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灵》 第一章 少年不响 筑城的夏日,向来是与大明的其它地方不同的:纵然盛夏,大太阳照在街上也仍然不热,凉风徐徐地吹着。现在已是夏末、临近立秋,天气也仍然清爽。 正因如此,这里成了大明帝国的避暑胜地。尤其今年四月以来,进到筑城的旅客较之往年都要多上了数倍。 大街上人群熙攘,叫卖小贩和旅人的讨价还价,卖艺人的炫技和看客们的喝彩,各样声音不绝于耳,好一个热闹非凡。 不过热闹虽是热闹,街上却有一个少年默默地走着。他背上背着个装着铁柜的竹筐,四条背带深深地勒进肩里,腰竟也没怎么弯;低着头,却也从未撞到过人。 或许是因为他相貌普通、皮肤偏黑,五官只是还算端正,又或是因为他一身麻织的短褐并不显眼,街上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 而他的脚步一路也未曾慢下,直至有一个声音在这片喧嚣中传进他的耳朵: 哒啦、哒啦、哒啦…… 骰子击打着骰盅的内面,一声一声,好似沙锤。 这声音来自街边一间两层楼的瓦房,里面的一楼挤着几十个人,都全神贯注在这小小的骰盅身上,看着它摇晃、看着它落下—— 笃! 盅落,骰停。 “下注了,下注了!” 一个看着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左手紧紧压着骰盅,右手在半空中随着话音挥动: “手气好的钱生钱,手气差的搏一搏了!” 他瞪着细眉下的一双小眼,两撇本该令人发笑的小胡子也有了些威严。 虽然已是这赌坊的坊主,他每天早上总要亲自摇上一把骰子,算是这间赌坊的特色,也算是这里生意兴旺的一大助力——在他这里,赌客们都要觉得亲切不少。 这也是他被称作“李爷”的一大原因:虽然本名不过一个闲字,在这赌桌之上也自然地被众人尊称为爷。 李闲话音一落,赌客们的钱便噼里啪啦地砸在赌桌上:只见在代表“大”和“小”的两块里,“大”的那部分占了绝对多数。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李闲码放着不同区域内散落的铜钱,“那就开——” 吱呀。 忽然被推开的木门发出声响,屋里的热闹没被它打断,李闲的手却停了下来。他一停,众人很快也随之安静。 “冯恩,今天又逃工来玩?”李闲说着、向赌桌努了努嘴:“现在可还有机会下注,过时不候咯。” 随着他的话音,十几束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门口:背着竹筐的少年微低着头、正一言不发地慢慢走近。 “今天我是来送东西的,李爷。” 他到了赌桌旁才开口作答,语气平淡,声音不大,稍稍带着温度。李闲看他一眼,也笑起来,招呼旁边两个伙计替冯恩接下竹筐,把铁柜搬进后屋。 “辛苦你了,这柜子可不轻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两银子扔给冯恩,“拿好了,替我谢谢王老先生。” “多谢李爷。” 冯恩点头、轻声道谢,却没有背起旁边的竹筐,而是走向了赌桌。看他这样,李闲嘴角微微一翘:“怎么,还是想玩一把?” “偶尔一次,老头也准。” 说完这话,冯恩也往赌桌上放了钱——却正是那一两银子。 他这一放,不仅是赌客们顿时惊得鸦雀无声,便连李闲脸上也没了笑,微皱着眉看向他:“平时你来玩,赌多少我都欢迎。可这一两银子是给王老先生的工钱。冯恩,你想清楚。” “都落桌了。” 听冯恩这么说,李闲也没再开口,反倒是少年身旁一个赌客笑了一声:“小子你可真能败家的啊,押小便罢,还押那三个一的豹子,怕是你这一两银子要当水给泼出去咯。” “怎么。” “告诉你吧,我来这地方已经赌了二十几轮,前面还有大有小,最近七八轮可都是‘大’,你却一来就押‘小’,还是豹子,不是把钱当水泼出去又是什么呢?” 冯恩默默看他一眼,便转朝李闲开口: “开盅吧,李爷。” “你……” 那赌客的话音戛然而止——他被冯恩这么不理,心里有气正想发作;李闲却在这时候瞟了他一眼,他也只得把到嘴边的话悻悻含住。 他娘的,马上赢了你的银子……看我怎么笑你! 如此想着,他的双眼牢牢锁在抬起的骰盅下方,看着那三枚小小的骰子露出全貌—— 所以他愣住。 不仅是他,在场的其它赌客,甚至李闲也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报出点来: “一、一、一……小。” 又看了一会儿桌上骰子的三个小点,李闲笑着摇了摇头,“小子,运气不错。我得给你一百两银子了,光靠这桌上的钱还不够,你等我片刻。” “不用,李爷。” 冯恩看向自己身旁那赌客,“你刚才下了多少?” “没多少,没……” 那人支支吾吾,旁边另外的赌客却答得利落: “三贯钱!” “好。” 也不管那赌客此刻的表情如何变化,冯恩伸手便从桌上提起三贯铜钱,又捡回自己那一两银子揣回口袋、向着李闲拱手一礼,转身走了。 议论的话音此起彼伏地响起,好事的赌客也试探地向李闲发问: “李爷,那小子什么来头?怎么一声不吭就把那么多钱赢走了?” “他啊,”李闲轻轻盖回骰盅的盖子,“城南铁匠铺里帮工的小家伙。” “怎么运气这么好……他明明刚进门,之前也没见过这小子。” 那被冯恩拿了赌资的赌客忿忿地说道:“他难道一开始就知道你会摇到豹子?莫非……” “说什么呢!我就知道我会摇到几点吗!” 李闲拍上桌子,瞪他一眼,“你问问这筑城里的百姓,我李闲开这赌坊开了八年多,有哪一局是不干净的!你说!” “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李爷莫怪、莫怪。” 见他低头赔笑,李闲方才拿起骰盅,安静的赌坊转眼间再次热闹起来。 而走在路上的冯恩仍然安静,不疾不徐地默默走着。 一路向前,左拐,右行,屋舍渐稀,行人渐少,两次停步之后他最终站定在又一处巷内;面前是间小院,门上挂着木匾,匾上刻着“王氏铁匠铺”五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推开门把竹筐扔到一边,冯恩掏出口袋里的银子放在了院里的石桌上。 “胖老头,胖老头。” 向着里屋唤了两声,冯恩一个老人走了出来——身形健硕的他上穿马褂、下着短裤,脖子上搭着毛巾;络腮胡子满脸,花白头发胡乱扎着;面部满是皱纹,看着却不怒自威。 他叫王澄,是个铁匠,正是这间铺子的主人。 “喏,铁柜的钱在这。我回屋睡会觉。” 指了指桌上的银两,冯恩便要抬脚,却被王澄叫住: “过来。” 站了半秒,他才慢慢地踱过步去。看着老人面色未变,冯恩的心里却隐隐感到有些不妙—— 王澄在这时候忽然伸手摸上他的左边裤袋,随之而来的滚烫疼得冯恩不禁叫出声来;幸好老人立刻收了手,他才不禁松了口气—— 然而老人忽然伸手向冯恩另一边裤袋摸去:轻轻一碰,裤子便也同时变轻了。 “啊……” 把手探进右边裤袋,冯恩这才知道不妙:刚从赌坊赢的那三吊钱已经不在里面。一转眼,他便看见这些钱已经被抓在了王澄那只覆满厚茧的大手里。 “又去赌钱啊。” 王澄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怒气,但冯恩知道这才是他发火的表现——因为他拿钱的手真的烧了起来,橙红色的火焰在手掌上熊熊燃烧。 “这回怎么赢的?”老人浑浊的眼睛向着冯恩射出犀利的目光,“还是赌大小?还是听着声音知道了几点,是不?” “……嗯。” “玩物丧志这话,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 把铜钱放在桌上,王澄手上的火焰也没熄灭,他就这样把这只仍在燃烧的手伸向冯恩,火焰渐渐凝作近似手套的形状。 “看得到不?”他盯着冯恩,“还看得到我手里的火不?” “……看得到。” 刚说完这话,冯恩就看见这只手抬了起来;他知道接下来它会重重地打在自己脸上,就和老人这几年来对自己的每一次训斥一样—— “今天七月初六,再过两天你就十六了,成人了。我就是在十六岁的时候一个人去了京城,学了这打铁的手艺。” 王澄的手轻轻放下,火焰静静燃着。 “不过单凭手艺我是没办法买下这片小院开铺子的,关键还是我手上的这团‘黄离’。” 随着‘黄离’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火焰也跳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语。 “它的事情,包括‘意灵’的事情,我都教过你了。一般人看不到,可你看得到它,就证明你也是有天分的人——有天分,就不要浪费。” 冯恩没有答话,移开的目光不知在看着何处。不过他的耳朵倒是清清楚楚听见了王澄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 “再过五天立秋,也就是东边应天府里‘山下阁’入阁试的日子。你到时候去一趟,我在那里有朋友可以照应你。” “……胖老头,为什么你就一门心思想要我变成驭灵者?” 终于将目光移回老人身上,冯恩鼓起勇气开了口: “我知道这意灵有它的奇妙,你隔着布把铜钱融了取出来再凝成原来的模样都是它的功劳,平常打铁也是靠着它让器具经久耐用——可是你用它不也是为了打铁吗?不也是为了有一份安稳的活计吗?既然结果是为了安稳地活,为什么要走弯路?” 他说完,看着王澄—— 老人大睁着眼,像是无奈,像是怅然若失。 “冯恩,最近来筑城的人变多了。” 许久,王澄发干的嘴唇才吐出话音: “从四个月之前开始,一波波的人进城,也带挈了铺子的生意。可你要明白他们来这里不一定是为了避暑……” 他说得很慢,看着冯恩的目光也柔和下来—— “待在这小小的筑城,有很多事你都没办法知道。人要活好,就得清醒。出门多点见识,你才有办法安身——不论读书求学、学艺为匠,还是修行驭灵,都是为了清醒,都是为了能好好活下去。我给你指的,也是最适合你走的路。” 老人说完,摆了摆手。冯恩不答,径自回房去了。 关上门,躺在竹床上的他没有闭眼,自语喃喃: “来到这个世界都十六年了……十六年啊,时间倒还真快。”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还在惊讶为什么自己没死——明明是从十几米高的楼上跳了下来,却还能呼吸、还有心跳。 而后襁褓的温度、母乳的淡香加上炉里烧柴的噼啪声音才让他相信这不是幻觉:自己活了,还有父母。 虽然已经不是原来的父母,但笑容里的温暖和期许是一模一样的。 一天天长大,这世界的面貌也开始展现在他的面前:意灵,这个像小说里特异功能一般的存在很快让他耳熟能详,周遭种种像是从历史书本里走出来的事物也让他觉得亲切。 车马木楼,儒生道士,工匠商贾,皇帝庙堂…… 还有随心而成的意灵。 如此种种,叠成一个古朴而奇妙的世界。 也许自己这次不必求死,可以像这世界里的普通人那样好好地活下去—— 他曾是这么想的,直到天空被黑色覆盖。 后来的事情冯恩已经记不真切,或是说不愿去想;只记得当自己被推进挤满了人的内城城门之后,那对生他养他的夫妻并没有走进来,大门就已经关了。 想到这里他不敢闭眼,耳朵也贪求着周围的各样声音:风声,老人的呼吸,院子外面马蹄的轻响—— 那时城门外的死寂,他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想到这,他却忽然笑了: “胖老头,到你这里也有五年多了。我走了,谁给你养老。” 王澄扇他耳光的手,也正是把之后饿得奄奄一息的冯恩扶起来的手。所以冯恩知道老人一直都为他着想,也正因如此,他才不想离开。 “不过,最近听东西是听得越来越清楚了。都说意灵这东西是‘心想事成’,要是我真的有什么天赋……” 笃笃笃! 他的思绪,随着刺进耳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房外院门,突然响起三声。 第二章 玉人不留 出门注意到王铁匠询问的目光,冯恩立刻答他: “一个人,轻装。” 他沉吟片刻,“接进来?但现在还没到铺子开门的时候吧——” 咚、咚。 又是两声敲门,这回更为用力。 “开门。”王铁匠摇了摇手。 冯恩随即跑向门口,将门拉开: “欢迎光临,客人。请问有何——” “铁匠在么?” 听见这声话音,他不声不响地扫了眼来人的模样: 只见黑色方冠盖着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细眉下一双小眼微微眯起,和稍稍抬起的嘴角构成了恰到好处的微笑;整张脸也白净,看着文质彬彬—— 本该如此,冯恩却觉得有些不适。不过他也没表现出来,回答的话音不卑不亢: “在,不过本铺还没到开门的时辰。” “我有急事。” 听见这话的冯恩看着那人仍然笑着,不禁想开口回绝,耳边却响起王澄的声音: “带客人进来吧。” 虽说有些不情愿,他也还是照做了。进到院里,他看见打铁炉里的火已被生起,燃烧的木柴发出噼啪声响;而王澄站在旁边、脱了背心,显露出依然健壮的身躯。 “老先生您好,在下姓付、名前。途经此地,听闻您手艺名满筑城,特地从北边赶来拜托您帮在下一个小忙。” 他走到炉边,从怀中掏出个布囊——摊开的蓝布中央躺着根铁针。长约一尺,中部粗大;不像是用来缝衣服的,却像是件拿在手里的武器 付前微笑着看向王铁匠: “在下要拜托您打的便是这么个小玩意。” “好一个小玩意,这针是灵器吧。” 瞥了一眼铁针,王澄淡淡作答、而后听着付前继续说道: “听说您是从京城来的,那您自然有办法弄好这么一根小小的铁针。” “老夫是在那地方干过几年粗活。”老人笑着摇头,“可现在不干了。” “三百两银子,”付前从兜里拿出一张银票,“帮在下给这根铁针注灵。如何——” “不好意思,这位客人。” 冯恩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他的话音: “我们不差这些钱。” 说完,他看见付前的目光移到了自己身上——那双眼睛还是在笑,可目光里让他厌恶的部分也越发明显。 那是一种蔑视,冯恩看了出来。 “小伙子,有点意思。” 付前丢下一句话,回头看向王澄:“敢问他是您的……?” “一个不成器的小子而已,别把他当回事。”王铁匠摆了摆手,“不过他说的倒也是实话,最近几个月来筑城的人多,铺子生意也好,您这件物事大可去拜托比老夫更强的工匠处理。” “哈,先不管别人怎么样。要是不缺钱,敢问您缺什么?”付前走近一步。 “老夫缺闲,缺个不用干活的日子。” “可据在下所知,只有死人才不用干活。” 随着这句话被他从口中说出,一具灰色的人影显现在他的身前: 通体灰色、身躯瘦削,大腿如针一样扎在地上,两只手臂也如枯草一般纤细;唯独脸上的两只眼睛硕大,黑得像无底深潭。 看到这,冯恩愣了一下——这无疑是意灵! “在这大明,匠人也总比同境界的驭灵者要低上一等。律法里也有着对驭灵者的优待,您是知道的吧,王老先生?” 付前开口的同时,他的意灵伸手探进炉膛,掏出根燃到半截的劈柴: 啪! 木柴被那灵轻轻松松地折了个两断。 院里瞬间沉默,直至响起“呼”的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冯恩已经在沉默间抄起王铁匠放在一边的夹钳挥向付前,却在出手前的刹那被王澄抓住: “打水去。 冯恩不答,王澄也没松手: “去城外南河石桥下打水,要给这针洗灵。” 听着老人的话,冯恩握住夹钳的手又用力了些,但最终还是松了开来。 “好,那我出门了。” 一路快步,不到半刻时间他便出了城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低着头,紧皱的眉头未曾放松。 那名叫付前的人,是他能看见灵以来在这世上见到的第二个驭灵者。 王澄对他说过,这世上万物皆有“灵”在,常人亦然。而灵本身由于无处不在,反而微妙难寻,所以只有少数人能找到并唤出自己心中的灵,以意驭之。 此种灵因此被成为意灵,而有能力控制自己意灵的人也相应被叫作驭灵者。 驭灵者在大明有着较高的社会地位,甚至说本来就有地位的人也都会努力去修行驭灵。也无怪乎那名叫付前的家伙会这么嚣张了。 “可胖老头也是驭灵者,为什么就要答应他?” 想却终究想不通,冯恩狠狠地踢了脚路边石子,从被曝晒的夯土大道踏入了林间的山路。而后走出树林、水声哗哗,眼前正是城外南河中游的石桥之下——他打水的地方。 踏进河里,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冯恩屈膝、沉肩,清澈迅疾的河水随即灌入两个大木桶中。 河水即使在这炎热的夏日也意外地凉爽、清冽,冯恩知道原因:在他能看到王铁匠的黄离之后,他也得以看到这处石桥的桥墩和河水中流淌的光芒。 这也是灵。 不过当他把手伸进河里,那些灵光也依旧避开了他。 “哎,”冯恩看了眼即将灌满的水桶、慌忙起身,“打多了,不过应该没事……” 踏上河岸,他舒了口气,抬脚向前—— “呼、呼……” 谁? 他回头,四周空旷无人。 可明明有声音…… 他放下挑子、定睛观瞧,却只是看着河毫无异常地流着。 “没什么奇怪,可是声音——” 自言自语的他忽然一愣。 哗啦! 回头的他撞上了一束目光:就在离他百尺之处的河岸边,自一双深黑眸子里传来的目光。 冯恩愣住。 虽然相隔百尺,其中寒冷的绝望却毫无保留地被冯恩收入眼中。 那来自一个女孩。 一个在这瞬间落入水中的女孩。 愣神不到刹那,冯恩便扔了木桶、连鞋都没脱就冲进了河里。 水速湍急,冯恩奋力游着,没在岸上脱的草鞋不到片刻便被他蹬掉;他自己的心跳声顺着河水流到了耳朵里,听上去也是越来越急—— 因为他知道,这条河向下不到五百尺便是一处瀑布。 “都追到这里了,可别先掉下去!” 怀着这不知因何而起的执念,他的动作却渐渐慢了下来:四肢酸麻,胸口也似火烧一般的灼痛终于逼得冯恩停下。 但当他抬头回到河面上方、转头看时,瀑布的边缘已经进入了视野。 急忙一个猛子扎回水里,紧闭双眼的他飞速游动。肌肉似乎不再酸麻,胸口也没有再痛。然而眼前黑暗,周身冰凉,气泡的杂音充斥双耳—— “她和我没有关系,为了救她却弄到现在这地步。” 他想着,牙关却不禁咬紧: “但是都游到这里了,刚才也听到了声音。而且她……她看到了我,我也看见了她。” 冯恩再度探头回到水面,深吸一口气后再度潜入水中。 “还是想救……可我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心急变作不甘,不甘变作气恼,气恼变作愤怒——而这份愤怒,竟又让冯恩回到了冷静。 大街上那么热闹,自己也能在三丈之外听到骰盅里骰子摩擦内面的声音,听得出落在桌上的那面是刻的几点。 既然当时能够做到,那现在也能做到;只要用同样的方法就行了: 重重吐出一口气,冯恩划水的速度却没有渐慢、甚至越来越快。 气泡声,自己的心跳,风吹上河面。 这些都是杂音,都是自己不用去听的声音。 自己在赌坊外的时候,李爷的话音、赌客的私语自己也会听到,但也会让它们在听觉中“消失”—— 只要能消除这些声音,就有办法听到……听到她的声音。 只要听到她的声音—— 扑通、扑通…… 心跳! 冯恩的四肢瞬间再度加速、向着声源处急速游去,用力伸手向下一抓—— 纱衣的质感,冰冷而柔软的肉体,以及随着心跳产生的律动。 “呼啊……总算是抓住你了!” 紧抓溺水者手臂的冯恩伸头探出水面,刚放松的心情突然再次紧绷:眼前不到十尺便是瀑布! 湍急的水流已经不允许他游走,最近的一处河岸离他也有至少一丈距离。 同时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离瀑布的距离只剩八尺—— 六尺—— 三尺—— 这时冯恩又扎进水里: “这里,声音不一样!” 他的手如闪电一般劈向河床,一丛粗壮的水草就这样被他牢牢抓住。 于是他背着溺水的女孩、手脚并用地插入河底,一步步地靠近岸边,总算带着她远离了瀑布的危险、回到了安全的陆地上。 刚一上岸,冯恩急忙托起少女的头颅、拉开她发白的双唇向她嘴里吹气。五六次之后,他闭眼听了听少女的心跳,随即扯开她的衣领、解开她腰间的布带,两手交叠并按上她的胸口、如此往复—— “咳咳、咳……” 听见河边的呼吸声终于多了一个,冯恩这才终于拿开了放在女孩胸口上的双手。 “幸亏没忘。” 他如此想着,坐在少女身边。在看着她眉皱眉舒的时候,冯恩也默默观察起她的外貌来: 方脸盘,尖下巴。 秀发长至腰际,颜色细看上去却稍有些黄,像是营养不良。 眉粗、鼻高、唇薄……并不算漂亮。 脸往下,湿透的青衣勾勒出清瘦的身躯、稍粗的小腿——好吧,也不是什么特别棒的身材。 不过,冯恩还是注意到了她如玉般透亮的肌肤,以及那双光着的脚丫:白净娇小、算是可爱。 而后,他在少女身体上游移许久的目光终于还是回到了她的脸。 他看着她醒来、注视着她慢慢睁开的双眼: 深黑的瞳、棕色的眸以及外面一圈晶莹无暇的眼白,就像是镶在玉璧里的玛瑙。 少女低头看到自己松开的衣领和湿衣下的身躯,立刻抿起嘴唇。冯恩听得见她刚刚稳定下来的呼吸有些要乱起来的迹象,心跳也越来越快。 “在下只是为了救助姑娘、无意冒犯、还望姑娘莫怪。” 他很快注意到自己过快的语速,急忙控制它慢下来:“姑娘……你现在——” 可他没说完少女便一言不发地站起,连忙跟着站起来的冯恩疑惑地愣神,却在这时候注意到她赤脚下有两团柔光、色白如玉。 “……是灵!” 既然对方踏灵而行,便毫无疑问是驭灵者……那自己没说的话也不如不说: 毕竟落水后不会游泳、差点溺死的驭灵者也是驭灵者;就算自己救了她,也是比她要低上一等。 但是她—— “姑娘留步!” 他话音方落,少女立刻停下,回头。 “你方才落河、气息尚未稳定,不妨稍事休息,离此地不远便是我家……要是你不介意,就去那儿歇息片刻,如何?” 冯恩说完,看着那对玛瑙般的瞳孔—— 里面满是抗拒。 他捏了捏拳头,向她开口: “别逞强,这山里还是有些难以对付的毒蛇凶兽。至少也在这原地休息会儿吧——” 正在继续说话的时候,一阵莫名的虚弱感突如其来地袭上他的全身。 猝不及防地向前跌下,冯恩急忙伸出双手撑上地面才没有趴个狗啃泥。 “……为什么,你……” 话音越来越小,身体也不受控制地越来越重,冯恩只能在渐渐狭窄的视野中看着少女一言不发地离开。 他看着那矮矮的背影向前渐行渐远、从土路走进林间,最终那身淡青也融入了深绿——而他的眼皮也终于在这时候完完全全地合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冯恩才缓缓睁开眼——他依然躺在布满卵石的河岸边。 “走了啊。” 自语,起身,走向木桶,把水打满,转身走上来时的路,他一路默然。 明日当空,柴扉声起。 “水来了。” “好。” 看见王澄提起锤子准备打铁,冯恩也没再说话;看了眼空荡荡的石桌,也懒得去要自己刚才被王澄拿走的三吊钱,就直接走回了自己住的偏房。 回到屋里的他往竹床上随意一躺,似乎完全没有力气——虽然那少女离去时带给他的虚弱感早已消失,也没再出现。 “那也是意灵的能力吧,让她能离开我独自走进山林的力量。” 捏起拳头,冯恩又转头看往院子的方向。然而眼前总是似乎有着少女的容颜在若隐若现,前世的记忆也被他不由自主地想起。 摇了摇头,侧身躺着的他低声自语。 “驭灵者……真的不一样啊。” 不一样吗? 轻叹一口气,冯恩闭上眼—— 铛! 猛地一声脆响,将他惊醒。 第三章 裕蛊见吝 冯恩起身,披着刚才脱下来的湿衣服就走进了院里: 王铁匠在打铁。 炉火暴躁地燃着,火星四溅、炉膛里木柴燃断的噼啪声犹如新年时的爆竹般激烈;就在这噼啪的爆鸣中、铁锤呼然而落—— 铛! 一锤又一锤,炉上飞扬的火星里铁针剧烈振动,脱去上衣的王铁匠也像是在奏乐一般;“铛、铛”的清脆声音响彻云霄,旁边木桶里的水面亦随之泛起波纹。 并不是第一次看王铁匠打铁,冯恩也不觉得稀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况且这肉还是他自己不想吃。 他也有过在炉前挥汗如雨的苦日子,要不是故意打坏了铺里拿来练手的几个铁坯、又向老头子耍了一通无赖,估计现在锤针的就是他了。 说到底,冯恩现在之所以在意王澄,还是因为付前:他站在火炉边,脸上也笑吟吟的,似乎他脸上的肌肉已经被定形成了这个模样。 不过就算这个笑容是如何地让冯恩觉得不爽,火上的针却是半点异样也看不出来。目前为止也没发生任何怪事,便是连让他能怀疑的地方都没有。 但这并不代表冯恩放下了警觉——虽然王澄对他向来严格,但从来没有像先前打水时候那样逼他。 “即便是教我驭灵我不肯学,胖老头的声音也不会那么急……既然针看不出问题,那就是这人有问题了。” 可就算付前再有问题,冯恩现在也不会先动手——之前王澄拦过他一次,他相信那并不是因为老人有所畏惧。 然而当把目光移回到王澄身上时,冯恩却愣住了: 眼里的老人看上去忽然就累了不少,眉眼间是完全掩饰不住的疲倦、呼吸声也比以往更为粗重而无规律;而锤针的动作却并无丝毫放慢、声音也不如最开始那般清脆了。 这才不过十几锤的当儿、连半炷香时间都没有。 “胖老头!” 发现异常的冯恩当机立断地冲上前去试图抓住半空中王澄握锤右手的手腕,却在将要碰到的刹那被弹开: 有无数只细小的手掌从那沾着炭灰的皮肤表面生出,狠狠用力推开了冯恩的手。 那些手掌是灰色的,就和付前意灵的颜色一样。 铛、铛、铛…… 王铁匠没有答话、手也没有停下;打铁声仍旧充斥院内,却造就出一片诡异的寂静—— 直到一声脚步将它打破。 “付前。”冯恩走向眼前的来客,“你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冷静,但握着钳子的手用力用得已经在微微发抖。 “小伙子,你大可放心,在下并不会危及王老先生的性命——” “我不瞎。老头子这模样绝不会是‘不被未及性命’的样子。” 冯恩没有停步,付前也没有后退: “不论你信不信,在下未曾说过假话。” 付前仍旧笑着、话音一如既往地悠闲:“王老先生只是在‘重复’自己的动作而已,在这期间他做不了其它事情。” 听见这话的冯恩终于停下,转眼看向王铁匠:数次落锤间,无论是肌肉的运动、落锤的角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唯一不同的,是王铁匠越来越多的汗、越发疲惫的神色以及环绕他周身越来越灰的灵光。 就连心跳和呼吸也…… “所以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不想付钱?还是说想要胖老头做其它事情?” 看着付前,冯恩冷静地开口: “就算要谈条件,你也总不能让他连一句话都说不了吧。” “不,我需要王老先生做的事情就只是洗去这针上的灵而已。现在烤火的时间已经够了,再打下去只会让这根针的质量更为凝实。而之后的注灵也不需要帮忙,我自己就能做到。” 微微一笑,付前轻轻摇了摇头: “只是在我来之前有人找到了我——正好他们知道我的意灵可以限制人的行动,就给钱让我来这儿难为一下王老先生了。至于他们要做什么,那和我可没有关系。” 说完,他见冯恩没有答话,自己倒向他走了一步。 “而且我说,你小子可不是驭灵者吧,还敢来这里和我谈条件,也是勇气可嘉吶——就在你和我说话的这段时间里,从炉膛飘出来的炭灰可已经附在了你的身上。”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你果然是不知道意灵的威能啊……” 付前冷笑一声,那灰色的意灵随之显现在他的身旁。 “它叫‘裕蛊见吝’,在通过碎屑附着到人的身上之后、只要我决定好发动能力的时机,那人就会一直持续‘一段时间’里的同一个动作。现在只要我心念一动,你便会和旁边这老头子一样,成为我意灵的傀儡。” 冯恩不答,向前一步—— “哎呀,你居然动了。” 裕蛊见吝枯干的双手随着冯恩的动作向上一挥、在它的头顶合掌拍击,付前因此而意外地哈哈大笑起来: “呵,本来你要是不动,最多也就一直站在这里动弹不得。可你已经动了,再往前就是墙壁,你觉得我让你撞多少次墙比较好呢?不过现在我就算问你,你也没法回答——” “他没办法,我有办法。” “……什么!” 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音,付前正要惊惶失措地转头,却觉得耳边一阵滚烫,头发好像都被烧焦了几根。 “解除你的意灵,把两只手抱在头上。”举锤的王澄冷冷开口,“锤头在火上烤了很久,挨着脸皮了可一点不会好受。” “王、王老先生,还请稍等,我收灵需要一点时间……” 付前毕恭毕敬地开口,在伸手的同时右手食指却向袖口弯去、勾住露在那儿的一圈拉环;这拉环连接袖身里的暗袋,用力一拉便能抖出袋里装的灰尘。 虽然不知道中了自己能力的王澄是怎么又莫名其妙解开的,但付前相信只要再借着灰用一次裕蛊见吝,就总能给自己争取到时间、至少是逃跑的时间—— 砰咚! 忽然一声闷响炸开在他的脸上: 是夹钳,冯恩握的。 他没用全力,也把血从付前嘴里打了出来——而后便是向左翻腾半周,脸部着地,四仰八叉。 废话真多,总算安静了。 这样想着,冯恩并没说出来,把夹钳扔到了一边。 “他不是说你中招了?”王澄看着头发还一绺绺结在一起的冯恩,“刚才也没见他收灵,怎么你就把他给放倒了。” “因为我之前打水掉河里,懒得擦头、也没换衣服,水流到身上灰就跟着下去了。” 冯恩看着满头大汗的王澄,“你又是怎么动起来的,可别说是天热流汗把灰冲走了,胖老头。” “小崽子,你猜对了一半。” 说到这里,王澄看着冯恩、却见他忽然笑起来: “那三吊钱可以取下来还我了吧?” 冯恩伸手,被王澄白了一眼也没转头,就这样笑嘻嘻地看着老人。 “还说你有点长进,结果还是只晓得钱!” 王澄轻轻叹了口气,黄离的火焰在右手手掌燃起: 一滴滴红棕色的液珠凝在他的皮肤上,向着右手流去、在黄离的火焰里最终凝成铜钱的模样、一枚枚叠起,刚好三吊。 正是这三吊钱熔化后的铜液冲去了附着在王澄身上的炭灰,从而让他得以从裕蛊见吝的束缚中得以解脱。 之所以冯恩能猜到这个,除了注意桌上的钱不见以外,更关键的是他一直听着王澄心跳和呼吸声的变化,当两个声音逐渐回到正常他才有底气和付前谈话、为老人争取时间。 “绳子刚烧没了,你伸手拿好!” “是是。” 笑着接过钱,冯恩看了一眼躺在旁边的付前: “这家伙醒了。” “有什么想问的,你就去问。” 听见王澄的话,冯恩便捡起脚边的夹钳走过去,用末端捅了捅付前的背。 “喂,有气就吱个声。” “呃……” 幽幽醒转,付前立刻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牢牢踩住。想要唤灵,脖颈间的冰凉又让他立刻放弃——对他来说还是活命要紧,刚才被打的嘴巴现在都还在火辣辣的痛着。 不过,作为驭灵者的身份还是让他嘴上不肯就范: “我是驭灵者,你敢——” “敢什么?” 紧了紧卡在付前脖子上的夹钳,冯恩冷冷开口,“还想再吃一钳子?” “大明律有规定,平民若是伤了驭灵者……呃啊!” “我说了现在不是你威胁人的时候!” 冯恩用力夹了下付前的脖子,“谁叫你来的?” “在下只是受人之托,我不能——” “谁叫你来的!” “不可……哎哎我说,我说,我说……” 松开钳子,冯恩开始听他的交代: “是给了在下铁针的人,作为代价、需要让王先生变得虚弱……” “针?那针有什么用!” “找人……在下要帮主人家抓一个逃跑的丫鬟回去。” 丫鬟? 瞬间想到了自己打水时遇到的那个女孩,冯恩心中一惊、却也没在神色上表现出异常,听付前继续说着: “……然而半路上主人家找了帮手、在下才得到了那铁针……此次前来,一是为了找人,二是想拜托王老先生将针重铸,以将其占为己有,毕竟那针的材料难得……” “不对!”冯恩再次把钳子抵上付前的后颈,“既然你都打算私吞那针,为何还要帮他们做事!” “……嘿、嘿……” 听着付前毫无征兆地笑起来,冯恩心里一惊,话音仍然镇定: “你笑什么。” “因为我本来就走不掉的,要针只不过是想借功邀赏而已……毕竟那位大人说过他会来这里——” “果然,那些人要来了。” 