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伴侣》 第一章 陆乔1 乌克兰的三月,天气依旧严寒。凛冽的空气里裹挟着无数刀子,瞅准了人们身上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刺上去。我出门前必须得用围巾把头脸整个蒙上一圈,否则脸立刻就会变得紫红。 我锁好门,去不远处百米开外的杂货铺买冻疮药。 这里的冻疮药很抢手,是必需品,因此一管卖到了五欧元。我摸出两枚硬币,放在玻璃柜面上。 “小姐,您是刚到这里不久吧?” 收钱的女人名叫坎蜜娜,三十多岁。不过她非常健忘,这已经是她不下五次问我这个问题了。 “我来了有一阵子了。”我跺跺脚,积雪好像钻进鞋子里了,刺骨的冰冷。 “那你应该已经适应这里的鬼天气了。你是——从日本来?”她摸过钱快速地记好帐,然后一手拿起旁边的半瓶酒,凑到嘴边,顺势就用牙齿撬掉了木塞。 当地人都觉得亚洲面孔的人,如果是行动自由的人大都应该是日本人;而行动不自由的则是东南亚人。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笑。 “你——”她有些羞涩地看着我,“你来点吗?”坎蜜娜晃晃手里的酒瓶。 我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不会喝酒。” 这句话仿佛触到了她的伤心事,她脸色一黯,低头说道,“你是好姑娘。我们这里的女人都野惯了,每天喝许多酒。”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想了想,又递给她5欧元,“送给你,也许哪天我就来找你讨酒吃。” 她有点高兴,也有些犹豫。想了片刻,还是把钱接过去,笑容晕开了脸颊的潮红,“酒能让人忘记伤心事。”紧接着这句话,她猛灌了几大口酒。 我听过她的故事,因此并不打算继续逗留,以免徒惹她的难过。我扬扬手里的冻疮药说道,“再会!” 看得出坎蜜娜有点失落,不过她还是赶忙笑了笑,表情里漾着忧伤。 回到屋子里,我迅速脱掉身上的裘皮大衣,抖落上面的冰碴子。壁火正烧得旺,屋子里暖洋洋的,于是我把衣服挂在衣架上,梳理一遍衣服上的皮毛。这衣服是两个月前我从附近的黑市上买来的,很便宜,只要八十欧元。 这里非常奇怪,但凡用命换来的价钱,都低得离谱,而其他的生活必需品,相比之下却又很昂贵。 我把冻疮药挤在皮肤上,一点一点抹开。那裂纹便得到了滋养般,暂时偃旗息鼓,不再痒疼挠心。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软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乌克兰,这里曾是我以为的救赎开始的地方,而今,它却像个冰冷的牢笼,把我罩在茫茫空虚里,让我身处其中无法施展,切实体会到自己的渺小。 再无措,也得吃饭。这是过去几个月的生活教给我的道理。 我撑着起来,去厨房里寻摸食物。 房子很老,好在不需要和别人挤在一起。虽然每个月要付一百欧,也是值得的。 两只番茄,一枚土豆,一颗洋葱。还有若干大蒜。若是以前,我一定撇撇嘴,可是放在现在,在大雪漫天的城郊,这几样蔬菜让我由衷觉得心满意足。 前两天我对付着吃了面包和香肠,这玩意儿偶尔吃还好,连续吃保准腻。有了眼下这些材料,我可以给自己提提鲜。 先把菜洗净,土豆用勺子刮掉皮,洋葱一层层剥开,然后把它们和番茄还有大蒜一起切成块儿状,再接上大半锅水放在炉火上,把它们一起丢进锅里,淋几滴油,等十来分钟撒一小撮盐,挤满满三大勺的番茄酱……还有面粉!我忽然想起来。 炉火关小,面粉兑水揉成面团,再揪成一片片薄面片丢进锅里。等它们翻腾十分钟,出锅。 一小盆罗宋面疙瘩汤就完成啦。 食物香味填满鼻息,在此刻,我只觉得感恩。 吃完饭,照例是每日上网时间。 我到这里之后才发现,自己之前设想的种种都是徒劳,这里的网络根本连接不到外面的通讯信号,只能浏览当地的新闻和视频。而新闻,一看便知都是经过精心筛选的,内容雷同,无外乎是反政府军又在对战中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形式一片大好得像一个流光枚奂的肥皂泡。 强权之下也有生息对策,智慧哪里都有。所以我每天固定时间浏览新闻,希望能从中发现些许蛛丝马迹或是消息传递。 网页上满是见缝插针的广告。这里的广告很是大胆,衣着暴露的女郎甚至是精壮裸男随处可见,旁边是他们的身体数据。只是无一例外,都没有留太详细的地址和电话。 这就是这里特殊的情色生意模式了——只出手,不坐等。 而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顾客的。 就像坎蜜娜的女儿,蜜儿,那些人是怎么为这个12岁的女孩招揽到顾客的。 我知道她在哪儿,我知道是谁把她掳走的,我知道她正在经历什么,可是我不能说。 这地方的枪口都长着鹰的眼睛,而人眼是毒不过鹰眼的。 若是在一年以前,我一定会说,没关系,我不怕死。可是现在我知道,我不仅怕死,我更怕枉死。 我抄起桌脚边的酒瓶。我骗了坎蜜娜,我不但喝酒,而且这酒还是从她那里买的。在每一次她又忘记我的时候。只是我实在没办法和她一起边对饮,边听她的往事。 这酒很烈,一路从嗓子眼直烧到心里。我想象着它在胃里和罗宋汤相逢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像俄罗斯冰封东欧平原、阿尔巴尼亚点燃巴尔干半岛一样,在胃液里撞起熊熊火焰。直至吞噬掉一切味道。 我见过蜜儿,在三个月前。 我不由地伸手抚上显示器中的广告,那里不断闪烁着一个地名:基辅。 蜜儿就是被他们由这里拐骗到基辅,应该是在那里中转后贩卖到阿尔巴利亚,然后进入西欧被更残酷地榨取剩余价值。 我拉开桌子下方的第二个抽屉,拿出一个原本是用来存放紫皮糖的铁盒子,抠开盒盖,从里面抽出巴掌大小的暗红格子笔记本。笔记本已经用去了二分之一,我翻开其中一页,在一段话后面加上几个字:阿尔巴利亚党。顿了顿,用笔在下面画了个箭头,指向基辅。 又在阿尔巴尼亚党后面打了个问号。 第二章 程1 他接到命令的时候,正是半夜。 此时正是三月末,黑山还扫在冬天的尾巴里,阴冷、昏暗,空气里充斥着树木刺鼻辛辣的气味,也警醒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他翻身下床,快步走出营帐。半夜风雪,这一刻除了呼啸簌落的雪花,只剩下满院里压抑的呼吸声。 “全体立正!” “稍息,先生们。我刚得到的消息,现在预计有两百名isi武装于今时午夜秘密抵达朝巴尔干半岛,他们控制了所在地区政府的军械库,并且很不幸,这些武器原本是我们的目标。最重要的是,他们刚刚拿下了政府军的赃货。所以现在,你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把这批货和武器一起带到我眼前。你们第二个任务是,找到政府军里的军医乔治唐尼,把他活着带到我眼前!” “是,麦克大尉!” “你们将趁夜色从当地上空进入,然后漂流到森林边缘附近的空投地点,当你们拿到装备之后,即可前进到你们的行动地点。我们在这一地区一向被认定为……敌人,所以你们一定要当心,不要暴露身份。” “有什么问题吗?” “长官,交战规则呢?” “可以和isi交战,但是不能被政府军发现身份。还是老规矩,用政府军的装扮混入藏匿武器和货物的山区。” “长官,撤离计划呢?都是政府军,如果大规模撤离恐怕被人察觉。” “等你们拿到东西之后我会把撤离计划告诉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先生们?” 他沉声问,“大尉,你还没有告诉我们确切的时间地点。” 麦克大尉眯起眼睛盯着他,“程,你问到了点子上。这次的行动事关重大,如果大家都能出色完成任务,那么我们在巴尔干半岛的形势就能一举打破僵局。先生们,这次行动的时间地点是机密,各位要牢记在肚子里。” “是!” “出发时间在一个时辰之后,行动地点是塞尔维亚的首都,贝尔格莱德的山区。你们有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还有什么问题吗,先生们?” 夜色里一片沉寂。每个人的头顶上是漆黑如墨,四周是霜雪皑皑,刺入黑夜的松木被层层霜雪压低头、压弯了腰,像僵而能战的巨妖、排列到天尽头的森森白骨。 他隐没在队伍里,黑衬衣立领,抵着他瘦削的下颌边缘。风雪如瀑,把院子里的五十个人淹成茫茫葬礼般肃穆。 “很好,解散!”说完这句话,麦克大尉就坐直升机走了。 麦克大尉台面上的身份是阿尔巴尼亚的将军,而私下里他实际上却是阿尔巴尼亚黑帮的二号头目。这样的身份很好地掩护了阿尔巴尼亚黑帮在国内乃至整个巴尔干半岛的猖獗扩张,也能为麦克大尉在政府与塞尔维亚争夺石油等资源、开辟西欧和西亚市场的局盘里分得一杯羹。 为保险起见,院子里的这五十人作为针对整个巴尔干半岛和西伯利亚平原的秘密暗杀分队没有驻扎在阿尔巴尼亚,也不在西伯利亚国家,而是隐秘在和阿尔巴尼亚有敌对关系的塞尔维亚其邻国,黑山共和国。他们全部由雇佣兵组成,来自不同国家,出自不同的部队,有的出自西伯利亚训练营。风格暗黑,下手狠厉,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自战场上退役后就全然抛弃了过去遵循的军人戒律和信仰,只拿钱卖命,替人办事。 麦克大尉一手组成这个暗杀小队,由他亲领,从不假手其他人。 程作为其中一员,自加入到这个小队已经有两年。这两年里,他曾离阿尔巴尼亚的总统只有半米之近,也曾深入车臣,去探秘残余的武装势力,甚至深入到俄罗斯黑手党内,获取了他们私运核资料的凭证。每一次,他都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在这个小队里每个人都有明确分工。