出了石头城,钻入山林后捡着密林逃跑,狠跑了大半个时辰,谢不鸣只觉得胸口越来越憋闷,脚下沉重得像灌了铅,一个不留神,被树根绊倒,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伏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大哥,我跑不动了,真的跑不动了!”谢不鸣趴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哼哼。 卫潜比她好一些,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吐气,见状好笑的道:“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像只癞皮狗赖在地上不肯起。” 死里逃生,他的心情好了很多,说话都轻松了不少。 谢不鸣摇头:“我们恐怕跑了有二十几里地了。” “差不多。”卫潜撑着剑,任由她趴在地上休息,自己则沿着四周看看,小半天回来:“我们现在在石头城和陈明关之间的苍龙岭上,北魏兵是绕苍龙岭而行,应该跟我们甩开一段距离了。” “这山好大。”谢不鸣仰着头,能看到远处绵延不绝的山脉。 卫潜点头:“嗯,苍龙岭连着陈明关和堰塘关,石头城、西源城等都是两座关隘之间的小城。” 连着陈明关和堰塘关啊…… 谢不鸣目光远远的看着,心中立即升起一股难掩的烦躁。 如果顺着苍龙岭走下去,她是不是要走到堰塘关,从堰塘关南下,她又要回到东陆腹地了! 不行,不能去堰塘关! 刚逃出生天,决不能回去送死! 谢不鸣努力定神,试探的问道:“大哥,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去陈明关。”卫潜盯着前方的路,“我在城中的时候摸索得知了北魏军的一些虚实,将消息带到陈明关,能让我军多一些胜算。”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自言自语的说:“北魏的百里锦当真是个军事奇才,此人活着,将是我东陆的莫大隐患。阿不,你不知道,这人有多聪明,他带领的十万大军一路从北魏行来,过了天阴山,我们东陆才得到风声,这一仗有多难打,我简直不敢想。这人如此诡谲果敢,如今又没了裴国公,咱们东陆里恐怕只有温淳觅是他的对手了。可惜,温淳觅在堰塘关,不在陈明关。” 听他提到阿爹,谢不鸣有一瞬间的哽滞,怕他看出异样,哪里压制住了酸胀的眼窝,不让眼睛红起来。 “要是不能将他拦在陈明关会怎样?”谢不鸣不解的问。 卫潜身躯微颤,语气低落:“那等待我们东陆的,将是最艰难的背水一战。” 若百里锦拿下陈明关,陈明关外的鹿元关和嘉元关都没有天堑可守,必定成为百里锦的囊中物。届时,东陆的四大屏障就只剩下堰塘关,若百里锦饶鹿元关南下,便能直逼东陆京都。 东陆危矣! 他想到这里,越发觉得不能耽误,拉谢不鸣起身:“阿不,起来,我们得赶路,不能让北魏人发现。” “他们都走了好半天……”谢不鸣低声反驳。 一句话还没说完,不远处的树林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还夹杂着北魏兵的吆喝:“你们几个去那边搜,别让那两个狗杂碎跑了!” 卫潜看了谢不鸣一眼,两人都是激灵的一个抖擞,谢不鸣从地上窜了起来,拿了黑刀埋头就跑。 卫潜一把拉住她:“我们分开走,到苍龙岭外的黑水涯见!阿不,我去引开他们,你武功不好,不要瞎跑,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谢不鸣眼圈微红。 同卫潜萍水相逢,短短两天相处,谢不鸣知道他是一个好人,又知道他的脑子里带着东陆人需要的情报,这份情报应该相当重要,否则,他这样的人,早就战死在石头城,绝不会苟且偷生在灶壁里,她连忙阻止卫潜:“大哥,你不是还带着情报吗?你不能去引开追兵,要去,也是我去!” “不……”卫潜摇头。 谢不鸣却不等他再说,推他到黑暗之中,一扭头就往方才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卫潜拔脚要追,可理智却硬生生让他停住了脚步。 他要带去陈明关的东西,比起阿不一个人的命委实重要得多。他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去冒险。 他往另一个方向跑开。 “阿不,你保重!”他低声说:“我会一辈子记得,当初我曾经认了你这个兄弟的。” 身后,密林里传来嘈杂混乱的喊声:“找到了,在这里!” “快追,别让狗杂碎跑了!” 嗖嗖嗖—— 还有无数的破空声传来,撕扯着卫潜的耳膜。他捏紧拳头,让自己千万别回头,一路往更深的苍龙岭里跑去。只八尺的汉子,跑着跑着,眼前一阵阵模糊,心中对谢不鸣又是敬佩,又是感激——他原本看谢不鸣生得瘦小,方才还暗暗觉得他是个拖累呢。 谢不鸣跑得比卫潜利索。 离开卫潜,吸引北魏兵的目光,这种决策简直是冒险,谢不鸣一跑开就后悔了。 她一边跑一边狠狠的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你这条命是阿不用命换来的,不是给你用来充英雄的,要是死在苍龙岭上,裴家可就是永生永世的冤屈了,九泉之下,你拿什么脸面去见阿爹阿娘,去见为你而死的阿不?” 可很快,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又说:“不,不对,今天你要是为了自己苟且偷生,九泉之下才是没有脸面去见阿爹。阿爹到死都牵挂着东陆存亡,要知道因为你贪生怕死,害得东陆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他才不会认你做裴家人!” 不,不后悔! 谢不鸣眼中渐渐露出坚定之色。 她不想做英雄,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遵从内心的决定而已!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甩开追兵! 可是,怎么办呢? 谢不鸣一边跑,一边仔细的观察着苍龙岭的地形。出关的时候,他们是绕行陈明关外,从关外返回关内。苍龙岭她是第一次来,想来北魏兵也是,大家于苍龙岭都全然陌生,只要应对得当,她一个土生土长的东陆人,难道还怕从大漠中远道而来的北魏兵? 阿爹当年教她功课的时候都是怎么说的? “兵者,诡道也。” 用兵之道,在于千变万化。 她手里没有兵,但没有关系,整个苍龙岭的地形都可以为她所用。 谢不鸣的目光落在苍龙岭的大树上,这些苍翠的树木生长得很是茂密,无数参天大树遮天蔽日,一眼看不到头。此时是冬季,这些大树上的藤蔓都落了枝叶,显得光秃秃的。她随手捞了一把,藤蔓格外结实,完全可以利用。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容不得犹豫,谢不鸣选了一颗大树,先将藤蔓一刀砍断,随后像猴子一样灵活的爬上了树梢。 坐在粗壮的树枝上,她用黑刀砍下一根藤蔓,小心的将藤蔓扯上了树枝,打了个结。她将藤蔓缠绕在手臂上,谨慎的盯着下方,等候一个合适的良机。 很快,一行北魏兵跑到了这棵树下。 一共是六人。 谢不鸣深呼吸一口气,缠着藤蔓的手蓦然收紧,从树上一跃而下,从领头的北魏兵头顶飞过。 那北魏兵还没反应过来,黑色的长刀已将他的脑袋削了下来,血珠飞溅到了身后的同伴身上。 轰然倒下的身躯令北魏兵有些呆愣,等反应过来时,谢不鸣的身躯在半空荡了一下,又重新飞了回来。 这一次,轰然倒下的是队伍最后的一位。 眨眼间,六人的队伍就剩下四人。这四人先是一乱,随后就连忙围成一个圆圈,提起兵器攻击头上的谢不鸣。 “别怕,我们有一百人,她就一个!” “下来!” 但谢不鸣吊在树上,身居高位,又有藤蔓做牵引,来回晃动,这些北魏兵何曾见过这样的“飞人”,一时应付不来,不过几个来回,又倒下了三人,就剩下一个北魏兵,他已吓得肝胆欲裂,哪里还敢继续绞杀谢不鸣,自己先逃命去了。 谢不鸣从树上跳下来,落在土地上,满地血腥,她脸色煞白,握住被藤蔓绞出血痕的手臂,一扭头,咬牙往苍龙岭跑去。 《孙子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既然北魏兵有一百人,她只有一人,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开比自己强大的北魏兵,退回石头城。 北魏兵追击她和卫潜的路线,一定是算准了他们会去往陈明关或堰塘关,就在路上设伏,如果她反其道而行之,就能脱离危险。 北魏兵决计想不到,她刚刚从石头城逃出来,还有胆子逃回去。 谢不鸣折身下了苍龙岭。 遥遥望着远处的石头城,那片城池火光冲天,北魏兵撤离的时候,放火烧了石头城。已是荒芜一人的城池,如今一场大火,怕是连一片安身之地都不会再有,这一去石头城,成,活命;不成,亡命。 这是一场赌注。 夜色潇潇,风雪又起,这一次,她真正是独自一人闯西北这一片龙潭虎穴了! 第008章 半个烧饼 果然不出谢不鸣所料,北魏兵设伏追击的路线,便是沿着陈明关和堰塘关的必经之路,她从苍龙岭下来往石头城摸去,一路上连个追兵都没有,很是安全的就回到了石头城。 石头城的城门已经没有了,绵延大火将四周的冰雪都融化了,进城肯定是不成的。眼下,躲在石头城外的树林里,不失为一条求生之路。但这也不能长久,别说没有粮食果腹,就说如今是冬天,树林里的危险比之北魏兵更甚,她不敢轻易拿命再去冒险。 谢不鸣很快就拿了主意。 石头城只能暂避风头,等北魏兵过去后,她还是要想办法混到陈明关里。 但是,平头百姓是做不成的,且不说随时会有战乱,就连京师卫也很有可能不死心的追来。她必须保证京师卫不会发现自己,才能再图为裴家洗雪冤屈的事情。 思来想去,还是只有从军这一条路可走! 如何能名正言顺又安全的进入陈明关? 谢不鸣窝在树上,很是认真的谋算了起来…… 太累,不知不觉中,她睡了过去。 “头儿,石头城已经被夷为平地,裴家余孽要是藏在石头城里,不是被北魏人杀了,就是被火烧死了吧?” 迷迷糊糊间,身下出来说话的声音,将迷迷糊糊打盹儿的谢不鸣一下子惊醒过来。 低头一看,更是将她的冷汗都吓了出来。 只见身下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坐了七八个人,生了一丛篝火,正在烘干衣服,赫然正是她千方百计躲避的京师卫! 这些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谢不鸣小心的调整自己的呼吸,免得露出痕迹,一双眼睛咕噜噜的直转动,不断的打量四周的地形,寻找逃跑的路线。 身下,京师卫的谈话还在继续。 “谁知道,裴家余孽的本事不小,说不定没死。” “北蛮子那凶残,会放过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说不定啊,还是先奸后杀,死状凄惨,要不然,等石头城的火灭了,我们去城里看看有没有附和身份的女尸?我听说,裴家那小姐身上有一块祖传的碧玉玦,自打她生下来就没离身。” “瞧你那色胚样儿!” “你才色胚,我讲认真的!” “你一路上都在说,裴家余孽长得好看,当我们眼睛瞎看不出你那点心思?” “就说我,你不也想吗?” “好啦,吵什么吵。”被称为统领的人笑着呵斥:“没点骨气!要想乐呵乐呵,就卖力点抓人,圣旨只让抓回去,没说还不能对她怎样,抓到了就是你们的,回京城的一路上,你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想让那娘们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谁还能管得了你们了?要是抓不到人,嘿嘿……” 他笑着笑着,语气一变:“没法交差,大家都等着掉脑袋吧。” 其他人忙赔笑:“头儿,兄弟们都是开玩笑的。” “谁跟你们开玩笑?是个美人,哪个不想,都动作快点,衣服干了就赶紧走,抓到人才能早点回京城去过年。”统领站起来,有些埋怨的嘀咕:“这雪下个不停,真是烦死人,别祸害得大家大过年都耽搁在外地了。” “头儿想嫂子了!” “是啊,老婆孩子热炕头,谁乐意干这苦差啊!” 众人哄笑。 但动作着实麻利,烘干了衣服,踩灭了火后,这些人又上马走了。看方向,是在绕着石头城寻谢不鸣。 等这些人走出去好远,谢不鸣才小心翼翼的爬下树。 看来,这片树林也不安全。 晚上躲着还可以,若是在白天,她在树上根本藏不住,这些像猫头鹰一样的眼睛很快就会发现她。 得尽快去陈明关,混到军队里去! 谢不鸣暗暗下定决定。 伸手到怀里摸到一块温润的玉玦,谢不鸣眼中露出极大的不舍和犹豫。 京师卫没说错,这碧玉玦是她一出生就戴着的,那时候她身子不好,祖父很担忧,特意跑到江南灵验的寺庙里为她求来。这玉有灵气,她戴着后,果真平平安安长大,身体也越发好。这玉玦上寄托的,是长辈们对她的爱,也是对她的希望。如今,更是裴家留给她的唯一的念想。 可…… 若不舍了这东西,她保不住性命,又如何对得起裴家人? 谢不鸣握紧了手中的玉玦,贴着心口,闭上眼睛,她低声说:“阿爹,阿娘,祖父,不是凰鸣狠心要抛弃它,实在是情非得已。玉玦啊玉玦,你若是个灵物,就请你护佑我。他日,我定会再将你取回!” 再睁开眼,谢不鸣目光坚定,往陈明关的方向跑去。 不多时,谢不鸣回到白日里斩杀北魏兵的地方。本以为北魏兵的尸体还在,但却扑了个空,一地的血腥比白日里更甚,衣服的碎片七零八落,其中还有血肉残肢,现场惨不忍睹,北魏兵的尸体不知去了哪里。 “呕——” 谢不鸣总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硌着脚,低头一看,是半块人的胸脯,像被什么啃咬过,极为恶心。 她再也忍不住,伏在树上吐了起来。 狼来过! 很快,谢不鸣就明白了。 冬天山里的狼没有吃的,这里死了这么多人,血腥味吸引狼群前来,不用说,北魏兵的尸体一定是被饿狼拉回窝里吃了。 她胃里很空,一天没吃东西,没什么可吐的,呕出不少清水后,就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谢不鸣站在血腥味浓重的树林里,掂量着手里的碧玉玦,找了个地方放下。咬了咬牙,索性将内里的肚兜扯了下来,沾上些血后,丢在碧玉玦旁边。然后,她将里衣裹得紧紧的,以免胸部过于凸显,穿上外衣,便往白日里卫潜离去的方向追去。 雪意浓厚,四下里野狼的嚎叫声寒透了人的骨髓,谢不鸣握着黑刀,提心吊胆的往前走。只要四周有一点动静,必定惊得她肝胆皆颤。 这一夜,于她而言,是一生从未有过的漫长。 行走在雪地上,她既担心留下的脚印会引来饿狼,又担心北魏兵发现自己的踪迹,更担心自己苦心孤诣的陷阱没能瞒住京师卫,反而让这些人顺着足迹一路追来,将自己抓回京城里。 若是被那些穷凶极恶的京师卫抓到,等待她的就是比死还要艰难的境遇。 谢不鸣暗暗下定决心,要真走到那一步,她宁可一刀抹了脖子,也绝不会让这些卑鄙下流的京师卫得了好处! 下半夜的时候,风雪停了,但路并没有变得轻松。 没了肚兜,本就少得可怜的衣服根本不足以御寒,谢不鸣走得浑身僵硬,几乎连刀都握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在经过一片枯树林时,脚下没有留神,谢不鸣被树枝绊倒,一咕噜滚去好远,半天都爬不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的灌木从里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响,谢不鸣下意识的摸到自己的刀,正准备拼了最后一口气砍向来人时,手突然被人架住了,耳边传来卫潜略带急切的声音:“阿不,是我!” 睁开眼睛,卫潜带着焦急的脸在她跟前放大,谢不鸣心里一松,脑中顿时清明,神情反而亢奋起来:“卫潜大哥!” 她抓住卫潜的手臂,看到熟悉的面孔,一时间竟激动得险些哭出来。 卫潜看着她,也是高兴得连连点头:“阿不,是我,我回来找你了。” “那情报呢?”谢不鸣急切的问。 卫潜握住她的手臂,扶着她坐在地上,先上上下下看了一番,很是欣慰的开口:“你没受伤,真是太好了。阿不,你不要担心,我去陈明关的路上,遇到我军的斥候,情报已让斥候送回陈明关了。我想着你武功不好,就回来接应你。只是,我在苍龙岭饶了两圈,都没有发现你。阿不,你怎么才走了这么一截路?” 他将腰间的水壶解下来,喂到谢不鸣的唇边:“先喝点水润润嗓子,你有吃的吗?” 谢不鸣喝了两口水,干裂的唇终于舒服了一些,听了卫潜的问话,她摇摇头:“我什么吃的都没有。” “就知道你没有。”卫潜立即伸手到怀中,摸出半个半硬的烧饼来:“斥候给我的,我吃了一半,给你留了一半。” 谢不鸣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都是亡命天涯,粮食比什么都重要,卫潜竟如此重情义,不但回来找她,一个烧饼还给她留了半个。 他一个大男人,怕是三个烧饼都未必能吃得饱吧? 从卫潜手中接过半块烧饼,谢不鸣只觉得喉头胀得厉害,小口小口的啄着烧饼,就着卫潜的水吃了今天的第一顿饭。 卫潜的双眼泛着光,见她吃东西,显得格外高兴:“阿不,看到你平安无恙,我就放心了。你都不知道,我一路找你时,心里真害怕会在哪一棵树下看到你的尸体。” 谢不鸣没说话。 “你是怎么逃脱的?”卫潜问。 谢不鸣便将自己设下埋伏,杀了北魏五个兵的事情说了。 卫潜震惊的看着她,眼睛里亮着光:“阿不,你真聪明。你怎么懂那么多?” “我家是猎人。”谢不鸣摸摸头,眼睛都不眨的撒谎:“我从小就会捕猎,大哥,你别看我个子比你小,可论起保命的手段,你肯定比不上我。” 第009章 一起 保命手段高明的人不是谢不鸣,而是真正的阿不。阿不出生江湖,家中人世代行医,无论是用毒还是陷阱,他都无比娴熟。从京城逃亡西北,上千里的路程,全靠的都是阿不的机智和绝招,才能在京师卫一次次的围追堵截中带着谢不鸣全身而退,不至于在半路上就被京师卫的人抓了回去。 眼下,没了阿不,就全靠她自己了! 好在谢不鸣着实聪明,一路上看着阿不做了很多,阿不又肯教她,她学了不少,用来对付几个北魏人,足够! 卫潜信了,点着头说:“阿不,我方才回来的时候看到北蛮子还在附近,咱们得想办法到能联系到陈明关,尽快追上陈明关的大部队,否则,这些北蛮子会将咱们吃得渣渣都不剩下一点。” “寒铜军在陈明关内吗?”谢不鸣问。 卫潜点头:“陈明关内有一部分,但最大的几个营在堰塘关,如今是由温淳觅在掌军。裴御死了,东陆可堪大用的人就只有三皇子一个,不过他这个人一向不靠谱,我真担心寒铜军会在他手里倾覆。他一个人死了不要紧,别拖累我几十万寒铜军将士的性命就好。阿不,你听说过温淳觅这个人吧?” 谢不鸣没说话。 东陆三皇子温淳觅,大名如雷贯耳。 东陆平嘉帝膝下有九个儿子,温淳觅排行第三。他一出生,就因天降异象被皇室排斥,不足一岁,生母瑨妃便将他送出了府,养在外臣傅欢宜家里。温淳觅在傅欢宜家中平安长大,九岁后,进入国子监同其他皇子一同读书,就展露出过人的聪明才智,过目不忘的本事让太傅十分震惊,投入了大力气培养他。 温淳觅十五岁时,傅欢宜触怒平嘉帝,被贬为遥城太守,温淳觅跪在正大光明殿前为傅欢宜求情,连带着也得罪了平嘉帝,平嘉帝一怒之下,索性封他为誉贵王,封地为黔州四郡十七县,随傅欢宜一同去往遥城。 皇子分封为王,遣送封地,便意味着失去了帝王心,永久外放,再无争夺皇位的可能。 瑨妃在宫中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傅欢宜更是因自己拖累了三皇子险些抹了脖子,被温淳觅救下后,拗不过圣旨,便举家迁往遥城。 五年后,温淳觅二十岁,平嘉帝五十大寿时,温淳觅奉旨入京贺寿,又不知道在宴席上怎么惹怒了平嘉帝,平嘉帝一纸诏书,褫夺了他的王位,还将他送到了寒铜军中来。当年阿爹还在,听说温淳觅要来,好一阵惆怅,觉得不知道要把这个尴尬的皇子摆放在什么位置才合适。轻了,有蔑视皇家的嫌疑。重了,又是跟平嘉帝的旨意对着干。思来想去,最终让他做了个参军。 温淳觅此人,年纪轻轻就遭逢起起落落,心性有些古怪,高兴时,能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举动来。 比如,平嘉二十年,他独自一人骑着黑马深入大漠腹地,就为了找寻一株传说中的雪芝草。 而他不高兴时,行为便有些疯疯癫癫。 平嘉二十二年,他瑨妃病逝,他被困在西北不得回京吊唁,那一次,温淳觅像疯子一样,带兵疯狂的攻打陈明关外的斡尔瀚城,连续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屠了斡尔瀚城的守军两万人,令北魏人提起他就恨得牙齿痒。 平嘉二十三年,平嘉帝病逝,太子温景煜登基为帝,改国号天启,对自己这个兄弟更不见宽容,除了延续平嘉帝的命令,不准他回京城外,还将他的职位提高了一些,对外是名头好听的西北大统领,实则收回了他全部的实权。 温淳觅对这些安排倒是统统都接受,天启帝登基四年来,他一次都不曾踏足京城,常年就厮混在军中。 除了瑨妃病逝带兵攻打斡尔瀚城的那一次外,温淳觅一次都没带过兵,故而世人只知道他名气很大,才学冠绝天下,但却没人对他有一丝半点的信心。 及至这次北魏挥兵东进,裴御被处死,满朝上下的将军无一人敢来西北,论起军衔来,温淳觅当为第一,天启帝无可奈何下,便将他晋升为寒铜军主帅,掌管西北屏障。当然,为了限制他的权利,晋升他为寒铜军主帅后,又特意提升了参事的职权,专门用来克制温淳觅,随时向天启帝报告温淳觅的一举一动。 其实当真是多此一举,温淳觅自打来了寒铜军,整日里就知道喝酒玩乐,没干什么正事。兴致好的时候,还会带着几个亲卫在城门关内外晃荡游玩,被寒铜军的将士好一通白眼。 阿爹死后,不知此人现在是否有所改变? 卫潜久等不到谢不鸣回答,已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听说这个人满腹经纶,是所有皇子里最聪明的一个。如今百里锦带着北蛮子东进,咱们东陆人的希望就全压在他身上了,他要是不行,就不知道东陆还有谁能挑得起这个大旗。” “会亡国吗?”谢不鸣轻声问。 一瞬间,胸腔有点生疼。 阿爹最爱西北这一片土地,把一辈子所有美好的年华都贡献给了箕陵城,若他泉下有知,西北城破,真不知道是否还能瞑目。 卫潜摇头:“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一定不会。”谢不鸣抬起头看着他,目光格外坚定:“没了裴御,还有温淳觅。没了温淳觅,还有卫潜大哥你,还有我。” 她停了停,接着说:“没了我们,还有无数勇敢的东陆人。大哥,东陆不会亡国,绝不会!” 一番话,将卫潜说得愣愣的。 他直勾勾的看着她,一时间,只觉得眼前这张秀气的脸蛋有种无法言喻的光,像什么刺入心脏,一阵钝痛后,便自心口蔓延开滚烫的热烈,变得浑身都是劲,哪怕是千军万马站在跟前,也不会退缩半步。 他敬佩的看着谢不鸣:“阿不,你总是能说出让我觉得很赞同的话。对,东陆不会亡国,没了我们,还有更多热爱这片土地的人站起来。” 谢不鸣连连点头。 两人都感到胸中一阵激荡,卫潜率先站起身来,伸手拉她:“你还能走吗?若是实在走不动就别逞强,上来,我背你。” 他屈膝,将坚实的后背留给谢不鸣。 谢不鸣看着他无声的关怀,舌头发苦,却摇头道:“我还走得动。大哥,我们得赶紧去到陈明关。耽误了这么半天,恐怕北蛮子早就走完了苍龙岭了。” “没有那么快。”卫潜摇头:“苍龙岭走出去最起码要三天,大部队行军速度慢,最快也要四天到五天,咱们来得及。” 两人收拾好并肩上路,卫潜没坚持背谢不鸣,只走在她旁边,时不时的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看不出来,这个高大的男人竟细心至此,连路过的荆棘丛都能先一步为谢不鸣扫开,令谢不鸣省心了不少。 但是,同样的,他也给谢不鸣带来了一些烦恼。 摸摸自己的脸,谢不鸣悄悄叹了口气,原本打算摆脱京师卫之后,她就在苍龙岭上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到草药,将她这高耸的胸部和白皙的皮肤遮一遮。还有她光滑的喉,她今年已经十九岁了,早该有了喉结,这个得弄出来,不然,太容易露陷了。因为卫潜跟得太紧,一路走来都没发现能用的药,这事只得作罢。 两人走走停停,大半日的路程上都没再遇到北魏兵,到了晚间,两人不敢生火,依偎着互相取暖,第二天一早才起身赶路。 到了第二天中午,零零散散的就遇到了前来追击他们的那一支百人的部队。两人合力倒是顺利,没什么危险。 但到了第二天夜晚,一切就没那么顺利了。 遥遥从山顶山能看见陈明关的城门时,也就跟着瞧见了北魏人,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就躲在苍龙岭,用灌木遮挡,斥候若不是近看,根本发现不了这些狡猾的北魏兵。这些北魏兵埋伏在苍龙岭,既不着急出来,也不是借道离开,就藏身在这苍龙岭里,不知道到底在做什么,是个什么打算。 卫潜是对这些最为机敏的,他爬上树看了一会儿,下来后,眉头蹙得紧紧的:“北魏兵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谢不鸣也去看了一眼。 论起战场经验,她比不上卫潜充足,看了好半天才看出猫腻来,顿时,谢不鸣的脸就煞白了起来。 三十万北魏兵,围困十万人的陈明关,这一仗,怎么着都是北魏人胜利的可能性最大! 可埋伏在苍龙岭外,既不攻打陈明关,也不击杀前来探查消息的斥候,北魏人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呢? 她忧心忡忡的下了树,一时间,只觉得心头怪怪的,像是什么东西盘绕在心口,一时间挥之不去。 卫潜在地上戳着泥土也在思索,隔了片刻后站起身来,指着陈明关说:“阿不,你先进关,我要留在苍龙岭,要是事情不对,也好有个报信的。” “我同你一起。”谢不鸣连忙说。 此时去陈明关,她未必能活着走过去,反而是留在苍龙岭敌人的后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第010章 野心 卫潜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听大哥的话,你快进关!” “我不!”谢不鸣怒道:“我们说好的,逃出石头城,就结为兄弟。大哥,你是不是不想认我,嫌弃我是个累赘,想要摆脱我了?” 她知道他的想法! 眼下北魏人的玄机看不明白,卫潜留在这里,一定是为了混入北魏军中打探消息。但这件事情的难度无异于以卵击石,是去送死。知道眼前这人有点固执,她忍不住用反话来刺激他,冷笑:“你要是不想认我这个兄弟,早说就是,我们一刀两断,从此路归路桥归桥,我才不管你的死活,你也别来管我的,干不干!”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卫潜见她急眼,一时着急得话都说不全。 说不得,他一把撩起衣摆跪在了地上,一拉谢不鸣,两人双双并排跪了,卫潜坚定的开口:“苍天为上,后土在下,卫潜同谢不鸣有缘相逢,生死与共,故结为异姓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生在一处,死亦同穴。如违此誓,犹如此木。”说完,捡起地上的枯枝猛地一折,枯枝顿时碎成了片,掉落在了地上。 谢不鸣格外震撼的看着他,却被他按着脑袋连着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来时,卫潜的笑容格外明媚:“阿不,我们现在是兄弟了。” 生在一处,死亦同穴。 谢不鸣哭笑不得。 但看着卫潜灿烂的笑容,她还是不由自主的重重点头:“大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两人伸出手掌,用力的握在了一起。 苍天厚土见证,从这一刻开始,她就不是孤单的一个了。 谢不鸣眼窝子发胀,看着卫潜,一时间涌起无尽的豪情:“大哥,既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要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好!”卫潜不再拒绝她:“我要去打探敌人的虚实,你要是不怕死,我们就一起。” “我不怕!”谢不鸣大声说。 留在这里,不见得会死。 当然,内心里,谢不鸣还是忍不住嘀咕的反驳。 两人收拾行囊再出发,卫潜拍了拍她的肩膀:“阿不,你真是好样的,别看你瘦,但你比我认识的很多大个子都强得多。我们营里先前还有个生得很勇猛的,打起仗来的时候,敌人一根箭就把他吓得尿裤子了。” 谢不鸣哈哈大笑。 说话间,两人小心的摸向了北魏军藏身的后方。从这里看去,密密麻麻的人头让人头皮发麻。 谢不鸣仔细的看着北魏军,不敢遗漏一个地方。很快,她就发现了有些不对。 按照卫潜的说法,此次东征,北魏军来了三十万大军。一路攻城略地,留下一部分守军后,抵达陈明关外的北魏军应该在二十万到二十五万人左右。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在平地里站开,恐怕一眼都看不到头,更何况是在情况复杂的山林里。但眼下,最不对的也是这个地方。复杂的山地,更不容易看清楚敌人的数量,可北魏人的兵力展现格外清晰。 清晰到,让人觉得猫腻得很! 再仔细看,这些北魏兵缩在树林里,似乎都是在修整,或是闭着眼睛睡觉,或是擦枪亮剑。只外围一圈人精神抖擞全力戒备。 这不是要打仗的样子。 谢不鸣在石头城待过,眼见着大战来临时东陆士兵是怎样的士兵,对严阵以待着四个字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既然北魏军如此懒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没打算打仗。 埋伏在陈明关外,却不准备攻打陈明关。 将北魏的兵力暴露无遗,又不认真筹备打仗。 北魏人要卖的关子就在眼前呼之欲出,让谢不鸣的精神为之一颤。 她明白了! 北魏人在玩阴招! 还是阿爹说过的兵家的那一套理论:“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这就是攻击不备,出其不意,北魏人的真正目标不是陈明关! 掩藏在苍龙岭的这些部队,一直都是在为真正的目的地做掩护。想来这个时候,北魏的主力兵力已经绕过苍龙岭,去到了某一座城池下。至于是哪一座城池,谢不鸣对战事不太清楚,她也说不准。她在地上暗暗比划了一下,眼下,最值得北魏人疯狂反扑的大概就是三皇子温淳觅镇守的堰塘关了。只要拿下堰塘关,陈明关便腹背受敌,坚守不住多久。更为要紧的是,至此,要破堰塘关,就要破了寒铜军的屏障,就等于是扼杀了东陆最后的希望。 若堰塘关丢了,东陆不战而降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不行,不能亡国! 谢不鸣站起身来,摸到卫潜身边,谨慎的问:“大哥,你发现了什么吗?” “已经是冬天了,山里怎么还有虫子。真多。”卫潜拍了拍自己的脖子和手:“你看,全是包块,这些北蛮子怎么受得住?” 说话间又拍死了一只黑色的细虫。 谢不鸣压低了声音:“北蛮子肯定受得住啊,挨过了这一阵子,等进了陈明关,他们就什么都不愁了。” “说的也是。”卫潜赞同的点头。 谢不鸣见他的注意力渐渐被自己转移了过来,连忙指着前方说:“大哥,我刚刚从军不久,你看那边北魏人搭建的灶台,他们是跟我们一样,一个营帐一个灶台,还是一个旗就一个灶台?” “北蛮子天天在大草原上放牧,他们没有我们中原这样的条件,走到哪里水草肥美,就在哪里安营扎寨,所以,他们不喜欢合作,只喜欢独来独往。北蛮子的军队分布,一向都是一个旗一个灶台。”卫潜很是耐心的解答。 但说着说着,他的脸色变了。 往前移动了几步,他开始低声数起灶台来:“一,二,三……” 数了半天,粗略数下来,满打满算不足两千五百个。 卫潜面色凝重的站了起来。 “大哥,怎么了?”谢不鸣知道他是情报营的,对这些敏.感,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故意疑惑的问,仿佛自己什么都没看明白。 卫潜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一半是激动,一边是热血:“我知道北蛮子到底是想干什么了。阿不,你解开了我好大的疑惑。你看,北蛮子安营扎寨在山里,但只铺了不足两千五百个灶台,一个灶台是二十五人,一千个就是两万五,两千个就是五万。” “是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算术了,谢不鸣点头。 卫潜握住她的手,胸中情怀荡漾,他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大了一些:“这意味着,苍龙岭只有六万的北蛮子,那还有至少二十万的北蛮子去了哪里?” “他们,一定是去偷袭别的城池去了!”卫潜很是笃定的说了出来。 谢不鸣微微带笑。 她早就明白了,只是对这些不熟悉,分不清是哪个地方会成为百里锦的目标。 卫潜在原地转圈,一边走一边飞快的分析着,自言自语的嘀咕:“对,百里锦一贯是这样的套路,就好比他出发时,到关外我们才得到的风声。他在急行军上有很独特的见闻,这一次,肯定是为了偷懒。百里锦真正想打的是哪里呢?堰塘关离陈明关很近,但堰塘关内有十五万寒铜军,人数上虽说占了优势,但寒铜军的战力强,以逸待劳,北蛮子奔波,肯定是输,百里锦没那么傻。所以,堰塘关他不太可能去,不是堰塘关,那么,最近的就是嘉元关,难道是想攻打嘉元关?” “也不对,嘉元关外靠着太行山,攻打嘉元关要绕太行,等百里锦行到嘉元关,嘉元关内肯定得到消息,到时候仗着天堑,百里锦没那么容易拿下。” 他想到这里,急得团团转:“到底是哪里?” “从这里到堰塘关最快要几天?”谢不鸣看得着急,忍不住出声问。 卫潜说:“按道理是三天能到,但如果苍龙岭有小路走,最快两天也能到。” 谢不鸣脸色一沉。 如此说来,百里锦的目标是堰塘关无疑。 “温淳觅还在关内吗?”谢不鸣问。 卫潜点头:“他奉命统领寒铜军,肯定在堰塘关呢。” “要是堰塘关失守,东陆的将士怕是连刀都拿不动了。”谢不鸣看着地面小声的开口:“东陆已经没人能带兵打仗了。” 这话还是卫潜自己说的,再一次听见,不由身躯一僵。 他豁然站起来:“对,堰塘关,一定是堰塘关!” 只要拿下堰塘关,就事半功倍,等于摁住了东陆的喉咙,哪怕这一仗的代价多大,对百里锦来说都是只赚不赔,他肯定愿意冒险! 这人,原本就是个狂妄的赌徒! 卫潜满面激动,一时间,眼中露出自得的神色,肩背越发笔直了些。 百里锦固然狡猾,可他能在短短的时间内看破了这人的野心,他也不差,甚至可以说,只要给他机会,他还可以同百里锦一战。能同世间枭雄争论长短,不断是输是赢,对军人来说都是无上的荣耀,更是对他自己的肯定。 第011章 营官林思图 卫潜再也等不得,在原地走来走去,脑中一时气愤又一时激动,翻来覆去的总在想方才自己意识到的问题。 北魏蛮子在使诈,他们做出要围攻陈明关的举动来,实则是为了同陈明关遥相呼应的堰塘关。拿下堰塘关,东可打嘉元关,西可功陈明关,南下可踏平中原腹地,北上,能将斡尔瀚城收入囊中,怎么算,就怎么划算! “太狡猾了!”想明白了这一点,卫潜恨得拳头捏得咔嚓响。 谢不鸣趁机问道:“大哥,百里锦真的那么厉害吗?” “这是自然。”卫潜点头:“他是个军事奇才,裴御死了,这人居功至伟。” 跟爹有什么关系? 谢不鸣一脸茫然。 世人都说爹是卖国贼,死有余辜,为何在卫潜的口中,她听到了沙场将士对发生在裴家的这一切不同的看法? 卫潜被她用如此茫然的目光紧紧的盯着,自然而然的涌出一股豪气和责任感,耐着性子给她解释:“皇帝杀了裴御,实则是大错特错,总有一天他会后悔。我官职不高,又一向是在情报营里,没能同裴大将军有过直接接触,但同裴大将军认识的人都说,裴大将军绝不可能背君叛国。皇帝是中了北魏的离间计了!这计谋如此歹毒,肯定是百里锦想出来的,他在斡尔瀚城外吃了裴大将军的亏后,曾想过要招安收买裴大将军,被裴大将军拒绝,挨了东陆将士的羞辱。这人是在报复呢。” “你相信裴御是冤枉的?”一间,谢不鸣喉头哽咽,说不出的激动。 离开京城后,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不同的声音,第一次从别人的口里,听到对阿爹的尊敬和信仰。时 如何能不激动? 也是第一次,卫潜的话给她指明了一个方向,她隐隐约约的明白,裴家这笔血债,她该找谁去讨要了。 百里锦! 她绝不会放过他! 卫潜点头:“裴大将军一定是冤枉的,这一点,不止是我,整个西北军都深信不疑。” “大哥,接下来怎么办?”谢不鸣直勾勾的盯着前方:“既然百里锦的目标是堰塘关,那他人就一定在堰塘关,我随你同去堰塘关怎样?” “不,不去。”卫潜走了几圈,忽然顿住脚步:“在苍龙岭还有至少六万人的北蛮子,这批兵力也不能小觑。百里锦是一头狡猾的狐狸,谁知道他除了想打堰塘关外,其他地方会不会成为他的目标!阿不。” 他回头看着谢不鸣,上上下下的扫了几眼后,就极其快速的说:“我们不能一起走了。我去堰塘关报信,阿不,你去陈明关。” 