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个盆栽当夫君》 正文 第一章 听说山上有神仙 人分三六九等,神仙也不例外。 论资排辈,法力高深的重量级大神住在高高的九重天上,不老不死,寿与天地齐。由于大佬们段位高,也不惜得跟凡间的小虾米神仙为伍——天上神仙管的是风云变幻、国运兴衰,而地上小仙管的则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 天上有条条框框的规矩,地下也有逍遥自在的快活。 自上古时代起,东海蓬莱便是汇集了天地灵气的修行胜地。草根出身、没有背景的小神仙们上不去九重天,却也乐得在凡间及时行乐。于是眼前这蓬莱仙岛,乃至与蓬莱隔海相望的八百里群山,在一众草头小仙的苦心经营之下日渐繁盛起来。 这日暮色时分,迤逦的晚霞刚铺了满天,眼见着百鸟归林的喧哗过后,暮霭中连绵群山夜色渐浓,却见石河子山脚下不远的官道上急急行来一辆马车,三五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下了车,各个挑着昏黄的灯笼,步履蹒跚地缓缓朝山林深处摸索过去。 “是了是了,这便是了。” 为首的书生一身青衣小帽,满脸兴奋地招呼着同伴跟上。 “还有多远?” “再往前二三里便是了。”那青衣书生一副白净面皮,左右张望了一番,便十分笃定地引着众人朝一个方向去。 “你方才便是这么说,所以到底还有多少个二三里啊?” 众人一片抱怨。 “快了快了。” 这石河子山平时就罕有人迹,说是有条山路,野草最浅的地方也是没膝深,加上天色又暗,眼下已是十分崎岖难行。年轻后生们脸上虽有惧色,但好奇心到底占了上风,还是跟着那青衣书生蹚着齐腰深的杂草往林子深处艰难前行。 越往深处去,越是路险林密。山林中一片沉寂,偶尔传来一两声夜猫子的哀嚎,婆娑的树影也开始显得愈发诡异。领头的书生却并不在意,不时举起灯笼,四下寻觅一阵,终于在一棵老树上找到了先前留下的标记,脸上立即露出一阵狂喜,坚定地甩开了大步。 然而又走出数里,眼前景致却仍是如此,并不见领头那人说的深宅大院。一行几人皆是累得满头大汗,疲惫不堪。 “罢了,先歇歇再走吧。” 一人说着,也不等领头那人回答,便一屁股坐在路边。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应和着坐下,再不肯往前一步。 “莫说二三里,只怕二三十里也有了!哼,你若敢诓我们,看回去不揭了你的皮!” 青衣书生也早已累得满脸大汗,忙摆手道: “怎会!那日我从白家大宅出来时,还沿途做了记号,断然不会有错!” 众人此时也懒得与他争执,仍是一片抱怨。 这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黄鼠样的小兽,在他们面前一晃,吱地一声钻进了草丛深处,毫无防备的众人也没看真切,只道是见了妖怪,直吓得一阵哇哇大叫,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上。 纸糊的灯笼被丢到一边,烛火才刚一落地,火苗便舔舐着禁锢它的牢笼,肆意烧了起来。 正文 第二章 地仙超凶的 到底是青衣书生沉稳些,战战兢兢地凑到跟前,举起灯笼四处一照,却并未瞧见什么。几个人相视,知是虚惊一场,看着彼此的狼狈相都不觉好笑起来。几个人相互嘲笑了一阵,才惊觉那烛火正越烧越大,又是一阵慌乱,各自撩起衣衫胡乱地将火苗扑灭。 这一通折腾,使得原先紧张的情绪又松懈下来。众人正准备继续前行,一抬头正瞧见前方一棵大树边上似是站着个人影,光线昏暗又瞧不仔细,只觉黑发红衣如个女鬼一般,不由得又吓到一阵乱叫。 “吵死了!” 不想那人却先开了口,听声音是个女子。 众人定了定神,将几个灯笼凑到一处,上前一照,那里果然站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只见她身量高挑,水红色的衣裙,腰间系着绛色宫绦,缀着一块美玉,打着桃红穗的络子;体态端庄,容貌隽秀,目光灼灼,眉心一点朱砂痣,却板着一张脸孔。 当下这种闹鬼的时辰,加之深山老林里诡异的气氛,哪怕只是个八九岁的小丫头,无声无息地突然间出现在眼前也够让人吓得菊花一紧了。而面前这姑娘虽是穿着飘飘罗裙,整个人却显得英姿飒飒,眉宇间一团正气,无比淡定地看着众人复又鬼叫了一阵,带着些许不耐烦掏掏耳朵。 “凝雪?” 为首的青衣书生怯怯地唤了一句,再次将手里的灯笼举到她面前,将那张小脸照亮了细细地好一通瞧。 “呸!看仔细了再叫人!” 不想女孩剑眉一挑,一巴掌将那灯笼打到一边。 青衣书生这回瞧得真切,心知认错了人,被她唬了一跳,哆嗦着退了两步,结巴道:“失礼失礼!敢问,这位姑姑姑娘尊姓大名?” 她一脸嫌弃答道:“我乃此处地仙绫音。” 面面相觑。 气氛略显尴尬地沉默片刻,不知是谁小声嘟哝一句:“仙女啊?长相很普通嘛……” “怎么说话呢?!” 绫音当然是听到了,当场气炸:“我长什么样子与你何干?谁允许你说三道四啦?!这么没礼貌,要不要我教你怎么做人?!” 地仙也是仙,超凶的。 几个书生吓得一缩脖子,集体抱团连退了几步,狂摇头。 说起来倒也不是这些书生有意人身攻击。只因前几日山中暴雨,那位领头的青衣书生误入山林,狐仙白凝雪瞧他可怜便将他留在洞府。狐仙嘛,自然是生得貌美非常,待客也十分大方,随手便幻化了一套豪宅安置他住下。那书生当即被迷得神魂颠倒,回去之后害下相思病不说,还添油加醋地讲与朋友们听,更是将那白家小姐的美貌形容得倾国倾城、祸国殃民、天理不容,勾得单身狗们唏嘘不已,于是便有了今日之行。 原本为了围观绝世佳人而来,却偏偏遇到凶神恶煞样的地仙,难免失望。 “仙姑息怒,息怒。” 青衣书生上前深深一揖,赔笑道:“上次承蒙凝雪姑娘相助,今日特来登门道谢,还请姐姐行个方便。” 正文 第三章 不要再来了! “姐姐你妹啊。” 绫音扁扁嘴,嫌弃翻倍。 “女神,借个道呗。” “哎哟我去?” 绫音万没想到这看似木讷的书生画风切换竟然这么迅速,不由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少跟我胡诌!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你们这群人大晚上不在家好好睡觉,跑到我的地盘上搞事情是几个意思啊?” 书生眨眨眼:“您,……真是神仙么?” 确定不是土匪? 绫音眯起眼睛,双臂抱在胸前:“怎么着,是不是还需得先揍你一顿证明下实力?” “这就不必了吧。” 书生怂兮兮地一笑,深深一揖:“吾等为寻访故人而来,仙女姐姐可否行个方便呐?” “呸!” 绫音瞪眼啐道:“谁是你姐姐?哪个又是你故人?我只知此山中住着吃人的千年狐妖,识相些就早些滚回家去吧!何苦来非白搭上几条性命,我这又不缺你们几个孤魂野鬼!” 饶是她这般凶狠的口气,叉着腰拦在路中间,那书生却只是愣了一阵,仍是不死心地上前说道: “您莫哄我,若凝雪姑娘真如您所说,小生的性命早就没了,又岂能苟活到现在?……唉,只是在下福薄,匆匆一见如惊鸿一瞥,尚不及向白姑娘表白心意便生生错过了。小生性命虽在,可魂魄却早已被她拿了去!自上次一别,我日日辗转难眠、相思成疾,若再不得相见,只怕是要抱恨而终啊!” “有病治病,别扯没用的,听着恶心。” 绫音面无表情。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哪怕她是什么神仙妖怪,我既来之,志在必得!” “你凭什么觉得白凝雪会看上你呢?” “实不相瞒,小生身无长物,家境潦倒,唯一颗赤诚之心可予之!” 绫音叹气,心中暗道:这倒没错了,那狐仙正打算挖你的心来吃呢。 “小生此来,见不到凝雪决不离去!她一日不见我便在此守一日!十日不见便守十日,直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我心昭昭,天地可鉴!” “……真不要脸。” “哎你们神仙怎么还能骂人呢?” “骂你?” 绫音冷笑一声,手中长袖一抖,面目忽然变得狰狞:“我还要打你呢!” 语音未落,面前那地仙哪里还是女子模样,顷刻间化身为青面獠牙的凶兽,一声巨吼地动山摇,振聋发聩的山崩之声便由她身后传来,遂一阵妖风忽起,直吹得飞沙走石众人睁不开眼。 狂风一起,夹杂着山中碎石无数,雨点般朝这一干人等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那书生哪还有心跟她胡缠,直抱着脑袋就朝山下跑了下去。一路哀嚎着只顾奔命,也管不得跑丢了鞋或是被树枝刮破了衣衫,连滚带爬地便朝着官道的马车方向去了。 “不要再来了!” 那马车方才驶出了石河子山界,绫音便收了法术,轻轻提身纵上树梢,目光投向一片宁静的连绵群山,那小小的身影虽然瘦小却气势万千。 她用力吸了吸满是草木香气的夜风,山间风声渐息,月至中天,银光遍野,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 正文 第四章 女装大佬 “呵。” 伴着一阵悦耳的环佩之声,那人嗓音温柔如水,清脆的笑声直媚到骨子里去。 绫音回过头,拧眉说道:“白凝雪,你以后可安生些吧。” 狐妖半袖掩面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香肩直抖,引得发钗上的玉坠也一阵叮咚轻响。那白凝雪着一身白衣,赤着双足坐在枝头上,悬空的半截小腿在幽冷月光下发出撩人的柔光,鬼魅般的素纱长裙轻盈地在夜风中起舞,使得整个画面灵异而唯美。 绫音翻翻白眼,简单直接地下了个定论:“狐狸精。” “你这又何苦来?” 白凝雪弯着一双媚眼,叹了口气,娥眉微蹙:“自己费心劳力不说,还落得个暴戾难处的坏名声,如今全蓬莱哪个不知?” “那又如何?” 绫音哼了一声,不以为然:“你若修仙就好好修炼,别整这些歪门邪道!你打量天上有哪个神仙是靠吸人阳气修成正果的?没有吧!……别的我管不了,此地在我治下可是全蓬莱近两百年来治安环境最好的!无一例重大恶性刑事案件!当然,这也要靠大家共同努力……” “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 绫音才刚一拉开官腔,白凝雪那张倾国倾城的妖孽脸上已经挂满了黑线,及时制止了她的长篇说教: “我本无意害人嘛!吸一点点阳气要不了命的,不用这么上纲上线哈!” 绫音一脸认真地看着他,眨眼道:“不图人性命,难道你还看上那憨货不成?” 白凝雪被她问得一噎,但以她对绫音多年的了解,觉得并不像在开玩笑:“你在质疑我的品味吗?” “噫。我觉得那憨货也未必会接受女装大佬吧。” “放屁!” 白凝雪眉梢一挑,正色道:“我狐族修仙化形皆是可男可女之身,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 绫音忙摆手:“真的,我也觉得你们不太合适,大哥。” 白凝雪不由气结: “死丫头,嘴巴这么损会嫁不掉的你造吗?” “哈!那太好咯!” 绫音耸耸肩:“反正我的人生终极目标就是修仙、修仙、修仙!本仙彪悍的人生从来不需要男人!” “再修也是个地仙。”白眼。 “不,一千年后我会升职加薪!跳槽到蓬莱仙岛上做高级地仙!再修两千年就能上九重天!修满五千年后,历过天劫就可脱胎重生,受众神朝拜,在天界顶级奢华的宫殿里孤独终老!活活活活,现在想想都有点小激动呢~” 白凝雪嘴角抽了抽,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蛇精病。” “凭什么嘲笑我!地仙再小也是有理想的好伐!” 白凝雪一脸生无可恋:“神仙做成你这样还有什么意义?你就不觉得很乏味吗?” “呃,有吗?” “……算了,洗洗睡吧。” “乏味吗?明明很正能量啊。” 闺蜜存在的重要意义大概就是无聊的时候可以相互伤害。两人毫无营养地又闲扯了一阵,便各自回洞府去了。 正文 第五章 夜漪澜华君 虽说地仙也是仙,但待遇自然比不得名山大川各仙岛仙洞里的大神。绫音这山头本就不大,洞府也是个藏酒洞改造的。小是小了点,平时她也懒得收拾,通常都交给小妖怪们帮忙打理。 “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发生么?”绫音一回来便滚到床上摆出个大字,少气无力地问。 兴许是声音太小,竟无人应她。 “黄二狗!”绫音瘫在床上大声吼道。 “叫黄小仙!都说了多少次了,别动不动就叫人大号!”一只黄鼠精从酒窑里灰头土脸地爬出来,头上顶着一个小酒坛。 “哇竟然趁我不在偷酒吃!活腻歪了你!”绫音瞪眼怒道。 黄小仙化出人形,将酒坛抱在怀里,拍打着身上的浮土:“哪有,这是给你准备的啊!” “啊?” 黄小仙一手在身上蹭了蹭,从桌上取来一张烫金的大红帖子递给她: “刚送来的。” “什么要紧的事,天快黑的时候才送来?”绫音嘀咕一阵接过来。 “仙童说他白天事情多,咱们这山头位置又偏,就差了只鸿雁来送。认知那笨鸟半道迷了路,磨蹭到天黑才送到。” “真是够了喂!还真是不把地仙当神仙啊!……下次你直接把那笨鸟炖了得了,省得再耽误事!” 绫音把那贴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却只有两个名字而已:绫音,夜漪澜华君。 “给您留的。” 这时,黄小仙笑嘻嘻地端上个盘子,里面放着一只烤得喷香的大鸡翅。 绫音见有吃的,便将那帖子随手一丢,抓过鸡翅来咬了一口:“这贴子是几个意思?写明白点会死啊?我见天这么忙,哪有闲工夫猜这闷葫芦?” “使不得!” 黄小仙见状忙不迭地跑去捡回来,正色劝道:“这可是好东西!” “毛线好东西,一张破纸写两名字,闲的。” “这是姻缘贴,仙子你要大喜啦!” “啥玩?” 绫音差点被噎到,瞪大眼睛看着黄小仙:“姻什么缘什么贴?” “这是蓬莱的老理儿了。” 黄小仙十分宝贝地把那帖子在胸前擦了又擦,接着说道:“若有仙人在蓬莱姻缘树下求了仙缘,月老便会将喜帖悄悄送给有缘人。若两人互有情谊此事便定下了;若无缘,去姻缘树下消了此案便是,双方都不伤情面。” 整日埋头苦修的绫音哪里知道这些,愣了半晌才说道: “……城里的神仙真会玩。” 黄小仙笑眯眯地指着那个名字:“仙子可知道此人?” 摇头。 “那便奇了。如他这般地位辈份的,按理说不应该啊……” 黄小仙啧啧一阵,讲起那位大神的来历。 夜漪澜华君,原身乃是上古时代遗下的一株兰花,在山中修行了几千年,遇一天外灵石点化,便脱胎成了人形。自此入世修行,辗转红尘又是千年;最终历了劫,升了仙,便在蓬莱仙岛上定居下来。传闻那位大神是个才貌出众的谦谦君子,乃蓬莱第一花美男是也。 正文 第六章 难道是年终奖? 绫音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口沫横飞地讲完故事——上半段大概都是真的,至于这江湖诨号嘛,绝逼是你杜撰的吧?!蓬莱的神仙哪里就这么有娱乐精神了! “哎?那笨鸟呢?回去了吗?我可不可以退货!”绫音左右张望找那传信的鸿雁。 黄小仙眨眨眼:“您吃那就是啊!” “……你妹啊!” 绫音这才反应过来,将最后一口肉胡乱塞进嘴里,一巴掌打过去:“能不能给我争点脸!等我上了蓬莱岂不又要挨骂!那里的神仙哪有一个是好缠的!”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啦!” 黄小仙边抱头鼠窜边嚷道:“您的姻缘不是更要紧嘛!” 绫音当即怒道:“姻什么缘啊!连面都没见过,哪个要嫁糟老头子啊!以那个夜什么君的资历,说起来小一万岁都有了吧!姑娘我才两百岁好伐!这些老不要脸的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啊!都是混神仙圈的,还能不能愉快地一起玩耍啦!” “话也不是这么说啦。” 黄小仙劝道:“就修仙这事来说吧,像您这种没师父没背景的普通小仙若想飞升,少说还得再苦修个千把年;可要是能攀上漪兰君这般人物点拨一二,那可就大不一样啦!……我还听说,住在蓬莱仙境的神仙都会炼丹,吃一颗能顶好几百年修为呢!怎么着都比关起门来自己修行来得快啊!” “这都是些旁门左道的事,哪里能信!” 借着大神提携上位的神仙,绫音倒也不是没听说过,这事儿就算搁在九重天上都不算稀奇,又何况区区蓬莱? “鸟随鸾凤飞腾远嘛!” 黄小仙又道:“谁不想早日出人头地啊?放着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机会,谁还要整天苦呵呵地修行啊?就连世间的凡人还常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呢!况且,这事儿又不是您巴巴求着他们,我觉得挺靠谱!” 绫音又拿过那帖子来看了看,觉得他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 只是这事确实蹊跷得紧。自己不过是山野间一介平凡的小地仙,资质平平,又没有生得白凝雪那般好看的皮相,何来这种好事就偏落在自己头上?哼,比起天上掉馅饼,我却更信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妥不妥,还是不妥。 黄小仙见她还在犹豫,便凑上来又说:“依我所见,您不如明日先上蓬莱仙境看看再说,万一不成就去找月老销了此案便是,横竖也没什么损失嘛!” “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大概……” 黄小仙摸摸下巴,努力用他不算大的脑壳想了想:“地理司大人觉得您工作认真、表现突出?去年述职的时候他不是还当面表扬您了嘛!” “所以赏个超高段位的相公给我?哈。” 绫音白了他一眼,指着喜帖上的名字说道:“照你方才说的,此人的来头比地理司要大多了好嘛!” “好吧。” 黄小仙扁扁嘴,终于放弃思考,将方才取来的小酒坛捧到她面前:“总之,就当是去蓬莱仙境游玩一圈也不错咯!” 正文 第七章 小仙也有尊严的! 这日绫音到了蓬莱,才知那漪兰君在月老处求下姻缘的事全仙山上下早已传了个遍,别说是神仙,连地洞里的老鼠都在议论此事。 绫音属地偏远,除了述职便极少到蓬莱仙境,因此这里没几个人认得她。于是她索性混在一众闲扯八卦小仙女当中,悄悄听她们说话。 此人的八卦竟如此风靡,果然是有原因的。 黄小仙没说错,夜漪澜华君本是兰花仙,现居蓬莱仙境漪兰殿,因此也称漪兰君。此人善文墨、通音律,又生得样貌出众,确实是蓬莱数一数二的人物;而与他齐名的则是被誉为东海第一美人的琴仙独幽。相传这两人郎才女貌,自幼便一处修行,一同辗转红尘,乃是金童玉女般的一对、四海之内人人称羡的一对佳偶! 谁知那琴仙志向高远,并不打算做蓬莱的长客,一心要认真修行好飞升九重天做玄女不可,任漪兰君苦苦挽留皆不中用。于是便有了那日漪兰君路过姻缘树一时伤情,从诸仙名册中随手拈出一个名字来结下姻缘的荒唐事。 我早就说这事很有问题吧!切,原来是个感情受挫的苦情老男人要随便抓人当垫背,麻卖批。 就算是一介草头小仙也是有尊严的好伐!那琴仙瞧不上你便拿我来充数,我却是招惹谁惹了?你们这些老神仙地位越高怎么还就越不要脸了呢? 呸。 弄清了事情原委,绫音恨不得立马就去揪着月老评理——地仙再小也是有节操的!就算是神仙大佬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再说了,一个失恋的人抽抽疯做些蠢事也就罢了,怎么连月老也跟着一起瞎起哄?!合着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 绫音越想越气,黑着一张脸就直奔月楼去。然而气归气,她对这地方到底不熟,这若大的蓬莱连个路牌都没有,天知道那老不正经住的月楼到底在哪啊! 绫音憋了一肚子火,在祥云缭绕的仙境琼园里转了半天愣是没找到出口。不远处,几只仙鹤在莲池翩翩起舞,池中七色莲华摇曳生姿,一片仙境的详和美景在她眼中竟全然看不到,顶着一脑门官司的小地仙当下只想找个人咬上一口方才解恨。 “坟淡!园子修这么大!就是成心让人迷路的吗?!” 正在气急败坏,却忽见绚烂的花海深处走来一位翩翩公子,身姿挺拔,一袭松烟色长衫,腰间青带垂着墨绿长绦,黑发如瀑,于头顶处别着一只雪青色玉簪;长袖飘飘,掌上托着一支浮着青色幽光的白玉笔,通身光洁,一如那冠玉般温润秀美的脸庞,真好似画中走出的人物一般,好一派潇洒俊逸的君子气度。 绫音虽不认得,心中却暗叹天下竟有生得这么好看的人!想我所辖地界山中青狼精黄毛怪一心修仙,好容易熬了百余年总算化了人形,模样只能说活得就剩下善良了!那副尊容,港真,当个门神去吓唬吓唬妖魔鬼怪才算物尽其用了。 神仙嘛,到底还是得修出这般好皮囊才像话嘛! ——什么?肤浅?对,我就是这么肤浅。自古长得好看才叫男神,丑的只能叫好人。 此时绫音的气虽已消了大半,却还是难免瞪着眼睛粗声道: “请问这位仙尊!月楼怎么走?” 正文 第八章 出息这种东西 话一出口,绫音也自觉嗓门略大了些,态度好像也挺凶。 对方闻言果然愣了一下,却仍是十分和善:“刚好我也要去那边,结伴同行可好?” 哇,连声音也超好听的!到底是住在蓬莱仙境的大神仙,跟山野草头仙就是不一样啊不一样! 绫音使劲点头,突然有些后悔方才的鲁莽,冲动是魔鬼啊。 说来也怪,绫音跟在此人身边,见他虽然生得高大,周身仙气厚重,怕是少说也得有个千把年修为,待人却是极和蔼的,让人一见便心生亲切之感。尤其他身上带着一股特别的香气,始终淡淡地,不同于山中草木,另有一番优雅恬淡,沁人心脾,使得原先烦躁的心绪竟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位仙尊,敢问你身上熏的是什么香?当真十分好闻呢,可否告诉我、让我也开开眼界呢?”绫音瞧他和善,未多想便脱口问道。 仙人微微侧目,大概也从没遇到过这么搭讪的,略一沉吟: “不知仙子找月楼是有何事?” “离婚!” 一提起这事,绫音就十分来气。 仙人眉头微皱,“那怎么就你一人呢?” 绫音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喜帖在手上甩了甩:“我不过一介无名小仙,哪里请得动这般大神?” 仙人无意间瞟了一眼,表情便是一僵。 绫音气鼓鼓将那帖攥在手里,并未注意他的神情变化:“你咧?你不也是一个人?找月老做什么?难道喝茶聊天不成?” “呃。” 仙人的视线缓缓移向别处,答道:“先前,一时糊涂做了件错事,心想着为时未晚尚有余地,便想去问问他老人家可有补救的法子。” “喔。” 啧,讲话也是这么文邹邹的。 绫音在山中做地仙,侍奉花草也有许多年,忽觉着他身上这香气倒有几分像是某种兰花。再细看这仙人的穿衣打扮,虽然文人雅士皆爱兰花,却也不曾见过衣袂袍袖上处处皆是兰花的。 她见识不算广博,却也不是傻瓜: “请问仙尊名讳如何称呼?” 仙人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蓬莱漪兰殿,夜漪澜华君。” 绫音猛然紧走了半步,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我、我改主意了!” 出息这种东西,并不存在的。 说起仙境美景,蓬莱在凡间算是数一数二。漪兰殿正建在半山环抱之中,依山旁水,坐林观海。地段选址极佳自不必说,青砖黛瓦的三间正殿、三间偏殿,由白玉栏杆的围廊曲折相通。庭后一拢翠竹掩映,环抱着一泓碧水白莲;庭前一树海棠灿若烟霞,凭栏望去,面前是东海碧波万倾的烟波浩渺。 这这这,简直是教科书式的神仙豪宅哇! 当然,让人称羡的不仅是眼前的豪宅,还有一位赏心悦目的神仙。绫音暗自感慨一阵,都说这兰花仙活了小一万岁,也不知吃的什么能保养这么好?蓬莱一枝花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哇…… 漪兰君哪里知道她那小脑袋里在盘算些什么,只觉得当下的沉默似乎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了。但是遇都遇上了,总不能装作没看到,若是不把她请回家喝杯茶不免失了蓬莱大神的待客之道。 “嗯,那个,其实我并不是有意冒犯……” 漪兰君思忖再三,还是先开了口,没想到绫音却一摆手: “不用解释!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编故事!” 正文 第九章 并不存在的 在遇到他之前,绫音满脑子想的怎么找月老算帐以及如何闹得整个月楼不得安生,让那凑表年的老神仙也知道知道哪怕是最普通的小地仙也不是好招惹的。然而几乎是当他说出自己就是漪兰君的同时,她决定把那初具规模的预备作战计划全部作废,无缝进入第二套方案——把这盆栽搞到手。 被她一句话噎住,漪兰君有些无措地放下手中茶杯,摸不清面前这小地仙是个什么路数。 绫音笑得跟只猫儿一样,眯起眼睛瞧他,越看心里越是欢喜。若说这天下底可做如意郎君的人选,除却面前这位,天下再大也难找出第二个了吧?无论样貌、性情,竟是样样都好……等等,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前女友。 这可是个很严重的瑕疵啊。别的暂且不说,既然传闻说人家是金童玉女般的一对,我戳在当中又算怎么回事咧?嗯,这个问题还是要先搞清楚状况,才好从长计议哇。 “不管怎么说,” 绫音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笑吟吟地开口道:“我远道而来跑这一遭皆是由你而起,你总不能即刻便撵我回去吧?” 漪兰君愣了愣,没作声,等她继续往下说。 “我自幼便在深山修行,见识有限,蓬莱仙境如此有趣,我还没看够!可否让我在此住上几日游玩一番?” 绫音一双灵眸里满是机灵古怪,在他面前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就三天,到时我们好聚好散,互不相欠!” 说来这要求并不算过份,虽然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漪兰君到底还是点点头: “也好。” 绫音心里一阵暗喜——盆栽诱拐计划启动第一步,达成。 绫音熬了个通宵,以无比专业和敬业的精神在小本本上完成了细致详尽的《盆栽诱拐计划》,然而事情进展难度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那漪兰君表面看来平易近人,实际上性子却冷得很,既不善交际也不爱出门,整日躲在房间写写画画,扶琴弄箫,平日里见了面甚至连话也说不上几句。绫音本以为他既是东道,怎么说也得陪她四处逛逛吧?结果,她只是出于客气地说了句“不劳烦你大驾,我自己转转就好”,漪兰君竟当了真,扔下她便自顾自地该干嘛干嘛去了。 绫音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自己回了房间,不一会儿屋内便传出琴音。她心中犹如一万匹马奔腾而过,全是草和泥做的。 这么低的情商也能做神仙?难道你跟人相处用的都是植物的思维方式么?!如果你是我家的盆栽,我保证从今天开始天天给你浇开水,嗯哼。 气归气,看来原计划需要适当调整一下。 绫音咬牙切齿地直接坐在他门前台阶上,掏出小本本,将原计划中一起逛街吃零食看风景的部分统统划掉了。叹了口气,她一手托腮,咬着笔杆有点犯愁。 这盆栽有点难搞哎。绫音一直觉得,所有的难题都是可以通过制定科学的方法一步步实施并达到预期效果地!以前从来没有失败过啊!山头上搞事情的小妖怪们都这么摆平的啊! 正文 第十章 小跟班 哪里出了问题呢? 屋子里婉转的琴声断断续续飘进耳朵里。她虽然不大通音律,只觉得这曲子听来十分伤感,让人的情绪也不由地受到感染,心里莫名地一阵酸楚几乎掉下泪来。 也不知传闻有几分是真的,既是有同修之谊,好好的一对怎么能说散就散了呢?莫不是有什么隐情?说来也奇怪,漪兰君乱许姻缘的八卦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却怎么一直没见八卦女主角现身呢? 刚走了会儿神的工夫,不知何时,面前竟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十几岁少年,生得浓眉大眼十分英武,粉扑扑的白净面皮,正一脸严肃地蹲在地上盯着她。 绫音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冷不防被他唬了一跳,小本本都险些脱手飞出去: “你谁啊?!” 少年一身雪白的衣衫,反衬得一头黑发如墨染一般,头顶一方宝蓝色纶巾,像是个仙童模样,反问道: “你又是谁?” “我叫绫音。” “没听过。”少年倒是直白:“我们见过吗?” “应该没有吧。” “可为什么我觉得你这般眼熟?好像许久之前就认识一样?” “……” 绫音看着那张端正的小脸,真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看着挺正派一小孩儿,怎么油腔滑调的? “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少年的语气十分认真,正经八百的态度跟这套经典撩妹台词完全不搭。 绫音一脸黑线地摇头:“你这搭讪套路还挺复古的哈。” 他听了却有些生气:“我从不与人搭讪!除了主人,我谁也不理的。” 听这口气,难道是漪兰君家的仙童?绫音复又仔细打量他,方觉得此人气息飘忽,应是什么通灵之物幻化出的人形,而非是活人。 少年满腹狐疑地盯着她又瞧了半晌,才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吾名墨童,乃漪兰君法器点墨星河所化笔灵。” 绫音一愣,记得初见漪兰君时他手中似是拿着一支白玉笔,所谓法器,大概说的就是它吧。 “笔灵啊。” 绫音心里一阵啧啧:别人家法器都修出人形来了,我手上还毛线都没有呢。 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少年又问:“你可曾去过昆仑?” 绫音摇头,心说我去过离家最远的地方目前就是你这了。 他的表情略有些失望,又问:“那,一万八千年前,你在什么地方?” “先容我捋捋啊。……一万八千年,那是哪年?黄历上有么?” 绫音一脸崩溃:我才修行了两百来年好吗?哪里知道那么久远的事!你这是在用年龄羞辱我吗? “怎么会呢。” 少年拧着眉头似是在喃喃自语,表情更加失望了,却仍是不死心地又追问道:“那你可曾上过九重天?” “哈。” 绫音忽然觉得这孩子脑子大概不大好使:“那是理想。” 他大概还有别的问题想问,但看她的表情有些怪异,最终还是作罢,叹了口气说道: “打扰了。” 语音未落,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这都什么情况啊?” 正文 第十一章 小祖宗 依这绫音的计划,这三天大可以安排得满满当当,然而实际上,漪兰君还真是没把她当外人,九成九的时间都丢下她自便,完全不管不问。 转眼之间已经到了第三天傍晚,而两人的关系一点点实质进展也没有。 天渐晚,月未央,繁星点点,银光粼粼。 绫音独坐在海棠树的枝头,一手抱着从洞府带来的小酒坛子,有些哀怨地望向漪兰君的书房。纱窗半掩着,依稀能望见他正伏案读书的样子,昏黄的烛光投在漪兰君的脸上,勾勒出漂亮的侧面线条,目光沉静而专注。。 真是,好看到想哭——好想立刻抱回家啊。 绫音有些哀怨地把写满字的小本本撕成碎片,心念却突然一转:要不我也学学那没羞没臊的书生?‘一日不见我便在此守一日,十日不见便守十日’? 刚想到这,不由得全身一阵恶寒:不要吧!虽然真是很想把老盆栽拐回家,可是,这未免也太……下三滥了。 “真是好不甘心啊……” 绫音望着那身影馋得咽了咽,可巧却被树下的墨童看了个满眼—— “你为何看着我家主人流口水?” “……” 这小孩有时候真挺烦人的。 “莫不是你想吃了他?” “那,也是个理想。” 绫音咬着牙恨恨地说道,从树上轻轻飘身下来,落到他面前:“我刚好有话想问你呢!” “什么?” “怎么我在此呆了这几日,却从不见你家主母?” 墨童一脸茫然:“我家并无主母啊。” 绫音眯起眼,俯身盯着那张满是无辜的小脸:“别跟我装蒜,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墨童却眨眨眼,摇头:“我家主人未曾婚配,何来主母?” “你这样讲话就没意思了。” 绫音扁扁嘴,笑道:“那你且说说,你家主人好端端的为何就突然跑去求姻缘?还整天一副失魂落魄的衰相?” “呃。” 墨童挠挠头,拧眉说道:“你说独幽啊——她自有她的仙居,为何要住在我家?” 绫音伸出一根手指戳他脑门儿: “你这小孩真缺管教,哪能直呼前辈名讳的?没规矩。” 不料墨童却冷笑道: “哼,她算哪门子前辈?……你莫看我小,我自上古时代便已受人点化开始修行,如今已经一万八千岁了!若论辈份,我主子都还要喊我声老祖宗呢!” 绫音戳他的手指顿时就僵在原处。 此事听起来虽有些荒唐,但细想想,这蓬莱乃是卧虎藏龙之地,若说住着资历颇深的上古老仙也不算稀奇。见他这么认真地摆位份,绫音也不好当面质疑,万一是真的日后岂不难做?想到这,便半开玩笑地假意屈膝道: “那,……我是不是也得给您磕一个?” “切,不希罕。” 墨童一脸嫌弃:“我是觉得你并不讨厌才跟你说这些,若是独幽,我才懒得理她。” “谢谢啊,真有眼光。” 绫音突然意识到这小祖宗并不好伺候,多拍马屁应该没坏处:“照您方才这说法,是不是女娲补天那会儿就有您了?” “那倒没有。” 他扬扬眉:“我是九重天上天宫初建那年到的昆仑,时至今日,刚好一万八千年整。” 正文 第十二章 油猫饼 看他一本正经说得有模有样,绫音嘴角抽了抽,将信将疑地小声说:“都修行到这份上了,还只在蓬莱做个散仙,挺可惜的哦。” 他却叹了口气:“只因我还有一段恩情未必报,始终不得正果。” 嘛,这梗有点耳熟! “啊哈!这样我就明白了!” 绫音打了个响指:“难怪你整日里一身白衣,原来是条白蛇托生的!因为要报牧童哥的救命之恩所以才化成人形对吧?” “……” 绫音继续笑道:“我还知道你那恩人名叫许仙,家住西湖边!将来你会有个好闺蜜名叫小青,她相好的名叫法海……喂,你去哪啊?” 墨童也不答话,黑着张小脸转身便回房间去。 “开玩笑的嘛!” 绫音见他有些恼了,忙上前拦下:“这样走了便没意思了。” 墨童转回身,噘着小嘴瞪她。 “所以你才一副永远长不大的样子么?” 绫音满是怜惜地捏捏那小脸,叹道:“要说你这恩人也够造孽的。” 她自幼便跟山中小妖们混玩混闹惯了的,见那墨童又是个小孩模样,便随口开玩笑打趣他。不想他却立刻拉下脸来: “放肆!” 绫音唬了一跳,心想这蓬莱到底不比自己家,处处要讲规矩,便一脸歉疚赔笑道: “并非有意冒犯,我只是觉得,若换作是我施恩于人,定是不求回报的。倘若因为不得报恩便使人修不成正果,岂不枉费了那份善心?” 墨童听了这话,神色稍缓,又看了她半晌,叹道:“可惜你毕竟不是她。” 此时刻此,我多希望我就是啊!! 绫音欲哭无泪状,可怜巴巴道:“说不定是我上上上上上辈子呢?万一呢?……诶如果真的是我,你把你家主人送我可好?” 墨童却朝她翻了个白眼: “油猫饼。” “哎你别走啊!考虑一下嘛!不然就当我欠你个大人情也行啊!什么都好商量嘛!” 纵使你有千般计划,人家就是不接招,干瞪眼,没辙。 这日一大清早,绫音梳洗已毕,颇有些泄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吃不着,岂不白惹了一身相思病?这盆栽油盐不进可如何是好?” 奈何约定的三日之限已到,若再想留在此地,怕是只能耍臭无赖的招数了。为了山里八百地仙的脸面,噫,想想还是算了吧。 绫音垂头丧气地从屋里出来,却见院中一片冷清。若大个漪兰殿一丝气息皆无,半个人影不见——咦,那死宅盆栽竟然一大清早就出门去了? “搞毛啊,怕我赖上你不成?自己还先躲出去了。” 绫音忿忿地在院里站了片刻,见漪兰君的书房虚掩着,便移步过去细看。 漪兰君喜欢独处,也从未邀请她进过书房。不过今日不同,反正走都要走了,这一去怕是也难有缘再见,索性把规矩礼节都先放一放,哪怕进去只看一眼呢,权当是留个念想吧。 绫音这么想着,便提起衣裙轻手轻脚进了屋,做贼一样小心翼翼把门关好,竟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正文 第十三章 点墨星河 桌上焚着香,案上铺着纸,墙上挂满了字画,跟凡世间的文人雅士的书房倒也相差无多。绫音背着手在屋里转悠一圈,对架上的古书兴趣有限,文墨字画也不甚精通,只是心想着这些皆是他喜欢的,便无端觉得样样都好。 偶然瞥见他那日托在掌中的玉笔横陈于案上,一时兴起便凑上前去细看。那笔身原是一块通透的青白色玉石,全身洁白似有点点金光,唯在末端有一块墨样斑点,笔身上錾刻着四个篆书小字:点墨星河,尤可见不是个俗物了。 只刚刚靠近了些,便觉有股强大的灵气在那笔周身浮动,虽然只是件尺许长的宝物,却似有龙吟虎啸之声,十分神奇。 绫音修行尚浅,久居深山也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忽又想起那笔灵曾说他活了一万八千岁,到底是上古时代传下的宝贝,如今既有缘一见,若能摸一摸、沾点仙气也是好的嘛! 这么想着,绫音便伸出一根手指凑上前。哪知那宝贝通灵认主,她的指尖方才靠近些许,便觉一团强大的气阻在面前,竟如它那主子一般,叫你见得摸不得,空欢喜一场罢了。 绫音讨了个没趣,却并不甘心,扁扁嘴,讪笑着说道:“小祖宗,今日怎么只你一人在家?你主子哪去了?” 无人应她。 “怎么不理人啊?你且化形出来,咱们说会儿话。” 仍是没反应。 “别这样好嘛,我又没有得罪你,搞得我好像自说自话的傻子一样。” 绫音边说边不满地用手点指,此时却听见窗外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仙君法器,休得擅动!” 绫音抬头,见是一位美貌的仙子正站在院中。纱窗敞开着,想必是她方才打算摸摸玉笔的动作正被她瞧个正着。 那仙子生得极美,一身月白色纱裙,削肩细腰,竟好似月宫嫦娥一般;可惜却是个冷面佳人,一副高高在上教训人的样子直叫人觉得十分不爽。 绫音当即瞪回去:“你管我?!” 那仙子见状,不由得眉锋一挑,怒道: “你是何人?竟敢觊觎仙家法器?” “多管闲事!” 绫音气极反笑:“谁惦记它了,我跟它交情好得咧!” 那仙子也不再与她争口舌,素手轻抬,也不知掐诀念了个什么咒,那玉笔便呼地一下朝她飞了去。 “哇!” 绫音眼见玉笔从眼前飞出,下意识便伸手将它攥在手中,却不料那仙子法术厉害得很,自己竟连同玉笔一起由窗户飞到院中,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那仙子见她如此狼狈却仍不肯松手,也是一愣,继而目光一凛: “拿来!” “不给。” 绫音小倔脾气上来,那仙子态度越是强硬,她便越是寸步不让,索性将那笔执于手中,背在身后。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摸到那法器,没想到玉笔触手生温,却并不如预想中那般冰冷,攥在手心只觉异常温润,就连方才那股凌人的气障也化为绕指丝柔,令人爱不释手。 怪不得漪兰君天天把它拿在手里,手感这么棒,换我我也天天拿着! 正文 第十四章 前女友之战 仙子见状更是气恼,二指谄诀,起手一招过来竟几乎将她震得身子一晃,直抛到半空。绫音像个物件一般被丢了出去,当时心里便后悔了: 何苦来!蓬莱仙岛上住的大神有哪个是我一介小地仙惹得起的?非逞这个能干吗?莫不是在这漪兰殿里住了几日就膨胀了么?!真真也是服了我自己。 正心想着会是哪个部位先着地,手中玉笔突然灵光乍现,竟幻化出一个光球将绫音罩在其中,稳稳地托着她落在地上。 点墨星河周身闪着灵光,横在两人当中。 绫音内心不由得老泪横流:够朋友、讲义气!好歹没让我太过丢人…… 那仙子见了便是一惊,大概也没想到漪兰君的法器竟会帮她,不过也并未存心拿她怎样,便收了法术正色说道: “不管是你是谁,此仙家法器可不是由你玩闹的,速速还来!” 怎么高段位的神仙都有点爱教育人的坏毛病? 绫音还未曾开口,玉笔却突然脱了手朝着门口方向飞去,正落在漪兰君手中。 既然正主来了,自然就没什么好再缠了。场面略显尴尬,绫音一阵讪笑:“你回来啦!” 漪兰君却阴沉着脸,并不理会她,而是转向那位仙子: “独幽。” 传说中的前女友?! 独幽见是他,冷若冰霜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我竟不知你家里尚有外客。想必是初到仙境不懂规矩的小仙,且饶过她这一回吧。” 啥?撒情况! 绫音一脸懵逼:表面替我说话,实际却明明告了我一状!姐姐你这脸上笑嘻嘻心里麻卖批的段位挺高啊! 却见漪兰君的表情变化更是惊人,一张冰块脸看到独幽的瞬间立刻温情万种,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假的吧假的吧?!老盆栽竟然还有这种表情?我只道他那张脸长得太过好看所以面瘫了呢! 然而眼前才子佳人般的一对,站在一起看起来真如天造地设的一般!凡间年画上的金童玉女若变成真人,大概也就是这般模样了吧!果然这蓬莱花美男还得东海第一美人才配得起,这布灵布灵的颜值简直闪瞎我等狗眼啊…… 等等,那我又算干嘛的?群众演员吗?不行不行,我可不是为了盒饭来的,我要求加戏! 那两人此时哪里会注意到她,只听漪兰君柔声问: “来找我何事?” 太犯规了吧!怎么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喂! 独幽一笑:“可巧今日得闲,便来看你。” “日子定下了么?” “嗯,过几日我便要闭关,再见面怕是难了。” “那我该向你道贺才是。” 独幽又是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这是我用蓬莱仙草所练丹药,对修为大有进益,虽不是什么稀罕物,算是我一片心意,权当留个念想吧。” 他却没有接:“你飞升之日在即,理应是我送你贺礼才是。” “你我之间,无需客套。” 独幽拉过他的手,将小盒放到他手中,语笑嫣然之间,不等他拒绝便兀自飘然而去。 正文 第十五章 你要不断,我帮你断! 短短几句,即可见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但是,好像哪里不对? 绫音摸摸下巴,所有她所听过见过的各色情侣,连同那个专爱勾搭落难书生的人妖狐仙在内,各种男欢女爱的镜头飞快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小情侣小怨偶我见得多了,怎么就偏没见过这样婶儿的? 相敬如宾自然是好的,可这未免太客气了些? 按着传闻里的说法,独幽仙子这是马上要飞升九重天的人了,此一别大概就是天地永诀了吧?九天玄女那可是禁断男女情爱的稀有高冷神仙,这说明你两将来基本就没戏了呗? 如果真是爱得难舍难离,就算没有哭天抢地的抱头痛哭,起码也得鼻涕眼泪互抹对方一身才显得情真意切吧? 然而,就这样平静地结束了? 独幽仙子早已离去了,漪兰君却仍是望向她背影的方向。绫音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必十分伤感。 难道高级神仙都是这么谈情说爱的? 还有,漪兰君求姻缘的八卦传得人尽皆知,身为女主角的独幽竟然对此一无所知?专程跑来就为送几个小丸子,一字未提,也太沉得住气了吧? 绫音心里不由一阵冷笑:可别跟我扯什么纯洁的男女关系!想上九重天当玄女又没人拦你,既然不能在一起那就好聚好散呗!偏偏又在这时跑来送什么礼物招惹他是几个意思?!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要不断,我帮你断! 做了半天透明人的绫音打定主意,上前几步一把将那盒子抢了过来,将里面三四丸丹药尽数倒在掌心,一并塞进嘴里,一面大嚼一面将盒子随手朝身后一丢。 “你,你干嘛?!” 他满脸吃惊,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绫音已经将小药丸尽数咽了,得意地瞧他: “你追求过她吧?她拒绝你了吧?所以你就一怒之下去求了姻缘,想着随便娶来个不相干的女人,她一时气急便会放弃飞升留下来陪你咯!然而失算了吧,人家竟然一点也不、生、气!还是一门心思想着修仙飞升的事,啧啧啧,悲剧啊。” 看他的表情,绫音就知道自己猜的必须全中,拍拍他的肩:“所以这种分手的礼物,你会要么?你会吃么?你还差这点修为么?你留着不会觉得闹心么?……然而我很需要啊!” 漪兰君看着她,表情不悲不喜,也看不出是生气还是伤心,直看得绫音自己都觉得有点发毛。 “罢了。” 末了,他叹了口气,“你吃便吃了,也没什么要紧。” 你这脾气未免也太好了点吧!绫音满以为他至少要争辩几句,或是骂上一顿——难怪让人当备胎,呸,活该。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我方才去了月楼,月老被诏去天庭了,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你若不弃,想在此住几日便随你好了,我没意见。” 说完,也不等绫音答话,便自己回书房去了。 看着那略显凄惨的背影,绫音心里竟有那么一丢丢愧疚: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正文 第十六章 拐回山洞美滋滋 然而她很快就转念又一想: 谁叫你们存心欺负老实人呢?你们俩吵也罢闹也罢,凭什么把我抓来当接盘侠啊!老实人就好欺负么?又不是我上赶着非要嫁你,怎么我还不能生气了么? 绫音又将这事细细想了一遍,仍是觉得自己没错,但是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人看了着实揪心。 不行,照这么宅下去,好端端的仙草盆栽都要长蘑菇了! “你慢着!” 绫音叫住他,紧跑几步来到他面前。 漪兰君几乎高出她一个头去,她不得不仰起脸瞧他——生得这么好看的一张俊脸,何苦非要白白糟蹋了嘛!要不是贪图你的美色,我才懒得管这桩破事! 绫音开口说道:“我们做地仙的可不像你们这般清闲,这几日不回洞府,天知道积下多少公务等着我处理呢!既然这姻缘一时还断不得,我也没那么多工夫陪你耗在这里。” 漪兰君皱皱眉头,觉得她说的也不无道理。 “况且,那日喜帖直接送到我洞府来,山上小妖皆知我要出嫁了,若是我这么回去,只怕大家还以为我遭人嫌弃了呢。” 绫音说着,上前扯住他的衣袖:“你需得跟我回去一趟,将来姻缘成与不成且先不说,你不能坏了我的名节!” 漪兰君当然不知道石河子山上混得像个人样的神仙就那么一两个,绫音顶着女魔头的名号,哪个不怕死的小妖怪敢乱嚼她的舌根? 理由虽然是瞎编的,但是名节这个词对女孩子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果然,漪兰君拧着眉头思忖半天,还是勉强答应了。 要说那琴仙的小药真是好东西,才吃了不过片刻便觉修为长进不少,连腾云之术也比先前飞得更快了。若不是质疑她的人品,真想厚着脸皮再要几丸去。 转眼间带着他回到洞府,离家已有好几日的功夫,洞里倒仍是老样子——噫,也稍微有点变化。黄小仙这懒货见家中无人主事,桌子不擦地也不扫,倒是先前存在柜子顶上的各色果子全部找出来吃了——估计是怕受责罚,也不敢吃独食,把这附近住的兔子精耗子精一并全找了来,好吃好喝的造了个精光不说,绫音回来这当口儿,一群小妖正在她床上蹦得正欢。 “你们这些要造反的小妖怪!统统给我滚粗!” 绫音气急败坏地大吼一声,洞里的鸟兽精怪立刻四散逃窜。 那黄小仙真不愧是家政超人,在她正式发飙之前,已迅速把满地瓶瓶罐罐、锅碗杯碟各自放归原位,也就是一眨眼工夫,只见眼前一阵黄光乱蹿,整个洞府像是按下复位键,又变回原先干净整齐的样子,手脚麻利堪比千手观音,竟连漪兰君也看得呆住了。 ……果然是江湖辈有才人出啊!可以的可以的。 绫音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见笑哈。” 漪兰君表情没什么变化,四下看了一眼:“公文呢?” “我们乡野小仙哪有那么讲究?从来是现场办公!在这儿我说了算,我就是规矩。”绫音说着居中而坐,摆出主人的架势,拍拍身边的座垫: “坐!” 正文 第十七章 喝酒谈人生 漪兰君眉头皱了皱,站在原地没动:“我看你也没那么忙。” “骗你的。”得意。 “……”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那我先回去了。” 见他转身就想走,绫音一抬手,打了个响指,山门便重重地关上了。洞内短暂地黑了片刻,洞壁上的灯球火把瞬间就亮了起来。在微黄的光照下,一切井井有条,倒显得不似方才那般寒酸了。 “发什么呆呢!上酒啊!” 绫音踢了一脚边上正瞧着漪兰君傻笑的黄小仙:“你这懒货,还不快去酒窖搬两坛上好的陈酿来!好好招待客人!” “好的大王!” 黄小仙早就注意到洞中来了客人,观此人气度大概不是山中野仙,心中便猜到几分,喜滋滋地应了一声,蹦哒哒地朝洞里最深处的酒窖去了。 “挑最好的!” 绫音又嘱咐一句:“还有!不要叫大王要叫仙、子!” “是的大王!好的仙子大王!” 他转眼便没了踪影,洞里只传来一串回音。 漪兰君站在紧闭的山门前,回过头没好气地问:“这是何意?” “我们山里的规矩,可不像你们蓬莱。” 绫音笑道:“来了客人只当看不见,由着他们自己去山上吃草,自己却在屋里躲清静——这事我可做不出来。” 没想到这小地仙还挺记仇。漪兰君脸上一红,拱手道:“原是我怠慢了仙子,对你不起。” “先不说那个。” 绫音一摆手,开始发难:“这蓬莱仙境上下几百号大小神仙,谁叫你偏偏就挑中我了呢?不就是失恋么!多大点事儿?!非仗着自己位辈高、法力强大,就随便拿我们这些草头小仙来寻开心?这姻缘说牵就牵,说断就断,真拿我当取乐的粉头了?啐!” 漪兰君听了不由一愣,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绫音叉腰冷笑道:“就这官司,我豁出去地仙不做了,哪怕是吵到天上去,也定要讨个说法回来!” 先前漪兰君便觉得此事有些不妥,只是一时心乱如麻未曾细细想过。如今被她这一吵嚷,也觉得有些理亏: “那,仙子意欲何为?” “过来!” 绫音见他认错态度尚可,复又坐下,再次拍拍身边的位子:“乖乖在洞里陪我三日,哄得我心情好了,兴许此事便忘了;若要不然,索性我便吵嚷出去,让天下人来评评理!看看你们蓬莱的仙人都是怎么仗势欺人的!休怪我不留情面,到时候大家没脸!” 黄小仙抱着酒坛藏在洞口后头,听到这番话,使劲捂住嘴方才憋住笑: “嗤嗤!墙都不扶只服你!” 那漪兰君自然是个君子,在蓬莱修行多年哪里遇到过绫音这般人物?一时好言好语,一时翻脸无情,直落得进退两难的境地。以他的修为,破门而出虽不算难事,但事情若真如她说的那样打起官司来,这几千年的老脸就怕是要不得了。 “好酒来咯~” 正在为难,却见黄小仙左右腋下各夹了只小酒坛,也不知从哪就突然钻了出来。轻手轻脚地将酒坛往案上一搁,才刚揭了酒封,美酒醇香的味道立刻飘了出来。 “我们石河子山别的没有,这好酒却是远近闻名!” 正文 第十八章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颜狗 黄小仙兴冲冲地又去取来酒壶酒杯,手脚麻利地摆在桌上,又奉上几碟小菜,嘴里还一边絮絮地介绍着: “我家仙子洞府里的藏酒可不同于别处。仙洞底下有个天然洞穴,地下有泉、空穴有风,洞中灵气又盛,最宜窖藏酒水,隔壁山头的神仙老王、对面山头的猴仙酿了好酒皆是放于此处。要知道美酒这物,乃是三分酿、七分藏!这其中的妙处,须得您亲自尝了便知!” 见漪兰君并没有入席的意思,黄小仙又道: “您别瞧着我们穷乡僻壤不像有好东西,别的不说,光是面前这坛美酒便是千金不换!就我家仙子洞中窖藏,莫说是蓬莱的酒仙,哪怕是天上瑶池的玉液琼浆也是比不得!今儿开的这坛乃是百年前的桂花酿,特为待贵客上宾之用!亏得仙子把大门关了,不然开坛即是飘香百里,若把这九重天上的神仙也引了来,我却哪有那么多好酒招待他们!” 绫音瞪他:“我请你来替我打广告啦?” “广告很短,精彩继续!” 黄小仙嬉皮笑脸地顶着托盘溜走了。 “此酒,确实甚好。” 没想到,漪兰君竟然主动把盏,已然饮了半杯。 上道!都说酒可通仙,果然是真的。 绫音见状,也端起杯来,跟他手中酒盏一碰:“来,走着!” 绫音平时素爱饮酒,尤偏爱烈酒。 那种感觉就像是吞下流动的火焰,五内皆被它暖了起来,妙不可言。别家小妖怪在洞里存果子、攒金银,她却只存好酒。这两百余年积累下来,竟也颇通此道,就她洞中的珍藏,哪怕用来招待九重天的神仙也绝不失体面。 