有人负责获取情报,有人负责刺杀,有人负责掩护,有人负责善后。程在这个队伍里负责掩护。 这一次的行动也自然不例外。 程去库房领武器。 除去行动之外,他们平时是没有配发武器的,只有行动之前才会把武器装备和弹药发给大家。平时如果遇到危机,那就只能各凭造化了。都是曾经徒手杀过人的亡命徒,如果连这点生存技能都没有,那也只能活该被淘汰。优胜劣汰,在哪里都适用。尤其是战场上。 麦克大尉这样做的用意不言而喻,全然是防家贼的架势。 程去找库房领武器。 看管库房的杰瑞看见程笑着说,“嘿,程,又要去送外卖了!” 他点头,说,“一向不都如此。” 杰瑞忽然兴奋起来,“那天我跟着去和中东人谈武器买进,他们那里正巧进了一批新鲜货,刚刚从货船上卸下来,全是想偷渡去石油国捡钱的人。里面有几个姑娘我瞧着不错,让他们给我留了一个,趁拍卖会易手之前就送来。是你们亚洲人……也许是韩国人,或是中国人?哎,他们都长一个样子,我搞不懂。不过懂得搞就对啦!” 听到这里,程站定身,眼睛里精光锐射。 “什么时候送过来?” “怎么,你也想尝鲜?”杰瑞叫着,唾沫星子招呼到程的皮外套上。 “……我不缺女人。不过,我有兴趣。”程的拇指下意识在枪柄上摩梭着,“这次任务完成后,冬天就该彻底过去了。” “所以呢?” “春天是移民和偷渡的好时候,到时候可有得忙。” “哦……所以呢?” “那时候,大批偷渡客会成为新商品,而你,”程伸手拍拍杰瑞的肩膀,“又会有新的妞了。” 杰瑞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你明白,哈哈哈。” “所以这个女人,留给我。我不会亏待你。”喉结动了一下,他唇角弯上去,“你们欧洲的女人屁股太肥,我不喜欢。小巧的亚洲女人,我喜欢。”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有洁癖。这个就给你了!说好了,以后的鲜货你得留好的给我!” 再过一个月,巴尔干半岛的积雪将会彻底消融,那些冬眠的动物也该出来活动了。食物链又将再一年上演彼此厮杀、血肉横飞、苟延残喘的场面。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日光之下,本无新事。 第三章 陆乔2 好不容易挨到一日晴空高照,积雪都化得差不多了,我卸下厚重的裘皮大衣,改换上来这里之后还从来没机会穿的灰绿色皮风衣,搭肩扣袢,戴上一顶浅灰色羊绒的贝雷帽,拿上一把红色小伞,提上菜篮子,准备出门去寻些好菜。 刚出门走了不远,就有几个小孩子托着手里的土豆和圆白菜说道,“买些蔬菜吧小姐!”“买我的,买我的!” 他们争先恐后,唯恐被错过。 我看着他们,大都是些六七岁的男孩女孩。其中一个女孩尤其幼齿,我蹲下来,摸摸她的脸蛋,“你叫什么名字?” “爱琳。”她怯生生地回答。 爱琳穿得单薄,一件老旧的布袄罩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宽大空荡。这地方虽然已经化了雪,依旧寒冷。 “妈妈呢?” “妈妈去井下了,家里只有我和弟弟。买我的菜吧……小姐。”说罢,爱琳又把菜往我眼前托了托。 乌克兰的煤炭储量位居全世界前十,大大小小的矿井布满在顿涅茨格地区。国内其他地区劳动力过剩,这里却劳动力短缺,因此女人也下井成了帮手。这比务农挣钱。更何况女工的成本更加低廉,因此很多煤矿主都喜欢用女工来压榨利润。 我翻出钱包掏出十欧元,塞到她通红的小手里。 “你应该和弟弟一起待在家里。把菜拿回去,晚上和妈妈一起吃。” 她摇摇头,有些害怕。 “怎么了?”我有些惊诧。 “妈妈说,菜卖不完我不能回家。” 我无言以为,把她拉进怀里。别的孩子早已目光灼灼急不可耐地喊道,“小姐,还有我的菜呢!我妈妈也在矿井里,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两张嘴!” 我付给他们钱,让他们把菜带了回去。爱琳一直不走,站在我身后。 “小姐……您独自住在这里?”爱琳的表情很是犹豫。 我点点头。 “您要当心。”她憋红了脸,然后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我心里一惊,声音都有些打颤,“怎么了?” “我听别人说,一些人在打您的主意。所以今天大家都跑过来等您买菜,知道您自己住,得自己买菜做饭。”我头脑里闪过许多猜测,压得心里喘不上气。 “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她只是低下头,什么也不肯说。 我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十面值的钱,拿在手里冲她晃一下,“爱琳,你告诉我,这五十欧就是你的了……你可以拿回去给自己和弟弟换点好吃的。” 爱琳看看我,手伸出来又缩回去。 我把她的手拉过来,本想把钱钞硬塞给她。然而她的手掌根部上有几道青紫交加的鞭痕,触目惊心。 爱琳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抚上她的手腕,“这是怎么回事?” 爱琳说,“妈妈两年前走了,只留下我。现在是新妈妈,一喝酒就打我。” 我懂了。“那弟弟呢?也是新妈妈生的?” 爱琳点点头,又补充道,“弟弟很可爱,我喜欢他。” 我把她抱在怀里。 爱琳的小脸埋在我怀里,声音闷闷的,“是黑帮……他们说您能卖得上好价钱。” 我把她搂得更紧。异国他乡,这个小女孩救了我一命。 松开爱琳,把钱塞给她,顿了顿,又把钱抽回来,换成十张五欧元面值的钱塞到她手里。然后把她怀里的菜装进我的提篮里。 “不要全给新妈妈,这些钱自己留一部分。饿了就悄悄买点吃的,知道吗?” 她点点头,又鞠个躬。轻声说了句“您要当心”就跑走了。 我逛街的心情全无。可是想起爱琳那句“所以今天大家都跑过来等您……知道您自己住”,我决定,打起精神来。 这周围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得先摸清自己的处境。我提着菜篮,去坎蜜娜的杂货铺。 “小姐,您来了!”看她的精神状态比以往好了很多,我也跟着开心。 “还记得我吗?”我把菜篮搁在门口,一手握着伞柄坐下。 “记得记得,漂亮小姐,您来过我的铺子——春天就要来了,用不着油腻的冻疮药了,”坎蜜娜边说边轻轻笑,“今天要点什么?” “要酒。” 她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你喝酒?” “酒能解忧,可消百事愁,是好东西。” 坎蜜娜没说话,顿了顿,转身拿来大半瓶酒和两个杯子,“你要是不嫌弃,我请你。”她眼神柔和地看着我。 我拔掉酒塞倒满两杯酒,举起其中的一杯对她说,“干杯!” 坎蜜娜和我聊起她的家乡,聊起左邻右舍家长理短,三巡酒过,她的脸颊泛红,我的脸也微微发热。 “漂亮小姐,您叫什么?见过您好几次,却连姓名也不知道。” “我叫陆乔。” “这名字短小可爱,不像我们国家的名字,完整叫出来得用上好几秒钟。有什么说法吗?” 这名字有什么意义? 我出生的时候,父母希望我能走遍大江南北,最好能走出国门、去海外转上一圈,学会先进的知识技能,然后回到祖国学以致用,把国家建设得更加美好。于是给我起名”陆乔”,寓意“山有路海有桥”,走到哪儿我都不会陷入困境。 疲倦涌上心头,我无以为解,只能用手指按按眉心。 “在我们国家,这个名字寓意脚下的路四通八达,不会有危险。”我笑一笑。 坎蜜娜看着我,顿了顿,方说道,“真是好名字。”她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我的杯子,说道,“愿如你意小姐,为前路干杯。” 她的眼神告诉我,她也听到了爱琳说的事情。 放下酒杯拉起她的手,我问道,“坎蜜娜,你多大了?” 她看着我,好像却又穿过我看向了更远的虚空之外,“我已经三十六岁了。” 酒精没有让她的脸粗糙衰老,坎蜜娜看上去只有三十岁。我听她讲过往事,此时却要再撕开她的伤口。还好她健忘。 “那你的家人呢?我来了这几次,都只见你独自坐在柜台后,从不见你的亲人。你的年纪……你或许有丈夫和孩子吧?” 第四章 程2 开始时一切都很平常。 平常的行动,平常的队友,平常的荤段子和平常的祈祷。五十个人中,有两三个人信奉基督教,还有四五个人信奉伊教,常在河边走的人总能将信仰和犯罪之间的冲突完美曲解开来,所以一些人在做着祷告,一些人在闭目沉思。 程属于后者。 他是无神论者,不过有他自己的主义。如果杀人不可避免,那就尽量干净利落地解决他们。这是他过去接受的教条,好像有哪里不对,不过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的正确,尤其是在战场上。 飞行时间大约持续了四十分钟,直升机开始降低飞行高度。 “嘿,程,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约翰贼兮兮地凑到他身边。 他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有。今天起床格外早。” 约翰没理他,继续说,“我总觉得麦克大尉今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thedrinker''sheartisnotinthecup,程听着约翰美式快餐一样的英语发音表达着和中国古谚语极其相近的意思,心里承认文化大同的世界观。 没人教过他标准的中文发音,别说他的美国养父母,就连亲生父母也不曾领着他牙牙学语。当然了,那是因为印象里他从来就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所以他能说一口地道的英语,却只会简单的中文。有老师教过他中文,然而除了一些名言他明白意思之外,其他的对话只能靠猜。