谢不鸣立即就明白了卫潜的意思。 如果确然如两人所料,大部队被百里锦带走,去围攻堰塘关,可他留下六万人的队伍在这里,陈明关也不安全。陈明关内的守军十万,要是运用得当,或者,百里锦还有什么不曾见过的撒手锏,战事开打,陈明关得知堰塘关被围困,一定会松懈下来,届时,苍龙岭上的北魏蛮子疯狂攻城,定然就能让东陆人措手不及,极有可能丢了这座城池。 若真如此,堰塘关危急,陈明关不保,边关一线将全面失守! 情况,比两人想的只会更糟糕! 卫潜摘下自己的腰牌别在她的腰上,随后将手放在谢不鸣的肩膀上,他看着她,语气坚定:“阿不,你听我的,去陈明关报信,一来,让陈明关内有所准备。二来,如果陈明关真的不是北蛮子的目标,那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原是这样的心思! 谢不鸣见他全然为自己着想,胸中激荡出一阵豪情:“大哥,阿不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事实上,她很想替阿爹向百里锦讨回公道! 卫潜笑道:“你帮我引开北蛮子,又怎么会是个贪生怕死之人?阿不,我知道你很勇敢,那你愿不愿意为了我东陆万万千千的百姓,再去陈明关冒一次险?如果你担心我,等陈明关安全后,你随军到堰塘关来,我若活着,我一定会来见你!我若死了,你也无需哭泣,好男儿马革裹尸还,大哥死得其所,就劳烦你为我收尸!” 一番话,说得谢不鸣哑口无言。 卫潜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兄弟,我去了!” 他个子高,步子大,谢不鸣一个愣神的功夫,他就走出去好远了。 谢不鸣连忙追了上去,唤住卫潜,咧开大大的笑容。她拼命的挥手,扬声说道:“大哥,你保重,我们说好同年同月同日死,你不能食言!” 卫潜遥遥看着她,半晌,抬手挥了挥手。 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打在谢不鸣的脸上、身上,她的笑容明媚,有些耀眼,令卫潜的心口猛地缩了缩。 这小兄弟,当真长得像个女孩子! 他甩甩头,不知为何,脑中映出她的容颜,心中的感觉像是坠进了迷雾里,说不得,看不清,倒是前所未有的舍不得,恍惚间觉得,似乎带着他一同去堰塘关报信,那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至少,实现了结拜的诺言。 但一晃神,他又觉得自己可笑,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卫潜啊卫潜,国难当前,你怎有闲心来调侃自己的兄弟?” 思及此,脚步不再拖沓,大步流星往堰塘关去了。 下了苍龙岭,两人一人往东,一人往西,就此分道扬镳。谢不鸣一路加紧赶路,逃开北魏驻军的地方后,拐了个弯,往陈明关去。 从苍龙岭至陈明关,快马只需小半日就能到,靠一双腿走路,则需要走大半日。等谢不鸣终于看得见陈明关巍峨的城墙时,太阳都已经落山了。看得到归看得到,又废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终于靠近了城门。 站在城门外,谢不鸣望着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忍不住就是心头一颤。 又中计了! 眼见着苍龙岭上的北魏兵的分布,她和卫潜当场就笃定北魏人只有六万左右的人留在陈明关,可眼下黑黢黢的一片人头,将陈明关围得水泄不通,粗略一算,怕是最起码也有十万余人。 百里锦好大的野心,看这样子,是想将陈明关和堰塘关同时收入囊中? 再看一阵子,谢不鸣又忍不住笑了。 这都是骗人的! 虽说苍龙岭加上城门附近,北魏兵有十万余人,但这些人中,苍龙岭上的老弱病残居多,城门口倒是兵强马壮,但仔细一看,只有骑兵、步兵,却没有像样的攻城器械。北魏兵中推出来的冲车、炮塔等,一看都是刚刚才做好不久,树木倒是粗壮,但都透着湿意,可见赶制匆忙。 不但如此,眼下马上要到了关闭城门的时候,但东陆百姓在城门穿梭往来,也不曾见北魏人阻拦,这不是打仗的模样。 如此一来,谢不鸣肯定了,百里锦的目标肯定是堰塘关无疑! 眼下进陈明关,她很安全。 思索了一阵子,谢不鸣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衫,大步进了陈明关内。一进城门,她立即就亮出来了卫潜给的腰牌:“我是石头城赤字营的士兵,编号赤一五三七,奉八校尉卫潜的命令,前来陈明关报信,速速带我去见城守大人!” 守城士兵接过腰牌核查,勒令她在城门口等着,自己进了城内报信。 不多时,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走到谢不鸣跟前,蹙着眉头打量了谢不鸣一番后,便冷声问道:“你是来报信的?” “你是城守?”谢不鸣狐疑。 眼前的人一脸凶样,不像是传说中宅心仁厚的陈明关城守罗良。 “我不是。”中年人冷笑道:“我是赤字营营官,林思图。你要真是我赤字营的兵,你怎么会不认得我?” 砰—— 谢不鸣的心猛地一跳,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顿觉撞到了枪口上。 她一个半路被捡回去的人,能记得谁是自己的营官?再则,石头城的仗那么惨烈,她还以为,所有赤字营的人都已经死在了城墙上了。 林思图盯着她的脸,仔细一看,立马觉得颇为惊艳,越发肯定了谢不鸣来路可疑:“看你长得女里女气的,个子又这么高,一定不是我东陆人,说不定是北魏派来的奸细。来人,给我剥了他的衣服,要是在她的胸口上有狼图腾,立马给我剁了他,将他的脑袋挂在陈明关的城门上,锉一锉北魏人的锐气,我看北蛮子还怎么横得起来!” 话音未落,立即就有两个兵上前来,一左一右的夹住了谢不鸣。 旁边有人上来,二话不说就开始剥谢不鸣的衣服。 那还了得? 谢不鸣拼命挣扎起来:“我不是奸细,我是来报信的,放开我!” 眼见着衣服就要被拨开,她也是急了,挣脱开了一只手,刷地抽出了自己的佩刀,往前一跳,架在了林思图的脖子上:“不想死就住手,带我去见城守,我没时间跟你废话!再啰嗦几句,北蛮子都要打到城门口来了!” “你果然是奸细!”林思图见她敢胁迫自己,怒得睚眦欲裂,瞪着眼前的兵:“还愣着做什么,放箭!” “营长……”小兵不敢动手。 林思图怒道:“怕我死?放箭!” 他是半点不怕死,就担心放过这奸细,对陈明关有极大的损伤。士兵担忧他的性命,但又碍于他的命令,一时犹豫。 恰在这时,又一人身穿铠甲走了过来。 第012章 老兵挑衅 士兵们见到了他,顿时见到了主心骨:“城守大人!” 原来这人就是陈明关的城守罗良! 他一走过来,便问道:“怎么一回事?” “抓到一个奸细!”士兵回答:“大人,这个奸细劫持了营长!” 林思图道:“罗大人,这人是个奸细,可千万不要放过了他,放箭!” 谢不鸣听见了,知道眼前这个人能决定自己的生死,也连忙跟着说:“罗大人,小的不是奸细,小的是奉了寒铜军八校尉越骑校尉卫潜的命令,前来陈明关报信的!” 罗良蹙眉看了一会儿谢不鸣,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她腰间的令牌上,忽然挥了挥手,让左右的人退下:“放开他。你,跟我来。” 林思图急了:“大人,你不要相信他,石头城已经被烧成了灰烬,一个活人都没有了,这人肯定是北魏的奸细!” 谢不鸣死里逃生,立即挣脱左右,跟上罗良的脚步。 林思图不放心她,也赶紧跟了上来,一路都在嚷嚷:“这人连我都不认得,却口口声声说是赤字营的,还说他不是奸细,我根本不信。大人,你不要上当了,这人说不定就是为了混进陈明关里来,偷我军的军防图的。” 罗良带着她径直进了太守府,一路上都没说话,等落座之后才开口:“我不是相信他,我是相信卫潜。卫潜如果信不过他,不会将他的腰牌给出。” 原来他同卫潜是旧识! 谢不鸣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她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她双手捧上卫潜的令牌,单膝跪下,回道:“营长说得没错,石头城里的确是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小的原本也该死在石头城上,但卫校尉得到了十分重要的情报,需有人送出,小的和他九死一生才从石头城里逃出来。” “卫潜人呢?”罗良摸索着令牌问。 谢不鸣忙说:“我们一路躲开北魏兵的追击,得到了关乎存亡的情报,卫校尉去了堰塘关报信,派小的来陈明关报信。大人,北魏兵驻扎在苍龙岭上,内外约有十万人,另有二十万大军已不知去向,卫校尉推测北魏人围困陈明关为虚,真正的目标是要攻打堰塘关。东路危急!” 罗良霍地站了起来:“当真?” “大人,先别忙着相信。”林思图拉住就要出去布防的罗良,侧目瞪着谢不鸣:“这人不男不女的,又不是什么武功高强的人,凭着他一个人的本事,如何能从石头城出来,又躲开北魏人的追捕,这其中肯定有诈。说不定,他就是北魏人派来迷惑我们的,卫校尉八成是被抓了,他们得到了卫校尉的腰牌,知道他是越骑校尉,才利用了他的身份。” 一番话,让罗良稍有犹豫。 谢不鸣急了:“你要怎样才相信我不是奸细?” “你是我赤字营的,为何不认得我?”林思图拷问起谢不鸣来。 谢不鸣只得回答:“小的从军时间不长,平日里只跟旗总他们一起,小的编号是赤一五三七,离帅台很远,从来看不清长官们的脸,哪里能认得出营长?再说,行军打仗,士兵都是看令旗,认不得你又有什么稀奇的!” 这话倒也是! 林思图态度稍稍缓和了一些:“好,既然你只认得旗总,我问你,你那一旗的旗总是谁?” “是石勉。”谢不鸣忙说:“小的原来是火头军的,被派去给石头城送粮食,遇到北魏兵偷袭,被石头城的军将捡了回去,重新编入了队伍。小的伍长是王德顺,还有一个跟小的一起的,名叫于喜林。不过,他们应该都战死在石头城了。” “于喜林?”林思图一愣。 谢不鸣连连点头。 林思图狐疑的搔了搔头:“都对得上,于喜林是火头军那边的,人很活络,我见过好多次。你真不是奸细?” 谢不鸣松了口气:“小的真的不是。大人,营长,不要再耽误时间了,北蛮子都已经打到家门口了,不信的话,你派斥候到陈明关外城门树林里去瞧一瞧,苍龙岭上的兵和城门树林里的兵是不是已列好了阵仗,如果是假的,你再砍我的头不迟!” 罗良看了一眼林思图,林思图点点头,带着人飞快的去了。 不多时,他脸色苍白的回来:“大人,苍龙岭上密密麻麻都是灶台,城门外的树林里,北蛮子安营扎寨了!” 说着,又看了一眼谢不鸣,伸手扶起了她。 确认不是奸细,林思图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看着谢不鸣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和尊重,还有几分歉意。 这是要攻城了? 罗良站起来,示意谢不鸣起身:“你不是说,北蛮子围困陈明关是假,突击堰塘关是真,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在陈明关外?” “这,小的不太清楚,卫校尉是这样说的。”谢不鸣将一切都推给卫潜。 性命危险解除,接下来,就是要弱化自己的存在,不能过早的暴露自己的锋芒。否则,肩膀上的责任过重,她生怕自己担不起——比如这个不怀好意的营官林思图,他要是总担心自己是奸细,转头就让自己再去苍龙岭打探虚实,这不是去送死是什么? 罗良想了想,赶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亲兵:“你带他去安置。” 林思图忙说:“交给我吧。他是我赤字营的兵。” 罗良点点头,匆匆忙忙的去查探北魏人的虚实,没工夫再理谢不鸣和林思图。 就剩下他们两人了,谢不鸣便觉得心里毛毛的,这个营官真是太凶了,她有点害怕,跟林思图保持了一丈远的距离不敢靠近。 林思图走了两步,回头见她离得远,一双眼睛瞪得比铃铛还大:“过来!躲那么远做什么?” 谢不鸣哭丧着脸不敢不从。 刚走到林思图身边,他一伸手就将谢不鸣搂住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哈哈笑了:“你是我赤字营的兵,以后,可得把老子这张脸认熟了。下次再不认得我,老子非拔了你小子的皮不可。喂,你抖什么,老子比北蛮子还可怕?” 他觉察到谢不鸣的身子在颤,忍不住不满的敲她的肩膀。 谢不鸣哭笑不得。 这人生得五大三粗的,怎么心眼儿比针尖还小? 这回好,他就算是化成了灰,自己也不会忘记了。北魏人可怕,也没可怕到一上来就对她搂搂抱抱的! 谢不鸣看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想掀开,又怕反而被怀疑,只得扯着嘴角笑道:“那是以前小的没机会见营官,以后肯定就记得了。原来,我们赤字营的营官长得这样英武不凡!” 这话说得好听! 林思图笑得格外开怀:“小子懂事,好处!走走走,到了陈明关,你就安全了,我带你去营里报道,以后啊,老子罩着你!能从石头城下来安然无恙的,你小子是一条好汉,以后说不定还是我赤字营里的精英。嗯,改明儿我跟头儿说说,提你做个旗总。” “别!”谢不鸣连忙说:“小的做个小兵就好。” “瞧你怕的。”林思图斜睨她:“做个旗总有什么不好的,是不是嫌官小?” “不是。小的是真的做不来。”谢不鸣摆手,怕他真让自己做旗总,一咬牙,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这脸生得文秀,做旗总人家不服的。营长,小的跟着你混,等你飞黄腾达了,提小的做个亲卫,小的就心满意足了!” “等我做了将军,就让你做我的亲卫,看着也舒坦!”林思图倒没为难她,一口答应下来。 他带着谢不鸣七转八转,不多时就到了大营。 陈明关城高池深,同石头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气象。大营里的士兵站在操练,喊杀声入耳,令人精神一振。 林思图径直走到角落里的一营,扬起手来,士兵就都停了下来。 他看了看后,点了一个人出来:“何成明!” 后方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上来:“属下在!” “谢不鸣是石头城里逃出来的情报兵,九死一生回到大营,是我等的榜样。他是赤字营的兵,你屯里那一支不是被派去石头城全部阵亡了吗?等招募了新兵,正好,让他给新来的新兵蛋子讲讲战场的凶险,别一个个上了战场吊儿郎当的,把命送了都不知道!”林思图板着脸训话,跟刚才爽朗的模样全然不同,不怒自威。 何成明大喜:“是!” 他手下的两屯人被调走后就一去不回,如今就训着两百多个新招募的兵,别提多没劲了,正担心没有中坚力量,将来上了战场就是送死! 他上前来拉住谢不鸣:“你跟我来吧。” “去吧。”林思图笑着跟谢不鸣招呼。 谢不鸣忙跟着何成明去了。 何成明带着他去管簿那里登记,赤字营空缺人很多,但是战袍有限,为了省事,她的编号仍然是赤一五三七。 登记之后,便是分到队伍里。 何成明显得很犹豫,看了看谢不鸣,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按照道理,她是营官带来的,又是死里逃生的兵,为了鼓舞人心,最起码也得分个旗总。可看着谢不鸣秀气的样子,他又实在觉得这人没什么威信,做旗总怕是难以服众。 可若只是一个士兵,未免会寒了有功劳的士兵的心! 第013章 生死状 何成明心中很是拿不定主意,那一脸犹豫的模样没能瞒住谢不鸣。谢不鸣侧头问道:“屯长,怎么了?” “阿不,你以前带过兵吗?”何成明问。 谢不鸣搔搔头:“我年纪小,没机会带兵,我刚从军不到一年。屯长,是不是营长给你的命令让你很为难?” 何成明没说话。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大营,何成明站住脚步:“阿不,你从石头城逃出来,是一条好汉,我本来应该将你安排在旗总的位置上,但你年纪小,多一些磨炼对你有好处。这样吧,你就先从伍长做起,好不好?” 谢不鸣连连点头。 这等决定,她本来就没有说话的权利,大概是何成明见她是林思图亲自带来的,心中怕她同林思图有什么私交,才将最终的想法说给她听,这是抬举她了,其实,她跟林思图是真的一点都不熟,甚至,能不见就不见,她有点怕那个凶相毕露的男人。 但是,嘴巴上谢不鸣不会说出来,常在军中混,能有一个上层关系仰仗,她就等于多一个保护伞。 何成明召集士兵们集合。 他这一支队伍损失惨重,新兵还没补全,总共人员不过两百多人。大家站在一起,稀稀拉拉的人头比起其他营来,就显得很是零落。 “兄弟们,这是谢不鸣,刚刚从石头城逃出来的勇士,以后,他就是我们赤字营的一员。”何成明声音洪亮的宣布:“按照上级的要求,他将担任伍长,按编号编入营中。王沙,徐勇,叙旧,赵一奇,出列。” 被点到名字的人都站了起来。 何成明扭头对谢不鸣说:“记住这四个人,以后,你就是他们的头儿。他们都是你的兵。” “是!”谢不鸣大声说。 说话间,眼角余光打量着被喊到的四个人。 比起石勉那一旗的兵,这几人明显还是新兵蛋子,眼睛里闪着好奇,不像石勉他们,一双眼睛里只剩下灼热的光。这几人好奇的打量着她,他们年纪都比她大,只叙旧年纪看起来还小,估摸着就十五六岁。几人站成一列,显然训练了这段时间后,他们已经具备了一定军人的素养,直挺挺的等待长官命令。 谢不鸣走下来跟他们站在一起:“坐!” 所有人便都重新坐下,听何成明说话。 何成明是一个不太啰嗦的屯长,他训斥了几个教习后,便吩咐大家继续练功。 谢不鸣同自己的四个兵一道,跟着这些人开始练起刀法来。教习的刀法是战场用的,干净利落,没有花招,每一刀都是必杀技。谢不鸣学得很认真,等停下来时,已是累得满头大汗,只当了官,怕旁人说闲话,硬咬着牙关不吭声。 休息之后,这一支队伍还是坐在一起说话。 叙旧年纪小,性格也最活泼,坐在谢不鸣身边缠着她说话:“伍长伍长,刚刚屯长说你是从石头城来的?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北蛮子打下了石头城,将石头城烧了。”谢不鸣剪短的说:“石头城里的将士们全部都殉国了。” “那你怎么还逃出来了?”叙旧不解。 谢不鸣脸色微微一变,叙旧身边的王沙一把拉住他,同谢不鸣说:“伍长,叙旧还小,说话口无遮拦,你不要生气。” “都是自家兄弟,说什么气不气的。”谢不鸣伸手拍拍叙旧:“我逃出来是因为有重要的情报要传递,否则,我也该战死在那里,才能对得起死去的万千将士。”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身边的四人肃然起敬。 赵一奇道:“伍长,陈明关也会打仗吗?” 王沙、叙旧和徐勇的眼睛闪亮的看着她,仿佛在盼着她说一句不会,以求得一个心安。谢不鸣一一扫过他们,半晌,点了点头:“会,而且,很快就会!你们要勤练武功,我不想有一天在战场上把你们捡回来。” 她也很想撒谎说不会,但此刻说的不会,或许会让他们放松了警惕,懈怠了自己,有一天把自己的命送在战场上。 谢不鸣做不出来。 她胸口沉甸甸的,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一字一句说:“北蛮子野心勃勃,不会轻易放过东陆。不要心存侥幸,你们现在学得的每一招,总有一天会在战场上救你的命。我希望你们记住,我们不是神,也不能祈求神灵来救我们,当战斗打响的时候,不管已经绝望到什么地步,都要将手中的刀握紧。手中有武器,你就有活下去的可能。” 王沙等人一一点头,叙旧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崇拜之意。 打过仗的人,始终跟旁人不一样! 叙旧缠着她问:“伍长,你会武功吗?我刚刚看你的刀法很好,跟教习教的不太一样。伍长,你空了教教我嘛!” 他年纪小又活泼,很快就同谢不鸣自来熟了。 谢不鸣点头:“会一点,只要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太好了。王沙大哥,你们学吗?”叙旧激动的扭头问身侧的王沙,仿佛要寻个伴才能有决心。 王沙点点头:“学!” 谢不鸣见队伍中的四个人都好处,心头提着的石头总算落下。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徐勇轻轻推了推身侧的赵一奇,抬了抬下巴。赵一奇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立即坐直了背脊,一副很小心的模样。谢不鸣不明所以,侧身看去,只见这边的大营来了一大波士兵,嘻嘻哈哈的打趣着走了过来,一进这边大营,顺脚就踹了一个新兵,见新兵不敢还手,几人忍不住哈哈笑。 “他们是谁?”谢不鸣不解。 赵一奇挨着她一些:“伍长,这些人是赤字营一营的,这几个都是旗总。他们都身经百战,平日里最看不起我们这些新兵,这些天总来找我们晦气。哎呀不好,他们往我们这边来了……” 不用他说,谢不鸣眼睛又不瞎,早就看见了。 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低下头,尽量弱化自己的存在。 可这些人还真是来寻麻烦的。 他们到了观兵台前,十几人往台上一坐,其中一个大块头就提着刀在观兵台前戳着地上的泥土,冲着下面的新兵蛋子吼了一嗓子:“都给老子站起来!” 新兵蛋子被他们这些人欺负惯了,见状不敢不依,一个个都慢慢起身。 “这人叫言淮义。”赵一奇愤愤不平的在谢不鸣的耳边说:“其他旗总最多动动嘴巴数落我们,他最可恶,经常动手殴打我们这些新兵。他从军有三年了,杀了几个北蛮子,总来新兵里找晦气,但营长以上的军官跟前,他又不敢横。窝囊废一个,只会欺负我们,伍长,你要小心一点,别招惹了他,不好惹。” 说话间,叙旧从另一边过来,悄悄的挨着谢不鸣站着,显然对这个言淮义很是害怕。 谢不鸣点点头,将他的话都听到了心里去。观兵台上,言淮义等所有人都起身了,便扭过头跟身后的其他旗总笑着说:“你看这群孬种,一个个这怂样。” 其他旗总笑着回他:“别太过分了,免得何成明回来看了要生气。” “怕他做个球。”言淮义打哈哈:“何成明就是个小胆鬼,平日里被我们头儿训了,他哪敢多说一个字?头儿也是屯长,他也是屯长,可我们头儿敢跟营长叫板,他就只会跟兔子一样乖乖点头,老子就是看不起他,他能咋地。” 说着话,又转头看向下面的一排排新兵:“喂,听说你们屯里新来了一个兵,是石头城里出来的,在哪儿呢?” 石头城里的兵,新来的,那不就是谢不鸣吗? 谢不鸣抬起头。 周围的新兵齐刷刷的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时间盯得她有点手足无措。当然,观兵台上的人也很快就寻到了她。 “就是你?”隔得有点距离,言淮义模糊的看见站在人群里的瘦高个,看着谢不鸣细弱的身形,他有点不齿的嗤笑:“我就说何成明手下招不到个人样的兵,这瘦巴巴的跟个竹竿一样,也就他肯要。”说罢,又抬手指着谢不鸣:“你,到我跟前来。” 谢不鸣搞不懂他要做什么,略一犹豫,从队伍里走了出来。 叙旧伸手拉她:“伍长,别去,他一看就不怀好意。” 王沙也说:“是啊,不能去。” 可不去能行? 今天不去,被言淮义逮到了说不定怎么惨,还丢了何成明的脸,以后在自己的长官跟前还抬不起头来,这军营就混不下去了。 谢不鸣推开叙旧的手,一步步走向观兵台,走到言淮义的跟前。 等她走到跟前,观礼台上的十几个人都一致沉默了下来。这些人目瞪口呆的盯着她看个不停,从头到脚一字不落。半晌,不知是谁吞了吞口水,吐出一句:“娘的,这小子长得真好看,真像个娘们!” 站在谢不鸣跟前的言淮义冲击尤其大。 谢不鸣一步步走过来,他看得也最清楚,心中充满了奇怪的感觉,本是满腔的挑衅话语,等人走到跟前后,就剩下一句:“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兵?” 第014章 杀人的刀 谢不鸣点点头:“是我。” 语音清调,听在人的耳朵里说不出的舒服,跟女孩子有点像,但又比女孩子多了些刚毅的感觉。 言淮义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扑扑直跳:“叫什么?” “谢不鸣。”谢不鸣说。 言淮义一愣,搔了搔头,看向了观礼台上的其他人。大家都是来挑衅的,是要给新兵营下马威,顺便给屯长何成明点脸色看。但谁也没想到会走出来这么个秀气的小子,他看着这嫩皮细肉的,有点下不去手,一时间犹豫了起来,盼着其他人给自己拿个主意。 一人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他也觉得有点下不去手。 几人都跟着摇头,纷纷作罢。 谢不鸣正觉得自己要逃过一劫时,观兵台角落里跳出来一个高大的汉子,盯着谢不鸣的眼神阴沉,嘴角挂着冷笑:“我说言淮义,看出来个漂亮娘们你就下不去手了?你行不行,不行让开,是男是女让老子先尝尝。”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谢不鸣听得生气,余光瞥见他话音未落,周围人看向自己的脸色都变了,甚至还有人嘀咕:“女的?赤字营怎么会招进来一个女的?” “嘿,怕不是干的那行当吧?何成明有这么缺女人的话,兄弟们改天凑点钱请他逛逛窑子,也比在这军营里偷偷摸摸的搞好吧?” 言淮义被这人拿话一激,当场就怒了:“放你娘的狗屁,老子能下不去手?喂,嫩皮小子,你站过来,让老子看清楚你是男是女!” “你嘴里放干净点!”眼见着大家的目光都跟着变得异样,谢不鸣心中警铃大作,此刻要是不放出自己狠辣的一面,只怕日后在军营里,等待她的将是无边惨烈的地狱。说不定,军营西侧的军妓营就是她的最终归宿了。她想到这里,再也顾不得压抑和害怕,气怒一般的跳了起来:“再给我不干不净的喷粪,别怪我不客气了!” “哟,生气了也这样好看,真是个女的?”她的举动有点出乎言淮义的意料,但很快,他畅快的笑了起来。 是个女的,他今儿就要了。是个男的,说不得,他得摸几把过过瘾,这都好几个月没见着荤腥了,再憋下去,裤裆里的蛋都要孵化了。 他跳下来,站在谢不鸣身边,抬手就去摸谢不鸣的脸蛋:“来来,给爷笑一个,把爷伺候高兴了,或许还能饶你!” 这腔调,分明是对青楼妓馆的美人说的。 观礼台上,有人见状立即吹起了口哨:“言淮义,兜着点,别给玩坏了,给兄弟们留着也乐呵乐呵。” 谢不鸣气得浑身发抖。 这些人当她是什么?就算她真是一个女子,也不是这些人的玩物。东陆最让人引以为傲的寒铜军中怎么会有这样的渣滓,满口污言秽语,一副流氓嘴脸,京城里最下做的地痞怕是都对自己的同行做不出这等行径来。这些人着实可恶,留着在寒铜军中,只会坏了寒铜军的名义,坏了阿爹的名誉,坏了东陆的名誉! 谢不鸣往前站了一步,眯起眼睛,刹那间寒意四起:“有本事,你将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哟,更生气了。”言淮义哈哈大笑着回头对身后的人说:“你们快看啊,嫩皮小子生气了,这么容易生气,真是个女的?来来来,给我瞧瞧看,衣服里面到底是平的,还是凸的!” 他说着伸手直扑谢不鸣的胸口而来。 观礼台上的人哈哈大笑,谢不鸣的队伍里却传来叙旧惊慌的叫声:“伍长,小心!” 谢不鸣眼中寒光大盛,不躲不避,待言淮义的手伸到跟前来时,一把抓住了言淮义的手腕。另一只手在他手腕上一切,接着快速的闪身到言淮义的身后,往他的膝盖窝窝里踢了一脚。言淮义只觉得膝盖窝窝巨疼,不自觉的屈膝跪了下去,手被谢不鸣反剪,谢不鸣往前一送,言淮义立足不稳扑倒在沙土里,谢不鸣顺势已一膝盖跪在了他的后脖子上。不过一招,言淮义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她扣死在沙土中动弹不得。 她乍然露出这一手,众人都惊得呆了。 等反应过来,观礼台上的人纷纷跳了下来:“快放开他!” “让你放手!”还有人踢了她的后背一脚。 谢不鸣死死挺着不松手,见这些人将她团团围住,心中有些焦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有人去请营官或是屯长,她至少要挺到何成明赶到。打这么多人自然是打不过的,她虽然学了武功,但除了阿不在逃亡路上教过她不少对敌良策,她的实战经验少得可怜。跟裴御动手,裴御多数是喂招,可这些人不是裴御,不会让着她的,得想个办法拖延一二。 后背被踹了一脚,谢不鸣怒极了,捏着言淮义的手腕往后脑勺一扯,言淮义顿时就疼得哭爹喊娘:“住手,住手!” 惨烈的叫声,惊得观礼台边的同伴都有些面面相觑。 谢不鸣抬起头来,盯着其中一个人:“再偷袭我,我就扯断他的手筋,我受了伤,他也落不了好处!” “你敢!”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谁也没想过,这个看起来秀气的新兵竟然还有这样一股子血性,一个不查,反而被人家捏住了痛脚。 谢不鸣冷笑:“你看我敢不敢!” 说着,将言淮义的手再提了提,言淮义几乎痛晕过去,连连喊叫:“都退,退一步。” 其他人见谢不鸣说到做到,还真不是吓唬谁,一时间面面相觑,相顾往后退了一步,露出了被围在中间的谢不鸣来。 新兵都站在外围,有的义愤填膺,但碍于这些人的恶名,都不敢靠近一步,只是用担忧又同情的眼神看着谢不鸣。 谢不鸣收回目光,将眼神落在围着她的这些老兵身上。方才叙旧他们都说了,这些人都是赤字营一营的旗总,一个个也没比她大多少地位,不知道威风什么。这些人也都恶狠狠的看着她,显然,今天要是不解决了这个矛盾,这些人还会再来找她的麻烦。 阿爹说了,应对敌人,关键要动脑。 谢不鸣冷冷一笑,在这些旗总的注视中,缓缓松开了被死死压制住的言淮义。她站起身来,旗总们见她被包围了还有恃无恐,甚至连言淮义都放开了,一时弄不明白她要做什么,眼见着她起身,就又都退了一步。 如此一来,气势上难免落了下乘。 言淮义起身之后,不断扭着自己的手腕,被另一个旗总扶着,也愤愤不平的看着谢不鸣:“偷袭算什么好汉?” “是你先动手的。”谢不鸣歪歪脖子,骨头发出凛冽的一阵响动,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这群旗总:“今天你们来了二营,就是来找事儿的吧。既然如此,大家也别客气了。你方才骂我什么?娘们,是不是?” 言淮义被她目光一激灵,只觉得后背寒气直冒,迫于压力不得不点头:“不,不错!” “你觉得你长得丑就是个英雄,好,那你敢不敢试试娘们的刀?”谢不鸣邪恶的勾起唇角,右手刷地抽出黑刀,手腕用力,黑刀插入沙土之中,刀把上的穗禾被风吹动,她的声音冷酷至极:“我谢不鸣生来不爱跟人动嘴皮子,要干,咱们就真刀真枪的干。生死状立了,上观兵台去正儿八经的斗,生死勿论,你敢不敢?” 生死状! 言淮义额头上隐约透出一层薄汗,他就是来挑衅个,怎连生死状都扯了出来? “敢不敢,给句话!”有人起哄。 “对啊,平日里不是能耐着吗?连个新兵都不敢应战,你们算哪门子的旗总,别在那儿丢二营的人了!” “就是!” 七嘴八舌中,言淮义脸色越发难看,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谢不鸣心中也是吊着的。 她是充了英雄好汉把话说得满满的,实际上,她的算盘打得比谁都想。 军中一直是严禁私自斗殴的,当年阿爹还曾经因为手下的两个将军不听话打架,将两将军都打了板子,躺了好多天才好。她要是真在这里跟言淮义动上了手,指不定马上就得被军法处置。被打死了不说,要是不死不活那更难受,少不得要军医过来医治。军医一来,就什么都露馅了,她女儿身就瞒不住了! 战事如此惨烈,这些旗总还能活着混过好几场,难免不会有贪生怕死的人,就算不贪生怕死,无辜将自己的命送在这儿,这些人肯定也不情愿。 她赌的,就是这一口气。 要的,就是言淮义等人心生退意,记住她的狠辣,再也不敢来招惹自己。 只要做到这一点,她在军中就安全了。 至于以后,走一步算一步。 她想到这里,见言淮义还不说话,额头上冷汗直冒,忍不住想笑,心中渐渐的有了底气:“你要是不敢,今儿从这里出去,就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凭什么?”言淮义白着脸回话:“军中的规矩,比武切磋,点到为止。你凭什么让我跟你立生死状?” 谢不鸣握紧刀把:“凭什么?我谢不鸣从石头城拼死送情报回来,回到寒铜军中,不是为了给你等侮辱的。你手里的刀是做样子的绣花针?我的可不是,我的刀,那是用来杀人的!” 第015章 血性复苏 被谢不鸣拿话一激再激,有点血性的汉子没一个忍得住的。言淮义跳了起来:“比就比,要立生死状是吧?走!” 他率先跳上观兵台,回头对跟着自己来的那些旗总说:“兄弟,我要是死了,我家里人帮我照顾着点。” 谢不鸣也跟着跳上了观兵台。 叙旧、王沙、徐勇和赵一奇四人都挤到了前面来,忧心忡忡的看着谢不鸣。叙旧年纪小,兜不住话,眼圈都红了:“伍长,咱们不比了不行吗?”他瞧见谢不鸣面容秀气说话可亲,心中着实很有好感,言辞间很是维护她:“我们就认输了,不跟他打好不好?”谢不鸣自然摇头,他又说道:“伍长,你家里人呢?你好歹也告诉我们一声呀。” “放心吧,我死不了。”谢不鸣傲然一笑。 这话说得言淮义心中不舒服,也跟着叫道:“你死不了,难道我就死得了啦?兄弟不用给我照顾家里人了,看我不一刀切了这杂碎!” 话语未落,他已拔刀扑向谢不鸣。 逞论刀法,谢不鸣自然不会认输,真正的阿不刀法极好,一路上给她的指点都是临阵对敌的杀招。沙场将士学到的刀法,用在战场上还可以,干净利落,可若是单打独斗未免就流于下等。 未过十招,谢不鸣一刀挑落了言淮义的刀,再一招,她手里的刀就落在了言淮义的脖子上,只要言淮义再往前一步,必定血溅当场。 言淮义怒目而视:“要杀就杀,别指望我会低头。” “你以为我不敢?”谢不鸣冷笑。 眼角余光中,终于瞧见何成明和另外几个人快步出现在营门口,她就更足了底气。今天这一刀,她是死活都得劈下去的,否则,日后在这军营里,多的是欺辱她的人!如今何成明等人来了,定然不会真让她杀人,但有了这个气势,在赤字营二营,她就能站稳了脚跟,求得一个清净。 谢不鸣毫不犹豫的举起了刀,往言淮义的脖子上砍去。 “住手——” “阿不,别胡来!” 言淮义见谢不鸣的刀举起落下,早已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可迟迟等不到刀落,耳边却听见了混乱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将他往后一扯,他重重的摔下了观兵台,抬起眼来,观兵台上只站着谢不鸣一人,外围却又多了三四个营官。 何成明铁青着脸,看着谢不鸣缓缓收刀,勃然大怒:“阿不,你怎可将刀砍向自己的战友?” “生死状立了,生死勿论。”谢不鸣仍旧是盯着言淮义,语气冷酷。 何成明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多大的事儿,还能闹到立下生死状的地步? 跟着何成明来的赫然就有赤字营营长林思图,他料不到自己刚将人送到赤字营,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脸色也不好看:“怎么一回事,好好的,干嘛跟自己人动起手来?” 他目光如炬,冷冰冰的扫过谢不鸣,落在言淮义等几个旗总身上。 都是他手下的兵,哪个是什么德行,他多少有点清楚。方才在城门外同谢不鸣遇上时,他冤枉谢不鸣是细作,谢不鸣惊慌的求助罗良,在林思图的心目中,谢不鸣就不是一个会主动挑事的人,故而起因一定出在这些旗总身上。 几个旗总纷纷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言淮义也不敢吭声,他在新兵里横,但是在营长跟前,还是不敢太过放肆。 赤字营有五个营,如今在陈明关里的是两个营,还有三个营编在堰塘关内。在陈明关的两个营中,二营是缺了新补,营官在带人去石头城时就已殉国,这一营的营官没扶持,由林思图代了。但每个营又有两个屯,算起来,这里言淮义的长官就有四个了,还别提屯下的队正。他怎敢造次? 反而是谢不鸣,初生牛犊不怕虎,见林思图问话,便硬声说:“不是我想动手的,是他们寻衅滋事在前,侮辱我在后。” “侮辱你?”林思图蹙起眉头。 谢不鸣道:“他骂我是娘们。我堂堂七尺男儿存于天地之间,生是带把儿的,死是有名的,可不是他嘴里没用的娘们!” 虽然她的确是个娘们,且还是一个独身闯龙潭虎穴绝不无用的娘们,但当着这些人的面,打死她都不会承认的。 这种时候,她只有将这两个字对自己的侮辱成倍的夸张放大,才能足够引起人的重视,再也不议论这件事。 林思图听罢,侧头问言淮义:“是不是这样?” “兄弟们就是开个玩笑,说了他两句,哪知道他就当真了?”言淮义倒是会做人,马上将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 身后的几个旗总连连附和。 这下,新兵营的人听不下去了,纷纷冒头:“营长,他撒谎,他不但骂了谢不鸣是娘们,还伸手要脱人家的衣服呢!” “岂有此理!”林思图额头上的青筋猛地跳了起来:“军中兄弟,岂能儿戏羞辱?你如此行为,不罚你就要教人寒了心肠。来人,将言淮义拖下去杖责三十军棍。”谢不鸣冷眼看着,听见这话不免暗自松了口气,却听林思图接着说:“还有你。