听着王澄沉稳的话语,冯恩怔住、转瞬恍然: “脚步声……真的有人在朝铺子走过来。” 他看向王澄: “胖老头,你知道那是谁?” “在看到那根针的时候我就差不多猜到了。本来是不想遭遇他们、想着息事宁人才决定接这活。” 他捡起地上的铁锤、紧紧握住: “结果是祸躲不过,我走了这么多年也还是被他们给找到了。” “‘他们’?——” 疑问刚一生出,冯恩就知道不用再去找答案:那重锤一般的脚步已经踏到了铺子门口。 “……五、不,应该是六个人。” 他声音一顿,难以平复内心的紧张: “声音很重,要么是长得壮实,要么就是……全身都挂满了兵器。” “接进来。” 听见这话,冯恩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仍趴在地上的付前,目光又回到王澄身上—— 炉火已经快熄了,老人眼里却还有火光闪烁。 所以他终于还是走近门口,轻轻拉开院门: “欢迎光临。客人,请问有何贵干。” 第四章 黄离 “找人。” 随着这声低沉的话音,五个身着黑衣的壮年男子出现在冯恩眼中: 几人皆是短须、粗眉,七尺多高,身体粗壮如牛。 时值盛夏,他们却都穿着一身黑色长衣、戴着黑布帽子,将全身上下都盖得严严实实。 不过这身装束竟让冯恩莫名感到一股寒意,而眼前这几张粗糙的脸上也连一滴汗都没有。 “……你们找谁?” 顿了一下,冯恩终归没有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慌乱。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他,五双黑色布帽下的眼睛里的目光连半秒都没有在他身上停留,齐刷刷地向前平视。 即便如此,冯恩也仍然站在原地,同样不说话的他看着眼前的五人,目光并无动摇。 后面的巷子比起往日显得异常寂静,或许是因为此刻无人经过。直至有风来,卷起这五人的衣摆、冯恩才看见了他们腰间清一色别着的黑刀。 “让开。” 五人里站在最前方为首的大汉终于向冯恩开了口,其人浓眉、豹眼,黑衣上比起其他几人多了一枚金黄的弯刀徽记、绣在左胸之前。 绣成徽记的丝线虽是黄色,却隐隐发着红光,看着不知怎的便让冯恩感觉到一股灼热;而这大汉的话音却又冷得像冰一样,就像是用冰锥刺上了他的脊背。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冯恩依旧没有让步。他耳中的世界里,时间像是变慢了一样、连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都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开门。” 忽然一声话音将冯恩从这种僵持中惊醒,他回头、撞上王澄的目光。 “是。” 后退一步推开木门、他领着五人走进铺里—— “大人……大人!” 一进门冯恩就看见付前爬了过来,刚刚才还奄奄一息的他此刻仿佛打了鸡血一样、手脚里有使不完的力气让他得以往这边爬过来。 冯恩毫不犹豫地抬脚要踩上付前的手,却感觉身体一重、不禁停下动作,转瞬间便连站都要用力直腰才能站稳,所以他只能看着狼狈的付前一点点靠近、爬到那大汉的脚边。 “吴大人,您可算是来了!” 付前用力直起身体,“小的我遵照您的吩咐,已经用灵吸走了那老头的体力。此刻的他绝对不是您的对手,嘿嘿……” “让你拿去找人的针是不是不在了,我这里感觉不到它。” 大汉冷冷开口,付前的笑声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大、大人,您听我解释。那针……” 失措的他连解释的话音都变得不利索,磕磕巴巴地小声说着:“那针是……到了城里就没反应。小的听您说这匠人有些本事,就来找他……” 然而大汉那双豹眼之中又一束目光射来,让付前的话也没能说完;他闭了嘴,那大汉这才转过头看向面前不远处的老铁匠。 “王澄老先生,”他拱手一礼,“鄙人吴辛,兵部铁军甲队所属,奉旨前来。” “啊,吴统领你好。” 拎着打铁锤的王澄一边答他,一边毫无顾忌地走近,伸手将站在原地难以动弹的冯恩一把拉回身后—— 这时候,冯恩才感觉到那股压在身上的重力消失了。 “上次见兵部的人是在十多年前了,老夫也早就在七年前离开工部,现在不过是个帮左邻右舍修锅打铲的铁匠,敢问诸位此次前来,是有何事?” “数十日前东部起了黑潮,比往年都要严重数十倍。”吴辛神色严肃,“所以皇上下令搜罗天下匠人,修筑拦潮长堤。” “哎。还以为会出乎老夫意料,没想到果然是这件事。” 王澄摇了摇头,且叹且笑: “老夫当年便是因为不愿修它才走的,工部那些管事的没给你说么?” “说了。” 吴辛的话音依然低沉: “但皇上也说,要找到每一个可以筑堤的匠人。” “要是你们找到的匠人不肯走,你们怎么办?” 说到这里,王澄将站在他身旁的冯恩轻轻向后推了推,而听见这话的冯恩也感觉到了什么,转眼便看见吴辛的手已经握上了腰间黑刀的刀柄。 “王澄,你七年前抗旨而逃、已是死罪,幸而三天后皇上大赦天下才留了你一条性命……如今你又要忤逆圣意么?” 吴辛的话语没有一点温度,王澄的回答却也没有一点迟疑: “我不会去的,要动手就来吧——” 听他说完,吴辛没有再开口,拔刀便是他的回答。而王澄也举起了打铁的锤子,黄离的火焰 “等等!” 这声怒吼打断了王澄的话音,院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开口的人: 冯恩站在那里,捏紧的双拳微微颤抖。 “怎么,小崽子。” 王澄放下钢锤,“这事情和你没关系。你走,这几位军士也不会拦你。” “知道了,”冯恩的声音冷静下来,“但你还没给我这个月的工钱。” 院里的几人顿时一片沉默,王澄却哑然失笑。 “哈哈哈哈,确实如此,你倒是提醒我了。” 说完王澄便转身走进正屋,吴辛也没阻拦。而冯恩留在院里,与五名铁军相对而立。 他一直看着来人,目光中没有愤怒、反而出奇平静。 “你现在不怕我了。”吴辛忽然开口,“开门的时候,你都还会恐惧。” “我不怕你。”冯恩冷冷答他,“老头子也不怕你。” “不用怕我,我只是一介武夫。”刀柄上的大手没有松开,“你该怕的是皇上,是大明律。” 听见这话,冯恩没再开口,只是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 “过来,小崽子。” 王澄的招呼声在身后响起,冯恩一怔、转身看见老人走来、塞给自己一沓银票、宝钞。不过在拿到它们的刹那,冯恩敏锐地感到里面夹了东西: 翻开,一个对折的信封出现在眼中。 信封的表面空白一片,没有收件人。虽然心里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冯恩也还是疑惑地看向了王澄,却见老人那双浑浊的眼中目光复杂。 “拿好,”王澄淡然开口,“这就是铺里的全部积蓄了,省着点用。” “……胖老头,我要是用完了怎么办。” 感觉自己的声音不禁发抖,冯恩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预感就要成真。 “自己去挣。” 王澄回答冯恩的声音并不大,却一字一句、毫无犹疑: “去外面,去东边,去给老子出人头地。” “……!” 听见这话的冯恩愣在原地,王澄也随之把他拨到一边,径直走向站在旁边从头到尾未发一言的吴辛。 “拔刀吧。” “你不怕死?” “哈哈,谁会不怕死呢?” 把打铁锤扔向冯恩,王澄白眉下的那双眼睛目光灼灼: “但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出生入死。” 这句话传进冯恩的耳里,让愣神的他惊醒过来、随即看见两团火焰自老人的双手燃起——正是黄离。 “好好看着我,好好学该怎么驭灵,小崽子。” 随着话音,黄离在老人手上“嘭”地爆裂开来: 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路向上延展到小臂,凝作带有护甲的拳套。 光滑的它没有纹路或是装饰,默默燃着,朴实无华,只有十数道伤痕藏着王澄曾经的记忆。 另一边,吴辛也在一片寂静中拔出腰间的黑色铁刀,旁边的四个铁军各退三步、留下让他和王澄对峙的空间。 于是,两声步音随着对冲的脚步在院中响起: 一刀,一拳—— 铿! 黑色的铁刀砍在覆甲的拳上,在空气中震出一圈涟漪;但黑刀虽利却没能砍入护甲,反而在下一瞬被王澄右手的黄离握住,橙黄色的火焰立刻随之燃烧其上。 就在这无声无息的瞬间,铁制的刀刃已然被黄离烧作面团一般柔软;王澄稍一用力便将它拽至自己身前,另一只拳头也在这同时挥向吴辛的面门—— 忽然,有血溅到地上。 这场战斗的结果也已经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里确定: 黄离的火焰仍然在铁刀上燃烧,火势却开始变小,让冯恩得以看见黑铁中藏着的又一把亮白色刀刃。 正是它贯穿了王澄的胸膛。 “这是玉。作为驭灵者和匠人,你应该知道它无法被灵毁损。” 用力将刀捅得更深,吴辛冷冷开口:“这就和皇上的旨意一样。” “咳……但你还是没能抓住我,去修长堤的人又少了一个……” 火焰熄灭,黄离凝结的手甲也从王澄的手上消失——但他笑着,微眯的眼里投出睥睨的目光。 吴辛没有答话,冷冷看着他、把玉刀用力抽出;血液顺着刃尖滴下、渗入土里,王澄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和我走,你现在就还能活。” 从怀中拿出一个银灰色的小匣子,吴辛对着王澄冷冷开口:“这东西可以救你,你应该知道——”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王澄的伤口没再流血,而是流出了火。 黄离的火焰顺着血液烧到地面,裹住老人全身,炽烈的火光在众人的眼中越发耀眼。 在这死亡的安静里,王澄将自己烧尽,地上只剩一捧灰尘。 院里一片沉默,冯恩也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这个小院之中根本没有他的存在。片刻之后,他才听见朝自己临近的话音: “我等只是奉命行事,不会伤及无关之人。你走罢——” 吴辛还没说完,却见一道灰色的影子打向自己脑袋,本能地抬刀阻挡: 只听“铿”的一声,被挡住的灰影显现出它作为锤子的本来面目,而玉质的刀身竟也被这一击打出了裂痕。 “你……” 惊讶间,吴辛却见眼前的少年没有开口,铁锤一转便横着朝他的面门砸来。 冯恩知道自己不需要开口,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比起话语,他更愿意用足以致命的攻击来发泄内心的愤怒。 所以,尽管下一瞬间铁锤再度被刀挡住、转而被反冲力给震飞,他也没收手、直接握拳打向吴辛的正脸—— 可吴辛接下了这一拳。 沉默的冯恩没有停手,奋力挣扎着试图脱出吴辛的钳制,然而他的拳头此刻真像是被钳子给夹紧了般,动弹不得。 “你胆量不小。” 吴辛看着冯恩紧盯自己的双眼,看见那里面毫无掩饰的暴怒与不甘。 “你要是继续反抗,便是冲撞铁军。按大明律最高可处死罪。” 等他说完,冯恩没有开口,又一记勾拳成为了他的回答—— 却也被吴辛伸手拦下了。 “打不到人,拳头再硬也没用。” 冷冷开口、吴辛用力将冯恩的拳头压下: “人活着不容易,可别急着送死。” 说着他手臂向前一甩,竟就这样把冯恩扔了出去。 少年撞上院墙,抖下一层细灰。 “大人,那铁匠已经死了。” 看了眼倒在墙角的冯恩,一个军士走近吴辛,“要不要把这小家伙一并处置?” “不用。我们来是为找人,不是杀人。” 吴辛的目光在冯恩身上轻轻扫过: “连驭灵者都不是,他又能搅起什么风浪。” 说着他走向一旁仍然跪在地上的付前,抓着领口把他拎了起来: “别再想着耍小聪明。” “是、是……”站起的付前连笑都不敢笑,只是一迭声地答。 “针我还有一根,拿去用。” 吴辛从腰间抽出又一根黑色铁针,“既然你和那丫鬟有过接触,就把你的血滴上去——不能再让她逃走。” “一定,一定!” 接过针的付前脸上堆着笑,“她光着脚,就算醒了灵也没办法在那山里走多远。再说有您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说到这里付前被吴辛瞥了一眼,随即噤声、和剩下四名铁军跟着吴辛离开了铁匠铺。 有凉风吹来,没关好的木门“吱嘎、吱嘎”地响着—— 直到一只手将它用力推开、“啪”地撞上旁边的墙壁。 默默把王澄给自己的钱和信件塞进裤兜、冯恩走回打铁的炉边。 地上王澄仅余的那点骨灰早已被风吹散、了无踪影,而炉里的火也已熄了。 拨开木炭,他用夹钳搛出里面还发着暗红色的铁针、丢进旁边的半桶河水里。 水汽“滋滋”地冒起来、飘向天空,它在冯恩眼里一会儿凝作老人的脸、一会儿凝作铁军的刀、最终却凝作了那走进林间的少女的背影。 风起,雾散,冯恩沉默着把手伸进桶内。 感觉到从水里拿出的铁针尚还带着温热,他把针刺上手心,看着血渗进铁里。 而后也不管针有没有发生变化,冯恩就这样走出铺子,向着城南踏出脚步。 第五章 大壮则止 呼呼—— 耳边的风声不知何时变得这么响,冯恩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 撞上墙壁的剧痛仍在身体里留有余波,总归也比离开铁匠铺时要恢复了不少。况且越是走到山林深处他越是熟悉,哪里的路好走他全都清楚。 从裤袋里拿出来之后,悬浮在手掌上方的铁针也一直指引着他前行的方向。那在河边听见过的心跳与呼吸,也若隐若现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忽然他停下自语,定在原地:前方茂密的丛林中忽然响起一阵窸窣声。 声音太近了,不是她。 如此想着,冯恩轻手轻脚地继续向前,被踩倒的草木随即映入他的眼中:很明显,走在自己前面的人不只一个。 当他注意到两边被砍下的枝叶,那些人的身份也就此在他的心中明晰——吴辛,付前,以及那群佩着黑刀的黑衣大汉。 忽有风来,吹得他身上一阵冰凉,悬浮的铁针也忽然掉进手心、没有反应;抬头看向上方,天色的昏黄从枝叶间的空隙映入冯恩眼里。 要入夜了,他想,那少女此刻也一样觉得很冷吧。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半刻时间过去,冯恩终于追到了吴辛一行人身后两丈远的范围内——他知道以他发出的响动,这是能让他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能不跟丢对方的最佳距离。 再度放慢脚步,前方数人的话音清清楚楚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不远了……吴辛大人,针起的反应越来越大,那小姑娘应该离我们只剩一两里。” 虽然被人架着、有气无力,付前话音中的恭顺也一点没减轻,“这山中能走的地方不多,她想逃也逃不掉——” “能走的地方再少,也有无数藏身之处。” 吴辛说着,默默用手中铁刀砍开挡路的树木枝叶。 刃运无声,落叶簌簌,而数人脚步细碎,在微风中听来犹如细雨。 山雨欲来风满楼,冯恩莫名想到这句诗。 本已昏黄的天色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近乎阴沉,吹来的风也比先前更加寒冷、潮湿——还真有些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这股湿气,冯恩身上的痛处又开始发作了。 昏暗的光线下,他眼中的事物也开始变得模糊,反而耳朵听到的声音却更为清楚,甚至在某几个瞬间细致得犹如靠在耳朵旁边慢放。 所以他还是借着听觉感知周围、继续向前走着,直到脚下突然一绊、重心不稳—— 吴辛突然停下脚步,扫视四周。 四个铁军见状也没有发问,而是跟着他一同站定。 被他们扶着的付前却急切地开口: “干嘛停下?那丫鬟就在正前面,离我们已经只剩大概半里远,想必是走不动路。怎么你们也……” 他的音量随着吴辛投来的目光而瞬间小下去,语气立马变回先前的恭顺:“吴大人,请问您为何停步?莫非您已经发现了她的踪迹?” “是别人。” 抽出黑刀,吴辛抬起左手,剩余四个铁军中没有扶着付前的两人立刻分散开来、走入两边的树林。他自己则径直走向前方: 一步,十步,二十步—— 走到第二十一步,他站定,收刀。 面前的地上有着一串脚印。 “大人,”一个铁军跑到吴辛身旁,看了眼地上的脚印,“需要属下去追么?” “不用,追不上。” 如果这句话被冯恩听到,估计他压抑的心情会顺畅许多——但他现在已经离吴辛和付前等人百尺开外,正在一处不算平坦的密林中拼命狂奔。 不仅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被抓住就将是死路一条,更因为他听到了付前的话: 那丫鬟离他们只剩半里远了。 半里距离,方向也大致确定。虽然因为被发现而无法再跟着能够帮自己精准定位的人,但冯恩知道往前的地形只会越来越险峻,能走的路也越来越少…… 在这个方向向前,能供人停下休息的地方只有一处! 他坚信自己的推断没有错误,因为他曾在这山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而在前行路上,隐隐传入耳中的急促呼吸更让他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虽然这声音若有若无,如同幻觉一般,可听上去又如此真实,如此……熟悉。 是她。 冯恩的脚步越来越快,眼中的事物却越发模糊,脚下也像是多出了好几块石头般。 当他在数次跌跌撞撞的行走之后被绊倒、试图爬起时,才发现连用手撑上地面、让自己直立这个动作都已经如此吃力。 咬了咬牙,他终于站起来。 膝盖和手肘关节处被刮破了皮肉,和先前在铺中受的伤一同阵阵地发痛。 但他没有停步,就这样走在林中、如同在泥潭里游泳。游着、游着,仿佛就要窒息——却在这时被一束阳光照醒。 远处,夕阳已近山顶。 总算到了。 眼前是一片光秃的石地、三面环林,再往前走则是陡峻的悬崖:便是这座山的山顶。 看到地上的尘土没有脚印,冯恩没有再往前。虽然光线昏暗,眼睛看到的东西也越来越不清楚,但敏锐的听觉在此刻给了他线索: 就在自己的右前方,石地边缘的树林中,那熟悉的呼吸声虽然未曾移动,却依旧急促。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却不注意踩到枯枝、“噼啪”一声—— “谁?” 听到这声话音的冯恩停下脚步: “姑娘,是我——” “你?你也是来抓我的吧。” 声音随着人影出现在冯恩面前,夕阳的光辉于此刻从前方照来,勾勒出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 之前与他在河边相遇的少女,此刻正虚弱地靠在树上。 湿润的鬓发有几缕贴在苍白里透着血红的脸;轻而薄的淡青色纱衣被挂了数道划痕,露出的皮肤上数道伤口还在流血;扶着树干的手背上也有着数道深红色的印——那是刚结的痂。 她全身上下唯一没有受伤的除了脸便只剩那双脚丫,但脚下所踩的玉色灵光也已经飘忽不定。 “……不,”冯恩愣住,但仅仅一瞬便回过神来,“我是来救你的。” “我不信。” 少女静静看着他,半闭眼睑下的眸子显现着深沉的黑色,与微翘的嘴角结成一丝冷笑。 这笑对于冯恩有如深渊,几乎就要将他吞没——直至他在这之前冲上前去抓住少女的手: “我带你逃。” “别管我。” 少女甩开他同时后退一步,冯恩立刻向前再度抓住她的手: “再不走他们就……”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那些铁般的脚步已经踏入了石地。 即将落山的太阳在这时候也已经被乌云完全遮住,山顶上只剩一丝昏黑的天光。 “是你。” 吴辛缓步走来,像是不害怕冯恩会带着少女逃跑一般。他的声音也听不出愤怒,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而冯恩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站在少女身前。 “又是你这小子!” 付前也在这时候被铁军扶着走近,气急败坏得竟脱离搀扶、径直走向冯恩: “滚开,就算那丫鬟是府里的下人,也不是你有资格碰的!” 听到这话的少女默然不语,手开始挣扎——却随即被自己身前的少年紧紧抓住。 她看着没有说话的他,也注意到他并未动摇的脚步。 “付前,走都走不动就不要说话了。” 冯恩淡淡开口,话音里毫无惧意: “不管她是谁,我都不会让你们抓住她。” 听到这话的付前咬牙切齿,正想反唇相讥、却被吴辛的一束目光给活生生压了下去。 “我记得王老先生叫过你的名字……你叫冯恩。” 低沉的话音,从吴辛口中缓缓流出: “冯恩,这姑娘和你没有关系。你让开,就能活命。” 他说着,右手已然轻轻握住黑刀刀柄。在他身后的铁军们也开始向左右分散、围住了冯恩和少女。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冯恩的声音也很低、而且有些发抖: “但那和我救她也没有关系!” “有意思。” 瞥了眼冯恩,吴辛竟笑了一下: “你连驭灵者都不是,只靠‘想’,又能救谁。” 向前一步,他的手离开黑刀,身后陡然浮现出一具硕大的人影: 高约二丈的它身躯壮硕,头顶乱发如草,身披皮裙如兽,看着好似野人。 冯恩知道这是吴辛的意灵——乱发下的那双眼里含着和吴辛眼里一样的杀意。 “放开她,让出路来。”吴辛的话音变回全然冰冷,“我不好杀人。” 并不答话的冯恩此刻却注意到了四周的变化: 那几个围着他和少女的铁军,都在这灵出现之后同时向后退了数步。 莫非…… 思忖间冯恩也拉着少女试图向后移动,却感到全身上下突然失去力量—— 糟,这女的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用她的意灵! 脱力的冯恩立刻倒在地上,这次的他虽然没有失去意识,却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再被自己抓着的少女一步步走向吴辛。 女孩的步态此刻全无虚弱之感,踏在地上的步音浑厚沉重;而她脚下所踩的灵光也重新变得凝实,结成了一双木屐的模样。 这就是她的意灵…… 于此同时,却有“扑通”的声音接连在冯恩耳边响起: 吴辛连同围在四周的数名铁军、还有付前一起,竟都通通瘫倒在地! 这……是她意灵的能力吧。 搞半天,还真不需要我救。 冯恩有些气恼,却又莫名欣慰:看样子她有办法脱身了…… 等等—— 她怎么又不动了! “不愧是能自己一个人逃出来,你的灵果然很强。” 虽然趴在地上的样子和冯恩差不多狼狈,吴辛的话音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但在我的‘大壮则止’面前,你已经不可能再走哪怕一步。” 野人形的巨灵冷冷盯着少女。 轰隆! 惊雷巧合般地响起,数粒雨打上石地、打上众人、打在冯恩的眼前。 石地上的所有人此刻都无法动弹,就连吴辛的灵也一直站在他身后未曾移动。 但就是这相同的“静止”也有着不同之处——吴辛呼吸平稳、目光冷静,少女的眼神里却有几分慌张,呼吸也快起来。 “难道……她这样只是暂时的。” 回想起自己在河边遇见她时的情景,冯恩瞬间弄清楚了少女意灵的能力究竟为何:暂时地夺走他人体力、供自己所用。 所以他那时才会体力不支地倒下、又会在之后醒转。 然而冯恩记得自己从虚弱恢复到正常也并没有多久,假如她到时间之后仍然无法动弹,就一定会被恢复体力的吴辛抓住—— 他不允许发生这种事。 冯恩感觉得到四肢正在回复力量,那也就意味着自己周围的人也即将恢复原状;眼前少女脚下灵光的飘忽和她呼吸的急促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 “不行,躺在这里什么事都做不到……就和刚才在铺子里一样。” 默然的冯恩咬着牙,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 站起来,比那些人先站起来! 他竟然在挣扎中勉强撑起身体、歪歪扭扭地站起;然而也有几个铁军在同一时刻恢复了行动力、还比他站得要直。 而吴辛也终于在这时候站了起来—— 忽然少女动了。 并非向前,而是弯腰、仿佛背负万斤重担。 看着她苦苦挣扎的模样,冯恩愣住、却注意到周围的铁军竟无一人上去抓她;试着弯了弯手指,他发现自己的行动依旧自由。 “果然是范围性的能力……对了,和他之前进门的时候一样,那时候我也觉得很重……” 想到这,他看见少女周围的雨滴连成了雨幕,以更快的速度打在地上—— “原来是‘重力’!” 虽然弄清了吴辛的能力,冯恩也并没有放松: 知道了而没有办法破解,就像驴子看见萝卜挂在眼前却一直吃不到一样。 问题还是在于该怎么办—— 咚! 少女竟在这时跪倒、整个人重重地撞上石质的地面。 这冲击让她闭上了眼,晕倒在地。 冯恩见状不禁一怔、却听到吴辛的呼吸随之屏住:他瞪大了眼,里面居然现出一丝畏惧的神色,而少女周围的雨幕也在同时散了。 他把重力解除了?! 纵然惊诧,冯恩也没有丝毫迟疑、立刻上前抓住少女将她拦腰背起。周围的铁军也像是为吴辛的行动感到诧异一般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围上来的速度竟都慢了一拍。 这让冯恩 “站住!” 听到吴辛的话,走到悬崖边的冯恩把少女放下、转身。 忽然身体一重—— “小子,把她交过来!” 吴辛站在一丈之外,话音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镇定: “你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她可不能陪着你一起死!” 冯恩不答,却是一笑,在众人面前顺着这股重力向后倒去—— 他就这样抱着少女,坠下山崖。 第六章 唤灵 “……!” 睁开眼睛,冯恩第一时间搜寻着周围的声音。 雨声淅沥、叶声簌簌,少女的呼吸和心跳声也清楚的在他耳边响着。 稍稍用力翻身,冯恩这才轻轻把她放到地上。 随着痛感逐渐缓解,他眼中的事物才随之清晰起来: 近黑的深绿,从里面不时有水滴落到自己的脸上;绿色的间隙里隐隐有光,颜色却是皎洁的白。 入夜了啊,冯恩想着,看来两人确实是在坠崖后昏迷了一段时间。 身下一阵湿冷,手摸上去则是松软粗糙——冯恩知道这些是堆积于此的枝叶,就来自眼前崖上生长的树木;而在这堆枯枝碎叶之下,则是一片坚实的石台。 正是这厚厚的一层落叶为抱着少女跳下的他提供了足够的缓冲,才让两个人都保住了性命。 与此同时,有风自左边吹来、寒彻骨髓——在深灰色的山壁之上开着一处深黑无光的洞穴,风正是由其而来。 落叶,寒风,岩洞,和此刻两人所在的石台都与冯恩的记忆完全符合。 幸好没有记错啊。 感觉身上各处的痛感也缓和了些,冯恩便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个竹筒。敲开泥封,里面的火折子接触空气、瞬间喷出火光将四周照亮。 把燃火的竹筒向着自己的左边探了一段,冯恩基本上确定了这侧的石台、包括洞口附近都没有活物,也没有潜在的危险。 转而把竹筒伸向右侧,他却注意到少女的眼皮微微颤动。 “姑娘?” 冯恩立即清出小片、放下竹筒,再回头看时,少女已经醒了过来。 “唔……这是哪里……” 听出她话音里的疲累和警戒,冯恩立刻答她: “悬崖下面。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很安全。” 说完他把手伸向少女背后,“这地上冷,我先扶你坐起来吧。” “别碰我。” 少女声音虽小,怒气毫无掩饰。可冯恩并未停下动作,她无力反抗,只能报以愤怒的警戒的凝视。 在扶起她之后冯恩拿起燃火的竹筒,出口的话音并无不悦: “都到这份上了就别耍小孩子脾气。等天亮了我把你送下山,到时候咱俩各奔东西。” 说完冯恩又将坐着的女孩拦腰抱起,放在崖壁旁边让她有个依靠。而后他回身开始清理石台上剩余的碎叶。 火折子在刚才已经被他嵌在了岩壁的凸起处内,为的就是让他在现在能用双手尽快地清理出一片供两人容身的空地。 清澈的月光被密林稀释后洒在石台之上,枝叶堆也被染上一层灰白。低着身的冯恩从左到右、用手一点一点将它们扫下石台。 然而,似乎是因为寒风吹拂的缘故,他不多时便感觉有些累、汗也一滴滴地落下。眼前的枝叶颜色渐渐淡下去,就像蒙上了一层薄雾。 怎么……会这么累? 他想着,仍未停下的手开始捡拾准备用来烧火的枯枝。很快便集了足足一把,便想停下休息—— 但他立刻发现自己的手并没有停下来,仍然在伸向只剩碎叶的腐殖堆。 动作没有停下……糟了! 冯恩看着自己沾满了植物碎屑的双手,看见那些碎屑有着与枝叶堆上相同的灰色—— 是灵—— 是自己曾经遭遇的‘裕蛊见吝’! “……付前!” 他低吼一声,却发现自己连头都无法抬起,只能在渐渐增强的虚弱感中一直重复捡枝的动作。 不过即便如此,那令人生厌的话音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他耳里: “没想到吧小子,你到最后还是着了我的道……嘿、嘿!” 声音来自石台的右端、冯恩尚未扫清的枯枝堆里:付前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但他脸上已经像是写满了“胜利”两字。 “本以为你已经从这山崖上带着那丫鬟一同跌下去,十死无生。丢了你这条贱命倒无所谓,你拉着的这丫鬟却害得我被那些铁军扔下来!” 他蠕动着身体,缓缓地爬过来: “可上天待我不薄、让我在这里遇到了你们。更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的‘碎屑’,真是太适合‘裕蛊见吝’了——” 话音一落,冯恩的动作立马不受控制地加快。陡然袭来的虚弱感让他双脚一软,却被那片裕蛊见吝造就的灰白固定住无法放松,只能维持着这弯腰的痛苦站姿。 “这里可没有水,不会给你逃离我灵的机会……所以你连头都抬不起来!” 有气无力的说到这里,付前终于爬到了冯恩前方、得以欣赏他疲惫不堪的模样。 “累吗?这才刚开始哪。” 他说着,一双小眼用力瞪着冯恩,“我会慢慢地折磨你,让你永远都抬不起头,就这样累死在这——” “就算如此,你也只能仰视我。” 冯恩淡然开口。 付前怔住、随即恼羞成怒: “连驭灵者都不是的臭小子,竟然还敢耍嘴皮子!呵……哈!” 怒极反笑的他,忽然注意到一旁不远处仍然靠在岩壁上的少女—— “冯恩……我记得你是想救那个丫鬟才会带着她跳下来,是吧。” 听到这话,冯恩一愣、却见付前笑得更开了: “那我就在你死之前,让你看看我是怎么折磨她的吧……嘿、嘿嘿!” 说完只见付前伸开手脚、爬向仍处于虚弱状态下的少女。冯恩却仍然只能重复自己捡枝的动作,双脚固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付前爬行的声音就像抓挠在他心口的爪子,他甚至能推测出少女还有多久便要被付前抓住——到那时可就不止是被“重复动作”这么简单了。 沙、沙、沙。 膝盖和手肘摩擦地面的声音,传到耳中却是如此刺耳。 他咬紧牙关、汗珠一滴滴打在腐败的叶堆上。 滴答、滴答、滴答。 少女的呼吸,少女的心跳,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 周围的声音再度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听觉当中,和先前在河中寻找少女的那瞬间一模一样——但他仍然重复着动作,身体已经累到几近虚脱。 只是听清楚声音……又有什么用? 