真是万没想到,这表面看起来文邹邹的气质兰花喝起酒来竟也是毫不含糊。这画风转变太快让绫音一时有些接受不来,好像无意之间就开启了一种奇怪的模式? 一来二去,两人推杯换盏喝得兴起,直把方才的不愉快丢到九霄云外。漪兰君也不似原先拘谨,话渐多起来。酒至微醺,两人皆有几分醉意,漪兰君这话匣子一打开,俨然换了个人一般。 两人没头没脑地闲扯了一阵,且听他叹道:“我在蓬莱修行也有千年,此地还有这般美酒我竟是头回知道。” 绫音也笑道:“起初我还只当你是个清心寡欲的纸糊神仙,没想到竟也会贪恋这杯中之物哈哈!” “什么纸糊神仙?” “就是只能糊在墙上看啊!生得一副漂亮的好皮相,每日受人香火却并木有什么卵用!” “哈哈哈!” 绫音双手一摊:“不像我们这些泥捏的神仙,生得丑也就罢了,为了那么丁点儿供奉,什么鸡毛蒜皮都得管、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做!” “牢骚话就免了。” 漪兰君笑道:“况且你并不丑啊!只不过画风略显清奇罢了。” ——这,这这这这算是夸奖吗? 绫音听了反应半天,确认算是句好话才又笑道:“起初我也觉得自己不丑,但自从上过蓬莱,见过你这般好看的神仙,真恨不得能回炉重新改造一下啊!” 正文 第十九章 二手盆栽回收计划 她伸手戳戳自己的脸: “肯定是我修行的法子不对,怎么就只长干活的本事,却不能把这皮相弄得俊些?就算自己看了也欢喜嘛!遇到好看的小哥哥也好上去搭讪啦……” 漪兰君脑门上不由挂起三条汗,尴尬地咳了一声: “生得美丑又能如何?不过是副皮相罢了。两情若要长久,必是要心灵契合,若只贪图美貌,岂不好色之徒耳?” 你天生漂亮自然会这么说咯!绫音心说:现在这个看脸的世界!如果丑得跟坨翔一样,有哪个还会愿意跟你沟通到灵魂层面?那口味得多重啊…… 但是显然面对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绫音已经心情大好到连抬扛都免了,只一味傻笑道:“反正你长得好看,说什么都对,嘿嘿嘿嘿。” 漪兰君已有三分醉意,双颊绯红,有些不大自然地避开她的目光,又呷了口酒问道:“那你觉得独幽可算美貌?” “美!” 绫音竖起拇指,十分夸张地大声赞道:“东海第一美人!再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美女了!” “那又如何?” 漪兰君却苦笑,指着心口道:“美则美矣,没有心的!……她没有心!” “放屁!” 酒意正酣的绫音双腮酡红,却突然瞪起眼睛,伸手也去戳他的胸口:“没有心岂不是会死掉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心!……不对,神仙怎么可能没有心!” 谈到独幽,漪兰君触动心事,只顾饮酒,却再没有话。 两人此时皆已喝得有七八分醉意,指尖偶然碰在一处,绫音仰起脸来看他,见他面如桃花,呵气如兰。酒气混着兰香更是醉人,一时不禁有些心旌神摇,口中喃喃道: “你生得这么好看,让我亲一口可好?” 漪兰君双目微合沉吟半晌,方才缓缓道:“……她若有你一半坦诚,我也不至于落得如此。” 片刻,又见他眉头微蹙,垂下眼眸似是有些迷茫地问:“唔……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绫音猛地站起来,瞪眼,炸毛! “去你大爷的!” 巴掌举到半空,她却咬牙切齿地又改了主意:不如直接掐死算了吧!这种人,只有先杀后奸方才解我心头之恨啊!你哪只眼睛瞧我像是喜欢陪怨妇喝酒听故事的人了?!姑娘我这么热心地陪你聊天解闷儿,你特么竟然连我叫什么都能给忘了?!长得好看了不起啊!照样大巴掌糊你脸信吗?!%¥#@&*…… 绫音怒气冲天,他却眉头紧锁:“……名字怎么这么长?” 叔可忍婶也不忍了! 绫音顺手就抄起桌上的空酒坛子,刚举到半空还没砸下去,却见他突然就一头栽倒在桌上。由于力道太猛,玉簪从墨染般的发间滑脱,掉到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满头青丝竟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由清秀的面庞直垂落到白衣之上,画面美得让人不忍直视。 唉,长得好看真是你唯一的优点了!……我,我是心疼我的酒坛子,才不是你。 绫音恨恨地咬着牙,拼尽全身力气把这醉得不省人事的老盆栽拖到床上去。 哼,知道的是你自己贪杯,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图谋不轨故意把你灌醉的呢!……虽然确实曾经这么想过。 绫音憋着满腹牢骚将他的身子放平,再吃力地将他的双腿也抱到床上,头轻轻放在枕头上。那发丝轻软而柔韧,绸缎般的手感简直好到让人欲罢不能。绫音跪坐在床边,将那几缕凌乱的发丝理顺,见他长睫低垂,呼吸均匀,大约已经睡熟了。 绫音一时竟看得痴了。 他鼻梁英挺如山,面颊线条优美,完全不同于寻常山野汉子的粗犷;皮肤通透水润,唇瓣饱满潮红,想必味道定是甘美似酒——这画面分明就是在说:来啊来啊来睡我啊! 白凝雪曾经说过,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上好的如意郎君已经洗干净摆上桌、扒光就可以吃了!浪费可耻。 曾经,有一盆上好的兰花盆栽摆以我面前,我没有珍惜,失去时才后悔莫及。 …… 绫音脑海中不停地蹦出一些奇怪念头,脑补出一万多种全程打码的画面。然而她最终只是流着口水痛苦纠结了一阵,竟然连偷偷亲一口都没敢;伸出去的手只是帮他盖好了被,一脸衰相地悄悄退了出来。 正文 第二十章 撩汉界的耻辱 “怂货!简直是撩汉界的耻辱啊!” 白凝雪听她讲完今天的事,果然毫不客气地开口骂道:“满嘴男盗女娼,一肚子仁义道德!关键时候掉链子,真是个没出息的怂包!啐!” “哎呀,不是那样啦!” 绫音苦着脸说道:“我原本是计划着想把他拐回家做点羞羞的事情,可当真放倒在床上了,却又不甘心只图一时,想与他长长久久地好一场……我,我是不是色令智昏、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哇?您看我还有救吗大仙?” “呸!胡说!” 白凝雪一本正经地双手捧起她烧得通红的小脸:“有点志气行么?你可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地仙了!凭什么这么瞧不上自己啊?” 绫音脸上仍是一个大写的‘丧’,少气无力地说道:“那,您说我年终述职的时候,地理司会不会因为我工作成绩特别突出就把这盆栽当成优秀员工福利发给我?” “你,……这就有点痴心妄想了。” “诶~~~~” 绫音大字形躺尸状倒在白凝雪床上,看上去似乎更加绝望了。 白凝雪同情地捏捏她的小脸,起身进了厨房,隔着窗问道:“不过,你们也算是有婚约在先吧?说起来这想法也不算过份啊!” “可是他心里有别人,我不过就是拿来垫背的!” 想起这事来,绫音不满地扁扁嘴,小声道:“都认识好几天了,居然连我叫什么都没记住,哼。” 白凝雪冷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好货色!不过就是个备胎!……不过你更惨,竟然是备胎的备胎。” “哭给你看哦!” 白凝雪虽是嘴上奚落她,到底还是从厨房端来碗醒酒汤来:“平时打架骂街十个敌不过你一个!真到临门一脚的时候你偏又怂了!依我看,等明儿一早人醒过来,你俩干脆就拜把子去吧!” “那……也行啊。” 绫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憨笑道:“你未曾见过他,你不明白!他模样生得可俊啦!若能日日见着,结拜成把兄弟也是好的呀!” “啊,跟你这狗脑子完全聊不下去!真是越说越没出息!”白凝雪不由气结:“出了这门,可别说你认得我!我可从没教唆人结不成姻缘做兄妹的!” “你有所不知!” 绫音喝了口汤,又叹了口气:“只因与他相好那位仙子生得十分美貌,人称东海第一美人!那模样竟比你还要好看几分,我又哪里比得过。” “这你却不懂了。” 白凝雪莞尔,伸出两根青葱般的手指帮她揉着太阳穴: “这世上的男子皆是一样的,哪怕放着天仙一样的老婆在家里也照样会腻,也难保在外面沾花惹草。美丑又待如何?不过是换换口儿、图个新鲜罢了!所以男人嘛,玩玩便罢了,别太当真!” “照你这样说,世间怕是没有好姻缘了。” “好姻缘嘛自然还是有的!两人若是相好时,就日日守在一处;来日若不愿相好了就分开,把话说明白了,各自随缘好聚好散地不生怨气,这便是上好的姻缘了。” “那你且说说,什么样的才算是如意郎君?” 白凝雪眯起眼,笑容十分妖媚:“所谓如意郎君,就是你瞧着他心内便十分欢喜,他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觉欢喜!一时不见便觉坐卧难安,浑身不爽快;一时见了便什么都好了……” “对对对!正是如此!” 不等她说完,绫音点头如捣蒜。 “憨货!” 白凝雪不由笑骂道:“世间的男子若入得了你的眼便是有缘!既看着心里欢喜便留在洞里受用吧!……若是有哪一日看厌了,吃了便是。” “怎么说来说去又要吃人!” 绫音仍是苦着一张脸,问道:“大哥!你找心上人就是为了拐来吃的么?!” 白凝雪眨眨眼:“既看得厌了,不吃掉难道还留着过年吗?” “……” 绫音黑着脸从床上爬起来,生无可恋地扶额:“我为啥要来问你?看来今天还真是喝大了,脑袋都不灵光了。” “罢了罢了。” 白凝雪一双媚眼微弯,眼珠一转,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不过,你既专程跑来问我了,我倒还真有个主意。” 绫音表情复杂地咽了咽,总感觉不怎么靠谱的样子。 “喛,如今这世道嘛!自古真情留不住,总是套路得人心!” 白凝雪笑眯眯道:“总之关于撩汉的事,姑奶奶我包你心想事成!” 哦这……虽然感觉是个馊主意,但也总比拜把子强吧!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总是套路动人心 翌日,一大清早绫音便就换了身干净利落的男装,另给他也备了套一并送过来。 “这是做什么?” 漪兰君一脸疑惑地看着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灰布长衫,却不知这精灵古怪又十分难缠的小地仙准备闹什么幺蛾子。 以往的绫音虽是精心打扮,却总让人觉得霸气外露得甚至像是男扮女装,哪怕穿着少女心爆棚的粉嫩小罗裙也让人有种随时会撩起裙子干架的错觉;如今不施粉黛,拢起的长发统统藏进粗布小帽里,这一身爽利的短衣襟小打扮让人觉着耳目一新,竟然是意外地十分俊俏,像个活泼开朗的邻家少年。 “走,一起愉快地玩耍去哇!” “怎么连我也要换?” “大神,你这仙气逼人的样子到凡间去,是想被围观吗?” “去凡间?” 点头。 漪兰君苦笑了一下。虽然有些不大情愿,不过这要求也不算太过份,便照做了。 狐仙给的这套衣裳,大概是以前相好过的哪位落难书生留下的。半旧的青灰色粗布长衣洗得有些发白,穿在他身上倒也十分合身,只是气质绝不像个寻常读书人,倒像是哪个豪门微服出来的贵公子。 绫音瞧着他这副模样不禁一个愣神儿:这扮相若是遇到生书杀手白凝雪,只怕是凶多吉少哇!想来昨天设宴款待你的若是他,只怕你这会儿早就被吃干抹净了吧!啧啧,有时候真想做个坏神仙啊…… “怎么了?” 漪兰君看她有些出神,问道。 “相当完美。”绫音美滋滋地挽过他的胳膊,打了个响指:“今日十五,镇子上有大集。走,带你逛逛去!” 这就是白凝雪昨晚出的主意。 女装大佬的原话是:既然前女友的颜值都已经高到那种段位了,除非整容换脸,不然就别瞎耽误工夫浪费在色诱上了!若是剑走偏锋兴许还能有些胜算!另外,此人修行多年,传闻才华出众必是书画双绝、满腹经纶,以你的文采必遭嫌弃,因此不如带他去大集上听听书、看看戏——大文大雅的东西他定是见得多了,这些大俗的倒未必见过,说不定还能聊出点火花来。 今日黄历:“宜:卖萌装嫩扮猪吃虎;忌:装b吹牛抠鼻孔抠脚丫。” 关于撩汉的套路白凝雪绝对是超专业级的,听大佬的准没错。 于是现在进行计划第一步! 打定了主意,绫音不等他发表意见,便携了他的手兴高采烈(一脸懵逼)地出了洞府,一路飞下仙山,来到凡间一个极繁华的所在。 街上买卖商铺都张灯结彩,行人车马往来不息,十分热闹。怎么说绫音也个地仙,在此地住了好几百年,对治下的这些起去处都熟络得很。 漪兰君在俗世修仙时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绫音单纯地就觉得大概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女儿,而且肯定是多愁善感、郁郁寡欢的。今日头一遭出了大宅门,放眼瞧去满世界都是新鲜的、从未听过见过的,随便在街上看到个什么寻常物件,都会两眼放光走不动路。 那毫不掩饰的小白样,真是……无力吐槽。这修行了几千年却没什么见识的老盆栽,果然是一辈子都让人种在院子里伺候的主儿,就算修成神仙这死宅的性子竟也是一点没变。 大写的服。 幸亏遇到了我!把你变成了一棵在世间随意行走的花,哈哈感觉莫名有点带感。 一边溜达,一边胡思乱想,可巧就看到镇上新来了个戏班子,在闹市区用蓝布围了个场子,里头不时传出小戏子咿咿呀呀的念白声,招得许多人都围过去瞧。绫音看这人山人海的架式大概错不了,便扯了扯他的袖子,随着人群挤进去。 这露天的场子虽然简陋,里头倒还不错。地方不大,被几道屏风与人群隔出三五席雅座来,也算是有心。 绫音常在人间行走,十分内行地与他挑个好位子落了座。 估摸着哪个年代也应该不会有人会抱着一盆兰花上戏园子听戏,瞧他的样子大概也是头一回见这场面。绫音眯起眼睛喝茶嗑瓜子,心里又暗自佩服了白凝雪好几回。 然而开场不久,才听了几句绫音便后悔了:凡间这些写戏的也真是没什么长进,翻来覆去就是些才子佳人、红颜薄命的台本子,都好几百年了竟还是这尿性,也不嫌腻歪。 也就是漪兰君这没见过世面的,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自己挑的场子,哭着也得听完。 绫音托着腮,面无表情地磕着瓜子。戏台子上痴情书生又在给薄命小姐写诗传情,而闺中小姐却被嫌贫爱富的母亲许给别家,千篇一律的两厢情愿却被棒打鸳鸯的套路。故事情节拖沓又絮叨,听得人眼皮直打架,一个劲儿犯困。 他却正看到妙处,不禁略带感伤地叹道:“自古有情之人多磨难,多情公子空牵念。” “自己作死怪不得别人。” 漪兰君皱眉,看了她一眼,说道:“微薄的一己之力要如何与命运相抗争?” “明明是他自己非要选困难模式,团灭多正常。” 漪兰君愣了愣,没再驳她,也不再多话,安心听戏。倒是绫音暗地里好一阵懊恼——真心不是故意跟他抬杠,就是,就是吐槽习惯了嘛……谁让我身边全是些牙尖嘴利的嘴炮狂魔呢? 啊啊啊啊好想给自己点根蜡。 沉默许久。 今日戏台子上竟是唱的全本,场景已换了两三回,故事却仍停留在男女主丰富的内心戏上。就在绫音几乎就要忘记先前那个尴尬的话题时,却听他又道: “那若依着你,又当如何?” “呃。” 绫音也猜不透他是何用意,便坦白说道:“内心戏再丰富有个毛用?自己对着墙念一万句也顶不上当面对她说上一句嘛。两人都各自揣着心思猜来猜去,平白横生出这些枝节,又浪费了这许多大好时光!既能见了面,有话直说便是,还传个鬼的小纸条!……我看丫病得不轻。” 大概是戏台子上情节注水太过严重,竟连他也看不下去了,转过脸来笑着问道:“‘有话直说’?说什么?难道说——‘你生得这么好看,让我亲一口可好?’” 卧槽!画风简直歪到炸裂! 漪兰君此时眯起眼睛看着她,似是含着笑意,此时将她的原话回敬回去,颇有些嘲讽的意味。 但是,在她的眼中,那副俊俏可人的小模样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意思了。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本仙子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好了—— 绫音满眼笑意,打开手中的折扇遮了脸,探身过去,冲他勾勾手指。漪兰君以为她要小声说与他听,便探身凑了过来。猝不及防,绫音飞快地在他优美的唇线上蜻蜓点水般地一吻。 “妥了。” 绫音若无其事地坐直身子,优雅地端起茶杯,好似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喝茶,全然看不出内心已是转圈圈撒花花的喜大普奔景象。 漪兰君呆在原地愣了半晌,两颊已是通红一片,表情极不自然地把脸又转回戏台,竟是一语皆无。 戏台子上仍是继续着咿咿呀呀的念白,绫音心里一千三百多个小人人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放烟花的放烟花,一片举国欢庆。 傍晚时分,山中忽然飘起了小雨,青翠的连绵山峦笼罩在一片烟雾迷蒙中,不知是不是跟文雅之士相处久了就会多少受到点熏陶,竟觉得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绫音将盆栽君送回洞府,自己头上顶着片荷叶,一路哼着小曲儿乐颠颠地跑去找白凝雪报告大获全胜的好消息,却老远就瞧见半山腰的狐仙洞府幻化出一大片深宅大院,高高的黑漆门楼上挂着整排大红灯笼,上面写着斗大的“白”字。 “又来?!” 瞧这阵势,显然白凝雪是重操旧业,也不知哪个倒霉蛋又被拐进狐狸洞了。 绫音苦着一张脸飘身飞进院中,见正堂屋里灯火通明,似有人声传来,她不由暗自啐道:“这个死性不改的!非挑在这时候搞事情啊?” 一排面无表情的小丫鬟从身边鱼贯而行,一看便知是狐仙用树叶剪出的假人幻化来的。她们手里捧着各式漆木食盒,绫音随手打开一个,盘子里果然尽是蛇虫鼠蚁,哪里有半点给人吃的东西?而幻化出来的菜品却是个个色香味俱全。 这白凝雪虽有一手好厨艺,却从不肯多花半点心思在色令智昏的人身上。——唉,恶心归恶心,横竖吃不死人。 绫音自我安慰地想。她蹑手蹑脚地跟在传菜的一众小丫头后面,从抄手游廊一路来到了正厅。只见那屋里灯火通明,满桌子珍馐美味自不必说,盛装打扮的白凝雪光彩照人,正与一位陌生男子畅谈对饮。 我就出去玩了一天而已,就一天! 绫音满头黑线地站在门口,那两人有说有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她只得故意干咳了两声强刷存在感。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塑料姐妹花 “哟,你回来了?” 白凝雪见是她,便起身迎了上来,还不忘记回头向那人介绍:“这是我妹妹绫音,天生顽皮,不在外面玩到天黑断不肯回家的,真真是拿她没有办法。” 娇柔的嗓音中带着些许嗔怪,全然如家中长姐一般。 “外头这不下雨了么?” 绫音却并不打算配合她演这场戏,没好气地说:“我心想着是不是又要有哪位公子不便赶路须得在府上留宿一晚了啊?进来一看,竟猜个正着。” 白凝雪滑似无骨的红酥手藏在袖中,暗地里死命地掐了她一把,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地咯咯笑道: “妹妹就是爱玩笑!公子莫怪。” “哪里哪里!” 席中的男子见状,起身朝她们拱了拱手:“在下张生,两位白姑娘,这厢有礼了。” 那书生满面桃花,哪怕弯腰施礼之时一双眼睛都还死盯在白凝雪身上不曾移开,一副色迷心窍的臭德性!呸! 绫音心想着索性拆台就拆个彻底,正想说话却被白凝雪抢了先:“张公子,妹妹淋了雨,我且去陪她换套衣裳,少陪了。” 说罢飘飘下拜行了个礼,一双媚眼勾魂似的又瞟了他一眼。——哼,这会儿估摸着就算是他说“公子,让我吃了你可好?”那傻缺也会点头答应的吧!果真是色令智昏啊! 白凝雪心知她成心搅局,当然不会再留给她砸场子的机会,不容分说便直将她拖拽出来带到后院厢房内,压低声音恨恨地问道: “你怎么又来了?!” “汇报进度啊!” “我又不是你上司,没有听报告的习惯好吗?!”白凝雪眯起眼睛,问道:“怎么,我出的主意不好使?” “好使好使,特别好使!” “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绫音眨眨眼:“我们不是好床友吗?” “呸!哪个跟你是好床友?!”白凝雪啐道:“到底是怎么着了?” “没怎么啊,就是愉快地玩耍直到天黑,各自回家睡觉嘛。” “啊——你这没救的憨货!” 白凝雪一脸崩溃:“酒也喝了街也逛了戏也看了,还不办事你真打算留着他等过年啊?!” 绫音面露难色:“不是,这……这刚拉拉小手亲亲小嘴的,还没发展到那一步嘛。” “你还真是……!煮熟的鸭子送到嘴边都不吃是要闹哪样?!难道床上的事都还要我教你吗?”白凝雪简直难以置信:“我屋里的小黄书你不是也没少看嘛!” “哇你什么时候发现的?”绫音捧着脸羞涩道:“我那么悄眯眯的溜进去竟然都被发现了啊!” “别打岔!” 白凝雪一脸嫌弃地怒道:“都到这一步了你还矜持个鸡毛啊?!难道非要得等人家原配找上门来大闹一场、捉奸在床才觉得够劲爆吗?五行欠抽啊你?” “不不不,没有原配,是前任、前任啦。”绫音忙摆手,认真地纠正:“我并没有勾引人家老公啦!况且人家那是要成为九天玄女的神仙,我也打不过的嘛。” “这不是重点!” 白凝雪气结,正色说道:“总之你今天不能留在我这——要么回去睡了他,要么绝交,就酱。” “啊?不要这么绝情吧!” 绫音立刻软下来扯着他的衣角哀嚎:“这荒郊野外的你真忍心啊!” 白凝雪却板起脸孔:“这事没商量!” 说罢,白凝雪单方面结束谈话,转过身,顺便对着铜镜正了正衣观,简单补了个妆便扭动着妖娆的腰枝朝客厅走去。 “喂!说好的有床一起睡有汉一起撩呢?” 白凝雪头也不回地朝她竖起中指。 绫音朝那风情万种的背影压低着嗓子恨恨喊了一声:“喂!你不要搞出人命来呀!” 女装大佬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她快走。 外头的雨势越来越大。 被赶出门的绫音悻悻地坐在狐仙大宅门口的台阶上,从怀里掏出小本本,不由感慨自己的《盆栽诱拐计划》堪称完美,只是进展到如今这地步,却不知要怎么续写下去呢?远的不说,难道真的要这么回去,然后拍拍肩膀对他说:喂,帅哥,今晚咱们拼个床可好? 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就觉得简直尴尬到可以当场去世了…… 绫音只管蹲在狐仙家门口发愁,而家中却完全是另外的景象。 地仙洞府门前空地的正中辅了一方竹席,摆着红漆木小桌,上头搁着白玉的酒壶和酒盏;头顶上一丈见方的半空施了避水之术,空中的雨滴如落在透明的穹顶上一般,雨水只管无声地往四处流走,而底下的方寸之地竟不曾淋湿一丁点。 漪兰君一身素白色长衣居中而坐,慵懒地倚坐在蒲团上,一手把盏,双目微合,只专心听山中一片雨打芭蕉之声。 黄小仙躲在洞里,远远瞧着漪兰君在外头吃酒,心里只一阵感慨:到底是高级神仙,果真是相当会玩。 墨童一脸鄙夷地瞟了一眼羡慕到流口水的黄小仙,默默把酒壶装满,缓步出去摆到漪兰君面前。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墨童问。 “不急。” “这却奇了。”墨童将那酒盏斟满,不解道:“我竟看不出这地方有哪里好,值得你再多留上一日。” 独幽向来不喜他饮酒,说酒可乱性,修身养性者必戒之。 漪兰君只是一笑,也不多言。 墨童见他不言语,想到白天那般情形,猜想着他大概对绫音动了心思,便说道:“世人皆云唯美酒与佳人不可辜负。开始我竟有几分佩服她!还只道她是个色胆包天的女淫贼,孰料竟是只有贼心却没贼胆的,真真是让人泄气得很。” “咳咳,你的立场是不是有点问题?” “初见她,我便觉得她像极了点化过我的那位上古老神。” 墨童一脸认真地说道:“你知我向来不喜欢独幽,只因她太过冰冷难以亲近,而绫音却是极暖的。我试探她时,发觉她不过两三百年道行,与那位尊神相差甚远,也不十分肯定了。” “难怪,我倒极少见你会主动跟谁亲近,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漪兰君一笑,竟是一反常态地揶揄道:“听你这么说,上古老神的做派果然与寻常仙人不同。先前,莫不是你知道太多黑历史才被丢下凡间的吧?” 墨童被他噎得一愣,大瞪着两眼看着面前这位笑容像狐狸一样的主子,张着嘴巴愣了半晌才说道:“……果然独幽不许你喝酒是有些道理的。” 听到那个名字,漪兰君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又恢复到先前淡泊的表情。 墨童见他这样,便觉那话说得有些欠妥——好死不死非提她做什么?!好端端地又招他伤心。正在暗自懊恼的时候,却见绫音驾着云头飞来,手里举着根树杈遮雨,身上的衣裙却早已湿了大半。 “你这会子又回来做甚?” 墨童见她形状凄惨,打了个响指,在她头顶也施了避水之术:“还举着这劳什子,不怕遭雷劈么?” 绫音听了也觉十分有理,便随手丢到一旁,抬头看看那法术傻笑道:“小祖宗,此乃何种法术?我看着甚好,可否也教予我学学?” “这倒不难。” 墨童却看了看漪兰君:“只是,我主人更加精通此道,你何不直接问他?” “可以吗?” 绫音笑眯眯地偷瞄了漪兰君一眼,所有的图谋不轨全写在脸上。她对漪兰君的垂涎当真是毫不掩饰,连墨童看了也不觉好笑: “可以是可以,能否等我走远些你再过去?免得你们乱撒狗粮误伤到无辜群众。” “嘻嘻,好说好说!” 这时,却见一直趴在洞口的黄小仙突然蹿了过来:“报告大王!” “叫仙子!!!” “好的大王!报告仙子大王!” “……” 绫音无力地指指天:“天黑了,本地仙今天已下班了,有事明天再说!” 黄小仙却扯住她的裙角:“下午的时候小妖前来报信,说隔壁山头的宣威大王又下山吃人了!十万火急啊大王!您是不是考虑加个班啊!” 黄小仙说的宣威大王是隔壁山头的虎精,因仰慕前朝著名的宣威将军便自封此号。他虽在山中修行多年,却兽野性未训,常干些杀人放火的土匪勾当,只因他法力太强,这一带的山神土地也拿他没办法。 “前头带路!随我看看去!” 事态严重,绫音收起方才的玩笑之态,朝漪兰君一抱拳:“职责所在,且等我去去就来!” 漪兰君头一次见她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那种背负了使命和责任的神情,显得更加英武不凡,乃女子之中少有之刚强。 “天下竟有这般相像之人。” 墨童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喃喃道。 “你说的那位,可是高居九重天的上古战神重黎?”漪兰君见他这般执念,却又觉得此事断无可能,又说道:“一万八千年了,哪里还能记得真切?” 墨童却摇头:“外人眼中的战神高高在上,自上古时代便征服四野,乃是三界的守护之神。可若是你当真见到她,便会觉得跟传闻中大大地不同。”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英勇无畏小地仙 漪兰君扬扬眉,心说你觉得绫音便是那位大神,纵然是打死我也不能信的!性情样貌像不像先放一边,仅凭那位大神的尊贵身份,岂是任由世人非议的?想到此处便摇头说道: “我只知火神祝融氏自上古时代便是战神,人神大战之时重黎又是众神首领,普天之下无人能敌!因此世间但凡关于她的记载皆是魁梧雄壮的男子形象,如今听你这一说,竟是这般柔弱女子不成?” “吾主乃司火之神,有三十三身,样貌上说嘛,可说是,亦可说不是。”墨童却摇摇头:“世间之人肉眼凡胎只识得皮相,而吾乃灵仙,看到的却是皮相底下的本尊。” 漪兰君懒得与他争辩,只叹道:“倘或真的是她,你也算是终得圆满了罢。” “正是呢。” 墨童顺着方才绫音离去的方向张望,说道:“那方位确有一虎妖作祟,杀孽深重,看情形已修行了不下五百年,且嗜血成性,怕是普通地仙不能敌之。” 漪兰君不由皱眉:“那绫音处境岂不十分凶险?” “倘若她真是我要等的人,自然不会凶险。” 漪兰君略一沉吟,说: “你所说固然有理,可万一你错了,只怕她会有性命之忧?况且你先前也说过,毕竟那是上古老神,早已不在轮回之中,此事并不能十分肯定。” 墨童却笑道:“你这般聪明的人怎么也糊涂了?这凡间之事皆有命数,你我功德圆满早已跳出轮回,与这些凡间俗事皆不相干了!若不是你那日从姻缘树上随手拈了她的名帖,我们又岂会跟她扯上关系?她不过是个寻常地仙,倘若今天是她命中劫数,那也是命薄上早就注定的,你我也只坐壁上观便是。” 听他这意思,明摆着是要拿这虎精当试金石——若是虎精被灭了,超高水平发挥的小地仙就肯定是战神转世无疑了;反之,最糟糕的情况便是世间自此少了一位热情活泼的小地仙,明天的太阳仍是照常升起,几日后天庭便会再派一位新的地仙来补缺。 漪兰君心知他口中所说乃是天道,按着天庭的办事流程大抵就是这样了,可心里却还是觉得有些难受。 大道理都懂,可真是轮到自己亲身经历一回,却又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没想到自己修行了这三千多年,表面上功德圆满修成了一介自在散仙,对于世间生死别离之事竟还是难以看破。 就像独幽即将离自己而去,虽然三千年前便是如此约定好的,但当这一天终于来了,仍是心如刀绞。当初方寸大乱之间胡乱求下这桩姻缘,其实只是因为害怕适应不来将来一个人独处的寂寞,毕竟与她双修的习惯已经保持了三千多年。心想着哪怕随便找一个人来陪着也好,先度过眼前这段难熬的时光,却不想竟无意间搅乱了这一池春水,惹得她也卷入这场情债之中。 一时间思绪万千,觉得放不下独幽,又辜负了绫音一片心意,左右为难更加心乱如麻。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再言语,却默契地一同望向雨幕中深山里若隐若现的灯火处。那绫音平时行事虽有些荒唐,却也十分豪爽可爱,只希望她此时脑筋灵光些、千万别与那凶徒死磕,早些脱身平安回来才好。 月黑风高,山里阴风阵阵,还真是个杀人越货的好日子。绫音顺着黄小仙指的方向一路找去,见山脚下果然有一队挑灯夜行的商人马队缓缓而行,那虎精果然正拦在前头耍威风呢。几匹驮着货物的马倒在地上,几个受伤的人倒在血泊里,现场一片混乱。 那虎精正杀得起劲,一声巨吼,便觉强大的煞气扑面而来,阵阵妖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 “呔!妖怪!” 绫音站在那虎精面前,照本宣科般地说出句老掉牙的台词。 宣威大王足高出她两个头去,凶神恶煞一般低头瞧着自己,心里不免有些打鼓,声音也越来越小: “你——吃人是不对的!尔尔尔等妖孽,须在山中好好修行,方是正道……” 虎精见状竟是一阵哈哈大笑:“哪里来的地仙多管闲事?!不如省下这些废话去阴曹地府说去吧!” 山中小妖都爱喊她大王,是有原由的。 这片山林远离尘世,又离蓬莱仙境最近,于是吸引了不少飞禽走兽前来修行。聚得多了,难免发生摩擦,有多事的,也有恃强凌弱的,时常便要出些乱子。这石河子山地处于三地交界,临着东海,真出了乱子大神仙懒得来、小神仙管不了。 想当初绫音刚来时也是个安静如鸡的小仙女!然而对于满山遍野霸道惯了的妖怪,比如专爱诱拐好看小哥哥的狐仙白凝雪,还有隔壁山头时常来串门生事的熊孩子,能吓唬的吓唬,能拉拢的拉拢,能智取的绝不强攻——绫音为保这一方平安拼尽了一身本事,虽然路数有点野,当真是把这两百年来年的道行发挥到了极致。 如今绫音与那虎精正面交手,仗着前几日才吃过琴仙的丹药,勉强只能过上几招。 那宣威大王乃是本地一霸,他所在属地的老地仙有些年纪了,日日只装聋作哑,只一心想糊弄到退休了事,便助长得这厮愈发嚣张了。 那虎精眦目乍须的样子看来十分凶恶可怕,满嘴寸许长的獠牙森森地露在外面,张着血盆大口,一身邪魔妖气咄咄逼人,口里喷出的气都是腥臭的,活活把人熏死。 “打不过!我不打了不打了!” 两人正在缠斗,却见绫音突然抽身向后一跃,一脸怒气地摆手说道:“我认输了啦!” 宣威大王一阵冷笑:“我还道你有多大的本事,就这点斤两也敢在我面前抖威风?!当真是活腻了不成?” 绫音虽是认怂,却是输人不输阵,竖起个拇指笑道:“大王真是一身好本事,连女人都打得过!着实威风、霸气得很呢!” “呸!” 那虎精怒道:“休说这话!你若真有本事便与本王接着打,能赢我便事事由你说了算!若赢不了我,就别怪我吃尽你山中的活物!” “我、我都说了打不过,你刚没听见吗?” 绫音叉腰站在路当中,就像是她如今占着上风一样。 虎精气极反乐:“你这地仙脸皮也忒厚!我懒得与你计较反倒跟我撒起泼来?!你再不滚开,我便连你一同吃掉!” 说着,他抬手一挥,绫音不及防备便被重重地丢到一旁。 到底是实力相差悬殊,这种场面倒也没什么好争的。 绫音倒在地上,一手勉强支撑着,但见他去的方向却是大大不妙。眼前这商队也就才十几个人,哪里够他吃的?顺着官道往前,转过山梁便有个村子,住着百十号人家。如今这天色已晚,山中又下着大雨,倘若他这么悄无声息地摸过去,只怕连半个活口也难留下。 “大王,今天这桩麻烦事只怕咱们管不了。” 方才一直躲在草丛里不敢露面的黄小仙突然冒了出来,一双小爪子抱着她的胳膊劝道:“不如还是先回去,等我们慢慢从长计议才是!” “都这样了还计议个屁啊!” 绫音指着那虎精去的方向说道:“眼看就要进村了,等你计议完了好去收尸吗?” “可是,现在过去岂不是送死?” “呸!乌鸦嘴!” 绫音骂道,“此事别人皆可躲远些装作不知,唯独我却不能。” 她从地上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我既受着此处百姓的供奉,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如今要收拾那虎精,按官方的处理流程就只能写成文书上呈地理司,请上头派人下来处理,这一来二去少说十来日就过去了!还搞个毛线啊!” 黄小仙见她要一副跟人拼命的架式,跳起来死死抱住她的腿:“那、那您就算白搭上性命也无济于事的啊!” “放屁!哪个说我要死了!” 绫音想把它从身上扯下来,谁知它四只小爪子却抱得铁紧,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如果我死不死都不影响他吃人的结果,那我干嘛还要死?!就为给人家加个菜么?” 黄小仙眨眨眼,想想也觉有理,便松了爪子,滑坐到地上。 “好歹我也是个地仙!” 绫音说着撸起袖子,手上掐诀,口中念咒,有模有样地嘀咕了半晌方又说道:“别的本事没有,搬山运土我可是学了全套的!” 短暂的寂静之后,只听山中忽然传来一阵轰轰的巨响,顷刻之间只见泥水夹杂着山石如万马奔腾一般由山上直泻而下。将那官道一下就给封死了不说,这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只怕连死人都要吵醒了。 果然,不一会儿便听得山那边传来一阵敲锣之声,想必山民们已被惊醒了。那官道是直通往镇上的,山中闹出这么大动静,村民自然就会往镇上躲避了。 此时黄小仙方才看出她的用意,不由拍手笑道:“大王果然高明!” “遇事要多动动脑子!别动不动就死啊死的。” 绫音敲敲它的小脑壳:“今儿来只虎精,明儿再来个狼精,你要死上几回才够它们吃的?” “是是是,大王教训的是!”黄小仙正在高兴,却冷不防瞧见那宣威大王突然间就弃了马队,直奔这边扑来,当时便吓得大叫: “大王小心!” 绫音才一回头的功夫,虎爪带着劲风便已然到了跟前。 “哎呀妈呀!” 正文 第二十四章 鼻血两行 绫音今日总结的经验就是无论装b或是吐槽,一定要等回家再说!只是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把这么重要的话记到小本本上。 漆黑的夜幕中破空降下一道白光,滚滚乌云分拨开来,九天之上如同银河缺了一角,无数星辰如飞瀑般落入凡间,点点星光划破夜空,化为千万把利剑,由九霄云外直直冲向地面,汇聚成一道刺目的光柱砸将下来,大地随即震动不已,那股强大的气浪推得人几乎连站也站不稳。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无论是天上的光柱还是眼前虎精的大巴掌,绫音都自知闪避不及,下意识地闭眼用手一挡,顿时只觉那股法力之强,自己竟不能及其万一。 只是,那超大号的虎爪打在脸上为何不疼呢?还是说自己已经魂飞魄散没有知觉了? 小心翼翼地张开眼,面前却是一片银光闪闪的剑林,剑身薄如蝉翼,散发出幽幽的冷光,虽是凶器,却让人丝毫觉不出萧杀之感,只感慨天下竟有如此精美绝伦的物件,光华夺目竟如珍宝一般! 绫音心里一阵纳罕:那虎精厉害归厉害,因何能修成如此华丽的大招?要知道山中精怪的招数皆是看脸而定,就像是黄鼠精天生便是打洞十级,黑熊精的招术全靠一身蛮力使出来,怎么看这虎精方才吃人的野蛮相也不像有什么品味的样子嘛!大招居然这么高逼格画风帅到炸裂?! 开挂吗?!举报了喂! 正在纳闷,却一眼瞧见那虎精灰头土脸地缩着脖子,钻进山林便不见了踪影——我就说一个只知道吃人的山炮妖怪怎么可能使出如此气势恢弘又布灵布灵闪瞎狗眼的仙术嘛! 果然另有其人嘛! 绫音正在感慨,只见眼前那片剑林又渐渐升腾起来,重新化为一团白光,再次破碎还原成星星点点,汇成星河,缓缓从她周边淌过,朝着身后某处汇集而去。 她这才反应过来,蓦然转身,见那星光最终汇集之处竟是一位白衣仙人的手中。法器周身的光华散去,呈现出原来的模样,竟是点墨星河。 诶,这种画风才是一卦的嘛!话说这宝贝真是好啊!无聊时可以找来聊天,打架还能这么拉风!我,我也好想要一个…… 绫音暗自流边口水还边盯着那法器出神,漪兰君已敛了仙术,板着一张脸孔沉声道:“逞强也要有个限度,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没点逼数吗?!” 绫音愣了愣神,台词跟形象反差略大,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等,眼前这盆栽不是向来优雅到炸的嘛?!不不,肯定是我耳朵瞎了听错了。 见绫音一脸痴傻的死机相,他竟突然伸手过来,拧着眉头,用雪白的袖口将她脸颊上一缕殷虹抹了去,见并无伤口,才松了口气,嗔道:“本就生得不美,再破了相,这可如何是好?!” 卧槽?!这这这这还是我回拐洞里那个软萌又好欺负的盆栽君么?别的先不说,我就想采访一下:瞬间吐槽十级您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先前沉默寡言的忧郁美少年气质全是装出来的吗?! “这就没话了?” 他那张好看的脸略带鄙夷地扬扬眉,勾了勾嘴角,毫不客气地揶揄道:“平时牙尖嘴利的,这可不像你风格啊?” 纳尼?我这是被嘲讽了吗?! 绫音大瞪两眼盯着那画风骤变的俊脸,此时竟然挂着一丝邪魅的坏笑?幻觉?!你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导致瞬间就黑化了啊?! 不知是不是脑瓜运转得太快超负荷,大喇喇的两行鼻血毫无预兆就淌了下来。她下意识地刚想伸手去抹,却被他拿着帕子抢先了一步。 “好了不取笑你了。” 他眉头微蹙,有些担心地问:“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么?” 她用帕子捂住口鼻,使劲摇头。虽然在流鼻血,手帕上那股特别的兰香尚依稀可辨,心里莫名地狂跳两下,感觉那一千三百多个小人人又开始在眼前唱歌跳舞,再度一片举国欢庆的热闹景象。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竟突然上前一步将她打横抱起: “你这痴儿,只怕就算是真的伤了哪里,自己也还不觉得吧!” 突如其来的抱抱让绫音受宠若惊!他的身体温暖而坚实,周身的仙气静稳而强大,整个人都像开了滤镜一样散发着幽幽的柔光,笼罩在无数小心心和粉泡泡当中——除了醉酒那晚,这是离他最近的一次了!真是近到无法肤吸的地步! 这进度完全超出计划啦喂! 绫音一手捂着帕子,难以置信地愣了半天,果断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噫,为何竟突然有种喜极而泣、幸福到想要马上去世的赶脚?! 且慢,请容我嘤嘤嘤片刻。 难怪白凝雪说,男人这种东西,一旦试过了是会上瘾的。 虽然不知道他说的‘试’指什么,但是总之觉得他说得很对!这个盆栽有毒,相貌有毒,味道有毒,所有的一切都有毒!一旦染上了,便甘心沉醉其中,离了他再不能活。 绫音喜滋滋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只想岁月静好,安之若素;管他什么天上地下,凡间还是仙境,神仙或者妖怪,只要有他陪着,便是满足。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夜幕星河之下,凉风习习,银辉遍洒大地。到底是蓬莱的神仙,腾云之术果然更加高明,转眼之间便翻过山梁,已经可以看到洞府里的灯光了。 绫音心里不由一阵懊恼:可惜我这山头着实太小!倘若山再高些、家再远些,由他这般抱着哪怕再多个一时半刻也是好的啊。 但是此时他已按下云头,几步便回到洞中,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柔声问:“你可懂得凝神聚气、抱元守一之法?” 那是啥?能吃吗?——摇头。 “那调息之术总会吧?” 嘎嘣脆、鸡肉味?——再摇头。 他最后的叹息明显带着些许鄙视,“那……就先睡一觉吧。” 这个我会的!还十分精通呢! 绫音使劲点头,见他欲起身离去,下意识地便扯住他的衣袖,只是,连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何事?” 绫音眼珠转了半天,搜肠刮肚地明明想跟他再说点什么,哪怕随便什么都好,却偏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最终憋了许久才开口问道: “黄小仙呢?” “到!” 那机灵古怪的黄鼠精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下蹿上床在她面前晃了晃小爪子以示存在。 好吧,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找你。 绫音手中仍是攥着他的衣袖,又踟蹰半晌,脑袋大概是严重短路,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那法器是怎么来的?果然十分有用,我也好想买一个……” “……” 这话一出,连黄小仙脸上都写满了尴尬。 漪兰君的表情有些古怪,唇动了动,似是话到嘴边却改了口:“你还是早些睡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不迟。” 说罢,将她的手放回,盖进被子里——本以为他这就要走了,却见他伸出两指,指尖聚了一点白光,朝她的眉间一指,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术,只觉一股暖意由印堂缓缓而入,汇至气海,全身都懒洋洋的十分舒畅,随后一股强大的睡意袭来,眼皮愈发沉重,竟就这样渐渐睡了过去。 漪兰君静静地看着她如孩童般的睡颜,唇边竟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若不是及时打断了她,天知道这简单率真的小地仙又会说出什么样没谱的话来。百无禁忌,却偏又坦诚可爱,这是在蓬莱仙境时从未遇到过的。 思绪走得有些远,直到看见还趴在床边不明状况的黄小仙,这才回过神来: “好好照看她。” 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一夜无话,这一觉便到天明。 清晨醒来,她只觉得身上竟十分轻松,全然没有昨晚刚跟人干过仗的疲惫,只是——一种睡姿保持了太久的时间总归是有问题,她不幸地落枕了。 “大王早哇!” 黄小仙跟往常一样在门口扫地,见她起身,笑吟吟地打招呼。 “早。” 绫音面无表情地揉着酸痛的脖子,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蓬头垢面的鬼样子,回想起昨晚诸事不顺,长叹一声,臊眉耷眼地开始梳洗打扮。 “报告大王!” 黄小仙见她大早起来情绪不高,丢下扫把凑上近前十分神秘地说道:“漪兰君昨晚出去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才见回来。” 绫音无精打采地歪头打着辫子,嘴里叼着发簪含糊说道: “这有什么的?他这种段位的大神回趟蓬莱也不过分分钟的事,难道还为争个住处、偏得跟我挤在一张床上不成?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妖精。” “可他没回家去啊。” 黄小仙眨眨眼:“天刚蒙蒙亮那会儿,我便瞧着他往山顶灵溪泉沐浴更衣去了。” “啥?!” 听到‘沐浴更衣’四字,绫音立刻双眼一亮,嘴里的簪子叭地一声落到桌上,全然忘记落枕的事,刚一回头便呲牙咧嘴地定住不动,却难掩满脸兴奋: “你都看到了啥?快说说!”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我家盆栽美如画 黄小仙就知道她肯定对这个感兴趣,笑嘻嘻地两手一摊:“啥——也木有,人家四周全设了仙障,厉害得很,完全钻进不去哇。” “呸!连打洞都不会,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黄鼠精?”绫音扁扁嘴,啧啧道:“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黄二狗。” 黄小仙一脸受伤的表情:“那仙障真是好厉害的好伐?打洞也钻不进的哇!” “算了算了,看到也吃不到,说了也没用。” “不过,漪兰君此时正在青灵峰上晨修,你要不要去围观?” “当然要!” 绫音一本正经地站起身就向外走:“这么高级的神仙还能日日坚持刻苦修行,乃是吾等之表率!必须要参观学习一下的嘛!走走走!” 昨夜一场好雨,清晨的暮霭还未散尽,碧空万里明净如洗,山间草木受了雨露,也皆是一片生机盎然之景。 山顶有泉,名曰灵溪;山后有处断崖,天然形成一道飞瀑,依稀尚可遥望见东海以及蓬莱仙境。 泉水从他面前的山崖飞流而下,击打在附近岩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激起的水雾如玉屑般散落开去,被山风一吹,将方圆十来丈都罩在湿气之中。 点墨星河周身笼罩着青白色微光,正悬浮于瀑布前的万丈深渊,半隐于朦胧的水气之间,仿佛菡萏浮波,生长于这山中最为灵秀奇绝之处。 漪兰君正坐在点墨星河所悬的瀑布之前,那块天然而成的青石板似乎就是特为他今日准备的一般。 他只穿了件极薄的单衣,腰束一条墨绿色丝绦,大概是方才沐浴的缘故,白洁的皮肤上尚有些湿气,真真是如刚从水里洗过一般干净清透。 太阳刚刚从地平面露出个头,金色的曦光投到他的脸上勾勒出柔美的线条。他双目微合,长睫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表情恬淡,远看去竟像一尊高雅的雕像,宁静而平和。 啧,好一盆顶着露水的新鲜盆栽哇! 点墨星河周身闪过一丝灵动的光华,似是有所感应,绫音见了,忙冲它招招手,又怕扰了漪兰君清修,于是做口形道: “早哇,小祖宗!” 那玉笔却无动于衷,未见化形,甚至没有半点回应。 气氛略显尴尬。 好吧其实我早料到会是这样。绫音耸耸肩,转回头又看漪兰君,却不知何时他已然睁开双眼,正瞧傻子一样瞧着她。 “emmm,打个招呼而已嘛,大家都这么熟了……”莫名就有种做了坏事被抓包的赶脚,绫音无辜地眨眨眼,小声解释一句。 他的表情并无波澜,语气也是仍如以前一般平和:“他若想见你,自然会主动现形出来;若是不想理人,纵使我唤他也是无用。” “啧,这么拽。” 绫音歪着脑袋,仰着脸,眼睛却向下瞧。这副尊容任谁看来都是目空一切、自以为狂霸炫酷吊炸天的挑事德性。 漪兰君不解其意,微微皱眉。 绫音觉得在他误会之前,很有必要先解释一句:“我先说明,我完全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我,我只是昨晚睡落枕了。” 麻蛋,看眼神就知道他肯定偷偷在心里嘲笑我! 绫音气鼓鼓地指指他边上的青石:“我能坐那儿听你说话么。” 他表情怪异地强忍着笑,点点头。 绫音在他面前坐下,这样总算能平视他了:“你想笑就笑出来吧!不怕憋出内伤吗?” “没有没有。” 他话音未落,就已经完全失控地笑出声来。狭长的美目都弯成了月牙,嘴角勾起漂亮的弧度,粉白的面颊泛起一丝微妙的红晕,煞是好看。 笑笑笑!笑你妹啊。 然而绫音此时却无心欣赏,再好看也看不下去了!一时气恼站起身就要走。 漪兰君见她真生气了,忙笑劝道:“抱歉,你先莫恼,过来给我瞧瞧。” 他既有这好心,绫音也不跟他客气,索性就坐到他跟前,背过身,将那正酸疼的一弯膀子对着他。能混到蓬莱那种高档社区里定居的大神,总会有点高级技能吧?松骨踩背推拿按摩如果不会,跌打损伤、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应该没问题吧? 哪知漪兰君的手才刚碰到痛处,绫音就大叫起来:“哇!你没有痛觉的吗?!你下手这么重会出人命的哎!” 漪兰君唬了一跳,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夸张,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死都不怕,还怕痛?” 若不是昨晚亲眼见她不畏强敌、生死皆可置之度外的英雄模样,这大惊小怪的样子还真以为她是戏精上身了。 “谁说不怕的?!既怕死也怕痛的好吗?!” 绫音才想回头驳他一句,立刻呲牙咧嘴地把头又转了回去,小声碎碎念道:“面子可以丢,钱可以丢,小命岂是说丢就丢的?再说了,我这费劲心机好不容易才把最喜欢的好看小哥哥拐到手,还没怎么着呢就这么死了我多亏啊……哎呀!” 直到后脑被人重重按了一下,这才乖乖闭嘴了。 什么智斗强敌、舍身拯救生灵的伟大地仙形象,不存在的。 身后的漪兰君无声地叹了口气,想到她修为尚浅,昨天给她疗伤用的法术似乎猛了些,才使她睡得太沉导致落枕,心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 “……知道了,我轻点便是。” 脖子不能动,绫音动作僵硬地转过身,用哀怨的眼神瞪他一眼,又乖乖地转回去。 他明显放轻了力道,温柔的大手自掌心沁出一股暖暖的力量,透过她健康的蜜色皮肤渐渐渗入的身体。 说来也怪,看惯了蓬莱仙境满大街肤白貌美跟泡了福尔马林一样的脂粉佳人,眼前清水挂面般的小地仙显得特别率真可爱,不同于粉雕玉琢的精致,薄施粉黛则另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清爽。 眼前她舒适放松的模样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膝上正卧着一只撒娇的小猫,若是挠挠它的下巴便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了。 这种想法刚一冒出来,连他自己也是吃了一惊:她可绝对不是只温顺的小猫啊!这地仙若是正经板起脸、叉起腰来打架骂街,分分钟炸毛给你看哇! 心里不由一阵苦笑。 “好像真的很有效哎。” 绫音并没发觉他片刻间的走神,活动下肩膀,歪歪脑袋,确实不痛了:“你好厉害喔。” 她毫不吝惜于赞美之词。 宽大的领口微敞,露出优美的颈部曲线,光滑的皮肤算不上娇嫩,呈现出饱受日光恩泽的健康色,甚至让人感觉到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只是,在她歪过头去的瞬间,依稀露出肩胛上一道刺目的旧伤来,他见了不由皱眉: “那是什么?” “啊?” 漪兰君轻轻拨开领口将那衣裳半褪下来,露出整个左肩时,只见一条粉红色的旧伤痕如鬼爪般出现在她身上,大概是被什么利器由此而入,再由前面肩窝处贯穿而出。如今虽然早已愈合了,曾经撕裂身体的伤痕却仍是触目惊心,当时的状况必定是惨烈异常,性命攸关。 “这个啊,很久以前留下的旧伤,不妨事。” 她垂下眼睛低头瞧了一眼,不以为然道:“就是偶尔逢个阴天下雨、潮气重的时候会痛一阵子,久了也就习惯了,没什么的。” “我是问你这伤怎么来的?” 