句子短了还好办,一长他就犯晕。 可是,很奇异地,他有自己完整的中文名字。从他被送进福利院起,那名字就被发现刺在他的小腿上,笔走龙蛇,力道遒劲,养父母不认识,所以等他念小学后专程找来美国孔子学院教书的老教师,一字一顿地念给他听,“程奕寒。” 他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老教师翻译给他听,“‘程’是你的姓氏,‘奕’是光明之意,而‘寒’,通常意义上来讲是寒冷。” 他不明白,光明挺好,怎么又寒冷了呢? 老教师像美国人一样耸耸肩,和他说,“这是你父母从前的体会,以后你得靠自己去慢慢琢磨。” 所以后来,他习惯叫自己程。一开始,他被别人叫做“chan”,他不喜欢这个发音,黏黏糊糊似是而非,再后来,他要求别人称呼他为“cheng”,毫不含糊的程。 “不在酒,那在哪里?”程问。 “说不上来。”约翰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他总觉得,要出事。 “大家注意,马上就到着陆点了!”驾驶员通过扩音器提醒大家现在起进入作战状态。 程忽然明白过来,没有对讲机和耳麦!这两样是团体作战行动中必不可少的工具,重要程度不亚于轰炸型弹药。 与此同时,约翰也反应过来了。 “程,咱们的装备里没有对讲机和耳麦。机舱里也没有配备这两样东西。“约翰非常冷静。 程不做声,他还在整理思路。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 他在想,为什么要用政府军的装扮混入已经被isi控制的区域里,这不是自明靶子吗?而且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的撤离计划? 军械库所有的装备都是经过了很多次的实战检验,不可能因为疏忽而缺少东西,即使要更新装备一时来不及入库,那么直升机的机舱里也一定有备份。然而……只有一种说法可以同时解释这三个疑问,那就是…… “程,他们在考验我们。”约翰提高嗓门,故意喊给周围人听。 是了。一向粗犷的约翰不傻,别人也不会是傻子。能从被招募活到现在,要么已经把自己炼成了鬼精,要么就是扮猪吃老虎,总之,人人深谙自保之道。 他现在更关心两个问题:为什么会有这一场考验或者说究竟要考验他们什么,以及,会怎么考验。 中国还有句古谚语,也是他的中文老教师说给他听的,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程觉得自己现在就有点这意思。 他关心并且担心,因为他怕被考出虚实。 来不及多想,约翰在一片乱糟糟里拉住他的手说,“该跳伞了!”他觉得这动作好像在哪里见过,别别扭扭地被约翰抓着手拉到舱门口,就在他俩松开手跳下去的一刹那,他想起来了,这他么不是《神雕侠侣》里小龙女和杨过的动作吗!十八岁暑假,他和军校的同学一起去中国旅行,在宾馆里连续看了七个晚上的《神雕侠侣》。同屋的美国少年当时就发誓,以后非中国女人不娶。 在急速下落的过程里,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飘得远了。飘过大西洋,飘过西伯利亚平原,飘过太行山脉,悠悠转转,一路跌进山间茂密的树林中。 而现实是,他落在湍急的河水里。 约翰紧随他着陆,落在三十米开外的河滩上,虽然看着落汤鸡的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还能抽出一束气来喊话,“程,说真的,我没想到自己在这么危急的状况下还能笑得这么开心,你真是我的开心果!” 他斜乜约翰一眼没有言语。只能说,约翰非常擅长破坏气氛。 他抬头望向天空,同时快速剥掉自己身上的伞包。暗杀小队的人陆续在暗空里绽开朵朵水母的糖衣,冲向深林。 远看每个人都挨得很近,实际上越接近地面,距离范围就会越大,大家应该是落在了不同的区域。 程蹲下来,随手捡了颗石子在河滩的泥地上打了很多点。然后把它们依次连在一起。取中心点,以最外围的点为半径画了一个圆。他思索片刻,在半径上得出一个数值。 约翰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指指数据,“你算上风力加速度了吗?” 程敲敲刚才的数值,“这个。”知道大家大概都在什么方位,距离多少,并不能令他安心一些。他看看身边刺入天际的影影绰绰,这里的植被多样,不像是人工养殖的林场,野兽也一定少不了。 第五章 陆乔3 我等着坎蜜娜的回答。 她那穿过我的眼神终于聚焦在我脸上,眼睛里藏着浮尘前生那么远。 窗外的阳光从外裹入,坎蜜娜坐在我遮挡下的阴影里,浸入黑暗面目模糊。 “我有过一个女儿,叫蜜儿。” 我的俄语并不灵光,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件事,坎蜜娜的发音酵出悲伤使得听上去更为沙哑模糊,我应该是听不明白的。 “俄语里,‘有过’是过去时态。”她主动为我解释,神色更为悲伤,“去年已经满十二岁了,不过也还是个孩子。她能歌善舞,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像极了上流社会的女孩。这里的孩子很多不读书,我努力赚钱,把蜜儿送进小学,希望她将来能过得好。去年,蜜儿考上了城镇上最好的中学,她向我撒娇,想和朋友一起去莫斯科观光,我同意了……我竟然同意了!老天!” 坎蜜娜的语气忽然转为愤懑,“去年七月份就在乌克兰火车站蜜儿遭人掳走……再没回来!” 这个故事我已经完整听过一遍,不仅是被掳走,一周后有乡里人带来消息,曾在基辅看见蜜儿。她那时已经换了装束穿得极为暴露,站在街边表情木讷地招揽顾客。在她身后,站着几名块头很大、穿黑西装、眼里精光慑人的男子。乡人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看了许久,确定了是蜜儿之后匆匆赶回来告诉坎蜜娜。 在乌克兰,这并不新奇。 人口贩卖划分来源国和贩入国,乌克兰是量产很大的来源国,产业链上不可或缺的一环。 “2010年,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事处发表的报告中将多国列入贩卖人口来源国的名单之中,乌克兰就在这份名单里。其中,东南亚和南亚还有东欧是世界人口贩卖的重灾区——每年超过22万5千人来自东南亚,17万人来自前苏联和东欧国家。而这两个地区贩卖的人群全是女性和小孩——把她们卖进妓院。” 这段话,是两年前我整理各种国际报告、精简之后发表在报纸上的。 那时我还是一名记者——香港人文报纸国际新闻版块的记者。两年前的我,作为香港初出茅庐的新人记者,一时风头无两。一年拿了全港两个重量级的新闻大奖。 任何安慰在丧女之痛面前都过于苍白,她已经受够了伤痛,但是我只能也必须撕开她的伤口。 “坎蜜娜,你放下了吗?……你还这么年轻,完全可以再生一个孩子。” 坎蜜娜凄然一笑,“乔,你没当过母亲,你不会明白的。哪怕巫师预言我的下个孩子会成为总统,我也只要蜜儿。” 我默然。 “你丈夫呢?他怎么想?” “从蜜儿出生起,我就没再见过那个男人……还有我的家人。”以前我没想过要揭开她的伤口探听这么深。不过现在看来,这么做是对的。 “也就是说,你可以一心一意只为蜜儿而活?”我慢慢启发她。 “是的。” “只要蜜儿有一丝生机,你就愿意抓住然后不顾一切地去救她?” “当然!”她重重地咬住嘴唇。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等……蜜儿绝无法自己跑回来。” 她双目紧阖。 “坎蜜娜,你独身一人带着孩子,最开始的几年一定过得很苦吧?” 她又一次陷入哀思。“那些年……非常苦。像藤蔓一样,无法自己生存,只能依靠大树。” 懂了。 不过眼下,话只适合说到这里。 我安慰她,“总会有出路的。不可能一辈子都这么溺在水里——要么一了百了,要么上岸得救。”我说的是心里话,不光是对她说,也是安慰我自己。 这话仿佛一下子点燃了坎蜜娜,她抹一下眼角又搓搓脸,灰白的脸庞涌上一层红润血色,她边喝酒边对我说,“乔,不说我了,来聊聊你吧!” 我有什么好说的?到了这里之后生活乏善可陈,而之前的生活……就像是一路跑得太快没注意脚下,一脚踩上了地雷,抬不动脚又没有生机,总之,无解又尴尬。 想到这儿,我控制不住情绪低落起来。瞧见她关切的表情,我深吸一口气回答道,“抱歉坎蜜娜,过去对我来说远得就像上辈子的事。我来这里是为了逃避从前,暂时不想自揭伤疤。” 她点点头,转身拿出一瓶未开封的新酒。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不过下一句话她又问道,“为什么来这里?乌克兰不是适合散心的好去处,而且这里又是城郊,不比市区繁华也没什么风景古迹,我们这儿的人都想出去——你为什么会选择这里落脚?” 还是得揭伤疤。 “两个月前在德国,我住的地方临近港口,空间逼仄、秩序很乱,每天都会涌入大批新鲜面孔,里面很多是偷渡客,也有相当数量的儿童。那里是法律管辖的盲区,许多人熬不住,自杀和得病死掉是常有的事。所以我离开那里,只想找一座僻静的小城镇,人口不多生活够慢,远离繁华的港湾,最好不要太热。拿着笔在北半球的地图上画一圈,排除掉不想去的区域,随手点到了乌克兰。市集上太吵,不够太平,所以我搬到城郊,再说这里价钱也相对便宜。”我想努力说得自然,可是一番话说下来,越说越像是在解释。 在解释什么呢?我希望坎蜜娜不要往深了想。 坎蜜娜没再追问下去,我们继续喝酒。 我在心里揣测着:这就算是交换过眼泪了吧?一般情况下我们的关系应该会更进一步吧?可是实际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觉得她好像戒备起来。 