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珑记》 第一章 姑苏祝家(一)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两柄木剑交相撞击,发出砰砰之声。时而相对良久却无声响,时而撞击之声密如暴雨,忽高忽低,连绵不绝。 那是在苏州城南的祝家,青石板铺的练武场上,一对七八岁的男女稚童,手持木剑,正在比试。 场边绣椅上坐着个穿藕色绸衫的女子,她手中拿着绣花样子,盯着那对男女稚童的过招,偶尔低头往手中的绣花样子瞧上一眼。淡淡的阳光落在她头顶上的青瓦屋檐上,在她的身上投下一层阴影。她模样极美,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云鬟雾鬓,松松挽着发髻,鬓边插着一支紫玉钗,钗上嵌着三颗明珠,每颗珠子都是小指头大小,发出一片柔光,更衬的她肌肤胜雪,容色绝丽。 突然练武场上那女孩右腕抖震,手中木剑连劈十剑,一剑比一剑快,逼得男孩不得不用剑回防,最后被剑尖拍打手腕,“啊”的一声丢了木剑。女孩收剑,笑吟吟道:“玉珩,这回你可认输了?”男孩脸颊红的像天边的火烧云,一半是热的,一半是羞恼的。他不服道:“青珩,你又偷看妈书房里的剑谱。妈,青珩又偷看剑谱,欺负我这样乖乖学认真听话的,您不罚罚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面向场外的女子。 女孩小小的鼻子微微皱起,嘴角牵起一丝嘲笑道:“哼,玉珩,你也就只会输了以后找妈哭鼻子,哪有点男子汉的胸襟气度。”然后女孩飞奔到女子面前,扑进她怀里,娇声道:“妈,你别听玉珩瞎说,我可是光明正大看的,哪里有’偷看’两个字。” 息夫人放下绣花样子,在女孩额头上点了点,站起身说道:“你们两个三十招以内拆解的还可以,后面五招,哪里还有半点样子?青珩虽然仗着招式新颖,来势劲急,将玉珩逼的丢了剑,可是这招’无边落木’不说其意,便是形你最多也只得了一分。玉珩的出招很稳,每一招练的都很熟,但是太中规中矩,缺乏灵活,你妹妹一不按套路来你就慌的不会应对了。’无边落木’虽然精巧,可是对付你妹妹这样的半吊子,便是我最开始教你们的’紫霞剑法’都可以。” 祝玉珩束手站在一旁,认真听训。祝青珩则拍手欢喜道:“妈,你给我们演示一下这招’无边落木’好不好?”息夫人似笑非笑觑着她,说道:“你这个调皮鬼,难道不知道学剑应当循序渐进,若是一味贪图新招,根基不稳,反而会对以后有影响?” 祝青珩心道:“妈平日里只叫我们学些剑招随意玩玩,等九岁以后把我们送进云机门再系统学习,怎么今日如此认真?是了,我学剑一向比玉珩快,心中生了不少骄傲自满,她这是怕我以后去了云机门学法术也这样瞧不起人,才特意来告诫我。”她这般想着,心中感动之情油然而生,拉着息夫人衣袖说:“妈,我自然知道,只是明年我和玉珩就要离开家了,我怕以后没多少机会看,才想在走之前将妈的剑谱都看完的。” 息夫人微微一笑,说道:“你们是要去云机门拜师学些法术,逢年过节也能回来一趟。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可怜?” 祝青珩道:“倘若我们碰见个严厉的师傅,整天只逼我们练习,不准回家怎么办?妈,你就给我们看看嘛。”她眼珠一转,指着祝玉珩道,“玉珩这几天学剑的心正惫懒了,就该给他看看更高妙的剑招才是。” 祝玉珩忙道:“我才没有惫懒呢,只不过是看见大伯的丹药有趣,就多说了几句。” 息夫人道:“修仙问道从来都不是只有一条路,你们以后走什么样的道路,全凭天赋兴趣,我和你们爹爹都不会干涉的。不过我私心还是希望你们走剑修的路子。也好,我给你们看看,这招’无边落木’是什么样的。” 息夫人翻转左手手腕,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画圆。祝青珩二人只听见一声清啸忽然响彻庄园,一条七八丈长的水龙从院子种满莲叶的水塘里翻腾出来,怒号着向他们飞扑过来。祝玉珩叫道:“妈!”息夫人却不慌不忙,右手画印,祝青珩手中木剑突然凌空飞起,剑光刺向龙身,捷如闪电,势若雷奔,一剑快似一剑,最后宛若有千百支剑影在空中飞舞。息夫人一心二用,左右互搏,银光飞舞,水花漫天,两人看的眼都花了。最终水龙在三人头顶上散架,如瓢泼般落下来,祝青珩和祝玉珩抱头惊呼,却见木剑速度比刚才更快一筹,剑尖刺向每一滴水珠,竟将所有水珠都送回了水塘中。 息夫人缩回手,那柄剑从空中落下来,直插入地。祝青珩上前将剑拔起来,却听见砰砰砰声音不绝,一片片寸来长的碎木片落在祝青珩脚边,而祝青珩手中只剩下了一个木剑柄。 忽然一人轻笑道:“许久未见三妹使出这招,果然如从前一般精彩。”众人转头,只见一个青衣青年信步走进来,面目清秀,神朗气清,眸中湛然有光。祝青珩和祝玉珩一齐喜道:“爹爹!”息夫人笑道:“二哥莫要笑我,许久未用剑,连力道都控制不好了。”他们夫妇少年时曾义结金兰,把臂同游大好河山。年轻时候叫惯了,成亲以后仍是兄妹相称。 祝溪岩温声说道:“我怎会笑你,只盼你能早日放下心结,我们夫妻还能如过去一般相互切磋,论剑品道。”息夫人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浅淡的笑影顿时消失了,她垂下眸,淡淡道:“二哥,我们不是说好不再谈这些了么。” “三妹,我……”祝溪岩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息夫人截断了。“你既然回来了,我去吩咐厨房送来晚饭。孩子们都饿了。”说完便向里院行去,几个转折,身形便在墙后面隐没。 祝溪岩瞧着妻子倩影隐没处的院墙,心下一阵惆怅失望。他目光扫到祝玉珩落在地上的木剑,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低头一看聚在自己身边的一对儿女,心道:“三妹虽然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但到底愿意给我生儿育女,这不正说明她的心还是向着我的。这些年我们俩相敬如宾,三妹便是块石头也该被我捂热了,我又何必强自和一个死人比呢。”想到这里,他心中抑郁惆怅稍减,便对祝玉珩和祝青珩说道:“这半个月里,你们俩可惹长辈生气了?” 祝玉珩摇头,大声道:“没有。”他尚自懵懵懂懂,祝青珩却看的明白,知道这对夫妻只怕从成亲的时候就埋下了隔阂。 又问他们这半个月里学了些什么,祝青珩二人一一回答。祝溪岩微笑颔首,手搭在两人肩膀上道:“你们俩也回屋吧,天快黑了,洗洗手就该用饭了。”说完,他自己也向里院行去,仍是一身青衣,脚步却和来时的欢快截然不同。 祝青珩正对着祝溪岩离开的方向寻思他们从前发生了什么事,竟让息夫人宁肯放下一身修为同几位婶婶一般待在祝家做普通妇人,也不愿再问江湖世事。忽然听到身旁祝玉珩大呼道:“妈真的好厉害,那条水龙都被送回池子里,一滴也没漏!” 祝青珩转头看去,只见祝玉珩手撑在池塘边犬牙般参差不齐的岩石上,半个身子向前探去,正细细打量石头上那道水线和青苔生的位置。祝青珩说道:“玉珩,你小心掉下去,成落汤鸡了。” 她将场上的碎剑扫到一边,又将祝玉珩落在地上的木剑放回练武场旁边的武器架上。其实这点她早就发现了,别说地上,就是那柄和水龙搏斗的木剑上,都没有沾上一点水珠。 “知道啦。”祝玉珩摆摆手,弯下腰将一只脚陷在岩石窟窿里的青蛙救出来扔到池边一片仍在风中摆动的碧绿荷叶上。 第二章 姑苏祝家(二) 第二日祝溪岩携妻儿去主院向祝老太太问安。祝老太太今年八十有二,因为常年服用云机门的丹药滋补身体,脸色红润,头发乌黑,宛若三十如许的妇人。祝老爷子生前曾侍后杨,后来杨国国主沉溺贵妃佟丽华的美色,不理朝政,杨国国内奸妃干政,奸佞横行,祝老爷子一气之下辞去官职回苏州做了个富家翁,没几年旧病复发在一个冬夜里与世长辞。 祝老爷子一共有四子一女,长子祝云岩、三子祝溪岩、四子祝星岩都是祝老太太所出,二子祝碧岩和女儿祝巧岩分别由乔姨娘和沈姨娘所出。祝云岩和祝溪岩少年时结伴去云机门拜师学艺,两兄弟都被收为外门弟子,祝云岩被分入专攻炼丹的紫羽阁,祝溪岩进的是不起眼的雁回峰。祝溪岩十七岁的时候被破格提拔为内门弟子,同年在十一脉会武中夺得第七。后来下山游历,多有奇遇,但碍于资质和心境所限,他卡在金丹期已经近二十年。 祝老太太正躺在绣椅上听丫鬟杜鹃给她读信,大夫人钱氏在旁边作陪。她看见祝溪岩四人走进听喜堂,站起来道:“三叔,三弟妹。”息夫人并两个孩子回礼,祝溪岩点头,问钱夫人道:“大嫂,怎么不见大哥?”钱夫人道:“你知道云岩的脾气,一炉丹药没练好他决不出门,现在还在屋里守着他的炉子呢。”祝溪岩笑道:“大哥一向认真。” 祝老太太故作嗔怒道:“你们几个倒是投缘,聊得火热,就把我这个老婆子扔到一边了?”她揽着早早过去的祝青珩,后者舒舒服服的窝在她怀里挑着水晶果盘里的梅子吃。 祝溪岩走过去,陪笑道:“妈,您这可就冤枉我了。我左看右看,只见椅子上躺着个姑娘,还正奇怪您去哪了呢。”祝老太太笑道:“你们听听老三这张嘴,说的还像话吗?你这些甜言蜜语只管和你媳妇说去,和我说有什么用?” 祝溪岩笑道:“旁人有彩衣娱亲,我这几句话若能逗母亲一笑,也当记一大功。俗话说笑一笑,十年少。到时候我和妈一起出去,旁人见了,只管和我打听我身旁这个小妹子是谁。”祝老太太笑着打他,说道:“越说越不象话了。老三家的,回去好好管管你当家的,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调皮。” 息夫人在一旁默不作声,见祝老太太叫到她了,才回过神一般,挤出个笑影来,说道:“二哥所说句句不假,媳妇也是这么想的。”祝老太太一向觉得三儿子娶来这么个神仙妃子一般的妻子是撞了好大的运气,再加上息夫人性子娴静,不爱生事,因而几个儿媳妇里最中意息夫人。见她这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还关心道:“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昨晚没睡好吗?” 息夫人其实是因为祝溪岩昨晚那句话,回房后不开心了半宿。祝溪岩虽然一向像对眼珠子一般疼爱她,但他深知妻子是为了什么痛苦,偏偏责怪的话一句都不能说出来,心里也老大不痛快。算算他们自相识以来,起的争执都是和那人有关,甚至他的心魔都是因此而起,想到这些,也颇有心灰意冷之情。然而此刻瞧见息夫人脸色苍白的可怜模样,他心中疼爱之情早已胜过那些许埋怨,主动道:“是昨夜窗户没关好,明月有些着凉了。” 祝老太太心道:“他们两个都是修士,哪里还会怕夜风。”这样一想,心思自然歪了,了然道:“既然不舒服,就早点回去休息。玉珩和青珩两个人在我这里玩就好了。玉珩,来和你妹妹一样坐到祖母这里来。” 祝玉珩先问了息夫人一句“妈,你不舒服吗?”息夫人心里熨帖,摇头道:“我没事。”他才将手里攥着的点心一口塞进去,然后晃着手走到祝老太太跟前。祝青珩挪了挪身,给他让了个位子。祝玉珩一屁股坐下,只听见祝老太太在耳边吩咐道:“小莲,给玉珩和青珩倒两杯玫瑰露来,再把那两盘点心都端过来。” 小莲在旁边脆生生的应了一声,转身去柜子里取玻璃瓶装的玫瑰露。祝青珩看杜鹃还拿着信纸静立一旁,便问祝老太太道:“祖母,刚才杜鹃姐姐在读什么啊?” 祝老太太颇为高兴道:“是瑞珩的家书,他说他已经到杭州了,过几日就能到家。” 祝瑞珩是祝云岩和钱夫人的独子,在家排行第四。祝云岩今年六十有一,因为是修道中人,和祝溪岩一般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俊秀青年。祝云岩年少的时候曾经有位红颜知己,后来两人决裂,那位红颜知己飘然离去,只留给他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祝云岩几度打听都打听不到她的音讯,一怒之下摔烂自己最心爱的炼丹炉离开了云机门。 离开云机门后,祝云岩抱着女婴心灰意冷的回到祝家,将女婴托付给祝老太太照顾,自己就钻进炼丹室里再不出来。祝老太太给女婴起名叫祝菁珩,是她孙辈的第一人。等祝菁珩长到三岁的时候,祝云岩第一次从炼丹室里走出来,他看见祝菁珩摇摇晃晃的向他走过来,勉强将她抱起来哄了一哄便放到地上,不愿再看她肖似她母亲的脸庞。 祝老太太见祝云岩终于肯出来十分高兴,一边让身边丫鬟抱起被祝云岩冷落的祝菁珩,一边告诉祝云岩她给大孙女取的名字。没想到祝云岩顿时如石击胸口,他脸色惨白、神情恍惚的连念了两遍“菁珩”,突然怒目道:“这孩子不能用菁!”终于逼着祝老太太将祝菁珩改为祝静珩。又过了几年,待祝静珩长成十一岁的少女,并且已经前往神梦谷拜师学艺多时,祝老太太终于不忍看祝云岩将自己锁在炼丹室里孤独一辈子,遂为他聘娶了杭州知府的三女儿钱氏为妻。 