漪兰君显然对她避重就轻的回答并不满意,加重了语气追问道:“你好歹也是个地仙,就算是人微言轻,你出了事,你背后也还有山神、有地理司、有天庭为你讨回公道!是什么东西竟然将你伤得如此?难不成还是那虎精么?” “不是不是。” 绫音也不知他怎么就突然义愤填膺起来,忙摆摆手说道:“昨天我那是头一回跟虎精打架,以前从没有过的事!” 他的神色这才稍有缓和,“那是怎么回事?” “呃,事实上,其实我不记得了。” 绫音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显得特别敷衍,好像不怎么走心,便十分认真地解释道: “我既无父母师长,也无兄弟姐妹,总之在来这里做地仙之前的事情,都不大记得了。山鬼娘娘曾说,凡事皆有因果,欠了债总是要还的——大概是那段恩怨已了、早已销了案吧?也可能修成仙渡了劫,也须得喝孟婆汤与前尘旧事一刀两断?亦或是,要把黑历史统统销毁掉才好重新做人什么的……” “一派胡言!” 他忍无可忍地打断她,莫名就带着一股没来由的怒气。 “不信拉倒。” 绫音扁扁嘴,用指尖戳了戳那道伤痕:“我猜当时应该挺疼的吧?其实我这人超怕痛的,能忘了不也挺好的么。” 传说中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大概就是这种境界? 漪兰君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惜,也未再多言,只是掌心仍在那旧伤处轻轻摩挲,像是这样就能替她将伤处抚平一般。 绫音突然觉得,他的情绪有些微妙——他这算是在关心我么? 偷眼瞧他,虽不知他在忧心什么,心底里竟渐有几分欢喜,也说不上是为了何事,莫名地嘴角便微微上翘,心里高兴得就像立刻就能开出朵花来。 也许是他有所察觉,蓦地一愣,才有些不大自然地抽回手去,脸上竟泛起一片绯红,眼睛迅速看向别处。 绫音无比鸡贼地将这一切尽数看在眼里,嬉皮笑脸地趴到他的膝上。终于如愿抱到了心痒已久的大腿,一脸满足地仰着脸瞧他。 啧啧,我家盆栽美如画。 正文 第二十六章 计划没有变化快 一看这副花痴相,漪兰君心知她又要不正经起来,故意将脸别过去,望向远处的青山。 正喜滋滋地瞧着,不知从何处,似是在青翠的山林之中忽然飘来一缕琴音。若有似无,忽远忽近地,像是仙人在弄弦。 古琴的抑扬铿锵之声,竟然让人的心境也随之染上了忧伤。 那音律实在太美,就连绫音这般不太通音律的人,也不禁侧耳细听。他慢慢闭上双眼,原本恬淡的脸上渐渐爬上一丝忧伤。 琴声如泣如诉,似乎在讲一个十分哀婉的故事,缠缠绵绵,欲言又止,那曲调悠扬婉转自是极好的,却偏是如此忧伤,任谁听了都不觉心生悲凉之意。 远远的天空传来一阵雁鸣,他抬头望着逐渐远去的鸿雁,缓缓开口轻吟道: “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她不大通诗文,只看到他眼中是沉入深潭般的忧伤,痛到窒息,浓浓地,化也化不开。 听他念出这么伤感的词句,她不禁妄自揣测起他所挂心之事。以他如此含蓄(磨叽)的性格,只怕也不一定向独幽表达过心意。才子佳人的戏文她看过的真是不要太多,千篇一律都倒霉在‘磨叽’二字上。 但凡两人中有一个能先说出“我喜欢你!我们现在就成亲可好?”,这可省去多少鸡零狗碎的破事去! 别的不说,且说眼前这被人说是金童玉女般一对的神仙情侣,莫不是也像戏文里演的: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我心君心,君心我心,然而却是谁都打死也不说破,于是相互猜着猜着就悲剧了呗。 绫音那性子岂是爱猜人心思的,一想到这些便直接开口问道: “独幽仙子当真要上九重天去?” 他被问得一愣,也不知她怎么就突然跳到这一段,木然答道: “……是。” “就算你拼命拼命地挽留她,她也决意要走?” 他摇头,幽幽地说道:“你不了解独幽。修成正果,上九重天,那是她长久以来的夙愿,而且,她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 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你既然都这么喜欢她了,为什么不能留住她?如果她也喜欢你,又怎么会不愿意跟你在一起?若她心里当真只装了九重天,让你早日断了这念想也好,何必把这一片真心都枉费了!——好歹你身边也还有其他的优质小仙女啊! 比如我。 好吧好吧,退一万步说,你读书多,长得又好看,所以你说得都对。你喜欢她,她却喜欢修仙,你又偏偏与我定了姻缘。都说造化弄人,然而我有多喜欢你,你都看不到吗?你这么漂亮的眼睛是瞎掉的吗? 突然觉得好难过。 莫名就想起不知哪一日在镇上听来的戏文,那唱词写得真是好啊,正如我现在的情形一般模样:‘好一似凉水浇头我的怀里抱着冰,肝肠寸断。木雕泥塑我是说也说不出话,云蒙遮眼两耳鸣,心如刀扎。’ 心里结成了冰,只能用五脏六腑来暖它,最终却只化作两行泪水,滚烫地流下来。这其中的苦涩,又有谁人能懂? “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哭了呢。” 见她半晌不说话,他低头问道。 “是那曲子太忧伤了,听得人心里难过。” 绫音用手背抹了抹腮边的泪水,站起身来定定地望着他,说道:“你在此等我,我去办件事情,很快就回来。” 言毕,也不等他答话,便转身腾云而去了。 绫音心里突然之间就打定了主意,朝着蓬莱的方向才转过个山坳去,却一眼又瞥见山腰上阴气沉沉的白家大宅。这已是日上三竿的光景了,白凝雪竟还没收了仙术,当真是要留着过年么? 虽然满脑子想的都是漪兰君的事,然而事关职责所在,绫音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按下云头,用衣袖抹了抹腮边的泪珠,用力地叩响门环。 催命样的叩门声直传进大山深处,山谷中都传来回响,却始终不见半个人来应门。 “开门哪,开门哪!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也不知哪来的一团邪火,绫音发泄似的使劲吼道,空荡荡院子响起了无比魔性的回声。 “干嘛干嘛!大清早地嚎什么丧!” 敲了半晌,黑漆大门勉强开了条缝,白凝雪这才慢吞吞地出现在眼前:见他只裹了件青纱长裙,半露着一弯雪膀,纤腰上系着条茜红色的蜀绣汗巾子,满头青丝随意地散披在肩上,只在后脑松松挽了个髻子,发间斜插着一支赤金凤头钗,满脸吸饱阳气之后的慵懒之态。 他一双媚眼含嗔,口中怒道: “你这小妞真是好生讨厌!搅了别人好事不怕遭报应的吗?这一大清早的……” 见她神色不对,白凝雪的话才说了一半,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时辰不早了,该放人回去了,不要搞出人命来。”绫音例行公事一样地说完,方才叫门的气势全无,语气也是半死不活。 白凝雪抱着双臂倚在门框边上等她说下文,哪知她竟只这一句,说完便是转身要走的架式,立刻上前扯住她问道: “你砸半天门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嗯。” 绫音点头,“说完了,我要走了。” “吵架了?” “没有。” “被原配捉奸在床啦?” “……” 狐狸精的思维方式我永远不懂。 “有事!” 白凝雪眯着一双狐狸眼,两指捏起她的下巴抬起那张小脸:“眼睛都哭肿了还跟我装?可别跟我说是沙子吹进眼睛里了。” “不是,刚飞得太快风吹的。” “呸!” 白凝雪啐道:“你当我希罕管你的破事!?滚滚滚。” 绫音也不跟他争,蔫蔫地转过身,继续朝蓬莱的方向去了。 白凝雪这时也恼了,忙又追上去一把拉住:“让你滚你就滚,今儿怎么这么听话?!这是要往哪儿去?!” 绫音紧抿着嘴唇,低着头,也不说话。不知是哪句触动了心事,眼泪突然之间就开始一双一对地往下掉,让人看了心疼。 白凝雪叹了口气,不忍道:“这又何苦来?前几日还欢喜得什么似的,今天就这般光景了?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我便不教唆你去勾引男人了。” “不相干,原是他先招惹的我。” 绫音拧着眉,摇头道:“起初,我瞧着他好,我便欢喜;他不好了,我也不好。如今我只盼他好,只要他好,我好与不好,都是好的。” “这人可是魔怔了,竟说起绕口令来。” “你懂我意思的。” 绫音说着,从他手中抽出手来,转身去了。 “完了完了,一道送命题。” 白凝雪没好气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两指间夹着方才趁她不备、从她怀里偷出的小本子,一边翻看一边自语道: “这里头大概会有参考答案吧。——黄二狗?” 黄小仙没绫音飞得快,正在后头颠颠儿地追赶,冷不防听到白凝雪叫他,只得化形出来,讪笑地上前打招呼: “祖奶奶您叫我?” “这憨货。” 白凝雪飞快地翻了翻她无比详尽的《盆栽诱拐计划》,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不由笑道:“小妞笔头工夫可以啊,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那是。我家仙子大王递上去的的文书,回回都受到上头嘉奖呢!”黄小仙得意道。 白凝雪合上那册子,问道:“那位漪兰君还在你家么?” “在啊。” “走,陪我会会这位大神去。” 黄小仙一脸为难:“不好吧,我还得跟着我家仙子大王……” “你放心,她这点破事还不至于去跳海!”白凝雪瞪了他一眼:“你家主子惜命得很,出不了事的,走吧。” 黄小仙苦着脸,望望绫音远去的方向,咽了咽。要知道眼前这位狐仙祖宗修行好几千年了,法力可远比此处山神地仙大得多,既招惹不起,还是乖乖听话的好。 想到这,便只得带着他折返回家里去了。 主人不在家,漪兰君左右无事,倒背着双手在绫音的山洞里参观。 洞内的墙上贴着一张方圆百里的山川地形图,标记着各处山大王的名号和势力范围,还有一些特别的记号,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最边缘不起眼处注着小小的“绫音某年某日绘于某地”字样。表面看那丫头没心没肺的,竟还有这般细腻的心思,倒是叫人刮目相看。 墨童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抱怨他不该插手别人的事,更是懊恼自己竟是看走了眼,把这么个没用的怂货竟错当成天上那位威风八面的大神,简直是笔灵生涯中的耻辱! “我倒觉得,她是个优秀的地仙。” 漪兰君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张地图上,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虽是个不起眼的小官,却能如此尽心地管理属地,当真是十分难得。” “这有何用?” 墨童却冷笑道:“如今哪个山头的妖怪不作乱?哪个地界的魔头不吃人?又岂是一个区区地仙能管得了?” “但是,她做到了啊。”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琼华岛 漪兰君笑吟吟地回过头,“向妖怪认输是很丢脸,耍小伎俩占些便宜也不算光彩,但是她既没有逃走也没有抱怨,而且真的凭着一己之力保护了山民,这就很值得人敬佩啊。” “呃。” 墨童瞪着一双大眼睛认真想了想,觉得他所说似乎也有点道理,但仍旧不太认同:“可是她向虎精认怂的样子,真是挺无耻的。” “不可强攻,便只能智取啊。” 漪兰君笑道:“我倒觉得她还颇有些谋略,若是个男儿身,说不定能当个将军。” 墨童一脸嫌弃: “算了吧!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哪个帝王瞎了眼才会拜她做将军!且等着亡国吧!” 漪兰君心知他是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如今正是没处撒气,也不与他计较,只一笑了事。 “倒是你!” 见他这样,墨童却更加来气:“都大半夜了还非得满山遍野地寻那虎精去!我可是许久不见你对什么事这般上心了!直追出两千里外才寻得那厮藏身之处,也不问那地界归谁管辖便擅自废了它的道行!做下这等越俎代庖之事,也不怕日后有人找上门来,岂不惹得一身麻烦?!我就说凡尘中事不好管的,你偏就听不进去……” 漪兰君闻言,目光一凛,竖起手指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道:“休再提此事。” “费了这些工夫,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向她讨个人情。” 漪兰君却摆摆手:“有道是‘自助者天助’,昨天遇到此事的即便不是我,任是哪位神仙途经此处,也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请叫我红领巾,不客气。 墨童翻着死鱼眼瞪了他半天:“……你,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漪兰君闻言一愣,心里也不由一动。 说来也是奇怪,自己修行了三千多年也算小有所成,本以为早已心如止水、多年不问世事了,偏偏昨天见她受了气,原本打算坐壁上观的就忍不住出手相助;甚至于将她送回洞府后,还是怒气难平,非得再去找到那虎精替她彻底除了后患才算安心。 “怎么,我偶尔助人为乐一次就这么大意见?” 漪兰君避重就轻地争了一句,还想再继续解释,却见墨童耸耸肩,颇有些泄气的样子:“不用跟我解释!跟我又没有关系。独幽也好,绫音也罢,随你高兴吧!反正都不是我要等的人。” 墨童才懒得吐槽他这一脸桃花的心虚样,一想到自己这升仙之路怕是又要遥遥无期了,心情就无比沮丧。 这可怜人,修行一万八千年、只单等最后一个仙缘便成正果,却始终也等不到——漪兰君看他的眼神中突然多了些怜悯,本想说‘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缘份到了,该来的总会来’但是此类话也不知他早已听过多少种版本了,还是省下吧。 又思忖半日,漪兰君也不知怎的就冒出一句:“不如,让绫音帮你想想法子,我看她的路数特别,兴许有用呢?” 墨童听了这话,满脸“侬脑壳似不似瓦特了”表情——要知道这一万八千年可不是白修行的,他有足够的时间跑遍整个神州大地乃至四海八荒,各路奇门遁甲海上方搜罗了无数皆不中用,如今竟要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地仙讨主意,这不是病急乱投医,这是脑子有坑哇! 漪兰君见他这种反应,略显尴尬地干咳两声: “只是个建议嘛!我看你跟她挺投缘的样子。每次见到你都主动打招呼的,我可就见过她一个喔。” 哪个跟她投缘啊?!明明是你好吗?哪个脑筋正常的会主动跟一个物件聊天啊?她不知道灵物皆是认主的、闲杂人等一概不理的么?那摆明就是在找机会撩你好吗?!明明是你自己被她撩得春心荡漾,如今还拿我寻开心?! 墨童大睁着两眼瞪了他半天,内心台词刷屏半天,但是槽点太多实在无从吐起,最终只恨恨地吐出一句: “……传闻恋爱中的人智商归零,果然是真的。” “噗哈哈哈!” 漪兰君不由地笑出声。这墨童生性古板,心性清高向来不苟言笑,如今竟连他也开始吐槽了,真真是比铁树开花还叫人稀罕呢。这一切,看来都得托那小地仙的福哇! 原本很令人沮丧的话题,由于绫音的乱入而画风突变,看来此人是真的有毒。 主仆二人正闲聊着,这时,忽见洞外起了一阵妖风,墨童警觉转过身: “有人来了。” “你说那人在哪呢?” 白凝雪边说边往洞里走,随手将黄小仙丢到地上:“人呢?!” “哎呀白祖奶奶……您倒是容我先进去通禀一声哇!” 黄小仙不情不愿地往里挪着脚步,这祖宗哪里是来说和,分明打架来的嘛! “少跟我放屁!” 白凝雪一脚将他踢开,几步就来到洞中,正与漪兰君打了个照面。 漪兰君见来人面目粉若桃花,堪称倾国倾城之色。削肩细腰,体态风流,肤如凝脂,动静之处皆是酥到骨子里的妩媚妖娆,无论用何种挑剔的眼光来看,都称得上是位绝世佳人——然而,阴阳颠倒,却是个男身。 传闻狐仙皆是可男可女之身,又个个都生得极美,只是没想到今日遇到这位竟是这么个情形。这也罢了,被这个人近距离盯着上下打量半天,就觉得全身不自在。 “这小妞算是有些眼光,确实不错。” 对他审视良久,白凝雪这才缓缓开口说了一句,却更像是自言自语。然而言毕,猛然间目光一凛,语气一变,突然冷冷地说道: “绫音乃一介小仙,相貌普通,心性也单纯,不及你们这些修行几千年、活活修成了精的老神仙。那小妞一心只喜欢你,可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 “那你是何意?!” 白凝雪柳眉倒竖,嗔道:“你若心里有别人放不下,直接回绝她便是!小妞岂是那纠缠不放之人?!你若想一心一意地跟她相好便罢了,倘若不是,休要无端再来撩她!” 漪兰君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可别以为她喜欢你就可以随便欺负她!哪怕没有父母师长庇护,老身我三千多年的道行,收拾起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可是绝不会手软的!” 说罢,便将手里绫音那小本子往他身上一摔,对黄小仙说道:“走,随我去蓬莱找那痴货!” 黄小仙好一通奇怪:前面吓唬人的话还能理解,后面这句是几个意思?若真打算去追她回来,方才直接去不就好了?……咦,等下,那不是仙子大王的小本本么?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只见白凝雪狠狠踢了他一脚,快步朝洞外而去。 “祖奶奶等我啊!” 黄小仙不及多想,颠颠儿地追上去,费劲地爬上白凝雪的云头,却见他只是在山梁子上绕了个弯,便朝自家洞府飞了去,不解道: “说好了去蓬莱找仙子大王呢?” “啐!你傻啊!” 白凝雪在云端咯咯笑道:“他们两人的事,我们过去算做什么的?没的招人讨厌。” 黄小仙一听不干了:“那怎么行!万一漪兰君追去了找不到仙子大王怎么办?!万一两人走岔了呢?蓬莱这么大……” “哪那么多万一?蠢成这样还当什么神仙啊?!” 白凝雪一脸嫌弃地拎起它的后脖梗子:“听我的,别跟着裹乱。” “哦。” 黄小仙认命地点点头,又问:“那,您刚才干嘛把仙子大王的记事本摔给漪兰君啊?” 白凝雪眯起眼睛看着黄小仙,估摸着这小东西的脑子顶多也就是松子大小吧?跟他多说也是无用,便缓声道: “噫,情绪到了,总觉得应该摔点什么嘛。” 说罢,按下云头飘落到院中,把它往地上一丢:“快把院子扫了,不然下次就摔你!” “是!” 黄小仙一骨碌爬起来,战战兢兢地将扫把抱在怀里。 蓬莱仙境最清幽之处有座岛,名为琼华,据说建在此处的琼华宫是凡间离九重天最近的地方,也只有修为最高的神仙才能住在那里。通往琼华殿的白玉石阶像是无穷无尽,直通到天尽头。 越往前走,风就越是清冽。 两侧的玉树琼花虽然是珍贵、精美绝伦,却也是冰冷的,一如脚下的石阶。直到宫门前,满眼皆是冰雕玉砌般的楼宇亭台,美则美矣,再无半点人间的烟火气息,只有透骨的冰凉。 绫音仰望着那华美得近乎不真实的存在,心里不由酸酸地想:这大概是在教育我们,修行得完全没有人味儿了,也就能成仙了?可是七情六欲统统舍弃了,那纵然活得久远,还有什么意思? 传话的小丫头进去半天了,绫音一个人站在门口,原本在来的路上就想好的一肚子话,此刻竟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太完蛋了。 绫音沮丧地刚想掏出小本本来酝酿一下台词,为了盆栽君,今天也是豁出去了!哪知摸了半天也找不到踪影—— 啥情况?临上考场了想抱抱佛脚,却发现书丢了?不,比那还要严重!那上面有完整的《盆栽诱拐计划》,这若是被哪个八卦小妖怪捡了去,我岂不要成了整个神仙圈的笑柄?还要不要做人了啦! 再倒霉一点,若是被漪兰君捡了去,那,那还不如现在就立刻死掉算了。 绫音一脸生无可恋地以头抵墙。她对于随身物品一向妥善保管,十分有条理,这会儿却偏对那要命的本子去向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真真是忙中出错。有心这就折返回去找寻,可又觉得独幽这事来得更加急迫,若是真等她闭关或是飞升了,再想见面只怕是千难万难,那盆栽君可真是要活活怄死了。 越是心乱如麻,越是诸事不顺。 这时,独幽仙子推开门,眼前却是空无一人,正在纳罕,左右一张望,却见绫音像晒咸鱼一样贴在墙上,也不知在做什么: “……你,在干嘛?”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断舍离 绫音听到动静,嗖地从墙上下来,瞬间换了副表情,正了正衣冠上前行礼道: “在下地仙绫音,问独幽仙子好。” 天知道她是怎么做到逗比模式到正常模式间无缝切换的。 独幽表情有些僵硬地回礼:“有礼了。” 端庄秀丽,仪态万方,俨然就就是画中走出来的美人。只是与上次不同,今日的独幽似是才修完早课,一身素衣长袍,头上仅是别着一支玲珑剔透的玉簪,再无其它,这清心寡欲的妆容倒显得比之前显得更加高冷了。 绫音与她初次见面时的情形并不算融洽,但是打从心底里不喜欢她的原因却并非出于妒嫉,而是讨厌这种从头到脚都透着寒气的冰冷,冷得让人不想跟她说话。 ——可是,偏偏他就喜欢,而且喜欢得无可救药,离了她便像是生了病,再不能说笑、再不会开心了。 绫音心里莫名疼了一下,又想起先前与漪兰君在山间听琴时的忧郁表情,不由得暗地里一咬牙:罢了罢了,反正我已下定决心,我豁得出去!只要他好,我便什么都好! 独幽等了片刻,见她仍不说话,便问道:“有事么?若没什么要紧事,便请回吧。” 绫音见她要走,心里一急,也顾不得许多,上前扯住她的衣袖道:“我能不能恳求你留下来,不要去九重天?” 独幽的眼中毫无波澜,既不惊讶,也不意外。一双幽冷的眸子望着她,竟是不带一丁点的情绪,好像她说的事情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还真真是修成了仙啊! 跟她说话就像跟庙里菩萨说话一样,不,木雕泥塑的菩萨至少是慈眉善目的有个好脸色给你瞧,也不似她这般冷眉冷眼的——她甚至感觉比跟点墨星河说话都要尴尬,虽然墨童表面不爱理人,其实面冷心热,关键时候还是蛮讲情面的。 绫音等了半天也不见她有半点回应,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衣袖抽走了。 “这与你无关。” 她的回答与想象中差不多。 绫音点头:“是与我无关,但若与漪兰君有关,便也与我有关了。” “这倒奇了。” 独幽眼中浮现一丝轻蔑:“他若想留我,自己会来找我;你这又算什么?我与他之间的事,何以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一个小小的地仙,管得未免忒宽了些吧!” 果然多读书就是有好处,一句话就能直接把人活活噎死都不带抢救的。尤其语气还特别和善,让人竟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好极了,文斗完败,至于武斗嘛,从上次跟她交手的情况看,大概可能也许,一招之内被丢出蓬莱去是没什么悬念的。 看来,只能出大招了—— “一定要我跪下来求你吗?”可怜巴巴。 “莫名奇妙!”独幽气极反笑,觉得没必要再跟她浪费时间,转身便要关门回去。 不料绫音竟真的双膝落地,真格地就跪在她面前。 纵使你是九重天上的神仙,超脱得不问世间俗世,清高到不屑于多看我一眼;我一介小仙,又身无长物,唯有这一片赤诚真心——只为了他好,哪怕粉身碎骨我也甘愿。 因为我不信命,只信事在人为。 独幽那似是永远冰冷的脸终于露出一丝惊讶,她大概也没想到这倔强的小地仙竟真的会跪在自己面前,竟然为了他可以连尊严都不要。 “你这又何必。” 独幽无声叹息,终究露出一丝不忍,伸手想扶她起来,绫音却固执地摇摇头。 “我知道你志存高远,上九重天是你毕生之宏愿。我人微言轻,也不敢奢求你能常留蓬莱,哪怕只多一年半载——若是连这也过份,那就算是只多十天半月也好,只求你再多给他些时日……” “绫音,你是叫绫音,对吧。” 独幽缓缓开口,打断她的话,蹲下身来与她平视,一双冰眸竟染上些许温暖:“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皆是为他好;你能有这番心意,我要替他谢你。但我去意已决,斩断情思再不问红尘中事,在凡间多一日或是少一日,也无任何意义了。” 这么绝情的话,她竟能说得如此波澜不惊。 说着,独幽素手轻抬,从头上取下那支通透的白玉簪,轻轻插在绫音的发间:“此物出自昆仑,乃是点化我的仙人亲手所制,可驱除邪祟令百毒不侵,如今我既要去了,便赠与你吧。” 她略顿了顿,冰冷的手轻抚过绫音面庞,又柔声道:“我与他相识已久,此一别天地永隔。他心有不忍也是人之常情,我亦不忍与他当面作别;若我再去见他,恐又招他难过。不如就此别过,也好。” 这是什么逻辑啊! 绫音手里木然地攥着那支玉簪,呆呆地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看来她真是决意要走啊!与尘世相关的东西全都留下,竟是一件也不带走!而他也如这众多超重的行李一样被无情地丢弃了,连当面道个别都显得这么无足轻重。 漪兰君说得对啊,她真是没有心的啊! 言毕,只见独幽站起身,冰眸一如来时的波澜不惊,从容地转身进了那道门。沉重的宫门在绫音面前缓缓合上,就像永远将她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绫音痴痴地跪在原处,仰望着那宫门竟有些出神。好半晌,她一片空白的脑子才慢慢意识到:漪兰君真的是太傻了,竟将一片痴心都错付给这个如此冰冷的女人。纵然她有蓬莱仙境最美的容颜,哪怕是与他共度了三千年的美好时光,这一切在绫音看来全都无比宝贵的东西,在羽化升仙面前竟然都不值一提。 原以为就算看在他的情份上独幽可以稍有让步,哪怕是再见他一面也好!却没想到她竟然拒绝得如此彻底,竟是不留一丝余地。 “看来今天是遇到真神仙了啊!一点儿人味都木有。” 绫音悻悻地站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膝盖,自言自语道:“好丢脸哦,还好没人看到。不然回去真是没法做人了……” 正说着,刚回过身来,却忽然又闻到一缕熟悉的兰花香气,不由得猛一抬头。 妈呀! 只见漪兰君正站在面前,脸色铁青,一副要吃人的凶相。 “我说过,她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 向来温和的漪兰君,眼中竟是满满的怒气,语气也是少见的严厉: “你为什么总是喜欢自以为是?你凭什么觉得别人都会按照你希望的样子生活下去?你是不是觉得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就显得你特别伟大特别高尚?你可有想过别人的感受?!” 绫音还沉浸在方才深深的挫败感中,又听他这劈头盖脸地好一通骂,一时回不过神,心里又是难受、又是委屈,两行不明状况的眼泪不觉从红肿的眼眶里滑落下来。 实在是太憋屈了哇!她挤兑我就算了,他竟然也凶我——?!这叫什么事嘛!我明明一片好心%¥#@&*@!果然恋爱中的男女不是疯子就是傻子!管这种闲事果然惹人嫌了吧! 绫音垂下眼睛,心里一阵委屈一阵难过、又一阵羞愧,越想越觉得自己蠢!——片刻间,便看着自己的眼泪像一串透明的珠子掉下来,落在白玉的台阶上,碎成了好几瓣。 原本那点争强好胜的心气儿,这会儿竟然一点也没了。细想想自己做的事,本想瞒着他来求独幽回心转意,若能成就一段蓬莱的好姻缘也算是功德一件!不想那独幽竟是这般固执,自己被臊个没趣也就罢了,还好死不死偏让漪兰君当场抓包……阿西巴,今天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这也太衰了吧。 算了,你骂死我得了。反正我今天把这一百年能丢的脸都丢完了。 然而见她这般惨状,漪兰君终究还是不忍再苛责,语气和缓了一些又说道:“吃点亏若能长长记性,也算好事,免得将来愈发地自以为是,才更招人厌恶呢。……如今哭成这样,却又怪得了谁?” 绫音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将脸上的泪水统统抹去,咬着唇说道:“我哭是因为觉得自己没用,又不是因为你,才不用你可怜!” “还逞强?哼。” 漪兰君看着她死撑的样子,眼泪明明就含在眼眶里打转,嘴上却不肯退让半分,真是既让人气恼、又叫人心疼。他叹了口气,原本到了嘴边打算要狠狠教训她的话竟是再也不忍出口,而是伸手想替她拭去腮边的泪珠。 她却毫不领情地躲开他善意的手,别过脸去,抽抽鼻子,活像只受伤的小兽,身陷困境却仍是野性难驯。 他没再坚持,而是从袖中取出白凝雪丢来的那本小册子,在手上晃了晃:“那请你解释一下,这计划书是几个意思啊?” “啊!” 绫音瞪大眼睛盯着那自己亲手用羊皮缝制的小本本,伸手刚想去夺,却被他躲开了,板着脸说道: “晚了,我已看完了。” “……” 如果说刚才尴尬到飞起的场面被他撞见还可以再抢救一下,那么现在请上天立刻赐我一堵墙,让我撞死,谢谢。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狐仙的嫁衣 “前面部分进展一切顺利,我想知道的是,接下来该怎样了?” 漪兰君仍是故意板着脸孔,看不出是怒是喜,语气也是淡淡的:“如果方才独幽答应你留下来,那你先前的所有努力岂不是全都白费了么?这不合逻辑。” “还我!” 绫音这会儿完全没有心情跟他讨论什么鬼逻辑,再次伸手去夺,却不想一下子正撞入他的怀中。 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有力的臂膀环过她的腰身,十分自然地将她抱住。 绫音一惊,心里不由狂跳几下,瞬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身体像中了法术一般僵住不动。 “那你现在告诉我,你原计划的下一步应该是怎么进行的?”他深潭般的眼眸映出她惊慌失措的脸,却一本正经地追问道。 绫音睁大眼睛紧盯着那张喜欢到要死的脸,却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从来没见过这种强势催更的读者!她只好诚实地回答道: “我,我还没想好。” “在线等,挺急的。” 绫音实在猜不透他,只得认真拧着眉头使劲想了一阵。 现在的处境是自己被他整个抱在怀里,他却让我接着想什么鬼计划——这什么套路啊?问题是局面都已经是现在这状况了还怎么继续往下写啊?按原计划?原计划再往下写肯定就成小黄书了啊…… 等了半天,见她也再编不出半个字来,漪兰君只得放弃地叹了口气,在她耳边轻声道: “那,我们成亲可好?” ———— 明日便是婚期。 就要搬去蓬莱居住了,绫音却舍不下她那一洞的宝贝,便闹着要回去收拾家当。漪兰君被她缠得没法,只得跟着去了。 酒是肯定要带走的,光是酒坛子便大大小小堆了满地,加上其它书册衣物等等,一时竟是码放得连个下脚地方都没有。 漪兰君插不上手,只得站在洞外远远看着,见她连墙上那张地图也小心地揭下来收好,便打趣道: “你这些家当,装上车统统运到蓬莱的话,只怕明早也到不了吧!依着你这意思,是不是连婚期都要再往后延?” “不要!” 无比坚决地摇头!这可是原则问题!家当再多宝贝再多,也不及眼前这个大宝贝来得要紧哇!成亲的日子别说再晚一天,哪怕晚一个时辰也不行! 漪兰君叹了口气:“我那里什么都有,你只带些随身要紧的东西便好。” 人总是贪心嘛,鱼已经到手了,熊掌也想打包带走。 绫音发愁的还不光是这些酒坛子:“唉,都怪我平时没个算计,竟没想到要出嫁的时候连份像样的嫁妆都没有,甚至连个准备的时间也不留给我,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漪兰君却笑骂道: “你这小小地仙忒不知足!上好的蓬莱豪宅让你拎包入住,还附送如意郎君一位,你竟还有这些个牢骚!” 绫音也笑道:“没有没有,很满足啦!” 漪兰君不知从哪掏出个月白缎的小布袋子,隔空投了过去: “接着。” 绫音忙起身接了,拿在手里,只觉得那布料十分轻盈柔软,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高级货!撑开口子,发觉里面才真是大有乾坤,只怕是整个山头的东西它也装得下: “哇,这莫不是传说中搬山道人的乾坤袋?” “是传说中天工锦缎的百宝囊。” “嘻嘻。” 绫音十分没出息地放在鼻下闻了闻,果然还带着他身上的香气。 漪兰君见状笑道: “等你修行个三四千年,见得多了,便不会再觉这东西稀罕了。” “物件嘛,再稀罕也不过就是个物件;只是你给的,自然就与别个不同了。”绫音眼含笑意,做了个么么哒的口型。 漪兰君却扬扬眉,眯起眼睛道:“你这山里信号不好,收不到。” 绫音笑,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迈过满地的杂物,踮着脚尖来到他面前,伸出双臂环过他的脖子,将唇凑上近前: “那小仙我亲自送货上门,客官快来签收哇!” 漪兰君顺势环过她的腰枝,也笑道:“且容我先验验才是。” 两人正情意绵绵地在门口起腻,却不知身边何时就突然冒出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 “哇哦!要亲亲了呢!” “哇哦哇哦!” “亲亲的样子也好帅呢!” 漪兰君顿时满脸黑线地僵住,机械地将手抽了回来。 这些围观群众就跟买了票一样,完全不觉得尴尬,大剌剌地嗑着瓜子,更起劲地品头论足起来。 “造反啊?!谁允许你们在这打酱油的?交保护费了吗?!” 绫音气急败坏地把它们统统赶走。 “哎呀这地仙穷疯了!” 这些修行尚浅的小妖精们大都还没有人形,顶多是个人面兽身后面还拖着尾巴,嬉皮笑脸地一哄而散,却并不跑远,身手敏捷地各自钻进草丛,照旧笑嘻嘻地瞧着他俩。 “将来我肯定不会养宠物!”绫音咬牙切齿道:“尤其是这种长毛的小畜生!” “无比赞同。” 小妖精们却不以为意,甚至更加肆无忌惮地直接进了洞府,毫不客气地上窜下跳。 被这些小东西搅了兴致,漪兰君也是无奈。一抬头,正望见那洞府大门上分明是有一块空白的青石,大概是留着题字的,便问道:“别的仙家居所就算没有门牌号,至少也有个响亮的名字,你这洞府却为何没有?” “此处原是个酒窖,哪来的名字。” 绫音有些沮丧地一边驱赶小妖精,一边继续收拾东西:“我读书少,一时也想不起什么好的。你若想到了,便替我写一个吧。” 她也没怎么过脑子,就随口这样一说,却没想到漪兰君听了就认真点点头,当真就抬手唤来点墨星河,提起笔来一挥而就,笑道: “成了。” 绫音一愣,心说我就是客气客气而已啊!不由得丢下手头的东西跑出来看。 只见那三个大字笔走龙蛇,气韵流扬,虽是只有数笔却可见其功底非凡,且十分洒脱,绫音瞪大眼睛,张着嘴巴直看了半天: “好是好,只是——‘动物园’是个什么鬼啊?!” “不觉得很贴切吗?” 老兄,莫非你就是传说中的高端黑吗?! “贴切你个头啊!快给我重写!”绫音气急败坏。 “这个多好啊。” “哪里好了!一点也不好!” 两人正在打闹,却听山路上传来一人细软的声音:“哟,这是嫌礼金没收够,要开门迎客好卖票赚点银子钱么?” 循声望去,正是白凝雪。 “你若要来,我给你办个金卡会员可好?” “我才不希罕。” 白凝眯着一双媚眼,咯咯笑道:“你要真想装大方,直接给我张长期饭票就好!世人都说蓬莱仙境好,让我这乡野小仙也去开开眼可好啊?” 绫音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道:“狗富贵,不相汪!欢迎你随时来蹭饭!有肉一起吃、有骨头一起啃才是好兄弟哇!” “啐!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白凝雪摇头叹气道:“眼看都要嫁人了,怎么还是一副土匪作派?啧啧啧,目测蓬莱这一地好白菜可是要让猪给拱了啊?” “喂!” 绫音听了这话,十分不满地叉腰怒道:“你在胡说什么嘛?!” 漪兰君在一旁听着本不想插嘴,但见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眼看就要吵起来,刚想上来解劝,却听绫音又说道: “好白菜本来就是要给猪拱的嘛!烂白菜谁希罕啊……” 漪兰君扶额,决定还是不要掺和进去比较好。 “……你赢了。” 白凝雪满是鄙夷地瞥了灰头土脸的绫音一眼,再往山洞一瞧,果然一团乱七八糟跟拆迁现场一样,随即怒道: “明日便要成婚,你今天还收拾这些劳什子做什么?” 绫音一脸为难,小声嗫嚅道:“即便成婚,不过就是从普通地仙变成已婚地仙,公务什么的,总还是要办的嘛。” “啧啧啧,瞧瞧你这操心劳碌命!” 白凝雪摇头,素手轻抬,却见一只大红锦盒在他掌上现出形来:“我早料定你这吃货除了酒也不会存什么别的家底,但嫁妆总归是要有的,莫失了咱家地仙的脸面!” 盖子打开,里面整齐叠放着一件精工细做的大红嫁衣,领口上盘着花,云肩上绣着凤,硕大的东珠颗颗饱满,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这,也太贵重了吧。” 绫音虽知狐仙向来手巧,但见他捧出这么一件光华宝衣来,还是觉得十分震惊。 白凝雪淡然一笑,递于她手上,冷冷道:“若是旁人,纵使送了金山银山来,我也懒得动针线做这劳神费力的云裳羽衣。” “这叫我如何谢你啊。” “莫要废话,快去穿来给我瞧瞧!” 白凝雪瞪起眼睛,绫音颇有些犹豫地又看看漪兰君,最终还是双手捧过锦盒,听话地回洞里去换了。 见她去换衣服,漪兰君这才转过头对白凝雪说道:“那日的事,我还未曾好好谢你。” “不必说了。” 白凝雪摆摆手,正色道:“这小妞身世凄苦,日后你若能好好待她便是谢我了——只一件,若哪天她哭唧唧跑来找我说你变了心,哼,我且得让你知道知道狐仙的厉害!” 漪兰君连忙诺诺称是。 白凝雪看他这样,方才神色稍缓道:“我向来不好热闹,明日婚礼便不去了,你们好好过日子罢。” 言毕,也不等绫音出来,便兀自回去了。 正文 第三十章 不速之客 等绫音穿戴好,欢天喜地跑出山洞来却不见了白凝雪,听漪兰君说了原委,心里好一阵失望,忿忿道:“老白这性子还是这么怪,活该几千年都没朋友!” 只见那狐仙织就的衣裳果然不俗,珠光宝气的华贵自不必说,热烈的红色把绫音衬得更是光彩夺目。她平日不爱打扮,突然间这么一妆扮起来,当真十分惊艳,漪兰君竟就一下看得呆住了。 “好看么?” 绫音带着几分娇羞,悄声问。 “特别好看。” 漪兰君本想认真夸赞几句,却瞧见那几只没皮没脸的小妖精这会又全凑了上来,个个伸出小爪子扯起她的裙角,对着那华丽的金线团花纹唏嘘不已,便有些无奈地改口道: “有史以来最美动物园管理员。” “神烦啊你!” 绫音在一片赞美声中心情大好,刚笑骂一句,一抬头忽见他身后一片黑云压将过来,黑压压一行人驾着云头在头顶上一阵盘旋,不由拧眉道: “今天客人还真是多啊。” 来人大概有七八个,清一色道士打扮,为首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灰白道袍,手按宝剑,竟是一脸凶相。 看这阵势,绫音忽地就想起千里之外云峰山上有处凡人修仙的道观,掌门大概就是这般模样吧?只是住得较远,又没什么交情,只是偶尔在妖精趴上见过一两次,记不太真切了。 一行人大概是道路不熟,缓缓降下云头,见为首的那位道人上前一步,气势可谓是相当趾高气扬: “请问阁下,此处可是地仙的洞府?” “不知道!” 见此人态度十分傲慢,绫音很不爽地翻了个白眼,“没看到这是动物园嘛!识字嘛你?!” 漪兰君瀑布汗。 那人愣了一下,却并不死心,又问:“那你可认得我徒儿宣威大王?他的洞府离此不远。” 咦——? 这名字真是不能再熟了。 绫音不由得又仔细打量来人,见那为首的老道士大概是个凡人,也不知受了哪位大仙的点化,似是有些道行的;他身后站着一位十来岁的道童,背上没有拂尘却背着一把金背硬弓,小脸生得一团正气,看上去十分英武;另几位也都是背剑道人模样,只是显然并非凡人,大抵是灰狼、黑熊等化成的人形,面目皆是丑得各有千秋不忍细看。 “认得啊,隔三岔五便要来此生事,哪个不认识他?” “既是如此,你可知道是谁废去了他的道行,将他打回原形?” 卧槽?还有这事? 绫音真想立刻就放挂鞭炮庆祝一下!也不知是哪位男神女神做的好事?绝对值得写个一万字的表扬信去申请嘉奖啊! 不料漪兰君此时却上前一步,伸臂将绫音护在身后,正色问道: “你是何人?” “在下云峰山紫虚真人。” 那道士甩了下拂尘,语气虽是淡然,骨子里却充满优越感。 绫音撇撇嘴:每年年底参加地理司年会的时候,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绫音也见过不少,只是面前这位虽是有些名气也就只是混混妖怪圈,也不知哪来的迷之自信。 “有礼。” 漪兰君待人向来十分客气,向上拱拱手说道:“在下居于蓬莱,漪兰殿夜漪澜华君。” 这个名号在此地神仙圈绝对算是知名度颇高了,资历与修为都稳居地区前十! 紫虚真人听了果然吃了一惊,随即正经还了个礼:“失敬失敬,久仰大名。” 漪兰君淡淡一笑,接着说道:“足下这位弟子行为不端,在此地横行一时,伤及不下数十条人命,不知师门可有耳闻?” “小徒虽是顽劣,上仙此话未必言重了吧。” 绫音心里一阵卧槽卧槽的:难怪世人常说每个熊孩子背后必然站着一位熊气冲天的家长! “我虽是一介散仙,不问世事业已多年,别人的家事我更是毫无兴趣。只是,你门下弟子险些伤了我家娘子,若我还放任不管,却是说不过去了。” 漪兰君温和的态度一如既往,只是他手中托着点墨星河,周身仙气环绕明显已是有了戒备,强大而静稳的气场让人不容小觑。 紫虚真人在云端,漪兰君站在地上,两人隔空掰扯半天,内容左不过是些“你徒弟犯事了当师父的居然不管还护短!我徒弟犯事与你有毛关系?就因为有关系所以我就管了!”之类云云,吵架用词虽然文雅,却全是陈辞滥调,毫无新意、乏味至极,还不如听山中小妖骂街呢! 小妖们虽然荤素不论爆粗口还捎带祖宗十八代,就跟单口相声似的倒也能听个乐呵。 不过这些细节在绫音眼中统统都不重要,自从听到他口中“娘子”二字,早就幸福得飘飘然起来,完全出戏地沉浸在自己脑洞里的粉泡泡当中:他既唤我娘子,说话做事也当真拿我看作娘子;见我受了欺负,当天晚上竟直找到虎精家里把人给办了!想到此处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可见他是真心想娶我,心里也自然是有我的。 库库库库库库库…… 想到这些,绫音竟然是噗嗤一下乐出声来。正一本正经打口水仗的双方不约而同都闭了嘴,众人的目光全部齐刷刷地看向她。 “诶?” 一惊。 意外抢镜成为众人焦点的绫音眨眨眼,原本紧张的气氛似乎混进了奇怪的东西,她愣了一下,忙摆摆手: “我不是在笑你啦,你们继续、继续啊!” 漪兰君见她满面桃花,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翘,笑眯眯的模样连睫毛几乎都要乐开了花,一猜便知她心里肯定又在想些奇怪的事,便故意地轻声嗔道: “严肃点好伐?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对方辩友?人家可是来踢馆的。” “对不起对不起!” 绫音嘴上连连道歉,但嬉皮笑脸的表情显得诚意尤为不足。 其实局面已经十分明显,这群来寻衅滋事的乌合之众虽然人多,面对的却是蓬莱仙境武力值排行前十的暴力盆栽君,手中持有合法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知名仙人! 紫虚真人在妖怪圈虽然算是有些名气,但也很清楚双方实力显然并不在一个档次上,若真动起手来只怕是讨不到半点便宜。 绫音是个多灵巧机敏的主儿,见来人似有骑虎难下之意,便上前挽住漪兰君的胳膊,含笑说道: “明日就是我与夫君成亲的日子,道长您这事若是不急,眼看这一半时地又纠缠不清,不如改日再约可好?或是先请进洞来,我这里备有好酒,要不大家坐下慢慢说?” 紫虚真人见她这样,也乐得借这台阶下:“罢了罢了,既是如此,等我择日再登门拜访!告辞!” “不送了啊!” 绫音假模假式地冲他们挥挥手,随即眉开眼笑地钻进漪兰君怀里,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当真是你做的啊?云峰山离我这一千多里呢,怪不得黄小仙说那晚你一夜未回,竟然是替我出气去了!真是棒棒哒!” 这时漪兰君却不置可否,含糊道:“留着那厮早晚是个祸害。” “嗤嗤。” “莫闹,天色不早了,快去将你那些家当收拾了,随我去蓬莱吧。” 她却摇摇头,笑得狡黠:“不带了,全都留下吧,我与你回蓬莱便是。” “诶?” 漪兰君不解道:“昨儿还心心念念地想着你山洞里的宝贝,如今怎么说不带就不带了?” “虽然都是我一番心血经营的,却都不及你重要。”绫音眯起眼睛,踮起脚来,在那心痒已久的唇上轻吻一下: “在我家盆栽君的面前,所有的事皆可放下!——如今我只想专心做你的新娘。” 漪兰君闻言,心里也是一动,随即低头在她柔软而热烈的唇瓣上吻了下去,只想一直沉溺在醉人的甜蜜柔情之中。 —— 蓬莱八卦鱼今日头条: 千年佳偶突生情变,蓬莱第一才子今日成婚!神秘新娘竟是无名小卒?!东海第一美人始终没有任何回应!是形婚、闪婚、假结婚,还是早有预谋?! 婚礼现场,新人一脸甜蜜狂秀恩爱羡煞旁人! 神秘新娘身着天价嫁衣惊艳全场,坦称只是普通地仙,两人相识只有短短数天便决定成婚令在场众人唏嘘不已!据知情人士透露两人乃是一见钟情,且相处融洽,希望能得到大家祝福。但据悉目前已有女粉丝称不再相信爱情并约好集体跳海自杀,望民众对此事保持冷静克制,珍爱生命,以修仙正道为重…… 另一方面,也有大量围观群众在婚礼结束后集体涌向姻缘树,并且高呼“再一次相信爱情了!”,当日全部姻缘帖姻缘签红绳红线乃至月楼一切红色物品被抢购而空;据说未来十年的全部姻缘帖也已被预订一空,没抢到的亲请下次赶早喔。 月楼新闻发言人再次呼吁,希望民众对此事保持冷静克制,珍爱生命,以修仙正道为重……诶,这种小概率事件怎么可能天天发生呢?盲目地在姻缘树上连拴一百条红绳又能有什么用呢? 请广大读者关注本报社近期即将出版的《蓬莱仙境优质男神写真集》!前一百名预定的读者可获赠漪兰君亲笔签名等身抱枕喔!不要再惋惜不要再犹豫!不要八一八!不要九九八!只要一百八!男神抱回家!…… ——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九重天 今日,新晋的十二位玄女一身素衣,发髻高绾,跟随着一位衣着华丽的神女鱼惯而行,走在第一重天的白玉天阶上——独幽仙子便在此列。 满目皆是祥云环绕,脚下的天阶盘旋而上,依稀可见错落有致的琼楼玉宇半隐于云端,耳畔传来远远的乐声,一片明媚祥和之盛景。 于是,这便是传说中的九重天了? “世人皆说天宫乃九重天,‘九’不过是个极大的数字,取极度繁复庞杂之意。” 那位身穿锦衣华服的神女引着众人缓缓上行,口中又道: “天宫三十三重,此地乃第一重善法天,本座乃善法天尊,负责教引你们断去凡间俗事,遵守天庭的规矩,成为九重天上真正的天女。” 那善法娘娘法相庄严,不苟言笑,将众人带至宫门前,素手轻抬,只见那沉重的朱红色大门缓缓打开,大殿正中是一根金光闪闪的立柱,仙雾缭绕,走到近前细看时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錾刻着无数小字,由上至下也不知分了多少层,内有轮机,按不同速度缓缓转动,无数轮机在齿轮咬合时发生沉重的金属磨合声。 “此柱主凡间日月轮转,掌天干地支之法度。所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便由此而来。” 众人听了皆是一阵唏嘘,感叹天工造化之神奇。 善法娘娘行至大殿正中,又指着周围十二根刻满金字立柱说道:“此乃天条十二卷,天庭法度之根基。尔等初来天庭,最首要之事便是修习天条,每一个字都需得烂熟于心!最初这三十日内,尔等并无官职亦无仙籍,一切事务归由本座负责;三十日后,便送至天庭各处衙门供职,之后的路要怎么走,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众人皆称是。 此时,由侧门进来一位穿着常服的天女,手中棒着一黑漆木盒,里面整齐码放着十二支卷轴,由她们面前行过时,每人便各取一卷。 “今日乃是尔等进入天庭第一课,重中之重便是将天条熟记于心。明日此时我会在此考核诸位,若有答不上的,受罚时便莫怪本座铁面无私了。” 言毕,便转身去了。 众人待她去了良久,方各自打开手中卷轴。那善法天尊虽是高高在上,眼前的天女却是极和善的,见主子这时已走远了,方才向众人道: “我是善法仙子,小姐姐们只管叫我小袖即可。”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天庭规矩森严,并不敢多说一句。 小袖却不以为然,也展开自己手中卷轴,说道: “按理说,本该由我家善法娘娘亲自向各位讲解天条律法,只是今日天帝要召见娘娘,于是此事便由小袖来代劳咯。” 说着,她清清嗓子,便将那全篇两千余字的律法逐句讲解给众人。那法条并不如预想的晦涩难懂,况且十二位玄女也并非凡间寻常之辈,皆是聪慧灵巧样样优秀才被甄选至此的,不多时便十分顺利地讲解完毕。 “若有哪里不明白的,或是什么事不懂的,都可以直接问我。” 小袖倒是十分热情,正事说完了,便又扯起别的: “这天宫建成至今刚好一万八千年整,等各位小姐姐们将来得了封号,任了职,这天宫各处皆可去得,各处美景也都赏得。只唯一处例外。” “何处?”众人问道。 “三十三重离恨天,亦称清净天。”小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上面:“离恨宫里住着一位上古老神,我等今日所修习的法典便出自那位老神之手。” 众人闻言皆是骇然。独幽在凡间便已听闻此事,此时便问道:“不知仙子所言之人,可是上古战神重黎?” 小袖听闻此言,忙做禁声手势道:“此乃上神名讳,休要再提。” 独幽一惊,便不敢再多言。 小袖叹口气,又道:“你们初来,又岂知这天庭的忌讳哪里是全能写在纸上的?都说天帝为主宰三界修行了十万八千年,却也要尊称这位一声‘长公主’呢。” 这话一出,众人更为震惊:“上古战神竟是个女的?” 小袖表情复杂:“奇怪吗?” 玄女中又有人说道:“若在凡间说起这位掌火的上古尊神,皆以为是位黑面钢髯的大汉,孰料竟是位娘娘?” “娘娘,其实也分很多种啦。” 小袖满是一言难尽之色,叹了口气又道:“总之,天庭上下虽以天帝为尊,但若是这位开了金口,那便是以她的话为准咯。四海之内,三界之中,无论哪路大神,也都没有谁敢去招惹她的——哪怕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没人敢提着脑袋嚼她舌根。” 小袖瞧着众人又惊又怕的表情,不由咯咯笑道:“你们也不必害怕,这尊大神独居离恨天已久,平日也不爱四处走动,只怕是几百年也难遇到一次呢!” 众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善法天的新人培训期转眼就过去大半,日日皆是讲的规矩法度,着实无聊得很。 这日一早,十二位玄女抄写完法典,见善法天尊一脸怒气地由外面回来,丢下几句话嘱咐小袖要完成今日的进度,便又匆匆出门去。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默默听着善法天尊一路骂骂咧咧地,似是说了句“一群吃饱了便要生事的蠢货!自己惹了一身骚还连累我去擦屁股?!土豆你个番茄”,众人也不敢言语,更不敢多问,直到听见宫门轰隆一声关上了,全都齐齐看向小袖。 感觉,看到了一位假娘娘。 小袖尴尬地笑笑:“我之前说过的嘛,娘娘也分很多种啦。” 今天的日程是带新员工参观天庭。 原本这也应是善法天尊应亲力亲为的事,如今也只得交由小袖来完成了。看似一件游山玩水的轻松差使,然而小袖每带她们到了一处,便都有一两个图省事的天官将例行公文交由她顺路带回去,才方才逛了一圈南斗星君府和司命府几处,身上便多了数十份公文。 “哼,这些个图安逸的懒货,若是我家娘娘亲自来,看你们还有这胆子?净是欺负我心慈面软好说话罢了。” 小袖级别低,也不好当面拒绝,积了一肚子牢骚苦水,心情越来越糟糕。 