第二瓶酒很快见了底,我们两人都有些醺醺然,开始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乔,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黯然,“有过心上人,”我特意用了过去时态来描述自己的心情。 “是什么样的男人?” “聪明,果断——很英俊。”我俩一起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很爱他?” 我想一想,滋味很复杂。 “我们相爱过。” “那为何会分开?” “因为他的聪明、果断?——我不知道。” 坎蜜娜显然不认同我潦草的说法,她是个聪明女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想,爱情的真理无外乎只一条:相爱就应该相守……其他都是扯淡。 第六章 程3 他现在还担心一个问题:眼下这些疏漏只能用“试探”才能解释通,那么以麦克大尉的狠厉,必定不会手下留情。 程的手慢慢扶上背包,摸出一柄枪。awp加长狙击步枪,弹匣容弹十发。好枪。 他托起枪对着潋滟的河水。打开保险,拉枪栓。 “砰”的一声,程和约翰都没有动。 刚才那声枪响很闷,且河水没有任何涟漪。 “程,刚才我没看错的话,是不是没有子弹飞出来?”约翰定在原地,眨眨眼睛。 约翰希望自己看错了,毕竟在夜色下,他一时眼瞎耳背也不是没可能。 他快步往河边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要不……你再开一枪试试?” 要命。 程头皮发麻,强行镇定地转过头对约翰说,“检查所有弹药。” 约翰机械点头,从自己的背包里随便抽出一把枪看了看,“靠,巴雷特。”约翰的最爱,半自动狙击步枪,即使在千米之外也有穿墙撕碎人的威力。 约翰紧张德吞了口唾沫,然后卸掉弹夹。 听到枪响的队员陆续从森林深处钻出来。 “你们刚才在打炮吗?怎么只有那么闷的一声,谁射了?”远处的队员听到这句话都嘿嘿笑起来。 约翰罕见地没有骂回去,他摊开手掌示意众人,上面七七八八躺着天生残缺的子弹。原本沸腾的人声迅速冷却。 “妈的耍老子,空包弹!” 野外作战,尤其是对手不止一个人的时候,身手如何几乎排不上用场。人还没出拳子弹就飞过来了,电影里那种单枪匹马搅合一帮人的镜头根本就是瞎胡闹。一群彪形大汉杵那干瞪眼,看着自己老大和对手一v一,怎么着,排排坐分果果啊。 这时候只能靠武器。武器好不好,弹药多不多,决定着人活不活得过今晚。 可是眼下,也太局促了点。空包弹只有弹身和少量弹药,更何况,这些还都是没有弹头只有弹壳的收口式空包弹。 程不是没经历过这种状况。他没带武器独自外出被三十个人堵在半道上,一样只能低头束手就擒被人绑走,再想办法趁其不备地脱身。 这种时候,任何形式上的反抗都只能逞一时英雄而暴露智商缺陷。 他解开背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武器和弹药补给一一排列开来。卸掉弹夹取出子弹,一把一把查看。最后发现质量过关的只有麻醉针剂和短刀,以及现在不方便检查的炸弹——炸弹阵势太大,真把目标炸出来了怎么办。 程想了想,在所有摆设里只留下手枪、所有空包弹还有炸弹,以及其他能派上用场的工具,丢掉了步枪和机枪。 空包弹的杀伤距离只有十来米,二十米顶天了。这种情况下只能远程射杀的步枪和机枪就显得无用且笨重。 他收拾好背包起身,周围队友也都差不多检查完了装备。 大家集体沉默,心事重重。 “现在怎么办?”有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程回头看,是半年前刚刚加入到队伍里来的彼特。从阿富汗战场上直接退役下来,年纪算不上老,不过战勋赫赫。这应该是他退役之后的第一次行动。 程有些同情他,这里的形势完全不同于战场,战场是团体作战,大家共命运,生死只能交给老天。在这里,身边的队友都是狼,情势真危急到只能活一个的时候甚至会反咬你。运气好了能共同杀敌,运气不好,身死谁手并不一定。 没有人接话。程和他对视一眼,战场上能全身而退的幸运儿都该有好眼力,能读懂眼神里千百种的暗示。彼特果然噤声。 约翰凑过来低声说,“程,现在的情况只会有两种:真有isi在这密林里;或者,只有我们。” 约翰还想继续说,旁边有个人吼了一句,“有话大声说!我们是一个team。” 他懂约翰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如果只有我们,那就只能遵从麦克大尉的意思来一出互相出卖的展览。 约翰放大音量,话说得含蓄,“我觉得这时候,我们应该先弄出点阵势检验一下到底有没有isi。” 程在思考这样做的后果。万一真有isi……那是一群比塔利班更不讲道理的嗜血之徒。塔利班主要在本国内反叛,手顶多扫向中东地区;而isi却意图与全世界阻拦它的人为敌,穷凶极恶,非常变态。 约翰碰碰他,“嘿,程,你希望这里有isi还是没有?” 约翰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情商有所提升,开始思考复杂的人际问题了。 如果有,这五十个人可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如果没有……他们的刀子只能挥向彼此。麦克大尉不把他们困出点成果不可能放他们回去。 他回答,“我希望无论怎样,你都和我在一起。” 约翰浑身一震眼眶蓄泪,他想紧紧抱住这个平时惜字如金鲜少袒露心迹的亚洲男人,这就是珍贵的兄弟情啊! 程说得是真心话。约翰是行动里的一把好手,在敌我关系分明的情况下可以说是磨刀霍霍对敌、一片真心为我,是最理想的搭档人选。 在他们商议出一致意见之前,有人先行一步替大家检验了炸弹的虚实——一声震天响不仅把在场所有人震得毫无防备心惊肉跳,也惊起了深林里窥视的群鸟。 程看着天空中被惊起四散而飞的鸟群,心里忽然掠过一句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他现在开始对柳宗元这个人感兴趣了。 是彼特,这次行动里的新手。 好消息是,大家迅速潜进山林找到合适地势观望了一小时,目前没有任何新情况;坏消息是,军心从那颗炸弹爆炸起,就彻底崩散了。更坏的消息是,大抵是秉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原则,半小时前彼特又引爆了五颗炸弹,然而,都没有响。简而言之,那颗唯一爆炸的炸弹,是他们原本应该积攒到救命时刻的好运气,被彼特提前透支了,还是作为实验品,并且连鸟都没轰下来一只。 神奇的是,最先绷不住的彼特在做完这一系列举动之后,率先且专业地进入到了备战状态。反倒衬得所有对着五颗只冒烟不出声的炸弹露出惊悚表情的其余人等异常的怂,且傻。 第七章 陆乔4 距离上次和坎蜜娜一起喝酒,时间又已翻过半本月历。 自来到乌克兰起,我的手机一直都是安静的。我不找别人,别人也找不到我。乌克兰贫瘠荒凉、常年寒冷、暗潮涌动。所以电话在这里几乎派不上用场。这很好。 在德国的五个月,我无法自由活动、无法自由表达自己的意愿,甚至吃喝拉撒、一日三餐都失去自由。 那时我犹如被钉在耻辱柱上。哪怕日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灵魂也一直被钉在那里。钉子撬出来还有血洞,一辈子都疼。 所以乌克兰的寒冷是种慰藉,血还没流出来人就已经麻木。 人烟稀少,缺少人气,也就不需要应付伪善的人际关系。 坎蜜娜并没有主动找我。我时日无多,但尚无法确定是否应该尽早亮明底牌。 偶尔我会想,如果真如她所说、她完全为蜜儿活,那为什么不亲自去找孩子呢——至少蜜儿在基辅的时候就是个好机会。要么因为有某些势力阻碍她使得她不敢轻举妄动劳而无获,要么就是这其中还有其他隐情。 可是,我又该如何令她开口道实情? 我打算冒一次险。 又一日冬寒回巢大雪封路,我窝在家里不想出去。 打开笔记本浏览上面的新闻,照例是没有新发现。看着网页上一直闪烁的“基辅”,我想,至少应该找人问一问。 这里时常有年轻人不愿待在闭塞家乡而去首都基辅寻求新鲜生活,乐子就在那里,总会有人撞见。 而我只需要一个理由,以防太招摇招致怀疑。 我冒雪去坎蜜娜的杂货铺。 “乔,今天不做生意。雪太大了没有顾客。”我敲了半天门,坎蜜娜才醉醺醺地来开门。 “你怎么了?”她问我。 不用找镜子我也知道,此时的我眼圈通红脸色暗黄。因为这是我精心扮好的。 痛哭不难,有许多理由。 “我的心上人要结婚了……”我扑倒在她怀里。 她手忙脚乱地搂过我。 “来跟我进屋先喝两口热汤……老天,你的手这么冷!” 我摇摇头推开她,“坎蜜娜,我只需要几瓶烈酒,我想一个人待着。” 我脱掉身上的裘皮大衣扔到她怀里,只穿一件薄毛衣,然后不等她反应,探身去柜台上快速取出五六瓶酒——坎蜜娜的酒很好分辨,度数从高到低一字排开。我扫了几瓶度数最高的酒,抱在怀里就往外跑。 真冷啊。我的心跳得厉害,几乎是全身发抖地冲进风雪里。 坎蜜娜速度很快,几近追到我。她大声喊,“风雪太大你快穿上外套,乔!什么事情都好解决,你停一停!”声音响亮尖锐,足以刺破风雪。 这几句话来回重复,够用了。再说我也真跑不动了。正准备停下,我看到前方有幢房子的窗户里面,露出一张男人的脸。他的衣服隐没在窗帘褶皱里,脸却被积雪映衬得分明。 我辨不清是谁,只能先记住窗户的位置。 既然别人有意观赏,那就在这儿演吧。 我摔倒在雪地里,坎蜜娜几乎是没有间隙地扑倒在我身边。她力气很大,二话不说地把衣服裹在我身上,又一把搀我起来。 她又说了一些话来安慰我,哈气飘荡在冷凝的空气里,似是驱寒咒语。 我想,那男人应该能听到这些劝慰。 我爬起来,拽过裘皮外套的衣边,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僵硬。 “谢谢你坎蜜娜,我想回去休息了。” “……你没事吧?”她担忧地看着我。 