兄弟间动手,还能下杀手,你也不能轻饶,打你三十军棍,你不冤枉。我告诉你们,你们手中的刀是用来杀敌的,不是用来杀自家兄弟的。” “是!”谢不鸣承了惩罚,暗暗心惊。 何成明已在旁边接连跺了好几次脚,见状忙说:“营长,阿不的责罚就先记着吧,他刚刚从石头城逃出来,这还没修养好呢。要是让旁人知道我们这样对逃出来还参军报信的勇士,多半要说我们苛刻啊!” “那就记着吧!”林思图哼了一声:“三月之内不能立功,加倍打!” “是!”谢不鸣大声领了。 免了一顿板子,对她就是最好的结果,跳下观兵台,谢不鸣对开口求饶的何成明无比感激:“多谢屯长替我求情!” “你啊你!”何成明已气得找不到什么话好说。 谢不鸣刚来时,他看着谢不鸣好说话,是一个很听话的精英。原来是自己看走了眼,这个人啊,逆鳞都藏着呢,像是倒刺,一点就竖了起来,扎人得很! 这样的人,是利器,也是危险。 以后啊,他得把人看紧咯! 言淮义被人驾着去打板子去了,他手中的几个弟兄也都跟着走了,临走前,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瞪着谢不鸣,仿佛要将她吃了。 谢不鸣也一一瞪了回去。 何成明见状忍不住拉她:“好啦,我知道你心中憋气,但以后再遇到这些人都给我憋着,别给我净惹麻烦。” 谢不鸣展颜一笑:“屯长,你放心吧,他们不来惹我,我肯定不会去惹麻烦的。战场凶险,我要是被打了板子,指不定就死在了战场上,我可爱惜我这条小命了!我答应了我兄长,我要活着到堰塘关跟他重聚的。” “你还有个兄长?”何成明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他怎么不好好管管你?” “不是亲兄弟。”谢不鸣搔搔头:“我兄长人很好,等以后见了他,你也一定会跟他很要好的。”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何成明见她又变成了先前那副乖巧的模样,说的话又舒坦,一时又生不起气来,推她回去:“回去带你的兵,我这准备跟营长和几个将军到野麦田去巡查,半路就给喊了回来,指不定营长现在心头窝着好大的火。你是安逸了,我还得去给你收拾烂摊子!” 谢不鸣不好意思极了,又谢了何成明,何成明就快步去追林思图了。 他一走,叙旧等人就都围了过来。 叙旧急得眼睛都红了:“伍长,你有没有受伤?刚刚那个言淮义太凶了,我看得好担心。” “你瞎担心,没看见咱们伍长武功老好了,将那个言淮义打得爹娘都认不出来了。”王沙爽朗的大笑,拍了拍叙旧的肩膀,转头看向谢不鸣的目光已满是崇拜:“伍长,王沙看走了眼,别看你瘦瘦的,武功是真不错!我也挨过言淮义的拳头,上次躺床上两天才能下地,你收拾了他,王沙敬你是英雄。” 说着,还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赵一奇也很是兴奋:“是啊,伍长,先前你说会刀法要教我们,我还觉得叙旧是爱凑热闹,现在我也想学了,你是真的厉害!” 叙旧嘟嘴:“本来就很厉害!” 谢不鸣笑着没说话,环顾四周,新兵们看过来的眼神无一不是崇拜尊敬的,再无了她方才刚刚来时的那种调侃怀疑。 她微微一笑,她反而有些感谢言淮义了。 要不是这些人胡搅蛮缠一场,想来大家现在都还在怀疑她是男是女,可欺不可欺,无人会真心跟她交朋友。 谢不鸣低下头,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谢不鸣也不是好惹的。 阿不说了,要想活下去,她就要变得比好人更狠,比坏人更恶,这样,好人不会被欺负,坏人不敢招惹她。 从这一刻起,她真正是变了。 不,更确切的说,从阿不死掉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不是原来的小女孩了!她,是谢不鸣,更是裴凰鸣,是真正的将门虎女,藏在血液里的天性,是任何人都抹不掉的! 第016章 堰塘关被围 谢不鸣在军中安定了下来。 因刚刚进入大营就在大伙儿跟前露了那么一手,威风立得很足,这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来招惹她。只是,跟言淮义等人的梁子是结下了。言淮义被打了三十军棍,这之后的几天都是躺在床上度过的,跟他要好的那些旗总见谢不鸣毫发无损,难免觉得气愤,只是又不敢过来找麻烦,心中憋着气,路上遇到了,一个个朝着谢不鸣瞪眼睛。 谢不鸣是一点都不怕他们的。 叙旧年纪小,偶尔同谢不鸣走在一起,这些人就会吓唬叙旧,把这孩子吓得紧紧的跟着谢不鸣,生怕被人抢了去。 王沙等人很是不平:“伍长,言淮义他们太过分了!” “左右他们也做不了什么。”谢不鸣对这些挑衅都懒得搭理,摸索着阿不留下来的黑刀,她笑道:“你们要是有那个闲工夫生气,还不如赶紧练好武功。我来陈明关已经四天了,这四天来,陈明关已经开始被围得水泄不通,说不得北蛮子什么时候就会开始攻城。” 言淮义这些老兵机灵的很,不见得能死在战场上,但叙旧他们这些新兵就不见得了。 包括她自己,她都没把握在千军万马的围困中能够安然无恙的。 王沙他们听她如是说,心中再有怨言也不敢继续在她耳边发泄,见她开始练刀法,也赶忙跟着她比划起来。 如此一来,他们这一伍反而是练功练得最勤快的,连带着周围的队伍看见了,少不得也跟着勤奋起来。 何成明见状,感动得几乎老泪纵横:“营长还是待我很不错的,把阿不这样好的兵给我,有了他,还真是省了我的不少事情。” 殊不知他这感慨着,巡营看见这一幕的林思图却无比郁闷:早知道谢不鸣是这么个有带动力的兵,他是死活都不肯给何成明的。眼下便宜了何成明这个老小子,他明明是个营官,却还得苦兮兮的到处吆喝手下的兵勤快点,人比人气死人。 他心中暗暗琢磨,得找个机会将谢不鸣要了回去。 谢不鸣打完了一套刀法,已是累得有点喘气。她的身体素质还不够好,体力远远比不上这些男人,看看王沙他们,除了叙旧出了点汗,赵一奇只是脸红,徐勇更是跟平常一样。她垂下眼眸,看来,还是要加强体力的训练。 “伍长,你喝水!”叙旧最快也最勤快,趁着歇息的时间,手脚利落的给她端来了水。 谢不鸣一饮而尽,对叙旧的好感度直直上升。 这孩子单纯又热情,很像她家中的幼弟,她对叙旧的感情进展最快,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唤叙旧:“过来坐下!” 叙旧听话的坐下了。 “叙旧,你上次说家里发了洪涝,什么人都没了,你后来有没有去找过?”谢不鸣问。 叙旧话多,这四天来,他几乎什么都跟谢不鸣说了,故而谢不鸣也是摸了个大概。 叙旧摇头:“找了,没找到,前年的大水太可怕了,我们老家那一带全部都被夷为平地了,我前段时间找到了一个老乡,听他说,很多人都死了,至今连尸骨都找不到。”说着,眼圈就红了:“等我们东陆打完了仗,我还是想再回去找找。我小妹特别机灵,说不定她还活着,当时她没在家中,在高山上我的舅舅家里。” “你老乡在哪个营?”谢不鸣知道叙旧从军是被老乡带来的,他老乡见他一个孩子无依无靠,就将他一起带到寒铜军中。 只是两人运气不好,没能分到一起。 叙旧笑道:“他在青字营呢,听说跟着三皇子的。” 寒铜军中的青字营是近卫营,全营五千人都是归主帅直接调动的,主帅的亲兵团也在其中。跟在三皇子身边,想来他老乡有点本事。 “你怎么不去?”谢不鸣问。 叙旧摸摸脑袋:“我武功不好呀,等我学好了武功,我一定能混到三皇子的亲卫营的。我听我老乡说,三皇子这个人有点奇怪,他选的亲兵,都是从亲卫营里比武胜出的佼佼者,他就是这样被选进去的。” 他说着,忽然眨巴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惊喜的看着谢不鸣:“伍长,等我们到堰塘关跟我老乡他们汇合的时候,你去挑战亲卫营的人吧,你肯定能打赢他们。” “傻孩子。强中自有强中手。”谢不鸣抬手爱怜的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不是那块料。” 要说武功好,还是真正的阿不最厉害,可惜,阿不已经死了。 叙旧的眸子很亮:“伍长,你有没有很想做的事情?” “有啊。”谢不鸣还算喜欢跟他说话,笑着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肯定不例外。只是,我想做的事情很难。” 她想替裴家伸冤。 她想向北魏要回这笔血债。 她想阿不活着。 都很难。 “可是,哪怕再难,我也不会放弃。”谢不鸣勾起嘴角:“叙旧,就好像你想去找你妹妹一样,你肯定不会放弃的吧?” 叙旧重重点头,想到自己跟伍长竟然有同样的决心,高兴的咧开嘴笑了。 两人说着话,谢不鸣的眼睛到处在看着,就在这时,两骑斥候飞快的从闯入了大营,在其中一人后背上,还隐约晃动着白色的翎羽。 谢不鸣豁然站了起来,盯着直奔主帐的斥候,眼中露出了震惊之色。 北魏人要攻城了吗?还是堰塘关那边传来了消息? “伍长,怎么了?”叙旧看不明白,见她站了起来,也跟着站了起来,盯着同一个方向看半天,最终还是什么思路都没有,不由很是纳闷。 谢不鸣摇摇头,没说话,按住叙旧的肩膀让他坐下后,自己则往斥候消失的方向走去。 另一边就是主帐,刚行到不远处,就瞧见两个士兵将中箭的斥候抬了出去。斥候浑身都是伤,显然已经气绝,是拼死来传递消息的。军中不少人都看见了这一幕,纷纷停下练习,向主帐投来奇怪的目光,议论声渐渐多了起来。 谢不鸣竖起耳朵,很认真的想要听清里面的声音,可一个字都听不见。 不多时,陈明关内各军的营级以上将领全部都到了主帐,进了帐中议事。林思图最近在忙着巡视,是最后一个赶来的,瞧见谢不鸣在营帐外呆呆的站着,不由多看了她几眼。不过,他赶着去议事,很快也跟着进了主帐。 很快,主帐里就传来了争吵声,听来听去都是为了出不出兵在争论,她眼中的狐疑就变成了肯定。 堰塘关果然出事了。 百里锦围困陈明关是虚,攻打堰塘关是实,急行军两百里绕开苍龙岭,直扑堰塘关。这四天以来,堰塘关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并不是北魏人没去攻打,而是因为被围住了,连海东青都飞不过城头。 这一仗,寒铜军打得格外艰难。 到今日斥候出来报信,堰塘关内的寒铜军已损失了一万多人。好在事先有人报信,堰塘关仓促间仍有所准备,百里锦下令强攻了两天两夜,没能拿下堰塘关,加上自己也损失了不少,如今是暂时下令修整,但仍将堰塘关围得水泄不通。五十人的斥候队伍突围报信,只两人活着到了陈明关,百里锦要困死堰塘关的决心可见一斑。 堰塘关内有十万寒铜军,十万人都守不住堰塘关,凭着陈明关内的五万寒铜军,能做什么? 谢不鸣暗暗摇头,这兵,出不得! 一旦罗良决定出兵,陈明关关内必然空虚,陈明关外的近十万北魏人一举攻城,必定丢了陈明关。 届时,堰塘关不保,陈明关丢失,东陆危急。 可若是不去呢? 难道,要东陆的将士们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兄弟困死在堰塘关内吗? 别的不说,如今是冬季,堰塘关的粮草能支撑多久? 不管怎样,对陈明关的守将罗良来说,都是一个十分艰难的抉择。这样的决定,对了,是大功臣,错了,是千古罪人! 主帐的争吵一直持续不休,直直吵了一个多时辰,都没能有所定夺。谢不鸣得了证实,心中七上八下的,但总不能在这里干站着,只得回到自己的队伍。可是心思已经不在练刀法枪法上,她坐下来,在自己的跟前无意识的画着地图,用自己这些年从父亲裴御身上学到的东西,妄图来破百里锦的这个迷局。 越往细想,越觉得艰难。 百里锦不愧是军事奇才,谢不鸣仔细的盘点了一番他的布局,便发觉这人的谨慎出乎人的意料,如今,北魏进可攻、退可守,明明是在东陆的土地上,却掌握了战斗的主动权。反观东陆,步步落后,处处受限,竟是十分危急。 “伍长,你画东陆的地图做什么?”正想得入神,耳边传来王沙奇怪的问话。 王沙低下身子,指着谢不鸣跟前无意画出来的地图,指着上面的一座河流笑道:“这是赛因河吧,我上次在营长手里的地图上看到过。” 谢不鸣点点头。 王沙笑道:“现在是冬天,赛因河都结了冰,要是我们能到堰塘关里去,说不定还能凿冰捉鱼呢。” 第017章 有人使坏报复 结冰? 谢不鸣一愣,抬头看向王沙:“你说什么?” “我说赛因河都结了冰,可以去凿冰捉鱼。”王沙也是被她问愣住了,呆呆的重复。 谢不鸣突然露出狂喜之色。 结冰,她怎么就没想到结冰? 从前阿爹带兵打仗,经验丰富,教导她时喜欢举例。在说到地形利用时,阿爹曾经举过赛因河的例子。阿爹说,赛因河是从南北流向的河流,冬天时会结冰,但在堰塘关,这里就是一个分界点一般。赛因河是堰塘关的护城河,从堰塘关北面绕经西面,流向南方。故而在堰塘关以南,每年结冰都很薄,不能行走;堰塘关以北,冰厚三尺,能正常通行。若是引北魏兵从北方攻城,在河面上向南飞驰,从堰塘关的城北绕到城南,必定能杀北魏兵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引兵得当,或许,堰塘关就有救了! 她喜不自禁,站起身来连连自语:“对,如果是这样,就能得救!” “伍长,怎么这么高兴?”王沙不明所以,见她笑容满面,也跟着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吃鱼了?看你瘦巴巴的,肯定很久没沾荤腥了吧?” “我去一趟主帐。”谢不鸣摆摆手,没来得及跟他多说。 “哎,伍长……” 身后传来王沙的呼唤,但谢不鸣顾不得了。走到主帐门口,她却又一下子站住了,搔搔头,谢不鸣觉得很难。 她就这样冲进去,告诉罗良用堰塘关护城河实诱杀之计,可破堰塘关围困?她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罗良能听她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罗良能听她的,堰塘关里的主帅们能听罗良的?如今堰塘关有三皇子温淳觅坐镇,连寒铜军中的旧将都不得多言吧? 再则,她往前走这一步,势必要在军中扬名,若是引人注目,又要如何自保? 谢不鸣一步步往后退去。 郁闷的坐回王沙身边,王沙还一脸纳罕:“伍长怎么又回来了?” “没什么。”谢不鸣摇摇头,闷闷不乐的捡起身边的长刀:“继续练刀法,完了,把今天教的枪法也练练。” “休息一会儿吧,明天再练不迟!”王沙哀嚎。 谢不鸣闷声说:“你休息吧。” 她自己却不停,心中只想着一件事:要变天了! 左等右等,心思倒慢慢安定下来。谢不鸣有一点最好,她无法改变的事情,总能很快接受,就好比当初接受阿不死去,接受父母兄弟都被斩首,如今,她也坦然接受了堰塘关的一举一动。只是心中想着,哪怕再艰难,她都要保全自己的命。 打了两遍刀法,主帐那边的人终于散了。各营营官、守卫将军都骂骂咧咧的出来,一路上压低了声音讨论,很快各奔一方。 “阿不,你过来。”正练着,忽听林思图远远的喊她。 谢不鸣停下来,小跑着过去,林思图笑眯眯的看着她,目光略带危险:“你先前在主帐外做什么,偷听?” “嗯。”谢不鸣知道他都看见了,也就大方的承认了:“我见到斥候被抬走,怕是堰塘关出事了。我兄长还在堰塘关里呢,我实在是担心。” “你兄长?”林思图见她神色间真诚不作伪,又流露出担心之色,放了心,蹙眉问道:“你还有个兄长,怎么没听你提起?他叫什么名字?” 谢不鸣抿唇:“不是亲大哥。等以后到了堰塘关,我带他来见你。他叫卫潜。” 林思图吃了一惊:“越骑校尉卫潜是你大哥?” “是在石头城里结拜的。”谢不鸣有点不好意思,见林思图如此惊讶,才渐渐反应过来,卫潜的名气原来这么大,她有种狐假虎威的嫌疑,摸摸脑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我们一起结伴从石头城逃出来后,就结拜做了异性兄弟,怎么,营长也认得他?” “你怎么不早说?”林思图大力拍她的肩膀:“要是知道他是你大哥,我先前就不为难你了!实话告诉你,我跟卫潜也是好兄弟,我们从前是一个伍的!” 原来如此! 谢不鸣咧开嘴:“那真是缘分,我大哥要是知道我在营长的赤字营里,一定很放心!” “那是,交给我,他百分百放心!”林思图哈哈大笑。 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不过,你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你大哥了。刚刚罗大人已经决定,出兵去支援堰塘关。” “真的?”谢不鸣一愣。 林思图面色凝重:“嗯,明天就走。阿不,这一次是我带兵去,要么,我们在堰塘关同卫潜他们相聚。要么……” 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他再一次拍了拍谢不鸣的肩膀,嘱咐了她一句:“到时候上了战场,万事小心。阿不,我得走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谢不鸣点点头,林思图再不停留的快步去了。 只是,他留下的消息让谢不鸣半天都回不过神来。罗良还是决定要出兵堰塘关,如今关内原有的守军肯定不能妄动,那就是这一支调来的寒铜军奔袭前去救堰塘关。结果不言而喻,赤字营肯定全营出动,这一去,多半有去无回。 不,就算是去救,至少,也要有所准备! 她得做点什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家去送死,自己去送死! “营长,你等一下!”谢不鸣喊了一嗓子,拔腿就去追已经远去的林思图。 气喘吁吁的追上林思图,林思图有点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她扯开嘴角:“营长,你方才说我们要出兵,可是我心里有个疑惑,我说不上,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问。”林思图点头。 谢不鸣问道:“如果堰塘关这一仗打赢了,我们还用去吗?” “如果打赢了,自然不用再去。”林思图奇怪的看着她:“阿不,你觉得堰塘关能赢?不可能的,关内只有十万大军,北蛮子有二十万人,我们打赢的可能性很小。” “可是,东陆寒铜军不是有三十万大军吗?”谢不鸣摇头:“就算分散到各地去支援守城军,那也应该有至少十五万人在堰塘关啊。营长,我对这些不是很了解,只是听我大哥说,三皇子是很厉害的人,难道他也没办法吗?” 林思图听她提到这个人,嗤笑一声:“温淳觅就是个绣花枕头,这么多年来,缩头乌龟一个,指望他,咱们东陆迟早要亡!” “就算没有三皇子,可堰塘关内有不少名将,难道就没一个人有办法吗?”谢不鸣追问:“只要有一个退敌良策,这一仗肯定能打!” “现在就是没有良策,阿不,你不要胡搅蛮缠的问我这些,我也没办法。”林思图两手一摊,本就严肃的脸一沉,就有点吓人。 谢不鸣壮着胆子,混若无事的将自己方才想的计策说了:“营长,我说了你别笑话我,我其实问你这些,是觉得我们东陆能打赢这场仗。堰塘关里的守军不多,可我们有天堑可守啊,堰塘关的护城河赛因河南北结冰点不一样,北面冰层厚,南边冰层薄,难道就不能用来诱杀北蛮子吗?我先前在家乡听人说书讲故事,说西汉大将军霍去病北征时,也曾经用过一样的策略围杀匈奴人,我们就不能效仿吗?” 林思图被她问得一愣,愕然重复她的话:“赛因河北面结冰厚,南边结冰薄,可用来诱杀为蛮子……” 他忽然大喜,搂住谢不鸣的肩膀大叫:“阿不,你太聪明了!” 他来不及跟谢不鸣说,飞奔去了主帐,看样子,是赶着去进言。 谢不鸣终于松了口气。 回到队伍,王沙不断的打量他,一副欲言又止的形容,憋了很久还是没憋住:“伍长,你跟营长怎么那么熟?” 叙旧等人也都过来了,方才那一幕自然看在眼睛里,叙旧眨着眼睛:“伍长是营长送来的,当然熟了。”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谢不鸣知道王沙误会了,以为自己跟林思图有什么裙带关系,苦笑着解释:“我只是在问他一些关于堰塘关的事情罢了。” “难怪那么嚣张,原来是背后有人撑腰。”谢不鸣话音未落,身后忽然有人嘲讽的出声。 扭头一看,竟然是言淮义等人。 还真是阴魂不散! 谢不鸣本不想理他,可言淮义的嘴巴当真是有毒,见谢不鸣不说话,反而更得意了:“怎么就不敢说话啦,心虚?谢不鸣,来跟大伙儿说说,你跟营长是什么关系,他人前那样护着你?是不是仗着皮囊生得好,将营长耍得团团转?啧啧,怪不得,怪不得我挨了板子,有些人啊,就挨了几句轻描淡写的责骂,往我脑袋上砍刀子的事情就算了!” “别胡说,给营长听见了,说不定一生气啊,还要再打你三十板子!”跟着言淮义的人哈哈笑。 “我怕啊?”言淮义阴阳怪气的捏着嗓子。 这几人一唱一和,将周围新兵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这些人都看见方才谢不鸣跑着去追林思图,同林思图说了半天话,本就心中有所揣摩,闻言不由都跟着笑了起来。 第018章 外出洗澡 叙旧和王沙听不下去,站了起来:“别满嘴喷粪行吗,打不过我们伍长,就顾着嘴上逞强,丢不丢人?” “不男不女的人才丢人,我有什么可丢人的?”言淮义打哈哈。 这一下,不单单是对谢不鸣进行揣测,还辱骂了别人的人格了。新兵们都不敢跟着笑,瞧见谢不鸣脸色越来越难看,个个都不敢再说话。 谢不鸣盯着言淮义,缓缓站了起来。 言淮义无意间一抬头接触到谢不鸣的目光,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下意识的就往后退了一步。他是一点都没忘记,那天在观兵台上他是如何被谢不鸣打趴下的,这种感觉不是太好,像隐藏在阴暗里的魔鬼,随时会扑过来要了他的命。 他忍不住心底骂娘:“他娘的,这小子,看着文文秀秀的,怎么是个刺头青?” 谢不鸣一步步走向他:“有种,将你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 “……”言淮义没说话。 “你骂我不男不女,是吗?”谢不鸣的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我谢不鸣敢作敢当,你是说了没胆承认,到底我们两个谁更像个娘们?” 周围人哄堂大笑。 言淮义梗直了脖子,众目睽睽之下,不承认未免太过丢人,可承认的话,这小子不依不饶起来,他已经领教过一回了。 正骑虎难下时,林思图去而复返,远远瞧见了这一幕,在那边大吼:“干什么呢,都闲得无聊是不是?” 新兵们一哄而散,几个旗总趁机拉着言淮义就跑,生怕给谢不鸣发怒的机会。 谢不鸣没去追,远远的看着林思图,他露出一个畅快的笑,比了个手势,可惜谢不鸣没看明白,他就快速的离开了练兵场。他一走,叙旧第一个围过来,气愤的说:“伍长,言淮义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他总这般欺负我们,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能怎么样,忍着呗。”赵一奇摸摸他的脑袋,颇为同情的看着谢不鸣:“伍长,下次,咱们让着他们一些吧。” 这两人一个天真一个温软,都是好欺负的主儿。 谢不鸣暗暗摇头,她是想让着,可人家没打算放过他呢。 王沙和徐勇则是有血性的,王沙拍着拳头怒道:“他们人多,我们难道就人少了吗?要我说,咱们都应该努力一点,像伍长一样,先把武功学好了。下次言淮义他们再来挑衅我们,我们就一哄而上,逮着他们一顿胖揍。这些人不老实,多打几顿就好了,跟我老家那些调皮小子一个模样。伍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谢不鸣笑道:“那你们就多练练。正好,我有个计划。” 如果堰塘关那边的守卫战能够打成功,寒铜军暂且不用前去营救,她多少还有点时间。这些时日都是争取来的,她不想浪费了。 她从未荒废过自己的武功,阿不教的,阿爹教的,每一招每一式她都记在心里,她现在最大的不足是体力问题。她想过,既然要苦练武功,就不能怕吃苦,眼下的第一要紧事就是增强体质和体力,不然,将来遇到急行军,等她走到目的地,怕是累得连刀都拿不动,又何谈能够杀敌? “什么计划?” “伍长,我要参加!” “对,我们都跟着伍长!” 话音刚落,王沙就喜滋滋的问道,叙旧更是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其他几人也都闪着耀眼的光芒,兴奋的看着她。 谢不鸣道:“光练武功不顶用,体力跟不上,上了战场也是什么招式都用不少。我昨天晚上琢磨了一下增强体力的办法,从今天晚上开始,跟着大营教头习武之后,我们组个队伍,每人背一块石头,咱们绕着陈明关跑圈。” “背着石头跑圈,有什么用?”王沙不解。 叙旧倒是很聪明的叫了起来:“我知道,就跟我们在老家时背东西赶集一样,一开始很累,后来背得多了,就习惯了。” “对!要的就是这个习惯!”谢不鸣赞许的点头:“你们想想,以后行军,军营需用都是我们自己背着,要是体力不足,遇到围攻,我们连逃命的可能都没有。” “好,就听伍长的!我们都跟着!”徐勇发话。 这几人也真的说到做到,等大营练兵散了,吃了饭后,他们这一伍的人全部在沙场集合,每人带了一块布,在沙场外捡了不太尖锐的石头包裹其中,固定在自己的背上后,由谢不鸣带着,几人绕着陈明关的四个城门开始跑圈。 一开始,大家还能轻松应对,可才跑了半圈,叙旧的步子第一个慢了下来。 再跑半圈,所有人均已满头是汗。 谢不鸣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一路逃亡都在跑,她的体力比这四人要好很多。但饶是如此,背了一块石头后,体力就明显跟不上。想到这一路走来,都是阿不在扶持她,她心中越发觉得感激,对自己这条命更是爱惜,咬着牙关继续往前。 “伍,伍长,我跑不动了!”到了沙场门口,瞧见谢不鸣还要继续,叙旧第一个喊出声来。 王沙也扶着膝盖喘气:“伍长,歇一会儿吧。” “不行!”谢不鸣回过头来:“在战场上,有时间给你们休息吗?要么,你们先走就起来跟着我走,要么,你们就放下石头回去,以后都别跟着我。” 叙旧呆呆的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默不作声的背着石头跟上了她的步子。 王沙见状,只好跟上两人。 徐勇和赵一奇见他们都走了,也不好意思偷懒,想到是自己要求跟来的,连年纪最小的叙旧都做得到,没喊苦喊累的嚷着要休息,他们丢不起这个脸。 陈明关内不时有士兵在走动,瞧见这一幕,纷纷嘀咕:“这是在干嘛?” 也有认得的拉住了王沙,小声的问:“你们是被罚了吗?” “不是,我们伍长想出来的训练法子。”王沙被落下,很快就被谢不鸣甩了一截路,只得匆匆忙忙的摆脱了好友的拉扯,跑着去追谢不鸣。 于是,第二圈还没跑完,整个陈明关里的人就都知道了,赤字营新来的一个伍长对手下的人很严苛,连休息时间都不放过,要让人继续练着。这动静还真是不小,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就有不少人等在沙场门口围观他们这一支队伍。眼见着谢不鸣等人一个个跑得满头是汗,但没一个喊停的,这些兵心中不由感到一阵服气。 待旁人解释说,他们这是在练体力,免得上了战场后体力不支被北蛮子杀了,新兵中倒有不少人被带动,自发的跟着他们背石头跑了起来。 等谢不鸣第三圈跑完,一回头,才发现半数赤字营的人都跟着呢,也是吓了一跳。 何成明从外面回来,见状吃了一惊,问了原因,倒是对谢不鸣更加另眼相看。 新兵营里上下一片赞誉,老兵营那边就有人不干了。 一个叫李创的老兵跳了起来:“他谢不鸣刚来就出尽了风头,兄弟们,你们就看得过眼?反正我老李看着就觉得烦,要不,咱们哥几个寻个法子,好好收拾收拾他?” “胡来,没看见言淮义都挨了他揍?”有人摇头。 李创哈哈大笑:“言淮义那是没脑子,咱们打不过他,难道还玩不死他吗?” “怎么玩?”一听说不用正面交锋,这些滑头的老兵就都来了兴趣,个个凑上前来问李创:“快跟大伙儿说说。” “他们新兵营里只有两套衣服吧?”李创狡猾的笑,撑在膝盖上的手搓着:“他们跑得这一身汗,晚点肯定要换里衣,咱们先去他们帐篷里将谢不鸣要换的衣服淋湿了,我看他穿什么!” “这个办法好!” “整个赤字营就数你李创心眼最多,心眼最坏!” 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指着李创摇头,不过,倒是没一个提反对意见的。 李创一拍手掌:“那就这样决定了。趁着他们还没跑完,咱们混到他们旗的帐篷里去。谢不鸣那小子的编号是多少来着?” “赤一五三七。”有人回。 李创笑道:“走,咱们去给他送礼去!” 谢不鸣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带着石头跑完第四圈后,便觉得双腿酸痛到了极点后,便成了木木的两块肉,什么感觉都没有。今天是第一天,她不想让自己一下子太过辛苦,以免第二天浑身抽疼,粗略算了算,这四圈算下来,少说也有二十几里路了,便挥了挥手,让队伍里的人都散了自去找地方休息。 “伍长,好累!”放下石头后,叙旧拍着木然的大腿哭丧着脸跟谢不鸣撒娇。 谢不鸣让他趴下后,用脚尖给他踩了一会儿腰背,叙旧舒服得直哼哼,王沙等人见状也互相踩肩背放松。 叙旧休息了一会儿,仰头问:“伍长,你也趴下吧,让我给你捏捏背。” “不,不用。”谢不鸣立即拒绝。 阿爹说,男女授受不亲,虽说东陆的民风还算开放,眼下又在混迹在军营里,没有那么多讲究,她捏着叙旧的肩背也没别的心思,可让男人在自己背上拿捏,她还是做不到的。 叙旧还以为她是嫌弃自己,露出伤心之色。 第019章 被偷了东西 谢不鸣只得说:“叙旧,我背不疼,不过,我出了好多汗,我想洗澡。你知道陈明关内哪里有澡堂子吗?” “有啊,东街。”叙旧开心起来,“伍长,我带你去!” 谢不鸣点点头,知道再拒绝这孩子,他指不定又要多伤心。心头转着主意,等到了东街,她再想办法跟叙旧分开好了。她闻了闻自己的身上,眼下是冬天,浑身都是捂着的,自从下了大牢后到一路逃亡,她都没什么机会好好洗个澡,这一身酸臭味几乎能将她熏翻。如今在陈明关内能求得一时安稳,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洗个澡。 听说他们要去澡堂,王沙、徐勇、赵一奇都围了过来,一个个眼睛贼亮:“伍长,我们也想去,带着我们一起呗。” “想去就都去吧。”人越多,混起来就越容易,谢不鸣没反对。 大家一听,都高兴坏了,纷纷嚷着回旗营去拿换洗的里衣。 他们的旗营在大营右侧的角落里,进了旗营,王沙等人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床位前,翻找起自己的行礼来。为了行军方便,五个伍的人编成一旗,二十五人居住在一个营帐里,这个营帐就称为旗营,同样的,一个队伍的人就都睡在一个大铺上。 一开始,听说要跟这群男人一起睡,谢不鸣心里极其不舒服,可最后见大家都是合衣躺下,才觉得放心了一些。 好在她是伍长,她的铺位是自己选的,她选了最角落的位置,有人过来,她有足够的时间反应。 饶是如此,晚上睡觉时始终不敢睡得太沉,谁走过自己身边都会惊醒,别提多折磨。 走到自己的铺位前,谢不鸣的笑意却一下子凝固在了脸上。 她的包袱散在铺上,东西扯得乱七八糟,被人打开过! 浑身的血液仿佛突然涌上了头顶,谢不鸣只觉得手足冰冷,一下子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死死的盯着包袱,一时间,谢不鸣想到了逃跑,想到了死——有人看过了她的包袱,那么,她留在包袱里的东西是不是也被人看了?她的女儿身,是否就要被人揭开了? 不,她不要成为军妓,更不能被撵出军营! 刹那间,谢不鸣唇上血色全无,下意识的发起抖来。 她极其缓慢的坐下,颤抖着双手,拉开了铺上的包袱。伸手一摸,她就知道她的东西不在了,被人拿走了。 是谁呢? 是言淮义吗? 谢不鸣牙关打颤,只觉得指尖冰冷,像是力气都被人抽空了。 叙旧拿了自己的衣服,蹦蹦跳跳的过来帮她,一抬眼瞧见她这幅丢魂落魄的模样,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转到谢不鸣跟前一看,叙旧失声叫了出来:“谁啊,干这么缺德的事!” 王沙、徐勇和赵一奇也赶忙过来,等瞧见谢不鸣的包袱,都跟着义愤填膺的骂出声来:“这些人太不是东西,大冬天,我们就一身衣服,全给人泼湿了,这是存心不让人好过呀!到底是哪个短命鬼,要是让我知道了,非痛揍他一顿不可!” 赵一奇小心的拿起谢不鸣的衣服,只见衣服湿漉漉的,冷意刺骨,也觉得气愤:“肯定是那些老兵干的,难怪方才他们就围在沙场门口不怀好意的笑话我们!” 谢不鸣一直没说话,目光转动,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湿了。 慢慢的,冰冷的唇瓣渐渐回温,她勾起唇角,竟还笑了起来:“就是衣服湿了而已,烤一烤就能干。” 打开她的包袱,还有心情淋湿她的衣物,显然,这人是为了报复她。那么,拿走她的东西,应该也是为了报复她! 她心情大好:“好啦,不管是谁,迟早会查出来的。” 叙旧仍旧絮絮叨叨的数落:“伍长,他们把你的衣服弄湿了,天气这么冷,你怎么办?要不,我把我的给你穿吧,你那么瘦,我身量小,我的衣服你肯定能穿。”说着,不顾谢不鸣的反对,将自己手中抱着的衣服都塞到了她怀里。 谢不鸣哭笑不得,心中趟过暖暖的感觉,将衣服还给他:“没事,一会儿就干透了。” 她还挂念着洗澡的事,一叠声的催促:“快点带路,我们去澡堂子里,我想好好搓搓我身上的泥巴!” “伍长,我帮你搓!”叙旧又说。 这孩子,当真是黏她黏得厉害! 谢不鸣满嘴答应:“行行行,快走吧。” 至于她的东西,洗完澡回来,她肯定能要回来。 大家见她心宽,都不再继续说这件事。一行五人出了军营,因陈明关到处都布防,倒也不觉得突兀。叙旧对陈明关是真的很熟悉,带着几人七拐八绕的,不多时来到一处巷子,前方水汽蒸腾,的确是个澡堂子。在西北苦寒之地,并非每一家都能有那个条件烧水洗澡,冬天澡堂子是男人女人们唯一能洗澡的地方,故而人不少。 叙旧走到门口,忽然往后退了一步,回头看着他们:“言淮义他们也在。” “那就等等。”谢不鸣一心扑在能洗澡上,此刻不想同言淮义他们冲突,吩咐叙旧等人:“我们先到旁边去等着,在外面,还是别跟他们闹矛盾,免得百姓看咱们寒铜军的笑话。” 她也好趁机溜走,去女澡堂泡一泡。 几人都答应下来。 旁边有个小茶馆,叙旧带着大家进去坐,谢不鸣立即借口想上茅房,对几人招呼了一声后,匆匆就跑了。 跳上小茶馆的后院,稳稳落在澡堂的后门,谢不鸣快步走了进去。 因外出没有穿铠甲,他们身上都是厚衣服,她一落地就拆散了自己的头发,免得吓到女澡堂里的女孩儿们。 守门的老嬷嬷见她一身脏兮兮的,递给她一块澡豆、一块软布和丝瓜瓤,很顺利的就让她进去了。 西北地界的水很珍贵,这澡堂子算很大的了,男澡堂用一池子水,女澡堂用一池子水,只是女澡堂用小板子隔开每个人的位置,免得大家尴尬。谢不鸣心中很介意跟其他人用一池子水洗澡,但也顾不得那许多,能有热水,这寒冬腊月她已十分满足。快速的剥了衣服进了池子里,生怕外面等着的叙旧等人起疑心或是四处寻她,她没敢洗头发,快速用丝瓜瓤搓澡豆出泡后,就迫不及待的往身上抹。 舒服! 温热的水包裹着她的身体,让她浑身上下无处不感到熨帖,跑动了那么久疲倦到木然的身躯也渐渐放松下来。 谢不鸣没敢洗太久,略略泡一泡后,在身上搓了好多泥下来,终于闻不到那股酸臭味就很满足了。她站起身来,用软布抹了身上的水后,将澡豆和丝瓜瓤放在池子边,重新捡起隔板上的衣服套上。 衣服都被汗湿透了,穿在身上不舒服,她需要新的衣服。 谢不鸣蹙起眉头,先穿好了衣服后,将东西还给澡堂的老嬷嬷,付了两个铜板,便原路返回。 饶是她动作快,叙旧他们仍然等不及,见言淮义他们从澡堂出来后,王沙就带着几人进了澡堂子,让茶馆的老板告诉谢不鸣一声。 如此更好! 谢不鸣心中暗喜,摸了摸口袋里,阿不留下来的银子还有一点,虽然不多,但足够她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了。 谢不鸣直奔成衣店。 她还是把头发散了下来,进门之后,成衣店的老板娘就主动来招呼她了:“哎哟,这姑娘真俊,想买点什么?我们店小,但衣服都是好货,姑娘仔细看看,一定有你喜欢的。都可以试,雅间在旁边。要是不喜欢,定做也是可以的。” “我要买束胸。”谢不鸣简单的说:“越牢固的越好。” 老板娘一愣:“好好的姑娘,穿束胸做什么?” 不过,嘀咕归嘀咕,她还是快速的翻找出来,递给谢不鸣:“这是店里最后的一件啊,全白的,旁人都不喜欢,压箱底也是留着,五个铜板卖给你啦,你要吗?” “行,就它了。”谢不鸣拿着东西摸了摸,简单的细部,五个铜板是良心价。 她又另外看了看,买了一件跟军中差不多的里衣,便快步进了雅间去,迫不及待的将汗哒哒的衣服脱下来,看了看后,将束胸往身上穿。 这几天在军营里,因一直穿着战甲,白天看不出胸部来。晚上脱了衣服,她总是最晚睡觉的一个,旁人也没瞧见。但长久这样不是个事情,她得做好万全的准备。等穿好束胸,又换了里衣,谢不鸣神色已是松弛下来,嘱咐老板将她的旧衣服包好,她借着铜镜缠好头发,一回头,老板娘瞧傻了眼,好半天笑道:“姑娘这一打扮,就是个俊小伙儿了。好看,真好看。” “多谢你。”谢不鸣最怕被人这样看着,埋着头钻出了成衣店。 