钱氏嫁进来的时候正是二八韶华,天真开朗,笑起来嘴边还有一对梨涡。祝云岩对这门婚事不冷不热,新婚第二天就钻进炼丹室里,连归宁的日子也不出来,给了钱氏好大一个没脸。 钱氏埋在钱母怀中痛哭,红肿着眼皮责备其父道:“爹爹若疼爱孩儿,何苦将孩儿定给这样的人家糟蹋!”未想到一向疼爱她的父亲怒拍桌子,叱道:“姑爷是云机门的高徒,自然和俗世人不同。你自小便教你读《女戒》,难道只学会了在背后嚼你夫君的舌根?”他声音放缓,劝诫道,“婉姐,你今日怪我们给你找的夫婿一心只知修仙,丝毫不在意你的感受,他日你的手帕交都成鹤发鸡皮的老妇,而你因为姑爷的仙丹青春仍在,就知道感激我们了。” 第三章 姑苏祝家(三) 所幸钱夫人虽然只在新婚之夜见过丈夫,却一举得男,甚至百日宴上祝云岩都难得走出炼丹室给这男孩起名叫祝瑞珩。钱夫人自觉这日子虽然苦,但总算有了盼头。她悉心教育儿子,因为钱知府对修仙的看重,她也盼着祝瑞珩能像他爹一般进云机门拜师学艺。待到祝瑞珩五岁一过,钱夫人便拿了祝云岩的帖子亲自送祝瑞珩去云机门。但祝瑞珩资质不够,被涮了下来。钱夫人满心失望的带着祝瑞珩回到苏州,没想到祝云岩听到这个消息后反而放下一桩心事一般松了口气,他还宽慰钱夫人母子道:“凡人自有凡人福,修仙也不是件好事。”自此夫妻俩的关系倒渐渐亲密起来。 祝瑞珩既然无法修仙,钱夫人就请了先生教他学文,等他长大一点就送他到杭州有名的明松精舍读书。又请了游侠教他武功。他自小服用丹药、泡药草,身体比普通人要健壮很多,没几年他的师傅就向钱夫人告辞说自己已经没有能教祝瑞珩的东西了。十五岁起祝瑞珩开始游学,去拜访各地的鸿儒,五年来他回家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祝青珩道:“恭喜大伯母,算算上次瑞五哥回来还是前年除夕,真是很久没见他了。”钱夫人难掩喜色,含笑道:“可不是,瑞儿上次走的时候你和玉珩也就椅背这儿这么高,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祝玉珩道:“是不是送给我一把小银剑的五哥?”钱夫人点头。祝溪岩拍了拍祝玉珩的脑袋道:“好啊,你这个小家伙,不记人,只记得别人送的礼物了?”祝玉珩嘟囔道:“才不是,只是三哥四哥五哥都长的一般好看,又都不怎么回家,我才这样记的。”他掰着手指数道,“送我小玉马的是三哥,送我玩偶一家的是四哥,送我小银剑的是五哥。” 众人听到他的话都笑了。祝溪岩又爱又怜的摸了摸祝玉珩,又问祝青珩道:“青珩呢?你是怎么记人的?”祝青珩说道:“桃花眼的是启三哥,鹅蛋脸的是铭四哥,娃娃脸笑起来有对酒窝的是瑞五哥。”祝老太太揽着祝青珩和祝玉珩,哈哈笑道:“好,好,两个人记得都很准!”钱夫人也笑道:“青珩以后该去画画。” 祝玉珩伸长脖子不甘落后道:“大伯母那我呢?”钱夫人笑道:“玉珩若是做个掌柜,保准一件东西都不会丢。”祝玉珩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他虽然不知道掌柜是做什么的,却知道画画,他就认为掌柜比画画厉害,大伯母这是夸他比祝青珩更厉害。他笑嘻嘻道:“不错,到时候我就掌着青珩的画,让它一件都丢不了。”众人又是一阵笑。 过了十几日,一辆素色的马车停在祝府门前,一个身穿湖绿锦袍,头戴文士方巾的白面少年撩起帘子跳下马车,负手站在车厢旁边。在前面驾车的书童敲开大门,三四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迎上来,其中一个模样最清秀的弯腰说道:“瑞五爷终于到了,老太太盼您回家好久了。” 祝瑞珩转头看了他们一眼,点头语气温和道:“让老太太费心了。”话说完了却并不挪步。其中一个小厮心道:“这瑞五爷怎么待在门口不走了。”遂开口道:“五爷,您看……” 这小厮突然住了嘴,目光在那只搭着帘子、白得近乎透明一般的手上移不开。 然后车帘掀开,众人眼睛陡然一亮,一个身穿葱绿衣衫的少女走下马车。她还只十八九岁年纪,清丽秀雅,体态袅娜,实是个出色的美人。 少女甫一下车,手就被祝瑞珩握住。少女脸颊微红,腼腆道:“瑞哥。”祝瑞珩闻得一阵若有若无的处子幽香,微笑道:“碧妹,我们先去听喜堂拜见祖母。”少女细声道:“你先放开手,大家都看着呢,这样…多难为情。”祝瑞珩心知她一向脸皮薄,若自己坚持这般亲昵,恐怕她还要生一顿气。便放开手,但忍不住调笑一句:“碧妹这般害羞,以后我们成亲了可如何是好?”少女羞的满面通红,腼腆说道:“那自然不一样。” 祝瑞珩还想再问句如何不一样,但看街上人来人往,不少人都目光发直的盯着少女。他心中也多少有了些不自在,点了点头,小厮们簇拥着两人走进府中。 他们走至垂花门,众小厮退下,两个美貌侍女站在穿堂一左一右一齐问安,跟着两人后面穿过穿堂。两边是抄手走廊,几只绿羽孔雀在走廊外面的院子里散步。当中放着一个红木架子雕花白玉的插屏。转过插屏,又是三间厅室,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六间上房,都是雕梁画栋,既有水乡的婉约,也不失富丽。两边走廊和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阶上,站着几个丫鬟,见他们来了,忙笑着迎上来道:“刚老太太还念叨着呢,可巧就到了。”于是二三个人都争着挑起帘子,一边听有人回话道:“瑞五爷到了。” 祝瑞珩还未进门,就听见一个女孩笑道:“六珩,送你银剑的人到了,这回你可好好记住模样吧。”他走进去,就见祝老太太走上前,将他周身都看了一遍确定没有纰漏,才道:“我的儿,你可总算有点良心,知道回来了。”祝瑞珩道:“是孙儿不孝,让老太太挂心了。这些年孙儿在外面求学,也十分想念老太太。”祝老太太道:“我如何不知道男儿在世,当有抱负。只是你也要多回家来,让我和你母亲多看看你。”祝瑞珩连连称是。 祝瑞珩见祝老太太座位旁边各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女孩穿桃红罗衣,颈上带着一串明珠,脸色白皙,宛若奶油一般,几乎能滴出水来。星眸闪动,嘴角含笑。男孩穿大红箭袖,颈上带着一只长命锁,面如冠玉,剑眉斜飞,一双秋水般乌黑的眸子正滴溜溜的瞅着自己。略一想便知这是三叔家的一对儿女。再看钱夫人坐在祝老太太座位下首,正满含关切的瞧着他,心中不由生出孺慕之情,忙向钱夫人行礼,又被钱夫人拦下来拉在怀里仔细打量。 就听祝青珩笑道:“五哥,你怎么不给我们介绍这个漂亮的大姐姐啊!”祝老太太也道:“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可真标志。”祝瑞珩这才想起被自己冷落一边的情人,忙拉着少女道:“这位姑娘叫丁碧儿,是…是我的意中人。”丁碧儿脸颊微红,听着祝瑞珩给她介绍道“这是祖母,这是太太,这是我六弟玉珩,七妹青珩”,也落落大方的同她们见礼。 钱夫人初听儿子说“意中人”一词,脸上不由一木。见丁碧儿同自己行礼,便仔细打量起她。见她容貌、身段、谈吐、举止无一挑不出毛病,但心中不免觉得她太纤细了,不像好生养的模样。 又听祝老太太询问她出身,她和祝瑞珩怎么认识的。丁碧儿回答道:“回老太太,碧儿是孤女,自幼被师傅收养,师承神梦谷。那日祝大哥去探望静珩师姐,离开时在路上碰见一伙马贼。正巧碧儿路经此地,我和祝大哥协力将那伙马贼一网打尽,送去了官府,便认识了。” 第四章 姑苏祝家(四) 祝老太太道:“原来是静珩的师妹,好,好,你们两个人倒也般配。”钱夫人也脸色放缓,牵起一丝笑点点头。因为钱知府当年的话,祝瑞珩不能修仙已经成为扎在她心上的一根针。尤其是祝瑞珩同父异母的姐姐祝静珩偏偏天资高绝小小年纪就被神梦谷收为弟子。倘若祝瑞珩娶回一个修仙的媳妇来,也算能扳回一局。 祝老太太见丁碧儿模样可人,心中十分欢喜。叫小莲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翠玉首饰做见面礼,又叫祝瑞珩和丁碧儿坐在钱夫人下首,同自己说话。因为丁碧儿师承神梦谷,便向她询问祝静珩近况。 丁碧儿道:“静珩姐极得菩明师伯倚重,半年前被师伯选去七十二阁之一的听香阁做了阁主。师姐妹们都十分佩服她的人品。还请老太太放心,她身体安康,在谷中日子过的也十分顺心。” 祝老太太道:“她过的好,我也就放心了。”她叹了一声,心道,这孩子还是记恨着她爹对她冷漠呢,也活该她离开家就很少回来。想到这,她情绪也低落了些。祝青珩见状,拉着祝老太太手道:“祖母,我和六珩还没去神梦谷玩过呢,什么时候咱们去那玩一玩罢。” 祝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也是,同老大说一声,看看他什么时间合适。这一来玉珩和青珩还没见过他们大姐姐,很该去见一见。二来碧儿既然从小长在神梦谷,那便算是碧儿的娘家了,咱们亲自上门一趟,才不失礼数。” 钱夫人心道:“这人刚领来,八字还没一撇呢,老太太怎么就这么急着把事情定下来。”心中不悦,面上微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只是丁姑娘刚来苏州,总该先住几天,看适不适应,其他的事倒不急。” 祝瑞珩本来听着祝老太太的话,心中喜悦非常。见钱夫人不松口,心中热火如同被一盆冷水泼下来。他瞧着钱夫人笑盈盈的模样,也不好说什么,悄悄捏了捏丁碧儿的手,以示安慰。 丁碧儿微微点头,面上仍是副害羞的模样,眼中满是情意。 祝老太太被钱氏拂了面子也不恼,笑眯眯道:“还是你考虑的周全。” 几人说了会儿话,又让祝瑞珩二人回去梳洗一番,晚上到主院用晚膳。钱夫人张罗了一处客居的院子给丁碧儿住,将自己身边的丫鬟剑心、画情留在她身边,又吩咐管家拨来几个三等丫头,嘱咐道:“你们好好伺候丁姑娘,不可有半点怠慢。”众人皆称是。 丁碧儿向她道谢。钱夫人道:“这有什么好客气的。今天事儿忙,明天我带你四处走走,认认人,熟悉下地方。” 待回了自己的院子,钱夫人见祝云岩和祝瑞珩坐在院子里喝茶,院子里花树的影子投下来,两个人也半笼罩在树影里。她心中一暖,走过去道:“瑞儿,你刚回来,累不累?” 祝瑞珩站起来,看向钱夫人道:“妈,这点路算什么,孩儿不累。”钱夫人拉着祝瑞珩坐下,道:“你坐着就好。”她仔细端详着儿子那年轻俊秀的脸庞,说了些游学的事,又询问那丁碧儿。 祝瑞珩笑道:“妈,这从哪里讲起?” 钱夫人道:“这寻常结亲,也得将对方的家境、品行、口碑打听个清楚不是?我和老爷就你一个儿子,总得仔细些,可不能见着人家是修仙的就眼热答应了。她说自己是个孤儿,那是从哪里抱过来的?”祝瑞珩道:“应该是川蜀一带,碧儿自己也不是很确定。那时候她只有两三岁年纪,被她姐姐带着一起逃难。等明轩真人赶到的时候,她姐姐已经不行了,她还有一口气,明轩真人见她根骨尚好,就抱她回了神梦谷。” 钱夫人眉头微皱:“逃难?是因为什么逃难?她有厉害的仇家吗?” 祝瑞珩道:“这个碧儿也不知道,便是碧儿的师尊,明轩真人也不清楚。只是川蜀那边多有阎门门派,弄的民不聊生,恐怕和他们有关。” 祝云岩在旁说道:“神梦谷是名门正派,向来和邪门歪道为敌,神梦谷离川蜀不远,明轩真人若是听到风声赶过去,也不稀奇。” 钱夫人道:“我是不懂这些事。只要丁姑娘家世清白,我也就放心了。我知道像她们这些修仙的人,都不讲究世俗的规矩,只是你也要理解为娘的苦心。你突然领个姑娘回来,说要娶她做妻子,我觉得也太快了。” 祝瑞珩道:“孩儿也想早点告诉您这件事,只是碧儿之前从不松口,一个月前才终于答应孩儿的。” 钱夫人心生不满,嗔道:“她还觉得咱们高攀了她不成?” 祝瑞珩求助的去看祝云岩,见祝云岩也是一脸不满,只好苦笑道:“妈,咱们家虽然在江浙一带算是名门望族,爹爹和三叔也是名门子弟,孩儿却不过一介凡人。碧儿是神梦谷明轩真人座下高徒,孩儿能得她垂青,已是三生有幸。”心下道,妈只觉得自己儿子谁都比不了,只是凡人哪里能和修士比。要不祖母也不会一听碧儿出身神梦谷就满意她做孙媳妇了。我也是多嘴,可千万别让妈和碧儿之间生出龃龉了。 祝云岩因为年轻时候的遭遇,本就不满意这门亲事,现在更是不满,说道:“瑞儿,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要我看这门亲事还是算了吧。这些修道的女子哪里是那么好相处的,一个个冷心薄情,从不把旁人的感情放在心上。”祝瑞珩只得苦笑。钱夫人却反驳道:“老爷说的这是什么话,一样水养百种人,我看这姑娘还不错,还是相处几日再说吧。”她说道,“好孩子,你说她师承明轩真人,这明轩真人是谁?” 祝瑞珩见钱夫人听进自己的话,松了口气,回道:“神梦谷有十八坊,七十二阁,明轩真人是十八坊之一朱雀坊的坊主。和大姐姐的师尊菩明真人是师姐妹。” 第五章 洛阳行(一) 祝云岩眉头微蹙,道:“从前朱雀坊的坊主还不是她呢。