我摇头,然后挤出一个笑容给她,“我只想回去喝点酒,好好睡一觉。” 她理解地拍拍我的后背,说道,“想开点,这故事该翻页了。好姑娘自然会有好姻缘。” 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好姑娘志在四方,来这里这么久了,我打算去其他地方散散心。” 她一瞬间的表情很复杂,似有错愕和不安。随即,她点点头,“好好睡一觉,什么也别想。” 和她道过谢,我转身回家。 这一出的目的,是为了能顺理成章地找个熟悉行情的人带我去基辅。虽然我见过蜜儿,但不是在这里,不在东欧,而是在德国的港口,下船之后我们坐同一辆车。她应该是在基辅短暂停留之后被转送到德国的,所以基辅也许会有她停留的痕迹。 那么整件事情说不定就能找到突破口。 还有一点很关键的意义,之前爱琳说我已经被人盯上了,那么借这次去基辅还能试探出那些暗处观察的僚鹰们,它们的意图。 第二天雪停,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空,像被封在玻璃钟罩里,只发光不发热。 我带了大额的面钞去杂货铺。 昨天的几瓶酒加起来应该有四十欧元了,我凑个整,递给坎蜜娜五十欧元。 “昨天的酒钱。” 坎蜜娜看了一眼,然后翻出来两张五欧的钱币递给我。 我推辞过去,“你昨天那么照顾我,这算谢意。” 她担忧地看着我,“乔,你真想去外地吗?国内还是国外?” 我思考一会儿,“来乌克兰两个月,我还没去过首都。” 她一愣,“你想去基辅?” 我摇头,“还没确定呢。这两天尽下雪,去哪里都不方便。” 我并不想防备她,但是没有任何铺垫就直接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总觉得不妥。 坎蜜娜忽然咧嘴笑起来。 “真去转转也挺好,这地方待久了,以为一辈子就只有一季——我陪你去。” 这回轮到我惊讶,“你不看店了?” 她目光很柔和,“你陪我喝酒,听我倾吐伤心事,你在难过时来找……在我们这里,这就是好朋友了。你不熟悉乌克兰,我陪你去放点心。蜜儿的事过了这么久,我也想换换心情。” 我开始思考可行性。按理说,坎蜜娜是整件事里最让我放心的人,带她去也有利于辨认蜜儿的消息。 可是如果真是这么简单,为什么一开始我还要大费周章地折腾昨天那一出呢?我说不出,心里一直有隐隐的不安。 第八章 程4 他早该想到。麦克大尉存心考验他们,又怎么会把炸弹这种大规模杀伤力弹药留给他们做后备。 由此可推定:深林里没有isi武装团伙。 虽然麦克大尉阴险狡诈,但他毕竟不是疯子——把一支自己精心组织的队伍拱手送给对手当靶子,无论是战场和主义至上的军人还是风险和利益至上的商人都不会这样做。 那么下一个问题来了:麦克大尉到底在考验他们什么? 程从背包里翻出一小块巧克力递给约翰。 约翰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看,”程指指暗夜里的云团,那里隐隐透露鱼白色的浅湛,“天快亮了。” 约翰继续不明所以。 “昨晚大家光顾着喝酒,厨房准备的晚餐几乎没动几口。现在快到该吃早饭的时间,你一定饿了。先垫垫肚子。” 约翰的嘴吃惊地张成了o型。他先是往程身边蹭了蹭,“你喂我,”翻翻眼睛又往一旁挪了挪,“你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程失笑,然后正色,“爱吃不吃。” “程,”约翰接过巧克力,又过来拍拍他的胳膊,“你是怎么加入这个暗杀小队的?” 他的头脑里有霎那的失神,好像车子全速前进,忽然来了一脚刹车一样不受控制。 “我从军队逃跑,上头派出一支小队追捕我,三十个人的队伍把我堵在半道,是麦克大尉救了我。”他稍稍做了改编。 “为什么逃跑?” “觉得没意思,没有归属感也不知道意义在哪儿。” 约翰点点头,这他理解。 紧接着又问,“那三十个人,你打不过他们?” 程面无表情,“打不过,我没带武器。” 那……是打不过。 约翰觉得过去的程是冲动型的,现在的程进化成了冷静型。进化过程和自己正好相反。 “那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加入这支小队?” “你说。” “先前我是特种空勤团的成员,有一年国家和立陶宛外长就特工人质交换进行谈判时,为了煽动国内舆论,我们奉命去占领对方首都维尔纽斯的电视发射塔。结果那次行动里我们失去了两名伙伴。其中一名是我的亲哥哥。后来,我就厌倦了这种受政治利益随意摆布、被人当成国家工具的生活。再后来,我故意弄砸了一个任务,提前退役了。” 特种空勤团是英国最精锐的特种部队,也是世界上第一支正规的特种作战力量。战斗力极强,是大部分现代特种战术的开创者,所有现代特种部队的楷模,以能在短时间内准确而高效的完成任务而著称。在目前所有特种部队中任务完成率最高。 “都退役了干嘛还来趟这趟浑水?”程接过约翰掰下来的半块巧克力,放进嘴里拥抱味蕾。 “退役的时候我才三十岁,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总不能去打黑拳吧。所以就来这儿了。这里工资又高,又有免费的姑娘。” 说到这儿,约翰就咬牙切齿。 他不喜欢那些姑娘,但麦克大尉每个月会定时给他们送二十名所谓的“鲜货”,命他们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约翰有洁癖,彼特有爱人,但这都无法构成他们不享用美餐的理由。据说这可以有效抑制脑中多巴胺的分泌,防止他们受到头脑中这种物质的影响对某个人产生爱情,从而有效避免执行任务时可能出现的行为偏差。 “程,你后悔吗,加入这里?” 有那么一刻,程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说不后悔是假的,他和约翰不一样。他耗在这里两年,很多东西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他已经不敢确定说自己没有受到一丁点的同化,可是他能怎么做呢,到哪里,军人不都一样要听指挥吗?将军之上还有将军,他只是个兵,他的思考只适合用来进攻,或者隐蔽自己。 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身边这个人还不错,真实,说话喘气,表情真挚。 “你从这里出去以后想做什么?”他问约翰。 “这里?这个山里吗?还是队里?”约翰很认真,问题不同答案不同啊! “队里。” “哦,那我想去丹麦——那里很民主,很自由,又冬暖夏凉。而且我喜欢安徒生。”约翰说着笑起来。 程也跟着笑起来,这么一说,他也想去了。 笑意还没褪去,麦克大尉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他们隐蔽的森林上空突兀地响起来,“先生们,我们的队伍中间出现了一名美国特种部队的卧底,他尚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但是我们已经可以肯定他的存在。很抱歉用这种方式通知各位,这次任务没有isi,没有政府军,你们的对手就是那名卧底,你们需要凭各自的本事找到他。何时找到,何时返航。为了使大家更有效地去分辨,我为大家提供了一百名公然反抗我们的平民,如果各位在24小时之内没有分辨出谁是卧底,那么这些平民将在24小时之后以每小时20名的速度被射杀。如果29小时之后大家还是没有找出队伍间的卧底,你们全部人等都将被射杀。虽然我心有不舍,但是组建一支队伍并不难,如果这支队伍长期处于漏风状态,我会先修补,修补不好就舍弃。希望各位心中有数。” 四下寂静,夜色里藏着数不清的秘密和杀机。 “你们一定发现了这次配备给你们的武器都丧失了射杀力,也就是说,不要想去反抗或者逃跑,并且收起你们那点战场上遗留下来的道义感,不要想去解救这些平民。要想活下去,就要把你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当作敌人,去发现他的破绽,破坏他的防御和逃跑条件,用他来换取你们的存活。我要活的卧底,各位休想用一具死尸来糊弄我!我要他在被发现之后还能开口说话!记住了吗!——各位,珍惜你们的每一秒,我承诺大家,只要找出了卧底,你们每个人的户头上都会多十万欧。祝大家好运!” 说完这句话,盘旋在他们头顶的直升机再一次消失在夜色里。 随即而来的,是三架武装直升机环绕飞行在他们上空。每架直升机的左右舱口都各有两名持枪壮汉负责监视地面。 约翰张大嘴看向空中,头顶处错综的枝桠把天空分割成琐碎的盲,像地牢里钢条交叉焊接的钢格板锁在他们头顶,囚禁着愕然的小兵。 第九章 陆乔5 我最终还是跳过坎蜜娜,独自去了基辅。 这是我第一次去这个城市,从前我只是在各种国际新闻版面和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的报告里数次看到过这个国家:这个拥有1500年历史的城市被誉为“罗斯众城之母”,无论是俄罗斯、白俄罗斯还是曾经的基辅罗斯的文明,都始于这里。 基辅是乌克兰的交通枢纽——东郊建有国际机场、河运直达黑海、市内建有地下铁道。海陆空三栖优势俱占,再加上拥有广泛的基础设施——按理说,它应该是东欧经济的一个稳立的支点。 而真实情况是,除了在农业上有先天优势外,其他方面它是名声在外内里发虚。 原因有三点:临近曾发生严重泄露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国内战争频仍;俄罗斯黑手党在其境内活动猖獗。这其实也是整个乌克兰的经济增速迟缓的原因——空有一身潜力,奈何成为别人的较量场地。 而基辅,作为乌克兰的首都,这种体现最为直接。 于是它成为了东欧地下产业链条上的重要一环。尤其是受到苏联解体震荡和东欧局势波澜暗涌的辐射,乌克兰的国家秩序近乎崩溃,充满了野蛮的漩涡,沦为丛林主义乐园。 