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之间》 雨水节 那只是一个略带伤感的梦。在梦中我处在一所极大的房子中,好像是一间体育馆。有许多人在随着音乐跳操。我走过她们,却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最后,我看到一个女孩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她身穿和她们一样的紧身衣。夕阳投射在她身上,留下一个极美丽的影子。我走向她。她转过身来,对我微笑。那是一个我熟识的朋友。已经多年未曾谋面,何以她还是如此年轻。 我还没有来得及听清她说的话,便已经醒来,心中充满了遗憾。 我怎么会在许多年之后突然梦到她? 雨水节是她的生日,这一点我始终记得。 我很早就认识她。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转到邻近城郊的一所学校。那时我长得很小,经常会被不论比我大还是同龄的孩子们欺负。那一天在放学的路上,我再一次遭到三四个孩子的围堵,并被打哭。 “不许欺负人!”我听到一个甜美的声音。那是一个高我一头的女孩,留着齐耳短发,系得很标准的红领巾,佩着三道杠。她不比他们高,也不比他们强壮。但我不知道她哪来的这种震慑力。他们停了手,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认识她,她在我隔壁的班里,是少先队的大队长。她年长我一岁,但看起来要大得更多。每逢周一开队会的时候,她总是站在最为显眼的位置,接受各中队长的报告。在收队回教室时,我们又会全体从她的身边经过。但她从来没有看过我们,总是凝望远方。 “不要哭了!我送你回家。”她当时说。我依稀记得,为了安慰我,她在我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那一段时间,正在放映印度的影片《流浪者》,我们都记得里面那个美丽的女主人公的名字。而她的名字偏偏就叫丽妲。 下一个周一我再次看到她。她敬队礼的那个平淡无奇的姿势,那天却显得这样美丽。她当时穿着很短的红裙子。当我们集体走过她的身边时,我不自觉地朝她那边看。她也开始注意我们。那一瞬,似乎她的眼睛正在和我对视。“往前看,小不点!”听到老师的吆喝,我立刻转回头目视前方。转头的那一刻,眼前却似乎留下她嘴边一个难于察觉的微笑。 我在那所学校没呆多久。上小学的那几年中,我换了四所学校。那所学校我呆的时间最短。 五年之后,我考上了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在分班的名单里,一个名字赫然在目:姜丽妲。这不就是她么。 我们成了同班同学。我的个子依然很小,她依然比我高。她有着一双很浓的眉,长长的睫毛。她留了长发,在两边扎成了辫子。她的座位在我身后两米的地方。下课时我总是不自觉地回头看她。她却好像毫无察觉,似乎全然不记得我了。她不再像小时候是个大干部,只是英语的科代表。 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她的座位调到了我的身后。我也有了找借口跟她说话的机会。于是我跟她提起小学时候的事。 “你就是那个小不点吗?”她问,“不过你现在看起来依然很小。”她补充说。 我问她是不是还记得曾经吻过我的脸,“有这回事吗?不会吧!”我们的后半截谈话被另一个女同学梅听了去,“那你们是青梅竹马了!” 虽然那只是一句玩笑,她却一下子红了脸,拿了课本去打她。 我看过全班的学生登记表,知道那一年的除夕,刚好是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是她的十六岁生日。我想向她祝贺,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因为在寒假里,我根本无法联系到她。那时候,我家里根本还没有电话,更不用说手机和qq了。 开学后,她的座位又调到了我的前面,她的眼睛有些近视,却不肯配戴眼镜。她喜欢英语,我却不喜欢。但我总想找机会去跟她说话。我想找到一些问题,以便向她讨教,但我生来就不善于提问。她却给了我好多这样的机会,她会拿了物理的问题来问我。力学的几个定律,在她脑子里经常是一片混乱。 我们偶尔也会讨论到课本以外的东西。我忘记了那个严肃的话题究竟怎样引起。我说每一个取得成就的人都会有一种对于社会的责任感。她听了,歪过头问我:“那么你觉得你是不是有责任感呢?” 那也许是整个高中,我们最深的一次交流。 文理分班的时候,她去了文科班。从那之后,只有在上下学的途中,我才会碰到她。我和她的家在航空城中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她家住在民航宿舍,我家则属于飞机制造厂。我总是算准离校的时间,以便可以和她坐上同一辆公共汽车。大多数情况下,梅会和她在一起。虽然我们经常会突然碰到对方的目光,却几乎没有再说过什么话。 很长一段时间,我难以忍耐那种每每欲言又止的感觉,决定避开她。当看到她坐上这辆车,我就去等下一辆车。她是否对此有所察觉,或者也有相同的感觉。因为有几次我已经在车上,她便停下上车的脚步。 这样,直到下一个雨季来临。 那是一个下雨天,不知怎的,居然只有我一个人在等车。车来了,当我刚刚收了雨伞上车,正好一个人冒雨跑到我的身后。在车门关上的一刹那,她的胳膊肘重重地撞在了我的后背上。 “sorry。”她说,“哦,是你呀!” 我们相视而笑。车上人不多,后面还有两个空位。 “有坐!”她向我示意。我跟着她走过去,可是到近前一看,座位早已被从车窗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她看看我,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那一刻,我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发觉,我已经和她一样高了。 她到站了。雨还没有停。 “我送你吧!” “不用的,我不怕雨浇!”她跳下车,向远处跑去。 在车门关上的前一秒钟,我也跳下车,去追赶那雨中的背影。一边想着该叫她什么,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叫,只是对着她的背影喊:“等一等!” 她停下了,象突然刹住了脚步。那一刻我感觉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不,其实这只是我的错觉,因为雨一直下个不停。我跑上前,将伞遮住她的头顶。她这时才转过头来看我。“还是让我送送你吧!”我说。 “那多麻烦你,我们又不同路。” “那有什么关系?” 其实我的伞并不大,我根本无法在不与她接触的情况下,保证自己不被浇湿。但是天公却不作美,我们朝着她家的方向走了不到五十步远,雨就停了。 “好啦!雨停了,你快回家吧!” 我当时一定觉得万分沮丧。但是我却只是清晰地记得雨珠从她的眉梢滑落的情形。在那时,我真的是这样想的,而且,我曾经认为,她是我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女孩。她有着清纯的脸庞,在我的印象中,那时十六岁的她比我现在看到的二十六岁的女孩更有成熟的魅力。 不过在我们原来的班上,并不是她而是她的好朋友梅,才是众所瞩目的中心。当夏天来临,梅第一次穿着系着飘带的连衣裙走进班里的时候,超过半数的女生围了上去,挡住了男生的目光。我却在注意丽妲,她拉着梅的双手,欣赏梅的裙摆。那天丽妲换了黑色的紧身短袖上衣,白色的紧身西裤,配上半高跟的凉鞋,显得亭亭玉立。我却希望看到丽妲第二天也会穿上裙子,那样是否会比梅更加美丽。但她每天依然穿着长裤。那三年中,我从未看到过她穿裙子。她这样的女孩似乎不应该那样保守,或者那只是我的错觉。 高二快结束的时候,学校组队参加市里的韵律操比赛。梅和丽妲都在其中。那一年中韵律操正开始风靡全国。不过梅并没有参加最后的比赛,据说比赛不能穿普通的运动服,而要像体操运动员一样。即使是梅这样比较时尚的女孩,也感到很难为情。 后来我们听说,丽妲她们在比赛中获得了第二名。据说那件身体操服为她们赚取了不少的分数。 直到高考前夕,那次比赛的照片才贴上了学校的宣传栏。照片拍得十分清晰,又放得十分大。丽妲处在十分显著的位置,使人疑心那照片就是专门为她拍的。丽妲穿着体操服跳操的样子,几乎可以用惊艳来形容。 我感到身边有异样的目光。是不是我在那张照片前面停留得太久。扭过头去,却发觉站在我身边的就是丽妲本人。她抬眼看看我,说:“照片照得不太好!是吗?”那天我第一次发现,没有穿高跟鞋的她其实比我矮了很多,可以让我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 高考刚刚结束,我便悄然离开了家,进而失去了与很多同学的联系,等到入学之后再一一地去修复。 我没有丽妲的消息,不知她考到了哪里。我依稀记得,她报的是位于海角的外语学院。干吗不试一试呢?于是我写了一封短信。我原以为会石沉大海,却意外收到她的回信,而且她的信有那样长。 我平均一个月给她去三封信。称呼从“丽妲姐姐”到“丽妲”最后到“妲”。 她在信里谈到她的爱好和她的烦恼,她的习惯,还有她所到过的地方。我这时才知道,她身上所穿的看似朴素的衣服,其实是她妈妈从国外给她带回的高级时装。她到过的风景名胜几乎比我听说过的还要多,而且经常是飞来飞去。 在这座城市的东面,是另一座大的城市。再那边是海,而她在海的那一端。好多次,我想跨过海,去找她。可是说来可笑,四年中的七个寒暑假,我却从来没有去找过她,我甚至不知道她家的确切地址。我总是在想,也许她并不喜欢见到我。因为在我们的通信中,所有的话都是在谈她,而她对于我的事情,却从未表示过关切。终于,在两年之后,我们中断了通信。 不过,在四年级的五一前夕,我还是给她去了信,说我将会前往。“收到你的信我好意外!”她回复到,“你来吧!我去接你。” 但是直到假期结束,我也没有赴约。又写了一封信去致歉。 “你为什么不来!害得我把所有安排都取消了,在学校里白等了你好几天。” 生活在照旧,但我的心却难以平静。如果我再不去见她,恐怕我一生都会后悔。于是,在六月里的一天,我扔下了还没有做完的毕业论文,买了一张水路联票,跨海去找她。 躺在船舱的铺位上,我想象着丽妲的样子,想象着她穿着飘逸的裙子或时髦的短裤。她到港口来接我,满头的长发都变成了波浪,却穿了一件肥大的半袖t恤和六分裤。那一身我觉得和眼前这个时尚的城市显得极不协调。一起走在外语学院满眼的时尚男女之中,我觉得她更像是在我的航空学院中常见的女孩。 “哦,你长得这么高了!”她说。 “我高中毕业就有这么高了!”我说。 “真的吗?我总是记得你很小。” 晚上,我们到食堂去吃小灶。她问我将来的打算。我说我回我的飞机制造厂。她说她想到国外读研,但一直没联系成。她不想去民航。如果考研出国不成,她想先找一个美国独资企业,或者先去深圳,然后找机会出国。而对于考国内的研究生,她说她学的是语言,又不想当语言学家。 我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整天想着出国。我不愿想象,整日生活在一群白皮肤、蓝眼睛、黄头发的人中间是什么感觉。她却反过来问我,“一辈子呆在一个地方,有意思么?” 这时,她的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身穿花衬衫的男生,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我,问她我是谁。她只是说“我小弟!” “你有这么大的小弟?” 那家伙走后,我问她那人是谁?她告诉我那是她的第七任前男朋友。她说这话的时候,只是用拇指点点背后他离去的方向,另一只手正在往嘴里塞一个肉包子。她的吃相如此贪婪,完全不像一个淑女。看着我惊讶的眼神,她突然笑了,“是不是吓着了。小弟!” 我很鲁莽地问她:“你喜欢他么?”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玩玩呗。”她说。 我一时语塞。 第二天上午她去一家美资公司面试,我则百无聊赖地在外语学院里徘徊,坐在花园里观察过往的男生女生,在我这个土包子看来,真的像正在上演一场时装秀。 当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已然换了一身极为成熟的装束。显然是刚刚从面试地点回来。白色的长袖丝织衬衫,领口带着复杂的花样,略显蓝灰色的一步裙,更要命的是她头顶的那个发髻。当她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过来的样子,完全像一个中年职业妇女。 我盯着她的脸,几滴汗水分明已经润湿了脸上的胭脂。“怎么啦?我的发型好看吗?”她问。 “说实话么?我觉得像杨过看小龙女。” “什么意思?” “你的发型看起来像我的姑姑!” 她先是吃惊,转而一脸愠色,“我花一百块钱盘的头,就这么让你糟踏!”一九九一年的一百块钱,其实很贵呢。她胡乱地扯下头上的卡子,让长发披散下来,“气死我了!”她说。 下午,我们到城市里最著名的广场。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被海风吹着不断地飘动。她过来拉我的手,“小弟弟,没谈过恋爱吧!” “你怎么知道?”我问。 “一摸你的手,我就知道。”她说,“要不要我给你开一个恋爱速成课。我不介意你作我的第十一任男朋友。” “但是我介意!”我大声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反应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们俩同时都愣住了。她松开了我的手。那一刻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凝固起来。 “你怎么啦!”她说,“我在开玩笑呢!真是个小古板。” 毕业后,她去了深圳,从此没了音讯。在那三年之中,我几乎要把她忘记。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梅。“丽妲回来了,你知道么?”我摇摇头。“她还问起你呢,这是她的电话号码。”我给她打了电话,但并没有去找她。她说她工作很忙,我想她并不想见我。 很难描述我对她的那种感受。小的时候,我一直把她看成姐姐。本来我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会逐步缩小我们之间的差距。然而真正长大之后,我才真正发觉,我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她喜欢充满挑战和动荡不安的生活,正如她问我:一辈子呆在一个地方,有意思么?更主要的是,我听说,她正在和一个美国人谈恋爱,以便和他结婚,进而移民。她出国的愿望这样强烈,其实不仅仅是我,每一个和她相识的人都怀疑她结婚的动机。 我努力不离开我的家乡,却总是难以摆脱一种漂泊的感觉。 从前到后,我给她打了七次电话,间隔却越来越长。从一个星期,到十天,再到半个月,一个月。最后一次打电话,我记得是二月十七日。 “听说你快要出国了,是么?” “是的,还有……我要结婚了。”她的声音低沉,我没有听出丝毫的幸福。 我想说,你真的要嫁给那洋鬼子么?可是既然我自己下定决心不去追求她,又何必去管她嫁给谁呢?也许她真的爱他,他真的能够让她幸福呢!“祝福你!”我说。 “哦。”她回答。 “还有,祝你生日快乐!”最后我说。 “真的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她说,“我真的很感动,真的,谢谢你!”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我听说,她到了美国后不久,便离了婚。所以有人说她结婚只是为了移民。半年之后她又结了婚,但这一次婚姻也没有长久。 后来,我也成了家,有了自己的生活。她的印象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淡去。 再到后来,家里联网之后,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之间邮件又多了起来。从梅那里,我要到了丽妲的邮箱地址。在给她的邮件之中,我写了头一句话:“我是羽,你好吗?”那天已是二月十八,接着,我写了后一句话:“祝你生日快乐!” 收她的回信用了我很长时间。在她的回信开始是一句短短的英文:“谢谢你!”她告诉我,她现在在信息行业,经常在世界各大城市间奔波。下个月将去南美中部的一个国家,到那里发展业务。她说感到有些厌倦和疲惫,时常想家,又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归宿。最后是一张照片。照片中她好像是站在停机坪前方,身后是几架错落相间的大型客机,上面印着航空公司的名字,不过没有一个字是中文。 她穿着白色的套装,带着墨镜。上衣里面是淡紫色的衬衫,下身是很短的裙子。在空旷的背景中显得寂寞和孤立。 在我们毕业的时候。经常会有这种感觉,相知相识的朋友,转眼各奔东西,而这一别之后,也许今生今世不再见面。但是只要一想到她还好好地活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就不会感到有多忧伤。但是现在,信息技术的发展缩减了空间的距离,即使她远在地球的另一边,你也会得到她的消息。 一个多月之后,我们当时的班长发起了一次联谊会。那一次去的多数是在本地工作的同学。在我们谈兴正浓的时候,飞突然对我说:“你听说了吗?姜丽妲死了。” 死了? 那一天是3月30日,他不是要提前两天,拿他的愚人节笑话来捉弄我吧! “不会吧!”我说,“一个星期前我还给她发邮件。” “那她给你回信了吗?”他追问。 是啊!她没有。 “不信你去问梅。” 其实梅就坐在我的对面,早就在听我们的谈话。在我们问询的目光所及之处,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她没有回应我们,只是咬着嘴唇。 后来我听人说,半个月前,她从南美中部一个城市中转途中,所乘坐的小型公务机坠毁,无人生还。网上有那次空难的详细信息,甚至还有失事的b公司生产的飞机型号和照片,据说是uclg故障。 “你不是说b公司飞机的uclg是你们生产的吗?”飞后来问我。 那天我回到家里时已经很晚,妻早已睡下。我推说要准备第二天的技术报告,躲进了书房。打开电脑,找出丽妲的照片,放大到她的脸充满整个屏幕。我不愿意让妻子知道,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向她解释我如此伤心的缘由。 当我再次回到车间,看到摆放的成批的uclg构件半成品时。心里总是想到那架失事的飞机。我反复地翻阅关于该型号uclg构件的所有技术文件,同时又担心看到中间出现任何一个错误。我不愿相信她真的出了事。因为除了那个不知来源的消息,并没有任何别的佐证。 当b公司的美方技术支持比尔来访的时候,我对他提起网上报道的那次事故。两天之后他专门来找我,很认真地说:“我查了公司的纪录,在98年2月18日到3月30日之间,没有你所说的那次事故纪录,你的消息来源可靠吗?”后来,他又专门告诉我,从我们公司采购的uclg部件,还没有一件在使用中出现问题。 但是丽妲却从此再无消息,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直到九九年高中六十年校庆之际,我们才听到一个有关丽妲的消息。说是学校不久前得到了她的一笔捐赠。但钱却不是由她本人而是由她妹妹寄过来的。 难道她真的遭遇了不幸? 掌声响起的时候,我们都默然。是不是我们都对她有着误解。她远比我们想象的高尚。 后来,我又梦到过她,还是在那座体育馆中,她已经化作一尊洁白的大理石雕像。她站在一米多高的基座上,使我们不得不仰视。她的目光越过我们头顶,凝视远方。她站在我们当中,显得那样年轻。 那一天,本应该是丽妲三十七岁的生日,真实的她也许已经永远地留在了二十九岁,不会跟着我们一起变老。 看着那尊天使般的雕像,我突然觉得,她本是一位堕入凡间的天使,而天国是她迟早要回去的地方。她用她特殊的方式去表达她对每一个人的爱。多年来只是默默地面对人们也包括我对她的误解。我终于懂得,对于她的怀念本不属于我一个人。其实每一个她所爱的人都在帮我分担失去她的痛苦。而我们却应该为保有一份美好的记忆而感到欣慰。 海 那是我生命中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 刚参加工作那年,我得了一场大病,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也没见明显的好转。主治的徐大夫认定那是我心情抑郁的结果。有一天他对我说:“我看你应该去疗养。我给你介绍一家海边的疗养院。我跟那边的孙大夫很熟。我让他给你留个面向大海的房间。”他走到窗前,眼望窗外,“那里的海绝对是碧绿色的,跟前是金黄色的沙滩,比起夏威夷的真是一点都不差。” 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那眼神仿佛窗外就是大海似的。“还有穿泳装的女孩,只不过夏威夷的女孩都是穿比基尼的。”据说他是个留洋的博士,言必称夏威夷。而我虽然从小生活在城市,却一直在比较保守封闭的教育环境中长大,既不知道比基尼为何物,也不知道他口中所说“女孩”一词其实是指年轻的女子。不过对于从没见过海的我来说,他的话确实深深感染了我。我想象着那所疗养院的样子。仿佛阳光已经从沙滩上反射进了屋里,就连空气中也似乎多了一些清新的气息。 六月里的一天,我终于可以搭上一辆旅游车,来到他所说的那家疗养院。那时国内还没有高速公路,现在三个多小时的路程那时要走六个小时。但那天的时间还要多。汽车在路上走走停停,到达疗养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阳光早已悄然爬到了对面的墙上。那么窗外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色呢?海边总应该伴随着潮水和海鸥的叫声吧。怎么会如此安静?于是我爬起来,走到窗前。 哪里有什么海?外面是一个很大的种满树木的院子。从窗子向外望去,只能看到满目的绿色中间点缀着奇异的红色小花。 我觉得浑身无力,明显还有些发烧,这对我的病可以说相当的不妙。于是我躺回床上,一直等到孙大夫来给我做了全面检查。 “没关系的,你先卧床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这里离海近么?”我问孙大夫,“徐大夫还说这里打开窗户就是海呢!” “徐大夫这么说的么?”他笑了,“其实……也不远,出了院子就是了。你来的时候,汽车应该从滨海公路经过的,你没看到么?”没等我回答,他又说,“对了,你来的时候是晚上,什么也没看到吧!……不过,你现在还得卧床休息,等身体好了,再去看海吧!” 他说完匆匆离去。后面一连几天,他再也没有出现。不过因为有孙大夫的吩咐,三楼的小护士兼服务员每天会准时把药和饭送到我的房间。那位体型娇小的女孩每次进我房间的时候都带着大口罩。说完诸如“吃药”、“开饭啦!”几个字又匆匆离去。像是我身上有什么鬼魅,会趁她不备抓她一样。 当夜晚来临,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再次陷入到原来在医院中那种寂寞难耐的生活之中。想起远在外地的父母,以及住院前不久已经告吹的短暂的爱情,却总是不那么清晰,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窗外的蝉鸣,以及偶尔传来的远处的火车鸣笛的声音,却没有一样可以与海联系起来。这里真的离海很近么?为什么即看不到海的影子,也听不到海的声音,甚至也闻不到一丝海的气息。我回味着孙大夫的话,越发的开始怀疑。 “开饭了!” 这一次却不是三楼那个服务员的声音。我扭头望去,门口是一个留披肩发的女孩。 她是不是跟我同车来时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女孩?来时的路上,我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上车的。只是奇怪的是,在那样黑的夜里,她一直戴着一个大号的墨镜。莫非是墨镜之下掩盖着什么伤痕,我甚至猜想她是不是个盲人?眼前的女孩,眼睛却相当漂亮。但那声音和脸型无疑就是她。她穿着红色的上衣和那时还不太多见的牛仔裤。那件红色的衣服,不由得让我想起当时一篇流行小说的题目:《没有纽扣的红衬衫》。 她告诉我她叫蕾,也是来这里养病的病号。因为服务员有事。她就把我的饭带过来了。 “你天天就这么躺着么?”她问。 “孙大夫让我卧床!”我说。 “那也不能整天一动不动啊!总该适当活动活动么!”她拿起我床边的体温计,“好像不发烧了么!” 于是下一次,她没有带饭过来,而是硬把我拉到了楼下的餐厅。她先找了个位置让我坐下,然后去给我打饭。我看着她的背影,依然是那件红色的上衣,只是牛仔裤换成了白色的裙子。我发觉她的小腿肤色很白,甚至感觉有点缺少血色。 吃饭的时候,我指着窗外那开满奇异小花的树问她:“你知道那是什么树么?” “芙蓉树。”她回答,“来的时候,你没注意到疗养院门口有‘芙蓉苑’三个字么?” “没有!”我说。我们乘车来时已近半夜,她是怎么看到的?更何况她还带着墨镜。噢,我这些天没出门,不等于她也没出门啊! “那你去过海边了吗?”我又问。 “啊?”她的勺停到了嘴边,抬头看着我。 看来,我的怀疑没错,门外并不是海。 “你不是去过外面吗?孙大夫告诉我,出门就是海。” “孙大夫说的?噢,就算是吧!”她回答。 “孙大夫骗我的吧!”我说。 她笑了,“孙大夫骗你干什么?这里应该离海很近。出门大概有几百米的样子吧!” 几百米!这叫很近?但是要是在地图上看的话,还真不算远哦。 “不过也说不定,我还没有去过呢!”她又说。 原来是说不定。“徐大夫告诉我窗户外面就是海,孙大夫说出了院子就是,你说离这有几百米,还说不定。要是再碰着一个能说定的,那他一定会告诉我海在几公里以外了!” “那你自己去看一看不就得了么!”她说。 “孙大夫不让我出门。”我说。 其实那时我已经不发烧了,孙大夫也没有说禁止我出门。 “孙大夫还不让我出门呢!”她说,“那明天,我们一起到海边去求证一下,看看究竟有多远。好吗?” 那我可得好好想一想。如果海真在几公里以外的话,以我那时的身体状况,还不得累趴下。于是,我做了一个颇为恶作剧的回答:“我不去。我想这里根本就不是海边,是徐大夫和孙大夫合伙编出来骗我的,我又何必把它捅破呢?” 她笑了。 “有些不可理喻吧!”我说。 她笑得更厉害了,看起来及其妩媚,“那你一定认为,三楼的服务员、还有我,以及这里每一个你接触的人,都是同谋喽!” “你可以证明你不是同谋,如果你有足够充分的证据证明。”我说。 “明天早晨,我要去海边。你真的不去吗?” 我决计不去。 不过那天晚上,我又改变了主意,我想还是跟她一起去吧。于是第二天早饭后我便坐在楼门口的躺椅上等蕾。 她从门里出来。身上穿着低腰的牛仔裤,白色衬衫的下摆在胸前打了一个节,脸上还多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个大号的墨镜。我注意到她露在牛仔裤和衬衫中间那紧身的部分,深蓝色的带着淡淡的光泽,是游泳衣吧。她要去游泳吗? “我去海边,你真不一起去吗?”她问。 这时,孙大夫从后面走过来,身上只穿着一条肥大的短裤和拖鞋,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肉。“你也在这,你也一起去吗?”看来,他是陪蕾一起去的。 “我不是说我不去嘛!”我说。我不会游泳,去了不是当电灯泡吗?而且,孙大夫的形象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他们走了,我躺在那张躺椅上,呆呆地望着天空,不觉进入梦乡。 我在那张躺椅上睡了好久,直到一颗水珠滴到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睛,却发觉蕾的墨镜正在上方端详我的脸。那水珠正是从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滚落的。 我看到她身上的泳衣,一时间竟误以为自己是躺在游泳池边上。起身才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她只是将衬衫套在泳衣的外面,脚上穿着拖鞋,裤子什么的还都拿在她的手中。她怎么没穿好衣服就跑回来了。 “孙大夫告诉我,可以在这里换好泳衣再去海边的,我还不太相信。看来真是这样。” 可是门外不是大街吗?离海不是还有好远吗? “这回你该相信离海不远了吧!” “我宁可相信在这旁边是个游泳池。你是刚从那里出来的。”我说,“而且,你既然刚从海里出来。身上该有咸味吧!把你的手给我,让我闻闻。” “别开玩笑了!再说,我已经冲过淋浴了。” “那就更不对了,既然有淋浴,那就应该有更衣室,你为什么不换好衣服再回来呢?” 她当时看着我,竟没了话。 我看着她窘迫的样子,感到幸灾乐祸。想笑,又不敢笑 。 两天之后的中午,她又过来找我。 “下午退潮的时候,我们去捡贝壳吧!” “行啊!”我回答。 不过,我又一次失了约。整个下午,我一直没有出屋,直到蕾敲开了我的门。 “我不是约你去海边吗,你怎么没去?” 我注意到她的装扮,白色的紧身长袖上衣搭配白色超短裤,露出修长而白皙的双腿,感觉有些特别。我还是第一次在运动场以外的地方,看到女孩穿这样的短裤。 她像变魔术一样从背后将两枚贝壳拿到我的面前,“看,我在海边捡的。这回你该相信了吧!” 我拿起一枚贝壳,贝壳非常漂亮,是不是那种传说中的鹦鹉螺? 我不相信那是她从海边捡的。因为我听常去海边的人说,海边除了蛤蜊皮,根本什么也捡不到。 “你从摊儿上买的吧!”我说。 看她的脸色,无疑是叫我说中了。于是我又加了一句:“我家那边的商店里也有啊!” “算了!”她从我的手里抢回贝壳,气哼哼地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生气。在我的印象中,女人多数是记仇的。她会不会不再理我了?要不要到她的房中去找她道歉,可是说什么呢?不过这一切都使我更加确信,他们在合伙骗我。所谓“海”不过是他们刻意为我编织的一个谎言。 晚上在餐厅中,我一直低着头吃着饭,并没有刻意留心别处,但蕾的身影还是进入了我的视野。依然是白天那身装束,没有第二个人像她那样打扮,走起路来,身姿曼妙而轻盈。 她打完饭,还像往常一样,径直向我走来。 “今天晚上海边放焰火,”她说。 “是吗?”我说,“去看看?” “你不是不出院门吗?这次你不用动弹了,从这里就可以看到。” “哦!” “不过我们得找个好点的位置!” 吃完饭,我们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选定前面的木亭子。 “你在这等我。今天晚上有点冷,我得上去加件衣服。” 她很快下来。我本以为她会换一件长裤或者裙子。她却只是在白色上衣外面又套了那件红色的夹克衫,在落日的余晖中,看起来更加另类。 很快,一个彩色的球形礼花出现在西南面的天空中,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我很少看到这么漂亮的焰火!”她说。 “我也是。”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焰火,我却总是忍不住去偷眼看她,在忽明忽暗的光中若隐若现。 蕾发现我在看她,“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我说,“只是……” “只是什么?” “你看你上边两层长袖,下边就一个小裤衩,感觉怪怪的。” “讨厌!”她扬起手,没头没脑地打了我一下。 焰火终于放完了,蕾连同四周的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之中。 “我累了,”她说,“陪我回去吧!” 我陪她回房。在门口,她对我说:“对了,明天早上我给你带两个海星回来。” 那一夜我睡得非常不好,做了好多梦。等我醒来,天已经大亮。 我去敲蕾的门,她不在。于是我走下楼,问门口的管理员。 “是那个穿红衣服和短裤的姑娘吧!很早就出去了。” 我想着蕾昨晚的话。她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证明海的存在,她有必要去维护一个一捅即破的谎言么?那一定是因为海就在那里,只要我走过去就会看到。而我又为什么要等着她不断地向我证明呢? 我穿过院子,跑出大门。门前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我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我第一次看到“芙蓉苑”三个大字,在那前面不住地徘徊。猛然看到孙大夫从远处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一个,那不是蕾么,还穿着昨晚一样的衣服,她怎么了! 孙大夫从我面前跑过,像是完全没有看到我。蕾的双眼紧闭,身体软软的,但我清晰地看到她的手里紧紧地捏着一个湿漉漉的海星。 “让一让,让一让!” 院子里突然聚集了好多人,将我挡在了离门口很远的地方。 救护车来了。我远远地看到她的担架抬出来,脸上扣着面罩。在几个白大褂之间,只露出身体的中段。她的手上已经没有了海星,我想是落在孙大夫的屋里了。我没有去找,我也没有胆量承认,她手里的海星其实是给我的。 我听说,蕾得的是一种罕见的绝症。即使这回能够得救,她的生命也不会超过半年。 我没有再走出院门。我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却满眼都是蕾的影子。我一直疑心上天为何对我如此眷顾,让我在如此失落的境遇中遇到一位美丽温柔的女孩,现在似乎有了答案。 三天之后,我离开了疗养院。我希望在车走上沿海公路时,能见到虽近在咫尺却始终未能一见的大海。但是天却下起了雾。公路旁甚至可以看到被海浸渍过的沙滩,而海本身却一直隐藏在白茫茫的一片之中,看不到也听不到。不是汽车的声音太大,而是它太平静。 那一年的夏天,我终于没有看到海。 曾经有一个朋友说:海与湖泊最大的区别在于,世界上的湖泊不计其数,而海却只有一个。我说不对,因为在每个人的心中,海是不一样的。 多少年之后,当我再看到海时,海已经不是那个海了,因为蕾已经不在那里。这时我才理解,最远的距离,并不是空间上,其实是心灵上的。 一个小男孩的夏天 那一年的夏天本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每天早上妈妈照常把我送到姥爷那,然后到学校去上班,下班后再接我回家。可是不知从哪一天起,妈妈突然变得特别忙,常常很晚才从学校回来。爸爸在工厂里也经常要加夜班。于是干脆让我住到姥爷家里。 我当时只有六岁,但仍然能够记得那时大人们脸上时而出现的忧郁神情。我没有想过他们忧郁的原因,因为对于很小的我,每一天都是那样美好。天依旧是那样蓝,栽满街道两旁的向日葵依旧鲜艳。过节的时候,依旧可以看到数不清的红旗。 当然也有可怕的东西,不过离我们却很遥远。虽然我不认识几个字,却已经学会了看报纸上的地图。“打倒美帝、打倒苏修”那几个黑体大字我是认得的。我从小就知道他们都是非常凶恶的敌人,在他们的统治之下,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们觊觎我们神圣的领土,由来已久……,不过,姥爷指着墙上的画像告诉我,只要有画像上的爷爷在,我们什么都不用怕。 那幅巨大的画像挂在家里墙上最高的地方。画像中的人不用我更多的描述,每一个人都认识他。但是在我小时候,他那慈爱的面容真的有一种极度的安全感。几乎每天晚上我都是看着他的眼神入睡的。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相信,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也一定看得到我们。即使当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也不觉得害怕。他一定在某一个地方,注视着我们所有的人。 我喜欢住在姥爷家。姥爷家房间冲西,不像我家不见阳光。姥爷家所在的院子也比我们家的大,有六座楼。院子中间原来还有一座好大的沙堆。据说,那是为在西面废弃的菜地里建防空洞准备的。一场战争便围绕这沙堆开始。两伙七八岁的孩子,大约有二三十个,正拿着竹竿和红缨枪打来打去,还不时喊着“冲啊!冲啊”的口令。很快,西北楼的孩子们便夺取了沙堆——他们称为高地。进而将东南楼的赶回了家门口。那可不是打群架,而是那时常见的一种游戏,容易使人联想到描写红军时代的电影。每到这种时候,我都是蹲在二楼的缓步台上观看。这种冲锋我是从来不参加的。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不喜欢战争。 同样不喜欢战争的,还有隔壁楼门的二宝,姑且这样称呼他,因为我根本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在那边战争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二宝组织了一个探险队。在这个探险队里,我最小。他们本没有吸收我的意思,只是我一直好奇地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跑到西面的菜地里去寻宝,好像还真的让他们找到了什么,放在一个火罐里。二宝用钢丝栓着火罐,在队伍前面抡来抡去,像耍风火轮一样。最后,他们把东西分了,我也有份,是一块烤熟的红薯。 不过那一年,院子中安静了许多,因为大部分比我大的孩子都到了上学的年龄。 有一天,妈妈告诉我,珍表姐要过来住。珍表姐比我大两岁,上一次见到她是在姨妈家里。珍给我展示她所有的玩具,还有漂亮的洋娃娃,但是一样也不许我碰。我从小就很守规矩,不让我碰,我就不碰,况且我对洋娃娃也不感兴趣。我倒觉得与她的娃娃相比,穿着白纱裙的珍表姐更像一个洋娃娃。 姨夫是个很高大又很帅气的人,他和姨妈在一起,几乎可以用金童玉女来形容。他们住着一套有阁楼的房间,面积并不算大,但在阁楼的楼梯上却铺了地毯,这在当时看来,无疑近于奢华的地步。珍当时就是从这铺了地毯的楼梯上走下来的。不知为什么,看她走下来的样子,我立刻想起了妈妈给我讲的白雪公主。 珍表姐的命运也像白雪公主一样。第二年,姨妈就死了。珍成了没娘的孩子。妈妈提到她,总是眼泪加叹息。 珍表姐来的那天,是姨夫送过来的。姨夫好像老了许多,用老这个字来形容一个才三十出头的人好像不太合适。但我当时的感觉就是那样。他没有那么帅气了。而他带来的那个眼圈有些发黑的女孩真的是珍表姐么?我觉得她绝不是我印象中的珍。如果她是珍,那么我以前见到的就不是。 但妈妈一把就把她搂在了怀里,抽泣起来。姥爷叫妈妈不要哭,自己却落了泪。 姨夫没坐两分钟就走了,其间还摸摸我的额头。 珍和我们睡在一张大床上。姥爷第一次没有先管我而是先照顾珍表姐睡觉。其实珍表姐并不需要照顾。她自己解开头绳和红领巾,脱掉外衣便倒头睡了。她睡觉的时候,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像茧中可怜的小虫子。 半夜,我被一种异动声惊醒。朦胧中看到姥爷正起身向阳台那边奔去。阳台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一股冷风正窜进屋来。我爬起来,朦胧中眼前的情景着实吓了我一跳。阳台那边,珍表姐身上只穿着衬衫和短裤,光着脚,已经爬上了阳台的栏杆。姥爷家住三楼,那时是最高的楼层。珍如果翻出去,非摔扁了不可。姥爷一把抓住她,把她抱回来,一边叫着她的名字。她却毫无反应。姥爷不敢睡了,他看着熟睡的珍,不断地叹息,“这孩子,还有梦游的毛病。” 第二天,姥爷把屋里所有的门都从上面插上,以免再出事。不过那天以后,珍表姐虽然偶尔还会说梦话,却再也没有“午夜惊魂”上演。 珍没有带她的洋娃娃,随身带来的只有书包和作业本,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别致的瓷储钱罐。我也很喜欢那个储钱罐,经常拿来玩。那一定是珍的心爱之物,我玩的时候,她总是在旁边看着,目光一刻不离。但几天之后,我还是不小心把它掉到了走廊的地上,摔成了三瓣。 我当时呆住了。珍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后来到我脚边拾起了碎片默默地进到屋里。后来,姥爷发现她躲在壁橱里,手捧着瓷罐的碎片在偷偷哭泣。任凭怎么劝也不好使。妈妈气急了,在我身上拍了两下,那两下其实只是象征性的,却让珍止住了哭声。她跑出来说,是她让我玩的。 幸好后来爸爸来了。他把碎片用502胶粘到一起,不细心还真看不出来。后来那瓷罐就一直放在桌子上,没有人再碰它。 天渐渐热了。姥爷让珍脱掉长裤,在白衬衫外面套上一件红黑格子的背带裙,再系上红领巾,漂亮极了。珍表姐对我其实很好,放了学就带我出去玩,还给我讲许多我从未听过的离奇的故事。我真不希望她走。姨夫送她来的时候,说一个月后会接她回家。但是三个月过去了,也没见姨夫的踪影。 后来我才听说,姨夫出事了。春天的时候他去了北京,回来后就被逮捕了。 长大以后,我才感觉出,珍表姐并不愿意出门。她出门其实是为了陪我。有她在旁边,我会仗势很多,不用担心被一般大的孩子欺负。不过,珍就没有这么幸运。那天放学,珍没有按时回来。姥爷很担心。后来她回来了,一直在哭。她的衣服上像是少了什么。原来她的红领巾没了。她说年级里那几个最淘气的孩子,在路上堵她,抢走了她的红领巾,还骂她黑崽子,说她不配当红小兵。 她还说了什么话,我没有听清,但却使一向和蔼温顺的姥爷突然变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他丢下我们两个,冲出门去。 过了许久,他才回来。红领巾拿回来了。但姥爷却没有把它给珍,而是坐在桌边唉声叹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中的原委。那天姥爷一直找到校长。校长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事,老师也把红领巾给追了回来。他说学校决不会因为姨夫出了事而歧视珍,但还是劝她上学不要戴红领巾了,因为老师不能时时保护她。最后,他暗示,那个领头的孩子的父亲,是革委会的副主任,造反起家的,相当有势力。 “咱们把红领巾先收起来,不戴了,免得他们抢。”姥爷说完这句话,珍一下子就哭出声来。姥爷默默地拿起红领巾,给珍戴上,然后把她拉到墙边,指着那幅画像中的爷爷,告诉她,爷爷知道姨夫的冤屈,会替他伸冤的,他保证。 “姨夫是坏人吗?”有一次我问妈妈。她喃喃地摇了摇头。我还想问,但被妈妈制止了。她警告我尤其不能在珍表姐面前提起。 姨夫当然不是坏人,在蹲了一年监狱之后,他被放了出来。并且很快就给他平反了。那时有一部电影名字叫《婚礼》,我一直怀疑,那里面的男主人公写的其实就是我的姨夫。但女主角却不是我的姨妈,因为她早已去世了。姨夫虽然没有马上再婚,但是终究也没有等多久。平反的第二年,他娶了一个小他很多的女人为妻。并很快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姨夫确然不再是我的姨夫,但珍依然是我的表姐。 没有红领巾的珍表姐,真的好像失去了一切颜色。她还会陪我出去玩,不过不再给我讲故事,甚至不再说话。但那帮孩子却没有放过她。放假之前的一天,珍和我再一次碰到那几个孩子。 “黑崽子又出来了!”他们笑着围过来。 珍本能地用胳膊将我拢在身后。我气急了:“你说谁是黑崽子?你才是黑崽子!”我忘记了自己要小他们好多,要冲上前去。珍拼命拉住我。他们哈哈大笑,“是不是黑崽子,你问她自己,她为什么不敢……” 我感到珍握着我的手在发抖,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就像处在极度的寒冷之中,虽然那是盛夏。那边跑过来一个男孩子,是珍的班长阳。他横到我们和那几个孩子中间,“你们干什么!”他喊道。 “好!你等着,阳。”他们撂下一句话,走了。 那个领头孩子的父亲,那位据说很有势力的人物,后来我还真看到他。仅仅几个月之后,他出现在我家旁边一所中学校园的讲台上,手上还带着链子。底下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我和几个还没上学的孩子好奇地趴着墙头看着里面的情景。我记得他上台阶时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走着。像是脚上登着自行车的踏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戴了重刑犯的镣铐的缘故。真是造化弄人,谁也料不到世事的变化竟有那样快。 那天的事,珍没有告诉姥爷。我一直想说,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那天晚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我觉得有人在摇我的床,随后是姥爷把我弄醒。“快起来!地震!” 童年最恐怖的记忆,我想莫过于地震。尤其是两年之前的那次地震,妈妈抱着我在冬日的院子里留连了两个晚上。 姥爷领着我和珍来不及穿衣服就跑下了楼。在院子里一直等到爸爸妈妈赶来。 楼并没有塌下来。但是屋里的很多东西都摔碎了,包括珍的瓷罐,再也无法复原。 珍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当夕阳西下,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阳台上,背靠着门,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天边。那一年的夏天很热,珍却始终穿着长袖。我想她一定觉得很冷。 突然有一天,我看到每个人都戴了黑袖标。那是家里的长辈去世才要戴的。妈妈给我也戴了。她告诉我,画像中的爷爷去世了,所有的人都要为他戴孝。后来的那些天,爸爸经常抱着我,跑到各个院子中去看露天电影,一次又一次地看到画像中的爷爷躺在透明的玻璃中,人们在他的边上哭泣。我没有哭,因为家里面,画像中的爷爷,不是好好地在那里么,脸上依旧带着慈祥的微笑?但是他们都哭了,珍哭得尤其伤心。因为姥爷曾告诉她,画像中的爷爷知道她爸爸是被冤枉的。 我记得那天早上,珍穿了长袖的白衬衫,黑裙子(其实不可能是黑的,只是我的印象如此)去上学,胳膊上的黑袖标尤其地显大。没有戴红领巾的她,脸色显得越发地白。 但是那一天,她没有回家。 她病了,躺在医院里。 一个星期之后,她仍然住在医院里。 有一天晚上,妈妈带了我去医院看珍。姥爷一看到我,立刻对妈妈说:“你带他来干什么,过给他怎么办?”他是怕珍的病会传染给我。其实妈妈并不想带我来,可又不愿意把我一个人放在家中。“那别让他过来。”姥爷说。 于是我在屋门口,远远地看着。珍的床位在窗边,我只能看到她很小的身体藏在被子中,一支硕大的滴流瓶悬挂在她的头顶。她的脸在极其昏暗的灯光之下苍白而没有血色。 我回家去住了。因为姥爷要去照顾珍,而爸爸也不再那么忙。他甚至带我到他的厂子里面去看全厂的人扎大大小小的花圈。似乎所有的人都沉浸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氛围之中。但那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我又住到姥爷家里。那间不大的屋子,没有珍显得空空荡荡。 有一天,妈妈和爸爸一起从外面回来,兴奋的样子溢于言表。听说有好多人在外面游行,举着那位爷爷和另一个人的画像。 但我再也没有见到珍表姐。她已经追随着那一年的夏天一起消失了。 后来,我听妈妈说,其实我有两个珍表姐。一个叫月珍、一个叫秀珍,是孪生姐妹。那就对了,怪不得我觉得我所见到的珍表姐不像是一个人。“你没见过秀珍的,在你很小的时候,秀珍就染上肺炎死了。” “不是的,你还领着我到医院看过她。” “不会吧!那时你还太小……” 但是我确实见过她的,她的一笑一颦、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我历历在目。二十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她活得好好的,希望有一天会再见到她。可是妈妈却在这么久之后才告诉我她的死讯。 我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为很久以前死去的秀珍表姐伤心了好久。 月珍表姐跟随她的父亲和继母去了南方,从此杳无音讯。 上世纪末,姥爷以九十三岁高龄辞世。临走之前,他念叨着月珍的名字,但包括妈妈和舅舅,没人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五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你珍表姐来了!” 在妈妈家里,我见到了月珍。“这就是我的小表弟吗?”趁着她端详我的功夫,我也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过想从三十六岁的少妇身上找到几岁小女孩的影子似乎很难。她穿了一件看来很普通的夹克衫和牛仔裤,但是一定价格不菲。她依然漂亮,或者应该说是有气质,而这种气质是我总觉得是我看到白雪公主的那一天就有的。 她告诉我,姨夫再婚后带她到了国外,不久便把她送到了寄宿学校,从此再也没有回家住过。“继母人待我并不坏,不过我却不愿意跟她相处。”后来,她大学毕业,开始独立生活。这一次是回国办事,顺便来看看我们。 第二天,我领月珍去姥爷的墓地。她那一身黑色的衣裙,走在乡间的路上煞是显眼。在祭扫过后,我说出了心中多年的疑问:我是否见到过秀珍。“你不可能对她有印象的。她死的时候才四岁。” 可是,我见过的患了肺炎,躺在床上的那个…… “那是我啊!”她说,“你以为我死了么?” 我当时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她仰头看着我,似乎想笑,但却没有笑出来。最后,她将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惦记着我,谢谢你!” 穿越1981 那一年我刚满十岁,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山村里念小学四年级。学校很小,只有三十来个学生。老师也只有两名。方老师教语文和算术,王老师则教剩下的所有科目。不过自从儿童节过后,王老师就再也没来上过班。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而且也没有人问起。学校里就只剩下方老师。她一个人要带好几个年级的课,还要接替王老师留下的政治和常识,明显力不从心。体音美都只好暂停。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个月吧!直到放假前的一个星期,一位神秘的代课老师来到了我们学校。她姓徐,我们都叫她丹丹老师。说她神秘,是因为陪她一起来的中心小学高校长告诉我们说,丹丹老师来自未来,来自三十年后的上海d大学。他还绘声绘色地描述起丹丹老师前一天穿着银色的飞行服从时空飞艇上下来的情景。不过我们既没有看到她的时空飞艇,也没有看到她的飞行服。只看到她和高校长还有公社的副主任一起乘坐的黑色轿车,不过这已经足够。那天,村里一半的人都跑出来看。说真的,好多人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轿车呢! 她留着披肩的长发,面容清秀,一件很特别的蓝色上衣和喇叭裤,窄窄的腰身。反正一切都跟我们村里的人不一样。当我在欢迎仪式上给她戴红领巾时,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身上飘来淡淡的香气。 村里有人说她像电影里的女特务,不过立刻就有人反驳说,电影里的归国华侨也是这样的。 那天她给我们上了第一堂课。只见她打开随身的蓝色行李箱,变魔术般地从里面拿出许多彩色的挂图,一张一张钉在黑板上。好像一幅巨大的彩色画卷突然在我们面前展开。我们都瞪大了眼睛。那里面有一百层的高楼、几百米的电视塔、架在空中的铁路、流线型的火车头、航天飞机、可以看见对方的电话、贴在墙上的电视、一面墙那么大的彩色照片……她说,这一切都是在过去的三十年中,不,对于我们是在未来的三十年内实现。 半年前爸爸从城里来看我的时候,给我讲了一个时间隧道的科幻故事。没想到这一切竟然是真的。其实即使时间旅行在以后才可能实现,未来的人不是也可以来到现在吗? 第二天,在方老师的语文课之后,她又给我们代了一堂政治课,讲到资本主义的时候,她随口问:“你们知道美国最大的官叫什么?” 我举手回答:“叫总统。” “你知道美国总统是什么样的么?” “我觉得应该是很大的肚子,穿着燕尾服,戴着一个很高的大礼帽,手里拄着文明棍……” “是漫画上的吧!”她笑起来。 “我听舅舅说,有个总统叫肯尼迪。这么走路……”我腆着肚子,装出一付极其傲慢的样子,“你、你、给我……” “哈哈!”周围已经哄堂大笑。丹丹老师更是笑得闭不上嘴。 “肯尼迪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其实他长得很帅呢!”肯尼迪长得很帅,这可和舅舅的描述相差甚远。 “现任的美国总统是里根,他原来是演员,后来当过演员工会主席和州长。”丹丹老师接着说,“其实美国总统不都出身于资本家,也有开始比较穷的。”美国总统还有穷的? “下一任总统是谁呢?”有人问。“还是他吧!”丹丹老师说。“再下一任呢?”又有人问。“是布什吧,现在的副总统。” “那三十年后,美国解放了吗?”这句话是虎子班长问的。丹丹老师笑了,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哦!那什么时候才能解放全世界啊?真让人泄气。 后来,她又给我们补了一堂美术课。“你们的美术书呢?”她问。 大家面面相觑。自从我从城里来到乡下,就再也没有见过美术书。以前王老师都是找一些宣传画来让我们照着画的。于是,丹丹老师打开她那魔幻般的蓝色行李箱,翻看里面有没有适合我们临摹的画。但学生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开自己的座位,围到行李箱旁。 “这幅画好。”玲玲说。那是一幅不大的水彩画。画面上一个蓝衣女子,一只手抱着蓝色的皮球,另一只手展开。画的右下角,是一个大大的花体“徐”字,上面一点还有几个字是:“赠晓菲”。这是丹丹老师画了要送给别人的吗? 身后有人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个是胜子,生产队老队长的小侄子。他高我一个年级,是全校年龄最大的,足足大我四岁呢!我能猜得到他们在议论什么。这画上人物的动作和服装与前年冬天王老师到南方探亲时带回来的那幅年历画有些像。所不同的是那幅画上运动员的紧身衣是红色的。不过自从它贴到办公室的墙上,就没少被村里人议论。老队长更是三令五申让王老师把它摘下来。 “老师,这是男的还是女的啊?”胜子问。 “男的有戴头花的么?”丹丹老师反问。后面有人在哄笑。 “女的怎么光腿啊!”胜子小声嘟哝。丹丹老师虽然没有吭声,但脸上颇有愠色。 “用这张么?”小霞问。“不用。”丹丹老师决断地说,“都回座位去!”她把那张画压在下面,取了一张飞船的图画让我们临摹。 大家都在纸上“沙沙”地画起来。丹丹老师在学生们中间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那天她换了白色的上衣和米黄色的裙子。那是我在那个村子里看到第二个大人穿裙子的。另一个是方老师。 我画得比较慢。不知不觉中,好多同学都已经交卷离开了。我还在一笔一笔的描。丹丹老师干脆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画画。弄得我浑身不自在。 她的衣服和裙子都不像我们平时所见的布料,一点褶也没有。上衣的样式有些像衬衫,可又不太像。它胸前有两个带盖的口袋,还有一排很大的纽扣。她的裙子显然比方老师的短,坐下的时候露出了圆润的膝盖。 放学后,我爬到姥爷门前的树上去掏鸟窝。姥爷家就在学校背后的山坡上。上树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往学校的方向扫了一眼。咦?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在学校后院那片草地上,有一个人在跳舞。那蓝衣、皮球和鲜艳的头花,不就是刚才画面上的那个女子么?这该不是梦吧? 我忘了去掏鸟窝,而是滑下树,跑下山坡。以前上学来不及的时候,我时常翻越学校的后墙。也不知道叫王老师逮住处罚过多少次。王老师走后,我更加肆意妄为。结果半个月前最后一次翻越学校后墙的时候,我把脚崴了。那天还是方老师和虎子班长轮流把我背回了姥爷家。 我爬上学校的后墙,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脚上的伤。但是当我坐上墙头,看清那跳舞的女子时,却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我早该想到的,为什么在美术课上丹丹老师听到胜子说的话会生气。那画上画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没想到丹丹老师还是运动员哩!我原以为那种紧身衣只有小孩才能穿,想不到大人也有穿的。 她背朝着我,那个鲜艳的蓝色皮球竟会从她的左手滚过窄窄的胳膊又绕过肩膀滚到她的右手上去。也许是因为太过投入,她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近在咫尺的我。我也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直到方老师突然出现。 “嘿!”她喊了一声。 我一下子从墙头上跌下来。这时丹丹老师刚好转过身。皮球一下逃出了她的掌控落到地上。 “怎么又是你,你怎么回事啊?”受伤的脚一阵痛楚,但看着方老师满脸的怒气。我没敢吭声,也没有动。“你怎么不长记性啊?脚伤着了么?让我看看。” “我没事。” 这时丹丹老师也走过来。她的腰间多了一件开襟的上衣,用袖子在腰间打了一个结。那一定是她刚刚从晾衣绳上随便取下的。她来到我的面前,蹲下来。“扶住我的肩膀,把脚抬起来。” 我把手按在她的肩上。那紧身衣手感光滑而细腻。夕阳的光照着她的衣袖,反射出奇异的光泽。她搬动我的脚,让我按她的指令做动作,“感觉怎么样?” “丹丹,你还会这个!”方老师说。 “我是运动员,关节受伤是难免的啊!” “你怎么偷看丹丹老师啊?”方老师转向我,严厉地问。 “不是呀,我有问题想问丹丹老师。”我涨红了脸。 “算了,方老师,别逗他了。正好我也想休息一下。”丹丹老师捡起了球。然后招呼我一起坐在旁边的垫子上。她腰间系着的上衣散在身后,丝毫也没能遮挡住她袒露的双腿。 “有什么问题,问吧!” “丹丹老师,你不是从未来来的吗?那你知不知道我将来会干什么?” 她笑了,“我又不会算命,我怎么会知道呢?” “是呀!丹丹老师不一定认识将来的你呀!”方老师说。 “听说你父母都不是农民,是吗?”丹丹老师问。 “我爸妈都在城里,他们不在一块。不过前一阵子妈妈来信了说她马上要调到爸爸那里了,秋天就可以把我接过去了。还有,爸爸已经当上厂长了。” “要不,我给你看看手相?把手给我。”手相不是封建迷信么?未来的人怎么还信这个呀? 她抓过我伸出的手,放在她的腿上,像模像样的看起来。“我想想……我还真从报纸上见过你的名字。你也会当上厂长的,还会成为一家公司的经理。”我的手背挨着她大腿的皮肤,感觉软软的,而且因为运动之后汗渍未干而带有一丝凉意。我感到有些窘迫。其实害羞的应该是她才对啊! 丹丹老师终于察觉到了什么,脸一下子红了。她松开我的手,然后扯下了系在腰间的上衣,摊开了,将自己裸露的两腿遮了个严严实实。 我该走了。 “这回别再跳墙了!”方老师说。 我走到后院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丹丹老师。她正笑眯眯的看我。原来遮盖着腿的上衣已不知去向。她一手叉腰,另一只手将球压在体侧,站着丁字步,那身姿在夕阳下显得尤其美丽。 我没有将那天的事告诉任何人。因为我不知道听到的人尤其像胜子那种会怎么往外传。 第三天,丹丹老师又给我们上了一堂体育课。先是跑步,然后做操、分组活动,我因为脚伤,被特许在旁边观望。最后,她还为我们表演了一段球操。我原以为她会换上前一天那件紧身衣,可是看到她仍然穿着短袖的贴身上衣和长运动裤,不由得感到有些失望。 “老师,你是不是有昨天画上的那种衣服啊?”小霞问。 丹丹老师扭头看看我。这可不是我说出去的,我保证!一定是昨天她做操的时候,还有别人也在什么地方偷偷窥视吧! “现在快下课了,来不及换衣服了。下次课吧!” 放学后,我再次爬到门前的树上,希望再次看到画中的丹丹老师。但我没能如愿。她虽然出来了,也拿了体操的器械,但是仍然穿着上课时的衣服。丹丹老师再也不肯穿她的紧身衣了。 星期六,丹丹老师上了一堂公开课,包括学生们的家长,生产队的老队长和村里好多人都来了,挤满了整个教室。内容仍然是她第一天所讲的“未来三十年的科技进步”。我们看着她打开那个精致的充满未来气息的蓝色行李箱。尽管已经听过一次,但我们依然兴致无限。 “那要真是这样可太好了!”老队长说,“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见到这些。” 丹丹老师笑了,“您多大年纪?”她问老队长。 “四十八了!” “才四十八岁呀!那三十年后,您也就七十八岁嘛!” 接下来,丹丹老师开始回答大家的提问。开始气氛还好。不过后来不知道谁突然想起问三十年后的主席是谁。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她笑着说,“有句话叫天机不可泄漏。”不过她说了下一位主席的姓氏,还说领导人不会总是终身制,后面三十年会出好几位主席。 “哦!那前面要挂一排主席像了。” 丹丹老师抬头看了看挂在她头顶的两位主席像,“不会,将来教室里不会再挂领袖像……” 我记不清是在这个时候,还是在后来丹丹老师回答那个问题的时候。老队长突然站起来,并走了出去,看来很不高兴的样子。他走了,其它人也都跟着撤了。这一切令丹丹老师有些猝不及防。看着他们的背影,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充满异样的表情。那天方老师不在场,家长们也开始纷纷把孩子领走。姥爷拽了拽我的衣袖,示意我也离开。 那天我睡得很不好,总是梦见丹丹老师那张异样的脸。 星期天早上,我被村里的嘈杂声惊醒。大家都说出事了,丹丹老师被大队来的民兵抓走了。 我们到学校时,方老师正颓然坐在宿舍的房门口,一言不发。她和丹丹老师住的房间已经被翻乱了。我们来之前,丹丹老师已经被生产大队来的民兵五花大绑装上拖拉机拉走了。 于是村里开始有各种传言。说她是什么地方派来的特务,专门来搞破坏的。丹丹老师大概永远不会想到,在这个民风淳朴的小山村,她那时尚的装扮和开放的言行是那样的不受欢迎。但是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能让她和“特务”这一字眼联系起来。 据说民兵撬她的箱子撬了半天,最后还是叫老队长制止了。他说,那个箱子应该原封不动地和人一起交给警察,由警察去寻找证据才对。 “你们真的相信丹丹老师是特务么?”虎子问。他们想去找老队长。 “算了!你们根本不清楚状况!”方老师拦下了大家,“我去找队长。” 据说老队长被说动了。大概也不大相信丹丹老师真是什么特务。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便翻山去县城里反映问题去了。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老队长在山里遭遇了泥石流,险些把命丢掉。不过几天后有消息传来。说丹丹老师到了县城里就被放了。而殴打过她的大队民兵反倒被抓了起来。 但是丹丹老师并没有回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恐怕那个风景如画的美丽山村带给她的伤害太大。也有人说,两个从未来过来的人半路把她接走了,就是乘坐高校长所说的那种时空飞艇。 不久我也离开了村庄。后来我回来看姥爷时,听说老队长因为发生非法拘禁丹丹老师的事,早已被撤职了。有人为他抱屈。但也有人说,其实他才是拘禁丹丹老师的背后主使,连王老师也是他给撵走的。还有人在传说他和方老师之间有什么不堪的丑事。 可是丹丹老师,她平安地回到未来了吗? 后来每当我和朋友们讲起这个故事,他们多会向我投来怀疑的目光,但基本不置可否。上初中时,我也曾经把它写入我的作文。题目就叫《来自未来的老师》。当时语文老师在后面写下的如下的评语:“想象力很丰富,但缺乏真实感。”看来他们并不相信。甚至我的父亲也曾经说我:“你是学理工科的诶,你觉得时间旅行在理论上是可实现的么?” 高考之前,我遍翻招生目录,发觉在上海并无d大学。原来那是一所不存在的学校。那也许只是年轻的丹丹老师和别人合伙编织的一个美丽的谎言吧!可是她们为什么要骗我们呢?我始终无法释怀。 开始的那些年,我从未怀疑过丹丹老师的来历。因为总是不断有事情证实她的预言。下一任领导人的姓氏,里根和布什分别在四年和八年后继任总统,她所讲的未来三十年的科技进步不断在现实中出现。 而我本人的经历更印证了她的话。大学毕业后,我进入了父亲所在的工厂,后来真的当上了厂长,又真的成为一家公司的经理。还上了几回报纸。每次我都不自觉在想,如果她真是来自未来,这次报上的消息是否会被她看到。然而给我震动最大的一次,是九十年代末的一篇报道:位于上海的f学院更名为d大学。这不正是丹丹老师的那个大学么?她告诉我们的其实正是三十年后学校所叫的名字! 这一切又该作何解释?回想起她身上穿的那些与众不同的衣服,甚至她的体操服,似乎都不该出自那个年代。我翻出一张早年的艺术体操挂历,感觉那时的衣服显然厚重而没有光泽,那种光鲜而极尽性感的体操服样式是后来才有的吧! 在一个经常光顾的群组里,我描述了这件事。说真的,相信我没在编故事的不太多。不过还是有几个网友颇为认真地讨论了一番。 “我相信您,但我不相信穿越。我觉得她对后面三十年科技发展的描述其实在那个年代的宣传中是很常见的,只是您当时在山沟里,所以觉得很新奇吧。” “1981年的六月末,十一届六中全会刚刚开过。领导人已经换了。您不知道,但她应该知道。至于里根和布什,总统连任和副总统继任虽然不是美国的惯例,但却有很多先例,她猜对了纯属巧合。” “对于你将来的预测,恐怕是因为你爸爸是厂长,所以预测你是厂长。如果你爸是农民,她还不一定说什么呢!反过来,也许正是她当时随便说的话促使您向这个方向发展呢!” “但是丹丹老师在院子里穿体操服做操那段让我很难想象。照理说,那时应该还是一个很封闭的时代。即使是现在的女孩,也很难那么开放,更何况是那时,而且是在边远山区。” “这不正说明她可能来自未来么?” “而且她表演体操时的紧身衣。那种材料和样式应该是后来才出现的吧!” “您说的那种高弹力、有光泽的面料不就是氨纶吗?1959年就有了啊!您觉得她的穿戴与众不同。不是说她是从上海来的吗?那时的上海,与其它地方的差距何止三十年呢?” “丹丹穿体操服在院子里做操这件事,我觉得在那时比现在更有可能发生。现在女孩子练体操都是在专门的练功房。但在那时很多地方没有这个条件。而且由于服装的匮乏,比赛和训练往往是同样的衣服。我想她在那个假期之后,一定有很重要的比赛。所以她才随身携带了体操的器具和服装,以便可以在闲暇时练习。” “而且对于球操,因为球要在袖子上滚动,其它服装是难以替代的。但当时毕竟是盛夏时节,穿着长袖的体操服运动,应该已经很热。既然是在一个封闭的院落,完全没有理由再穿长裤。” “你们这些大男人纯粹是瞎猜,应该问一问练过体操的mm才对。” “灵儿练过。让她说一说吧!” “我只在草地上穿过一次体操服。不过那次既不是训练,也不是比赛,而是为了给学校的宣传栏拍照。” “丹丹当时也是在拍照吧!方老师手里有没有拿着相机?” “这我可没有注意。” “那d大学呢?是后来才有这个名字的。” “谁说的,历史上,它就叫过这个名字,现在只不过是又改回去了。如果她就在这个学校,当然应该知道学校的历史。” “我甚至觉得丹丹并不是她的真名,她也不姓徐。如果那是她的自画像,她只能照着相片画。而自画像她又能送给谁呢?并且一幅签了字的画没有马上送出,而是被她带了这么远,我觉得很难理解。所以我觉得那幅画应该是别人画了送给她的,送她画的人也许是她的男朋友。徐是她男朋友的姓,而晓菲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如果她真是2011年穿越过去的,应该是90后了吧!90后会说那么多政治词汇么?” “90后不会看历史书的么?” “你真的相信在2011年,人类会拥有这种超时空技术么。” “穿越时空不一定是靠人类的科学技术嘛,也许她碰到了时间漩涡,也许她具有超能力呢?” “不是马上就到2011年了吗?如果您的丹丹老师真是从2011年穿越过去的,那她现在就应该在d大学了。您可以去找她啊!”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但是我并没有行动。我并不相信会有什么结果。失望会远远大于希望。 转眼到了2011年春天。我突然收到网友冰雪晶莹发来的信息,链接着一个网址,和一句“叔叔,祝您好运!” 我点击了上面的网址,进入的是一个求职网页。里面赫然显示如下的信息: 徐丹丹:1987年出生,d大学信息工程学院2009级研究生……特长:艺术体操、健美操…… 这是怎么回事?我似乎感觉整个身心一下子被抛进了无尽的时空之中。我呆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动作。 这是丹丹老师么?我原以为我一辈子都会清晰地记着她的模样。可是此时此刻望着那张面带微笑的女孩照片,印象中的丹丹老师竟一下子变得模糊了。我完全说不清,她像或是不太像。 我试着给她发了一封邮件,试图向她讲述那个离奇的故事。但是,如我所料,她没有回信。 后来,冰雪晶莹又给我发来两个链接,均来自d大学的网页。打开网页,里面全是d大学优秀运动员参加全国比赛的照片。我很快就找到了徐丹丹。每一张里她都穿着比赛用的体操服,但是却与我印象中的完全不同。新式的体操服上面有着复杂而多彩的图案,而且艺术体操服已经改为裙式,健美操服则是要配穿丝袜的。也许那只是她在训练的时候穿的。她也可以不穿丝袜。但是现在还有那种花色的体操服卖么? 我将她的求职资料转给一家知名网络公司中的朋友。大约半年后,我接到了一封署名徐丹丹的邮件。 她对我的推荐表示感谢,但是否认她是我要找的人。 2011年秋天,我到上海出差。我联系了徐丹丹。她约我在d大学内的咖啡厅见面。这是我第一次从听筒中听到她的声音。与记忆中一样么?我才发觉,我已经对丹丹老师的声音毫无印象。不过,第二天在咖啡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感谢您为我做的一切。”她说,“但是,我想,我并不是您要找的徐丹丹。” “你听说过多重宇宙的说法吧!如果你确定在三十年前遇到的真的是我,恐怕也只是另一个空间中的徐丹丹。如果她回去,恐怕也是回到另一个空间去了……如果让我选择,我绝对不会回到过去。” “坦率地讲,我也不能肯定我遇到的就是你。也许这太荒唐。但是,对于我所经历的这些事情,我只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我说。 “那么明天,你来体育馆找我好吗?”她最后说,“我想我会找到你要的答案。” 第二天,我如约来到d大学的体育馆。在一群健美操队员之中,我很快分辨出了徐丹丹。她并不像其他队员那样穿着体操服和丝袜,而是穿着短衣短裤。原来她早已不是队员,只是帮助新队员训练。 她也看到了我,“你先到那边去等我一下好么。对了,看到墙上那一排校史照片了吗?去看一看其中的第九张。” 我沿着她手指的方向走过去,其实不用一个一个地去数,我早就看到了那张照片。那不正是我记忆中的丹丹老师么!就是那件体操服,一手叉腰,一手搭在球上,两腿略微交叉站在那里。在夕阳的光中带着甜美的微笑。然而…… “那像是我吗?”徐丹丹已经走到我的身旁,“你看看旁边的字。” 其实我早就看到了旁边的注解:我校工业工程学院吴晓菲教授1981年在s县支教时给学生们表演艺术体操。 枫丹(1) 接到娟的短信时,我正在给学生上课。“能过来一下么,有事想请你帮忙。” 一闪念之间,我在想是否我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转机。在上一次“冷战”之后,她已经有足足一个礼拜没有跟我联系。虽然不曾挑明,但我预感到早晚有一天我们之间的关系会走到尽头。尽管如此,我并没有采取任何补救的措施。当一个女孩决定平静地和你分手,那一定意味着你有什么东西她觉得无法改变,多半都是无可挽回的。所以我早已不再像初恋时那样一定要去追问为什么。 她有着清秀的面庞,高挑的个子,匀称的身材,个性沉稳而善解人意。她喜欢网球和游泳,是学校研究生会的副主席,还是学校仅有的两名hr奖学金获得者之一。平心而论,娟在各个方面,都比我初恋时的那个女孩更加优秀。我们相识的时候,我甚至想,也许初次失恋的创伤恰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否则我不会有机会和这么优秀的女孩相恋。但是和她在一起的这两年中,却始终未能重温初恋时的那种感觉。 胡思乱想之间,我已经走上了横跨学校东西两院的过街天桥。娟曾经说它是我们爱情的见证。还半开玩笑地问我究竟和几个女孩在这座桥上携手走过。我没有告诉她起码有五个,这当中还不包括我的初恋。 娟没有和她的同学住在一起,而是作为兼职辅导员住在本科生公寓中。我和门口的管理员打了一声招呼就进去了。因为和娟的关系,我是为数不多的可以不受限制进出女生宿舍的男性之一。 给我开门的是娟的室友兰,一个大三的女孩。“她刚出去,你先坐吧!” 她打开一罐可乐递给我。“谢谢!”我说。 “不用谢!那是娟的。”她笑了,一脸的孩子气。 兰长得和娟颇有些连相。初次见到她时,我开玩笑说,我还以为她是娟的妹妹。不过除了这个之外,她们再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兰比娟矮很多,也就一米六多吧。而且无论从体格、行为举止还是穿衣都完全像一个还未发育完全的中学生。一件运动衫包裹着她娇小的身躯,像在衣架上一样宽松。 她面前有一本摊开的书,但她的眼睛却没有落到书上,“海哥,”她问我,“你是不是会解梦。” “你听谁说的?”我问。 “你自己说的。以前我看你给娟姐解过。” “那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我说,“梦哪是那么好解的。最近有什么有意思的梦么?” “不是最近才有。是我经常会做一个梦,梦见我在一个地方,四周开满一种奇异的,淡紫色的小花。两边是山,那应该是个山谷,前面也是山,但是是蓝色的,应该很远。每次我都会在这时醒来。前面还有很长的故事,当我来到那里时,我还清楚地知道,不过一旦睁开眼睛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但那小花的样子,我记得特别清楚。”她的目光离开我的脸,游离在半空中,“它有七个花瓣,花心是一种奇怪的蓝色……你在听吗?” “我在听。” “那你怎么看呢?”她问。 “一般说来,经常做同一种梦,往往都和童年的某种经历有关。你以前见过这种花么?” “没有。”她摇摇头。 “你肯定?比如在你很小的时候,想一想你都去过什么地方?” “我肯定,不论在山东我家里,乡下的奶奶家,还是在北京,所有我去过的地方,都从没见过这种花。也从没有与梦中类似的情景。” “梦中的东西不见得是真实存在的,它可能是现实中的某样东西转化而来。比如多种东西的组合,或者加入了你的想象。” “我不这样想,”她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我觉得那花一定是存在的,不然它不可能那么真切。”她重又看着我的脸,“你相信轮回么?” 这个问题让我颇感突然。“坦率地讲,我不太相信。”我回答。 “我相信,”她说,“而且我觉得,那一切一定是我前世的记忆。”她盯着我的眼睛,“在一个什么地方,一定开满了这种紫色的小花。而我前世就住在那里。” 我没有搭话,我一般不愿和别人探讨怪力乱神一类的东西,因为那是不会有结果的。随后是片刻令人尴尬的沉默。娟怎么还不回来?我拿出手机。还没等我拨号,兰已经在和手机说话了:“姐姐,你过来吧!” 娟出现在不到半分钟之后。我突然回过味来,她约我来,莫不就是为了来听兰那个无聊的梦的吧! 果然,她送我回去的时候,问我对兰那个梦怎么看。 “我倒觉得她最好去看看心理医生。”我随口说道。 “不要这么说嘛!她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有来生?”她反问,“你能证明来生一定不存在么?” “你是党员吧!”我问。 “这和我是不是党员有什么关系。我最讨厌你这点了,动不动就上纲上线!你是党员,就不允许别人信么?” “她自然有信什么的自由。但是有谁会把梦里的事那么当真呢?” 她看看我,“她已经找过心理医生了。” “她还真去了!医生怎么说?” “医生也没什么说法,所以才来找你的。” “医生都没有办法,那我又能怎么样?你真拿她当你的亲妹妹了?” “喂,你不好不那么冷漠。帮帮她,去帮她解一下梦,管你怎么说。只要不要让她这么神经兮兮的,好不好!” 我终于明白了。我看着娟的眼神,“看来她把你折磨得不轻吧!” 回去之后,我并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我有好多事情要做。不过我还是抽时间查找了一些文献。当然不是《周公解梦》那种,那是蒙不了兰的。也不是《梦的解析》那类。一边想着兰的那个梦,她所描述的那种神秘的小花,在心理学上真的有什么意味吗? 枫丹(2) 几天之后,我接到兰的电话。“又做那个梦了么?”我问。 “嗯!”她回答,“不过,你还愿意听么?” “可以呀!”我说,“要我过去么?” “不用,我去找你吧!你是一个人在办公室吧?” 她很快就来了。“坐吧!”我说,“说说你的梦。” 仍然是那个支离破碎的场景,而且毫无新意。不过,如果一个故事像我这样听了两次都觉得厌烦,那么对于兰这个在梦中经历了无数次的人来说,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呢?其实我心里早就准备好了应对她的说辞。于是我问:“那种花有多高?” “大概有……”她上下比量着,“这么高。” “那你看它的花瓣的时候,是蹲着看的?” “不,我醒来之前,是躺着的。” 躺着的?“那你怎么能看到远山和山谷,又怎么能发现四周开满这种小花呢?” “不是的,开始我不是躺在地上,好像是在很高的位置。” “那么你是从山上走下来,又找了一个地方躺下,并且看到了身边的小花的样子,是这样么?” “不是的,”她说,“我好像是从高处直接下来的。” “飞下来的么?” “不是!” “那是从高处摔下来的?” “也许是吧!”她回答。 “一般说来,在梦到从高处跌落的过程中人多半会惊醒。你没在最紧张的时候惊醒,却在随后的平静中醒来。这多少有点奇怪。” “所以,我觉得那一定是我的前世在某个地方经历过的。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地方。我总是觉得,那是我的一个宿命。” 怎么又转到了这个话题。“那你怎么去找呢?”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 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半灯笼袖的白色连衣裙。“娟好像也有这样的一件衣服。”我说。 “这就是她的,她给我了。”这颇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娟曾经说过,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 照理说,兰的身量比娟要小很多,可这件衣服穿在娟的身上并不显得小,在兰的身上也不显得大。 “对了!那花的名字,是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 我打断她,“既然你认为那是你前世的经历,你前世也许知道它的名字。说不定它还留在你的记忆中。仔细想想,或许你会想起来。” “可是,我真地想不出来。” “到梦里去想。”我说。 “这怎么可能?” “这当然可能,如果你强化这种意识。在你继续做梦的时候,会把这种意识带入梦中,从而转化成你在梦中的行为。你不是还会做这个梦的吗?想起来告诉我。” 终于把她送走了,我长出了一口气。我这样做是不是在敷衍她?说实在的,我并不相信她会想起那花叫什么名字? 后面的两个星期,她没有再来找我。而娟也同样没有和我联系。 一天晚饭后,我路过操场,看到有人正在架设银幕,莫不是久违了的露天电影?我打电话给娟。“什么片子?”她问。 “不知道,管他什么片子呢?我们好长时间没看过电影了。” “不知道什么片子你就看。你就那么闲么?我下礼拜还有考试呢!” 我看着操场上正在聚集起来的人群,正打算离开,无意间瞥见旁边不远处一个女孩的背影。这几天气温骤然升高,操场上一下子遍布清凉的盛夏装。那女孩穿着一件吊带的小背心,牛仔超短裤,脚下一双红色的拖鞋,个子不高但两腿修长身姿曼妙。一定是艺术专业的吧,我猜想。 我没有留心去看她,她却在扭头时看到我,“海哥!” 那女孩竟然是兰。第一次看到她这种火辣的装扮,我才发觉,记忆中那个瘦小而且发育不成熟的印象完全是错觉。 “你也来看电影?”她说,“对了,海哥,我想起来了……” “兰!”有人在叫她,是一个穿裙装的女孩。“那明天再说吧!”她说着,消失在人群中。 第二天,我在办公室接到兰的电话,“海哥,你能下来么?门口的师傅不让我进。” “怎么了?”我问。 “他说我的衣服不合格。”她是不是把昨天晚上那套行头穿到教学区来了?我走下楼去,看到兰站在门外的日光中,那吊带背心和超短裤尤其扎眼。 “海老师,她是你的学生么?”门卫老王问。“哦!”我应承着。“她不知道进实验楼该穿什么衣服么?” “好,我提醒她。”我走出去,把兰带到稍远的地方。“兰,你不知道教学区不让穿拖鞋的吗?”她耸耸肩,摇了摇头。 “你真的不知道?还有,你这个上衣,哪怕有一寸长的袖子,也算过得去呀!” “那她怎么算?”她指着一个刚刚走进楼去的穿无袖连衣裙的女孩背影问。 “她那个叫裙子,你这个叫背心,懂吗!” “真是莫名其妙。” “你也可以披一个披肩哪。太阳这么毒。你不怕晒坏肩膀么?好吧,我们进入正题,你要告诉我的是什么?” “我想到了那种花的名字。” “真的!叫什么?” “叫枫丹。”她说,“海哥,有叫枫丹的花么?” “我不知道。可以上网查啊!” “哦,我怎么没想到。” 她拿出手机,走到一个背光的地方,翻看了半天,“这都什么呀?” “还是上电脑查吧!”我说。办公室进不去,于是我们进了学校的网吧,开始查“枫丹”。一下子检索出四百万个结果,我连续翻了几十页,里面有法国的枫丹白露,剩下的基本上都是某某酒店、某某小区的名字。 “加上‘花’字呢?”她说。 这一次检索出来的大部分是“枫丹花园”、“枫丹花卉公司”等。 “你看这个!”她指着电脑屏幕。在第四十七页,链接着一篇博文。那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去往k村的路要穿过一个峡谷,路边开满了当地人称为枫丹的小花。” 原来真有叫做枫丹的花!“但他并没有说这个花是什么样子的,还有k村在什么地方?” 我继续搜索。在一个条目下,有这样一句话:“花淡紫色或白色,果实也称枫丹,可食。”最后面有一句话:“据《植物百科全书》。” 她痴痴地看着我。我当时真不知是个什么感觉。我不禁有些怀疑,这会不会是这个神经质的小女孩的一个恶作剧,否则怎会有如此的巧合。 “我们去查植物百科全书吧!”我说,“明天一早,我在天桥上等你。我们一起去国家图书馆。” “还有,国图对服装也有要求哦!” “我知道。”她说。 枫丹(3) 第二天,我早早走上天桥。她来了,换了半袖的紧身t恤、白色短袜和运动鞋,依然还是超短裤,头上多了一顶遮阳帽,一派运动型打扮。 “还穿这么少,国图的空调可是很强的!” “切,我又不是没去过国图。”她扬起手中的袋子,“我有准备。”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进入图书馆大门的时候,我看看她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你要存包么?”我问。 “no,”她说,说着,从手袋里拿出笔和本,交到我手上,“你先替我拿着。”然后变魔术般地从袋里掏出一件深蓝色的小西装穿到身上,然后随手把手袋塞进衣服口袋里。“你看,不用存了。”看着我有些吃惊的眼神,颇为得意。 在等书出库的时间,兰没有和我一起找地方坐,而是靠在廊柱上玩起了手机。一会儿她举起手机,似乎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自拍角度。“用我来帮你拍吗!”我问。 “ok!”她迅速调整姿态,摆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她的上衣敞开,虽然是长袖,但是高腰而且紧身的,与超短裤的搭配到不显得十分突兀,反而显得青春靓丽。 “怎么照上腿了?”她检视回放照片,颇显不悦。 “你的腿不好看么?” “不是啊,我这么发出去,她们会不会说我穿的不搭啊!” 穿都穿了,还怕别人说什么。“好多明星不都这么穿么?” “是吗?” 书出来了,我们一起进入阅读室。 “海哥,你看!”在百科全书“枫丹”条目的旁边有三张彩色的图片。其中两张是花和果实的外观,第三张则是一张照片,恰是远山前面的一个山谷,和遍地的紫色小花,简直和兰的描述一模一样。在照片的下方,是一行小字:“摄于白山南麓”。 她再次用那种痴痴的表情看着我,“这是在哪儿?”她问。 我用手机拍下了条目下的全部字和图片,随后和兰一起离开了图书馆。坐在车上,兰只是抱着装西服的袋子,呆呆地望着前方,一言不发。 “白山南麓范围虽然很大,但我想像k村这种生僻的名字,不会有太多的,我们可以从这里查起。” “那我们再上网去查。”她说。 “兰,”我对她说,“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别为这件事分心。反正你已经做了二十年的梦,不差这一时吧!你先把这件事放下,认真去复习功课。查找的事,我来做。” 她看看我,点了点头,“嗯!” 回到办公室,我打开电脑,做了几件事情。一是在地图上搜索白山地区所有叫k的村庄,并不多,一共有十一个,只有三个在白山以南。听说有一项新的搜索技术可以对图片进行识别,正好可以一试。我把拍下的几张照片处理了一下。发到了识图页面。 虽然搜出了很多结果,但并不理想。我又查找地图上几个k村周围的图片,再反复识别,终于找到与百科全书上相似的风景照片,而且确定了在三维地图上的拍摄点。 我并没有将这些告诉兰。每次她打电话来。我只是说我在查,让她安心考试。 有一天,娟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你查到了兰梦里的地方了吗?” “差不多吧!”我说。 “你打算告诉她么?” “为什么不告诉她?” “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荒唐么?” 这件事确实荒唐。“可是确实存在这样的地方,你说该怎么解释呢?不会是你的小妹故意泡我们的吧。” 她没有回答。 “如果真的是那样。这些都是她策划的,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孩子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她说,“兰是一个生活在自己幻想世界中的人,她做什么事不需要动机。” 两天之后,兰来了。“考完了吗?”我问。 “还有一门。”她回答。 我把我查询的结果告诉了她,等待她的反应。 半晌,她说:“我们什么时候去?” “什么,我们?去哪?” “去找枫丹花啊。“ 虽然对她的神经质有些心理准备,但我仍然没有料到她会马上提出这个要求。“不是……你想好了吗?” ”当然了,我打算考完试就出发。海哥,你不愿意陪我去吗?”她说,“我出你的路费。” “你是学生,哪来的钱?”我问。 “我在外面做家教挣的钱,还都攒着呢。肯定够的。” “你家里呢?跟他们说了吗?” 她沉默了。 “如果你家里同意,我可以陪你去。正好现在东北还不太热。我在那边有同学,顺便去看一下,不用你掏钱。” 再次会面是在学校的花园中。我又看到兰那件深蓝色的西装,里面换成了白色的连衣裙。“你父母同意了。”我问。 “哦,我已经决定了。下星期就走,可以么?” “看来你在家里说的挺算的嘛!”我说。 她笑了,“哪有这回事?” “家里就你一个孩子么?” “不是,我有一个妹妹……反正爸爸更喜欢妹妹,不喜欢我。” “那你妈呢?” “怎么说呢,虽然在爸爸面前,妈妈多是维护我。而且她对妹妹较严,对我很松。但我并不觉得她喜欢我。从小到大,我很少见她真心地对我笑过。而且生气的时候,她不是说你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就是我欠你的这样的话。我想也许我小时发生过什么事情,她真的亏欠我什么吧。” “这会不会和你的梦有什么关联呢?”我问。 “不会吧,我从来没去过那里呀!” “抱歉我想问一下,你父母关系好么?” 她摇摇头,“我长大之后,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基本上没有话。爸爸大学毕业,妈妈只有小学文化,而且没有工作。不知道他们当时怎么走到一起的。” “算了,别胡思乱想了。”我安慰她。 当天晚上,我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我是兰的父亲。”他说。 “大叔,您好。” “听说你要陪她去东北?” “有这么回事。” “你是兰的男朋友?”他问。 “这是兰对您说的?”我问,“恐怕您对兰的话有些误会。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是学校的老师。我们学校对这方面管的是比较严的。” “既然不是她的男朋友,你为什么同意陪她去东北呢?” “正好我也有事要去东北。所以我们就结伴同行了。我是觉得她一个女孩子出门不太安全。” “那你知道她去东北干什么?” “她说她要去找她梦里的地方。” “你不觉得这事很荒唐么?”他问。 “是有些荒唐。”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劝劝她不要去呢?” “我找不到充足的理由阻止她。而且她说已征得您的同意。” “我可没有同意。” “那如果您能让她打消这个念头,我求之不得。” 枫丹(4) 再次看到兰,我问她:“你怎么对你父亲说我是你男朋友呢?” “这样说,好让他放心啊。”她回答,显得极其自然。 “这样不好吧!娟知道了,会怎么看我呢?” “可是我问过娟姐了,她说你们已经分手啦!”她看着我的眼神像一个无辜的孩子。可是从她口中证实这个消息比从娟那里亲耳听到还要更加刺激我的神经。 我有一种冲动,想去直接问娟。但还是忍住了。我看着对面的兰。一件有领子的无袖连衣裙。“这件衣服我也看她穿过。” “这也是娟姐给我的。”她小声说,随后低下头。 我终于了解到我此时在娟心目中的位置,其实和娟的那些曾经最喜欢的衣服一样,是可以送人的。“好吧,那就让我暂时假扮一回吧!” “你答应了?”她抬起头,喜上眉梢。 “记住,只是暂时的。” “那也行啊!”她突然起身跑到我面前,双手搭上我的脖子,“那从今天起,你是我的了。” 我一下推开她。“海哥!”她喊到。 “在我的办公室里不许这样。还有,请叫我老师。你不知道在我们学校里师生恋是禁止的么?” “这不公平!”她说,“娟姐也是学生,为什么可以和你出双入对?” “因为我认识她时,我们都是学生。” 她看着我没了话,但眼泪在眼里打转。我还得去安抚她,“我刚才把话说重了。没那么严重。” 那天晚上我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这算是怎么回事么! 第二天我却接到了娟的电话,“我们谈谈好么?” 娟站在我们以前经常约会的路灯下。一开始我竟以为那是兰。她穿了一条很短的白色短裤。我不记得曾见过娟在运动场以外的地方穿过这样的短裤,这更像是兰的风格。不过走近之后发现,她身上穿的其实是裙裤,上面分明有很短的熨痕。那别致的腰带,配上长袖的蕾丝衬衫,完全是时装化的搭配。而兰更偏重于牛仔和运动款。 可是,我认识娟已有两年之久。我见过她各种打扮的样子。从风衣到泳装,从舞厅到运动场。可我接触兰才有几天呢?怎会将娟错认为兰呢? “你准备陪兰去东北?”她问。 “是。”我回答。 “你真的要陪她去胡闹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那又怎么样呢?……你不是说已经把我让给兰了吗?”我反问。 “什么啊?……你当真要做兰的男朋友么?” “有什么不可以么?” “你听我说,兰这孩子……” “怎么,你担心我会伤害她?” “不是,我担心她会伤害你!” “什么意思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和她住在一起?”她说,“去年的时候,有一个男孩追求她。大家并不看好他们俩,都觉得他们性格完全不合。我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反正有一段时间他们一起上课,一起上自习,几乎形影不离。我一直担心他们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 “能出什么事?”我问。 “别装傻!” “那出事了吗?” “比出事还严重。有一天晚上,兰把那个男孩刺伤了。就在兰的宿舍里。当时别的女孩去上自习了。宿舍里只有他们俩个。” “那男孩伤得重么?” “流了很多血,但并无大碍。”她说,“男孩的父母来了。兰的父亲也从山东赶来。学院希望息事宁人,让兰的父亲陪钱了事,但男孩的母亲不干,非要追究兰的刑事责任。我们没有办法,只能由着她去派出所报案了。你猜怎么着?派出所拿出一份笔录,是兰在出事当天作的。她说那男孩意图强奸她。她被迫防卫。” “用刀么?” “当然不是,那不成了蓄意的了么。你都想不到她用的什么凶器。是一支圆珠笔。但不是真的圆珠笔,在笔芯的地方装的是一根磨尖的粗针。她的身边肯定一直准备着这件东西。那本来是应该作为证物的。可是她对警察说这是她一个英年早逝的亲戚送的,有特别的纪念意义,央求警察千万不要把它没收。警察居然就相信了她的话,把那东西还给了她。” “那后来呢?” “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男孩家没有拿到一分钱,更不用说追究了。但兰的父亲却要求学校对他的女儿进行保护。所以就让我去陪她住。” “你见过她这凶器?” “我真见过。说真的,看到她把玩那只笔,我感到浑身发麻。” “真的?” “信不信由你。” 说真的,我不信。不是因为这故事太假,而是她说的太急切。 看着我的表情,她颇为恼怒。“为什么?我们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你却怀疑我在骗你。” “我没说你在骗我。” “而那小鬼只说了一句话你就相信了!” “哪一句话?” “你明知故问!” 披肩的长发,蕾丝衬衫下急促起伏的胸部,袒露着的修长的双腿。如果是在以前任何时候,我一定会急切地揽她入怀。可是眼下,我却没有任何勇气,甚至立刻想到了逃走。而我竟然真的这样做了,把她一个人丢在路灯底下。 整整两天,我没有和她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联系。我发觉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只觉得娟当时有些不可理喻,却没有想到这本来应该是挽回我们之间关系的一个机会。而且以兰那种神经质的性格,真的有可能做出那种恐怖的行为。 我拿出手机,想给娟去电话。突然看到兰几天前的一条信息,里面链接着一个网址。敢情她还有闲心天天发这么多字的微博。不过里面即没有我,也没有写她的梦,而且丝毫不像我印象中的样子,字里行间透出活泼而阳光的信息。 这不是我在图书馆给兰拍的照片么。我查看下面的跟贴,确实有说她穿的不搭配的,但也不乏“靓丽”、“清纯”、“性感”等溢美之辞。我不禁十分欣赏自己的拍摄水平。这女孩的真人哪有照片上这般可爱。 但我迟早要面对她们。更何况我还对兰有个承诺。我拨通了娟的号码,没人接听。后来有人接听,又马上挂了。这是怎么回事?她不会是出了什么问题。于是我再拨过去,还是无人接听。她把手机丢了? 这时手机响了,是娟的回拨。可是里面却是兰的声音:“海哥!快来呀,姐姐打我!”伴随一声刺耳的撞击声,只剩下了忙音。当我再拨时,提示已关机。 麻烦了,出事了。我赶紧向娟的宿舍赶去。 枫丹(5) 当我走到娟和兰的门外,几个女生正围在门旁。门关着,里面很安静。“你们在干什么?”我问。 “刚才娟姐和兰好像打起来了,好大的声音。” “你们怎么不去劝架?” 她们集体摇头,“我们可不敢,娟姐发起脾气来很凶的。” “那兰不会很吃亏?” “哟,娟姐和兰打架,还不一定谁吃亏呢!” 我转动了把手,门并没有锁。我看了看那几个女孩,“你们既然不愿意拉架,就不要围观好么?” 屋里,兰坐在自己的床边,手捂着鼻子。她穿着背心和牛仔短裤,膝盖和肘部有明显的淤青。她看到我,叫了一声:“海哥!”便抽泣起来。随着她的手拿开,我看到她的鼻子下面,手上满是血迹。血还在从她的鼻孔中流出。我急忙给她拿了纸,她用它堵住鼻孔,但很快就殷红了一大片。 娟则坐在窗边,面向窗外,她头发散乱,身上穿着夏天那种很短的睡裙。身上不仅有淤青,还有明显的抓痕。 “娟,把衣服穿上,我们出去谈谈好吗?”我说。她顺从地拿起一件夏天的薄风衣披在身上,默默地和我走了出去,把兰一个人留在了屋里。 我们在花园里找了一个背静的地方坐下来。我是否该问她们打架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我,但那并不是我该问的。“她有没有伤害你?”最后我问。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眼睛,捋起袖子,“你自己看!”她又给我看脖子、肩头和胳膊上充血的抓痕、手上清晰的牙印、还有大腿上一片片的淤青。可以想见当时打斗的惨烈。“这小鬼,下手还真狠!”我问,“你没把她怎么样吧?” “这都是因为你!”她怨怒地说。 我知道没法跟她讲理,于是揽她入怀,“很疼么?” “疼!”她倒在我的怀里,抽泣起来。 在她哭过之后,我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那小鬼得你去安慰她。她恐怕也被你打得不轻。如果她到系里告你的状,你就完了!” 我还得兑现对兰的承诺。三天之后,我们登上了北上的火车。娟来送我们。她依依不舍地拉着兰的手,对我说:“你一定要保证把她完整的还给我。” 兰笑了,言语中充满戏谑之意,“姐姐,是我该保证把海哥完整的还给你吧!” 我们的旅程是先坐一天的火车到t市,然后再坐汽车到b市,再从那里去k村。 “卧铺是这样的啊。”刚上火车的时候,她说。 “你没见过卧铺么?” “没有啊。” 我们订的是一张下铺,一张中铺。我让她睡下铺。她却说:“我想睡上面。” “你穿裙子上上下下的不太方便吧。”我说。 “哦!”她应着。随后消失,当她再出现时,下身的裙子已经变成了六分裤,“这样不就没事了。” 等我们到达b市,已经是第二天傍晚。我们没有入住旅店,而是投宿在朋友的一处空房中。“你睡房间,我睡厅。” 她在里屋转了一圈,撅了撅嘴。“不。”看来火车上的一幕又要出现了。 “那我睡房间,你睡厅。” “不,我们都睡外面。我睡窗边,你睡门边。”幸好屋里有一张折叠床,要不然我就得睡沙发了。 她洗浴出来,看我盯着她身上那件与娟一模一样的睡裙,“这可是我自己的,不是某某人的哦!”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入睡。看来东北的天气并不像印象中那样凉爽。兰也同样辗转反侧。直到半夜下起了小雨,她才逐渐安静下来。后来雨越来越大,我关上了窗户。 第二天我醒来时,天已大亮。等我洗漱已毕,兰还熟睡着。我没有叫她,而是绕过她的床走到窗边。窗外没有什么风景,只是几栋像我们住的这样的老式苏式建筑组成的院落。 兰半侧半俯卧在床上。毛巾被早已被她压在身下。短小的睡裙也早已掀起到腰间。雪白修长的大腿暴露无遗。我突然想,如果我不是对娟有着把兰完整地还给她的承诺,或者我真的把兰当作我的女朋友,面对此刻的兰我会不会有非分之想。 兰的右手伸在枕头底下。她的手里握着的是什么?是一支圆珠笔!那不正是娟对我描述过的么。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兰醒了,坐起来揉着眼睛,“几点了?” “不早了。我们收拾一下出去吃饭吧。对了,兰,笔借我用一下。” “这支么?”她拿起枕头边上的笔,很痛快地拿给了我。 我马上知道我上当了。那不过是一支普通的带弹簧的圆珠笔,绝不可能在笔芯之外再藏什么东西。于是我假装在记事本上随便写了两笔,便还给了兰。 她却一直盯着我,接过笔的同时伸出了另一只手,“你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我感到颇为尴尬。“娟是不是告诉你,我的笔里藏有凶器。你干吗不拆开检查呢?”这是我们出来之后,她第一次提到娟的名字,而且是直呼其名。 “兰,你误会了!”我说。 “我没有误会。她为什么要给我造这个谣?而你就真的相信。” “兰,我其实是不信的,可是你睡觉的时候都拿着它,多少有点奇怪。” “我喜欢睡觉的时候手里拿点什么东西,不行吗?” 她气哼哼地跑进里间。等她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短袖紧身t恤和牛仔短裤,准备出门。 “多穿点吧,这里可不是北京,早晨很凉的。” “骗人,昨天晚上都把我热死了。” “你把胳膊伸到窗外看看。” 她把手伸出窗外,“还行么。”随后向门口走去。 我抓起她放在床上的白色夹克衫,“还是带件衣服吧!” “那你帮我拿着!” 我们在一个路边的小吃摊坐下来,她开始叠放双腿,拢起双臂,“我的衣服还是我自己拿吧!”她迅速穿好夹克,并把拉链一直拉到领口。 吃完饭,我们走上街边一条僻静的人行道。她把两手都揣进了口袋。 “腿不冷吗?”我问。 “还好吧。” “冻习惯了吧!” “切,你以为我是娟姐吗。冬天还穿短裙丝袜。” “不过娟夏天穿的比你多,她很少穿短裤的。” “我也不多啊,只是很热的天才穿。” “比如今天。” “讨厌。” “你恨娟吗?”我问。 “不。”她回答,“我为什么要恨她?” “她编造了你的谣言,她还打过你。当然,你也把她挠了,还咬了她。” 她停下,没有看我,“我不想伤她,但她一直拧着我的胳膊,就算我抓她、咬她,她也没放手,她的手劲好大,真叫我痛不欲生。要不是我的脸撞到了桌子,手肯定被她拧断了。” “可是,你来的时候,只顾着娟,对我基本不闻不问。”她回头看着我,“呵,我早该明白,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你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什么?” “我与娟的这一架挽回了你与娟濒于破裂的爱情,不是吗?受伤的是娟和我,而你在整个过程中毫发无损。” “兰,为了你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我陪你不远千里来到这儿。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个形象么?” 她笑了,“我没说这是你故意的。但你敢说你根本不愿意来吗?这样你正好可以激起她的醋意,把她抓得更牢。只不过你无意中让我,或者说我不自觉做了你的筹码而已。不是么?” 晨风拂起她的长发,紧身夹克下微挺的胸部,牛仔短裤下性感的双腿。在这陌生的城市,站在我面前的真是那个我熟悉的充满稚气的女孩吗?。 她的嘴角仍含着笑意,但很快就随风消散了。“其实你们根本都不喜欢我,又何必装呢?”她扭过头去,不再看我。 “不是这样的。”我拉住她的胳膊,转过她的脸。她已经泪流满面。“我们都是喜欢你的。你要相信这一点。” 她推开我,“我没有那么脆弱。娟不在这,我不想乘人之危。” 枫丹(6) 我们沿着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在一个十字路口,她望着一条人车稀少的岔路,“我们往那边走吧!” “算好时间,我们得及时赶回来。”我说。 她并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说:“我有一种直觉,那边有什么东西……” 不远处有一个古朴的院落,写着“文化馆”的字样,门口的广告板上写着:“著名摄影家玄柳影展”。“玄柳”?这个名字我在什么地方看过? “进去看看!”她说。 展厅的面积不算大,观众也不多,但显然为影展作了充分的准备,还配备了讲解员。开篇是摄影家的介绍。“兰,这摄影家……”但兰却无心听我说话,而是直接向展厅中部走去。“兰!” 我感觉并不是我跟着兰在走,而是和她一样,是被展厅中部的一幅放大作品“吸”过去的。 “妈妈你看!”照片旁边一个小女孩手指着兰,“这不是照片上的阿姨么!” 观众的目光都像我们投来,连讲解员也停下了。 一瞬间,我也以为那真的是兰的照片。那容貌、侧身回望镜头的表情,甚至穿着都与此刻的兰相似,同样戴着白色的遮阳帽,只不过衣服的颜色搭配正好与兰相反,是牛仔夹克和白色短裤。所不同的是,那女子怀中抱着一个熟睡的幼儿。而她的身后恰是一片紫色的枫丹花。 “小朋友,这不是照片上的阿姨。摄影家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恐怕这位阿姨还没出生呢!”她向我们笑笑,随后领着观众去看别的照片。 兰怔怔地看着我,像是想从我的眼中找到答案。而她的身后那照片中的另一个,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她们实在太相似了,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我逐渐清醒过来,告诫自己不要被奇迹所迷惑。我找到讲解员,试图找到关于这张照片的更多信息。 “你知道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吗?” “据摄影家所说,应该是在九十年代初,大约二十年前吧!” “摄影家是本地人吗?” “不,他是山东人,曾经多次来这里采风。现在他已经回去了!”我看了一下兰,“是你的老乡。” “真巧,”讲解员说,“据摄影家说,照片上的这位姑娘是从内地来支教的小学老师,他们在乡下偶遇,就拍了这张照片。”她看看兰,“这位姑娘不会是她的亲戚吧!” “我没听说有这样的亲戚,”她否认了,“那她现在还应该在这里吧!” “哦,十分不幸,就在拍摄这张照片的一个月后,这位老师在前往山间上课的途中遭遇了不幸,据说年仅二十六岁……”讲解员还未说完的时候,兰已经背过身去。 “你的同伴……”。 “那照片上是在什么地方?”我问。 “是白山南坡的k村。” 我拍下了墙上的照片,然后在门外的墙边找到兰,她的眼里噙满泪水。 “兰!” “我觉得心里好难受!那一定是我的前世!” “时间不早了,我们现在去k村。” 回到住处,兰脱下夹克,却换了长裤。“不耍酷了么?”我问。 “不知道山上的路好不好走,我怕枣刺扎腿。” 面包车行驶在山路上。我很快在窗外的山坡上发现了第一株枫丹花。“兰,你看!” 她没有搭话,也没有看我。随着越来越多的枫丹花出现在窗外,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最后干脆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腿上,两手把玩我的手指。 “去往k村的路要穿过一个峡谷,路边开满了当地人称为枫丹的小花。” 我想起在网络上看到的这篇博文。心里在想,我们该以什么身份前往k村呢?总不能说是寻找前世吧! 两个小时之后,我们站在了k村的村口。“你看!”她指着村子背后的远处。那不正是照片背景中的山峰么?看到真实的景象,感觉远比照片上的深远和雄伟。 “你觉得这里熟悉吗?” “我不知道。” “我们该往哪里走?” “我不知道。” 我问得多傻,她又没有来过,她怎么会知道呢。难道我真的相信她的前世之说么? 我们找到了村委会。村主任长得颇年轻。他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看着我们,“什么事?” 我给他看我在影展上拍的照片,告诉他我们从北京来,想了解照片上那位老师的事迹。 他笑了,“这不是这位姑娘的照片么?” “不是的,这是以前你们村里的一位老师。大概二十年前吧。” 他又拿起手机,仔细看了半天,然后又看看兰。最后他放下手机,“刚才开个玩笑。这位老师我见过。你们真的很像。不过更多的事情你们得去问老书记。我带你们去。” 村支书的办公室在村委会的另一侧。这是一个满脸皱纹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旁边还有一位大婶,看来正在和他闲聊。他接过我的手机,戴上花镜,仔细端详了半天。“这是梅,是从内地来支教的老师……梅老师人可好了。真可惜,年纪轻轻就去了。红颜薄命啊!” “大叔,她是什么地方的人?”我问。老支书看看我,“大概是……唉,岁数大了,记不清了。” “这张照片上梅老师抱的孩子是谁?”我问。 老支书拿起手机,戴上老花镜,又拿给旁边的一位大婶,“这是四喜家的孩子吧。” 大婶点了点头。 “我们能见他么?” “这可不太好办。” “怎么?” “他们家已经搬走十年了。”大婶说。 老支书叹息一声,“都二十年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她。”他转向兰,“你们不是想排个剧什么的吧!如果演梅老师的话,这位姑娘挺合适。” “我们正有此意。”我说。 “我们真的很像么?”兰问。 “岂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你们肯定要住几天吧。村委会后院正好空出两间房,你们可以住下。既然来了,我们一定把你们招待好。” 枫丹(7) 第二天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在村委会渡过的。村主任又领了几个人过来。“这几位,祥子、阿力,还有我们的村主任,都是梅老师教过的学生。”老支书说。还有几位年长的大叔大婶。开始轮流给我们讲梅的故事。 这个过程中,兰只是在听,没有说话。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兰:“这里面有你记得的事么?” 她摇摇头,“没有。” 下午继续听故事的时候,我问:“梅当时是怎么死的?” “哦,那是一个星期天,她去q村做家访。走过北山坳的时候,遭遇了滑坡。她从半山腰摔下来。当我们在山谷中发现她时,已经是第二天,早已没有气息了。” “山谷?我们能去看看她遇难的地方么?”我问。 “这个地方……”祥子刚想说什么,老支书打断他,“我劝你们不要去。” “为什么?”兰问。 “那个地方的山体不结实,尤其像这两天这样的天气,特别容易发生危险。梅老师就是在雨天出事的。如果你们要去,等天好些再去吧。” “那条路是到q村的必经之路么?”兰问。 “是。” “那为什么不修修呢?” 村主任笑了“你以为像你们城里,说修就修。” 兰拿过我的手机,“我想看看照片上这个地方。” “阿力,你看这是在什么地方照的?” “这是村后的山坡吧!” “阿力,你领他们去。” 穿过村子,我们随阿力走上一段平缓的山坡,“就是这里了。”他停下来。兰走到他的前面,坐在遍地的枫丹花中。我掏出手机,翻开梅的照片。眼前的风景恰如照片上的那样,远处那略带蓝色的就是照片上那座山峰,以及近处遍地的枫丹花。然而,近景却不完全一致。我在山坡上来回走了半天,始终未能找到与照片相似的拍摄角度。 我来到兰身旁。看到她的脸上一片迷茫。 回去的路上,我问兰想起了什么。她摇了摇头,没有理我。 然而在经过一段田梗路时,兰突然拉住我,并且把我拽到路边。急切地望着我,“我记得这条路。我从这里经过,但是……” “什么?” “我只是经过,并不是走过。” “也许是坐车。” “这条路,能开车吗?” “也许是马车,或者是骑自行车。你会骑车吗?” “不会。” “不过你前世也许会呢。” “不,”她双手抱着头,“好像不是这样的。” 回到住的地方,兰一头倒在炕上,“我累了,不要打扰我。” 我走出房门,想着这几天的事。为了兰的梦,我们跑了一千公里,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听到一位二十年前去世的年轻老师的神奇而感人的故事。然而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明天去看梅住过的地方,再去看学校,然后我们踏上归途。然而这样兰的心就会平复吗? 我拿出手机,翻看里面保存的有关枫丹的图片。在一张像是在附近拍摄的照片一角,有两个草书的汉字:“玄柳”,这不是那位摄影家的名字么!我早怎么没有注意到。 我立刻上网去查“玄柳”、“摄影师玄柳”这样的关键词。我居然看到我第一次看到的那篇关于k村的博文。咦?这篇文章原来也是他写的。 还有这位摄影师的作品主页。在他九十年代的作品中,有三张的题目叫做“山村女教师”。我连忙打开,其中有一张就是梅抱孩子的那张。另外两张显然也是她,是在一个院子中拍摄的。照片中梅身穿白色的紧身上衣和短裤,头发散开。其中一张是正面像,后面靠着石桌一样的东西。另一张中梅蹲下,双手张开,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对面一个孩子正在跑向她。 这孩子是谁?我翻看前面那张照片,虽然是背影,但无疑就是前面梅怀里抱的那个孩子。奇怪,谁家的孩子,能让她如此喜欢。 我回到屋里,兰躺在炕上,好像已经睡着。我拿着梅的正面像,去和兰的脸对照。我发觉这张照片上的梅,并不像原来那张照片那样与兰神似。 兰睁开眼睛,“嗯?” 她看了梅的照片,“我应该有一样的衣服。”随后便开始翻她的背包。一个小背包里就能找到一样的衣服?“看来,你们不仅容貌相似,连穿衣习惯也都差不多。” “也不是啊,我其实很少把长袖上衣和短裤放在一起穿的。” “不是吧?这几天我就至少看见两次。” “我那只是暂时防寒而已。”她反驳道。 第二天早晨,我到兰的屋子时,兰已经换好一套白衣,站在镜前,并将头发像梅一样散开。看起来真的比原来那张照片与梅更相似。 不过,“兰,梅的短裤可不是你这样的,你这短裤是搁室外穿的吗?” “是呀,我天天早晨穿它出去跑步。” “真的?那你下次跑步叫上我,我陪你一起跑。” “海哥!” “怎么了?” 她转过身看着我,“我觉得这不是我。” “这不是你自己的衣服么?” “但我从来没这么搭配穿过。” “是不是你觉得你是梅?”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看着我,“我的感觉相当不对劲。”我抚摸她的肩膀,“今天我们还要去看梅住的地方呢!你就穿这身去吗?” “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啊?”她问。 “我看这身你还是秋天回学校跑步时再穿吧,在这儿当着父老乡亲还是免了吧。” “好吧!我穿那条白裤子。” 我们见到老支书的时候,他略微愣了一下。 “梅老师以前也穿过这样的衣服。”在场的祥子说。“你的记性真好。”老支书说道,“祥子,你家里不是有事么?”便把祥子撵走了。 “以前梅老师在阿力家住过吧,阿力,你领兰老师、海老师去你家看看。” 阿力的母亲在家,她见到兰,也是略微一愣,忙请我们进屋。兰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阿姨,房子翻修过吧!”我问阿力的母亲。 “啊,前几年翻修过,与梅住的时候不太一样。” “我们走吧!”兰对我说。 兰把我甩在后边,自顾自地往前走。我默默地跟在后面。这么多天来,虽然她一直都是神经兮兮的,但我还是第一次对她的精神状况感到担心。 “梅老师!”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我和兰都转回身来。原来是祥子。 “不是,兰老师,梅老师在我们家住过。你要去看看吗?” 兰突然精神起来,“我去。” 枫丹(8) 我们跟着祥子走进后街的一处八十年代的院落。推开黑色的铁门,我注意到院子中间的一套陈旧但颇为精致的石桌石凳。我突然想到,梅的一张照片,身后靠着的是不是这样一张石桌。 兰走过去,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又附身去看桌子边上的花纹,随后又蹲下去看石凳。 我拿出手机,翻出梅在院子里和孩子在一起的照片,问祥子:“这个孩子也是四喜家的么?” 他看看我,又看看附身在石凳那里的兰,欲言又止。“好像是吧。那时我还小,记不清了。” 回去的路上,兰再次拉着我的袖子,对我说:“我记得那个院子。就在那个桌子底下,有一对鱼的图案。可是……” “怎么了?”我问。 “我记得那桌子比我高啊!” “我们先回去。”我一路上拉着她的手,一直回到住处。“兰,你听我说,我们先完成我们的行程。下午不是还要去学校,晚上再来讨论这些问题。” “好吧。” 下午,我们坐村主任的车去了中心小学。 “这明显是新建的么!”她悄悄对我说。“也许里面有关于梅的记录。即使没有,就当我们是休闲来呗。”我说。 小学不像大学,这时还没有放假。村主任向校长说明来意。于是校长派一名年轻的老师领我们参观。在学校里转了一圈后,她领我们进了学校的校史陈列室。 “我们中心小学是去年刚刚启用的。由原来的三个村小学合并而成。在建立这个陈列室的时候,我们把原来三个小学的校史资料都收集来了。” 在陈列室的墙上,我们看到了梅的照片。“梅老师是我们小学永远的骄傲。”那位老师说。 展板是新的,但照片已经褪色,显然已在另外一个地方悬挂多年。下面是梅的生平。写着“1969-1992”。我扭头问兰:“你是哪年生的?” “1993啊。” “几月?” “二月,怎么了?” “时间很吻合啊!” 生平的内容中写着,梅1992年4月在只身前往村q村的途中,被滑落的山石击中,不幸遇难。年仅26岁。 我注意到这张写着生平的纸是后贴上去的,于是问那位老师。“当时做展板时,有个字打错了,又没有钱重新做,只好这样了。”她解释说。 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年仅26岁。我记得在城里的摄影展,讲解员说的也是26岁。不过从梅的生卒年来算,只有23岁。即使按照北方习惯的虚岁计算,也只有24岁,是算错了吗? 从学校出来,坐在车上,兰依旧不愿说话,但脸色已不再那样阴郁。她再次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腿上,半晌之后,她说:“海哥,我们明天回家。” “不再去看梅遇难的那个山谷了么?”我问。 “不去了!”她说。 回到住处,兰和我坐在房后的平台上,望着远处的山峰。 “能到这里来,听到一个与我完全不同的人的故事,我已经很满足。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即使那真是我的前世,我也已经没有多少记忆。我为什么要让她来影响我的生活呢?” “你能这样想就好。”我说。 晚上,我们在村委会对面的餐馆接受老支书的宴请。我不胜酒力,更不敢跟东北人拼酒,赶紧揽过一瓶啤酒自斟自饮。兰充满笑意地看看我,欣然斟满一杯白酒。三下五除二,居然把在座的几位东北汉子都灌趴下了。 听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东北人祖上都是山东人。这小家碧玉的女孩今天算是叫我领教了山东女汉子的风采。 “梅老师,您以前不能喝酒的。”村主任明显已经不在状态了。 “在地狱里走过一回的人,还有什么不能的呢?” 我有些吃惊地望着兰。 “梅老师,您回来了?”阿力问。“梅老师,我们想你。”祥子说。 “我也想你们啊,孩子们。”兰回答。她此刻的神态真的宛如梅再生,看起来十分诡异。是梅的灵魂附体,还是酒精激发了兰前世的记忆。眼前的情景让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梅老师,你不要走。”祥子突然像一个孩子似的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兰抚摸着他的头,哽咽着说:“老师不走。老师知道,祥子是最疼老师的。老师最舍不得的就是你。” 老支书此刻老泪纵横,“梅老师,我们对不起你啊!要不是那个负心汉……”他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用力推了推村主任,“这是兰老师,不是梅老师。”村主任和阿力这时都缓过味来,只有祥子还在那里哭。 “刚才让两位老师见笑了。”村主任说。 席散了,我架起兰回屋,“不,我要跟我的孩子们在一起。”一路上她吐得一塌糊涂,回到屋里已经基本不省人事。但她一直死死抓住我的手,不让我离开。我只好陪她合衣而卧。 其实对于兰刚才的表现,我并不十分吃惊。我相信那是一种心理学上称为自我催眠的因素在起作用。但是老支书他们的表现却使我生疑。农村人迷信的较多,尤其对于鬼上身一类的事情深信不疑。即使不信,也多数会敬而远之,而不应该是这种表现。除非他们另有隐情。 他们一定在隐瞒什么。 可是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对,如果和我们没有关系,他们又有什么必要隐瞒? 我一边翻看手机,一边思索里边的漏洞。那张贴在生平事迹上的纸,梅死时的年龄。按解说员所说,照片拍于梅死前一个月。如果梅死于四月,那么照片拍于三月。东北山区三月的天气还相当的寒冷,能穿短裤么。也许她身体比较好,当时正在锻炼?不过她逗孩子的那张照片上,分明穿的是高跟的凉鞋,而且她能抱着孩子到山坡上去锻炼吗?三月份的东北,怎能绿草遍地,鲜花盛开呢? 那么讲解员的信息来自何处?一种可能来自于档案记录,另一种可能来自于摄影师。更可能是后者。 于是我再次在网上搜索“玄柳”的信息,设法找到他的邮箱,并发了一封咨询邮件。 兰在喃喃自语,随后突然惊叫起来。“兰!你怎么了。” 兰醒了,“海哥,我怕。”她抓住我的手,“我梦到了梅。” “你变成了梅?”我问。 “不是。是我和梅一起走在山上,和她一起跌落到山谷中。” “后来呢?” “她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在枫丹花丛中?” “是,海哥,我害怕。” 枫丹(9) 我把她搂在怀里。她很快又沉沉睡去。我把她放倒在炕上,盖上毛巾被,然后离开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又是一个阴雨天。 早上我去看兰。她正对着镜子扎头。“今天穿裙子了。” “你不是不喜欢看人家穿短裤么。” “不是啊,你穿很好看。今天走么?” “海哥,我又做梦了。还是那个梦。那个开满枫丹花的山谷。但是也有梅。她走在我的前面。我追不上她。最后她不见了,只剩下我自己。” “兰,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的记忆不是来自于梅。”我说。 她用异样的眼神看看我,“我知道,你并不相信这些。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也许这一切只是巧合,或者是冥冥之中注定。” 手机发出响声,我离开兰。 居然联系到了玄柳本人。我咨询了他几个问题:“梅是什么地方的人?” “山东人,是我的老乡。” “那几张照片是什么时间拍摄的?” “1994年9月。” “您肯定没记错。” “肯定,我的所有照片都有详细的记录。” “那照片上的那个孩子……” “那是她的女儿啊!” 果然是这样。 我隔着窗户看了看里面的兰,然后去找老支书。 他正戴着老花镜看一本旧书。“准备今天走么?” “本来是想今天走的。不过,大叔,有些事我想在走前搞清楚。我觉得你们一直在刻意向我们隐瞒什么!”我说。 “隐瞒什么?”他摘下老花镜,盯着我的眼睛。 “比如说,梅并不是死在1992年的4月,而是两年半之后。照片上她抱着的根本不是别人家的孩子,而是她自己的女儿。” 他没有否认,而是饶有兴致地听着,“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的是,你们刻意隐瞒这些,究竟为了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你们不是也在隐瞒什么。你们究竟是谁,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我们……” 他打断我,“其实我知道你们是谁。向你们隐瞒也不是我的本意。但我受人之托,所以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是那个负心汉,对吗?” “我对那个人有过承诺。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东西,应该去问他。” 我离开了老支书的办公室,拨通了那个我所知道的号码。 “大叔,我在k村和您通话。” “兰,她还好吗?”他问。“我和她妈很担心她……担心你们。你们在那里,找到了兰要找的东西了么?” “找到了,但不是全部。”我说,“这不仅包括您愿意让我们了解的,也包括您托人刻意向我们隐瞒的。” 对方一阵沉默。 “兰已经知道了么?” “我还没有对她讲。如果您当时尽全力去阻止她来这里,或许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你准备对她讲么?” “无论我讲与不讲,兰迟早会知道的。大叔,您已经向您的女儿隐瞒了整整十九年。您真的还打算继续瞒下去么?” “我早该知道会有这一天的。这件事我之所以至今没有告诉过她,是因为这对她以及我现在的妻子都是难以承受的。兰是我前妻的孩子,二十三年前我们相识。那时她还在读师范。毕业后她去了一个离城九十公里远的山村。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天真地以为她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去改变那里教育落后的面貌。她不是没有留在城里的机会。她没有和我商量。我相信那时她深深地爱着我,但她却选择了离开。于是我们过起了劳燕分飞的日子。我担心她返城路上的安全,所以每个星期我都跑到乡下。那个纯朴美丽的山村真的有些让人留连。我甚至想追随她而去,但那里并无适合我的专业。” “一年后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我的父母年迈,岳母又需要照顾卧床的岳父。于是由她的姐姐来照顾她和孩子。她的姐姐很早就辍学在家,以便帮助多病的父母和供她读书。甚至于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她常说,她不知怎样才能报答她的恩情。四个月后,她要继续回去上班。孩子则留在家里由她的姐姐继续照看。她十分想念她的孩子,这使她下决心支教期满后立刻回城。因为在乡下良好的表现,她被安排在城里最好的小学。一切看来都很美满。但在这时,她发现了……发现了……一件令她无法接受的事实。” “她的丈夫背叛了她,而另一个是一直呵护她、爱护她、照顾她的亲生姐姐。她悲愤异常……她是一个美丽、纯洁而善良的女人。兰长得很像她,甚至行为举止以至穿衣习惯都像她。她决定给我一个严厉的惩罚。她再一次离开了我,并且带走了我们的孩子。我到所有可能的地方去找她,却都是无功而返。后来,我听说,她决意到外地去支教。但她仅仅是从教育局开了介绍信,却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半年之后,我终于得到了她的消息,于是到那个开满枫丹花的地方去找她……”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您找到她了吗?”