老板娘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她拐角后,才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 不远处的街角,几个壮汉俱在一起,正在一个不起眼的摊子上吃着小面,有人目光不经意的看向这边,推了推身边的人,不怀好意的笑道:“言淮义,你看,那不是谢不鸣那小子吗?咱们机会来了,要不要报仇,兄弟们等你一句话!” 第020章 惩罚 言淮义嘴巴里含着一口面,伸头看了看街角,正瞧见谢不鸣抱着衣服一个人走开的背影。他吞下面条,将筷子一摔:“干他娘的!” 几人付了铜板,尾随着谢不鸣的脚步就往巷子里去。 谢不鸣浑然不知道,自顾自的抱着衣服往澡堂方向走,打算去同王沙、叙旧他们汇合。等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时,便觉得不对了,耳边一阵风传来,她下意识的往旁边一闪,一块手臂粗细的木棒擦着她的后背砸在了地上。 是京师卫? 一瞬间,谢不鸣起了杀意,睁开一双立时猩红的眸子,眼前却是言淮义等人的面孔。 “继续走啊,怎么不走啦?”言淮义扭了扭脖子,不怀好意的冷笑:“不是特别能跑吗?我还以为能走个十万八千里!” “是你们。”谢不鸣的目光落在他们手中的棍棒上,又看了看四周。 她记路的本领很不错,这里就是澡堂子的后院了,只需要大声呼喊,一定就能有人过来。但军中的事情闹到大街上,要是让何成明和林思图知道了,非罚他们一顿板子不可。这些个小人,怎么就那么难缠,真要逼得她动手杀人吗? 言淮义嘿嘿笑着走过来:“不是我们,还能有谁,成衣店的老板娘?人家虽然喜欢你,但是嫁人了,你别指望那娘们过来救你。” 方才那一幕他们都看见了! 谢不鸣眼中杀意更浓:“都是男人,咱们痛快点,你们是来寻仇的吧?” “早就看你这小子不顺眼了,还横!”言淮义身后的男人叫嚣着:“再瞪,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喂鱼!” “只要你挖得走就来。”谢不鸣盯着他,目光让人不寒而栗:“你们想动手,可就要想清楚了。这里不是军营,杀了你们,没人看见,谁都不能把我谢不鸣怎样。”她的手落在腰间的黑刀上,语音森寒:“你们是想一个个上,还是一起?还是一起上吧,大家都是好兄弟,黄泉路上一起走,有个伴儿,不孤单!” 语气桀骜,压根没将他们放在眼睛里。 这些人都是见识过谢不鸣的本事的,被她一吓,反而心虚起来。 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没一个打头阵。 言淮义见状怒吼了一声:“我们一群人,你就一个人,要死也是你先死!” 他合身扑了上去。 言淮义一动,身后的兄弟们顿时壮了胆子,想想言淮义说得也对,纷纷跳出来围攻谢不鸣,或是抢她手里的刀,或是用木棍劈她的头,现场顿时乱成一团。 谢不鸣知道这些人是要教训她,并不是要她的命,但眼下的场景,她受了伤,也就等同于命没了,故而一点都不敢大意。见这些人扑上来,挥刀就砍。混乱中,有人手臂受了伤,捂着手惨叫连连。有人连连躲闪,一个撞了一个,摔了个狗朝天。 但言淮义这些旗总是真的人多,一个接一个的扑上来,似乎是想要缠得谢不鸣体力不支,她更不敢疏忽,绷着神经动了杀念。 久缠不下,言淮义等人也急了,下手越发不同情。 谢不鸣的肩膀、手背一时剧痛,是被这些人拿木棍打中,手中的刀一个不留神,被人打落在地。 她不敢低头去捡,生怕一弯腰被人袭击了脑袋,立即用上了拳脚。 没了刀,她拳脚无力不免吃亏,言淮义等人连连冷笑:“还当你是多厉害的角色,也不过如此!” 他一脚将刀踢了开去后,一拳头砸在了谢不鸣的下巴上。谢不鸣脸上顿时青肿起来,嘴巴里一阵腥甜,嘴唇也破了,留下红艳艳的鲜血。白皙的皮肤,殷红的血迹,她眼中狠厉不减,摸了摸唇,神色有种说不出的倨傲冷厉。 旗总们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娘的,这小子长得真好看!” “要不,揪到郊外玩玩他?看他下次还有没有胆子跟我们作对!”有人使坏。 言淮义很是心动:“上!” 一行人又一拥而上。 谢不鸣心中知道,决不能被这些人抓走,越发下狠手。 就在这时,巷子口忽然传来了叙旧着急的身影。他似乎刚从澡堂子里出来不久,头发湿漉漉的,站在巷子里不断的挥手,神色急切:“快来,你们快来,找到伍长了,快去救伍长!”说着,他等不及了一样,当先就往里面冲,喊道:“住手,放开我们伍长!我,我跟你们这些狗杂碎拼了!” “叙旧,走开!”谢不鸣见他奋不顾身的冲了过来,顿时急了。 这孩子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能做什么?别进来给人打死了! 可往后一看,跟着叙旧过来的还有王沙、徐勇和赵一奇三人,这三人瞧见巷子里的场景,立即丢了手里的东西,跟着就往人群里冲。 她的眼睛刷地红了。 这些人……是来救她的? 他们,一直以来可都是很害怕言淮义等人的啊! 叙旧率先冲到她身边,将她往后一拉,瘦小的人伸出双手挡住了言淮义,一副不准任何人打谢不鸣的架势。 言淮义的拳头没稳住,落在了叙旧的肚子上,立即将叙旧打得弯下腰去。 这孩子才十六岁,这些人也真是下得去手! 谢不鸣心中怒意勃发,将叙旧往身后一拉,跟着就跳了上去:“有什么冲我来,打一个小孩子,羞不羞?” 说着,又扭头快速的吩咐:“躲在我身后!” 叙旧捂着肚子疼得眼前金星乱舞,一抬头,就瞧见谢不鸣瘦高的身躯挡在自己跟前,他心中暖意融融,松开手大声说:“不,我跟伍长一起!” 谢不鸣没来得及跟他说,转眼间,同王沙等人又跟言淮义等扭打成了一团。 这一架当真是打得惊世骇俗!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动静大得周围巡城的军队都吸引了过来。今日领军巡城的人是另一个城官,他谁都不认,下令军队过来,直接就将打架的一群人全部扣下,蹲在了墙角,半点面子都不给:“都干嘛呢?给我回营!不是爱打架吗,我看你们是力气多得没地方使,回去之后,每个人背一百带沙土,不把营城垒出一丈高,别想睡觉!” “回去!” 城官铁青着脸一阵吼骂,生怕这几人不听打招呼,让属下的兵一人押一个,全部扭送到军营去。 谢不鸣半边脸高高肿起,俊秀的容颜早就毁得爹娘都认不出来。言淮义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受伤最严重的的还是被人抬着走的。仔细一盘点,对方有十二个人,可谢不鸣他们这边只五个,还有一个是个孩子。 算起来,他们不亏! 连城官都给气笑了:“你们是能耐啊,五个人打十二个,还打赢了!哪个营的?” 谢不鸣下意识的想陪着笑脸,一动脸,就觉得一阵抽疼,只得作罢,呵着气说:“大人,我们是赤字营的!” “赤字营!”城官冷着脸:“还好意思笑,你以为是夸你呢?走,走,走,快点!” 谢不鸣缩了缩肩膀,忙跟着士兵们走了。 城官跟在她后面走出来,见她个子高高的,心中倒暗暗记住了她。回去之后同罗良一说,罗良也还认得她,倒特别打了招呼,不准言淮义等人再去挑衅。 当然,这是后话。 一行人从巷子里出来,走在了大街上,才发现已经有不少百姓在围观,还有人指指点点,显然这事儿还真是挺大。谢不鸣因同城官说了几句话,自然落在了后面,跟着队伍一路去往军营,脸被毁了,心里也放松了不少,索性仔仔细细的看了看陈明关。 目光落在围观的人群里,她浑身一震,站住了脚步。 只见远远的街边,有一行人也在看着这边。这些人都是统一的打扮,穿着京师卫的衣服,一个个凌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他们远远抱着手看着,脸上是调笑的表情,似乎十分轻松愉快的看热闹。 显然,这些人没认出她来,只嘻嘻哈哈的说着什么。 他们走过谢不鸣身边,谢不鸣听见他们在讨论:“还说我们京师卫混账,看看这些边防的兵,当街就打架,要是让京城那帮文官看了,恐怕就没心情说我们了。” “人家不说,你就敢混了?有那混的时间,还不如攒着银子去逛窑子逍遥快活!” “要银子还不容易?咱们这一次回京,少说会有至少这个数目的赏银吧?”有人比了个一的手势。 头儿笑道:“差事办得漂亮,银子少不了。快走吧,赶着回京交代!可惜没能找到那崽子的尸骨,只能将老五留下打探消息以防万一,不然,大家回京城好好乐呵乐呵。” “老五也就寻一阵子,等他回来再聚不迟。” 他们要回京? 谢不鸣低下头,心中盘算开来,京师卫不再追捕她,留下一个人不过以防万一,其他人想着要回京的话,她做的陷阱应该是瞒住了所有人了吧? 太好了! 她喜不自禁,脚下轻快,再也懒得去看这些京师卫一眼,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了!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军中立足,好好的保住自己的命,专心为裴家报仇! 第021章 东陆大捷! 一行人被押送着回到了赤字营大营。城官去找罗良回话,通知了营长前来领人。 一行人又全部排排站在了营帐外,接受来来往往的士兵的注目。 言淮义等人都是旗总,士兵从他们跟前走过,难免有人指指点点,要多丢脸有多丢脸。谢不鸣倒是十分坦然,同叙旧等人站在一块,见旁人看过来,还温和的笑了笑,旁人反而不好意思继续看他们。 “都是我连累你们啦。”谢不鸣回头看着自己手下的四个兵卒,心中很是歉意:“要不是我跟他们打架,你们早就洗完了澡回到营长躺着了!” “说什么连累!”王沙握拳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咧开嘴大笑:“我们是兄弟!” “对,伍长,他们欺负你,我们就揍他们,谁怕谁!”赵一奇说话间仍然不忘记瞥着另一侧,言淮义等人个个挂彩,还凶神恶煞的盯着谢不鸣呢。 “谁也不怕,怎么,再打?”言淮义接茬。 赵一奇道:“打就打!” 谢不鸣一把拉住他,轻声说:“别理他。” 赵一奇就站住了脚步,有点气呼呼的,看了看身边叙旧垂着头很是丧气,他推了推叙旧:“干嘛,怕被罚啊?” “不是啦,我在算,等我们背完沙土垒了营垒,什么时候能去休息。”他算了半天,苦着脸说:“就算我们速度快,也得到子时才能休息啦。伍长刚刚被他们打那么多下,我担心伍长扛不住,他本来就瘦巴巴的,沙土又沉……” “不是还有我们吗?”徐勇乐呵呵的:“我们来抗就行,你和伍长都瘦,你们负责挖土装袋就好。” 谢不鸣听得心头一阵暖,越发明白了当年父亲始终不愿意离开军营的那种感受。 有些人,是一起当兵吃苦后联系起来的情谊,是真正的有难同当,不遗落彼此。这种情谊,旁人根本无法体会。 她笑道:“你放心吧,我们多少人,营里才多少物资,就算我们想真的抗一百袋,营里也不见得就能找到一千多个布袋来装土。最多,就是背点石头罢了。” “真的?”叙旧瞪大眼睛。 谢不鸣点点头,他就欢呼起来:“太好了!” 说话间,林思图铁着脸来了,见这些人全锁在一起,越发心烦意乱,暴跳如雷的吼了一通:“谁准你们私自离开大营的?离开就罢了,谁让你们打架的?有力气没地儿使,可以,你们能耐,你们有本事,都跟我滚回去!城官说了,每个人罚背一百袋沙土,把营垒筑起来,筑不满一丈高,不准睡觉!” 说着,仍旧觉得不解气,上去踢了言淮义好几脚:“让你个狗杂碎天天给老子惹事,惹事!都惹到城官跟前来了!” “是他挑衅我们在先!”言淮义被踢得叫苦不迭。 林思图怒道:“还敢狡辩,你当你欺负新兵蛋子那点儿事,老子一点都不知道吗?再给我啰嗦,今晚你都别想睡了!” 言淮义被他数落得心虚起来,不敢继续看他,忙小跑着往前走。 叙旧见言淮义被踢,高兴得想笑,一咧嘴就被林思图逮了个正着。林思图扬起巴掌打在他的背上:“笑,你小子还好意思笑!整天不学好!” 谢不鸣一拉叙旧,忙快步往前走。 叙旧吐了吐舌头,见林思图又去收拾旗总们,心情反而好了很多。 一行人被撵着来到工字营,林思图跟工字营的营长说了几句后,营长闷笑一阵,带这群被惩罚的兵卒到了大营西侧,指着一段还没修完的营垒说道:“你们把这一段修起来就可以了。沙土在那边,用完了沙土没有布袋后,就用石头来填,石头得去旁边的采石场背过来。” “是!”大家大声应了,却不敢抱怨。 林思图在旁边看着呢! 这一头干活儿一直看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做完。大家累得精疲力尽,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林思图训了几句后,纷纷回了旗营。 只是在旗营门口分开,各自不顺眼的狠狠剜了彼此几眼。 一夜无话,大家和衣睡去。 谢不鸣一觉睡到晨光朦胧时候,被号角唤醒才睁开眼睛。难得睡了这么一个好觉,她伸了个懒腰,一抬手,便觉得浑身都酸痛到了极点。手、腿、背、腰……无一处不是受刑一般,几乎忍不住想惨叫。刚想着,睡她身边的叙旧已哀嚎了一嗓子:“啊啊,我的手断了,断了!” 大家纷纷醒转,个个皆是惨呼,随后,大家对视一眼,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之后,进入练兵场跟着练武功。言淮义等人吃了亏,他们昨天打架的壮举已经传遍了整个营,这一整天十分平静,再没一个人来惹谢不鸣。 到练兵场散后,谢不鸣忍着酸苦,召唤自己的队伍继续背着石头绕圈跑。 浑身痛到裂开,迈一步都疼,可大家都咬牙撑着,没一个喊休息。第一圈跑下来后,慢慢适应了节奏,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这一天累得狠了,到了晚间倒头就睡,直到被号角喊醒。如此日日循环,接下来的四五天都相安无事,日子难得过得宁静。 此时已进腊月,天气越来越冷,谢不鸣的衣服加上买的那一身也只有三件,自然不弄脏就尽量不弄脏,免得洗了衣服干不了。 可饶是如此,仍旧冷得厉害,谢不鸣怕冷,跑完步后,就不再到处晃,而是同叙旧他们一样藏到了旗营里,捂在被子中。 只是,每次眼光扫到自己的包袱时,都透着森寒。 偷东西的那个人,至今还没出现,也没找到是谁。 谢不鸣心中远不如表面平静,而是悬着一颗心,静静的等候着那个人出现——若自己久久没有动静,人总会着急的! 如此又过了两天,这天晚上,谢不鸣打了热水同叙旧在洗脚时,偷东西的人出现了。 因天气寒冷烧水不方便,晚上将士们想洗脚均是几人共用一盆热水,泡泡脚放松一下。谢不鸣怕跟旁人一起用水引起怀疑,想到叙旧年纪小,便是总缠着同他一块洗。叙旧十六岁,脚掌不大,谢不鸣是女子,脚掌也不大,两人的脚搁在一个木盆里,并没有太过明显的差别。 叙旧心性单纯,更不可能怀疑谢不鸣,只是弯腰看着谢不鸣的脚时,不免感慨了几句:“伍长,你怎么那么白啊?” 木盆之中,他的皮肤微黄,显得谢不鸣的脚掌格外白腻。 谢不鸣脸颊微烫,刻意平静的说:“我们家个个皮肤都晒不黑,这是祖先的恩赐,不过,这样也不好,晚上要是躲起来总容易被人找到。” “哈哈。”叙旧咯咯笑:“伍长,你家中有没有妹子?有的话,一定长得很好看吧?” “有啊,要不要说给你做媳妇?”谢不鸣顺口回答,笑容有一瞬间凝固。 裴家,她还有一个小妹,小妹今年才十二岁,五官生得跟阿娘尤其像,一笑就露出两个小酒窝,双眼弯曲,格外讨人喜欢。从前在裴家的时候,小妹就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跑,“阿姐”“阿姐”的喊个不停,声音软软糯糯的,像刚刚出炉的年糕,令人心软又爱不释手。 可是,裴家被满门抄斩后,小妹也如同阿娘一样被斩首示众了。 只有她一人,在那场混乱中,在阿不的护送下,逃离了地狱。 她抬手捂住脸颊,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抬起头来打趣的看着叙旧:“我小妹今年十二岁,生得可好看了。你们年纪也合适,等我将来找到她,一定许给你做媳妇。” “她去哪里了?”叙旧不解。 谢不鸣信口撒谎:“家乡战乱的时候,她跟我走散了。” “伍长,对不起,我,我……”叙旧听了连忙道歉。 王沙在一旁也跟着打趣他:“哟,叙旧长大了,开始想找媳妇啦!” “王沙大哥,我没有!”叙旧恼了,丢出手里的袜子去砸王沙:“我让你胡说八道。” 王沙往旁边一闪,袜子没打到他身上。正在这时,旗营的帘子被人挑起,有个男人从外面进来,那袜子不偏不倚的砸在了他的身上。 来人正是老兵李创。 他一进来就笑:“哟,这么热闹呢,在洗脚呐?” 说话间,目光落在了谢不鸣和叙旧的脚上。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头一晃,眼前只剩下谢不鸣那双白生生的细脚。脚踝浅薄,脚掌平直,关键是皮肤极白,像外面落下的雪花一样。他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一双脚,鼻子一阵温热,抬手一摸,竟是流了鼻血。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谢不鸣顿觉浑身都不舒服,将脚从盆中拿出来,李创的视线也跟着移动,直到她将脚塞回鞋子里,才洗了洗鼻子,笑道:“最近上火,大兄弟别怪。不过,你这双脚真是比女孩子的脚还好看。” “你来做什么?”徐勇见他一进门就盯着谢不鸣看,心中十分不爽,往前一小步挡住了谢不鸣。 李创让开他还是往谢不鸣那儿看:“不干什么,闲的没事,来你们旗营玩玩。” “玩玩?”徐勇盯着他:“上次来玩玩就泼了我们伍长的包袱全是水的,该不是也是你吧?” 第022章 北魏突兵 李创笑容一僵,推他:“胡说什么呢?” 谢不鸣已穿好鞋子站了起来,徐勇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在耳朵里,下意识的就看了看他的身上。 这一看,谢不鸣忽然大步上前,一把从他袖子里抽出一个浅蓝色的荷包来:“如果不是你,我的荷包为何会在你身上?” 李创被拿了个正着,先是一慌,随后就哈哈大笑:“你的东西是我拿的,衣服可不是我泼的。小气吧啦的,看这个荷包好看拿去玩玩,你怎么还生气了?” “玩玩?”谢不鸣冷笑:“不请自来是为贼,不问自取是为偷!” “还给你就是了,说那么严重!”李创丝毫不以为意:“都说了是开玩笑,你听不懂是不是?哎,算了,我不跟你说,本就是拿还给你的。” 还她?若她没看见,这人压根没打算拿出来! 谢不鸣气得肩膀都在抖:“无耻!” “无耻?”李创脸皮够厚,闻言不以为耻,反而连连嘲弄的看着她:“谢不鸣,我都跟你说了是同你开玩笑,你还揪着不放做什么?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包袱里却藏着一个女人的荷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女的呢。只有女人才爱用这个玩意,你们说对不对?” 两人的吵闹声早就吸引了其他旗营的人围过来看热闹,瞧见他这般说,下意识都看了一下谢不鸣。 烛光朦胧,谢不鸣站在那儿,当真是好看至极! 连王沙都暗暗吞了吞口水,本是十分信任她,见状都有点怀疑她是个女的来。 李创见大家都赞同他的说法,越发得意:“你要是个男的,是个纯爷们,行啊,来,把衣服脱了给大家看看,你那胸前跑不跑得了马儿。” 谢不鸣站在那儿,握着荷包的手蓦然收紧,她算是明白了,为何李创偷了她的东西,反而底气还显得那么足。这人就是算准了自己不敢拿他怎么样,一口咬定是玩笑,便不能真的跟他计较。否则,他就开始用上激将法。如果自己是女孩子,自然不敢脱衣服,那谁还记得他曾经犯的错,自己一个女的混迹军营,那才是最大的错。如果自己是男孩儿,受了如此奇耻大辱不敢反击,以后在军营里还有人敬自己吗? 他是左右都不亏,怎么样都不落下风啊! “脱啊,到底敢不敢?”李创见她不动,越发得意的吆喝着:“让大家看看,你到底带没带把儿啊!” “看模样是不敢,真是个女的?” 李创话语未落,立即有人接了嘴。 谢不鸣后背的冷汗连连涌出,这一次,不同于上一次言淮义挑衅,她虽然站了理,但局势对她一点都不利。 做,还是不做? 她内里缠了裹胸布,脱了外衣胸部自然是平的,但要是再脱下去,可就一点都瞒不住了…… 谢不鸣的眼角看了看四周,不巧,方才洗脚,她的黑刀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离自己有点距离,做不出一副凶恶的狠厉来震慑眼前这个人。怎么办? “你闭嘴!”正犹豫着,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叙旧却突然跳了起来,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忽然抄起地上的洗脚水,一盆洗脚水泼在了李创的头上,旗营之中只听叙旧稚嫩又凶狠的怒骂:“闭上你的臭嘴,赶紧滚出我们旗营。偷东西,你不要脸。逼着人家脱衣服,你更不要脸,就算伍长是个男人,衣服也不能随便脱,你以为你是在青楼呢,哪里学得一身恶心人的脾气。滚,有多远滚多远!” 他个子不高,跳起来站在谢不鸣跟前的样子有点滑稽可笑,但不知道为何,谢不鸣笑不出来。 她心中很苦,却又很热。 关键时刻,她没想到,竟是这个十六岁的孩子保护了她! 叙旧开了头,剩下的就不难了。 谢不鸣缓缓开口,在李创暴怒之前,冷冰冰的瞅着他问:“你想看我脱衣服,可以,我脱。但你知道我的规矩,我这人不喜欢被人冤枉,也不喜欢被人质疑。上次言淮义是怎么做的,这次你也怎么做,就当是一场赌博,赌你的命,如何?“ “什么意思?”李创没明白。 谢不鸣冷笑:“我不要你的命。我脱了衣服,我要是个带把儿的,你拿这刀自宫。我要是个女的,随你处置,敢吗?” 说着,上前几步拿了黑刀,插在李创的跟前。 她抬起手放在自己的衣带上,一字一句镇定的说:“你要是敢,我这就脱了这层皮,眼睛皮眨一下算我输。” “这……”李创原本见她犹豫,心中已基本断定她是个女的,如今瞧见她毫不避讳的要脱衣服,还说要他自宫,反而不确定了起来,等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已是不敢再开口应答。他比不得言淮义那般有骨气,这人狡猾又奸诈,平白丢了自己的小弟弟,那是绝无可能的。 他立即展颜一笑:“算了算了,大冬天的,脱了衣服也冷,你要是冻病了,还成了我的不是。睡吧,睡吧,都歇着吧。” “嘘——” 周围人听了,提起的心弦慢慢放了下去,想到先前言淮义被打了板子,都不想闹事。李创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其他人也跟着无趣的散了。 叙旧见他们都走,仍旧显得十分气愤:“我真想剁了他!” “可是伍长真的太像女孩。”王沙和徐勇两人都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谢不鸣,两人为方才没站在谢不鸣这边觉得内疚极了:“说话不粗,皮肤也白,五官也长得好,难怪总被人说三道四。” 谢不鸣没说话。 是啊,她遗传了阿娘的好相貌,只眉毛英俊不凡像阿爹一样,很容易就被人看出是女孩子。她跟着阿娘学过一些医术,知道山上有很多草药,能够帮她化解了这个尴尬,可如今大雪封山,她就算想寻草药来改了这细腻的嗓子和白皙的皮肤也寻不到。 “我说话也不粗啊,我阿爹说,等我成人了就好了。”叙旧大声说:“你们是不是都忘记啦,伍长也没成年呢,他比我大三岁,今年才十九!” 经他一提醒,王沙和徐勇都跟着恍然大悟:“对哦,伍长才十九岁,难怪都不长胡子!” 几人都不好意思的笑了。 赵一奇很诚实的说:“那不能怪我们,要怪就怪伍长的爹娘,将伍长生得这般文秀。对,还怪伍长自己,你年纪比我们都小,却比我们都厉害!” “对,这些小人就是爱妒忌!”王沙点头:“有什么可妒忌的,等将来上了战场,还不都得互相扶持着才能活下来。” “他们都是跟自己的命过不去呢。” 几人一言一语,同一个旗营的慢慢插入了话题,都对谢不鸣说:“伍长,这些老兵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其实,你也是老兵啊,但你比他们都好处。要是哪一天你做旗总,我看这些人还敢说什么。” 大家都开始说起这个事儿来。 但谢不鸣一直都没再接话,刚刚王沙的话让她想起了卫潜来。也不知道卫潜到了堰塘关后,如今怎么样了?他说会跟自己书信往来,可如今堰塘关被围困,所有人都出不来,算是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林思图献策给罗良后,也过去了好几天,罗良最终送了消息过去,算算时间,堰塘关的守卫战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总该有消息传来了吧? 这个疑惑一直伴着她,又等了一天,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堰塘关大捷! 百里锦以二十万大军围困堰塘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堰塘关守军只剩十万,本是完全弱势,但主帅温淳觅临危不乱,指挥十万大军声东击西,不断在北魏军后方捣乱,激怒了北魏军。随后,温淳觅以一支骑兵引北魏军从北门饶行至南门,在护城河上拉开大战,北魏军不熟悉堰塘关护城河的状况,先锋骑兵踩碎了护城河的薄冰,被护城河寒冷的河水尽数吞并。 北魏骑兵素来有雄勇之名,先锋骑兵的阵亡引起北魏军的骚乱,温淳觅大部队趁机倾巢而出,在护城河边以护城河为营垒,一顿乱箭扫射,又破了北魏军护墙。 随后,温淳觅放下吊桥,趁胜追击,打得北魏军更为混乱。 百里锦吃了暗亏,急急从东门调军支援时,温淳觅已将军队收了回去,吊桥也收了,隔着护城河,北魏军奈何不得温淳觅,加上死伤惨重,军心不稳,只得暂时退兵至堰塘关外。 至此,堰塘关被围困的局势终于得以缓解! 赶着这个机会,温淳觅立即派出斥候向四方传递消息,着各关隘守好关门,不可轻举妄动。 林思图从罗良那儿听了这个消息,立即就欢天喜地的跑着来告诉谢不鸣。一见面,他就哈哈大笑着说:“阿不,神了,真的神了!” “什么神了?”谢不鸣有点莫名其妙。 林思图将这一仗的经过说了,最后一脸敬佩的看着她:“阿不,你知道吗?咱们东陆这一仗打赢了北魏,军心士气都能大涨!三皇子太厉害了!” 第023章 能护多久护多久 “跟他有什么关系?”谢不鸣一愣。 计谋是她献的,温淳觅最多算是个指挥吧。 林思图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得一张凶巴巴的脸都皱了起来:“我们消息送过去的时候,堰塘关都已经打起来了。你跟三皇子是不谋而合,他也想到了用护城河来做营垒,好好打北蛮子一个落水狗。阿不,你也很了不起呢。” 谢不鸣听着,犹如在梦里一样:“三皇子也想到了?” 不是说,温淳觅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吗?先前林思图他们还说,指望温淳觅,东陆迟早要亡国的,这才几天,风向就变了? 林思图对温淳觅止不住的赞美之词:“是啊,听堰塘关传回来的消息,这一仗就是三皇子全权指挥的,就连出去考察护城河的含冰量他都没假手于人。怪不得先前裴大将军总说,三皇子聪明过人,如果还有一个人能救东陆,就一定是三皇子!” 阿爹这般说过吗? 谢不鸣摇摇头,阿爹看走了眼,从前,阿爹总觉得温淳觅是个颓废的皇室人,不能指望他,故而什么都自己扛着。 若阿爹早知道这人是个天才,是否还会那么辛苦? 谢不鸣心中暗暗叹气,若此人早点表现出他的天赋,阿爹或许不会被北魏人害死…… 林思图仍旧在絮絮叨叨的说话:“阿不,你知道吗?这一次打了胜仗后,我们东陆的将士们都受到了鼓舞。先前在堰塘关城墙下,北蛮子叫阵叫到了城门下,东陆的将士都不敢打开城门。北蛮子得寸进尺,三皇子站在城墙上,这些北蛮子指着三皇子破口大骂,说他是贱婢生的贱种,说他上不得台面,说他生来就是旁人的踏脚石。北蛮子欺负三皇子到这份上,可三皇子却一句话都不曾接,他们说,当时三皇子的脸色可是难看得很,一拳头将墙头上的旗台都打成了碎片!“ 谢不鸣静静的听着,心中觉得隐隐作痛。 忽然之间,她有点同情温淳觅,又有点理解了这个男人。 隔着一座苍龙岭,她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感受到有人同她有着相似到了极点的遭遇和灵魂。 她忽然觉得不孤单了。 林思图说了半天,见她嘴角突然荡漾出几分笑容,立马就停了下来:“阿不,你笑什么?” “没什么。”谢不鸣咧开嘴:“营长,这样一来,我们是不是就能留在陈明关里过年了?” “是啊!”林思图重重点头:“阿不想在关内过年吗?” “嗯嗯。”谢不鸣笑着说:“以前我大哥总说,陈明关内到了年关,会有很多商队从塞外回来,非常热闹,我也想见识见识呢。” 林思图笑道:“是真的很热闹,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你给老子乖点,别老是跑出去招惹是非!”说到后来,忽然想到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听话的兵,忍不住垮着脸凶巴巴的吼了一句。但想到这人是个人才,又是他手下的兵,还这般“关照”他有什么好计策都告诉自己,这气始终是不长久,很快就散了,搂着谢不鸣的箭头一把将她拽了过来:“下次想去,老子带你去,老子看谁敢当着我的面儿找你的麻烦!” 谢不鸣悄无声息的挣脱他的拥抱,笑道:“多谢营长!” 林思图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这之后一段时间,军营里是彻底的安静了下来,连讨人厌的言淮义也不再跟前晃动。 有天偶然听王沙说起,说主事大营那边缺了人手,林思图将言淮义送到了主事大营去了,连着他身边的几个好兄弟一同都送走了。 谢不鸣暗暗一笑,知道是林思图承了自己献策,在罗良跟前露脸后,得了自己的人情,这才暗中帮了自己解决这个麻烦,心中也承了林思图的情。 转眼,便到了天启四年的春节。 军营里的大家都高兴起来,如今战乱连连,自己能过个安稳的年,真是难得高兴的事情。 腊月二十九,一场大雪之后,陈明关内外皆是一片雪白。因雪地积累很厚,这两天的训练都停了,士兵们都窝在旗营里,拥着被子避寒。只谢不鸣和她的这一支队伍仍旧还在负重绕着陈明关跑圈,雪地上全是他们踩出来的深深脚印。 经过这近二十天的训练,谢不鸣的体力明显有了进步,最近加重了练习的力道后,跑上十圈都不觉得太累。 连一开始叫苦不迭的王沙和徐勇,如今都能承受,只是大雪湿了鞋子,回到旗营之后难免觉得不舒服,偶尔有几声抱怨而已。 谢不鸣带着他们四人跑到第三圈时,天色慢慢的就暗了下来,天空里又飘起了雪花。 赵一奇追上她,问道:“伍长,又下雪了,跑完这一圈就不跑了吧?今儿是腊月二十九了,大家休息休息,马上就过年啦。” “你们累了就去歇着吧。我多跑两圈。”谢不鸣道:“你们体力比我好,我再练练。” 叙旧忙说:“伍长,我陪着你。” “真是缠伍长缠得紧。”徐勇听得好笑,嘲笑叙旧:“你怎么不让伍长把你背在背上呢?” 叙旧不好意思,咬紧了牙关不争辩,只是步子紧紧的跟着谢不鸣,生怕被她甩掉了一般。 “你们歇着吧。”转眼又跑到了军营门口,谢不鸣挥挥手:“让叙旧跟我一起就行,他体力也不好,正是要多练练的时候。对了,昨天屯长说了,天气冷,烧水的柴火不够,让我们省着点用,一会儿你们打好热水,我们回来会在热水冷掉前回来。” “好勒!” “得令!” “伍长你们小心点啊,天黑了。” 王沙、徐勇和赵一奇都在军营门口停了下来,笑眯眯的目送谢不鸣和叙旧背着石头跑开。 “累了就歇息。”谢不鸣看叙旧跟在自己身边,这孩子总是跟着她,她做什么渐渐的也舍不得丢下叙旧,只是心疼他年纪不大,平白受了许多苦楚,言辞间就疼惜了很多:“不要强求,免得伤了身体,伍长没钱给你治病的。” “我身体好着呢,不会病的。”叙旧嘿嘿傻笑。 谢不鸣也只是开他玩笑,闻言笑着别开头,继续领着他绕陈明关跑步。 跑到陈明关南门时,叙旧忽然停住了脚步,没有跟上谢不鸣。 谢不鸣跑出去一段距离,才发现叙旧没跟上,招手也不理,只得回来:“干嘛呢,傻乎乎的站在这里看什么?咱们得动作快些跑完,不然回去热水就冷掉了。” 叙旧没答话,呆若木鸡的看着陈明关的城门,浑身都在发抖,根本控制不住。 谢不鸣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你在看什么?” “伍,伍长……”叙旧的声音很抖,几乎连不成一条线,他颤声说:“关外有人,你快看,关外好多人,都戴着头盔呢!” 谢不鸣已愣在了原地。 城门关的大门很是厚重,平日里打开关闭,均是两个士兵合力才能推动,端的是城高池深。但再是厚重的铁门,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缝隙。此刻,透过陈明关未曾严实的缝隙,能看到陈明关外的树林,在树林中闪动着无数的黑影,在雪地照耀的冷光下,清晰的看到兵器在地上的投影。 等明白过来那是什么,谢不鸣一把拉起叙旧,将他肩膀上的石头全部丢掉,自己也将石头全部甩在了路边,两人撒开腿脚狂奔了起来。 “伍长,是不是北魏兵?”叙旧不傻,哆哆嗦嗦的问。 谢不鸣点点头,推他进军营,嘱咐:“叙旧,回到旗营,告诉他们,马上穿上战甲,拿上兵器!动作要快!” “我们会不会死?”叙旧已吓得想哭。 谢不鸣摇头:“叙旧,一会儿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会来找你的,你跟着我。” “嗯嗯。”叙旧连连点头,往旗营跑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伍长,你不跟我一起去吗?你的战甲穿在身上,可是你的兵器还在旗营里啊。” “你帮我拿着。”谢不鸣来不及跟他多说,吩咐了这一句后,立即就往主帐跑。 到了主帐外,眼见主帐里灯光摇曳,她顾不得门口守卫的呵斥闯入了帐篷里:“大人,北魏军埋伏在城外,怕是要攻城了!” “你怎么来了?”罗良还记得她,忙让她起身:“你说什么?” 谢不鸣捡着方才的事情说了。 罗良脸色大变,立即传唤斥候:“斥候呢,速速去查探消息。”又穿了盔甲急急走出,再也顾不得谢不鸣,一边走一边怒斥左右的将士:“城门上的巡卫呢,都是干什么吃的?马上加强东西四门的守卫,若让北魏兵越过城池,你我的人头都不足以抵罪!” 他说到后来,已是跑了起来。 谢不鸣见状,也顾不得那许多,赶紧跑着回到自己的营帐。他们这一旗营的人最先得到消息,都穿好了战甲拿了兵器,叙旧真拿着她的长枪和黑刀在人群里四处寻找她,见她过来,急急的递过来东西,问道:“伍长,接下来怎么办?” 谢不鸣没回答,闭上眼睛,眼前是石头城漫天的火光,和不绝于耳的惨叫声…… 第024章 白桐投降 城破,家亡,这滋味她一直不曾忘记! 跟石头城不同,陈明关内的百姓足足是石头城的百倍。若陈明关失守,北魏盘踞陈明关,便等于摁住了东陆的咽喉,时刻威胁中原腹地,而这个结果,寒铜军不能承受,陈明关不能承受,乃至整个东陆,都不能承受! 陈明关不能丢! 谢不鸣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双眸血红:“叙旧,握紧你的武器,你只需记住,来的都是仇人、敌人,你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你不杀他们,死的就是你,哭的就是你的父母兄弟!” “我,我不敢!”叙旧瑟瑟发抖:“伍长,我好害怕。” 谢不鸣没说话。 现在怕,上了战场,求生的本能会让人变得什么都不怕。这滋味她最懂了! 她不再理会叙旧,嘱咐所有人跟着她到练武场集合,刚到地方,便听到了集合的号角。拖长的角声急促的响起来,划破陈明关的宁静,寒风中带起无限杀意。 寒铜军很快就集合完毕,城守军也集合完毕,却不见罗良的身影,只见几个营长不断的穿梭,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脸色越发凝重。不多时,城守副官白桐出现在观兵台上,手中托着罗良的金印,沉声说:“北魏举兵来犯,二十万大军压境,陈明关已被围,诸位,国之兴亡,危在旦夕,绝不容许任何人退却。陈明关能不能保住,你们回答我!” 二十万大军! 谢不鸣听得后背一阵发凉,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陈明关内只有七万的守军啊! 原先北魏近十万的老弱残兵已让陈明关喘不过气,现在又多了十万大军,百里锦这是将围困堰塘关的军队调到陈明关内来了吗? 突如其来的大军压境,真是百里锦的拿手好戏,直到叙旧眼尖看到的那一刻,陈明关的斥候和巡卫都无人发现关外藏着的敌人。百里锦太匆忙了,恐怕连堰塘关内的温淳觅都还被蒙在鼓里,想不到这个人的行军意图是什么! 等等,行军意图? 谢不鸣悚然一惊,莫非,至始至终,百里锦的目标都是陈明关? 先是围而不攻陈明关,却急行军去攻打堰塘关,堰塘关大捷,陈明关将士放松了心神后,立即调动大军来攻打陈明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又临近新年,陈明关内的将士战意不强,而经过战败之后的北魏军处于愤怒的最高点,正是战斗力最强的时候。以强打弱,以多攻少,这一仗,陈明关必输无疑。百里锦这是以堰塘关那先锋骑兵的代价,换取陈明关的大胜! 疯子! 真是个疯子! 谢不鸣悚然的发现自己明白了什么,忍不住连连咒骂。 叙旧听见她一直在低低说话,害怕的撞了撞她:“伍长,怎么了?” “没事。”