不知是第多少次伸手抓向地面的瞬间,他终于握紧了拳头——而满手的草木屑也随即用力试图将这拳头拉开。 冯恩不肯松手、仍使着劲,围绕他周身的裕蛊见吝顿时汇聚在了他的拳头表面,用数倍于先前的力道进行拉扯。 因为较劲,冯恩僵在原地;他虚脱的身体似乎还有力量,却又仿佛会在下一秒倒下。 急促的呼吸、飞速的心跳在同一时间传进听觉,在他的体内回响;犹如狂风、犹如雷鸣—— 但这只是声音……不是能让他挣脱的力量。 他听到付前已经爬到了少女身旁,也听得到那只肮脏的手离开地面、划过空气的,他知道那只手即将碰上少女;同时他还听到了少女因害怕而越发急促的呼吸。 “errrrrrrr……” 低吼自冯恩咬紧的牙关中传出,他全身的肌肉也更为紧绷—— “小姑娘,终于抓住你了。” 付前的手总算在此刻按在了少女屈着的腿上。被刮破的青色纱衣露出光滑的肌肤、却被他往上面糊了一层草木屑,灰色的灵光也顺势蔓延至少女全身。 “你的灵确实挺厉害,我现在都还记得你踢上我胸口的那一脚……嘿。” 他笑起来,顺着少女的身体向上爬去: “所以现在我也摸上了你的胸口——嗯,比青楼里的那些女的好上不少,怪不得府里会花这么大心思让你回去,甚至还想办法叫来了铁军。” 他完全爬到了少女身上,伸手托住她的下巴。 “现在你动不了了……只能重复这种‘静止’。是的,你就该乖乖地待着,不然也不会惹出这么多麻烦,害得我一路受罪。” 火光下的付前玩味地看着少女的双眼: “你很恨、很怕,这就好……不然折磨你就没那么有意思了。反正你已经被那群铁军当成死人,那小子没有动静,估计已经累死了;所以我玩完你把你扔在这,也不会有人知道。” 说不出话的少女用充满杀意的目光盯着眼前人,脚下灵光似有凝结的迹象、却一次次地变回飘忽。她的眼中终于有了泪水,这也被付前看在眼里: “怎么不哭得再厉害点?不过一个丫鬟而已……算了,待会儿你会哭的,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因大笑而开口的刹那,付前竟没有听到自己的笑声。 “嗓子太干?没事……一会儿就让你给我润湿……” 他笑着对少女开口,却在开口的瞬间愣住:这句话的声音同样没有被他听到。 “我确实开口了,怎么会……谁!” 眼前被火光照亮的岩壁突然显现出一个飘忽的人影,付前吓得从少女身上跌下、仓皇转身: 只见一只手拿着什么东西朝自己挥来! 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想要挡住,手掌随即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啊、啊!!!干什么!谁、谁干的!” 看到手掌上多了个被贯穿的洞、正流着血,他惊呼,却发现自己仍然发不出声音—— 不,不是发不出声音,而是自己的声音消失了……在开口的瞬间消失了! 然而就在自己失去声音的瞬间,他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句话: “是我干的。” “不、怎么回事,不可能!” 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付前向后惊惶地挪动着身体,“怎么会是你!” 话语满含恐惧,却仍旧没有声音。 他只得用双眼死死盯着前方——有个人站在那里,手中握着一根铁针,针上还在滴血。 是冯恩。 疲惫不堪的他甚至无法站直,紧握的双拳却已迸出青筋、眼中映着岩壁上的火光。 “怎么会!你已经没有动静了,你已经死了!” 付前已经不管自己说出的话有没有声音,只想发泄自己内心的恐慌: “不可能……你不可能挣脱我的灵!你连驭灵者都不是!” “现在是了。” 冯恩淡然开口,在他脚边、草木屑散落一地。 他看着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付前只是向后不停挪动着身体,便明白作为驭灵者的对方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灵。 于是他让它到达自己前方,在付前的眼中显现出完整的模样: 牙白色的身躯肌肉结实、身高及体形均与冯恩相似;上身披着竹片般的鳞甲、下身则穿着铜钟缀成的围裙。 头戴圆冠的它面容棱角分明,眼中瞳仁墨绿、含着的神色与此刻的冯恩同样坚定。 “看清楚了吗?这应该是你能看见的最后一个意灵了。” 冯恩声音很轻,但足以被听见——他知道现在自己的每一句话,对于付前来说都是打上心口的重拳。 “不要过来,不要……不要!” 付前的反应如冯恩所料:虽然说的话还是没有声音,他也本能地求起饶、头也如狗尾般不停摇动。 所以冯恩没有答他,而是在沉默中慢步向前;身后的灵也跟随他的脚步、紧握双拳。 当付前爬到崖边,冯恩才低声开口: “往下,可不会再有柔软的枝叶堆接住你了。” 用左手撑着身体的付前一惊,右手立刻伸向冯恩、抽搐一般地摆着—— 看见这幕,冯恩停下脚步: “想求饶啊,那你求啊。” “求您放小的一命,小的这里还有一千五百两银子的银票和许多灵器!” 发现自己的话突然又有了声音,付前如连珠炮般开始噼里啪啦地告饶: “只要您放过小的,小的愿意为您做牛做马,身上的钱财灵器也都给您……” “说得好,然而我拒绝。” 听到冯恩这话,付前怔住、随即想要争辩,却发现自己不仅说话没有声音,连心跳声和呼吸声都消失在了听觉中。 “知道吗,”冯恩轻声开口,“胖老头不会再打铁了。” 听见这话,付前的神色终于由惊惧变作恼怒: “既然如此,我也不会让你活!” 大吼的他用尽全力,拉开袖里的拉环—— 刹那间一蓬黑灰从中炸出、袭向冯恩。 上面已经附着了裕蛊见吝,只要让冯恩重复“前进”的动作,他也会不受控制地从这石台上跌下。 “不过刚刚醒灵而已……和我一起死吧!” 然而话音未落,付前却看见飞散的灰尘突然全部散开、一点都没能沾到冯恩的身。 他怔住,身体不禁脱力,撑在地上的手向后一滑—— “啊!!!” 在无声的惊叫中,他无声地跌落悬崖。 片刻之后山下的树丛传出声响,惊起不少飞禽走兽。 总算解决了。 “胖老头,你看到了吗?” 冷冷一笑,自语的冯恩抬头望天许久,方才转身走向岩壁旁的少女。但他刚踏出第二步,便整个人向前倒下—— 某个柔软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他。 “嗯……好香。” 他闻到一丝幽香,额头传来温暖的鼻息,眼前的景象也模糊起来。 “不过总算是唤出你了,我的意灵……” 冯恩如此想着: “我该叫你——” 伴着脑海里萦绕的念头,牙白色的人影隐隐约约闪现在他的视野之中,似真似幻。 而他微微颤抖的眼皮,也终于在这时候合在了一起。 第七章 素履之往 深夜的山林几乎纯然寂静,便是连风都像睡着了一样。唯独在山顶的崖下、一处石台之上不时传来“咔、咔”的碰擦声响。 冯恩就是被它吵醒的。 睁开眼的他很快注意到嵌在崖壁上的火折子已经熄灭,周围的漆黑里连点月光都没有,然而随着这咔咔声一次次响起,竟有火花在他眼前迸出、向下掉落—— 落在纱布上的光点扩散成火焰,火焰又在越来越旺的燃烧下变作更亮的光。照出火下的柴堆、旁边的岩壁、周围的空地,以及跪在火旁打火的少女。 冯恩这才注意到,自己放在口袋里的两块打火石此刻正拿在她的手里。 于是他看着她,而她没看他。 视线没有交集,空气同样沉默。晚风终于吹起,却也只是让叶子掉下来了几片,没能让少女发出声音——所以冯恩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晕了多长时间?” “很久,”放下火石的少女话音淡淡,“让我学会了怎么打火。” “不、不好意思。” “没什么,初次唤灵的人昏迷很正常。” 少女的视线移向冯恩,出口的话音也带了点温度: “谢谢你救了我。” “啊……不用——” “但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是什么人。” 听见她这么问,被打断话头的冯恩也没生气,只是苦笑: “我是筑城城南一间打铁铺里的帮工,想救你,所以就救你了。” 说着他捡了根长枝拨了拨火,“而且我也有个问题——你叫什么?总不能一直称呼你‘姑娘’吧。” “七玉。” 少女的声音虽然带着戒备,却毫不犹豫。 “七……玉?”没想到她会回答这么快的冯恩愣了一下,“你姓七?五六七的七?” “我只有名。”七玉瞥他一眼,“没有父亲给我姓氏。” “……抱歉。” 注意到她声音的寒冷,冯恩明白自己不经意间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正想着接下来要怎样开口,熟悉的虚弱感却转瞬即至、让他无力地倒在火堆旁边。 “……七玉姑娘?”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吗,还是说他们没有告诉你。” 她慢慢站起,脚下的步履发出淡淡青芒。 “其实我一直记得你——我下午在河边遇见了你,然后你又在上面找到了我,那群人也跟着你来了。” “原来如此……你怀疑我是他们的同伙。” 倒地的冯恩转头看她,话音冷静下来: “既然怀疑我,你还有闲心和我说话?你意灵的能力应该只能持续几息的时间,在我和你说话的当儿怕是已经过半了。” “已经够了,”七玉的左脚楔入冯恩与地面之间,“给我说实话,不然就让你和先前那人一个下场。” “我说的就是实话。” 毫不犹豫地开口回答,冯恩却见七玉皱起了眉。 “我不信。” 开了口的七玉发现冯恩没有答她,而只是沉默,心里的疑虑瞬间疯长、脚也随即发力—— 这时她脚掌却忽然一麻,又痛又痒的感觉让她的动作迟了一瞬。 正是这一瞬让躺在地上的冯恩用力抓住了七玉的脚踝:他向后一拖,失去重心的少女随之向后摔倒在地。 “你!” 惊怒的七玉暗骂一声,正想站起,却已经被冯恩压在了身下。 “我说了,你的意灵能力持续时间并不长,叫你不要浪费。” 这是冯恩第一次得以近距离地看着七玉的脸,所以他的语速也慢了下来;相比之下,七玉就没有一点愿意和他说话的耐心: “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能力能持续多久……快从我身上下去!” “那不行,不然我就要从这石台上下去了。” 说完这话的冯恩看见七玉扭开了头,也就继续说了下去: “就算知道自己能力的持续时间,你也得有个参照,我猜你应该是用自己的呼吸或是心跳来判断的,是不?” 七玉不答,却瞪了他一眼,冯恩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释然一笑,他的双手撑上地面、起身站立,而牙白色的微光也从他的体表散出、在半空中渐渐凝成人形。 “你听,是不是七声心跳。” 人形的意灵在冯恩的操纵下蹲在七玉身旁,覆甲的手伸向她的耳边: 砰咚、砰咚的心跳声,伴着扰动的气流吹进她的耳朵里。 一下一下,正好七声。 “这就是我的意灵了,它能消除声音,而后释放声音——正因为这个能力,我给它取名叫作‘希声’。” 冯恩说着让希声回到体内,随后坐在了七玉面前。 “刚才面对付前的时候,我就是靠着它消除了他的话音,把声音变成声波击开了那些碎屑和灰尘。” “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是想用这来威胁我吗……” “不。” 摆了摆手,冯恩起身,抱起七玉。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下次要踢人的时候话别太多,要踢就踢。至于我说的话,你爱信不信——总之,我对你没有敌意。” 说完,他把她放在岩壁下火堆旁边被火烤干的地上,自己也坐下来往里添了些枯枝。 虽然在七玉醒来的时候冯恩就想到了她会反抗的可能,却没料到这假想竟会成真。 但更让他在意的是少女那时候看似果决,实则犹豫的行为: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冯恩把多余的回忆打了出去,抬头看向天空: 薄云已散,星耀月明;无风无雨,正是宁夜。 困意油然而生,他不禁想要闭眼—— “我……只是怕你和他们一样要抓我。” 七玉忽然开口: “我不想回去。” 冯恩默然片刻、轻声问她: “回去哪里?你逃出来的地方?” “嗯。” 他侧了个身,注意到火堆对面的七玉也已经行动自如。不过这回她没有再用灵,冯恩知道她现在只是想找个能说话的人。 “那群来抓你的人说过你是丫鬟,服侍的不是一般人。” 他看着少女、注意到她脸上无掩饰的哀伤,“是你家主人对你不好?” “不、不是的。少爷对我很好——” “那你还逃?这不是太辜负他了。” “是少爷帮我逃出来的。少爷一直护着我,府里的大家也都很好;我在里面也过得很好。府里有院子,有假山,有湖……很大很大。” 七玉低下头,话音也渐渐小下去,“可周围都是墙,墙上嵌着石窗、连手都伸不出去——就像笼子一样。” 她看着冯恩,缓缓开口: “少爷说,整天受人监视,就算生活富足也和阶下囚别无二致。所以他才想办法让我逃了。” “……原来如此。” 摸了摸下巴,思索着的冯恩缓缓开口: “不过追你的人是铁军,他们好像只听皇上差遣;既然是派这种级别的人物来找你,那些监视应该也只是保护而已,估计你的少爷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不知道……他只是让我叫他少爷,府里的大家也都这么叫他。” 七玉的话音瞬间充满了担忧,“如果真如你说的这样,他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因为我逃出来而被那些人找上——” “逃都逃出来了,就别想这么多……呃。” 话音一滞,冯恩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站起来在石壁上折了两段长藤,把其中一截递给七玉。 “我说话得口干,你应该也差不多,所以喝点水吧。” 说着他举起手中那截长藤吨吨吨吨地喝起来,喝完后长舒一口气: “放心,没毒,甜的。” “……谢谢。” 七玉站起来接过藤蔓,小口啜饮的同时看向冯恩,“你对这里好像很熟悉?我都想不到悬崖下面会有这种地方……” “我在这里躺过三天,怎么会不熟悉。”冯恩苦笑,“那时候这儿的枝叶可没多厚,砸在这石台上直接让我断了根骨头;现在想着都还挺痛。” “诶,你曾经摔下来过?” “对啊。我也是被人逼着来的,不过那人并不坏就是了。” 抬头看向星空,想起胖老头的冯恩慨然开口: “这片山林养了我半年、也折磨了我半年——之所以会发现这石台,也是因为当时我被头野猪追得走投无路、一不注意就从上面摔到这里。” 说着,冯恩一边瘪嘴、一边摇头,滑稽的模样逗得七玉不禁“噗哧”一声轻笑: “你和他们确实不一样……不像是要抓我回去的那些人。” 虽然她的话音听上去并不热情,比起先前总归柔和了许多: “先前我一直问你的身份和动机,就是怕你救我这件事也是一场设计——因为一路上都只有人在追我,却没想到会有陌生的人救我……” “对我来说,你其实也并不完全算是‘陌生’。” 冯恩看向七玉,“你挺像我认识的一个人,这姑且也能算是我一开始的时候跳进河里去救你的原因之一。” “可我从来没有出过院墙一步。从出生到我出逃,我一直都生活在府里。见过我的人都说我和其他女孩子没什么不一样。” 低下头的七玉,竟然显得有些害羞起来: “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丫鬟,虽然现在有了灵、也只能一直逃命……那个和我相似的姑娘也是这样?” “不,她没有灵。” 一抹淡笑出现在冯恩的脸上,“但她也是不想被困在‘笼子’里,也和你一样漂亮。” 话音一落,只见七玉愣住、低头无言。 “怎么?”她的反应被冯恩看在眼里,“又觉得我在骗你?” “不、不是的,冯恩少爷,我只是……有些惊讶。从小到大,只有少爷夸过我好看。” “你不用那样叫我。”冯恩爬向七玉、坐在她的身旁,“我只不过是个在铁匠铺里帮工的小子,直接说名字就行。” “嗯……冯恩。” 七玉的话音顿了一下、对着冯恩郑重地开口:“真的很谢谢你。” “不用谢。” 冯恩对她呲牙一笑,“虽然过程有些惊险,咱俩也总归保住了命。等天亮之后我就带你从这里下去。” 他指了指旁边的洞穴,移动的目光则无意间扫到了七玉脚下那双青白色的步履。此刻的它们凝实如真,就像是用瓦所刻一般。 “话说回来,你的灵应该是要旁边有人才能发挥作用吧……一路上,恐怕都有人在追着你。” “是的,你说得没错。正因为我想逃,我的意灵——‘素履之往’——才会能让我夺走周围人的体力。” 抱膝的七玉低头看向脚下: “它能影响离我七丈之内的人;而持续力确实和你推测的一样,只有大概七次心跳的时间。那之后被它影响的人会恢复,而我会变得比他们还要虚弱。” “所以你当时是因为太虚弱了才掉进了河里?” “不,那并不是因为它。” 话音一顿,七玉的语气忽然冷下来: “我当时是真的很累,累到想要轻生——因为我发现自己离要去的地方还有很远,远得恐怕走不到那儿……。” “哈。” 冯恩却轻笑一声: “幸好你我在那里相遇。” “……嗯。” “那么你逃出来是想要去什么地方?如果离这边实在是远,我可以带你回筑城、想办法送你坐车过去。” “不用了,”七玉摇头,“从这里到应天府的车费应该很贵,我出逃的时候也没能带钱出来。况且和我在一起也很危险——” “应天府啊,”冯恩摸了摸下巴,“你是要去山下阁吧。” 看见七玉愣住,他继续说着:你的下一句话应该是‘为什么你会知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 听见这话的冯恩心里暗爽,心说自己前世看过的漫画里主角说的话还真有用,便欣然回答七玉: “因为我也要去。雇我帮工的铁匠有朋友在那边,已经联系好让我过几天去那边考试。说不定这也能帮到你。” “可你已经救了我,我不想再欠你人情……” “没什么欠不欠的。” 冯恩摇头,“那些追你的人在来找你之前顺手杀了收留我的老铁匠,我也没地方可去了,就让我和你一起吧。” “那、那好。” 看着眼前少女不知是犹疑还是羞怯的模样,冯恩忽然伸出手,缓缓抚上她的头发—— 而七玉也没有反抗,就这样让少年的手一直轻轻地抚摸到发梢。 “睡吧,”收回手的冯恩躺了下来,“明早就出发,做个好梦。” “嗯……”七玉躺在他的身旁、没有避让,“晚安。” 夜明、无风,石台上的火焰静悄悄。 上次说这么多话,还是在被胖老头带回铺子里之后的第二天……果然是要遇到“相似”的人,自己的话才多得起来。 冯恩想着,听见七玉的呼吸在耳边渐趋平稳,便也收束思绪、闭上了眼。 两人就这样进入了梦里。 第八章 入梦 “起床了,起床了!” ……好吵,不过这声音怎么有些熟悉—— “都几点了,你不是要赶火车吗!今天可是你回学校的日子!” 回……学校?! 冯恩吓得立刻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旁边放着床头柜,柜子上的台灯是自己中意的框架设计,远处的书桌上摆着没关的电脑,旁边还有几本考研用的资料。 “这些东西……这里是我的房间?” 他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我回家了?回到我原来在的世界了?我又变回那个准备考研的普通大学生了—— 等等,不对。 瞬间的惊诧很快归于冷静:王澄、七玉,还有从河边到石台的遭遇一幕幕地浮现在冯恩眼前。 此时有脚步声接近门边,随之响起话音: “整天都这时候才起,也不知道早点睡。” 冯恩知道那是谁:会喊他起床的人只有一个。 所以他下床,径直走出房门—— 站在门口的“母亲”没有阻拦,在冯恩下床之后她就停止了运动;同样变得一动不动的还有在客厅中正吃着早饭的“父亲”。 这是梦,冯恩明白。所以这些被他的无意识造就的场景与人物开始被他的意识接管、消除,四周的世界重回空白。 他并不是第一次在梦里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但像这样如此快地醒悟、醒悟后还得以控制梦境则是头一次。 “对了,记得胖老头以前给我提到过——这就是所谓的‘入梦’吧。” 看着周围这一片空白,冯恩想起来王澄告诉过他的知识: 驭灵者具有境界之分,正如山有高低、河有长短一般;由低到高,便是“凝灵以成道,悟始而归一”,一共凝灵、成道、悟始、归一四个境界。 而“入梦”便是驭灵者踏入凝灵境所必经的一个过程,表现为驭灵者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梦。它往往发生在唤出灵之后的第一次睡眠时,正与冯恩此刻的状况相符合。 “不过既然胖老头说了‘入梦方能凝灵’,不妨看看现在的希声变成了什么样子——” 然而就在他想要唤灵的瞬间,,周围的空白忽然泛起一圈圈涟漪,虽然清楚自己还在做梦,冯恩却很快发现自己不再像刚才那样能控制梦境了。 所以他只能看着周围的空白一点点散落,在眼前的空气里变成雪花、堆在地上。鹅毛般的大雪使得梦境陡然变得森寒,冯恩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却并不是因为冷。 惊讶或是愤怒都会让人发抖,此刻的冯恩则是兼而有之: 为什么即便死了一次到了另一个世界、都“入梦”了,我都还会梦到你? 看着远处独自站立的背影,他握了握拳头、如此想着——虽然只看背影并不完全符合,但会让他本能般不甘的人也只有一个。 那是一个女孩,身材娇小,深黑的长发直至腰际、小小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长簪。 但就在看着她的时候,冯恩忽然注意到女孩前方的空地忽然有座建筑拔地而起: 这是一座宏伟的宫殿,宫墙绵延一望无际,如山岳一般矗立在大地之上,却又异常沉寂,就连无人的荒郊也比它要多上几声风啸。 正在冯恩惊讶于眼前这副意外的景象之时,站在远处的那女孩突然转身: 洁白如雪的面颊上柳叶形的眉毛浓如墨色,眉下一双杏核眼里眼神清澈如水,高挺的鼻梁下更是一对鲜红似血的唇。 而她的双瞳比这双唇更红、更亮;它镶在她的眼中,就如同火焰燃在冰里。 这两团火焰此刻聚焦到了冯恩身上,惊讶中带着嫌恶、像是想把他烧尽。 不过在女孩仍然沉默的时候,注意力回到她身上的冯恩看见了这束眼神,终于忍不住低吼: “真的是你……” 前世的记忆,那些欢笑、温存、眼泪和怒吼的影像与声音在他脑海里一连串的炸开。 不禁咬牙,冯恩并没有发觉自己捏紧的拳头已经爆出青筋,而希声也不请自来地显现在他身后。 一人一灵,两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盯着那双火红色的眼眸—— 女孩却在这时候毫不躲避地稍稍抬头瞪了冯恩一眼,轻启的朱唇同时吐出冰冷话音: “你不是我梦里本来有的人……你是谁,竟敢扰我入梦!” 可女孩话音刚落,不答的冯恩竟已经冲将过去,举起的拳头穿过雪花挥向她的面颊—— 忽然冯恩醒了。 天空被初升的太阳照成鱼肚白,身旁燃着的那堆火已经小了不少;空谷无风,身上却粘着一层冷汗、浸湿了衣服。 直到缓缓起身,他的脸上仍然满是惊诧。不禁扫视周围,却注意到旁边的七玉疑惑地看着自己。 “你动静好大,”她疲倦的声音里并无责备,反而有些担心,“刚刚天亮,怎么你就醒了。” “别人进入过你的梦吗?” “嗯……?” 看到自己的突然发问让七玉摸不着头脑,冯恩再次开口: “我入梦了。” “啊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会这样。” 七玉点了点头,笑容在脸上绽开: “这样的话你就真的成为驭灵者了。” “是啊。” 唤出希声,覆甲的白手捡起枯枝——此刻的它已经具有了实体,这便是所谓的“凝灵”。 倒还真像自己在漫画里面看见过的“替身”……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奇妙的变化。 冯恩想着,梦里的遭遇却又在眼前浮现。笑容渐渐褪去,片刻犹豫后方才出口的话音也沉静下来: “七玉,说来有些奇怪——” 他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 “我入的可能是别人的梦。” 见到七玉惊诧到说不出话,冯恩便把梦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不过那些属于前世的回忆他只字未提。 说完,只见少女的表情由惊讶渐渐变作担忧。 “怎么了?”冯恩试探着问她,“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忧虑在七玉的眼中发酵,“有人给我说过,只有两个刚唤出灵的驭灵者相隔很近的场合,才有可能出现你说的情况。” “要有多近?” “最远五丈之内……” “我明白了。” “冯恩,”七玉随即开口,“悬崖顶上离这儿不到五丈吧,你梦里那个女孩会不会是找我的那群人派来的——” “放心,应该只是巧合。” 用希声听出悬崖上并没有人活动的声响,冯恩才放心大胆地说出这话——但他也明白七玉为何会担忧。 于是他看向旁边岩壁上的洞穴,漆黑的洞口被阳光射入、映出里面奶白色的石钟乳。 “我们现在从这里下山吧。”他站起来伸手指向洞口,“这条路应该只有我知道,出口也隐秘。就算还有追兵,也能借这机会避开。” “嗯,好。” “那接下来这段路可得小心,抓紧我。” 冯恩说着伸手牵住七玉,两人就这样走进了溶洞里。 嗒、嗒、嗒…… 阳光无法照到的洞窟深处水声滴答,狭窄的路上立着无数钟乳石:或是如笋般拔地而起、或是如乌云般自头顶垂下;亦有笋挂交汇而成石柱,成列而前、犹如宫殿走廊。 潮湿而疏松的钟乳石们无一例外地散发着幽幽荧光,总的来说虽然比不上洞外的初升的朝阳那般明亮、也足以在这幽暗里勾勒出两幅缓缓前行的身影——正是冯恩和七玉。 “走慢点,这里的地非常滑,你一定得抓着我、不要松手。” “嗯……” 感觉到从七玉手上传来的颤抖,冯恩的脚步也慢了一些:毕竟这里实在是太冷了,冷到不仅让七玉发抖,就连他自己也有些累。 上一次走这条路,冯恩就因为受寒而落下了后遗症:好几个月里,就算晒着正午时分的大太阳他也还是会冷得咳嗽。 要不是被王澄用黄离溶了银器温热血液,恐怕他已经死在了那年入冬的第一个晚上。 “不过今天比那次都还要冷得多……总觉得不太对。” 他心里隐隐生出一丝预感,就像是从这寒意之中寻找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一般—— 在这时候,低微的“沙沙”声顺着寒风飘进他的耳里,让他讶然。 这是水结冰的声音…… 水,冰,雪,又如此冷,该不会是梦里的那家伙? 正在冯恩左思右想的时候,又有一个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冯、冯恩……我好困。” 听见是七玉,他急忙回头;却见少女脸色煞白、双眼也半闭。 “七玉!” “我冷……” 她的嘴唇不知何时已经干裂、颤抖地发出断断续续的话音,软下的双腿也几乎不能再撑她站直。 “那我背你。” 冯恩唤出希声伸手按上七玉的耳朵、让她得以清楚听见自己的话: “我会让你一直醒着,可别觉得我太吵。” 说着他蹲下来,“不过我也会尽可能走快些,来吧。” 七玉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趴到了他的背上。 “放心,我走过这里一次,不会有问题。” 背起她的冯恩快步前行、跨过地上一处深潭,“上次走的时候我手还骨折了,都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走了出去。现在我有灵,花的时间只会更少。” 这些话既是说给七玉,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需要信心。 越来越严重的寒冷不仅使他劳累、更让他担忧:他几乎能肯定梦中的红衣女孩就在洞中某处。 幸而他也知道这洞穴里四处分岔、并不只有一条道路。 “只要自己尽快出山,就应该不会遇见她。” 脚下的地面虽然湿滑,对他而言倒也不算难走。上次的经验帮了他很大的忙,但更让他得以加快速度的则是希声的援助: 就像用声波震开了付前的木屑一般,现在的希声也在用声波驱散身旁的寒气、同时如声呐一般探测着可能拦路的障碍。 就这样躲开几处或浅或深的水潭、走了一段,洞壁上生长的石钟乳渐渐变得稀疏,空间开阔起来、视野里的灵光也愈发浓郁——如礼堂般宽广的石室就这样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地上没有挡路的石笋、高远的穹顶亦无石挂垂下。时有带着凉意的微风吹来,抚上脸时竟有一股干燥感。 光滑的岩壁和脚下的地面上也没有任何一处水迹、与刚才两人走过的滴水而潮湿的地段好似两个世界。 但冯恩并没有因此放松,脸色反而更为凝重:他知道只有冷到极点,冰才不会融水。 “七玉,”希声摸上少女的双耳、将冯恩的声音扩大到让她听见,“我们已经走了四分之三的路了。别睡着,千万别睡着!” “嗯……” 听到她微弱的回答,冯恩同时加快脚步。 不仅是对七玉,他自知能坚持的时间也不多了。如果在路上慢下来,会被这份反常寒冷威胁的就将是两人的性命—— 呼! 一阵寒风从侧前方猛地吹来,冯恩立刻扑向身旁岩壁、躲开了夹杂着冰霜的微风。 “竟然结冰了,这地方再冷也不会吹出这种风来……!” 站定的他唤出希声,开始仔细地寻找周围不寻常的声音。 “前面,右边……” 冯恩闭眼,希声也闭眼,头两边的针耳微颤。 “一、二、三……不会错,是脚步声。从左往右第三个洞,两个人……” 立刻用希声开启消音,冯恩并没有继续向前——希声感知到的并不仅仅是脚步,还多了岩石开裂的声音: 喀拉、喀拉…… 听着应该是来自地下至少三尺距离、断断续续,离他越来越近。 冯恩不禁皱眉:难道这也是意灵在跟踪我们? 在他思考的当儿,喀拉声突然消失了。 莫非只是地质运动…… 想到这里他正要抬脚,那声音却陡然逼近。 糟了—— 背着七玉的冯恩向左用力一跳,一条粗长的黑线竟突然掠过他的面前! 惊魂未定的他喘着气,只见那黑线自刚才他和七玉站着的地方破石而出,在四周岩壁的微光之下显现出其本来面目: 它是根由数根绿而窄长的草所束成的草鞭、末端尖细,表面缓缓流动着黄绿色的灵光。 真的是意灵! 惊讶间,冯恩当机立断地将七玉放下、转而抱在怀中。 “七玉!”希声用力按上少女的双耳,“快醒醒!” “什么……啊……” 幽幽醒转的七玉低声惊呼,“那是灵?谁的灵……” “不知道,不过希声已经听见溶洞里除了你我之外还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冯恩神色凝重地看着眼前草藤,“这应该是其中一个人的意灵。” 说着,他却注意到草鞭已经柔软地弯下,枝蔓的尖端也朝着地面;破土而出时的杀意与压迫感此刻全然消失,就像是一棵人畜无害的普通植物。 “……不动了。” 扫了一眼周围,他稍稍松了口气,疑窦却仍未消除。 那两个人都还走在洞里,看不到也听不到我,为什么这藤鞭会突然钻出来、位置还刚好是我站的地方—— 想到怪处,冯恩不禁吸了口气,却随即看见草鞭一动: 扬起尖端的它飞射而来,目标直指他的面门! 第九章 枯草与冷霜 “希声!” 侧身、后退、唤灵,冯恩立刻想办法试图挡住草藤;却看着扭结的它在半空中旋转散开、分作四根纤细的藤蔓绕开希声射将过来—— 不过这四根藤蔓终究没能碰到冯恩或是七玉哪怕一根汗毛,因为希声以更快的速度抓住了它们:两只覆着竹甲的手,各自牢牢握着两根挣扎的细藤。 动作竟然这么快…… 惊讶地看着希声,冯恩不禁在想要是自己朝太阳穴开一枪、它应该也能在子弹出膛的瞬间将它接住——就像自己看过的漫画和电影里那样。 然而这般遐想很快就被战斗的紧张所覆盖:希声手里的四根草藤仍在挣扎,尖端仍然锁定着自己。 冯恩不禁又开始思考这藤草是通过了什么方式才知晓了他的位置。 