我问。 “我只找回了我的孩子,但没能找回我的妻子。她……她已经……”电话那边已经哽咽了。 “我明白了,大叔,”我说,“后面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我回去找兰,虽然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说,但我必须马上找到她。 兰并没在屋里,院子里也没有她的影子。这时天已经下起了雨。她能去哪呢? 我跑到村委会。老支书和村主任都在那里。“看到兰了吗?” “刚才我还在门口看到她呢!” 这时手机响了,是兰的短信。“没找到你,我去北山坳了。和祥子一起去。” “糟了,”老支书叫了一声,“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怎么?”我问,“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吗?” 老支书转向我,“不是我们不想让你们去。是真有危险。尤其现在这么大的雨。如果兰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去跟死去的梅交代。” 枫丹(10) 恰在这时,手机又响了,是兰的父亲,“兰在不在你身边?她不接我电话。” “大叔,您别急,我找到她,马上给您回。”我拨打兰的电话,一样没人接听。 “我们赶紧去北山坳。”老支书急了。“我去开车。”村主任说。 雨越来越大,车开到半山腰,村主任拿着两把伞交给老支书和我,自己冒雨向山上跑去。 很快,我们便发现了兰和祥子。他们正站在一处很窄的路边,而不远处就是一处悬崖。他们没有伞,浑身早已湿透。 “你们在那里干什么?”村主任喊,“赶紧下来。” 祥子指着悬崖的下方,“兰非得到那下面去。” “要去等天晴了再去。” “不,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好吧,我来告诉你,”老支书说,“你的母亲就死在这个地方,她是为了保护你而死的。” 兰的表情一下凝住了。她半张着嘴,双手抓住胸前的衣服。 “兰!” “啊!”她终于喊出声来,放声大哭。 我从后面搂住她,把她拢在我的伞下。她却努力挣脱,依然大哭不止。 手机响了,“兰,接电话。” 兰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准备挂断。“你爸的,为什么不接?” 电话那边传出她父亲几近崩溃的声音:“兰,兰,你回家吧……”其间还夹杂着一个女人的言语。 “是你们害死了她,我恨你们!” 手机从她的手里滑落到地上,也许是她摔的。 这时,一块不大不小的山石从我们的身边滚落到悬崖下面。兰一下呆住了。 “赶紧离开这里!”老村长喊开了,“山体要滑坡了!” 我捡起手机,拽起兰,和他们一起,没命地向山下跑去。 兰病了,回到住处就发起了高烧。村里的老马医生要给她打针,她说什么也不干,还说她从来也没打过针。 老马大夫给她开了口服药,走出房间的时候,无奈地对我说:“这孩子一岁多的时候三天两头生病,打的针还少么?她这条命还是我捡回来的呢。现在说什么从来没打过针。” “行了,”老支书拍拍他的肩膀,“老马,你就别表功了。” 兰在炕上躺了两天。其间她父亲来过电话。我无心和他深谈,只是告诉他兰一切安好。她的手机进水了,待修好之后,会第一时间和他联系。 第二天我陪她的时候,我把拆开晾了一天的手机还给她,对她说:“你爸爸来过两次电话了。我让他不用担心。作为兄长也好,作为朋友也好,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听,我还是要跟你说,你的父亲和阿姨虽然有错,但你不能说你的母亲是被他们害死的。这不对,你的母亲是一个圣洁而高尚的人。她是以身殉职,是为理想和信念而献身的。无论如何,你现在的父母对你有养育之恩,这一切还不足以弥补他们的过失吗?” “如果你想好了,就给他们打个电话吧!如果不愿意打电话,就发个短信。” 她接过手机,没有吭声,只发了一条短信:“我代表妈妈原谅你们。” 到k村之后的第七日,终于盼到了一个无云的晴天。老支书为我们安排了最后一天的行程。我们先去了北山坳。兰换上了第一次看到梅的照片时的那身衣服。下到谷底的时候,兰走在前面,“你们先不要说。” 兰在开满枫丹花的草地上转了一圈,“就是这里了。”她蹲下来,向上望着,“我梦里梦到的就是这个地方。”我看了看老支书,他点了点头。 兰在周围采来一束枫丹花,编成了一个不大的花环,放到她找寻的地方,随后跪下来,两手放在胸前。我们几个则默默守护在她旁边。老支书提醒我们注意山坡上方。 回来的时候,阿力问我:“如果刚才山上落下一块石头,你会怎么样?” 我说:“我会扛起兰马上就跑。” “我还以为你会选择把她护在身下呢?” 我想得到,梅当时一定就是这么做的,不过……“如果我为了兰而受伤,这一定不是她想要的结果。我不想她因为第二个这样的人而歉疚终身。” 我们又到了村西,走进已经废弃了将近一年的k村小学。据说不久之后,这里将买给一家工厂,但眼下它仍保持着多年前的原貌。 “这里我有印象,我记得在那个墙角,有一个印在墙上的小鸭的图案。” “梅老师,”祥子再一次出现了错觉,“你回来吧!” 兰的眼泪流下来,“可是我不是她。” “我们走吧!”她轻声说。 离开那个村子的时候,好多人都来了。人们围着我们。我看看兰,“大家都来送你,你说点什么吧!” 她望着我,“好吧!”她转向大家,“各位乡亲,十九年以前,我和妈妈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了这里。深受大家的照顾,特别是妈妈不幸去世之后,是大家把我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在父亲找到我之前,又承蒙大家无微不至的关怀。虽然说大恩不言谢,但你们的恩情此生我恐怕无以为报,在此我只能向大家表示深深的谢意。”说完,她面对大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孩子,不要这样说。”老支书说,“当年梅老师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村子,给我们村子做出了很大贡献。是我们没能照顾好你们母女。” “而且,”村主任接下去,“你们这次来,我们还隐瞒了很多事,对不起。” 兰走近老马医生,“马大夫,我小时体弱多病。如果不是您,我可能不会活到现在,谢谢您。” 随后她和在场的人依次拥抱。最后,她来到我面前,“海哥,我要感谢你千里迢迢陪我到这,在我痛苦和失落的时候给我最大的安慰。”她用双手拢着我的脖子,“现在抱抱我好吗?回到学校以后恐怕就没有这个机会了。我要信守诺言,把你完整地还给娟。” (全文完) 忠诚(1) 我独自一人站在办公室阳台的门口,望着夕阳慢慢地坠落在城市的烟雾中,只留下天边的一片红色。 今天是我们新成立的客户服务中心搬家的日子。我的平时堆满文件的办公桌现在已经空空如也。要是在平常,我一定早已飞回你和娇娇的身边,享受我们小屋中的温暖。然而今天却不一样。这是我在这个办公室中办公的最后一天。而在一个星期之后,这座记载着我十四年工作经历的小楼将不复存在。 门开着,走廊里寂静无声。门口的牌子上写的还是建立客户服务中心之前的名字:外场服务部。只有老航空主机厂的人才懂得这其间的含义。 在小张帮我装箱的时候,我问他:“你有没有发觉,这间办公室的布局和哪里的一样?” “是x空军基地吧。” 是的,是x空军基地。我们在那里的办公室和这间是如此的相似。一样的朝阳的房间,一样的有着一扇窗和通向阳台的门,在同样的位置上放着两张桌子,椅子和柜子也是放在相同的地方。就连墙上的“航空报国、追求第一”八个大字也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字体。所不同的只是,那里的阳台外面正对停机坪,坐在房间里,就可以看到正在起降的飞机从窗外呼啸而过。 而这里看不到飞机跑道,也听不到飞机起降的声音,不过我总是有一种感觉,好像飞机和跑道其实就藏在这茂密的树林之中。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是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地方。这时能够提醒我的只有两种声音,一种是飞机起落的声音,还有一种是发动机试车的声音。 其实我去x基地的次数远不及其它的大基地多。但是x基地带给我的却是在我的生命中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是我跟我的师傅罗成范第一次出外场、也是我事业正式开始的地方。 ———— 第一次见到老罗,是我还在见习的时候。车间主任叫我送一份材料到外场科。那时他还是外场科的科长,就坐在这个地方。和每一个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人一样,我在心底里对上级领导有一种天生的敬畏。不过那时他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好,他对我非常的和蔼,不像我的车间主任平常总是扳着面孔。也许正是因为这个良好的第一印象,后来当他对我的态度稍有改变时,我就感到了极大的落差。 见习期满后,我被直接分配到那里。那年年初,外场科划归销售处管辖,撤销了科的建制,成立了外场服务组。仍旧由老罗负责,不过没有职务,只是给他保留科级待遇。老罗见到我,坐在椅子里对我端详了半天,问我都在哪见习过。我回答了这一年的见习经历。“不够……”,他说,“试车台去过了吗?”我说没有,“那好,上试车台,两个月。” 如果不是在试车台上工作的人,没有一个愿意在那里呆上一个小时的。震天的轰鸣声简直要把你的耳膜击破。不过我却不在乎,因为可以得到三十块钱的保健费。在一九九一年,三十块钱对我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我的工资是八十六,三十块钱相当于我三分之一的工资。 在那三个月中,重新成立了外场科,但老罗的地位却再一次下降。销售处派一位黄科长负责外场工作。老罗被赶出了他的办公室,搬到大屋和大家一起办公。 关于老罗的职务,当时的一个说法是说他的年纪大了,要培养年轻人来承担这个职务。但老罗当时其实只有四十五岁,在当时公司的科级领导里远不是最大的,而接替他的黄科长实际上比他年龄还要大。 不过我当时对这些一无所知。两个月期满之后,我回到外场科,向黄科长报到。他则直接把我领到大屋里,“老罗,你来带他吧。” 那大概是老罗这辈子最消沉的时候,他抬头看看我,阴沉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好吧!”他说。 这就是我们师徒关系的开始。他再一次把我打发到零件车间去,期限还是两个月。不过这一次,不到一个月我就被召回来。老罗通知我,准备出外场。 ———— 在通报会上,老罗向大家介绍说:“我们这一次面临的是一次较为严重的质量事故,这是我们几年来没有出现过的。空军某部飞行例行训练中,发生了空中停车……” 即使对航空发动机毫无了解的人,也应该能够明白,空中停车对于一架飞机意味着什么。飞机不像汽车,一旦失去飞行的动力,它不会停在空中,而是会下落。这时唯一的办法就是滑翔迫降。而这取决是否具备一定的飞行高度和跑道的位置以及飞行员本人高超的技术。 老罗点名让我跟他出外场,目的地是x空军基地。 ———— 从这里到x基地要三天半的路程,先要坐两天的火车到达位于湖南的h市。到达h市后,我们转乘汽车走几个小时的山路到一个不知名的n镇。然后再从那里搭乘基地补给站的汽车,翻越深山和原始丛林。坐在火车上,我的心里一直在打鼓。老罗那张生来严肃的脸,一直使我望而生畏。那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千万不能叫这老头给瞧扁了。直到离开宿舍之前,我还在翻来覆去地看手里所有能找到的有关发动机结构的书。但是我心里仍然对此行的任务毫无头绪。 当我们的吉普车穿过茂密的丛林,越过最后一道山梁时,连绵起伏的群山像是一下子被拉到了遥远的天边,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从山顶上往下看,我着实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 x空军基地正好位于群山环抱中仅有的一块宽阔而平坦的地面上。在巨大的天然草场中间,一组规则的树形的跑道从近处延伸向远方。在跑道的两侧是停机坪,二十几驾不同种类的飞机井然有序地停在那里。整个跑道的形状其实更像是另一架巨大无比的飞机,所有的飞机都停在它的翅膀上。从我们所在的地方望下去,整个基地好像就在我们的脚下。 忠诚(2) 到达基地的当天我们就对飞机进行了检查。出故障的飞机停在机库中,空军方面派机械师小王来配合我们。 检查发动机履历本,正常。 检查发动机外观,正常。 打开发动机外罩,检查压气机转子和叶片,正常 “下面检查尾喷口。”老罗说着,走向尾部的梯子。 “师傅,我来吧。”我说。他看看我,“不!你跟我来!” 他个子不高、身材粗壮,而且身手敏捷,后来我时常开玩笑说他可以去演007。我们一前一后钻进了飞机尾喷口。老式歼击机的尾喷口直径只有半米多点,我一进去,就被撞疼了肩膀和膝盖。真不知老罗那粗壮的身躯如何可以在里面进退自如。他却说:“我真羡慕你们长得苗条的,像我这么胖,动不动就把裤子刮了。”其实那时我的裤子已经刮开了,幸好没有伤到腿。 虽然已经到了十月,湖南的天气依然十分闷热,这使我这个十足的北方人十分不适应。飞机内部的温度则更高,一股燃油和各种油剂混合的气味扑鼻而来,让我难以忍受。 那一天,我们干到很晚。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到餐厅的时候,差点一头撞在门柱上。“你怎么啦?”老罗拉住我,“不太适应,是不是?” ———— 半夜的时候,我开始发高烧,一阵阵地发冷。躺在床上,心里十分沮丧。我的身体怎么就会这么不争气。我只是想,如何可以不让老头看出来,难道让他看笑话吗? 但是还是让他发现了。他让我躺在床上别动,给我打过来饭菜,然后又到卫生队请来一位军医。 那位军医身穿白大褂,带着口罩,头上带着大盖帽,帽沿压得很低,完全看不见脸。只是我从她说话的声音,判断应该是一个年轻的女性。 “没什么大事,挂两瓶滴流就好了。”她说。 有没有搞错! 我猜想那位军医一定是个实习生,一连在我的手上扎了三个眼才勉强找到血管的位置。“小林大夫,你的技术得练哪!”老罗在旁边说。 “他的血管不太好找。”她说。我这么大的手,手上又没肉,血管还不好找? “罗科长,您去忙吧。”她们仍旧习惯地叫他科长,“待会我来给他拔针头。” 那一天,我一直躺在床上。吃饭的时候,老罗给我打来饭菜,又匆匆离去。 ———— 第二天,我的发烧见轻了。就跟老罗说,我的病已经好了,要去现场。“那也好!你在旁边给我做记录吧!总躺在床上也不是个事。” 走过跑道的时候,基地的吴上校看到我,“听老罗说你病了,”他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你这身子骨也不行啊!” “什么不行,”老罗说,“是你们这地方不好,人家北方人有点水土不服罢了。” 到机库里,机械师小王又开始泡我,“让我们基地里最漂亮的女军医给你扎针,你真幸福啊!”她漂亮吗?我可没看见。不过…… “她的手艺可太差了。在我手上扎了三个眼。比我们厂里的医生差远了。” “哎哟!那你可要认倒霉了。”他凑近我的耳边,神秘地告诉我,“她肯定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可是为什么,我哪得罪她了。 “你没听说么?她的哥哥原来是飞行员,前两年在一次飞行事故中牺牲了。据说是因为发动机的故障。所以她恨死了你们这帮生产发动机的人。” 这是真的?还是他在开玩笑。他完全没有理由开这种恶毒的玩笑吧。 小王依旧谈笑自若,我却再也高兴不起来。我从来也没有觉得,自己该为飞行员的牺牲负什么责任。然而,我的面前就有一台出了故障的发动机。手上的针眼又疼起来,心理上的感觉已经变成了真切的切肤之痛。可是那个女孩子为什么让我,而不是真正应该负责的人去为他的过失付出代价。 不知怎的,我的心越发沉重起来,心里有了一种莫名奇妙的负罪感。 ———— 当我们走出机库的时候,小王指着远处的办公楼说,“看,林医生找你来了。” “我不信。”我脱口而出。他的眼睛怎么就那么好使?在二百米开外的一群蓝绿军装中,他居然能认出哪个是林医生。“全基地只有一个人穿裙子,不是她是谁?”确实,那边真的有一位穿裙子的军人,而且她正向这边走来。“你怎么知道她在找我?” “你是她的病人,她不找你,难道找我?”小王说,“她一定上城去了,她每次进城,都要穿礼服、打领带,打扮得像是去参加立功受奖一样。” 果然,我们走近的时候,她开始对我喊道:“你上那去了,我到处找你呢!”她的帽沿依旧很低,眼睛隐藏在帽沿的阴影中。不过没有戴口罩的下半张脸在大盖帽下确实显得十分端庄、秀丽。她的身材不高,也不胖,穿上军装,依旧显得柔弱。她的肩上扛着一杠三星,原来她还是个上尉。 “你还有一瓶滴流没打呢!”她过来拉着我,然后就开始在大庭广众之下摸我的额头。天哪,远处一群一群的地勤士兵正在笑着看我们呢。“还发烧呢!”她转向老罗,“罗科长,你也太不负责任了,你徒弟病还没好就让他干活,加重了怎么办?” “你这小丫头片子,”老罗开始苦笑,“还对我昨天的话不依不饶。那好!现在我把他交给你了。” “跟我来。”她用命令的口吻跟我说。我像一个被拍了花的小孩一样顺从地跟她走。说实话,我是真不想去打那瓶滴流。想起小王刚才的那番“她恨死了你们这帮发动机厂的人”的话,眼前的这位小姑娘使我感到莫名的恐惧。 在她的观察室里,她让我躺在病床上,然后去配药。还好,我今天没有去钻飞机的肚子,身上刚换的衣服还没有弄脏。我看着她挂好滴流瓶,又拽过一张凳子,拢了拢裙子坐在我的身边,用皮套系住了我的手腕,然后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我的手背来。她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看见她头顶的“八一”帽徽。看着她的手指在我的手背上探寻,我的心里一阵一阵地紧张。 “别紧张,放松!”一瞬间的疼痛过后,她的针头终于刺进了我的血管,我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时我发觉她的左手手背上有好几个针眼。“林大夫,你也病了吗?” “嗯?” “你手上的针眼……” “你是说这个,”她抬起手,用右手指着左手手背上的针眼,“这都是因为你呀。”她说。什么,因为我?这小姑娘的话怎么这么不讲理。“为了今天能一次找准血管,昨天我先在自己手上练的。一共扎了十二针,现在还疼呢!” 啥? 忠诚(3) 她离开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反复回想着小王的那番话,总是觉得他的话值得怀疑,但是却没有勇气向她求证。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我真不知道以后该怎样去面对她。 ———— 那一年中,我总是想起这件事,总是想找机会去确证。 第二年我到x基地的时候,见到了林医生。那是夏天,她穿着短袖的夏装,看起来似乎比上一次胖了一些。她没戴军帽,这一次我可以完整地看到她的脸。这时我才发觉她长得其实并不像我的印象中那么出众,只是不难看罢了。她的年龄比我大,而且已经有了七年的军龄。 “林医生,听说你有一个哥哥是飞行员是吗?” 她扬头看着我,突然笑起来,“你听谁说的?我是家里的老大,哪来的哥哥?” 我这才明白,小王把我骗了。但是我的内心并没有就此感到轻松,小王的这个无心的玩笑在我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再一次去x基地的时候,林医生已经不在那里,他们告诉我说,她已经调到了空军医院。 ———— 那一天我们的进展顺利,回到办公室,老罗对我说:“小秦,整个检查过程和记录你都看到了,你的分析是什么?” “在检查记录中发现十一处异常,而这十一处异常基本上都可以判断为由于109号轴承的碎裂引起。导致轴承的碎裂可能有以下几种原因:一是设计强度不足,二是轴承的材料问题,三是轴承制造的问题。” “很好,你的理论分析很到位。但你认为这一次的原因是什么?” “我说不好。”我说,“但是,我有一种怀疑。” “怀疑什么?”他问。 “我怀疑轴承装反了?” “真是一个大胆的判断!”他笑了,“有可能是轴承装反了。这是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不能轻易下这个判断,要等到返厂分解才能做出结论……。如果你对了,我请你到我家吃饭。” “还有,”他提醒我,“你的机密本,一定要随身携带,千万不能丢了。” 这是他第二次为这事在提醒我。在来时的火车上,他已经给了我一次教训。那时我曾想,是不是应该预先向老罗请教一下。于是在他看报纸的时候,我问:“师傅,那台发动机会是什么问题?” 他的眼睛从报纸上移开,看了我一眼,只说了一句话:“在火车上不要讨论这些问题。”然后继续看报纸。我突然明白,原来我忽略了从事我们这个行业最重要的问题之一,保密。 几分钟之后,他放下报纸,“把你带的资料给我看一下,所有的。” 我把背包给他,让他检查。你一定可以想见我当时的窘境。他一定在检查我带了什么涉密的文件。他很快地扫视周围。我们坐在下铺靠窗边的位置,几乎不可能会有人注意到他手中的动作。 “只有几本书,没有别的……”我说。我的背包中确实只有几本书,但是当他拿出我包中一个红色的本子时,瞟了我一眼。 他并不是那种目光炯炯的人,尤其是在他红里透黑,满是皱纹的脸上,平常人们很难注意他的眼睛。但他当时看我的眼神我终生都难以忘怀,事实上,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他用那样的眼光看我。那只是一个六十四开的普通工作记事本,但是封皮的右上角赫然印着两个字:机密。 他很快翻开记事本,又把它合上,放回原位。其实我那个记事本是刚刚领的,上面没有一个字,甚至我的名字。 他把背包还给我,我当时一定已经涨红了脸。他却像一个没事人一样,“看报纸吗?” 当他再次提及此事,我虽然可以充分理解他的有些出格的做法,但在心理上还是觉得有些不能接受。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应当说老罗当时给我上了工作中极其重要的一课。 他开始给厂里打电话,只听到他对着电话断断续续地说:“我是罗承范,对……现在还不能得出结果。是的……准备返厂……什么?不能这么轻率地做出结论……我说……你不要这么官僚主义好不好!” 我不知道当时他打给谁,是黄科长还是别的什么人。我似乎明白了也许老罗这种直言抗上的脾气,才是导致他仕途不畅的真正原因。 ———— 老罗兑现了请我上他家吃饭的诺言,不过那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张镶在白色像框中的照片。你一定见过这张照片。在这一年之中,它是我放在老罗桌子上的唯一物品。让每一个进屋的人都会看到。 照片里面是三个人坐在沙发里的合影。左面的是我,照片上的我看起来一定要比现在年轻。中间是老罗,红里透黑的脸上满是皱纹,显得很健壮,尤其是在旁边的我对比之下。右边依偎在他身旁的是他十四岁的女儿,她正在上初中,是他的掌上明珠。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长得文静而柔弱,看起来更像她的母亲,完全不像她的父亲那样又粗又壮。 老罗的爱人为我们准备了一桌可口的饭菜。他让我称他的夫人为嫂子,但是对我来说,称一个年长我二十多岁的人为嫂子,我总感到难以启齿。 老罗希望我能帮她的女儿补习功课,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小女孩开始一口一个“叔叔”地叫我。但是令她最不满意的是我总是叫错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罗丽,但我却总是记得她的名字叫罗兰,也许是罗曼?罗兰的作品看多了的缘故吧。“我的名字是罗丽,不是罗兰。”她不断地更正,到最后,“算啦!罗兰就罗兰吧。” 她的成绩不错,老罗希望我能帮她补习英语。因为老罗自己对英语一窍不通。但是如果说起口语,我好像还不如这小姑娘。 我成了他家里的常客,到他家吃饭成了我改善伙食的机会。 忠诚(4) 九三年的春天,在广东的一个机场,一台发动机地面试车的时候发现漏油。打开发动机后,我们发现,燃油导管断裂了。“活怎么能干成这个样子?”老罗当时皱着眉头说。 “由于在装配时不适当地校正导管,导致产生较大的预应力。在工作中产生的疲劳裂纹逐渐增大导致导管断裂。”老罗在报告中写道,“在裂纹还没有导致导管断裂之前,由于工作压力,供油系统仍能正常供油。所以,同样型号和结构的发动机均有可能存在此问题。” 回到厂里之后,我们研究了导管装配的工艺规程和操作说明书,“如果按照规程操作,是不应该出问题的。”他说,“我们去查一查现场。” “工艺规程呢?我看一下。”我问一个年轻的装配工人。 “我得找一找。”他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来。过了半天,他才在工具柜的底层找到了满是油污的工艺规程。 “装配的时候按工艺规程测量间隙了吗?”老罗问。 “不知道。”他回答。 不知道? “调整间隙的垫片在哪?”老罗又问。 “不知道。” 又是一个不知道。 我们找到配料员。“我们已经多少年没有配这种垫片了。”配料员回答。 我们又到了车间库房,原来车间库房里根本就没有这种零件,这种零件已经好多年不生产了。 怎么会是这样? 回到科里。我们开始写报告,并起草整改措施。 在分析会上,老罗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们有的同志认为是老机种,轻车熟路,不用看工艺规程,因此稀里糊涂,不严格按照工艺规程操作。但是航空发动机没有小问题,任何一点点的疏忽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这样的态度是十分危险的。” “小秦,整改通知单下发后,你要经常监督一下落实的情况。”他对我说。 “好的!”我说,但同时我也表示了自己的担心,“不过我不可能整天去检查。话说回来,我们下发整改通知单,他们理应落实。但是,如果他们不办,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要尽力而为,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他说。 ———— 但是仅仅两年以后,再次出现了一模一样的事故。那一次是我独自一人去出外场。地点就在x基地。 检查完发动机后,吴上校对我说:“空装部的周处长在我们这里,你直接向他汇报吧!” 会议室里,周处长坐在我的对面是,肩上扛着大校的军衔。一年之前我曾经在空军装备部里见过他一面。在我汇报的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听完了我的汇报。他拿起面前的一份文件,将封皮面向我。那是我一九九三年与老罗共同起草的事故分析报告。他指着下面的签名,“这份报告上的签名,是你吧。” “是我。” “你们这份报告是九三年五月做出的。根据我这里的纪录,贵厂在九三年六月到十月之间,对空军服役的所有该型号发动机做出了复查。而且在报告中,你们明确提出了纠正措施,这些措施都落实了么?” “我们所制定的纠正措施都以整改通知单的形式下发到相关生产单位,并组织对相关人员进行了培训。”我回答。 “从记录上看,这次事故的原因和本次几乎一样。而且从出场证明单上来看,这台发动机是九四年出厂。就是说,在你们采取了纠正措施之后,仍然出现了同样的问题。这一点你怎么解释?”最后他说:“我们希望你们采取措施,保证不要再出现类似的问题。” “我们已经制定了措施,”我说,一边考虑如何为自己的发言留有余地,“但我们只是一个基层单位,而且我人微言轻,因此我无法做出保证,希望您能理解。我将向公司领导汇报此事,并尽力将措施落实到实处,避免事故的再次发生。” “听说你是罗承范的徒弟,是吗?”他盯着我的脸,问。 “是的。” 他的脸阴沉下来,“今天如果是他在这里,他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你不要告诉我这不是你的责任,是下面车间里一个工人的责任。这是你们公司的责任。你来到这,不是代表你个人,而是代表你的公司。至于你是干什么的,你们的部门是干什么的,怎么样向你的领导汇报,怎样采取措施保证发动机的可靠性,这是你该做的事情,不是我们该做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严厉,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要说你人微言轻,在你地位低的时候不愿承担责任,难道等你地位高了,你就会承担吗?如果你们公司里的广大职工人人都不愿承担责任,你们的产品质量还能有保证么?” “我可以给你们蓝总打电话,可以现在就打。现在告诉我,要不要我打这个电话。” “好吧,周处长,”我回答,“我代表公司保证,一定采取措施,不会再发生类似的问题。” “这就好嘛!”他站起来,和我握手,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要勇于承担责任,小伙子,你会很有前途的。” ———— 返厂的途中,我的内心始终无法平静。一回到厂里,我便一头扎进了车间。 原来一切依然,间隙没有测量,垫片没有找到。 “整改通知单呢?”我问车间办事员。 “什么时间的?” “九三年五月的。” “那得找找看。” 整改通知单找到了。我找到车间主管质量的副主任。这是一位相当年轻的副主任,年龄与我相仿。“整改措施为什么没有落实!”我问他。 “不会的,我保证每一项措施都会认真落实的。”他说。 “那咱们到现场去看看去。” “不行,我现在有事,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会调查清楚的。” “那你等着接罚单吧!”临走时我不客气地说。 这最后一句话显然激怒了他,“你别拿这个来吓唬我。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凭什么罚我?告诉你,我可不是被吓大的!” 忠诚(5) 回到办公室,我的心情相当沮丧,开始趴在桌子上写报告。 第二天,李科长找我。他以前也是老罗的徒弟,比我早五年毕业。一个月前,刚刚接替了调走的黄科长。看到自己的徒弟当上科长,老罗心理似乎平衡了一些。 “小秦,”他让我坐下。“从工作关系上,我是你的上级,但是从老罗那论起来,我是你的师兄。有些话我不得不告诫你。在与车间协调的时候,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工作方法和态度。基层车间里的领导,往往承担着多方面的压力,不仅仅是质量方面的,还包括生产进度和技术方面等多方面的问题多需要由他们来处理,所以看问题的角度往往不一样。” “不要动不动就说‘下罚单’什么的,好像手里有一把尚方宝剑一样,其实我们哪来的权力下罚单?那样只会使矛盾激化。你看,他们跑到老总那告我们了不是。” 我无精打采地回到办公室,心里想着这几天的事,在基地被周大校训,在车间被车间主任骂,回来又挨科长批。老罗看着我的样子,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我支持你!”他说,“但你的脾气要改,不要学我,我已经老了,你还年轻,前途无量。” ———— 下午科里开会,李科长通报了此次外场调查结果。肯定了我此次外场工作的表现。“但是,”他说,“蓝总质量师说了,造成此次重复发生外场事故,外场科是有责任的。他说我们没有把整改的措施落实到实处。在这个事情上,老罗科长和小秦都有责任,我作为外场科的领导,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公司决定,对外场科罚款一千元。这一千元,我承担五百元,老罗科长和小秦各承担一百元,其他同志每人三十元。” “罗科长,您有没有什么意见?” “我服从领导的决定。”他说。 “小秦,你有意见吗?” 干吗问我? “我有意见,”我说,“我认为公司的处罚不合理。作为外场服务人员,我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我们又没有约束车间的权利。为了落实整改措施,我和车间主任几乎都闹翻了,还说我们没有把整改的措施落实到实处,还要怎样落到实处。我们搞外场的,整年风里来、雨里去,工作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公司不奖也就罢了,还要罚!反正我想不通。” 李科长没有说话,最后的一句话却是老罗说的:“小秦,你是党员哪!上个月在转正会上,你表态说,要把一切献给祖国的航空事业,决不计较个人得失。你那是随便说的吗?” “我……” ———— 不久召开了质量大会。蓝总宣布了对此次外场事故的处理结果。除了我们,质量部门、生产厂、相关车间都受了处罚,那位年轻的车间副主任被免职。 在那次会上,老罗作了发言,他的讲话我记忆犹新。 “我手里是一份外场事故报告,这是我从档案室中提出来的,报告的日期是一九七五年。七四年,我在空军服役的时候,发生了一起事故,我所维护的飞机在一次起飞的过程中发生了爆炸,当时我就站在距飞机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我的胸部受了伤,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而飞行员牺牲了。我们每天在一起,我们朝夕相处、亲如兄弟。在后面的一年中,又发生了两起相似的事故。但我当时没有看到事故的最终结论。我被送去上大学了。” “我手头的这份,就是这三起系列事故的最终报告。老钱是这份报告的起草人,他现在也坐在这里。由于这三起事故,三名飞行员付出了宝贵的生命,三架飞机报废,我们公司为此次排故,先后派出了几十个工作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东起碧波荡漾的东海之滨,西至马羊成群的天山牧场,南起椰影婆娑的海南岛,北至白雪皑皑的黑龙江。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损失十分巨大。” “本次外场事故所造成的后果虽然不能与那一次相比,但是那一次,我们是在尚未分析出事故原因的情况下发生了第二起和第三起事故。而这次不同,我们已经查出了事故原因,提出了整改措施,为什么还会重犯?所以,我认为公司此次的处罚决定,是合情合理的,决不是小题大做。我认为犯了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错还不改。” “我开始干这个工作的时候,曾经发誓,决不能让我在地勤服役时所经历的事故重演。但是我发觉我根本做不到。每一次检查发生事故的发动机,我胸口的伤疤都会隐隐作痛。所以,在这次会上,我把我心里所想告诉大家。因为这一切取决于你们,取决于生产线上的每一个工人,取决于在座的每一个干部。” 他的发言结束时,会场上鸦雀无声,过了很久,才想起了短暂的掌声。 这时蓝总拿起话筒,“刚才老罗讲得很好!质量不是哪一个人的事,也不只是哪一个部门的事,质量是全体员工的事。只有牢固地树立起我加工的产品质量我负责的观念,我们的发动机才会有质量上的保障。” “我们一向是奖罚分明。现在我宣布,经过研究决定,基于外场科的一贯表现,提出嘉奖,奖金一千元。同时对于外场科小秦同志这一次的外场表现提出表扬。” ———— “星期天,你到我家里来吧!”老罗对我说。 我再一次喊错了罗丽的名字,弄得她很不高兴。吃饭的时候,她突然声明:“我不应该叫你叔叔,我爸爸是你的师傅,我应该叫你师兄才对。” “小丽,不要胡闹!”老罗说。 “我没有胡闹!”她反驳道。 “小丽说得对,是应该这么叫,师傅!”我说。 我转向老罗的爱人,叫了一声:“师母!”又转向小丽,“以后你叫我师兄,我叫你师妹!” 她笑了,洋洋自得。 “小秦,你也跟着他胡闹。” 忠诚(6) 常听别人说起,老罗参加过珍宝岛战役。这个说法是不是可靠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而且据我所知,他被送进大学之前,是在空军地勤服役。不过也很难说,他好像也在陆军干过。不像别的老兵,老罗很少提起自己在军队中的往事,这也许是他多年从事保密工作所形成的习惯。 不过老罗对俄国人确实反感。九六年的时候,有一台按前苏联原版图纸制造的发动机出了事故,我方航空专家认为前苏联发动机的设计图纸有缺陷。那一次,老罗是赴俄谈判代表。据说,老罗对俄国专家科萨廖夫的态度相当的不友好。究竟是怎么个不友好法,我却不知道。于是第二次谈判的时候,上面就没让他去,生怕他影响了两国的友好关系。 后来我问过老罗当时的情景。“那个大鼻子,蛮不讲理。”他说。 老罗确实对他很没有好感,有一次他悄悄对我说:“他像极了我72年看守过的一个苏联俘虏。” “也许他就是呢?”我信口说。 “那不可能,”他立刻打断我,“人家是发动机专家,玩笑开过了。” ———— 后来我亲眼见到了科萨廖夫。 那时正在厂内进行与俄方合作的会谈。李科长突然打电话过来,“老罗在哪?他办公室里怎么没人?” “大概在资料室里吧!”我回答。 “你快把他找到,然后让他到第三会议室来。那个叫科萨廖夫的太难缠了,蓝总听说老罗是克萨廖夫的克星,叫他赶紧来。” 原来是这样。 我找到老罗,他正在翻一本已经发黄的文件。“什么事?”他问,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份文件。我把李科长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停顿了一下,“好吧,我去。你跟我一起去。” 我们一起来到第三会议室,一进门,我就注意到坐在客人席中间的那位胖大魁梧的俄罗斯人正从这面看过来。在蓝总向这面看的同时,那俄罗斯人已经站了起来,呵!这家伙足有一米八五以上,估计至少得一百五十公斤。他向这边走来,满脸的笑容,并且已经像一只大螃蟹一样地张开了双臂。 “罗!”他叫着他的姓,后面是一句俄语,后来老罗告诉我,那句话是“我亲爱的朋友。”这人就是科萨廖夫。 在我的面前,这两个健壮的人拥抱在了一起,老罗比他矮了足足一头,居然一点也没有显得弱小。如果是我,叫他这一抱,肯定显得没有了。 紧接着,老罗用他所学的那仅有的几句俄国话跟他寒暄了几句,那旁若无人的架势就像两个二十年未曾谋面的亲兄弟一样。我相信包括蓝总在内的所有在场的公司领导都瞪大了眼睛。 后面的会我没有参加,因为看到满座的公司高级干部,我的地位好像太低。老罗也没有跟我提起会议的经过。不过老罗倒因为这次会议受了表扬。 ———— 我越来越多地独自一人往来于国内的各个军用机场,体会着一种“四海为家”的漂泊感觉。首次深入深山老林里的那种新奇和兴奋早已为经常感受到的寂寞所代替。然而后来这种难耐的寂寞又增添了许多的牵挂,那是由于你的出现。正如一首歌所描写的:“我一个人不孤独,想一个人才孤独。” 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我一直辗转于南方几个省的机场之间。算起来,全年在家里的日子总共加起来不到四十天。经常是半夜里刚刚到家,早晨又接到出发的命令。而你似乎已经习惯了,或者不再对我抱有什么幻想。 那一年的十月份,我到了武汉。南方的天气已经不像半个月前那样炎热,甚至有了一丝凉意。我走在长江边上,吹着温柔的江风。迎面一个女孩匆匆走过,穿着长袖衬衫和牛仔裙。我转过头去看这女孩的背影,这女孩的发式和体态真的有几分像你。 北方应该已经很冷了吧。你这时应该已经换上了毛衫,不过是否依旧会穿着短裙和轻易看不出来的丝袜。在我们恋爱的三年中,几乎每年到这个时候,你都会得一场不大不小的感冒。而且在你每次快好的时候,这感冒又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性会传染给我。我总是责怪你不知道冷热,在那么冷的天还要穿露着膝盖的短裙子和单丝袜。我对你说,如果我是你,我决不会以十二瓶滴流和健康的代价去换取暂时的美丽。你却不以为然,还说,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我,这叫女为阅己者容。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陪你到医院去打滴流,看到针头刺入你那纤细的血管时你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的心就像被猫抓了一样的感觉。后面的一个半小时我们都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的,你依偎在我的怀里,把脚放在我的两腿之间,用那只没有打滴流的手抓住我的手放在你的裙子里,你说我的手好热,好暖和。 我希望这过程快一点结束,坐在这张冰冷的床上,将一斤冰冷的咸盐水灌进你的体内,我总是担心这会加重你的病情。而你却总是嫌滴的太快,不断地让我把它调慢。 只是到后来,我才慢慢理解了你的感觉,在信中你告诉我,在医院的病床上是你最幸福的时光。因为只有在打滴流的时候我才会陪你,而且,只要我没有出差,李科长就一定会给假。 可是现在,你却不能生病,不是因为没人去陪你打滴流,而是因为一个即将出世的小生命。 ———— “你快回来呀!”电话那边传来你遥远的声音。 “你都是快当爸爸的人了,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哪!” “我恨你!”你说。 ———— 躺在旅馆的床上,眼望着天花板,整个房间都笼罩在电视机忽明忽暗的亮光中。我的心理却难以压抑一种刺痛的感觉。夜深的时候,朦胧中,我总是在想,我究竟是在哪里,为什么我是在这而不是在家里。 现在想起来,有时候感觉人也真的很奇怪,最近这一年中我已经较少出差,但我依然经常会梦到自己身在离家千里之外的某个旅馆里独自一人熬过漫长的黑夜,直到醒来的时候,看到旁边依然熟睡的你,凄凉的心情才能渐渐的平静下来。 忠诚(7) 香港回归那年,我第一次领着你去老罗家串门。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去过他家。想起过去我常到他家蹭饭的日子,真是美好。而他的宝贝女儿小丽。自从她到南方去上大学,我也至少有两年没有再见到她的面。她该有十九岁了吧。我在想,她现在什么样,长高了吗?长漂亮了吗? 在那前面的一个晚上,你一直在看我以前的照片。“这是谁?是你的小师妹吗?” 