谢不鸣握紧黑刀,努力的稳住自己的心神:“叙旧,这一仗很难打,你别忘记我对你说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跟着我。” “嗯嗯。”叙旧一双眼睛直转,越发靠得更近了几分。 白桐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将士们一阵激愤,都在嚷着:“守卫陈明关!” “决一死战!” 谢不鸣闭了闭眼睛,真正的战斗开始了。这一次,或许会比上一回在石头城还要艰难很多,是死是活,全凭天意! 很快,将士们都在营官的带领下上了城墙。赤字营的营长林思图不断的穿梭在城墙上,指挥大家到各个点、搬运各种守城器械,谢不鸣好几次都想问他关于堰塘关的一些具体细节,但都没能找到他的人,反而因发呆被何成明吼了好几次。 再后来,谢不鸣不问了。 北魏军已举全军之力,像浩荡洪水一样凶猛的扑了上来,似乎要将整个陈明关都吞灭。 这一仗的艰难程度超乎谢不鸣的想象。从黑夜打到黎明时,城门上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一步步被北魏兵逼到了城门下,又将陈明关守军打了回去。到天色大亮时,北魏军进行短暂的休整,守城军终于求得了短暂的喘息。 谢不鸣杀得双臂脱力,用黑刀撑着地面,问身侧的叙旧:“徐勇呢?” 叙旧摇头,双眸呆呆的看着前方:“不知道。” 他身上全是血,手臂上有伤,分不清那些血迹是他的还是旁人的。王沙倒在叙旧旁边,同样一身是血,不断的喘气:“不,不见了。先前西侧喊人支援,我看到他去那边了。” “死了。”忽然,旁边有人低声回答:“我从西侧过来的,看到他的尸体了。一箭射穿了脑袋。” 几人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竟是被调走的言淮义! 叙旧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言淮义最见不得他这幅软弱的模样,一耳光打在叙旧的脸上,叙旧顿时将哭声咽了下去,傻呆呆的看着他。 谢不鸣刷地就站了起来,抽出自己的黑刀架在言淮义的脖子上。 王沙怒道:“你做什么?” “还有心情哭,指不定下一个死的就你。”言淮义没理他们二人,让他们侧头看看城墙外,城门下,是正在收拾战场的北魏军,不远处的山坡上,密密麻麻看不见尽头。黑底印红的锦字旗飘荡在山顶,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冷笑:“大军压境,你先哭你自己吧!孬种!” 谢不鸣看着他的神色,被他的悲观惊了一跳,放下黑刀看了看外面,慢慢收回了刀。 恰在这时,言淮义忽然跳了起来,一把将谢不鸣推倒在地。 “你做什么?” “放开伍长!” 王沙和叙旧双双出声,话音未落,好几支羽箭言淮义上空飞过,直直插入了墙壁之中,白色的翎羽还在颤动不停。 “蠢货!”他低低的喝骂:“两军交战,站那么显眼做什么?” 谢不鸣一把将他推开,一股脑从地上爬了起来。 忽然间,她觉得这个场景有点似曾相似。 上一次在石头城上,她也曾经成了利箭的目标,当时是于喜林推开了她,将她撞晕了过去。这一回,是言淮义救了她的小命。 谢不鸣来不及说话,小心的蹲在石壁后向下张望,想起方才要不是这人推倒她,她指不定已被这三支箭羽射穿了脑袋,根本活不了。她心中砰砰乱跳,手心里跟着冒了冷汗,仔细瞧去,城下的敌军营长前,一匹黑色的骏马格外显眼,马上的人更是耀眼得如同明珠,令人不敢小觑。谢不鸣先前在石头城就见过这个人,正是北魏军的主帅百里锦! 百里锦缓缓收回手中的弓箭,三箭齐发,想来方才冒头的士兵已经死了,他得意的笑了笑,将弓箭交给士兵。 副将元通忙说:“元帅好箭法,那小兵直接就倒下去了。” “应该是新兵。”百里锦道:“因为无知,才敢这个时候冒头,成了活靶子。哈哈,让我北魏的士兵瞧瞧,南夷人傻成了什么样儿。” 周围人都附和着大笑。 百里锦笑着笑着,忽然神色一敛,转向了陈明关:“对了,上次去抓那逃跑的两个俘虏,怎么就没消息了?” 他近来繁忙,一时将这事儿给忘了。 元通笑容僵在脸上,心虚的低下头:“没,没抓到。” “没抓到?”百里锦一愣:“一百个人都抓不到,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人逃去哪儿了?” “也不知道?”见大家都不说话,百里锦火了。 元通忙说:“元帅,那俘虏狡猾得很,一路逃跑,一路设下陷阱,那一队骑兵损失惨重,追到苍龙岭就完全找不到人。他们只好埋伏在来陈明关的路上,不知道是错过了还是怎么的,就没再遇到,只好无功而返。元帅,苍龙岭太深了,不怪大家呀。” 百里锦听罢反而气笑了:“不怪你们,怪我。我竟然让一群蠢笨的白兔去追击一头狡诈的狐狸,怪我!” 元通等人皆表示不懂。 “我要是他,就退回石头城,等你们在苍龙岭搜过后再出来,顺顺利利就能进陈明关。”百里锦叹了口气:“罢了,此人定在陈明关内。破了关,我看他能躲到哪里去。” “传令,一炷香后,继续攻城!” 百里锦转身,懒得再看这一场必胜的战斗。 陈明关内,谢不鸣和言淮义等人靠在城墙上,谁都没再说话。冷风不断的从城墙的凹口吹进来,刺骨生寒,谁的表情都格外沉重,叙旧默默流泪,抽抽搭搭的靠着谢不鸣,像个脆弱的小孩子。他哭得言淮义心烦,不断的瞪他,谢不鸣却伸手揽过叙旧的肩膀,低声说:“叙旧才十六岁,别对他太严苛了。你十六岁的时候没上战场吧?” 一句话,成功让言淮义闭了嘴。 他愣愣的看了半晌谢不鸣,低声骂道:“蠢!” 谢不鸣不理他,他坐了一会儿,又小声的叹气:“他要总是这么柔弱,你能护得了多久?” “能护多久护多久。”谢不鸣说。 她护不住父母兄妹,她想守护好叙旧,就当是唯一的寄托也好。 正说着话,林思图忽然到了城墙上,站在阶梯口招呼大家:“别坐着,速度拿上兵器到城门集合,我们要突围了!” 第025章 被困苍龙岭 突围? 谢不鸣松开叙旧,同言淮义对望了一眼,双双惊得傻了。言淮义放低了声音:“突围的话,是要弃了陈明关吗?” “不可能吧,这才打了多久的仗。”谢不鸣愣愣的摇头,回头看了看外围的北魏人:“就算兵力上明显不足,可我们又不是不能战,这时候放弃太早!” 可如果不是要弃了陈明关,突围又有什么意义? 一时间,谢不鸣也弄不明白了。 大家都拿着兵器纷纷下了城墙,集合一看,谢不鸣立即沉了脸。陈明关内六万守军,可眼下在这里集合的不足三万。方才那一仗打了多久她已经分不清,但伤亡如此惨重真是出乎意料。言淮义也白了脸,跟在她身边说:“照这个速度打下去,再过两个时辰,陈明关必定全线阵亡。北蛮子这一仗是下了大力气,对陈明关势在必得啊!” “撤出关内是正确的。”谢不鸣努力集中精神,飞快的思索起来:“陈明关的守军不像堰塘关的守军,都是寒铜军,个个身经百战。人数上我们不占优势,战斗力上也不占优势,要是留在关内,等待我们的就是石头城的下场。陈明关城高池深,百里锦够狠,说不得会屠了全城的人,将陈明关作为他东进的第一个据点,那才是真的麻烦了。” “那就这样弃了陈明关,我觉得憋屈!”言淮义重重呸了一口:“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对不起关内上万的百姓!” 谢不鸣侧目看了他一眼。 先前这个人总跟她争锋相对,又有些畏死,不想现在国难当头却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难怪阿爹总说,看人不能看表面。 想到这里,她对言淮义放软了强调,还算耐心的劝诫:“先看看再说。” 言淮义不答,只目光憎恶的看着城门,透过城门的缝隙,隐约瞧见北魏人在整军,看样子是要再次发起进攻了。 谢不鸣没理他,垫着脚尖不断的看向城门台阶,希望能看到罗良的身影,可等了大半天,仍然不见这位城守出现,只看到林思图和几位营官,还有一些陈明关内的守将,前些日子在大街上同言淮义打架时,将两人押回来的那个城官也在,谢不鸣叫不出他的名字,只瞧见大家的脸色都很严肃,一颗心顿时就沉了下去。 “罗良呢?”谢不鸣见出来说话的城官是罗良身边的副将,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身边的言淮义道:“在西门。” “不是已经暂时打完了吗,整军待命,他该出来才是。”谢不鸣觉得情况好像不对,摇了摇头。 言淮义愣了愣:“方才将西门守军带到这边来的就是营长,没瞧见罗良。” 两人正小声咬着耳朵,城门上的城官开口说话了:“诸位,陈明关城守罗良罗大人,方才在西门中了敌人冷箭,已以身殉国。罗大人留下话来,已将城守一职转给副将白桐。可白桐这个卖国贼,他不配做我东陆人,敌军休整时,他已命人捧着陈明关城守金印向北魏人乞降!” “不可能!” “胡说!” 话音未落,士兵们已激动的大喊大叫:“不可能,罗大人不可能死!” “都闭嘴。” 林思图是这些营官中最具有威严的一个,虽说上面还有比他官职更高的将军,可无一人能镇住眼前的场景,他上前吼了一嗓子,所有人都停止了议论。 林思图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罗大人已殉国,临终嘱托陈明关给了白桐。可罗大人所托非人,白桐这个卖国贼,为了求得一时生死,转眼就将我们陈明关的将士和百姓卖了。诸位,陈明关不可久留,我等需马上突围!愿意随我等血战,突围陈明关,奔往堰塘关的,拿上你的武器,待会儿城门一开,跟着我等突击。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脱了这身衣服,穿上寻常百姓的服装,躲到百姓家中去。” “要走的,东陆不怪你们,以后还想从军,平安从陈明关离开后,可以再次到堰塘关去报名从军。” “愿意留下的,东陆感激你们,寒铜军感激你们!” 话语停顿,林思图凌厉的吼:“现在,我数三下,要走的赶紧走,不走的,全部集合!” 下面的士兵一阵面面相觑。 外面,是北魏二十万大军;里面,是卖国的陈明关守将。出去,是死;留在这里,能活,就算以后想从军,也一样可以到堰塘关去,是避开风险最好的买卖。 “一!” “二!” “三!” 林思图不客气的开始数了起来,每一声都沉重如铁,每一个字都间断很长时间。得失如此明显,利弊尤其鲜明,林思图刚刚数到一时,已有人脱了衣服离开。数到二时,离开的人已有一半,等第三声落地时,城门口已丢满了兵器,走得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人。 足足六万陈明关守军,战死约莫三万,剩下的三万余人,转眼就剩下一万余人站在这里。 “叙旧。”谢不鸣喊了一声。 叙旧紧紧的拉着她:“伍长,我,我不走,我要跟着你。” “王沙!”谢不鸣又喊了一声,左侧的王沙咬牙:“好男儿马革裹尸还,岂能畏惧生死。东陆军要保存实力突围,我王沙才不做贪生怕死之徒!” “伍长,我也不走。“赵一奇紧接着王沙的话说:“我们一条心!” 言淮义听了,胸中涌起一股难言的壮志豪情,看着他们几个,道:“好样的,兄弟,先前是我看走了眼。你们这些人不是孬种!”说着,脸上又露出不齿之色,看着远处丢了武器换了衣服却还没走开的几个男人一眼,恨恨的说:“你们比那几个旗总有骨气!” 谢不鸣跟着看了一眼,认得那几个男人都是先前跟着言淮义称兄道弟的,他们都上过战场,万万没想到会临阵脱逃。 难怪言淮义如此失望! “好,你们不走的,都是我东陆最有血性的好男儿。”林思图点点头,冷声喝道:“从现在起,你们由我指挥。集合!” 几个城官俱在一起交头接耳了一阵,立即列马而出,往后方飞驰而去。不多时,陈明关内仅有的三千战马全部送了过来,林思图吼道:“会骑马的出列!” 立即分出来一两千多人,林思图指了指那些战马:“每人一匹,不许争抢,会骑马的全部上马。待会儿由骑兵开道,大家跟随骑兵突围。赤字营护卫左翼,城守军护卫右翼,后翼由顾将军的青字营负责。认好自己的队伍,一会儿突围不要乱,听从指挥。” “会骑马吗?”谢不鸣压低了声音问左右。 叙旧和王沙摇头,赵一奇和言淮义点头,她所在的旗营里还活着的人也都围在她左右,听她问话,半数都是摇头。 这些新兵还没训练到骑马那一步,会的人很少。 不知不觉中,众人已将她当成了新的指挥官,全部看着她,谢不鸣碰触到这些迷茫的眼神,心中一阵钝痛,吩咐会的那几个:“你们几个跟着言淮义骑马,不会骑马的,一会儿跟着我走。记住,突围时十分混乱,一定不要弄丢了自己的兵器。” 言淮义一愣:“你不会骑马?” 谢不鸣笑着看他,没说话。 她会骑马,阿爹骑术精湛,她的骑术是阿爹所教,就是寻常男子都比不上。可她不能走,她要是走了,叙旧他们怎么办? 言淮义看她神色如此,倒是很快懂了,脸色复杂的叹了口气,便招呼会骑马的人跟着他走。同谢不鸣擦身而过时,他停了停:“谢不鸣,你可别死,咱两的仇到了堰塘关继续算,我跟你没完。” 谢不鸣点了点头,他带着人扬长而去。 很快分出了骑兵和步兵,林思图又嘱咐了几句后,所有营官和城官都上了马,各自分领一支队伍,以免一会儿打起来后人员太过分散。还活着的屯长被叫到长官们跟前领了命后,重新回到队伍里,谢不鸣他们这一屯的屯长何成明胳膊上受了伤,铁着脸回到队伍里。 谢不鸣记得他也会骑马,但见他同步兵们在一块,心中有些感动。 这也是个舍不得抛弃手下的兵的人! “北蛮子怎么还不打?”集合整顿的时间长了,王沙隐隐觉得不安,下意识的嘀咕了一句。 谢不鸣一愣,探头看去,北魏人已列队整齐,但并未鸣号。她觉得有些奇怪,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方才那城官不是说了吗,白桐命人带着陈明关的金印到北魏军中去乞降,想来百里锦此刻正忙着谈判,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还打个屁啊? 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了上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这些战马,这种奇怪的感觉就更明显。 但容不得谢不鸣继续思索,城官清点人员完毕后,朗声下令:“开城门,突围!” 拖长的闷响,锁链哗啦,陈明关的城门在谢不鸣的眼前轰然打开。 大门一开,关外密密麻麻的北魏军就如同一面坚不可摧的人墙,将出关的路严严实实的堵了个正着。 “冲啊——”一声凌然的厉吼,城官骑着马率领先锋部队冲向了北魏军…… 第026章 留下断后 北魏兵的确得了百里锦的命令暂不攻城,一个个都只是列阵在前,并未出动攻击,眼见着东陆士兵忽然冲了出来,不由都懵了不知如何还击。 先锋骑兵开路,这支一万多人的队伍火速的突破北魏军左翼,奔向了苍龙岭。 百里锦正在大营中查验金印真伪,翻来覆去的看了,确定手中是真的印鉴无疑。正要继续同使者谈条件,忽听下属来报:“报——东陆一支骑兵突围,带着部队逃脱,冲开左翼去往苍龙岭了!” “砰!” 百里锦气得将手中的金印狠狠的砸在了桌子上,顿时将木桌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坑,他站起来,抬脚将使者踹翻在地:“南夷人欺我!” “不,不是,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使者脸都白了。 元通气不过,上前来扯住使者的头发往外拖,拖出主帐后,他指着前方的陈明关怒道:“误会?你自己看有什么误会?那不是你们东陆的军队?” 使者往外一瞧,正看见走在最后的青字营营旗飘荡,带着尾尾尘烟飞奔而去。一路上,北魏军不断围杀,路上倒了不少尸体,但大部队还是终于突围,冲向了连绵不绝的苍龙岭。他惊得呆了,嘴巴张得老大,盯着前方城门未关的陈明关,便瞧见关口上缓缓飘荡起的白旗,恍若找到一丝生机,急忙指着那白旗说:“我没骗你,将军,你看,白将军已按照约定打开了关门,飘起了白旗!” 百里锦回头看了一眼,关门之上,白旗确然顺风翻飞。 东陆人在玩什么把戏? 他心中一时捉摸不定,丢下使者,翻身上了黑马,一夹马腹往前冲去,走到关门附近,只见陈明关守将白桐已站在关隘口上,浑身鼻青脸肿,正愤怒的看着远去的东陆军队。 元通追上来:“白桐,你搞什么鬼?要降就降,不降,就滚出来交战,别缩在城门上做缩头乌龟!” 百里锦盯着陈明关看了半天,忽然扬了扬手:“入关。” “元帅!”元通已惊呆了。 百里锦冷峻的面容上绽开一丝冷笑:“看不出来吗?东陆人内讧了,刚刚那支队伍是寒铜军的分支,大概是带着人奔去堰塘关。白桐是陈明关的守将,他只能指挥手下的城守军,寒铜军不归他管。他若执意要投降,寒铜军奈何不了他,只能弃城而走。” “万一有诈呢?”元通不放心。 百里锦露出自信至极的狂傲神色:“有诈我也不怕。管他白桐投降还是不投降,入了关内,就由不得他了。” “也是,我们有二十万大军呢!”元通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百里锦傲然一笑,率先骑马入内。白桐在城门上看见了,带着人从城门下来,等在关口上,见百里锦来了,当即弯腰恭迎:“元帅是否已接受末将的条件?” “我不接受又如何?”百里锦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俯瞰他:“你陈明关区区六万守军,除去走掉的一万多,加上战死的也不少,你能奈我何?”他扫了一眼满地的盔甲,更见桀骜:“更何况,你剩下不足三万的人中,怕是已逃了一半多了吧?” 白桐抿紧唇:“元帅既然入了关,就是答应了末将的条件,焉能反悔?” 百里锦不答,骑马越过他,带着人往里走。 元通跟随他多年,见状便知道百里锦的意思,见百里锦环顾四周房屋,知道他是答应了白桐,走过白桐身边时,忍不住得意又好笑的道:“我们元帅一言九鼎,答应了的事情岂会反悔?赶紧起来,带我们入主城守府。别绷着你那张脸,元帅答应不屠城就不会乱杀百姓。”说着又沉下脸来:“但是,要是有谁敢对我北魏兵不敬,就别怪我们了。” 白桐直起腰,盯着百里锦进城,目光沉痛又无可奈何。 他转头看着尘土飞扬的陈明关外,那些冲出去的部队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只得暗暗叹气,跟上了百里锦的步伐。 百里锦走到城守府前,看了看上面的字,显然心情很好:“罗良死了?” “战死在西门上了,方才已有士兵打扫城门,抬下来罗良的尸体。”元通说。 百里锦笑道:“这人也算是个忠臣,是南夷人心中的榜样,你去,传令让士兵将他的尸体吊在城门上,悬挂示意三天,让那些不安分的人都仔细瞧瞧,跟我作对,就是这个下场。” “元帅,你不是说……”白桐一听又急。 百里锦横着眼睛看他:“我只答应你放过活人,可没说那些死了的我就轻饶了去。你要指挥我做什么,还是算了吧。”他轻轻敲打着城守府的府门,回头笑得张狂:“白桐,是放过活人,还是饶恕死人,你选一个。” 白桐脸色煞白,盯着他,半天说不出来。 百里锦扫过跟着的守将们,声色冷酷:“传令下去,任何北魏兵入关之后,不得任性杀人,奸淫妇女者,杀无赦。谁若坏我大事者,杀无赦!”目光最后落在白桐和陈明关投降的这些军官们身上,他勾起一抹冷笑:“还有,既然冲出关内的那些都是叛军,想来诸位不介意我替你们清理祸患吧。传令,着先锋部队三万整饬,马上出发,追击逃兵!” “得令!”立即有军官应了一声,领了命下去。 最后,罗良的尸体还是被吊在了城门上,当这位东陆以身殉国的将军在寒风中飘荡时,寒铜军已突破重围,闯入了苍龙岭。 一进苍龙岭,寒铜军就犹如飞龙入海,北魏军再是人多厉害,都奈何不得他们了。 林思图指挥作战,到了苍龙岭后,在苍龙岭山埃设下埋伏,打了追击的北魏军一个措手不及,北魏军损失惨重,暂时退回休整。此时,百里锦下令追击的先锋部队才刚刚追上,混乱之中,林思图见局势于本军不利,立即下令分散开来。盘点人数后,还活着的人只剩九千,他立即做主将九千人的部队分作十支部队,每队约莫九百人,灵活行事,在堰塘关口集合。 于是,大军化整为零,按队伍奔逃。 谢不鸣这一支是何成明带队,队正已经战死,只剩下几个屯长,屯长之中,何成明是最稳重的,理所当然的担起了大任。 然而不幸的是,他们这一支部队撤退是最后,理所当然的成了断后的军队。 九百人,身后是追击的三万先锋部队,这一次,就连最迟钝的叙旧都觉得不对劲,紧紧抓着谢不鸣的衣服问:“伍长,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谢不鸣摇了摇头,她不知道林思图交代给何成明的意图,但看这个样子,他们这九百人是被舍弃了,用来护卫大部队撤退。 这是一场背水之战啊! 叙旧咬着唇,眼中水汽蒙蒙,却不敢说话。 王沙杀人已杀得连兵器都握不住,靠着大树喘气:“伍长,你说句话吧。” “等着。”谢不鸣抬头看了看天,夜幕马上降临,或许,分化是什么目的很快就能有答案。 她扭头看去,何成明正忙着跟身边的几个屯长商量什么,大家围在地图跟前絮絮叨叨,隔得太远,她听不清楚,拍了拍叙旧和王沙的肩膀,她交代了两个字后就快步而出,走到何成明的身边。见到是她,何成明愣了愣,倒没说话。 谢不鸣听了片刻,心直直沉了下去。 果真是要他们这一支队伍断后! 屯长们说了一会儿,便都各自去安抚兵卒了。夜色慢慢深了,北魏的先锋部队开始封山追击,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 谢不鸣靠近何成明,低声问道:“屯长,我们是不是不去堰塘关了?” “你怎么知道?”何成明吃了一惊。 谢不鸣很老实的回答:“猜的。” “阿不。”何成明对她很有好感,叹了口气:“既然你问到了,我也不瞒你,我们这一支队伍去不成堰塘关,我们要尽力将北魏人拖在苍龙岭上。至少,要等大部队进了关内,我们才能走。” 果然不出所料! “拖多久?”谢不鸣问。 何成明说:“那就要看大部队多久才能到堰塘关。” “怎么拖,屯长有办法了吗?”谢不鸣压低了声音问。 何成明眉头蹙得紧紧的,指着黑夜里黑压压的苍龙山脉:“我们刚刚打了一场埋伏战,接下来,先虚张声势,等北魏军明白上当时,大部队应该已走了一段路了。” “现在吗?”谢不鸣站起来。 何成明摇头:“现在不急,等天亮时,北魏军的追兵才会到,他们也不是傻子,苍龙岭地形对我们有利,他们不会趁夜追击,那样损失更大。阿不,我们要连夜拔营,到安全点的地方再休息,要想虚张声势,就必须让北魏军有所忌惮。” 谢不鸣赞同的点头,何成明回到这一屯部队,也没瞒着大家,直言不讳的说:“诸位,大部队已经去了堰塘关。” “什么?” “那我们怎么办?” 一时间,所有兵卒都乱了,大家面面相觑,纷纷追着何成明问:“我们怎么办,在苍龙岭上等死吗?敌人可是好几万人啊!” 第027章 百里锦 “不会,苍龙岭是我们的老窝,我们寒铜军常年在这一带练兵,北蛮子对苍龙岭不熟,只要我们拿捏好地形,他们奈何不了我们。”何成明示意大家安静,等七嘴八舌都静下来,他才抬了抬手:“诸位,那边,就是堰塘关,这边,是陈明关。如今陈明关已经投降了北蛮子,咱们若是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我们都是东陆的好男儿,如今家国需要我们,我们能贪生怕死吗?” “是好男儿的,现在上来,同我奋勇杀敌!” “我们东陆的好男儿以一敌百,我们站在苍龙岭上,就是要告诉这些北蛮子,只要有我们在,他们就休想越过这座山头!” “各位,我不知道明天我们还能不能看到日落,我也不知道,当北蛮子踩着我们的尸骨踏过去的时候,咱们的大部队进了关没,但是——” “我是东陆的兵,生要保家卫国,死,也要死得其所!” 黑暗之中,一双双眼睛闪亮,都默默的往前走了一步。谢不鸣站在半坡,瞧见没一个人退缩,心中极为激荡。 一时间,她只觉得胸中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冲动,哪怕是现在死了,也并不觉得遗憾。她渐渐明白,这就是阿爹所说的家国,是绝不容许任何人往后退一步的家国! 叙旧站在她身边,稚嫩的脸上恐惧未退,可紧紧的跟着她,并未有一丝一毫的退后。 连这个年幼的孩子,也明白肩膀上的责任! 黑暗之中,这一支千人的队伍悄无声息的拔营而起,向着苍龙岭更深处潜伏而去。没有人趁夜离开,也没有人恐惧哭泣,所有人默默的跟着前面的脚步,用最快的速度向山林伸出进发。寒风萧瑟,夜里的山林透着说不出的诡秘,但无一人心生害怕。 天色微蒙时,这一支队伍已经走入了苍龙岭深处。 北魏人的脚步就在身后追着用来,这一支队伍没有安营扎寨,而是一路走,一路用长枪拍打身旁的树木。树木上的雪枝噼里啪啦的落,林间偶尔有飞起的苍鹰,划破宁静的长空,带起一阵空洞的回响。这样大的动静,身后追来的北魏兵果真迟疑。 领军的左前锋将军萧逸勒住马儿:“林中惊鸟,雪印溃散,前方定有伏兵。” “将军,不追吗?”有人问。 萧逸摇摇头,让大军暂停行走,自己则下了马四处查看。林木周围的脚印不是很凌乱,一排排的很整齐,他仔仔细细的数过,这么多排脚印,前方伏兵少说也有一万余人。看来,那一支队伍还没急着往堰塘关赶路,而是停留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打闷棍。 他冷笑一声,翻身上马:“绕道,往后盘去。” “将军,分化包抄的话咱们不占优势。”身边参事格外担心:“而且,这是南夷人的地盘,咱们对地形不熟悉,很容易误入陷阱。” “我知道。”萧逸指了指山脉的另一边:“看见那边了吗?我们不是真的绕后方,而是走到边缘,往返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些南夷人的伎俩我早就看透了。就算有伏兵,我三万先锋部队,难道还打不过这区区一万人吗?” “将军!”参事急了,却劝不住萧逸,看着他带着大部队拐到另一边,只得骑马跟上。 匆忙之间,他对身边的斥候说:“分列一队斥候往前方打探消息,令着斥候回去向元帅报信,萧将军要是一意孤行,我们可就完了。” 斥候分往四面八方,他不得不跟上,只一颗心始终提着,生怕来不及。 萧逸绕道而行,再追上来时,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时辰。走到方才观望的山头,便瞧见分散多排的脚步已经合拢,粗略一数,脚步只有四排,按照军队的编排,这支队伍恐怕就两千余人。萧逸始知上当,气得一阵乱砸,树上的积雪纷纷落下来,打在士兵们的脸上,参事早就退得远远的,不敢上前来触怒萧逸。 萧逸其人,乃是北魏一等国公府萧家的长子,平日里萧国公多疼爱这个儿子北魏人个个知道,这次送萧逸来军中,也是为了历练一二,将来承袭国公爵位时,才不会有人非议。 这种人,放在军中都是被供着的,打仗赢了是功勋,输了,也会有人出来承担责任。 因有恃无恐,这人眼中就没别人,全军上下只一个百里锦能够镇得住他。 参事暗暗擦了擦汗水,早知如此,就不该领了这个苦命活儿,来军中看住这个小祖宗! “来人,整军追击!”萧逸气了一阵子,便看着远去的脚印怒气冲冲的说:“这群杂碎人少得可怜,大军压过去,生吞了他们都可以。” “将军,慎重啊!”参事吓了一跳,走到前方看了看,便道:“前方道路狭窄,又有天堑,你看那边是一道狭长的豁口,若是南夷人守住了这个豁口,咱们就是有进无出。就算咱们攻进了豁口,紧接着的那条一线天随时都可以是我们的断头台。还有前方,那条白练飞溅的地儿,一看就是悬崖峭壁,我们要是被南夷人逼到那儿,便是绝境了!” 他说得口干舌燥,萧逸却满脸不以为意:“怕什么,南夷人就两千人!” 这不是人多人少的事情! 参事心中着急,越发想要阻拦,萧逸气不过,抬手一鞭子抽在马背上,回头瞪着他:“你要是怕死就滚回去,罗里吧嗦的,跟个娘们一样!” “要是元帅知道了,他肯定会将你捆起来送回皇都!”参事跟着也来了火气,虽说这人不能得罪,但眼下也不能让大家跟着他送死,参事执拗的牵着马,死死不松手:“将军,我们三万人的部队出来,就要三万人回去,才能对得起元帅的所托!” “你想告状?”萧逸冷笑:“等我拿下那些逃兵的首级,我看百里锦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说罢,将参事狠狠一推,拍马就走。 将军都走了,手下的兵哪能不动,眨眼间,大家都跟着他往山下走,沿着林森茂密的山路往更深处走去。下了山坡,眼前豁然变窄。苍龙岭这一带的山峰相对的很少,大多是连绵不绝,在两座高山的交界处,有一处狭窄的交口,山峰处陡然间像被利器切了一半,露出一条狭长的通道来,仅仅容得下两三匹马并排而过,站在豁口抬头,便觉得山峰跟要倒下来一样,压着人的心绷得紧紧的。 还未走进,就有人心生胆怯,握着兵器的手抖了抖。 萧逸冷笑:“一群小胆鬼,眼下寒冬腊月,这些南夷人有什么能跟我们斗的?” 他率先拍马进了豁口。 马蹄刚刚踏进去,便听见头顶寒鸦的叫声冷厉,让人心头一怵。马儿嘶鸣了一声,似乎畏惧前方,竟止不住的往后退了去。 “驾——” 萧逸岂能退缩,马儿不走,手下的鞭子抽得更重,终于激怒了马儿,一个劲儿的往里面冲去。 马蹄声在山谷回响,一开始,大家还担心害怕,但见萧逸走了一段路,都没有任何异常,渐渐的,这些兵卒也放了心。 狭长的豁口,三万大军通行需要很长的时间,眼见着大军过了三分之一,豁口上方的树林里,何成明跟其他几个屯长打了眼色。大家互相会意,军令传下去,一个个都严正待命。 谢不鸣带着她的队伍埋伏在前段,萧逸已经带着部队经过她的跟前,王沙小声的啐道:“这厮趾高气扬的样子真讨厌。” “莫慌,等敌军过去三分之一,咱们再动手。”谢不鸣拍了拍他的肩膀:“王沙,一会儿瞄准了那些骑在马儿上的射。” 话音刚落,何成明的军令已经传到,谢不鸣来不及跟他们多说,猛地跳了起来,大声吼道:“放石头!” 何成明做了总指挥,他最信得过谢不鸣,这一屯的队伍已经不知不觉中交给了谢不鸣来指挥。谢不鸣这一跳起来,埋伏在树林中的士兵们都跟着动了,身侧的大石头哗啦啦的往外推,一时间,无数的巨石从一线天的活口处滚落,砸在了下面行走的队伍里。 惊变乍起,无处可躲,北魏人的队伍顿时大乱,惨叫声、叫喊声喊成了一团,还有因恐惧惊吓勒不住的马儿忽然失控,到处乱撞,难免误伤了不少兵卒。 “有埋伏!” “整队!” 萧逸走在前方,也没好到哪里去,后方一动手,前方的火木也跟着滚滚落下,将去路完全挡住。雪地上不知道浇了什么东西,一点就着,火苗子瞬间就窜到了萧逸的马匹下。动物是最怕火的,见火势汹涌,坐骑立即大乱,纷纷往后退去。 身后,是紧紧跟着的步兵。 萧逸反应不及,一连踩伤了好几个,仓促间勒住马,才发现整个豁口里的部队已经乱成了一团,眨眼间已溃败非常。 参事已是身经百战,在袭击发生后,立即组织人反击:“弓箭手何在,放箭!” 然而,这豁口就犹如一个天然的麻袋,埋伏在上方的人仗着树木和沟壑的遮掩,弓箭极难伤到。只能借着弓箭的掩护,着人奋力往上爬。一场苦战拉开了序幕! 第028章 让我去吧 滚滚巨石从天而降,士兵们躲闪不及,有人被砸得脑浆迸裂,当场倒地又被马匹踩踏,血肉横飞。这等惨状,何成明这一屯的新兵们大多没见过,有人已转身伏到一旁呕吐起来。谢不鸣看得也有些恶心,但想起石头城外那密密麻麻的京观,又觉得这些似乎不算什么。 “别发愣,放箭!” 谢不鸣一回头,瞧见连王沙都在那不断的反胃,不由气怒的踹了他一脚:“等北蛮子爬上来,你是等着被杀是不是?” 可惜她箭术不好,不然,这会儿定能派上用场! 王沙被她踢了一脚,正中膝盖,疼得弯下腰,慌忙间拿起弓箭张弓搭箭往豁口上爬出来的敌人射去。王沙箭法不错,几乎箭无虚发,谢不鸣不由大声夸赞:“王沙,好样的!叙旧,赵一奇,将你们的箭也给王沙!”说着,将自己背上的箭囊取下,一并放在王沙的脚边。 王沙顿时信心大增,一连发射,成功将这一边的阵地守住。 谢不鸣见旁边的那一支队伍应付不及,连忙前去增援。叙旧不肯跟她分开,急忙也跟了上去。 “放箭!” “砸石头!” “来不及了,泼你面前的雪花出去,也能阻挡视线!” 谢不鸣一来,立即指挥这一支部队,突然有了主心骨,这些新兵总算稳定下来,不那么混乱。谢不鸣的招数很有效,将士们将面前的雪花撒下去,爬上来的北魏兵有一瞬间眼花,刚拂开雪花,东陆士兵的长枪已扎入了心口,最后只能含着不甘轰然倒地。 形势陡然扭转,这一支稳定之后,谢不鸣又转战下一个队伍。 如此奔波于一条线,总算保住了战线不丢。 豁口之中,萧逸损失惨重,在参事的护送下边打边退,慢慢的退出了豁口。眼见着他就要脱身而去,谢不鸣急了,回到王沙身边,大声说道:“王沙,瞄准那个马背上的将领,用箭射他,不准停!” 但凡有一支箭羽能落在这个将领身上,北魏必定溃败不成军! 王沙领了命令,张弓搭箭一支又一支,全部瞄准了萧逸。萧逸左躲右闪,身边的参事也努力积极的为他挡箭,王沙射了半箭袋,眼见着萧逸马上就要退出去,还是一无所获,谢不鸣终于急了,她捞起身侧的士兵的弓箭,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搭上箭羽,稍稍压低了箭头,瞄准萧逸的左胸射去。然而,终究不太稳定,这箭羽偏离了不是一点,直奔着萧逸的头而去。 萧逸仓促间觉得有劲风袭来,立即低头,那箭头擦着他盔甲上的翎羽飞去,将翎羽射落了下来。 “该死!竟然偷袭!” 萧逸暗暗骂无耻,刚直起腰来,有人一把拽住了他的腰带,将他提了起来。 “抓好!”百里锦沉稳的声音传入萧逸的耳朵,身边参事喜悦的喊了一声:“元帅!” 百里锦来了! 豁口上,谢不鸣看得十分清晰,瞧见百里锦抬起头看向这边,立即惊得汗毛直立。石头城外遥遥见过他一面,陈明关外,隔着两军亦有过对视,谢不鸣只记得他身下黑色的骏马和他的黑色大氅,对于百里锦长什么样子是完全陌生。 此时隔得很近,骏马上的青年眉目清晰。 飞扬入鬓的剑眉很是凌厉,一双星目隐隐闪烁着寒光,挺直的鼻梁骨像北面的雪山一般冷峭,配着略有些薄的嘴唇,这位名震天下的北魏第一杀神,长相竟是意外的好看。 只是,他的目光委实霸道,扫过豁口,谢不鸣的目光同他相撞,只觉得一瞬间浑身像是坠入了冰窖里,冻得完全无力,好似有什么穿过自己的身体,直直的穿过了自己的内心,是心底里萌生的一股胆怯,让人根本无力站起。 这个人好厉害! 这种戾气,是战场常年日积月累的人才会有的凶恶,让谢不鸣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 百里锦抓住了萧逸,立即调转马头,大吼了一声:“撤!” 他中气十足,战场上喊杀声不绝于耳,他的声音仍旧清晰的传入了山谷之中。他率先带着萧逸往外突围,本已在豁口出,这一转马,东陆没人能拦住他,只得任由他带着萧逸扬长而去。北魏兵见主帅已经亲自来了,混乱之中立即整合,速度极快的往外突围。 百里锦站在豁口,眯起眼睛看了片刻,决然的帅军离去。 不多时,全部人都撤出了豁口。 何成明从远处奔过来,找到谢不鸣,大笑道:“阿不,你选的这个伏击地点真好,北魏至少损失了两三千人。” 谢不鸣连忙恭维道:“是屯长厉害,你才是这一仗的总指挥!” “阿不,我们撤退!”打了胜仗,何成明心中高兴,见她立了大功还如此谦逊低调,心中越发喜欢,连连点头:“这一屯的人交给你带队,我们去下一个伏击地点。” “不,屯长,不行!”谢不鸣立即叫道。 何成明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为何不行?” “百里锦来了。”谢不鸣面色凝重,看了看下一个伏击地点,原本她料想百里锦不会亲自来,一个萧逸鲁莽不足以成事,虚实相间的这一套对付萧逸是完全没问题,故而一线天这一仗赢得轻松漂亮。按照计划,他们会退往苍龙岭的飞涧,利用那边的地形再打伏击,将北魏人拖在苍龙岭。可百里锦来了,这人狡猾如狐狸,断然不会吃她这一套。 相反,她第一次用兵,战场多变,她完全不是百里锦的对手。 若是百里锦亲自率军出击,他们将无路可退。 谢不鸣冷声说:“屯长,眼下我们要做的不是拖住北魏人,而是用尽全力带着他们满山跑。” “可北魏有足足三万人啊!”何成明面如土色:“要是他们封山,我们能跑哪里去?” “跑去堰塘关!”谢不鸣一字一句说:“大部队直着走,我们就曲曲绕绕带着北魏兵绕路走,等我们绕路到堰塘关时,大部队应该已经进关了,我们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不行。”何成明唇瓣微微哆嗦,思量片刻,缓缓摇头。 他看向谢不鸣,苦笑:“阿不,军令如山,我们不能贪生怕死。你的计谋固然是好,可若是百里锦不上当,放弃我们这一千人,去追击大部队上万人呢?这个风险,我们担不起!不管百里锦追不追我们,我们都要在他前进的路上设伏,阻拦他的脚步。” 谢不鸣张了张嘴,终究没再阻拦。 百里锦退后,并没有完全退出苍龙岭,更不可能放弃追击。这一支部队行进得格外艰难,何成明坚持按照计划设伏,但百里锦不是萧逸,何成明的迷兵之计骗不了他,在一线天战役后,百里锦就明白了,阻拦他们的这一支部队不过上千人。 对于这样一支小众部队,百里锦压根不想搭理,立即舍弃他们调整方向去追击林思图所帅的大部队。 何成明在山涧处埋伏了几个时辰,斥候来报,说北魏兵已经绕开他们追到了前方去,立即急得满头是汗,追着北魏人的屁股前去阻拦。 一来二去,本就是千人的队伍又折损了几百人,等终于追上百里锦的部队时,谢不鸣这一屯五百人已不足三百。 夜,又降临了。 百里锦下令安营扎寨,很快,部队在苍龙岭上盘踞下来。 百里锦坐在山头,看着绵延的篝火,闷声不说话的时候显得格外严肃。萧逸低眉敛首坐在他下方,小心的觑着他的脸色,不服气的开口:“元帅,那一支南夷人不足一千,为何还要停下来,他们根本够不成威胁。你给我一五千人,我保证能踏平了他们的尸体。” “你是嫌先前那三千人死得不够冤?”百里锦嗤笑:“萧逸,纸上谈兵易,战场指挥难,别拿将士们的鲜血来发泄你心头的愤怒。” “你就是胆子小。”