玄女们看这情形也是不妥,便劝她早些回去亦可,但依着今天的日程安排,还有南边的花神殿未去,若是等善法天尊回来问起怕是不好交差。小袖正犹豫不定,见一紫袍的白面小道士正刚好由此经过。 小袖一见是他,便立刻笑吟吟地主动上前打招呼: “紫阳君!” 那小道长看着十分年轻,却是金冠玉带,蟒纹紫绶,这打扮看着品级不低,绝不是寻常办事的小天官,为人倒是十分和善,见到这一众天女便笑嘻嘻地上前作揖: “小姐姐们好哇!” 小袖向众玄女介绍道:“这位是紫阳宫之主墨九玄,乃是天庭八百众神之中最是热心乐于助人的一位了!” 小袖向来嘴乖,夸得那人十分受用。 独幽闻言不由暗暗吃惊,这人看来小小年纪,修行至多不过三五千年却竟能自立门庭,位列二十八宿之上,可见此人必有非凡之处。 “紫阳君这是要去往何处?” “这几日花神祭,我左右无事,去凑个热闹。” “可巧,我正要带这些新来的去花神殿,可身上又带着诸多公文多有不便,可否烦请你帮个忙?” 那紫阳君倒是爽快,随即一口应承下来,叫她只管放心。小袖大喜,将众玄女交由他带去,便独自先回善法宫去了。 这人竟与别处的仙人十分不同。 就在天宫住的这几日,独幽冷眼看来,天宫各处皆是等级森严,再小的仙官也各有自己的一堆事务,且权责分明,没有人是好闲来多事的。 眼前这人不仅随和还十分健谈,不多时便与玄女们有说有笑,讲讲天庭各处的奇闻秩事,渐渐混得熟络起来。独幽本想借机上前细问,但想着自己毕竟初来天庭,头回见面便刨根问底未免招人讨厌,便只是随着众人默默前行,处处留心注意,不肯多言一句、多行半步。 花神祭是天庭众花神举办的小规模聚会。借着天庭几位花仙花神的生辰,都好热闹,便邀上凡间的众多仙子仙君凑在一处,在沁芳园搭起台子,花海中一片载歌载舞、欢声笑语景象。 紫阳君带着玄女们在各个园子里逛了一圈,少不得一面讲解各处的来历与妙处,遇到往来端茶倒水的小仙子,无论品级高低,嘴里都是一通姐姐妹妹地混叫哄得她们十分欢喜。 沁芳园正中搭着个圆形的竹台,由湖边栈道远远看去,台上舞姬长袖缓舒身姿曼妙,席间鼓乐齐鸣好不热闹。 这沁芳园大大小小几十处园子皆是错落相通,其间花草繁盛,亭台楼阁、石桥水榭更是一步一景,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紫阳君对此地竟是十分熟悉,直接领着她们到了一清幽僻静的高台亭阁,不远不近刚好能看到正中的舞台,招呼着她们过来坐。 “这花神祭每隔一两百年便要办上一次,我可是回回都来的超级会员!” 紫阳君笑眯眯地吩咐仙娥呈上果盘,见众人仍有些拘谨便笑道:“等你们去各处衙门领了衔、任了职,只怕再难有闲情凑这个热闹了,所以还是要及时行乐的好哇!”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这才入席落了座。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离恨宫 那紫阳君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一路走来竟是处处受人礼遇,无论官职大小见了他皆是客客气气,那种态度不算是谄媚、也更称不上敬畏,让人一时有些猜不透。 独幽心中纳罕,暗忖道:若是官居高位,方才小袖肯定会先行介绍;此处的小仙娥众多,见了他也未曾大礼参拜,反而是十分亲近地与他说笑,看情形莫不是哪位权贵家的公子、亦或是某位大神座下弟子? 玄女之中自有八面玲珑的,此时早已主动围拢过去,与他随意攀谈起来。 独幽向来不爱言笑,心里暗叹一声:这天庭净土美则美矣,倒也不似传说中那般清净。佛说世上唯清净难寻,只怕这天界也不能免俗吧。 倚栏而望,眼前美景一片,耳边仙乐飘飘,竟是晃若回到了红尘之中。不由地想着自己修行一世终于脱离了苦海,却又岂知这天庭不是另一番苦海? 正在胡思乱想,却见花间小径上行来两人,一青一白,白衣者似有心事,低着头一语皆无,那身量步态却是像极了一个人。 独幽心里不由一惊,再欲细看时,那两人已到了近前,只见他身边那青衣男子容貌极为俊美,气质洒脱,手中执一把铁骨折扇,一看便非凡物,他抬头朝着亭中喊了一声: “墨九玄!” 竟是直呼其名。 独幽只一眼便认出旁边那人必是漪兰君无疑。她离他们不过数丈,随即侧过身来混入众玄女之中。 玄女乃天命之女,与红尘凡世需得断得干净方可为之。独幽深知其中利害,此时若与他相见必要生事非,便有意低下头,避开那二人视线。心里却忍不住一阵疑惑:他怎会在此? 紫阳君听到有人唤他,忙应了一声,探头一看,笑道: “花烈?竟然是你!” “臭小子艳福不浅啊!” 花烈见那席间白衣女子个个美貌,心中便猜到几分,笑着打趣道:“几年不见,你倒是十分长进哪!还知道专挑这些新来的下手?” 紫阳君也笑道:“休要拿你做过的事往我身上套!” “少罗嗦!还不出来?老子可不想仰着脖子跟你说话。” 紫阳君会意,转回身向众玄女道了声“少陪”便蹬蹬蹬下了石阶,几步来到那二人面前,似是多年不见的老友,十分亲密地攀谈起来。 独幽此时只觉心中五味杂陈。 在红尘中与那人一道同修多年,原想着这段缘份若到需得断时自己便能断得干净,而他当初在姻缘树下求仙缘,也多少有些让自己少生愧疚之意吧。如今细细算来,那两人大概已成婚多年了,也不知过得如何。 要知道天庭甄选玄女,乃逢三千年一选,若错过了便要再等三千年。因此为了今日,她可谓是历尽磨难、吃尽苦头。可如今竟然在此相遇,有太多话想问,当着众人却是一句也不能多说。 席间,玄女们的话题多在议论天庭胜景,还有台中央那位婀娜舞姬,唯有独幽想着自己的心事,与漪兰君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一分一秒倍受煎熬。 那三人在底下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聊了好一会儿才见紫阳君又回到席间,一脸歉疚地说道: “对不住各位,眼下遇到件要紧的事,我须得提早送小姐姐们回去了。” 玄女们听了多少有些扫兴,但也只得先好言谢过,纷纷起身离席。 独幽直觉此事与漪兰君有关。 回过头再看时,那两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紫阳君带着众人刚出了那园子便化出形来。原来他本体竟是条通天彻地的应龙,全身紫金色灵光闪闪,巴掌大的硕大龙鳞排列紧密,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龙脊如山,二目如电,声震如雷,载起众人迎风呼啸而起,风驰电掣一般往善法天去了。 龙背之上,风如刀割,直吹得人睁不开眼。独幽心里不由一阵感慨:应龙果然并非江河之中的凡品,乃受人驱使征战沙场之用,雷霆万钧,疾如闪电,自然也非常人可以驾驭;如今虽有幸乘龙游历一遭,只可叹无福消受,竟如受刑一般难熬。 考虑到乘客并不专业,紫阳君已是大大放慢了速度,不然只怕这些玄女早就不知被吹到哪去了。 众人刚踏上善法天宫的阶石,那应龙微微颔首以示离去之意,随即回身腾入云中,眨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看来事情还真是相当紧急。 “这么快就回来了啊——哇!” 小袖打开宫门,见众人被吹得东倒西歪叫苦不迭,发型全被齐齐地吹向一边,拉扯得如稻草一般。不由强忍住笑说道: “这紫阳君又闹什么妖,好端端地怎么就非要载你们回来?难道家里着火了不成?” “哎呀真真坑死人的事!” 向来以端庄娴静著称的玄女,如今也顾不得许多,相互搀扶着报怨道:“这顺风车,下次就是打死也万万不能搭了!” 小袖一手叉腰咯咯笑个不住:“可莫说这话!那紫阳君乃是三界战神的坐骑,你们能有缘搭上这班顺风车,还不知是多少年修来的福气呢!” 离恨宫。 “您这会儿不能进去。” 名叫绿腰的仙娥挡在寝宫门口,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声音温柔态度却十分坚决:“长公主睡着呢,不到时辰,不方便见客。” “绿腰姐姐!我是客吗?” 墨九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自己鼻子质问道。 “宠物也不行。” 绿腰板着脸,寸步不让。 墨九玄一脸难以置信:“上个月我来,你便如此说;上上个月,你也是如此说;再上上个月,仍然是如此说!我不管,今天我是一定要见到殿下!” “不行。” 墨九玄翻着死鱼眼:“这都睡了快小半年吧?正常人哪有睡这么久的?” “天帝有旨:‘不可扰了长公主清静。’” “可这未免也太清静了吧!” 墨九玄突然目光一凛,“不行,我现在十分担心吾主安危!……你,让开。” “紫阳君,你不要乱来。这可是长公主寝宫,不是你随便想闯就能闯的!” 叉腰,凶。 “起开!” 墨九玄哪把她放在眼里,也没有耐心跟她胡缠,伸手轻轻一拨便往里走。 哪知方才走出去两三步,却见那小仙娥突然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腿:“这可是死罪啊!紫阳君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墨九玄却不管不顾,拖着她继续往前挪:“你有点常识好不啦!我是龙族,天帝若要杀我肯定不是砍头,是用剐的啦。”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你真的不能再往前走啦!” 仍是死死抱住不放。 墨九玄懒得与她理论,一路拖着直挪到门口,那小仙娥依旧死死攥住他的裤子毫不松手:“杀头!诛九族!永世不得翻身!” “我家就我一个,谢谢。” 绿腰两手往下一用力。 “矮油我去!” 墨九玄终于停下,双手提住裤带怒道:“你说你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能想着扒男人裤子呢?!我要进去见我主子怎么了?还是说你们跟天帝到底串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怕我知道吗?” 那小仙娥闻言,瞪眼,双手突然一松:“那你死去吧。” 她突然放弃阻挠,反倒让墨九玄有些心虚。小仙娥从地上站起身,拍拍身上尘土,双手抱在胸前:“一个时辰之后我来洗地,你死的时候最好别把血溅到墙上,很难刷的!” 说完,十分潇洒地转身,走了。 这回轮到墨九玄为难了。 这位主子脾气大得三界之内人尽皆知。先前传闻中一言不合就杀人,或是直接把人烤成一坨炭那可全都是真事,连天帝都说“联知道了,但是管不了”。呃,要知道,起床气这种东西也是很要命的啊。 虽说这位主子总体来说是很讲道理的,但是也分时候。 墨九玄想了半天,干咳了一声,轻轻叩门:“殿下。” 无人回应。 说实话这会儿他是很想转头回去的,但是绿腰那死丫头就堵在门口呢,而且肯定预备好了一大车难听话等着挤兑他。 墨九玄硬着头皮又唤了一声,仍是无人应。先前花烈嘱咐过他,务必作出十万火急之态,那是不是要破门而入的意思呢? 闯宫?——当真要作这种大死吗? 整个寝宫一片宁静。 窗外,是离恨天的无际云海,一眼望不到尽头。离恨天,三十三天,世界的尽头;三界之中至高至寒之地,万物不生,出世而孤绝。 墨九玄望着那片安静的云海发了会儿呆,目光又回到眼前紧闭的宫门。一抬头,望见门斗子上挂着副字,写得可谓飞扬跋扈十分嚣张:“不要搞事情”,边上一行小字加盖红印“天帝手书”。 这是三界之中最不着调的姐弟,没有之一。 墨九玄扶额,又重新衡量了一下目前强行闯入的后果,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正在他两难之际,房间里面突然传来一个略显低哑的声音: “进来吧。” 墨九玄如获大赦立刻推门而入。 房间内幔帐重重,光线十分昏暗,案头熏着香,隐隐看到床上纱帐之后似是有个人影,墨九玄站在门口不敢再多走一步,俯首朝那人施礼道: “墨九玄参见吾主。” “你,” 重黎半倚在靠枕上,斜着惺忪的睡眼瞧瞧他,满头青丝慵懒地散在肩上,双目微睁却又带着七分睡意,又等了半晌才说道: “……裤子松了。” 正文 第三十三章 今年过节不收礼 ¥%&#*@! 墨九玄满脸尴尬,低头见腰间玉带半褪,露出半截秋香色汗巾,裤腰也有多半截正大剌剌地露在外头。随即赶忙转过身,手忙脚乱地把被那小蹄子拽出来的部分重新塞回去。 长公主歪在床上冷眼瞧他,墨九玄在门口提裤子,这画面略显微妙。 “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重黎无声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唤了声绿腰,便见一队仙娥端着洗漱等物进来。绿腰面无表情地推开窗户,打起窗帘,将一道豆青色屏风拉开,挡在墨九玄面前,一面瞪他并做口形道:还没死啊你。 墨九玄隔着屏风一阵呲牙咧嘴对她扮凶相泄愤。 重黎起身,褪去身上的睡裙,轻声问绿腰道:“你干嘛扒他裤子啊?” “殿下先前教我的,不能强攻便要智取啊。” 绿腰长袖高束,露着半截嫩藕般的小臂,干净利落地拢起她的长发,麻利地帮她换下睡裙: “紫阳君那么高那么魁,我力气又没他大,若要拦住他就只能用智取的法子咯。” 重黎不由笑道:“你倒有些长进。” “谢殿下夸奖!” 绿腰转过头对屏风后面的家伙无比得意地扮个鬼脸。墨九玄的身影隔着青纱虽看不真切,也大概猜得到这会儿肯定气得咬牙切齿只是不敢作声。 偌大个寝宫,数十名仙娥各司其职,却静得只有更衣时细小的窸窣之声,连声轻微的咳嗽也不曾听到。 “我算是知道我的名声败在谁手里了,怪不得外面这许多流言蜚语。” 重黎洗漱完毕,坐在梳妆台前,看了镜中的绿腰一眼。 那小仙娥听了一惊,小心翼翼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小声说: “殿下,奴婢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重黎淡然一笑,也不再多言。 不一会儿,众仙娥收拾妥当,便仍是悄无声息地依次退了出去,将那屏风也一并收了。墨九玄这才上前一步,垂手站在重黎身侧。 绿腰正低着头专心给她打辫子,也不看他。 重黎这才缓缓开口:“你找我何事?” 墨九玄眼睛转了转,稍微理了理思路,贱兮兮地建议道:“今日花神祭,吾主许久不曾出门,要不要也去凑个热闹哇?” 绿腰不动声色地白了他一眼。 “不去。” 果然不出所料,重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还没说完呢!……我方才遇到花烈,他说从凡间带了好东西来孝敬您,所以要劳烦您务必去一趟嘛。” “孝敬我?直接拿来便是啊!” “天帝有禁令,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不得踏入离恨天。” “再跟我放屁,你也不必来了!” 重黎冷笑道:“风神花烈什么时候把天帝的话放在心上过?天庭还有禁令不让乱搞女人呢,他几时停过?还不是照样搞?放着好端端的天帝金甲卫、禁卫军大统领不做,非要去下界当什么散仙,我好话歹话说尽,横竖就是听不进——这会儿才想起后悔啦?是不是忒晚了点?” 这话没法接,也劝不了。墨九玄苦着一张脸,臊眉耷眼地看地板,不说话。 “到底什么事?” 重黎盯着他的脸,问。 “这……” 墨九玄一脸为难:“我就是一传话的,他也没跟我细说啊。” “莫不是他遇到什么难处?” “我真不知道。” 重黎略一沉吟。 风神花烈,当年那也是个叱诧风云的人物啊。在天庭始建之初,人神大战之时便是战神麾下一员大将,只是性格放荡不羁惯了,不太受约束。 他相貌英俊,风流倜傥,战功赫赫,手中一把青云卷雪扇,绝对是当年天庭首屈一指的当红偶像。尽管一直绯闻不断,由于他与重黎有同袍之谊,天庭始终是睁一眼闭一眼。但后来他还是厌倦了,最终选择到凡间寻他的自由快活去了。 他当初既选择离开,便绝不会回头。如今托墨九玄传话过来,只怕是遇到了大麻烦吧。天帝向来不待见他,他行事又不知检点,若是让人抓到柄就十分难办了。依着花烈那臭脾气,却不是能轻易求人的。 但是,花神祭这种小聚会,参与者通常都是些资历很浅的小神仙,甚至还会邀请下界才有几百年道行的小花仙。小朋友们凑在一处吃吃喝喝、唱唱歌跳跳舞,一个十万八千岁的老家伙还要去凑这种热闹,没的叫人讨厌。 这花烈还真是会给人出难题。 “他还让你带了什么话?” 重黎有些犹豫,又问。 “没有了。” 墨九玄诚实地摇头。——这也是花烈特别交待的,多一个字都不说,说得越多,她便越不会来了。 又等了片刻,才见重黎轻叹一声,对绿腰说: “去取我的外套来。” 墨九玄心里一阵狂喜,暗暗又佩服花烈一遍。 但是这个决定,在重黎刚一踏入沁芳园的时候,便开始后悔了。 虽然并非出自本意,她为了不扰民连随从和仪仗都统统没有带,但是随着沁芳园侍卫的一声“长公主驾到”,时间仿佛突然静止了片刻。 正在台上翩翩起舞的小仙子一个不小心就踩到自己裙角,脸先着地直接摔到当场;边上打鼓的像是失了魂,鼓槌落地了都未察觉;席间原来正嗑着瓜子聊得起劲的,这会儿已然全部跪倒,一副撅着屁股等板子之态,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唉,当真是我花开时百花煞——好好的一个神仙趴,就这么完蛋了。 墨九玄在前头引路往叙花汀去,原意已经是尽量绕开人多的地方,而所到处之还是如瘟神过境一般,一派百花萧杀之惨状。 叙花汀是座临水的小榭,掩映在一片海棠花影之中,十分清幽。 “莫要嫌我絮叨,兹事体大,我须得再嘱咐你一遍。” 花烈站在叙花汀外的树荫底下,正色对漪兰君说道:“待会儿那人来了,我与她在亭中谈话,你只能站在此处观望,我在此设有仙障她不会察觉。我不叫你,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切记切记。” 漪兰君连连点头称是,却忍不住问道:“来人到底是谁?” “这你不必知道。” 花烈不耐烦地摆摆手:“这天庭里的神仙有哪个是你招惹得起的?知道多了亦是无用,少打听的好。” “你说的是。” 漪兰君叹气,有些过意不去:“你这么讨厌天庭却还要带我到此,真是难为你了。” “不,我并不讨厌天庭,我只是讨厌政治。” 花烈显得十分淡漠,缓缓合上手中的青云卷雪扇,说道:“倒也不光是为你。若是旁人的闲事我也懒得管,只有她……” 话刚说了一半,花烈突然用扇子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记得我方才的话!”便丢下他,一个人匆匆进了叙花汀。 不多时,只见墨九玄引着一人向这边走来。只见那人身材高挑,披着件正红色滚金边火绒披风,坠着金缨玉穗;虽是一袭长裙却走得步步生风,发髻高挽,额边碎发皆是结成小辫错落盘在脑后,金钗上镶着烈焰般的红玉,别得十分工整;不同于寻常天女那般温婉,只觉她气宇轩昂竟像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那张英气十足的脸,虽称不上冠绝三界的美貌,但对于漪兰君来说简直是再熟悉不过。近在咫尺的两人隔着一道无形仙障,漪兰君眼看着她由面前走过,一颗心几乎当场凝固,恨不得立刻就上前拦下她。 “天庭这么大,有多少僻静之处你不好选,偏挑花神祭这园子?扰得多少人不得清静!” 重黎并未有丝毫察觉,阴沉着脸,边走边低声骂道:“你且等着,说不得哪天我就扒了你这身皮,把你丢下凡间做回长虫重新修练去!” “这都是花烈的主意,怎么又是我背锅呢?” 墨九玄苦着脸,拖着哭腔。 “主意是我出的不假,地方可确实是你挑的。”花烈笑着迎上来,恭敬地大礼参拜:“参见吾主。” “一个蠢,一个坏,你俩哪有一个是省事的?” 重黎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在主位落座,不耐烦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小花神们攒个局不易,我早一刻走了她们也早一刻自在。” “您还真是一点没变。” 花烈亲自上前斟酒,不经意间瞟了墨九玄一眼:还戳这干嘛? 墨九玄一愣,随即会意: “属下告退。” 重黎倚在美人靠上,一手执酒盏,目光冷冷地看着花烈:“众人都说你下凡间受苦去了,我却瞧着你过得还不错嘛。” “主要是现在撩妹不犯法了,甚好。” 重黎嘁了一声,并不请他入席,把花烈晾在一边垂手站着。视线缓缓转向湖面,轻抿了口酒,味道竟意外地十分香醇。 “不知殿下近来可好?” “我有什么好不好的?无非是天帝叫我消停些,我就消停些便是了。”重黎敏锐的目光再次回到他身上,又问: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花烈却仍是一笑,“说来话长,不着急。” “你若有事求我就快点说,若是有好东西孝敬就快拿出来吧!等会儿我喝多可就不认帐了。” 重黎将那一盏饮了,空杯又推到他面前。 “不把您灌醉了,我还不好开口呢!” 花烈笑,将那一杯重新满上,复又推到她面前:“不知这壶薄酒,殿下觉得还入得了口么?” “尚可。” 重黎简单评论一句,又饮了一盏,复又说道:“香醇甘冽,入口绵柔,是你从凡间带来的么?” “正是。”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收礼只收美少年 花烈说道:“记得当年分别时,殿下还说若有重逢之日,还望我能讲一讲在凡间的种种见闻嘛。可巧近日我游至仙岛蓬莱,偶遇一位善于窖藏的小友,美酒不敢独享,特意上呈殿下品鉴品鉴。” “哼。” 重黎扁扁嘴,冷冷道:“往日我只叫你收心敛性、恪守天规,你竟是一句也听不进!倒是这句客套话你却记在心里了,真叫人可发一笑。” 花烈一笑,也不接这话茬,又道:“如今我把人也带来了,不知殿下可有兴趣见上一面?” 这倒奇了。 重黎暗想,原来你费了这番周折竟是为了引见此人?若只为求我办事,凡间的事情再大,最多闹到司命府也就打住了,以花烈的手段对付那些官僚是绰绰有余的;况且既有花烈做中间人已是十分妥当,双方没必要见面吧?我这人不好讲话是三界尽人皆知的事,搞不好几句话谈崩了岂不是白忙一场? 或者说,还有别的缘故? 思忖半日,只见花烈笑容坦然,却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扬扬眉说了句: “既然来了,那就请上来吧!” 这风神花烈在天界来说算是资历较老的一辈了,办事周全,人情练达,若没些好手段怎么可能欠了一屁股风流债还能全身而退的? 没想到,来的竟是位俊俏的翩翩公子。 这两人身量相仿,站在前任天庭颜值担当旁边竟是毫不逊色。若说只是相貌生得好倒也罢了,天庭什么样美的俊的没有?只是如他这般儒雅风度,气质恬淡,一双星眸清澈如水,眉宇间却又恰到好处地带了些忧郁,可谓十分难得了。 依着长幼尊卑的规矩,花烈理应先介绍重黎,此时却听他说:“这位是蓬莱仙境的夜漪澜华君,仙居漪兰殿,故唤他漪兰君亦可。” 这小崽子在凡间混了几年,难不成天庭的规矩就全忘了么? 重黎闻言眯起眼睛,忽地想起他让墨九玄邀自己来见面的由头,看了花烈一眼:“这是你要孝敬我的?” 那花烈笑得意味深长,不置可否: “二位先聊,我去命人再布些茶点上来。” 说完就这么退下了。 重黎心里这好一通骂:你这可是默认了?!送礼的我见得多了!敢情你这是给老子送男人来了?我了个@#¥*#&%! 有心想先正一正天庭被带歪的风气、打死那个拉皮条的再说,却见漪兰君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只用两眼定定地望着自己,顿觉气氛有些尴尬: “额,……他好像没有介绍我。”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漪兰君摇头,眸中却是一片水气闪现。 且慢,这个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劲。——现在的男宠流行这种搭讪路数吗? 重黎表情僵了僵,虽然此人生得甚是养眼,但总归还是要注意影响嘛!于是岔开话题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你说的,那个,……你们凡间若有冤案,告状的事,不归我管。” 漪兰君拧眉,紧抿着双唇,鼻翼轻轻翕动,像是正极力压抑着巨大的情绪波动,半晌才缓缓开口说道: “我是有冤屈,只是今日并非因此而来。” 见他目光灼灼,像是憋了满腹的话,只可恨那花烈什么也没说便溜了!如今人已经站在面前,重黎又不得不接招: “那,那你找我是有何事?” “……绫音,你害我找得好苦。” 啥?! 一脸懵逼的重黎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坐下,上前便一把攥住自己拿着酒盏的手。大概是因为过于激动,他的手是凉的,手心全是汗,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一滴滚烫的热泪滑下面庞,正落在她的指尖。 “等等等一下,这,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重黎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人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都是自己相当喜欢的类型,但是!豢养男宠这事实在是太扯了天帝要知道了肯定得疯…… 她还在胡思乱想之际,他的唇突然之间就贴了上来,异样的滑腻感带着一丝腥咸,由唇缝渐渐蔓延到口腔。他杂乱的鼻息胡乱喷在她的脸上,肆意释放着胸中压抑已久的情绪。 “卧槽卧槽卧槽!” 隐身在花荫下墨九玄简直抓狂:“花烈你这是作的什么妖?!这也太犯规了吧!” 花烈见状却仍是淡定着轻摇铁扇,笑得活像只狐狸: “跟我预想的差不多。撩重黎这种硬汉妹,就得有股豁出去不怕死的劲头!” 墨九玄下巴都要掉地上了:“祖宗,我怎么觉得这回我怕是连长虫都做不成了。” “年轻人,你的预感蛮准的哎。” “要说作死这种事,你绝对是专业大师级啊!” 墨九玄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你从哪找来这么一位啊我真是服了你了!” 花烈却仍是笑:“别怪我没提醒你,说话要注意些,那一位,搞不好可是你将来的主子呢!” “放屁!” 墨九玄瞪眼:“不就是长得好看些么!怎么就爬到我头上来了?” 花烈懒得跟他掰扯,笑而不语地继续看戏。 这时,只听叙花汀内传来“啪”地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甩到漪兰君脸上。 围观的两人同时“哇哦”一声。 “我觉得我可以去喊人来收尸了。”墨九玄道。 “莫急。” 花烈仍是笑呵呵地说:“如果我没猜错,下面的剧情很快就会出现跳跃式发展了。” 墨九玄像看妖怪一样看着他。 花烈见状摇头苦笑,叹气道:“你是真不了解你这主子啊!啧啧,你瞧瞧漪兰君,这气质这相貌这作派,你主子怎么会舍得杀他!” “……你是认真的吗?” 正在谈话间,却见一团祥云升腾而起,叙花汀里早已没了人影,两人竟是驾着云直朝离恨天去了。 墨九玄惊得半天合不上嘴:“啥情况?!怎么还走了?” 言毕,他刚要腾云追去,却被花烈一把拽住:“你去作甚?难不成真的连长虫也不想做了?” “啊?” 花烈瞪他:“憨货!你若敢在这当口搅了你主子的好事,她可真就立刻把你变成炭烧黄鳝了!” 墨九玄艰难地咽了咽,虽然不太明白,但好像似乎大概可能也许有点道理。 “走吧,先去陪我去园子里逛逛。” “可是,那个,” 墨九玄望着那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总觉不妥。 花烈却像没事人一样,摇着铁扇往园子里去了。 放眼望去,四处一片皆是无边无际的寂静云海,头顶上是湛蓝的深邃苍穹,却是空无一物,连日月星辰也是不见,更无鸟兽鱼虫。白玉与玄冰砌成的孤城高悬于天际,晶莹剔透的飞檐冰凌瓦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竟连房檐下挂的八角宫灯都是冰做的,幽幽的冷光,森森的寒气,恐怕广寒宫也不过如此吧。 “此乃何地?” 漪兰君被她带到这么孤高冷僻的所在,忍不住开口问道。 重黎牵着他的手,却不回答,带他穿过一扇扇宫门。越往前走,便越觉寒冷刺骨。这冰雕玉砌的宫殿,重重宫墙十分通透,一应装饰器物皆是半透明的玄冰制成,一眼望去虽觉华丽夺目、十分耀眼,却连烛火都是冷的,连同侍立的仙女宫娥也皆是一片肃立无声,竟也像是冰做的死物一般,令人顿生诡异之感。 唯有她的手是暖的,像是禁锢在冰城中的一团火焰。 漪兰君虽从未到过天庭,却也早已听闻天宫中天规森严,若是犯了天条必会招来杀身之祸。心里一阵犹豫,便停下脚步,又问: “你要带我去哪?” 重黎这才回过身,望着他的眸,缓缓说道: “古语有云: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说的便是此处。” 漪兰君听闻不由大惊。 虽然花烈一直刻意回避她的身份,但之前墨童曾向他透露过关于离恨天的事,还有绫音的容貌等诸多细节巧合之事,他心里早已猜到几分。如今当他如此真切地踏上离恨宫的天阶,登上三界巅峰,天空的尽头,莫名地心里竟有些恐慌。 她就是把整个世界都踩在脚下的女王,一位曾用红莲业火荡涤大地的上古老神,一手掌握生死杀伐,一手操控着世间运转的律法。 漪兰君虽然并不十分了解天庭,但这位尊神的声名却早已听墨童讲过无数遍。他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回来,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回想两人初见时,自己甚至都没有行大礼参拜,这似乎不太合规矩礼法吧? 重黎淡然地看着他,他脸上写满了局促不安,慌张,害怕,手足无措,毫无掩饰的样子竟像个初涉世事的少年。 “你不用怕,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咱们说话方便。” 她的声音细软而和缓,与绫音一般无二,只是气质却是截然不同,一时觉得熟悉,一时又觉得陌生。 话音未落,只见绿腰从寝宫里迎了出来,飘飘下拜道: “恭迎殿下回宫!” 重黎转过头,抬手一挥,只见殿内所有仙娥瞬间皆化出原形,皆是纸剪出的小人,唯独眼前这一个有些特别,由白蜡塑成人形,腰上系了条松石绿的丝线。 感觉,就像是顶配版的狐仙幻术。在漪兰君有限的认知范围内,只能想象到这种程度了。说不出是因为紧张还是寒气太盛,亦或是气氛愈发诡异,全身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重黎眯起一双深红的眸子,伸手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方才还说我是你娘子,怎么这会儿又没话了?” 正文 第三十五章 美色当前 沁芳园。 自重黎走后,花神祭一切又恢复如常。花烈拉着墨九玄挑了个极热闹的去处,一边嗑瓜子一边跟邻座讨论着台上舞姬哪一个胸更大屁股更翘。 墨九玄却哪有这个心思,时不时地看看天上,方才发生的事越琢磨越觉不妥。忍了半天,还是扯了扯花烈说道: “你带来那人,这会儿只怕都凉透了!” “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懂个屁啊。” 花烈却不以为然道:“你家主子的私事,少管!不然会短命的知道么?” 墨九玄不满道:“哼!什么都不跟我说,那下次若再想让我帮你传话跑腿却是不能了。” 花烈一听,心想着日后少不得还有事要使唤他,便堆起笑脸来哄道:“你主子那可是十万八千多岁的成年女神,漪兰君又天生一副讨她喜欢的好样貌,具体是蒸还是煮自有分寸!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墨九玄虽有三千多年道行,在花烈看来却是个地道的雏儿。听他这么一说,果然就疑惑道: “我主子几时要吃人了?” “你哪里知道男女欢好的闺房之乐。”花烈贱兮兮地笑道。 “你少在这里信口胡沁!吾主向来洁身自好,外头那些流言蜚语皆是奸人瞎传的!”不想墨九玄当即翻脸,刷得站起身,义正言辞道:“吾主的名声,就是被你这样子搞坏的!” 花烈也没想到这愣头青竟是真是个死心眼儿的老实孩子,忙拉他重新坐下,连声叫他不要声张,小声劝道: “莫急莫急!你听我慢慢说哇!” 花烈心里叹气:你主子的闲事,连天帝都不管,有哪个活腻了去寻她的晦气? 但眼下若再不把事情说明白,只怕这傻子当真要去离恨天闹了。花烈无奈,这才缓缓开口道: “此事若细说起来,还是地理司先起的火。” 近日来,蓬莱地界添了桩悬案。 受害者名叫绫音,是位地仙,在山中当职执事时,突遇一场变故行踪不明,据目击者称见到一个可怕的巨形怪兽将她吞了,场面十分可怕。事发突然,受害者的丈夫漪兰君赶到现场见有打斗痕迹,却找寻不出任何踪迹,便将此事上呈地理司求个公断。 然而此案自此便是石沉大海,再无下文。那漪兰君不停地去地理司查问督促,扰得一众官员不胜其烦,却始终无果。漪兰君虽是个散仙并无官职,但在蓬莱也颇有资历算是个人物,于是年年上访,直闹得三司衙门上下全都不得安生。 绫音一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闹到最后地理司将与她有关的人事档案都一概被抽调走了,司命星君府给的最终答复是:此案到此为止,销档,原由一概无可奉告。 原以为可以简单粗暴地结了案,谁知那漪兰君又岂是好缠的,一年一年打官司,从南斗星君衙门又闹到北斗星君衙门,如今整个司命府上下竟没一个不知道的,眼看是要告到灵霄宝殿的阵势。 直到前几日,善法天尊亲自出面调停才算彻底结了案。 说来也巧,花烈与善法天尊原是旧识,可巧两人就在凡间见了面。善法娘娘这趟差办得窝心,满腹牢骚地把上下官员统统骂了个遍,又说那漪兰君原是个情种,妻子不明不白死了怎么肯善罢甘休?眼下恨不能把寻妻的画相直贴到金銮殿上去呢,上天庭入黄泉也要把她找寻回来。 花烈原是当作奇闻异事听来消遣,直到见着那画相,才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事还真不能怪官员们上下推诿,怪只怪这肖像画得也忒传神,任谁看到都会十分默契地装没看到——天庭上下有哪个不认得头顶那位长公主?躲都躲不及呢。 但是推来推去,这烫手山芋传到司法部长手上也算是到了头。善法天尊躲无可躲,被天帝请去喝了杯茶,便只得亲自下界去找漪兰君,认错背锅,在隐瞒部分事实的情况下,只说此人已是灰飞烟灭,凶手也已伏诛,并好言安抚了一番,勉强算是平息了此事。 原本这事件到此也算是结束了,偏偏就被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花烈听了去,揭了那寻妻的画相,到蓬莱找到漪兰君——我知道此人在哪! 于是便有了先前那段相遇。 花烈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杯来饮了口酒。 墨九玄听了半晌,眨眨眼:“所以你请我家主子帮他打官司来的?” 花烈不防,一口酒尽数全喷了出来。 重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眸子里柔情缱绻万千,样子甚是撩人。她伸手拿起桌上水晶盘中的苹果,咬了一口。 不知是因这离恨天的寒气,还是漪兰君终于从初见她时的激动情绪中平复下来,他越想越是觉得眼下处境不妙。离恨天乃三界禁地,她的身份可以确定就是重黎无疑,那么单就自己出现在离恨宫这一件事,就足够掉脑袋了,何况先前还有那般越矩之事。 思虑再三,漪兰君嗫嚅着小声道:“方才多有冒犯,殿下可否放我离去?” 没想到她竟答应地十分爽快: “请便。” 言毕,她露出个颇有意味的笑容,便径自转身由偏门离去了。 见她并未怪罪,漪兰君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冷汗,转身朝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推开宫门,下了天阶,再推开前面这道门,不由得呆住了: 眼前这正殿与方才竟是一模一样。明明来时就只经过了两道宫门,而眼前这殿内所有陈设布置都与方才一般无二——桌上还放着她刚咬过的半个苹果,如今被寒气侵蚀已结了一层精致的霜花。 虽然觉出诡异,漪兰君一心急着离开,也顾不及细想匆匆再往前走,再次推开面前的宫门,面前的景象仍是如前。 这手段,在凡间俗称“鬼打墙”,引着你在原地兜圈子直到天荒地老。 漪兰君岂能不懂这个,反复试了几次便收住脚步。心想着此地乃是离恨天,既是上古老神的居所,必有强大的法力加持,若是主人关闭了出口,自己怕是插翅难逃。 事情似乎有些棘手了。漪兰君拧着眉头望向窗外,满眼皆是无边的云海,这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宛若困在茫茫大海中的孤舟。 寒气愈发重了。 地板上凝了一层霜,大殿四处渐渐升起白色的冷雾,唯有她方才离开时的那道门一如往常,里面亮着烛火,似是在等他进去。 漪兰君无比纠结,满面愁容地拿起桌上那半个苹果。 绫音在蓬莱时最爱吃苹果,但凡经过摆放贡品的庙宇或是祭坛,也不管供奉是哪位神仙,想吃了便忍不住要拿来吃,多少年都改不了的坏毛病。好在蓬莱的仙人都好讲话,也没有谁为了几个苹果上门来讨人情的。 想起这些往事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漪兰君终是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推开了那道门。 重重的纱帐低垂,透出昏黄的光线。角落里摆着冰做的凤舞九天宫灯,烛火如静止一般,明亮却没有温度。雪白的幔帐之后是一张水晶雕饰的大床,床头白玉香炉里飘出袅袅青烟,味道很特别,以果香为基调,十分香甜怡人。 衣架上挂着她方才穿的赤色火绒披风,黄金流苏随意地搭在冰杆上,无论质感还是颜色都形成强烈对比,十分惹眼。 梳妆台边,她一身茜红色纱裙,露着一抹香肩;几缕青丝垂落下来,丰腴的酥胸半隐,身影煞是撩人。 “过来帮我梳头吧。” 漪兰君愣了愣,眼前这境象若是换作平常,他肯定会别过脸去、非礼勿视。只是换作她,这般熟悉的身形、音容相貌,甚至连同言谈举止和喜好,不是绫音却又是哪个?十年间朝夕相伴耳鬓厮磨,不会再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她,有种恍若隔世之感,竟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接过她手中的篦子。 说来也怪,方才冷冽的寒气似乎到此即止,站在她身边仿佛就是站在炉火边上,暖暖地,连冻僵的手指也渐渐舒活过来。她的长发细密而柔软,在指尖滑动时犹如山间的溪水,那熟悉的触感,让人似是又回到无数个相思成疾的梦境之中。 这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极不真实,但漪兰君却不愿再花心思去细细甄别,哪怕是梦境,再多停留一刻也是好的。 取下她发间沉甸甸的金簪,无意中瞥见桌上的一支玉簪:玉兰花头,通身清透的羊脂白玉,与妆奁匣子里华丽的金钗绿翠放在一处,竟是显得格外出挑。那玉簪他认得,独幽说乃是下山入世修行时,仙人所赠的离别之礼,后来转赠给绫音。 重黎见他有些出神,目光单就落在那玉簪上,心里不由一阵纳罕。重黎戎马一生,哪怕换作红妆也只喜金饰,从不用易碎的玉器。这物件看着眼生得很,却怎么也想不起由何而来。 这里头果然有事。 依着重黎的性子,虽然表面上说一不二,但就算天帝和天条都约束不了她,她也不会像花烈那么放飞自我、随便就把男人领回离恨天上来。 漪兰君算是个特例。 长公主身为天庭的守护战神,尽管天条里也有禁止妄议上神的律法,然而关于她的谣言就从没停过。 比如流传最广的有这么几个:相貌俊美的花烈其实是她豢养的面首,是靠着长公主荣宠才爬上大统领之位的;花烈被免职是因为乱搞女人,才被长公主一怒之下贬下凡间的;花烈失宠,于是长公主才挑了墨九玄成为新宠……各种脑洞大开的版本,连当事人都不知道的事就能编排得有鼻子有眼跟连续剧似的。 不得不说这些修成精的神仙们,认真八卦起来真是让人恨不能一把火全给他们烧成炭。只要你出现在世人面前,亲切随和了人家说你勾三搭四知不检点、冷着脸不言语了说你装清高心里有鬼、大发雷霆又说你乖张暴戾……嘛,花烈说,这就是政治。 所以重黎越来越不爱出门。 今儿见着花烈,难免又想起那些糟心的谣言来。重黎索性心一横:好,今天我就当真放纵一回,也不枉费你们白白编排我一场!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原来是个纸老虎 重黎暗自打定了主意,慢慢起身,双臂如蛇般环过他的颈项。他正想着心事,蓦得一惊方回过神来,却见她已欺身上来,炽烈的身体如同一团燃烧的火,双唇在他的面颊上游走,偶然若有似无地轻轻触碰一下,直撩拨得人心痒难耐。 “你若觉得冷,抱紧我便是。” 她在耳畔低声道,声音低沉,带着蛊惑人心的妖娆。而他正甘愿受这蛊惑,伸手揽过她的腰肢,在她曲线优美的背上轻轻摩挲。 她魅惑地勾勾嘴角,上前吻上他的唇,贪恋地嗅他身上的兰香,甘之如饴。 陌生的宫殿,陌生的表情,就连她眼中跳跃的火焰也让人感受到一种陌生的炽热,陌生到如深渊一般令人恐惧。然而当他闭上眼睛,犹豫着与那热情的双唇纠缠,却突然发现原来眼前这不太真实的一切正是他心心念念寻找的,她就是她,绝不会错。 现实与感官上巨大的反差此时变成一种折磨,终于让他在渐渐情浓之时突然停了下来,紧锁着眉头,挣扎道: “不行,不能这样。” 他努力将杂乱的呼吸平复下来,凭着最后一点理智想从她的纱裙中将手抽回。袖口却偏不知被哪里的丝绦缠住,有心想解开却是忙中出错越缠越紧,不由涨红着脸,十分窘迫地踟蹰道: “我,我还是走吧……” 明明已是染上情欲的双眼,却要强行抽离,重黎心头一阵无名火起,怒道: “这里是我的离恨天,你以为是你想走便走、想停便停的么?” 他脸上一片愕然,却见她双手用力向前一推,自己便重重摔在绵软的卧榻之上,袖口上挂着的丝绦竟是顺势将她火红的纱裙扯去了半边,朦胧褪去,一抹香肩毕露——这画面,倒更像是他欲拒还迎地扯了人家衣裳,可说是十分暧昧了。 美味佳肴已端上桌,色香味俱全,坐等享用。 重黎此时却反而又不着急了,站在床边,歪着头,饶有兴趣地欣赏他无比尴尬的表情。漪兰君有些僵硬地半撑起身子,连耳根都红得像火烧一般: “……你,你真的是绫音吗?” 重黎淡然一笑,将身上半披的纱裙全部褪去,揉成一团,随手丢到一边:“你觉得呢?” 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线条漂亮的腹肌和马甲线,紧致而充满力量的躯体——以及,左肩上那道刺目的粉色伤痕。 那无比熟悉的印记令他目光一滞,一股难言的心酸涌上心头,心知面前的人断然不会有错:“你真是害我找得好苦……” 他的话似乎也印证了她心中的疑团。 她肩上的伤乃是上古邪兽诅魇所留,受父神封印方才痊愈。此毒药石罔效,灵肉俱损,所留烙印哪怕是重塑新身、转世投胎也不会消失。而且,若有朝一日再遇此兽,封印将失去效用,旧伤会再次迸发,她将重历此劫。 这道狰狞的伤疤她从不轻易示人,知道这段经历的人也大都离世了,而他的反应显然不是初见,此人果然有些来历。 重黎原想再追问几句,却觉他语气中不知饱含了多少思念与心酸,一双清澈的眼眸中竟是聚满了浓浓的眷恋,不由得心念一转——罢了,此时若细问他来历未免太煞风景,不如待我享用完了慢慢再说吧。 重黎欺身上去,伏在他身上再度品尝那双唇的甜美滋味。这次他没有再躲闪,而是纵情地沉浸于她唇齿间的缠绵。不多时,漪兰君便觉被她撩拨得火起,全身烧得难耐,而她却始终只是趴在身上蹭来蹭去,并没有实质性的动作。 不觉又想起多年前新婚之时,绫音那小妞作怪,偏要唱一出女牛芒霸占良家小妇男的戏码,结果由着她揉捏调戏了半日却没了下文,漪兰君这才知她是不知哪里学来的一套虚张声势的假把式,到底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小毛丫头罢了,等到要动真格的时候就傻了眼。 漪兰君心里一阵苦笑,适时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叹气道:“丢人现眼都还分上下集的,只怕这三界之中也难再找出第二个来。” “诶?” 意外地受到嘲讽,重黎还没反应过来便已失了主动,心里刚是一惊,随即感觉他腰上猛然用力,下面一紧,便不由“嗯”了一声,喘作一团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唉,管他什么来历典故,有什么要紧的都回头再说罢。 花神祭也差不多要散了。 花烈只当墨九玄是个透明人,只跟别人说说笑笑,跟着人群缓缓地出了园子。 “我可是说错什么了?惹得你突然就这么不待见我?”墨九玄噘着嘴不满道。 “哪有哪有。” 花烈也是没脾气,“你知道团战么?” 点头。 “我一直觉得,团战这种事吧,有主攻有侧应,有前锋有后援,各人本事有大有小,大家各显其能呗,实在不济就当个吉祥物供起来也是好的呀。” 花烈看看他,“而你呢,就是用来增加难度的。” “你又拐着弯骂人了。” 墨九玄也不是真傻,抗议道:“我可是听主子说过,你以前当统领的时候,待手下人可好了。如今就算是卸任之后,也都是哪哪儿都吃得开。” 花烈自顾自地摇着扇子走在前面:“你也不用奉承我。当年你主子收人的时候,但凡我要是还在天庭,断不会由着她挑了你这蠢物留在身边,拉低整个团队智商。” 墨九玄听了也不恼,仍是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别啊,我主子可是时常说起你,还要我留心跟你学些本事呢。” 花烈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可饶了我吧。你就是五行欠修理,也别来找我。” 墨九玄委屈巴巴地扯扯他的袖子,活像只求收养的小狗。 花烈一脸厌恶瞪他:“我真是想不明白,她是看上你哪儿了?资历浅也就罢了,偏又这么蠢。” “但是我萌啊!” 作可爱状。 “难道还真是按宠物标准挑的么。” 花烈一脸黑线,叹了口气,看看时辰也不早了,便对他说:“时辰差不多了,你该去把人接回来了。” “咦?这是怎么话说?” “离恨天苦寒无比,除了你那主子哪还有神仙可住得?” 花烈耐心道:“那花仙不过三四千年道行,若呆久了只怕就变成速冻盆栽了!你这就去把人接出来,我在紫阳宫等你。” “这又为何?” 墨九玄眨眨眼,“有我主子罩着,还怕冻坏他不成?” 花烈懒得跟他细说,一脚踢过去:“少罗嗦!叫你去便去!休再跟我磨牙!” 墨九玄这才答应一声,捂着屁股朝离恨天去了。 激情渐渐褪去,重黎喜滋滋地仔细欣赏这个侧卧在自己床上的男人。 俊美清秀的五官,眉宇间天然流露出一股书生的儒雅气;皮肤白晳,细腻而光滑,跟身边那些做武将的糙汉自然是大大地不同。他的长发细密而柔软,游走于指间时有种丝绸般的细腻手感;腰身线条紧致而柔美,虽不像花烈那妖艳贱货有八块腹肌的公狗腰,却另有一番文弱书生的含蓄之美。 这些表面上的尚且不说,尤其他身上香气最为难得。基调是草木香,前调是幽兰香,中调渐甜,就像是金桂样的香甜,余味带着些许檀香。比起调香小仙送来的香饼香片香叶子来真是不知要好出多少倍! 所以,传说中的男宠原来就是这样婶儿的?嘛,哪怕只用来熏熏屋子也是极好的哇。 这么想着,重黎又悄悄探到他唇边,正想再尝一尝那滋味时,见他虽是双目微合,却突然开口说道: “方才折腾了半日,这就又馋了?” 阴谋被发现,重黎讪笑着楼过他的腰:“我这里冷,怕冻坏了你。” 漪兰君浅浅一笑,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一手在她背上轻轻摩挲,不经意间又触到那处旧伤,指尖不由一颤: “你的旧伤,在这极寒之地还会疼么?” 重黎并没有回答,只凝望着他的脸,眼神中似是有些意外。 “怎么了?” 许久,她才有些自嘲地一笑:“头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 重黎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只将头埋入他的胸膛:“我可曾跟你提起过此伤的来历?” 摇头。 “嗯,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重黎深吸了一口气,沉浸在他身上的香气之中:“那时天帝还是个少年,父神要历练他,便差遣他独自去办事。回来的途中遇到邪兽诅魇,险些丢掉性命;亏得我及时赶到,替他挡了这一劫,否则,天知道如今会是哪个在灵霄宝殿坐宫呢。” 只言片语,她说得轻描淡写,漪兰君却听得一阵胆战心惊。 见他不说话,重黎又说:“你知道诅魇么?” 摇头。 重黎突然来了兴致,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它有两个脑袋!先前我们军营里有个笑话,讲的就是如果行军时遇到了诅魇,也不必慌:列一小队于左侧,一小队于右侧,两队人同时击鼓呐喊,大队人马照原计划行进即可,因为它会一直呆在原地左右挣扎哪也去不了!嗤嗤嗤嗤。” 然而听众完全没有笑,好吧,这个笑话有点冷。 重黎有些尴尬地将手指缩了回去。 “你疼吗?”他突然柔声问。 “额,” 重黎眨眨眼,脸上泛起一阵迷之红晕:“刚、刚开始是有一点点,后来就十分舒爽……” “我问的是你的伤!”漪兰君瞬间涨红了脸,咬牙怒道。 “呃。” 重黎尴尬地垂下眼睛,眼神突然之间就黯淡下来:“旧伤了,倒也无妨。……只是,从来就只有人问我战况如何,打赢了没有,却没人问过我疼不疼。” 心里不由地一疼,漪兰君没说话,低头在她额间轻轻吻了一下。 重黎心里一暖,却突然想起一个要命的问题—— 这人叫什么来着?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原来是个纸老虎 重黎暗自打定了主意,慢慢起身,双臂如蛇般环过他的颈项。他正想着心事,蓦得一惊方回过神来,却见她已欺身上来,炽烈的身体如同一团燃烧的火,双唇在他的面颊上游走,偶然若有似无地轻轻触碰一下,直撩拨得人心痒难耐。 “你若觉得冷,抱紧我便是。” 她在耳畔低声道,声音低沉,带着蛊惑人心的妖娆。而他正甘愿受这蛊惑,伸手揽过她的腰肢,在她曲线优美的背上轻轻摩挲。 她魅惑地勾勾嘴角,上前吻上他的唇,贪恋地嗅他身上的兰香,甘之如饴。 陌生的宫殿,陌生的表情,就连她眼中跳跃的火焰也让人感受到一种陌生的炽热,陌生到如深渊一般令人恐惧。然而当他闭上眼睛,犹豫着与那热情的双唇纠缠,却突然发现原来眼前这不太真实的一切正是他心心念念寻找的,她就是她,绝不会错。 现实与感官上巨大的反差此时变成一种折磨,终于让他在渐渐情浓之时突然停了下来,紧锁着眉头,挣扎道: “不行,不能这样。” 他努力将杂乱的呼吸平复下来,凭着最后一点理智想从她的纱裙中将手抽回。袖口却偏不知被哪里的丝绦缠住,有心想解开却是忙中出错越缠越紧,不由涨红着脸,十分窘迫地踟蹰道: “我,我还是走吧……” 明明已是染上情欲的双眼,却要强行抽离,重黎心头一阵无名火起,怒道: “这里是我的离恨天,你以为是你想走便走、想停便停的么?” 他脸上一片愕然,却见她双手用力向前一推,自己便重重摔在绵软的卧榻之上,袖口上挂着的丝绦竟是顺势将她火红的纱裙扯去了半边,朦胧褪去,一抹香肩毕露——这画面,倒更像是他欲拒还迎地扯了人家衣裳,可说是十分暧昧了。 美味佳肴已端上桌,色香味俱全,坐等享用。 重黎此时却反而又不着急了,站在床边,歪着头,饶有兴趣地欣赏他无比尴尬的表情。漪兰君有些僵硬地半撑起身子,连耳根都红得像火烧一般: “……你,你真的是绫音吗?” 重黎淡然一笑,将身上半披的纱裙全部褪去,揉成一团,随手丢到一边:“你觉得呢?” 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线条漂亮的腹肌和马甲线,紧致而充满力量的躯体——以及,左肩上那道刺目的粉色伤痕。 那无比熟悉的印记令他目光一滞,一股难言的心酸涌上心头,心知面前的人断然不会有错:“你真是害我找得好苦……” 他的话似乎也印证了她心中的疑团。 她肩上的伤乃是上古邪兽诅魇所留,受父神封印方才痊愈。此毒药石罔效,灵肉俱损,所留烙印哪怕是重塑新身、转世投胎也不会消失。而且,若有朝一日再遇此兽,封印将失去效用,旧伤会再次迸发,她将重历此劫。 