那是一张九五年的照片。就是在罗丽声明不再承认我是“秦叔叔”的那天,她说:“我要和师兄合照一张照片。”照片上我坐在半高的竹椅上,她则半蹲在我的旁边。她上身穿着深蓝色的长袖衬衫,下身却是一件很小的同样颜色的紧身短裤。从照片的角度,那条短裤缩小得只剩下了一条线。 其实在这之前,她只穿着露腹的黑色小背心和短裤相配,看起来更像是两截的内衣。那件衬衫是她在照相前刚刚套在身上的,新衣服的折痕还看得一清二楚。饭后,她要出门。老罗说,她从小晒坏了胳膊和肩膀,夏天出门时必须穿一件长袖衬衫。 在我的印象中,初中时的小丽其实是个很保守的女孩。即使在炎热的夏天,我看到她的时候,她都经常是穿着长裤,即使有一两次换上裙子,也是过膝的长裙。因此她最近的样子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看来小丽已经成为了这种时尚的女孩。不过,当时的小丽并不像这张照片的角度这样性感。紧身短裤并不像其他成熟的女孩那样紧紧地绷在她身上,丝毫感觉不出身体的曲线。 他们家全家都在。小丽长高了,但还是那样地孩子气。她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在想我叫什么名字?可不要再叫错了啊。” “我记得,你叫罗丽,不是罗兰,对吧。” 但她的注意力却一直被你吸引着。那天你穿了白色的西装套裙,披着长发。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你,拉着你的手说:“姐姐,你好漂亮!” ———— 回家的途中,你突然问我:“你老实坦白交待,以前有没有对你的小师妹有非分之想?” “这怎么可能呢?她只是个孩子。” “那现在呢?” “现在她也像个孩子,你没觉得吗?” “那过五年、十年呢?”你又问。 “在我眼里,她始终是个孩子。” “是吗?” 然而当我们回来以后,你却把那张照片没收了,还说那张照片拍得好,你喜欢。 ———— 那一年中发生的一件事情却对我和老罗之间亲密无间的师徒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影响。 六月中旬,老罗从外场归来。那是一次较严重的外场事故。一台新型发动机的轮盘破裂,幸好是在地面试验中发生的,如果发生在空中,后果不堪设想。由老罗带领一个四人小组调查事故原因。回来后,老罗起草了一份三十页的报告。 李科长将老罗的报告交给我,让我复审。 我将他的报告匆匆看完,又交给了老罗。 “这么快就看完了?”他问。 “看完了!”我说。 “你认真看了吗?” “我认真看了!师傅,我看过您无数次报告,从来没发现过什么问题。” “这就能保证这回就没有问题了吗?小秦,你在我们科里也算老人了,怎么能这样呢?这报告里有那么多计算,你是不是应该把计算都校核一下。” “好吧!” 我拿着报告钻进机房,在电脑前泡了两天。 我发觉,老罗的计算好像有误。如果按照我在电脑上的计算,不应该是这个结论。 下午,我找到老罗,他正准备向外走。 “师傅,我在电脑上验算了!不过跟您的结论不一样。” “电脑我不太懂。不过,我的计算我是再三校核过的,不可能出错。你电脑计算时取的多少位,会不会有舍入误差?” “我现在要去开会,”他说,“你按我的方法再算一下,如果有什么问题,明天开汇报会时你直接提出来。” 那天我工作到后半夜,将所有的计算在纸上用计算器又算了一遍。到凌晨的时候,我起草了自己的报告。 ———— 第二天上午,在蓝总主持的汇报会上,老罗宣读了他的报告和结论,他说:“我的结论是:该零件设计上存在先天缺陷,加之材料本身存在问题,是导致这次事故的主要原因。建议发动机设计部门修改设计,材料部门应严把质量关,保证发动机的质量,保障飞行安全。” “另外,”他转向我,“小秦看了我的报告,说是有不同意见,请他说一说。” 我拿出了我的报告。详细介绍了计算过程,并介绍了结论,“从以上分析来看,故障处的设计虽然属于零件的薄弱环节,但是强度是足够的,因此我认为设计是合理的,没有必要更改。相反,材料本身的先天缺陷才是导致这次事故的原因。” 我的发言结束。我看看老罗。令我十分惊讶的是,他用那样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躲开他的视线,不敢再和他的目光交锋。 “得出了两个结论……”蓝总自言自语,“老罗,你有什么意见!” “本来,在这次会前,我们内部应该将意见统一的,但我昨天有会,没来得及和小秦研究。我刚才已经说过,我是经过再三校核的,结论不应该错。但是小秦那边也用电脑和传统的两种方法进行了计算。如果他是对的,那么可以省去很多工作,避免很多损失,当然更好。一定是什么地方出现了差异,对这个问题我认为应该慎重。所以,我想请产品设计处和老钱那边分别对两份报告作一次审核。” “好吧,就这么决定吧!” 出门的时候,我想跟老罗说话,“师傅!” “等结论出来再说吧!”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科长看着他的背影,开始埋怨我,“你为什么不先把你的意见跟老钱说呢?你明知道师傅特别自信还特别好面子。由老钱来说不比你说更能让师傅接受吗?” 我问他,“那你对这个报告怎么看呢?” “我的直观感觉,大概你是对的。但我宁可希望你是错的。” 忠诚(8) 三天之后,重新又开了会,专家组采纳了我的结论。 ———— 回到办公室,我来到老罗旁边,“师傅!” 我听到他一声轻轻的叹息,“我老啦!” “师傅,这件事……” 他摆摆手,示意我停下,“你已经成熟了,没有辜负我的希望,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了,我应该高兴。” “可是,师傅……” 他喃喃地摇着头,“但我确实是老了,脑袋不够用了!” 我看着他。他好像真的老了许多,头上已经多了很多白发,目光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炯炯有神,经常茫然不知所思。 ———— 六月末的一天,大概是三十日。 我和老罗在李科长的办公室里讨论下半年的工作计划,讨论到很晚。 窗外传来了礼炮声,那是为庆祝香港回归而放的。 “我们去看看吧。” 我们三个一起走上阳台。望着南面的天空。放礼花的广场就在南面不远的地方,高空散布的焰火几乎覆盖了我们的头顶。 ———— “我还从来没有亲眼看过这么漂亮的礼花。”我说。 “不光你,”老罗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是第一次看到。” 老罗站在前面,我们则并排站在他的身后。在不断变换的礼花光中,他的脸看起来无比的凝重和庄严。 “我当兵时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国家实现统一。现在香港回归了,澳门回归也指日可待,台湾什么时候能够回归呢?真不知道我这辈子能不能赶上这一天。” “会的,师傅。”李科长说,“您才五十一岁,即使十年之后,也才六十一岁。” “那好,等到国家统一那一天,我请你们喝酒,好好庆祝一下。” “好!师傅,我们一言为定!” ———— 娇娇快满月的时候,我才回到家里。你对我没有任何的责怪,却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来教训我。你抱着我们根本听不懂话的孩子,对她说:“来,叫叔叔。” 她长得像你,也像我。 深秋的一个晚上,我们一起看前一年照的照片。我发觉,你竟比娇娇出生时又丰满了许多。你的骨架本来不大,是属于弱骨丰肌的那种。不过看着你从原本瘦弱而日渐丰满起来的身体,我怀疑迟早有一天你会变成一个胖子的。 你似乎紧张起来,开始埋怨生育破坏了你的体形。你迷上了做健身操。每天晚上六点钟电视里播放健身操的时间,你就会在我们的床和电视之间的地上铺上毯子,在那个狭小的空间内舒展着肢体。只是我很少能看到你做操的样子。因为你在家做操的时候,我多半还在工作。 一天,你从你的同学家回来。“她的体形恢复得真好,像小姑娘一样……人家专门把家里的一个房间布置成健身室。” “是么?”我说,“等我们住上大房子,我们也把一间房子布置成健身室,我还要在墙上为你镶上一整面镜子。希望你到那时还能保持现在的体形。” 你却笑起来,“就凭你干的这份工作,挣这两个钱,还想买大房子。小房子你有吗?不是还住着我爸的房子吗?恐怕等我老得蹦跶不动的时候,你的房子还没见影呢!等下辈子吧!” 你的话严重地刺伤了我,我不相信,我这一辈子真的就是这个穷命。 “那好!明天我就辞职,找一份挣钱多的工作。” “不要这样子,”你趴在我的肩头,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我又没嫌你穷。我们不跟他们比,现在我们有吃有穿有住,有什么不满意的呢?”然后你用探寻的眼睛看着我,低声问:“你真的要辞职?” ———— 春天的时候,你说光在家里练没有人指导不行,要去参加健美操班,还要买专用的健美服。“你说,我该穿什么样子的健美服呢?” 我想给你买一件专业的体操服,要色彩鲜艳的,红色或天蓝底色,要高领和全长的袖子、裤脚开得比较高的那种,你穿上一定会非常的漂亮。 你却轻声地问我,“会不会很暴露……你愿意让我穿着这样的衣服去健身房吗,” “如果别的女孩子也穿,你自然可以穿。” “真的吗?”你狡黠地问,然后劈头盖脸地骂我“小色虫”。 但你还是和我一起去了商场。然而在出售体操服的柜台前你却拉着我走开了,“这衣服怎么这么贵。不就比游泳衣多了两个袖子么,两个袖子值这么多钱?而且颜色这么单一,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确实,游泳衣品种、花色都很多,而且便宜。那是因为游泳衣人人都可以穿,人人都可能去游泳,体操服却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要买的。 ———— 我们终于有了能力支付新房的首付,于是我们倾其所有并申请了贷款买了一套一百二十米的新房,以便离开了你家那间只有十二米的斗室。 ———— 进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年,成立了外场服务部,李科长升为李部长,老罗则成了非专职的党支部书记。新机型的研制给我们带来了更多的任务,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李部长坐镇家里,常常成了光杆司令。 十月末的时候,我再次到了武汉。我走在长江边上,一切都似乎没有变,生活总是在不断的循环之中。两年前的同一时间,我恰好走在同一地点。我担心着你会再次感冒。然而那时,我的心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脆弱。 头一年,你刚刚开始感冒的时候,在我的责令下,你穿上了秋裤,而且没有两天又穿上了毛裤。“都有孩子的人了,不要再这么装俏。”我说。这一措施显然是见效的,你只打了两瓶滴流。第三天的时候,你看起来已经完全好了,而且家里也来了暖气。我准备去加班。 “今天是休息日。”你开始抗议。 “你去死吧。”在我出门的时候,你扔过一个枕头,砸到我的后脑勺上。 那天开了大半天的会。回到家的时候,我感到疲劳极了。你迎在门口,身上穿着紧身的白色薄毛衫和牛仔裤,象夏天的衣服一样凸现着体形。“你不冷吗?”我问。 “我还热呢。”你回答。屋里确实很热,北方的暖气大概都是这样,天冷的时候它冷,天热的时候它也热。我脱下外套扔在一边,一头倒在床上。“你怎么了?”你俯在我的身边,“你病了吗?” “没有,只是有点累,我想先歇一会儿。” “真的没有病吗?”你问,“那你歇着吧,等我做完操,再来侍候你。” 于是你打开电视,铺上毯子,当着我的面脱掉了牛仔裤,下身只穿着一条与毛衫一样颜色的小裤衩,丝毫也不在乎刚刚好转的感冒。 我躺在床上,看着你做操的样子,紧身的毛衫和三角裤连成一片,真的有些像一个专业的体操运动员。举手投足之间,充满诱人的魅力。 ———— 那一次你做操的时候,我再一次提起给你买体操服,“这么大的房子都买了!还差一件体操服么?” “我们买房还欠着一屁股债呢!再说,还要装修呢!还要还贷款呢!还要吃饭呢!娇娇还要送托儿所呢!钱不得省一分是一分么。”弄得我哑口无言。 “我不是有一件游泳衣吗?我穿游泳衣就可以了。效果不一样么?” “不一样,我觉得不如体操服的效果好!” “哪不一样,有什么区别呢?” “体操服的长袖显得女孩子更加端庄、稳重,做起动作来显得更有魅力。” “哦,”你过来揪我的耳朵,“穿长袖好显得端庄、稳重,还要穿三角裤好显得性感,什么都让你这小色虫想全了啊!” 忠诚(9) 在等待房子建成的日子里,我们好多次在纸上规划着房间的布置,一间卧室,另一件可以暂时布置成客房,如果我父母或是你的父母来了可以让他们住,等娇娇长大了,就给她单独住。 剩下的一间房间,我已答应你要布置成健身室的,我决不会食言。你却说,“还是给你当书房吧,你有那么多书,还有电脑,再说我也需要一个看书的地方。” “那么我们可以即当书房,又当健身房。”于是我在一边画上了书柜和电脑台,另一边墙上画了整面的镜子。 而现在房子正要交付,我却不在身边。入住手续那么繁琐,真不知道你那个算不清帐目的脑袋能不能把这些都办好。 ———— 清晨的时候,有人敲门。我一开门,居然是老罗。 “我听说你在武汉,估计你肯定在这家旅馆,就找来了。” “我们去登黄鹤楼吧!”他说,这是自从我们一起走南闯北以来,他第一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我们一起望着江面,他说:“还记得崔颢的那首诗么?‘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想家了吗?” “师傅,您不想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依旧望着江面。“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啦!” “那么您爱人就没有怨言么?” “怎么可能没有呢?只不过现在不再向我提起罢了。” 他眼望着江面,似乎陷入了无限的遐思之中。 “我十八岁当兵,一干就是十年,当过陆军、空军,换过好几个部队,那时候,真觉得这一辈子就要在部队中度过了。后来上了大学,我仍旧认为自己是个军人。到工厂之后,我干了二十四年的外场,整天与军人打交道。我仍旧认为自己是一名军人,是他们中的一员,是一名不穿军装的军人。” “七四年我负伤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那时,我梦想着一个军人的葬礼。当我的尸体被推出来的时候,我的战友们齐刷刷地向我行最后一个军礼。我的骨灰将被埋在离机场不远的烈士陵园,四周种满了苍松翠柏。直到现在我仍旧梦想着一个军人的葬礼,其实这几乎不可能实现。” 他转向我,“是不是很可笑?” “不可笑,师傅!” “你看过李大维写的《海水的下面是陆地》吗?”他问。 这本书我上高中的时候看过,当时只记得他写的是一个台湾飞行员的爱情故事,没有太多的印象。想不到老罗这么大年岁,也爱看这种书。 “你去过厦门吗?” “去过。” 那一次在厦门,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登上了环绕鼓浪屿的游船。在游船走到江心的时候,导游指着港口外薄雾中若隐若现的几艘不动的船只说:“注意看那边,远处就是金门岛。那几艘船是美国第七舰队的军舰。” 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吗?从地图上看,我不能肯定,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否真的能看到美国的军舰。但是我知道,它必然在远处的某个地方。当时不知怎的,我的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屈辱。我不理解导游为何要这样介绍。 “看过金门岛么?”他又问。 “没有。”当时由于时间紧迫,我没有去海边。 “在那里,站在海边,你才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这本小说的题目的含义。就是这样一条浅浅的海峡,把我们阻隔……” ———— 二〇〇二年,一月份里的一天,老罗来电话,让我找一下他抽屉里的文件。我拉开他的抽屉,突然看到一瓶速效救心丸。 回想起前几天,有人通知老罗去开会。他却一动也没有动,也没有回答。而后,我看到他拿了一片药吞进嘴里。是这瓶药么? “师傅,你的心脏不好么?”等他回来,我问他。 “没什么大事。”看到我狐疑的眼神,他又说,“大夫说预防一下好。” “不要告诉李部长。”他还说。 ———— 元宵节刚过,新房的油漆味还未散尽,我们便迫不及待搬了进去。娇娇留在了姥姥家。你说,刚刚装修的房子对小孩子不好。 那一夜,我们睡得很晚。房间里空空荡荡,我们将脱下的衣服扔了一地。听不见孩子的吵闹,整座房子在黑暗中变得无比寂静。听着你清晰而均匀的呼吸声,我却难以入睡。远处工厂中再次传来发动机试车的声音,听起来却是这么的真切。 第二天的早晨,你起得很早。你穿着睡衣坐在梳妆台前开始化晨妆,却轻声叹息起来。“怎么啦?”我问。你轻轻地说:“眼角的皱纹又多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眼角一道皱纹也没有。” 我默默无语,可是,亲爱的,岁月又怎么可能不在你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你拿起一包衣服走进了对面的书房。却把我关在房门外边,你说:“等我换完了衣服你再来看。” 听到音乐声响起,我推开了门。你已经面对着镜子,闻乐起舞。 你的身上穿的是什么?好像是体操服,然而又不是。一件长袖的蓝黑色紧身上衣居然被你穿在了游泳衣里面,小腿上套着雪白的护腿,脚上则穿着新买的旅游鞋,腰上还扎了腰带。你在服装的搭配上真的有着非常的想象力。 你披散着长发,举手投足依然显得年轻而充满活力。我则默默坐在门后的电脑椅上,欣赏你跳动的身姿。 音乐结束,你停下来,带着略显绯红的脸色,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你转过身,看着我,“我的服装够专业吗,”你问,“比体操服的效果咋样?” “我觉得更像希瑞公主。” 你笑了。靠在我面前的电脑桌旁,低头用手抚摸自己袒露的双腿,“好长时间没有练习,肌肤都松弛了。”然后你抬眼轻声问我,“性感吗?” ———— 三月份,我再一次接到出外场的任务,去南方的两个机场。 听到这个消息,你开始闷闷不乐。然而你什么也没有说。 半夜,我被你的哭声惊醒,“你怎么了?” 你钻进我的怀里,“我好怕!” “没事,我在这呢!” “你不要走!”你在梦里发着含混的声音。“我不走。”我说。我搂着你,等着你安然睡去。 第二天是休息日,清晨,你照例拿了衣服进了你的健身室。然而我却久久没有听到音乐声。我拉开房门,看到你坐在地上,将头埋在两膝之间,默默地抽泣。“你怎么啦?” 你却不理我,起身独自走到窗边的暖气旁,在晨光中勾勒出你形体的曲线。然而,我却发觉你在发抖。我跑过去,将你搂在怀里。“每天晚上,当我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四周没有一点声音,你知道我有多怕。不要让我一个人晚上睡在这么大的屋子里好么?我害怕。” “紧紧地抱着我,我冷!” 我抱起你,将你抱回卧室的床上,又用被子盖在你的身上。 “不要去工厂了好么?晚上就要走了,今天白天陪我。” “班上还有点事,我去处理一下,马上回来陪你。” “马上?是一上午,还是一整天。你这个骗子!”你一脚蹬开了被子,向我身上踢了一脚,随后拳头没头没脸地向我打来。其中一拳正中我的左眼眶,打得我眼冒金星。 看到我用手捂着眼睛,你终于安静下来。“打坏了吗?让我看看!” “没事,我很快回来,在家等我。” 忠诚(10) 下午,我到家的时候,你正站在门边,身上依然穿着早晨做操的衣服。“你回来啦!”你说。我看着你,“你今天一直就穿这个吗?” “是呀,我一直在等你呢!”你说。 “不怕冻感冒吗?再冻感冒谁陪你去医院打针。” “没事的……”你说。 你拉着我走到沙发旁,把我推坐在沙发上。“你累了吧。”然后你跑去厨房,脚下的高跟拖鞋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拎回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口袋,放在我的对面,“这是给你车上吃的,”然后你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对面,“你相信我就穿这身给你买的这些东西吗?” 我当然不信。 “你知道我们相识以来,在一起的时间有多少天吗?” 我知道,没有多少天。 “到今天是二百七十一天。就是说,我们相识还不到一年。”你跷着二郎腿,十指交叉抱在膝盖上,脚上提着红色的高跟拖鞋在我的眼前晃动,“也许再过这么长的时间,我就已经老了,容颜不再。” 我静静地听着,这么算来,真的是这样。 “可是,你现在经常都不正眼看我。我对你没有吸引力了是吗?” “不是这样的,我……” “我知道你的心里都想什么……”你站起身,走到我的近前,一直走到我的两腿之间,近得让你游泳衣包裹的身体几乎碰到我的鼻尖,让我清晰地看到你深蓝底色的三角裤的部分折边嵌在肌肤中,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并且闻到你独特的体味。 你的手从身后移动过来,蓝黑色的袖口显得略长,遮住了一部分手背,手背上显出清晰的静脉。袖口下面突出的部分是手表吧。为何你手的皮肤颜色会比腿上深许多?显得这样粗糙,粗糙得让我心痛。 你用手托起我的下颌,使我不得不仰起头去看你的脸。你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将我按到靠在沙发背上。披散的长发一直垂到我的脸上。“我知道,你这小色虫就喜欢看我穿成这个样子是吗?现在我要让你仔细地看我,在你的脑海里留下深深的印象。好让你出门的时候一直想着我,免得你叫别的女孩子拐跑。” 然后你跑去做饭。“别让油星迸到你身上!”我说。“我才没有你那么笨呢!”你回答。 我看着厨房中你炒菜的背影。你的腿真的好美,两腿并拢的时候,大腿的两侧略宽于髋部,虽然略显丰满,但丰满得恰到好处。我竟然第一次发现,当屋顶柔和的灯光投在你的身上时,你的身影是如此的美丽,那是一种令我无法自持的美丽。然而你却用这种美丽让我的身心饱受折磨。 出门之前,我对你说:“如果晚上你害怕,那你回你家去住吧,正好给娇娇做伴。” 你却像一个几岁的小孩子,“我不,我在家等你回来,而且我天天都穿这个,好让你回来时依然看到我这个样子。” “别傻了,我到家之前给你打电话,你再换衣服也来得及。” “那好吧,我等你的电话。” ———— 好几天之中,我所到的每一个地方都在下雨。 四月初,我从贵阳前往基地的途中,接到了李部长的电话:“b基地和x基地,你能赶过去吗?”我的心里一沉,这是不是意味着回家见到你的时间又要推迟。我估算了一下,到基地处理现场,再从基地赶回贵阳,再到b基地,至少得一个礼拜吧。 “不行,那来不及。我派别人吧。”他把电话撂了。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家里还有谁。在我的印象中,能独立出现场的,好像只剩老罗一个人了吧,可是…… ———— 十日,我从基地回到贵阳,准备登上北上的列车。当我从街上走回宾馆的途中,手机突然响了,是老罗的号码。 “喂,老罗吗?” “师傅?” 话筒那边是什么声音?信号不好?是杂音?我的心里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喂,师傅!师傅,你在哪?” 话筒里已没有任何声音,刚才听到的淅淅簌簌的声音难道是我的幻觉。 我回拨了老罗的号码,话筒里面始终是占线的声音。 过一会儿,再回拨,还是占线。 我的脑子开始一片空白,我环顾四周,发觉我正走在一段坡路的拐角。在我的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居然没有看见一个行人和一辆汽车。四周是这样的寂静无声。原本阴沉的天空这时更加黯淡。空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拨通了李部长的电话,问他老罗现在在哪。 “他已经检查完了b基地,现在应该在x基地吧,什么事?” 我说了刚才的情况。 “会有什么问题吗?”沉吟了一会儿,他问,“我查一下。”他说。 “我担心他的身体,他有心脏病。” “你说什么?”他问。 我对他说了老罗去年冬天的情况。 “你怎么不早说?”他在那边喊道。 他真的全然不知? 电话挂断了。我慢慢将手机装回包内,我该怎么办? 但至少我不应该等在这儿。回到旅馆,我开始收拾了行李。怎么办。我想立即去找老罗,一定要尽快把他找到。怎么去?坐火车?不行,坐飞机去,我的级别还不够报销飞机票,不管它。那么,要不要请示李部长,他不同意怎么办?不行。作为刚刚上任的科长,我这样算不算擅离职守,家里已经无人可派,如果这时需要出外场怎么办? 不,眼下最重要的是同志的安全。即使老罗不是我的师傅,我也要为我同事的安全负责,难道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吗? 我拨通了你的电话。 “你在哪,马上就回来了吗?”你问。 “我在贵州,我可能要晚些回去。” “为什么?” “老罗可能出事了!” “是吗,在哪?” “在湖南那边,我要赶过去。” “你去吧,记得回来前给我打电话。” ———— 三个小时之后,我坐在候机大厅中,接到了李部长的电话。 “李部长,有老罗的消息吗?” “基地方面说,今天一早,他去三号机场,回来时不愿意等基地的车,就自己步行回基地,但现在还没见踪影……”什么?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他接着说:“基地已经派人到所有的路上去找了,基地说只要他没有离开大路,一定很快就可以找到他。” “小秦,你现在立即赶到x基地。你马上去,坐飞机,到长沙,再转x基地,听到吗?” “是,部长!” 忠诚(11) 由于气象原因,飞机晚点起飞。 ———— 十二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坐在基地补给站的车上。这时已经是凌晨两点。 窗外下着雨。在车的左面是山,而右面则是深谷。但我看不到,车的前面,只有车灯能照到的物体。看到手机的信号越来越微弱,我打了最后一个电话,“李部长,我已经坐上了基地的车……是,补给站专门给我出了一辆车。现在我已经进入无人区了。到基地后,我再跟你联系。” 早晨五点钟,吉普车在黑暗中进入了基地。我问值班军官,然而他对情况一无所知。 天亮的时候,他用电话联系到崔中校,他还在3号机场那边。我问他老罗情况怎么样。 “病情比较稳定,我们的医务人员正在3号机场这边对他实施救治。”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但我们这里医疗条件有限,医生正在研究送h市医院。”他接着说。 “基地什么时候有车,我想搭车过去。”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我马上安排。”他说,“这样,你在你们的驻场办公室等电话,车直接开到那里!” 我到了驻场办公室,守在电话边。我随手打开抽屉,工作日志放在里面。我拿出来,翻到有字的最后几页。 上面写到: “4月8日,上午10时到达,与崔队长、机械师、飞行员会谈……11时,发动机检查,检查情况……4时,分析会,意见……6时结束,结果分析……结论…… 4月9日,上午8时前往2号机场,4时返回,检查结果…… 4月10日,上午8时前往3号机场。” 下面一片空白。 窗外的天色阴沉,屋里光线越来越昏暗。我环顾墙上的两排大字:“航空报国、追求第一”“质量是航空人的生命”,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心中无比焦虑。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电话铃响了,是崔中校。 “有车了吗?” “我们正往基地那边去,你在那等着,不要过来,免得错过。” “老罗怎么样?” “还好,他很清醒。” 很清醒,是什么意思? 我走上阳台,满天的阴云直到天际,就像一幅刚刚画完的水墨山水画,好像马上就会滴下水来。我望着基地的大门,外面的道路向远处延伸,整条路上空无一人。 我走出办公楼,在大门附近踱来踱去。 “秦科长,先去吃饭吧,他们现在还到不了。”机械师在叫我。 “不了,我还不饿。”其实从昨天到现在,我已经有三顿饭没吃了,但我真的什么也不想吃。 ———— 天很阴,风很硬、很冷。 ———— 一辆吉普车驶进了基地,我迎上去,是崔中校。但他的车没有停,他从窗口向我喊:“到卫生队那等着。” 随后一辆面包车停在卫生队门前的路口。我跑过去,车的后门打开,从上面下来的不是林军医么?在风中我觉得她比我印象中的老多了,是呀,已经十年过去了,怎么会不老。她怎么会在这?又调回来了?不像,她的肩章与基地的不同,分明是文职的肩章。 “林大夫,我师傅呢?” “在车上。你不要上去,他现在还在昏迷之中。” 昏迷之中?“不是说出来时还是清醒的吗?” “不行,他受不了山路的颠簸。” “林大夫,我师傅到底是什么病?” “是心肌梗塞。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她咬着嘴唇,“其实发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不是说要送h市吗,为什么不马上去? “从这儿到h市,山路更加难走,我担心以他现在的状况,恐怕坚持不到医院。” “林大夫,你说坚持不到是什么意思?” “小秦,你的师傅现在很危险。” “那怎么办?不能让他在这等死啊!” “崔队长正在想办法,你别着急。” 崔队长正在想办法。可是,他能有什么好办法? “我的师傅一向身体很好,怎么会……”我的眼前已经开始有些模糊。 “小秦,你该面对现实,”她突然用手抓住我,声音激动,“他的心脏一定早就有了预兆。我们在他的身上发现了速效救心丸,可是他根本没能把它放到嘴里。你们不知道他的身体情况么?你们根本就不该派他来!” 林医生的手还抓着我的胳膊,但她的影像在我的眼里已融化在了水里。是的,我们根本就不该派他来。这是我的错,我知道他的心脏有病,但我为什么没有向领导报告。 “林大夫,病人醒了。” 林医生上了车,留我一个人在下面。随后她又出来,“小秦,你上来吧!”她掏出手绢递给我,低声说,“把眼泪擦擦,别让病人看到你哭。” 车里面还有基地的孙军医和一位小护士。这不是专用的救护车,车里摆上了担架和监视设备,几乎已无插足之处。但这对于我这个擅长钻飞机肚子的人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师傅!”他看到我,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躺在担架上,头发蓬乱,面容憔悴。看起来老了很多,完全不像只有五十六岁的人。可是就在二十天前,他还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这一切真让我无法接受。 他微微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我贴近他的嘴边,听到他说: “我的包里,有记录,你要收好。”他的提包就在旁边,护士拿给了我。 “师傅,您放心,没事的。”我说。 “下面的工作,你替我做一下。” “师傅,我会处理的,您放心。” “我没事,这里有大夫,你快去吧,快去。” 我下车拨通了李部长的电话。“老罗情况怎么样?”他问,我一五一十地说了。“崔队长在哪?让他听我的电话。” “崔队长不在这。” “那谁在这?” “这只有林大夫。” “让她接电话。” 我把手机交给林医生,只听见她说:“是,崔队长在和上面请示,能不能调一架飞机过来……直接把他送到长沙……是,李部长,”我听到她的声音有点变调,“你不要这样说,我们一直都在尽力……你干吗要这么说?我们一心要救他的……你凭什么骂我?” 电话打完了?她把电话递给我,她扭过头去,不再看我,她哭了。 我重新回到车上,贴近老罗身边,对他说:“您的东西,我都整理好了。李部长说,让我陪在你身边,您的工作他会另派一个人来处理。” “可是……”他想说什么。 “我得听李部长的安排。” 他不再说话,再次进入昏睡的状态。 “师傅!你醒醒,醒醒!” 忠诚(12) 我再次和林医生一起站在风中,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崔中校的车开过来,我和林医生迎了上去。他跳下车来,“好消息,刘司令专门调了一架运输机来接老罗,直接把他送到长沙的空军医院。飞机已经起飞了。” “太好了。”林医生说。 崔中校转向我,拍拍我的肩膀,“秦科长,我们没有照顾好老罗,对不起!” 我们把车开到指挥塔旁,等待飞机降落。 我和李部长通了电话,他告诉我,他已经通知了老罗的家人,他们将于今晚飞往长沙。他要求我,要寸步不离老罗。 崔中校带来的信息不妙,云层太低,机场上空能见度很差,飞机不宜降落。 ———— 我们站在指挥塔前,望着远处的主跑道尽头。另一侧的停机坪上,一排歼击机傲然挺立。环绕基地的群山此刻只能看到一条黑色的条带,山顶已经和云层连在一起,中间还有雾。整个基地像是扣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中。 风已经住了,崔中校告诉我,如果是民用机场,这种气候条件下是要关闭的。“你不用担心,飞机一定会来的。” ———— 天在慢慢地变黑,我看了一下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十分。 这时主跑道两侧的指示灯突然全部打开,在雾气中投出炫目的光影。 我一生都难以忘怀当时的情景。基地的各种设施已在启动,各种车辆往来穿梭,指挥人员已经就位。 天空中传来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 在远处的黑色条带中突然钻出了一个黑影,伴随着轰鸣声,黑影越来越大,已经清晰地看出飞机的轮廓。飞机上已经反射出指示灯的光影,降低、临近,在两排光柱中从我们的面前呼啸而过,停在跑道的另一侧。 “来,上车!”崔中校喊道。 我们上车的时候,面包车已经冲在我们前面。 机舱门已经打开,老罗的担架被抬进了机舱,还有各种监视仪器和设备。林医生、孙医生、两名护士还有一名我不认识的地勤中尉和四名士兵上了飞机。崔中校对我说,“我有军务在身,不能送你们去了。”又对中尉说,“一定要照顾好他们。” ———— 五点钟,飞机腾空而起。 我们都已按驾驶员的要求坐好,只有林医生没有坐在座位上,她一直跪在担架旁,守护着担架。 我掀开窗帘的一角,迷雾中山的影子离得这样近,好像就要贴上飞机的机翼,天哪! 飞机在爬升,机身抖得厉害。 “小秦,”我仿佛听到老罗的声音,立刻起身,但没等我站稳,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小心!”有人在喊,有人在扶我。 我手脚并用,爬到老罗身边。 他醒了,“小秦,这是哪?” “这是在飞机上,我们送你去长沙!” “长沙?” 飞机颠簸得不那么厉害了,看来已经飞出了云层。一丝阳光从窗帘的缝中射进了机舱。 “天晴了吗?”他问,他看来已经完全清醒了,“能看到太阳吗?” “能的,师傅。”我跑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轮喷薄的红日悬在云层的上空,喷射出万丈的光芒。“把窗帘都拉开!”林医生说。 窗帘都拉开了,阳光顿时充满了整个机舱,并且投到了老罗的脸上。他看着太阳的方向,似乎露出了笑意。 他又转向林医生,“林大夫……” “我在这儿。” “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他说。 林医生笑了,“哪呀?我都觉得自己老多了。” “你今年有三十了吗?”他问。 “我今年都三十五了。您不知道绅士是不问女士年龄的么?” “我忘记了,我的印象里,你一直都是十四年前的那个样子。那时你活泼、还霸道。” “那时我什么都不懂。” “小秦,”他转向我,“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已经越过衡山了吧!”我说。 “不会这么快的吧,翻过衡山,那边就是湘潭了。那是毛主席开始革命的地方。” “我知道。”我说,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舷窗外,太阳正在慢慢落入云层。 “太阳落山了,是吗?”他问。 “是,快到晚上了!” “我看见马克思了,他在向我招手!”他说。 “师傅,不要这样说,您会没事的。” “我倒在路上的时候,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跟飞机打了一辈子交道,要是能死在飞机上,而且有你们这么多的人在我的身边,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师傅,您不要再这样说了,您答应过的,台湾回归的时候,您要请我们喝酒的。” 他笑了,“是的,我是答应过你们,但是……” 在我的对面,林医生一直咬着嘴唇。当我抬头看她的时候,她扭过头去,面向机尾。我清晰地看到泪水从她的脸颊流下,滴到她的军装上。 “师傅,师母和小丽她们今晚就会飞往长沙,您很快就会见到他们了!” 老罗没有回答,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面带微笑。 在我的印象中始终有一种错觉,我丝毫不记得当时飞机发动机发出的声响,我们好像漂浮在云端上一样,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心脏监视器随着心跳的节奏打出嘀嗒嘀嗒的声响。我的心反而平静下来,相信眼前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完好如初。 我从舷窗向外看,正前方黑压压的一片赫然耸立的。天哪,那是什么?是山么?“不,那是云!”孙医生说。 ———— 飞机钻入云层,再次颠簸起来。四周变得一片漆黑。 “林大夫,他的呼吸越来越弱啊!”护士喊道。 “不行,他的呼吸已经停止了!” “上呼吸机!” 那时,我的脑中已经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坐在那,一动不动。 可是,我看到林医生拿着面罩的手在不断地发抖。“我来吧!”孙医生接过她手里的面罩,和两名护士围在老罗身边。而林医生只是呆呆地跪坐在一旁。 “大夫,你看,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弱。” “加强心剂!” “林大夫,林大夫!”我听到孙医生在喊,“你去哪?” 林医生没有回答,径直向机舱尾部走去。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我清晰地听到她的哭声。 忠诚(13) 窗外在下着暴雨,突然的闪电伴随着雷声,是那样地贴近。 机上的几个人,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中尉从前面的驾驶室出来,告诉大家坐好,系好安全带,机场已经做好降落准备。他特别嘱咐我,如果降落时发生意外,让我立即从安全门逃脱,老罗由他们来管。 飞机在盘旋,窗外已经能看到灯光。 几分钟之后,飞机安全降落。 ———— 救护车已经开到飞机旁,战士们抬着担架跑向救护车。我跟在后面,天下着倾盆大雨,雨水直灌进我的眼里,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两位医生和护士上了救护车,我则和军人们上了另一辆面包车直奔医院。 我再一次拨打李部长的电话,被告知电话已关机。看来,他们已经坐上了飞往长沙的飞机。 ———— 我呆呆地坐在抢救室外的椅子上。对面端坐着中尉和四位地勤战士,像五尊雕塑。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盼望奇迹的发生。 一只手落在我的肩膀上,是林医生。我站起来,使她不得不抬头仰视我的目光。“林大夫,情况怎么样?” “小秦,”她的声音充满了哽咽,“对不起。” 看到她眼里的泪光,我只感到刺骨的寒冷,嘴唇在不住地打颤。 ———— 李部长、罗丽和她妈妈出现在走廊的那端,正向这边跑来。 “小秦,老罗他怎么样?”李部长在问我。我躲开她们母女俩问询的目光,去看林医生。“你们随我来。”林医生说。 然而,他们没有让他们走进抢救室,抢救还在进行之中。 她们无奈地转回身来,小丽眼睛看着我,她似乎又长高了,脸庞依然清秀,但已经充满了成熟的魅力。她的头发凌乱,一身黑衣已经在雨水中湿透。那双哀怜的眼睛令我心如刀绞。 我看到她们母女向我走来。老罗的夫人真是一位坚强的女性。“小秦,”她说,“谢谢你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师母,我没有照顾好他,对不起!” 我看到小丽张开了双臂,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解释我当时的感觉,因为自从与你相识之后,我总是有意与其他女性拉开距离,包括比我大的林医生,也包括比我小的罗丽,然而此刻,我却无法躲开。“秦叔叔!”她扑到我的怀里,这一声“叔叔”唤醒了我,是啊!我是她的秦叔叔,我看着她长大,多年以来,我已经成了他们家庭的一员,是她的亲人。我紧紧地抱住了她,任由她在我的怀里哭泣、颤抖。 抢救室要求家属进去,她们母女俩和林医生走了进去。 李部长颓然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叫我怎么面对小丽那双怨恨的眼睛!” 半晌,他起身,也进了抢救室。 我没有进去,独自一人站在门口。不宽的走廊,此刻显得如此空旷,就好像已经包容了整个世界,而这世界中没有色彩,只有天棚的白色和地面的黑色。不远处,五名官兵身上的蓝绿两色成了这黑白世界的唯一点缀。 ———— 老罗再也没有醒来。七点零五分,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老罗的遗体从抢救室中缓缓推出,推向走廊的尽头。当他的遗体经过五名空军官兵的时候,我听到:“起立!敬礼!” 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心潮澎湃。在我的记忆中,那一切就像是电影的蒙太奇一般,而我只是影片的一个观众。我感到一种神圣的力量正在止住我的悲伤。这不正是老罗所期望的,一个军人的葬礼,他实现了作为一名军人的庄严和荣誉。 ———— 我没有等到老罗的遗体火化。