这很重要,因为从希声手掌传来的滑腻触感告诉他这四根草藤不可能一直被握住,总会挣脱。 到那时候,希声就不一定能再牢牢抓住它了。 感觉草藤挣扎的力道越来越猛,怀里七玉的身体也一再发颤,不禁紧张起来的冯恩重重吐了口气,想借此让脑袋清醒些、好想出解决目前困局的办法—— 就在这时,那四根草藤猛地一挣、竟脱开了希声的手! 糟。 冯恩立即唤回希声挡在身前想把草藤再度抓住,却没能像刚才那样成功、而让其中一根得以绕过希声向他射来。 比刚才更快了……! 一时间,冯恩只觉双腿灌铅——也许因为寒冷,也许因为绝望,仿佛任何的规避都已经没了意义。 但就在草藤离自己近在咫尺的瞬间,冯恩却注意到了它翠绿的尖端忽然向下偏了些、而后才稍稍向上,目标仍是他的脸—— 他的嘴角,忽然微微翘起。 原来如此。 冯恩站定,没有躲闪。 那射向他头颅的草藤眼看即将命中,轨迹却忽然急转直下,朝着地面掠去、又向上伸起停在了五尺左右高的位置。 翠绿的芽端左右摇摆,像跟丢了猎物的猎犬一般;而冯恩就站在它旁边、距离不到一尺他看着草藤停下,方才开始向外轻轻挪动脚步。 被冯恩抱在怀里的七玉很快注意到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不过她也没有说话——希声摸在她耳上的手传来冯恩的话音、叫她不要出声,另一只手则轻轻捂在她的口鼻处。 冯恩必须这么做,因为那草藤寻找他的方法就和他推断的一样: 是呼吸,或者说,是“人呼出的二氧化碳”。 动物大都需要吸氧才能为生,人类也不例外;而植物却会在进行光合作用的时候反过来,先吸入二氧化碳、再排出氧气,所以也无怪乎某些植物对于二氧化碳比动物要更为敏感。 二氧化碳比空气重,所以草藤的尖端在接近冯恩时才忽然向下一坠、而后才向上飞向他的鼻尖。 不过这草藤所探查的并不仅仅是二氧化碳,否则在这钟乳石密布的溶洞里,水流所蒸发的二氧化碳就足以让它找不着北;让它得以准确指向冯恩的另一个关键,就是“温度”。 所以它没有攻击七玉而是朝着冯恩,因为七玉就算呼吸、呼出的气体温度较之冯恩也要低上不少;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冯恩用力吐气的时候它的动作会更为猛烈。 现在已经弄清了草藤的追踪原理,对于冯恩来说威胁已经小了大半——如果看不见路,再熟练的司机也不敢踩下油门,控制这草藤的驭灵者想必也是如此。 所以冯恩憋着气、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只要不被发觉、在那草藤所属的驭灵者到这儿之前离开,他和七玉就安全了。 不多时,闭气的他已经走到了石室的另一边,眼前三个岩洞,从中间那个里面时而吹来微风、带着温热,无疑便是通向山下的最后一段路。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冯恩想着、咬了咬牙,“可还不能放松——” 哒。 两声步音忽然刺进耳里,正来自于这出路相邻的洞中、听上去距离自己不到十步远! 冯恩一惊,立刻让希声伸手捏住自己的鼻子避免呼气—— 但就在这时候、草藤破空的声音在耳旁陡然响起;震惊的他立刻不顾一切地向前疾奔,却被先他一步射来的草藤拦住去路:只见它在半空中盘结相叠,转眼便织作一堵高墙。 “希声!!!” 被怒吼唤出的意灵挥拳打上藤草,暴雨般落下的拳头却没能将它撼动分毫;而冯恩也很快看见在藤壁的表面覆着坚冰,它不断地被希声打出裂痕、乃至打碎,却又不断凝结。 几秒过去,高墙纹丝不动,而那两声脚步也终于到了洞口—— “你就是打扰小姐入梦的人是么?躲过了我的追踪,倒也还有点能耐嘛。” 一声话音,让冯恩随即转头看去: 两名女子正站在不远处的洞口旁;其中一人身着蓝衣、手握草藤,而另一人头戴红纱,穿着红衣、裙上有白色的花纹。 开口发问的是那蓝衣少女。而那红衣的女孩看着冯恩,冯恩也看着她;两双不同颜色的眼里,似乎都燃着火焰。 “冯恩……你梦里那个女孩就是她吗?” 七玉小声开口,冯恩点头、轻轻把她放下,向前一步护在她身前。 “不好意思,这位姑娘。您说的话我并没有弄懂,还请解释一下。” 冯恩冷静地向着那蓝衣少女开口说道,却见并未作答的她忽然伸手—— 草藤随之从地下钻出,牢牢拴住了他的四肢。 “冯恩!” 七玉一惊,盯着两人的她用力站起,素履之往随即在脚下成型;身体的虚弱感也被抛在脑后、她就这样抬起脚步—— “别动。” 听见冯恩话音的七玉一愣,看见他仍被绑着、希声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 “我有把握,”她咬着唇,“只要在我七丈之内,我就能让她们倒下。” “不要躲接下来的攻击。” “什么——” 话还没说完,突然再度从地下钻出的草藤同样缠上了七玉的脚踝! “素履之往……还不够近。” 脸色苍白的她咬着嘴唇使劲挣扎,却看到旁边的冯恩一动不动。 “明明知道会有攻击,为什么让我不要躲!” 冷得发颤的七玉低声开口: “现在都不反抗,还在用希声消除我们的声音……你在想什么,冯恩!” “相信我。” 希声在她眼前再度闪现,传来冯恩冷静的话音。 看着它墨绿的眼瞳,七玉竟然也莫名镇定下来;而那两个女子也在此时向他们走近。 “为了小姐的安全,在下只能用意灵‘原上草’限制两位的行动。毕竟你们两人虽然看上去年纪轻轻,却都是驭灵者。” 为首的蓝衣少女淡淡对着两人说道。她身材高挑,看着无疑是两女中的年长者。 她虽然用着谦称,话音却没有半点谦敬;看了一眼动弹的七玉,她的目光转而移向被捆住的的冯恩。 “小姐,确实是他?” “不会错的,我记得。” 绛红色的薄纱下一双眼睛凝视着冯恩的脸,“就是这家伙闯进了我的梦境” “这位姑娘。”冯恩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我有名字,可不是什么‘家伙’——” 话音未落,缠在他四肢的草藤猛然一紧、剧痛随之袭来。 “不需要说出你的名字,”蓝衣少女的话音立刻冷了下来,“不与你死罪已是仁慈,还请不要再生事端。” “这也不是我生的事端啊,你以为我想去她的梦里?” 冯恩冷笑一声,却被蓝衣少女瞪了一眼: “如此身份,就敢出言不逊!” 她拉动手上草藤,缠在冯恩身上的众多藤鞭再度收紧。这时她才转过身、低头施礼: “小姐,您请吧。” 吃痛的冯恩看着红衣少女朝自己走过来,样貌和梦里所见并无差别。所以他脸上的笑容并未消失,出口的话音更多了一分痞气: “我就一个铁匠铺里帮工的穷小子,可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受欢迎。敢问姑娘你又是什么身份,可以摆这么大的架子?” “……从来就没有人欢迎你,你也没资格知道我是谁。不过,你都闯进了我的梦,竟然还不知道我是谁!” 越来越近的红衣女孩恨恨地开口,裙上白纹开始散发森森寒气。 洞内本已很低的温度在这寒气的影响下猛然骤降,冯恩脸上顿时起了一层薄霜。 在冯恩后方的七玉也被冻得脸上血色全无,但她一直咬着嘴唇、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看着一步步走近的红衣少女在冯恩面前站定,看着她进入七丈之内—— 此刻的她,已经明白了刚才冯恩话里的真意。 在红衣少女手上凝结出白色冰霜、正要打向冯恩的瞬间,七玉脚下的玉色步履光芒大放: “素履之往!” 红衣女孩来不及反应便感觉双腿一软、无力地倒在地上,这才注意到七玉的行动。而被草藤束缚的冯恩也全身脱力,软趴趴地躺倒在地—— 但他却笑着,因为他听见了“啪”的一声:那是七玉挣脱草藤的声音。 “小姐!” 蓝衣少女神色大变,伸手向七玉射出三道草藤。而七玉借着素履之往夺来的行动力,竟快速地穿藤而过、在山洞中只留下青色的残影。 于是蓝衣少女果断前冲,同时手中又生出一段草藤猛力甩向七玉。速度极快的它划破空气,在洞壁的幽光下好似一道黑色闪电。 但这道闪电劈得再快也没能躲过七玉的手:青袖一拂,发颤的小手用力抓住了扭动的草藤。 “我本缠不到你你,你还自己抓住。” 随着一声冷哼,草藤顺着攀上七玉的手臂,那蓝衣少女也以胜者的姿态睥睨着不远处的七玉—— 可她很快注意到了七玉的眼神,注意到了那好像要把自己的意灵劈碎般的眼神。 就在这时,抓着草藤的七玉猛地把它向后一抽—— 蓝衣少女反应不及,竟就这样飞向了她。 于是她抬起脚,准备给她最后一击,却忽然感到一阵严寒袭向自己的身体。 即便如此,七玉也并无犹豫,她的眼中只剩下面前这个手握草藤的人……只剩下这个想拦住自己离开的人! 如玉的步履越发凝实,犹如实物的它就这样踢中蓝衣少女。 一击,藤断,向后飞去的她重重砸上洞壁。 “呼。” 轻舒一口气,七玉正想转身,却发现自己的整条腿都失去了知觉、仿佛被封冻了一般;而后,腰身、双臂、直至意识,都因为冰冷而停滞。 “虽然没料到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能够驭灵,看来却也终究不如我的‘白露为霜’。” 红衣女孩冷冷开口,目光仅仅只在倒下的七玉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就回到了冯恩的脸庞。 “你知道我会过来,便计划让她反抗。” “嗯,对。” 尽管因为蓝衣少女昏迷而不再受到草藤的束缚、躺倒在地的冯恩看上去依旧狼狈不堪,话音却带着得意: “不过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没想到你的灵会这么强。” “我的天资不需要你来恭维……” 素履之往的时限将至,恢复体力的红衣女孩缓缓站起。白露为霜在她的身后持续凝聚,浓重的雾气中冰凌越来越多、边角也越发锋利。 “两个驭灵者,衣衫不整、孤男寡女。在这山里是想做什么?” 她盯着冯恩,“还知道这处偏僻的岩洞,你的身份真的只是铁匠铺里做工的人么……说!” “我的来历也不需要你去知道。” 笑着答她,冯恩看见女孩果然瞪了他一眼: “看你接下来还说不说……白露为霜!” 夹杂碎冰的浓雾向前猛扑,竟显现出龙首的轮廓,风声亦似龙吟! 而冯恩并没有躲避—— 轰! 冰雾砸下、激起烟尘,里面已然没了动静。 红衣女孩朝那儿瞥了一眼,转身走向不远处缓缓起身的蓝衣少女。 “小野,还能站起来吗。”她的话音里稍微有了些温度,“要不要我拿锦衣出来?” “小姐小心身后!” 看着她惊惶失措,红衣女孩一惊、正要回头—— “别动,不然会很痛。” 一只伤痕斑驳、皮肤发白的手,正扼在她的咽喉之上。 第十章 朱颜 通过眼角的余光,红衣女孩看见了站在她身旁正扼着她咽喉的冯恩的脸;半边身体被冰霜覆盖的希声也同时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你想干什么……刚才你被我的冰尘命中、明明已经没动静了” 听见她冰冷的声音不禁发起抖来,并不想笑的冯恩只是瞥她一眼、没有开口。 扬起的冰尘在此刻融化消散,露出冯恩方才所在的地面——那里赫然开着一条堑壕,大小刚能容下一个人侧身躺入。 红衣女孩一愣,蓝衣少女也瞪大了眼:沟壑底部在洞壁的幽光下现出三条凹陷的沟槽,正是她手中草藤曾经穿过的痕迹。 “你就是这样躲过了我的冰尘……” 感觉到小女孩的喉咙里发出低微的话音,冯恩稍微减轻了手上的力道、缓缓答她: “没错。” 他知道这里的岩层本就松散、再被那名叫原上草的灵钻过后就更是脆弱。虽然希声的破坏力并不足以击破覆冰的藤壁,但伴着拳上的音波将他所站的地面打出沟壑也是轻而易举。 于是在冰尘的掩护下,消去自己声音的冯恩就这样冲向红衣女孩将她控制住、成功地反客为主。 而在瞬间的寂静之后,红衣女孩很快开口: “……现在你想干什么,想杀我吗!” “不,我并不会像你和你的随从那样把人命看作儿戏。” 扣在她颈间的右手并未放松,冯恩淡定地说着: “我刚才听见你有治伤的东西,是叫‘锦衣’吧。拿出来,给我救她——” 说着他伸出左手指向七玉,却随即被一声话音打断: “放开小姐!” 草藤伴着远处蓝衣女的这句话朝着冯恩射来,划过洞壁、好似绿色的闪电。 他不躲也不闪,只是让希声出现在自己身前,同时右手稍稍用力—— 当红衣女孩忍不住因吃痛而一声轻咳,翠绿的尖芽果然如冯恩所想般停滞在半空当中。 “你…不要伤她。” 尽管仍然摆着一张冷淡的表情,蓝衣少女的语气终于稍稍柔和了些;立在冯恩身旁的草藤也低下尖芽,却也仍然指着他的鼻尖。 “幸好你还足够清醒。” 松开扼在红衣女孩颈间的手,冯恩转而用臂弯将她挟住、凑近她的脸低声开口: “把你用来治伤的东西拿出来,我就放你走。” “……呜……” 红衣女孩转过头瞪了一眼冯恩,眼里竟有了泪花: “……我刚才对你下的也不是死手呀!为什么这样对我!” “拿出来,不要再让我说第二次。” 随着这声话音,她忽然感觉两只冰凉粗糙的手按上自己的双耳,整个头就这样被朝后用力扭去、少年因寒冷而血色稀薄的面容就这样占据了她的视野。 比起梦中的惊异与不甘,现在出现在她眼里的这张脸异常冷峻——然而那棕色眼眸里的愤怒并未改变,甚至比起梦中所见还要更为剧烈。 时间仿佛凝滞,这愤怒也如刀刃一般刺进她的心里。到了嘴边的话音也很久才从唇间一字一字地落出: “好……但你要放开我。” 话音刚落,持续在颈间的压力竟随即消失——这让红衣女孩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冯恩、却见他的表情并未变化。 默然间,她立刻抽出系在腰间的一条红色丝巾。 纤手一挥,朱唇轻启: “雉羽为赤,火德有灵。化生之明,降于此锦。” 随着她的话音,丝巾上所绣的鸟样花纹——一只雉鸡的眼睛逐渐睁开、朱红的背景里陡然亮起火色。 那并非丝线产生的颜色变化,而是凭空在丝巾上生出的火焰。 火焰自内向外灼烧、丝巾随之扩张,几次呼吸的时间里便展开至原本的十数倍长度。 少女于此刻抓着它于空气中一抖,火光散去、方才不过三寸见方的丝巾此刻已然成了件七尺长的袍子。 女孩走近七玉,将它披在了她身上:只见长袍上火纹亮起,雉鸡双眼光芒闪动、深红色的火焰随之重燃、却一点都没有烧到长袍下七玉的身体。 “竟是灵器……” 看着七玉苍白的皮肤重新有了血色、心跳声也开始变得有力,冯恩立刻上前凑近她的耳边,“七玉,听得见我说话吗?” 说完,冯恩看到她的眼皮只是抖了几下、嘴唇微分,却终究没有醒转。 “这还要等多久!” 猛然回头,冯恩却注意到女孩的神情怅然若失。默然片刻,他出口的话音立刻柔和下来: “……姑娘。这件灵器还要多长时间才能让人完全恢复?” “啊……至少要一刻钟,还请稍等。” 小女孩的声音无比失落,和刚才判若两人: “我刚才并没有想杀她,只是想冻住她……” “我知道,我也没有想过要杀你。” 话音刚落、冯恩忽然感觉手腕一紧:草藤不知何时缠了上来。 “小姐!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冲过来的蓝衣少女立刻护在红衣女孩身前,总共八根的草藤于此同时分作四组、飞向冯恩四肢并牢牢捆住,把他拉倒在地。 “之前一直担心您的安危、所以不敢妄动,”说着她看向冯恩、圆睁的眼中满是愤怒,“不会再放过他了,请您吩咐该如何处置——” “放开他,小野。” “可是小姐……” “我说,放开他,袁野。” “……是。” 红衣女孩摆了摆手、在名叫袁野的蓝衣少女惊讶的目光中走近站起的冯恩: “我只是想让你向我道歉。” “哦,就因为我凑巧闯进了你的梦?” 听出她的傲气,冯恩的语气也强硬起来: “在你看来让人道歉是要先把人捆住之后再冻成冰雕?” “因为我怕你。” 她凝视着冯恩: “除了我父亲,从来没有人敢在对我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可你在梦里那么做了。而且你看上去是那么地恨我,就算我之前和你素未谋面,你的眼睛里也像是有火想要烧尽我一样。” “……因为我把你认成了另外一个人。” “哦,是谁呢?” 冯恩一时语塞,却见女孩摘下面纱,向自己走近: 和梦里一样面容的她哭了,一双泪眼就像被水浇熄的火焰。 真像自己前世遇到的那个人啊,冯恩想着。 他就这样看着女孩默默地哭、默默擦泪。 “那时候你看着我的眼神认识了我十几年一样,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所以我怕你是来跟踪我的人,才用了白露为霜。” 用略带沙哑的话音低声说着,女孩摇了摇头、竟笑了起来: “但派来跟踪我的人不可能为了别的女子而用性命来威胁我,更没有胆子掐住我的脖子,所以我现在相信你了,相信你只是一个铁匠铺的帮工。” “……” 冯恩仍然说不出话,女孩则继续说着: “这位姑娘是你的什么人呢?是妹妹、还是你所中意的人呢?” “……事实上,我昨天才在这山中和她相遇。” 冯恩镇定自若地编起半真半假的故事来: “她是一名丫鬟,途径城外遭受歹徒劫道。一路逃亡不幸落入河中,被打水的我遇见、便救了她。” “丫鬟么……” 女孩脸上竟现出了些许笑容,“她是丫鬟,你是帮工,竟都能唤出意灵成为驭灵者,我大明可真是人才济济。” “你也很厉害,年纪看上去比我还小不也入了梦——” “无礼!” 袁野突然打断冯恩的话,“小姐好意与你相谈,你也不要忘了自己是什么处境!” “没事的,小野。” 女孩回头看向袁野,“还有,用本来的称呼叫我吧。” “……那样好么?” 沉吟片刻,袁野的话音仍然带着疑虑,“您已经把锦衣借给他用了,属下都有些担心会暴露您的身份。” “无妨。” 于是,犹豫片刻之后的袁野终于还是收回了原上草、单膝跪在女孩面前: “遵命,朱颜殿下。” 朱颜……殿下。 朱……! “猜到我的身份了么。” 听见这话的冯恩看着面前的红衣女孩,就算平常再怎么冷静,此刻的他也不禁有些紧张: “你家该不会在顺天府吧?” “那是父皇的家,不是我的。” 她的话音怅然若失,神情与最初简直判若两人——但这都不是让冯恩在原地愣住的原因。 “父皇”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脱口而出的时候毫无生涩,结合她方才的执拗与娇蛮、以及衣着的华美和举手投足间的神态,冯恩相信这句不是假话。 他现在总算知道,这个名叫朱颜的女孩只有一个身份: “我是不是该叫你……公主殿下?” “不用了,叫我本名就行——只是在那之前,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可以的话,也让我知道该怎么称呼和你同行的那位姑娘。” “啊,我叫冯恩。她叫七玉。“ “冯恩,逢人之恩么……好名字。” 朱颜看了冯恩一眼,目光移到七玉身上。 “你救了七玉姑娘之后是怎么来这里的?在山下寻找静处供我醒灵的时候,我和小野都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踪影。”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是被追杀七玉的人给逼着从山上面跳下来的。” 冯恩当然不会提及吴辛的名字,更不会说出七玉的身份、便继续编着无伤大雅的故事: “他率领着那群歹徒一路追来,把我和她赶至上方悬崖。要不是我知道崖下不远处有石台通入此洞、恐怕早已命丧他的刀下。”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这个洞穴只有山脚下一处入口。看来你确实不是跟着我们进来的……” 忽然朱颜话音一顿、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看向躺在一旁的七玉,“你想救的丫鬟应该已经完全恢复,去看看吧。” 冯恩一惊,立刻快步跑了过去。 “唔……冯恩?” 七玉睁开眼,话仍说得很慢、却已不再有气无力:“好暖和……这里是外面吗,到晚上了?……” “不不,我们还在岩洞里。” 说着,冯恩轻轻地把她扶至坐起,“不用害怕,我们现在安全了。” 七玉默默点头,却在坐起之后看见了朱颜和袁野,立即面色一变: “那两个人……她们还在!” “别怕,别怕。” 听出七玉的惊慌,冯恩抚上她的长发,“她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在‘逃’的人,已经不再是敌人了,也多亏她们我才救醒了你。 感觉到七玉紧张的身体放松下来,冯恩抱住她,附在她的耳边柔声低语: “安安心心地休息吧,我说过我会带你去东边的,相信我。” “嗯……” 七玉说着,也轻轻抱住了冯恩。 旁边的袁野和朱颜也各自看着自己想看的人,沉默不语。 许久,冯恩才松开怀抱,缓缓将七玉放在地上。 “她又累得睡着了。”他看向朱颜,“这件‘锦衣’可以再借我用一会儿吗?” “你拿去吧,我这里还有很多。”朱颜淡淡笑着,“这锦衣产自京城工坊,附有火雉的灵,可以祛病御寒、也能医治皮肉轻伤,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那就多谢了。” 冯恩明白自己不需要推辞、便向着朱颜拱手一礼,“虽然不知何时才能应验,但若有机会,来日必将报答。” 他知道朱颜救七玉最多只算是补偿,可他也明白对这种身份的人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该说的场面话还是要说。 “报答么……” 朱颜的笑容莫名多了一丝意味,“好,我记住了。” “嗯,那我也准备告辞——” “等等。” 看着面带疑惑的冯恩,朱颜缓缓开口: “你对那个叫作七玉的丫鬟说的‘东边’,应该是应天府的‘山下阁’,对么。” 冯恩愣了瞬间,点头答道:“是,毕竟再过几天好像就是一年一次的新生入阁试。” “我知道。”朱颜的嘴角微微一翘,“我也要去,和我一起吧。” “这……” “还在犹豫么,虽然现在不是敌人了,恐怕你也不应该拒绝我的邀请。” 冯恩一愣,他听见娇蛮和任性回到了朱颜的声音里。 如果拒绝,可能她还会用白露为霜吧——冯恩如此想着,但这并非让他点头答应朱颜的原因。 还是很像,像她好的模样。 说起来,这整场闹剧的起因也有一部分责任在自己身上:是自己认错了人。 而且朱颜的身份也能给自己和七玉一定庇护——这样的好意,自己何必拒绝。 “……好。” 思虑良久,冯恩终于向着朱颜点头应允,背着七玉慢慢站起来。 “那就先谢谢你的好意了,朱颜。不过我得先带七玉回一趟筑城。” “就算没有遇到你,殿下和我本来也会去的。”袁野又一次打断他的话音,“殿下对你以诚相待,希望你不要耍什么小花样,冯恩。” “我不会偷袭,放心。” 冯恩一句话激得袁野不答、立刻转身向朱颜走去。而他自己也没再做声,转眼看向前方泛着微光的洞口: 朦朦胧胧的…… 他摇了摇头、带着七玉走向前方。 第十一章 筑城 午时正三刻,正是一天中太阳最高的时候。就算是被称作避暑之都的筑城,街道和店铺也在这时候变得冷清下来。 那些跑生活的挑夫们也都卸了担子去荫凉里坐着歇息,还得顶着这大太阳“干活”的也就只有守在城门的兵士们了。 “今年咋这么热哟。” 门旁的四个兵士里,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摘下帽子、挠了挠发痒的脑袋: “别人都在屋子里吃冰粉吹凉风,就我们几个还要在这点站起,烦啊。” “热有什么办法,总比东边那些闹黑潮的地方好。卫斌你快把帽子戴上!” 站在他旁边的同僚责备地提醒他,“今天有大人物要来城里,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要是被看见了,我们几个都要遭殃!” “就是,就是。”站在两人对侧的兵士附和着,“反正再站半个多时辰就换班,就少抱怨两句咯。” “行行……哎,陈彦你叫我戴帽子,自己不也满头大汗?往常这时候我们几个还能得口冰水喝哪。” 那名叫卫斌的兵士戴回帽子,眯着眼睛看向城外山间的大路。 “铁匠铺里打工的冯恩每次打了河水回来都会给我们几个倒点,喝起总比城楼里存的又热又苦的水舒服。” 他轻叹一声,“也不知道他今天怎么都没出城门,会不会是因为昨天出啥事了……你说呢,陈彦?” “有可能,”那名叫陈彦的士兵像是想起了什么,“昨天他过城门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有给我们打一个,脸色也有些不对,从来没见到那小子这么急过。” “会不会是因为铁匠铺出事了。”又一个兵士接过话茬,“今天早上有弟兄去那里取刀,门却没开。只是贴起告示说王老铁匠有事不在,没说好久开门。” “昨天下午守门的弟兄也说他看到冯恩又出了城、但天黑都没回来。” “该不会真出事了……等到,你们看那边——” 卫斌看路的眼睛忽然大睁,上前拦下了城外路上向城门走近的一男三女。 “冯恩?” 他惊讶地看着眼前衣衫破烂的少年,“你这是咋了?铁匠铺不开门,你人也找不到,弟兄些都觉得有些怪。” “啊……没啥事。在山里走迷路了,刚刚才找到回来的路。” 注意到有士兵走过来的时候冯恩还有些紧张,直到看清来人是平日间与自己相熟的卫斌他才放松了些、主动迎了上去。 “斌哥,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要是还不回来我们都要去找你的。”跟着卫斌走过来的陈彦笑着开口,“昨天看你飞快地跑出去,今天铁匠铺门口又被官府贴了封条、还以为是出事了,你回来就好。” “嗯?”冯恩沉吟片刻,“陈彦兄,请问贴的是什么告示?” “好像说是王老铁匠去哪里修什么东西吧,具体内容我也不清楚。” “是这件事啊,胖老头给我提过,其实也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听完他的描述、冯恩点头致谢,“但还是谢谢你们告诉我,你们也不用再担心。” “行,那我们也不管太多。” 卫斌说着,目光移向冯恩的身后,“不过后头这三个姑娘是和你一起的吧?” “啊,是。” 顾着和卫斌他们说话,冯恩差点就忘了还有三个与自己同行的人。回头一看,只见七玉正站在自己身后,而袁野则和朱颜站在旁边、与自己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她们是你的朋友?”陈彦的目光从三个女孩身上简单地扫过,“都是没见过的生面孔,还有个的衣服和你一样都被划破了。” “就是她们三个救了我,”发现对方看着七玉的眼神里出现了怀疑、冯恩立刻解释,“我在山里迷路的时候碰到她们,她们正好也要来筑城、就把我带回大路上了。” “原来如此……不过上头说是有什么大人物要进筑城,最近要对进城的人加以盘查。”陈彦的神情变得正经起来,“可能得耽误一下几位的时间了。” “诶不用咯,”卫斌拦住他,“救了冯恩,总不会是坏人。” “又不是要抓她们。”陈彦看向冯恩,“虽然是你的救命恩人,到这筑城来也得守规矩,对吧。” “也是。” 冯恩点头,看着陈彦走向自己身后: “得罪了,还请三位姑娘展示下证身玉牌。” 说起证身玉牌、冯恩腰间便挂着一个,刻着他的姓名、生辰以及籍贯,几乎就是“身份证”一样的东西。 而事实上它的材质并不一定是玉,大都是木质或是冯恩所用的铁质。称之为“证身玉牌”是因为它作为官方认可的身份凭证在日常生活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对每个人而言恰如玉一般珍贵。 但这东西恐怕早就被七玉丢掉了,就算还拿着她也绝不会让别人看见——冯恩知道这一点,因为他回头注意到她脚下的素履之往开始凝聚。 “别动。” 希声按上她的耳朵,冯恩看到七玉疑惑而惊惧地看着自己、立刻向她传去话音: “你千万不要用灵。”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镇定下去,“我知道你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你更不能在城门前和守军冲突……让我想想办法。” 说着他看见陈彦已经走到七玉面前: “姑娘,请拿证身玉牌给我看一下。” “……等等。” 愣了一下的七玉低头在腰间摸着,额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就和不远处的冯恩一样:他表情平静,心里却如同翻江倒海一般。 好几个生死关头都挺过去了,该不会要在这里栽跟斗吧? 山林里面遇到敌人,要逃要杀都不受管束;可一旦回到城市、回到这大明律所辖的地方,两人就必须小心谨慎: 要是犯了法,在明面上被人追缉,暗地里的那些人自然就会卷土重来、比如铁军。 然而现在的七玉若不想暴露身份就会被怀疑,无论如何都会引起注意—— “等等。” 一声话音响起,却是来自袁野: “她是我家小姐的丫鬟,不需要用那种东西。” 听见这话,冯恩和七玉同时惊得愣住;陈彦则迟疑了片刻、转而向她走去: “这位姑娘,敢问你家小姐是什么身份?标下虽然只是这筑城的一名守城兵士,也知道大明律上明文写着百姓须以玉牌证身——” 忽然他没再说下去,因为袁野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也是块玉牌,手掌大小、上有刻字,不过字迹看上去有些稀疏,想必是因为年代久远。 “这……” 他端详那玉牌片刻、面色不由一惊: “抱歉失礼了,欢迎您几位莅临筑城!” 他立刻让到一边,袁野便和朱颜一同走入城门;冯恩也很快反应过来、带着七玉跟在她们身后,临进门时还向陈彦卫斌等人道了声谢。 “那人是什么身份啊?”看着走远的冯恩一行人,卫斌问着陈彦,“连你这个平常认死理的家伙都不敢去检查她们。” “再怎么认死理、我们几个也只是守城门的士兵,有些人可不是我们管得着的。” 陈彦微微笑着,“冯恩那小子运气真是好,救他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上面说的‘大人物’。” 他话音一落,剩下三人都惊讶得瞠目结舌——而这句话也顺着凉风飘到了远处希声的耳朵里。 “刚才真是非常感谢。” 冯恩拉着七玉站定,对袁野和朱颜郑重道谢:“她的证身玉牌许是掉了,要不是两位解围还真要耽搁一段时间。” “我只不过是不想耽误小姐的行程。” 袁野话音冷冷,“既是小姐邀请你们同去应天府,就算有可疑之处我也不会去深究你们的具体身份,但不代表小姐和我会对你们放下防备。” “是,是。” 冯恩知道在这里争口舌之利并无意义、适度的谦恭反而能为自己带来好处,所以他仍笑着开口: “话说回来,你刚才拿的是什么牌子?” 说完他却看见袁野盯了自己一眼,不像是想要回答的表情——然而朱颜开口了: “那是礼部所发的驭灵者专属证身玉牌,小野她是道成境驭灵者,大明律的一部分对她来说并不适用。” 说着她看向七玉,“我便是想到这点才让她去帮七玉姑娘,毕竟你们两个先前在山里逃难,证身玉牌弄丢了也正常。” “原来如此……谢谢你周到的考虑。” “现在怎么又这么客气了?” 朱颜说着,忽然轻轻瞪他一眼,“接下来我和小野有些事情要去处理,半个时辰以后再在这城门碰头吧!” 看着朱颜转身,冯恩也是说不出话。而身旁的七玉低着头、对他的目光也有些躲躲闪闪的,他就没再开口。 扫了眼街边开着的店铺,冯恩走进一家酒馆打了两斤白酒。而后他带着七玉穿过长街、拐进小巷—— 铺子的柴门紧紧关着,上面贴着的封条墨迹还很新鲜。 撕了条子,冯恩推开门径直走进去。 院里空无一人,希声也没有听见其他人的声音;打铁的火炉也早已熄了,王澄的钢锤掉在不远处的地上。 “七玉,”冯恩回头看向身边的少女,“等我会儿行么?” 少女默默点头,他随即走向火炉: “老头子,我回来咯。” 冯恩举起酒壶开始往地上倒酒,同时希声也出现在他的身后。 “你捡我回来的时候看我冷得发抖就给我喝酒,之后我想喝你还不让、现在你可管不了我咯。” 冯恩笑着,把剩一半的酒壶拎到嘴边,“再说我现在也唤出了灵,算是驭灵者了,你在天上也别有牵挂,就放心地去吧。” 提起壶大口地灌着,冯恩发现这次的酒比自己印象中地要辣上许多,连眼泪都喝了出来——但他没有停,直至酒被他一滴不剩地喝完。 “现在我要走了,这半壶算是回礼。” 将酒壶稳稳地放在火炉前面,冯恩对着它磕了三个头、略为摇晃地站起来。 “我就要去东边了。” 他盯着土堆,就像王铁匠还活着、还像往常一样坐在院里的竹椅上: “胖老头,好好看着……这才刚刚开始!” 眼泪终于还是淌下来,他也没擦,就这样站着—— 突然,他仿佛看见有一缕橙黄色的薄雾从炉里的炭灰之中飘起、颜色和黄离的火焰一模一样。 模糊的视野中,那团薄雾缓缓凝聚成苍老而熟悉的背影。 是王澄。 冯恩愣住,看见老人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分明在笑。 他向前一步、伸出手去,却是无论如何都碰不到那层渐渐消散的薄雾,只能看着王澄的影像静静飘向天空、嘴唇微微翕动: “好好保重,小子。” 希声听到的话音、连同自己看见的影像,冯恩并不知道它们是真、是假,是自己酒醉后产生的幻觉、抑或是老人的灵魂——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站了大概一炷香时间,他才慢慢回身走向七玉。 七玉默默地看着他,没再避开的目光里此刻已然充满了关切、还带着些许歉意;而冯恩却说不出话、许久才稍稍地对着她笑了笑。 不过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立刻掏出口袋里的那沓纸。 “怪不得这么厚。” 宝钞之间夹着的除了信封之外,果然还有着铁匠铺的房契和地契。 “哎,胖老头。”他笑起来,“你该不会早就猜到钱不够我一个人用吧。” “……唔?” 七玉发现冯恩的变化,立刻凑了过来,“怎么了……?” “你看,”冯恩笑得很轻松,“咱俩一路上的花销不用愁啦。” 进屋换了套长袖布衫,他走回院内拿起老人打铁的钢锤。接着才带七玉出了铺子、关上柴门,对着“王氏铁匠铺”的招牌最后作了三个揖。 “走,”他牵上七玉的手,“和我去办件事,然后给你买套新衣服去。” 出了小巷,冯恩先去的是李闲的赌坊;将房契地契交给他换钱的同时,冯恩还将老人离世的真相告诉了他——认识五年多,他很清楚这个平时看着不怎么正经的赌坊主实际的为人如何。 听完他的描述,李闲沉默良久、忽然又从赌坊的装钱铁柜里拿出一袋银子。 “这些算是你本该赢的钱,可别不收。况且王老先生当年救过我,这点钱都不足以报答他。”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 “你安心地去东边吧,铁匠铺的那块地我会给你看好的。” “……多谢李爷。” 起身,拱手,一拜,告辞。 冯恩离开赌坊、带着七玉去了最近的一家衣铺;等到给她买好衣服,两人便前往筑城南门—— 那里停着一辆马车,执鞭的人正是袁野。 “抱歉久等了,”冯恩带着七玉进入宽敞的车厢,“中间有些事情耽搁了下,不好意思。” “哼……下次可别再迟到了。” 朱颜轻哼一声,目光在七玉穿着的淡绿色新衣上留了片刻,方才转向车帘之外: “小野,快出发吧。” 第十二章 路遇 “太阳都快要落山了啊。” 掀开车帘,夕阳的光芒射进眼里,旁边的山峦则是如波浪般向后流淌、渐行渐远。看着这幕的冯恩低声说着,车厢里却仍然没有回音、安静得有些让人害怕。 七玉坐着,朱颜也坐着。一个低头、一个抬头,目光没有交错,呼吸的速度却是一样—— 无表情的面容,也是一样。 好吧……看来自己也该习惯这种沉默。倒不如说自己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然而遇到了这两个女的之后就想说话了,怕不是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作祟啊。 想到这冯恩轻轻一叹,却注意到坐在自己身旁的七玉抬起了头。看见她眼里的关切,他摇了摇头、轻声说着:“没事,我只是看看已经过去了多久。” 眼见七玉放心地笑了笑,他也跟着笑起来、朝着她挨近了些—— “两个半时辰了,现在刚过酉初二刻。要问时间,我这里有表。” 听见朱颜忽然开口,冯恩不得不朝她看去、却见她手上拿着块饼状的金属制品——表盖表链、细致雕琢的表盘,竟和他记忆中前世世界里面的“怀表”别无二致。 “怎么,没见过吧?” 发现冯恩的惊讶、朱颜的嘴角得意地翘起: “这是从西边的‘高塔’里带来的。听他们说里面不是靠灵、而是靠机械的构造来计时,就算工部里顶尖的匠人也很少能做得这么精密。” “……哦,真厉害。” 虽然惊讶于自己发现了这个世界和自己前世越来越多相似之处,冯恩也终究还是不喜欢朱颜语气里的优越,答她的话音自然冷下来。 可他刚说完就看见一块黑色的东西突然砸向自己脑门—— “希声!” 唤出意灵,冯恩倒是成功地接住了那东西;同时他也明白了自己接住的是什么:正是那块怀表。 “送你的,你不是觉得厉害吗!” 耳边炸开朱颜的话音,有些无语的冯恩正想把表还给她、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小姐,出什么事了。” 袁野探进车厢,盯着冯恩,“他又想冒犯您么。” 朱颜不答,瞪了冯恩一眼便扭过头去。 袁野见状没再说话,目光死死锁在了冯恩的脸。 看着枯草模样的灵从她手里升起,拿着表的冯恩暗叫不妙,却还看见身边的七玉也挺身坐直,脚下的素履之往光芒渐盛—— “好了。小野你回去吧,我刚和冯恩开玩笑呢。” 终于转回头来,朱颜的声音也仍然冷冷的,“继续驾车吧,快入夜了,也该找个落脚的地方。” “……是,属下明白。” 看着袁野出了车厢,冯恩却仍然没能松一口气:在他旁边,七玉和朱颜还互相看着对方,两双眼里的目光谁都不肯让谁。 素履之往仍在七玉脚下,车厢里的温度也越来越冷——这让冯恩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用最诚恳最真挚的语气向着朱颜说道: “朱颜殿下,多谢您的好意了,这块表我很喜欢。” “唔?真的?” 微风吹开车帘,车厢里的寒气转瞬无踪,而笑容也回到了朱颜的脸上。但就在她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一阵摇晃、马车停下。 “到客栈了,殿下。” 袁野掀开车帘,将朱颜扶下车,七玉也紧随其后——但冯恩被拦在了车厢里。 “请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袁野的表情依旧冷淡,声音也几乎没有温度。 冯恩没有答话,轻轻点了点头。 看着她牵马走远,他的表情也并无愤怒、甚至连埋怨都没有,就这样走向了旁边的客栈:它坐落于这山间少有的开阔地带上;在旁边不远处便是官方专用的一座驿站。 走近门前,两扇木门大开,门槛被踏得都脱了漆;大堂里的方桌长凳勉强算是规整地摆着,但一个个的老旧模样看上去也是有些年头了。 但朱颜并不在意这些:坐在凳子上的她正开心地吃着点心;而七玉坐在她的对面,扫视周围的目光很快与冯恩相遇。 “冯恩,”她快步走近,附在冯恩耳边低声开口,“那女的又是想刁难你么……” “没事。” 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冯恩牵着她落座——可刚一坐下朱颜的目光就射了过来。 “你们两个人,真的只是昨天才认识?” “对。” 冯恩脸不红心不跳地答她,反正事实如此。而听见这话的朱颜表情就显得不这么淡定了: “那你还对她那么好。” 撇着嘴的她话音有些忿忿,“宫里的丫鬟比她好看的一抓一大把,驭灵者里比她境界高的也得听我差遣,你对她好,她也不见得就很听你的话——” “朱颜,没人教过你该怎么好好说话么。” “教过啊,可我不需要。” 朱颜毫不畏惧地盯着面无笑容的冯恩,“莫非不是想说什么就应该说什么吗?难道你要我去和宫里的那些大人一样学着撒谎?” “好,那先不说这个问题。” 冯恩终于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对人好莫非就是为了让那人听话?我看你对袁野呼来喝去的,她不也一直听你的话、对你好好的。” “小野……小野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那我也不一样。” 看着朱颜,冯恩一字一句地扔下这话。在她语塞的同时他看了一眼七玉,便起身走向门口——在这里,袁野拦住了他。 “怎么,”他看她一眼,“我刚才训了你家小姐一顿,又想把我捆起来?” “这里太安静了。”袁野的目光很快移向冯恩身后,“小姐身份特殊,而你的意灵可以探知声音,所以我想请你帮我确保她的安全。” “这样啊……” 淡然一笑,冯恩环顾四周:不算宽敞的厅堂里加上自己一行人在内连十个客人都没有,掌柜懒洋洋地翻着账本,小二则靠在门旁打盹。 “确实安静,不过很正常,毕竟有钱人都去住隔壁的官驿了。” 收回希声,冯恩看向袁野,“而且任谁也想不到会有你们这样身份的人来,是打算今晚在这里留宿么?” “不。” 走进门的同时袁野回答了冯恩:“小姐和我稍晚些就会出发,只是马需要休息而已。” “行。” 冯恩点头,走出门去。 出门不久,他忽然听见车声自远方响起、立刻抬头看向右侧的山道: 只见一队马车驶来,车身黄漆白纹、闪动虹光,就连朱颜坐的那辆马车都没这么华丽。 队里一共三辆车均是相同外观,唯独位于中间的那辆车在车顶上方还有一颗星型装饰、在日照下熠熠闪光。 “小二,过来牵马!” 行至门前,为首的车上跳下来一个身材壮硕、金发碧眼的大汉,披着头发的他挥手招呼着冯恩,出口的话音却意外地本土: “怎么还干站在那,马都饿急了!” “啊啊,对不住。” 发现这一个打探消息的机会,冯恩一路小跑过去接过缰绳。 “快喂马去吧,”那大汉伸手一挥、宽袍大袖的白色衣服掀起一阵风,“我们不住店,拿点酒菜来就行,手脚麻利点。还有马可得喂饱了,赏钱不会少你的!” “是是。” 拉起六匹马的缰绳,冯恩却没有第一时间走去客栈后方的马厩。 “三辆车,三个人,没见过的制服,金发碧眼的面貌……还有那车顶上的奇怪装饰。” 仍站在车队不远处的冯恩看着车顶上的那颗四角尖锐的星,随即注意到车帘掀开、走出一个衣着华美的少年: 他长着犹如大理石雕般的脸庞,白皙光滑的肌肤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含笑的双眼也像是镶着宝石的湖面一样;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中世纪油画中的天使。 冯恩看着他的模样,都惊得有些发愣。 “看上去并不像是明人,莫非是这个世界的‘西方人’么。看这排场挺大,方向也是从筑城那边来的……莫非这群人才是陈彦他们口中的‘大人物’。” 他一边想着,一边牵马走回客栈。到了马厩门口、他一踢门框惊醒了打盹的小二之后便把缰绳交过去,随即转身走向大堂—— 可还没进门,熟悉的声音就已经传进他的耳里: “原上草!” 只见交缠的草藤变作网状的墙壁立在朱颜和袁野前方,七玉站在她们身后;而在藤壁的另一边,站着的正是刚从门外马车上下来的那位少年和他的仆从。 “朱颜小姐,我从筑城一路找来,终于找到你了。皇帝陛下告诉我您独自出游时我有些担心,所以立刻就从高塔来了大明、到了这里。” 少年面带微笑,“此地确实不错。风景宜人,气候舒适,更重要的是有你在。” 他凝视着面前身着红衣的少女,温柔的话音与他俊美白皙的面庞相得益彰。想必和他交谈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应该是一种享受—— 但这明显不适用于朱颜,冯恩看见她的表情比第一次见到自己时还要冰冷,就知道接下来她说的不会是什么好话: “到了大明你就应该知道对人直呼其名很不礼貌,苏格。” 朱颜冷冷开口,走向前方。藤壁解除的同时冰凝的长簪被她从头上抽下,于她的掌心散作一团薄雾。 “而且我已经唤出灵了,”她盯着那名叫苏格的美少年,“所以我不会再去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情……不论是你逼我,还是父皇逼我,我都不会去做的!” “我是在逼你吗?” 苏格疑惑地微微皱眉,“这是两国世代的约定:我们是各自皇室的第六十六代后裔,你是唯一的公主、我则是高塔唯一的掌卷人和执笔候补。联姻是命中注定,又有谁在逼你呢?” 说着他慢步向前,脚下却突然钻出新鲜的绿草—— “苏格殿下,还请您不要再靠近小姐了。” 袁野右手一动、所牵的原上草在苏格周身织成一圈网格细密的藤笼。 “小姐刚满十三,也并没有到可以成婚的年纪;若是您要履行约定,也请等到至少一年之后亲自去京城提亲。这是大明的婚俗,请您理解。” “好。”苏格笑着点头,“但皇帝陛下也和我说过朱颜小姐已经游历太久,想拜托我带她回京城。我刚去筑城一趟,也正是为了找你们。” 他抬手轻轻按上身周的草藤,赤红的灵光于他身体表面缓缓浮现。 “皇帝陛下想见你,我也想见你,朱颜。” 自他的双手陡然爆出火焰,瞬间烧及整个草笼子——但袁野并不慌乱,手上一股绿色灵光涌入草藤。 下一瞬间,冯恩看见更多的草叶从地下钻出、将苏格围得严严实实;而那些被灼烧的枯草也由枯干的黑重新变回水润的绿。 “在下的原上草并不怕火,苏格殿下,就算是您的灵也没有办法烧断它。” “你误会了,”苏格笑着,“我并没有想破坏这些绿草的意思。” 只见他手中的焰色突然由赤红变作金黄,而沾上金黄火焰的原上草随即开始疯狂生长、无法成笼,就这样解除了对他的束缚。 “既然是生命,那它们都应该好好地生长呀。” 他从散乱的草藤堆里缓缓走出来,伸手拂上身旁因疯长而颤动的绿草,“我的灵可是不会伤人的。” “站住!” 袁野将他拦下,“苏格……只要小姐不答应,我就不会让你碰她!” “她会答应的,”苏格笑着,“所以你现在不需要阻止我,就让你的灵好好休息吧——” “小野,让开。” 朱颜的声音突然自袁野背后响起:只见白露为霜裹挟冰棱、直扑向正在前进的苏格! 但苏格没有躲。 “你的灵原来是‘冰’的形态……果然,果然是命运,是注定要让我的火将你融化呀!” 火色的灵光从他体表散出、在身后渐渐凝聚成形。 “去吧——” 牛首人身,体态健美、双臂分别燃着异色的火焰。 这便是苏格的灵: “四方之明。” 它燃烧的双拳在沾上冰棱的瞬间蒸腾出浑厚的雾气,白露为霜的冰冻能力对它而言毫无效果,于是它就这样伸向白雾后方的朱颜—— “小姐!” 袁野慌忙伸手,但刚才苏格的那一击不知为何切断了她与方圆十丈内所有植物的联系:现在所能使用的只有原上草的本体,也就是她掌心里的一根枯草。 但这并没有影响她抬手的果断:草叶从她的掌心飞射而出,直击苏格面门—— 但这时候她全身忽然一软,腰上也多了一只抱着她的手臂。 “谁……” 她看着原上草因自己渐渐陷入昏迷而失去形体,手仍然无力地在身前摇晃。 “不,小姐……” “她在的,和我们一起。” 转瞬间进入车厢,她才听清了抱住自己那人的声音:是七玉。 “也许是因为意灵被破的缘故,她昏迷了。” 顺着她的指向,袁野看见了躺在一旁的朱颜。心急的她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将外面的红布打开、取出其中的玉块——七玉注意到那红布正是冯恩所获的“锦衣”。 “……化生之明,降于此锦。” 袁野很快将变成长袍的锦衣铺在了朱颜身上,双掌相合缓缓搓揉玉块的同时向着七玉发问:“冯恩呢?” “是他让我用素履之往带你们出来的,他叫我们在车上等着、他很快就会回来。” 说到最后,七玉自己的声音也变得犹豫——所以她终于还是伸头探出车厢,看向远处的客栈大门: 冯恩正站在那里,与那名叫苏格的英俊少年对峙。 “放倒了我的守卫,也是个不简单的人。敢问尊姓大名?” 苏格笑着开口,素履之往对他仿佛全无影响。 “他们不是我放倒的,”冯恩耸耸肩膀,“所以我也没必要告诉你我是谁。” “朱颜小姐不见了,我却从没有见过你出现在她身边。” “救她的人也不是我。” “哈哈,你很有意思。”四方之明出现在苏格前方,“或许我的火能让你更有意思。” “别,太有意思就没意思了。” 他退到门外的黄土地上、看见苏格身后的几个护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给我恩,怕是想让我以死来报。” “始灵善待众生,我又怎会滥杀?” 苏格柔声开口,脚步却是没停,“但皇帝陛下也嘱咐过我、不能让宵小之徒靠近朱颜小姐。” 他的声音终于冷了下来: “说,你是谁,为什么会在她身边。” 冯恩看着他,终于没有再开口,而是紧握双拳。 于是苏格也看着他、停下脚步—— 第十三章 隐市之人 “那个人确实和小姐有关。正如他所说,他和小姐订有婚约。” 马车上,手持藤鞭的袁野一边执掌缰绳、一边向冯恩介绍着那名叫苏格的青年: “他来自天堑以西的‘净土’,是那里高塔的‘掌卷人’——我说的这些你应该都至少有所耳闻吧,冯恩?” “知道,圣灵教在筑城也建了会社,信的人不多而已。” 遇到苏格之前,冯恩就已经听王澄讲过相关的事情:净土,高塔,以及圣灵教。 这个世界的“大明”和他前世的祖国有着不少相似——至少是某一历史时期的相似,其中便包括了地形。大明国的整体地势同样是西高东低,因此也可以从海拔上分作三级阶梯。其中最高的一级便位于西南、筑城以西四千多里的地方。 虽然它是一片高原、本身地势平坦,却因为其高寒而成为了不可逾越的险境;古往今来前去探索的人里活下来的少之又少,荒无人烟的它从而得到了一个令人生畏的名字: 天堑。 天堑往北分布着广袤的沙漠,与天堑的气温天差地别,而同样令人生畏;然而正是在天堑最北部、靠近与大漠交界处的地方却开有一条宽阔的河谷;河流终年不冻,谷内长满花草树木,不少珍禽野兽栖息其中。 正因这般景象,当地人称之为“塑”、表“生命”之意,河谷因此得名塑谷,那条不冻的河也被称作塑江。而袁野口中的“净土”,便是顺着塑谷一路向西、行走一万里远方能到达的地方。 “高塔”是那里的地名,相当于大明的京城;“圣灵教”则是出于高塔的宗教,不仅被净土人所信仰,更在几十年前传入大明、至今已有不少信众。 信众们大多分布在大明东部、西部和北部;唯独大明西南很少能见到信教和传教的人,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人更喜欢享受生活本身而非信仰吧。但即便在筑城生活了很久冯恩还是知道一些大概;同样,他也知道袁野口中的“掌卷人”是个什么东西: “也就是说那名叫苏格的家伙是高塔的下一任领导者,相当于他们的‘太子’?这样一想,来找你家小姐结婚也就不奇怪了。毕竟大明和净土两边互有往来,更何况还有圣灵教这层关系在。” “是啊。你我都知道,小姐何尝不会知道?”袁野摇了摇头,“你也看到了那苏格是个什么样子,小姐不想与他成婚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正因如此小姐才会和我出宫,说是在大明国境内四处历练、游山玩水,实际上则是为了逃避这桩婚事。” “现在看来,有些难。”冯恩看着前方,“铺子就在前面,这事待会儿要告诉她么?” “不论如何,我不能对小姐有所隐瞒。” 袁野说着拉住缰绳让马车停在铁匠铺门口,冯恩随即跳下车去。 “朱颜,七玉,上车了。” 他说着便推开木门,却听到“哎呀”一声:一看,竟是他推门把朱颜撞倒在了地上。 “笨手笨脚的,都把我衣服弄脏了!”朱颜瞪他一眼,“小野呢!” “在车上。”冯恩伸出手去,“别闹了,我们赶时间。” “不要你扶!” 眼见朱颜气呼呼地站起来跑出门去,冯恩叹了一声,却听七玉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我看你好像皱着眉……” “上车再说,你的衣服也在上面。” 于是他就带着七玉走出铺子,在她上车时他仍站在门口——在这里生活了五年,要说一点挂念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还是拿起了门口那把五年来从未碰过的挂锁,第一次将它锁在门上。 “不好意思,”他踏上马车,“我们出发吧。” 袁野一抽藤鞭,马车疾疾前行;虽然只有两匹马拉车,但镶在车厢各处的石头所蕴含的器灵让马车一直保持着高速前行;当明月高悬于天,马车也已经开在了离筑城千里之遥的山路上。路上来往的马车很多,各自有序地行进着,显得山路意外宁静。 此刻的车厢内也是如此:换好衣服的七玉坐在左边,冯恩坐在右边,而朱颜则坐在中间、双手抱膝,埋头不语。七玉关切地看着她,转而向冯恩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可冯恩只是耸了耸肩,便一言不发地出了车厢。 “你家小姐还是很不开心,看来她父皇之前真的很宠她。”他对驾车的袁野说道。 “是,所以我也不敢相信苏格能拿到那份圣旨。但从材质来看那应该不是假的,毕竟皇上也不是总会答应小姐的要求……和小姐比起来,或许是大明的国运更为重要吧。” “也对,在那么大的一件东西面前,应该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重要’的。” 想起王澄,冯恩笑了笑、向袁野伸出手: “我来替你驾车,你去哄一下她吧。” “……嗯。” 接过缰绳,冯恩看着袁野走近车厢、眼神便回到前方的道路;这不是他第一次开马车,更何况【希声】让他在操作上更为得心应手。在他平稳的经过几个弯、开下山坡之后,眼前的大路变得平稳而宽阔;更多的车、更多的人,都向着远方的同一座城。 “咱们快到了。” 一个时辰之后,已经看见城楼上灯火的冯恩向车内打了个招呼。很快袁野走了出来,正往手腕缠上一圈白布护腕的她向冯恩点头致谢,“让我来吧,进城也需要我出示通行证。” “好,”冯恩把缰绳交给她,目光却停留在她的手腕,“你手上那圈白布里藏着什么?” “草籽,依次是两粒一格、三粒一格,五粒一格和七粒一格,四圈织成护腕,左右手都戴着。”执掌缰绳的她毫不避讳地回答冯恩,“附近如果没有花草,我就用它来使用【原上草】。” “原来你的草藤是从那里面来的,总算解了我心里的谜。” 冯恩笑了笑,却见袁野抿了抿嘴唇。 “教我驭灵的师傅说过,只有对自己最信任的人才能说出意灵的能力。现在,这世上只有你和小姐知道我戴着这些护腕。” 说到这她便闭上嘴不再开口,冯恩看着她、却也没有说话而是进入了车厢。 只见七玉已经坐在朱颜身旁、轻轻拍着她的肩。见到他来,她抬头、轻轻摇头;朱颜却也抬头看着他——那双朱红的眸子正盖着一层泪花。 “冯恩,你说过你会带七玉姑娘去应天,你也说过要带我去应天!”她瞪着冯恩,“说到要做到,不准你反悔!” “嗯,一定。” 冯恩说着在她身旁坐下,正想出言安慰却见她突然扑来、一下子埋到他怀里——于是他没有再开口,只是轻轻抱着怀中的女孩,就像哄孩子一样。 不料七玉也在这时凑近,冯恩看见她没有跟着安慰朱颜、也没说话,而只是轻轻靠上了自己的肩头、闭眼小憩。 “冯恩啊冯恩,”他叹了口气,“自己答应的事,自己可得做到。” 说完他看向窗外,看着外面的车流、路旁的树木,以及逐渐浑浊的夜空;当灯火盖去星光,他就知道已经进城了。 进城之后又开了半刻时间,马车最终停在一家小小的客栈门前。袁野下车,表示要在城里找一个熟人帮忙、便先行离开,于是冯恩带着朱颜七玉先行入住。 四人共同要了一间大房;一进到房里,冯恩只见两女已经不约而同地睡着、便把两人安顿在了床上,自己锁上门走到楼下,一边用希声探听楼上可能出现的状况、一边点了酒菜来填饱他正咕咕作响的肚子。 客栈不大,人却挺多,幸好这也没影响到上菜的效率。搛了两片牛肉到嘴里,鲜香的辣味立刻在嘴里炸开;虽然过瘾、却也苦了冯恩的喉咙。于是他端碗喝水,却感到一股扑鼻的酒味直冲脑门。 “小二,小二?”他招了招手,“怎么回事,我要的不是茶水吗?上的怎么是酒?” “啊,这是我们掌柜送你的。” “啥?” 看着眼前的小二长得干练精明、不像是会弄错的样子,冯恩只好摆了摆手: “再给我上一壶茶,然后可以的话我想见一见你们掌柜。” “得嘞,小的这就去办。” 送走小二,冯恩又感觉到那股酒味回到了口腔——虽然同是清澈的白酒,这酒的味道却不同于他在筑城甚至是前世所喝过的酒;那些酒就算入口辛辣、回味也大多绵柔,却从来没有像这碗酒一样、连回味都辛辣得如同火烧。 “连胃里都像是有火在跳,不痛却烫得厉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疑惑间,只听一声话音响起: “小伙子,找我有何贵干?” 只见桌前站着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子,年龄大概四十岁左右;他面相温和、身材却壮实;声线粗厚而语气平稳,想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您就是掌柜吗?”冯恩站起来问他。 “正是在下,”男子点头一笑,“我叫尤毅,正是这家小客栈的掌柜。” “既然如此,请您先行就座。”冯恩作出请的手势,等尤毅坐下后方才落座,“听小二说这壶好酒是您请我的,可否告知其中缘由?” “你竟然知道这是好酒,还以为你不识货呢。”尤毅笑着拿起壶给自己斟了一碗,“现在是不是觉得肚子里热乎得很啊?” “是,而且不仅肚子,现在我全身上下都感觉像是泡在热水当中。” “这么快啊。” 尤毅端起酒碗放在嘴边,却迟迟不喝;此刻他已经淡去微笑,一对小眼直直看着冯恩: “你难道不觉得……有什么诡异之处么?” 第十四章 苏格 冯恩一愣,默了半秒、却摇头笑道: “不觉得。” “那,你试试站起来?” “站不起来。”冯恩笑着摇了摇头,“说上一句话的时候我就试过了。” “哦?”尤毅也笑起来,“既然站不起来,你难道不怕酒里下毒?” “不怕,毕竟我站不起来也不是因为这酒。”冯恩摇了摇头,“而且您要是真想杀我,手里的刀早就砍在我脖子上了。” “哈,哈哈!” 尤毅突然一笑,竟端起碗一饮而尽。而他没端碗的左手也确实握着一把长刀:刀色深蓝、长柄、无环,正和冯恩记忆中铁军所佩腰刀的形状完全相符。 冯恩知道那是意灵,也知道自己站不起来正是出于它的缘故;那股之前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酒热此刻已然缓和,他也同样端起酒碗喝光了里面剩下的酒。 放下碗时,只见尤毅冲他笑着,一边斟酒一边说道: “现在给殿下配的护卫都是你这样的驭灵者啊。不错,不错!” 他左手轻轻挥刀,桌下的地面随即闪过一圈墨蓝色的光环;冯恩的脚掌当即得以离开地面,不过冯恩并未立刻站起,而是同样给自己斟满了酒。 “谢谢前辈。但让您见笑了,实际上我并不是朱颜殿下的护卫。” 其实在入住的时候冯恩就注意到了尤毅在朱颜身上停留的目光,而当小二在登记三人住店之后把名册交给尤毅时,冯恩就明白了他和朱颜一定有什么关系。 这也可以解释袁野为何会选择住在这里—— “尤叔?原来你就在店里啊……等等,冯恩你怎么也在?” 恰恰是在这时,袁野走进了客栈大门;她向两人走去,疑惑地看着他们:“你们这就认识了?我还没来得及把你们互相介绍呢。” “不用,小野你落座便是。” 尤毅招呼着袁野坐下,而后对冯恩说道: “我叫尤毅,曾任锦衣卫下属的铁军统领,去年退休,现在是这间客栈的掌柜。小野他父亲是我老朋友了,她和朱颜殿下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所以我才想看看你这个能跟在她们身边的小子几斤几两,哈哈。” 冯恩见状,向尤毅端起酒碗: “晚辈冯恩,只是筑城一家铁匠铺里的帮工。在路上偶然遇到朱颜殿下和袁野姑娘,就被叫上同行而来到了这里。幸会,尤毅前辈。” “前什么辈,怎么小野一来你就这么拘谨。”尤毅摆了摆手,“来来来,继续喝。”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冯恩点头,碗正靠到嘴边却忽然定住。 “楼上有声音。”他放下酒碗,“我去看看。” 随即他冲向二楼,袁野一愣、紧随其后;可当她走到门前、她却没有再往前走一步:站在房里的冯恩同样也一动不动,因为朱颜正紧紧抱着他。 “你去哪里了?小野呢!”她抱得越来越用力,“我和七玉姑娘一醒来就不见你们人影……还在担心你们出了什么事!” “我不是在这嘛,你家小野也在。”冯恩轻声说着,却见站在旁边的七玉也满眼担忧。 “下次出门一定要说一声,不管我当时睡没睡着。”她盯着冯恩,“就算知道你不会出事我也很担心。” “好,好。” 冯恩点头说完,看见七玉松了口气他也才松了口气;然而这时候窝在他怀里的朱颜又突然把他挣开,“我和七玉要沐浴,你去帮我们拿热水来!” “小姐,这应该是我的职务……” 袁野急忙上前,却见朱颜努起小嘴: “让他去,叫他害我和七玉这么担心!” “别吵,我去就是。” 冯恩知道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出门下楼,然而在走到楼梯口时他突然停住脚步—— “刚才,应该有四个客人来了你们这吧;这位掌柜,你记得他们的长相吗?” 苏格的话音在一楼响起,尤毅不紧不慢地答他: “不好意思。这位客人,依大明律法,除非面对官兵、否则客栈酒馆等地不可私自透露客人信息;本店虽小,倒也遵纪守法。您看样子也不是官兵,所以我只能无可奉告。” “也就是说确实有人来过咯?”苏格冷冷一笑,“我手上拿着你们大明皇帝的圣旨,是不是能让你开口呢?” “别,我一个小小的客栈掌柜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要被您骗了我也没处说理。”尤毅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您如果要住店的话,我倒是能给些优惠。” “住店就不必了——我要搜查这里。” “那可不行。” 客栈一楼大厅里早已没了其他客人,只剩尤毅和苏格一行人相对峙。尽管他穿着长衫,身上还是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股杀气,就像一尊门神立在楼梯前方。 可这片紧张突然就被苏格的手下打破:站得离他最近的一名中年男子神色一变,立刻凑上去耳语几句;只见苏格同样一惊,当即转身离开客栈。 直到看着他们走出大门,尤毅才转身跑上二楼——朱颜和袁野订的那间客房已经空无一人,如他所料。 “哈。” 他笑了一声,立即下楼出门。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已经凭借特别通牒离开了长沙,正奔驰在城外的大路上。车外风声急急,马儿和车却跑得无声无息;直至一刻多钟之后、到了快要看不见城门的野外的马车才有了声音。 “本来还说多喝一碗酒的,那家伙来得真不是时候。”坐在车头的冯恩叹了一句,将方才用以消音的【希声】收回体内,“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我们。” “恐怕是凭着那卷圣旨——看来它确实是真的。”驾车的袁野皱起眉头,“现在只能尽快离开,七玉姑娘的事情也不得不先搁在一边了。” “我没关系的,”七玉掀开车帘,“只是朱颜殿下……她又哭着睡着了,也不肯说话。” “殿下一伤心就会这样,七玉姑娘你也不用担心。反正到应天之后苏格就没办法了。” 袁野说着,却见冯恩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椭圆的黑色玉石;石头边缘包了一圈白色金属,金属上又镶了几粒透明玉石,在周围一片漆黑里隐隐发光。 “冯恩,你拿的那是什么?怎么我好像看见过——” “你看见过?”冯恩却反问她,“那你记得起这是什么吗?” “这个……好像是传音石?” 回答他的却是七玉: “我在少爷家里见过这个,是用灵在远方传递声音的灵器。可以用来传达消息什么的,就是特别稀有,听少爷说一块能值至少一千两银子。” “啊,对,是传音石。” 袁野点了点头,冯恩却紧盯着它。 “七玉,这石头要怎么用。” “记得好像是按下边缘的玉石——冯恩?” “嗯,你没记错。” 