这道狰狞的伤疤她从不轻易示人,知道这段经历的人也大都离世了,而他的反应显然不是初见,此人果然有些来历。 重黎原想再追问几句,却觉他语气中不知饱含了多少思念与心酸,一双清澈的眼眸中竟是聚满了浓浓的眷恋,不由得心念一转——罢了,此时若细问他来历未免太煞风景,不如待我享用完了慢慢再说吧。 重黎欺身上去,伏在他身上再度品尝那双唇的甜美滋味。这次他没有再躲闪,而是纵情地沉浸于她唇齿间的缠绵。不多时,漪兰君便觉被她撩拨得火起,全身烧得难耐,而她却始终只是趴在身上蹭来蹭去,并没有实质性的动作。 不觉又想起多年前新婚之时,绫音那小妞作怪,偏要唱一出女牛芒霸占良家小妇男的戏码,结果由着她揉捏调戏了半日却没了下文,漪兰君这才知她是不知哪里学来的一套虚张声势的假把式,到底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小毛丫头罢了,等到要动真格的时候就傻了眼。 漪兰君心里一阵苦笑,适时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叹气道:“丢人现眼都还分上下集的,只怕这三界之中也难再找出第二个来。” “诶?” 意外地受到嘲讽,重黎还没反应过来便已失了主动,心里刚是一惊,随即感觉他腰上猛然用力,下面一紧,便不由“嗯”了一声,喘作一团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唉,管他什么来历典故,有什么要紧的都回头再说罢。 花神祭也差不多要散了。 花烈只当墨九玄是个透明人,只跟别人说说笑笑,跟着人群缓缓地出了园子。 “我可是说错什么了?惹得你突然就这么不待见我?”墨九玄噘着嘴不满道。 “哪有哪有。” 花烈也是没脾气,“你知道团战么?” 点头。 “我一直觉得,团战这种事吧,有主攻有侧应,有前锋有后援,各人本事有大有小,大家各显其能呗,实在不济就当个吉祥物供起来也是好的呀。” 花烈看看他,“而你呢,就是用来增加难度的。” “你又拐着弯骂人了。” 墨九玄也不是真傻,抗议道:“我可是听主子说过,你以前当统领的时候,待手下人可好了。如今就算是卸任之后,也都是哪哪儿都吃得开。” 花烈自顾自地摇着扇子走在前面:“你也不用奉承我。当年你主子收人的时候,但凡我要是还在天庭,断不会由着她挑了你这蠢物留在身边,拉低整个团队智商。” 墨九玄听了也不恼,仍是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别啊,我主子可是时常说起你,还要我留心跟你学些本事呢。” 花烈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可饶了我吧。你就是五行欠修理,也别来找我。” 墨九玄委屈巴巴地扯扯他的袖子,活像只求收养的小狗。 花烈一脸厌恶瞪他:“我真是想不明白,她是看上你哪儿了?资历浅也就罢了,偏又这么蠢。” “但是我萌啊!” 作可爱状。 “难道还真是按宠物标准挑的么。” 花烈一脸黑线,叹了口气,看看时辰也不早了,便对他说:“时辰差不多了,你该去把人接回来了。” “咦?这是怎么话说?” “离恨天苦寒无比,除了你那主子哪还有神仙可住得?” 花烈耐心道:“那花仙不过三四千年道行,若呆久了只怕就变成速冻盆栽了!你这就去把人接出来,我在紫阳宫等你。” “这又为何?” 墨九玄眨眨眼,“有我主子罩着,还怕冻坏他不成?” 花烈懒得跟他细说,一脚踢过去:“少罗嗦!叫你去便去!休再跟我磨牙!” 墨九玄这才答应一声,捂着屁股朝离恨天去了。 激情渐渐褪去,重黎喜滋滋地仔细欣赏这个侧卧在自己床上的男人。 俊美清秀的五官,眉宇间天然流露出一股书生的儒雅气;皮肤白晳,细腻而光滑,跟身边那些做武将的糙汉自然是大大地不同。他的长发细密而柔软,游走于指间时有种丝绸般的细腻手感;腰身线条紧致而柔美,虽不像花烈那妖艳贱货有八块腹肌的公狗腰,却另有一番文弱书生的含蓄之美。 这些表面上的尚且不说,尤其他身上香气最为难得。基调是草木香,前调是幽兰香,中调渐甜,就像是金桂样的香甜,余味带着些许檀香。比起调香小仙送来的香饼香片香叶子来真是不知要好出多少倍! 所以,传说中的男宠原来就是这样婶儿的?嘛,哪怕只用来熏熏屋子也是极好的哇。 这么想着,重黎又悄悄探到他唇边,正想再尝一尝那滋味时,见他虽是双目微合,却突然开口说道: “方才折腾了半日,这就又馋了?” 阴谋被发现,重黎讪笑着楼过他的腰:“我这里冷,怕冻坏了你。” 漪兰君浅浅一笑,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一手在她背上轻轻摩挲,不经意间又触到那处旧伤,指尖不由一颤: “你的旧伤,在这极寒之地还会疼么?” 重黎并没有回答,只凝望着他的脸,眼神中似是有些意外。 “怎么了?” 许久,她才有些自嘲地一笑:“头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 重黎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只将头埋入他的胸膛:“我可曾跟你提起过此伤的来历?” 摇头。 “嗯,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重黎深吸了一口气,沉浸在他身上的香气之中:“那时天帝还是个少年,父神要历练他,便差遣他独自去办事。回来的途中遇到邪兽诅魇,险些丢掉性命;亏得我及时赶到,替他挡了这一劫,否则,天知道如今会是哪个在灵霄宝殿坐宫呢。” 只言片语,她说得轻描淡写,漪兰君却听得一阵胆战心惊。 见他不说话,重黎又说:“你知道诅魇么?” 摇头。 重黎突然来了兴致,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它有两个脑袋!先前我们军营里有个笑话,讲的就是如果行军时遇到了诅魇,也不必慌:列一小队于左侧,一小队于右侧,两队人同时击鼓呐喊,大队人马照原计划行进即可,因为它会一直呆在原地左右挣扎哪也去不了!嗤嗤嗤嗤。” 然而听众完全没有笑,好吧,这个笑话有点冷。 重黎有些尴尬地将手指缩了回去。 “你疼吗?”他突然柔声问。 “额,” 重黎眨眨眼,脸上泛起一阵迷之红晕:“刚、刚开始是有一点点,后来就十分舒爽……” “我问的是你的伤!”漪兰君瞬间涨红了脸,咬牙怒道。 “呃。” 重黎尴尬地垂下眼睛,眼神突然之间就黯淡下来:“旧伤了,倒也无妨。……只是,从来就只有人问我战况如何,打赢了没有,却没人问过我疼不疼。” 心里不由地一疼,漪兰君没说话,低头在她额间轻轻吻了一下。 重黎心里一暖,却突然想起一个要命的问题—— 这人叫什么来着? 正文 第三十七章 真的不是男宠 花烈介绍他的时候,重黎完全就没有在意!只记得是个好长的名字,好像是……夜什么兰君?还是什么兰华来着?一棵兰花盆栽,怎么偏就起了这么拗口难记的名字呢? 到底这也是自己带上离恨天的头一个男人,既已有了肌肤之亲,名字嘛还是值得纪念一下的。重黎心里暗自纠结了一阵,觉得他若是成心取悦我应该就不会在意这种细节吧? 于是厚着脸皮问道:“那个,你叫什么来着?” 果然见他脸色突然一僵,刷地一下就阴沉下来。 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书里记载的宫中男宠不是都挺没羞没臊的么?瞧他轻车熟路的也不像是头一次,有必要这么认真么? 但重黎还是满脸堆笑,讨好地说:“你就再跟我说一下嘛……保证不会再忘记了。” 他却翻身下床,一言不发地穿上衣服。 好像,还真的生气了?问一下名字很过分吗?难道你不希望我记住你、下次好再翻你牌子么?! “殿下!——殿下?!你在哪里啊?!殿下!!” 墨九玄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重黎刚想应声叫他候在外头,却不防他一路不见半个人影,只当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火急火燎地一头撞了进来。 “孽障!嚎丧啊你!” 重黎忙扯过床单裹在身上,漪兰君也没防备,下意识地便往纱帐后面躲。 帷幔低垂,漪兰君衣衫不整地躲在帷幔之后,一脸忌讳地闪躲他的目光;长公主火红的柔纱裙随意丢在地上,与他的衣物混在一处;而本尊竟是正媚眼如丝地半隐在床单里,满脸不可描述的荡漾春色。 墨九玄哪里见过这场面,头皮一紧,闭着眼,缩着脖子就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隔门说道:“我,我什么也没瞧见!” “你还想瞧见什么?!” 重黎怒道:“你是打量这几日我给你个好脸色,规矩就全忘了不是?!” “不是不是!您这、我……”墨九玄嗫嚅半天,小声委屈道:“这外头不见半个人影,我还当您是出了什么事,也不及多想,就慌得直接跑进来了……” “放你娘的屁!” 重黎骂道:“我能出什么事?有哪个活腻的敢在劳资的离恨宫闹事?!昏头了你?!” 墨九玄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跪在门口一个劲地求饶。 重黎怒气未消,嘴里仍是骂个不住。 漪兰君此时迅速穿好了衣服,皱眉劝道:“算了吧,他原也是一片好心。” 重黎正在气头上,只听他这一句,口气竟立刻就和缓下来: “……管教不周,让你见笑了。” 漪兰君淡淡地:“我可以走了么?” “当然。” 重黎愣了一下,又朝门外道:“孽障,还不滚出来送客!” 墨九玄将漪兰君送至紫阳宫,见花烈早就到了,正嬉皮笑脸地跟小宫娥们聊天。也不知讲了个什么笑话,直逗得小仙子们笑得满面桃花。 “呼呼,真是吓死我了。” 墨九玄上来就说:“还记得上次殿下发脾气,打了我好一顿板子,我足在家趴了半个多月!” 花烈瞧漪兰君脸色阴晴不定,便知事情大概有意外之处,随口敷衍了墨九玄几句,便问道: “怎么,事情进展不顺利么?出了什么变故?” 漪兰君勉强笑了一下,没作声。 墨九玄却接过话茬:“我瞧着挺顺利的啊!我进去的时候殿下在床上还是衣衫不整的,看着十分受用的样子……” 边上仙娥听到这话,皆是偷偷一笑,悄悄各自散去了。 漪兰君顿时臊得满面通红,转身欲走,花烈忙上前一步拉住他,笑道:“一个狗屁不通的小崽子,你跟他计较什么!”又转身瞪墨九玄,怒道:“我看你还是识相点,现在就去刑司衙门自领三十板子,省得你主子回头想起这事来抠出你的眼珠子当泡踩!” 墨九玄一语噎住,吐吐舌头,不吭声了。 “来来来,喝口茶先。” 花烈十分殷勤地倒碗茶水:“这紫阳宫别的没有,唯后院这片茶园却是极好的!每年天庭各府各宫所有定例,皆是出自此处。可惜我是个武夫,品不出什么妙处,方才泡了这一壶就是单等你这行家来品鉴呢。” 漪兰君也不好推辞,只等勉强坐下,接过茶盅尝了一口。见那茶汤清亮,乃上品云雾茶,味浓鲜爽,香如幽兰,确实不错。 花烈见他神色稍缓,方又笑道:“今儿既来了,也不能白来。”说着又对墨九玄道:“快去把你压箱底的好茶每样拿几十斤来,我要打包带走。” 墨九玄简直哭粗:“茶又不是米面,哪有人一讨就是几十斤的?” 花烈眼睛一瞪,合起扇子在他头上一敲:“不让你出点血,怎么能长记性?” 墨九玄捂着脑袋“哦”了一声,蔫蔫地取去了。 院中只剩下他二人,花烈这才凑上前低声问道: “那人可确是你要找寻之人?” 漪兰君将茶盅搁在一旁边,点点头,眉锋挑了挑,有几分怒色: “她如今身份尊贵,你理应早些告诉我才是。” “这你却不懂。” 花烈笑道:“天庭这潭水深啊!我若提前告诉你,将来此事发了,你便是罪责难逃,粉身碎骨都是轻的;如今你就只当她是你家娘子,就算天帝怪罪下来也只寻我的不是,你是不知者无罪。” 这一番话说得恳切,漪兰君也是一声叹息,拱手谢道:“你这番心意我自是明白,你平白为了我担下这些风险,实在过意不去。” 花烈却一摆手:“她与我有同袍之谊,我既是帮你,亦是帮她。只是,不知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漪兰君颓然地摇头道:“她已全然不记得我了,我也不知要如何是好。” “这有什么奇怪。” 花烈不以为然:“凡人入转回之前还要饮那孟婆汤忘却前尘旧事呢!她到凡间走这一遭,若不断了红尘中事,如何回得天庭归于本位?他日若还有不知深浅的,借着她做地仙时的旧交情来讨人情,那一笔笔旧帐再细细算起来,天庭岂不是要章法大乱了!” 花烈就事论事本是无心,漪兰君却是听者有意,不由觉得他言外之意乃是说夫妻情份已尽,须得放手了,再继续纠缠下去十分没道理,也高攀不上。又想起之前善法天尊说的,这姻缘本是段孽缘,起得荒唐,断得突然,但长痛不如短痛,既是没有结果,不如早些丢开手的好。 见他似有伤感之色,花烈眨眨眼:“等等,你是不是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可从没说过要劝你放弃的话啊。” 漪兰君愕然,不解地看着他。 “她是上古时代的战神,天下人皆知她无比光鲜、威风八面的样子,却没几个人见过她独自伤心难过时的模样。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谁,也没有谁敢喜欢她。” 花烈说道:“只因为她是天界诸神的一面旗帜,高悬于三界之上的一把利剑,所以她就应该注定永世孤独么?” 漪兰君不禁皱眉:“天庭有律法,禁断男女情爱之事。” “是啊!” 花烈扬扬眉:“所以天庭的神仙全是光棍啊!连天帝都单着呢!但是,有禁令就没人谈情说爱了么?那牛郎织女是怎么回事啊?二郞神又是哪冒出来的啊?” “喂!” 这时,只见墨九玄抱着两大包茶叶突然冒了出来,皱着眉头说道:“你不要随随便便就教坏别人啊!” 花烈见他那两个大包也十分意外,真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不由笑道: “哈!你倒是听话。” 墨九玄把茶叶包放到地上,站起身拍拍灰尘:“你别忘了,天条律法可都是我家主子定下的,别有朝一日让殿下亲手办了你!” 花烈抚掌大笑道:“她若想办我,只怕我坟头的草如今都能修成仙了!” “我该回去了。” 漪兰君突然站起身,平静地说道。 花烈见他这样,不觉有些恼火。但转念又一想,他不过一介散仙,又有什么资本来对抗天命?一时心灰意冷倒也正常。便缓声劝道: “你既随我来到天庭,也不急在这一时。且再容我个把时辰,跑一趟司命星君府,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也算是给你个交待,你看如何?” 漪兰君有些犹豫,其实此案他已能猜个大概,就算细究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是心里多少有些割舍不下。 “不是说此案已经销了,那还查什么?”墨九玄问。 “你懂什么?!” 花烈呵斥道:“事情只要发生过,便会留下痕迹。就算是已销了案,只要有心,还是有迹可循的。等查清了事情原委,你自己决定是去是留,如何?” 漪兰君思虑再三,到底还是点了头。 离恨天的每一天都是一模一样的,没有日月星辰,也不分白昼与黑夜。 重黎懒怠梳妆,散着满头青丝,只随意裹了件纱裙,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头枕着云海,仰望苍穹。在静止的时光里,幻想自己只是个不会思考的物件。 宫娥们在离她不远处各自安静地忙碌着,却仿佛与她隔绝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 但她终究不是物件,忍不住还是要去想。 重黎手中拿着那支玉簪,看着没有温度的日光穿过剔透的白玉,散发出无比柔美的光晕。猜想着那物件大概是他送的定情之物么?他一见此物便如换了个人一般——没来由地,一想起他来,唇角便不经意地微微上扬。 虽然那段记忆被抽走了,当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兰香竟还是有种莫名地熟悉;看到他的脸,心中便是无法言说的欢喜。 人性总是贪婪的,只要尝到一点甜头,便再也吞不下苦去。 他方才走了片刻,心里便空落落地,竟是有些想他。想念他温暖而柔软的拥抱,炽热灼人的目光,甚至是沁人心脾的香气——他身上有种不寻常的熟悉感,还有那支玉簪,这其中必有蹊跷! 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重黎突然想起件事来,便唤绿腰: “去将我书柜上那卷册子取来。”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天庭处处皆奇葩 重黎手一挥,青玉制成的竹简便在面前舒展开来。长久以来她有个习惯,就是把发生过的事情化成文字记录下来,此时只见那简上文字渐渐浮现出来: “今日,天帝化了个分身来找我下棋。不知是不是为了前几日我一怒烧了长舌道士道观的事。我承认此事是有些过份,可谁叫他背后说坏话还偏就让我听到了呢? 天帝来了,明明有话却不直说,非要找个由头,说下盘棋吧。我便说行,赢了不许得瑟,输了不能骂街。他笑着说好,于是我们约好,无论输赢只下三盘。 转眼之间,我赢了两局。我面无表情地问他:还下吗。 那分身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气鼓鼓的模样好像马上就要跳脚骂街,最后却忍住了咬牙说:若再输你,我就实现你一个心愿。 我便刻薄他:我可不可以许愿再也不跟你下棋? 他说不行。 我无奈,你既舍得死我就舍得埋。三界之中人人都称颂天帝的智慧和才思敏捷,偏我就不吃这套!只因他棋风向来谨慎缜密,总是太过保守求稳而错失战机,我却恰恰相反——人生嘛,总要敢拼敢杀方才痛快! 眼见着胜负已定,我打了个呵欠,甩甩手:只要你不再找我下棋,我就实现你一个愿望,如何? 他却说,我说话算数,不玩笑,你仔细想想再开口,君无戏言。 唔。 这世间所有我想要的,已经都拥有了。那么我想……不做自己,做个别的随便什么人都好。 ” 册上的字到此为止,再无下文。 重黎隐约想起那日的情形。 一直占领着天庭八卦头条的花烈走了,不甘寂寞的众神便把目光转向重黎。于是关于她的传闻便成了热门话题,各种版本的段子满天飞。 然而她那火暴脾气又岂是能忍的?只要被她抓了包,也不用走司法程序,当即便是见人烧人见房烧房,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天庭都弥漫着恐怖的焦糊味,众仙叫苦不迭便去找天帝评理。 ——你们非要在作死边缘试探,朕能怎么办?!朕也很无奈啊。 于是便有不怕死的言官给天帝出了个馊主意:三界太平盛世,战神许久没有战事难免无聊,不如将这位瘟神请到凡间去溜达一圈散散心吧,她既舒心,大家也得安生。 天帝此时已是被众臣烦得头昏脑涨,当即便准了,才惹出日后这一大通麻烦事来。 这便是此案的缘起了。 “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嘛。”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重黎偏头看去,只见宫中的仙娥此时都已停下手中活计,安静如鸡地跪在两侧。那个人穿着一身便装,双手背在身后,正微笑地看着她。 敢这么大摇大摆到离恨天来摆谱的,除了天帝还能有谁。 他这次的分身看起来是个普通的长者,身材消瘦,面如冠玉,慈眉善目。毕竟是高段位的幻化之术,帝王之气藏得丝毫不露,竟是完全看不出本尊为何。 若是在外头遇到也就罢了,偏在这离恨天——除了墨九玄日日来签到打卡,能这么大摇大摆来去自如的除了天帝还能有谁?!管你变成什么,用脚趾头也猜得到吧?!整日净整这些脱裤子放屁的事,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说,这叫平易近人、与民同乐,她觉得他肯定是对这两词有所误解。 不过,他这招对底下人使起来确实很有成效。文有枢密院,武有金甲卫,无论明里暗里天帝总能时时掌握着绝对主动权。因此在这偌大的天庭之中,哪怕嚼长公主舌根会被烧成炭也还是会有谣言,而表面看来宽仁和善的天帝却竟是一个敢串闲话的也没有。 他消息灵通得很,耍起手腕来恩威并施,将那些表面笑嘻嘻、背地麻卖批的各路神仙都治得服服帖帖——单从这一点来说,重黎还是服气的。 重黎瞟了他一眼,却是动也懒得动,只略欠了欠身,少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表示我看到你了。 他脸上浮现一丝不满,歪头瞪了她一眼。 “干嘛,非要我起来给你磕头么?整日里这么多人拜你,就差我这一个怎的?” 重黎哪里吃这一套,随即毫不客气地瞪回去。 天帝眯起眼睛,蹲下身来,满是宠溺地用手点指她: “顽皮。” 众仙娥都识相地纷纷退了下去,只留下这姐弟二人。 “你说你,我不来看你,两三日便要生事;我好容易得空来一回,你又摆个臭脸。”天帝索性撩起衣襟,直接坐在她身边的地板上。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心情好与不好,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重黎冷冷道,半点情面也不留。 天帝讪笑一声,目光却落在她手中的玉簪上。她有所察觉,不动声色地将那簪子藏在袖中。 “多日不见,你的喜好竟变了呢。”他叹了口气,摇头啧啧道:“可惜这个不适合你。” 重黎心里一沉。 他看似只是随意发表了一个不怎么讨女人喜欢的观点,在她看来,这却是表明了对另外一件事的态度:闹归闹,原则问题丝毫不能含糊。 果然,都说天庭没有秘密,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 她不作声,把脸转向云海,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像是寂静无声的海。离恨天的一切都由她的意志掌控,随着她的心情变化。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此时却已是阴云密布。原本静止的云海在风中不安地涌动起来,无声的波涛像万马奔腾,声势浩大地宣泄心中不满。 见她迟迟不肯交出来,他冰冷的声音再次说道: “改明儿我送你个好的。” “你想要,就拿去好了。” 心知留不住,重黎赌气地将玉簪伸到他面前,晃了晃:“我宫里当真是连个物件也留不住,没意思得很。” 他一笑,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好言劝慰道:“若只是个物件倒也无妨,我是怕你睹物思人,反添烦恼。” 他这话说得不轻也不重,态度十分明确:你那些小心思我已经知道了,但不想追究,你须得好自为之。 重黎冷笑,非常清楚他此刻最想听到什么:“我知道分寸,不会再见他了。” “这样才乖。”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重黎此时的心情真是糟糕透顶,闭上眼睛不想再跟他说话。他见状俯下身,一只大手轻轻地抚过她散落的长发,柔声道: “我太了解你了。你若真能如花烈那般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我也放心,整个天庭就任由你祸害去倒也无妨;偏你就是个重情的,倘或遇到个别有用心的,或是寻了个只走肾不走心的主儿托付终身,那岂不糟了。” 重黎哼了一声:道理我都懂,只是不想做。 他半开玩笑地试探道:“你要真有那个心思,要不,我再去跟花烈说说?” 不想她一听这话当时便恼了,瞪眼怒道: “滚!” 没想到天帝又提起这茬。 当初天庭刚刚建立之时,正是百废待兴,律法也不如现在这般严明。风神花烈乃是天宫禁军大统领,文武双全,位高权重,长相帅气质佳,待人和善脾气又好,简直是挑不出半点毛病的完美男神,不知赢得了多少仙子的芳心。 整日朝夕相处,花烈人情练达嘴又乖,自然也少不得讨重黎欢心。天帝见了便寻个机会试探他,哪知那花烈却含糊其辞,自此一连几日干脆躲着不见。天帝见他这样也不好再提,此事便就此作罢。 后来听说,那段日子他正在猛追出名的冷面佳人善法天尊,如今也已成了众人茶余的一段笑谈。 “不开玩笑,我可是正经问你的意思。” 天帝眨眨眼,一脸无辜地说道:“离恨天招驸马——这事听起来虽是有些荒唐,但若是他,倒也使得。” 这些男人拉起皮条来,当真是个顶个地不要脸啊! 重黎面无表情地仍是只吐出一个字: “滚。” 见她不留丝毫余地,天帝只得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你歇着吧,我走了。” 离恨天上,铅云密布,一阵雷鸣闪电,暗如黑夜。 “阿嚏——!阿嚏!”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忽听得头顶处远远传来雷声轰鸣,花烈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是哪个老不要脸的背后说我呢!” 他抬头望去,见天宫尽头的最高之处一大片黑云压顶,不由啧啧道: “女人哪,一言不合就五雷轰顶!简直口怕。” 虽然天庭没有昼夜交替,所有各职能部门皆是全天候办公,但是子午之交时按例会有半个时辰的大规模换班。 花烈这才刚迈进司命府一条腿,迎面正遇到下班晚高峰,各色仙子天官们有说有笑地如潮水般向外走。虽然人群中熟脸只有三四成,但只要由花烈身边经过大都会点头示意一下,花烈便笑眯眯地摇着扇子回礼,俨然下基层视察的某领导一般。 花烈如今虽是没有官职,到底也是曾是混迹天庭的大人物,即便有新来的愣头青不认得他,也早有人将花烈的名号传得尽人皆知——当然重点还在于他与天帝和重黎都是私交甚好,没有哪个想不开的来得罪他。 他这一路直来到机要处的档案馆,大门正中竖着“闲人回避”的牌子,花烈抬腿便旁若无人地推门进去,门口那两个金甲侍卫竟如假人一般,吭都没吭一声。 唉,这天庭机要重地的安保状况堪忧啊。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天庭处处皆奇葩 重黎抬手一挥,青玉制成的竹简便在面前舒展开来。长久以来她有个习惯,就是把发生过的事情化成文字记录下来,此时只见那简上文字渐渐浮现出来: “今日,天帝化了个分身来找我下棋。不知是不是为了前几日我一怒烧了长舌道士道观的事。我承认此事是有些过份,可谁叫他背后说坏话还偏就让我听到了呢? 天帝来了,明明有话却不直说,非要找个由头,说下盘棋吧。我便说行,赢了不许得瑟,输了不能骂街。他笑着说好,于是我们约好,无论输赢只下三盘。 转眼之间,我赢了两局。我面无表情地问他:还下吗。 那分身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气鼓鼓的模样好像马上就要跳脚骂街,最后却忍住了咬牙说:若再输你,我就实现你一个心愿。 我便刻薄他:我可不可以许愿再也不跟你下棋? 他说不行。 我无奈,你既舍得死我就舍得埋。三界之中人人都称颂天帝的智慧和才思敏捷,偏我就不吃这套!只因他棋风向来谨慎缜密,总是太过保守求稳而错失战机,我却恰恰相反——人生嘛,总要敢拼敢杀方才痛快! 眼见着胜负已定,我打了个呵欠,甩甩手:只要你不再找我下棋,我就实现你一个愿望,如何? 他却说,我说话算数,不玩笑,你仔细想想再开口,君无戏言。 唔。 这世间所有我想要的,已经都拥有了。那么我想……不做自己,做个别的随便什么人都好。 ” 册上的字到此为止,再无下文。 重黎隐约想起那日的情形。 一直占领着天庭八卦头条的花烈走了,不甘寂寞的众神便把目光转向重黎。于是关于她的传闻便成了热门话题,各种版本的段子满天飞。 然而她那火暴脾气又岂是能忍的?只要被她抓了包,也不用走司法程序,当即便是见人烧人见房烧房,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天庭都弥漫着恐怖的焦糊味,众仙叫苦不迭便去找天帝评理。 ——你们非要在作死边缘试探,朕能怎么办?!朕也很无奈啊。 于是便有不怕死的言官给天帝出了个馊主意:三界太平盛世,战神许久没有战事难免无聊,不如将这位瘟神请到凡间去溜达一圈散散心吧,她既舒心,大家也得安生。 天帝此时已是被众臣烦得头昏脑涨,当即便准了,才惹出日后这一大通麻烦事来。 这便是此案的缘起了。 “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嘛。”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重黎偏头看去,只见宫中的仙娥此时都已停下手中活计,安静如鸡地跪在两侧。那个人穿着一身便装,双手背在身后,正微笑地看着她。 敢这么大摇大摆到离恨天来摆谱的,除了天帝还能有谁。 他这次的分身看起来是个普通的长者,身材消瘦,面如冠玉,慈眉善目。毕竟是高段位的幻化之术,帝王之气藏得丝毫不露,竟是完全看不出本尊为何。 若是在外头遇到也就罢了,偏在这离恨天——除了墨九玄日日来签到打卡,能这么大摇大摆来去自如的除了天帝还能有谁?!管你变成什么,用脚趾头也猜得到吧?!整日净整这些脱裤子放屁的事,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说,这叫平易近人、与民同乐,她觉得他肯定是对这两词有所误解。 不过,他这招对底下人使起来确实很有成效。文有枢密院,武有金甲卫,无论明里暗里天帝总能时时掌握着绝对主动权。因此在这偌大的天庭之中,哪怕嚼长公主舌根会被烧成炭也还是会有谣言,而表面看来宽仁和善的天帝却竟是一个敢串闲话的也没有。 他消息灵通得很,耍起手腕来恩威并施,将那些表面笑嘻嘻、背地麻卖批的各路神仙都治得服服帖帖——单从这一点来说,重黎还是服气的。 重黎瞟了他一眼,却是动也懒得动,只略欠了欠身,少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表示我看到你了。 他脸上浮现一丝不满,歪头瞪了她一眼。 “干嘛,非要我起来给你磕头么?整日里这么多人拜你,就差我这一个怎的?” 重黎哪里吃这一套,随即毫不客气地瞪回去。 天帝眯起眼睛,蹲下身来,满是宠溺地用手点指她: “顽皮。” 众仙娥都识相地纷纷退了下去,只留下这姐弟二人。 “你说你,我不来看你,两三日便要生事;我好容易得空来一回,你又摆个臭脸。”天帝索性撩起衣襟,直接坐在她身边的地板上。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心情好与不好,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重黎冷冷道,半点情面也不留。 天帝讪笑一声,目光却落在她手中的玉簪上。她有所察觉,不动声色地将那簪子藏在袖中。 “多日不见,你的喜好竟变了呢。”他叹了口气,摇头啧啧道:“可惜这个不适合你。” 重黎心里一沉。 他看似只是随意发表了一个不怎么讨女人喜欢的观点,在她看来,这却是表明了对另外一件事的态度:闹归闹,原则问题丝毫不能含糊。 果然,都说天庭没有秘密,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 她不作声,把脸转向云海,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像是寂静无声的海。离恨天的一切都由她的意志掌控,随着她的心情变化。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此时却已是阴云密布。原本静止的云海在风中不安地涌动起来,无声的波涛像万马奔腾,声势浩大地宣泄心中不满。 见她迟迟不肯交出来,他冰冷的声音再次说道: “改明儿我送你个好的。” “你想要,就拿去好了。” 心知留不住,重黎赌气地将玉簪伸到他面前,晃了晃:“我宫里当真是连个物件也留不住,没意思得很。” 他一笑,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好言劝慰道:“若只是个物件倒也无妨,我是怕你睹物思人,反添烦恼。” 他这话说得不轻也不重,态度十分明确:你那些小心思我已经知道了,但不想追究,你须得好自为之。 重黎冷笑,非常清楚他此刻最想听到什么:“我知道分寸,不会再见他了。” “这样才乖。”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重黎此时的心情真是糟糕透顶,闭上眼睛不想再跟他说话。他见状俯下身,一只大手轻轻地抚过她散落的长发,柔声道: “我太了解你了。你若真能如花烈那般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我也放心,整个天庭就任由你祸害去倒也无妨;偏你就是个重情的,倘或遇到个别有用心的,或是寻了个只走肾不走心的主儿托付终身,那岂不糟了。” 重黎哼了一声:道理我都懂,只是不想做。 他半开玩笑地试探道:“你要真有那个心思,要不,我再去跟花烈说说?” 不想她一听这话当时便恼了,瞪眼怒道: “滚!” 没想到天帝又提起这茬。 当初天庭刚刚建立之时,正是百废待兴,律法也不如现在这般严明。风神花烈乃是天宫禁军大统领,文武双全,位高权重,长相帅气质佳,待人和善脾气又好,简直是挑不出半点毛病的完美男神,不知赢得了多少仙子的芳心。 整日朝夕相处,花烈人情练达嘴又乖,自然也少不得讨重黎欢心。天帝见了便寻个机会试探他,哪知那花烈却含糊其辞,自此一连几日干脆躲着不见。天帝见他这样也不好再提,此事便就此作罢。 后来听说,那段日子他正在猛追出名的冷面佳人善法天尊,如今也已成了众人茶余的一段笑谈。 “不开玩笑,我可是正经问你的意思。” 天帝眨眨眼,一脸无辜地说道:“离恨天招驸马——这事听起来虽是有些荒唐,但若是他,倒也使得。” 这些男人拉起皮条来,当真是个顶个地不要脸啊! 重黎面无表情地仍是只吐出一个字: “滚。” 见她不留丝毫余地,天帝只得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你歇着吧,我走了。” 离恨天上,铅云密布,一阵雷鸣闪电,暗如黑夜。 “阿嚏——!阿嚏!”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忽听得头顶处远远传来雷声轰鸣,花烈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是哪个老不要脸的背后说我呢!” 他抬头望去,见天宫尽头的最高之处一大片黑云压顶,不由啧啧道: “女人哪,一言不合就五雷轰顶!简直口怕。” 虽然天庭没有昼夜交替,所有各职能部门皆是全天候办公,但是子午之交时按例会有半个时辰的大规模换班。 花烈这才刚迈进司命府一条腿,迎面正遇到下班晚高峰,各色仙子天官们有说有笑地如潮水般向外走。虽然人群中熟脸只有三四成,但只要由花烈身边经过大都会点头示意一下,花烈便笑眯眯地摇着扇子回礼,俨然下基层视察的某领导一般。 花烈如今虽是没有官职,到底也是曾是混迹天庭的大人物,即便有新来的愣头青不认得他,也早有人将花烈的名号传得尽人皆知——当然重点还在于他与天帝和重黎都是私交甚好,没有哪个想不开的来得罪他。 他这一路直来到机要处的档案馆,大门正中竖着“闲人回避”的牌子,花烈抬腿便旁若无人地推门进去,门口那两个金甲侍卫竟如假人一般,吭都没吭一声。 唉,这天庭机要重地的安保状况堪忧啊。 正文 第三十九章 你好,我是花粉 司命星君掌管尘世间凡人的命数,这星君府里存放的不仅是记载世人的命薄,也包括天界诸事的记录档案。所有在凡间发生过的事,最终都会化为文字记录在册,分门别类归入此馆之中。 现在是换班时间,眼前除了一排排整齐的档案柜竟是空无一人——哦,还有一个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的小官,不经意抬头看到他,先是一惊,随即怒斥道: “你是何人?不知道机要重地不得擅入么?” 啧,超凶的。 花烈扬扬眉,左右看看并无旁人,心说:很好,就是你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若要调档就去拿官凭文书到前头办手续,到时自会有人引你前来!”那小官见他仍是站在原地没动,便丢下手中事务,板着脸孔迎了上来。 花烈脸上挂着招牌笑容,手里青云卷雪扇“啪”地合上,几乎是与此同时,所有入口和门窗全都关闭,干净利落地结了封印,风雨不透地与外界隔绝开来。 “你这是做甚?!此地乃天界存档重地,你,你你你休要乱来,私闯禁地可是违反天条的!” 那小官嘴上虽硬,腿脚却已是十分灵便地跑到大门口,摇晃了半天,大门却是丝毫不动。 “你可认得我?” 花烈笑眯眯地活像只狐狸。 摇头。 “没关系,很快你就会想把我的名字刻到你棺材板上了。” 花烈笑容不减,手中铁扇轻轻一抬,眼见那小官立刻倒吊着被提到了半空,当即便哇哇大叫起来,嘴里“救命啊杀人啦”乱嚷个不住。 “嗓门还真够大的耶。” 花烈拧着峻眉,掏掏耳朵,将他放低些拉到近前,冰凉的扇骨滑过他的脸,银亮亮的光可鉴人,透出森森寒意,而花烈此时的声音却异常和蔼:“莫嚷了,我已结了印,你就算喊破喉咙,旁人也是听不到的。” 那张俊美的脸上笑容妖冶,好像说话间便能吐出芯子将人活吞下去一般。噫,只是眼下这种情形略显怪异,若是将那小官换成个美人的话,看上去就更加合情合理了。 小官大头朝下,十分艰难地咽了咽,下意识地抓紧自己的领口。 “放心,我只喜欢女人。” 花烈白了他一眼:“对你的肉体完全没有兴趣。” 听到“肉体”两个字,那人反而更加紧张了。 “我不过是来问个案子,你乖乖回答问题便是。” 青云卷雪扇闪过一道灵光,映出扇骨上华丽繁复的祥云暗纹,透出优雅而致命的美感:“你我今日的谈话,只有你知我知,连天地(帝)都不知的。” 方才还吓得魂飞天外的小官,这会儿竟是突然就安静下来,大瞪着两眼盯着那扇子直看了许久,口中喃喃道: “《四海风云志》第四十二卷第六章,北荒之地有风神,法器青云卷雪扇,善驭风,驰骋长空九万里;善结印,水火不入、沙石不侵,乃仙界法阵之魁首也,众仙皆不可及。” 花烈表情复杂地愣了半晌,指了指身后无穷无尽般的书海,问道: “这里的书,你全都读过?” 诚实地点头。 我似乎发现了一朵奇葩? 花烈立刻笑眯眯地慢慢展开扇子,扇面上昆仑飞雪图中山风大作,寒气卷着雪花直飘到扇面之外,吹落到他脸上,只觉阵阵凉意: “那凡间地仙绫音的案子,你可知道?” “嗯。” 那小官点头,正色道:“但是不能说。” 花烈气极反笑:“那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现在就说,要么我先揍你一顿再说。随你选,绝不勉强。” “殴打天庭官员,是犯法的。” “骨头挺硬嘛。” 花烈仍是笑吟吟的,修长的指尖从锋利的扇骨上滑过,扇骨的尖端皆是三棱的箭头,小如袖箭,在他不经意的拨弄间竟是意外地弹射而出,贴着对方的脸就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钉进书柜的挡板竟有寸许深。 “意外!手滑了。” 花烈手中铁扇一抖,只见那钉进木板中的袖箭便“嗖”地一声又飞了回来,隐没入扇骨之中。花烈则是一脸假模假式地歉意道:“许久不用,生疏了。” 那小官不过是个普通的文书,哪里经得起吓唬,早吓得小脸煞白,体如筛糠,张大着嘴巴连嚎都嚎不出声了。 花烈瞧着火候差不多了,手一扬,那人转了个个儿,脚才一着地便直接瘫坐在地上了。 “听说那绫音是个地仙,司命府总该有份像样的人事档案吧。”花烈也不绕圈子,直接问道。 “您说晚了,前儿就被上头派人提走了。” 意料之中的事。花烈点头,又问:“那她当初任职的时候,是谁经手的?又是谁举荐的?” 那人摇头:“这您可真没处查去,早被金甲武卫贴了皇封送善法天封存啦!包括地理司呈上要求复查的折子,连同画相都一并封了。上头下了明文,此案不许查阅,凡有涉及此案的质询和回函一律要全文申报,等上级批复之后才能下发……” “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 花烈一听到这些繁琐的流程就头大,打断他道:“档案封存之前,你看过么?” “看过啊。” “画相你也见过?” “当然!那段时间,画像日日都要送来一幅,虽然画得是同一人却每幅都不一样,画功又极好,司命府上下谁都见过!” 花烈暗地里一阵冷汗:日后千万可别得罪这些会画画的。 “既这么说,可见长公主下凡的事竟是真的了。”花烈试探道。 “噫,天条有规定:不可枉议上神。” “等等,虽然下凡这事有点离谱,而且以天帝不着调的个性倒也是干得出来的,只是……”花烈摸摸下巴:“下凡之人皆有命簿,长公主这身份是绝不可能婚配凡人的,哪怕凡仙也不行。你们司命府给她写的剧本竟有这种情节,当初是怎么通过审查的?” “这个锅,我们司命府可是不背。” 那小官正色道:“长公主下凡所用的命薄,那是要由三位天官共同起草,六部审核、天帝御批方才生效的,可谓字斟句酌,连一丁点儿艳情媚俗的情节也是不能有的,哪怕是脖子以上的亲热也是不允许的哇。” “那还有个屁的看头,这种人生岂不无聊死。” “然而世事难料啊!” 这小官终究还是着了花烈的道,一改方才的小心谨慎,叹气道:“长公主毕竟资质非凡,眼看着约定的三百年历凡之期就要到了圆满收官的日子,突然就被一丝红线给改了命格。按原命薄上所载,她本应是于风雨之夜遇一凶徒,为守得一方百姓平安而死于非命,地理司收其精魂连同生平档案一并上交至司命府,自此结案。 孰料偏就出了变故,那绫音非但没死,反与救下她的那位仙人成了亲,可巧又刚好赶上司命府开年会,全府上下所有天官休假十日,等衙门正常上班时人家孩子都满地跑了。” 花烈忍俊不禁,不由抚掌大笑道: “哈哈哈……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这些该死的官僚,活该天帝揭你们的皮哈哈哈!” 那小官耸肩,无奈道:“这回你说对了,司命府所有管事的全部罚俸三月,连月老都没躲过这顿骂去。” “整件事中,最委屈的就数他了哈哈!” 花烈笑道:“那姻缘树本是按在册仙人名单混排的,他又不知情,也就该着要出事情,谁知就偏偏抽中了她?” “上头一发难,底下办事的也慌了,眼看到日子了人却回不来,司命府管事的便去禁军调了一队金甲卫强行把人收了。这一来倒像是捅了马蜂窝,娶了长公主凡身的那位仙人年年来上访寻人,直闹得全府上下皆是不得安生。” “活该!” 花烈笑骂道:“谁让你们这些办事的蠢才都不长脑子?只当底下凡人皆是痴的傻的好糊弄不成?” 那小官哭丧着脸:“你说这些上古老神,好端端在家里呆着不好吗?非要下凡做什么,连累得这么多人跟着担惊受怕、鸡犬不宁的!” “这却是混帐话!” 花烈敛起笑容,用扇子重重敲了他一下:“当初若不是她流血流汗地为你们打下这片太平河山,你们此时还不知在哪个山洞里茹毛饮血呢!她不过是下凡受用几日,便招来你们这些牢骚!说好的‘不可枉议上神’呢?真真是该打!” “这不都是你说的,‘你知我知,天帝都不知’的!” “这句你倒记得清。” 花烈笑道,提到天帝突然触动一桩心事:绫音一案事出突然,天帝早想尽快平息事端,甚至不惜打发善法天尊亲自去办,可见此事让他十分糟心啊。然而漪兰君却始终缠着不放,如今又找上天庭来,又跟重黎闹了这么一出,只怕天帝要容不得他了。 想到这里心里不由一紧,便匆匆收了结界,丢下那人就推门出去。 哪知刚走出五六步,却见那小官又急急地追了上来: “风、风神,等一下!” 花烈回过头,见他手里拿了管笔就急急跑到自己近前,不由得皱眉:“干嘛,打算用这根笔捅死我啊?” “签、签个名呗。” 他将那笔往前一递,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四下看看,觉得袖子不太合适,最终扯起一块前襟来: “签这儿就成!……我、我是您的忠实粉丝啊!” “……” 正文 第四十章 来呀作妖呀 紫阳宫庭院。 “啥?!地仙?殿下还做过地仙?” 墨九玄像个听故事的小孩,嘴巴张得老大:“这个有点厉害了!我家殿下若是做了地仙,那所辖地界可是有福了,岂不是要变成治安最好的辖区!” 漪兰君不由苦笑: “事实上,确实如此。” “那是自然!这偌大的天庭我家殿下都管得,区区一方地仙又算得了什么嘛!”墨九玄一脸八卦地兴奋道: “那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呢?” “……” 难道我要告诉你,你家主子制定了十分科学且详尽的作战计划成功俘获了我?也难怪当初遇到她的时候就觉得这地仙套路跟别个不同,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墨九玄完全忽视他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仍是兴趣盎然地自说自话:“花烈说你是殿下喜欢的类型。若是以殿下的性格,遇到了就肯定不能轻易放过!可你的道行明明比地仙要高出许多,怎么就轻易地就被她拐走了呢?” 完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漪兰君低头浅尝了一口茶,心说这花烈怎么还不回来,我已经完全不想再跟他继续尬聊下去了。 无意间,目光瞥向门口,却正好遇到一人正朝这边张望,两人目光相接都不禁一惊,同时呆呆地怔住。 “我问你话呢,在看什么?——咦,那不是善法天新来的玄女小姐姐么?” 墨九玄此刻也看到了她,便起身迎了过去。 漪兰君虽是头一次来,但天庭规矩森严也早有耳闻,心里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跟她说话。 独幽面色凝重,被墨九玄引进院中,到了近前便直接对漪兰君说道: “我不知你为何在此,但方才我听金甲武卫提及正在四处找寻你,便特来相告。” “咦?你们认识么?” 独幽点头:“我与漪兰君在凡间时便是同修。花神祭已经散了,事不宜迟,我觉得你还是速速离开的好。” “这倒奇了。” 墨九玄看看他们两人,不明所以:“天帝禁卫怎么会知道你?他们找你做甚?” 漪兰君毕竟不像他这么头脑简单,站起身道:“那我还是尽快离开吧,毕竟此地也非我久留之所。” 独幽点头,问墨九玄: “紫阳君,你可知道去凡间要怎么走?” “知、知道啊。” 墨九玄看这二人神情像是旧识,心里便一阵疑惑,隐隐觉得似乎不太好吧。 玄女虽算不上什么大官,但毕竟是天庭使者、代表天界威仪,向来以冷面无私著称;自花烈走后已是多少年都没传出过绯闻了,如今这是又要闹妖的节奏咩? 墨九玄愣了愣,见两人都是如临大敌状,心想着花烈那老油条自然有的是法子脱身,不如先送漪兰君离开这事非之地也好,便说: “随我来便是。” 一个凡仙,一个玄女,若真被金甲武卫撞见只怕有理也说不清了。 于是一行三人离了紫阳宫,匆匆往南天门而去。然而,南天门的门将却把手中长戈一横,公事公办地说:此路不通。 “诶?为什么不让过?” 墨九玄一时气恼便与那人争道:“我先前送人,多少次都从这里走的,也从没有多问过一句!怎么今天偏就要官凭路引了?” 侍卫却道:“你先前送的是你主子,自然不需要公文。这南天门乃是天界正门,除非天帝陛下或是长公主殿下本尊驾临方才开得!其余官员仙子若要由此通过,必是需要官凭路引才行。” “你就通融一下呗!我又不常下界,哪里就知道这些规矩?也不知要怎么办手续啊?” “紫阳君,莫要为难我!你若送人下界,随便走哪个偏门都不需要手续,唯独南天门却是不成的。” 这,可说是相当打脸了。 墨九玄一脸挫败,也难怪长公主老说自己没长进,连这么小的事竟然都办不成,真真是个废物。 漪兰君是随花烈来的,对天界规矩一概不知;独幽也是个崭崭新的天界新人,规矩虽懂地理却还不熟;这墨九玄平日跟着主子招摇惯了,哪里注意过这些细节?主子不在,一遇到问题就立刻就傻了眼。 “要不,咱们回去问问殿下吧。” 他这话才一出口,三个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主意简直糟透了。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却听一个救星般的声音由头顶传来: “你们在这干嘛呢?” 除了花烈还能有谁! 墨九玄当即就扑上去一把拽住:“你来得太巧了!我正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呢!” 花烈一看这阵势便猜到几分,按下云头笑骂道:“你还真是威风惯了啊!这南天门岂是人人都能走的?出天庭有那么多条路你不走偏挑这个?” 正说着,花烈早瞧见漪兰君身边多了一位素衣仙子,便问:“这位仙子眼生得很,不知怎么称呼?” 不等漪兰君开口,墨九玄便介绍道:“这是漪兰君的旧友独幽仙子,如今是新晋的玄女,眼下在善法天尊驾前听命。因是听到消息说金甲武卫在找寻漪兰君便特意前来紫阳宫报信的。” 花烈可不傻,表情陡然就阴沉下来:“同门师兄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红颜知己,前女友——说实话,占了几个?” “……不是你想的那样。” 漪兰君皱眉道。 “那是哪样啊?” 花烈冷笑,一手指着独幽道:“玄女,专程跑到紫阳宫来给通风报信,这在天庭可是掉脑袋的罪!你可千万别跟我说是纯洁的男女关系!——我撩妹的时候还没你呢!少糊弄我!” 独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先走了。” “这却不忙。” 花烈却突然拦住她,对漪兰君道:“大哥,给个痛快话成不?要不,我看您这官司打到今天也差不多了,您跟这位仙子同去凡间好好过日子吧,大家就此散了可好?” “你胡说什么?!” 漪兰君也有些恼了:“我都说了只是同修之谊,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你这鬼话,也就那雏儿能信。” 花烈冷笑道:“亏我还巴巴地替你跑前跑后,丫套路够深的啊?” 躺枪的墨九玄眨眨眼,也觉得气氛似乎不大对劲:“打、打断一下……” 花烈却不知哪来的一股邪火,不耐烦道:“有你什么事啊?滚蛋!” 墨九玄指着天上,委屈巴巴:“有人来了。” 众人闻言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远远瞧见天边一队金甲武卫正朝这边过来。 花烈一脸痛苦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冷静片刻,一双苍蓝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漪兰君,隐隐地全是汹涌怒气。 “我从未对你撒谎。”漪兰君坦然道。 花烈哼了一声,咬牙沉声道:“权且再信你一回。” “快想想办法啊花烈!” 眼看就要到跟前了,墨九玄慌得六神无主,扯扯花烈的袖子。 “慌什么!” 花烈一把甩开他,转而指着一个方向朝独幽说:“由此一路向西,便可到善法天。你的身份此时不宜出现在此地,速速离去!” 独幽应了一声,神色匆匆地去了。 “好像是夜鸦?” 墨九玄望着天,仔细辨认来人旗号,信誓旦旦对花烈道:“雨师夜鸦可不是好惹的,你我联手尚可一战!” “战你妹啊!” 花烈极度郁闷地看着猪队友:“他此来必是有天帝的授意,你与他交手无异于对抗天庭,就不怕天帝剐了你?” “呃。” 墨九玄心说:反正还有我主子罩着。只是看着花烈正在气头上,就没敢说出口。 花烈突然一把拽过猗兰君的衣领:“我问你,你可是一心要找回绫音?” “那是自然!” “天帝若是不依,要降罪于你呢?” “我不在乎。” 漪兰君脸上露出一丝颓然的笑意:“我来时便说了,只要能再见她,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花烈望着他的脸,终是舒了口气,转而对墨九玄命令道:“去离恨天!” “诶?” “跟你主子说,天帝要杀漪兰君!” 墨九玄应了一声,随即化为龙形,直往九霄云上而去。 还不等漪兰君反应过来,花烈已拉着他大步朝南天门走去。门前那侍卫见状,刚上前一步,便是一愣。 只见花烈拱手道:“在下风神花烈,不知今日当职的是哪个营的兄弟?” 不料对面那人也是一抱拳,竟是十分客气道:“在下神风营队正祁威,敢问来人可是天御勇武禁军大统领的风神花烈?” 许久不听有人口诵自己封号,花烈不由一愣:“正是在下。” 对面那人笑得瓮声瓮气:“昔日曾在风神麾下效命,无名小卒,恐怕将军不记得罢了!” “对不住,脸盲,祖传的。” 花烈说得一本正经,表情无比认真。想当年手下禁军、金甲卫加起来有二十多万,一个小小的队正哪里还能记得住脸?倘若来的是个美女,出身于哪宫哪院、师门何处、身高三围罩杯定能记得分毫不差。 那祁威生得高大健硕,英武非常,却笑得十分腼腆:“大统领说笑了。”