这个地下产业链条包括:贩毒、枪支走私和人口贩卖。 而人口贩卖正以不可控的趋势迅猛崛起,成为暴利的一大谋取途径。 乌克兰在人口贩卖这个细化的产业链上同时充当了两类角色,是人口来源国和人口中转黑市。 其中基辅作为首都,它的角色意义不言而喻。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坎蜜娜的口述中,蜜儿曾经会在基辅出现。 十二岁的蜜儿,还是孩子。 坎蜜娜喝醉时曾经泪眼婆娑地问我,“蜜儿还是个孩子,他们居然对一个孩子下手!” 因为身份底牌的缘故,那时我没有告诉她,在人口贩卖的构成中,儿童占比多达百分之五十。年纪越小的女孩就越可以循环再生产。 “全球前两大地下贸易——毒品和枪支贩卖虽然是暴利,但是它们都只能卖一次,且都需要投入生产成本,而妇女和女孩则可以反复卖给顾客——不明白吗?” 一年前,有人曾声音沉沉地如此纠正我。 然而那时我忙着争名逐利,觉得他说得事情当然非常严重,不过太遥远,只能够有限地用数字和图片呈现出来。那时我相信,这些事情对绝大多数人对来说也只是世界上边边角角里的异闻。听到这段话的第二天,我拿了当时事业上最有分量的一个奖。然后这些话就此被抛在脑后。 坐在火车上,听着窗外的城市声浪铺天盖地袭来,我的心情就像头把输光了需要靠这一把来翻盘的赌徒,那种即将再次踏进销金窟的兴奋和恐惧。 我忍不住抽出一支烟来点燃,烟灰在手指间簌簌落下,烟雾逐渐弥散在眼前。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基辅就像一口刚揭开盖的蒸锅,人气弥漫。 天黑下来,火车站的路灯亮起来,到站的提示声就在异国他乡一片迷离的白日黑夜交替中泠然响起,仿佛一声清脆的、命我全速前进的指令。 遵命。 我摁熄烟头,随人流缓缓走出车厢。 基辅,这个于繁荣经济的虚晃和地下经济的裹挟中屹立不倒的城市,我来了。 夜色里的故事,远比白天精彩。 我选好一家酒店,闹市中心一片取静的地方。 华丽,昂贵,提供所有付得起钱就能找到的乐子。 冬天里不需要频繁的换衣服,我只随身携带了一个背包,里面是贴身物品和两摞大额现金。 办完入住,我没有回房间,径直走向酒店里的夜总会。全世界的夜总会都一个样,充斥着彩色烟雾和震耳欲聋的销魂曲。 角落里有人在卷大麻,边上等待的女孩迫不及待,几次摇摇晃晃伸手欲抢,被一旁伺机的男子一把搂过腰。 我让人开一间包厢。等推销昂贵洋酒的侍应生进来,我数出一千面值的欧元拍在吧台上。 “小姐,请问你要什么酒?”是个十八九岁十分好看的男孩子,眼波如水,款款勾人。 “我只要一个果盘,剩下的钱归你。” 他挑挑眉,媚眼如丝地笑起来。 “需要我做什么?” 这些男孩都有自己出台的价码,配得上美貌和撩拨的技术。 “帮我找到酒店里提供特殊服务的女孩,刚入行的。”我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同时随意地伸手拨弄了一下耳后的头发。 希望能借此展示出我手上硕大的钻石。当然是假钻石,好在房间昏暗,很好蒙混过关。 他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新鲜,表情不再流连,换了一种口吻,“你要?” “去找吧,半小时后带到这里。记住,我只要刚入行里年纪最小的女孩。” 半小时后,两个身材高挑穿着妖冶的女孩站在我面前。一个是五官美艳的伊莲娜;一个是稚气未脱的伊娃。年纪应该都不超过15岁。 我当着她们的面把钱结给推销生,一千殴,她们的眼睛都眨了眨。 等到男孩离开,我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烟入肺,我的声音里染上了一层伤心的沙哑。 “我丈夫是俄罗斯富豪,三个月前我们在中国相遇。一个月前我嫁给他,随他到俄罗斯。” 伊莲娜微微笑,漂亮的眼睛里尽是审视。 我继续说下去,“一周前他说要到基辅谈生意,起初我没有在意,可是两天以前有人告诉我,他包了街边的雏儿去赌场,然后两个人就双双不见了!”我猛吸一口烟。 “我丈夫不是规矩人,但他毕竟是我下半生的依靠,所以我必须要找到他。我在中国,还有弟弟妹妹一大家的人要靠我养。你们——明白吗?” 伊莲娜叹口气,“太太,这并非新奇的事。这里时常上演。” 我暗喜,心里稍稍松一口气。 “如果他是睡在五星级酒店,哪怕他怀里搂得不是我,我也不担心。问题是,他是和街边的雏儿一起消失的……我从没有想过,他竟然还有这样的癖好……” “那女孩多大?”还没等我说完,伊娃就抢着问道。 “只有12岁。” “比我们还小上一岁。”伊娃叹息,然后问道,“叫什么?” “我丈夫的钱和他的名字一样,都有昂贵的保险。这个我无法告诉你们。” “那女孩呢,叫什么?”伊莲娜把话接过来。 “不清楚。这件事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模糊了很多信息。这次他没有带助手过来,具体细节我无从获知。” “那你,”伊娃又抢在伊莲娜之前说道,“一定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吧?”她说“我们”的时候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这个词对她来说似乎并不友好。 我佯装不觉地点点头,拿出五千欧放在桌子上。两个小女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我打听过,这地方过得去的私家侦探查这种事也就五百欧,这个数,”我的手指慢慢划过桌面上的钱,“顶天了。” 见她们不支声,我换了副腔调,“当然了,你们现在出入在高档酒店里身价一定不菲。不过小妹妹们,你们出道的时间不长,应该拿不到全部的钱吧……价码的三分之一有吗?” 第十章 程5 加入这个暗杀小队之前,程做过类似的训练——如果他的卧底身份被识破、或者面临着被识破的危险,他需要怎么做。 他的直属长官是伯恩将军,三角洲特种部队的反恐作战指挥官。 伯恩将军说,“我们是军人,需要执行上级命令。医生可以无国界,军人不可以。牺牲不可避免,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减少无谓的牺牲,但如果是必要的牺牲,那就要执行。” 那时他觉得很对。 军人的天职不是保护国家,也不是保护平民,而是执行命令。许多人弄错这一点,所以成了回不来的英雄。 对他来说,国家和民族没那么伟大——连他自己都无法判定真正的家在哪里,又如何去沸腾一腔热血? 但是他也有自己的一条原则,雷打不动:不伤害无辜。 程觉得这两者并不矛盾,我可以不保护,但至少不去伤害。 可是出发前,他忽然想救下库房杰瑞口中的那个亚洲女孩。 他不清楚那一刻是杰瑞的哪句话刺痛了他——是把活生生的人称为货物,还是说那个女孩也许是中国人? 他不确定。 从前他只负责把这类消息报告给伯恩将军,并不会干预。 当时他忽然怕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执行的命令和自己的原则冲突了呢? 他没想出好答案,所以一切只能尽力。 眼下,麦克大尉给他出了一个难题:一百名平民。 暴露自己……显然那不可行。程不是伟人,做不到决绝赴死。 程只是在想,任何人的计划里都有底线。麦克大尉这个决定的底线是什么? 如果他如刚才喇叭里吆喝的那样不计后果,那还抓什么卧底,直接把这些人都扫射一遍不是更干净?至少,麦克大尉应该不会允许在抓不到卧底的情况下出现全军覆灭的局面。 程目光渐深,这样就好办了。 不暴露自己和解救一百名平民,原则上并不冲突啊。 但是他需要帮手。 还没等他开口,约翰就贼兮兮地凑在他耳边说,“程,情况有点棘手。” 程没什么表情,这不废话嘛。 约翰苦恼,“我没觉得那个卧底有多重要,反正他没威胁到我。但是那一百个平民,有点可怜。” 约翰来自以色列,血统里一半是天生逞强的日耳曼,一半是受惯欺压的犹太。因为历史的缘故,约翰对上升为杀戮的恃强凌弱格外敏感。在以色列的历史长河上,绝大部分时间里它的姿态都是被迫跪着的。从公元前到公元后,外来的强势民族源源不断地奴役着这个以智慧著称的种族。 他痛恨所有理由的屠杀,这时候当然要挺身而出。 “我需要你来帮我,把他们救出去。”约翰正色。 程有点意外。以前任务里的目标都不是无辜者,所以大家各执其事,没有脱轨的情况。 他没想到约翰是这么果敢的人,爱憎分明。 程点点头。这一刻起他开始觉得约翰可深交。 “等一等,也许我们不用那么大费周章,大家一起找出那个卧底不就解除危机了嘛!”约翰兴冲冲说道。毕竟找卧底比赤手空拳地从虎口里救一百个人要容易。 程不动声色,“你觉得谁是?” 约翰的目光不动声色扫视了一圈,所有人都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并没有表现异常的奇葩。他沮丧地摇摇头。 程说,“我们只有二十四小时,要用来想对策、时刻准备应对突发情况、救人,还有为自己铺后路。而且,”他顿了顿,“麦克大尉这样的人,不可能允许这些知道内情的平民活下来,无论卧底有没有被找到。” 约翰听罢居然眼睛一亮,“欸!”与矛盾血统和平共处并非易事,哥哥在立陶宛事件中的无辜丧生彻底撕破了约翰从军以来的循规蹈矩,他渴望作对,甚至是渴望捣乱。 “看来这次只能违抗命令喽!”约翰耸耸肩,叹叹气,眨眨眼,擦擦掌。 程失笑。 在他们迅速达成一致的过程中,两人都不忘时刻注意周围人的动态。 麦克大尉的话无疑等同于一枚重磅炸弹,程清楚,除了他和约翰之外,其余所有人应该都巴不得卧底立刻被识破,麦克大尉要活的卧底,但是自己应该已经在别人的心跳里死了几十次了。所以他必须行事小心,避免露出任何破绽。 刚才还围在一起的队友们此时已彼此拉开一段安全距离。大家互相观察,保持戒备。 “谁来说说现在该怎么办?”有人试探地问。 