老三和清风坊的冷玎真人还算要好,你若不放心,就让他帮你打听打听。”这句话是对钱夫人说的。突然他冷不丁问了一句:“你大姐姐还好吗?” 祝瑞珩吃惊的看了祝云岩一眼,遭他一瞪,忙收敛惊讶,心道:“这还是老爷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大姐姐。”回答道:“大姐姐一切都好,她现在已经是听香阁阁主了,很得器重。” 祝云岩道:“嗯,还算像话。那她……她现在身边有人了吗?” 祝瑞珩笑道:“这个大姐姐哪里会跟我提起。还是老爷您自己问问她吧。” “哼,”祝云岩冷哼一声,不满道,“像她这样不听话的丫头,便是死在外面我也不会心疼。”语罢,觉得面子挂不过,忿忿然站起身,拂袖离去。 祝瑞珩怔愣道:“老爷这是怎么了?自己关心起大姐姐,又说这种绝情话。” 钱夫人不以为然道:“他这是摞不下脸向静姐求和呢,不用管他,咱们说咱们的。” 他们娘俩在院子里聊天,待到黄昏,便赶去听喜堂用膳。祝瑞珩虽是小辈,但祝老太太想着难得人齐了一点,就将大家一起叫了过来。 祝溪岩下午就听了祝玉珩和祝青珩二人添油加醋的转述,他性子诙谐,向来没什么架子,见到祝瑞珩来了,先拍着他肩膀道了声“恭喜”。倒把祝瑞珩闹了个红脸,忙道:“多谢三叔。” 祝溪岩笑道:“哈哈,神梦谷的女弟子们,向来心比天音净宗的仙子还高。你能娶回来一个,证明你小子很有本事啊。” 旁边祝玉珩拉了拉祝溪岩的袖子,仰头道:“爹爹怎么知道她们心高?是不是爹爹原来也想娶啊?” 一旁祝瑞珩闻言不禁笑出声来。祝溪岩俊脸一红,微恼道:“胡说什么呢?你爹我昔年也是走过江湖有不少朋友的人,这种江湖传闻当然知道不少啦。”他转身去看正弯腰整理祝青珩衣领的息夫人,柔声道,“我这辈子想娶的,从来只有你妈一个人。” “噫,”祝玉珩皱着鼻子,故意抖了抖衣袖,跺着脚走了,嘟囔道,“真肉麻!” 祝溪岩一愣,笑道:“这小子,还真是欠揍了。” 祝青珩正好听到了,凑过来笑道:“爹爹要去揍玉珩了吗?我支持你哟。”祝溪岩笑眯眯道:“好好,回去咱们爷俩就联手将玉珩逮住赏他一顿竹笋炒肉。” 祝玉珩忙回过头来,说道:“你们两个好坏,联手欺负我一个。我也要找人帮忙。”祝青珩笑嘻嘻道:“哈,你快说说,你是怎么讨到这顿竹笋炒肉的?”祝玉珩道:“爹爹先说丁姐姐的门派的人心都很高,夸五哥有本事。我就问爹爹他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曾经也想娶,爹爹就说他这辈子只想娶妈一人,嘿嘿,我就说他真肉麻。” 息夫人听了这话,嗔道:“二哥,当着孩子说这些话,你也真是的。”祝溪岩见她面上微嗔,眉梢眼角却尽是笑意,心中一荡,笑道:“三妹,这是让他们学着点,以后也要找个有情人。可别随随便便让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野小子叼走了。” 息夫人被他逗得一笑,却见一对儿女玉脸皱成一团,一齐摆出副嫌弃的模样。祝青珩食指刮了刮脸颊,说道:“大庭广众下秀恩爱,羞羞脸。”祝玉珩也挤眉弄眼的抖了抖袖子。祝溪岩眼角一抽,待要教训这两个皮猴子一顿,却被祝青珩抢先道:“爹爹,妈妈,你们就在这里慢慢说话吧。五哥,咱们快进去吧,别在这吹冷风了。”说完吐了吐舌头,拉着祝玉珩跨过门槛。 祝瑞珩也道:“那我也先进去了。三叔,三婶,你们先聊。”模样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偏偏谁都看得出他快笑破肚皮了。 只留下祝溪岩夫妇站在原地,二人相视一笑,也携手走进屋里。 屋里已经有许多人在此伺候着。祝碧岩和祝星岩都在外出仕,祝星岩的大儿子、排行老三的祝启珩现在也携妻子出使西域,只留下个小女儿祝绵亿。祝绵亿今年不过三岁,一口细细白白没长齐的乳牙,见人就笑,是个极开朗的小姑娘。 祝老太太独坐在正面榻上,祝青珩半蹲在榻前面,拿点心果子逗祝绵亿玩,一会儿就逗得她走了半间屋子。祝老太太见人来齐了,便道:“青儿,你再不给她,她就要哇哇哭了。你也快坐过来。” 祝青珩应了一声,将点心给祝绵亿,见她心满意足的放在嘴边被奶娘抱到一边,也笑着拍拍手挨着祝玉珩坐下。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接了茶,祝青珩漱了口,放在一边,就听祝老太太说:“你们有事做的就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说话。” 祝云岩便起身走了。钱夫人和息夫人也起身,又说了几句闲话儿,也去了。 祝溪岩将茶杯换了个手,听祝老太太闲话家常完了,道:“那我也借老太太这地方问瑞儿件事。瑞哥,去年四月你去洛阳了?” 祝瑞珩道:“是。当时我和碧儿本来是先去邓州拜访空蝉坊,碧儿的陆师伯和空蝉坊的杜长老早些年就结为道侣,隐居在空蝉坊附近。没想到我们到的时间不巧,他们二人正好都在闭关。空蝉坊的冷坊主便让他的独子冷昊师兄陪我们在邓州游玩。冷兄正好有位在洛阳丈天门的朋友邀请他去凌威将军的宴会,冷兄就带我们一起去了。” 祝溪岩笑道:“倒是巧。”就请他讲在洛阳的见闻。 祝瑞珩面上闪过一丝犹豫,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见祝溪岩轻轻点头,才慢吞吞道“……那我就从到洛阳开始说起。当时冷兄向我们说了此事,我和碧儿都觉得不便违背了主人的好意,兼之如此盛会实在难得,第二日我们便乘着空蝉坊的飞天木舟飞去了洛阳。” 第六章 洛阳行(二) “木舟直接飞到了丈天门的领地,丈天门门主的关门弟子曾白师兄,也就是冷兄的那位朋友接待了我们。用过午饭后,侍女在每个人面前端上托盘,托盘上各摆着一颗桃子。冷兄介绍道:’碧儿妹子,瑞珩,这是丈天门的至宝,五十年一结的仙桃,食之可以增进修为,强健筋骨,延长寿数几十年。’” “我向曾兄道谢,曾兄说:’祝兄弟哪里用如此客气,是你们来的时间巧,正赶上桃子成熟。若是你们早几天来,我还拿不出这些桃子呢。’” 祝玉珩插话道:“五哥,那你吃的桃核留没留下来啊?若是把它栽到院子里,是不是秋天的时候也能长一树仙桃啊?” 祝瑞珩摆手笑道:“若是如此,这桃子也就不会那么珍贵了。此桃长于丈天门玄境中,常饮西昆仑瑶池神水,在别处都无法成活。自种下起,二十五年开一次花,花开不败,再过二十五年结一次果,到果肉成熟那日,枝桠上光秃秃的没有桃叶,只有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桃子。那几天,洛阳城上空霞光满天,灵气涌动,丈天门除了要防备过来偷桃的各路修士,还要提防着从天上地下过来的灵兽哩。” 祝玉珩舔了舔嘴唇,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祝老太太将他揽进怀里,疼惜道:“我的儿,这有什么好失望的。改天让你爹爹带你去洛阳,向这门主要几个桃子来尝尝。” 祝溪岩道:“老太太,您也别总惯着玉珩。丈天门仙桃乃是人间十大灵根之一,五十年也结不了三百个,丈天门除了留下些桃子分给门派弟子,剩下的都作人情送给名门大派了。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要过来。” 祝玉珩吐了吐舌头。祝青珩戳了戳他的腮,笑道:“五哥,你别理玉珩这个馋猫,快继续讲吧。”祝玉珩捂住嘴巴,乌溜溜的眼睛瞪着她,声音模模糊糊的从指缝里传出来:“偶才八四长猫呢!” 祝老太太揉了揉他的头,笑着点头说:“对对,我们玉珩不是馋猫。”祝玉珩放下手,小脸捂的泛着红晕,偏偏祝青珩对他做了个鬼脸,笑着道:“嘿嘿,你不是长猫是馋猫。” 祝瑞珩也笑了一笑,继续道:“丈天门的陆琪师姐大婚将至,碧儿被丈天门几位师姐邀请一起去街上给陆师姐挑些添头。曾兄和冷兄见剩我一个人,便邀请我一起去逛洛阳的夜市。” “那几日洛阳格外热闹,我们三人索性租了一条画舫在洛河上一路顺流漂荡,煮酒赏河上风光。曾兄修为最高,隐隐听到风中传来说话声。洛河虽然热闹,我们当时却是专门找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寻个清静,冷兄就说:’哈,没想到今夜也有和咱们一般有闲情逸致看这荒郊野岭的人。’于是探出头去看个究竟。” “那晚月光不甚明亮,我们隐约看见一条劲瘦身影从渔船上跳入江水中,而渔船上则站着一个穿淡色男装的人。虽然夜色模糊看不清面孔,但那人身段苗条,体态轻盈,一看就是个女子。也幸好当时我们的船正在拐弯处,一片密林遮挡了船身,我们瞧得见那条船,那条船若非特意却看不见我们。” “冷兄看着有趣,想施个障眼法隐去船身继续看戏,曾兄拦住他道:’这两人身份如何、修为高低咱们都不知道,若是冒然使用法术,他们修为低微还好说,若是修为高了,反而会因为法术波动暴露了咱们。’冷兄道:’还是你想的周全,且看我的。’”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精巧绝伦的木雕鲤鱼,又将腰带上一颗明珠摘下来,塞进那鲤鱼张着的嘴里,便将木鱼扔进河里。只见那木鱼落到水中,竟像活了一般,摆动着鱼尾游走了。(“嗯,这是空蝉坊的木鱼流珠之术。”祝溪岩说道。)是,后来我问冷兄其中机窍,他也说这是他门派秘传的一门驱使之术。” “冷兄走进船舱里。我和曾兄将船划远,也跟着进了船舱。只见桌子上已经摆着一只红烛,一盆清水。冷兄见我二人进来了,招手笑道:’快过来,再晚就赶不上了。’我们走过去一看,只见红烛上虽有火苗,但那火苗却是淡蓝色的,盆里的清水跳跃起来形成水幕,烛光照在水幕上形成了船外的景色。” “刚才从渔船上跳下去的那个人又重新回到了船上,他手上多了一个包裹,那包裹也湿淋淋的,隐约透出大致的轮廓,那大概是一个手心大小的盒子。男装女子将包裹接了过去,放进袖子里,柔声说:’请庄大哥放心,诗暄定将它放到妥当地方,不让魔门和阎门中人得手,也还请庄兄珍重。’” 祝溪岩道:“诗暄……莫非这是天音净宗的宁诗暄。渔船上的男人,难道就是被魔门、阎门同时通缉,传闻里炎帝任风闲将炼日珠托付给的庄逸子?” 祝瑞珩微笑道:“正是。不过我们当时也是这么猜测的,宁仙子下山不过一载,除了在鬼谷罗刹大会和蔽日宗林熙晏交手的惊鸿一现外,江湖上见过她的人屈指可数。像她这样的出身、这样的人品,本不该在深夜偷偷出现在这种地方。” “当时我和冷兄都摸不着头脑,只有曾兄有些头绪,说这些天一直有传闻,据说上一任魔门尊主炎帝任风闲消失后曾秘密将魔门至宝之一的炼日珠托付给了他的忘年交庄逸子,现在无数魔门和阎门的高手都在找庄逸子的下落。千百年来对抗魔门的天音净宗此刻恐怕也不会袖手旁观。若真是如此,天音净宗的宁仙子深夜出现在这里倒是十分合理了。” “冷兄听完曾兄的话十分同意,说道:’这炼日珠极为邪门,修士在它旁边就会受到影响,轻则法力紊乱,重则走火入魔。只需要输入一点法力,这颗小小的珠子就会变成太阳一样的火球,焚烧尽周围的一切。我看船上那两人都是有修为的,却刻意不用,甚至那包裹都没用法力包围住放进水里,恐怕就是这个原因了。’“ 第七章 洛阳行(三) 祝青珩疑惑道:“可是庄逸子既然是魔门前任尊主的朋友,怎么会把魔门的宝物交给魔门的对头而不是给魔门的人呢?这不是出卖朋友吗?” 祝溪岩道:“青儿说的有理,要不是庄逸子和天音净宗私下里有笔交易,要不就是庄逸子骗了她。任风闲消失前在江湖上风头无二,无数正道门派纷纷向他投降,连千百年来对抗魔门维持平衡的天音净宗都险些被他弄垮。只是他的后辈邪王沈玉门名声太响,他又离开江湖太久,声名才在你们这些年轻人里不显。他看人的眼光很准,绝不会信任一个不可靠的小人。” 祝瑞珩道:“冷兄也曾这么猜测过,只是看后面发生的事情,即使是庄大师耍了手段,宁仙子也不像提前知道的样子。”祝溪岩点点头,叫他继续讲。 祝瑞珩道,“让我想想…哦,对,既然这事牵扯到魔门和天音净宗,我们三个也都不愿再掺和进去。左右一商量,冷兄将木鱼收了回来,我们顺着水流离开了那条渔船,在天将明的时候回到丈天门。路上曾兄一再叮嘱我,今晚的事情在离开洛阳之前万不可告诉任何人,哪怕是碧儿。我见他如此慎重,也答应了。” “接下来几天都风平浪静,有曾兄这个地头蛇在,我们也好好玩了一通,认识了不少朋友。待到三月初五,一早就去凌将军的府上参加他的宴会。那天实在热闹,处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冷兄笑道:’你们猜,这么多人,有多少是为了凌将军的面子过来的,又有多少是为了水无怜大家的歌舞才来的。’曾兄摇扇子笑道:’反正我身边就有一个,就是天王老子请他过来吃茶,也嫌麻烦。倒是美人笑一笑,就能屁颠屁颠的跑过来了。’我们都听出来他这是取笑冷兄,都笑起来。