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天帝请你喝茶 “情况紧急,客套话就免了。我此番上天庭,是接了花神祭的帖子,便带了这位凡间小友前来赴会,只因他道路不熟又遇到个二货方才误闯此地。还望兄弟能通融通融,免得我再来回跑路。” 花烈从怀中取出请帖,在他面前随便晃了一下便催促道: “今日当我欠你个人情,他日必有重谢!” “您的事,怎么都好说。只是,这位……” 祁威大手一挥,看看他,又看看漪兰君:“素日听闻风神花烈不仅文武双全,还有不少风流韵事,今日一见……” 花烈听这话头,转头看了一眼漪兰君,仅是愣了一下,便立刻将他拉到身边、挽过他的胳膊,意味深长地一笑: “其实传闻未见得是真的。” “啊?” 祁威其实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竟然就是真的?不禁又仔细看看面前这两人:一个英武洒脱,一个温柔优雅;一个腹黑骚包妖冶放荡,一个纯良小白天真保守——无论身高还是相貌还是气质装扮,可说是帅得各有千秋,站在一起时竟然真有一种微妙的西皮感! 以往花烈拐个美貌仙子宫娥什么的下凡去风流快活,这在天庭来说已称不上是什么新闻了。如今竟然弯了?弯了啊啊啊啊?!啧啧,花烈就是花烈,当年的头版杀手,如今就算隐退江湖了随便搞个什么动静也能轻易上热搜!大写的服…… 祁威一脸难以置信,虽然只愣住片刻,却足以脑补出几百万字情节跌宕、缠绵悱恻的纯爱小说!然后…… 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此时花烈竟是无比风骚而娇羞地点点头,显然是认了——只要能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管你在脑补什么我都认! 状况外的漪兰君愣了半晌,忽觉这气氛似乎不太对: “哎?等、等一下……” “打个商量,此事不要声张可好?”扇面半掩真容,花烈笑吟吟地小声说道。 “当、当然!” 祁威机械地点点头,僵硬地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花烈见大功告成,刚拉起漪兰君刚迈过半条腿去,却听头顶上传来一个讨厌的声音: “且慢!” 慢你大爷啊!花烈正想作势一路冲将下去,却见夜鸦带来的金甲卫已经赶到跟前,雁翅排开将两人团团围在当中。 完蛋。 “凑表年的你拦我干嘛?!” 戏精上身的花烈索性演到底,对夜鸦吼道:“不就是抄个近道你还至于亲自跑来堵我吗?!非得这么公事公办吗?” 夜鸦也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一段莫名奇妙的话,但仍是十分客气地上前施礼道: “您可以走,但是他得留下。” “岂有此理!” “天帝有旨,传夜漪澜华君回去问话。” 花烈将漪兰君护在身后,刷地一声展开卷雪扇:“然而我觉得事实已经很清楚,没必要再问了。” 夜鸦拧眉,略一沉吟:“大统领,此乃天帝旨意,不要让属下太为难啊。”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回去只说人已经走了、你们迟了一步便是!” “这,只怕不妥。” 夜鸦见他如此强硬,下意识将手按在佩剑上,紧逼了一步。 花烈冷冷道:“想从我手上抢人,你还嫩了点。” —— 离恨天上,雷鸣电闪。 重黎漠然地看着天边乌云滚滚,降下的雷电如鞭子抽打在棉花一样的云海之上,但无论怎么用力地抽打,哪怕是有撕裂长空的气魄,绵软的云团总能轻易就将那强大的力量化解为无形,再恢复原状。 她原本放空的大脑突然冒出个想法,或许这雷电能将云团劈出个造型来呢? “殿下,紫阳君求见。” 耳边传来绿腰细软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兴致,她想也没想便说: “不见。” 绿腰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重黎继续方才的猜想,然而这有点困难。因为每次闪电出现的位置都不太好控制,只能先集中精神,先将云层叠起来摆在合适的位置上等待时机。然而叠成一坨的云团却形成一个奇怪的形状,让人联想到…… 一坨翔。 正在她意兴盎然地揉搓棉花一样的云朵时,突见一条通身紫金色的应龙由云海破空穿出,无比微妙地正从粑粑堆里钻出脑袋来。 “……” 她的心情原就很糟,被他这么一闹不觉怒气上涌。等他腾空盘旋一阵,最终化成人形站在面前时,不等他站稳早有一巴掌糊到了脑门上: “想死就直说!赏你个痛快的!” 墨九玄抱着脑袋一脸无辜:“……殿、殿下!” 似乎只有发脾气,才能稍稍排解心中的郁闷。 重黎不想说话,转身回到房间里。香炉里已经换上全新的香料,味道浓烈而霸道,先前他留下的气息竟是一点也没了。 一切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就连案头那支玉簪,也没有了。 看出她心情不好,墨九玄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还没有从刚才那一巴掌中完全恢复过来。但是花烈交待的事情挺急的,只怕是不能耽搁,便嗫嚅着小声说: “那个,漪兰君……” 一听到这个名字,重黎恶狠狠地瞪向他,血红的瞳仁竟是森森的杀气。 墨九玄吓得一缩,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 片刻,她的神色稍缓,脸上似是浮现一丝伤感: “以后休再提他。” 墨九玄不知发生了什么,令她的态度变化竟是如此大,但还是鼓足勇气大声说: “天帝要杀漪兰君!” 太平日子过得久了,人们大都已经不太记得战神披上火鳞战甲、站在应龙头顶上御风而行的英姿了。烈烈的风在耳边呼啸,火红的征袍如旗帜般飞扬,应龙疾如闪电般在云中穿行。这种久违的畅快令重黎兴奋不已,仿佛从坟墓中又重新活过来一次。 转眼之前便来到南天门,重黎烈焰战靴刚踏上石阶的瞬间,一团混战中的所有金甲武士皆停下动作,齐齐向她行跪拜大礼。重围之中苦战的花烈见是她,悬着的心终于也可以放下了。 重黎扫了一眼这群人,心里便明白个大概。 南天门的侍卫出自神风营,自然是不会为难前任大统领花烈;漪兰君被众侍卫困在当中,虽然行动受限却并未受伤;花烈铁扇带血,身上几处挂彩,显得有些狼狈,不过并无性命之忧;倒是那夜鸦看着十分嚣张,虽然手下折损了几个人,仗着人多势众占着上风。 若是再晚到个一时半刻,花烈只怕是要吃亏。 “这世道,当真是人走茶凉啊。这大统领方才卸任几年,出个门便让人打了,怎不叫人寒心?” 重黎低头看看夜鸦,他是金甲卫虎贲营校尉,曾经也是在花烈手下当差的。 夜鸦心知她自然是向着花烈说话,便伏地称罪道:“末将也是奉旨行事,不得已而为之。” “我竟不知,花烈犯了什么大事,天帝竟亲自下旨拿他?!” 重黎的语气是发难来的,并不等他回答便又冷冷道:“你既有天帝旨意,不妨拿出来瞧瞧。” 夜鸦闻言,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色的小卷轴,郑重地双手托举过头顶:“天帝旨意在此,请长公主过目。” 重黎看着他,却丝毫没有上前去取的意思。 夜鸦等了片刻,不由一个迟疑抬头看,却见手中的密旨猛然就烧了起来,下意识地一抖手,眼看着就瞬间化为灰烬,不由骇然道: “长公主!这——!” 重黎面无表情:“现在没了。” 那夜鸦资历尚浅,哪里知道她的手段,当下便站起身怒道:“大胆!你竟敢毁损天帝诏书?!” 花烈跪在地上忍俊不禁,莫名想起当年在军中调侃重黎的那句戏言:这世上,你爹可能不是你亲爹,但你姑奶奶永远是你姑奶奶!这孙子今天怕是要倒大霉了。 他这一笑,牵动肩上的伤处,不由动了一下。 当下重黎正向夜鸦发难,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花烈却身子一歪直接坐到地上,众人的视线不由齐齐地全都看向他,花烈一脸歉意道: “抱歉,我腿麻了,你们继续。” 重黎瞪他,咬牙骂道: “不务正业,叫你日日疏懒!如今被个年轻后生欺负,怕是连你师父的老脸都要被丢尽了!” “是是是,殿下教训的极是。” 漪兰君在边上冷眼看着,就感觉方才紧张气氛已经完全被这两人给带歪了。唉,与当年的绫音当真是如出一辙。 “奉天帝旨意,末将要带夜漪澜华君回去问话,还请长公主不要阻拦。”不甘心被忽略的夜鸦再次刷存在感。 对对对,他就是叫个这名来着! 重黎一拍脑门,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回可不能再忘了。” “啥?!” 夜鸦一脸莫名其妙。 重黎回过神,尴尬地咳了一声,方才正色道:“他是我请来的客人,天帝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我若执意让他走,你待如何?” 方才与花烈相争,尚且说得过去;如今这位来争,只怕任谁也是不敢跟她动手的。夜鸦的手下都不禁面面相觑,怂得一目了然。 重黎看出他眼中的胆怯,轻蔑地哼了一声,对花烈道:“你还能走么?” “小意思。” 花烈会意,站起身,笑了笑,拉过身边的漪兰君,从金甲武士之中穿行而过,由天阶向下而去。 “这……!” 夜鸦有心起身去拦,却见重黎正恶狠狠地瞪他。这位长公主可是传说中的战神,如今一身崭新的戎装堵在南天门,哪个活腻了敢惹她? 思量再三,夜鸦到底还是没敢动。 漪兰君跟随花烈从剑拔弩张的两队侍卫当中脱身出来,忍不住回头又望向她,却看着重黎此刻也正望着自已。 正文 第四十二章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与他满是不舍的目光相接,重黎心中不由泛起一阵酸楚。 她已答应了天帝,以后只怕是再不能与他相见了。明知不能跟他有未来,目光却始终固执地停留在他身上,竟是迟迟不能移开。又想起先前与他亲热时的那抹温存,心里竟有种想丢下一切与他同去的冲动。 离恨天是个多么无聊的地方啊。 以前几千几万年的静好时光都这么过去了,从来不曾觉得寂寞;偏偏自从他来了,竟突然就觉得原来岁月也可以如此美好地度过,而寂寞竟是如此磨人。 原来一个人活着并不会觉得孤单,当心里挤进另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觉得再也无法独自生活下去了。 但是,不行。 重黎站在南天门,手扶着那红漆木的巨大立柱——这里曾是她向父神立誓要永远守护天庭的地方。她心里很清楚,天帝可以纵容她的一切,然而,这里就是底线。 目送着他的身影一分一毫地远去,只觉得世间所有的快乐都被那个人一并带走了。她突然悲观地想,也许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她都不会再笑了。 而那个人,似乎有所感知,竟突然停下了脚步。 “来日方长,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花烈发觉他突然不走了,回头劝道。 漪兰君没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却不肯再多走一步。 “闹哪样?” 花烈叹气:“两情若是久长时,就要先放下眼前的猪猪肉肉啊!” “我想去见天帝。” “啥?!” 花烈几乎要哭出来了:“大哥我错了行吗?咱能不能别开这种玩笑?就你这样的小神仙,天帝少说有一万多种方法让你消失。” “可是,思念一个人的滋味,真的是太苦了。” “别整得就跟别人都没谈过恋爱一样。” 花烈强行拉着他的手臂,想让他改变心意: “有一种战术叫迂回——迂回懂吗?就是说如果眼前有道墙,就不要一头碰死在墙上!这样你不仅会输得一败涂地,还将成为敌人的笑柄!还可能会被改编成无数个版本在各种你想象不道的地方滚动播出……喂!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漪兰君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坚定开始往回走。 “我说你这个人!固执!”花烈顿时只觉得头要炸了。 “我不能留下她一个人来面对这一切。” “问题是她并不需要你回去一起承担啊!” 花烈被迫倒退着跟他讲话:“天庭没有什么事是她搞不定的!你就先管好你自已成吗?!” “她希望我留下。” “那么我现在负责任地告诉你,你肯定是误解她的意思了,——喂!” 重黎眼看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远,却又意外地折返回来,心里竟是突然一喜。她下意识地向他伸出手,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希望他回来,还是让他不要过来。 “诶,真是让人有点失望呢。” 背后的夜鸦突然叹了口气,语气竟突然变得有些熟悉。 重黎下意识地回过头,见雨师夜鸦身上的金甲褪去,竟是渐渐现出原身——他原是只乌鸦一样的怪鸟,一双漆黑的羽翼,单足,振翅可成雨,故称雨师。 但他身上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天庭对一个金甲校尉的定义——天帝这个贱人!不玩分身,还玩起附体了!披着个禁卫军的狗皮跟我叫板? 那眼神,就是化成灰我也能一眼认出。 重黎心里顿时火起,却也不敢轻敌,抬手便生出一团火焰,在周身熊熊地燃烧起来,雨师降下的水遇到火炎瞬间变成白色蒸汽,发出呲呲的声响升腾起来。 “绫音!” 漪兰君见状又加紧了脚步,想立刻赶到她身边去,却被花烈一下扑倒在地。 “方才你那还可说是痴情,如今再去可就真是傻了啊!” 花烈死死按住他:“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两人斗法,天上的八百众神都管不了!你就别跟瞎裹乱了!” 说着便挥扇升起一道无形仙障,将两人罩在当中。 雨越下越猛,夜鸦瞪着血红的眼睛,双翅展开,黑羽便是万箭齐发向她射来。 重黎的火势亦是猛烈。只见她一手举过头顶,赤色的火光便如花朵般绽放开来,将密集的雨幕瞬间就化为一阵滚烫的雾气。她周身的火球渐已成阵,鲜艳的红莲业火将整个天空都照得耀眼,脚下的石阶被炙烤得开始发烫。 那些金甲武卫哪有痴傻的,见这情形早已远远躲避开去。 夜鸦一双巨大的青黑色羽翼像两只巨大的魔掌,几乎要将她攥在手中。随着翅膀缓缓有力地挥动,翼尖卷起强大的风刃,渐渐聚集起来,如千万把回旋飞转的尖刀围拢在她的周身,虽是无形却杀气重重。 她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火鸟,却被囚禁在无形的牢笼之中,每每振翅,皆被风刃断去羽翼,始终不得解脱。身后的大红战袍被卷进风中一阵乱舞,遇到那密布的风刃之墙,顷刻之间便被扯成无数碎片。 风刃之阵步步紧逼,像是巨兽的獠牙,将遇到到所有东西都一概撕成碎片。 麻蛋,你来真的?! 重黎恨得直咬牙:果然是我退让得太久,给你造成了特别好欺负的错觉吗?是不是三界之主做得久了,被人跪拜得习惯了,就忘记曾经被我扒了裤子摁在地上用鞭子抽的黑历史了? 她将周身的火焰收缩,再次聚集成更大的火球,开始一寸一寸地向外蔓延,被卷入风中,瞬间被撕扯成长条,变成线,再织成网,越来越密,温度也越来越高,映着她满是怒气的面颊,美丽的焰火状花纹在她额间闪现,发出妖冶却致命的光芒。 这时,头顶无尽的苍穹之上,似乎是什么东西受到了召唤,由天庭更深远处竟也发出隆隆的巨大共鸣。 夜鸦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用力扇动几下翅膀想脱离那张火网,然而已然来不及了。一道刺目的火光由头顶的离恨天直直冲击下来,像一支离弦之箭,穿过他的胸膛,最终停留在她的手中。 耀眼的光华散去,慢慢现出它原来的样貌。 赤焰红莲,乃是上古时代由火神亲手锻造的神兵,十大凶剑之首。 其性属火,其状不定,可由主人意志转化成各种形态;相传上古时代人神大战之时,火神曾用它焚尽世间一切邪恶,杀戮无数,凡有其现身之处,必如浴火地狱,乃毁天灭地的大凶之兆。 天庭创立之初,由重黎亲手将其封印至离恨天万丈云海深处,至今已满一万八千年,如今再次现世,出现在战神手中仍是光彩依旧,戾气万钧。 夜鸦的胸前被灼穿成个大洞,一阵嘶吼之后,身体化为一团散乱的青黑色羽毛,在跳跃的红色火焰中化为灰烬。 然而火焰并未就此止步,像是节日的烟花般四散开去,竟顺着南天门向周围蔓延,妖艳的火光将整个九重天都映照得一片通红。红莲业火像是一头出笼的怪兽,肆意啃噬、撕咬着所遇到的一切,发泄着压抑已久的情绪。 远处宫殿砖石碎裂的声音好像美妙的乐声,在她听来竟是无比悦耳动听。周边不断传来宫墙倒塌的轰鸣,无数砖石从云层中掉落下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黑烟滚滚,仿佛置身于赤焰炼狱之中。 夜鸦的羽翼皆已经烧尽,夺目的火光之中却渐渐化出人形来。 重黎手中舞动赤焰红莲,提剑指向那人形:“这世道当真是奇怪!我为了你的大局事事退让,你却反爬到我头上来了?!” 当真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夜鸦的肉身此时早已化为灰烬,只听一个低沉的嗓音透过炽热的火团隔空传出: “你想杀我?” 火光映红了整个脸颊,他的语气中是满满的怒火。但夜鸦的身体却再也无法承受业火的炙烤,哪怕是由天帝强大的灵识加持,也无法遏制地慢慢开始崩溃。 重黎放慢语速,一字一顿: “谁挡我的路,我就杀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还记得上次红莲业火在世间烧得肆虐,已经是几万年前人神之战时代的事了。父神带着烛九阴斩杀了人类首领蚩尤,令天火焚尽凡间一切罪恶欲望和贪念;又令水神共工冲洗大地,雷神断去天柱,带领众神到九重天上建立了新的秩序,那便是现在的天宫。 脚下的石板已被烧得通红,看着眼前这肆虐的红莲之火,呼吸着灼热的空气,那场大战仿佛就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事情一般。 夜鸦最后的灰烬在业火中支离破碎,轻飘飘地,由灼热的气浪卷向更高处的云端。 他的眼中浮现一丝失望,似是在心里长叹了一声,缓缓闭上双眼,口中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你走吧。” 放眼望去,此时的整个天宫已是火海一片。 蓬莱仙境时至春末夏初,漪兰殿庭院中那株海棠开得正当其时,枝头的花团半粉半白,似胭脂点点,有如晓天明霞。 她贪心地嗅着那沁人的草木香气,感受花瓣如雨点落在肩头的真实,眼前的一切皆是纯粹而美好。 “以前,你也是最爱这花。” 他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重黎回过头,笑容纯真如同少女。 那时的她是一身大红嫁衣,如今却是鲜艳的火红战甲,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漪兰君忍不住张开双臂,如那时一般将她抱在怀中,亲吻她的额头。 重黎的脸轻轻摩挲他的脸颊,嗅着他身上特有的香气,心里是满满的欢喜。 正文 第四十三章 九只小炭球 “殿下,我能不能告个假。” 墨九玄不合时宜地举手,忧心道:“我想回去看看家里着火没,我晾在后院的茶叶还没收。” 边上的花烈,不动声色地狠狠踢了他一脚。 “嗯,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烧就烧了吧,也不值什么。” 墨九玄哭丧着脸改口说道。 花烈目光回避着正在起腻的两人,面无情地说:“殿下,我得去趟医馆,能不能让这蠢货给我走个官中的帐,把医药费给报了。” “准了。” 重黎在漪兰君怀中,笑着应道:“跟管事的说,让他们连丧葬费都一并预支给你。” “多谢。” 花烈不满地哼了一声,拎过墨九玄的衣领便向外走。 “哎?这怎么还有我的事?” 墨九玄不明状况地被他拽走十分不满。 “世人都道‘小别胜新婚’,你这二货就别戳在这白白招人讨厌了。” “啥?” 两人说着便腾云去了。 重黎不理会他们,双手环过漪兰君的颈项,只一心索吻。漪兰君皱眉,宠溺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苦笑道:“你这铠甲当真十分特别,稍一靠近便觉灼热得很。” 她一笑,只见身上的排列整齐的赤红色甲片便如花瓣一般凋零,从坚硬的金属变得细腻柔软,皆只是一瞬间的蜕变。当花瓣随风飘散而去,铠甲化为红妆,宫绦襦裙,丝带飘扬,身体柔美的线条玲珑毕现。 漪兰君的手抚过她的面庞,指尖又触碰到那熟悉的温暖和柔软,眼中浮现出缱绻温情。凝望着她,虽是周身气场比之前强大许多,但那熟悉的笑容依旧甜美,双唇仍是依旧撩人,竟与方才在天宫杀气腾腾的模样判若两人。 重黎望着他的眼睛,突然认真地问:“如果我再也想不起前世的事情,你还会喜欢我吗?” “失去美好的回忆虽然可惜,但未来远比过去重要得多。” 诶,读书人,说出话来果然句句讨人喜欢。 “只有一样,” 漪兰君故意拉下脸来说道:“吾名夜漪澜华君,将来你若再问,我便真的恼了。” “这次定不会忘了。” 重黎讪笑道:“只是,我听说凡间夫妻少有直呼姓名的,通常是不是会有个昵称什么的?” 被叫了十年的盆栽君,你以为我会说? 漪兰君表情僵硬道:“……并没有。” “额,竟然没有吗?” 重黎敏锐地捕捉到那双明眸中的躲闪,却并未拆穿,只是眯起眼睛,再次贪恋地吻上他的唇。厮人,美景,眼前的一切都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梦幻感,好像就只是一场美梦,不经意间便会醒来。 他似乎也是这样想,抛开一切杂念,只专注于与她唇齿间的缠绵。哪怕只是一场梦,多停留一刻也是好的。 渐渐情浓,重黎贪心地轻抚他潮红的面颊,幽幽道:“你抱我进去可好?” 漪兰君点头,刚想抱她,动作却是一僵。 重黎低头,却见一个白衣童子正扯着她的裙摆,大瞪着两眼怔怔地瞧她,当即恼道:“你这烦人的小东西,扯我做甚?!” “殿下!你不认得我了?”墨童一脸要哭的样子:“我可是等得你好苦啊!” 重黎此时心思全在漪兰君身上,哪有耐心跟他缠:“你这小仙好没眼色!我今日心情好,不想杀人,快些走开!” 漪兰君也苦笑着劝道:“一万八千年都等了,又何必只争这一时半刻?” 墨童才不管,只拽着重黎不肯松手:“我修行良久始终不得圆满,便只差殿下一桩心愿了!殿下你便成全了我吧!” “可是我并没有什么心愿啊!” 重黎见他与漪兰君气息相通,必是有些渊源的,便耐着性子也不好发作:“我现在就希望你给我立刻消失!好伐?” 正在说话间,漪兰殿大门传来叩门声。院门本是虚掩的,漪兰君应了一声,只见一位仙人领着一群小童进来。 青衣仙人瞧着大概是位老树翁,板着一张冰块脸,手上牵着的那小男孩是年纪最大的,约摸十几岁的样子,个头最高,肤色却黑得像个小炭球一般;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个个也都黑得一般无二。细看那些孩子五官生得还算不错,浓眉大眼的,只是小脸也太黑了些,使得整个人都显丑了。 客观地说,真是跟一群山里巡逻的小妖精一样。 九个孩子个头从高到低站成一排,衣着长相都十分相似,梳着一样的团子头,只是肤色和发色略有差别——最左边的老大小脸最黑,最右的小九一头火红头发,单看那蜜色的小脸虽算不上粉白,但混在这九小只当中,已经是最白的一只了。 重黎隐隐觉得这阵势有些诡异,不由得看了漪兰君一眼。 他的表情有些为难,不想那墨童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抢白道:“丑是丑了点,都是自己亲生的,哭着也得认!” ——卧槽! 重黎顶着满头黑线,又默默细数了一遍:九个。 漪兰君瞪了墨童一眼,用力在那小脑壳上按了一下,又转过头低声对她说道:“我只同他们说你出远门了,别穿帮。” 虽然隐约猜到一点,但听漪兰君亲口认下来,还是觉得相当震撼啊!九个,整整九个!难怪天帝那么气急败坏,这个阵容略显壮观啊。 不等重黎反应过来,漪兰君已朝他们迎了上去。 “喂!” 重黎忙跟上去,压低了声音问:“这些全都是?” “嗯。” “九个哎?!” “嗯。” “……” 谁能告诉我,这十年到底都发生了些神马?! 漪兰君朝那位仙人一拱手:“前日走得急,将小儿托付给桃花仙子照看,如今竟烦劳仙翁亲自送来,实在过意不去!他日定登门道谢!” 那仙人却一摆手,照旧冷着脸说道: “罢了,你且好好管教他们便是谢我了!你走这几日,这群小祖宗一把火烧了十里桃林,桃花仙子仙身受损如今正在闭关修行,我今日本是要来与你理论,见你家夫人平安归来,这悬了几年的案子终是了了,一家子团聚也是难得,罢了罢了。” 末了,他叹了口气,拂袖而去,从头到尾怼得漪兰君竟是一句也插不进。 九只小炭球自知理亏,都低着头不敢作声,直到瞥见爹爹身后的重黎,九双大眼睛便齐刷刷地盯着她。 事情太过突然,重黎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表情有些抽搐: “你,你们好啊。” “阿娘!” “阿娘~!阿娘!” 老大率先喊了一声,紧接着便是九重奏了。 重黎动作僵硬地蹲下身,九小只一起扑上来直往怀里钻。 人生,真是处处皆惊喜啊……想当年,天界的千军万马都带过,然而都远不及这九只小炭球带来的心理震撼更大。 “先别忙。” 不想漪兰君却板起脸孔:“夫子家的桃林是怎么回事啊?” 九小只大眼瞪小眼,要么钻进重黎怀里,要么躲在她身后,全都十分默契地不说话。 重黎有些受宠若惊。 九小只竟对她完全不觉生分,钻进怀里那小东西更是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小身体也是软软的,异样的肌肤之亲又完全不同于漪兰君,似乎有一种更加天然的亲近感,只觉得整个心都要萌化了,哪里还能板得起脸孔: “不就是桃林嘛,烧就烧了呗,有什么要紧……” 老娘天宫都烧了,一片桃林又算个啥? 然而瞥见漪兰君正在瞪自已,又不得不改口道:“男子汉大丈夫,做过的事要承认哦。” 漪兰君勉强买帐,双手抱在胸前逐个看着那九小只: “敢做就要敢当!” 九小只面面相觑,终于还是放弃抵抗,在她面前站成一排: 老大:“我,我去捡的柴。” 老二:“我找的油。” “我抱的柴火。” “我浇的油。” “我点的火。” “我扇的风。” …… 很好,团队合作嘛!不愧是战神家的娃娃,重黎忍不住要笑出来,生生被漪兰君瞪了回去。 没想到,平时看起来那么温文尔雅的漪兰君,教训起人来还是挺凶的。 既然认了,漪兰君点点头:“那便我去桃花谷收拾残局。毁去的山林要重新种上,焦土重新翻整,再引来山泉来灌溉,一个也不许躲懒!” “呃。” 这下小团子们全都蔫了。 他这动动嘴不当紧,那工程量可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完成的。 连重黎也有些看不下去:“这有什么当紧?回头我让墨九玄来收拾便是……”但见漪兰君又在瞪她,随即又改口道:“但是做错事就要承担后果,按你爹说的办!” 重黎连自已也觉得怪,怎么偏就怕看到他生气,他认真板起脸来的时候,自己向来说一不二的态度竟是当即就软了下来。 连墨童都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您……当真是我家殿下?” 重黎讪笑着,只装作没听到。 桃花林离此地并不远,是与蓬莱隔海相望的一片山林。离着老远便看到大片焦黑的树丛,像是被一头凶兽在此地打了个滚,满地焦土,与边上苍翠的绿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在面积不算大,粗略算算也就方圆两三里的样子。 九只小炭球也不劳漪兰君多说,一到地方便开始翻土的翻土,挖渠的挖渠,竟是一句抱怨也没有。别看都是些外表年龄十来岁的小神仙,做起事来干净麻利,井然有序,真真是省心得很。 漪兰君带着墨童站在一旁当监工,仍是板着个脸孔十分严肃。 重黎此时都还没完全从一下冒出九个小崽子的震惊中平复下来,有些懵地自语道:“九个儿子……若换做我是天帝,我也得疯啊。”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朱厌 “并不是。” 漪兰君闻言转过头。 “诶?” 就是嘛!我也觉得不是啦,所以一定是捡来的对不对? “小九是女孩子啊。” “……这不是重点。” 漪兰君突然冷笑了一声:“你这做娘的也是可以!十年了连个像样的名字也不曾想得出来!我取好的你偏又看不上。” 重黎眨眨眼:“其实我刚才就想问,难不成九个娃娃全是按数字排下来的吧?” 看漪兰君的表情,她就知道自已猜对了。 从这不着调的作风来看,大概是自己做下的事没错了。 “那日我催得紧了,你笑称要以龙九子之名当做娃娃们的大名,之后便一去不返……于是,名字的事就这么着了。” 漪兰君眼中闪现一丝伤感,重黎见他这样,不免心里一疼,便揽过他的肩,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假意哄道: “好咯好咯,要怪都怪你那丧尽天良黑心烂肺的小舅子好咯!改明儿我做个小人儿,写上他的大号,你几时想起来心里恼了,就拿小针扎他可好?” 漪兰君噗嗤一声,忍俊不禁。 墨童却黑着脸:“殿下,您这么说天帝只怕不妥吧。” 重黎瞪他:“那不扎小人扎你!行了吧!” 委屈巴巴地闭了嘴。 漪兰君见小崽子们此时正合力搬一段枯木,个个小脸涨得通红显得十分吃力,便将外套脱了,挽起袖子走了过去。 难以想象,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漪兰君竟也要亲力亲为,重黎拧着眉头,不由叹道:“这当爹的也是不易啊。” 墨童这会儿却趁机朝她身边挪了挪,仰起脸央告道:“殿下!您也心疼心疼我吧!” 重黎看了他一眼,心知他又要提成仙的事,却很是无奈:“不是我不帮你,修仙这事吧,三分靠人为,七分看机缘!若是机缘不到,我也是没法啊!” 墨童哭丧着脸:“我在世间苦熬了这些时日,也不知哪天才是个头啊!” 重黎摸摸他的头,安慰道:“诶,你看我那赤焰红莲又待如何?从上古时代便跟随我辗转征战于三界之中,时时受我教化,如今那蠢物化灵也有十数万年了,却仍是魔性难驯化不得人形,一离了我便要生事!如今还是不得自由之身。” 这些事,墨童倒也听过一些。 重黎自上古时代便是火神,擅铸造兵器。因洪荒时代战火频仍,所铸神兵多为凶煞之物,如今多半已毁损于战火之中,少量存世的也都封印在无人的蛮荒之地,所化之灵皆为不祥。而点墨星河,原是她闲来随手造化而成,虽是灵物,但众仙皆嫌它器小、难成大用,便被弃之于昆仑。 在天庭众神看来,本以为它难以成器,却偏在凡间遇到漪兰君这般眼光独到的,竟将其琢磨成一支玉笔,可说这眼光也是相当独到了。 重黎决定先不把曾遭众仙嫌弃的事告诉他,笑吟吟说道:“我看你资质尚可,跟着漪兰君所修也是正道,早晚必成正果,且静心修行莫要急于一时。” 但是这种答复未免太过官方,连她自已听来都觉得有点敷衍,就又补了一句:“要不等我几时回去了,找司命府的人替你问问?” 墨童听了这话,简直是立刻就要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两只小手紧紧抓着她的石榴裙,好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 唉,修行一万八千年,连普通的草头小仙都差不多能混上九重天当个小官了,他明明受高人点化却还只是在凡间当个没有肉身的笔灵,想想也确实怪憋屈的。 重黎摸摸他的头,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岔开话题道:“你主子在那边辛苦,你却只顾缠着我,这像什么话?” “他是我主子不假,可您也是吾主啊。” 噫,这么说好像也没错。重黎想了想,又道:“那,倘或我跟你主子拌嘴,你要站哪边啊?” 不想他却扁扁嘴,说道:“那却是没有的事。殿下与吾主成亲以来,事事皆是吾主说了算,从不曾有过生气拌嘴的事!不然我也不能看走了眼,竟早没认出殿下来。” 什么鬼?这盆栽竟然真是一家之主?我当地仙的时候这么好讲话的吗?竟然事事听由这盆栽做主?夭寿啊,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重黎表情复杂。 此时,空气中莫名有一丝血腥的味道,似乎是从附近不远处的山林里飘来。然而赤焰红莲被封印了一万多年,如今一嗅到血腥便有些按耐不住。重黎身子一震,心里刚觉得不好,便见着一道红色的火光由掌心飞腾而出,朝山林中去了。 “孽障!搞毛啊?!” 重黎咬牙暗骂一声,也顾不得许多,便丢下众人,直追着那团火光往山里去了。 刚翻过一架山梁,只见一片商队的驮马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货物撒了一地,一只毛色光亮的巨大猛虎正叼着半具尸身大吃大嚼,满地鲜红惨不忍睹。 重黎一皱眉,却见赤焰红莲的剑灵已悄无声息地化身成一只通身火红的小兽,呲着白森森的獠牙寻着血腥气便摸了上去。 “你给我回来!” 重黎瞪眼,凶道。 此灵名为朱厌,嗜血嗜杀,尤爱吃杀孽深重的妖物。因野性难驯始终不得人形,时常化做一匹野狼模样的邪兽,通身燃着红莲之火,所到之处必是尸横遍野。 朱厌双耳贴在脑后,身子伏于地面已悄悄摸到了那恶虎的身后。那虎虽有所察觉,却并未将体型远小于自己的对手放在眼中,只是沉声闷吼以示威胁。 “孽障,别逼我修理你啊!” 重黎却并不想惹事,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威胁道。 朱厌咧着嘴,露出地狱饿鬼般邪恶的笑容,馋出的口水顺着獠牙直淌到地上。 它不安分地甩动着尾巴,哪知地上散落的货物沾着点火星便冒起烟来,不一会火苗便蹿升上来。 “你就给我惹事吧!” 重黎皱着眉头,抬手将地上零星火苗收了。 趁她才一分神的工夫,朱厌看准个时机便猛然扑了上去,一口咬在恶虎的脖子上。别看它的身体比那虎小了数倍,血盆大口张开来竟是毫不逊色,足占了半个身体大小,像只巨大的兽夹死死钳住对方。 恶虎吃痛地弹跳起来,一回身便与它扭在一处,两只巨兽缠在一处撕咬翻滚,所经之处便有红色的火焰熊熊地烧了起来。 漪兰君和九小只手上的活计已忙得差不多,见重黎突然抽身走了,不明所以地随后也跟了过来。 可是眼下这个节目,明显不适合小朋友观赏。 重黎不想跟它再纠缠下去,几步追上去一把抓住朱厌的尾巴。可那蠢物偏就是死也不肯丢口,任她怎么甩仍是咬定不放,眼看那虎被它钳住喉管已是奄奄一息。 重黎一时气恼,丢开它的尾巴,上前去一把拧住耳朵,使劲一扭:“非让我跟你动真格的是吗?” 朱厌这才哀嚎一声,极不情愿地缓缓松了口,把嘴里的猎物一寸一寸吐出来。 “爹爹,阿娘在干嘛?” 年纪最小的椒图仰着小脸,扯扯父亲的衣角,满脸稚气地问。 漪兰君拧着眉,一眼便认出那就是当年在此作乱的虎精,果然世道轮回又被她遇上了,真可说是报应。他心中暗自叹气,弯腰将女儿抱在怀里,柔声哄道:“有人不听话,你阿娘在教训它。” 又觉画面过于血腥不好给孩子瞧见,便打算哄着他们赶紧离开。 不料那朱厌竟是恶性难驯,瞧了个空当便猛然张开大嘴,到底还是一口将那虎精整只吞下肚去。 朱厌这一套动作见缝插针,完成得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连重黎都始料未及,直到看它在眼前咂咂嘴,打了个饱嗝,方才回过神来,但是为时已晚。 所有人都大瞪着两眼,目睹了如此巨大的一只虎精就这样凭空被一只小兽吞掉,这场面,当真是相当震撼。 安静了片刻,突然听椒图“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漪兰君猛然醒过神,一面轻声安慰她一面领着其余惊恐万状的小炭球们迅速离开了。 朱厌心满意足地抖了抖毛,化为一团妖火重新又钻回掌心。 重黎表情有些尴尬,一挥手将地面的火焰尽数收了。虽然那火还没成势,但业火毕竟不是凡火,所到之处瞬间可令一切生灵灰飞烟灭,已在地面上留下一大片伤疤般的焦土。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相对于桃林那点损失,眼前这被业火烧成死地的山林,只怕是几百年也再难长出花花草草来了。 重黎叹了口气,抬头瞧见此处地仙正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棵烧了一半的树底下,也不知是何时来的,大概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惨烈的景象。她上前一步,好心将他胡子上的火按灭,小声安慰道: “回头我给地理司打个招呼,花草绿化费用另补给你,就写办公用品——不用走你们地方财政的帐哈,别担心。” 那地仙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一时间竟是老泪横流。 正文 第四十五章 颜狗的烦恼 漪兰君一行人回到蓬莱,最小的椒图眼角还挂着泪珠,其他孩子虽然没吓哭,也全都是恐怖片刚散场时那种表情。 “你等等我嘛。” 重黎提着裙子从后面追上来。漪兰君这才略略收住脚步,回过头看着她,一副“你知道错哪了吗”的表情。 重黎耸耸肩:“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都跟着父神征战四野去了呢!这种小场面有什么的。” “然而他们的父亲只是个普通的仙人,跟伟大的创世父神自然是没法比的。” “呃。” 这话听着酸溜溜的。重黎扁扁嘴,讨好道:“只是个意外嘛。” 然而对方并不买帐,目光冷冷地哼了一声。 重黎只得讪笑着岔开话题,捏捏椒图的小脸,逗道:“你要乖喔!以后若敢不听话惹你爹爹生气,就让那妖怪把你也吃了!” 椒图毫不犹豫地“哇”一声就哭出来。 “喂!” 漪兰君瞪了她一眼,抱着女儿哄了半天又怒道:“有你这么当娘的么?!” 似乎比刚才更加尴尬了。 重黎也很无奈地耸耸肩,小声嘟哝道:“头一回当娘,你总要给我个适应的过程嘛……” 说着,她伸手想去摸摸小炭球的脑袋略表安慰,却被漪兰君板着脸孔挡了下来:“你身上的血腥味会吓着孩子的。” “诶?” 重黎一惊,忙低头在身上嗅了嗅,没有啊? 漪兰君也不再理会她,带着九小只先进了家门。 “好啦,我知道错了。” 重黎紧跟着他进了家门,却意外地看到花烈和墨九玄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站在院中等他们。 “哇哦,我刚才好像幻听了。” 花烈煞有介事地对身边的墨九玄说道。 “我觉得我也是。” 墨九玄见漪兰君带了九只小团子回来,立刻摇着尾巴颠颠儿地就迎了上去:“哇,小殿下!……好多小殿下!好可爱!” “……” 花烈也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有隐藏的崽控属性,一脸黑线地摇摇头,见重黎脸色不对,问道: “吵架了?” 重黎不作声,看看漪兰君。 漪兰君也不说话,领着小团子们只管朝房间走去,后面还跟着沉浸在逗崽热情之中、完全游离在状况外的墨九玄。 无奈地点头。 花烈一笑,指了指书房:“你宠物刚才抽空回了趟家,顺路给你带了点东西,看看去?” 重黎点头,随着他进了书房。 皆是在离恨天平时惯用的随身之物,除了衣物和首饰匣子竟还有香炉和香片,亏得他倒细心、想得周全。重黎随手取了几片放进去,点上,又问: “我身上血腥气很重么?” “不觉得啊。” 重黎拧着眉,突然叹了口气:“……我干嘛要问你呢。” 花烈脸上是大写的莫名其妙。 这时墨九玄推门进来,也不知是被漪兰君赶了出来还是终于想起谁才是他主子:“殿下,天宫被你烧得好惨!处处都要翻修重建,天官们都在说今年下半年财政要吃土了。” “活该!谁让他招我。” 重黎白了他一眼:“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不然连灵霄宝殿都让他重新盖!” “是是是。” 墨九玄端起桌上的一盘苹果借花献佛:“到处都在重新装修,我也觉得天帝一时顾不上您了。” 重黎拿过一个青苹果,啃了一口,问:“我身上有血腥味儿么?” 墨九玄一愣,下意识地看看花烈,花烈却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问你话呢,你看他干嘛?!” 墨九玄苦着脸,为难道:“那,应该是有……还是没有啊?” “这还需要别人教你吗?!” 重黎怒道。 墨九玄连忙摇头,果断说道:“没有!” 花烈忍不住笑出声来,墨九玄心知是答对了,也笑道:“我还特意带了香料过来,您想有就有,想没有就没有嘛!” “切。” 重黎一脸不爽地转过头,又啃了一口苹果。 “怎么,他嫌你杀气重了?”花烈笑眯眯问。 重黎叹了口气,把方才发生的事大概说给他听。 “朱厌还是老样子嘛!它这般不服管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漪兰君还不适应吧?不过话说回来,死在朱厌手里的皆是投不得胎的十恶不赦之辈,若是戾气不重也入不得它的眼!这当中必不会有冤屈的。漪兰君只是个凡仙,他哪里懂得战神半身的尿性。” 花烈笑眯眯地,话锋却突然一转:“你真喜欢他么?” 重黎听到这话,也是一愣。——若是不喜欢,自己有必要在天庭闹出这么大动静么?现在只怕全天庭人都知道她跟天帝闹翻的事了。 “我知道他是你喜欢的类型。” 花烈不等她回答又说道:“你从来只跟颜值高的人做朋友,绝对如假包换的颜狗!喜欢脾气好的,说话细声细语,气质最好是儒雅中再带点伤感;不能玻璃心,被吐槽了可以怼回来、可以耍小性子但不能作死——我总结得对么?” 重黎眯起眼,不经意地勾了勾唇角:“有香味的加分。” “所以我第一眼见他就知道会是你的菜。” 重黎扬扬眉,带着几分调戏之色捏起他的下巴:“好样的,算我平时没白疼你。” “其实就好色这种属性来说,并不分男女。” 花烈不动声色地扭过脸,摆脱她的魔爪继续说道:“而且以殿下目前的身份地位,吃干抹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我知道殿下肯定是以为我献了个男宠。” 看她的表情,花烈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却是话锋一转:“然而并不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 “漪兰君喜欢的你,是身世背景简单,性格开朗但绝不会高不可攀的地仙绫音;虽然他可以接受你不记得前世的事实,但是身份尊贵的长公主,本性嗜杀的战神,他可未必能接受得来。” “而你呢,虽然贪图他这副好皮相,但是文人那种磨磨唧唧的个性,天生的白莲花圣母体质,我估摸着,至多就是个把月,等新鲜劲儿一过,也差不多就该腻了。” 花烈笑笑地摇着扇子: “天帝还是太心急了点。他若有耐心容你们再处处,这笔开支不小的装修费就能妥妥地省下了。” 重黎听了这话,却冷冷道:“你别动不动就拿自己的三观往别人身上套!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男女在一起就只为了滚床单、然后一拍两散的。” “咳咳,请不要歧视纯洁的肉体关系好吗?” 花烈收起笑容,故作严肃道:“我发誓,我对于每一段感情都是真诚的!只是,并不是所有美好的感情都要以双宿双飞做为结尾。喜欢的时候就在一起,感情没了就分开,彼此都能自由自在地多好?” “嗯哼,所以‘人渣’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你可以不认同,但也不要人身攻击嘛。” “你知道天庭有多少仙女想阉了你么?” “咳。所以我这不是到凡间来了。……不要岔开话题,现在在讨论你的问题。” 重黎哼了一声:“那就讨论到这儿吧!因为我并不打算始乱终弃。虽然我知道你当初带他来见我的时候也没存什么好心。” “这您可就冤枉我了。” 花烈摆摆手,辩解道:“我可是真心盼着您好,哪怕只是图个一时的乐呵呢?您开心我们才有好日子过不是?” 果然不出所料,当初花烈带他上九重天才不是为了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纯粹就是怕她无聊、替她寻个乐子么?!——这个人浪荡成性,有这种三观倒是一点都不奇怪。 重黎冷笑一声:“然而你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了解我。” “重黎,不要太任性。” 花烈极少见地直呼她的名字,“我是希望你及时行乐、过得开心些便好,若是但太过执念就并非我的初衷了。” 这就是花烈的风格。 喜欢了便百般撩拨,到手了、厌倦了就丢到一边,换下一个——只享受过程却不追求结果,永远是自在逍遥的风神花烈。 重黎沉默半晌,才幽幽说道:“说来也怪,我原也并未拿他当回事。只是,若见不着吧,心里就空落落的;一时见着了,哪怕他连个好脸色都不给,竟也觉得是欢喜的。” 花烈听了不由一愣,眼见她这一脸思春少女般的羞涩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傲视天下的战神英姿?不禁有些懊悔地连连摇头道: “原来还是我的错!……诶,当初若早娶了你便好了!” 当面前这个英俊男人带着几分惋惜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时,若随便换作别的女人大概都会怦然心动吧?然而重黎可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毫不客气地笑骂道: “啐!德行!现在后悔是不是忒晚了点?” “诶?” 墨九玄哪里知道这俩人只是彼此打趣,一本正经地插话道:“原来天帝一直想撮合你俩的事竟然是真的?!” 本来还想再劝她莫陷得太深,突然间就觉得,无论自己再说什么只怕都会有欲盖弥彰之嫌了!花烈那本是句玩笑,却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点醒,不由得多心想到:如今以他立场若有意要拆散这一对儿,竟是显得十分别有用心了。 真真是没意思得很。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女爷们 花烈有些恼火地合上铁扇,瞪着墨九玄,对重黎恨恨道:“你到底是从哪捡来这么个活宝?” “咳咳。” 这时,门却突然打开,漪兰君从外面进来,语气淡淡地: “孩子们被吓坏了,今晚怕是离不得我。我过来跟你说一声,若是累了便先歇着吧,不必等我了。” 虽然从语气中听不出有什么情绪,但她十分确定方才那些话,他肯定是听到了。 漪兰君刚退出去,花烈便也阴沉着脸告辞走了,三个人竟是不欢而散。 墨九玄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小声问:“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哈。” 重黎态度不阴不阳:“你方才这话插得极有水平啊。” “是,嘛。” 以墨九玄那无比简单的脑子,完全猜不出她是要骂人还是夸人。 “是啊。” 重黎的语气淡淡的,似乎并不带有任何情绪:“他原是打算劝我早些放手,被你这话一搅,若再劝便显得他居心不良;漪兰君听到这话,日后必是既不待见他、也要恼着我,花烈那般聪明乖觉的,有这层尴尬的关系在,自然也不好日日在他眼前瞎晃招人讨厌。而我呢,为避嫌疑也不方便再见他——所以,要不怎么说你这话十分有水平呢。” 墨九玄听她这一分析,顿时有些傻眼。 重黎又道: “花烈原是我挚友的弟子。他师父将他托付给我的时候,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崽子。他不仅人长得俊俏,又聪明讨人喜欢,我时常找他过来说话。时日久了,天帝也瞧着他不错,便有意让我嫁他。他位份低,就算心里不愿意又能怎么办?跟天帝说我两不合适、你再找别人问问?他有几个脑袋够天帝砍的? ……于是便日日躲着不见,天帝心里有数自然就不再提了。这事在天庭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你偏挑这时候说出来,可不就要招人多想么?” 墨九玄当即双膝落地,哭丧着脸:“我就是随口一说,并没存什么旁的心思啊!” “我自然知道你那脑子就是保持平衡的,有跟没有也没差,哪里懂得这里头的缘故?”重黎冷笑道:“只是,你打量在座的哪个比你蠢?!岂能不会多想的?” 墨九玄双手合十,讨饶道:“殿下!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乱说话了!” “罢了。” 重黎摆摆手,独自朝屋外走去:“我是懒得跟你计较。只怕就你这不长进的德性,活不到我想杀你的时候,早就不知冤死在谁手里了!” 重黎此时只觉得眼下诸事皆是不顺,郁闷得连脾气也懒怠发。 她缓缓移步至庭院之中,抬头望见一轮皎洁的明月当空,海面上波光粼粼,便坐在那棵海棠树下的秋千上,一双深红的眸子微合,只静静侧耳听那片如酣睡般的温柔涛声。 整个蓬莱都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庭院中草虫轻唱,远处涛声阵阵。九小只的房间里还亮着微黄的烛火,忽明忽暗,隐隐还能听到小团子们稚嫩的呢喃声。 花烈方才说的那些,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我早已不是那个小小的地仙,我曾踏过堆积成山的白骨,走过汇流成河的血水;我的心肠曾经坚硬如铁,相处得时光越久,他便越会清楚地看到我不再是他的绫音,而是一个完全陌生、永生永世都将灵魂寄予在战场的上古战神。 唉。 想到这些,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见左右无人,索性提起裙子将一条腿翘到椅子上,大喇喇地摆了个十分豪放的大字形: 特喵的,如今这世道,还有几个人能正经把劳资当女人看待?自己看着都累!索性不装了。 重黎仰起头,放松地吐出一口胸中积聚已久的闷气——星空真是美啊。 平时看起来那么普通的二十八宿,原来出现在夜空之中的时候竟然是如此闪耀。果然,当人的视角改变时,眼中的世界也就变得与以往大不相同了。然而她又不禁想到自己,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自己却似乎始终是个一成不变地存在。 就像是座会呼吸的纪念碑,静静地看着世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 可我是活的啊!我也是有感情的啊!对,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贪图他皮相好看,可我就是愿意这么看着他一辈子呢?天帝劝我罢手,花烈也是泼得一瓢好冷水,凭什么我就该在离恨天乖乖当个活死人呢? 看似是高高在上的女王,连天帝都要让我三分,然而事实上连一个刚上天庭的小道士都敢私下嚼舌根猜测离恨天上到底养了几个男宠!麻卖批……简直气炸! 好,这回我就坐实给你们看!不把这盆栽拐回家誓不罢休!也不枉费你们这些年白白编排我一场! 正在咬牙切齿斗志满满地暗自握拳,墨九玄却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跟前,怀里抱着个小酒坛子,手里拎着酒壶酒盏,表情复杂地看着她: “殿、殿下。” “干嘛?!” 没来由地被吼了一句,墨九玄吓得一哆嗦,差点把酒盏失手丢出去。也不知主子哪来的一股邪火,他颤巍巍地揭了酒封,斟了一盏。 那醉人的香醇味道立刻飘了出来,馋得人口水直流。 重黎闻到酒香果然一笑,接过酒盏来便咂了一口。味道甘冽,入口绵柔,如同流动的火焰一般饮入腹中,只觉得整个人都暖起来了,四肢百骸都暖洋洋地十分畅快。 这漪兰君看似一介文弱书生,没想到竟是十分懂酒,所藏皆非凡品,真是甚知我心啊! 墨九玄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也敢不多话,不时地上前添酒。 四下一片寂静无声,重黎一个人饮酒也觉怪闷地,便随性地跟他聊天: “你知道天帝为何是天帝么?” 摇头。 “父神有十个儿子,人神大战终结之时只活了这一个,他不做谁做啊!”重黎笑道。 墨九玄表情复杂,也不知此时该不该笑。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成了三界战神?” 