萧逸被他嘲讽,年轻气傲,忍不住出口还击。 百里锦懒得理他,转过头继续看着夜空发呆。 萧逸脸上挂不住,哼了一声,站起来去了另一处。 元通看了看走开的萧逸,又看了看百里锦,只得无奈的充作和事老,笑道:“元帅何必跟萧逸一般见识,他是萧家的独子,就看在萧老的面子上,你也不要在人前给他难看。年轻人最爱面子,你想想咱们年轻的时候,还不是谁说一句都受不了?” “要不是看在萧老的面上,我早让人摘了他的脑袋。”百里锦勾起唇:“这等蠢材,留在军中只会坏事。” “这不是还有你坐镇吗?坏不了事。”元通嘿嘿笑。 百里锦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这等说法。 沉默半晌,他才方说:“不过,要是咱们北魏总不能出新人,将来局势还不见得能稳定。你看看东陆军中,先是一个裴御就够我头疼了叙旧,好不容易弄死了裴御,又出来一个温淳觅,就连东陆一个小小俘虏,你们都抓了快一个月还没逮到人。照这样下去,我很是担心将来无人能承继我等衣钵,北魏就危险了。” 抱歉,因为父亲病重,近期更新会不稳定,请各位小可爱见谅,后期尽量补。 第029章 充当诱饵 “你还能再活五十年,这种事,五十年后再操心吧!”元通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乐呵呵的笑:“如果五十年后东陆还在。” 百里锦一扫颓然,傲然道:“也是,待我大军扫过东陆,我北魏就可百年无忧了!” 他站起身来:“元通,明日一早要下雪,让将士们鸡鸣时分拔营,一定要赶在大雪下来时出发,以免雪下厚了,将士们行动不便,拖延我们的行动。” “那一小部队不管了?”元通跟着站起来,有点奇怪的笑:“有仇不报,不是你的风格呀。” 这一支千人的部队狠狠打了萧逸的颜面,又损了北魏的士气,萧逸是百里锦派出去的,别说是萧逸心里有气,就连百里锦心头都过不去这坎。更何况……恐怕在百里锦的心里,已经认定那逃跑的俘虏就是在这一支部队里,他已经接连被一个俘虏摆了两道,能甘心? “你看着就知道了。”百里锦打了个哈哈,转身就走了。 另一侧的高坡上,谢不鸣也正看着篝火绵延的北魏军营,眉头蹙得很紧,根本松不开。 何成明坚持要阻拦这三万人,可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逃跑才是最正确的选择,若真跟这些人正面杠上,对他们来说没有好处,他们这一支队伍已经不足六百人,六百对三万,根本是以卵击石,不可能取得实际的效果,只会送掉他们的命。 正如何成明所说,军令如山,她改不了,至少,她能选择一条损失最小的路。 谢不鸣往回跑,何成明和其他几个屯长、队正正蹲在那儿研究地形图,见她风风火火的跑回来,何成明沉声问:“怎么了?” “屯长。”谢不鸣不想在那么多人跟前出风头,拉何成明到一边,才说:“屯长一直都想再打北魏一个伏击战,明天是一个好机会。” “明天?”何成明一愣。 谢不鸣点头:“明天会下雪。” 何成明抬头看了看天色,一凛:“下雪又如何?” “下雪是老天给的机会。”谢不鸣看着他:“百里锦素来狡猾,他一定料想不到明天下大雪,我们还会主动出击,更想不到,我们只有几百人,还有胆子去碰他们。这一仗,我们不一定能打赢,但一定能拖住北魏人好几个时辰。我仔细算过,如果我们能成功拖北魏人三个时辰的话,咱们的大部队绝对就进了堰塘关,那时候我们马上撤退,火速退回堰塘关,损失最小。” “好,你说,我们怎么打!”何成明方才跟其他几个屯长队正也算了时辰,知道谢不鸣没撒谎,立即信心大增。 谢不鸣便将自己方才设想的方案说了。 何成明朗声笑道:“阿不,你确实很聪明。你来。” 他带着谢不鸣回到方才的队伍里,蹲下之后,何成明道:“各位,认识一下,这是谢不鸣,我的屯现在是交给他指挥。方才我们说的方案,也跟他说一遍。” “鸽子崖这一带多崖洞,我们在这里设伏击,引北魏人落入崖洞,就算摔不死这群王八蛋,他们要爬出来再集合,也会费不少时间。” “我们火油不多,先前在一线天就用了大半,在崖洞这儿肯定是用不上的。如果我们这一战能够取得进展,就会火速奔往堰塘关,留下备用的火油也就没必要,出了崖洞,北魏人肯定小心谨慎,百里锦会反扑我们,到了这儿,这是一处山谷,这座山是苍龙岭最高的山,山上的积雪很厚,我们要设法在这里制造一场雪崩。” “但要是雪崩,我们的人肯定也退不出来。” “现在的问题就是,我们如何在这场雪崩中活下来,等雪崩之后,北魏人这条路堵死,他们必定要绕路,我们的时间就足够了。” “还有一个问题,怎样才能让百里锦上当!” 谢不鸣一一听了,热血刷地就涌上了头顶,她未曾料到原来自己还是低估了何成明这些人,他们的办法已经十分周全,并非是如她所想的那样,这些人在盲目的打转。何成明先前冒险行进,大概是真的心里着急,这会儿理智回来,便显得沉稳了很多。 大部队入了关内,他应该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何成明点头,唤她:“阿不,你有什么办法能让百里锦上当?” “让我去就行。”谢不鸣勾唇,寒风中,她的声音细细的,但格外坚定有力:“我会想办法将他带到崖洞来。” “好!”何成明道:“你要多少人?” “我们人不多,五十人吧。”谢不鸣在心里暗暗盘算了一番,便道:“为了保证我们行动迅速,这五十人,我要完全没受伤的。” “依你。”何成明点头,大手一挥就同意了她的提议,又问:“如何制造雪崩,阿不有没有办法?” “声音。”谢不鸣沉吟了一会儿,想了想,就说:“明天等我们打完崖洞的伏击,到山谷附近时,风雪应该已经很大。只要我们能制造足够大的动静,山崖上的雪必定会被牵扯,从而引起雪崩。我们的人不进谷,或者在山谷的另一头,就不会有太多的危险。” “不进谷是不现实的,我们不进去,北蛮子也不会进去。”一个队正摇头。 另一个道:“既然这样,还是我们在山谷尽头安全一些。” “从崖洞下来,我们赶到山谷尽头,时间来不及呀。”另一个又摇头。 “没人带路,他们也未必就来。”何成明低声说:“要钓鱼,就得有诱饵。” “不用诱饵,脚印。”谢不鸣看了看天,忽然说道:“只要提前在山谷中布置好凌乱的脚印,找准时间,就能完全迷惑敌人。” 所有人停下说话声,齐刷刷的看向他。 片刻,有人一喜:“对,就用脚印。” 两大难题瞬间解决,何成明面露喜色:“阿不,你是我的副将。我去给你点人,然后,我们出发,先行去往崖洞,风雪大了不好行军。” 谢不鸣跟着他出来,见他在营中转悠,不多时,找了五十个身手利落的出来,让他们跟着谢不鸣。 “屯长,再给我三个弓箭手。”谢不鸣看着大家都站了出来,忽然拉住何成明,低声说:“方才人多,我不好跟你说实话。我们用脚印迷惑百里锦,未必能够完全迷惑住他,如果到时候风雪很大,脚印留不下多久就会被雪盖住。必要时候,我会带我的兵做诱饵。” 何成明拍了拍她的肩膀:“阿不,小心!” “如果我们回不来……”谢不鸣喉头微微一凝,立即甩了甩头:“不,我一定会平安归队,屯长,你放心!” 何成明重重点头,深深的看了看她,什么都没说,一咬牙终于走了。 黑暗中,何成明带着人悄无声息的灭了火把,往前方崖洞去设伏击,谢不鸣整顿了自己的五十人,送别了何成明等人后,叙旧紧紧的挨着她,王沙等人也都靠拢过来,等着她吩咐。 谢不鸣看着一双双或害怕或渴求的眼睛,心中涌起一阵心酸,稳了稳心神,才说:“诸位,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们留下来了。” 一颗颗脑袋缓缓的点头,他们都知道,自己的使命是做诱饵。 谢不鸣沉声说:“既然你们知道,我就什么都不必多说。我们将要做的,是将百里锦的三万人带到我们的伏击点,我们只有五十人,这一去,我不敢保证我们是死是活,但我知道,如果我们做了,大部队至少还有存活的希望。五十人,对三万人,你们每个人都要面对六百个敌人,你们怕吗?” “怕。”许久,有人低声说。 谢不鸣点头:“怕就对了。如果怕,明天就要让你们的双脚动起来,给我拼命的跑!腿断了都要跑,明白了没有?” “明白!”众人点头。 谢不鸣说:“你们这五十人,里面有三十个是弓箭手,你们是我们这一队伍的主力军。其他人,把自己背上的弓箭都让给他们。” 大家互相看看,叙旧第一个行动,将自己背着的弓箭拿下来交给王沙。 王沙不客气的接了,笑道:“看我明天不射穿这些北蛮子的脑袋瓜,让他们脑袋开花!” 其他人也纷纷交出弓箭,交给弓箭手背着。谢不鸣又说:“好,现在,弓箭手站在左边,步兵站在右边。弓箭手里觉得自己箭术高超的,往前站一步。” 很快站出来七八个人,谢不鸣很是欣慰:“好,明天你们几个跟在我身边,听我指挥,我让你们射哪儿,箭就往哪儿放,一支都不要浪费。” “那我们呢?”步兵问。 谢不鸣笑道:“你们用途更大呢。我方才说了,明天咱们全靠两条腿,要跑赢北魏骑兵,你们要帮我给他们下绊子。树上有很多藤蔓,明天两两一组,你们负责埋伏在道路两侧,骑兵过来就牵拉藤蔓,负责将他们扳倒。记住,扳倒后立即撤退,不要让北魏兵追上你们。” “现在,睡觉!”谢不鸣看了看后面,凝声说:“北蛮子不熟悉地形,鸡鸣声响就会出发,我们要比他们先走一步,大家休息好,该吃的干粮全部吃完,养足了力气,我不想谁腿软跑不动!” 第030章 私生子 “百里小儿,不过如此!” “百里百里,私生而已!” 这声音似带着回声,一声声传入北魏人的耳朵里,北魏兵脸色一变,纷纷回头去看自己的主帅。百里锦面容铁青,身侧的苏郁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百里锦的出生,在北魏素来是个禁忌。 百里锦是皇族,是被北魏皇室默认但不光明正大承认的皇族——他的母亲是北魏大氏族容家的庶女,北魏皇帝野游时遇见,强占了她,结果回宫之后,北魏生了一些变故,北魏皇帝就将这个女人忘记了。百里锦的母亲那时已身怀六甲,为容家不纳,又入宫无门,只得沦落市井,在市井中生下了百里锦。 百里锦五岁时被皇族偶然遇见,认出他脖子上的璎珞佩是皇家所有,上报给了北魏皇帝。 北魏皇帝求证之后,就知道是他的血脉,当即接回了朝中。 然而,容家女流落市井多年,已改嫁他人,北魏皇帝认为她不贞,不愿意迎她入宫,容氏也不愿进宫,北魏皇帝想杀了她,又怕因她同容氏一族生了嫌隙,左右为难之际,年仅五岁的百里锦跪在北魏皇帝的寝殿门外求见,给这皇帝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随后,皇帝昭告天下,封早已故去多年的胞弟为邕易王,其独子百里锦承袭王位,其亡母容氏为一品诰命息夫人。 至此,街头小子百里锦,摇身一变做了邕易王。 他有了尊贵又合理的身份,回归皇族,又保住了北魏皇帝的名声,尊重了自己母妃的心愿,更绝了北魏其他皇子对他的忌惮之心。 他被合理合法的过继给了邕易王,从此跟皇位无缘。 他从市井之中搬了出来,住进了北魏皇帝赐给他的邕易王府。又以乳母之名,迎回了自己的生母。 整个计谋完美无暇,出自一个年仅五岁的黄口小儿,这等智谋简直令人发指! 因他始终是皇族血脉,北魏皇帝更对百里锦展现出的超群智慧十分欣赏,将这个儿子过继给了邕易王之后,又一纸诏书给了百里锦一切皇子该有不该有的待遇。二十年过去,百里锦在北魏皇族之中威望显赫,在军中更是说一不二,成为北魏夺嫡皇子最想拉拢的势力,这段往事,当年知情的人少之又少,加上时日年久,慢慢的就被人给忘记了,知道的人也讳莫如深。 如今乍然在三军中被人提起,如何能让百里锦不恼怒? 私生儿子,简直是当着三军的面儿,又狠、又准的扇了这位天之骄子一个打耳光,打得百里锦措手不及又暴怒非常。 百里锦的怒火压都压不住,眸中似有什么在燃烧,他指着山崖上欢跳的那群人,尤其是一个瘦高的,他跳得最欢快,一个字字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灭、了、他、们!” 牙齿咬得很响,真是一个个绷出来的! 苏郁和元通见状,便都知道今儿不血流成河,是灭不掉这位元帅的火气的。三军听了东陆人的吼叫,辱骂他们尊贵的元帅,一个个亦是怒火冲天。 苏郁下令:“追杀这群南夷人,提头来见者,重赏!” 话音未落,北魏兵就跟疯了一样,快速的扑向了山崖边的东陆人。 山崖的隐秘处,谢不鸣瞧见这一幕,立即传令下去:“跑,都给我不要命的往前跑,谁要是慢了,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她率先带着人就往鸽子崖跑去。 那些步兵和弓箭手不敢慢,一个个都跟着她的步伐,快速的往鸽子崖跑去。 这里已经离鸽子崖很近,只跑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就跑到了鸽子崖附近。北魏人的步子并不比他们慢,相反的,树林虽然阻拦了大部分骑兵,却不影响他们少量通行。两条腿是跑不过四条腿的,狂奔的五十人东躲西藏,既要躲开弓箭手的利箭,又要严防骑兵的刺杀,等跑到鸽子崖附近时,还是折损了二十多人。 一到鸽子崖,谢不鸣就松了口气。 她挥了挥手,还活着的所有人就立即分散开来,往另一侧跑去。一边跑,大家一边注意看着四周的草木和雪地,不去踩那些堆了特定标识的地方。 风雪渐起。 很快,大雪簌簌落了下来。 北魏兵不顾一切的追了过来,势要拿他们这群人来开刀,以消主帅被侮辱的心头之怒。 然而…… 明明看着那些南夷人跑着一点危险都没有,等北魏的骑兵、步兵追来时,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听到脚下的土地发出一声咔擦声,连人带马瞬间消失无踪! 紧接着,步兵里也有人不断消失,像地下长了一张巨大的嘴巴,将北魏人吞噬殆尽! “啊——” “救命!” 一时间,鸽子崖边惊呼声和惨呼声不绝于耳,还带着闷闷的声响和绵长的回声,当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只跑了三四十丈的路,却接二连三的掉下去了不少人,步兵行军步伐密集,粗略一算,怕是掉了好几百个人下去了。这一下,明明看着那些东陆人越跑越慢,渐渐停了下来,北魏人却已经不敢再去追,一个个站在士兵们掉下去的地方,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的主帅。 百里锦拍马上来,看了片刻,脸色格外难看:“这里是一片崖洞。人是掉下去了,还有活着的。” “我让人将他们捞上来。”苏郁立即道。 百里锦冷笑:“人家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捞人,浪费时间,明知是陷阱,我还真不能不救。苏郁,让一个参事领一千人在此营救,其他人随我去追!” 眼下是大雪的天,要放任这些掉下去的人不管,不出几个时辰就全给冻死在这里了。 北魏大军分了一千人出来留在原地营救。 放了绳索下去,那些掉下去的北魏兵摔得颇重,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等全部旧上来时,已经是小半个时辰的事情。 苏郁听百里锦要亲自去追,直觉不妥:“元帅,前方陷阱太多了,不安全。” “我知道。”百里锦冷笑,“这不是陷阱,这是崖洞,天然形成的。这一群南夷人有点小聪明,利用地形,是我疏忽了。可惜。”他抬手一指,指着侧方茂密的树林,便道:“我上了一次当,就不能再上第二次,方才被激怒了,失了理智,仔细一看,这里的崖洞数量虽多,大小不一,小的掉不进去人,大的,是南夷人用树枝搭起来,接着大雪掩盖了痕迹的,怕自己人误踩,都有标记,只要绕开这些标记就可以了。你们看那边。” 苏郁和元通双双看去,百里锦笑:“那边的树木严实,地上的棺木丛生,土地是实的。这片崖洞范围不大,绕开这里追击。” 说罢,一夹马腹,着令大军继续开拔,向那仅剩的二十余人压了过去。 远处,谢不鸣瞧见百里锦指着鸽子崖又指了指右侧山林,顿时脸色一变:“快走,百里锦识破陷阱的范围了,速度撤!” 一行人再次飞奔。 这一回,不用旁人说,谢不鸣也知道,百里锦这阵仗是非要将他们剁了才能解了心头之恨! 一行人火速下了鸽子崖,往约定的谷口方向跑。 鸽子崖下山容易上山难,下山的这一面没有太多树木阻挡,只地上有不少凸起的石头,被大雪遮掩后,能阻碍骑兵同行。饶是如此,北魏的骑兵仍是肆无忌惮,要追上他们只是片刻的事情。一行人不要命的狂奔,食物不带,连兵器都丢了,就全靠两条腿火速的往谷口撤去。 雪地上的脚印格外凌乱。 这一次,不用主帅吩咐,北魏追兵个个都知道,这群南夷人是往谷口逃命去了,一路上到处都丢了兵器盔甲,显然是吓破了胆子。 北魏兵再无戒心。 雪地上的脚印,一直凌乱的延伸进了山谷。 北魏骑兵无所顾忌的冲入了山谷之中——在这些北魏人的心中,那区区剩下的几十个南夷人,就算埋伏,又能有多少的损失? 行军过半,山谷越发宁静,前面的脚印却突然没了。一点都没了,像是没人进来过,走在前面的骑兵蒙了,顿时失去了方向,马儿在原地不安的打转,马蹄声、嘶鸣声不绝于耳。 待斥候向百里锦汇报时,这一次,连百里锦的脸色都跟着变了:“快,撤出谷口!” 苏郁和元通神色一凛,立即一前一后下去传令,北魏大军调转了个头,往后方撤去。 就在这时,前方的山谷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整整齐齐的惊叫声,这声音格外整齐,又有点沉闷,像是无数人同时喊出来,顺着山脉传过来的,一时间,连地皮都跟着抖了抖。北魏军中的马儿一阵乱窜,马蹄声阵阵,同这声音混响成了一团。 咔哒—— 北魏军的头顶之上,有什么于混乱之中裂开了。 哄乱的人群一时间被这声音惊得呆了呆,紧接着,就听见后方百里锦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还愣着干嘛,撤,雪崩了!” 雪崩! 一瞬间,整个北魏军全部往后方跑去。 北魏军训练有素,撤退并不混乱,脚步声格外整齐,然而,这种整齐,更加剧了雪崩的发生。最先入谷的北魏兵根本来不及反应,就瞧见雪白的一片从山顶倾泻而下,气势汹汹的往众人头顶上压了过来。 第031章 大获全胜 雪崩之势一旦形成,顿时便排山倒海汹涌而来。巨大的雪从山崖上滑落,势不可挡的往下方扑去,所过之处,树木一声脆响,便掩藏在雪海里。速度之快、力量之大,根本不是人能相抗,还不等这些北魏人反应,最先入谷的北魏兵已被雪花吞没,连惊呼都不曾留下一句。 最可怕的是,这些山脉都是绵延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将雪崩的方向往谷外又拉了拉,谷中山脉的雪垮下之后,顿时牵引了谷外。 百里锦方带着一部分士兵撤出去,那巨大的雪堆已完全阻拦了去路。 三万北魏兵,至少有好几千人消失在这片雪域里! 百里锦脸色铁青。 身侧的苏郁和元通等将领都煞白了脸,元通瞪圆了眼睛看着这一幕,想起方才铺天盖地般倾泻而下的雪,不由十分后怕。 要是晚一步,说不定他们都会被埋在这雪里了! “元帅!”苏郁的马双腿发软,一直在往后退,打着喷嚏嘶鸣,带着苏郁也有点不受控制的乱窜,他喊了一声,便说:“还追吗?” “追个屁啊,雪崩了!”元通指着谷口,“这么大的雪崩,那小杂碎肯定被雪埋了。” “不,没有!”百里锦讷讷的盯着谷口看了半晌,这会儿才说话:“他根本就没下这座崖岭,是我错了。”他回头看了看方才大军下来的鸽子崖,低声说:“这座崖岭到处都是洞穴,只要他们跑到我们视线看不见的死角,就能躲藏在崖洞之中。等我们大军过后,他们再出来。他们是两拨人,我被他们刻意激怒,忽略了一些细节。” 他这会儿已经明白了过来。 先前那一部分人,一开始就在指引着他们往这边退,退了一段距离,其实那会儿他就已经觉察到了不对。然而,对方又用话语激怒他。盛怒之下,他失了理智,追到此处时,瞧见凌乱的脚印,便觉得这是他们逃跑的方向,而忽略了其中的不合理—— 再是跑得快,再快,能快得过马儿吗? 这些人只是藏了起来,没下山! 引他到了这里,只是计谋中第一步。不对,第二步。他们的第一步,是让他误以为只有几十个人留下来伏击他们,让他起了轻敌之心。这些人是兵分两路,真正的伏兵不在鸽子崖,是在这座山谷之中,这一场雪崩并非自然灾害,是人为的。 元通听了他的话,大声嚷嚷:“元帅,我这就带兵去捉他们!” “还等你去捉?我们下了那崖岭这么久,人早就跑了!”百里锦一鞭子砸在马屁股上,他脸色难看至极:“传信,让后续部队速速过来,看看还能救几个活的出来。” 这一仗,他输了。 苏郁追上他:“元帅,既然不追,我们又损失了不少人,还是退回陈明关吧。” “退?”百里锦唇上挂着冷漠的笑,抬起手中的马鞭指了指前方:“他们大张旗鼓,目的就是为了阻拦我们去堰塘关,是拖延计。等我们的人到了,先前陈明关的那一支逃兵也进了堰塘关。我要是退了回去,别说东陆人会笑死我,就连咱们北魏的那群老家伙也会笑掉牙齿。传令下去,整军后,火速追击。陈明关已是我百里锦的囊中物,堰塘关我也势在必得!” 他野心毕现。 苏郁拱了拱手,下去传令。 百里锦摸索着手中的马鞭,目光阴鸷的盯着不远处的山林。他低估了那些东陆人,原来,东陆人也不全是草包。 这个亏,他吃得颇有意义。 比起堰塘关吃的那个亏来,这个亏更让他憋气。至少,堰塘关的亏是他自愿吃的,吃下去之后,他拿到了陈明关。而这个亏……他白白损失了几千军士,白白受了一肚子气,那群挑衅的南夷人跑了,他没抓到;如今大雪封了去路,山谷后的伏兵他一个都没伤到,最终是什么都没能得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百里锦低吟冷笑,脑中想起鸽子崖前跳得最高、最欢的那人,直觉这人必定就是石头城里的那个俘虏。 很好,很好。 他闭了闭眼睛,上次萧逸被伏击,对着他放冷箭的,好像也是这个小杂种。 总有一天,他会抓住这人,必定要他生不如死! 百里锦暗暗发誓。 山谷中巨大的雪崩响动,一样传到了鸽子崖上,鸽子崖一块巨石头后,有一个深入山里的洞穴。洞穴之中,几十人挤在一起,闻声都变了脸色。叙旧形容苍白,紧紧抓着谢不鸣的胳膊,很久才颤颤巍巍的说了一句:“伍长,好可怕!” “没什么可怕的。”谢不鸣安抚他:“我们的人都在山外,这会儿应该已经走了。” “伍长,北魏人全部都过去了。”在外放哨的王沙回来,低声说。 谢不鸣大喜:“好,我们快走。” 一行人从暗处的洞穴里爬出来,绕过鸽子崖,用两条腿全力奔跑,饶过雪崩的山谷,往另一侧同何成明等人会师。何成明等人早已撤离,等在约定的地点,等他们人一来,清点之后,这边折损了十七人,他们面对三万大军,五十人去任务,活着回来三十三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奇迹。 何成明双眸通红,含着热泪拍打谢不鸣的肩膀:“阿不,你很了不起!” “屯长,这些都是你的决定,我只是奉命行事!”谢不鸣咬牙。 她在军中根基不深,还不适合崭露头角,而且京师卫负责寻她的人或许还在附近城池里游荡,她不宜出头,这些功劳要了反而是祸害,不要也罢。 她很乐得全部给何成明。 何成明明白她的意思,心中越发感动。 这一场亡命,要是没有谢不鸣的计谋,他自己做不到全身而退,或许,他会领着一千将士在苍龙岭上殉国。 如今,不但他活了下来,士兵们也活下来一半多,而这些,都是谢不鸣争来的! 他们的命,都是谢不鸣救的! 何成明不再言语,他心中暗道:“何成明啊何成明,从今以后,你就欠阿不一条命,不管将来如何,你都得护住他!” 不单单是他,其实,这一支部队中的很多人都是如是想法,尤其是那些屯长们个个都知道,这一仗要是没有谢不鸣孤身冒险,是换不来他们活命的宝贵时间的。他们心里对谢不鸣充满了感激,至此,都在军中或多或少照拂她。 只是大家仍对她的策略颇多好奇,不断有人问:“阿不,你让我们将铁枪沿着山雪挨着埋一条线,就能制造雪崩,那是为什么?” “雪堆积到一定的程度,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起雪崩。最好的办法是震动,声音就能做到。但是,声音在空气里传送的时候,威力不大,通过一些物品,威力才能被成倍的放大。铁器传递声音产生的震动效果是最好的。”谢不鸣好脾气的笑着解释:“就好像我们睡觉的时候枕着兵器,一旦有敌人靠近,声响就能顺着铁骑传入耳朵一样的道理。将铁枪埋下后,我们只需要集中对着铁枪大喊,声音就能顺着铁枪一直穿到雪下,声音足够大,产生的震动就大。这些声音跟北魏人的马蹄相合,能引起雪崩。” “哦!”人们恍然大悟。 有人又问:“阿不,你怎么知道百里锦是私生子?这事儿在北魏都很隐秘吧?” “其实不算什么机密大事。”谢不鸣半真半假的说:“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们那儿的说书先生说过北魏秘闻,大家都知道。” 其实,关于百里锦是北魏皇帝的私生子这件事,是父亲裴御告诉她的。 当初百里锦妄图招安裴御,曾经亲自潜入箕陵城同父亲会晤,为了取得父亲的信任,他自我袒露了这些,裴御后来入狱后,曾经感叹着说过一句:“幸好百里锦只是北魏皇帝的私生子,他要是被北魏皇室承认做了皇子,将来北魏的皇帝多半是他,那我东陆才真是要生灵涂炭。” 还有人问:“阿不,从鸽子崖下来,你怎么会想到要躲起来?” “敌人那么多,不躲起来不是等着死吗?”这一次,不用谢不鸣回答,那三十三个死士个个都能替她开口:“我们先踩了点的,从哪里跑,怎么跑都算好了,从鸽子崖上下来的时候,我们脚底下都绑了树枝,就是怕足迹被北魏人发现。” “对,好在他们也没我们想的那么聪明!” 后来,大家就彻底明白了这一仗是怎么打的,无需谢不鸣去一一解释,不单单是三十三死士个个对她心悦诚服,很多人都对谢不鸣敬佩到了极点。 顺利会师后,大家便不再休息,百里锦随时可能追来,但雪崩后这么一阻拦,等北魏人追上来至少要半天的时间。这半天,足够大部队进入堰塘关,也足够他们跟北魏人拉开距离,只要动作迅速,很快,他们就能赶到关内。 进了堰塘关,暂时就安全了。 这支部队火速往堰塘关赶去。 大家死里逃生,奔着生的希望而去,脚下自然是一点都不懈怠。 第032章 拒之关外 何成明很高兴:“阿不,翻过这边的山头,我们就能下了苍龙岭,然后再走一个时辰,就能到堰塘关啦。” 他受了伤,又不断奔袭,气喘个不停,只一双眼睛露出精光。 谢不鸣却觉得隐约不对。 百里锦一直没追来。 “屯长,我们还要至少两个半时辰才能到堰塘关,对不对?” “是啊。”何成明点头:“你们先前做诱饵耗费了太多体力,接着我们又跑了一整夜,你是不是累了?把东西给我,我帮你扛着。” 谢不鸣心中暖暖的,见他伸手过来要解下自己的包袱,忙往后退了退:“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将自己的忧虑跟何成明说了。 何成明没放在心上:“阿不,你是不是先前被他吓到了?我们引起那么大的雪崩,百里锦的前锋部队被埋了好多人,我估摸着他们要全部挖出尸体来,怎么也要几个时辰吧?就算百里锦要追我们,他肯定也是这会儿才整军出发。” 谢不鸣不赞同。 她很清楚的知道,她这次是在老虎头上拔了毛,既痛骂了百里锦,又让百里锦吃了一个闷亏,这人是万万不会放过这一支队伍的。 百里锦不追,恰恰是最为危险的,肯定有后招在等着! 只是见大家都兴高采烈,便压住了不提。 午时后,他们这一支队伍终于下了苍龙岭,往堰塘关而去。瞧见堰塘关的城池近在眼前,何成明总算是松了口气:“终于到了!” “进关!” “我们到了!” 劫后余生,已有人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大家相互扶持着,往堰塘关的城门奔去。 堰塘关的城池没有陈明关那么高,然而坚固比陈明关更甚,这一行人站在城楼下显得格外渺小,隔着护城河,能瞧见城门上站着的军士皆是严阵以待。因是江夏王镇守的主要营地,城门镇守的士兵格外谨慎,远远瞧见这一群人,便亮枪呵斥:“什么人?” 何成明走了出来:“我乃陈明关赤字营第二营第一屯屯长,何成明,陈明关陷落,我率领八屯人前来投奔,请开城门!” 城门上的士兵嘀嘀咕咕了一阵,有人下去了。 不多时,城门上上来了一个营官。 那营官并不是赤字营的营官林思图,而是一个陌生的守将。他看了一阵子,似乎不太确定,在城墙上喊话:“你们是陈明关赤字营的人?赤字营的人都已经进了城,你们为什么还在后面?” “我们奉命断后!”何成明咳了一声:“请问赤字营的营官林思图何在?是真是假,请林思图来一看就知道!” 那营官又下去了。 这一次去了挺久。 等那营官再回来时,不单单是他一人,还带了好几个人。隔着一段距离,何成明眯起眼睛仔细的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后面跟着的人中就有林思图,他手臂受了伤,见到林思图来了,不顾一切的举起手挥舞:“营长,是我们!我是何成明呀!” 林思图往前走了两步,哈哈大笑:“真是何成明!开门!” 护城河外的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谢不鸣的眉头紧锁,一直没放下心弦,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堰塘关这幅全力戒备的模样,不像是欢迎他们的样子。 叙旧站在她身边,见状很小心的问:“伍长,我们到了堰塘关,你怎么反而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谢不鸣耐心的解释:“而是……” 她说不出来。 半晌,她摇摇头:“但愿是我多想。” 就在说话间,护城河上的吊桥缓缓放了下来。 何成明率先往前走,走上了吊桥。大家也都跟着他往前,到了城门下,那城门却久久不见打开。大家等了半天,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吊桥又收了回去,何成明往回退到护城河边,想去看个究竟,谢不鸣心中的不安顿时扩散开来,一颗心扑通直跳,她跑到何成明身边,也往城墙上看去。只一眼,她就瞧见高墙之上的人,不由一下子愣住。 不知何时,城墙上多了几个青年将领,林思图被人阻挡在后,当先一个青年男子凝着眼眸低头看着他们,神色格外肃然。 他居高临下,谢不鸣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模样。 一张白玉般的脸庞,剑眉星目,鼻梁挺直似刀切,薄唇紧抿,眸色带了三分寒霜,犹如暗夜笼罩,让人透不过气来。他撑着身子往下看,白色的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头上的墨玉簪子如同泛着冷光,在他身上,似乎刻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桀骜不驯,比天上的傲鹰还要更狂妄几分,他略略眯眼,唇角带起微微笑意,越发显得不近人情。 这个人,好可怕! 谢不鸣在沙场上见过百里锦的残暴,那是一种血腥带来的畏惧感。而这个人站在这里,一眼扫过来,谢不鸣就不由自主的想屈膝跪下。 “这一定就是江夏王,温淳觅。”谢不鸣喃喃自语。 可很快,她收起了全部的心思,紧锁着眉头看向温淳觅,心中只一个疑惑:温淳觅想干嘛? 林思图在城墙上被拦着,已清晰的看到了何成明和谢不鸣,瞧见何成明受了伤,谢不鸣浑身是血,他瞳孔猛地一缩,冲破了阻拦:“王爷,那是赤字营,是我的兵,你为什么要下令关城门,不让他们进来?” 温淳觅没答他的话。 他盯着城门下站着的士兵,神色凛然:“这些已经不是你的兵,他们是叛徒!” 叛徒? 温淳觅话音未落,城门下的人全都变了脸色。 何成明气得浑身都哆嗦了起来:“王爷,我们奔波几百里,从陈明关来到堰塘关,一路上为了给大部队断后,我们甘愿充当诱饵,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活下来,你却说我们是叛徒?” “我们不是叛徒!” “我们是东陆的兵!” “开城门!” 温淳觅的话早已落入大家的耳朵,恍若晴天霹雳,这些生死场走过一遭的士兵顿时沸腾,一个个红了眼——本以为到了堰塘关就能有一条活路,哪知道躲过了敌人的追杀,却被自己人阻拦在生门之外!一时间,这些士兵心中生出一股绝望之感,像发狂的野兽一般,不顾一切的去推堰塘关的城门。 然而,堰塘关的城门就像一座大山,凭着这些人的双手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谢不鸣站在何成明的身边,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温淳觅,先是愤怒,随后,就生出一股疑惑来。 温淳觅并非不讲道理的人,为何就笃定了他们是叛军? 谢不鸣推了何成明一把:“屯长,不要发呆,我们不能认命!” 何成明本已愤怒得红了眼睛,被她推了一把,理智倒是恢复了几分。 是,不能认命! 莫名其妙的被定了叛军,肯定有缘故。他们要是继续冒失推门,只会适得其反,到时候被自己人以叛军攻城为名绞杀,才是真正的不值得! 他定了定神,喝止了推门的士兵后,镇住了乱糟糟的兵卒,才抬头问:“敢问城门上的是江夏王爷吗?” “是。”城墙的人冷声问:“你是何成明?” 他早将城墙下的一切看在眼睛里,瞧见何成明镇住了混乱的士兵,又存了几分头脑,不由带了几分稀奇和审视的目光看着何成明。 何成明扬声道:“末将是何成明。王爷说我们是叛军,末将等人不服,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你们要证据?”温淳觅呵的冷笑了一声,从城墙上丢下来一团纸,砸在何成明的怀里:“那就自己看吧!” 何成明接住了纸团,展开一看,顿时白了脸色:“这……” 谢不鸣见他大惊失色,凑过去也看了一眼。 那是一张檄文。 檄文上说,原陈明关守将白桐投降,百里锦为显示恩赫,仍旧让白桐做陈明关的城守;投降的一系列东陆军将皆为优待,寒铜军赤字营屯长何成明等一众军士愿为北魏效犬马之劳,以死士身份帅屯众前往堰塘关赴死,理应嘉奖,厚待家人…… 谢不鸣立即沉了脸色。 这一定是百里锦的奸计! 难怪他在苍龙岭上轻易就放过了他们,原来他早已料定了一切的结局,早在陈明关就发出了檄文,将寒铜军定在叛逆的柱子上,免得堰塘关接纳他们。这不是什么高明的离间计,然而,林思图率领的人顺利进了堰塘关后,他们这些断后的人处境一下子就尴尬而可疑——大部队逃脱尚且不容易,这不足一千人的部队逃脱了,若他们不是细作,百里锦刻意放过,谁信呢? “冤枉,我们冤枉!”何成明大声叫了起来:“王爷,这是北魏的奸计!我们赤字营的人忠心不二,绝不同白桐同流合污!” 温淳觅冷哼了一声,看了一眼苍龙岭,转身下了堰塘关的城墙。 他竟就这样走了! 林思图急得大喊:“都说了是北魏的奸计,开城门啊你们!” 然而,没一人理会他,林思图在城墙上上蹿下跳的吼叫,最终被温淳觅冷漠的制止,温淳觅的吩咐隔着城墙传来:“来人,将林思图关起来,免得他坏了军纪!” “放开,你们放开!” 第033章 有衣同穿 这之后,林思图挣扎了一阵子,声音就消失在城墙后。 众人面面相觑。 何成明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刷刷落了下来,不单是他,其他士兵亦觉得悲凉异常,大家或是靠在城墙上,或是坐在地上,都抹起了眼泪。有人不甘心的再去推城门,最终又无奈的放弃,大家都看向了何成明:“屯长,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在这里等死吗?” 何成明亦濡湿了眼睛:“我,我不知道。” 他下意识的看向了身边的谢不鸣,心中一凛:“阿不,你倒是说句话呀。” “屯长,不对。”谢不鸣这才抬起头,忧心忡忡的看着苍龙岭的方向:“这是百里锦的奸计,他不追我们,是笃定我们进不来堰塘关。我们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百里锦大军说不定已经下了苍龙岭,很快就过来了,我们这时候离开,走一个就死一个,告诉兄弟们,我们就在堰塘关城墙下,要死,我们也要死在这里,决不能做了北魏人的俘虏。” 她的话说得决然,何成明嗓音低哑带着哭腔:“东陆,明明知道我们是冤枉的……” 谢不鸣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堰塘关的城墙。 是啊,知道是冤枉的,却不能开城门,这是为什么? 她觉得奇怪,温淳觅不是一个冷血的人,更不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人,那么,他走这步棋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再等等吧。”谢不鸣喃喃,像安慰何成明更像是安慰自己:“再等等,我就能知道王爷是什么打算。” 也只能如此。 何成明吩咐下去,让推城门的人都退回来,大家列队而坐,就在堰塘关的城墙下休养生息。 不乏有人怨声载道,然而,终究是从生死场上滚过来的,明知等在这里不是办法,却没一个人提出要离开这儿。 有人受了伤,天气寒冷,大家团结的将伤员围拢在中间,拿了自己没穿的衣服做被子,给这些伤病挡住风雪,就在这儿静静等待。 堰塘关城墙上,关内将士们看到这一幕,自然而然跟着红了眼睛。 “元帅太无情了!” “人家是王爷,哪里晓得人命的珍贵!” “是啊,我听说从前先皇很不喜欢他。这等冷血无情的人,是我我也不喜欢他。” 上次堰塘关大捷,温淳觅凭着聪明才智换来的那些好名声,似乎也随着何成明等人被拒之关外,不单单是和城门的部队怨恨,就连关内的人心也跟着不齐。 