第二天就启程返回了x基地,去完成他此行未完的工作。吴大校和崔中校都没在。他们听说老罗的死讯,都赶赴长沙,参加这位老战士的告别仪式。 我到老罗的房间中整理老罗的遗物。老罗随身携带的,没有多少私人物品,大部分都是笔记和资料,而这些都锁在基地的办公室里。在他的物品中,我发现一本书,封皮很旧,是《海水的下面是陆地》。我翻开书,里面掉出一张黑白照片。我捡起来,这是谁?有些像小丽,又不像,对了!是师母,想不到她年轻时这样漂亮。 看着这本书,我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我在心底默默地说,“老罗,等到国家完全统一那天,我一定会到您的墓前祭拜的。” ———— 我踏上了漫漫的归途。这路上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 你不断地打电话给我,安慰我。 火车快要进站的时候,我想起临走时说的话,是我该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一个月前,你说,接到我的电话,你会换上跳操时那身性感的衣服,等着我回家。可是眼下,我又怎么有心情去欣赏你的美丽呢? 电话响了,是你。 “告诉我,你在哪个车厢?”窗外一个人影闪过,那不是你么! 我拎着行李走下列车,发觉你就站在距离我几米的地方。你破天荒地跑来接我。你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黑色的毛衫,带着黑色的墨镜。像是专门为了迎合我当时的心情。我走上前,你抬起胳膊搂着我的脖子,我一把把你紧紧地抱在怀里,将脸埋进你的长发中,泪如雨下。 ———— 根据老罗的遗愿,他的一部分骨灰被埋在了x基地附近的烈士陵园中。 他的妻女举家迁往南方,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们。只是在去年三月份李部长升任副总经理并由我代理外场服务部部长的时候,接到了罗丽的一封来信,信中写道: “小秦叔叔:你好!欣闻你荣升外场服务部部长。如果爸爸泉下有知,他一定会非常欣慰。你和李叔叔是爸爸最喜欢的两个徒弟。他说,你们没有让他失望。在你和李叔叔之间,爸爸更看重你,他说你勤奋、务实,工作兢兢业业。更重要的是,你正直、无私,敢于坚持原则。” “爸爸将他的一生都献给了国家的航空事业,但我很少听他谈他自己。他总是跟我提起你,从小就教育我,将你作为我学习的榜样。告诉我,不论将来做什么工作,都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样才不愧为一个军人的女儿。” 这封信我看了好多遍,每次看它的时候,我都百感交集。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它更像是我的一场梦,只是在这场梦中,它只是像一个没有结局的经典电影,使人充满了希望。 一架飞机飞行在黄昏的云海之中,飞机上,一群医生和护士围着一位病重的老人,他躺在担架上,面容安详,这架飞机载着他和他们的希望,在落日的万道霞光中,越飞越远。 (《忠诚》全文结束) 平行线(1) 这是一座躁动的城市。 从电梯间的玻璃幕墙望下去,s城最繁华的部分尽收眼底。一阵风吹动她的裙摆,穿透了丝袜。菲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她始终没有搞懂,在这座封闭的大厦之中,风是从哪里吹来的呢?不过即使没有风,她也不敢离玻璃窗太近,那总使人有一种想在空中飞翔的臆想。 人既然不会飞,又为何非要生活在空中呢? 其实这些想法也仅仅是一念间。因为短短几分钟时间,菲儿已经从二十一层的高楼深入地下,站在地铁的车厢中。 她靠着中间的立柱,翻看着手机里面的信息。一个号码映入眼帘。 那是前一天一个自称禾的人留给她的。禾是谁?当时她还真的想了半天。 哦!是乡下舅舅邻居家的那个小男孩吧?在菲儿的记忆中好像只有他十岁左右的样子。那是一个喜欢做各种各样模型的腼腆小孩。菲儿曾经蹲在小河边看他放在水中的小船。那应该是十几年前了。菲儿也才上高中。 “还记得你第二次来我们村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小烟山……”这是禾接下来发的信息。 笼罩在雾中的小烟山北坡,脚踩着红色或黄色的落叶,四周阴冷而潮湿,几米以外的山谷已经难以分辨。可是,记忆里只有她自己,并没有禾。 “真的有吗?我都记不清了。” 菲儿当时随手回复。 “我可是记得很清呢!那是香港回归之后的第五天。” 禾说。 那应该是在夏天了。可是她记得曾经两次登上小烟山的北坡,都是在寒冷的秋日,没有盛夏的记忆。 她试着问:“当时和你一起去的真是我吗?” “当然是你了,”对方似乎有些不满,“我还记得,那天你像男孩子那样,穿着长袖衬衫和短裤。” 长袖衬衫和短裤? 作为公司白领,菲儿基本上是每日与职业装相伴的,很少会穿短裤。不过在大学一年级那个炎热的夏季,她确乎穿过一条仅能勉强包裹住臀部的牛仔超短裤。但与它配穿的应该是背心,最多是半袖的紧身体恤,怎么会是长袖衬衫呢?那不像是她的穿衣风格啊。 看到旁边空出的座位,菲儿坐了下来。回想前一天网上那段无关紧要的谈话,她依然感到深深的困扰。禾说的是不是真的其实并不重要,关键是自己的记忆。 自从接任部门主管以来,菲儿已经不止一次觉察到自己的健忘。她的团队要处理整个公司成千上万的数据。她时常怀疑以自己现在的状态,究竟能否长期适应这种工作。 再一次回到地面,已经是几公里以外了。菲儿走上了过街天桥,扶梯感受到人体的重力,又开始尽职的运转起来。她还记得自己刚刚来到s城时,第一次踏上这种露天的扶梯,曾多么惊讶于s城人的奢侈。 从天桥的顶端,可以一直看到街对面健身会馆里面的灯光。二楼的落地窗里面,几个衣着略显暴露的女孩正在健身器械上做运动。这使得处在深秋凉风中的菲儿身上不由得增加了些许寒意。 而那里正是菲儿要去的地方。 十分钟之后,菲儿已经换上了一身运动装混迹于那群女孩之中做普拉提。 在她的前方是两个平常形影不离的女孩。左边那个留着长发,穿着背心和紧身裤,年长一些的是芸。右边那个年龄稍小,短发,半长袖紧身上衣和四分短裤的是莲。其实她们的年龄比菲儿小很多,但外表上却看不出多大的差异。 休息的时候,她们很自然围拢到菲儿的身边。看到芸打量自己身上运动服的眼神,菲儿想她是不是还想问那句话。上一次她就问过:“什么时候你能穿得少些呢?” 确实,相比健身会馆中的其他女孩,菲儿的穿着极其保守。即使在盛夏时节,她也不会露出肩膀和膝盖以上的地方。 不过菲儿记得,自己也曾有过那样的经历。身上只穿一件长袖的体操服,一双袒露的玉腿惊艳全场…… “门口还有我的照片呢!”上次她对芸说。 印象中那张照片就挂在门边的墙上。想到这里,菲儿不由得向门口望去。 “还在找你的照片吗?”芸问。 菲儿走到门边,望着那光秃秃的墙面。虽然上一次说完她就想到自己的照片可能早已不在这里,可是,“这里也应该有别的照片啊!” “自从我来这,这里从来没有挂过照片。”芸说,“你看,墙上一个钉子眼都没有。” 菲儿不自觉地抬手去摸束在脑后的长发,颇显无奈,“看来我的记忆真出问题了。” “要不我们去找锋吧,”莲说,“也许他能解决菲儿姐的问题呢!” 锋又是谁?他能解决我的什么问题?菲儿有些疑惑。 芸看着菲儿那懵懂的表情,问:“你不会连锋都忘了吧!三天前是谁请我们到水吧喝水的?” 菲儿越发蒙了。会馆里有水吧不假,但她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进去过,连里面是什么样子的她都根本不知道。 “那边不是锋么。”莲喊到。 循着莲所指的方向,菲儿看到楼梯口一名正与健身操教练交谈的男子。原来是他。 对于这名经常出现在会馆里的颇有风度的男人,菲儿并不陌生,甚至也曾感受到对方偶尔看向自己的目光。 可是,这个叫锋的人,认识自己吗? 锋显然也看到了她们。但他并无过来的意思,只是抬手打了招呼,与教练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转身匆匆下楼了。 芸和莲对望一眼,“人家走了,不理咱们了。” 别自作多情了,菲儿心里暗想。 “我也该走了。”她说,转身进了更衣室。 “菲儿姐,”芸在后面喊到,“还记得回家的路不?要不要我们送你。” 这个死丫头!菲儿心里暗骂。 回到自己租住的十平米小屋,躺在床上,菲儿试图理清自己混乱的思路。 与禾同上小烟山,以及挂在墙上的照片,那都是多年前的事。可是三天前在水吧的事,自己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还有锋,这个在她离开那个她不愿回忆的人以后,唯一引起过她注目的男人,在三天前曾请她喝过水,她真的会完全忘记? 那是一张十分受看的脸。想必年轻时是个美男子。不过也不好说,有些男人是三十以后才逐渐显出魅力的。 平行线(2) 第二天下班后,菲儿没有去健身会馆,而是乘地铁直接回了家。像很多宅女一样,她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先打开电脑。 不过她并没有守在电脑旁边。而是在等待启动的时间里,先拉上窗帘,然后在地上铺上垫子。在不去健身会馆的日子,她会在下班后先跟随网络视频做一套健身操。 与在健身会馆中不同,在自己的小天地中,菲儿只需脱掉外衣,不必换上运动装。在不太冷的日子里,她往往会脱得身上只剩一套内衣。 电脑发出悦耳的提示音。有消息! 菲儿马上中断了自己的练习,随手抓过毛衫坐到电脑前,并在应答的同时迅速把毛衫穿在身上。这已经成了她的职业习惯。如果是客户或者领导要和她视频的话,她可以马上打开摄像头,不用现去穿衣服。 禾? 又是这小屁孩! 菲儿并不是讨厌这孩子。相反,记忆之中,十岁的禾是一个安静、内秀、十分惹人喜爱的小男孩。不过也正因如此,菲儿担心自己明显的健忘会伤到这孩子的自尊心。 “菲儿姐姐,想起陪我去小烟山的事了吗?”对方开口就问。 菲儿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孩子怎么这么执着啊?除了这个就没的说了吗? “哦!好像想起来了。”菲儿应付着。为了避免上次的尴尬,菲儿这一次决定主动出击。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你,你带我去河边看你放船模。” “哦!那次你穿的是白底花裙子是吧!” “是啊,你的记性真好。”菲儿笑了,“我只记得你小孩时的样子。长高了吧?” 对方沉吟了几秒钟之后才开始答复。“我最后一次看到你时是十八岁。那时我已经和现在一样高了。” 十八岁?菲儿在心里迅速计算。禾十岁的时候,自己上高中一年级。那应该是在十六年前。那么他十八岁,应该是在八年以前。 那一年,菲儿确实又去了舅舅家一次。而那一次是因为……菲儿沉默了。 “是在我舅舅的葬礼上是么?”菲儿问。 “对不起啊!菲儿姐姐。说起你家的伤心事。”禾说。 “没什么。”菲儿答复,“当时舅舅家人多。我真没太注意。” “是啊,你舅舅在村子里人缘特好。所以全村人都来了。而他家里人口又少。我正好那几天在家,就过去帮了几天忙。” 帮了几天忙! 这一次菲儿是真的要惭愧得有些无地自容了。禾那几天一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忙前忙后,她居然不知道! “你说,你没去过小烟山的北坡,要去那边看看。”禾又说,“那天的雾很大……” 菲儿记得,她曾经两次登上小烟山的北坡,都是在有雾的天气。禾这次说的又是哪一次?而这一次,禾去了吗? “菲儿姐姐,今年回家的时候,我又去了一趟小烟山。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你看看吧!” “好的!” 看着禾发过来的照片,菲儿本已模糊的记忆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你的照片照得好漂亮,好专业哦!” 菲儿并不是想奉承或者鼓励对方。是那些照片真的很美。 “谢谢你的夸奖。”禾说。“菲儿姐姐,我先下线了,不打扰你了。” 菲儿终于可以轻松一些了。她心里暗笑。在职场上打拼十年以来,什么样的老板和客户她没见过。没有必要在一个小自己好多岁的小男孩面前紧张啊! 菲儿继续浏览屏幕上的照片。这一张显然是垂直向下拍摄的。几片红叶落在溪水之中。一只穿着蓝色运动鞋的脚踏在溪水中间的石头上。 这是禾的脚?好大哦!他有多高? 自己也曾踏足这个地方,好像也是这块石头,从这个角度。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牛仔裤的裤脚遮住了脚面。溪水中同样是几片落叶。 菲儿下意识地用手摩挲着自己袒露着的两腿。那里正传来一丝寒意。于是她重新打开教学视频,回到垫子上继续做她的运动。 ———— 江畔大楼二十一层,菲儿的办公室。 处理完手里的工作,菲儿起身走到窗边。半年前她终于争取到这个有窗的办公室,只是为了在冬日的几个月中也能有机会感受到自然的光线。 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站在这里看风景。如果不是因为心绪不宁,她甚至想不到要站到这里向外看一看。 “这里才是世界的中心!”这是自负的老板经常放在嘴边的一句话。 刚刚进入公司的时候,菲儿也曾为之动容。但现在这句话在她的心中已经引不起一丝波澜。 世界的中心又怎样?她不过是这座城市千万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站在二十一楼俯瞰这座水泥丛林般的都市。目光所及,并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砖一瓦。也没有一个心爱的人让她等,或是等她。 下班之后,菲儿照常去了健身会馆。休息时她没有喝自己带的水,而是和芸她们一起走进了水吧。 隔着几张桌子,已经有人在向她们打着招呼,“芸,你们来了?你好,菲儿。” “你好?”菲儿望着眼前这个名字叫锋的男子,有些发呆。 “锋哥,看来菲儿姐不记得你了呢!”芸说。 “那倒不一定,”锋看着菲儿,说出了一句让菲儿意想不到的话,“或许上次我所遇到的并不是这个菲儿呢!” 菲儿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如果你真的不记得我的话,就当我们刚刚认识吧!”他伸出手,“我是锋。” “你好,”菲儿微笑着握了一下锋的手,“我认识你。不过我确实想不起和你一起喝水的事。刚才你说的你所遇到并不是这个菲儿是什么意思啊?” “菲儿小姐,我听芸说,你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些不对是吗?”锋问。 菲儿斜了芸一眼,对于她到处张扬自己的隐私有些不满。“就是最近有些事,我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信息总是和我记得的不一致。” “那么我们就先来测验一下你的记忆力。我问你答,两秒钟以内答出算通过。比如,你昨天早饭吃的是什么?” “鸡蛋和粥。” “今天到办公室的时间?” “八点二十五。” “我们会馆招牌的颜色。” “红色的吧!” “其实一半是红色。还有,你们部门的总人数。” “这个我当然知道,”菲儿笑了,“但我不能告诉你。” 锋也笑了,“你的记忆力好得很呢!毫无问题。” 平行线(3) “那……”一直在旁边静听的莲这时插话,“上次我们在这里喝水,这才几天的事啊!” 这时服务员端上了饮料。“今天我来请吧!”菲儿说。 “那怎么行,到这里来,怎么能让你掏钱呢?记在我大哥的帐上。替他省这点钱,他也不会领我的情。” 菲儿想起,有人说起锋是这家连锁企业老板的兄弟。也有人说,其实他是合伙人。所谓大哥,不过是一种江湖气的称呼罢了。 “菲儿小姐。” “叫我菲儿就好。” “上一次你也是这么说的。那好,菲儿,你听过平行空间的说法么?” “平行空间,是指什么?” “那么多重宇宙呢?”锋又问。 “好像听过。”菲儿回答。 “锋哥,整这么高深啊。菲儿可是理科高材生呢!”芸说。 “我也是学理工的。不过学的不好,不能搞专业,只能做点小买卖了。” “锋哥,你这还叫小买卖。做小买卖的人有你这么闲的么?” “多重宇宙,是科幻电影里的吧。”莲在旁边插嘴。 “来,我们不谈科幻电影。比如说,菲儿,十分钟之前你在哪里?” “在做普拉提。” “那么在你刚才做普拉提的时候,能够确定你此时此刻会坐在这里么。”锋问。 “不能。”菲儿回答,“但那是因为我不能预知。也许是命里注定呢。” “但现代科学不承认命里注定。多重宇宙以及平行空间是近年来宇宙学中最时兴的理论。它认为在同一时间轴下,存在着诸多平行的空间,使得由于偶然因素所导致的不同结果可以发生在不同的空间。” 锋停了一下,喝了一口水,“就是说,我们所处的宇宙不是唯一的。事实上存在着很多重宇宙。在其它的宇宙中,存在着相同的我们。但却有着不同的经历。” 锋滔滔不绝的讲述,听得三个女孩子面面相觑。 “那我们能知道其它的宇宙发生的事么?”莲问。 “现代科技还没有找到跨越多重宇宙的办法。但是科学家曾经发现好几起案例。有的人具备这样的能力,能够保留在不同空间中的记忆。” “是特异功能?” “不,不是一般概念上的特异功能。只是具有在不同空间中的记忆而已。” “那是穿越么?”莲又问。 “也不是。虽然发生在不同宇宙之中,但是严格来讲,却是发生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所以并不存在穿越时空的问题。菲儿,也许你就具备这种能力。” “我?”菲儿没想到锋会将话题引向自己。 “噢,我明白了,”莲说,“你是说,菲儿姐所记得的不曾发生的事情,其实是在别的宇宙中发生的,而不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 “可是,现在的情况是,别人所说的,我并不记得。”比如禾前一天对自己的描述。 “那是因为,对于同一件事情,不可能产生不同的记忆。唯一的解释是你和另一个世界里的你交换了记忆。就比如说,上一次我们在一起喝水,那段记忆已经由另一个空间中的你带走,而你现在有的,则是她的记忆。在那个空间,那时你正在别处,并没有跟我们在一起。” “那么上一次菲儿姐所说的挂在墙上的照片,也是她在另一个空间中的记忆吧!”芸说。 “大概是吧!”菲儿回答。如果这样解释,似乎更加合理。 “不是,”这时锋说,“我看过菲儿的那张照片。” “嗯?”菲儿略显吃惊地望着锋。 “原来它就挂在你们刚才那间教室的门边。当年你们形体训练休息的时候,我就专门注意了一下。我确定那张照片上应该是菲儿。那时你们俩都还没有来。” “锋哥,看来你早就盯上菲儿姐了。”芸笑着说。“可是我看那里连个钉子眼也没有么!” “因为会馆整个装修过,自然不会留下痕迹。” “原来菲儿姐说的都是真的。”莲说,“那锋哥肯定看到过菲儿姐穿体操服的样子了。” “我可没有那个眼福。”锋看了看菲儿,“菲儿,我可丝毫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是呀,菲儿姐,后来怎么不穿体操服了呢?我们可都想一睹你的风采呢!” 菲儿脸有些发红。连藏在长运动裤中的两腿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正处于别人的注视之下。 “既然你的身材保持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在大家面前展示一下呢?更何况你天天来到这里跳操和做普拉提,不就是为了有一个更美的体型吗?” 锋说着,掏出一张名片。“拿我的名片到楼下的运动品牌店,他们一定会给你最大的折扣。” 那家品牌店,菲儿当然知道。它就在会馆一楼服务台的对面。 虽然时有光顾,但菲儿从来没在那儿买过东西。并非是她买不起。那儿的衣服虽然质量不错,但价格奇贵,而且不是什么知名的品牌。反正精明的s城人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买东西的。 菲儿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s城人,但也不能让那些坐地户看笑话。 就在一个星期前,她还到里头转过。里面的面积不大,但运动装样式还蛮多。她当时注意到最里面的衣架上露出一件墨绿色的健身衣。她走过去,把它从一排长款紧身衣中拉出来。 “这件衣服挺适合现在穿的,形体、舞蹈都可以。”服务员说道。 那其实是一件丝绒和莱卡拼接的长袖高叉体操服。袖子和胸部较为宽松而腰部以下较紧。手摸的质感不错。标价是好大的一个三位数。不至于这么贵吧! “菲儿姐,喜欢这件?”莲当时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菲儿对旁边这两位好姐妹也真是服了。只要菲儿一来到会馆,她们俩就会像跟屁虫一样如影随形。 “锋哥,菲儿姐前几天刚刚去过。她好像真看中了一件衣服呢!”莲说。 “哪有,我只是随便看看。”菲儿反驳。 “好,算我没说。” 这一天回家,菲儿的心境似乎好了很多。锋说的话她将信将疑。那一套关于平行空间的理论虽然听起来离谱,但也不能说全无道理。至少对于她目前的记忆混乱,提供了一种合理的解释。 平行线(4) 下一个健身日,菲儿度过的格外平静。在跳操和普拉提的间隙,芸和莲没有再拉菲儿去水吧。甚至她们自己也都是拿起各自随身的水杯。 而且这一天她也没有看到锋。使她感到有些失落。 离开的时候,菲儿不自觉地又转进了楼下的品牌店。她习惯性地向里面的衣架望去,却没有看到那件墨绿色的体操衣。她快步走过去。衣架上其它的衣服都在,唯独不见了这件。 这么快就卖出去了? “小姐,您要看哪件?” “随便看看。” 她抬头看到旁边的穿衣镜,突然发现里面反射出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放大的照片。咦? 她转身走到照片边上。这不正是她记忆中原来挂在健身室门口的那张照片么?怎么会在这里? 那也许只是一个副本。但这里原来有照片么? “这张照片一直在这里吗?”她扭头问走到身边的服务员。 “一直在这里啊!”服务员回答。“照片中间的那个,是你吗?” “啊,是。” 可是,如果这张照片一直在这里,那她来过那么多次,怎么从来没发现呢? 而更为关键的是,照片上她穿的并不是体操服,而是一身普通的黑色健身衣。而且她已经清晰地记起,在拍摄这张照片的前一天晚上,她遍寻不见在大学时所穿的那件体操服。 那么她穿着体操服跳动惊艳全场的并不是这个地方。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中是在另外的地点。 她又被人切换了记忆? 那不是七年之前的s城,而是十二年前的h城,h大学的体育馆。 ———— h城人都说,h大学是h城唯一一所真正的大学。但它却是列入二一一工程的重点大学之一。 菲儿的专业是商务数学,一个听起来有些那个的专业。四年下来,菲儿觉得,她既没有学会商务,也没有学会数学。这张文凭只不过为她在人才济济的s城找到了一份工作。 但是对于来自一个小城市的菲儿,号称人间天堂的h城还是让她大开了眼界。或许是为了拉近与心目中那些名媛的距离,从大一的第二个学期开始,菲儿便选修了艺术学院的形体课。 开始一切都显得非常正规。学校里给她们配发了黑色紧身裤、白色护腿套和运动鞋,与之相配的还有以前菲儿只在电视上见过的体操服。藏青色,并不是菲儿所喜欢的颜色。关键所有这一切都是要钱的,而且价格不菲。 不过,穿上所有这些行头,站在练功房的镜子前,菲儿觉得自己还是非常青春可人。 不过真正上起课来,却有些不像那么回事儿。开始的那位艺术学院的老师只教了三次课就离了职。后面接着的三位外请的教练任何一个都没有超过五次课。且对于服装的要求五花八门。有的要求把紧身裤穿在体操服外面,有的要求穿在里面,有的建议她们穿白色裤袜,还有一位从舞蹈学校请来的梳着小辫子的男老师则建议她们穿黑色丝袜。 对于这位小辫子老师,任何一个女生都没有配合。她们背地里评论他那不高的个子,那张实在不够帅的脸和那双闪闪烁烁的小眼睛,还给这无辜的小老师起了个外号叫“color-wolf”。 在中断了两个星期之后,一位本校的老师给她们上完了后半学期的课。随着天气渐热,学员们只是偶尔还会穿那条紧身裤。至于那件穿起来既费时又影响课间方便的体操服,在班上早已不见了踪影。 不过这种情况在暑假之后发生了变化。学校从h市舞蹈学校外请了一位资深女教练来教形体课。上课伊始,她看着满眼的便装皱了皱眉,“你们不是有统一的服装吗?” 她当即宣布取消当天的课,“下次上课,你们都要穿原来发给你们的体操服、运动鞋和护腿套,记住了吗!” “可是,教练。”有个女生说,“更衣室在装修啊!” “你们可以在宿舍里换好啊!”女教练回答。 学员们面面相觑。宿舍里换好当然可以。可是教练只说了体操服、运动鞋和护腿套,却没有提到紧身裤,不让穿了吗? 不过第二次课,多数学员们还是将紧身裤穿上。只有菲儿穿的是一条普通的运动裤,因为她那条紧身裤在上一次洗完之后就从晾衣架上失踪了。 教练将她们扫视一遍,当看到菲儿的运动裤时,皱了皱眉。一个节拍之后,教练让菲儿出列,把前面所学的动作完整地做一遍。 她走到菲儿面前,“自我感觉怎么样?” 菲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教练看着菲儿的衣服,“你穿的是体操服么?” “是啊!” “现在到后面去,把长裤脱了!” 菲儿有些讶异。后面已经有同伴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窃笑。不过她还是顺从地向墙边跑去,脱掉了长裤,然后返回。 “现在把刚才的动作再做一遍。” 虽说这件体操服已在身上穿过多次, 但腿上多少都会搭配些东西,像这样光腿当众表演还真是第一次。菲儿不由有些脸热。不过,她对自己说,体操服本来不就该这样穿么。 “这次感觉动作好看多了吧!” “嗯!”菲儿应着。 教练看看其他学员,“你们,都到后面去把长裤脱了。” “啊?”学员们七嘴八舌,却没有谁敢反对。毕竟一个光着腿的菲儿已经站在了那里。结果,除了几个将紧身裤穿在里面,无法当场脱掉的之外,其他人都老老实实将紧身裤丢在了墙角。 “记住,下一次上课时都把衣服穿好。谁也不许把裤子拿进形体教室。” 下课后,菲儿成了众矢之的。她们说要不是菲儿弄丢了紧身裤,看着不整齐,也不至于让大家都陪着她露腿。 菲儿自然感到十分委屈,却无法辩驳。 关键是没有了更衣室,形体教室外再没有一个可以存放衣服的地方。菲儿的裤子在衣架上都能丢,在教室外的走廊里当然更可能丢。 平行线(5) 体育馆与女生宿舍楼之间其实只隔了一个网球场。体育馆的后门与女生宿舍楼的后门之间还有一个网球场的角门。经过这条路从宿舍跑到形体教室只需要几分钟时间。 不过那几个门却不是常开的。体育馆的后门和网球场通常五点半就会关闭,而宿舍楼的后门出于安全的考虑一般是不开的。 如果从前门绕到体育馆的前门,则需要差不多二十分钟的时间,而且要经过食堂、活动中心等人多的地方。虽然在初秋的季节,校园中穿短裤的女孩不在少数,但这高叉的三角裤还是会让她们感到难堪。 于是她们在一起商量决定,上课前先在宿舍中穿好体操服,然后到楼下门厅中集合。再让看门的大姨打开后门,她们一齐穿过网球场进入体育馆。训练结束后赶在网球场角门关闭前原路返回。 形体班的学员以艺术学院的居多。大多住在一、二层,只有菲儿一个人住在三楼。所以每次她都是第一个到楼下,免得别人等她。 不过有一次,菲儿因为团委里的工作耽误了一下。当她回到宿舍楼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换好衣服等在门厅里了。 “菲儿,你怎么才来?”班长喊她,“我让阿姨给你留门。我们先走了,不等你了。” 菲儿赶紧上楼换好衣服,跑到楼下,又出了后门,向网球场跑去。慌不择路之中却没看见一辆自行车正沿着小路急速驶来。等到她看到对方,已经闪避不及了。 菲儿惊叫了一声。这条平常人迹罕至的小路怎么会凭空冒出一辆自行车? 菲儿被撞了或者受伤了吗?当然没有。那辆自行车在撞到菲儿前的一霎那,硬是改变了方向,离开了小路,随后连人带车倒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虽然那个人不是自己撞的,但是也不能说与自己无关,不能一走了之。菲儿看向坐在地上的男生,不由得脸上更红了。 一米八的大个,颇为帅气的脸。这不是学院里的学生会副主席山么?菲儿与他同级不同系,偶尔在一起开会,但说不上有多熟识。不过她知道,那可是她认识的好几个女生的暗恋对象。 “你有事么?”菲儿关切地问。 山一骨碌爬起来,“没事。”随后说,“你是不是有急事,赶紧去吧!” “对不起啊!”菲儿没有多想,转身跑进了体育馆。结果因为迟到被教练罚跑五圈,又差点被留下。 第二天的课间,菲儿在七号教学楼的走廊里意外碰到了山,却发现他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 “喂,你怎么了?是不是昨天摔的啊?严重不严重啊?” “啊,没事。昨天就是腿喀在车上了,破了点皮。” 菲儿再次道歉。结果这次本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撞车事件愣是被菲儿的公开道歉变成了学院里的一个新闻。 菲儿很快就感受到身边女生中那几个山的崇拜者目光中的敌意。而同班的几个男生则不怀好意地开起了玩笑。“这种事怎么让他碰到了?早知道我也到那条小路去蹲点。” “看你个癞蛤蟆能不能堵着天鹅!” “嘿!我除了个没他高,人没他帅,不是学生会干部,还比他差啥?” “是不差啥。你是癞蛤蟆,人家是青蛙,但人家是青蛙王子。” “我比他有钱哪!” “呸!” 虽然与山并不十分熟识,但菲儿也知道,山在学院中的男生缘远不如他的女生缘。不过她一直觉得,那不过是男人间的嫉妒罢了。 几次课之后,菲儿到底因为动作不够标准被严格的女教练扣下了。眼看着体育馆后门的关闭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教练才把她放走。 结果等到菲儿跑过网球场,才发现角门已经锁上了。她看看不远处的女生宿舍后门,再抬头看看高达三米的拦网。咋办?总不能翻过去吧? 回去走前门呢?那可是要经过食堂、活动中心、还有通往教学区的主路的。更何况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夏天还好说,但现在已到深秋。她这高叉的体操服和一双裸腿在人群中该有多么显眼。可是不回去,恐怕前门也没的走了。 她赶紧往回跑,结果发现体育馆的后门也关上了。她拍了几下门,却没有人答应。 这下悲催了。她现在已经成了围栏中的小鹿,哪也去不了了。这要是传出去,不得成为学院里广为流传的笑话。 菲儿再次望向网球场的角门。发觉一个高大而帅气的身影站在那里。 山! 她像发现了救命稻草,赶紧跑了过去。“山!” “怎么?被锁外面了?”山问。 “嗯!”菲儿简直要哭了,“我叫门,没人答应。”加之衣服单薄,她开始有些发抖。 “我去给你找人。”山说。他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脱下了自己的短款风衣,从栏杆空隙递进来。“你把这个穿上。” 风衣的下摆虽然只遮住了菲儿的上半截大腿,但她已经觉得暖和多了。 不一会儿,体育馆的后门开了。山把菲儿接进来。但是对于打开网球场的角门,这位管理员表示无能为力,那不归他管。 菲儿急于回宿舍换衣服。山却把她拦下了,“等你回去换好衣服,食堂里早没好吃的了。先去吃饭吧。我请你。” 后面的故事几乎毫无悬念。 当菲儿穿着山那明显大自己好几号的风衣,露出半截大腿和山一起出现在食堂里的时候。所有认识他们的人已经知道,商学院的准院花,那只单纯的美丽天鹅菲儿,已经被青蛙王子山顺利拿下了。 只是过后菲儿经常会想,这么轻易地就被山泡到手,是不是太便宜这小子了。 更衣室装修好了。而且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教练也不再强迫她们必须光腿上课。于是那令人尴尬的浪漫之事再也没有机会发生。 菲儿记得,毕业前夕她曾经想处理掉那件体操服,却被山拦了下来。 “我已经好几年不穿了。以后还会穿么?” “我们认识的时候你穿的是它吧。起码要留作纪念哪!” 可是后来怎么会找不见呢? 还是说在另一个空间中她已经把它处理掉了。 或者在某个空间中她是找到它的。并穿着它拍摄了健身会馆的照片。 菲儿没有再回忆下去。无论幸福还是忧伤,那毕竟已经多年之前的往事。菲儿并不想因为它影响自己现在的心情。 平行线(6) 又是一个有雨的星期天。菲儿打开自己的聊天软件,看到了禾的名字。 “禾,在吗?” 对方明明在线,却直到中午才给她答复。“在。菲儿姐,有事吗?” “你很忙是吗?”菲儿问。 “刚才有点事。现在忙完了,你说吧!” “哦!你现在在哪?做什么工作啊?” “我在江北,离你们那里不太远的地方,n市。在做装饰。” “哦!你大学学的就是这个专业吗?”菲儿问。 “我没有上大学。”禾说,“我不像姐姐那么优秀。再说当时正赶上家里条件不好。所以上完初中我就不念了。” 菲儿吃了一惊。她本能地认为,那么聪明乖巧的禾,怎么也应该是大学毕业。 “后来我跟着工程队做了几年,想学点设计,就又专门到一所学校里学了装修装饰。如果算的话,勉强算是中专吧!” “太可惜了!”菲儿说。一个能从小在农村玩航模的孩子,她根本不相信他的成绩会不好。而且他的家她去过,没看出哪条件不好啊。出了什么变故吗?菲儿虽好奇,却不好多问。 “禾,”菲儿鼓起勇气,“我去小烟山北坡那次,你去了吗?” “没有。”禾回答,“那天我脱不开身,你自己去的。那天的雾很大,我当时还担心你会不会在山里迷路。” 不知为何,菲儿只觉得鼻子一酸,泪水很快就朦胧了她的双眼。虽然积攒了一定的人生阅历,菲儿从小就容易被轻易感动的毛病却没有任何改观。 “姐姐,你哭了吗?”禾问。 菲儿吓了一跳。她急忙去看摄像头。为了防止被人偷拍,她一般在不开启时会将摄像头罩住。现在罩子仍在,麦克也没开。禾怎么会知道她哭了。 “菲儿姐,你怎么不说话?” 菲儿赶紧擦干眼泪回复:“我没哭。我怎么会哭呢?”她发觉,禾尽管内向,而且说话不够委婉,但却具有体察人入微的能力。 “菲儿姐,我只陪你上过一次小烟山。那时我上初中,你应该已经上大学了吧!对了,我给你看照片。” 还有照片? 那不是数码照片,一看就是用旧照片扫描的,显得缺乏色彩层次。 正如禾所说的,菲儿穿着长袖衬衫和超短裤。却不是正面,而是从侧后方拍摄的刚刚扭头向后看的姿势。显然是抓拍的。 那条短裤菲儿有些印象,应该就是她大一的那个夏天所买的。而那件扎结领的衬衫她却实在没有印象。那上面有着过多的装饰,并不是她所习惯的简洁样式。而且那袖口明显有些长,比她那微微露臀的短裤裤脚还要低些。 “这是你拍的?”菲儿问。 “是啊?” “你十三岁就在玩相机吗?” “不是啊!正好家里有。那天我就借来啦!我爸还怕我弄坏呢!” “噢!” “菲儿姐姐。”禾说,“过些日子我可能会去s城一趟。” “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 “噢,不。”禾说,“去谈一个工程。如果你方便的话,我也想去看看你。” “可以呀!”菲儿很随意地答道。至于禾是不是真的会来,她倒没有放在心上。 ———— 健身会馆。 菲儿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于是问芸:“锋有多大年纪?” 芸想了想,“大概四十左右?” “菲儿姐,”莲问,“你看上人家啦?” “什么啊?”菲儿否认,“我只是好奇。” “锋肯定没有结过婚。钻石王老五!”莲说。 “你怎么知道人家没结婚?”芸反问,“人家只是没老婆而已。” 休息的时候,三人再次进入水吧。而锋也再次出现在她们面前。 “锋哥,你几岁?”莲直截了当地问。 锋一愣,但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四十二岁。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啦?” “真的吗?没有虚报?” “那当然。我给你看身份证。”说完真的就拿出了身份证。 “锋哥,干嘛呀?” “锋哥,”芸又问,“人家都说你是钻石王老五。你真的没有结婚?” 锋笑了,“消息有误。我结过婚。我妻子已于八年前亡故了。只能算是鳏夫吧!” “哦!”芸和莲长吸了一口气。 “怎么?”锋倒不怎么在意,“想给我介绍个女朋友?” “是啊!”莲说,“想看不?” 锋看看面前的三人,沉吟片刻。“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为什么?”莲问。 锋叹了口气,“我有一个女儿。我对她有一个承诺,要单独陪她到十八岁。” “噢,”芸问,“那你的孩子多大?她真的就一直要求你信守诺言?” “不是这样。”锋说,“我的女儿非常懂事。她并没有要求我信守诺言。恰恰相反,她给我介绍过三次女朋友,都叫我拒绝了。是我自己过不了这一关。” “好伟大噢!”莲说。 “现在她还差三个月就满十八岁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让我的诺言失效啊!” “不过你可以先谈着,到时再公开,不就不违背诺言了吗?” 锋笑笑,不置可否。 看到三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移到自己身上,菲儿不由得有些紧张。前面的对话她一直处于事不关己的状态,她可不希望里面牵涉到自己。 “有时我也在想,就像那天我对菲儿说的。或许在另一个空间内,一切不是这样。” “或许在那个世界中,我的妻子安然无恙。我们一家共享天伦之乐。当然,还有别的可能。”锋说得很平静,但却触动了菲儿的神经。 ———— 离开健身会馆,菲儿继续走在霓虹闪烁的h路上。如果存在平行世界,她可以祈盼什么吗? 与那个人长相厮守? 还是与那个人从未相识?那些浪漫的尴尬奇遇从未发生? 大二的暑假,她把山带回了家。菲儿的父母表面上对这位未来的女婿十分满意,但私下里却通过菲儿的妹妹向菲儿转达了别样的信息。 山的个头、容貌、学识自然没的说,但他出身于比菲儿父母所在还要小的县城,经济条件也不如菲儿家,而且山还有一个弟弟需要他的父母供养。 菲儿第一次觉得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父母了。按说他们只是小城市中的普通工薪阶层,怎么也会有这么强的门第思想? 平行线(7) 但父亲的想法现实得多。“菲儿,如果你回这里或是在省城工作,那自然没有问题。但如果是h城或者s城那样的地方,家里没有些积蓄,你连房子的首付都拿不起。” 菲儿并没有在意。她有数不清的学长师姐在这两个城市工作。其中不乏比他们二人经济条件差得多的,不都混得好好的吗? 毕业之后,他们如愿以偿双双到了s城。虽然时有口角,但一直恩爱如初。但问题真的就如父亲当时一张乌鸦嘴随口说的那样,出在了买房子的首付上。 山说他家里出不起完整的首付,因为弟弟的学费,老人的过河钱不能动。问菲儿的家里能不能拿一些。 菲儿说可以啊。你家拿三十万,我家拿二十万。山说三十万他家里也没有,最多只能出十五万。 菲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要说自己的妹妹已经工作,男朋友也有房子。让父母一次拿出三十多万也不是拿不出来。不过让菲儿出大头的话,那房证上要先写菲儿的名字吧! 山说那怎么行,他的家里不会同意。 于是就僵在这里。 走进自己租住的小区,菲儿环顾四周。自从几年前搬到这里,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她的工资、房价和租金。 如果当初她不是非要与那个人赌气。如果她当时倾其所有,或许还能在城里买下一套最小的居室。而现在,她所有的钱恐怕连一个卫生间都买不到。 就像你在江上拼命划船,却发现距离目标越来越远。这实在让毕业于商务专业的菲儿感到无地自容。 某一天,山对她说:“我们分手吧!” 菲儿一下子呆住了,“为什么?”他们以前也时常吵架,但过后不都讲和了么?相处这么多年,怎能说分手就分手呢? 但山却很决绝。并开始躲避她。 不久之后,他们共同的朋友圈里开始流传一篇山写的网文,记述他的爱情故事。山写得非常煽情,短短几天就赚下了数万的点击率。 然而在故事的结尾,他的女友却因为嫌弃他穷而抛弃了他,并与自己的上司勾搭在了一起。 菲儿简直要疯了。为了摆脱那位上司的纠缠,菲儿一年前迫不得已重新找了一份薪资少得多的工作。山对此一清二楚。他怎么可以这样? 于是她一个一个地去告诉自己的朋友们,事情不是山说的那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开始几天,还有好友来安慰她。但看到她仍然像祥林嫂一样翻来覆去地解释,也就不愿意再理她了。 最后,终于有一个男同学感到不胜其烦,给了她这样一个回复。“菲儿,不用表白了。我们当然相信你,因为我们早就知道山是个什么货色。只有你不信。” 菲儿终于安静下来。其实她与山之间孰是孰非,朋友们真的关心么?或者说大家对这件事怎么判断,对菲儿真的重要么? 两个月后,剧情发生了大反转。山和他公司老板的独女步入婚姻的殿堂,并很快成为集团的副总。 而菲儿至今孑然一身。 朋友圈里的男生们打算替菲儿出这口气。一定要让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出些丑。于是圈里开始流传这样一个故事。在这个版本中,网球场边的浪漫邂逅全部变成了山的阴谋。而团委的干事、菲儿的教练、体育馆大门的管理员全都成了山的帮凶。反正他有这个门道。 菲儿不相信这个说法。如果一切真是这样,那她得傻到什么程度? ———— 又是两个星期之后,十二月里的一天。菲儿再次看到禾的呼叫。 “菲儿姐姐,我现在在s城。” “真的?” “姐姐,有空吗?我去看看你。” “好啊!”菲儿回答。两人约好在一个街区外的咖啡厅见面。 “姐姐,先拍张照片给我好吧。免得到时认不出。” “可以。” 照片发过去了。“姐姐,你没什么变化么!”禾说。 真的吗?可是照片上的禾变化好大。“你的头发和胡子怎么都这么长?” “噢,最近有点忙,没想起来理。” “不是吧!”菲儿略显尖刻,“我听说装修师多为艺术院校毕业,喜欢把自己打扮成艺术家。跟他们学的吧!” 虽然只是去见一个故人,菲儿还是像会见客户一样精心检查了一番。盘头吗?那样会不会显老?还是散开吧! 一个小时后,菲儿准时出现在咖啡厅。禾的胡子和头发依然很长,但明显修理过,比照片里利索多了。 两人很自然地伸出右手。菲儿发觉,这个记忆中比她小得多的男孩,此刻竟需要仰视。这可是她离开那个人的怀抱后再也不曾出现的状况。 他明显比他还要高。 菲儿点了两杯咖啡。“加糖么?” “加吧!”禾回答,“我喝不惯苦咖啡。” “好有个性哦!”菲儿说。 “怎么说?”禾问。 “我听别人说,喝苦咖啡的男人只是显得有个性,拒绝喝苦咖啡的才是真有个性。” 听完菲儿这十分绕口的话,禾笑了笑,“我不太懂这个。不过生活已经很苦了,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 好有哲理噢!菲儿不由得有些佩服起眼前的这个大孩子了。 “禾,”菲儿问,“你不是说来谈工程的么,谈了么?” “已经干完了。”禾回答。 “干完了?这么快。” “活不多。”禾说,“人家都说s城钱多,但不好挣。” 菲儿从一开始就注意到禾放在桌面上的相机。“单反机?” “今年秋天刚刚买的,拍了还不到一万张呢!” “一万张?”