仍然摇头。 “上古时代,包括花烈的师父在内,战神共有十二位,活下来的如今也只剩下我一个,叫我往哪里躲?” 重黎仍是笑,接着又问:“那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嫁人?” 墨九玄这回总算是看出来了,道道都是送命题,只能扯着哭腔投降:“要不我这就去处刑司自领三十板子吧,求放过!” “好好的,我打你做甚?” 重黎觉得莫名其妙,却又问道:“怎么,连你也觉得我不像个女人吗?” 墨九玄心情复杂地重新看看她:两腿劈开,一腿翘在椅子上,一手端着酒,虽然穿着一身火红的薄纱襦裙,仍是十足地霸气侧漏! 他艰难地咽了咽,没说话。 重黎不满地哼了一声,用脚踢踢他:“问你话呢?!” “四十板子,不能再多了。” “滚滚滚。” 重黎终于对他失去兴趣,不耐烦道:“花烈在蓬莱不是有处宅子叫卷雪斋么?你现在去找他!” 墨九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就花烈那张嘴,阴损贱坏刻薄狠!这会儿他又正在气头上,我去找他岂不是摆明了要挨雷?” 重黎点头:“就是让你顶雷啊?谁让你招他了呢?” 墨九玄终于明白她就是故意在恶整自己,却又无法,只得苦着脸把酒坛放到地上:“好吧。您少喝点,早些休息。” “要不要立个遗嘱先?” “我会想念您的。” 墨九玄心知躲不过,只得蔫头耷脑地独自往门外走去。 重黎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又想起当初之所以选了他,并非是因为资质特别出众,只看着他年轻单纯,不像天宫那些老东西们世故圆滑地招人讨厌。既然心思单纯是优点,那自然免不得遇事时就想得简单,说话办事也不经忖度,阅历又浅,冒冒失失地经常闯祸。 但是这也同样算是她所看重的优点,因为只有足够单纯,生死攸关之际才能没有杂念地义无反顾。所以眼下就不得不忍受他的蠢。 而且,长期习惯于听命于别人的号令,渐渐就会放弃自己思考,也不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相对于头脑简单的墨九玄,花烈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反例。 花烈的问题就是脑袋太过灵光,天帝想的什么他一猜就中,重黎在想什么也瞒不过他。因此如果他并不能完全认同你,那么就会马上成为完全游离于时局之外的弃子,谁拿他也没有办法。 而漪兰君呢,就像是两人的中和,既有墨九玄少年般的单纯,又有花烈的乖觉,却又不会聪明太过;既像风神一样坚持自己的品格,不会像紫阳君那般太过依附于人、只知道一味讨好主子,总之就是一种刚刚好的状态,堪称完美。 正想到他的妙处,只见九小只窗棂上的烛火突然熄了,院中静得一丝声响皆无。 读书人总是有些傲骨的。远的不说,就像方才,墨九玄说话不防头,漪兰君明明是听到了,心里不痛快你说出来便是,哪怕当面质问花烈是不是存了别的心思,总之摆到台面上来理论一番也好嘛!哪怕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可他偏就非要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和和气气地走了,真让人恼也不是急不是。 唉,读书人就是矫情。 正文 第四十七章 莜真 本以为跟他一同到了凡间,岂不是可以天天腻在一起卿卿我我了?哪知就突然冒出九个烦人的小东西来挡在中间,却又恼他不得;如今因为一丁点儿的小事就甩脸子给人瞧,晾在一边不管不问,我这小心肝啊,真是拔凉拔凉的哇……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重黎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从天庭的历史沿革到今日的大格局,从嫦娥独守空月到牛郞织女天各一方;从天帝枢密院里美女如云却从无绯闻,到自己宫里只招了这一个跑腿的墨九玄就惹得八卦满天飞……一阵浓浓的强大的困意袭来,她昏昏沉沉地头枕着自己的手臂,不知不觉就这么睡了过去。 天际斗转星移,夜空那深不见底的蓝黑色渐渐变亮,将大地和海面都罩上一层神秘的深蓝,东方透出一抹亮色,山林中传来鸟雀寥寥的轻啼声。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就听到有人急急地扣打门环。勉强睁开眼睛,刚想直起头,便觉得膀子一阵酸痛,脖子竟是完全动也动不得——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十分悲剧地落枕了。 阿西巴。 天光微微发亮,整个苍穹都是漂亮的深蓝,天边还挂着一弯浅浅的残月。重黎皱着眉头,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身体,感觉就像刚才同时跟好几个人打了一架,全身的骨头都是痛的,完全不想动。 奈何叩门声一阵紧似一紧,在寂静的早晨格外响亮。 她只得勉强站起身,刚迈出一步,身上不知哪来的竹青色披风滑落下来。 一脸疑惑地捡起来,放在鼻下轻嗅,是熟悉的兰香。莫名地,一股暖意由心底涌了上来,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嘛,表面上爱搭不理,心里还是很在乎的嘛。 只是,哪怕天地毁灭,全世界都变成寒冰地狱,司火之神也必会是世上最后一抹温暖,所以她怎么可能受凉呢?这种幼稚到可爱的行为,如果发生在天庭肯定能成为笑柄,但是如今却令她有些感动。 敲门声愈发催得急了,重黎这才回过神,应了一声。她拧着眉,一手揉着落枕的脖子,一手打开门,嘴哪里会有什么好话: “你爹死了?一大清早的来报丧?!” 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身青白相间的素色道袍,巴掌大的小脸英气逼人,剑眉朗目,朝气蓬勃地瞧着十分精神;脑后绑着爽利的马尾,背上是雪白的佛尘和一张铁背硬腰弓——竟是位清秀的小道姑。 重黎歪着头,打量半天也想不起是谁:“你找谁啊?” “请问,是否有位名叫夜漪澜华君的仙人住在此地?”道姑见她出言不逊却并不气恼,仍是客客气气地揖首问道。 “还没起呢,你有什么急事啊?” 那小道姑眼中掠过一丝寒意:“那阁下想必就是绫音夫人了?我是为昨日宣威师兄在桃花谷遇害一事而来。” “师兄?” 重黎还有些迷糊的大脑转了半天:“难不成,你就是昨天那个伤人无数的虎精的师妹?” “正是。” 重黎双臂抱在胸前,扬了扬眉:“这种孽畜人人见到皆可诛之,为民除害嘛,不算什么、不值一提、不用谢。” “这么说,就是你们害了他,可算是认了?” “把‘们’字去了,我做好事从不留名。” 那道姑气得暗暗咬牙,抬手便摘弓搭箭对着她:“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今日你的性命,我便收下了!” “说得好。” 重黎眉锋挑了挑:“你既知道‘杀人偿命’,那你师兄身上的血债又怎么说?他一身的杀气,不知吃了多少人才修成如今这般光景,这笔帐要怎么算?” “宣威师兄本性嗜杀,自有我师父管着,与你什么相干?!” 重黎冷笑:“他身上的戾气,只怕伤人性命的恶事早已不计其数了!可见你这师父也就是个摆设。” “住口!” 道姑剑眉倒竖,三棱的精铁箭头对准了她:“你们杀我师兄、辱我师门,今日定叫你们血债血偿!” “唉,小姑娘,” 重黎听她这么说,心知这人的三观大概就没怎么正过,也懒得再与她掰扯:“旁的先不说——使用弓箭讲究的是射程,远了力道不足失了准头,近了速度不够没杀伤力。就你这距离,只怕连只鸡也射不死。” “少罗嗦!” 重黎冷冷地瞧着她,双臂抱在胸前,往后直退了十来步,道姑的箭头始终紧张地指向她。 “现在差不多了。” 重黎站定,点点头说道:“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先出手的!不然这要是传出去,我比你丢人。” “你少瞧不起人!” 重黎当然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冷眼看这小姑娘身上一团正气,完全不像昨天那虎精的妖邪,馋得朱厌就是顶着顿骂也非吞了他不可。这姑娘模样生得白净,面目清秀,只是那铁腰弓向来是男人惯使的,与她的气质十分不搭。 可惜啊,没遇到个好师父,真真是明珠暗投。 “你叫什么名字?”重黎突然问。 “莜真。” 她答道,虽是箭指着重黎,却始终没有离弦。 “这硬弓拉起来挺费劲的吧。” 重黎扔是一手揉着酸痛的脖子,从筱真的角度看来显得十分傲慢:“能不能快点,我还想再多睡会儿呢。” 莜真看起来很愤怒,弓弦已经拉满,箭蓄势待发。 重黎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竟有几分赞赏。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臂力尚可,手也很稳,不焦不躁,颇有几分自己年少时的风采,若是找个好师父悉心调教几年,兴许能混出点名堂来。说起找师父——噫,花烈如今算是个退休老干部,也不知收不收徒弟咩? 但是转念又一想:还是算了,这么单纯的孩子绝对是羊入虎口,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个渣男,呸。 “不许伤我阿娘!” 重黎这才一走神的功夫,只见房门一开,年纪最大的小炭球突然就冲出来跑到近前,绷着一张小脸伸开臂膀挡在重黎前面,如临大敌状。 她还没反应过来,九只小炭球接连都滚了出来,围在她身边,颇有同仇敌忾、生死与共的架式。 重黎见状大惊,蹲下身来劝道:“不要胡闹,姐姐跟阿娘闹着玩的,不妨事!快躲开!” 九小只却偏偏固执得很,一个个皆是瞪起眼睛,满是敌意地瞪着莜真。 “我警告你别乱来啊,胆敢伤着娃娃们一点儿我定不饶你!” 重黎见状,这才正色对莜真警告一句,又转过头朝屋里一看,只见漪兰君站在门口,散着发,只披了件雪青色长袍,淡淡地看着她。 “乖,不闹了啊,找你们爹爹去!” 重黎好声好气地哄着,小团子们却个个坚定无比,齐声道: “不许伤我阿娘!” 虽然这种行为看起来很蠢,可是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温暖。无论是古时的战场还是如今的太平盛世,面临危险的时候重黎永远都是习惯性地站在所有人前面,将整个世界都庇佑在她鲜红的战袍之下。 然而如今却有九个黑如炭球的小崽子将她护在身后,竟然,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内心里一阵老泪横流:天塌下来,有别人顶着的感觉真好。 “听话。” 但是天要真塌下来,靠这九小只自然是不行的。重黎揽过最年长的那个,想起漪兰君曾说过娃娃们的名字皆是按龙九子排下来的,最大的肯定是叫赑屃了,但这名字着实拗口,便随口唤道: “小贝乖,带着弟弟们回屋里去。” 哪知他却坚定地摇头:“阿娘,赑屃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阿娘了!” “是是是,你真棒!” 重黎宠溺地捏捏他的小脸:“可是阿娘现在不需要保护啊!乖乖回屋里去,别扰了阿娘跟客人说话。” 可他哪里是好骗的,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不动,其他人也就不动,竟就这样僵持下来。 “罢了。” 这时,却见莜真将弓放了下来,凌厉的目光中竟掠过一丝怜悯:“都是做娘的人了,凡事也该收敛些,就看在儿女面上也莫要事事做绝!” 等等,小姑娘你是在教我做人?你认真的吗? “今日的事就算了,我们改日再约!告辞!” 莜真也不等她回话,将弓又背回身上、箭还了匣,转身腾云而去。 “诶?!” 重黎还不及说话就见那人已经走远了,不由气极反笑:好样的!回头一定要把你介绍给花烈,让他帮你好好正一正三观!年轻人,就是应该多经历几个人渣才能长大! “好了,人被你们吓跑了,现在满意咯?” 重黎叹了口气,站起身,挨个揉他们的小脑袋:“……你爹整天喂你们吃炭吗?这么黑。” 危机解除,小团子们这才如释重负,一个个打着呵欠往自己房间走去。 无意间瞥见漪兰君手中一丝光华闪过,莫不是方才唤了点墨星河来的?不是吧,小崽子们不懂事,难道你也傻了?就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丫头我一屁股就坐死了,还需要你来援手不成? 正文 第四十八章 要命的闺蜜 漪兰君看着小团子们一个挨一个地进了屋,刚要进去,却被重黎拦住了:“你刚才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没有。” “法器么?” “都说了没有。” “我看见了。” “……我是怕她伤了孩子。” “你在担心我啊?” “没有!” 他否认得干净利落,更显得十分可疑。 承认了又有什么的,我还能笑话你不成?重黎扁扁嘴,无比失望地退后一步,看着他也跟着小团子们一起进了屋。 今天心情一点也不美丽。 情绪再次低落下来,就在她回过身的瞬间,落枕的脖子突然作怪痛了下,重黎“哎呀”一声,一脸痛苦地揉着酸沉的肩膀。 真是流年不利,事事不顺也就算了,还落枕…… “怎么了?” 事情好像突然反转,重黎不长记性地一回头,脖子再次强刷存在感,不由地一咧嘴:“没,没事啦。” 漪兰君却一脸严肃地追问道:“受伤了吗?” 还说你没有担心? 重黎心里一阵得意,拧着眉头笑道:“没有啦。” “又落枕?” “为啥是又?” 他也不作解释,直接将她正揉着脖子的手拿开。肩井处传来他的手心温度,轻柔地在痛处摩挲。 明明心里在意的,嘴上偏偏什么都不说,憋在心里不会难受吗?重黎背对着他,此时却想十分想看他的表情,刚想转头,却被他强行挡了回去: “别乱动。” 不开心。 虽然他的仙术确实很有效,脖子已经不痛了,但是他一直都没有再讲话,让人觉得很别扭。明明近在咫尺,怎么总觉得像隔了一层什么似的呢? “漪兰君。” “嗯。” “你抱抱我吧。” 宝宝心里苦,要盆栽君抱抱才能好起来。 他的手顿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重黎面朝着庭院,语气很平静,像是完全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说了一句极平常不过的话。 此时太阳还没有出现在地平线上,天空辅满了明艳的朝霞,满天绚烂的色彩美得让人觉得很不真实。 半晌,就在她以为已经被拒绝的时候,他温暖的怀抱带着熟悉的香气,缓缓将她包围其中。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惊天动地,像是春雨滋润万物,整颗心都被他暖得要融化了。 脸颊相互厮磨,他的头发散落下来,与她的青丝交缠在一处。他的胸膛并不算坚实,却有一种特别的温润;他的肩膀也不算特别宽阔,大抵扛不起守护世界和平这等重任,却足以担起给她幸福的责任。 重黎在他怀中转过身体,双臂环过他的脖子,直视着那双清澈如水的明眸:“无论你开心或者不开心,都可以告诉我,但不能不理我。” “好。” 他点头。 “哪怕是生气、发脾气也好,都要让我知道!” 至于改不改的嘛,另说。 “那……” 他的眉头微皱,显得十分为难:“什么都可以说么?” “百无禁忌!” 信誓旦旦地。 “能不能把腿放下来先?” “……” 重黎不情不愿地把盘到他身上的腿放下来,扶着他的肩头勉强站好。 “动不动就用大腿拿住人,外人瞧见了像什么话。” “因为我喜欢你嘛。” 重黎不满,随即又改口道:“好啦好啦,我记住了,以后再不这样了。” 漪兰君脸上的冰山终于有所消融:“说话就好好说话,不要随便加戏。” 重黎突然发觉,这种一本正经的人类在吐槽别人的时候,有种极特别的喜感,实在忍俊不禁竟直接笑出声来。 “你笑个鬼啊。” 漪兰君也忍不住一起笑出来。 重黎笑着把脸埋进他的胸膛,紧紧抱着他,感觉像是拥抱着整个世界。 吃饭时间。 九小只各自抱着饭碗,围在桌子坐成一圈,每个人安安静静地自己吃饭,就连年纪最小的椒图也是独自盛了饭,一切皆是井然有序。 这个场面跟重黎印象中的小盆友们开饭竟然完全不一样。 她记忆中只见过一次,那就是在冥界鬼母家:满桌子摆的是随意砍剁成小块的鬼手鬼脚鬼舌头鬼眼珠子,分别装在三四个破罐子里;随着鬼母一声“开饭”,几十个小妖精崽子一齐往上拥,无数小爪子一通乱抓,不管抓到什么都只管往嘴里塞,满眼皆是汤汁与口水横飞——就那种大吃大嚼的场面,任谁看了都会有阴影的。 单从带崽这方面来说,漪兰君真是挺值得人敬佩的。 重黎托着腮,看着离自己最近的赑屃,黑是黑了点,但虎头虎脑的模样还是十分可爱,简直就是小煤球成精了一样!忍不住就伸手想去摸摸他的小脑袋。 不想那小崽子竟白了她一眼,还十分不情愿地往边上挪了挪。 “你这小东西还真是奇怪!” 重黎当时便瞪起眼睛怒道:“方才还一口一个‘不许伤我阿娘’!如今阿娘摸摸你都不行么?!” “我可是吃炭长大的,跟您又不熟。” 重黎笑道: “男孩子哪里有这么小心眼的?阿娘说你一句,还记仇不成?” 他的表情说明他很介意。 “喂!” 重黎转向边上的漪兰君求助:“你倒是管管他啊?!” 正在盛汤的漪兰君却什么也没说,不冷不热地瞥了她一眼。 赑屃愈发得了意,白了她一眼,噘起小嘴把脸转向一边。 “好好好,我才是吃炭长大的行了吧!”重黎笑着捏他的小脸。 赑屃这才说:“以后再有谁敢欺负阿娘的,就报我的名字!” 重黎气极反笑:“这么能耐,你咋不上天呢?” 边上的小五这时突然凑过来问道: “阿娘以前也生得黑么?我瞧爹爹生得白净,阿娘也是美的,可为何偏偏我们就个个黑得像炭一样?” “我啊?” 重黎一愣,眨眨眼,歪着头略想了想。 在那个遥远的时代,小时候围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神仙可不似现在这样个个肤白貌美、白衣飘飘,那个时代的审美还相当朴素。朴素到什么程度呢?男神个个是膀大腰圆的糙汉,女神都是大胸大屁股一看就好生养的母夜叉。 比如水神共工,一身蓝洼洼的皮肤,钢髯满面,眼大如铃,一张嘴声如洪钟,保证立马就能吓哭方圆百里之内的所有小盆友;再比如花烈的师父忽雷驳,身高万丈,黑面银发红眸,简直就是个超大号加肥加大款的黑山老妖!更别提他手撕巨兽之类的壮举,他的所有英雄事迹都相当黄暴、少儿不宜。 在重黎那一辈的神仙圈里,如果说某某人堪称上古时代第一美人,那绝对不是什么好话。那是个只要能活下来就是人生赢家的野蛮世界,至于生得美不美、皮肤黑不黑这种细节嘛,就像是你面前如果站着一只青面獠牙、准备吃人的怪兽,你还会在意它身上是斑点还是条纹吗? 但是九小只哪里知道她这些缘故,仍是一副坐等睡前故事的期待模样,漪兰君偏在这时极为无辜地瞥了她一眼:别看我,劳资玉树临风这么多年,这个锅是肯定不会背的。 鱼唇的凡人,你自以为长得帅我就不会欺负你么?你当我这么多年白活的? 重黎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漪兰君说道: “其实他以前不长这样。” 这是个相当有脑洞的开头,所有专心吃饭的小团子此时全都抬起头,无比期待地等着她的下文。就连漪兰君也放下手中的木勺,没好气地笑了笑,那意思十分明显:编吧,请说出你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重黎十分老套地开个头,清了清嗓子:“山中住着一户人家,养了一株漂亮的兰花。时常有路人经过他家小院子时,就夸那盆栽很美。久而久之,盆栽便也觉得自己美,开始自恋,总是趁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就对着镜子说:‘镜子啊镜子,谁是这世界上最美的花呀?’然后自问自答道:‘是你是你,就是你呀~’,日日皆是如此。终于有一天,一位巫婆由此经过时,听到了这话,便一怒之下把它变成了一坨黑炭。” 嗯,黑化得毫无预兆,简单粗暴。 漪兰君面无表情地瞪她一眼。 重黎得意地瞥了他一眼,又捏着嗓子继续讲道: “兰花很伤心,就问那巫婆:‘你将我变成一坨丑陋的炭,是妒嫉我的美貌吗?’巫婆冷笑道:‘你这自负的蠢物!美丑不过是个皮相罢了,岂有日日挂在嘴上吹嘘的?’那兰花自是不服,争辩道:‘我美我的,却又碍着你什么了?’巫婆见劝他也是听不进去,便说:‘你命中当有此劫!除非有一位美丽的仙子愿意亲吻你,否则你就会被农妇煮饭时烧掉!’” “其实那巫婆就是你吧?” 漪兰君忍无可忍地插了一句。 然而九小只却发出一阵唏嘘之声,忙叫他别打岔,追问道:“后来呢?” 重黎有几分得意之色,接着说道:“那兰花听了自然十分害怕,就悄悄从农户家里滚了出来。但是一路上无论求谁来吻他,都会被人拒绝,没有一个人愿意亲吻一块又脏又丑的炭。” “直到遇到一个叫绫音的小地仙,才把他恢复了原貌,是这样么?” 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嫩白的素手轻轻拨开门,一个容貌姣好的美艳女子出现在眼前。 此人生得极美,身材曼妙,令人一乍看惊为天人,仔细看虽为妖体,却有半仙之气,亦正亦邪,实在诡异。重黎瞧着他,不禁一皱眉头。 “雪姨!” 小团子们见是他,个个高兴地乱叫。 “老远就听到有人在编排漪兰君,真真叫人看不下去啊!”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凌雪剑 来人正是白凝雪。 他嫣然一笑,挨个摸着围拢在自己身边的小脑袋:“啊哈,你们在吃饭吗?是我来得不巧了。” “你是贵客,哪有什么巧不巧的。” 漪兰君笑着迎了上去。 这个人的突然到访,似乎令在场所有人都很开心,只有重黎不动声色,冷冷地看着他。 “听说你把绫音找回来了?我知道这小妞向来重色轻友,也不指望她能先想着过来瞧我,就自己巴巴地跑过来了。” 说着,白凝雪笑吟吟地抬起手来,十分怜爱地想去捏她的脸,却不防重黎伸手钳住他的手腕,他的指尖便在触及她之前硬生生地突然停住了。 深红色的眸子里是满满的戒备和陌生感。 白凝雪一愣,四目相对了片刻,面色突然间就沉了下来: “你不是小妞。” “这里头原是有个缘故,容我慢慢跟你细说。”漪兰君见状,忙上前解劝。 “仙非仙,妖非妖,你是个什么东西?” 重黎却并未因此就松开他的手腕,冷冷地问道。 白凝雪紫色的妖瞳凝视着满是敌意的深红,轻蔑道:“小妞身上可没有你这般重的杀气,虽是长相一模一样,你这一身的血腥却枉披了张和善的人皮!” 重黎生平最恨别人说她身上有血腥气,直恨得暗暗咬牙,手上攥着他的腕子更是丝毫不肯松。气氛越来越紧张,漪兰君心知这两人哪有一个是好惹的,忙劝解道: “重黎,白凝雪是客人,这中间自有误会,且容我说与你们听嘛!” 漪兰君是个不紧不慢的性子,然而眼前这两位却哪里有耐心听他慢慢说? 不想白凝雪却哼了一声,对漪兰君冷笑道:“‘重黎’?看来你早就清楚她并不是小妞,却偏将她领进了家门又是何意?找这么个冒牌货放在家里,亏你想得出!可见这世间的男子皆是薄情寡义之徒!……先前我看你为小妞的事日日奔走也算上心,不想最终竟也是这般有始无终的货色!啐!” “放肆!” 重黎反手就是一记耳光响亮地甩了过去。 九小只被这两人弄得不知所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目光落在漪兰君身上。漪兰君也是无奈: “你们两个能不能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重黎虽是恼火,心里到底顾忌小崽子们。她站起身,一抖腕子将他丢到院中:“有什么话,滚出去说!” 白凝雪被推得一个踉跄,随即重黎也飞身跳到院里。 “哼,贱人。” 白凝雪站定身形,唤出凌雪剑捏在手中,剑锋直指重黎:“假他人之名,以别人的身份活在这世间到底是何居心?!今儿我倒要揭了你这张人皮,看看究竟藏了个何等见不得人的孽障!” 重黎看了一眼他手中那柄剑:宽约二指,长不足两尺,无护手,通身雪亮、光可鉴人。虽是精致,却跟他这个人一样,诡异得很,重重假象之下竟让人一眼竟看不出端倪。 身为司火之神,天下凡能铸成兵器的材料没有重黎不认得的!他手中那柄凌雪剑的寒光从她眼前一闪,便认出是取自昆仑玄铁,此乃灵物,其锋利坚韧自不必说,最重要的属性是动则生风,可以风刃杀人。由于此物难以驾驭,多年来重黎也只锻造了一把铁扇流传于世,正是风神花烈手中的青云卷雪,千万年来仅成此一件而已。 而且,昆仑玄铁本性桀骜,锻打时稍有不慎便会伤及性命,凡间的铸剑师更是连碰也不敢碰它,更别说锤炼锻打。有谁竟能将此物制成剑?难道这世上当真还有比我重黎更懂铸造之人? 心里一阵纳罕,重黎才刚一走神的工夫,白凝雪见状只当是她怕了,更加得意道:“你若乖乖离了此处倒也罢了,再纠缠不清休怪我要取你性命!” 重黎皱着眉头,却连吵都懒得跟他吵: “你骂我也就罢了,他却如何惹着你了?我与漪兰君的事,又与你什么相干?” “重黎!” 漪兰君眼见局面有些失控,隐隐觉得事情似乎要闹大,便将九小只留在屋里,匆匆来到重黎近前劝道:“你莫伤他!当初若没有他,便没有你我今日呢!” 这是什么鬼套路?!我手上执剑,你却劝她不要伤我?!——白凝雪眼见漪兰君竟是站在她那边说话,好像拿剑索命的是她一样!不由怒道: “诶?你这是几个意思啊?也忒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 漪兰君却并不理会,仍是苦口婆心地解劝重黎:“想当年,你的嫁衣还是白凝雪一针一线亲手缝的,此等情谊岂可辜负?!莫冲动啊!” “呸!你再休提那话!” 重黎还没开口,却听白凝雪啐道:“我与这冒牌货并无半点情份可讲!” “所以,冲动的不是我好伐?” 重黎不觉好笑:怎么说得好像又是我在故意搞事情一样? 漪兰君见重黎语气平和并无再伤人的意思,便几步又来到白凝雪近前,苦着脸又劝道: “她就是绫音啊!只不过先前那是凡身!……哎呀这个事情一两句也讲不清,总之我是上了九重天才好容易寻了她回来的!” “啐!这种鬼话你都编得出来?!你有本事去九重天上寻人?当我是三岁的娃娃么?!” 白凝雪哪里肯信,又瞪眼说道: “绫音那么善良,一个时时都把‘不要伤人’挂在嘴边上的人,怎么会变成如此戾气缠身的模样?你竟还信了她、倒编出这无稽之谈来糊弄我?你是脑壳坏掉了吗?” 重黎心里叹气:虽然头上顶着战神的光环,三界之内的各种传言都把她描述成嗜杀成性的女魔头,然而事实上她既亲自制定了天条,自然要率先垂范,事事总得依着天条律法来办嘛。 哪怕是亲耳听到有人悄咪咪地正瞎传她养小白脸的八卦,也只是一怒之下扒光那小仙的衣服烧掉,再抹他一脸黑灰挂在天街示众,最严重的那次也只是把那仙人打回凡间重新修行!从没伤过人性命的啊! 若是受了几句难听话便要瞪眼杀人,那岂不成变态杀人狂了嘛! 至于身上这杀气,唉,不全都是托朱厌的福么?赤焰红莲那把凶剑,只要现世必要把世道搅得尸横遍野、万物萧杀方才罢休,因此逢太平之世,它便只能被封印在离恨天,亦或是归于战神体内才能相安无事。而重黎嗜杀的坏名声,也大都是因它身上散发的戾气才被外人凭空瞎编排出来的。 宝宝心里委屈,但宝宝从来不说…… “你这个人,做事能不能别总是这么毛躁!” 漪兰君深知白凝雪的固执,一时气急:“不问青红皂白便要伤人,怪不得绫音说你在山中修行几千年都没什么长进!” “我有没有长进又与你什么相干?!” 白凝雪也恼了:“我与小妞讲的是交情!不像你,只看到副皮相便可以什么都不问就只管认下了!也不管她是个怎样吃人的妖孽?九重天上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比世间凡人坏得更精致些罢了!哪里有什么好货色?!” 其实这个话虽然听来刺耳,重黎心里却是无比赞同:这妖人还算有些见识嘛。 漪兰君也不知怎么就招他说出这些话来,更不晓得他是与天上能有什么过节。堵不得他的嘴,也怕重黎真的恼了,又急又气索性上去先夺下他手里的剑。 他不过一介凡仙,又哪里知道风刃的厉害!那白凝雪手腕一翻,原是要躲他,岂料凌雪剑身短却极锋利,眼见剑身贴着漪兰君的袍袖一滑便扯出条口子来,顿时刺目的鲜血淌下来,如红梅落雪般染了白衣。 事出突然,连白凝雪也没始料未及。 先前闹便闹了,重黎碍于漪兰君的情面,也懒得与那人妖一般见识。但见两人争执之间漪兰君受了伤,便再也按捺不住,几步上前站在二人当中,伸二指夹住剑身,只听“当”地一声脆响即断为两截,断剑落地。 白凝雪见状骇然。 她当然不是绫音。 就凭那小妞的道行,但凡遇到个山中修行的妖怪就习惯性绕着走。虽是一处地仙,遇事也就只能低声下气地和个稀泥,几时有过这么强的气场?哪怕是她在地理司的长官来了,也没有徒手折剑这本事! 那凌雪剑本是白凝雪法器,受过高人点化,也算是件宝物,如今眼见被她如此轻易地断去,可见漪兰君并未扯谎,此人确实颇有些来头,却又不知图的什么? 然而显而易见的是,无论她是个什么来历,都是你招惹不起的那种。 漪兰君手臂上一痛,心知白凝雪并非有意,眼见重黎面色凝重生怕她再生什么事端,也顾不得伤,忙伸臂上前一拦: “不碍事,他又不是故意的。” 重黎强压着满腔怒火,但见眼前的人血染白衣,心里不由一疼,还是先扯下自己半臂衣袖来,裹在他的伤处。 “这是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在此造次?” 这时头顶突然传来花烈的声音,随即一阵狂风骤起,白凝雪不由得退后数步,勉强抬头看去,却见风墙之后飞来一人,虽看不清容貌,他手中那亮光闪闪的铁扇却是十分耀眼。 “青云卷雪扇?” 白凝雪没想到竟在此处看到此物,一阵心绪涌动,怔怔得看住了。 “眼力不错。” 正文 第五十章 只有痛,才能长记性 花烈在天庭的名声虽大,在凡间却也并不是谁都识得他手中法器。花烈打量他一番,大概看了一眼当下情形,不由皱眉道: “怎么这两人掐架,倒把劝架的给伤了?” 花烈瞥见地上那半支断剑,“咦”了一声,便捡起拿在手中细看。 白凝雪见状,身子猛然一震,目光中不知是气恼还是悲愤,瞬间积了满满的情绪,竟是含着泪光,定定地望着花烈,唇微微抖动,面白如纸。 他一步步地向后退去,最终什么也没说,决然地转头腾云而去。 旁人没有在意,重黎却是尽数都看到眼里。 这里头,肯定有事。 花烈手里拿着那支断剑愣了半晌,待他抬头再寻人时,白凝雪早已不知去向。眼中的惊讶和疑惑一览无余,重黎见状冷笑道: “这是冤家路窄了?” 花烈这会儿却没心思跟她玩笑,正色问道:“此人是谁?住在何处?” “他叫白凝雪,在石河子山的狐仙洞修行。”漪兰君答道。 “是个狐仙?” 花烈表情惊讶得略显夸张,但未作任何解释便抽身追了去。 “诶?!” 漪兰君也不知他是何缘故,刚想拦,却哪里还瞧得见踪影。 “不必管他。” 重黎却劝道:“天知道是哪辈子欠下的风流债,由着他碰一鼻子灰去。” “咦?花烈呢?” 这时,墨九玄探头探脑地在院里四处瞧,见到重黎便有些不大自然地支吾道:“我原是跟花烈一起来的……” 重黎懒得听他解释,指指屋里说道:“去看着小崽子们把饭吃完,再把桌子收了。” “是!” 墨九玄见重黎允许他进门就很高兴了,又派了新差使,哪里还管别的,乐颠颠地进屋伺候小崽子们去了。 重黎皱眉看着他的伤处,血虽然止住了,毕竟是被仙家法器伤的,马虎不得。 正想着,却突见漪兰君神色一变,眉心处浮现一缕异样的灵光,一股熟悉的猥琐气息扑而来。只见他抬起手臂看了看,对重黎笑道: “这是怎么招着你了?居然还挂了彩?” “你干嘛上他的身?快给我出来!” 重黎当即就拉下脸来,低声怒道。 被天帝附身的漪兰君扬扬眉,凑上近前笑嘻嘻说道:“你不是喜欢这张脸么?我披了这张皮跟你说话,你不开心啊?” “滚。” 重黎板着面孔将他的脸推开:“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又不只是这副皮相。就算你上了他的身,也不可能是他。” 他冷笑,“他比我还重要吗?” “无聊。” “女人啊。” 天帝突然叹了口气,故意可怜说道:“一时好了,叫人家心肝宝贝开心果;一时恼了就叫人家滚。” 一股从脚底直冲头顶的恶心。 天帝却笑眯眯地瞧着她这样子,似乎十分受用:“我发现你真是变了啊,以前你可是随时能为我去死的。” “现在也能。”重黎正色道:“我在父神面前许下的誓言,永远都不会变。” “可你为了他,用剑指着我!你忘了?” 他表情十分夸张,指着自己的胸口,但仍然觉得这不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便捉过重黎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我的心好痛啊!” 重黎面无表情地用力把手抽走。 他却突然上前抱住她。 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混杂在一起,那种感觉简直像两个男人同时抱住她,让人完全接受不了!几次试图挣开,却发现天帝就是故意作怪地紧紧锁住她。重黎气得心里直骂,一手毫不留情地直接掐住他的伤处向外一扯: “滚开!” “哎呀痛痛痛痛死了!” 天帝立刻大叫:“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是他的身体,你有必要这么介意吗?” “很介意!” 重黎瞪着他满不在乎的脸,钳住那只受伤的手腕,硬拖着他进了书房。 “你这女人!” 天帝痛得呲牙咧嘴,一路踉跄地进了屋,好容易才挣脱她的魔爪,恨恨道:“我看根本不用我动手,这男人早晚也得死在你手上。” 重黎不理会他,从柜子里取了药瓶纱布和针线等物放在桌上,口气是命令的: “坐下!” 天帝听话地乖乖坐好。 重黎将他的袖子剪开,露出伤处。伤口果然比预想的要深,那凌雪剑分明只是贴着衣袖蹭了一下,不想竟划出这么大一道口子来。再加上方才这一闹,又开始向外涌血。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重黎阴沉着脸,手却没停下,十分麻利地帮他清洗伤口。 “我突然觉得,是不是应该换个时间来找你会比较方便说话。” 天帝为了面子只得强忍着痛,眼看着她又取了根银针出来,在手中烧红,弯成新月状,用嘴略吹了吹,等它冷却下来,穿上丝线——目测即将要出现非常恐怖的画面了,吓得他直往后躲: “真的,我你看挺忙的,要不我改天——哇!” 重黎下针跟下刀一样,坚定果决、毫不手软。 “鬼叫什么?能不能像个男人?”重黎鄙视道:“贵为三界之主,这点皮肉之苦都受不得、还怎么体会众生之苦?” 那银针虽是细小,当真扎进皮肉里,滋味还是相当酸爽。天帝嘴里不由得直抽冷气,痛到捶桌,咬牙道: “朕又不是观世音!” 重黎冷笑地回敬:“本宫也不是三圣母啊。” “……你赢了。” 额上冷汗直冒,却只有咬牙切齿的份。 血肉模糊的画面太过残忍,天帝表情扭曲地把脸转向一边,小声道:“明明用仙术可以解决的问题,非要用这么原始的手段吗?” “神仙做得久了,就忘记切肤之痛是种什么滋味,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没有人味。” 重黎一面边说,一面不动声色继续缝: “只有真的痛了,才能长记性。” 天帝苦着脸:“问题是这又不是我的身体!为什么要我来长记性呢?等我走了你再缝他去啊!” “那我哪里舍得?”无辜地眨眨眼。 “果然你就是在针对我。” “要不然呢?” 重黎瞪他一眼,取过卷纱布直接塞进他嘴里,手上也没停,继续飞快地穿针引线,灵巧地将那伤口平整地缝合到一处,动作娴熟得如行云流水,不夹杂一丝感情,完全就像在缝一个破布娃娃。 末了,剪了线头,取过药瓶,将里面的黄色粉末轻轻倒在上面:“放心,只有缝的时候才疼,忍一忍就过去了。” 天帝勉强哼了一声,一脸哀怨。 重黎却若无其事地从他嘴里取出纱布,展开来缠在伤处。 “所以疼的只有我,记性也能没长在他身上。” 天帝忿忿道。 重黎戏谑地伸手捏捏那张满是冷汗的脸:“他又没犯错,何苦要遭这份罪受?” 天帝一脸生无可恋,直到她将伤口包扎好了才敢看上一眼: “口怕。” 重黎目光仍是冷冷的:“我是在教你:任何时候都不可枉动杀念,尤其身为三界之主。” “我真的没想杀他。我有多少会办事的属下用不得?干嘛非派个无用的夜鸦去传话呢?你真是误会我了。” 语气恳切、目光真诚,怎么看都像是真话。 “是么。” 重黎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明显是连一个字也不信他的:任你演技再好,借口编得再好,老纸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都是老中医,就别瞎几把开偏方了!不当面拆穿是怕你丢人。 “那,你看这样好不好。” 天帝看她这态度自然心领神会,讪笑着又说:“他虽然不能上离恨天,但每年我允许你们见一次面,就在此处,日子随你挑!” 重黎冷笑:“你当我是织女么?” “诶,织女哪能跟长姐相提并论!……嗯,游山玩水亦可,三日五日都行,就当是来凡间休假咯!” 天帝很清楚,霸道和说不一二那都是对外人的;若是重黎那倔脾气上来,必须得又狗又谨慎,不然会出大事情——这是有过无数次深刻教训的。 重黎白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东西收起来,重新放进柜子里。 看来仍不满意啊。 天帝抬起手臂,稍微活动了下:“真的不疼了哎。” “这件事没的商量。” 沉默半晌,重黎才开口道:“若要我回去,漪兰君就必须是离恨天的驸马,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重黎!” 听她开出这样的条件,天帝突然也拉下脸来,用手点指她怒道: “过份了啊!你说你,一个上古时代的老神,为老不尊,吃嫩草吃到这份上,要不要脸?!那群黑小子可不就是活生生的报应么!别人家生出来的娃娃都是盛世美颜七仙女,你就衬一堆炭球?!你就没有好好反省一下吗?” “果然是你在捣鬼!” 重黎咬牙道。 “不不,这不是重点!” 机智的天帝可不能由着她把话题带偏:“咱玩也玩了,闹也闹了,财政部那点钱今年全拿来填了装修的窟窿,下半年目测全体吃土,哪里还办得起婚礼这种大事?况且当年制定‘天庭不能谈恋爱’这条铁律的可就是你本人,这打脸打得会不会有点狠?……咱差不多就得了啊。” “行,你要脸,那就捡起你的脸滚回天庭去吧。” 重黎的态度不温不火。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女神的苹果 “长姐。” 见她态度无比坚决,天帝苦着脸,快要哭出来了。 “你不招惹我,我会放火烧了天庭?你不动杀念,我有必要召出赤焰红莲杀夜鸦那种打酱油的货色?” 心知认怂装可怜是他最后一招了,重黎语气始终冷冷的:“是你先违反了游戏规则!你将我凡身强行召回之时,就应当想到会有今日的麻烦!你只道凡间人人皆任你摆布,偏他就是个不肯认命的。既然我与他尘缘未尽,我理应亲自了结此事,你不必再说了。” 天帝拧着眉,心情复杂地看了她半天。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寸步不让。 天帝很了解她。 她当初被推上这个位置,完全是父神一手操办的,从来也无人问过她本人的意愿。一个十几万岁的单身女汉子,如今好容易遇到一个心仪的软萌小鲜肉,偏又非要在两人正是情浓之时强行分开,唉,这个恶人不好当啊。 本以为抽走她的记忆就万无一失,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怎么就没想到突然冒出个搅局的花烈来啊!然而后悔也没用了,如今不同以往,父神早已不在了,眼下的现实就是三界之中根本没有哪位尊神能牵制她。虽然倾天界八百众神之力干一架未必会输,但是这代价未免太大。 思虑再三,天帝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无奈道: “好吧。既然你喜欢凡间,那就随你高兴好了。反正天庭如今到处都在装修,也经不起你折腾了。” 他说着站起身,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突然脸向上一仰,身体便失重地向后倒去。 重黎忙上前一步扶住他,将失去意识的漪兰君轻轻扶到椅子上。天帝强大的灵识在她身边游荡了一阵,似乎仍是十分不甘心,犹豫了半日终究说了句:“什么时候厌烦了,就回来吧!”便走了。 天帝的气息渐渐散去,重黎扶着尚未恢复意识的漪兰君,轻轻抚弄他的脸庞,视线漂向窗外,莫名回想起父神当年对她说过的话: 将一生都予以战场,执掌天下杀伐,必先斩断七情六欲。——所以,我终就只是个战争机器罢了。 重黎呆呆地望着窗外那树海棠出神,不觉一滴冰冷的眼泪滑落下来。 我知道这一切皆是宿命,我只是不甘心。 漪兰君动了动,缓缓醒转过来。 “唔,……我这是怎么了?” 重黎这才猛然回过神,迅速抹去腮边的泪,笑道:“你醒了?方才花烈失了手,将你震晕过去了。” 漪兰君抬了抬手,见已缠了厚厚的纱布,重黎大红的纱裙少了半只袖子,露出半截线条优美的小臂,不由苦笑道: “劳你费心了。” 他待人向来彬彬有礼,此时重黎却觉得这份客气显得有些生分。她勉强笑了笑,垂下眼睛,目光无神地落在桌上那盘果子上。 也不知是因为天帝,还是因为他的客气,心情莫名就低落下来。其实她心里清楚,天帝临走时,舌头底下压的那句话是:就你这一身杀气、两手血腥,三界之中又有哪个敢拎着脑袋喜欢你呢?还不如早些跟我回天庭的好! 大概是怕她伤心,终究没有说出口吧。 天帝知道她的心愿,因此才许她化了凡身,像个凡人般活上一世。然而身份所限,上古老神任何情况下不得与凡人通婚是父神定下的铁律,哪怕到了凡间,她也只能做个小仙远离红尘。从漪兰君深情的眼眸中她大概可以猜到,那段经历就像是场犯了忌讳的美梦,因此必须从她的记忆中抽离。 天帝这手段,真是与父神如出一辙。 重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木然地从果盘里取出一只苹果,放在鼻下轻嗅,却并没有咬下去的意思。 漪兰君见她沉默半天情绪似乎有些低落,站起身来到她旁边,微笑道:“你这喜好,当真是从天上带到地下,一点也没变。以前但凡出门,也不管遇到的是何方神圣的祭坛,便只管拿一个果子来吃,也不问人家愿不愿意。” 重黎抬起眼睛,忽然问:“我可曾告诉过你这里的缘故?” 漪兰君摇头:“你只说,见到了便突然想拿一个来吃。平日家里果子也有不少,却也不见你特别爱吃。” “我年少的时候,人与神还都共同生活在神州大地上。那时候三界混沌未分,天空中日月同辉,神都住在高高的昆仑。世间也还不如现在这般万物丰盈、明媚鲜艳,苹果是世是极宝贵的稀罕物,只能供奉给神灵。” 重黎将那果子又放了回去:“有一次我路过人类祭司的神坛,口渴了,便拿一个果子来吃,可巧,就被一个人类的少年看到了。” 重黎目光停在那只鲜亮的苹果上,脸上竟浮现一丝少女般羞涩的笑意。 漪兰君笑道:“后来他便开始追求你,是么?” 重黎点头:“那时候人类还没有火,过着茹毛饮血的野蛮生活,我便将神火赐予了他。” 漪兰君不由皱眉,预感到这可能不是个圆满的故事。 “但是父神并没惩罚我,而是惩罚了那个人类的少年。” 重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父神降下一道天雷将他劈成焦炭,立于昆仑山口,用以警示凡人,永远不得觊觎天女。” 漪兰君有些心疼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缓缓说道: “父神讨厌人类。他认为人类自私,贪婪,灵魂肮脏,污染了整个世界。而那个少年的父亲是人类部落的首领,名叫蚩尤。” 说到此处,漪兰君方才大悟,说到此处原来竟是上古时代人神大战的缘起了。据书上所载,神将文明与火种赐予了人类,而人类首领蚩尤却率众反抗神的统治,触怒众神招致了毁灭天地的祸端。 “那时还没有冥界,人死了,亡灵随即消失。父神被蚩尤的不恭言行激怒,令诸神向人类宣战,最终砍下了蚩尤的头颅。人类战败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天神用洪水清洗大地,并斩断了天柱,建立净土九重天。剩下的人类只能永远生活在凡间,死后要去冥界转入轮回,并接受神的审判。” 虽然她只是轻描淡写,然而那段血雨腥风的时光,听亲历者讲述与从文字记载上读到完全是两回事。 重黎看着他的眼睛,深红的眸中波澜渐息,竟是颇有些伤感地说: “那是父神第一次抽走我的记忆,所以我现在完全记不得那少年的模样,也记不得他对我说过些什么。后来,兄长告诉我:‘若你看到神坛上的苹果,请把上面最红最美那个吃掉吧!无论是谁的神坛,每位天神都会原谅你,因为那是他专门为你准备的。’” 她的眼中渐渐聚集了水气,凝望着他:“我曾经满身鲜血,试图按照父神的意志生存下去。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说到此处,她显得有些愤怒,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可是天帝凭什么也要抽走我的记忆,凭什么喜欢我的人都必须要死?我为什么就不能得到幸福呢?哪怕只有一世的回忆也好……” 任何劝慰的语言,此时都觉得太过苍白。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她高高在上,活在光环之中,然而坚强的外表之下却是如此柔软的内在。漪兰君张开臂膀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声道: “失去回忆有什么要紧?今后我们还有大把的时光,不是么?……好歹我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神仙,虽然好像是无意之中犯了天条,嗯,罪过应该也不至于大到要烧成炭去当警示牌吧?” 重黎被他这话逗乐了,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调戏长公主,也是要被雷劈的。” “望仙君明察,我可是被调戏那个!” “好,那我跟雷神说说,让他轻点劈。” 重黎眼含笑意,长睫上还挂着泪珠。她抬起头,双手捧起他的面颊:“漪兰君,我不想忘记你。” “哪怕就算真的忘记了,也没关系的。”漪兰君见她终是笑了,拭去她腮边的泪:“我可是上了司命府黑名单的人,神通广大得很!总会有法子找到你的,放心。” “和我在一起,你害怕吗?” 心知他有意宽解自己,重黎仍是拧着眉问道。 “怕,特别害怕。” 重黎灼灼的目光又黯淡下来,却听他接着又说道:“但是只要能这样抱着你,就什么都不怕了。” “可我这一身的血腥……” “没有的事!我几时说过嫌你的话?!‘” 漪兰君突然打断她,略想了想,觉得她大概是介意白凝雪先前的话,便正色道:“‘人妖说的话不能信’这可是当年你自己说的!前世里你与他交情颇深,比这还难听话不知有多少呢!整日里贫嘴斗趣相互伤害,混账话怎么还就当真了?!” 交友不慎啊,简直被自己蠢哭。 重黎心里不由一阵苦笑,温顺地将脸贴在他的颈上,声音虽轻却是无比坚定: “漪兰君,这次我不会放弃的。上天若要惩罚,便只罚我好了!——哪怕做不成神,只做个凡人也好!若是连凡人也做不成,粉身碎骨了,变成草木山石,只要能与你相守,亦可!” 正文 第五十二章 花烈的风流债 漪兰君一愣,没料想她竟突然说出这般情话来,感动之余,细细品来却觉得未免过于悲壮了些,便皱着眉头开解道: “有……这么严重么?毕竟父神早都不在了,你跟天帝也算至亲骨肉,他真就不能盼你点儿好么?” 噫,怪不得天帝坚持不让他上九重天,若是打起嘴仗妥妥地二比一啊。 重黎再度忍俊不禁,伸出两指撕着他的嘴道:“‘不许非议上神’,这可是天条。” “好,记下了。” 漪兰君见她情绪总算好些了,低头在她唇上轻吻了一下:“那这样犯法么?” 突如其来的亲昵让重黎一惊,随即笑着点头:“犯法!……但你须得日日如此,方才饶得过。” “好吧。” 漪兰君假意无奈地一笑,执行命令一般顺从地俯下身,深深地吻了下去。 柔软的唇瓣带着泪水的咸味,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香甜气息,却带着一丝少女般的生涩,略显笨拙地迎合着他温柔的入侵。这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瞬间让他回想起初次与她拥吻时的情形,那还是在琼华宫门前的石阶上,当他说出“我们成亲吧”的时候。 不觉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转,已经相互错过的两个人又重新换了另一番情境重新相识、又再度爱上了一回,虽然已是时过境迁,但重要的是那份感情却依旧热烈如故。 也许这就是注定的缘份?哪怕失去了记忆,彼此迷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但只要再度相遇,便一定会重新爱上对方。 漪兰君心里正一阵感慨,不经意抬眼正瞧见墨童紧锁着眉头,两手扒在窗户上探出脑袋,一脸纠结地注视着甜蜜拥吻中的两人。本想与她再纵情缠绵一阵,见这情形也只得作罢,暂且将她揽进怀中,略显尴尬地看了他一眼,却见墨童苦着脸指指旁边,也不敢作声,好像确有特别紧急的事。 有心不理会他,那倒霉孩子偏就不走,半张脸藏在花格窗后面,只露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满是怨念地凝视着两人。虽有佳人在怀,眼前却趴着这么个活祖宗无比强势地前排围观,真是搞得人意兴索然。 重黎似是有所感知,侧了侧头,问道: “什么事?” 墨童一惊:“殿下,花、花烈找您,挺着急的。”说完,片刻也不多留就转身跑开了。 “真是命里欠他的。” 花烈向来最是个有眼色的,心知这会儿来找她必是极讨人嫌,便打发了墨童来顶雷。重黎此时眼睛红红的,并不想立刻见他,便对漪兰君道: “你先过去,我换件衣裳就来。” “好。” 漪兰君推门来到院中,只见花烈正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原地打着转转。两人认识的时间虽是不长,但花烈给人的印象始终是沉着冷静、遇事十分有主张的,这种乱了阵脚的模样还真不多见。 见漪兰君从屋里出来,花烈上前一步,像看到救星般一把抓住他: “这件事,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帮我!” “你别急!慢慢说。” 花烈勉强稳了稳神,才又开口道:“就是方才那位小仙,我依着你说的去寻找,地方是对的,只是不见人!我自幼便精通仙障之术,就明白他是成心躲着不肯见我,可否求你去搭个话?只求一见!” “你,找他做什么?” 漪兰君完全被他弄糊涂了。 花烈似乎有些为难,低头看看手中那支断剑:“不瞒你说,我在凡间寻访多年,皆只为找人。如今这唯一的线索,便在此人手中。” “这倒也不难。白凝雪虽是性情古怪了些,其实心肠是很好的。” “如此甚好!” 花烈听了大喜,拉过他这就立刻要走的样子。 “漪兰君!” 这时却见重黎从屋里出来,换了件秋香色的绫纱裙,冷着一张脸走到跟前,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盯着花烈,却对漪兰君说道: “要帮这个人的忙,事先还是问清楚的好,没的将来白白受他连累。” “殿下,您这话说得……我几时坑过人了?”花烈苦笑。 “坑不坑的我不知道。” 重黎不动声色地将漪兰君拉到身后:“但是这件事的原委你若不当面说清楚,这忙就不能帮。” 花烈眉头紧锁:“以前你帮我,可是从来都不问原由的。” “那是因为我对你的风流韵事从来不感兴趣。但如今情况变了,眼下我不招惹麻烦天帝都还存着坑我的心——我虽是不怕,可还得护着这些人周全。你连事情的原由都不肯跟我说,叫我如何敢帮你?” 花烈万没想到重黎会出面阻拦,但细想来,她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事出突然,自己早已方寸大乱,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紧锁着眉头,沉吟半晌:若是天帝有心发难,确实十分棘手。她是战神,自然什么都不怕,可漪兰君只是个凡间小仙,哪里经得起天帝折腾。 漪兰君心思单纯,又哪懂天上那些老神仙的套路?此事若把他卷进来确有不妥,但若把事情和盘托出嘛——花烈看了看重黎,下意识艰难地咽了咽:光天化日之下,自己肯定会被嘴炮活活怼死…… 既然明知道结果,为什么不自己选择狗带呢? 无比机智的花烈识相地朝漪兰君拱拱手:“我还是先告辞吧,打搅了。” “诶?!” 