冷兄也不恼,笑道:’这你可错了,对寻常姑娘叫做怜香惜玉,也只有水姑娘这样的真国色才能让我折腰。’” “我们几人说说笑笑,走进凌府,只见偌大的院子里种着各种珍奇花卉,一片碗口大开的正好的牡丹最是惹眼。我和碧儿正要驻足观赏,却听见身旁冷兄本来滔滔不绝的说话声突然变得结结巴巴起来。我转头看过去,只见他面红耳赤,目不转睛的盯着右前方,喃喃道:’啊,我要死了,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美人。’”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另一侧院子的梅树后面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那少女穿一身淡黄色的宫装,却比一旁盛放的牡丹还要艳丽。那宫装少女似乎察觉到我们,抬眼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开,很快就消失在花影中。” “我早心有所属,曾兄面对美色也极有定力,因而没太大反应,冷兄却立刻害了相思病。他问曾兄那个少女是谁,恨不得立刻上门提亲去。曾兄哪里知道,说看她出入后院这么随意,恐怕是凌将军家里人,不如等宴会之后去问凌将军。冷兄无法,也只好如此。” “待我们走到门口,自有小厮领我们去座位上。这时时候尚早,人来的还不多。曾兄被丈天门门主叫走,冷兄看左右无人注意,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灵石递给那小厮道:’小兄弟,我跟你打听件事。’那小厮道:’冷公子有吩咐尽管说,能说的,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块灵石小的万万不能收。’冷兄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勉强,便说:’我不为难你,只是想跟你打听个人。”便将那黄衣宫装女子形容了一通。” “小厮一听就明白他说的是何人,笑道:’那是我们姑奶奶的嫡亲女儿,半个月前才从山东过来探亲的。’冷兄一听,喜道:‘这位姑娘可许配人家了?’小厮道:’这个……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冷兄又问那姑娘名讳,那个小厮也不肯告知。冷兄长长叹了口气,一直到坐下还是副一筹莫展的模样。一旁碧儿看不下去了,道:’冷师兄,这有什么可发愁的?我去帮你问一问就好了。’” “冷兄大喜,握住碧儿的手激动道:’好碧儿师妹,愚兄的终身大事可就落在你身上了。多谢,多谢,等日后你和瑞珩的大婚,也只管拿我使唤。’碧儿听了他的话,脸微红,抽出手笑道:’师兄说的什么浑话,我和祝大哥只是好朋友而已。就当你欠我份人情,到时候有事情劳烦你可不要推辞了。’冷兄笑道:’自然,自然,不管什么事,就是把我这颗脑袋割下来当球踢,只要妹子开口,我绝不会拒绝。’碧儿轻轻笑了几声,点点头,起身离开了。” “冷兄也算是放下一桩心事,就反过来打趣我,说:’瑞珩,你追姑娘的本领可不行啊。你和碧儿妹子认识多久了,到现在都还没攻陷人家的芳心。’我看他那一副得瑟的仿佛已经追到佳人的模样十分好笑,只不过那时候我自己都对碧儿肯嫁给我这件事毫不抱希望,也只好苦笑道:’那小弟还要指望着看冷兄追求这位表姑娘的手段来学几手了。’冷兄也不谦虚,展开扇子,给我吹嘘了一通他在花丛里历练的风流手段,并信誓旦旦跟我保证教我几手帮我追到碧儿。” 祝瑞珩道:“碧儿去的时间一长,冷兄就开始神不守舍起来,念叨了几句,便催我一起去看看碧儿怎么还不回来。我看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劝了几句他不肯听,心想这凌府戒备森严,总会有人拦下我们,便也随他去了。我们走到院子里,到处是人,越走越偏,最后竟然走进了内院,这里倒和前面的热闹鼎盛不同,清静的很,甚至都可以用冷清来形容了。唯一相同的就是院子里都摆放了很多鲜花,在一旁争奇斗艳。” “我见这里既没有我想的守卫在院子门口守着,也没有仆役在院子里走动,心中觉得甚为诡异,担心起碧儿来。这时突然一道清脆的声音喝到:’你们是什么人?怎么闯进将军府内院里随便走动?’” 第八章 洛阳行(四) “我当时听到声音,竟觉得心安。心想总算见到个人可以问问了。立马顺着那声音看过去,说话的是个正瞪着我们、扎着两角辫、十一二岁的小丫鬟。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小孩,和玉珩、青珩一般年纪,三月份里还裹着狐裘,五官精致如画,眉心一点米粒大小的朱砂痣更添鲜艳,仿佛莲座下走出来的仙童一般。” “冷兄一愣,然后微笑道:’这位可是凌将军的小公子?’见那披着狐裘的小人儿微微点头,又道,’在下空蝉坊冷昊,这位是我兄弟杭州明松精舍的祝瑞珩。和我们同来的神梦谷丁师妹说是去和朋友说话,我们看她去得太久,有些担心,才在院子里找她。不慎闯进内院,真是对不起。’我这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这凌将军的小公子长得实在俊美,仿佛明珠一般熠熠生辉,我先前还以为他是凌将军的千金呢。” “那小公子冷着脸,听完冷兄的话,点了点头。那丫鬟又道:’我们公子知道了,还请两位公子放心,我们会着人帮两位找丁姑娘的。不过也请两位公子离开这院子,免得唐突了太太小姐们。’我心里觉得十分抱歉,只是不禁觉得这位小公子架子未免也太大了,竟好似不屑同我们说话似的,什么都任由一个小丫鬟开口。” “我心里立时也有了几分气性。但这件事到底是我们做的不对,便道:’是,劳烦了。’那丫鬟点点头,看了小公子一眼,又道:’还请冷公子、祝公子将丁姑娘的模样穿着形容一番。今日女客很多,要找人心里也得有个数。’我将碧儿的模样简单描述了一通,那小丫鬟听完笑了一笑,她长得不算太美,笑起来却很可爱,眉眼弯弯像一只小狐狸似的。她说:’请两位公子放心,我这就去找人帮忙找丁姑娘。也还请两位速速离开内院吧。’” “我和冷兄点头称是,就离开了那里。路上冷兄跟我介绍了一番这位凌小公子。原来这位小公子不仅是凌将军的老来得子,还是他唯一的孩子。可惜这位小公子胎里带着寒毒,凌将军请遍了名医、也去了无数门派求丹问药,都没法解了小公子的寒毒,哪怕年年服用天音净宗的灵药紫火丹,也只能缓和寒毒勉强续命,恐怕活不到二十岁。凌将军年轻的时候曾对天龙寺有恩,凌小公子三岁的时候天龙寺无象大师就收他为徒,传授他闭口禅的心法,以守住寒毒,不让真元泄漏。所以他从三岁起,再也不能开口说一句话,否则前功尽弃。” “我听完,又询问冷兄这寒毒什么来头,怎么如此霸道。冷兄也不知道,说凌将军自小是有名的任性儿,他家世代读书人,他却自小游手好闲,也不爱读书,专爱去街上看热闹,十五岁就离家出走学人家做游侠。三十岁的时候竟不知从哪里学了一身本事,还救了先皇,被封英武侯。后来大破西域的西燕、月楼联军,扶摇直上,成了大将军。恐怕他从前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或者招惹什么不能惹的人,才招来这麻烦。’” 祝瑞珩说完,看向祝溪岩,目露询问。显然时至今日他都没弄清楚凌小公子身上寒毒的来龙去脉。 祝溪岩道:“这世界上千奇百怪的事情数不胜数,我倒听说过一些寒毒,但是大人没事、小孩子却从娘胎里就带着寒毒的事儿,也还只见过这一遭。” 祝青珩道:“那会不会是有人趁着凌夫人怀孕的时候喂她吃了什么?” 祝溪岩笑道:“便是天下至寒之物明月珠也不能只害小孩,大人却无恙。说起明月珠,”祝溪岩沉吟道,“我倒想起来,燕子坞的医林圣手楚也棠也被请去看过凌公子的病,他曾跟我说,这世上或许只有炼日珠能够中和凌公子身上的寒毒。不过凌将军既然找到无象大师,想来闭口禅或许对寒毒也是有用的” 祝青珩问道:“五哥宴会前撞见庄逸子和宁诗暄在交易炼日珠,偏偏凌将军在这个时候请了这么多人来开宴会。会不会凌将军也想得到炼日珠,才这般做的?” 祝瑞珩道:“不会,不会,凌将军到底是有身份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祝青珩笑他迂腐:“五哥读的书上,那些留下名字的人,谁没做过点见不得人的勾当?” 祝玉珩道:“可是这个凌将军怎么能肯定庄逸子会在这时候呆在洛阳呢?”他见众人看向自己,略有不自在的鼓了鼓腮,继续道:“如果是我拿着一个宝物,一定要逃的远远的,不让别人找着。” 祝瑞珩道:“也许庄大师有什么不得不做的事情,才留在洛阳。” 祝青珩道:“凌将军若要布这个局,一定要提前知道炼日珠在庄逸子手里。会不会是这样,庄逸子本来以为天下除了他和任风闲,再无第三人知道。所以才放心大胆的待在人多的地方。偏偏这世上就有第三个人知道了这个秘密,这人也想得到炼日珠,又碰巧知道洛阳的地头蛇凌将军也需要这个宝物,就找上了他,联合布了局。” 祝溪岩道:“若是如此,他们就不必将庄逸子手里有炼日珠的消息散布出去。青儿不知道炼日珠在魔门的地位,魔门有四个镇派之宝,炼日珠、明月珠、太阳图和太阴图。这四件宝物,无一不世所罕见。更有’日月合一,阴阳交叠,天魔神殿,再现人间’的传言。五百年前魔门诛仙宗柳愁飞叛出魔门,创立阎门,自立为阎帝,还抢走了蔽日宗的明月珠。后来柳愁飞去无回涯闭死关,将门主之位传给向天青,自此明月珠下落不明。一百多年前魔门大战,太阴图也不知去向。在那之前,持有炼日珠的任风闲已经不见踪影,现在在魔门手里的,只有邪王沈玉门的太阳图。” 第九章 筵席(一) 祝青珩点了点头:“所以布这个局的人应该是不在意炼日珠的。五哥,最后炼日珠是到谁手上了?” 祝瑞珩道:“我也不清楚。也许谁也没有得到,不过真到手的人也不会说出来。” 于是他继续讲洛阳之行:“我和冷兄回到大厅等了好一会儿,曾兄都坐下多时了,碧儿才终于回来。冷兄连忙殷勤迎她回座,将她面前茶杯蓄满茶水。碧儿则似笑非笑看着我俩道:’你们两个还拿我当幌子,闯进将军府内院了?’我怕她拿我当登徒子,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冷兄则殷勤道:’碧儿妹子别生气,都是瑞珩担心你呢。你看看今天人来人往的,保不齐就有魔门和阎门的人混进来。妹子天仙一般的人物,若是被他们冲撞了,坏了心情,岂非不美?’” “碧儿被他逗的笑了一笑,转而又板着脸淡淡道:’冷师兄真是横也有理,竖也有理。祝大哥是老实人,我们认识这么久,一句假话都不会说,一件违礼的事情都不会做。今天和冷师兄在一起,倒是通通做了一遍。’” “我当时十分惊讶,以碧儿温柔贤淑的性子,平日里万不会说出这般含针带刺的话。可想而知她现在心情得有多糟糕。我暗道:’糟糕,碧儿这次是真生气了。’正想着该如何挽救,就见冷兄站起来对碧儿作揖,碧儿忙拦住他说不敢,这儿这么多人,叫旁人看见成什么样子。冷兄却认真道:’不瞒碧儿师妹,我长这么大,今日见到那位表姑娘,总算明白了爱情是什么滋味。诗本上说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我从前读到只一笑,此刻方知其中奥妙。借用师妹的名义走进内院,妄图再瞧见表姑娘一眼,实在是痴心所致,还望师妹谅解。’” “碧儿脸色放缓,说:’我也不过是一句气话,没有别的意思。’她将冷兄扶起身,又道,‘我和表姑娘说了几句话,就被丫鬟找来,说是你们两个在找我,当着表小姐的面,真让我又气又想笑。本来想再为难为难师兄的,’她轻轻笑了笑,然后说,’师兄听好了,这位姑娘姓方,闺名念茹,山东济南人,还待字闺中。方姑娘母亲是凌将军的妹妹,她也是刚到洛阳,说是要给方小姐相看婚事。依我看,恐怕凌将军就是借赏花的名义,请来这么多年轻俊杰,替方姑娘寻个如意郎君呢。’” “冷兄脸上一时喜,一时忧,最后斗志满满道:’多谢师妹,唉,这次虽然在念茹姑娘面前闹了笑话,却也误打误撞让她听见了我的名字,没准儿下次见面就有个印象了。师妹,念茹姑娘听到我的名字可有什么反应?’碧儿好笑道:’师兄还盼着有什么反应,我们本来在亭子里赏花,她听见一笑,说:’碧儿姐姐快回去吧,花儿随时都能看,可别让等你的人等太久了。’这普普通通一句话,冷兄听完,自顾自陶醉道:’念茹姑娘不仅人美,说的话儿都跟诗句一般动听。’” “碧儿扑哧一笑,同我道:’冷师兄倒真有几分痴气。’我点头赞同,问她:’你去了这么久,可是遇见什么事了?’她微微一笑:’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总要花些时间去找人不是?正好碰见丈天门刘敏君刘师姐,她和凌夫人有些交情,听我说了这事儿,便带我去找方姑娘,介绍我们认识。’我松了口气,道:’这凌府看着还真有些古怪,内院里格外冷清,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碧儿挑眉,问道:’祝大哥什么时候也喜欢议论别人的私事了?’