菲儿笑笑,“我们一个同事前年买的单反。我看一千张都没拍到。” “那她可真有钱……”禾说。 菲儿拿过相机,左看右看。“你都拍些什么?可以看看吗?” “看吧!” “怎么弄?” “按这里……” 菲儿饶有兴味地看着。几十张照片看下去,已经从他们所在的咖啡厅到了郊区。“你是不是走到哪,拍到哪啊?”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有些东西,是稍纵即逝的。” 菲儿看看他,这孩子还挺有诗意。她又接着翻看。“哇,好漂亮。这些都是你装的吗?” “基本都是我设计的。” “你好有才哦!” 平行线(8) 不一会,好几百张已经叫菲儿翻了过去。“禾,你不照人像的吗?” “人像我不太会照。”禾说,“没有模特。要不姐姐,你让我照几张。” “行啊!”菲儿回答。从小开始,她便是邻里、同学圈子中的最上相女孩。对于摆pose简直轻车熟路。相比之下,禾这个摄影师反倒显得拘谨而笨拙。 “还不错。”菲儿给了禾一个并不太高的评价。以自己的容貌,应该可以照得更漂亮些吧! 没有模特?菲儿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禾,你结婚了吗?” “没有。” “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 果然是这样。 “喜欢什么样的女孩?”菲儿又问。 禾望着菲儿,“像姐姐这样的。” 菲儿一愣,随口一问,居然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 “但不会是像姐姐这样老的吧!” “姐姐不老。”禾一本正经,“我俩合影的话,肯定比我显得年轻。” 菲儿一下噎住了,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那么,姐姐呢?”禾反问,“姐姐喜欢什么样的?” 菲儿没有回答。而是拿起了禾的相机,继续翻看里面的照片。 “禾,你照的这是东江花园别墅区么?” “我不知道。这是在车上拍的。” “头几年我还去过那儿。我有一个同学住在那里。” 那大约是五年前,夏天刚刚结束。 三年不见的琳给菲儿来电话,说她已经回到了s城,邀请菲儿去她的新家做客。 琳离开的时候,正值菲儿与山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所以她的离开显得悄无声息。有人说她嫁了一个富豪,也有人说,她不过是傍了个大款。 琳开着敞篷跑车来接她,一件无袖短裙显得极为时尚。 虽然在s城这个国际大都市,琳的跑车不算什么稀罕之物,但菲儿还是觉得,她们两人攒够了路人的目光。 跑车开进东江花园,一直开到一幢独栋别墅的车库里。从车上下来,琳打开一扇漆面考究的大门,经过一段很短的走廊,眼前是一个很大的欧式客厅。一盏足有两层楼高的吊灯从半空垂下。 “哇哦!”菲儿问,“你的房子有多大啊?” “四百米吧!” 四百米?在寸土寸金的s城,这得多少钱? 后面的二十分钟,菲儿都在参观琳的别墅。菲儿已经记不清究竟走过几个房间,几个厅和露台。从卧室的阳台,菲儿看到下面的一个花瓣形的游泳池。 “这个游泳池也是你的?”菲儿问。 “在我的楼下,当然是我的。”琳回答,“要不我们去游泳?” “我没带泳衣……” “穿我的啊!我有好几件没上过身的呢!你随便挑。” 琳把菲儿拉进她的衣帽间。打开一个柜子,里面亮出的可不是几件,而是几十件各式各样的泳衣。“看,下面这些都是新的。” “要不我们去海边吧!那边的游泳池比这个大得多。”琳突然注意到菲儿刚刚撤下的披肩下露出的发红并且暴皮的肩膀,“你的肩膀怎么回事?” “晒的啊!”上个星期菲儿穿吊带衫参加公司的活动。结果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常年不晒太阳的自己弄成了这样。 “忘涂防晒霜了!”她说。 “怎么这么不在意啊?”琳数落着她,“这样可不行。你会晒出毛病的。我还是给你找一件带袖子的泳衣吧!” “泳衣还有带袖子的吗?” “当然有了。这不就是嘛,还有这件。” 那是一件带着长袖和高领的蓝色泳衣,在胸前有着不知名的彩色图案。 “这个是体操服吧!”菲儿问。 琳有些不屑,“你看看清楚,体操服有拉链在前面的么?” 没有吗?菲儿想。 “当然了,如果你非要穿着它去健身房的话,也没有什么不行。” 菲儿并不想穿它,她已经好几年不再穿那种三角裤的连体泳衣,这件又是高叉,而且她也并不需要全长的袖子。但是其它的几件,短袖和带裙的,又都不是菲儿所喜欢的颜色。无奈,她还是拿起了原来那件。 “你看,阿瑞纳,”琳指着泳衣胸前的商标,“这可是世界名牌呢!” “现在换上吧!”琳说。 “现在?” “是啊!这里离海边只有十分钟的路程,每次我都是换好泳装直接去的。” 菲儿没有多想,换上了那件长袖高叉的泳衣。琳自己则换了带裙的比基尼。琳拉过菲儿的手,让她转了两圈。 “哇!练过的就是不一样,这件衣服拿回来之后,我一直都不敢穿,看来就是给你准备的。” 菲儿跟琳下了楼。琳没有拉她出门,却再次进入了车库。 “怎么,还要开车么?” 原以为琳说的十分钟只是走路。如果早知道那是跑车高速穿越闹市的时间,菲儿说死也不会先换上泳衣。 十五分钟之内,她们通过了几座立交桥和两条隧道,还走了一段高速。中间还被交警拦住了一次。 在一处车多缓行的路段,跑车与一辆旅游大巴并驾齐驱。隔着太阳镜,菲儿觉得,车上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自己。 看看身旁开车的琳,虽然身上的布料比自己少得多,但人家该遮住的全遮住了。自己上身虽然包得严实,底下却是鼠蹊全露。哪怕有一件腰裙也好啊!最后,菲儿干脆从琳的手套箱中取出一份画报,打开了盖住自己的大腿。 她们所去的并不是一处公共海滩,而是一处海边的私人会所。看到琳不断地和别人打着招呼,菲儿有些手足无措。 “都是你的朋友?我该说什么?”菲儿问。 “你什么也不用说。这些都是闲人。你不用认识他们。”琳的回答毫不客气。 这样不好吧!菲儿心想。 其实她担心的是,会不会在这里碰到自己认识的客户。不过还好,这样的情形始终没有发生。 几位身材健壮但却有明显的啤酒肚的年轻男子迎上了琳,“琳,今天过来玩什么?” “今天我要陪同学,没空陪你们玩。” “你的同学?”对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们两人,“不给我们介绍认识认识?” “我可警告你们哦!人家可是好人家女孩,不许打坏主意哦!” 对方拉下了脸,但仍然难掩底下的笑意,“诶,瞧你说的。难道我们都是坏人不成。” “你说呢?” 平行线(9) 她们先是驾驶快艇疯了一阵,又在静谧的海水中游了一个小时。上岸后又在一个女教练的带领下做了一段水中健身操。弄得平时运动量不太大的菲儿有些体力不支。 回程之中,菲儿已经顾不得自己在敞篷车里的仪态,身上裹了一条毛巾沉沉睡去。 菲儿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禾一直认真地听着,脸上阴晴不定。菲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讲到这段往事。特别是在禾反问那个问题之后。 但菲儿这个故事只讲了一半,另一半她没有讲。 菲儿看到琳的别墅中所有照片上都只有琳。于是她问:“怎么没看到姐夫的照片哪?” “他不让我摆他的照片。”琳说。 傍晚时分,一个身材健美,十分帅气的男人来到别墅。看琳刚见到他的表情,开始菲儿还以为他是这里的男主人,但很快她就否认了自己的判断。 像在白天的会所里一样,琳没有向菲儿介绍她的这位男性朋友,而是叫了一辆专车将菲儿送走。 菲儿再也没有去过那处花园别墅。一年之后,琳再次离开了s城。正如她一年之前悄无声息地回来。朋友圈中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时隔数年,如果不是从琳那里带回了那件蓝色的泳衣,菲儿甚至都要怀疑那一天的经历是否真的曾经发生过。 现在看来,那也许只是她在某一个空间中的记忆,在这个世界中并未发生过呢? 禾离开了,背着他的背包和相机,像一个行路者那样脚步匆匆。望着他的背影,菲儿怅然若失。 记忆中那个害羞的小孩早已长成一米八几的大汉。而菲儿自己呢?尽管她依然可以通过保养和健身来保持自己的容貌和体型,但岁月和工作的辛劳还是在她的眼角和身上不引人注目的部位刻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 回到租住的小屋,菲儿打开衣橱,从底层的抽屉中翻出了那件已经五年没有上身的蓝色泳衣。 她拿起来在身上比量了一下,又扔了回去。如果在健身会馆拍摄那张大照片之前得到这件形如体操服的长袖泳衣,那她会不会穿它去拍照呢? 在壁橱的角落,有一个许久没有动过的箱子。那里面装着的多是她大学时代的记忆。她把它打开,面上是一个已经零碎的相册。 她终于记起,就在她最为失意的那个秋天,在母亲那里,她看到自己学生时代的相册居然成了这个样子,里面的相片已经散失大半。母亲告诉她,她不在家的时候,相册成了妹妹两岁儿子的玩具。 她气哭了,开始埋怨母亲。但最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跟她一向亲密无间的妹妹居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剩女嘛!就是这样子的。” 菲儿一气之下,将相册剩余的部分装进了毕业时从学校拿回的那个箱子,离开了家。她忽然觉得,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已经没有她的立足之处了。 她翻看留下来的照片,会不会有禾传给自己的那张呢? 结果当然是没有。连她穿那条短裤的照片也没有。甚至她穿体操服比赛的照片也没有。都被自己的小外甥弄没了吗? 这里倒是有一张自己高一时与母亲在舅舅家的合影。照片上的菲儿穿着一条白色带有素花的连衣裙。这就是禾说的那件吧!菲儿自己都不记得的事。禾却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菲儿却记得,到河边去看禾放船模的时候,她一直小心地笼着裙子,以免被河水弄湿。 本来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她想穿短裤的。母亲却说,老家的风气比较保守,女孩不兴穿短裤的,还是穿裙子吧!到了她才知道,保守的不是老家的风气,而是她的母亲。 把相册放到一边,她继续翻下面的物品,每一件都会触动她尘封的记忆。但这里没有任何与山有关的。包括他送她的礼物,从来也不曾放到这里。在那个秋天,她把和他有关的一切都处理掉了。那么,那件遍寻不见的体操服也一定是一起扔掉了吧! 下面还有一些她久已不上身又始终没有扔掉的衣服。她将它们整个翻起。诶?这不是禾传来那张照片上自己穿的短裤么? 大一的暑假,她再一次去了舅舅家。这一次没有母亲的陪同,她如愿以偿地穿上了牛仔超短裤。包中备用的也只有一条运动短裤,既没有裙子,也没有长裤。 那么那件长袖上衣呢?她一件一件向上翻,当看到箱底的一件半袖的紧身体恤时,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件上衣并不是自己的,而是表妹的。去小烟山的那个早上,舅舅看着她身上的半袖体恤和超短裤,告诉她山上会很冷,劝她穿长一些的衣服。 其实她来的那天就已感到,舅舅家的夏天其实远不像h城那样炎热,而是凉爽得多。 “我们家里,可能就你表妹的衣服你能穿了。” 表妹与菲儿同岁,一直在深圳打工。她留下的衣服在菲儿看来,不论是上衣、长裤还是裙子,都过于怪异。只有那件扎结领的白色衬衫还勉强过得去。 在体恤外面加一件长袖衬衫,应该足够保暖了吧! 她走到穿衣镜前,衬衫的下摆遮住了大部分短裤,于是她将下摆全部塞入短裤之中。还好衬衫是紧身的,并没有显得臃肿。只是衬衫的袖子很长,一直盖住菲儿的手腕。表妹的个子比自己高么?还是衣服就是这个样式。 袖子这样长,短裤那样短,会不会不搭呢?她尝试将袖口挽起,又觉得与扎结领不太相配。于是又放下,扣上了钮扣。 “菲儿姐姐在么?”一个正处在变声期的男声闯入她的记忆。菲儿终于想起,因为舅舅家没有人抽出时间陪菲儿去小烟山,邻家十三岁的禾自告奋勇充当了她的向导。 那天他们只游览了小烟山的一小部分。也许是因为山里的空气确实阴冷,登上南坡之后,菲儿袒露的膝盖开始有些隐隐作痛。 在看到那条通往北坡的杂草丛生的道路的时候,菲儿止住了脚步。“禾,姐姐走不动了。我们下山吧!” “再坚持一下嘛!据说小烟山的北坡才是最漂亮的。我还没去过呢!” 菲儿望着路上的杂草,“姐姐没穿长裤,会不会划腿啊?” 禾耸了耸肩膀,眼神及其失望。 平行线(10) 菲儿并非不想去北坡。而是她预先接到舅舅的告诫,北坡还在开发,不够安全,还是不要带人家的孩子去。 后来她才知道,所谓的危险不过是一段山道还没有安装护栏。禾作为一个山区长大的孩子怎么会怕这些。恐怕舅舅担心的还是自己这个城市女孩。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她一定会在那个夏天一起和那个孩子去爬北坡,而不是五年之后让自己独自在那里伤怀。她也不会拒绝让他给自己照相,让青春岁月没有留下什么记忆。 菲儿捡出体恤和短裤。其实在和山分手之前,她便早已胖得无法穿下它们。而这也正是她后来重新走进健身房的动因。之所以当时没有把它们扔掉,也是想有朝一日可以用它们衡量自己的健身效果。 菲儿脱掉了外衣,穿上体恤和短裤。一切顺利。她走到镜前扭动腰身,竟感觉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那个青春少女的年代。 然而那衣服穿在身上并不舒服。质地粗糙而缺乏弹力,存粹的地摊货。让已经穿惯职业装的菲儿有些难以适应。 她多想回到原点,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可是这怎么可能? 即使是在多重宇宙之中,同样不可能。 ———— 圣诞前的一天,菲儿照常来到健身会馆。尽管有空调,但温度也不是太高,所以菲儿在运动装之内,还留了一层内衣。在跳过操之后,身上开始感到有些热。 “菲儿,我们去水吧。”休息的时候,芸过来说。 “我带了水……” “诶,你不是每次都去水吧么?你还办了卡呢!” 每次都去?还办了卡? 不容菲儿多想,芸已经把她拉进了水吧。当她们落座的时候,莲也跟过来坐在另一边。 “你好,菲儿!”走过来的人是锋。 “你好!” “菲儿,你今天怎么没穿上次那件练功服呢?”他问。 “是呀!我还想问你呢?”芸也在旁边说。 菲儿有些奇怪,“我上次穿的不是这套衣服么?” “你怎么回事呀?是不是你又把别的宇宙中的记忆带过来了?这套衣服你好长时间都不穿了。”莲说。 “那我穿的是什么?” “菲儿,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锋问。 “你不是穿你那件绿色的练功服……”芸说。 “长袖连身的,像体操服一样的。”莲说,“你的腿好漂亮哦!” “你也看到我的练功服了么?”菲儿问锋。 “当然了,你就是穿着它来水吧的啊!看起来真的美极了。” “下次别穿这套衣服了,都看不出体形了。”莲说。 菲儿到家的时候,还在想着水吧中的对话。 她简直要疯了。 如果真的像锋所说的那样,存在多个平行宇宙的话,莫非是芸她们给自己描述的是另一个空间中的自己。莫非芸她们都有这个特异功能。而如果这真的只是自己的超能力。那么芸所描述的应该是这个空间中的自己。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上一次所穿的练功服在哪呢?更衣箱里没有啊。难道把它落在家里了? 她开始翻箱倒柜,漫无目的地寻找,直到衣服扔得满床都是。 她看到那件蓝色的泳衣,莫不是它,芸误把它看成了绿色,她该不是色盲吧! 嗨!菲儿,别傻了!这样寒冷的天气,怎么可能穿泳衣呢? 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健忘的菲儿甚至已经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 下一个健身日,她像往常一样,提前十五分钟来到健身会馆。当她打开自己的更衣箱时,似乎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异样。 菲儿没有多想,脱掉了身上的外衣,挂到里面,又拿出装运动服的袋子,发现它轻薄了许多。怎么回事?那套灰色的运动服呢? 她伸手拿出里面的衣架,挂在上面的竟是楼下专卖店里那件墨绿色的练功服。一张发票从口袋中落下。她捡起发票,上面的日期是在一个月之前,而付款人一栏赫然写着她的名字。 莫非自己在一个月之前终于买了这件练功服,并一直穿着它。而那套灰色的运动服只是她在另一个时空中的记忆? 再往袋子里看,还有折叠着的灰色物品,但并不是她的运动服,而是一双崭新的护腿套。 “菲儿,快换衣服啊,我们还等着你领操呢!”芸在叫她。她穿着黑色的背心和六分裤。 “今天是我领操么?”她问。 “一直都是你领操啊!这件衣服不是你为了领操才买的么?”说完,她已经消失在过道那边。 今天穿裙子就好了,她想。那样她至少还有一条打底裤可以穿在里面。可是眼下她的身上只有线裤,那是不能穿进练功间的。 光腿么?现在好像别无选择。 菲儿穿上了那件练功服,习惯地将袖子向上拉了拉,露出一段小臂。在小腿上套上护腿套,并将上端拉到膝盖位置。走出更衣室之前,她还特意在门边的镜前检查了一下,确保内裤没有从练功服的裤脚处露出。 练功房中,教练和其它的学员早已等在那里。等到菲儿跑到了领操的位置,教练马上按下了播放音乐的按键。 那几套动作是菲儿再熟悉不过的。即使是闭着眼睛,她也完全不会做错。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而是一直在试图确认眼前的一切是否曾经经历过。领操员不是面对学员而是面对镜子。这样菲儿不仅能够看到所有的学员而且能看到自己。那镜中不断跳跃的女孩真的是自己吗?怎么会感到十分陌生。 全部动作做完了。女孩们散到墙边倚栏休息。但菲儿仍旧站在那,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胸脯随着剧烈运动后的喘息而匐动。护腿的上端已经因为跳动滑落到膝盖以下。长长的墨绿色袖子也已经滑下重新盖住手腕。 “菲儿姐,”莲在叫她,“我们一起去水吧吧!” 菲儿扭头看看旁边的芸和莲,“你们先去吧!我去更衣室取点东西。” 更衣室中没有别人。菲儿站在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丝绒与莱卡拼接的体操服衬托她柔美的体型,华贵而性感。 她后退到墙边的塑料椅上坐下来。椅面冰凉,一股寒意立刻从她半裸的臀部钻入体内,一直上升到头顶。 手指慢慢划过苍白的大腿。后面还有一节普拉提课。她仍旧需要穿着这身。而水吧之中还有一个男人在等她。她要去见他么。 平行线(11) 菲儿!她喊着自己的名字。你怎么了?梦该做完了,该醒醒了吧! 她走到更衣柜旁,脱下体操服,换回了来时的便装。然后快速离开了健身会馆。 走在霓虹闪烁的街上,菲儿给锋发了一条信息: “锋,谢谢你的圣诞礼物。现在衣服我原样奉还,能把我原来的衣服还给我吗?” 不到三秒钟,菲儿便得到锋的回信。 “菲儿,不要这样好吗?我不是存心要骗你,只是想哄你开心。权当这是一个善意的玩笑好吗?” 菲儿没有理他。善意的玩笑?已经有不知多少人跟她开过善意的玩笑。包括那个虚伪的山。 或许是她过于天真,自作多情或者是智商真的不足,那也不能容忍别人拿她当猴耍。 ———— 圣诞之夜,菲儿把自己独自关在家中。她不愿意再和锋以及健身会馆中的那两个小跟班打交道,把她们全部拉黑。那套运动服,还有没有用完的健身卡,她都不想要了。 后面的一个月,菲儿不仅没有再去那所健身会馆,也没有去别的健身房,甚至连在家中做的健身操也荒废了。她开始觉得有些不适,浑身像生了锈一样。 于是下班之后,她再次在屋中铺上垫子,跟随视频舞动起来。却总是感觉进入不了状态。身上的衣服太多了么?于是她脱掉外衣,身上只穿着长袖毛衫和三角裤衩,重新做起了动作。但仍旧进入不了状态。 她在垫子上躺了好久,直到冻得两腿冰凉。 电脑的提示音响起。菲儿本能地一骨碌爬起来,坐到电脑前。 是禾。她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 禾要求视频,于是菲儿打开摄像头。看到了屏幕上那个留着长头发和小胡子的脸。耳边却传来了有节奏的噪音。 “禾,你这是在哪?怎么这么吵啊?” “我在火车上。”禾断断续续地发过来几行字,“打字好吗?我没戴耳机。” “好的。”菲儿回复。 “我在回老家的路上。”禾说。 “是你父母家,还是奶奶家?”菲儿问。 “是奶奶家。”禾回答,“我父母早就不在了。” 菲儿心里咯噔一下。“对不起!” “没关系。”禾说,“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我把工作辞了。年后我准备重新找个工作。” “工作好找么?” “我准备自己干。” “自己带工程队吗?还是开装修公司?” “还没想好。” “真羡慕你。说给自己放假就可以放假。” 禾笑了。“姐姐,你干嘛呢?” “我啊,刚才正在家里做健身操呢!” “被我打断了是吗?那姐姐你接着做呗!让我在旁边看看好吗?” 这小屁孩!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菲儿低头看看自己的裸腿,打出一行字。 “不好!你现在在火车上。姐姐不想你旁边的人看。” “那好,姐姐。等我一个人的时候,再和你联系。” 禾的问候一下勾起了菲儿的思乡之情。于是她赶紧去订了回乡的车票,等到公司一放假就立刻离开了s城。 但整个春节她只在父母家待了不到四天的时间,便以公司急着催她上班为由匆匆离去。她并非是怕家里亲戚们的碎嘴,只是觉得无聊。 不过离家的前一天晚上,当两个姨母又提起她的终身大事的时候,她没有回避。而是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有两个男人。一个大我十一岁,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一个小我五岁。你们说我该选谁?” “当然选小的啊!那还用说。”妹妹脱口而出。 “个头、长相怎么样?”小姨问,“我们菲儿这么漂亮,不能找太差的啊!” “长相没问题。”菲儿回答,“全都又高又帅。” “那条件呢?”大姨又问。 “条件啊!老的大学毕业,在s城有产业。小的中专,在一个小县城,前一阵把工作辞了,准备单干。” 大家面面相觑。半晌还是妹妹说话,“那看来还得找那个老的。” 菲儿耸耸肩,“那可惜了,黄了。” 姨母走后,母亲追问菲儿。妹妹则说:“别问她了。您还没听出来么?她泡你们呢!哪有这回事儿?” ———— s城,这个被菲儿的老板称为“世界中心”的地方,此刻仍处在难得的沉寂当中。 菲儿走到穿衣镜前。一个月没有健身,而且过年的几天除了睡就是吃,一定胖了不少吧! 这怎么行?她对自己说。 铺上垫子,脱掉外衣,只穿着长袖毛衫和三角裤衩。可是不行,像年前一样进入不了状态。 那么脱掉毛衫,只穿胸衣。还是进入不了状态。怎么办? 不是还有一件长袖泳衣吗? 她打开衣橱,捡出那件蓝色泳衣。刚刚把它套到腰间,却发觉不行。泳衣的开叉如此之高,以致于内裤两侧都已完整地露出。 干脆脱掉底裤,直接穿上泳装。 拉好拉链,菲儿走到镜前。长袖泳衣勾勒出了她的体型,显得凸凹有致。不过菲儿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袒露的白腿上。是不是真的有些胖了? 这一天,她穿着泳衣跟着音乐断断续续做了三个小时的运动,直到筋疲力尽,一头倒在床上。 电脑的提示音想起。这又是谁? 菲儿起身,但没有去拿毛衫,而是直接坐到电脑前。大过年的,如果是领导或者客户,菲儿决计不和他视频。 又是禾。 “菲儿姐姐,你回来了?” “是啊。我刚回来。” “姐姐,视频吗?” “你在哪啊?身边没有别人吧!姐姐身上穿的有点少。” “我在奶奶家的阁楼里,就我一个人。你放心吧!” 菲儿打开摄像头。屏幕上显出禾的脸。看起来头发和胡子都已经理过。 “我还以为你穿得有多少呢!姐姐,你穿的这是什么?” “游泳衣啊!” “游泳衣?”禾问,“还有这样的游泳衣?” “有啊!防晒的。”菲儿抬起手臂,“看到了吗?不会晒到胳膊。” “哦!那下面什么样子的?” 菲儿笑了,“你不知道女士泳衣是什么样的吗?下身一样的。” “噢!什么牌子的?” “阿瑞娜?还是什么。” “衣服上有商标吧!我看看。” 一般体操服的商标都是在裤脚上方,而这件泳衣的商标却是在胸前。 “在这儿,看到了吗?” 平行线(12) “姐姐,你身后柜子上那个是什么?” 菲儿扭头去看身后,“你说那个布老虎吗?” “是啊!姐姐把他拿过来我看看呗!” 菲儿有些奇怪,禾怎么会突然对她柜子上那个普通的布老虎感兴趣。但她旋即明白了。包括他刚才想看商标,都是想看她穿泳衣的样子。 菲儿心底不禁有些恼怒。这小屁孩!怎么会有这种心思? “好的!”菲儿答应着,直接关了摄像头,拽过一条白色运动裤套在腿上。然后打开摄像头,到后面的柜子上取过布老虎。 “哎呀!刚才信号怎么断了?你是要看这个吗?” 禾没有去关注菲儿手中的布老虎,“是你把摄像头关了吧?然后你现去穿的长裤,对吧?”禾一脸的不高兴,“姐姐,你不让我看腿就算了。干嘛这样啊?” 菲儿怒了,回了一行字。“禾,想看姐的腿你直说。姐可以给你看。用不着拐弯抹角。好色的男人姐见得多了。装什么装?” 气氛一下尴尬起来。 半晌对方才回复,“我不是非要看姐姐的腿。”又过了一会儿,他又发过来一句话,“姐姐,奶奶叫我。我下线了。” 禾的头像变灰了。菲儿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起身脱掉了长裤,狠狠地摔在一边。 虽然觉得自己说的话会伤害禾的自尊心,但菲儿决计不道歉。谁让他先惹我的? 菲儿气得晚饭都没吃。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事。她伤心过,失落过,郁闷过。但自从和那个人分手之后,还没有那个男人让她这么生气。可是为什么那个孩子的一句话就让她这么生气?值得吗? 第二天下午,菲儿刚刚换了衣服,做好跳操的准备,禾又发来信息。 “菲儿姐姐,对不起!”禾先道歉了。 “我接受你的道歉。”菲儿说。她并没有说:“没关系。” “你干嘛呢?”菲儿问。 “没事。只是想着该给你道歉。” “姐正准备做操呢!” “哦,那我不打扰姐姐了。”禾说。 “等等,你还在阁楼里面?”菲儿追问。 “是啊!” “没有别人?” “没有。” “你不是想看姐姐做操么?打开摄像头吧!” 菲儿没有去注意出现在小窗口中的禾,而是打开教学视频,随后退后到垫子上。 菲儿这一次状态格外地好。举手投足间动作格外卖力。一段音乐结束,菲儿已经带有微微的喘息。 她重新走到电脑跟前。“姐跳得怎么样?” “很美。”禾答复。 怎么就两个字? “姐的腿漂不漂亮?”菲儿又问。 “漂亮。”还是两个字。 看着窗口中禾木呆呆的表情,菲儿突然觉得特别好笑。“你不会说别的么?” “姐姐,我没念过书。不知道说什么来赞美。” 这小屁孩! ———— 后来的半个月,禾没有再联系菲儿,弄得菲儿有些失落。自己当时有失矜持的表现吓着这孩子了?应该不是吧! 禾需要去找工作,应该很忙。 如果禾以后永远不来找自己,那也再正常不过。毕竟两人之间并无多少交集。即便他们多年之前就相互认识。那也不过是多次偶遇而已。 菲儿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患得患失起来了? 二月末,菲儿终于收到禾的消息。他告诉菲儿,自己在r县盘下一处门市,准备做装饰品贸易。 “你好有钱哦!”菲儿口气夸张,“都是这些年挣的?” “攒的钱哪够?”禾说,“我抵押了父母留给我的房子,贷了些款。” “哦!” 冬去春来,菲儿的一切返回了正轨。她在h路的另一侧找了一家新的健身会馆,重新办了一张卡,买了两套新运动装。并且一改以前上班时的盘头,换了一个更显年轻的发型。 公司里立刻有人注意到她的变化,尤其是那些八卦女孩。 “菲儿姐姐,恋爱了吗?”有人问她。 她矢口否认,但没人相信。 菲儿并不在意。让别人认为她在谈恋爱,总比在背地里说她没人要好吧! 她买了一个新相册,装进以前的旧照。至于那些不可能再穿的衣服,她还是把它们都处理掉了。 禾偶尔会联系菲儿一次,不过每次都不超过三分钟。或者仅仅发来一条不长的信息。而且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禾这算什么呢?菲儿不由得胡思乱想。两人之间的差别显而易见,不仅是年龄、学历、城乡之间的差距。而且,菲儿始终觉得,两人在一起,并无多少共同语言。 菲儿,你是不是多想了?这个无父无母,又无兄弟姐妹的可怜孩子,也许真的只是把你当成姐姐了呢? 禾发过来几张照片,一片静谧的草地,散布一些无名的小花。还有一块薄雾笼罩的海滩。不知为什么,菲儿觉得这些景象她似曾相识。 “这是哪?”她问。 “我在海边租了处房子。这些都是在住处附近照的。”禾说。 “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来过这里?” “你以前到过r县?” “没有啊!” 难道又是在另一个空间中的记忆? ———— 转眼已到四月。 这天,菲儿正在办公室中处理文件,手机上传来禾的信息。只有八个字。 “菲儿姐姐,我想你了!” 菲儿的心一下受了触动。多少年了。并没有一个人哪怕自己的父母当面对她说过自己想她。 “好,姐姐一有空就去看你。”她回复。 “那,姐姐,我等你!” 放下手机,菲儿开始感到有些心慌意乱,连午饭都吃得有些食不甘味。 于是回到办公室,她立刻又给禾发了一个消息:“这样吧!下个星期天。我去你那儿。” 禾立刻就有了回复:“快到的时候给我发信息,我去车站接你。我的门市就在车站旁边。我在海边还租了一处房子,有三百多米吧!我还买了一辆越野性能不错的汽车。” 菲儿看着禾发过来的这一连串前言不搭后语的文字,不由得笑了。 这孩子,他在讨好自己么?还是那次她对自己那位傍大款的女同学条件的描述,使他受了强烈的刺激。 好可怜的孩子。 “还有,现在海边已经很晒了。带着你的防晒泳衣吧!” “好的。”菲儿说,“不过禾,你能不能把小胡子刮了?” “姐姐不喜欢小胡子是吗?” “不喜欢!” 平行线(13) 第二天,禾发过来一张大头照。果然脸上精光,头发也剪短了。 “看起来帅多了嘛!” 洗手的时候。菲儿望着镜中的自己。要不要改变一下装束,换个发型,使自己显得年轻一些。 不过是看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男孩,有必要搞得这么隆重么。菲儿暗笑。但是人家不是已经剪了头发,刮了胡子了么,自己也得有点表示吧。 于是菲儿两年来第一次请了半天假,先去发廊把头发拉直,然后又去了商场。她偶然发现了一件扎结领的衬衫,咦?好多年没有见过这种衬衫了吧,也许只是她没有注意到。莫非它又流行起来了吗? 面料柔顺而富有弹性,穿在身上,要比十多年前表妹的那件舒服得多。而且与菲儿的西装裙也很配。先买下来吧,上班时可以当职业装穿。 经过刚刚上市的短裤的柜台,菲儿停了下来。她挑了其中最短的一条弹力牛仔短裤进了试衣间,脱下裙子和丝袜,套上短裤。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一切又似乎回到了十四年前那个夏天。衬衫的下摆遮住了大部分的短裤。于是她将下摆塞入短裤之中,然后扣上袖口的钮扣。 ———— 天刚蒙蒙亮,菲儿便已经带着拉杆箱等在了公交车站。 她外面穿了一件浅粉色的风衣,脚上是高跟皮鞋。四月里的晨风吹着她风衣下摆下露出的双腿,让她的膝盖和脚踝都有些隐隐作痛。 要是穿条厚丝袜,或者长靴就好了。她心里想。自己这么大的岁数,竟然像十八岁时一样傻。箱子里居然连条长裤和裙子都没有带。 日上三竿的时候,菲儿终于到了r县的车站。一出站口,就看到了禾那高大的身影。 禾接过菲儿的箱子,上下端详了一番,“姐姐,你真是越来越显得年轻了。” 真不会说话。菲儿心里说。这种话是对她这种年龄的人说的吗? “你也显得年轻啦!”菲儿回答。 “饿了吗?我们先去吃饭?”禾问。 菲儿看看表,“时间还早吧!我还不饿。” “那随你。”禾领着菲儿走过站前广场,又转进一条窄路,把她领进一个不大起眼的门市房中。 菲儿特意在门口看了一下。上方并没有门店应有的招牌,只是在门边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的却是“xx公司xx办事处”。 “我现在主要是做一级代理,不做零售。”禾说。 菲儿笑了,对禾的解释不予置评。 门市内的地上摆了一大堆的货物。有两个小伙正在清点。 “这里既做办公,也做仓库。”禾说,“楼下比较乱。我们上楼吧!” 楼上是禾的办公室。老板台、柜子以及对面的茶几、地面上摆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室内饰品。 “姐,你先坐会儿,喝杯饮料。我手里还有点账务需要处理。” “好,你忙吧!”菲儿说着,脱下风衣挂在衣架上,露出里面的长袖衬衫和超短裤。 她一转身,看到禾正从老板台上的电脑后面盯着自己。 “姐姐,这是我们一起上小烟山时你穿的那套衣服么?” 菲儿笑了,“怎么可能呢?现在谁还会把一套衣服穿十四年哪?” 禾也笑了笑,从菲儿身上收回目光,继续查看笔记本电脑和手中的一堆票据。但菲儿看得出,他心不在焉。 “要帮忙吗?”她问。 “不好意思。” 看来禾正有此意。“最近单子越来越多,我的学历又低,脑子有点不够用。”说完,他端起账本和笔记本电脑放到菲儿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姐,这个你帮我看看?” 菲儿坐到沙发上,开始帮禾核对账目。其实她心里完全明白禾这样做的用意。如果这都不明白,她这三十二年真是白活了。 “忙不过来,你可以请个会计啊!”菲儿说。 “那姐姐,你过来帮我怎么样?” “我?”菲儿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禾,“你雇得起吗?” “全职我确实雇不起。”禾说,态度十分认真,“我可以给你股份。你每月来两次就可以……” “给我股份?那你要是赔了,我是不是得跟着倒贴啊?”菲儿反问,话语不无尖刻。 “不用,”禾说,“你拿干股。” 菲儿一下子没话了。她默默地望着禾。禾则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再次落到她的腿上。 “菲儿姐姐,你上班也穿这个吗?” 菲儿笑了,“那怎么可能?公司上班不让穿超短裤的。如果我的领导、我的同事还有客户都像你这样看我,那就不用干活了!” 禾的脸一下子红了,显得手足无措。 “用不着害羞。”菲儿笑着说,“你相信吗?我平常不穿超短裤的。这套衣服就是为了见你才买的呢!” 她看到老板台旁架在三脚架上的相机,“你的相机又换了?” “哪里?只是新买了一个人像镜头。” “哦!开始照人像啦?” “姐姐,”禾说,“那你相信吗?这个镜头是为了给你照相才买的。” 菲儿有些咋舌,“人像镜头很贵吧!与我这套衣服相比,你的花费有点大哦!” “如果姐姐愿意长期给我当模特,那就不贵。” 菲儿对完账目,禾那边已经摆好了机位,布好了灯光。菲儿欣然起身,让禾拍了十几张照片。 然后两个人一起看回放。“这次怎么样?”禾问,“比上次好些吗?” “嗯!有进步。” 禾拿起手机,“快三点了。我们还是去吃饭吧!我都饿了。” “我也饿了。从早晨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一口饭呢!” “那你不早说。”禾有些嗔怪。 “你也没问我啊!”菲儿说,“不过没关系,就当减肥了。” “那怎么行?”禾说,“现在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去我家。那附近有好多可以照相的地方。” “好啊!” 菲儿拿起风衣和禾一起走出门市,重新走入人流熙攘的站前广场,在一家略上档次的饭店草草吃了顿饭。 艳阳高照之下,空气已不像早晨那样充满寒意。菲儿没有穿外面的风衣,只是将它搭在胳膊上。四月的天气里,走在人群之中,菲儿那条微微露臀的牛仔短裤还是显得颇为咋眼。 平行线(14) 回到门市,禾将他的摄影器材和菲儿的拉杆箱都装上了一辆皮卡。 “哟!”菲儿忍不住调侃道,“这就是你说的越野车么?” 禾有些脸红,“可是它的越野性能一点也不差啊!而且经济实惠。” 车子很快离开县城,驶上乡路。蓝天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打开车窗,清风拂面,菲儿觉得心情十分舒畅。 约么一个小时之后,汽车离开乡路,开进一处村庄。在村东面的一座院落前,禾把车停下,打开大门,然后把车开了进去。 这是一处足有一千平米的院落。中间是一座两层半的小洋楼,阳面有着巨大的落地窗和玻璃幕墙。 下车之后,菲儿开始四处张望。 “在找什么?”禾问。 “海啊!你不是说在海边么?” “这里离海还有一段距离。” “十分钟?”菲儿笑着问。 “二十分钟吧!” “是不是得开车啊?” “是!”禾回答。 “不用走高速吧?” “不用。” “那就不算远。” 菲儿跟随禾走进房子。和县城里的门市一样,这里随处可见禾售卖的廉价饰品。但看得出来都经过了精心的选择和摆放,显示出主人特别的审美情趣。 “如果我有这样一处房子,我一定要里里外外仔细装饰一番。”禾说。 两人一直转到阁楼外的露台。“菲儿姐姐,”禾问,“这里比东江花园怎么样?” 菲儿笑了。禾果然还在耿耿于怀。她俯视院中种植的花草树木,说了一句:“楼下没有游泳池。” “那回头我给你修一个不就行了。” “别逗了!又不是你的房子,怎么好给人家乱动?” “那我去弄一个充气泳池。” “也行啊!” 转到阁楼北面,菲儿望着房后的山坡。“这里好美哦!你的那些照片是在这里照的么?” 禾点点头,“是在山上照的。不过只有风景没有人,看起来有些孤寂。” “现在有人啦,陪我去?” 菲儿换了轻便的白色运动鞋,和禾一起登上了山坡。菲儿在前面走,不时展开双臂,跑跑跳跳。禾则端着相机,快门不时传出咔咔的声响。 接近山顶,荒草越来越多,路则越来越窄。“姐姐,小心划腿。” 菲儿扭头笑了笑,“姐姐不怕。” 然而没走多久,她不得不停下了。前方的路已被遍地的枣刺覆盖。菲儿如果光腿强行穿过的话,小腿一定惨不忍睹。今天晚上甭想睡觉了。 菲儿遥望不远处的山顶,环顾四周越发开阔的景色,看向禾的眼光不无遗憾。“姐又没有带长裤。” 禾笑了,“禾已经不是那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了。来吧!”他走上前来。 “你干嘛?” 禾一把托起菲儿的臀,把她抱起来。菲儿顿时两腮绯红。有生以来,她让第二个同龄男人摸到了自己的大腿。而像一个婴儿似的被同龄人抱在怀中,绝对是第一次。 禾抱着菲儿,小心翼翼地前行。菲儿则一手搂着禾的脖子,一手把玩他挂在胸前的相机。 “禾,你的裤子够厚吗?” “姐,我可是山里人哪!” 当他们爬上山顶,日已西斜。菲儿遥望天边的一片蓝色,“那是什么?” “那是海啊!” “哦!太美了。” 菲儿高兴得手舞足蹈。禾则不失时机地拍下她腾空跃起的照片。 “我好想去游泳。”菲儿说。 “可以啊!我们下山就去。” 回到山下的时候,夕阳已经坠入一片云雾之中。 “我们现在就去海边么?”菲儿问。 “行啊!”禾靠在门边,“你可以在这里换好泳衣。” 菲儿拿起背包,“看现在的天色,不会再晒了吧!我不用穿带袖的泳衣了。” “可是,晚上也许会冷!” “那带袖的泳衣从海里出来不是更冷么!” “噢,那你随便吧!” 看着禾的背影走出房门,菲儿打开了背包。不过她还是不自觉地拿出了那件带袖的蓝色泳衣。抚摸着那柔软顺滑的面料,总能勾起她对于许多遥远往事的回忆。那件泳衣并不难穿,但菲儿穿得很慢,每到这时,她总是会不自觉地陷入某种遐想之中。当她穿完下半身,刚刚套上一只袖子的时候,突然有人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 令人窒息的紧张之后,菲儿低头看清了那压在自己半裸的胸前的是禾的双手,于是渐渐平静下来。她抓住他的手,“禾,你怎么……” “今天晚上会有风雨,我们明天再去好么?” “禾……不好这样。” “菲儿姐姐,我爱你!” ———— 他的动作笨拙而鲁莽,唤醒了她心灵深处的痛楚。 “啊!”她不觉呻吟。 他有些惊慌失措,“我弄疼你了吗?” “不!继续,不要停。” ———— 当菲儿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艳阳高照。刚刚结束的那个云雨交加的夜晚似乎也已经成了她一部分遥远的记忆。 禾已经不在屋里。菲儿坐起身来,凉被从她的身上滑落,她才想起身上没有任何衣物。她找她的内衣,却发现它们都跑到了屋子另一边的沙发上去了,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有一件蓝色的泳衣。 她拿起泳衣,底下是一张纸条,禾留下的。 “我在下面准备早饭。你穿好泳装后下来。吃完后我们直接坐车去看海。今天估计很晒,还是穿长袖吧!” 她笑了,拿起泳衣穿在了身上。拖鞋居然也忘记带了,先穿运动鞋吧。 她走到穿衣镜前,整理了一下裤脚和袖口,然后两手叉腰,扭动腰肢,摆了一个pose。她觉得,自己此时的形象,完全不像是要去游泳,倒像是去跳健美操。 她有意把胸前的拉链拉到一半,保持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然后拉开房门,走下楼梯。 禾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餐具,正在往水果丁上挤沙拉酱。抬头看到楼梯上的菲儿,他不由得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呆呆地看着她。 那一刻,菲儿仿佛待嫁的公主正在走下金碧辉煌的宫殿台阶,心里感到无比的幸福。 (完) 经史故事:禅让 先说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我们都是炎黄子孙对吧?(当然如果你是歪果仁,则另当别论)你可能认为,这句话只具有象征意义。但是翻翻史书,你就会发觉,这件事其实是可以证明的。 比方说我姓叶(不是岱啊)。祖上某一代从湖北迁往东南。再往前追溯,湖北叶氏得姓始祖为叶公(就是好龙的那位)。这位叶公他本来姓什么呢?姓沈,叫沈诸梁。 这位沈诸梁的五世祖叫熊侣。看,又姓熊了。这个熊侣是谁呢?哈哈,就是大名鼎鼎的楚庄王。一鸣惊人、问鼎中原(这个后面得讲讲)都是说的他的故事。 不要笑啊!不是我故意攀龙附凤啊!实在是这事太好考证了。你去考证的话说不定比我还高贵。 好了,现在我的祖先姓熊,得姓始祖为鬻熊,周文王的老师。他本姓芈(楚王你也可以说姓芈,我们这里先不讨论男氏女姓的规矩)。 再向上追溯,芈姓始祖叫做季连。他的祖先是祝融吴回。对,就是南岳顶上供奉的火神祝融。声明一点,吴回是人,不是神哦!而吴回呢,他是颛顼高阳氏的曾孙。那么颛顼大家都知道了,是黄帝的孙子。 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你看出来了吧!我完全可以证明,我确实是黄帝的后人。