漪兰君有点懵,她并没有拒绝啊,只是要求说出原因,这要求也不算过分吧?然而花烈这么着急慌忙地跑来,竟然几句话就被她打发了? 什么路数啊。 重黎也不虚留他,客气了几句就转身就去了九小只的房间。 漪兰君站在原地看着两人各走各的,一时也不知要如何是好。有心去将花烈追回来,觉得不妥,忽然就听屋里传来重黎一声怒吼: “墨九玄!!” 漪兰君一惊,下意识地才刚一回头,就见墨九玄整个人已经从屋里飞了出来,一路直滚到漪兰君的脚边,灰头土脸地狼狈不堪。 “你、你没事吧?” 漪兰君伸手刚想扶他,却见他已经从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冲他嘿嘿一笑,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反而小声贱兮兮地说: “没事。听说在军队里的时候,但凡战神还愿意修理你,就说明你还是有价值的。” “……” 你的价值看来相当高啊少年。 重黎一手叉腰,站在门口指着他怒道:“限你半个时辰之内把屋里给我恢复原状!不然今天晚饭就吃你!” “遵命,殿下!” 墨九玄立刻听话地小跑回屋里。 漪兰君有种十分不好地预感,朝屋里瞥了一眼,远远只看到一片狼藉,似乎还传出断木头和瓷器碎片的声音? 重黎冷冷地看着墨九玄从身边跑进屋里,还不忘狠狠踢了他一脚:“你前世真的是条长虫么?确定不是哈士奇吗?这才多大会儿功夫,你看这屋里给造的!简直跟拆迁现场一样!” “是水蚺啦。”小声纠正道。 “水蚺!能耐了你?!”重黎随手抄起地上一条板凳腿就丢了过去。 “哎呀!……殿下我知道错了!” 重黎站在门口,指着屋里骂道:“还有你们!给我一起帮着收拾!收拾不好,晚上就吃他!水煮还是红烧随你挑!” 九小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连声诺诺称是。 末了,见重黎从地上抱起椒图,气呼呼地回了自己房间。漪兰君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便也跟着重黎回了房间。 看来九小只跟墨九玄在屋里疯得很开心,椒图的辫子都松了,头发乱蓬蓬得跟才从床底钻出来的一样,还沾着灰尘和棉絮。重黎将她放在膝上,正用篦子帮她梳头。见漪兰君也跟了进来,还不等他开口便说道: “花烈的事你不用管他。那个人遇到所有过不去的坎儿,都只跟女人有关,没什么大事!” 漪兰君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这么盛气凌人的,他就是有苦衷又哪里敢说?” “我给他定的有规矩。” 重黎说道:“当初我就跟他说:搞女人可以,第一不能招摇过市、闹得满城风雨,到时天帝脸上不好看,我也保不住你;第二就是不能搞出人命来。除了这两条,随便你情我愿去!爱干嘛干嘛!我只装作不知道!如今你看他这个怂样,必是犯了忌讳,可不就是活该么?” 怀里那小丫头的辫子虽然看起来简单,奈何重黎却是个新手,梳了半天也没弄平整不说,椒图也痛得直叫: “阿娘!疼~!” 漪兰君见状,上前一步将女儿抱到自己膝上,从她手上接过篦子:“还是给我吧。” 重黎认命地全都递给他,又说:“你是个凡间散仙,天上的事你不懂。那可是个一步走错、万劫不复的地方,我倒希望你还是始终置身事外才好。” “你们天上的事,我自然是不懂。只是花烈先前帮过我,如今求到我这里,我却要如何拒绝他?” “你放心,他是个聪明人,如今我话说到这份上,事情若真的大到需要我出面才能解决,自然会再来求我,不会让你为难。” 漪兰君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重黎看出他心里中不忍,正色说道:“听我的,这件事你不要管。” 他勉强点点头。 正文 第五十三章 不要搞事情 九重天,天宫御书房。 天帝居中而坐,面色凝重,目光专注,手执玉笔正在写朱批。玉案上奏折堆积如山,手边的茶杯早已冷了,空了大半,搁在一边。 一位红衣的仙娥款款而来,恭顺地行了礼,用手中玉壶将案上的茶重新添满。新茶的香气立刻扑面而来,只是天帝却仍专注于手上的事,丝毫未分神。 “红泥。” 正在那仙娥准备退下时,却听一个声音由偏殿里传来:“我有话想问你。” 红泥应了一声,将黑漆木盘放在桌上,轻轻挑起珠帘来到那人面前,屈膝行礼道: “陛下。” 立在窗边的天帝与御案前那位一模一样,同样是锦衣黄袍,身材挺拔,只不过这一位的神情稍缓,看起来和蔼了许多。 偏殿书柜上整齐码放着各种书籍,墙上挂着字画,白瓷的画筒里放着卷轴,书香味道极浓,而正中最醒目的位置,却是一个斗大的“滚”字,落款上小字“重黎手书”。 这里原有个典故。 一位新晋的女官在私底下不知议论了重黎什么,可巧就被重黎本人听见,当即便揭了那女官的皮,扔回凡间重新修行去了。虽然罚得重了些,然而也是有天条可依,旁人倒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这女官却是有些来历的,不知是元始天尊座下弟子的第多少代徒孙,总之就像是捅了道士老巢一样,日日都有道士轮流找天帝哭诉讲情,直闹得天帝日夜不得安生。 但是长公主没错啊,谁让你好死不死地非讲她的坏话呢?还正好让人撞一脸?重黎那火爆脾气是个现世报,报仇出气这种事从来等不及过夜的,没给你当场火化已经是给足面子了。然而离恨天是禁地,道士们就是想去找她说理也去不成,更何况又没人有那胆子。 于是天帝就成了软柿子。 被捏到忍无可忍之后,天帝到离恨天找到重黎,说写了幅字要送给她,做自省之用,须得挂在寝宫最显眼之处,要日日抬头就能见着最好——这就是离恨宫门斗子上那幅“不要搞事情”。 过了两日,重黎也写了幅字回赠给天帝,说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但我字不好,一时只写成这一个,就送你挂在书房吧——也须得挂在最显眼之处,你若敢摘我就也摘了。 从那之后,但凡再有道士或是大臣来找天帝说事,天帝若不耐烦了,便指指身后那个斗大的“滚”字,来人若识趣也就走了,简直是个超级无敌好用的台词框。 虽然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看着怪闹心的。 “你说,朕待长公主如何?”天帝问道。 红泥看看他身后巨大的“滚”字,又看看天帝,表情复杂地低下头。 天帝见她不说话,便又说道:“要星星不给月亮吧?她说话办事欺负人,朕从来都是护着她吧?就她那个臭脾气,骂起人来六亲不认,连太白金星那出名的金刚不坏脸皮见她都绕道走!朕什么时候跟她红过脸?女人嘛,需要包容嘛?!” 红泥却有些同情的看着他:问题是,您敢吗? 天帝一头黑线地看出她的潜台词,表情僵硬地将脸转向窗外。 天宫仍如往常一般宁静祥和,习惯性地望向头顶的苍穹尽头,云海深处的离恨宫若隐若现,与天帝寝宫遥遥相望,可惜此时已空无一人。 天帝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头望向御花园,远远瞧见花墙外的抄手游廊里,一群年轻的仙子宫娥正围坐在一起绣活计,有说有笑,不经意间手中银针的光亮一闪,天帝不由得心里一紧,手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下,皮肉被银针刺穿的感觉记忆犹新。 下手真是狠啊!真是拿起针就缝啊!%¥#&@!…… 好委屈,突然好想找个厕所哭一阵。 “陛下。” 这时红泥突然开口说道:“从外人眼中看来,长公主出身高贵,身居高位,每日养尊处优,天帝又处处包容谦让,自然是长乐无极。然而,三界之中,只怕是也没多少仙家会羡慕殿下呢。” 天帝的眉梢不易察觉地挑了挑:“有……这么悲惨么?” “离恨天乃三界至高至寒之禁地,殿下没什么朋友,又极少出门,终日只能与纸人为伴。” 红泥满是怜悯,没再继续往下说。 这踏马是人过的日子? “emmmm” 天帝摸摸下巴。 这时,忽听得殿外传来一阵脚步,枢密院的女史匆匆上殿,照例行了常礼,将手中的新奏折放到天帝的案头。 正要离去时,却见天帝搁了笔,唤了声:“且慢。” 那女官随即站住,等候天帝示下。 “去善法天,让善法天尊将近两月来所有新晋仙女仙官的名册及履历整理后呈上来。” “是,陛下。” 仙官领了旨便下殿去了。 侧殿之中的天帝分身目光又缓缓移向高处的离恨天,喃喃道: “离恨天确实缺个人啊……” 红泥疑惑道:“离恨宫好像不缺仙娥吧?没听说出缺啊?” “仙娥当然是不缺,缺的是位主子。” 长公主重黎在南天门闹了一场便下凡去了,这全天宫的人都知道嘛。 天帝却意味深长地看看她,显然跟她想的并不一样。 花格窗外透过发白的亮光,早起的鸟儿落在窗台上蹦蹦跳跳,隔着豆青色的纱窗依稀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 白凝雪的事在漪兰君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竟是搅得一夜未眠。那狐仙虽在此地居住,但蓬莱仙册上并无此人名字,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历。当年绫音虽与他要好,却也说不清他的出身、师承何处,而且此人性格古怪,功底又深厚,如今竟又跟花烈扯上了关系,细想来确实十分蹊跷。 漪兰君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去找花烈细问问才是。心里打定了主意,他坐起身来,将重黎搭在自己身上的一弯臂膀轻轻挪下来,给她盖好被子。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换了衣服,见重黎仍是睡着没有发觉,便悄悄推门出去了。 天色尚早,满天星斗,东方刚有些微微发白。 漪兰君生怕惊动了旁人,直接提身腾空飞到半空,踏着树梢飘身落在卷云斋的院中。卷云斋不大,三间草舍一拢翠竹,花烈只是偶尔落脚,并不在此长住,一切都布置得十分简单。 漪兰君直接上前叩门,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他推开门唤了声“花烈”,却无人应他。屋里一切如常,床铺整整齐齐像是一夜未归。难不成他又跑去石河子山找了一宿? 这就真是相当造孽了。 漪兰君拧着眉头关上门刚要走,却听到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找我?” 一抬头,见花烈正坐在草屋房山上,摇着扇子瞧着他。方才来得匆忙,自己竟然完全没注意到: “你在上面做什么?” “闹心。……房顶上清净。” 漪兰君不是很懂他的逻辑,但时间紧迫:“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花烈见状也不多问,便随着他往山里去了。 八百里青山连绵起伏,尚沉浸在清晨的暮霭之中。此地离石河子山不远,两人在一处不起眼的山洞前按下云头,漪兰君也不多作解释,开了山门引着他进入洞府之中。 洞里一股湿气带着酒味扑面而来,明显这是个酒窑,而且很久没有来过人了。漪兰君点了墙上的灯火,只见洞里果然码放着几排酒坛。 花烈指着洞口“动物园”三个字:“字不错。” “……谢谢夸奖。” 花烈抬腿进了洞府,左右看看却是兴趣索然:“原来你的酒都是藏在这里的?不过眼下我真是没那个心情。” “并没有打算请你喝酒。” 漪兰君将某处的几个酒坛搬开,露出一片墙壁:“这里都是绫音的宝贝,谁若敢乱动,她是会立刻翻脸骂人的。” “嗯哼。” 花烈有些搞不懂他的用意,皱着眉头说道:“你来找我,她知道么?” “我要做什么,没必要都得经过她同意吧?” 漪兰君的语气不温不火。 “呃,无意冒犯。” “无妨。” 漪兰君从墙上取下一张图来,将那发黄变硬的羊皮卷放到桌,轻轻吹去表面的浮尘,图上的字迹清晰地显现出来。 “哇哦。” 花烈一眼便认出这是重黎的手笔,上面的山川河流、战略要塞、地形地貌一目了然,不由笑赞道:“战神就是战神,哪怕变成凡人也是天赋过人啊!” “仙障不过都是障眼法,并不能改变实际的地形地貌。我也是突然才想起来,这东西大概对你有用。” “非常有用。” 花烈已经找到图中石河子山的位置,默默记住上面标明的狐仙洞府方位。 “其实,如果你肯把事情讲出来,她大概也会愿意帮你的吧。” 花烈扬扬眉:“你所认识的绫音,跟我认识的重黎,那不是一回事。” 漪兰君不解。 “人当前所处的地位会决定思维方式。若她是个小小的地仙,我的事告诉她也无妨,权当是个故事听听也就罢了;若她是重黎,那就得上纲上线了。虽然我知道她一定会帮我,但说实话……” 他顿了顿,略一犹豫:“我承认我是有些怕她的,要知道,并不是谁都有勇气在她面前坦白做过的事情。就算知道会得到原谅,忏悔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虽然不是很懂他这话,但漪兰君大概也能想象到:当初绫音那张嘴已经算是相当得理不饶人了,至今蓬莱好多仙人都有些怕她,何况现在是豪华增强升级开挂版。 “其实跟你说说,倒也无妨。” 花烈叹了口气,在他面前缓缓展开青云卷雪扇。十五支昆仑玄铁制成的扇骨,尖端皆镶嵌着一根雕琢精美的三棱锥头,只是唯独最末却缺了一支,平时不细看竟然都没有注意到。 “这件事,还要从我在天宫做统领时说起了。”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那一年,花烈在天庭的绯闻闹得特别凶,几位争风吃醋的仙子把撕逼大战打到了王母那里,连瞎子都看出是他在作妖。重黎也不想事情发展到无法收场的地步,查查黄历似乎又到了花烈师父忽雷驳的祭日,便借着这个由头打发他去凡间风雷刀谷守灵去,避一避风头先。 花烈难得下凡玩一回,反正是长公主特批的带薪休假,不玩白不玩!于是答应得十分爽快。然而风雷刀谷地处漠北,整日除了风沙还是风沙,勉强捱了几天便觉十分难熬。但重黎下了死命令,不呆满一年不许回天庭。 于是花烈只得在那个荒凉的偏远小镇上游荡,直到遇见一个人类女子。原来一个无比单调乏味的地方,也可以因为一个人而变得生动有趣。 “说实话,她长得特别普通,一点儿都不出挑,比天上的仙子差远啦。” 又回忆起那段尘封的往事,花烈表情看起来有些丧:“我一直都没想明白,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窃把她搞到手了。但是,她当时确实就有种特别的东西吸引我,比如说大长腿,翘臀,胸不是很大,但形状好,手感特别棒……” “咳咳。” 漪兰君满头黑线地打断他:“说正题。” “之后的事嘛,一夜风流,你懂的。” 花烈扬扬眉,接着说道:“早上起床,我发现她居然煮了一碗面。这女人简直太可怕了。” “下毒了吗?” 漪兰君并没有理解他所说的可怕在哪,面无表情地插了一句。 “那倒没有。” 花烈眯起眼睛啧啧一阵,说道:“我睡过很多女人,各种各样,事后有哭的有闹的有死缠烂打的也有提裤子不认帐的,但是从来没有人会煮面给我吃。” “所以你爱上她了。” 花烈一脸无奈地耸耸肩,摇头:“她这招实在太狠了。” 漪兰君冷冷地哼了一声,对这个人的逻辑不予置评。 “她从来没有向我提过任何要求,甚至没有要求我娶她。” 花烈说道:“我去找她,她就做饭给我吃;我不出现,她就自己收拾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等着我回来,甚至连一句抱怨都没有——我突然就有种想跟她过完一辈子的冲动。” “但是,这是不被允许的吧,毕竟是个凡人。”漪兰君皱着眉头问道。 “当然。” 花烈叹了口气:“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我的假期结束了,就必须要回天庭去。临走之前我替她安排好了一切,并且跟她说,我大概不会再来了。她哭得很伤心,第一次开口求我留下来。” 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竟然浮现一丝伤感。花烈紧锁着眉头,似乎触动伤心之处,略顿了顿,才缓缓又说道: “我以为回到天庭、换个环境慢慢就会忘了她。毕竟她那般姿色跟天女相差甚远,带出来都觉得很丢脸。” 虽然嘴上一直在贬损她,眼中闪烁的却是甜到忧伤的宠爱,猝不及防被他秀了一脸恩爱——这个男人简直没救了。 “秀恩爱的话,意思意思差不多就得了。” 漪兰君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所以你后来又去找她了?” “没办法,陷进去了,脑子里全是她。” 花烈两手一摊:“于是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去找她。隔几日就去一趟,后来恨不得日日都要跑个来回。这日子实在太磨人了!最后我决定,向天帝递交辞呈,到凡间做个散仙,不折腾了。” 漪兰君心里暗暗一惊,虽然平时觉得这人向来十分随性,若是动了感情,什么身份地位竟是说抛便抛!这份洒脱真是让人有些敬佩。 “天帝真肯放你走?” 禁军大统领离职,估计不会这么容易的吧。 “怎么可能?!” 花烈苦笑道:“接连递交几次请辞的折子都被驳回,最后一次天帝直接摔我脸上,说是英灵殿的牌位都给我备下了,只能死在任上、不存在中途卸任这回事。后来我只好去找重黎,让她替我出面说情,这才勉强准了。” “那,你没有告诉她是因为什么吗?” 花烈又笑:“我疯了嘛?跟她说实话,就你家娘子那小暴脾气,若是没有当场抽死我那才叫活见鬼呢。” 你果然是用绳命在作死啊少年。 “但是,天庭的离职手续繁杂,尤其我的位置特殊,光是各种交接就办了十日。天帝原则上仍是不同意我走,因此对外只说我是无限期休假。各种通告、函件发完,脱了那身衣裳,我终于自由之身又回到风雷刀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年。” 花烈的神情再度黯淡下来:“凡间的整整十二年,整个镇子都被黄沙夷为平地,沧海桑田,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漪兰君愕然。 花烈的视线落在手中的扇子上,一手轻轻抚弄那个空缺的位置,似乎又陷入那段回忆之中。 风雷刀谷,黄沙满天。 每次从天宫溜出来找她,总是会遇到坏天气,就像被诅咒一样。黄沙遮天蔽日,吹得人满眼满耳都是,花烈心里一阵暗暗咒骂,顶着狂风在昏暗中使劲砸门。 不一会儿,沉重的木门才刚开了条缝,花烈便挤了进去,回身将门闩插好。时辰已是傍晚时分,屋里掌着灯,昏黄的光线暖暖的。 花烈将外套一把扯下来,摔打着,把风帽和衣褶的沙子抖出来。 她先是吓了一跳,见是他,随即去拿了毛巾在水里投了投,帮他擦脸。 “哪回来都要多吃二斤沙子!这鬼地方有什么好住的,不如趁早搬家吧!”花烈索性把鞋袜也脱了,里面也全是黄沙。 “嗯。” 对于他的抱怨,她只是顺从地点头。但是父母兄弟都葬在此处,她哪也不想去。 “你略坐坐。” 她把毛巾塞到他手里,便挽起袖子转身进了灶间。 花烈“嗯”了一声,洗完脸,就坐到桌边上。他一手托腮,眯起眼睛看着她的背影。削肩,细腰,肤色白净,虽是一身粗布衣裳的村妇打扮,却别有一番贤淑气质格外吸引他的目光。她的发间插着他送的那支扇骨,那往日里杀人的凶器,没想到如今当成发钗来看竟也是不错的。 他不由地开始想象当她一个人独自生活时,会遇到哪些难处,虽然极少听她提起。花烈问道: “家里还有米面么?” “有。” “过冬的柴火够么?” “够。” “上次你说哪个窗户漏雨来着?” “昨个儿已经修好了。” 说话之间,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切面放到他面前,筷子递到他手里:“你先前说,若遇到难处可以去鸣沙山的山神庙里找人帮忙,我便去了,只是也没见着什么人。可是回来就发现已经有人都给修好了,也不知是谁。” “那就好。” 花烈一笑,心说那小山神还算靠谱,改日见着还需得好好谢他。 她的话向来很少,静静地坐在身边看着他吃面。比起那些聒噪的小仙女,这简直是个天大的优点。哪怕是有数月未见,她也绝不会絮叨叨说个没完。 然而今天似乎有点例外。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犹豫再三才嗫嚅着说道:“……我们要个孩子吧?” 花烈一口面条差点从鼻孔里喷出去,接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吓了一跳,慌忙倒了碗茶递到他手边。 花烈咳了半天,直憋得脸通红,模样狼狈不堪。 凡间女人过日子,可不就是柴米油盐,家里有个男人,膝下有个娃娃。只是对于花烈来说,搞女人虽然可以百无禁忌,但是不能闹出人命这是基本的职业操守。 她显得十分局促,垂下眼睛不敢看他:“……你若觉得不妥,就当我没说罢。” 花烈咳个不住,勉强喝口茶压了压,摆摆手道:“不是,我只是还没想好。”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你家里有夫人?” “没有。” “那是跟别人有婚约?” “也没有。” 她皱着眉头,以她的人生阅历,再想象不出一个男人到底还会有什么样奇怪的理由拒绝。 花烈笑道: “我就是个吃皇粮拿兵饷的,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怕连累你。” 她咬着嘴唇,低下头不说话。 “万一哪天马革裹尸,你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可怎么过?带着个拖油瓶也不好再嫁……” 没想到她竟突然上前堵了他的嘴,随即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声音虽小却十分清晰地说:“你活,我就活;你死,我就跟你一起死。” 心里莫名就是一动。 突然觉得,这玩笑开得可能有点大,但是,是时候许她一个未来了。 “后来呢?” 漪兰君等了半晌也不见下文,便追问道。 花烈这才猛然回过神 “后来,我找遍北漠的每个角落,可是她就像消失了一样,怎么都找不到。但我知道她一定没死,因为扇骨已经不在那里了。”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那支断剑,托在扇面上,褪去它身上的幻术,现出半支扇骨的原形:“青云卷雪扇出自重黎之手,昆仑玄铁打造而成,十五支扇骨彼此吸引,是有共鸣的,我知道它就在附近。只是,转眼之间,已经几百年过去了,也不知重逢之时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漪兰君不禁有些担心。 凡人的寿命至多也不过百年,如今她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吧。付出之么多,最终却只换来一场空,让人不敢细想: “……可是,这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 花烈摇摇头,“但是除了继续找她,我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 “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样?” 一个柔软而冰冷的声音由洞口传来,两人闻言皆是一惊。 只见白凝雪立在洞口,目光冷冷地,手中正拿着那另一半扇骨。 正文 第五十五章 要脸还是要命 “之前寻她,是因为情份;现在找她,是为了还债。”花烈此时看着他,只觉百感交集,心中五味杂阵。 “还债?”白凝雪冷笑一声,“怎么还?” “拿命还。” 漪兰君不由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情是少见的严肃,不像在开玩笑。 白凝雪嗤之以鼻。 “她在哪?”花烈问。 “你说晚了。” 白凝雪口气突然一变,眯眼一双娇媚的紫瞳,慢慢说道:“我已经把她给吃了。” 漪兰君心里一沉,隐隐觉得气氛有些怪异,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个谎话并不高明。” 花烈却并不恼,反而笑道:“你自称是个狐仙,单从功体修为上看,确实像是有个三四千的道行,然而实际上你至多不过才活了三百多岁。只因你是半神之体,修行起来自然比常人要快得多。” “呵,笑话!真是自以为是。” 花烈却不与他多缠:“若你有本事现出真身来给我瞧瞧,我就真的信了你吃过人的鬼话,如何?” 这……简直颠覆三观。 等等,他刚说什么——半神?我刚才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信息量有点大容我捋捋先。 白凝雪在蓬莱眼皮底下混了这么久,从来没人质疑过他的身份。大概就因为他貌美非常,身上又有几分妖气,说自己是狐仙竟没有不信的。与他最相熟的就只有绫音,但那时的绫音也不过两百多年道行,一个狗屁不懂的小毛丫头自然就是他说什么便信什么,竟也是从未怀疑过。 若按花烈的说法,白凝雪这独来独往、深居简出的习惯,玩世不恭的态度,还有那简直重度厌男症晚期的怪癖,就全都说得通了。 反应迟钝的漪兰君终于意识到问题的重点,怪不得白凝雪看花烈的眼神杀气腾腾,而花烈对待白凝雪却特别地正经且和蔼,甚至连语气都与往日大不相同——只是,以漪兰君对白凝雪的了解,天上掉下个爸爸来这种事……意外有点大啊。 这时,只见花烈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惜你所修心法并非正道,天资虽好却染了一身的邪气,着实可惜了。” “你的话太多了。” 白凝雪手中死死掐着那半支扇骨,连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花烈看在眼里,却淡然一笑:“我说完了。如果你想要我的命,现在只管拿去便是。” 这回不止是漪兰君,连白凝雪都不由一愣。然而这时花烈已经朝白凝雪走了过去,双手背在身后,表情坦然而诚恳。 “等,等一下?” 漪兰君猛然意识到他的意图,刚想上前阻拦,却听白凝雪怒道:“你当我不敢吗?!” “那你还在等什么?” 花烈的语气仍是淡然:“所以你就只有嘴上厉害么?” 你真以为我不敢?! 白凝雪听了这话当时就气血上涌,抬起手来,想也不想,将手中那半截扇骨狠狠地刺入他的胸膛,鲜血立刻喷涌而出。 “花烈!” 漪兰君把两人拉开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眼看着他的身体直直地向后倒了下来,忙上前扶住。只见那半支扇骨已是深深地没入心脏部位,瞬间鲜血便染红了他半边衣衫,花烈面白如纸,却仍是定定地望着白凝雪,目光中竟有一丝释然。 事情发展得太快,那白凝雪平时虽然跋扈,却也从没有真格动手杀过人。眼见着一股热血喷溅到身上,自己也不由惊得愣在原地,大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漪兰君下意识地去捂他的伤处,用仙术结了印,暂时封住如泉水般向外涌的鲜血。此时却见花烈煞白的唇动了动,勉强朝白凝雪吐出几个字: “你走吧。” 白凝雪浑身一个激灵,如恶梦初醒般,慌得转身便腾云而去了。 漪兰君将花烈带回家,漪兰殿里立刻就乱成了一团。 花烈一直昏迷,无论谁唤他皆是不应,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本以为重黎见事情搞成这样,肯定会大发一通脾气,然而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招呼墨九玄来帮忙为花烈疗伤。直忙了半天,血虽是止住了,而那截插在胸前的扇骨却是无人敢动。 青云卷雪扇,刃轻而薄,舞则生风,可破敌穿盾,因此重黎刻意将其制成铁扇,专克各种封印、坚守之术,锐不可当。扇骨尖端暗藏袖箭,箭出而生风,虽是细小之物,但威力极大——就是因为它只要动,便会生风,因此若钉入皮肉之中,伤口虽小,但只要有人胆敢强行拔出,风刃立刻就会撕裂皮肉将伤口扩大,反而更易丧命。 如今花烈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难题。 要命的半截扇骨就插在心口上,只要一动,必死无疑;可若不拔出来,此物又专克封印之术,任何封印不一刻便失了效用,伤口止不住又要流血,等血迟早流干了,任你什么风神战神,几万年的功体也并非不死不灭,当真就快就变成牌位摆到英灵殿上去了。 将一切安置妥当,重黎满脸凝重地从屋里出来,袖口还沾着斑驳的血迹。 她让墨九玄先帮花烈续命,心里盘算着各种疗伤的法子。 九重天上能治伤的灵丹妙药是有不少,最快最现成的法子当然直接找天帝去要,但就天帝那小心眼的德性,方才碰了一鼻子灰,这会儿去求他肯定漫天要价,开出的条件可想而知,估计只是听一听就会很想骂街。 其它渠道嘛,无一例外全在偏远地区,包邮是别想了,就算让墨九玄这种速度开挂的专门去取,要知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只怕花烈这条小命是等不起的。 虽然时时骂他早晚死在女人手里,但真格到了他要一命呜呼的时候,在要脸还是要命的问题上,重黎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住花烈这条烂命。 真是现世报啊! 重黎脑海中现在全都是天帝那副得意忘形的死样子。但眼下让他讽刺挖苦倒还不算重点,——难道真的要跟漪兰君过牛郎织女的日子吗? 唉,算了,先让他得意一阵,等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 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怎么样?” 漪兰君见她表情沉重,有些担心地上前询问。 “虽是凶险了些,暂时还不妨事。” “都是我的错,若早听你的就好了。” 漪兰君自责道。 “除非他自找的,三界之中还没有人能把他伤成这样。……花烈这个蠢货!” 重黎恨恨道:“他以为他死了,事情就能了结吗?弑父可是重罪,那小崽子岂能脱得了干系?简直愚蠢至极!” 漪兰君听了这话不由一愣,眨了眨眼:“你是能掐会算吗?” 重黎白了他一眼,不屑道:“那白凝雪,我第一眼看去便觉得十分眼熟,简直跟花烈过去一模一样!不过是扮了女装罢了。那一身邪气,一看就是索命来的讨债鬼!我只是没想到,他就这么急着要送命去呢!” “你、你都知道了?” “我若连这点事都看不出来,十几万年岂不白活了?”重黎叹气:“所以我才叫你不要管啊!此事若能缓缓,双方都心平气和地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漪兰君此时也是后悔不迭。 重黎瞧他这一脸衰相,又想起他先前大献殷勤直折腾到半夜,也未经忖度,便冷笑一声:“我说你昨晚这么卖力气,该不会就是为了今早这事吧?” 漪兰君一语噎住,涨红了脸,表情十分难堪,踟蹰半晌才说道:“……你这样说,让我觉得自己很龌龊。” 重黎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忙上前哄劝道:“是我气昏头了,我胡说八道——别生我气好么?” 漪兰君勉强笑了一下。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重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眼睛:“就当我刚刚什么也没说好吗?” 漪兰君突然有点理解花烈不敢跟她说实话的苦衷。如果真的有人能活着挨她一顿完整的臭骂,只要不是聋子的话,那心理得强大到什么地步啊。 “……对不起嘛。” 眼前重黎可怜兮兮的模样像极了他印象中的那个绫音,嚣张起来张牙舞爪让人恨得牙根痒痒,装起弱鸡来立刻就怂成一团,让人恼也恼她不得。 “哪里就生气了。” 终于听到这句话,重黎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额头抵在他胸前亲昵地蹭道:“唉,我知道我有时刻薄得招人怨恨!连天帝都时常说,我认真骂起街来连菩萨都要气得跳脚。” 漪兰君不由笑道:“原来你自己知道的啊。” “知道知道!只是旁人都不敢说罢了,而且我是真的想改的!” 无比认真且诚恳。 “信你有鬼。” 漪兰君无奈地苦笑,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宽容地将她揽进怀里。既然喜欢上她的率真,就要承担有时候难免伤人的心直口快。一时好了,一时恼了;一时甜言蜜语,一时牙尖嘴利,这么多年过去,竟然一点都没变,可见这骨子里的东西真真是改不了的。 重黎像个孩子般蜷缩在他怀里,对他的好脾气竟有些心存感激。三界之中流传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各种版本简直不要太多了!听得多了,不知不觉就会下意识地把人人都往促狭阴暗处想——没有人是天生嘴炮十级,这不都是斗争中磨练出来的嘛! 改改改!一定得改!不然这么好的盆栽君哪天就玻璃心了可怎么整?! 重黎心里正暗暗地写保证,却忽听得院墙边上,正是九小只大呼小叫的嘴炮现场: “你下来啊!有本事下来啊!” 墙头上那小孩也是真皮:“你上来啊,有本事上来啊!略略略~” “我去!” 重黎哪里能忍,几步过去一人赏了一记爆栗:“嘴炮有瘾啊?!要干仗就干仗,瞎逼逼个什么劲!是不是男人啊?!”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当然是都要咯 九小只莫名挨了顿骂,也不知她是劝打还是劝和,都抱着脑袋不敢出声。树上那个始作俑者见大人来了,吓得一缩脖子便跑了。 “阿娘,上次就是他骂人,哥哥们才去烧了他家桃林的。” 椒图抱着重黎的腿说道。 “还有这事?” 重黎低头问:“骂你们什么了?” 九小只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只有年纪最小的椒图不防头就学了出来:“他说我们生得丑,所以阿娘才不要我们了。” “放屁!” 重黎果然大怒:“说这种混帐话,就活该把他们全家都烧成炭!” “重黎。” 漪兰君满脸黑线地扯扯她的袖子。 “啊,不对。” 重黎愣了一下,摸了摸下巴:“嗯……以暴制暴是不对啦,要讲道理。” 九小只高兴了一半,见亲娘这么快就转变画风不觉有些失望。 “殿下!” 这时,只见墨九玄突然推门出来,“他醒了。” 重黎闻言立刻将孩子交给漪兰君,匆匆进屋察看。昨天还好端端的一个人,如今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如纸,憔悴得几乎完全变成另外一人。 重黎瞧他这惨淡的光景,心里一阵阵地疼,嘴里却骂道:“你死在谁手里不是死?却偏偏挑了他?年纪轻轻就背着弑父的罪名,你叫他以后怎么做人?!谁跟你沾上一点关系才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花烈却只是微笑,静静地听着。 “好了!” 漪兰君皱着眉头劝道:“他心里也不好过。” “活该!我告诉你,别指望我会为了你去求天帝!门儿都没有!你就乖乖地去死吧!”重黎不知哪来一股邪火,咬牙怒道道:“回头我亲自把你灵位摆在你师父边上,看你有什么脸去见他!” “你够了喂!” 漪兰君赶忙把她拉到一边:“方才还说要改!这就又骂人!” “他心里这道坎儿,如果不见血,过不去的。”花烈仍是笑笑地瞧着她,声音虽小却语气坚定。 “好好好!你死你的,你有理!那你倒是找个清静地方自己死去啊?非要连累我做甚?!我告诉你……” 漪兰君索性上前一步,伸手将她嘴堵上。眼见劝不住,重黎这明明就是要活活把人骂死的节奏啊! 只是,战神骂人时被堵嘴的事绝对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连天帝都没这胆色,被长公主臭骂时都只有乖乖听着的份!墨九玄在边上直看得一阵心惊胆颤。 “漪兰君,”花烈见状也是一愣,忍不住笑道:“你会把她憋坏的。” 漪兰君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慢把手拿开。重黎满是怨念地咬着嘴唇,却到底是不再说话了。 世人都说一物降一物,看来是真的。 花烈看着他们,缓了一阵又说道:“当初司命府的人见到他给你画的像,心里都清清楚楚,却没人敢管,偏偏我就非管不可——因为只有我知道,思念一个人却始终寻不到下落,那种滋味到底有多难受。” 三个人皆是沉默。 漪兰君也触动心事,再度将她揽入怀中。 重黎抱着他,半晌,才说道:“好,你们都有道理!如今一边是你,一边是他,这让我怎么选?” “这原是我的错。” 花烈叹了口气,“是我没考虑周全,让你为难了。” 这时,不明状况的九小只正扒着门框,探着小脑袋往里面瞧。见爹正搂着阿娘说悄悄话,不由得捂着嘴偷笑。 九个小脑袋,灵光乍现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重黎突然想到了什么,招手叫他们进来。 “你们平时背书么?” 重黎蹲下身问道。 点头。 “学得快么?” 九小只不知她是何意,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身后的漪兰君。 “启蒙的书才教了几本,学得倒快。”漪兰君不知她想做什么,懵懂地答道。 重黎一笑,又对九小只说道:“那阿娘教你们一套仙术的口诀,愿意学么?” 九张兴奋的小脸点头如捣蒜。 重黎牵了他们的小手,让他们按九宫八卦的方位在花烈身边盘腿坐好,先教了些浅显的凝神调息之术,九小只学得有模有样。 花烈此时看出些端倪来,不由拧眉道:“我这都要死的人,你秀恩爱也就算了,如今还找来一群蒙古大夫来练手,光天化日的,你想玩死我不成?” 重黎不理会他,口诵出一段咒文,逐字逐句地教给九小只。那九个小崽子脑袋果然灵光,方才教了两三遍,便能准确地口诵出来。 “漪兰君,快管管你老婆啊!”花烈动弹不得,只得苦着脸向他求救。 不等漪兰君说话,重黎做出个闭嘴的手势,瞪了他一眼。 重黎一丝不苟,又细细地教了两遍,之后让九小只逐个背给她听。 漪兰君也不知她是何打算,看她教得专心也不好打断;花烈可怜巴巴地求自己,墨九玄此时使劲地冲他摆手,疯狂暗示他不要插手。 ……干脆两眼一闭当自己不存在好了。 花烈发觉此时谁也指望不上了,叹了口气,勉强撑起身子道:“那不劳烦你,我自己去求天帝总行了吧?” 不料重黎却站起身来,将他重新按回去躺好:“就阁下目前的状况,你觉得你能活着见到天帝么?” “总比让你儿子练手强吧?” “你现在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重黎说着,已经伸手攥住他胸前那半支扇骨。 “喂!” 眼看劝不住,花烈苦着脸又说:“我若死在你手里,吾儿可就托付给你了。” 重黎随手将枕边一卷带血的纱布塞进他嘴里,对九小只说道: “开阵!” 九只小炭球听到号令,立刻正襟危坐,凝神聚气,口中小声念诵方才她教的那段口诀。只见一道光华从他们小脑袋上缓缓升腾而起,汇聚起来,如同一个半圆的穹顶将花烈和重黎罩在当中。 漪兰君从未见过这等阵法。 看起来像是结界之术,却又不一样。气息平和静稳,就像是娃娃们平时玩的皂荚泡泡一样,又轻又薄,也不知是有何用处。但他也知道,结印之术最忌分神,便只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不敢出声。 重黎手中捏着那半支扇骨,神情无比专注,似乎在等一个契机。 房间内此时安静得只剩下九小只念诀的声音,连墨九玄也伸长脖子盯着重黎的手,紧张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漪兰君突然觉得似乎所有在场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个游离在状况之外,处境有点,唔,略显尴尬。 九个稚嫩的声音各诵口诀,节奏和频率逐渐趋同。终于,在某一关键的时机,重黎眼中灵光一闪,迅速将扇骨抽出,同时另一手结印封住伤处,花烈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又昏厥过去。 重黎手上拿着那支染血的凶器,一手搭着他的脉搏,半晌,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成了。” “你们棒棒的哟!” 墨九玄此时才端了盆净水上前,嘴里还不住地夸赞着九小只。 重黎净了手,毫不吝啬地夸奖他们一番,才转过脸对漪兰君道:“此阵乃是明王伏魔阵中的一种,凡进入阵中的一切兵器法器全部都会失效。此阵对结阵者修为要求不高,但要求九人须得配合默契方能结阵成功。我只需要有那么一瞬间的时机,便足够了。” “你……” 漪兰君真是为花烈捏一把汗:“胆子可真够大的。” 怪不得方才花烈一副立刻要死的神情。 “可这也太冒险了吧!” 漪兰君突然就生气了:“孩子们从未学过阵法!第一次结阵就要掌控别人的生死——万一失败了呢?” “这可都是我儿子!”重黎不以为然:“有天赋不是很正常的嘛!” “可是万一呢?” 漪兰君正色道:“如果失败了,你有没有想过这对他们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世上哪有事情是十拿九稳的?!” 重黎也怒道:“不试过怎么知道行不行?就算我不让他们结阵,去找天帝讨丹药,兴许他根本撑不到我回来呢?!十万火急的事情已经摆在眼前,就算有风险也是我在扛啊!但你总得给他们冒险的机会,不然他们怎么长大?!” “他们都还那么小!” 漪兰君脸涨得通红,觉得她把成人逻辑强加给孩子完全就是不可理喻。 “阿娘。” 椒图扯了扯重黎的裙子:“不要跟爹爹吵架……” 重黎蹲下身,把她抱起来:“没有,我们只是观点不太一样。” 漪兰君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小炭球们此时已经显得无所适从,不知道要听谁的才好。他最终叹了口气,对他们说了句“你们做得都很好”便转身走了。 重黎拧着眉,想了半天,觉得此事并没有什么不妥啊!毕竟娃娃们只是结阵,哪怕真是失手了也是错在自己,怪不到他们头上嘛!更何况是成功了呢? “我是不是太霸道了?” 重黎转过头,问正在忙着收尾的墨九玄。 “噫。” 墨九玄一缩脖子,感觉这又是道送命题:“还,好,吧。……殿下,反正我是习惯了。” 重黎捏捏椒图的小脸:“你觉得咧?” “我觉得阿娘好厉害!”椒图的眼睛里闪闪发光。 重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那下次阿娘教你们更厉害的阵法。” “哇好棒!” 九小只一下子全围拢上来,高兴地争相抱住她。 正文 第五十七章 还魂丹 云峰山,紫墟观。 白凝雪失魂落魄地拾阶而上,脑海中仍是反复出现着方才将他刺倒的画面。没想到,那个人竟是一眼将自己看穿。 立在山门之前,刚想抬手叩门,却见手上血渍已干,心里不由又是一颤。——他一定是故意那么说的吧!可是,为什么呢? 冷静下来的白凝雪颓然坐在台阶上,心里竟隐隐有些后悔。虽然一直以来,他都一直想要杀了那个人,但当那个人真的出现在面前,却万没想到竟会是这种情形。 直到现在,手都还一直在抖。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死掉?……其实,明明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想当面问他,事情怎么就发展成现在这样子?唉。 心里正在翻江倒海,身后的山门突然开了条缝,一个熟悉的声音随即传来: “咦,师姐?!” 白凝雪猛然回头,“是莜真啊。” “好久不见了,师姐!……呀!你受伤了么?要紧么?” “不是我的血。” 白凝雪下意识地把手藏进袖中:“家中出了点变故,我想回来小住几日。” “好啊好啊!” 莜真天性单纯,亲热地挽起他的胳膊往后宅走去。 “师父闭关多年,师姐也不在,眼下无人主事,师兄弟们全都懒怠,还有不少师弟师妹又回山里自在去了!这么下去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莜真帮他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客房,一边絮絮地说着近日发生的事:“还有宣威师兄,前几日听说出了事,我去一看,竟又是蓬莱那位仙人寻他晦气!听地仙说,当时死状可凄惨了,气得我就直接去蓬莱找他算帐!” 白凝雪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有些心不在焉地偶尔应她一声。 莜真也不在意,仍是接着说道: “谁知我到了地方,却是那仙人的娘子开的门。人挺凶的,我刚要与她动手,不想她的娃娃们突然就跑了出来,将她护在当中,直吵着‘不许伤我阿娘’,唉。” 听到此处,白凝雪方才一愣:“那后来呢?” 莜真扁扁嘴:“这叫我怎么动手啊!当着娃娃杀了双亲?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我可做不出。” 白凝雪闻言方松了口气:“那宣威大王当年拜入师门时,我就瞧他不善。一身戾气,杀人成性,早晚要自食恶果。你何必要替他出头?” “怎么说也是同门嘛。” 莜真叹了口气:“哪有眼见同门师兄横死在外头还不管不问的道理?” “那也得分个是非曲直吧!” “师父也教导我们要相互照应嘛。” “也就你这痴儿还乖乖听这种鬼话。” 白凝雪洗了手,劝道:“以后你少管他们的闲事,他们行为如何,自然有师父管着,你别跟着瞎操心,自己修行才是正道。” “嗯,师姐说得是。” 紫虚真人闭关,整个道观就只有小师妹莜真主事。可她年纪小,人微言轻,连来上山修仙的凡人俗家弟子都没有肯听她的。如今见师姐白凝雪来了,可算是找到个依靠,索性连铺盖也一并搬了过来,一副打算彻夜长谈的架势。 白凝雪其实跟她并不熟,只是小时候见过几次。同门师兄弟之中大多是青狼精黑熊怪之流,丑陋粗鄙居多,只有白凝雪算是个正常的,不仅生得美貌又颇有些本事,莜真瞧着他亲切,便一口一个师姐地粘着他——然而可惜,她并不知道白凝雪其实是个男的。 这就,有点尴尬了。 白凝雪喜欢扮女装,一方面他天生皮肤白净,本就像个女孩;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幼年时一直没见过生父,而且母亲又在无休止的期盼和思念之中死去,便造就了他“男人没有好东西”根深蒂固的观念——资深厌男症十级。 但是他毕竟是男身!这事,自幼收养他的师父知道,蓬莱神仙圈排行前十的漪兰君知道,日日跟他混在一处的绫音小妞也知道,还张嘴闭嘴地喊他“大哥”,但这迟钝的傻师妹偏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有什么关系嘛!都是女孩子,你还嫌弃我不成!” 莜真气鼓鼓地噘起小嘴,孩子气地抱着被子在床上怨念地看着他。 白凝雪光着脚站在地上,躲瘟神般连退了好几步:“并没有!我不习惯跟别人同睡一张床而已。” “胡说!” 莜真瞪眼道:“你在狐仙洞里的时候天天招男人来睡,别以为我不知道!” “那不一样!” 白凝雪正色辩解道:“而且那是为了吸男人精气,为了修炼。” “那你就迁就一下我呗!”莜真开始撒娇:“我在道观里整日都闷得很,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小妞比绫音还要小,当真是狗屁不通的年纪。白凝雪心里叹了口气,终于妥协道:“那你乖乖躺着,咱们说话儿。” “嗯嗯嗯嗯。”莜真使劲点头,把被子裹到身上,卷得活像条大虫子。 白凝雪这才勉强回到床上,动作僵硬地钻进自己被子里。莜真说话算数,规规矩矩地大瞪着两眼瞧着他,再不随便上手摸他了。 “师姐,你生得真美。” “……嗯哼。” 白凝雪原是心烦得很,花烈的性命像是块大石头压在心里。如今被她这一搅,注意力被强行转移,竟反而觉得松快些。 “师姐,你不开心啊?” “没有。” “你心里有事。” “并没有。” 白凝雪不想理她,索性闭上眼睛。 但是莜真这会儿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好感度迷之爆表,他故意表现出来的冷淡态度丝毫不能影响她的好奇心: “师姐,你是白狐变的么?” “不是。” “那是什么颜色的?” “……是白狐。” “哇,真的么?我都没有见过白狐哎。” “我只有吃人的时候才现原形,你想看吗?” “……骗人的吧?” 白凝雪发现,跟这个人聊天似乎不需要动脑子,睡觉状态的智商就足够应付她了。然而突然就有点羡慕她,如果人类真的可以这样简单地活着,是不是会比较容易快乐?那样的话,就不用花心思将真实的自己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 然而就是这么精心的伪装,那个人还是一眼便看穿了自己,一眼就看穿了藏在心里的所有秘密。没错,他从少年时代起,自失去母亲那一刻,就开始憎恨那个人,恨到想杀了他。 但是他从没有杀过人,就像是个时常把“草你老母”挂在嘴边上的人,你借他个胆子也未必敢真的去草一样。他第一次知道,将凶器插入人的胸膛、热血喷涌而出竟会是这样一种可怕的感受。 “我方才杀人了。” 白凝雪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话却已经出口了。 “啊?!” “他是我父亲。” 太多的情绪堆积在胸口,让他觉得窒息,似乎只有吐出这句话来,才能喘过这口气。 “这可不行啊!师姐。” 莜真一脸严肃地坐起身来:“对于修仙的人来说,弑父可是重罪,会一辈子都不能修成正果的!死后还要下地狱、永世不能翻身的啊!” “那又怎样。” 白凝雪冷冷一笑:“自从他抛弃我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身在地狱了。” “额,原来你就是为这件事烦心啊。”莜真皱起眉头,认真地说道:“没想到像师姐这么温柔的人,竟然也会被逼到杀人的地步!” 温柔?你还真是用词不当。 却见她又叹了口气,表情甚至比他还要发愁:“你真的眼看着他死掉的吗?” “没有。……但是伤得很重。” “那就还有的搞嘛!” 莜真想起他手上的血迹,觉得事态严重。她歪着脑袋看着天花,兀自想了一会儿,突然从床上爬起来: “你等着。” 说着,她跳下床,连件衣服都不及披上,跶跶跶地跑出门去了。 白凝雪不知她搞什么名堂,直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她又急急地跑了回来,手里捧着一只十分精巧的盒子递到他手上: “这是师父炼的还魂丹,有起死回生的作用!只要魂魄还在,就能救得活!” 白凝雪表情复杂地看着她:“莫不是你偷来的吧?这可是师父的宝贝!” “师父闭关前交给我保管的啊!好几千两黄金一颗呢!……诶,别的你先不用管,救人要紧!” 莜真催促道:“人命关天,就算是你心里再恨他,他也绝不能死在你手上!为了一个人渣断送自己的前程,不值得啊师姐!” 这个逻辑,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白凝雪看看她手上的小丸子,终究并没有接:“可是我不想见他。生死由命,横竖他死了,我这条命还他便是!” “你怎么不明白呢!哎!” 筱真听了这话真心捉急:“这个人再坏、再该死,他不能死你手上!哪怕你今儿医好了他,回头我们去找师父来给你报仇也使得啊!” 白凝雪还是摇头。 “你你你,怎么就跟你说不通呢?!……真真急死我了!” 莜真一跺脚,又说:“既然你实在不想见他,那就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我去给他送药!这总行吧?!” 那人看来与漪兰君是颇有些交情的,这会儿八成就在漪兰殿。这小丫头若是去了,再遇上旁人又牵扯起别的事来,只怕又要惹出许多麻烦事来!就为自己这档子破事,真心不想再把这小丫头也卷进来了。 想到此处,白凝雪心里不由得有些后悔将这事告诉她。 “……罢了。我去就是了。” 终于,白凝雪心里叹了口气,还是从她手里拿过药,推门出去了。 “嗯?” 莜真没想到他转变这么快,愣了一下,起身也跟了过去:“要不我跟你一起?” 然而刚追到院中,白凝雪早已不见了人影,甚至都没看到是朝哪个方向去了,不由得摇头叹道: “噫,师姐就是师姐,这腾云之术用得贼溜哇!啧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