林思图被关了起来,就似乎没人再管何成明这支部队的死活,他们从下午一直静坐到晚上十分,那城门上才重新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不!”他站在城墙上,挥着手喊谢不鸣。 谢不鸣抬头,眼窝顿觉一酸,连忙跑到城墙下,双手撑着墙壁伸长了脖子往上看,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兄长!” 却是分开多日的卫潜! 卫潜穿着一身银灰色骑装,头盔上的翎羽格外闪耀,他探出半个身体,很是高兴的看着谢不鸣:“阿不,你还活着,我好高兴!” 谢不鸣仰着头,顿时感觉两滴冰冷的水珠落在自己的脸上,她心中微微一晃,还未明白过来,就瞧见城墙上的卫潜弯下腰,直起身来就大声对她说:“阿不,接着!” 他丢下来一个大大的包袱。 谢不鸣拿在手里,还是温热的,连忙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大包的白面馒头。 她顿时红了眼睛:“兄长,你这是……” “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吧?”卫潜站在城墙上,眼中一派心疼的看着她:“瞧你瘦巴巴的样子!阿不,我今天出城去巡营了,刚刚从东城门回来,我进了城门就听说你们来了,先前林思图就讲,说你跟何成明断后,我就想着要过来看你。阿不,大哥来晚了,你生不生我的气?” 谢不鸣赶紧摇头:“兄长,我很高兴!” 他们这些人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没吃东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卫潜的这一包馒头,比给他们金银珠宝更让人动容——眼下到处都物资紧缺,卫潜搞来这些东西,还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 谢不鸣很领情! 她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明明寒冬腊月,却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大哥,你真好!” 她由衷的说。 卫潜就笑开了花。 谢不鸣站在哪儿,城门高耸,她的身影是很小的一个,卫潜从高处往下看时,就更觉得她渺小,似乎随时都会消失。然而,她的笑容很真,印在人的眼睛里,就觉得说不出的动人,卫潜满眼都只看得见她,他晃了晃神,心想,他这个兄弟当真长得好看至极! 他从未将谢不鸣往女孩子身上想过,见状,心中只生出一股自豪之感。 他的兄弟优秀呢! 林思图先前入关,见了他就直夸奖,说他有个好兄弟,对谢不鸣满心都是赞赏,他听在耳朵里,别提多高兴。 眼下见了谢不鸣,又见大家围着谢不鸣,显然兄弟在军中混得很开,他提起担心总算放了下去,笑道:“阿不,你们先吃点东西。我本来该下来同你们一处,可我还有军务在身,我得先去禀告了元帅,才能过来陪你。” “大哥,那你快去。”谢不鸣闻言,越发觉得卫潜这个人当真是个十分靠得住的兄长。 他刚从城外回来,来不及禀告温淳觅就先来看望自己,这份情谊,她牢牢记住了。 卫潜打了招呼,急匆匆下了城墙。 谢不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城墙上,等了半天,才抱着包袱走到何成明身边:“屯长,这是我兄长给我们的,你帮他发给大家吧,大家都饿了。” 卫潜给了她许多,本意该是让她分给大家,不过,卫潜先前担心她在军中不好过,怕她被人欺负,这是借故给她招揽人心。 谢不鸣十分体会卫潜的苦心。 不过,在这一支队伍里,她的人心已经得了,她倒是很乐意替卫潜做这个好人,这么一说,大家听到有吃的,都纷纷跳了起来。 何成明大喜:“卫校尉对我们真好!” 他忙站起身来,将一包馒头数了数,足足有六十多个,他们人多,自然是不能一人一个,甚至一人半个都没有。他先分给伤病们一人半个,剩下三十多个,就大家分食。大家默契的一人咬上一小口,传了一圈,那三十多个馒头就都没了。 谢不鸣一口都没吃到。 何成明也是。 但两人都觉得无比的开心,看着士兵们得了一口粮食,总算提起精神来,谢不鸣脸上的愁苦之色总算淡了些。 “你上次在关内说过,你跟卫校尉是结拜兄弟,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何成明很感兴趣的问。 谢不鸣就将逃出石头城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正说着,卫潜又回来了。 他出现在城墙上,唤了谢不鸣过去:“阿不,接着。” 说着,又丢下来一包东西。谢不鸣打开看了,这次不是白面馒头,而是一些荞面饼子。不过,饼子比馒头个大,吃了也顶饱一些,谢不鸣喜悦的将东西给了何成明,让他去帮忙分给大家。她走到城墙下,仰头问卫潜:“大哥,你怎么又回来了?” “老六说你没吃东西。”卫潜简单的指了指城墙上的一个兵,紧锁眉头:“阿不,你怎么一个都不吃?” “我还扛得住。”谢不鸣摇头。 卫潜低喝:“胡闹。” 他伸手入怀,掏出半个饼子丢到谢不鸣的怀里:“吃下去,我看着你吃。” 谢不鸣握着那半个饼子,忍不住就笑了。卫潜在城墙上看着,她领了卫潜的心意,当真拿着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笑。 “你笑什么?”卫潜被她笑得一阵莫名。 谢不鸣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上次在苍龙岭上,大哥也是这样,给我留了半张饼子。” 卫潜愣了愣。 自从那次在苍龙岭分开后,他每次吃东西,都习惯留半张饼,就担心哪一天再遇到她,她饿了,而他什么都拿不出来。好在还真是派上了用场,他闻言,放软了嗓音:“你是我的兄弟,我自然是要什么都想着你的。阿不,你冷吗?” 谢不鸣还没回答,他已丢下来一件衣服:“你穿上我的,少受点罪。” 那衣服还带着温热。 谢不鸣抽了抽鼻子,心中一阵激越。 她知道,这衣服一定是卫潜刚刚脱下来给她的。他从城外回来,忙着送了东西又去找温淳觅报告,如今去而复返带来饼子,压根没时间回营拿衣衫。 “快穿上!”卫潜催促。 第034章 要她的命 仿佛为了证明她的话,何成明刚站起来,便瞧见苍龙岭上灯火辉煌,从山顶一直蜿蜒而下,像一条火龙盘踞。铁蹄声慢慢,前方的路上黑压压一片人头——是去而复返的北魏人! 所有城门前的人刷地就全部站了起来。 “屯长,北蛮子!” “是啊,他们来了!” 一行人惊慌失措的喊着,像何成明和谢不鸣靠拢了过来。 谢不鸣看了一眼队伍,顿觉浑身都冷,心中一阵冷颤,下意识的又抬头看了一眼堰塘关,北魏人来了,城门恐怕更不能开了! 北魏人靠了过来,严严实实的将城门围住,北魏人分兵而裂,百里锦带着一众副将拍马而出,他黑色的大氅在风中飞扬,一双眸子像夜阴鸷,他扫了一眼前方城门前的东陆士兵,脸上挂起漠然的笑,盯着这些人看了片刻,却没有下令立即绞杀,而是挥了挥手,一行北魏的步兵带着几个大包裹踏上冰面,远远的将大包裹丢给了东陆人就撤。 “百里锦要做什么?”谢不鸣的脑袋飞快的转了起来。 已有人挑了那些包裹到跟前,打开一看,里面并非什么惊悚的物品,而是很多芝麻大饼。 谢不鸣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忽然明白了百里锦到底是什么意思,先下檄文,将这支队伍诬陷为细作,这支部队被拒之关外之后,他紧随其后而来,东陆必定以为他们是这支部队带来的,对这支队伍恨之入骨。百里锦到了,一不杀,二不骂,三不打,还送了吃的来,越发坐实了这支队伍的细作之名。 可是,那也不对…… 要是温淳觅不上当,开了关门,这一切岂不是白做了吗? 除非…… 谢不鸣回头飞快的扫了一眼身后的队伍,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 温淳觅不蠢,不可能看不出这样简单的离间计,更何况这支队伍在城门口的时间越长,东陆堰塘关内的将士想到主帅这般对自己人,必定会寒心,军心涣散,那才是真的麻烦。 既然是这样,温淳觅冒着这样的风险,都不能开城门,只能说明一点—— 真的有细作混迹在队伍里! 而且,这个细作决不能放京城里,否则,堰塘关将有极大的危险! 是谁? 她的眸光划过残存的这些人,心中一阵突突的跳。若是细作一刻不除,他们就只能待在城门口,北魏人根本不需要费力气攻打他们,只需要在门口再围半天,他们就全都冻死了。生死存亡,就全看他们到底做什么样的选择! “元帅来了!”正想着,身侧的何成明忽然浑身一震,“只要开了城门,我们就能活下去!” 谢不鸣一抬头,正撞见城墙上温淳觅低垂的目光。四目相对,乍然间温淳觅眯起眼睛,紧紧的锁定了自己。 刹那间,好似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谢不鸣浑身如坠冰窖,几乎动弹不得。她直勾勾的看着城墙上的温淳觅,温淳觅也不眨眼的盯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心念急转,谢不鸣顿时就知道温淳觅这般看着自己是什么意思——他以为自己是奸细! 不是自己的错觉! 城墙上,温淳觅蹙眉,军中怎么会有这般好看的人,事出有异必为妖,这种漂亮的人,做细作最易笼络人心,他转头吩咐自己的副将余留:“拿我的雕翎弓来。” 温淳觅拿了弓箭过来,张弓搭箭,竟是冲着谢不鸣接连放了三箭! 惊变突起,何成明惊慌的喊:“元帅,你做什么?” 城墙上的人更是不解,纷纷劝阻:“不可!” 然而,晚了。 箭矢划破空气,带来一阵尖锐的破音,直逼谢不鸣的面门而来。温淳觅箭法是一等一的好,三箭齐发,一箭直逼谢不鸣的面门,另外两支箭往左右封死她逃跑的路,竟是避无可避,存的是必杀的决心。箭,来得好快,谢不鸣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生死边缘,她的脚好似生了根,瞧见那箭往自己面门而来,仓促之间,身体快一步做出反应,猛地蹲了下去。 那箭擦着她的头顶飞过,另外两支箭羽深深插入左右的沙土里。 谢不鸣抱着脑袋,死里逃生,她惊得呆了,直到何成明将她扶了起来,愤怒的质问城门上:“元帅,我们奔逃而来,你不让我们入关,如今又无缘无故放箭射杀我的兵,是何道理!” 温淳觅没说话,他冷哼一声,转开了头。 谢不鸣浑身都在抖。 方才那一瞬间,她又一次跟死神擦肩而过,她无法想象,要是她反应过来闪避,会被那两支箭或者随后更多的箭射成怎样的窟窿。 温淳觅根本不答话,吩咐了身后人几句话后,转头又看了一眼谢不鸣。 这一眼,更是眉心紧促。 对于何成明的质问,他从头到尾都没回答一个字。 城墙内外,军将皆是一凛,人人眼中带了几分情绪,均有些愤怒的看着温淳觅。尤其是城墙下的兵,被拒之关外已心生愤懑,眼见主心骨谢不鸣险些被射杀,更是人人激愤异常,喷火的目光紧紧盯着城墙上的温淳觅,似要温淳觅给个说法。 温淳觅却转身下了城墙,临走前吩咐左右:“百里锦暂时不会攻城,让人备着饼,丢给他们。” 左右一愣,便知道元帅这是打算救人了,立即有人跳起来飞奔去准备,虽说素不相识,然而都是军人兄弟,个个都舍不得看他们把命送在了自己眼前。 城门上的人来了又走,何成明不免失望非常,讷讷的盯着看了片刻:“真的不开吗?” “不,他不会开的。” 谢不鸣缓缓摇头,想明白了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入关,剩下的就好猜想,她决不能心存侥幸,温淳觅绝不会以让他们这一支队伍祸害了整个堰塘关。 何成明垂下头,五大三粗的汉子,忽然之间就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都围拢过来。 何成明哽咽着说:“我,我对不住你们,兄弟们,眼下进不去关,又被北蛮子包围了,我,我……” “屯长,都是温淳觅的错!” “对,都是他,他刚刚还想杀了阿不!” 众人七嘴八舌说起话来。 不远处,百里锦瞧见这一幕,微微一笑,他的面对已经已经达到,他伸了个懒腰,对苏郁说:“我去睡会儿,什么时候这些人要跑了,再告知我。” 苏郁没说话。 百里锦说了两遍,苏郁一直都没开口,他莫名其妙的回头看了看副手,便瞧见这人看着前方都看直了,不由跟着看了过去。 城墙下的那群东陆人被堰塘关上的火把和北魏军的火把照得一清二楚,在痛哭的何成明身边站着一个高挑的人儿,一双美目流转,时不时的看一眼北魏人,眼中寒光如冰,映着摇曳的火光,似含了刻骨的仇恨。饶是见过无数美人,百里锦也被这人勾得下腹微热。 东陆军中为何藏了个美女? 他满心不解,目光往下移,那美女的胸部却格外平坦——是个男人? 百里锦顿觉兴趣全无,推了苏郁一把,打趣他:“你什么时候对这种男人感兴趣了?” “不,不是,”苏郁刷地红了脸,仍旧是舍不得移开目光,“我对他……” 嗯,说没兴趣还真有点假。 他素来喜欢美女,然而,瞧见这男人,却觉得心中总是异样。 他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自己的主帅,笑道:“元帅不认得这个人?他就是在石头城跑掉的那个俘虏啊!” 是他? 百里锦刷地转头,死死的盯着谢不鸣看。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就是先前在鸽子崖上又跳又叫揭自己老底的那个混账东西,目光如寒芒,直直向谢不鸣射去。 时至今日,他算是见到这屡次三番拆了他台的俘虏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你喜欢?等抓到了他,赏给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百里锦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好!” 苏郁失笑。 百里锦又恨恨的瞪着谢不鸣看了片刻,终于转身走了。 苏郁一直没走,他隔着护城河看了好半天,忽然,拍马往前走了走,“咦?” 堰塘关城墙下,何成明哭了片刻,勾得大家都抹泪,谢不鸣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她在心里计较着要如何才能摆脱这个困境。想了想,大家都哭,她却笑了:“屯长别哭啦,与其哭给北蛮子看,不如我们临死前送他们一份大礼吧!” 何成明哭声一凝:“你要做什么?” 谢不鸣大步上前,利落的将方才百里锦让人扔过来的芝麻大饼抓了过来,闻了闻,就分给大家。加上东陆后来丢下来的,竟然一人拿了两个。 她挥了挥手中的饼:“屯长,吃饱了再说。” 何成明愣了愣,完全没想到她说的办法是这个,不过,他很快摸了摸眼泪,一咬牙,恶狠狠的将芝麻大饼塞在嘴巴里:“好,就算是死,也要养足了精神,拉些北蛮子做垫背的!” 士兵们本担心有毒,见屯长都吃了,哪里还犹豫,一个个含着眼泪开始啃起大饼来。不多时,大家都吃饱了,坐了一会儿,力气就渐渐上来。 第035章 找北魏人要粮食 何成明养了一会儿力气,便问:“阿不,我们要怎么做?” 不知不觉中,连他都已经将谢不鸣当成了救命稻草。 谢不鸣看了看城墙,卫潜还没回来,她多少有点遗憾,看来,这次不一定能见到大哥了。她还有很多事情,如果自己不能完成,她想找个可以托付的人,卫潜就很不错。然而天命如此,半点都没挽回的余地,她定了定神,理了理自己的思路才说:“屯长,元帅并非见死不救。” “怎么可能?”何成明失望:“我们来了一天,他都不开城门。他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在这里等死!” “你误会了!”谢不鸣摇头,拉了何成明往前走了一段距离,避开那些军中士兵,才压低了声音说:“元帅不让我们进去,是因为他还没找到细作。” “真有细作?”何成明一听,下意识就要转头。 谢不鸣立即拽住他:“不要回头,免得细作起了疑心。屯长,你当不知道这件事,我们回去之后,你该着急还是要着急。” “阿不,你找到细作了吗?”何成明很上道,很快冷静。 谢不鸣摇摇头:“我找不到。” 她对何成明这一屯的人是很信任的,然而,其他屯的人她都不熟悉,不敢妄自揣度,毕竟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那我们怎么办?”何成明怒道:“因为一个细作,我们这么多人的命都要没了。” “可能不止一个,若是一个,元帅根本不惧。”谢不鸣低声说:“他不敢贸然放我们入关,必定是探听到细作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我刚刚随便猜了猜,眼下寒冬腊月,什么最能要了将士们的命?一是粮草,二是水源。若细作进了城放火,我们就全都要死。要是在水源下毒,那就是全堰塘关的人都要死,元帅冒不起这个风险,只能委屈我们。” 何成明听罢,渐渐冷静下来,便觉后背一阵凉意:“北魏人当真恶毒!” “百里锦屠城也不是一次两次,再多屠一个,他不会介意的。”谢不鸣淡淡的开口:“当务之急,我们不能在城墙下待着,造成关内人心涣散。这也是百里锦的另一个阴谋。” “可我们逃不出去的。”何成明眸光一暗。 “能逃!”谢不鸣盯着另一侧,目光灼灼:“屯长,你信我吗?” “我信!”何成明立即说。 一路走开,都是多亏了谢不鸣,大家才能活着到了堰塘关,眼下困境如此,也只能依靠谢不鸣才有一丝生机。 谢不鸣便道:“那就好。回去之后,大家养精蓄锐,天快亮时,我们准备突围,回山。” 回苍龙岭? 何成明一愣:“回去?” “对,回去!”谢不鸣用脚在沙土上画了一个圈:“我们在堰塘关,苍龙岭在这边,我兄长卫潜先前说去巡城,东陆肯定得到了百里锦过来的消息,就说明他们已经有了应对之策。我方才猜测,北魏人拿下了陈明关后,有了立足之地,必定有恃无恐。这一次攻城不像先前,打一打就退,这一次是真的同堰塘关开战,那么,北魏人的绝对来了不止追我们的那三万。” “少说也有十万。”何成明看了一眼北魏军。 谢不鸣笑:“我兄长从东城门去巡城,回来也是走东城门,若我兄长一会儿回来,就证明东边北魏人的实力最弱,我们沿着城墙下移动到东城门附近,从东边突围。东边有山,天桓山、巴罗山、鹿山,都在东边,我们只要藏兵于山,北魏人必定不会为了我们这点人冒进。” 那就有活路了! 何成明听得激动起来,越发赞叹谢不鸣玲珑心窍:“阿不,你真聪明,你该做将军!” 谢不鸣含蓄的笑:“我做不来将军,我只会一点小聪明。” 何成明越发喜欢她的谦虚。 两人重新回去,何成明得了计谋,心中安定下来,只是急着谢不鸣的吩咐,仍旧一派着急的形容,一个人都没告诉。 谢不鸣回去之后,叙旧就拉着她问:“伍长,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 “怎么会?”谢不鸣拧了拧他的脸颊:“我们不会死,总要或者将北蛮子撵出我们东陆,这日子才会好过。叙旧,你跟不跟我干一番事业?” 叙旧搔搔头,片刻后重重点头:“嗯!” “害怕战场吗?”谢不鸣又问他。 短短几天,叙旧好像突然长成了大人,陈明关上那滚滚入流的鲜血,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一夕之间磨砺了心性。先前在陈明关,他见到血还会尖叫,后来从苍龙岭一路跟过来,不知不觉的,这少年已不再害怕杀人,至少,他不再是拖后腿的那一个。 叙旧脸微白:“怕的。” “怕就对了。” 本以为谢不鸣会责怪他胆小,却见谢不鸣转头对王沙和赵一奇说:“你们都要记住,时时刻刻都要害怕这个战场,这样才能不冒失,保住自己的小命。但是,你们可以不喜欢杀人,却不能害怕杀人。战场上刀剑不长眼睛,你要是害怕杀人,死的就是你。” 叙旧心中微暖。 一时间,他胸口里涌出一股暖流,他看着自己的伍长,心中暗道,他会长大的,伍长这般保护他,他不能拖累了伍长! 谢不鸣说了一番话,又问他们:“两个饼是不是吃不饱?” 叙旧摸了摸肚子,不好意思的笑了,他在长身体,饭量大着呢。 谢不鸣见状就站起来:“等着,我给你弄吃的。” “哪里有吃的,是卫潜校尉给我们送吗?”叙旧很天真。 谢不鸣不怀好意的眨眨眼:“不,我兄长没粮食,是北魏人给我们送。你看着。” 她说罢就站起身来,径直走过护城河,离北魏军还有一段路就停住了。护城河对面,北魏军前还愣愣的站在那儿,像是在看什么,她也没看清那将领长什么模样——当初虽说跟苏郁打了个照片,可当时她肝胆欲裂忙着逃跑,哪来有时间看这个人? 苏郁见她出来,心中倒又微微一动,不自觉的往前走了几步。 然后,他听见谢不鸣清清楚楚的说:“将军,我们饿了,给点吃的啊,总不能让我们饿死了,以后谁还敢投靠北魏?” 苏郁愕然。 他……竟然在要吃的? “将军,你是不是做不了主,要不然,你回去请示一下元帅?”谢不鸣又道。 苏郁听见她的声音低沉中带着几分清越,比一般汉子细一些,又比女孩子的要粗一些,格外的悦耳,不觉得又入了迷。 他当真转身去找百里锦。 “你说他要什么?”百里锦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苏郁又重复了一边:“他说给点吃的,总不能让他们饿死了,以后没人敢投靠北魏。” “好,好!”百里锦气道:“真是好胆气,讹诈都讹诈到我百里锦的头上了!” 他一拍桌子,一张简易木桌就在他手下轰然碎裂,显然气得不轻。百里锦站起来就要往外走:“那小杂碎在哪里?” “在护城河上站着。”苏郁如实说。 百里锦道:“我去会会他。” 然而,只是走了几步,百里锦又顿住了脚步:“这小杂碎!” 谢不鸣敢来要,就是笃定了他百里锦不得不给,毕竟拿人家做幌子,离间堰塘关上将士军心,他要是不给,这阴谋就不攻自破,他先前做的就全都白费了。这个亏,不吃也得吃。 他恶狠狠的啐道:“去,准备五十个饼丢给他,老子权当是喂了狗!” 苏郁又一次失笑。 这人当真是好能耐,能让百里锦一而再再而三的吃亏,长得好看还聪明,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他真的越来越好奇。 不多时,北魏军中准备好了吃食,五十个饼一大包,本该是手下的兵送去,苏郁却拎了包不给:“我去会会他。” 他往护城河上走。 离谢不鸣几步远他就站住了,他还记得上一次在石头城被这人飞快的夺了马匹,眼前的人身手很利落,他可不能被抓了过去,成了掣肘百里锦的利器,那样的话,百里锦非毙了他不可。 在很多时候,百里锦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的。 苏郁仔细的打量谢不鸣,走得近了,就发现眼前的少年年纪还小,然而肌光胜雪,眉目如画,说不出的好看,见他过来,谢不鸣挑了挑眉:“多谢将军!” 苏郁便觉得一颗心砰砰的跳了起来。 讷讷的丢了东西在她脚边,她又笑:“多谢元帅!” 不等苏郁回答,她拿了东西,慢慢的往后退去——这是怕被苏郁暗算呢! 苏郁等她走远了,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来这一趟,瞧见她小心谨慎全身戒备,又说不出的失落,愣愣站了片刻,才转身回了军营。回头又看,那边谢不鸣已拿了大饼分给身边的人,自己也啃了起来,她身边的一个青年人还吹起了口哨,苏郁滚烫的心就郁结了一下,很快释然,他竟然为一个俘虏所获,险些丢了心神,想到方才还做了那么危险的事情,苏郁就后怕了! 他大步走开,再也不去看那迷惑人的脸庞。 谢不鸣真找北魏人要来了粮食,叙旧等人觉得很解气,吃得格外香。然而,气过之后,又都不知所措起来——接下来的路可怎么走呢? 第036章 同生死,好兄弟 叙旧问:“伍长,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等!”谢不鸣看着天边:“等我兄长回来,我们就有出路了!” 她心中的设想,需要等卫潜回来验证。如果卫潜平安回来,就证明东边确实是北魏最为薄弱的环节。 一行人都在发呆,谢不鸣时不时的看着城墙上,又过了片刻,卫潜没回来,却见温淳觅上了城墙,他低头看着下面一群人,扭头跟身边人说了句什么,他又走了。不多时,城墙上丢下来不少东西,竟是冬衣,还有一些药物。 何成明拿了东西,不免觉得诧异:“阿不,你说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让兄弟们都穿上。”谢不鸣大喜:“我们很快就可以入关了!” 何成明怔怔地看着她:“你,你的意思是……” “是。”谢不鸣含笑点头:“我猜,王爷已经有了对敌之策。我们也要做好准备,随时接应王爷这边,可不能关键时刻给王爷拖了后腿!” “好,好,好!阿不,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安慰多了!”何成明连连点头。 他将棉衣给士兵们发下去,让大家都穿上。士兵们追着他问:“屯长,我们是不是可以入关了?方才王爷送衣服给我们,是不是相信了我们不是叛徒?” “衣服不是王爷送的。”何成明正要说话,谢不鸣却按住了他,接了话头:“衣服是我兄长送的,大家先拿着御寒,等王爷回心转意开关时,我们总不能已经冻死在外面了!大家都快些穿上,然后起来活动活动,别冻僵了手脚!” 大家听了不免失望。 然而,有衣服总比没有好,大家虽然抱怨,还是快速穿了。衣服一上身,便觉得暖和了很多,被冻得发木的脑袋渐渐运转起来。 何成明发了棉衣,回到谢不鸣身边:“阿不,为什么你不准我告诉大家实情?是担心奸细吗?” 谢不鸣缓缓点头:“是。” “可眼下是在城门边,他们能有什么办法传递消息?”何成明是真的想不明白。 谢不鸣也不知道,她摇了摇头:“以防万一!” 她附耳跟何成明说了几句话后,两人就不再多说。 又寂静了许久,谢不鸣有些昏昏欲睡时,何成明推了推她:“阿不,卫潜回来了!” 谢不鸣喜不自禁。 卫潜出现在城墙上,然而,不等谢不鸣出声,就见他一手握住短剑,一手撑开扶墙,竟是从城墙上跳了下来。短剑在墙上划出一条痕迹,他落在地上后,快步向谢不鸣跑来,唤道:“阿不,我回来了!” “兄长,你怎么下来了?”谢不鸣大惊失色。 卫潜看了看她:“我回来了一会儿,先去跟王爷汇报了城外的情况后,就请求王爷开门,放你们进来。结果……结果……” “他不答应,是吗?”谢不鸣失笑。 卫潜有些天真了。 卫潜怒道:“他不但不答应,还训斥了我一通。” “兄长也是因为担心我。”谢不鸣知道卫潜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不过是因为真心将自己当成是兄弟,他没有认真的去分析局势,以至于被温淳觅责备。她心中越发感激卫潜,却有些担心的看着他:“我又拖累兄长了,你要是在关内待着,不至于冒险至此!” 卫潜看着她的笑容,方才落下的那点忐忑全都没了,他搔搔头:“你要是这么说,也是我拖累你,毕竟当初是我让你去陈明关报信的!” 两人相视一笑,全都释怀。 “大哥来了其实更好。”谢不鸣哈哈大笑,笑容爽朗:“我正好有个问题想问。” 卫潜知无不言。 很快,谢不鸣知道了东城门和城外的情况。 谢不鸣听后,思索片刻,立即站起身来:“屯长,集合!” 何成明早就得知谢不鸣的打算,一听她这般说,马上让大家都起来,全部站到一起,清点之后,除去伤员,能动的还有五百余人。伤兵之中,还能跟着跑动的有几十人,一个都不抛弃,谢不鸣让身体强壮的背上不能动的,行动最为便捷的,则站在外围,将伤兵围在中间后,何成明将所有的屯长集合起来,简单的说:“诸位,我们等在这里,只会让王爷为难,我们打算往东边突围,进入东边最近的巴罗山。你们有没有问题?如果没有,出发!” 等在这里是死,不如突围,这是大家先前就想做的事情! 命令传递下去,谢不鸣和卫潜就盯着跟前的人看个不停。 果然,何成明话音刚落,就见人群里有几人愤怒的喊:“凭什么?我们也是东陆的将士,凭什么要我们去送死?我们哪儿也不去,我们就在这儿!” “对,我们不走!” “开门啊!” 士兵中跑出来几个人,立即跑到城门下去推城门。 被他们这么一带,倒是有些人被蛊惑,跟着跑了过去,转眼间,城门口聚集了几十人,有人哭嚎:“开门,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啊!” 谢不鸣站在卫潜身边:“大哥,看清楚了吗?” “嗯。”卫潜点头。 谢不鸣一声冷笑,不等大家反应过来,她已提刀冲进人群里,将最先跑过去的那士兵拉了出来,刀光一闪,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士兵连惨嚎都来不及,人头远远的飞了出去。她眉目冷然:“大敌当前,乱我军心者,杀无赦!”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附近的士兵身上,这些人愣了愣,这一下,大多数人都不敢造次! 只几人仍旧在那儿鼓动人心: “谢不鸣,你滥杀无辜!” “就是,你拿兄弟们的命不当命!” 谢不鸣将这几人的脸牢牢记住,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目光已一派平静:“是要死,还是要活,你们自己选!” 她杀意毕露,一时间,大家都不敢再言语。 跟她相熟的人也不知道她这是何意,唯有叙旧他们这一支队伍始终相信谢不鸣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不言不语的列队成行。他们一动,其他人当真不敢再造次,都乖乖的进了队伍,很快,大家集合完毕,都看向了谢不鸣——不知不觉中,都将谢不鸣当成了主心骨,连何成明等人都觉得,这队伍的领头人应该是她,而不是旁人。 谢不鸣很满意大家都听话,能省去她很多麻烦。 她刷地抽出刀:“跟我走!” 长刀出鞘,卫潜第一个跟上她的步伐,紧接着,何成明等一众屯长也跟着她,沿着城墙下一路往东城墙去。 护城河外,百里锦在营帐中歇息,抻着下巴浅眠,苏郁时不时的巡查,第三次查看时,他发现了东陆兵的异样,忙让斥候留意,自己则快步回营帐叫醒百里锦:“元帅,有点不对劲,南夷人似乎要突围啊?” “看看去!”百里锦立即起身。 走到账外,正瞧见东陆兵往东城门移动。 他心中一惊:“苏郁,晚上的斥候探听到了什么消息?” “没什么消息啊!”苏郁纳闷:“温淳觅仍然锁着城门当缩头乌龟,一直没出来,西城门那边风平浪静,北城门的铁骑传过来消息,说北边什么动静都没有。哦,对了,东城门那边方才有一点动静,是东陆的探子从城外回营,我们按照元帅的吩咐,没有阻拦,让南夷人将我们围城的消息送入城内,好引起骚乱。” 百里锦大喜:“这群狡猾的南夷人要从东边走。” “我这就去东边布防,若是温淳觅开了东城门,我们马上就能跟着入内!”苏郁忙说。 百里锦点了点头,苏郁便快马飞去。 骑兵比起步行,自然是占尽了速度优势,很快,军令到了东城门,让城门士兵准备,一旦城门一开,立即踏冰面冲入城内。 然而,出乎北魏人意料,队伍到了东城门后,城门并没有开,反而是这支队伍集合完毕,立即开始往外突围。这一下猝不及防,连苏郁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他们一行人冲开城门阻拦,不怕挡路的北魏人一般,横冲直撞,当先几人着实是猛将,立即给他们打开了一个缺口,身后的兵卒都跟着一路狂奔,很快就离开了城门地带。 先前卫潜带斥候侦查,回来时已冲开了北魏人东边的防卫,加上百里锦刻意卖弄,要吓破东陆人的胆子,故而东边的城防确实最为松弛,反而成为天大的破绽。 谢不鸣等人顺利的突围,往巴罗山跑去。 苏郁带兵要去追,百里锦已闻讯而来,见状制止了苏郁:“罢了,为了这么几个小兵,我大部队撤了去追,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那就这样放过这些人?”苏郁愕然:“那个俘虏,元帅也不想杀了吗?” 百里锦深吸了一口气:“罢了,原本就是我轻敌了。” 他低下头,心中反思起来,为何遇到这个俘虏之后,他就总是失败。其实,对方的方法是很不成熟的,对他的了解也不算很多,只因为他没把人放在眼睛里,才总是被这人幼稚的手法套住,但以后,他不会了。用兵之人,最忌讳被情绪左右,失去理智。 他想了想,觉得将谢不鸣放在一边,吩咐苏郁:“传令,天明时,攻城!” 他不能再等了! 第037章 抢马突围 谢不鸣等人跑出很远,见百里锦当真不追,何成明越发惊奇:“阿不,你真是神了!” “此地不宜多说,我们快走!”谢不鸣不等他说完,只点了点头,便说:“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机!” “好!”离开了百里锦的包围圈,何成明越发觉得听谢不鸣的没有错,下令下去,让大家加快步伐,一定要赶在天亮时到巴罗山。大家有了新的活路,自然脚下乘风,等天色大亮时,已经能看到巴罗山脉。 部队径直进了巴罗山,大家终于能够喘口气,停下来休息后,几个将领集合起来,问起为何不进关的事情来。被杀死了一个士兵的那个屯长则是红着眼睛厉声质问谢不鸣:“你为何要杀我的兵?他有何处对不起你?” “他是奸细!”谢不鸣不答,卫潜替她说话:“我们不杀他,就等着大家都被百里锦杀死。” “胡说,王力是跟了我很久的人。”那人说。 卫潜则瞪着他:“他蛊乱军心,难道不该杀吗?” “好啦,大哥!”谢不鸣劝阻他,缓和了卫潜的怒火,又扭头对那人说:“确实是奸细,不单单是他,还有先前先去推城门的人应该都是。许大哥难道要为了几个奸细,断送兄弟们的命在这里吗?王爷不让我们入关,就是因为奸细的缘故啊。” 那人姓许,叫许彪,闻言一愣:“你怎么知道王爷是这个意思?” “我大哥从关内出来,他自然知道。”谢不鸣早就想好了回答的办法,将卫潜推了出来。 许彪又是一愣。 是了,卫潜原本是在关内,后来才出来的。 他不由问道:“这是王爷的意思吗?” “不……”卫潜生性不爱撒谎,此时也不会,他正要开口,将一切都揽在自己的肩膀上,谢不鸣却按住他,抢先一步道:“是的。你难道还要怀疑王爷的决定吗?” “我没有。”抬出了温淳觅,许彪不敢再说,只得认了下来。 只是,死的那个王力跟他确实关系很好,他心中无法释怀,又拿谢不鸣没有办法,只得恨恨的又瞪了几眼谢不鸣,才闷声不说话。藏兵入山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卫潜低声对她说:“阿不,我出来之前王爷似乎已经有了决断,我猜测,他是要主动出击,目标是北魏的粮草部队。我先前去探测的时候,王爷一直要我多番探查北魏的粮草,而且北魏这次出来,粮草是很有限的,这也是百里锦迫切需要拿下陈明关的原因。” “那是在后营吧?”谢不鸣奇怪。 卫潜点点头,眼睛很亮:“既然奸细已经被我们发现了,我们可以平安的入关。此次北魏没有扎营在苍龙岭,而是在苍龙岭下的天桓山,天桓山跟我们离得不远,等咱们的突击部队打北魏后方的时候,我们动作快些,能跟他们汇合,我们就能得救。” “兄长,你来指挥!”谢不鸣忙说。 卫潜心中只当她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兵,这是战场,他不敢大意,果决的点头:“好,你们都听我的!” 他是越骑校尉,官衔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高,大家自然没有异议,很快,卫潜将大家集合起来,下令往天桓山行进。混迹在队伍里的人互相打了个眼色,谢不鸣已绕到他们周围,低声喊了几个信得过的人出来,吩咐他们:“给我盯紧他们,不要让他们传递任何消息。” 那几人早已见识到谢不鸣的聪明才智,又被方才她在城墙下杀人的那一幕惊呆,想也不想的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这样一来,几个细作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大家向天桓山行去。 这一路都在奔跑,倒也没人觉得多苦,因有了生的希望,大家的脚下都很有力量,到了天桓山后,大家就停下来歇息。 没有粮食,大家用雪水果腹,静静修养。 只歇得半个时辰,卫潜便下令:“都起来,我们的人来了!” “那么快?”谢不鸣悚然,她方才猜测了一番,要是东陆的人过来,突破重围到天桓山,少说也要两个时辰才能办到。 卫潜微微一笑:“是啊。” 谢不鸣顿时觉得有异。 她仔细一想,立即惊呼出声:“啊,王爷没有用堰塘关的兵来突击,他调用的是嘉元关的骑兵!” 嘉元关过来,快马飞驰,如果昨夜就出发,那么这会儿确实就能到达天桓山,打百里锦一个措手不及。 这么一想,谢不鸣顿时就想明白了温淳觅的底气从何而来——他早有准备,这才能在堰塘关上按兵不动,一点都不惧怕百里锦! 好厉害! 阿爹说过,用兵的人要有先见之明,往往要走一步看七步,她是做不到,然而温淳觅做到了,他的心智,似乎比百里锦还要厉害三分! 一时间,谢不鸣对温淳觅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边,北魏人跟东陆的骑兵已经交上了手,百里锦大部队全部都在堰塘关的前方,大营后方也留了兵力,然而并未防备,东陆骑兵来势汹汹,北魏大营的士兵抵挡不住,连连后退。这支骑兵的目的是北魏人的粮草,并没有大肆杀戮,冲入大营之后,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直扑北魏的粮草营,火箭如流星一般射出,很快就烧着了,一片燎原。 北魏大营马上大乱起来。 “走!”卫潜吩咐:“会骑马的抢夺马匹,带上不会骑马的,我们的速速能更快一倍。” 大家都没有异议。 