你也一样,十多亿国人中的绝大部分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证明自己是黄帝或者炎帝的后人,抑或是他们外孙的后人。 现在如果说我们的共同祖先是十万年前的某个人,大家可能还会接受。但是说我们的共同祖先在五千年前,是不是就太近了。 当然五千年的时间,让两家人繁衍出十亿之众,在理论上还是可行的。但这里面显然还有一个逻辑问题。当时华夏大地上只有他们两家人吗?他们的奴隶没有留下后代么?好,就算当时是原始社会,所有的战俘都被他们杀光了(史书上记载的黄帝可是非常仁慈的)。那么他的子民呢?都没有后代? 好了,咱们不争辩这个。我讲到这些无非是说,我们的正史就是从这种论证开始的。 现在的主流观点(或者说课本上)一般是这么说的。传说中的五帝时期,是处于部落联盟的原始社会。那时流行禅让制。直到禹的儿子启破坏了这一规则,把盟主一位变成了可以继承的私有财产。从而开创了四千年的君主制。 那么史书上又是怎么说的呢?我们来看看《史记》。之所以选择《史记》,不是因为它最早、最全、最权威,而是因为它里面的这一段故事最有意思。 《史记-五帝本纪》是这么说的:黄帝的头两个儿子叫玄嚣和昌意。黄帝临死,将帝位传给了昌意的儿子颛顼,颛顼又传给了玄嚣的孙子帝喾,帝喾传给自己的儿子挚,挚又传给弟弟尧。 好,就此打住。看到了吧!标准的王朝世袭制。不过这里有个小小的意外。颛顼把帝位传给侄子而不是儿子,那么颛顼有没有儿子呢?有,不仅有,而且有两打二十四个,其中一个叫穷蝉,另外一个叫鲧(史记就是这么写的)。 那么尧有没有儿子呢?有,叫丹朱。但他没有传位给他,而是传给民间一个受气包老农叫舜的。这位平民舜是谁呢?他是穷蝉的五世孙。 尧应该管穷蝉叫叔叔或者大爷对吧!就是说这个舜也不是外人,是咱家的实在亲戚。只是这辈差得多点。不过既然尧干了七十年才提拔的舜,差这么多辈也就不奇怪了。 当然后来舜又变成了尧的女婿,长了两辈。 尧还有一位重要的叔叔鲧。这位鲧如果真是颛顼的儿子,他起码应该比尧大。不过史记正文中并没有写帝喾和帝挚的任期,也没有写尧继位时的年龄,但索引里有,帝喾在位七十年,帝挚九年,尧继位时二十岁。 好了,尧在他九十岁的时候,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派他至少一百四十九岁的老妖精叔叔鲧去治水(我们还得假设他是九十八岁的颛顼的遗腹子)。 你可能说了,那根本不是一个鲧,度娘说颛顼的儿子是鲧曾,中间还有鲧祖、鲧祖、鲧父三代呢!(唉!你怎么这么没意思啊?那么认真干嘛?) 当然,这个时候,尧的从弟,舜的曾叔祖禹应该已经成年。不是一百多岁,而是二十来岁。 上个世纪中东有一个敢于挑战美帝的独裁英雄sdm。西方人闲着没事研究他的继承人问题。把他们分成太子党、兄弟党和夫婿党。这件事情最后无法验证,因为这三拨人在他之前全挂掉了。 现在我们圣明的先帝尧周围也有这么三拨人。太子丹朱、贤婿舜、年长的叔叔鲧和年轻的兄弟禹。 其实除了那个把帝位让给他的兄长挚外,尧还有两个有名的兄弟,契和弃。至于他们什么时候冒出来并成为尧的兄弟并使尧的老母成了帝喾的三老婆,恐怕连尧都不知道。但他们必须得这时候出来,要不然后面有两拨人没地方认祖归宗了。 无疑,最终的胜利者是舜。舜代理政务之后,立马做了几件大事情,让一百多岁高龄的尧去考察,赶走碍眼的丹朱,还有一件就是在视察期间弄死了老妖精高叔祖鲧。然后让他的儿子曾叔祖禹继续干那个高危职业,治水。 于是禹带着伯益(禹的亲表侄,他姓嬴)和后稷(就是尧的兄弟弃,这时也应该一百多岁了吧)一起治水。因为畏惧舜以雷霆手段整死了自己的父亲(再不是民间那个受气包,看来大家都看错他了),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注意,不是三过家门而不入,而是过家门不敢入。《夏本纪》就是这么写的。 好在朝中有一位铁杆哥们皋陶一直罩着他,免得他被抓了小辫子。这样,十三年后,终于功成名就,回到京城。与伯夷(就是推荐他们爷俩去治水的那个炎帝后人)、皋陶一起去朝见舜。 于是已经年老的舜与他年轻的曾叔祖来了一番很有意思的对话。 先是皋陶介绍自己的司法经验,少不了自己的铁杆盟友禹与他一唱一和。整个弄得跟说相声似的。 然后舜帝对禹说了:“你也说说!畅所欲言。”禹什么反应呢?拱拱手,“我有什么好说的呢?勤勤恳恳干活罢了!” 皋陶一听,别啊!给你机会你不说,竟让我给你兜着。于是揪住禹的话头,“解释解释,什么叫勤勤恳恳?”于是禹就把自己治水的辛苦简要介绍了一番。皋陶马上赞美:“这很了不起啊!” 后面的对话就没有这老哥什么事了,和那个伯夷一起当电灯泡去了。后面他恐怕也不敢说话了。 因为禹冒出来这么一句:“您老这位置可不好坐啊!可要谨慎对待您的臣子。他们有德行,您才能坐得安稳。” 啥意思?老头听到这话,估计汗都下来了。忙说:“你可是我的股肱之臣哪!”于是决定,把这件大事教给他管,把那件大事也教给他管,把所有大事都教给他管。最后,还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可要给我指出来。不要当面奉承我,背地里说风凉话。”接着又说:“我可是敬重你们这些辅佐大臣的。至于那些搬弄是非的佞臣,只要我们自己德行足够,他们自然就滚蛋了。”他可没许诺去收拾他们。 禹什么反应呢?我自己品德高尚,那些品德低下的自己就滚蛋了?玩我呢?于是他不依不饶,“要是您连好坏人都分不清,那可不能成就大事。” 舜呢,这时揪出了手到擒来的挡箭牌,他们共同的竞争对手丹朱。“可不要像丹朱那样荒唐……(具体的话就不说了)像那样的,我绝不饶他。” 禹呢,开始自诉抛家舍业的辛苦(别拿丹朱和我比哦),然后话锋一转,反正四方我都已经替您收拾服了。只有三苗不大听话,希望您记得。 舜说:“以后我唱红脸,你唱白脸,他们都会驯服的。”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皋陶号召大家都向禹学习。不想学习?刑罚伺候。于是禹的威望越来越高,终于盖过了舜。最后舜老老实实把位置让了出来。 这便是《史记》中记载的禅让故事。美好的传说能给写成这样也是没谁了。不过还是挺有意思的是吧? 对于后世的帝王来说,让来让去,也没跑了我们一家子。对于维护王朝的家天下来说,还是可以接受的。 好了,禅让的故事就说到这里。下一次我们解读一个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故事《愚公移山》。 经史故事:愚公移山,小人物的无奈 《愚公移山》是《列子》里面的一个故事。它并不是历史故事,但它对华夏历史的影响却比绝大多数历史故事都更加深远。 初次看到它的时候,你是不是只是觉得它是一个跟铁杵磨针那样的一个励志故事?呵,如果这样想,你就错了。 让我们翻开《列子》,看看这个故事原来是怎么讲的吧! 说是太行山和王屋山,原来不是在现在的地方,而是在河南、河北之间的地方。山北面住着一个有点一根筋的老头(愚公可不是傻老头的意思,他可不傻),快到九十岁了。他就在山脚下居住,深感道路迂回,出入不便。 于是某一天,他召集家庭会议。老头说:“我与你们竭尽全力把南面这山平了,一直通到河南南面,怎么样?”还挺民主的哈! 家人什么反应呢?杂然相许。虽然七嘴八舌了一通,但最后还是同意了。只有老太太表达了异议,“凭你的能力,连一座小丘陵都平不了,又能把这两座大山怎么样?还有土石都放到什么地方呢?” 这个问题还没等老头回答,就有子孙们七嘴八舌。“扔到渤海边上。”“扔到隐土(地名)北面。” 诶,你发觉没有。老头这一根筋的遗传力量还蛮强大。他设立一个愿景,立马全家跟着走。老太太估计也是年轻时脑袋不太灵光,才肯嫁给他。 于是愚公率领子孙能够挑担的三个人,上山开石挖土。再用簸箕运到渤海边上。 这时一个重要人物出现了。不是智叟哦,而是邻居寡妇家的小男孩,多大呢?刚刚换牙。蹦蹦跳跳地来帮忙来了。而且也跟着他们这一行四人,跑了一趟渤海。寒来暑往,才跑了一个来回。 不要小看这个小孩哦!这可是国家的未来哦!而且这个小孩的思维一定是正常的。反正那时也不用念书,闲着也是闲着,有机会来一趟渤海旅游,见见世面,为嘛不去? 这时我们的反派配角终于华丽登场了。河湾上住着的一个聪明的老头。智叟,意思是聪明的老头吧!不过我没看出他哪里聪明,懂得审时度势罢了。用时下的话说,情商高,叫情叟还差不多。 他肯定最讨厌愚公这种不识时务的人。要是没有这种人,不早就天下太平了。于是他笑着来阻拦愚公说:“太过分了!” 你们看到他笑着来阻拦愚公,是不是认为智叟在笑话愚公。错了! 刚才说什么来着?智叟情商高是吧!这种人多数都有个特点,虚伪。而且他们总觉得自己有那种道德义务去纠正那些不合自己三观的行为。至于笑只是为了表示礼貌罢了。此时他真正的心理状态应该是:忿而止之曰:“太过分了!” 下面的话就更不客气。“你也太不明步了!就凭你这把老骨头,剩的这口气,连山上一棵草都动不了,还想把土石怎么样?” 说好的礼貌呢?怎么一张嘴就露馅了。不用问,以前这俩老头没少拌嘴。而且一定每一次智叟都没占着便宜。 我们脑补一下愚公此时的心理反应。你懂个屁!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就瞎在这bb。反正我也不能告诉你。好了,注意素质。讲道理,我就给你讲讲道理。 于是愚公长叹一声(你笑,我叹息),“你呀!你心的顽固,真是顽固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还不如人家寡妇和小孩呢!我死了,不是还有儿子吗?还有孙子吗?孙子还会有儿子,后面还会有儿子,还会有孙子,子子孙孙无穷无尽。而山却不会长个,还怕它不平么?” 智叟没电了!他是被愚公的论证折服了?还是没找到辩论的突破口。都不是。他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当时一定想破口大骂,不过他情商高,道德高,不能跟这种胡搅蛮缠的人一般见识,于是不理他了。 后面的情节有意思了。山神听说了,害怕他们不停地挖下去。就把这件事上报了天帝。天帝感念他的决心,于是派大力神的两个儿子把山挪走了,放到它现在该在的地方。 你可能会说,解读了半天,没看到解读出什么新意啊!别急,号称会飞的列子老师可不是吃素的。他不会平白无故写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的。我们得从细处着眼。细思极恐,对吧! 愚公什么时候制定的开山计划?九十岁对吧?那他前面九十年干什么去了?他都没觉得出门不方便吗?还是说他突然得了妄想症或者阿尔茨海默症。肯定不是,他清醒得很。 他从外面搬来的?不可能。他既然能搬来,那搬走就是了。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前面的九十年,他没少整这事。要不然怎么他一号召,子孙都上呢?都让他洗脑了。但都没有成功。 而这一次,他成功了。 很多人解读这个故事,往往割裂这个故事的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展现愚公不屈不挠的意志,后半部分表达朴素的美好愿望。呵呵! 愚公成功的代价是什么呢?一年的时间,一次与自己子孙还捎带着邻家小孩的快乐自费旅行。除此之外呢?在辩论中击败了老对手智叟,争到了话语权。并在一路上把自己包装成了网红。 怎么看,他的所有成本都像是白赚。而他就在这白赚之间完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很多人看这个故事,都把目光集中在“帝感其诚”几个字上面。认为是愚公的诚心感动了上帝(不是god)。其实这几个字就是个官样文章,没有什么意义。不信你去看看正史里面对于帝王的描写。 真正值得玩味的是那位养着宠物蛇的山神的态度。惧其不已也。用了一个“惧”字。他居然害怕了。怕什么呢?他一个当官的还怕老百姓? 就像智叟说的,愚公那把老骨头连山上一根草都动不了。即便他在有生之年搬下几块石头,就不信他的子孙真的会接着去做。山神又害怕什么呢? 因为愚公正在把它演变成一个公共事件。看到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孩子没?今年是一个尝到旅游的甜头,明年可就不一定是几个。大人即使不好意思跟老头一起去疯,总得有人看护孩子吧! 不能不说,这位山神是极有远见的(比后事那些对老百姓诉求特别麻木的官吏强多了)。他预见到了不久之后可能发生的可怕场景。漫山遍野的闲散人员都来看愚公的热闹,顺手都从山上拔一根毛走。那可是影响形象的啊!叫天帝知道了,还不把他撤了。 愚公用正确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诉求。他要求的是他的合法权益,他的行为没有侵犯他人的利益,他也没有向天帝去告山神的状(他未必没这样干过。不过一来他见不到天帝,二来山神也不会让他见到)。 总之,他以合法的方式获得了大众的支持,向当权者施加了压力。最后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明白了吧!如果你还不明白,那你这辈子真就这样了。 只是可怜愚公到了九十高龄,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和无奈了! 好了,今天发得晚了! 下一次我们开始讲春秋五霸的故事。 经史故事:五霸,风马牛不相及 齐桓公,大家知道。春秋五霸的头一位。曾经拥立一位周天子,并且九合诸侯。几十年之间风光的可以。他的一生基本就是一场大型肥皂剧:有一个很萌的名字(小白),凭着三次无可比拟的运气(国君大哥死了,他跑得比二哥快,管仲没有射死他)当上了国君。丰功伟绩不说了。以古今第一吃货(喜欢吃小孩)成就了古今第一厨神,最后被这位厨神给活活饿死了。 这样的一个人物你们看着爽吗?不爽对吧!不光他,剩下的四位也都是一样的不爽。不光你们不爽,春秋的史官们一样不爽。所以刻意记载了这几个家伙吃钉子的故事,平息一下大家的羡慕嫉妒恨。 这几个故事特别相似,我特别喜欢放在一块讲。 这个故事的开始比较搞笑。说是齐桓公与夫人蔡姬一起划船。蔡姬故意晃动小船,桓公脸都吓白了(变成了大白)。他赶紧制止蔡姬,蔡姬却不听。桓公怒了,把媳妇赶回了娘家。 也不知道这蔡姬回去怎么和她哥蔡穆侯说的。反正蔡穆侯二话没说,就让她改嫁了。 这还了得!忘了这个世界谁是老大了吗?于是鲁僖公四年春天,齐桓公率领多国部队攻蔡。蔡国溃败,接着又去讨伐楚国。 看到这里,你有没有发觉,齐桓公此行的目标并不是蔡国,而是楚国。如果阴谋论一些的话,这一切从他赶老婆回娘家的时候就策划好了。够下作的啊! 楚成王呢,派了一个使臣到多国部队的驻地传达国王的话:“君住在北方,寡人住在南方,就是跑丢了牛马也找不到我这。(风马牛不相及,还有一种译法,是发情的牛马也不会在一起pp)不曾想您进入我的国土,什么意思?” 不卑不亢吧!诶,你们有没有觉得有些像时下的中美关系啊? 这位使臣显然没有见到正主,但见到了幕僚长管仲也可以算数。而且管仲是以代替君主的口气作答的。他说:“从前召康公命令我们先君姜太公说:‘五位侯爵和九位伯爵,你都有权征讨他们,从而共辅王室。’东到海边,西到河套,南到穆陵,北到无棣,没有我们不能进入的。你们楚国应当进贡的包茅没有交纳,王室的祭祀供不上,没有用来渗滤酒渣的东西,寡人我特来替天子征收;周昭王南巡到你们那里没有返回,寡人我得来查问查问。” 找茬是吧!周昭王什么时候死的,三百二十年之前的事了。而且谁都知道他是征讨南蛮子满满地金银财宝掉到汉水里淹死了。就算他南征的地方现在算是楚国的,又和我们有一毛钱关系? 楚国使臣回答:“贡品没有交纳,那可是我们国君的过错,敢不供给?至于周昭王没回来,您还是到汉水边上去问吧!” 嘿!不鸟我是不是?继续前进,一直到陉。 楚成王一看不行啊。夏天又派使臣屈完到多国部队中去交涉,齐军后撤驻扎在召陵。 齐桓公让多国部队摆开阵势,拉上屈完同乘一辆战车检阅。齐桓公说:“这事难道是在下整出来的?不过是为了继承先君的盟友关系罢了。你们也同在下结好,怎么样?” 要求其实不高么,承认我是老大,承认我是规则制定者。 屈完说了这么一句:“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寡君之愿也。”这句话挺绕啊!啥意思?就是说,我们国君的愿望是,您到我们这里为我们的社稷祈福(而不是要灭了我们),并且忍辱接受我们国君的意见(因为目标没达到么)。”嘿!软硬不吃。 齐桓公用手一指,“看着没!用这些军队作战,谁能抵挡他们?以这些军队攻城,什么样的城攻不下?”开始武力威胁了。 屈完回答:“如果您用仁德来安抚诸侯,谁敢不服?如果您用武力的话,那么楚国就把方城山当作城墙,把汉水当作护城河,您的兵马虽然众多,恐怕也没有用处!” 于是呢,屈完代表楚国与诸侯订立了盟约。 好了,今天较忙。就写这些。下一次,我们说说晋文公和他的坟坑。 补前章“风马牛不相及”脚注 1.召康公命令我先君姜太公。召康公即召公姬奭,燕国的首任国君。按说他与姜太公是平级,均为五侯之一。他怎么可以授权姜太公去征讨五侯九伯呢?这话是不是齐桓公或者是他的幕僚长管仲编的呢?好像还真不是。 话说周武王积劳成疾挂了之后,因成王年幼。由周公和召公辅政。不久就变成了周公大权独揽,借商朝余孽武庚谋反之机做掉了反对自己的三哥五弟,并把召公边缘化。 这时的周公距离王权只差一步。对此二号人物召公不是没有提出过质疑。于是周公写了一篇声情并茂的文章《君奭》,以说明自己的心迹。 这篇文章打消了召公的顾虑了吗?鬼才信呢!但是召公并不是危机感最重的一个。十多岁还不能亲政的成王才是,再就是他内敛的母亲邑姜。他的舅舅吕伋虽在朝内,那根本就不是周公一个量级上的人物。 此时维护王权的唯一希望寄于成王的姥爷,“时维鹰扬”的猛人姜子牙了。但他却远在天边的齐国。 于是公元前某年某月某日,召公不远千里,来到齐国,以成王的名义授予姜太公征伐之权。终于维持了三巨头之间微妙的平衡。 当然,关于这一史实(也许只是传说,也有可能真是齐桓公或管仲编出来的,谁知道呢?)也有多种解读。此处非为正解。 2.屈完与屈原的关系。史书上没有记载,我也不能瞎掰。他们之间相距四百年,按说不是很近的亲戚关系。但也不能说没有关系。屈氏是楚国的王族,都是得姓始祖屈瑕(芈瑕、熊瑕)的后人。 经史故事:五霸,带墓道的坟坑 今天我们将五霸中的老二,晋文公。前面那位是肥皂剧,这位则是一部人生悲喜剧。十九年流亡,八年在位,就成就了他的霸主之名。 在这十九年中,他与春秋五霸中的其他三位,齐桓公、宋襄公、秦穆公都产生过交集。楚庄王这时还没有出生。在位的是他的爷爷楚成王(前文说“风马牛不相及”的那位),这位楚成王虽没有称霸,却说退了齐桓公的八国联军,击败了宋襄公,当然最后输给了晋文公。有此产生了“退避三舍”这个典故。要不然这霸主之位恐怕就是他了。 好了,称王称霸以及先前的励志故事我们不讲了。我们专讲这些家伙被怼的故事。 说是晋文公人生中的最高成就是帮周襄王复位。对这位名义上的天子来说,无疑于再造之恩。 看着眼前这位功高盖主的诸侯,该如何赏赐呢?襄王决定,赏他块地吧! 晋文公没要。为什么不要?你想啊,这时候的周王,他就是一个空架子,名义上的天子。手里就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襄王赏赐的地,能有多大。而晋文公此时恐怕最不缺的就是地。我帮你坐稳了天子之位,你就给我这么点回报。可是对于周襄王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赏赐了。 于是晋文公推辞不受,而提出了这样一个请求:我想给自己挖一个有墓道的坟坑,望天子批准。 啥玩意? 在周朝,这种有墓道的坟坑只有周天子才可以使用。晋文公虽然是当时天下说了最算的人物,他却没有这个待遇。 晋文公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很在意这个坟坑吗?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嫌周襄王的赏赐太少。而且打心眼里看不起他。说这话无疑是给他难堪。 周襄王答应了吗?当然没有。但也不好一口回绝。那他是怎么说的呢? “昔日我的先王得到天下,划出国都周围方圆千里的地方作为甸服,以供奉上帝山川诸神的祭祀,准备百姓万民的财用,防备有不来朝贡和意想不到的祸患。其余土地平分给公,侯、伯、子、男五等诸侯,使他们各有安宁的居处,以顺应天地,不致遭遇到灾害。先王哪有什么私利呢?内官不过九嫔,外官不过九卿,只够用来供奉神灵而已,岂敢满足放纵声色食欲来扰乱各种法度?只有死后和活着时的服饰器物上的色彩花纹,是用来监临统率百姓,而显示尊卑贵贱的。天子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呢?现在上天降灾祸于周室,我不过是守着先王遗产的人。因为我无能烦劳了叔父,而擅自将先王的隧葬大典赏赐给叔父,以报答对于我个人的恩惠,叔父恐怕会表面接受而实际憎恶,并且非难我。” 在这里,周襄王称晋文公为叔父。他们究竟是什么亲戚关系呢?晋国的首任国君唐叔虞是周成王同为邑姜所生,是亲兄弟。不过此事已经过去了将近四百年,和五百年前是一家差不多。 周襄王接着说:“我怎敢有所吝惜?古人有句话说:‘改换身上的玉佩,就要改变走路的样子。’叔父如果能发扬光大伟大的德行,更换朝代姓氏,改变典章制度,创建统一天下的大业,显示自己的功劳,然后采用天子拥有的一切典章制度,来安定百姓。那时,我将流放和躲藏到边远的地方,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诶,等等。更换朝代似有必要,更换姓氏干嘛?周襄王姓姬,可是晋文公他也姓姬啊! 咱们接着往下看,周襄王说道:“如果天下还是姬姓,叔父还是公侯,那么按照先王定下的规矩,那么隧葬制度就不能改变。” 好了,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如果你想隧葬,你就去做天子。你做了天子,你就别姓姬。 最后他说:“叔父你努力显扬光明的德行(意指推翻周朝),自然可以使用隧葬。我怎敢以个人的酬劳而改变前代的典章制度,来侮辱天下人的智商。这是要把先王与百姓放到哪里?政令又如何能够施行呢?如果这样您不乐意,叔父在自己的地盘里举行带墓道的葬礼,我怎么能知道?” 晋文公听了这通大道理,终于怂了。于是不敢请求隧葬了,接受了襄王赏赐的土地回家了。 这个故事有意思吧! 下一次我们讲楚庄王的一个同样故事,问鼎。 经史故事:五霸,问鼎 今天我们来讲一讲楚庄王,前面那位楚成王的孙子。关于这位楚庄王有个“一鸣惊人”的典故。 这位楚庄王还是比较运气。他继位的时候,五霸中的其它四位都已经挂了。于是他一枝独秀。就像前面那个故事,某年某月,楚庄王也迎来了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摆了周天子一道。前面那位晋文公是“请隧”,这位则是“问鼎”。 而这位周天子,是前面那个故事中周襄王的孙子,周定王。但出场人物不是周定王本人,而是他的大夫王孙满。 说是楚庄王去讨伐陆浑之戎,来到洛河边上。在周天子的地盘内搞起了军事演习。这可吓坏了周定王。 不过呢,楚庄王这时还不见得有推翻周王的决心。如果真有的话,恐怕他就不会公开阅兵,而是偷袭都城了。 于是周定王便派大夫王孙满前去慰劳楚庄王。 这个王孙满,他可不姓王。是说他是王的孙子名字叫做满的。什么王?自然是周王。就是说他姓姬,叫姬满。 这个王孙满,他显然不是个武夫。周室衰微已经何止百年。搞个宫廷政变还需要找帮手,要跟别人掐架估计连周边的小国都打不过。但能动嘴皮子的人还是有的。这位王孙满就是一位。 他来到楚庄王这里。楚庄王突然向他问起:“九鼎您见过吧?它有多大多小,有多轻多重啊?” 楚庄王问这话的动机是什么?后世的王权论者都认为楚庄王此时有取代周王的野心。其实未必。 我们先看看王孙满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您说的大小、轻重在于德行而不在于鼎本身。当初夏代刚刚拥立有德之君的时候,用图像描绘远方各种奇异的事物。于是以九州进贡的金属铸成九鼎,并将所画的事物铸在鼎上反映出来。各种事物都在上面,使百姓懂得哪些是神,哪些是邪恶的事物。这样百姓进入江河湖泊和深山老林,就不会碰到螭魅罔两那类邪物。因此能使上下和协,承受上天赐福。” “夏桀昏乱无德,九鼎迁到商朝,达六百年。商纣残暴,九鼎又迁到周朝。德行如果美好光明,九鼎虽小,也重得无法迁走。如果奸邪昏乱,九鼎再大,也轻得可以迁走。” “上天赐福有光明德行的人,是有个尽头。成王将九鼎固定安放在王城时,曾占卜周朝传国三十代,享七百年,这是上天所决定的。周朝的德行虽然衰退,天命还未更改。九鼎的轻重,是不可以问的。” 很多人质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王孙满作为周的臣子,怎么可能自行给王朝定一个期限?关键是周王朝确实传了三十代三十七个王,传国791年。古人大概是相信史书记载的那些通过占卜预知的事,但现代人恐怕是没有几个人相信的。 反正我这里是把它作为一个故事。至于它究竟是真的假的并不太重要。 现在咱们再倒回去分析楚庄王问鼎的大小轻重的动机,恐怕与晋文公请隧是一样的。不过是借机羞辱一下王室。 前文屈完出使八国联军,通过外交促使齐桓公退兵,是以楚国的军事实力为基础的。晋文公请隧不成,是因为受到秦穆公和楚成王的牵制。而楚庄王此时没有取代周王,也是并无掌控天下的实力。 如果真的认为,就凭王孙满的一张嘴,就可以浇灭一代枭雄楚庄王的野心,实在是太yy了。 经史故事:五霸,君子不重伤 本来不太想提宋襄公。因为在很多人眼中,这货是个十足的笑料。更有人发问,宋襄公究竟凭什么名列五霸之中。 考察宋襄公的经历,至少有两项使他获得了候选人的资格。 其一,他参加齐桓公组织的会盟时,齐桓公曾把自己的幼子托付给他。实际上相当于指定了盟主的继承人。而他也确实兑现了对齐桓公的承诺。将托付给他的那位公子扶上君位。 其二,他确曾多次会盟诸侯,并以盟主自居。虽然从未获得各大国的承认。 而他生前与楚成王的最后一战却使他贻笑千年。 当时宋襄公自认为盟主,而郑国却拥戴楚成王。宋襄公不忿,于是纠集卫国等四国去讨伐郑国。 楚国对此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楚军直接来攻打宋国以援救郑国。看来“围魏救赵”远不是孙膑的原创,这不早就有么。 宋襄公将要迎战。大司马公孙固劝阻说,“上天遗弃商朝已经很久了,君王要振兴它,是不可饶恕的啊!”襄公不听。 《左传》中的这段记录很奇怪啊!宋襄公的堂兄公孙固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不合逻辑啊!敌人打来了,要么战,要么和,要么降。扯别的干什么?所以这恐怕是别人对于宋襄公野心的评论,而不可能是他堂兄当他面说的话。 宋襄公和楚人在泓水交战。宋军这边已经排好了队形,而楚国人那边还没有全部渡过泓水。这个时候司马子鱼说:“对方人多,我方人少,趁着他们没有全部渡过泓水,赶紧攻击他们。”宋襄公说:“不行。” 等楚军全部渡过河,但还没排好阵势。子鱼又再次催促宋襄公。宋襄公还是说:“不行。” 最后等楚军摆好阵势,宋军才发动攻击。结果可想而知。宋军大败,宋襄公大腿受伤,连身边的卫士都被杀光了。 过后大家都埋怨宋襄公。襄公说:“君子不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俘虏头发斑白的老人。古代用兵的人,不凭借险隘的地形阻击敌人。我虽然是亡国者的后代,但我不攻击没有排成阵势的敌人。” 子鱼说:“主公不懂得怎么打仗。面对强大的敌人因地势险阻而未成阵势,这是上天在帮助我们。阻碍并攻击他们,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有什么可害怕的呢?而且现在强大的都是我们的敌人。即使年纪很大,能俘虏就抓回来,还管什么头发斑白?教导士兵作战,使他们知道退缩就是耻辱来鼓舞战斗的勇气,教战士掌握战斗的方法,就是为了杀死敌人。敌人受伤却还没有死,为什么不能再杀伤他们?如果可怜惜他们,不愿再去伤害,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不伤害他们?怜惜头发斑白的敌人,不如让他们屈服。军队凭借有利的时机而行动,锣鼓用来鼓舞士兵的勇气。利用有利的时机,当敌人遇到险阻,我们可以进攻。声气充沛盛大,增强士兵的战斗意志,攻击未成列的敌人是可以的。” 这一段成了子鱼的独角戏。但是他的话却从一开始就没什么用。宋襄公不会听的,即使听了也来不及了。因为不久他就挂了。 现在我们倒过来看这个司马子鱼是什么人呢?史书记载他是宋襄公同父异母的哥哥。宋桓公的庶长子。传说宋襄公当太子时,曾想让太子之位给他。这哥们没有答应。 如果有关这哥们的记载都真实的话,他一定会后悔自己当时的选择的。自己这兄弟太不靠谱了。 所以《史记》用了另一种说法,是他爸爸宋桓公不同意。 不过,总的来说,我并不愿意随大流地去嘲笑宋襄公。就像大家同情sdm和kzf,虽然他们不见得是什么好人。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总是需要有人为向强权挑战做出牺牲的。如果每个人都那么见风使舵或者逆来顺受,人类还有什么希望呢? 经史故事:五霸,秦晋之好 五霸之中,我们还有一位没有讲过,就是秦穆公。这是史记中的讲法。另外还有几种说法中,则提出了其他一些人选。包括郑庄公、楚成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等。但这些说法都不如史记中的这个提法权威。 不过那个时候称霸和想称霸的人有的是,就像前面那个宋襄公,为什么非要把这个称号给他呢? 我在前面说了一个逻辑,齐桓公拥立了一个周王,并且以天子的名义代理八国联军去讨伐楚国,所以他是一霸。 晋文公也拥立了一个周王,并且打败了楚国,所以他也是一霸。 楚庄王跑到周王跟前去问鼎,被周王安抚一番,所以他也是一霸。 宋襄公是齐桓公指定的接班人,并且还真开成了几次诸侯大会,所以呢,他也是一霸。 那么秦穆公呢!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是他立的,所以他也是一霸。这个逻辑说得通吧! 秦穆公上位的时候,赶上了齐桓公、宋襄公、楚成王,后来又上来了一个晋文公。等他们都挂了之后,他还在位子上。所以他的霸主位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待的年头最长。 秦穆公与晋国的关系,最有名的莫过于“秦晋之好”了。而“秦晋之好”这个成语一般用于描写什么呢?两家结亲对吧! 秦国和晋国确实有着非常复杂的姻亲关系。而且这个关系看起来有点乱。 先是秦穆公向晋献公求亲,晋献公将长女嫁给了他(后世称为穆姬)。这位晋献公有一堆儿子,其中著名的便是申生、重耳和夷吾。由于骊姬的陷害,申生死了,重耳和夷吾跑了。 后来献公挂了之后。秦穆公拥立夷吾为晋惠公。结果晋惠公背盟,被秦穆公抓了,差点整死。被迫让自己的儿子圉(后来的晋怀公)做了秦国的人质。 秦穆公待圉还不错,把女儿许配给他(后称怀嬴)。好了,到这儿还可以,不乱。姑舅亲,亲上加亲。就是有点血脉倒流的感觉。 结果呢!这小子不想在秦国待着,甩下老婆逃了。回国当上了君主,就是晋怀公。 整件事情如果从晋怀公这个角度看其实是很有意思的。姑父把父亲扶上国君之位,后来又把父亲抓了。后来又把表妹(也许是表姐)嫁给自己了。挺好的吧! 可惜这位晋怀公实在是缺乏幽默感。于是恼怒的姑父又给自己送回来一个大爷,还把自己的媳妇(表妹)嫁给了自己的大爷。 这位大爷就是晋文公。于是怀嬴变成了文嬴,小舅子变成了女婿。 这段八卦就说到这。 其实秦穆公本来有一个机会。周襄王有难的时候,本来他是想去解决的。结果让晋文公抢了先。当然如果是秦穆公把周襄王推上的宝座,他恐怕就不会只要求挖一个带墓道的坟坑了。指不定要什么呢。 当然,历史不能改写。秦穆公失去了这次称霸的机会。两百年内上天就没再眷顾过秦国,直到战国时再次崛起,最后一统天下。 经史故事:介子推不言禄 明天是清明节。而我正好写到这一篇,可以说应景,也可以说有些不合时宜。 这个故事的配角(或者说男二)是晋文公重耳。 介子推无疑是个名人,但他这个名人并非是个活名人,而是个死后名人,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道德楷模。 关于介子推的事迹史载的不多。最初的当见于《左传》。其核心内容其实只有一句话: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什么意思呢?重耳不是在外流亡十九年么?现在他成了国君,自然要封赏一起跟着流亡的人。这个叫介之推的没有到他面前去讨赏。结果呢,封赏也没有轮到他。 各位,不知道你们都是事业的成功者还是失败者。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给老板卖死卖活多少年。有朝一日老板发达了,你眼巴巴他给你提提级别,长长工资。结果他把你给忘了。你脑补一下介子推的感受。 那么介之推什么反应呢?《左传》记载他说了这么一段话。他说:“晋献公一共九个儿子,现在只有国君(重耳)在世了。晋惠公、怀公没有人亲近他们,大家都讨厌他们。而上天没有让晋国断绝后嗣,那就一定会有君主。主持晋国祭祀的人,不是国君(重耳)是谁?实在是上天立的他,而那几个人(指一直追随重耳的狐偃他们)以为是自己的功劳,不是骗人吗?盗窃别人的财物,还叫他做小偷,何况窃取上天的功劳当作自己的功劳呢?就这帮家伙,下面的人赞美他们的罪过,上面的人奖励他们的奸诈,上下相互蒙骗。我可不能和他们相处。” 他的母亲显然不以为然:“那你怎么不去请求封赏?就这样饿死了,怼谁?”注意这里实实在在用了一个“怼”字,意思是,埋怨谁呢? 介之推怎么说呢?“明知道他们是错的还和他们学,那不是错上加错了吗?况且我发出过怨言,不吃国君的俸禄。” 他的母亲说:“那也要让国君知道这件事啊,怎么样?” 介之推回答说:“言语不过是人的装饰罢了。我人都要走了,言语还有什么用?这样做,好像是为了显摆自己似的。” 到底是母亲,再拧也是自己生出来的儿子。于是他的母亲说:“你真下决心这样去做吗?那我就和你一块儿隐居。” 于是母子俩隐居到死。 结果最后呢,晋文公知道了,就派人去找。结果没找到。就以介子推隐居的绵上作为介子推的封地,并且说:“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史记-晋世家》中对于介子推的记载基本与《左传》相同,但是多出来这么两段。 一段是说,秦国护送重耳到达黄河岸边。咎犯说:“我跟随您周游天下,过错太多了。我自己都知道,何况您呢?我请求从这时离开吧。” 这话听着耳熟吧!听不明白回去测iq。 重耳急了,“如果我回到晋后,不与您同心,请河伯作证!”于是,重耳就把璧玉扔到黄河中,与子犯明誓。 这时介子推登场了。他当时正在船中,就说了一句风凉话。“确实上天在支持公子兴起,可子犯却认为是自己的功劳,并以此向君王索取,太耻辱了。我不愿和他同列。”说完就隐蔽起来渡过黄河。 诶?司马迁为什么要采信这段?大概想让介子推单薄的形象丰满一些吧,可这样恰巧弄巧成拙。大家看一看,这段有没有一种被ps了的即视感? 还有一段,是说介子推的随从怜悯他,就在宫门口上书:“龙想上天,有五条蛇辅佐。龙已深入云霄,四条蛇各自进了自己的殿堂,只有一条蛇独自悲怨,最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去处。” 文公出宫时,看见了这几句话,说:“这是介子推。我正为王室之事担忧,还没能考虑他的功劳。”于是文公派人去叫介子推,但介子推已逃走。 这一段又是怎么来的呢?大概是想让晋文公知道吧!我们不能苛求古人。司马迁要写历史,可经过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浩劫,可供借鉴的史料真是太少了。不得已只能将一些不太靠谱的传说添加进去。 但他毕竟没把更不靠谱的介子推从大腿上割肉喂给重耳以及被晋文公放火烧死的惊悚情节也写进去。 这些情节最初出于《庄子》。关于介子推割肉的故事,有人从专业的生理学、卫生学角度论证它的不可能。也有人论证它是伪作,以免败坏庄子作为学者的名声。 其实无论这篇是不是庄子作的,它也基本上是不可信的。因为整本《庄子》就没有什么可信的故事。人家庄子一不是史学家、二不是新闻记者、三不是报告文学作者,凭什么要求人家讲一个真实故事。难道非让人家写上一句“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才罢休吗? 好了,现在我们发现,关于介子推的记录只剩下《左传》中的那段了。从《左传》的写作时间来看,至少介子推不言禄这件事是真实的。但是介子推的那套话是对谁说的呢?晋文公吗?显然不是。从上下文来看,是他们母子间的对话。而他的母亲又跟他一块跑没影了。那么这段话又是怎么记录下来的呢? 被他的随从听到记录下来之后辗转传到左丘明的耳朵里?鬼才信呢! 所以关于介子推的生平,恐怕只有这几句是相对可信的: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遂隐而死。晋文公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而其它的,也只能看作是一个故事。 毕竟对于这个著名人物的评价就是从这些故事出发。而对于他的评价也历来存在及其严重的争议。不是毁誉参半,而是冰火两重天。 颂扬他的人不是拿他当个人,而是把他捧成一个神,在道德的祭台上永受膜拜。 骂他的呢?呵,看看网上,说他脑残的,说他酸腐的,说他矫情的,说他有性格缺陷的,说什么的都有。 更有甚者,有人认真研究了关于介子推事迹的全部记载,推定他就是重耳身边一个跑龙套的。不是晋文公忘了赏他,而是他根本就不该赏。 我不知道这种人他是出于什么心理,不是当权者的二秘就是狗腿子。等到哪天叫你伺候的主子给你来这么一出,看你还装b不? 那么我们看一看,介子推到底有没有贡献,该不该封赏。可惜除了割肉那个荒诞故事,确实没有只言片语说到他的贡献。但是这却是可以逻辑推定的。因为晋文公最终封赏了他(虽然他没有得到),并说:“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他有什么过错?当然是指没有封赏介子推这件事。他都公开承认这件事,那就证明介子推是应该得到封赏的。 从古到今,多是上级让下级替自己代过。能够主动承认自己过失的就算是个好领导。至于主动担当不存在的过失的领导根本就没有。 所以第一个问题解决了,介子推是该封赏的。 那么第二个问题,晋文公为什么不赏他?真的忙忘了吗?绝无可能。要是他忘了,后面根本就不会去找他。 问题还是在于介子推。他“不言禄”,所以“禄亦弗及”。叫唤的孩子有奶吃。到哪都是这样。可怜的介子推,他到死都不明白这件事。反而用精神胜利法麻醉自己。 其实像他这种只知道撅屁股干活不懂得讨赏的大有人在。只不过那些人可能连介子推都不如,有的累死了,有的生气得癌症、心脏病死了。 介子推说的那套话真的说明他有多高风亮节吗?你有没有听过一个gc失势的人说过:“我才不希的与他们那帮wbd为伍。”或者听一个穷退休gwy说:“我那时傻啊,光知道干活,不知道收礼,”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介子推就是什么意思。 那么晋文公最后为什么又大张旗鼓地去找介子推并追着给他封赏呢?因为介子推的负气出走,把一个内部问题变成了公共事件,严重影响了晋文公的公众形象。老奸巨猾的重耳不得不立刻展开一场危机公关。 至于封给介子推绵山之地是不是超过了他的功劳,这倒是有可能的。毕竟这只是一个个案。没有人敢去和介子推攀比。有能耐你也“隐而死”给我看啊! 这场戏到最后,劳苦功高(也许功并不高)、耿直木讷的介子推是最大的输家,而忘恩负义、得便宜卖乖的重耳是最大的赢家。 也许网上说介子推脑残、酸腐、矫情、有性格缺陷都是对的,为这样一个主子卖命,本来就不值。 经史故事:五霸,易子而食 易子而食一词,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纵观华夏成语典故,很x很xx的比比皆是,但若论杀伤力最大的,恐怕无出其右者。这个词描写的意向不仅残忍,而且毁三观。一个十岁以下的孩子听到这个故事,恐怕父母就是用上十倍的爱也不足以弥补他(她)心灵的伤痕。 好了,这个典故的始作俑者是谁呢?就是“一鸣惊人”“问鼎中原”的楚庄王。 关于这个故事,有许多版本。包括最初记述它的《左传》和《公羊传》,写的都不一样。既然是凄惨的故事,自然应该极力渲染它的凄惨,对吧!但是这最初的两个版本,前者像一个阴谋故事,而后者写得更像一个幽默故事,黑色幽默。 下面我们便来解读一下这个幽默故事。《公羊传》比《左传》写得有意思多了。 说是楚庄王围困宋的都城商丘。(至于楚国为什么去打宋国,《左传》里有一大堆阴谋论的铺垫。反正是为了报复。) 总之楚庄王围困宋,军中只有七日的粮食。等这些粮食吃光了,还没有打胜的话,就撤了。于是楚庄王就派司马子反登上两军之间的一个土堆去窥视宋国都城的情况。 宋国的华元也登上了这个土堆。于是两人就见面了。 司马子反问:“您那边国都情况如何?” 华元回答:“惫矣!”意思是疲惫不堪啊! 子反又问:“到底怎么样?” 华元说:“交换孩子杀了吃,拆下尸骨烧火做饭。” 司马子反说:“哎呀!确实太疲惫了!但是我听说,被围困的军队,总是让马儿衔着木棍,不让马儿吃饱,只牵出肥马给客人看,你怎么这样对我吐露真情?” 华元说:“我听说:君子见人之厄则矜之,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君子看见别人困难就怜悯他们,小人看见别人危难就幸灾乐祸。)我看你是位君子,所以据实相告。” 司马子反说:“嗯,努力防守吧!我们也只有七天的军粮,吃完军粮还不能取胜,就会撤军了。”说罢,向华元拱手告别。 嗯哼?好一个“君子见人之厄则矜之,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这个情节是不是太诡异了? 司马子反回去见楚庄王。庄王问:“怎么样?” (以下又有ps的即视感了。) 司马子反回答:“惫矣!”疲惫不堪啊! 庄王又问:“到底怎么样?” 子反说:“交换孩子杀了吃,拆下尸骨烧火做饭。” 庄王说:“哎呀!确实太疲惫了!(以下不一样了)虽然这样,我也要攻下宋城再回去。” 司马子反说:“不行,我已告诉华元了,我军只有七天的口粮。” 庄王大怒:“我让你去看看,你怎么告诉他们了?” 司马子反说:“区区宋国,尚且有不肯骗人的大臣,难道楚国就没有吗?因此我向对方说了实话。” 庄王说:“好吧,那就算了吧!(庄王好好脾气啊!)虽然这样,我还是要攻下宋城再回去。” 司马子反说:“既然如此,那就请君王住下好啦,我可要请求回去了。”呵!得便宜卖乖。 庄王说:“你丢下我回去,我和谁呆在这儿说话呢?我也跟你回去算了。”怎么看着就跟小孩过家家似的。 于是呢,楚庄王带领全军退出宋国。 这个故事怎么样?是不是很黑色幽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