发言者寥寥,且都如拳打棉花般保留着力气,谁都想暗中观察,并不想做那个后有黄雀的捕蝉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有人高声提出来,“麦克大尉说了只有一名卧底,那么现在咱们五人一组各自分散。如果是卧底,就一定会在这段时间内尝试和外界联系,否则他就得和咱们一起死得不明不白!我们各自注意组内人的举动,鬼鬼祟祟的那个,就是鬼!” 程觉得这人的思维很清奇,这种情况下卧底为什么一定会和外界联系?难道在这种严密监视下,美军会派一架飞机公然把他带走? 之所以要卧底,就是不想把争端放在明处,所以,谁会坐实这样的指认? 再说了,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的通讯设备,甚至没有对讲机没有耳麦,如何与外界联系? 他只需要继续隐藏自己就够了。 小队伍间逐渐出现几方相抗的气场。 气氛剑拔弩张。 队员间矛盾已久,从前只是缺少够份量的引线。虽然卧底只有一名,但是却具有覆没全员的杀伤力。就像子弹。他们现在都赤手空拳,万一被这枚子弹打中怎么办?所以暂时没人轻举妄动。 一些刚加入的人面带怒气,困兽般踱走。 新手彼特忽然开口,声音镇定。 “我想提醒大家注意一点,如果想找出卧底,我们就必须保持理智。现在的局面是,卧底在暗处,所以我们必须先来分析清楚这个人潜伏的目的,以及他可能会采用的潜伏手段。麦克大尉刚才说了,这人是美军的卧底。” 彼特顿一顿,“美军并不是正义的化身,那么这个前来卧底的人,他的目的是什么?我想,这里应该没人会相信这个人常年潜伏在这里只是为了惩戒罪恶吧?” 第十一章 陆乔6 自愿卖身的女孩,在刚出道的时候只能拿到价码的三分之一甚至少至五分之一。 这是全世界的游戏规则。 在国内的一些地方,尤其是三四线等级的城市,一些女孩为了逃避法律的监管和制裁不会贸然自己去寻找客人,而是通过网络平台甚至是一些手机通讯软件去找一个包装成熟的中间人,由这名中间人牵线出道以及和客户对接。作为回报,女孩们必须同意中间经纪抽取一定比例的辛苦费,然而这比例极高,三千块钱的价码经纪人往往会拿走两千,女孩只能得手一千。 在基辅这样的地方,这种情况只会更普遍,且抽成比例只会更严苛。 更惨的是,那些被迫卖身的女孩由于人身不自由,连生存都受到胁迫,出卖自己的同时她们换不到任何价码,就像是在生命的价值上一锤一锤砸出洞,却没有任何东西可用以填补。 所以我笃定伊莲娜和伊娃即使知道自己将要以身犯险,也一定会冲着价钱应下这个交易。 只是这个时候来基辅实在冒险。 在我原本的计划里,应该在晚上半个月的。 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岔子导致计划必须提前?我说不上来。只是在德国的那段日子里,我已经习惯了跟着直觉走,那是命运扬起的用来收割生命里欢笑或者恐惧的镰刀,而浸泡在危险里太久的人,能预先看到镰刀上的反光。 我的直觉告诉我,立即去基辅。 这样也好,如果真如卖菜的小女孩爱琳所说,我的处境非常危险,那么我这一动身,那些在暗处虎视眈眈的人就一定会坐不住。总比我一步步陷入他们诱捕的猎网有回旋的余地。 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脑子里出现的一道极细的光,闪过的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必须证实。 然而,我没想到自己会在基辅待上比预期里多两倍的天数。 来基辅之前,我犹豫再三。 在乌克兰,偏避闭塞的苏梅州于我,相当于暗涌的最外围。而基辅于我,却是漩涡中心。 不过我早晚要来这里,因为这里是蜜儿被贩卖的开始。 我在德国见过蜜儿。我见到她时,她已经不是纯净而无忧虑的小女孩了,好在仍然有坚韧的力量,随时准备反抗和逃跑。可是当我逃离那里时,她已经不再有生气,形如走肉。 她熄灭得比我预想中更快。 而我,曾经是她唯一的希望。 “夫人,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伊莲娜的声音把我从思绪里拉回。 “你说。” “在你叙述的逻辑里,你不像是来找丈夫的。”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刚刚还游离的注意力猛地收回定在她脸上——那只是一张浓艳的少女脸,没有其他深意。于是我等她说下去,不做任何反应。 伊莲娜只好继续,“在整个陈述里,你提到你丈夫的次数要远远少于你提到那只雏儿的次数。夫人,你像是特意用你丈夫作掩护,钓线却是径直抛向那只雏儿。” 这真是……措手不及啊。 我注意到伊莲娜先后用了“逻辑”和“陈述”两个词,лoгnka,3arвлehne,高级俄语词汇,这还是我来乌克兰之后第一次听到有人使用这两个词。 “你念过书?”我想起来坎蜜娜的话——“这里的孩子很多不读书。” 伊莲娜轻轻笑了,“夫人,我并非生来从事这勾当。” “那你是——” 我刚想问,伊莲娜已经顾自说了出来。 “我是自愿的,为了生计。所以这交易我们接了。不过这地方乱得很,人人都有一笔账要算,我们也不能保证能查到哪一步。夫人,”她表情很严肃,“我需要申明得是,不管是否查到你丈夫最终的下落,你这钱都得一分不差地付给我们。我们应了你的差事,命就悬了一半,这钱拿来买两条人命,还差点。” 很好,申明,又一个高级词汇。 我有些惋惜,这孩子本来也许有条件做外交官,站在最高级别的角斗场上,像驭兽的战士一样高高亮起鞭子,争取国家利益,镇定自若锱铢必较,毫无愧色地接受仰视。 不知道蜜儿曾经是不是也是这样聪明自负的孩子。 想到这里,我为一开始对她们的轻慢态度而懊恼。 没有谁比谁无辜。这世界的出场规则里,原本就包含着适者生存的潜规则。 而从头到尾,伊娃都很少说话。相比伊莲娜的果决,伊娃仿佛只是被姐姐带来充数的邻家小妹妹,她安静得像个漂亮无辜的洋娃娃。 “我需要知道你们的思路,”我想一想又补充道,“这关系到我丈夫是否不受牵连,能平安回来。” “为了我们共同的安全,我不能透露。每个行业都有见不得光的东西。”伊莲娜原则分明。 伊娃诺诺地开口,“伊比,她这么尽力地救她丈夫,应该不是坏人。”想来她俩应该是闺蜜,有对彼此的昵称。 “那可说不准,谁知道她这么旁敲侧击地救她丈夫,有没有想间接震山敲虎借刀杀死他的意图。” 真是毫不做作的回答,我盯了她半天,“谢谢啊。” 坏女人大多是狠角色,她这是在间接说我厉害……吧? 还好有小伊娃,我期待地看着她。 她没有辜负我的信任,“这地方虽然大,但整个城市的情色交易实际上有着非常井然的秩序——达涅斯基、德森严斯基、……佩彻斯基由第聂伯独大,波蒂斯基和舍彻沃季斯基归海拉姆掌管,索罗米严斯基和斯维亚脱辛斯基由松冈掌管。” 我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脑子里充斥着乱舞群魔的老司机们。 在俄语的语法里,斯基等同于“的”,伊娃的话听上去就是: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中间好像还有什么别的词,但那已经被疯狂呼啸过去的“的”给掀翻了。 “夫人?”伊娃忧心忡忡地叫我。 “你……再慢点说一遍。” 于是又一群“的”排排队,踢步列过。 不过我总算听明白了。 欸……不对啊,“他们的地盘是按照行政区域划分的?”和政府的职权范围划分一致,这么隐秘的行业却如此规范? 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时,伊莲娜沉郁地笑了,“是啊,奇怪吧。这地方到处都是名妓暗娼,管理起来居然也会和政府保持一致。” 第十二章 程6 这个新手彼特……很扎眼。 从意识到这是一场考验开始,彼特就试图引导所有人的反应。 爆破炸弹,制造舆论,聚集焦点……他的每一步看似出于无经验的鲁莽,可是一气呵成地连起来,却逐渐将事态指向明确。 不经意间,彼特的眼神对上程,说不清楚是谁先微笑的,总之两个人的眼神都在蓄力。 彼特又高声重复道,“各位,就像我刚才所说,美军并不是正义的化身,所以应该没人会相信这个被派来卧底的人只是为了惩戒罪恶吧?” 程想起那个中文老教师告诉他的一句谚语,无利不起早。真可惜,彼特要是会中文,他这段话能说得更简洁。 别说彼特,就连程自己也不相信,伯恩将军派他到这里来只是单纯为了搜集阿尔巴尼亚黑帮的犯罪证据。 美国到东欧,这距离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不适合作战。 他加入这个暗杀小分队已经两年,不再可能全身而退了……这很要命。 所以程不确定,麦克将军自己是否真的找不出卧底,这两年里他留下的破绽……并不少。每一次都只能先集中精力解决当下困境,这次也一样。 他抬头看看低空盘旋在森林上方的直升机,这是一处监控。不消说,森林内部的枝桠上也一定布满了监控摄像头。 他们这些人就像是显微镜下的水中浮游,一举一动都被放大研究。 想要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解救一百名平民,只能先把水搅浑。 “我们分头行动。这一百名平民现在一定在森林里,并且由麦克将军手底下的其他武装兵看管着,只是尚不清楚他们的位置,所以我去打探。在我回来之前,你负责把大家驱散在森林各处,不要让我的脱离太显眼。” 约翰笑起来,“程,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就好像他们,”约翰用手指虚点一点不远处的队员,“都是要被放养的牛羊,只有咱们是振臂的主人。” 程也笑起来,这么一想还真是心情舒畅。 还好有计时装置,约翰和他都设置了二十四小时的倒计时,就此进入战斗状态。 “一小时后我会回来,咱们还在这里碰头。” 程拿出一把手枪,将空包弹装满弹匣,上膛。十米之内只要是近身来犯者,空包弹也有致命杀伤力。 