我忙解释道:’不…不是,只是我心里莫名有些不安。’碧儿一怔,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摇头,因为曾兄的嘱咐,没有讲出那夜洛河发生的事情。碧儿便微笑道:’那祝大哥就不要皱眉,再大的难关,只要咱们齐心协力,总能过去的。’我也点头,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又被她轻轻挣脱了。” “我一时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尴尬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碧儿若无其事道:’厅里的人比刚才多了许多,可真热闹。’这时候各门各派应邀前来的人基本齐了。我们是随着曾兄来的,就坐在丈天门的那一桌。厅内筵开七八席,差点挤满了人。此时将军未到,厅里人声鼎沸,几乎要将房顶吵破。(“噗嗤。”祝青珩听了他的形容不自禁笑出声。)要说当中最瞩目的,不是最南面那衣着华贵的银环门、百晓生法器榜排行第三十二的’双飞环’杜维的独子杜浩然,也不是在群芳谱上排第十九、小竹斋弟子傅有容,而是坐在散客那桌的一位身躯肥胖、面目丑陋、面上生着肉瘤的女子。”“ 此时未上菜,她就旁若无人的大口塞着点心,桌上几盘点心几乎都被一扫而光,桌面上也满是点心渣滓。本来该跟她坐一桌的客人也都纷纷避之不及,想办法坐到别的桌子去,只有一个身形瘦的活像麻秆、脑袋却硕大的男人肯坐在她对面。” 祝青珩道:“五哥,法器谱我懂,群芳谱是什么啊?” 祝瑞珩尴尬笑道:“两年前,百晓生写了这评点天下女子的群芳谱。” 祝青珩不满道:“这百晓生口气可真大,怎么他说谁是第一,谁就是第一了?” 祝溪岩笑着拍了拍祝青珩肩膀:“青儿可是不高兴了?” 祝青珩点头道:“各花入各眼,文无第一,美人又怎么能排得出第一。何况她们又不是明……物品,本来就不该被人公开来评头论足的。” 祝溪岩哈哈大笑:“你不用在意这个,这人本来就是个跳梁小丑,自从三十年前评点魔门高手一举成名后,就越发猖狂了。这世上多的是他没见过的东西,不过是迎合了旁人的窥探欲望罢了。就是没有他,也会有千晓生、万晓生的。” 第十章 筵席(二) 祝青珩点头,又问:“可是他写了群芳谱,就没有被录进去的姑娘找他麻烦吗?” 祝瑞珩道:“自然有的。比如群芳谱上第一名是天音净宗的掌门甄灵素仙子,魔门蔽日宗宗主傅庭晚屈居第二,她二人自入江湖以来就视对方为命定对手,容貌修为、心智手段、名望地位不相上下。这次在百晓生笔下落了下风,傅宗主自然不满。她门下弟子去问百晓生,那百晓生倒也真有胆量,说:‘其他方面傅宗主自然不差,只有一条,傅宗主曾被沈玉门抛弃,这白璧微瑕,自然比不上甄掌门干干净净只辜负别人的情史了。’他一句话得罪了两个人,也再没敢现身。还有在这之前,群芳榜上排名第九的小竹斋林斋主的亲传弟子风映雪读了此谱,听说十分生气,还亲自去找百晓生,逼得他又写了众玉谱,去评点天下的男子。” 祝青珩好笑道::“这……这算什么解决方式。”又忍不住好奇道“那这个第一是谁?” “就是魔门的第一高手,邪王沈玉门。”祝瑞珩道。 这最后五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祝瑞珩话音刚落,桌上蜡烛的烛花就跳了一下,然后熄灭了。院子里吹动的风、聒噪的虫鸣,也都在一瞬间静止了。只剩下如水的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户,照在赶忙拿火折子点着蜡烛的小莲身上。 祝玉珩本正专心听故事,眼前蜡烛突然灭掉,倒真吓着他了:“啊,怎么蜡烛突然就灭了。”他说着话,往祝老太太怀里缩了缩,问道,“这个人是不是刚才爹爹说的拿着太阳图的那个啊?” 祝溪岩点头。 祝青珩微笑道:“所以他不仅很厉害,生的还很好看吗?” 祝瑞珩道:“不止如此,邪王其他方面也都是一流人才。他本来是魔门逍遥派的传人,逍遥派讲究’览天下美景,饮天下美酒,品天下美食,观天下美人,赏天下歌舞,作天下第一逍遥人’,功法也不太出色。偏偏出了他这个异类,志向竟是统一自一百多年前魔门大战后四分五裂的魔门,重现昔日任风贤在位时魔门的风采。他也几乎要成功了,魔门九门,只剩下历来实力最强的蔽日宗的宗主傅庭晚、和最擅长机关毒蛊之术的怜花宫宫主许无言还不肯归顺他。” 祝青珩道:那他有没有去洛阳,找庄逸子拿炼日珠?五哥你可见着他了?” 祝瑞珩道:“他这般人物,若非故意透露,决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行踪。邪王名号里有个邪字,他说话行事毫无规律可循,若说他是彻头彻尾的大魔头,偏偏他性子里偶尔还有三分正。更教人捉摸不透了。”言下之意是说自己没有见着沈玉门了。 祝青珩心道:“这人想比肩前任魔门尊主,又怎么会不想得到这前任尊主手里的至宝。且听五哥讲完,看看这魔门在打什么主意。”于是不再多言语。 祝瑞珩见无人再开口,便继续讲洛阳的事:“曾兄见我们俩目光落在那位……姑娘身上,就低声道:’这位是花金羽,别看她生的这样……在江湖上可有’赛诸葛’的美称。’我点头,忙收回目光。碧儿道:’曾师兄,白姑娘对面坐着的是谁?我瞧着怎么有些眼熟?’曾兄微微皱眉,说:’那是’无恶不作’解通天,(祝溪岩脸色微变,低声道:“竟是这贼子。”),此人擅长机关之术,云机门逐星峰的杜衡子道长(“啊,”祝玉珩惊呼,“和爹爹一个门派的。”)也身死在他手中。不知道凌将军怎么将他也请过来了。’” “碧儿听了,脸色微变,附我耳边道:’祝大哥,随我出来一趟。’我自然答应,两人出了大堂,走到一棵梅树下,碧儿道:’祝大哥,那姓解的是我的仇家。’我忙问是怎么回事。碧儿道:’几年前我岳师姐被困在赤焰山上九九八十一天力竭而死,旁人只道她是误闯了仙人留下的古阵被困在里面,后来我检查她遗体,发现她脚心有七颗针尖大小的洞,正和杜衡子师伯遗体上的伤口一模一样。我禀告师傅,师傅说她自有主意,不让我插手。’她说到这儿,双目一红,几欲落泪,又道,’我知道我不一定是那姓解的的对手,但是岳师姐自小对我照顾有加,我绝不能让她白死了。没见着那姓解的我还能等,今次见到他,万万不肯当没事一般放过他。’” “我看她难过,心里也难受,真恨不得替她提着刀子将那解通天给砍了。我们二人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商量对策,决心暂且按兵不动,看解通天和凌将军是什么关系,再寻了机会去报仇。待回到大堂,凌将军已经坐在主位上,酒菜已上,厅里空出的那一片地方款款走来些歌舞伎,架起乐器弹奏起来。我和碧儿回座,问冷兄道:’刚才可错过什么了?’冷兄一笑,说:’凌将军就说了几句话,重头戏还没开始,你们回来的倒也及时。’我心知他所谓重头戏是指要献歌舞的天下第一名妓水无怜,并不太在意。又忍不住去看那解通天,见他扭头看那些歌舞伎,脸上虽然笑呵呵的,但他模样可怖,再加上碧儿刚才同我说的一番话,我怎么看都觉得他心机阴沉,无时无刻不在打什么坏主意。” “这时突然音乐一变,一缕清幽的箫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其他乐器倒都成了陪衬。伴着音乐,只见一袭紫色罗衣的少女款款走了过来。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虽没有碧儿一般周身流动的仙气,但其雪白的脸庞上,不着半点脂粉;瀑布一般的秀发松松挽着,不带一根簪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的就该是这样的美人了。只见她腰肢轻扭仿若凌波而来,风姿绰约宛如洛神临水而立。无须任何人说明,这般风姿,也只有水无怜大家才有。” 第十一章 筵席(三) “一曲终了,隔了好半晌,众人才反应过来,掌声如雷。水小姐想是见惯了这些场面,她收回水袖,螓首轻垂,微微一笑。” “凌将军赞道:’昔日李延年向武帝进献其妹,作曲曰:’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李夫人若是见着了水小姐,只怕也要羞死,以帕捂面,再不肯见武帝。’水小姐微微一笑,柔声道:’将军大人过奖,小怜怎担得起。’凌将军道:’水小姐莫要自谦。舞美曲也美,不知小姐此曲是出自何人手笔。’” “水小姐一笑,答道:’这几日客居贵府,正遇上将军大人的侄女方姑娘。我们二人谈论音乐,引为知己,这首曲子正是方姑娘所创,方才洞箫之声也是方姑娘所奏。’将军还只是略有惊讶,我身旁冷兄听了这话,激动的快要晕过去。他虽然平素极仰慕水小姐,刚才也为水小姐舞姿痴迷。可如今钟情方姑娘,自然心里更在意她了。他伸长脖子到处看,只想找到方姑娘藏在哪个帷幕后面。” “凌将军道:’哈……原来……没想到是这样。还好没让那丫头坏了水小姐的舞蹈。’水小姐道:’方姑娘在音乐上极有造诣,是小怜学到了不少哩。’凌将军点头,请水小姐上座。席上只谈风月,不谈其他。吃到一半,突然一个蒙着面纱的宫装女子跑了出来,焦急附到凌将军耳边密语。凌将军一愣,脸色大变,拱手道:’各位尽兴,在下突发急事,去去就回。’说完就急匆匆向内院走去。那宫装女子似不知所措,站在原地。虽然她只露出一双眼睛,但别说冷兄,就是我和曾兄也认出,那正是表姑娘方念茹。’” “冷兄忙上前想同方姑娘交谈,没想到被坐的近的杜浩然抢了先。也不知他们三人说了些什么,水小姐那边自然也是一堆人围了上去。突然碧儿猛的站了起来,我忙拉住她,她低声道:’那解通天出去了。’我一惊,看过去,果然那张桌子上只剩下花金羽一人。她倒不再吃东西,也不知在想什么。” “碧儿低声道:’我出去瞧瞧,祝大哥你且在这里等着我。’我拉住碧儿的手,道:’你孤身一人太危险了。’碧儿道:’机不可失。你放心,祝大哥,’她笑了一笑,’我会小心的。’” “我瞧着她离开的身影,只恨自己不能陪她同行。曾兄看出些端倪,就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我不好说,搪塞了过去。我和曾兄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问他那解通天的事情,只是他知道的也就那么多,刚才已经全告诉了我们。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见凌将军沉着脸走进大堂,为自己方才的突然离去罚酒三杯,强笑着和众人攀谈。再看水小姐已经不见芳影,而方姑娘在凌将军离去的这段时间主持大局,冷兄和杜浩然仿佛门神一般一左一右护在她身旁。” “又过了一会儿,碧儿终于回来。我见她脸上透着股奇异的兴奋,问她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她摇头,道:’我跟丢他了。’碧儿摸了摸脸,道:’那姓解的来这里肯定是有什么目的,倘若能找到这目的,就能掌握他的弱点了。’也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就想起那晚洛河所见了。本来是答应曾兄离开洛阳之前决不会告诉任何人,但见到碧儿这幅模样,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将她拉到一边,躲开众人,在她保证不告诉别人以后,把那晚的事情通通告诉了她。” “她听完……”祝瑞珩突然怔了一怔,眼前略过当日丁碧儿的神情,心中竟隐隐有些不安,顿了一顿,道,“她听完,惊……惊讶道:’炼日珠,这……这……解通天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去图谋这种东西。’我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办?’碧儿道:’为今之计,当先找到宁诗暄和庄逸子,既然炼日珠在她手里,庄逸子也许就要现身来引开魔门和阎门的人。那解通天习惯当黄雀了,一定不肯轻易现身。咱们就要比他还能忍。’我也说好。” 祝溪岩道:“凌将军是因为什么事中途离开的?” 祝瑞珩道:“侄儿也不知道。想来应该也不是太严重的事情,否则谢将军也不会有心情再回来了。” 祝溪岩皱起眉,不作回答。 祝瑞珩又道:“筵席散后,回丈天门的路上,冷兄都在旁边念叨方姑娘。到了丈天门内,我和碧儿寻了个理由,先回了客房。我二人商定,两人分工寻找庄逸子和宁仙子。(祝青珩道:“五哥,你们怎么没想着找丈天门的那位曾哥哥帮忙?”)我也提议过,可是碧儿觉得不妥。她说解通天被邀请到宴会上,定然是有朋友在这里。