看着传音石亮起,冯恩压低声音、缓缓开口: “喂,有人在吗。” 七玉一愣,袁野也注意到了他的行动;两女都没有说话,而同时注目着那块发亮的传音石—— “谁,付前?” 石头响起声音,三人同时一惊;然而冯恩第一个镇定下来,继续用压低的声音回答: “我抓到那女的了。” “你别骗我,我知道你的位置——你不是付前,你到底是谁!” “苏格,是我。” 冯恩用本音冷冷开口,随即唤出希声、一把捏碎传音石。 旁边,七玉和袁野都沉默不语;冯恩同样没有说话,只是从袁野手里拿过缰绳把车停下。 “袁野你带着朱颜先走,七玉你也一起。”他下车看向后方,“我要会会那家伙。” “那我也不走。”说着,七玉走到他的身旁、【素履之往】已在脚下成型。 这时候袁野牵着朱颜下车,却站在冯恩面前没有离开。 “小姐……你真的不走?” “我不走。”朱颜抬起头,“我要让他再也不敢追我——” 咚。 话未说完她忽然晕倒在地:冯恩让【希声】悄无声息地击晕了她,把她抱起来放在马上。 “袁野,你把她固定好;然后七玉,你带她走。” “我不走……” “再把你打晕就没人骑马了。我可是答应过,要把你和朱颜都带到应天。” 凝视着她,冯恩淡淡开口: “不要任性,希声已经听到了苏格他们的声音,再不走就一个都走不了。” 沉默中,七玉终于还是骑上了马,袁野也已把朱颜稳稳捆住。 “这是火折子,”冯恩掏出一根竹筒扔给她,“往你身上那根铁针滴一滴血,它就能带你回你到过的地方、帮你找你想找的人。用它绕路回长沙,我们之后就在客栈碰头。” “……嗯。” 最后看了一眼冯恩,她终于调转马头奔向旁边的岔路。蹄声渐远,冯恩看向袁野: “还有一匹马。” “你知道我不会走的,冯恩。” 袁野摇了摇头,脸上竟然露出微笑——这是冯恩第一次看见她笑;也正是这时他才注意到身材高大的她也有着耐看的相貌: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淡红。 “……怎么了?”她很快注意到了凝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冯恩……?” “没事。”冯恩向她点了点头,转而看向来时的路,“他们来了。” 一辆装潢华贵的马车出现在不远处的路上,车头挂着的石灯照出它亮黄色的外观,也照出坐在车头的苏格。 这辆车最终停在了距离两人十步远的地方,苏格慢慢下车,跟着走下三个人——仍是冯恩和袁野在筑城见过的那三个,一个站在苏格身边、两个站在两旁,全都身着白袍。 “又见面了,真是巧呢,没想到你这小子也和那蜀王家的丫鬟有关系。” 看着冯恩,苏格轻声一笑: “告诉我吧,你的名字?” “冯恩。” “噢,很一般的名字嘛,挺配你。”苏格又笑了笑,“好了,让我见朱颜殿下一面,顺便把那个丫鬟交给我吧。” 然而回答他的并非话语,只有冯恩和袁野的步音:两人同时上前,向他踏出一步。 “小姐不想见你。”袁野看着他,“所以我不会让你见她。” “袁野姑娘,你还是这么固执。”苏格摇了摇头,掏出怀里的圣旨,“看来你是要抗旨咯?” “那只不过是一张黄布……休想凭它威胁小姐!” 袁野右手一甩,随即握住草藤——却见苏格一甩手,竟把那卷圣旨扔了出去。 “好吧,它没用了。” 他叹了一声,摊开双手: “那就动手吧。” 第十五章 “四方之明” 车上的石灯照着苏格雪白的双手,也照出他手心的火苗:一团金黄,一团赤红,两团一寸高的火焰分别形成在他左右手的掌心,而后缓缓升起。 “我讨厌暴力,能不能最后给你们一个机会呢?” 苏格说着轻轻捏住漂浮成球状的火焰:右手那团赤红的火焰看着棱角分明犹如石块,而另一团位于左手的金黄火焰却如水一般流过他的指间。 它们如此之小,可距离苏格十步之遥的冯恩仍然能明显感觉到这两股不同的灼热。不过这股灼热也没能让他的脚步动摇,对于苏格,浮现在身前的【希声】便是他的答案;与此同时,袁野同样一直紧握草藤,从未开口、从未松手。 “那就没办法了。” 冷笑一声,那两团小小的火球被苏格猛地捏碎;异色的火焰流向他的双手凝作一对指虎,左边赤红的指虎长出四根尖刺,右边金黄的指虎则镶着四粒钝钉。 “你们不得不死在这,因为你们拒绝了我给的最后机会。等待你们的只有一个结局——” 苏格举起双拳,指虎上的火焰随之爆燃: “……被我的【四方之明】烧作灰烬。” 在苏格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站在旁边的三名手下仍都负手而立,看上去并没有要加入战局的迹象——因为并不需要。 他们只需要看着苏格踏出一步:仅仅一步,他就到了冯恩与袁野面前。 “呵。” 轻笑一声,苏格却见冯恩一动不动;当然这并不会让他出拳的动作慢下哪怕半分。右手挥出勾拳的同时赤红指虎上的四根尖刺猛然伸长,便是要刺穿冯恩的头颅—— 然而它最终打上了一片白色薄甲:冯恩让希声抬手挡住了这一拳,它手上带弧度的甲片并未因苏格的这一击受到任何伤害,甚至没有产生裂痕。 “你!” 就在苏格惊呼的刹那,来自希声的一记直拳已然打上他的面门。 身材细瘦的他直接被揍得后退三步,踉踉跄跄差点倒下之际、脚旁的土地却突然钻出两条粗藤紧紧缠住他的双腿;正想挣脱,他又看见那双套着白色盔甲的拳头打来—— 咚! 苏格当即被揍倒在地,身旁随即钻出数根草藤捆住他的身体与双手;最终,仰面朝天的他只剩头部还能自由活动;但即便是没有草藤捆绑也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咽喉。 “你一定没有打过架。” 冯恩低声说了一句,毕竟任何一个打过架的人都不会废话、也不会耍帅,只会讲究快准狠:直接照脸打、照弱点打,而不是想着自己这一记勾拳多么华丽。 看着袁野走向苏格,冯恩便与旁边剩下的三人像对峙;他们都在七八步开外的地方,不肯后退又不敢上前,只能盯着冯恩、盯着扼住苏格咽喉的【希声】。 “现在该我向您提条件了:离开这里,在小姐到达应天之前不要找她,也不要找七玉姑娘的麻烦——我不需要你解释任何原因,需要的是你不再出现,苏格。” 站在苏格头侧,向下盯着他的袁野冷冷说道: “苏格殿下,就算确实有约在先,也希望您考虑到小姐的心情。” “你敢威胁我?”苏格却轻轻一笑,“知不知道我是谁——” 这一秒,希声突然用力的一握让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不管是谁,被捏住气管之后都会死。”冯恩淡淡开口。 然而苏格脸上的笑仍未消失,就算他的面色已经因为窒息而憋得发红——不仅如此,他还挤出了断断续续的五个字: “你……杀不死……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仍笑着,但这不变的笑容却让冯恩感觉到一丝诡异…… 突然眼前一闪! 就在冯恩思虑的这一秒,苏格左右手的两只指虎突然炸开、碎作火焰:它们不仅在他身上燃烧,更在包覆在他身上的草藤上燃烧……甚至还在【希声】的手甲上燃烧! “收灵!” 立刻唤回【希声】的冯恩叫住袁野,却看见她没有任何反应便跪倒在地。然而她又一直挣扎着不肯倒下,就算挂满汗珠的脸已经因痛苦而扭紧了五官。 冯恩感觉到她正散发着一股高温,比发高烧的人还要严重;而且不仅是她,冯恩自己也感觉到了体温的升高,就像是有一股火钻进了胸口一样。唤出意灵,只见【希声】手上的火苗并未熄灭,甚至还在缓慢扩散。 “你看,冯恩,我说了你杀不死我。” 站起来的苏格拍了拍衣服,毫发无伤的他连身穿的白袍都光洁如新,仿佛刚才那些火焰不是在烧他、而是在替他洗净身上的束缚。现在那两团火又变回了指虎被他握在两手,其中金黄色的那只仍在猛烈燃烧。 “我的【四方之明】拥有着照亮世间的能力,正和太阳一样。袁野不过一根枯草,你也只是一个凡人,就敢反抗太阳的光辉?现在你和袁野沾了【四方之明】的‘活火’,它只烧活物,燃料是活物的‘灵魂’——对于驭灵者来说就是意灵了,人没了它就是死,你知道吧? 话到此处,苏格又摇了摇头: “不过我并不想杀人,所以虽然本来只想给你们一个机会,但现在我又想再给一次:我打算用一个条件来换你们俩的命,如何?” 然而冯恩仍然沉默不答——他知道苏格绝不是大发慈悲,而是想从自己和袁野嘴里抠出朱颜和七玉的位置;正因如此,他才一直威胁,而迟迟不下杀手。 旁边那三个苏格的手下也正在向他走近。躺在地上的袁野已经停止了挣扎,自胸口传来的热度也越来越烫。 所以他立刻作出了决断:唤出意灵,冲向苏格。 “看来你是不要命了。”苏格的语气终于冷下来,“袁野不能死,但你可以。” 见他握紧双拳、【四方之明】上火焰爆燃的同时,冯恩也感觉到那股在体内乱窜的高温瞬间升高到了要把自己烧碎般地灼热。 但这股灼热没有阻碍他的行动,反而让他的脚步与【希声】的挥拳更为用力。 旁边也在此刻传来声响,眼角的余光让他看见那三个向自己冲来的白袍人已经从腰间拔出了什么东西对准自己—— “砰”地一声巨响,接连三次,然后是空气被穿透的声音。 看来是火器无疑了,而且三颗子弹都对准了自己,冯恩知道;他也看见希声身上的火烧到肩膀;同时苏格脚下也有火焰燃起,但那火却让他轻轻一跳便得以在刹那间离地三丈多高。 这样一来即便希声再快也够不着苏格,因为它只能在冯恩周身一丈以内活动;但冯恩也没能把它唤回身边挡开子弹——由于那股仍在燃烧的火焰,希声已经不再回应他的呼唤。 “莫非我真的要死在这?” 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冯恩却见苏格定在半空、子弹穿透空气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冯恩,快带小野先走!” 看到半空中墨蓝色框架的同时,熟悉的声音也传进了冯恩耳里;冯恩转头只见尤毅站在不远处,仍在喘气、握刀的手却紧紧未松。于是他立刻冲向一旁,却见之前倒在地上的袁野竟已醒转:虽然身体还在因虚弱而发抖,她最终还是凭自己站了起来。 “尤叔来了?”她虚弱地开口,“我听到他的声音……” “对,我们快走。” 说着冯恩一把抓住袁野、但被她用力挣开。 “我要保护小姐……你也要安全回去!” “别固执!” 冯恩又一次紧抓住她,却听到苏格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只见火光一闪、凝聚在苏格左手指虎上的赤红火焰竟脱手射向远处。袁野立即射出草藤,但未及拦截火球便已经划过半空击中了站在原地的尤毅:火焰立刻席卷他的全身,随即烧向地面、直接烧出凹陷的坑洞让尤毅向下坠去。 这不仅解除了对苏格等人的束缚,也让之前那三枚子弹划过了冯恩身侧;更要命的是接下来等待冯恩的不只三枚子弹:三把枪的枪口都已经对准了他和袁野。 “一开始我就说你们会被我烧死在这,我向来是说到做到。所以我没有为难来救你们的那个男子,只是用【四方之明】的‘死火’困住他的行动而已。同样要是你们现在说出朱颜的下落,我也依然可以放你们两个一条生路——尤其是你,袁野。” 他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枯草,淡淡一笑: “再烧个十几息的时间你的意灵就会完全消失,到那时候即便我想放你一条生路也做不到了。当然,我倒是很乐意杀了冯恩。” “听着,我告诉你。尤毅使用意灵的时候不能行动,一旦移动就会自行解除。” 袁野终于开口,冯恩一愣、苏格则不禁有些惊讶: “哦,你说的是来救你们的那个男子?把他意灵的弱点告诉我算是不错的诚意表达方式,可我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 “原上草。” 突然袁野又一次出声,没有交代任何信息,只是唤着自己意灵的名字。 苏格一愣,冯恩却完全不惊讶:刚才袁野说出尤毅意灵弱点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不是在对苏格说、而是在对他说,所以现在袁野也并不是在唤灵——她在“言道”。 这是道成境以上驭灵者独有的能力:郑重说出意灵的名字,以此御使意灵的全部力量;代价是对意灵本身乃至于对自己生命的损害,所以不到危急关头驭灵者都不会动用它。 但袁野已经毫不犹豫地开口。 看着面对苏格的她,冯恩就像看见了面对吴辛的王澄一样: 同样是火,同样铺天盖地—— 数千根燃烧的草藤同时破土而出,暴风般缠向周围的敌人! 第十六章 “兼山为艮” 虽然现在已近子时,这片位于城外荒郊的小路却明亮犹如白昼,燃烧的草藤缠在一起就像篝火升起的火舌;但和火焰不同的是它们不会飘动,因为自它们破开地面那刻就只有一个目标:敌人的心脏。 所以仅仅刹那之间、连“草”字的余音都未消逝之际燃烧的草藤便已经贯穿了四颗心脏——苏格的三个手下,以及苏格本人。 站在旁边的冯恩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不仅是惊讶于袁野言道之后【原上草】的威力,更因为袁野此刻也被裹在燃烧的草藤当中。 “袁野!” 冯恩高声叫她,却见垂手的她低头闭目、一言不发,仿佛也变成了一根小草。 “……【希声】!” 这一次他成功唤出了意灵,虽然上面仍有火焰燃烧,但火势已经小了下去;不过哪怕它已经被火焰所包裹冯恩也会用它去救袁野——唯一的问题是缠绕在袁野身上的草藤也无差别地攻击了靠近的希声。 冯恩立刻停下了前行的脚步,此刻他确定苏格的呼吸与心跳都已停止,那三个白袍人也早就成了尸体,所以他才敢全神贯注在营救袁野这件事上。幸运的是袁野在“言道”之后也没有死,心跳和呼吸虽然微弱却仍然持续着;然而问题也同样在于她还没有“死”,还有意识,所以受意灵控制的草藤也一直处于戒备状态。 冯恩现在倒是能控制意灵,【希声】的速度与精度也足以躲开外围的草藤,但对最内侧的草藤却毫无办法;况且在火焰的加持下袁野的草藤硬得和钢铁一样,不论是用【希声】本身的拳脚还是释放它所吸收的声音都无法对其造成太大损害。 或许需要一件利器—— “呃……啊!” 忽然一声低吼自前方响起,冯恩当即浑身一震:他不敢相信那不是幻觉,然而那确实是苏格的声音。 “明明连呼吸都没有,他已经死了……等等,心跳!” 即使相隔十步之遥,强力的搏动声也顺着空气传入冯恩耳中。虽然难以相信这是苏格的心脏在停跳半分钟之后的重新跳动,但冯恩立刻就找到了原因:金黄的火焰离开了袁野的草藤、希声的手背和尤毅身旁的地面,全都飞回到了它的主人手里。 “你们……杀不死我!” 苏格怒吼一声,用力拔出贯穿自己心脏的那束粗藤;他左手指虎上的赤红尖刺随即变作刀刃,抬手便把草藤切作粉碎。在金黄火焰迅速填补胸口伤处的同时,他抬头看向袁野: “杀我的手下就算了,还让我如此狼狈……我饶不了你!” 脚下火焰爆燃的他当即如离弦之箭般射向袁野,完全无视旁边的冯恩和远处的尤毅;右手指虎上的赤红尖刺在火中陡然伸长,刹那间已然刺入袁野胸前的草藤—— 然而就在刺破草藤之前,整个指虎却被凝在了半空;虽然其它的身体部分完全能够自由活动,但苏格就是没有办法移动自己握拳的手哪怕分毫。 “可恶!【四方之明】!” 高声唤灵的苏格试图射出火球,可意灵却出乎他意料地不听使唤……不,并不是不听使唤,而是形成的火球无法射出就直接凝滞在尖刺之上。 他并没有注意到尖刺周围有一张墨蓝色的薄膜,半透明状的它薄如蝉翼、但正是被尖刺刺破的它限制住了【四方之明】以及苏格的行动;同样,苏格也没有注意到这张薄膜的主人正站在自己侧后方,手里握着的长刀同样是墨蓝颜色。 “妈的,幸好赶上了。” 当尤毅出声,苏格才注意到他的存在、注意到他被烧得残破不堪的衣服与头发,也看见了站在他旁边的冯恩。于是,那熟悉的笑容又回到了苏格白净光洁的脸上。 “先杀了她,才轮到你们两个。”他轻声开口,“如果心急,我也可以让你们先回归始灵。” 可是并没有任何人回答他:尤毅提刀,冯恩握拳,两人同时向他冲来。 尤毅不会告诉苏格自己如何用意灵避免被那赤红火焰烧死,又如何在陷入被火焰烧出的深坑之后踏着刀锋划出的蓝色薄膜一步步走回地面。除了刚才那句自然而然的话语以外,他根本没有什么想说的。 “伤了小野,你是天王老子也得掉层皮下来!” 他如此想着,就像女儿受伤的父亲般怒不可遏,手里的长刀也握得越来越紧:这是他的意灵,【兼山为艮】,可以用刀锋划出的平面凝固住平面上的一切事物,包括人、子弹甚至意灵。 不过这种“凝固”需要代价,那就是尤毅自己也必须保持站立不动。只要脚下有任何移动,【兼山为艮】的能力就会自动解除;所以现在苏格拳头的活动也随着尤毅的行动而不再受限,但也只有一次呼吸的时间: 前进中的尤毅不断挥舞【兼山为艮】,也就不断有新的平面限制住苏格的行动;仅仅只是转身,他的动作都如同幻灯片一样。 而当他转过身时,尤毅和冯恩已经出现在他眼前:两个不同年龄的男人保持着相同的沉默,以相同的杀意向他作出同样致命的攻击。 一刀,刺穿咽喉。 一拳,打碎鼻梁。 看着被揍飞的苏格,冯恩仍然没有放松下去:苏格的心脏还在跳动,手上的火焰还未熄灭;所以就算被割断咽喉也有来自【四方之明】的金黄火焰治疗伤口,恐怕正如苏格所言,确实杀不死他——但也仅限于目前的两次。 滴水尚能穿石,杀人何尝不是如此? “他还没死。” 冯恩说完只见尤毅点头,两人随即冲向起身的苏格,在【兼山为艮】刹那间的定格里又一次在苏格身上开了两道口子:这次长刀从左肩砍到了右腰,希声的拳仍然对准头颅。 可苏格还是没死——这次他的心脏又一次在停跳后重新跳动,不仅如此,倒在地上的他还突然旁若无人地大笑出声,连长刀的劈砍和拳头的暴揍都没有止住他的狂笑: “呵,你们只是徒劳……太阳东升西落,无始无终,我的意灵正是如此!” 苏格一声大吼,闪烁的金火竟瞬间填补了他全身的伤口;不过冯恩和尤毅并未表现出惊讶;事实上他们知道会这样,所以刀锋已然划出新的框架套向苏格,希声的双拳紧随其后。 可是在出拳的瞬间冯恩却滞了一瞬: “呼呼”的燃烧声,以及热度……同时来自身后! 反应过来的他转头便看见两团赤红火光划过半空,一团对准了他、另一团则对准尤毅。 “【希声】!” 冯恩当即唤回意灵,却让它冲向尤毅;毕竟眼下【兼山为艮】的定身能力至关重要,保住它才能保住击败苏格的可能。 可是苏格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赤红的火球直接穿过希声准确击穿了尤毅的后背,这让他当即倒地,而冯恩也即将面临相同的命运—— 直到一束草藤挡在他身前、被火球烧作灰烬。 “袁野?” 内心惊讶也没有冯恩手上动作耽搁半分、他立刻救起尤毅冲向一旁;苏格在这时追来、放肆狂笑,却立刻被草藤拦住了脚步:粗壮细密的草藤织作数十堵墙壁,不仅横在他的面前还把他所有的去路都团团围住,连头顶脚下都封得严严实实。 此刻袁野终于从草藤中脱出,耗尽全力倒在地上;但她也争取了足够的时间让冯恩救出尤毅,但她没想到的是尤毅会对冯恩举刀、用【兼山为艮】锁住他的动作。 “尤叔……” 冯恩的话音并无疑惑,只有遗憾;而尤毅则是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小野就交给你了。” 说到这尤毅吐出一口鲜血,握刀的手终于一松: “兼山为艮。” 落下的长刀陡然破碎,万千刀刃碎片呈点阵状飞向正烧碎草藤的苏格;在到达他周身的刹那间点与点间全部连起墨蓝细线,细线围成片片薄膜、将苏格层层框住。 “去。” 站着的尤毅只有力气吐出这一个字,但在他说出这个字之前冯恩就冲向了苏格;就算苏格手上的【四方之明】仍在熊熊燃烧,冯恩和希声的拳头也没有放松半分。 “你就这么急着送死么?”苏格对冲来的他笑道,“放心,有一团死火正朝着我左手的活火飞来……它也会贯穿你的心脏!” 冯恩回答苏格的不是言语,而是拳头。那团飞来的赤红火球也被他闪身躲过后回到了苏格右手。此刻不仅是手,苏格从头到脚包括【四方之明】的火焰都完全被【兼山为艮】所凝固,对于冯恩来说他完全就是个活靶子。 但冯恩并不需要他当靶子,他只想他死—— “我说了……我死不了!” 就算被打得血肉模糊,来自左手的金色火焰也能瞬间治愈苏格的伤势,更能让他毫无顾忌地挑衅冯恩,“我死不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然而沉默的冯恩依旧只用拳头回答苏格,不仅如此,苏格的话音也终于被【希声】消去。 希声打,冯恩也打,两双拳头不知疲倦地倾泻在苏格俊美的脸上;一次次皮开肉绽、又一次次完好如初,怎么都打不散苏格狂妄的笑容。 “我不会死,你会死。” 就算发不出声音也能看到苏格以这样的嘴型开口。对此冯恩仍是沉默,但终于停下了他和希声的拳头。 “你不会死,但你感觉得到痛。” 冯恩看着苏格满头的大汗和被浸湿透的长袍,却见他笑着开口: “太阳也会被云遮住……可那不会减损太阳的光芒!” 苏格的语气仍然狂妄傲慢,或许是因为他并未注意到【四方之明】的火焰已经小了很多——而冯恩注意到了。 于是他伸出双手、希声也伸出双手。 “你不是太阳,你是人。” 说到这,他和希声的双手猛然握紧: “你会痛的。” 话音未落只见苏格又笑起来——却戛然而止。 “啊……啊!!!” 虽然想忍,但苏格还是忍不住哀嚎: “啊!!!” 一声又一声,忽快忽慢、忽高忽低,而同样痛苦——甚至痛苦到他就算挣脱了束缚也根本没有办法反击冯恩。 “我把‘声音’打进了你的身体,包括我的拳头打在你身上的声音和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不知【希声】打了你多少拳,也不知‘声音’会持续多久,但我知道它们会一直在你的脑子里爆开、爆开。” 冯恩冷冷开口,看着苏格在地上打滚: “啊……可恶,可恶啊!” 双手紧抱头颅的苏格嘶吼着、哀嚎着,手上的火焰突然爆开—— “圣灵……求你救救我,救救你的子民!” 他用最为刺耳的音调吼出这句话的瞬间,双手爆燃的火焰突然席卷他全身、火光比正午骄阳还闪耀数倍。 这炫目的光芒让冯恩不得不闭上双眼,当他睁开眼时苏格早已不见踪影;他的双拳不禁握紧、但终究还是放开。 他背起尤毅的遗体、同时被唤出的希声抱起袁野,与他一同走回城门。 第十七章 静夜 当冯恩背着尤毅的遗体、用希声抱住袁野走到城门,他看见已经有几人站在那里:都是尤毅客栈里的伙计,和守城的官兵们站在一起。见他走近,几人立刻迎上: “冯少侠!掌柜他——” 走在最前面的帐房话音戛然而止,旁边的伙计们也都噤了声、那些守军则放下了手里的长枪,摘下头盔缓缓走近。 “掌柜的……战死了?” 听见那帐房发颤的声音,冯恩轻轻点了点头——霎时间只听跪地声接连响起,客栈里所有的伙计连同官兵将士们一同跪在地上。 所有人都低着头、没有哭声,只是呼吸异常沉重。 冯恩见状将尤毅轻轻放上地面。他没有打破这片沉默,而同样向着尤毅跪下、低头不语;半刻时间过去,跪地的众人依次抬头,冯恩也和他们一样,看着已经瞑目的尤毅。 “阿山、小五,去店里拿最好的那坛酒来!” 帐房一声令下,两名小二立刻跑向城中,另外的几名伙计和士兵则齐步上前托起尤毅的遗体;帐房、冯恩和士兵们的长官走在后面,看着尤毅的遗体被小心翼翼的抬起。 入土为安,以酒慰灵。 那坛酒一半入土,一半喝完,酒坛连同十几个酒碗一同放在尤毅坟前,光滑的碗底映着天上清冷的月光。 当众人祭拜完毕,那帐房才缓缓开口: “冯少侠,我和店里的伙计们都是掌柜的以前带兵时的部下,守城的弟兄们也都受过掌柜照顾。我们都知道他出城是去救公主殿下,所以……是净土的那个黄毛小子杀的掌柜吗?” “嗯。” 冯恩轻轻点头,只见帐房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 “我们都不是驭灵者,只是一般士兵。就算不少兄弟都在长沙城的卫戍部队,也只能管管城里的事,还拗不过上头的官……兄弟们无权无势,只有这条命。” 话到此处,帐房握住冯恩的手: “掌柜的临走前也交待过我们要全力保护公主殿下和你们一行人的安全,所以我会和几个兄弟一齐护送冯少侠您们去应天。” “前辈言重了,晚辈感激不尽。”冯恩同样用力握住那帐房的手,“多谢前辈出手相助,敢问尊姓大名?” “不敢当不敢当,我与少侠同辈,称我姓名便可。” 帐房拱手一礼,说道: “我叫尹人杰,筑城人士,现年二十二岁,跟随掌柜的已有七年了。” “啊,我也来自筑城。”冯恩回礼一拜,“之后请多担待,尹大哥,需要我去做的我一定做到。” “嗯。”尹人杰点头,慢慢松开手,“朱颜殿下和七玉姑娘都在店里被兄弟们保护着,她们一直很焦急,还是赶快回去吧。” “好,但得拜托尹大哥先去找个医生来,最好是能治驭灵者的。”冯恩说着从希声手中接过袁野,“袁野她还在昏迷。” “当然,立刻去办。” 于是当冯恩回到客栈,尹人杰也带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同他走上了楼;然而刚一进屋朱颜就冲进冯恩怀里差点把他扑倒:她满脸泪花,抓着冯恩的手更是死死不放。 “冯恩,我恨你……我恨你和小野让我回来!尤叔都死了……我怕你们回不来啊!” 朱颜说着放声大哭,却不肯把头从冯恩怀里抬起;冯恩也只能一边抱着她一边用希声把袁野放回床上,让尹人杰和医生去诊查状况。这时七玉也走过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冯恩感觉得到,她摸上自己面颊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他立刻抓住七玉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只见抿着嘴唇的她同样不言不语、轻轻靠上他的肩膀。怀里的朱颜也慢慢止了哭,转头看向床上的袁野;而冯恩仍然站在原地、直到尹人杰向他招手。 “冯少侠,有结果了。”尹人杰表情凝重地开口,“先生说袁野姑娘的性命无虞……” “真的?!”破涕为笑的朱颜立刻冲上前去抓住袁野的手,“小野,小野!” 可昏迷的袁野没有任何反应,就连微弱的呼吸也未因此波动。朱颜立刻变得失落、但也没有松开抓着袁野的手。她只是轻轻摇着,一边摇一边小声叫唤着“小野”—— 直到她察觉周围的沉默。 “小野她怎么了。”站起来的朱颜转向身后,“她还活着,但为什么没有醒。” “姑娘,她会醒,但可能要等一段时间。” 说到这老医生慢慢捋着胡须,顿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而且……她醒来之后恐怕就不能再唤灵了。” 霎时间房内一片死寂,没人说话、只有冯恩沉默着示意尹人杰,和他一同带着老医生离开。刚一出门冯恩就听到房间里就再度响起朱颜的哭声,并看见尹人杰和老医生均面有难色。 “尹大哥,老先生,您们确定袁野性命无忧吗?” “虽然她现在还昏迷不醒,但绝对没有生命危险。”尹人杰点了点头,“老先生刚也说了,再过最多三天她就一定会醒来,而且不会留下后遗症。” “但她也唤不出灵——这算是后遗症吧,老先生?” 对着老医生说完,冯恩只见他立刻定住捋着胡子的手、皱着眉低声开口: “这位公子,袁姑娘的身体的确没有落下任何病根;可尹先生之前说她是驭灵者,老夫却完全找不到她意灵的痕迹。实不相瞒,老夫从二十岁开始学医,如今已经六十三了,四十多年里不敢说什么都见识过,但还是有几分把握——她的确是没办法唤灵了。” “但不是说驭灵者的意灵和心意相连,一旦意灵受损,整个人的意识都会受到影响。”冯恩追问道,“老先生,您确定她没有受到其它任何损伤吗?” “哎,只敢说凭老夫的医术真的看不出有其它问题;尤掌柜的和尹先生以前救过老夫,老夫自然是不敢有半分余力。而且老夫也知道意和灵的关系,但袁姑娘的心脉和意脉都还正常……或许是吉人自有天相吧,袁姑娘能活下来也确实不可思议了。” “那好,谢谢老先生,您辛苦了。”冯恩郑重一拜,“之后几天,可能还要再继续麻烦您。” “没关系,没关系。老夫既然来,就是答应了公子您和尹先生要把袁姑娘治好的。” 老医生急忙回礼,却立刻被冯恩扶起: “您言重了,现在时候不早,您先回去好好歇息;既然小野她性命无虞,那其他事就明天再议。尹大哥,拜托您派人送老先生回去吧。” “嗯,”点头的尹人杰从冯恩这接过老医生,“老先生这边请。” 冯恩看着老医生被伙计们带下楼去,脸上的微笑也慢慢被担忧所取代。 “尹大哥,可否向你打探一下袁野的家世。” “她父亲以前是掌柜的好兄弟,帮对方捡过命的交情,现在坐镇在东北边关——你也知道,那片地方虽然临渊,但山林里的宝贝可不少、谁都惦记;所以朝廷才派了以前在天堑大败高塔军队、从来没有过一次败仗的将领前去坐镇,也就是袁野她父亲了。” “原来如此。”冯恩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为什么袁野会当朱颜殿下的贴身侍卫?” “嗨,说来有些好笑,这‘侍卫’的名分其实不是皇上也不是朝廷给的,而是公主殿下自己给的。”尹人杰耸了耸肩,“皇上很器重袁野的父亲,君臣间交情也很好,各自的儿女自然而然也就玩在一起了。但至于为什么公主殿下会让袁姑娘当侍卫则是因为……” “你在说什么。” 朱颜的声音让尹人杰瞬间闭嘴,“公主殿下,”他恭敬地行礼,“我在告诉冯少侠和袁姑娘有关的事情。” “知道了。”朱颜立刻看向冯恩,“冯恩,你进来。然后你,下楼休息吧。” “是。” 等她关门回房,尹人杰又耸了耸肩,“我不是第一次接触公主殿下了,几年过去,她的个性也一直没变。拜托你好好照顾她,冯恩。” “嗯,尹大哥。” 临别一拜,目送尹人杰下楼之后的冯恩才轻轻推开房门——然而朱颜并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冲过来,而是坐在袁野身旁。 “朱颜哭得很伤心。” 听到七玉的低语,冯恩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辛苦了,困了就去睡吧,朱颜交给我。” “嗯。” 于是冯恩终于迈出脚步,轻轻坐在朱颜身旁——朱颜仿佛全然没有发觉他的到来,一直握着袁野的手。许久,她才轻声开口: “刚才尹人杰要给你说的事,我说给你听吧。” “嗯。”冯恩点头,“我听着。” “那是十年前,我四岁,小野七岁。夏天,父皇和小野的父亲带我们俩一起去山上避暑,那时候的我比现在还不懂事,嫌周围人多就偷偷跑到了林子里,然后就迷了路……才一会儿我就哭成了泪人,可我哭声再大都没人来——除了小野,她在我迷路一刻钟之后找到了我。” 冯恩默默点头,听朱颜继续说道: “那之后我就决定,要她当我的侍卫来贴身保护我。我就去跟小野说,没想到她还想拒绝我,说害怕自己难当重任什么的……然后我就闹!闹到她答应我要一直在我身边当侍卫才肯罢休。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见她嘿嘿一笑,冯恩也立刻点头——可在这同时朱颜的笑容也忽然消失。 “厉害什么……我只不过是生在了帝王家里!就算唤出了意灵也帮不了小野,还是要被她保护!现在她没了意灵,知道保护不了我之后一定不会原谅自己……我也一样,不仅帮不了小野,还连累了尤叔。” 朱颜抬起头,眼里溢满了泪: “我不想再任性了。” 说到这,她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整个人也终于倒在冯恩怀中。而冯恩也和之前一样没有出言安慰,而是轻轻抱着朱颜、用同样轻柔的力道梳着她的头发。 不过这次朱颜很快就止了哭,稍稍抬起头、低声开口: “我想要保护小野、保护七玉姑娘,还有所有帮我、照顾我、保护我的人。当然也包括你……冯恩。” 听到这,冯恩只见她转过头、朱红色的双眸直直看着自己—— “在那之前,拜托你保护我。” 半秒沉默,四声呼吸。 “嗯。” 冯恩看着她,用力点头。 第十八章 客栈 当冯恩睁开眼,他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七玉平静的睡脸就在眼前、鼻尖都快要与他相碰,一只手还搭在了自己身上;可他又感觉得到还有一个人的鼻息打在自己后颈,掀开薄被看见搭在自己身上的另一只小手,正是朱颜。 “可是奇怪……我昨天没睡床啊。” 