约翰附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很高兴拥有你这样的伙伴,注意安全。” 程低声回道,“我也是。” 彼特在约翰的余光里步步靠近,约翰恢复神色迎上去,他想到放羊的方式了。 “你俩在嘀咕什么呢?”彼特扯着嗓子说。 约翰朝程回过一个眼风,程明白他的意思:看这个傻叉! 约翰也扯着嗓子,“从一开始就你在引导所有人的反应,你心虚什么?战场上的那套先发制人搬到这里了?” 程的呼吸顿了一下。原来约翰和他一样看得分明。 其余人皆安静下来——最好卧底出在他俩中间,狗咬狗的家伙。 彼特面朝众人,“各位,麦克大尉刚才是说我们这里只有一名卧底吗,谁能帮我回忆一下?我怎么觉得这里有两名互为同伙呢!你们一直藏着自己那点小心思,显然和我们隔着肚皮,现在反而过来反咬我一口,你当这些人都是猪脑子吗?” 程伸手去捏眉心,看这架势,战斗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 事情转变得很突然,程甚至没看清约翰是怎么受的伤。等他回过神来,约翰已经捂着左肩膀靠在树上了。 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谁都没有想到攻击会真的发自内部。 程飞奔过去查看约翰的伤情,这一刀扎得很深,鲜血顺着约翰的指缝沥出来。 约翰看着他摇摇头,意思是没伤到关键。 他揪住彼特的衣领。 “小子,你进来的时候是不是没人教过你规矩?” 彼特正欲还口,程不给他机会,臂肌骤然收缩,将他牢牢扣在领子拧成的绳套里,一手迅速探向身后,从背包里抽出钢刀直直刺入彼特左肩胛。 他下手有分寸,避开了肩胛下的动脉网。却不想轻易便宜了这小子——他一把抽出舔了血的钢刀,彼特“嗷”的一声还没冲出来,钢刀又准又狠,再次刺入刚才的血口。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剩彼特的呜咽声哽在喉头。 “这就是规矩。”程冷冷地说。 当好一名卧底的守则,是尽量不与人起无谓的冲突。 冲突容易让对方心有怨气,怨气化为关注,就容易发现蛛丝马迹。 只有神仙才能天衣无缝,程并不是神仙。 他这样做,一半出于理智——彼特非善类,如果不警示他,他会更加嚣张;另一半出于情感冲动。 这支队伍本身的性质是黑色,但他无法否认,其中也有黑白交织的灰色空间。约翰于他,不是好朋友,他们还没有亲密到谈心,但约翰不在那个黑色漩涡里,他在程定义里的灰色空间。 约翰适机扯开嗓子,声音里透着疲惫,“大家还是分散开吧,现在的局面乱作一团,谁都不相信谁,谁也顾不了谁。万一一会儿又出一两条疯狗,用不了二十九个小时咱们都得交待在这儿。” 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约翰是故意受伤?——是了,只有这样才能促使所有抱团的人分散开来。 天色渐朗。黑夜里的不安没有蒸发,相反,危险和困境被清楚甄别、坐实。 刚刚还围团的队员现下已四向深入林中,只剩他和约翰,还有伤口淌血的彼特。 程看一眼那个伤口就觉得疼……他小时候并不是勇敢的人,且痛感低还晕血。虽然现在麻木很多,依旧达不上无畏的境地。这个伤口要放在自己身上,他心里哆嗦了一下,冒出来一个词:回刀肉。 彼特哑着嗓子,“好样的,真是好兄弟。”他咧开嘴,笑得像一只怪异人偶。 约翰直起身走到彼特面前,面无表情地站定。 “还想来一刀?”彼特哈哈笑着问。 约翰不理他,伸手握住吸在肉里的刀柄,停一两秒钟,让彼特刚好明白自己想干什么的时候再猛地把刀拔出来。 程确定,这一回彼特在紧张状态下感受到的疼比刚才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更疼。 约翰没有给程品味的时间,他用手肘撞一下程,示意他:现在走。 第十三章 陆乔7 我总算明白了,在这里,政府和黑帮之间互相勾结。 就像旧社会的警察和资本家一样,你给我好处费,我帮你维持牟取暴利的渠道。 为了方便管理和结算利益,这些由大量被贩卖至此中转的女孩们组成的妓院和当地政府的行政区域保持统一的管辖划分,因此秩序井然,难以窥探,更难以打破。 所以在德国,那个“集中营”尽管那么可疑,非法囚禁着大量偷渡客,也是因为这一点吗? 我失神地想着。 “夫人,你还没有答应我。”伊莲娜加重了语气。 我想起逃出来之前蜜儿望着我的眼神……“我答应你,无论你们查到哪一步,无论是否查到了我丈夫的下落,这些钱都一分不差地归你们。” 伊娃几乎是撞过来的,她屈身蹲在我面前,亮晶晶的表情投进眼里,“夫人,你是好人。” 伊莲娜站在原地没有动,语气硬邦邦的,“我们大部分时间不属于自己,所以只能抽空去查。还是那句话——”她重申道,“这个行业所有的操作几乎都是见光死,出于安全考虑,我不会告诉你任何细节,不过当追查遭遇阻碍无法继续的时候,我或者伊娃会来告诉你最后一步的情况。” 或许是见我不说话,伊莲娜又放软语气组织词语,“夫人,我能想象到你急迫的心情。但是我们也有自己的命,不能为了你丈夫的生死安危就全然不顾自己……” 我摇摇头,“没有,我没意见,就按你说的。” “那我们怎么联系你?”伊娃问。 “我在——”我刚想说房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就在这个酒店住,你们有新消息时过来告诉刚才的男孩,让他去前台找我,我就会过来酒吧见你们。” “你是说那个酒保杜瓦?”伊娃笑,“他很有名的,许多贵妇太太都争着点他。” 杜瓦,我默念一遍,“对,让他告诉我就行。” “不过太太,你没有手机吗?我们直接和你联系不是更方便?”伊娃奇怪。 她们走之后,我决定喝点酒。 上一次来酒吧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在香港那段日子,兰桂坊一条街去了不下五十次,现在回忆起来,那些真情假意和逢场调情都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而这里的天寒地冻,才是今生。 按铃之后,刚才的侍应生托盘而进。 “你……”对了,杜瓦,“杜瓦,给我两杯酒。”我低头点烟。 再抬头,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笑容可掬地看着我,“小姐,这两杯酒需要另外收费。” “刚才不是付了你一千欧吗?” “那是给我的小费,您已经结清了。”他微笑,眼神款款。 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那一千欧归他。 “给我酒单。” 他递过来一部ipad。我愣了一下,去年三月ipad刚刚问世,那时我在香港刚获得职业生涯里最有份量的大奖,奖品就是ipad1,当时它的售价被炒到近五千港元,很多人都以拥有这部高端电子产品为身份证明。没想到短短一年时间,它竟然已经普及到点单了。 短短一年,一切都在改变。不知道现在的大陆和香港,正在风行什么? 我随口问一句,“这部ipad1现在售价多少?” 杜瓦依旧微笑,“小姐,这一部已经是ipad2了,今年3月份推出的。” 是啊,2011年了。 “失意的时候适合狂欢,巴蒂老头的叶子卷得很美味,配上伏特加就是天堂。”杜瓦的声音充满魅惑。 我想到酒吧角落里那个等待着大麻的女孩,不知道她身边想要趁机钓鱼的猴急男人有没有得手? 我决定,坐视不管。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不值得。 “两杯伏特加。” “好的,给您打个折,两杯只要十五欧。” 酒端上来,是奇异的紫色,我一饮而尽。 再后来,我就记不清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当我清醒过来时,那个大麻女孩已经被我连拉带拖地拽回了包厢。 “小姐,你得罪了门徒。”我按铃,杜瓦进来笑嘻嘻地说,说完之后又假模假样地叹口气。 我的脑袋发胀,喝完酒之后的事我怎么全然不记得了呢? “你给我的酒,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一点点叶子而已。放松,这是我送的,不收钱。” 我心里一沉,死死地盯着他,这个妖精! 大约是被盯得有点发毛了,杜瓦稍稍敛了神色,故意压低声音说,“门徒都盯一晚上了,鸭子到嘴边了被截胡,他咽不下这口气。” 那个痴汉?我扫一眼边上倒在沙发上的女孩,“她怎么了?” “呼嗨了,别管她,劲儿过了就好。”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挑起眉毛看着我,“小姐,你不会是蕾丝边吧,今天晚上招呼得都是女的,还全是这种,妓女,”他踢踢女孩的腿,“你要真想玩,我有好货色,干净的鲜货,卫生。” 还没等我回答,他又压低了声音,阴阳怪气地说道,“其实整个酒吧里最正点的妞是美佐,正好她要来找你,你可以和她好好磨合。”他加重了磨合两个字,眼睛里喷出兴奋的火。 我的第一反应,“日本人?”之前伊娃也提到了一个日本人,好像叫什么松果。 杜瓦说,“日本妞是全世界最会玩的,来兴致了?” 紧接着第二反应,“她为什么要来找我?” “门徒是美佐的司机,你惹恼了她的人,她当然要来找你了。”杜瓦幽幽道。 “哦。”司机?为了司机的猎物来找我? 真有意思。 想是这样想,可我还是本能地打了个寒战。 “那个美佐,是不是跟得一个日本男人?”半晌,我问杜瓦。 他瞪大眼睛,“你知道松冈?” 果然是他。 “你怎么认识松冈的?”见我不说话,他连连追问。 因为他们也在找我。 我有点晃神,“我以为我能赶在他们前面,真的,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之后怎么样,我都愿意。” 杜瓦迟疑了一下说,“小姐,你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