咱们还不清楚这里的情况,也别打草惊蛇。我觉得她说的有理,也就随她去了。” “只是庄逸子或者宁仙子哪里是好找的,这几日,曾兄忙于门派内务,冷兄忙着到将军府会方姑娘,虽然有几位师兄师姐好意邀请我们游玩,但我和碧儿推拒了,倒也没人太在意我们俩的行踪。到得第三日,我还是寻不到那两人的踪迹,正在天然居上吃饭,突然见南方火光冲天,接着五道身影从那里飞了出来。我一细看,见是四人围着一个妙龄女子,那女子头上带着帷帽,穿着一件紫衣,身段苗条,手持一只白玉莲花,脚下踩着白玉莲花台,周身灵气溢动。那四人,一个是高高瘦瘦、穿着黑袍的男子,一个是穿紫黑罗衣、披着淡粉披肩,脸庞妩媚的女子,一个矮矮胖胖、活像个矮冬瓜,胡子却长的几乎要拖到地上,还一个女子最是瞩目,她穿着淡黄色宫装,脸上带着一层白纱,绰约高贵如天上的仙子。那四人也隐隐以那仙女般的女子为首。” 第十二章 筵席(四) “就听那宫装女子含笑道:’自鬼谷一别,再没与诗暄一见。当日诗暄风采好让晏儿倾慕,怎么今日再见竟如此狼狈。’我这才知道,原来那带帷帽的女子竟是宁诗暄,而这说话的女子,恐怕就是宁仙子所谓的命定对手,蔽日宗林熙晏了。” “只听宁仙子淡淡道:’林道友虽出身魔门,但当日罗刹台上的风姿也让诗暄十分喜欢。今日为了对付诗暄,竟加害普通人,这手段可是落了下乘了。’林熙晏听了也不恼,柔声细语道:’好教诗暄知道,也只有诗暄这般人才,才值得晏儿盛待。只是诗暄的警惕性,可真让晏儿失望哩。’她轻轻笑了一笑,又道,’诗暄何必白费力气,你中的是附魂之毒,非圣门怜花宫中人,无人可解。诗暄若是将东西交出来,晏儿自然请师伯为你化解,你也少受些苦楚,何乐而不为呢?’“ “宁仙子沉声道:’比起这样,诗暄还是想向林道友请教一番。你我终究该有一战,林道友也不想旁人插手吧。’林熙晏想来也是听出宁仙子的话外之音,又笑了一笑,道:’好,好,各位师叔师伯,烦请各位不要插手,让晏儿来请教天音净宗的高招。’那余下三人也真听她的话,纷纷让开身,将地方留给了宁仙子和林熙晏。只见林熙晏抬起右手,万千金色光芒从那只白玉般毫无瑕疵的手中发出来,又汇聚成一条直线,顺着林熙晏翘起的食指向宁仙子射了过去。宁仙子不躲不避,手中白玉莲花迎上金光,花瓣微微颤抖,竟将那金光通通吸了进去。然后她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林熙晏幽幽叹气道:’诗暄何必硬撑,你中了毒,连法力都不敢用,又怎么是我的对手呢。’宁仙子道:’诗暄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林道友又何必为诗暄担心。’林熙晏道:’诗暄这样的美人,晏儿也舍不得辣手摧花哩。’随着这句话,她飞身上前,一双玉掌在空中化成千百掌影,宁仙子以玉莲相斗,但口中流血不止,渐渐落于下风。” “我正在旁边焦急不知道该怎么帮到宁仙子,突然一人凭肉掌突破林熙晏虚虚实实的掌影,擒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她推到后面。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一个锦袍男子竟出现在他们之中,那人搂住宁仙子,语气狂傲道:’蔽日宗的小丫头,多谢你们找到宁仙子,倒省了老夫一番力气。’语罢,揽着宁仙子飞去,那魔门四人竟谁也拦不住他。就见被推到一边的林熙晏,面如金纸,两只手腕软软的垂在身侧,然后吐出一大口血来。” “那魔门黑袍男子上前扶住她,喂她吃了一粒丹药,然后四人也都飞走了。我正看着那四人离去的背影,就听我旁边一桌道:‘好大的阵势,落日涯的魔青子竟也来了。’我转头看那说话的人,只见一个八尺大汉斜倚在椅子上,他虽然瘦骨嶙峋、衣着破烂,脸上的神情也懒洋洋的,但整个人却仿佛一条打鼾的猛虎,让人不敢小觑。” “我向他搭话:’这位兄台,你可知道刚才那几个是什么人吗?’大汉没回答我这个问题,他浓黑的眉毛挑了挑,对我说:’我看你并不是修士,是吗?’我苦笑道:’小弟不才,只是一介凡人。’那大汉脸上也没什么鄙薄,只说:‘这修炼界的事,你还是少管,若是惹上他们,可就麻烦了。’我回他:‘不瞒兄台,在下有位妹子,会些法术。我们两人刚到洛阳,人生地不熟,实在怕犯了什么忌讳。刚才那几个人,可是随便在街上抓会法术的少女攻击吗?’那大汉笑了笑,道:‘你放心,洛阳城可没这习俗。那四个围攻的,都是魔门的人,两个蔽日宗,两个怜花宫。被围攻的那个,是天音净宗的弟子。最后掳走她的,是阎门落日涯的长老。八成是天音净宗的弟子拿了什么东西,才引得魔门和阎门的人去截杀她。’” “我心里一咯噔,知道只怕是宁仙子和庄逸子的事情败露了。只是那晚的事,除了我们,应该再无旁人知道才对。我一时六神无主,连忙结账去找碧儿商量。等我回到丈天门结界,就见曾兄铁青着脸在院子里负手站着。见到我,仍板着脸道:’祝兄弟,最近玩的可开心?’我心中忐忑,点头道:’很好。’祝兄点点头,又寒暄了几句,终于奔向主题:’那晚的事情,祝兄弟可跟别人说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但碧儿曾嘱咐我别告诉曾兄和冷兄我告诉了她这件事,只好摇头。曾兄道:’你可知道近日发生了什么?’’什么?’我忙问。曾兄叹了口气,道:’阎门和魔门先后发出通缉令追杀宁仙子,近日洛阳城东街已经发生一场大战,宁仙子先是被林熙晏四人设伏,中了怜花宫的’惊蛰’,又被阎门魔青子掳走,现在生死不知。’我忙道:’是,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就在天然居吃饭,正好看见了。’” “曾兄点头,面上不露惊讶,又道:’那晚的事情,只有咱们三人看见了。你我没说,要么是冷昊说出来了,要么就是还有别的人碰巧经过撞见了。’我想起那日在凌将军宴会上的情景,越想越后悔,只怕是当时同碧儿说的时候被别人听见,才给宁仙子惹来了这场大祸。忙问曾兄该如何是好。曾兄道:’天音净宗已经和我师傅联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宁仙子和炼日珠落在阎门的手上。’” “曾兄同我说完了这番话,就匆匆离开了。我待在客房里,直到太阳落山才终于等到碧儿回来。她扶着门框,烛光映着她脸色愈发惨白,我心里一紧,以为她受了伤,忙上前去扶她,就听她声音慌张道:’祝大哥,不好了,天音净宗的宁诗暄被阎门的人抓走了。’” 第十三章 点翠坞(一) “我握住她的手,只觉得手心一片粘腻,心里也跟着惶恐起来:‘是,我看见了。这……也不知道,是不是当日我同你讲那件事的时候被别人听见了。’碧儿摇头道:‘不会,那天我都将周围检查了。除非那偷听到的人法力要胜过我很多。唉,都是我不好,不该心急去追那解通天,现在人没追到,反而把宁仙子和炼日珠一起丢了。’” “我道:‘碧儿,咱们还是把我当日在将军府告诉了你那件秘密的事情告诉曾兄吧。’碧儿道:‘祝大哥,都是我不好。但是你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若是宁仙子因为这遭出了大事,我还好说,天音净宗和丈天门只怕都不会放过你,要问你的罪呢。’我当时也慌了,忙问:‘那该怎么办?‘碧儿笃定道:‘咱们且在这里等着,如果有什么能用到咱们的地方,就尽力帮忙。但是祝大哥,’碧儿将手指抵住我的嘴,柔声道,‘你一定要保守住咱俩之间的秘密。’” “那几日丈天门里,就我、碧儿和冷兄最闲。冷兄吃了方姑娘好几次闭门羹,虽然他自己热情不减,也决定暂时不去打扰将军府,省的引起方姑娘的反感。那天我和冷兄在院子里赏花,冷兄分析这几日的事情,说没准儿这件事就是庄逸子放出来的,现在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宁仙子身上,倒没人去注意他了。若是宁仙子身上的是个假货,那乐子可就更大了。” “我笑他想的太多,宁仙子和他无亲无故,何必冒这么大的危险。何况看现在天音净宗的反应,可不像是早就知道宁仙子要做挡箭牌去吸引魔门和阎门的目光。冷兄听完我说的,就兴致勃勃的将宁仙子的得失一条条列了出来,最后得出结论,说除非宁仙子得失心疯爱上了庄逸子,不然决不会为他做这么大牺牲。” “又过了几日,曾兄总算闲了下来,告诉我们宁仙子已经被救下来,现在被其师尊甄灵素掌门带回天音净宗疗伤。我问他那炼日珠可抢回来了。曾兄道:‘说来也奇怪,那炼日珠,我们没见着影,阎门那些人,将宁仙子掳去的时候本来是能感受到炼日珠的气息的,过了两日也感觉不到了。宁仙子又很快昏了过去,他们什么也没逼问出来。’” “之后我和碧儿很快就离开了洛阳。听说冷兄现在还没得到方姑娘的芳心,那方姑娘在那不久后大病了一场,大夫说她是水土不服,于是方姑娘和母亲又回去了济南。冷兄给她寄去了许多信,过了好久她终于肯回,两个人你来我往,倒成了对笔友。” “三叔,”祝瑞珩道,“洛阳的事,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祝溪岩道:“最后这炼日珠只怕还在那庄逸子手上。” “为什么?”祝玉珩问道,“那宁仙子手里拿的是什么?” 祝青微微一笑:“我看啊,是庄逸子做了个假珠子给宁诗暄,那假珠子可以模拟炼日珠,但时间一长就失效了,所以阎门的人才突然感觉不到宁诗暄身上炼日珠的气息了。” 这一晚祝青珩睡的极不踏实,她隐隐觉得心中有个谜团还没有解开,却也想不出个究竟。到了中夜,她迷迷糊糊的去起夜,走出房门,院子里夹裹着花香的暖风迎面吹了过来,周身暖洋洋的。她路过祝溪岩夫妇的卧室,见蜡烛未灭、窗户里人影晃动,就轻手轻脚走过去,想吓他们一吓。还未靠近门口,就听见一声轻叹,那是祝溪岩的声音。祝青珩还当他发现了自己,正想做个鬼脸,又听见他低声道:“当年明月珠已经……”那最后几个字实在太轻,祝青珩没有听清楚。 祝青珩心中一震,万没想到自己家能和明月珠扯上关系。又听息夫人道:“二哥别想太多,这些年已经是赚来的。当年大哥……”衣袖摩擦的唏嗦声音响起,息夫人那句话就再没说完。 好一会儿,又听息夫人柔声道:“二哥,这些年我心里总记挂着大哥,你怪不怪我?”祝溪岩道:“不怪,永远不会怪你。”息夫人低声笑了笑。两人许久都不再说话,祝青珩觉得实在不便打扰,又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过了半月,祝青珩、祝玉珩同丁碧儿已十分相熟。兄妹俩因为年纪太小,自来很少和同辈的兄姊来往。而丁碧儿和善可亲、见多识广,就仿佛他们的姊姊一般,从二人临的字帖到苏州城近来流行的衣服花样都聊得来, 丁碧儿也爱来找息夫人聊天。祝青珩有次坐在一旁听她们聊天,就听丁碧儿道:“三伯母可听说过‘巫山迷阵’?”息夫人点头。丁碧儿道:“我一个师姐,不信邪偏要去巫山闯一闯,说这迷阵是因为持国琵琶被放在阵中,只要听不见它奏出的乐器,就能保持灵台的清明,走出迷阵。后来过了一个月她还没回来,我们去了三人寻她,见她正在山腰上哭泣。你猜,我们走过去,她说什么?” 息夫人道:“我原来听一个上过巫山的人说,他说自己上了山,就什么都不记得,仿佛从前的经历都是别人的,而他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沉浸在另一个人的生活里。你师姐只怕也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丁碧儿点头笑道:“正是,三伯母真是见多识广哩。师姐见到我们,就拉住不放,还啜泣道:‘几位姊姊,你们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他上山去摘野果,再也没回来。’当时我们笑的不行,只有一个师妹没见过这阵势,竟真以为师姐有了孩子,还哭丧着脸问我们该怎么办。” 祝青珩本在旁边吃果子,听见这话,奇道:“那后来碧儿姐姐的师姐怎么恢复过来的?” 丁碧儿道:“我们带师姐回去在神梦谷休养了一个月,她离开了巫山,也就慢慢自己好了。”然后笑道,“青姐,你身上这块玉佩倒别致的很。” 祝青珩道:“爹爹刚送我的,说是他好友赠给他的。我也很喜欢。”于是话题又到了首饰和衣服上。 第十四章 点翠坞(二) 转眼到了六月中旬,祝青珩收到一张帖子。这张帖子极为别致,是用一片粉红色的荷花花瓣做的,花瓣上面用还不成形的小楷写道: 近日太湖风景最佳,君何不过来盘桓几日,共赏湖上风景。 向小园留。 祝青珩一读就知道这句话又是向小园拿着书本硬拗出来的。笑了一笑,心想自己也不能输给她,就去厨房找厨娘做了一碟梅花糖蒸新栗粉糕,又将上面的梅花印换成“炅”字,寻了一块最漂亮的,放进卷着一条柳枝的篮子里叫小厮送去向家。 向家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点翠坞,远在太湖深处,寻常人很难找到。