昨夜在安抚朱颜睡下之后冯恩就出了房间,去询问尹人杰有关苏格的情报;回房只见朱颜正躺在袁野身旁、七玉单独睡在另一张床上。于是他就拉了卷竹席躺地上睡了。 谁知一觉醒来他就发现自己前拥后抱、仿佛是在做梦,但他知道驭灵者不会做梦。为了让意灵尽可能得到休息,驭灵者不仅不会做梦还会睡得异常深沉、一般不会轻易醒来。 不过冯恩也大概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昨天你睡着之后七玉姑娘就把你拖上了床,应该是担心你着凉吧。不过她不知道当时小姐也没睡着,所以她也不知道小姐趁你们都睡着之后就躺进了你怀里。” 冯恩一愣,当即起身:刚才向他开口的袁野已经坐了起来,正梳理着自己披散的头发。 “袁野……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醒之后。” 她说着轻身下床、披起一件淡蓝布衣,“还打算躺多久?你很享受么?” “啊,【希声】。” 冯恩立刻让张开薄甲开启消音的希声把自己从床上拎起来,理了理衣服刚想说话,却听袁野先开了口: “尤叔埋在哪个位置,带我去一趟。” “现在就去?你的身体状况……”冯恩看着她的眼睛,“医生都说你恐怕要昏迷三天。” “我已经醒了,也知道我没了【原上草】。这些事我都清楚,现在就带我过去。” 眼见袁野已经束起头发,冯恩只得苦笑着披上外衣,“行,你先把衣服换好在这等我。” 说完他就出门,却见尹人杰已经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个小包。 “守城的弟兄传来消息:苏格今早出城往东去了。”他低声说着,同时向冯恩打开小包,“然后是这个,是一个人托我交给你的。” 看见包里的东西冯恩默了半秒,听尹人杰继续说道: “他自称名叫江游,一个人来的,穿着普通长衫。不过他腰间佩着刀,和掌柜的以前那把刀一个样子。如何,要不要见?” “见。”冯恩点头,“尹大哥你等我一下。” 他走进房间,又走出房间。 “走,下楼。” 虽然尤毅说过自己开的是家“小”客栈,它实际上却并不算小;不仅客房宽敞明亮、干净卫生,一楼的大厅也同样布置得井井有条、什么人坐在什么位置一目了然。所以刚一下楼,冯恩就看到了一个正坐在大厅角落小口喝茶的男人。 眼前的男人脸颊瘦削却精神俊朗,刮得光亮的下巴和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显得极为干练;加上微微翘起的嘴角和明亮的眼神,仿佛他要冯恩来的目的是为了帮冯恩的忙一样。 然而即便那人不是吴辛,却还是和吴辛有着某种相似——就算离了两丈远冯恩也感觉得出。所以在落座之后冯恩也没有放松对来人的打量: “听说是您找我,该如何称呼您,江游先生?” 冯恩说完,只见男人嘴角的翘起果然变作了笑: “你觉得该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来找你是为了更重要的事——听说你和公主殿下昨日在筑城遇到了苏格。我想问一下,冯恩少侠,他当时有没有拿出圣旨给你们看?” “圣旨?什么圣旨。”冯恩耸了耸肩,“他只是说了有什么‘婚约’,可没提到其它的东西;甚至连自己的身份他都证明不了,莫非您能证明?” “不不,冯少侠;我只是一名锦衣卫,只能传达皇上的旨意。所以我也没办法告诉你那个人是谁。”江游笑着,话锋一转,“但我确实可以告诉你:皇上已经下旨要殿下回京择日成婚,不得延误……” “好啊。她还在楼上休息,醒了之后就让她和您回京城。” 冯恩答完便看到江游脸上的笑容僵住,但他自己仍然保持着严肃的神情: “既然您这件事算是解决了,那我有件事想问问您——” 说到这那个小包被放上桌面打开,四方形的棉布正中躺着一块雕有龙纹的半透明玉石、嵌着零星黄点,正是冯恩所知的“龙石”。 “恐怕我不能收您的这份见面礼,毕竟我也听说过一块好玉能值多少银子。” 他不动声色地开口,却见江游摇了摇头。 “如果我的手下没弄错,它应该是王澄老先生的东西;而你,在之前的五年中都在王老先生手下学徒。”江游微微一笑,“所以你可以收下它,就当是物归原主。” 然而冯恩的手依然放在桌上,没有任何动作。 “您知道我在胖老头手下帮过工,那您也应该知道胖老头教过我‘无功不受禄’这句话——江游先生,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看来冯少侠是个爽快的人,那我就直说了:我不会找你要回第二块龙石。相反,我希望能用这块龙石作为谢礼来答谢你这几天以来对公主殿下的照顾;同样地,我也想用它作为筹码来与你交换那个丫鬟,七玉。” 听完江游的这段话,观察着他脸上笑意的冯恩默了半秒、却同样笑了起来。 “我和七玉只是萍水相逢,如果要把她带回去那我建议您亲自去找她。而且我并不知道什么‘第二块龙石’,五年里胖老头在我面前都只是一个普通铁匠,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说到这冯恩话音一顿,声音低了下去: “你手下的人把他杀了,你莫非也要把我杀了?” 他盯着江游,终于看见江游脸上笑容渐渐淡去;站在旁边的尹人杰同样没有说话,但店里的几个伙计早已围了过来。一时间大厅里无比寂静,说是落针可闻都不为过。 正因如此,打断这片沉默的话音才异常响亮: “谁敢杀他?” 朱颜一声话音响起,她、袁野还有七玉都从楼上走了下来。周围众伙计们当即站作两队,冯恩也立刻起身,却没料到江游的动作更为迅速、一下子就冲到朱颜面前跪下。 “公主殿下贵安,在下奉旨前来,特迎殿下回京。” 说着江游拿出圣旨,却被朱颜阻止: “父皇答应过我让我三个月之后再回去,你不用再多说了。” “可是皇上确有旨意,要您尽快回京、择日成婚。” 江游再次开口,可袁野拦在了他面前。 “殿下说了不回,那就一定不会回去。如果你要用武力,我随时奉陪。” “袁小姐,您莫非要抗旨么。”江游盯着她,“还望三思。” “不关她的事,她做什么都得听我的命令,要抗旨也是我抗的旨!”这时候朱颜突然一把拉回袁野,“我就是抗旨不遵了,你有本事就来抓我啊?” “……那么殿下,可否让在下把她带走。”江游看向七玉,“您或许不知道她是蜀王府的丫鬟,已经逃了两天——” “我都知道,七玉已经告诉我了。”朱颜满不在乎地把七玉拉到身旁,“我很欣赏她,就让她当我的贴身丫鬟了。怎么,王兄那么想把她要回去?” “……” 这次江游终于默了半秒,开口的话音却没有任何怨气、仍是毕恭毕敬: “殿下。皇上有令,如果您不愿回京成婚,那就按之前与您的约定、再给您三个月时间。至于蜀王府的丫鬟,在下也可以帮您从中斡旋,想必蜀王殿下知道她跟随您之后也会欣然与之。不过在下来此,还负有最后一件重任在身——想必您知道‘长堤’。” “嗯,我知道。父皇修来阻挡黑潮的嘛。”朱颜看着他,“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您没关系,和那个蜀王府的丫鬟也没关系。唯一有关系的是一块石头,就在旁边的桌上。其名‘龙石’,内含大明开国时所获之龙灵;唯其可以镇压黑潮,使之不再犯境。五年前,工部神机坊以灵封于玉石之中,终成龙石,却被人盗走两块。” 说到这,他转头看向冯恩: “桌上那块正是其中之一,而另一块的下落应该只有一个人知道——正是一日前与您相遇的那名少年,冯恩。” 江游说完只见朱颜和袁野登时愣住,他便趁这机会猛然起身、拔刀指向冯恩: “说出第二块石头的下落,不然取你项上人头。” “你敢!”朱颜手里立刻生成冰剑,“放下兵器,不然我先杀你!” “殿下,实不相瞒已经有数十名锦衣卫埋伏在店外。您杀我并无关系,但那样您就一定会被带回京城、那个丫鬟也会回府;而冯恩也会死在这里。” 江游淡淡开口,握刀的手向上挑了半分;而周围也果然无一人敢动,便连朱颜都如他所料地没再出声,这才让他有机会对付真正的目标——站在眼前的冯恩。 “行了,说出来吧。我说了饶你不死就一定饶你不死,你还可以陪着殿下、带着那丫鬟一起到应天;之后就算有人去打扰你们,那也不会是我了。” 说完,江游笑了笑,可冯恩却没有笑;这让他眉头一皱,立刻向前一步: “看来得撬开你的嘴啊,【大壮则止】。” 黑刀上寒光一闪,重压袭向前方——然而被命中的冯恩却并没有像江游预料般跪倒,甚至连一点受到重压的表现都没有。 “你?!”江游不禁瞪眼,“你怎么会……” “我不怕你。” “……受死!” 黑刀毫不犹豫地向前戳去,却没能刺入冯恩脖颈——【希声】挡住了它。 可冯恩并没有进一步反击,因为客栈里已经站满了人:身穿长衫、头戴黑冠,腰佩短刀,正是江游的手下。 “冯恩,你看得见这些刀吧。要是看得见就立刻招出龙石的位置!” 江游话音落下,数十把黑刀全数出鞘,小小的客栈再一次陷入冰窖般的寂静—— 不过,就和刚才一样,又是一声话音打破了它: “在这里……我交给你,放了他。” 朱颜低声说着,小手颤抖地拿出龙石。 第十九章 山路 看着朱颜手上的龙石,江游动作一顿,却并未放下黑刀。 “公主殿下,请您先将龙石交予在下,之后冯恩便任您处置。”他看着朱颜,“这之后如果您需要,在下会布置人马在路上保护您,让您不用见到您不想见的人。” “……谢谢你的好意,江游,但你和你的手下们得先把刀放下。” 朱颜仍然紧握龙石,转眼看向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黑刀一把把放下,唯独江游的黑刀仍然不动、刀锋直指冯恩和希声。 “这名叫冯恩的少年跟随神机坊的匠人王澄共同生活了五年,现在也是凝灵境的驭灵者,所以在殿下交出龙石之前在下不会收刀,请您尽快决定。” 说到这江游将刀锋微微一抬,虽然还是被希声伸手挡住但也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拿不回龙石,就一定不会放过冯恩。 一时间气氛陷入僵持,手不动,刀不动,灵也不动。 除了朱颜交出龙石之外,其他任何一个人作出任何动作都必定会引发战斗——但恰恰就在此时冯恩动了: 他后退一步,希声随他后退一步。 “你做什么!” 江游一惊,怒而出刀,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音已经消失——所以他同样没有听见七玉唤灵的话音: “【素履之往】。” 光环张开,被吸走体力的江游猝不及防地倒地;站在周围的锦衣卫们随即围上前来,却在正要行动的刹那被一层薄冰定住脚步:正是这一瞬间的阻滞让好几人被希声撞到一边,打开缺口让冯恩和七玉得以跑出包围。 “跟上来!” 对朱颜叫了一声冯恩便没再回头、和七玉一同跑到门外奔向客栈后院,一路上出现的几名锦衣卫也都被希声轻松拖住;【素履之往】时限到达之际冯恩已经抱着七玉上了马车,冲回街道正好接上带着朱颜的袁野。 “驾车交给我。”袁野说着从冯恩手中接过缰绳,“车右后方的小柜子里有两把火枪,但不要打死人。” “知道。” 持枪掀开车帘的冯恩立刻看见了策马追来的十数人,为首的正是江游;他手里也拿着一把火枪,黑洞洞的枪口猛地爆出火花—— “【希声】!” 白色的薄甲及时挡开铁弹,但接下来射来的弹丸不只一枚;冯恩只能操纵意灵不断格挡,放下对手中枪械的惊讶而拉开枪栓。 但在他开枪之前、第二波齐射到来的同时车尾却升起一面冰墙挡住了子弹。它滴滴嗒嗒地响着就像玻璃被暴雨敲打,可它并没有玻璃那般易碎、直到冲出城门才显出几丝裂纹。 绕进城外的山路,听见追兵蹄声渐远的冯恩终于松了口气把枪放下: “可以慢一些了,袁野,那群人没追上来。” 他说着转回头来,却见袁野正虚弱地躺在车厢中;面色苍白的她额头不断流下冷汗,躺在朱颜膝上动弹不得;车厢里的空气无疑因为她变得冰凉。 “小野你醒醒啊!”不停替她擦汗的朱颜都快哭了出来,“你醒醒啊,不要睡着!” 看着她们的冯恩注意到七玉正在驾车便立刻上前,“她怎么了?” “是江游那家伙的刀……它变成黑雾裹住了小野!” 朱颜恨恨地开口,却见冯恩已经跪坐在袁野身旁: “那块石头,还给我。” “啊……那是龙石!对!里面有龙灵!” 朱颜赶忙拿出龙石,却突然犹豫: “冯恩,你能使用龙灵?你怎么会能使用龙灵?” 她脸上的惊讶立刻变作疑惑,甚至还快要继续变成愤怒——这都被冯恩看在眼里,但没让他冷静的话音有所波动: “先救人,再问问题。” 他说完不等朱颜反应就拿过石头顺手按在袁野额头,低声念诵间很快便有金光凝聚在他手上。然而此刻的金光只有淡淡一层,已不比悬崖下救起七玉时那般明亮、更别说与五年前城下那时相比了。 “朱颜,我需要你帮忙。”控制着龙灵的冯恩很快感到压力,“胖老头说过龙灵来自皇家,你刚才也没受到那黑雾影响——我猜你身上的某样东西或者你体内就含着龙灵。” “是,父皇说过我的血里也流着龙灵。”朱颜瞪他一眼,也跪坐在袁野身旁,“但我这不是为了帮你,而是为了救小野!” “知道,手拿过来。” 冯恩这话让朱颜有些愣,她似乎忘记了昨夜看见冯恩被七玉抬上床之后自己是多么果断地躺进了他怀里。而冯恩也没有犹豫,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小手一同按在龙石上。 “想象一条巨龙。像唤灵一样去想象它,然后用话语描述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 一边轻声开口,冯恩一边闭上眼睛,念起了深深刻在记忆里的语句: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 声音在车厢中回荡,凝聚在他手背的金光随之亮了一些——但还不够。 只听朱颜开口: “……龙灵!” 却是如此简单的两个字,甚至让冯恩有些发愣;然而下一秒他却更愣了:龙石完全没有反应,金黄色的光亮没有太大变化,甚至可以说是暗了一些。 朱颜大惊失色,却沉默不语、黯然地想要把手抽离,但在那之前就被冯恩按住。 “别灰心,胖老头说过灵是让人心想事成的东西,正所谓‘心诚则灵’。再试一次,专心想,不要害怕,袁野还有救。” 轻声说完,冯恩总算看见朱颜点了点头;所以他放开了压住她的手,看着她闭上眼——这次朱颜没有出声,只是用力紧闭双眼到眉头微皱。 “小野……我要救你。” 她想着袁野,想着龙灵: “巨龙,金色的巨龙……能驱赶一切灾厄,赶跑黑潮的巨龙……” 当这两个念头在朱颜脑海中交替闪过,她是如此专心以至于没有发现马车停了下来,更没有发现有人走进了车厢;直至一只手轻轻按上她的手背才终于让朱颜睁开双眼: 金光无比闪耀,犹如太阳在夜空升起。 这样一团金光正凝聚在七玉的手背上——她同样闭着眼、同样沉默不语,神情却极为放松、甚至可以说是忘我。 朱颜愣住,冯恩却没有犹豫、另一只手立刻按上七玉手背: “明!” 一字令下,凝成团的金光立刻透过三人手掌顺着龙石射入袁野体内,只觉车内一热,面色苍白的袁野突然张嘴吐出一大股黑气;它们逸散了瞬间便聚向龙石,车内因此保持着温热,袁野的脸上也回复了血色。 “呼。” 冯恩松了口气,轻轻拿开盖在七玉手上的手;七玉和朱颜也依次默默收回手去,各自低着头仿佛在想着什么;至于袁野,她在数次逐渐平缓的呼吸之后才睁开了眼: “小姐?车怎么停了……” “……没事,小野,那些人没追上来。”朱颜抬头看着她,“刚才你昏倒了,冯恩和七玉救了你。” “是吗……”袁野的目光扫过七玉,最终停留在冯恩脸上,“你又救了我一次。” “不,是七玉救的。不过这也不重要,把你救回来就好。”冯恩说完上前把她架起,让她得以靠坐在车厢角落,“你好好休息,我驾车就行。” 袁野轻轻点头,随即沉沉睡去。然而马车并没有开动:冯恩感觉到朱颜正盯着自己,七玉也被她盯着。 “我看到了,你们两个都能使用龙灵;但你们都不是我的亲属……至少我现在不知道。” 终于,朱颜的话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 “给我一个解释,尤其是你,七玉。” 这句话并没有让低着头的七玉出声,反倒是冯恩先开了口:“我在五年前用过一次龙石,就是你手上的那块——” “现在不该你解释。”朱颜瞪了一眼冯恩,转而盯住七玉,“为什么你一个从蜀王府里出逃的丫鬟不仅体内有龙灵还能使唤它?” 七玉仍然沉默不答,朱颜突然向她冲去——直到被冯恩拦住。 “还记得我说过和你相遇之前我和她正在被人追杀吗?杀我的是一名铁军,手里拿着和江游一样的黑刀,同样含有【大壮则止】、也同样会炸碎成黑雾。当时七玉吸入了黑雾,我就用龙石救了她。” “……也就是说,她是在那时候获得的龙灵?” “是。” 冯恩毫不犹豫地回答朱颜,但她冷峻的神情并没有任何改变。 “你要知道,冯恩,几乎没有任何一件物品能够承载龙灵、包括人体。千百年来只有我体内的皇家血脉能够容纳它,直到五年前造出第一块龙石。” 朱颜冷冷开口,却后退两步离开七玉、坐在袁野身旁。 “但我相信你说的,我也相信龙灵有我所不知道的性质。”她看着冯恩“如果七玉姑娘不想解释,那就不解释了。” 对此,七玉仍然默不作声、只是俯身向朱颜行以大礼。 “行了。”朱颜看她一眼,目光又回到冯恩身上,“开车吧,还要去应天呢。” 但冯恩并没有走出车厢——他跪在朱颜面前,将龙石交到她的手中。 “这块石头是胖老头给我的礼物。它救过一城人的命,也救过我的命,刚才还救了袁野的命……所以别再把它交给别人,不论什么情况。” 冯恩握着她的手缓缓说完这句话,而后才走出车厢。 “临走前我给尹人杰留了音信,顺这条路前行一个时辰有个小村子,我们在那碰面。” 说着他握住缰绳、捡起马鞭,停止许久的马车再度开动,镶嵌在车上各处的注灵石块也继续发挥起作用来:加速、减震、加强车体强度,使车身变轻以及降低车外噪音。 所以快马加鞭的冯恩才能听清车内朱颜的话语: “能不能给我说说……你那个‘胖老头’的故事?” 第二十章 小村 “这就是他的故事。” 说完和王澄共同生活这五年内的见闻,总算是松了口气的冯恩拿起水壶喝了几大口:不仅因为口干舌燥,更因为气温炎热。以前他就听过“筑城以外所有地方的夏天都是火炉”的说法,到现在才知道此言非虚。 幸运的是一路上没有任何意外,袁野睡得很香、七玉也默默歇息着;坐在身旁的朱颜则一直是个尽职的听众——不仅专注、而且兴致勃勃。 “所以你家乡在东边,已经被黑潮吞噬……是王老先生救了你啊。”她微低着头,“我听说过他,在他之前没有一个人拒绝过担任神机坊的大工匠……但他既然被你说得那么好,为什么还要拿走龙石?” “怎么就不能拿。”冯恩拉了拉缰绳,“他也是为了救人。” “但龙石留在京城能救更多的人。父皇已经下令修筑长堤,在用它抵挡住黑潮之后就能用龙灵慢慢收复黑雾覆盖下的失地;为此必须大量制造龙石……” “已经有一块龙石被拿了回去,但还是有人穷追不舍——五年过去都还不肯放过胖老头,你觉得仅仅是因为近日又爆发了黑潮?”说到这冯恩轻轻摇头,“反正石头已经交给你,怎么处置就由你了。村子就在前面,先回车厢里吧。” 冯恩说着看向前方:低矮的平房稀稀落落地分布在平原上,不算热闹、人却挺多,一个个坐在街边屋角,或喝茶或乘凉。 这就是尹人杰提到的村子,它小到甚至没在地图上留下名字;村里没有客栈、只有几家酒馆,冯恩便按照与尹人杰商议的那样把车听到了村中央最大的一间酒馆门口。 “下车了。”他掀开后方的车帘,“袁野,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嗯,好多了,只是还要麻烦小姐……” “别计较这些,下车吧小野。” 朱颜说着搀扶袁野走下马车,七玉跟在她们身后——她仍然低着头、微皱的眉也未曾舒展,只有在看见冯恩时她满是愁容的脸才显出少许慰藉。 而冯恩并没有立刻离开马车:他拿出车右后侧箱子里放着的两把枪,将它们别在腰间用上衣遮住。之前逃出客栈时冯恩就注意到了这两把枪,如果忽略枪身表面雕刻的复杂纹路和镶嵌的玉石,它们的造型完全符合他记忆中的“半自动手枪”。 虽然他早就察觉到这个世界和他前世所在的世界有着各种相似,但唯独这一次让他最为震动…… “冯恩?你愣着干嘛?” “啊。”他急忙答应朱颜,“我就来,你们先进去坐。” 酒馆不大,里面也没坐多少人——事实上除了朱颜她们就只剩一个小二站在店内,掌柜则在柜台里打着瞌睡。冯恩进门落座,只见那小二慢步走近,“客官,要些什么不?” “一壶热茶就好,谢谢。” “好的。” 打发了小二,冯恩看见袁野疲惫地趴在桌上,七玉端坐一旁,朱颜则是睁大了双眼,不停地左右张望。“好热,”她抹了抹额头,伸手放在胸前,“【白露为霜】——” “别唤灵!”冯恩立刻打断她,“现在还不算安全。” “呜……” 朱颜瘪起嘴扭过头去,倒也没再唤灵。热茶也在这时候被小二端了上来,冯恩急忙起身——倒不是因为茶,而是因为门口站着一个人。 “尹大哥,路上没什么事吧?”他立刻迎上去,“我都没料到你能这么快就到这,店里的兄弟们状况如何?” “这回运气不错,江游没有找我们的麻烦——兴许是真把我和兄弟们当帐房和小二了。”尹人杰笑着耸了耸肩、同冯恩一同落座,“我看江游追了出去,你们把他甩脱了?” “算是这样。”冯恩的目光扫过四周,“就是不知道他之后会不会追来。” “守城的弟兄说他之后回到了城里,去码头买了最近一班通往应天的船票。我不敢确定你们会不会在路上遇到他,但他一定会在应天等着你们。” “那我才不怕呢!”朱颜突然开口,“到了那儿,整片南直隶除了父皇有谁拗得过我——” 但她的后半句话突然没了声音,即便她还张着嘴。 “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收回【希声】的冯恩轻轻摇头,“如果你真的想说,我也只能不让别人听见了。” “……哼。” 气呼呼的朱颜正要扭开头,却见冯恩站了起来。“你要去哪儿?” “不会走远,就在门口。” 冯恩说着和尹人杰走到门口,看了一眼空旷的街道和各屋门前的村民,压低声音说道: “尹大哥,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去应天?” “可以坐船,也可以乘马车,但我建议走陆路——直到昨天黑潮已经侵袭了大明东部包括南北直隶在内的所有地区,从辽东到广东无一幸免。” 说到这,尹人杰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在旁边桌上铺开、向冯恩指出黑潮肆虐的现状;最后,他的手指停在一处: “黑雾本身易溶于水,顺着长江前往应天势必会受到黑潮侵袭。所以我建议你顺九岭山一线向西北走、保持路线位于黄山以西,凭借地势阻挡来降低受黑潮侵袭的风险。” “好。”冯恩点头,“那你觉得一路上走那些城镇比较合适?” “这个——可能还是得让公主殿下先知会大致路线,再行其它定夺。虽然她年纪尚小,但就我们两个在这单独商讨的话未免有些不敬,冯恩。” “好吧,希望她别总是指着去那些大城市,虽然一路上也没什么大城市。”冯恩摇了摇头,“也该回去喝点茶了,这天气也真是热……” 稍稍扯了扯领口的他带着尹人杰走回原位、伸手按上地图,“这是尹大哥刚才和我商讨的路线:走陆路,保持路线在山脉以西来躲避黑潮。” “那要走很久啊……而且一路上都是些小城小镇,又受黑潮侵袭,荒无人烟的。走水路好不好?省时省力,而且我也不怕黑潮。” “恐怕不行,公主殿下。我刚才也对冯少侠说过了原因:走水路遭遇黑潮的危险会大大增加,对于所有人来说都不是好的选择;况且皇上昨日已经下令封锁江面,除了特许的船只外不得航行,也没有办法让您乘船。” “……呜。” 看她撅起的小嘴瘪了下去,尹人杰向冯恩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冯恩则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说过自己不会任性的,朱颜。除非你有急事或者希望被你父皇带回京城,那就可以走水路。” “知道了!坐车就坐车,我回车上去了!” 朱颜愤而离席,甚至惊动了旁边沉睡的袁野;“小姐?”她赶忙起身,“您现在就要出发?” “我回车上等你们……哎哟!” 话音未落她突然撞到一人,后退几步差点就跌坐在地;愤怒的她立刻捏紧小手抬头看向那个没长眼的家伙: “是谁挡我的路!招出你的姓名——等等,你这身装束是铁军?!” “公主殿下,属下确实隶属铁军;方才有所冲撞,罪该万死。” 那名撞到她的黑衣大汉立刻在店门口跪下,却同时抬头看着前方: “为求谢罪,属下会立刻将贼人捉拿归案。” “贼人?你说谁是贼人?” 慌乱与疑惑间,朱颜却看见冯恩起身走来: “是你啊,吴辛。” “冯恩,交出龙石和那个丫鬟……还有你的命。” 盯着他,吴辛瞬间握住刀柄—— “【大壮则止】!” “【希声】!” 黑刀砍上薄甲绽放的冲击波不仅震开空气,甚至令周围数人不禁后退;但这股冲击并没有影响交锋的两人,希声的双拳与大壮则止的刀锋不断碰撞,冯恩也和吴辛从酒馆里打到了酒馆外。 旁边,袁野站在原地,七玉则唤出了意灵、却在加入战局前被朱颜的话音打断: “住手!你既然身为铁军就应该听我命令……吴辛!” 朱颜终于在紧张中想起大汉的名字,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的命令无济于事——打在一起的两人此刻更为难解难分,已然是不死不休之势。 大壮则止不断射出的“重量”扭曲着空气,却无法命中灵活闪躲的冯恩;反倒是希声绕过刀锋的一拳眼看就要击中吴辛,可吴辛反而站定、便有“重量”压下希声的拳头令它收手。 “你竟成了驭灵者……更不能留你了。” 放下刀锋的吴辛在原地站定,双眼紧盯冯恩、全身的肌肉因此紧绷;而他对面的冯恩站得并不算直却也不敢放松、和希声的两束目光也锁在吴辛身上。 “我身负死令,即便公主殿下也救不了你;趁早交出龙石我就给你一个痛快。” 开口的仍是吴辛,冯恩依旧沉默——虽然他的目光还在吴辛身上,耳朵却听着旁边七玉的脚步;此刻她正从缓缓走近吴辛身后,踩在土路上的赤脚几乎没有步音。 冯恩知道她要做什么,【素履之往】已经在闪闪发光;但他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为王澄报仇,为自己报仇。 “七玉不要过来,其他人也一样!” 这突然的一声怒吼让七玉愣在原地、更让吴辛瞬间回神——不过他的黑刀仍然指着冯恩,意灵的目标也并未改变: “【大壮则止】!” 眼见畏惧化作的重力终于击中了直冲而来的冯恩,吴辛立即转身向七玉挥刀、瞬间将她定在原地。 “丫鬟,谢谢你替我拖累他。” 吴辛看了七玉一眼,冰冷的目光再度射向冯恩。 “现在你肯不肯交出龙石都无所谓了:我会用所有的手段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到那时候你一定会招供的,冯恩。你一定会。” 此刻街道一片死寂、酒馆也是如此,小二、掌柜和之前街边所有的村民都躲了起来。站在旁边的袁野和尹人杰都不敢妄动,朱颜也是如此。 即便她正捏着【白露为霜】,却还是只能看着冯恩和七玉与吴辛对峙。“那是冯恩的命令。”她想着,看见沉默的七玉轻咬嘴唇、而冯恩面无表情。 但正是面无表情的他打破了这片沉默: “我不会。” “你会的,你甚至都快站不稳了。”吴辛放下黑刀,“我会站在这看你倒下。” “……那你可要站稳。” 冯恩咬牙说道,被重力压迫的右手突然猛地一抬—— 一朵血花绽开在吴辛胸膛。 第二十一章 路旁 当吴辛跪倒在地,压在七玉和冯恩身上的重压也随之解除;毕竟【大壮则止】不是意灵,一旦使用者未能操控就会立刻失效。 此刻冯恩终于得以自由行动,直起腰杆的他第一件事就是走近吴辛、举枪对准他的脑袋。 “你想杀我?”因失血而难以行动的吴辛狠狠盯着冯恩,“想清楚……你那把枪对着的不是我,而是皇上的圣旨——” 砰,砰砰。 三声枪响终结了吴辛的话音,也结束了他的生命。但冯恩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持枪的手若无其事地把枪别回腰间,转头便向尹人杰说道: “他既然能找到这就代表有人知道我们会在这里碰面,我猜应该是江游料到了这一点。想必更多的追兵很快就会到来,必须立刻动身。尹大哥,得麻烦你帮忙收拾残局了。” “……行,包在我身上。” 尹人杰无疑惊讶于冯恩异常的冷静,不过也很快平复: “出九岭山之后向东北走可到九江府城,我会在那和你们碰面,期限最迟为五天之后;如若到时候我尚未出现,你们就不要管我,继续出发前往应天。在那之前,你把这个拿上。”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楔形的狭长黑石交给了冯恩,“这是传音石,到时候用它和我联系。你应该知道用法吧?” “知道,”接过石头的冯恩拱手一拜,“那就多谢尹大哥了,到时候见。” “嗯,到时候见,你们赶快动身。” 与他分别,冯恩也不犹豫、立刻牵住站在一旁的七玉走向不远处的袁野朱颜两人,带着她们上车后自己坐在驾驶位扬鞭出发了。 马车很快就驶离了村子;冯恩拿起座位旁镶嵌的指南针,一边查看指向一边搜寻着可能出现的路牌——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在车开了起码半个时辰之后都还没有看到任何指示、路的两边也了无人迹,只有路本身的边界提醒着他该开向何方。 虽然有指南针,但它并不能展示四人此刻所在的位置。当冯恩再度环顾四周,仍然没有出现路牌和炊烟,也听不见任何人声;但他只能停车,因为太阳已经西沉。 车停在了远离道路的树林边缘,这里可以看见道路,也有办法藏匿车身;但在停车后下车的三人仍然保持着一路上的沉默、没有同冯恩说话;冯恩也并不在意,用希声确定了周围没什么奇怪的声音之后就去收集柴火了。 当他抱着一捆柴火走回来,只见朱颜、七玉和袁野已经围坐一起、中间还用石块堆了个火坑;不过即便冯恩走近她们三个也仍然一言不发,就算冯恩已经蹲在火坑旁边,劈了柴、点了火、站起来,也没有一个人说哪怕一个字。 不过没人说话并不代表没有声音——“咕噜噜”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在三人之中响起,冯恩不禁笑了一声,立刻就感到了三人的目光朝自己盯来。 “……我饿了!去车里把一个白色绣花的包袱拿出来!” 听见朱颜终于开口,冯恩松了口气,点头应道: “我这就去。” 他快步走到车厢,借着车内石灯的光芒很快就找到了朱颜描述的包袱;但他并没有立刻下车:七玉已经从门口爬进了车厢。 “怎么了?”冯恩注意到她轻咬着下唇,“你也饿了?” “……嗯。” 见她欲言又止地离开车厢,冯恩也没追问就直接拿着包袱走回火堆旁;但当他铺开包袱拿出其中的木盒交给朱颜、看见被她打开的盒子里只是装着糕点的时候,终于还是站了起来。 “你去哪?”正要拿出糕点的朱颜愣在原地,“有人来了?” “没有人来,但我要去找些吃的……我的饭量比较大。” 他总算没有说“糕点填不饱肚子”这种话,但朱颜还是知道了什么,低下头来小口地吃着糖糕。眼见如此,冯恩也没说啥,只能转身走向林中;不过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七玉在这时候站了起来: “我和你去。” “嗯。”冯恩点头,看向袁野和朱颜,“我们很快回来。” “……找不到吃的我可饶不了你。” 看着朱颜扭过头去,冯恩笑了笑、便带着七玉走进林中。 月明风清,月光下的丛林一片寂静;唤出意灵的冯恩轻手轻脚地走在林中、注意着周围出现的所有声音;当窸窣声响传入耳中,他当即开启消音快步跑向声源,【希声】随即挥出双拳—— “诶,这兔子还挺肥的。” 拎起被打晕的野兔,冯恩把它扔给希声,三下五除二地剥皮放血、剔除内脏,很快就整理成了等待料理的状态。这段时间里周围并没有出现其他猎物的踪迹,但响起了一个声音: 脚步声,来自冯恩身后。 “七玉,你在怕我。” 冯恩转过身,看着少女后退一步;他并没有上前,只是耸了耸肩: “朱颜在车厢里哭了很久,你和袁野一直在安慰她,但她不想让我知道;这应该就是你之前想和我说的事情——因为这个,你们三个一路上才都没向我说话,对吧。” “……你亲手杀了吴辛,而且还有人目击;从此之后会一直有人通缉你,冯恩。”