当即,卫潜带着能战的一马当先,紧随嘉元关的骑兵进入北魏大营。北魏的骑兵全都出动去攻堰塘关,大营里只有少数斥候的马匹和一些常备军马,卫潜先抢了马匹后,伸手去拉谢不鸣:“阿不,上来!” “大哥,你带叙旧先走,他不会骑马。”谢不鸣推了推身侧的叙旧。 叙旧摇头:“伍长,我不走!” “听话!”谢不鸣神色严厉:“你不走会拖累我的!你想要我死在这里吗?” 卫潜拉了叙旧上马,又回头看她:“你怎么办?” “我再去抢马。”谢不鸣说。 卫潜怒喝:“胡闹,哪里还有多余的马给你!” 这不是明摆着去送死吗? 叙旧始知让马儿给自己,她是担了很大的风险的。他急得要下来:“伍长,你跟校尉一起走,我跟在马后跑,我跑得动的!” “我跟着嘉元关的骑兵!”时间来不及,哪里还能在此地耽误,谢不鸣不由分说的踹了一脚马屁股,将马踹得一声嘶鸣,撒开蹄子跑了开去。 两人跑了好远,仍旧回头看她。 谢不鸣却是松了口气。 她有出路。 她确实盯上了嘉元关的骑兵,不过,她却并非是好声好气的跟人商量,跑到一个瘦弱的骑兵跟前,趁着对方不备,一把将人拉了下来:“借用一下你的马。”——这种事情,她笃定卫潜是做不出来的,他怕人家丧命,宁可自己死了,她却是知道,嘉元关的兵或许会对他们见死不救,却不会对自己的兵置之不理! 谢不鸣翻身上马,她这一队的人都安全,叙旧被卫潜带走了,王沙会骑马,带了赵一奇跟随其后,她巡视了一圈,见抢到马的人都带了一到两个人,火光冲天的大营里,只少数几人还没着落。 她拍马上去,将手伸给一人:“上来!” 那人扭过头来,竟是先前质问她的屯长许彪。那人一愣,下意识的伸手,已被她提上马背。她身量轻,许彪块头适中,那骑兵的马儿却是十分雄壮,她调转马头,又拉了一个瘦弱一些的兵,随后她跳下马,将马儿让给许彪,给了个眼神,许彪一提马缰冲出了大营。 谢不鸣如法炮制,又抢了几次马,将自己人送出了大营。 最后,才轮到她自己。 冬天干燥,粮草一点就燃,半边天都红了。 嘉元关骑兵队伍跑得好好的,突然被她扔过来自己人,仓促间接住,领军骑兵的青年将领回头看了一眼,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怒骂:“这人是谁,怎么像个土匪一样?那衣服像是陈明关的兵,怎么跟卫潜混到了一处?” 他认得卫潜,心中又怒又怪。 嘉元关里自然无人认得谢不鸣,那将领暗暗记住了谢不鸣,时间不等人,他们再不撤,百里锦将该回神打他们了,他根本顾不得那些,传令:“撤!” 东陆的骑兵放火撤出了北魏的大营时,堰塘关的战役正打得火热。 天明时分,百里锦下令攻城,这是真正的苦战,温淳觅早有准备,守城格外严谨,不管百里锦从哪一处攻城,都被温淳觅防住,双方僵持不下,各有损伤,快到午时,百里锦正要下令进行休整,却在这时得到了后方大营粮草被人烧毁了的消息。 他急急压住消息:“不准泄漏出去,谁敢多说一句,杀无赦!” “怕是瞒不住了!”元通盯着前方战事,脸色冷然。 就在这时,前方换来惊慌的喊叫:“北魏的粮草被烧了,我们要饿死了!” 北魏兵正攻城,消息一传是十传百,迅速扩散,一时间,北魏兵惊慌失措,纷纷退了回来。 第38章 责罚 大战在即,最忌一方怯弱。北魏露了退缩之意,东陆的士兵立即士气大增。温淳觅领军在前,见状大喊:“北魏已是强弩之末,东陆的勇士们,跟我冲啊!” 堰塘关的城门打开,先行骑兵从城门内冲杀在前,步兵配合弓弩手在后横冲直撞,左右翼猛将强力劈开一条路,直直深入北魏军中,将北魏的士兵分成了三部分。北魏士兵自打攻入东陆,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大的反扑,一个不留神,竟被东陆的士兵打乱了阵脚。被分成三部的北魏兵左右无法顾忌,消息传递不清,犹如群龙无首,登时乱成一团。 百里锦在帅台上瞧见,气得脸色铁青。 他是久居沙场的战将,见状立即吩咐元通和苏郁:“元通,你带一万士兵从东陆左侧绕行,攻堰塘关东门左翼。苏郁,你带三万士兵从西侧绕行,攻堰塘关主力军右翼。邰少彤,你领骑兵五千,营前整合溃散士兵。来人,调强弩队,谁能将温淳觅射杀落马,赏金百两。提温淳觅人头来见,立即晋为校尉!提东陆将领人头者,赏金十两!” 军令一层层传达下去,本已溃散的北魏兵闻言立即精神大振,一收散漫之态,三五集合,立即开始了反扑。 在这些如狼似虎的人眼中,眼前进攻的人不是敌人,而是一锭锭泛光的金子! 如此一来,东陆兵在体力上的不足立即现出,温淳觅强力支撑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还是抵抗不住,下令暂时退回堰塘关。 然而,温淳觅这边刚掉头,便听北魏东门队末又传来一阵骚乱。 他勒马回头,只见远处一支队伍踏马而来,扬起的风沙中,一行人的身影模模糊糊,手中的兵器透着冷光,纵横直入北魏军后方。 “是卫潜!是卫潜回来了!” “啊,是他们!是陈明关的那群兵!” 立即有人认了出来。 温淳觅在一瞬间已心念急转:“传令,往东门突杀,迎卫潜等人入城!” 大军立即掉了个头,前来接应卫潜这一群人。他们人数众多,北魏东门的士兵应对不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卫潜和温淳觅汇合。元通领兵在东门左翼,同温淳觅一对上,本想拉开血战,温淳觅却压根不理他,待元通靠近便用强弩射杀,直逼得元通不得不退让。西门一侧,苏郁压根没见到东陆的突围士兵,沿途追击到中部时,却瞧见温淳觅绝尘入城。 元通和苏郁对视一眼,均感无奈。 百里锦遇到温淳觅这样的对手尚且不能讨得便宜,更何况他二人呢? 两人无功而返。 百里锦见温淳觅已然顺利入关,顺便迎回了卫潜和陈明关的那一支逃兵,接连冷笑了几声:“且让着他一会儿,我看他能笑多久!” 他并未责罚元通和苏郁,反而下令撤军,撤回大营整军休憩。 后方大营的粮草被烧了,他若是一意孤行要进行攻城,就会让北魏的几十万大军全部喝西北风。若是能一举拿下堰塘关也就罢了,然而眼下的情形是不能。 要想得到堰塘关,还得从长计议。 百里锦微微一笑,巧了,他是个有耐性的猎人。 堰塘关厚重的城门缓缓合上,北魏大军如潮水一般退去,总算让这座城池稍稍松了口气。进了关门,温淳觅来不及脱下盔甲就先上了城门,再三确定北魏是真的暂退了,他才放下了心。 一回头,温淳觅便冷了脸:“绑了卫潜来见我!” 他在主帐坐着,脸如寒霜,有着沙场主将不可侵犯的权威。 此时,卫潜正跟谢不鸣坐在堰塘关内冰冷的地面上,大家死里逃生,全部抱团坐在一块儿喘气。叙旧仍旧是紧紧的依偎着谢不鸣,一双眼睛惊魂未定的打量四周,至今仍然不敢相信他们真的得救了。王沙受了伤,赵一奇忙着替他包扎,很多人都在嘘寒问暖。 “大哥,我们到关内了!”谢不鸣也带着几分不敢置信。 卫潜重重点头:“放心,到了关内,大家就都能活下去!” “嗯!”谢不鸣瞧着他的笑,一颗心顿时安定了下来,“大哥,多谢你,要不是你,这一次我就真的死在了战场上了!” 她聪明有余,魄力却尚且不足,这一次要不是卫潜当机立断的决定离开,恐怕她已死在了城门下。 卫潜含蓄的低下头:“也是你的主意。” “卫校尉。”何成明从不远处挪过来,有点担忧的开口:“你说王爷怎么突然就改了口让我们入关了?他先前不是不准的吗?” “事情变了。”卫潜紧蹙眉头:“我也不知道。” “你违抗军令,会不会有危险?”何成明在军中的时间长,知道军令如山四个字的含义,脸上挂着明晃晃的担忧之色。 卫潜不说话。 谢不鸣便觉一阵揪心:“要是王爷责罚大哥,我们赤字营的都跟大哥同罪!” “对!” “我们跟卫校尉同罪!” “王爷总不至于责罚我们全部吧?” 谢不鸣的话一出口,立即得到了周围几人的响应。 卫潜听得心内暖洋洋的,他哈哈一笑:“放心吧,王爷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正说着话,便瞧见亲卫营来了人,径直往他们这边走来。卫潜认得他们,立即站了起来迎上去,他心知肚明是为了什么,回头看了谢不鸣一眼,笑着说:“这些都是我的兄弟,我去去就来。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会有管簿的过来安置你们。” “大哥!”谢不鸣站起身来。 卫潜挑眉:“嗯?” “我陪你去。”谢不鸣说。 卫潜笑道:“不用。你要是有那份心,给我留半个烧饼吧。” 他跟着亲卫营的人走了。 谢不鸣眼圈一阵温热,追出来两步:“大哥,你要平安,我给你留一整个!” 回应她的,是卫潜爽朗的笑声。 卫潜这一去,就去了两个多时辰。他没有料错,很快就有管簿的过来安置谢不鸣等人,他们这一部仍然编入赤字营。管簿的做例行调查,在功劳簿上记功过,不等何成明回答,谢不鸣就抢先说:“大家这一次能死里逃生,都是我们屯长和几个屯长的功劳。”她将从陈明关一路逃亡的事情捡着重点说了,将自己出的主意立的功勋都说成是何成明的主意。 何成明想插话打断好几次,都被她拿话横开。 众人不明所以。 叙旧搔搔头,小声的嘀咕:“明明是伍长的主意啊!” 王沙拐了他一胳膊:“伍长这样说,肯定有自己的用意,咱们别问,配合就是。” 他们也众口一词的说:“是啊,我们屯长真了不起!” 管簿的便都将功劳记在了何成明的头上。 等管簿的请示了温淳觅,按功行赏,何成明在从屯长提做了营长。原赤字营的营长林思图升了官,这位置空了出来,何成明补上,大家都是相熟的,一时间并无异议。何成明做了营长,有权决定谁做他的副手,他立即提拔谢不鸣做了屯长,填补他的空缺。 谢不鸣便成了这一屯的屯长。 何成明几次想同她说话,她都按住了不提,如此几次,何成明也有了分寸,暗暗找别的机会再说。 叙旧、王沙等人都很高兴,大笑着围着谢不鸣团团转,她的心思却不在这些。 她的根基还不稳,还不急着出人头地,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温淳觅对卫潜的处置。 她真担心温淳觅一个脑袋犯浑,将卫潜给砍了立军威! 等谢不鸣等人再见到卫潜,他却是被人抬回来的。问了原因,果真是违抗军令,他被打了一百军杖。大家围在卫潜的塌前,个个都神色复杂,眼中湿润。一屋子的气氛沉甸甸的,最后还是军医看不下去开口撵人:“都散去吧,卫校尉挨了板子,得躺着养一阵子,你们这样围着,这营帐不透气,伤口容易化脓。” “你们都出去吧,我跟屯长留下。”谢不鸣便吩咐大家。 等人都走了,屋子里安静了一些,谢不鸣替卫潜倒了热水,从怀里摸出一个烧饼来,放在卫潜的床头,又拧干了毛巾替卫潜擦汗。 何成明见状笑道:“阿不,你真细心!” “他是我大哥。”谢不鸣低声说:“他这一顿板子,是替我挨的。” 要不是她在城墙外,卫潜不会傻乎乎的违抗温淳觅的命令跳到城门外来。今日这一顿板子的恩情,她必须得记住。 阿爹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什么都报答不了,替卫潜做些端茶送水的粗活又算得了什么? 何成明点头:“你是个记恩的。” “营长也是。”谢不鸣扭头灿然一笑:“多谢营长提拔我。” “阿不,我不明白。其实以你的功劳,你完全可以做营长,你为什么要让我去领功?”何成明很是费解。他从管簿那儿出来时,就一肚子疑问了。 谢不鸣低声说:“营长不用感激我,我这样做有我自己的目的。你也知道,我在军中得罪了不少人,很多人都不服我的。我要是做了营长,还不知道要出多少乱子。营长不一样,你在军中多年,明里暗里都有很多人信服你。你比我更适合做这个官。我这是为了咱们赤字营的稳定。”她抬头促狭的一笑:“再说,我也有私心,我卖了这么大一个恩情给营长,以后在营长手底下做事,难道营长还能亏待我不成?” 第39章 升官了 何成明被她的话逗得哭笑不得:“你啊你,这是什么话嘛!” 不过,他心底明白,不管怎么说,他还真是欠了谢不鸣老大的人情。谢不鸣对他坦诚,他越发觉得,眼前这人是个福将,决不能亏待了。至此,何成明在军中护谢不鸣至深,有人替谢不鸣撑腰,她的日子也跟着好过了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两人守了卫潜一阵子,不见他有醒转的迹象。大家都熬了好几夜,何成明年纪比谢不鸣大了不少,渐渐撑不住,坐着开始打起瞌睡来。 谢不鸣便推他:“营长先回去歇着吧,我一个人在就可以了。你要是过意不去,下半夜再来替我,让我去歇一会儿。” 何成明便起身:“我就去隔壁营长打一个盹儿,要是有事你就大声喊我。” 他走后,营帐里没了外人,谢不鸣彻底放松下来。为了不让自己犯困,她重新打了热水,替卫潜擦了擦身。卫潜身上的伤处理过,怕伤口发脓衣物黏着,卫潜并未穿上衣,大冬天的,穿着衣服都受不住,更何况还光着。谢不鸣怕他冷着又怕他起了高热,隔一会儿就要摸一摸他的额头,用手不断的搓热了给他捂住手臂。好在卫潜身体底子当真不错,伤势很凶,却不险。 到了下半夜,他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睛。 “大哥!” 光线微微透过来,立即被一张笑盈盈的脸庞挡住。那双眼睛很亮,唇角弯起的样子像一头小鹿,直直的撞入了卫潜的心口。 他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阿不?” “是我!”谢不鸣笑着说:“大哥,你醒了?渴不渴?饿不饿?喏,烧饼,我都给你留着呢。” 她说着,讨好一般的将枕头边的烧饼拿了起来。 卫潜就笑了:“阿不,你真是个实在的。” 他一笑,立即就牵动了身上的伤,顿时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谢不鸣看着他扭曲的五官,心中一阵疼痛,脸上却挂着笑:“实在不好吗?至少大哥醒来不会饿肚子。眼下送大哥黄金十两,和烧饼一个,我敢打赌,大哥肯定选烧饼。” “你错了,我选黄金。”卫潜开玩笑。 谢不鸣作势要收回烧饼:“那好吧,黄金归你,烧饼我就祭了我的肚子。” 卫潜连忙拦住:“你这又没黄金,烧饼自然就得归我。” 双手交叠,两人相视一笑。 谢不鸣喂了卫潜半杯水,便将那烧饼一块块的掰开喂他吃。卫潜吃了两口,抬头问她:“你呢,吃过了吗?” “吃过了。入了关就给我们开了饭,不然你以为我哪来的烧饼。”谢不鸣见他时时刻刻都挂心自己,心中暖暖的,笑着说:“我吃了三个烧饼呢,还有半盘肉,对了,还吃了关内的腌萝卜条,何成明说,这些腌萝卜条是关内百姓最喜欢的,大哥,是这样吗?” 卫潜放了心,便跟她说起堰塘关的腌萝卜条来。 两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卫潜受了伤,精神不振,谢不鸣几天几夜不曾好眠,渐渐的支撑不住,挨在卫潜的床头睡着了。 到了天亮时分,谢不鸣从一阵寒冷中惊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卫潜的披风。卫潜后背沁出了血,正趴着睡得香甜。想来昨夜她睡着后,卫潜撑着病体替她盖了披风,撕裂了伤口。 谢不鸣心口暖洋洋的,她查看了一番卫潜的伤势,见他睡得好,并未多打扰,将披风挂上,掀了营帐出去领吃的。 这一出营帐,谢不鸣才知道昨天晚上出了事情。 温淳觅从他们陈明关来的这一支部队里抓了十二个人,全部砍了脑袋,悬挂在堰塘关外示众! 王沙等人很气愤:“说我们是细作,到底谁是细作呢?堂堂江夏王竟然如此不讲道理!” “我去看看。”谢不鸣没平息大家的怒火,径直去了城门口查看那些被砍下的脑袋。 只看了几眼,她就松了口气。 温淳觅不蠢,他砍掉脑袋的这些人确然就是当时在城外起哄要去推城门的那些,十之八九真是细作。这人当真是理智,在那种情形下,还能将这些面孔记得一丝不差。 回头谢不鸣便对王沙等人说:“此事不准再议论。这些人确实是细作,我和营长都查明过的。” 她顺便将这些细作的歹毒打算略略说了。 叙旧一阵后怕:“这样说起来,要是江夏王不杀他们,不管他们是开了城门还是在城中投毒,我们的日子都不会好过。王爷是做了一件好事!” “北魏那边有什么动静吗?”谢不鸣又问。 叙旧摇头:“退军了,没再围上来。” “北蛮子不会善罢甘休的。”王沙叹气:“堰塘关是一块肥肉,百里锦不会不吃的。” “伍长,我们会不会丢了堰塘关?”叙旧仰着头问谢不鸣。 赵一奇赏他一个板栗,敲得叙旧眼泪汪汪,赵一奇笑:“还叫伍长呢,现在是屯长啦!” 叙旧捂着额头高兴起来:“是啊,伍长升官了,现在是屯长了!不过,我叫伍长叫顺口了嘛!” 他天真的模样又惹得大家一阵发笑。 几人说着话,不远处又走过来一人,身材高大,神色冷然,他一走过来,周围的人便都纷纷退让,这人径直走到谢不鸣等人跟前,才冷冷一笑:“还没死呢?” 谢不鸣抬起头,逆着光,言淮义的面容像镀了一层金。 她微微一笑:“你都还没死透气,我哪里敢先走?” 言淮义眸中湿润,哼了一声,上前一把揽住她:“不敢先走就对了,你要是死了,我定想办法刨了你的坟!” 他揽着谢不鸣的手微微颤抖,格外用力。 谢不鸣回抱他的胳膊,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刨坟你是不用想了,托你的福,我还活得好好的。” 言淮义松开她,定定的看了她片刻,才哽声说:“兄弟!” “嗯!”谢不鸣点头。 两个素来剑拔弩张的人,终于是在一场生死存亡的大仗中一笑泯恩仇。 言淮义挨着她坐下,其他几人见他不复从前那样嚣张跋扈,又都是一同在陈明关混过来的,比起堰塘关内的士兵来多了几分亲切,很快,叙旧就消除了先前的惧怕,主动跟言淮义搭话,王沙和赵一奇都是活络的人,言淮义放下架子,倒很快融入其中。 “你混得真差!”言淮义瞅着谢不鸣的胸章,神色不齿:“立了那么多功劳,才勉强得了个屯长当当。” “比你还是不错的。”谢不鸣嗤笑:“你还是个旗总呢。我手下的王沙他们个个都不错,最起码,连叙旧都是个伍长了。” 她这一支的人这次立功不小,尤其是五十壮士伏击三万北魏人的壮举早已在军中传遍,好多人都得了提拔,她手下的王沙、赵一奇都做了旗总,连年纪最小的叙旧也混了个伍长当。 言淮义气结:“就叙旧那小子能做什么?我单手都能将他劈翻!” “你试一个?”谢不鸣挑眉:“你单手劈不倒叙旧,你给我擦一个月的靴子!” 叙旧双目闪耀:“言大哥,你这么想洗靴子,不如把我的也一起洗了吧?” “你小子找死!”言淮义跳起来追着叙旧要打。 叙旧咯咯笑着转身往谢不鸣身后躲。 言淮义气得跳脚:“这都多大人了,还要人护着,叙旧,你羞不羞?” 叙旧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几人笑闹着吃完了饭,谢不鸣要送饭给卫潜,言淮义始知卫潜是她的结拜兄长,他一时很感慨:“阿不,你要早说你同卫校尉是兄弟,我从前也不会……” “你也认识我大哥?”谢不鸣暗暗吃惊。 卫潜在军中的人脉未免也太广,从石头城到陈明关,随便出来个人都跟他有点交情。不过,转念她又笑了,卫潜那个人太过亲厚,待谁都一片赤诚,这些军中汉子素来认这份情谊,同他交好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他当真是认了个了不得的大哥呢! 言淮义点头:“先前承蒙他照拂,我才在军中立足。既然卫校尉受了伤,我理应一道去探望。” 两人便结伴同去。 卫潜仍旧是趴着,见二人一同来,自然问起缘由。待听说大家都是旧交,卫潜很高兴,他笑着说:“既然淮义跟阿不也是认识的,又一同在赤字营,以后你们相互照顾,我也放了心。我不常在城中,阿不年纪小,我实在是很担心他被人欺负了去。” 言淮义拿眼睛觑着谢不鸣,年纪小是不假,胆子却不小,军中如今谁能欺负他? 谢不鸣温和的笑:“大哥就爱瞎操心,我现在是屯长啦,谁敢欺负我?” 卫潜叹气:“军中复杂,小心为妙。” 堰塘关内不比陈明关,这里寒铜军中的人脉往来纵横交错,他都尚且觉得搞不定,实在是难以放心自己这个小兄弟。不过见着谢不鸣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他也不忍心过分打击谢不鸣的积极性,只提点了几句后,便问起眼下的情况来。 谢不鸣将温淳觅砍了十二个细作的事情说了。 卫潜听后摇头:“这个人作风委实古怪,这种时候,砍杀细作不宜声张,他倒好,弄得全天下都知道,一点都不怕军心不稳。” 第40章 替言淮义出头 言淮义道:“我倒觉得王爷这样的处置很好,杀一儆百,看哪个细作不要命敢再来咱们堰塘关!” 谢不鸣看了他一眼,对这一点,她颇为赞同。若她跟温淳觅易地而处,大概也会将这些细作砍了脑袋挂上城门口,达到震慑的效果。 一时间,营帐中的氛围有些沉重。 谢不鸣见卫潜的眉头蹙得紧紧的,一副埋头思索的模样,想着他还在养伤,不想让他太过操劳,忙转了话题:“大哥,你这次立功不小,我听说王爷给你晋了官职?你又挨了板子先前睡着,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卫潜一笑:“王爷赏罚分明,确然给我提了衔,不过,封四品常设将军他亦不能做主,还需上报吏部审核。能不能上一个台阶,要过些日子才能知晓。” “大哥要做将军了!”谢不鸣格外惊喜。 言淮义也十分羡慕:“卫校尉原来就是八校尉之一,比起五品偏将军来还要更高一级,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做个四品将军是万万使得!”说着又叹了口气:“哎,也不知道我哪天也能混个八校尉当当!我家祖上从没出过什么大将军,我要是能当上,十里八乡都得高看我一眼!” 卫潜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不必惆怅,淮义,我挺看好你的!我听说你这次也立了功,怎么还是个旗总?” 问到这儿,谢不鸣也收了声,疑惑的看向言淮义。 言淮义在陈明关一战中也斩杀了十数个北魏人,随着林思图突围堰塘关,听说一路上勇猛,林思图多有夸赞,却上不去官衔,的确蹊跷。 言淮义低下头:“这事不提也罢。” “怎么?”瞧见他这般模样,谢不鸣当即站了起来:“这儿又没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言淮义飞快的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卫潜。 卫潜沉声问:“是不是有人与你为难?” 言淮义只是摇头,他不能给他们添麻烦。见他一直不说,谢不鸣给卫潜打了个眼色,卫潜会意,三人很快就转了话题。 沙场上吹起了集结号,言淮义站起身来:“号角响了,我得去集合。” 他告辞出去了。 言淮义一走,卫潜憋了满肚子的话就再也藏不住:“肯定是有人给淮义下绊子,要是让我知道了这厮是谁,我饶不了他!大战在前,怎可如此作践人心,长久下去,还有谁肯为国卖命?” 他气愤难当。 谢不鸣安抚他:“大哥别急,此事让我们知道了,就不能袖手旁观。我队伍里的王沙活络,他定然清楚,我叫他来问问。” 王沙性子开朗,进关后就在三军中结交了不少朋友,已然是这一队伍里的包打听。他一来就就将事情说了:“屯长还记得先前在陈明关时偷了你东西的那个李创吗?” “记得。”谢不鸣点头。 卫潜则回头看着她,脸色不太好看:“怎么回事,有人偷你东西,你怎么没跟我说?” “大哥,都过去了,那事儿我也解决了。”谢不鸣连忙按住要起身的卫潜,怕他继续发问,难免牵扯解释不清,一边问王沙:“难道这事儿跟李创有关?” 当初在陈明关她就看出来,那个李创心思不正,不是个省油的灯。 王沙唏嘘:“李创在陈明关战死了。当时北蛮子打过来,言淮义跟李创他们在一处守城,李创中了箭,已经只有出的气儿没进的,上官让撤退时,他有个关系极好的同乡叫马松,让言淮义背李创走。那种情况,空手都可能会死,言淮义当然不肯,马松就暗暗记恨上了。李创还有个兄长叫李树,就在堰塘关国字营里做屯长。李树跟管簿的关系极好,等大部队到了堰塘关后,他让管簿在功劳簿上做了些手脚,在登记言淮义的军功时,人数给减了许多,只发了些赏银,别的就没了。” “岂有此理!”卫潜气得连连捶打床弦,动了后背的伤,龇牙咧嘴地挣扎着坐起来:“如此仗势欺人,被我知道了当不能坐视不理,我这就去找王爷说去!” 谢不鸣按住他:“大哥你就消停一些吧,什么事儿也等好了再说。再则,淮义恐怕也没什么证据能指证那个管簿。” “对对对,卫校尉任命将军的令还没下来,万万不可因此得罪了管簿。”王沙帮着劝。 卫潜沉默片刻,想着军功已经上报还不回来,自己又没什么证据,憋闷非常之余,又觉该为言淮义做点什么,他没什么权利,只在军中人缘不错,不少人还卖他面子,让人照顾言淮义一二倒也做得到:“淮义受了委屈。他如今是在赤字营的哪个屯?屯长是谁?” 王沙不说话。 谢不鸣瞅着他:“该不是就在李树的屯吧?” 卫潜也看着他:“李树心胸狭隘,要是言淮义还在那儿待着,说不得连命都会送掉。” 战场上的往来不比寻常,若李树存心为难言淮义,行军打仗时遣他到最危险的地方,甚至明知必死还要他去送死,那可就不是什么小事! 王沙叹了口气:“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李树一心记恨言淮义,就算是卫校尉去要人,他也不见得会放。” “我去试试吧。”谢不鸣站起身来,“大哥你先歇着,王沙跟我走。” “能行吗?”卫潜眼中流露出几分担心之色。 谢不鸣点点头,回头笑了笑:“借大哥的佩剑给我用用就好。” 卫潜立即道:“你拿去用就行,说什么借不借的那么见外。阿不,令牌也一并拿去吧,要是起了什么冲突,好歹也有个能震慑李树的。” “好。”谢不鸣不忍拒绝他的好意,从他腰间拿了令牌,又将放在床头的宝剑拿了,带着王沙出了营帐。 王沙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他未曾想过谢不鸣胸襟竟如此之广,先前言淮义在陈明关同他百般为难,如今到了堰塘关,对方成了落水狗人人可欺,曾经的兄弟还在军中的个个不敢跟他沾边。如今谢不鸣做了屯长,又有马上升为将军的义兄撑腰,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还要帮曾经的死对头出头! 有这样的屯长护着,何愁以后的日子难捱? 一时间,王沙有点理解为何叙旧总是跟在谢不鸣屁股后面跑了,他暗暗捏紧拳头发誓,他也愿做阿不一辈子的兵! 李树在国字营一营四屯,两人寻到校场上,正瞧见李树在打骂言淮义,鞭子落在言淮义的背上,李树吼得很大声:“狗娘养的,你不是力气很大吗?看你这软趴趴的劲,是奶没吃够吧?” 言淮义低着头不说话,手中的枪头舞得猎猎作响。 李树见状,抬脚重重的踹他:“狗杂碎,眼珠子瞪那么远,想杀人啊?”他将脖子伸过去,指着自己的脑袋:“来,有种把枪头往这儿捅!来!你要是敢捅,我敬你是个带把儿的!你个孬种,老子命令你往这儿捅你听到没有?不敢?你是不是不把老子放在眼睛里,不把军纪放在眼睛里?” 言淮义被他当着众人如此折辱,握枪的手已然指节泛白,刷地抬起头来。 他是真想一枪捅下去! 可军纪在前,若他杀了李树,自己也要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不敢动。 李树早料如此,得意的退了开去,一根手指头说着说着就戳上了言淮义的额头,将言淮义戳得连连后退:“你个孬种,还瞪,这双招子是不是不想要?” 旁人均是敢怒不敢言。 “滚出队伍!”李树又踹了一脚。 言淮义深深呼吸,什么也没说,收了银枪走出队伍。他低着头,没人看见他眼中流露出的一抹绝望——无人会来救他,忍耐,再忍耐! 他这般告诉自己。 日头很猛,高大的汉子低下头,浑身写满了悲凉,王沙看得一阵激愤:“李树真不是个东西,打人不打脸,他倒好,直挖到人门面儿上去。” 谢不鸣很沉默,一双眼黑黢黢,让人看不透。 她盯着那边:“你回去,将赵一奇、白谈、孟照朝和齐宣堡叫过来,另外,你让叙旧去跟何营长说一声,请他想个办法,请国字营的营官来沙场走一趟。” 这是有办法了。 王沙满脸喜色,一声得令,跑得比兔子还快。 谢不鸣在沙场边盘腿坐下。 言淮义被叫出队伍,又挨了几鞭子,之后,李树叫停了大家,开始惩罚言淮义,让他做俯挺五百个。 言淮义趴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做起俯挺来。 李树的脸色很冷,扭头吩咐了几句,两个士兵搬了个沙袋过来。李树将沙袋压在他的背上,言淮义撑着地面的手猛地晃动起来,险些趴到地上去。 周围士兵见状,纷纷倒抽了口冷气。那沙袋少说也有五六十斤,做完五百个怕是要累死人! 李树哈哈大笑,声音传得很远:“做啊,不是能耐大得很,力气大得很吗?背人你背不动,背个沙袋子一点问题都没的!” 谢不鸣的手敲打着卫潜的宝剑,这一刻,她有点想拔剑。 她忍住了。 “屯长!” 恰在这时,王沙带着新晋的旗总来了,都是她的人。五个人一字排开,谢不鸣露出笑意,她站起身来:“走!” 第41章 我要跟着你 言淮义又做了几个俯挺,五六十斤的沙袋背在背上,不出十个已汗流满面。汗水流到眼角,咸辣得令他眼圈一阵胀痛,热泪滚了出来。 泪眼朦胧中,他看见谢不鸣高挑的身影走了过来。 动作一顿,异样涌上来心头。 他……怎么会来? 言淮义歪头,就瞧见谢不鸣笑着鼓掌:“哟,可真英雄,背着沙袋做俯挺,这是什么有趣的乐子?” 李树眯起眼睛看她。 马松附在他耳边小声说:“大哥,这人就是谢不鸣,先前在陈明关就一直跟言淮义不对盘,不好惹,是个剌头,跟阿创也不好,阿创弄湿过他的衣服,那一回差点打架。” 李树点了点头。 他咧开嘴冷声:“我教训我手下的兵,关你何事?你虽是屯长,却是赤字营的屯长,鞭子伸得再长,怕也不能伸到我国字营来吧?” “是不关我的事,我看个戏罢了。”谢不鸣自来熟的盘腿坐下,拍了拍验兵台的边上,招呼自己手下的兵:“来来来,你们都坐下。孟照朝,齐宣堡,你们是做队正的人,好好看看人家是怎么训兵的,回去有样学样,把手下的人带好。赵一奇、白谈,你们也要学着,旗总手下可也有二十五个人,别整天浪浪荡荡的不像话!” 说罢,又笑盈盈的掉头对李树说:“李屯长,你继续,我们不打扰。” 李树的胸口压了块石头般憋气,谁乐意做那杂耍的猴子给人看了当乐子? 他一鞭子甩在言淮义的手臂上:“起来!” 立即有人搬走了言淮义背上的沙袋,将他扶了起来。 言淮义默默的退了开去,他抬起头看向谢不鸣,满目不解——难道,他看错了谢不鸣,他当真是来落井下石的? 谢不鸣一来,李树对付的焦点就转了方向。 他认真的打量着眼前的人,个子很高,看起来有些瘦弱,身上的软甲并不太合身,他托着下巴撑着一只脚坐在那儿,姿势潇洒又有些不羁,配合着极好看的一张脸,颇有种灵动的姿态。李树只觉心砰地剧烈跳动了起来,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娘的,这谢不鸣怎生得比娘们还好看? 马松见李树痴痴的看着谢不鸣,看得谢不鸣沉下脸,忙拉了拉李树的衣袖:“大哥,你可别盯着他看,这小子小气得很的。” 李树回神,关于谢不鸣的事,他略有耳闻。 他拈着手中的鞭子:“你说,阿创弄湿过他的衣衫,跟他差点打架?” “阿创想教训他,拿走了他放在包袱里的荷包。”马松点头。 李树眼睛一亮:“荷包?” “是啊。”马松挠挠头:“他不准人碰的,真是搞不懂,又不是个女人,谁会在包袱里放个荷包?后来倒是听说是他未婚妻送的,呸,一个大男人,矫情!” 李树眼里的星芒更见灼热。 从军之前,他就是个流连市井的混混,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女人没摸过,比起说那荷包是谢不鸣未婚妻的,他倒更宁愿相信,那本就是谢不鸣自己的东西。 原本的三分怀疑,变成了七分。 他勾起唇角。 女人的滋味,他都有好几年没尝过了,若是能跟眼前的人共赴巫山,怕是神仙来了都不换吧? 两人嘀嘀咕咕,李树的眼神肆无忌惮的落在谢不鸣的身上,那其中淫邪的意味让谢不鸣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她的笑容跟着冷了下来。她厌恶极了这人的目光,却不能立即转身就走,一时间恶心至极。 忽然,有人站了出来,挡住了李树的目光。 是言淮义。 言淮义阻断了李树的视线,李树凶狠的瞪着他,他没退后也没让开:“屯长,请你尊重他,别这样看着一个为了寒铜军舍生忘死的人!” 他隐含的愤怒,在这一刻几乎绷不住。 李树冷笑:“凭你也配教训我?让开!” 言淮义不动。 “好,你有骨气!”李树狠辣的挥手,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鞭子落下:“来人,顶撞上峰,将言淮义拖去打一百军棍!” 谢不鸣看着言淮义的背影,胸口微暖,她站了起来,手搭在腰间的宝剑上,不徐不缓的开口:“李屯长,原来你不是在训兵!对士兵动辄打罚,按照军纪,是要打你板子的吧?” “打我板子?”李树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我教训我的兵,触犯了哪一条军纪?” “是吗?”谢不鸣看着他反问。 李树迎着她清澈凛然的眼,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马松在一旁说:“谢不鸣,这是我们国字营的事,李屯长就算做错了,自有营官来责罚,轮得到你指手画脚吗?” “对,是轮不到我。”谢不鸣点了点头,她格外遗憾的摊手:“那你就打吧。” 这话不出,不单单是李树,连言淮义和她身后的队正旗总都愣了一下。 王沙更是不解,她不是来救言淮义的吗? 她转头,对身后的孟照朝说:“孟队,你去跟卫潜校尉说一声,他看中的亲兵被人打死了,让他换一个。我总不能给他送一具尸体过去。” 孟照朝是这几人里最机灵的,虽然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人已顺着谢不鸣的话做:“是,我这就去说!” 怎么扯到了卫潜? “站住!”李树有些乱,他给马松打了个眼色,马松拦住了孟照朝,他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卫校尉要言淮义?” “是啊。”谢不鸣含笑:“卫校尉快要提拔为将军,有权选四名亲卫,他看中了言淮义,命我前来提人。但李屯长也说了,不是一个营,插手不了你们国字营的事情,你要打死言淮义,我也不能阻拦,只好回去跟卫校尉复命,请他换个人了。” 李树有些将信将疑:“卫校尉要提亲卫,怎么不是越旗军团的人来?” 谢不鸣笑而不语。 李树倒是想了起来,军中都传开了,这人是卫潜的结拜兄弟。卫潜让她来办这事儿,倒也说得过去。他的眼神落在谢不鸣的腰间,看到了卫潜的佩剑。 这是卫潜在替谢不鸣撑腰。 在军中,身为主帅的温淳觅固然可怕,然而对这些下面的人来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哪怕只是他头上的一个营长,就能决定他的生死,更何况是马上成为将军的卫潜呢?李树不愿意放过言淮义,可他更不愿意得罪卫潜。 李树转头看向言淮义,那人的脸很镇定,看着谢不鸣的目光满是期待,狠狠刺痛了李树的心——因为这人不肯救李创,他唯一的弟弟李创死在了陈明关的城墙上…… 他捏紧拳头,账,他迟早要算,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都是一个军中混,总有机会的! 李树的沉默就等同于妥协。言淮义的眼圈红了,心脏砰砰跳得飞快,他恨不能马上站到谢不鸣的身边去,跟着他走。谢不鸣倒还是不骄不躁,她假装没看见李树捏紧的拳头和铁青的脸,笑嘻嘻的抱拳,还带了几分夸赞:“李队正是个明白人,谢啦谢啦!” “滚——”李树咆哮。 言淮义跟着谢不鸣走了。 一直到走出国字营,他才真的缓过劲来,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疼痛让他立即兴奋起来,大高个子的汉子乐得像个孩子:“王沙,是真的,不是做梦!” 谢不鸣脸上一片沉静:“不要高兴得太早,李树不会就这样算了。这次是借了卫校尉的势,但你在军中行走,我大哥不能时时都照应着,我怕会有别的变故。你们几个以后说话做事都小心一点,阎王好惹小鬼难缠,我不想哪天去军纪处捞你们,更不想给你们买棺材。” 孟照朝深以为然:“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个李树,我看是要搞死你。” “想那么多做什么?”王沙倒是很乐观,他拍拍言淮义的肩膀,还有心情开玩笑:“反正现在屯长已经将你捞了出来,你以后就好好跟着卫校尉,说不定将来我们都还得指望着你提携一二呢。” 言淮义脸上的笑慢慢凝下来。 他顿住脚步:“阿不,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我不想跟着卫校尉,我要做你的兵。” 谢不鸣一下子愣住。 放着好好的将军亲卫不当,跑她手下做个兵? 她直言不讳:“言淮义,你脑子是被李树打傻了吧?” 其他几人也都停了下来,见鬼一样的看向言淮义。卫潜年纪轻轻就做了越骑校尉,本就前途不可限量,如今眼见着就要提拔做常设将军,上升会更快。做卫潜的亲兵,跟着将军冲锋陷阵,那功劳还不来得又快又便宜?这样的好事,搁旁人手里是提着灯笼都找不到,他倒好,竟不想去? 言淮义神色认真:“我要跟着你。” “理由。”谢不鸣抱着手,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你该不是想着我把你捞出来,就想报恩吧?得了吧你,我谢不鸣还不需要你卖身肉偿。再说,你也看见了,我用的是大哥的名义,你要谢要报恩,也该去找我大哥,跟我报哪门子的恩?” “不是。”言淮义摇头:“我不是想报恩。” 谢不鸣跟别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