向小园和祝青珩一般年纪,是个极出众的小姑娘。她为了等祝青珩回信,特意没回点翠坞,就坐在船上在湖边玩水。那送信来的向家小厮她十分相熟,远远瞧见就让侍女将船划过去,笑道:“青姐来不来?” 小厮对她二人你来我玩的游戏早已习惯,也笑道:“我们姑娘说向姑娘一看就知道。”说完将那只篮子递过去。 向小园打开篮子,那只淡黄色的梅花糖蒸新栗粉糕还冒着热气,她掀起碟子看了看,笑道:“青姐好小气,栗糕也只舍得给一只。” 小厮见她不真恼,也笑嘻嘻道:“那小的就先走了。”向小园点点头。见小厮走了,忙找侍女道:“阿菱姊姊,这是个什么字?” 阿菱放下船桨,凑到向小园身边一看,笑道:“姑娘,这是个’炅’字。” 向小园道:“那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阿菱想了想道:“是…是明亮的意思。” 向小园将栗糕拿到手中左右打量,除了花纹和平日所吃的并无区别。她想道:“难道在馅里?”于是将栗糕掰开,也并无异常。又想篮子里为何单单放着一支柳条,莫不是指在柳树下见? 阿菱看她苦思冥想的模样,笑道:“姑娘,咱们不如去找个夫子问问。”向小园挥手道:“不成,不成,这我不就是承认输给青姐了么。”干脆坐在湖边的柳树下继续想。 一会儿那小厮又送来一只篮子,向小园打开,是一碗热腾腾的木犀花馅汤圆,圆滚滚的汤圆上还飘着些晒干的木犀花瓣。向小园笑道:“青姐这是怕我饿了,专程送来的吗?” 小厮道:“姑娘说,这次的迷是她看书想到的,怕向姑娘想的久了肚饿,就请向姑娘垫垫肚子再想。” 向小园点头,依言拿起旁边勺子舀起一枚汤圆送进嘴里,就将勺子扔在一边。向小园素来不喜吃木犀花馅的汤圆,也知道祝青珩一向爱吃芝麻馅的汤圆,心里奇怪怎么她挑木犀花馅的送过来了。问阿菱道:“阿菱姊姊,这栗糕通常是用什么做的?” 阿菱道:“回姑娘,咱们做这栗粉糕,要先将栗子晒干,磨成细粉,加糯米粉搅匀,再用花蜜拌润,太太一向喜欢加入桂花做糕,祝姑娘送来的糕闻着像是梅花,加完花后,放到蒸笼上蒸熟就可以了。” “啊,”向小园拍手道,“是木犀花,所以青姐又特意送来一碗木犀花汤圆。她是想提醒我,和梅花有关系。还专门送来了汤圆,阿菱,咱们快回去,找找和上元节有关系的书去。” 向夫人见着向小园急急忙忙的样子,拦住她笑道:“这是怎么了?这么急做甚么?”向小园将这事儿一说,向夫人笑道:“这是个拆底就面的谜题,倒很精巧。”向小园不满叫了声“妈”,却又不禁好奇道,“那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妈一看就知道了?” 向夫人道:“祝丫头说的很清楚了。柳枝作柳梢,栗糕作圆月,这是做了一副月上柳梢头的画。‘炅’字把人拆开,剩下‘日’和‘八’则分别是‘黄’字和‘昏’字的最后部位。结合前面,就是告诉你黄昏时候见呢。” “原来是这样,”向小园微微皱起秀气的眉,道,“唉,这次我又输给青姐了。但是妈,为什么青姐要特意把桂花换成梅花呢?“ 向夫人笑道:”这迷是应和了一首上元灯节的诗做的,’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也是特意提醒你时间。梅花开在冬天,上元节在冬天,祝丫头又特意告诉你是看书想到的。就是想让你找到这首诗。哎呦,这是我的不是,该让你自己去找才对。” 向小园点点头,笑道:“都是妈的错,阿菱作证,我都想到上元节了。”向夫人见阿菱在旁边笑着点头,也笑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她点了点向小园的额头,“那妈就好好招待你的朋友来将功补过好不好?”向小园甜甜一笑,答应好。 黄昏时祝青珩果然从家过来了。她跳下马车,瞧见在湖边等着自己的向小园一笑,握住她的手道:“小园,你等多久了?” 向小园粲然一笑,道:“不久,我瞅着太阳快要落山,月亮快到柳梢了,就知道你该过来了。” 祝青珩笑嘻嘻的点了点头。她们二人上船,阿菱在船头划桨。经过几个转折,进了一个小港,湖面上铺满了荷叶,荷叶上开着朵朵红色的荷花,在风中摇曳生姿。祝青珩见到几朵荷花上都缺了几片花瓣,笑道:“看来我那张帖子就是出自这里了。” 向小园道:“我花了一上午,才挑定的最好看的几朵。你喜不喜欢?” 祝青珩点头:“自然喜欢,我从未见过这么别致的帖子哩。阿菱姊姊,劳烦你划去那片荷花从里。” 阿菱站在船头点了点头,将船划过去。祝青珩探身摘了两瓣荷花瓣,笑道:“我这是借花献佛了。”又叫向小园低下头,然后将两片花瓣插在她发钗旁边。那淡粉色的花瓣更衬的她肌肤晶莹如玉。向小园低头看水,惊喜道:“好漂亮啊。青姐好巧的手。”祝青珩笑道:“是人美才可以呢。” 第十五章 点翠坞(三) 两人说说笑笑间,小舟又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这浩渺的太湖和湖面上无尽碧绿的荷叶是点翠坞天然的屏障。放眼望去,满湖荷叶、荷花、芦苇、茭白、莲叶,全都一模一样。便是此刻记得清清楚楚,只要一阵风吹过,那飘浮在湖面的荷叶和浮萍又都变换了模样。 过了小半个时辰,遥遥望见一处绿柳成荫的小岛。小船缓缓前行,从船上望去,岸上葱葱郁郁,枝条随风招展,不知种着几千株垂柳。岛上的青翠嫩绿,正暗合“点翠”二字。船划过这侧垂柳,远远就望见一片红花映水,这是向夫人嫁进来之前向小园父亲专门为她栽种的一片花树,岸上还有不少其他珍奇花树,专挑的不同花期,使点翠坞一年四季都有景致。 阿菱将船靠在岸旁,微笑道:“小姐,祝小姐,咱们到了,快进去吧。”于是一手携着一人,跃上岸去。三人没走几步,就听见花林中一阵说笑声,向夫人携着几个小丫鬟缓步走来,笑吟吟道:“我猜着你们这时候就该到了。” 祝青珩忙向她问好。向夫人也是个少见的美人,三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虽略有风霜侵染的痕迹,但这非但无损她的美貌,反而为她增添了成熟的魅力。偏偏她脸上又带着少女般毫不作伪的天真烂漫,让人见着就忍不住亲近。 向夫人笑道:“青珩越来越像个小大人了。”又笑着对向小园道:“怎么出去一趟,成了花仙子了?”向小园脸微红,道:“青姐给我插的,好看么?”向夫人见她一副小儿女娇态,又怜又爱道:“好看的很,青丫头手真巧。”这是笑着对祝青珩说的。又领着两人去霞栖楼用餐。霞栖楼坐落于岛东面一片花海中,二楼中堂绘着一副‘明月梅林照’,两旁挂着一副木联,写的是:“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又有丫鬟秋蝉等人端上菜肴,槽鸭舌,龙井虾仁,白果烩鸡丁,樱桃火腿,荷叶新笋竹荪汤等等。每一道菜都甚为别致,肉食中混着鲜花蔬果,既有花果的天然香味,颜色也美。 祝青珩举箸笑道:“每次在这儿吃饭,我都不忍心下筷子,仿佛在吃一副画儿似的。” 向夫人一笑,夹了一筷子鸭舌放进祝青珩盘子里,道:“那今天就由我来做这个恶人,你们两个多吃点。“又给向小园舀了一勺虾仁。 饭后向小园邀祝青珩去她的梳妆楼里坐坐。梳妆楼前栽着一片碧桃树,这时已是盛夏,枝桠上花朵凋谢,只剩下郁郁葱葱的叶子。 向小园道:“过一阵儿爹爹打算在门前再栽些别的花树,省的过了春天,就变的单调了。” 祝青珩瞧着桃林里架起的秋千上落着的几片落叶,笑道:“没有花,你倒连秋千也不肯玩了。” 向小园也笑道:“爹爹又帮我在花园里架了个秋千,那儿还新引了条小溪,可有趣了,明天咱们去那儿玩。” 又推开门,拉着祝青珩去卧房,从橱子里拿出个檀木盒,递到祝青珩面前道:“前天爹爹回来,从西域带回来的东西。你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尽管拿去玩。” “那儿跟咱们这儿的东西可不一样了,”祝青珩说着,打开盒子,都是些镶嵌着宝石的首饰、刀具,在烛光下闪闪发亮。祝青珩拿起一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在烛光下看了看,笑道:“啊,还没开锋呢。” 向小园解释道:“爹爹怕我划破手,专门买的这种。” 祝青珩将匕首放回盒子,又拿起一块黑不溜啾、上面有些奇怪花纹的方形铁块,它在一堆华贵的玩意儿里格外突兀,祝青珩打量了一会儿,疑惑道:“这是什么?” 向小园从她手里接过,那黑色的铁块衬的她的手白的宛若透明。向小园微笑道:“这个精巧的很,是爹爹救下的一个牧民为了感谢他送给他的,说是从瑶池边捡到的东西。我管它叫魔骰。”只见她的手指在那铁块上飞快拨弄,那铁块被转动,六个面的花纹又换了个模样。 向小园将魔骰递给祝青珩,又打开梳妆台的柜子,拿出一块青黑色的玄铁扳指微笑道:“你看,这个扳指和魔骰是一起的,都是那人赠的。” 这枚扳指极是精致,祝青珩接过来一看,心中甚为惊讶。只见这枚玄铁扳指上面竟然雕着一条龙,还是一条口衔尾巴的龙。这扳指虽小,但这条龙刻画得栩栩如生,牛头、鹿角、虾眼、象耳、蛇项、蜃腹、凤爪、虎掌无一不缺,仿佛是条真龙被封印在扳指里似的。 “这扳指好漂亮。”祝青珩把玩了一会儿,要还给向小园。向小园却笑道:“你中意,就送给你了。” 祝青珩也确实喜欢,她们从前也经常交换些小玩意儿,便没当回事。只是这扳指现在她套在拇指上实在太大,玩了一会儿,就收到香囊里。两个人又去玩那魔骰,拼出了十几幅图像,也没搞懂这是做什么用的。 第二日用过早饭,向小园道:“青姐,咱们去船上玩罢,这时候最舒服,风还是凉的。”祝青珩道:“怎么?现在中午的风就热了?”向小园道:“太阳晒得很,风凉不凉爽倒感觉不到了。” 向夫人笑道:“正巧让阿菱买些玫瑰金糖回来,你们若看中了什么,也一并买回来。” 祝、向二人齐声说好,手牵手走出房门。岸边,墨草将两个斗笠递给她们,笑道:“湖上太阳烈的很,莫晒伤了。”向小园戴在头上,又道:“墨草姊姊,请你告诉妈,今天中午做醋鱼吃罢,我刚才忘说了。”墨草笑着点头:“是,姑娘和祝姑娘还有什么想吃的?一并告诉我。”祝青珩和向小园一齐摇头,笑道:“这就够了。” 阿菱道:“墨草妹子,你有什么想买的,我给你带回来。” 第十六章 点翠坞(四) 墨草笑道:“呸!你几岁?也自称我阿姊。我最近胭脂盒子快空了,还请妹妹去东街的胭脂铺捎两盒回来。”阿菱点头,笑道:“好妹子,阿姊自然帮你带回来。”说完跳到船上,遥遥笑望着墨草。 墨草笑骂道:“小蹄子,回来再收拾你。”又送祝青珩和向小园上了船,站在岸边,目送小舟划远。 向小园将那魔骰从家带了出来,她和祝青珩昨晚拼了好几副图还能拼出新花样来,两人来了兴趣,现在凑在一起玩了一会儿,又伸手进水里去捞笨头笨脑撞上来的小鱼。这时离她们要去的那片荷花开的最好的地方还远,向小园抬头对站在船头撑桨的阿菱道:“阿菱姊姊,你教咱俩唱歌罢。” 阿菱笑道:“姑娘想学那首歌?” 向小园道:“那首《江南可采莲》我早就会了,我听墨草姊姊那天唱的什么’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就好听的很。” 祝青珩重复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是不是陈|希元的踏莎行?” 阿菱笑道:“我可不清楚哩,墨草也是在湖上听见哪位姊姊唱的学了一句。我还是唱另一首吧。” 向小园道:“那你先唱,让我听听好不好听。” 阿菱微微一笑,漫声唱道:“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她的歌声柔曼婉转,最后几句时而忧伤,时而欣喜,听着不由得荡气回肠。向小园极有天赋,第二遍就和着阿菱的歌声唱起来。歌声甜美稚嫩,别是一番滋味。 唱完,向小园笑道:“青姐,你怎么不一起唱?” 祝青珩脸微红,指着船底下游动的小鱼道:“我怕把它们吓跑了。”向小园哈哈大笑。祝青珩这话是有典故的,江南女子最爱唱歌谣,从前祝青珩给向小园唱过歌,一曲《采桑子》,她前半段用了柳永的曲调,后半段又到欧阳修的调子上去,中间还夹着几个诡异的高音,当时池塘的锦鲤吓得躲到莲叶下面,天上飞着的燕子也颤颤落到地上。因此向小园取笑祝青珩是一位集前人所长的“沉鱼落雁”的美人。 正在她们说笑间,一条小舟从百曲湖方向划过来。那小舟船头上站着一个白衣女子,衣衫飘动,犹如一朵水仙花倒映在水中。也不见有人撑桨,那船轻飘飘的划过来,又轻飘飘的停在她们船侧。 那船头女子杏眼桃腮,神态娇媚,实在是个出色的美人。她微笑道:“几位小妹,劳烦一句,你们知道观海庄该怎么走吗?”声音柔腻婉转,十分好听。 祝青珩道:“是那位司马烈庄主的庄子吗?” 那白衣女子点头。 祝青珩伸手一指,道:“你上岸后往那个方向走个五六里,再往右拐就是了。” 白衣女子微笑道:“多谢。”袖口微微一动,那船又动起来,没一会儿就飘远了。 阿菱笃定道:“那肯定是位修士。”神色之间颇为羡慕。 