七玉终于松开咬着嘴唇的牙,“我们都很担心你之后会怎么样——即便朱颜贵为公主她也没有办法在这件事上帮你,所以她才会那么伤心。” 听完她担忧的话语,冯恩反倒松了口气。 “没这件事我也会一直被通缉:只要还没有拿回龙石,他们就绝对不会放过我。所以我现在多杀一个不多,少杀一个不少;更何况,是吴辛亲手杀的胖老头。” 说到这,他接过那只已经被放完血的兔子、让希声冲进旁边的树丛。 “通缉我的那群人一定会用大明律法给我安个罪名,却不知道大明律也写了‘杀人者以死抵罪’这句话——‘对我们是大明律,对他们就不是了?’胖老头这么说过,我也一直记得;所以没什么好怕的,该来就来,该打就打。” 冯恩说完,希声又拎着一只兔子回到他身边。“这些应该够吃了,回去吧。” “等等。” 七玉忽然抓住他—— “之前我只是说要你送我到应天,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到那里之后我要你送我去另一个地方。你能不能答应我,冯恩。” 她的双眼闪烁着光芒,仿佛下定极大决心;可冯恩却答得极为冷静: “先说清楚你要去哪里。” 瞬间,七玉怅然若失。 “……你不愿意吗?”她抓着冯恩的手上更为用力,“你明明可以那么简单地答应朱颜‘保护她’,对我就不一样吗?” “因为她是撒娇,而你是认真的。”冯恩平静地看着她,“所以我认真的问你:你到应天之后又要去什么地方。” 只见七玉沉默地低下头、咬着嘴唇,几秒后终于开口: “渊。” “那可不行,我不能让你去寻死。” 冯恩立刻摇头——他知道渊是什么地方:大明以东,漆黑深邃而无源头的区域便是“渊”,它是黑潮的源头,也因此成为世人所畏惧之地。 不过冯恩并不怕它,或者说并不是因为怕它才拒绝七玉:他只是不希望七玉寻死,即便她和现在的他一样、也是会被追缉到天涯海角的人,他也不愿意她这么快就放弃—— “但我不是去寻死。” 七玉忽然说了这么一句,立刻转身走了、甚至不给冯恩追问的机会。当冯恩拎着两只兔子回到停车处,已然不见她的踪影。 “七玉姑娘说她有些疲倦,现在先休息、晚上起来守夜,叫我们留点吃的给她就行。”削着树枝的袁野向冯恩解释道,“那盒点心并没有被殿下吃多少,就放在车上。” “知道了。”冯恩点头,同时用刀切下兔肉串在树枝上,“也没有盐巴啥的,味道可能不会太好,先将就着吃吧。” “我和小野又不在乎,反倒是你,冯恩,你是不是对七玉做了什么啊?”朱颜突然伸过头来,一双眼睛睁大了瞪着冯恩,“我可没见她那个样子过,你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事啊?” “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呢?”冯恩一边把肉串架上木架一边摇头,“现在都这样了,我也没那种闲心。早点到应天,这些麻烦事就都不会再有。” “我可没说到那就会让你走!”朱颜猛地凑近,“你要是离了我肯定会被父皇抓走的,我不准你去送死!” 冯恩见状正想答话,却听袁野先开了口: “小姐……您不要任性,就算把冯恩留在身边也很难保证安全。” “那你说,除了待在我身边还有什么办法?!” “……其实属下有办法。”袁野看向冯恩,“只要你愿意,我有办法让你离开大明——” “谢谢,但是不用。” 摇了摇头,冯恩继续转动着火上的肉串,完全不在乎朱颜和袁野同时起身: “你会死的!” 朱颜这句话已经带上哭腔,袁野则是默然不语;但冯恩仍然平静: “肉还要等一会儿,有空的话,能不能找些枯枝替我添火。” “……我去!” 扔下这句话的朱颜立刻转身气冲冲地跑走,可刚跑出几步她就被拉住。 “干嘛,后悔了?”她看着冯恩,“既然如此我就和小野一起帮你……” 忽然她的声音消失:被冯恩唤出的希声张开竹甲、正漂浮在她的面前。 “有人。” 冯恩如此示意,伸手指向前方树林。 第二十二章 林中 朱颜一愣,当即同冯恩一样低下身来——只听远处的树丛响起窸窣声响、急促地迫近着。 她顿时不敢出声、紧挨在冯恩身旁一动不动。而坐在火堆旁边的袁野见到两人这般反应也立刻有所察觉,叫醒七玉快步凑近两人身边。 “怎么回事?”袁野看着冯恩指挥希声冲向前方一丈远处,“有人来了?” “有人,但不像是朝我们来的:只有三声脚步,两个追、一个逃,逃还逃得跌跌撞撞。” 冯恩话音未落,远处林中忽然“咚”一声轻响—— “那个逃的人在前面八丈远的地方摔倒了……别动,别出声,追的人有可能发现我们。” 他压低声音,希声也随着他的心念半跪在地、手掌按上地面;更为清晰的脚步声立刻传入冯恩脑海:那两个追的人并没有继续向前,在抓住逃者之后就折回了来时的方向。 “他们走了。”冯恩收回希声,“等我灭了火就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情况。” 眼见三女点头,他立刻转身走回扎营处准备扑灭营火;但刚刚转身还没走出几步,后方的丛林里突然炸响一声吼叫——正是来自于之前那三人的方位! “怎么回事……那人在朝这冲过来!” 紧接着怒吼便是奔腾如野兽的步音从后方急速逼近,听见这一切的冯恩他顾不得灭火便转身冲回原处,“有人从前面来了!” 蹲伏在原地的七玉等人顿时被他惊起,立刻起身进入准备战斗的姿态:下一秒,几人面前的树丛中便冲出一团黑影、趴伏在林间与她们对视。 “那是……一个人?” 朱颜不禁惊呼,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四肢着地的陌生人: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壮年男子,趴伏在地却昂起头颅、腰身紧弓,圆睁的双眼散发着警戒的凶光。 还在喘气的他无疑十分疲惫,但粗重的喘息声显然带有另一个信号:敌意。 从他身上破烂无数的白袍能看出他是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才得以逃脱,这也足以解释他此刻的行为。所以不止朱颜,七玉和袁野都不敢轻举妄动,一个唤出意灵、另一个则举起了枪。 “冯恩,这就是你之前听到的人?”袁野把枪口微微上抬,“是那个逃跑的?” “嗯,但别急着开枪。”同样拿出手枪的冯恩看着前方,“追他的人来了。” 只听窸窣声响,两个人从前方的树丛间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他们都是外表在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无刀兵、装束也简单;但他们也都身穿白袍——和趴伏在地的那人所穿的白袍完全一致。 见到冯恩等人的他们两个先是一愣,其中蓄短须的一人当即开口: “诸位请不要动用武力,请不要伤害我的同伴!” 同伴? 冯恩相信他这句话并不是指站在他身旁的人,而是指趴在他身前的那人——此刻那人的喉咙正不断传出低吼,双腿的肌肉随之紧绷;很明显,正是那两个追缉者的到来让他如此紧张,然而在他张牙舞爪的同时、追来的两人却又面露难色。 “圣灵在上……救救他吧。” 那蓄短须的男子忽然低头,双手十指紧扣地握在胸前;这让冯恩等人不近愣住,但他们随即看见另一名男子也开始低头祷告。 不幸的是祷告似乎并没能安抚逃亡者的愤怒:停止怒吼的他慢慢地低下腰,转身朝向那两名站立祈祷的男子,猛地向前一扑—— 咚。 刚一跳起他就被抓住了脚踝,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摔落在地;但即便如此冯恩也没让希声松手,因为那男子的气息仍然急促…… “啊!!!啊!!!” 这时被希声抓住的男子突然反身一扑,正如冯恩所预料的那样;但冯恩没有想到那男子并不是毫无目标地狂怒,而是用力抓住了希声的双臂将它按倒在地。 “人怎么能抓得住意灵?即便驭灵者也做不到这种事……!” 冯恩下意识地举枪,却被突然伸来的手制止动作,“请不要伤害他,他只是暂时失去理智!”只听焦急的话音在他耳边响起,“求求您不要伤他性命!” “放手,我不杀他!” 用力挣扎的冯恩看着希声和那男的扭打一起,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但当希声体表的薄甲被强行扯下、手掌也被那男的一口咬住时,瞬间一股剧痛席卷了冯恩脑海,竟让他半跪在地、差点休克。 “【希声】……【希声】?!” 在想要收灵却收不回时他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虽然那两个试图制止他的人在发现他的异状后就立刻松开手,但冯恩自己却没有了立刻站起来的力气、只能用仅剩的意识操纵希声,试图尽快挣脱。 幸运的是,在他因为意灵受损而昏迷之前那名与希声搏斗的男子忽然又倒在了地上——自然,是七玉的【素履之往】夺走了他的体力。 当意灵生效,旁边的朱颜和袁野也毫不含糊,【白露为霜】立刻凝结出冻住双手双脚的冰制枷锁,袁野随即拿着一捆粗绳把那人牢牢绑住;当【素履之往】的时限到达,那人却也没有再挣扎、闭上双眼陷入了沉睡。 “圣灵啊,多谢诸位相助!” 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目瞪口呆的那两名男子终于颤抖着开口,甚至直接冲向了七玉她们,“善良的三位姑娘,多谢您们拯救了我误入歧途的同伴!” 他们热泪盈眶的感谢竟让女孩们不知如何是好,但很快就有个声音替她们打破了尴尬: “……我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收回意灵的冯恩终于得以起身走近那两名男子,他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枪,眼里的目光牢牢钉在前方。 “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之前已经抓到了他一次,为什么又让他逃了。还有,为什么你们死活不肯让我伤他性命,就算他差点就杀了我。” 他说完,只见那两名男子脸上同时闪过不安——但,这份不安很快就被坚定所取代。 “这名尊贵的驭灵者,我为我刚才对您的所作所为表达歉意。我当时只是相信我的同伴还能得救……幸而您与他都性命无虞,圣灵在上。” 那短须的男子缓缓说完,向着冯恩用力一拜、起身,十指紧扣的双手握在胸前: “圣灵在上,请原谅我的过错。” 不仅是他,站在他身旁的那人也同样如此说着,两人神色极为庄严肃穆——但冯恩明显不吃这一套,实际上他从前世就极为厌烦这种人;幸好,在他想要动粗之前那两人终于睁开了眼,留有短须的男子用极为缓慢的语速开口说道: “我们都是圣灵的信徒,来自东边受黑潮侵扰的不同城市。刚才被您救下的是我的伙伴之一,他在路上沾染了黑雾,非常虚弱,但刚才突然一个人离开了我的车队,我们出来追到他时见他已经倒在地上;但随后他又突然惊醒、跑到了您们这里。” 听出他不像是在说谎,冯恩只能自认倒霉地叹了口气,转而问道: “……看你们这身白衣,应该都是圣灵教的人?” “啊,是。”只见两人当即点头,“虽然我们来自不同的故乡,但都同样信仰圣灵。” “那就有些奇怪了。你们从东边来时应该经过了九江府城。如果你们是圣灵教徒,府以上的城市都应该有你们的教会能治疗你的同伴,为什么你们没有留在九江,而走到了这里?” 冯恩说完只见那短须男子面露难色、缄口不言,正要追问之际却听站在旁边的另一人先开了口: “那群人不让我们进去……门口贴着通告,拦着士兵,说只要是沾过黑雾的就不能进城!但他明明还活着,为什么那些人能如此狠心地见死不救?” 这声话音不仅让在场的众人一惊,更完全吸引了冯恩的注意力—— “这个人……” 在唤出【希声】之后,他渐渐能通过一个人的声音读出很多东西,包括年龄、性格甚至是某时某刻的大致想法;之所以他现在感到惊讶,便正是因为通过“声音”听出了这人的实际年龄:不超过二十岁,绝对。 可这明显和那人瘦削老成的面容相矛盾,竟让冯恩怀疑他是不是有所伪装;但就在他思考的同时朱颜却忽然开口: “你的同伴是第一次像刚刚那样发狂吗?” “啊,是。”瘦削男子一惊,“对了……您也是驭灵者吧?莫非您有办法救我的同伴?” “嗯。” 听见她答应的冯恩顿时愣住:他没想到她这就拿出龙石、叫来七玉,准备对被绑在地上的那人进行治疗;所以他急忙上前,“让我来吧。” 对朱颜使了个眼色,他终于让一头雾水的她坐回了原处;拿着龙石让七玉按上自己的手背,冯恩犹豫了半秒、还是和之前一样开始催动石中龙灵。幸好这依然有效:黑雾很快从那人的口鼻中溢出,而后全数被龙灵消灭。 不过在拿起龙石的瞬间冯恩莫名感觉右手一股微凉,唤出希声只见它手背的薄甲有所破损、正是刚才那场搏斗造成的伤处;虽然薄甲已在愈合,但冯恩还是将它拨开、露出【希声】体表的孔洞。 在希声开启“消音”能力时会张开全身薄甲,用这些小孔将声音完全吸入;冯恩在入梦之后就知道这件事,但他现在怀疑这些孔洞吸附的并不只有声音—— 要不然,这股似曾相识的凉意…… “冯恩?” “啊……没事。” 听到七玉关切的话音,冯恩笑着摇了摇头、同她起身。然而刚一转眼,却见朱颜和袁野竟已皱紧眉头,那两名圣灵教的人同样满脸忧色。 “怎么回事?” “刚才这位姑娘问了我们一路上的状况……” 说到这,那瘦削男子叹了一声: “九江往东,府级以下的城市都已几近死城。” 第二十三章 林中 其二 “您们应该也知道黑潮在五天前侵袭了大明东部。本来这几年黑潮常来,住在那边的人包括我都已经习惯;只要关紧门窗、拿着官府给的除雾石放在屋里就能免受其害——但这次的黑潮实在太过严重,就和五年前的那次一模一样……甚至还要更可怕些。” 说到这那瘦削男子深吸一口气,微微发白的面色才得以平复。 “圣灵在上,要不是受教会的庇护,我和同行的兄弟姐妹们早就死在了家乡。可我没想到那些府城的官兵竟然如此贪生怕死,一路上根本没有地方肯接纳我们,我们只能从东边一路走到这里。” “你的意思是和你一起的不止两个人,还有一群人在其他地方?” 冯恩问道,只见对方点头: “是的,隔着这片林子有一条大路,我们剩下的人都在那里。话说回来……您和那位姑娘好像治好了我那位发狂的同伴?” “嗯,对。他已经被我们完全治好了。” 一边说着,冯恩一边观察瘦削男子和短须男子的神色——两张不同的脸上闪过同样的惊愕,甚至还被他捕捉到一丝稍纵即逝的厌恶。 当然这些到最后都被惊喜的笑容所代替,“圣灵保佑,竟然真的有人能够治愈他!”那两人将十指相扣的双手握在胸前,“谢谢您,少侠,谢谢,请问他现在醒了吗?” “还没有,你们是现在就要把他带回去?” “是的,还有同伴在等我们。越过这树林就是从长沙府东门出来的大路,那里还有不少无处可归的灾民,里面很多人都遭受了黑潮侵害……少侠,求求你救救他们吧。” “好。” 看见对方真挚诚恳的神色,冯恩点头、转头看向在不远处陪护昏迷者的七玉——她脸上闪过的惊慌刚好映入他的眼里、又随即消逝,毕竟并不止冯恩一人看向了她。 “少侠,那位姑娘她怎么了?”瘦削男子发现了七玉的异常,“我的同伴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她或许只是被你描述的惨状吓着了。” 冯恩摇了摇头,快步走到七玉身旁——没有人注意到他伸手按上她的耳朵。瘦削男子也在这时候带着短须男子跟过来,两人凑近时样子虽然拘谨,神色间的急切却难以掩饰。 “圣灵啊,幸好遇到你们。” 短须男子说着立刻蹲在昏迷者身旁,那瘦削的男子则站在冯恩面前,“少侠,恕我冒昧。但我还是想问您……” “我是怎么救的他,对吧?” 冯恩开口,只见对方果然一愣: 这让他挥出去的拳头没有丝毫犹豫、正中对方面门。 瘦削男子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打退,短须男子随即惊起、慌忙伸手进怀里想要摸出什么、却没注意到一圈光环已经到达他脚下;待到他发现时,整个人已经无力地躺倒在地。 “不要相信他们。” ——就在大概两分钟之前,冯恩听到了这个陌生的声音在七玉所在的位置响起。他知道这只能来自那名被治愈后尚处昏迷的男子,同样,他之后也明白七玉为何惊惧。 所以他才把手按上七玉的耳朵、用【希声】向她传达了这样一句话: “我听到了。” 他听到了,她也听到了,这一切共同造就了刚才的反击。此时此刻,冯恩已经把七玉和那昏迷者带至一旁,转头叫住朱颜: “别愣着,快把这两个人冻住。” “……可是……为什么?” 朱颜嘴上虽然疑问,【白露为霜】倒也立刻握在手里;等到七玉失去体力坐下休息时,那两名男子的手脚也已经在被捆上的同时被冰封住。 而后正如冯恩所料那般,这两个人恢复体力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惊慌地怒吼: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明明无冤无仇,为何要捆住我们!” “无冤无仇?你们都说了自己是圣灵教的人。”冯恩说着在他们面前坐下,“是苏格让你们来的,我应该没猜错吧。” “……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那人是谁!” 短须男子立刻矢口否认,瘦削男子则是缄口不言;冯恩正要追问却见短须男子双眼猛地圆睁、突然开始张嘴干呕,像是要吐什么东西却吐不出来一样。 这痛苦的声音让冯恩当即警觉,刚唤出意灵却听见“啪啦”一声:竟是那人直接震碎了冰块,低下身四肢着地后突然发疯般地扑来! “和刚才一样!” 猜到原委的冯恩立刻收回意灵,拔枪便射,可是打出的三发子弹并没有一发击中目标——几乎在即将被子弹击中的瞬间那人都能低身躲过,旋即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回身冲来。 “啧,没子弹了。” 眼看躲闪不及,冯恩干脆扔了枪直接迎上前去。七玉的【素履之往】无法连续使用,他至少要争取到足够她恢复体力的时间。 眼前的短须男子已然不再是人而近乎于野兽,但冯恩也曾在筑城外的山林里与野猪徒手搏斗;所以就算他手无寸铁一时间也没落下风,闪过连续的扑咬后还能抬脚踢中那人的头颅。 然而冯恩很快就发现敌人似乎没有痛觉,甚至可以说除了“杀意”和“疯狂”之外什么都没有。即便踢中喉咙甚至是眼珠也没能让他的动作迟缓半分,反而更为迅猛。而冯恩的体力在之前希声受损时就已经消耗了不少,现在更是立马就感到了疲倦—— “【白露为霜】!” 此时此刻,朱颜凭空造出的冰镣铐仍然无济于事、瞬间就被崩碎,但它们被崩碎的这段时间却让冯恩接住了袁野递来的手枪和朱颜递来的冰锥: 枪声复响,终于有子弹贯穿了皮肉;接连三枪分别击中那人的手掌和前胸。 但虽然中了枪,敌人闪身的速度仍然让冯恩难以击中要害,他只能拿起冰锥冲上前去;然而就在他上前的刹那,四肢着地的短须男子动作突然一滞、如寻血的饿狼般嗅了一嗅便转身冲向旁边—— “……朱颜!” 眼见它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就冲到朱颜面前,拿出手枪的冯恩立刻按下扳机;但它虽然命中了目标却没能阻止目标向前扑去,只见那短须男子飞扑在半空中犹如饿狼扑食—— 然而就在这刹那,袁野用力推开朱颜、掏出腰间一把短刀。 “小野!” 被推开一旁的朱颜看着那人打落短刀并抓住了袁野,瞬间凝出冰剑握在手中用力挥下: “放开她!” “她会死的。” 忽然一句话凝住了她的动作:不仅是因为这句话本身,更因为那短须男子的手爪已经紧紧扼住袁野的咽喉、直接把她掐晕了过去。 “袁野,朱颜,还有冯恩。至于那个把我放倒的姑娘应该就是七玉,都是苏格大人提到过的名字。” 那瘦削男子的目光依次扫过几人、点了点头: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视,是圣灵的信徒,来自已经被黑潮吞没的上渊地带;至于我这两位同伴……算了,昏死的那个现在也醒不来,醒着的这个也只是任我驱使的野兽而已。谁叫它们不信圣灵?真是活该。” “够了,有话直说。” 冯恩上前一步,只见张视笑了笑: “你都见过苏格大人了,那你应该也知道他想要什么东西——那就是我要说的。” “我和七玉都不可能跟他走,放了小野!” 朱颜举剑怒吼,却被冯恩一把抓住: “别用意灵。” 他说着从她手中接过冰剑,向前一步站在她身前。在他保持沉默的这段时间里张视的目光一直锁在他身上,“别耍花招,苏格大人派我出来的时候特地提醒过,说你诡计多端。” “那他应该没有提醒你要带点脑子。” 冯恩举枪,只见张视捧腹大笑: “袁野还在我手上,爪子掐断她气管的速度可绝对比子弹的速度快。怎么,你是想要杀了她之后让我再抓一个——” 砰! 一声枪响,炸开的却是两个地方:一只手掌、一颗头颅,都属于那短须的男子。 当袁野已经被希声拉回冯恩身旁,愣神的张视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怎么可能,这和苏格大人说的不一样!” “所以要你带点脑子。” 冯恩并不会解释自己在从之前到刚才打出的子弹里都打入了大量的“声音”、通过把那些声音引爆才得以造成那般剧烈的破坏;他根本不用说这些废话,只需要把枪口对准张视、扣下扳机—— “哈……让她回去又如何,我要把你们都抓住!” 张视大吼一声,竟从袖子里抖出一样东西猛地扔来;只见那是一团黑色的冯恩当机立断地用希声推开身后的朱颜和袁野,随即将它唤至身前准备格挡—— 但就在此时,那团黑色忽然滞在半空、伴着一声低沉的话音: “请,赐我苦难。” 冯恩在听见这句话的同时也看清了那团黑色其实是一颗小球,然而这颗本该飞向他的小球却被强行转向飞往旁边;当他的目光随着小球向右移动,却见一个陌生人站在那里……不,不是陌生人,正是刚才被祛除了黑雾的昏迷男子! “请,赐我苦难。” 他看着小球,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念诵着同一句话,那黑色的小球也随着这句话停在他的头顶;同时慢慢有火焰随着他的开口从他口中溢出、直至凝聚成一团火苗。 当他第四次说出“请,赐我苦难”时,只见那颗黑色小球直接冲入火苗、消失不见。 看见这一幕的人几乎都愣在了原地,包括冯恩、也包括张视;而那名男子本人只是盯着张视,默不作声。 “……我不是故意要害你,都怪你不信圣灵黑血才惩罚了你!”张视慌忙开口,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口袋,“你不要上来,要不然我就把这袋黑血全都……” “请,赐我苦难。” 张视还未说完手里的锦囊突然就随着那男子的话音爆开,里面的几十颗黑色小球全数向他飞去、一颗颗投入火焰。而后那男子又陷入了沉默,只是睁着眼看着张视不断后退。 “你、你们记着!我知道你们在这!” 放了这句狠话的张视终于转身、拔腿就跑,也顾不得冯恩手里的枪;不过,并没有子弹打到他身上,只有话音在林中悠悠响起: “请,赐我苦难。” 看着因为这句话而扭转轨迹的弹丸,冯恩放下了枪。 “你是什么人。” 他问完,只见那男子看着自己、低声开口: “凡人。” 第二十四章 奇人 “我叫作陆久明,从应天府前来、一路至此。” 听那个人说出第二句话冯恩方才松了口气——至少这句话的语气比刚才那句“凡人”正常太多,不再带有可怕的狂热。然而陆久明的那身白衣仍让他不敢完全放松: “你也是圣灵教的人,为什么要救我。” “‘要爱邻人如爱自己’,我和你本就没有仇隙,更何况你救了我。”陆久明神色平静地看着冯恩,“那块驱走我体内黑雾的石头现在正被你藏在怀里,就在靠近左胸的位置。” “……看来有人要你把它拿走。” “不,人的命令于我毫无意义,唯有吾主才有权柄发号施令。” 说到这,他双手十指相扣地握在胸前、低头沉默不语;冯恩不禁再度愣住,却见他不像刚才那两个圣灵教徒一样念念有词,默了几秒便抬起头来。 “之所以我能感觉到那块石头是因为你们刚才救我的时候向我输入了某种灵,而那灵正蕴含在那石头当中。所以你可以相信我没有其他办法去寻找那块石头,正如之后会来找你的那群人不会有办法找到它一样。” 直到说完这段话陆久明的神色都未曾改变、一直保持着某种毋庸置疑的平静;这一切全部被冯恩看在眼里——或许正因如此他的话中才少了些许戒备: “你刚才说,哪些人‘之后会来找我’?” “接受命令的不只张视、也不只我,大明东南包括南直隶在内的五个身份里所有的圣灵教信徒都听到了掌卷人的命令:搜寻一男两女、以及他们携带的一块龙纹玉石。所以还会有其他人来找你,冯恩,已经有数十人驻扎在这片丛林南方的官道上。” “南边的大路……”冯恩思忖片刻,“可不可以告诉我张视说的话有哪些是真的。” “除了我刚才复述的,其它全是假话。黑潮在前天就被挡在了南北直隶一线以东没有继续推进,所有灾民都得到了安置和救护;如果你到达九江就能看见街道上扎满了帐篷,灵医和官兵穿行其中。” 陆久明说着竟淡淡一笑,抬头望向天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种景象,仿佛‘他’的话在地上应验一般。五年过去,世道总有改变。” “……嗯,听上去确实好了很多。” 不禁想起往事的冯恩同样笑了起来——如果陆久明没有说谎,如果五年前就得到如此妥善的救助,或许他就不会和王澄相遇、而是一直过着平凡安定的生活。 然而那都过去了,接下来所要面对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 “从这里到九江需要多久,走哪条路最为安全?” “都不安全。” 陆久明转头看向丛林外、冯恩一行人来时走的小路: “我看,你们之前应该是想顺着那条路去九岭山。但那里也已经被派遣了数百人进行搜寻,据我所知那些都是被特意挑选的驭灵者,一旦遇上、绝对会是一场恶战。” “那,还有没有其它道路?” “没有。从这里去九江只有山路或者官道两条路,两条路上都有人等着你们。就算掉头回长沙城走水路,苏格也早就安排有人在各地港口搜寻。” 陆久明平静地说完,冯恩则陷入了沉默:他只恨自己没有在那夜杀死苏格。 “就是那让他不死的火焰……” 等等,火焰—— “刚才你是不是用意灵拽住了那些黑珠?”他突然走到陆久明面前,“你,还有苏格,你们的意灵都有金黄色的火焰,那到底是什么?” 然而在冯恩问完之后,陆久明却摇起了头: “我没有使用意灵。” “没有?那你用了灵器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都不是——那是‘回应’。” 陆久明望向天空:明净的夜空只有星辰与月亮的光芒,那皎洁的明月正是他视线的焦点。 “你相信他吗?”双目望月的他对冯恩低声开口,“你相信始灵吗?” “始灵……也就是所谓的‘圣灵’对吧,我知道那是你们圣灵教所信仰的东西。但是不好意思,我并不行西边传来的那一套。” 冯恩冷静回答,只见陆久明淡淡一笑。 “你信或不信,他都在这世上:是月亮,是太阳,是这世间万物。你信他,他就会回应你。”陆久明的十指再度紧扣,“我刚才希望他赐我苦难,他便将灾厄转向了我——但他是如此慈爱,所以他如此慷慨地为我化解危难。” “……那苏格呢。”冯恩不甘心地追问,“苏格的火焰来自他的意灵,【四方之明】,那东西有两种颜色的火,一种赤红一种金黄,金黄的火焰可以无限制地治愈他;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 “苏格只是掌卷人,但不是‘他’。所以那火焰更可能是某种拙劣的赝品——正如湖面倒影与夜空繁星,冯恩。” “那在你发狂的时候怎么没能自救?” 朱颜突然开口: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她并不喜欢陆久明的说辞。 “你信那所谓的始灵,那你发狂的时候他救了你吗?没有,是我们,是龙石里的龙灵赶走了黑雾!你们都是骗子……就是你们这些家伙害得小野变成这样!” 她刻意压低了话音,因为怀中的袁野正在熟睡:意灵受损、加上刚才瞬间的窒息,陷入昏睡的袁野一时半会并没有办法醒来。 这一切都是苏格和圣灵教造成的,也难怪朱颜对陆久明完全没有好感。不过陆久明对此并不在意,语气仍然平静: “黑雾也是‘他’的造物,所以他没有救我,而赐予了我‘试练’。” 他说着伸出左手、向着手心轻轻呵气,火苗燃起,一粒黑色小珠从中迸出。 “在遇见你们之前,张视在我体内植入了一滴黑血。它被用来命令教众服从,一旦违背植入者的意志、它就会散作黑雾充斥被植入者的全身;你们应该知道人被黑雾侵袭之后会经历三个阶段吧。” “知道。一开始身体会感到冰凉,这股冰凉最多半个时辰内就会从手足蔓延到心口,之后就会发狂,发狂最多一个时辰必定死亡。”朱颜冷冷答道。 “但我是在半个时辰前逃离的圣灵教派遣队伍,刚踏入这片丛林我就进入了发狂状态,然后我就在疯狂中找到了你们——这只能是他的指引。” 他平静而坚定的说完,可朱颜已经抱着袁野走向了马车、七玉跟在她的身旁;很明显她们三个都不喜欢这套说辞,唯独冯恩还站在陆久明的面前。 “很抱歉,我还是怀疑你说的这些——我很难相信那是你选择帮我的理由;我甚至怀疑你在圣灵教中身居要职,不然你不会知道那么多事。” 冯恩说完,只见陆久明神色如常。 “他一直在那里,冯恩,不论你我信还是不信。”他平静地开口,“是时候了。” “……怎么?” 见他终于有所动作,冯恩下意识地唤出希声、但终究没有动手。 “你要去哪里?” “去找‘他’。” 陆久明停下脚步,“我不信苏格,也不是所有人都信苏格;教会、净土、高塔里都是人,人都是可救的。他们如此,你们同样如此。” 这是他临行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看着他离开丛林走向远处的小路,冯恩唤出希声、又一次看向之前被咬伤的部位。 “这是他的安排……还是说,是‘他’的安排。” “冯恩,那家伙走了?” 看到朱颜走出车厢,冯恩点头、只见她哼了一声: “总算是走了,终于不用听那些废话了!” 她说着在火堆旁坐下;此刻火势已经小了很多,她立刻向里添柴却见营火越来越小、急忙开口: “冯恩,快来帮忙呀,这火怎么燃不起来?” “别急,它现在烧不动这些柴。” 冯恩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抓出一把火绒投入火中,火势随之有了起色;而后他从细到粗地慢慢投入枯枝,总算让营火恢复了旺盛。 “看,这不就行了。欲速则不达嘛……朱颜?” 注意到她神色异常的冯恩正想发问,却听她突然说道: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冯恩,我不想走到哪里都被人监视、追杀——就算他们不敢伤我也绝对会伤到小野,甚至伤到你……还不如按父皇的旨意回宫里,只要你们能够安全。” 朱颜说完就红了眼眶,没哭、但可以看出她在忍耐。冯恩见状,捡起一根长枝拨动火堆、一边拨着、一边向她开口: “不想回去,那就不要回去。所有愿意保护你的人都不会乐意看到你为他们而牺牲;你回宫,不仅你不会开心、袁野同样不会。” “那你呢?”朱颜突然起身凑近,“如果我选择回宫和苏格成婚……你会怎么想?” 看见她近在咫尺的脸庞,冯恩却缄口不言、半秒的沉默犹如半天般漫长——幸好七玉及时将它打破。 “朱颜殿下,袁野醒了。” 说着七玉走近朱颜,凑近她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只见朱颜面色一惊、点了点头便急忙跑向车厢。 “你说了什么?”冯恩看着她,“袁野的事?” “嗯,袁野本身倒无大碍,精神基本已经恢复了……只是,她本想让我对朱颜提出一个请求,我没敢传达,只能叫朱颜去亲自见她。” 七玉欲言又止、微低着头,却听冯恩冷静说道: “她想走,对吗——” “我不准你走!” 他还未说完,车厢里突然炸开一声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