祝青珩道:“她要去的观海庄就在我家隔壁,不知道司马叔叔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个大美人。”她好奇的说了一句,浑没放在心里。阿菱将船划到荷花深处,祝青珩和向小园摘了些荷花扔在船上,要回去做荷花露喝。 她们在湖上玩了小半个时辰,就去东街逛起店铺。阿菱去陈记买玫瑰金糖,祝青珩拉着向小园在绸缎铺里看衣服。祝青珩正在身上比划着一条紫色的罗裙,突然街上一片嘈乱,向小园放下手中的披肩,道:“这是怎么了?”于是出门去看。 只见那个平常好在街上装瞎子算命的老道士慌忙的从南边跑过来,嘴里喊着:“不好啦,不好啦,城南祝家被人上门寻仇,人都死了,连房子都被抹平了!” 向小园不敢置信的回头看祝青珩,就见走过来的祝青珩霎时脸上血色全无,身子一软,几乎要晕倒过去。她忙上前扶住祝青珩,祝青珩道:“快,快,快拦着他,问问是怎么回事。”向小园点头,踏出店门拽住那惊慌失措的老道士的袖子,问道:“老爷爷,这是怎么回事?” 那老道士平常为了仙风道骨特意留的长眉毛长胡须现在汗涔涔的又脏又乱,他被向小园阻了脚步,又有几个人也凑上去打听。这老道士刚才被那场景吓破了胆,现在瞧见那么多人围在自己身边,是前所未有的重视,心里竟然有些飘飘然的,动作也变的不紧不慢起来。 他被催了好几声,捻了捻胡子,又清了清嗓子,这才慢慢道:“此事说来话长,容老道慢慢道来。一个多时辰前,老道正在祝家西面那条街上为张家太太开天眼算张家公子的前程,就见着一伙人进了祝家。一共五人,有男有女,年纪轻轻。我起先还当他们是祝家的客人,没想到就在刚才,突然间一条靛蓝闪电破开云层从天上劈下来,正中祝家。然后只听见一声巨响,“轰”得一声,祝家房子都塌了,同时那五人伴着霞光飞身出来,各驾着法器凌于空中。待他们走了,老道才大着胆子凑过去看了一眼。唉,祝家那个惨啊,偌大的宅院什么都不剩了,里面的人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就连池塘里的锦鲤都翻着肚皮被甩到石头上了。” 旁边一人问道:“你见着那几个人是谁了吗?”那老道士端着架子叹了口气,摇头道:“没有,那几个人道行太高,我掐指一算,只瞧见他们脸上都被一层淡淡的光晕笼罩着。老道只算出他们是二男三女,这其他的……此可谓天机不可泄漏也……” 向小园正站在老道士旁边仰头听他说话,突然一只柔软的小手牵住她,她回头,见到祝青珩。她眼圈儿通红,神情却冷静的很。 第十七章 灭门(一) 祝青珩低声道:“跟我来。”向小园点点头。祝青珩带着向小园绕了一圈,走到绸缎铺后门外面一棵桂花树和院墙之间。这里远离人群,安静了不少。祝青珩将手里的包袱递过去,道:“把这衣服换上。” 向小园打开包袱,见是两套男童的成衣,不解道:“为什么?” 祝青珩一边解着外衣一边道:“我爹爹妈妈从前没和什么人结仇,他们也不是那种性子。我思来想去,觉得今天在湖上见到的那个修士实在可疑。那司马庄主我和他熟的很,从未见他家里有什么来往的修士。今天突然来了一个,然后……”她声音不由哽咽一下,又道,“然后就发生了这事。我想,也许她要去的本来就是我家,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才说是观海庄。那人见过咱们,若是我家里有她的内应,只怕现在就在找咱们呢。” 向小园点点头,她换好衣服,手足无措道:“现在该怎么办?我想回家。”说完这话,眼圈儿也是一红。向小园四岁的时候祖父祖母相继去世,她虽然还对死亡一知半解,却明白人若是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她想着祝青珩的一家人都回不来了,该多难受啊,心里也为她难过,拉住祝青珩的手道:“青姐,你要怎么办?” 祝青珩抹干净脸上的泪珠,她心里也怕的很,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且在这里等我,我总要回家去看一看。然后,我再来找你。” 向小园“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怕…我不敢在这里呆着。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祝青珩拍拍她的肩膀,声音沉着道:“好小园,我现在去,也许就是自投罗网,不能让你跟着我冒险。”她从地上抓起一把黑灰,抹在向小园雪白的脸上,低声道:“你就在这里呆着,放心,没人会在意一个小男孩。我很快就会回来。”又从地上弄了些黑灰,将自己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也都涂脏了。 向小园点点头,含泪道:“青姐,那你可快点回来。” 祝青珩答应一声,就转身走了。 那向小园在树后面躲着,又饿又怕,哭了一会儿,昏昏沉沉间竟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人推醒,睁开眼,见祝青珩那涂着黑灰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向小园还迷糊的对她笑着:“青姐你怎么那么黑了?” 祝青珩一愣,想笑,泪珠却先落了下来,一滴泪珠落到向小园的手背上,圆滚滚的仿佛莲叶上的露珠。向小园慌道:“你别哭。”祝青珩点点头,将怀里油纸包的烧饼递给向小园,然后坐到她身边。良久不说话。 向小园担忧道:”怎……怎样了?“ 祝青珩摇了摇头:“都去了。”泪珠又纷纷落了下来,压弯脚下一棵棵青草。 原来祝青珩和向小园分开后,怕那凶手就在附近等着自己,也不敢贸然过去,就在街上转悠,终于找到了一伙儿要去祝家看热闹的无所事事的混混少年。她走过去,拽着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和善的少年的袖子,压着声音道:“大哥哥,你们带我一起去吧。我也好想去看一看,可是妈不肯带我去。” 那少年哈哈大笑,看了看同伴,见无人拒绝,便点头道:“你若不怕再来个人施法术把你崩飞了,就跟着呗。你可记好路,我们没时间把你送回来的。”祝青珩点头,感激笑道:“这条路我熟的很,不会给你们惹事的。” 祝家离这里不算远,从前祝青珩也经常来这里玩,现在又走在这条路上,她缀在那群少年身后,心绪起伏不定。好一会儿到了祝家,她望着那本该是祝家的地方,原本宏伟的院墙断裂坍塌在地上,青色的屋瓦碎成几瓣铺满了地面,更别提原本在门口高高挂着的写着“祝府”的匾额和两个橘黄色灯笼,现在都落在地上成了碳球。若没有那老道士刚才说的话,就是别人指给她告诉说这是她家,她也决计不信。即使是大伯父的炼丹炉爆炸了,也最多是毁了他那个院子,决计不会像眼前这样,还了茫茫大地一片干净。 “妈妈,爹爹,六珩,祖母,大伯母,……”祝青珩在心里将院子里的大家挨个念了一遍,她一遍遍告诫自己万不可露出马脚,现在倒也真哭不出来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痛了,也不苦了,只有茫然,和深深的恨意。 院子里坍塌的砖瓦上还冒着烟,那青色的烟在风中慢慢消散,后面那些躺在地上的人才隐隐约约现了出来。祝青珩心中又是一恸,就想走进去将他们扶起来,还没走几步却被那个带她来的混混少年拉住领子。那少年还只当她是个贪玩看热闹的孩子,斥道:“别吹头怪脑的,那地方也能随便闯么。” “怪不得那老道士被吓的疯疯癫癫的。手真狠。”一个少年往地上唾了一口,骂道。 这时街上密密麻麻已经聚了不少人,也没人敢进去,只围成个圈看热闹。一个汉子叹道:“祝家这样的好人,在地方上济贫救灾,虽是修士,却从没看不起普通人,几十年来积累下多少功德。怎么就遭此灾祸,全家十几口人,全都没有逃出来。”另一人道:“遭到这般寻仇,谁知道祝家老大老三从前做了什么勾当,得罪过什么人。” 又一人忿忿道:“这些修士,也太不把凡人当人看了!祝家一共就老大老三两个会法术的,冤有头债有主,怎么也不该把仇寻到别人身上。”旁边书生劝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修士间的事,百姓哪里能管得。” 祝青珩心中一震,暗道:“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些普通人从来只想远着修士,只能河水犯井水,井水却是万万不敢犯河水的。我难道还指望旁人伸张正义、为我报仇么?”一咬牙,当即挣脱那混混少年的手,快步走进院子里。 第十八章 灭门(二) 那混混少年在后面骂了一声,道:“这世上还真有看热闹不要命的。”他同伴道:“不会是被什么迷了心窍吧?什么要找到替身才能转生这些故事,也不少见哩。”“呸,”那混混少年笑骂道,“说这些浑话,你还要不要站在这里?”正巧一阵阴风吹来,几人一哆嗦,面面相觑,脸上都不自禁露出几分害怕来。 那人群中有一人,人称尹三,原来是个大户人家子弟,游手好闲惯了,后来家道中落,起初还找些短工混吃喝,现在干脆成了个地痞流氓,专放重利债。他知道这祝家家底丰厚,眼见祝家现在一个主事的都没有,早就打起这房子下面金银珠宝的主意,只是一直苦于没机会进去。现在见到祝青珩走进去,心中暗喜,故意大声道:“哎呦,这小接眚是不要命了,这哪能随便进去呀。”脸上挂着担忧的神情,跟着祝青珩进去了。 旁边多的是相熟的,骂他道:“这赤佬,现在做事还要打着幌子了。” 祝青珩走进祝家,见院子里倒塌的院墙、倾斜的盆景、落到地上的门窗、还有花园里断开的假山、池塘甚至地面上都布满了法术和剑刃留下的痕迹,便是全然不懂这些的人也能看出当时战况是何等激烈,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心里慌慌的,一时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先见着祝溪岩,他倒在地上,阖着眼,佩剑落在一边。他身上倒没什么大伤,只右手四只手指被削掉。祝青珩忙跪在他身边,手搭在他脖颈上,那入手肌肤十分冰冷,也没有脉搏跳动。显然已经去世良久。她虽然早有预料,但想的和亲眼所见的又怎能相比。一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要栽倒在祝溪岩怀里。所幸她听见尹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忙拽着祝溪岩的尸体躲到假山后面。 尹三那泼皮见着眼前惨况虽然也腿肚子打颤,但想着祝家的泼天富贵,便铁了心进来拿些金银珠宝。他从未进过祝家,现在祝家虽然成了这样,但依稀还能看出些从前的风光。他心下一热,更把害怕抛到了脑后,只满心盘算着该去哪个院子翻东西。 祝青珩等他走远了,低头看了看祝溪岩,深吸一口气,拿起了祝溪岩落在地上的剑。那剑虽然对她来说太长太重,却给了她莫大的勇气。于是她又往前走。假山后面倒着祝瑞珩。他面目扭曲,两只眼珠几乎要瞪出来,右胳膊向前伸着,手指蜷曲似乎之前拽着什么。祝青珩见他胸口有一个血洞,洞里流出的血都干在他湖青色的衫子上。又伸手去试探他脉搏,果然也没救了。 她先去了自家院子,一路上尽是侍女小厮的尸体。她家院子损毁最严重,看起来似乎战火是从这里开始的。祝青珩一路上没见着息夫人和祝玉珩,只盼着他俩是侥幸逃生了。她在院子里遍寻不到人,又从书房的废墟底下找出息夫人惯常放东西的柜子,将锁砸烂,把里面的剑谱和几个玉瓶拿出来,找了件衣服包起来,带在身边。 祝青珩又去练武场看了一圈。见练武场旁边一棵三人合抱才围过来的桂树被拦腰斩断,池塘里息夫人养的锦鲤都被翻腾出来落在地上发出腥臭之味,只有青蛙呱呱之声一如往昔。她心中难过的很,正要越过池子去正院,余光里突然多了点什么,忙收回脚,转头朝那池塘看去。 只见湖面上从湖心亭方向飘来个白惨惨的东西,一只青蛙在那东西上面跳动。祝青珩仔细一看,“啊”了一声,眼泪哗哗落了下来。那竟然是祝玉珩的尸体。祝青珩将他捞了上来,只觉得他的身体冷的像冰块一般,面上也仿佛结了一层冰霜。他神态安详,好似在小憩,随时都能睁开眼对祝青珩笑一般。 可惜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玉珩,玉珩。”祝青珩摇了摇他的身子,眼泪簌簌落下来,落到祝玉珩的脸庞上,凝结成了冰晶。祝青珩一惊,放开祝玉珩身体,心道:“玉珩这是怎么回事?他身体冷的像冰块,可是他身上的水珠也没有冻住,怎么我的眼泪就变成冰了呢?” 心念一转,祝青珩将那只在旁边呱呱叫的青蛙抓到手中,喃喃道:“青蛙啊青蛙,多谢你让我看见了玉珩,只是这里活着的就咱俩,还要再劳烦你一下了。”说完用剑在那青蛙身上划了道口子,将它的血滴在祝玉珩的身上。只见那红色的血珠顺着祝玉珩的身体落到地上,渗透到土壤里。祝青珩将那青蛙放开,任它跑远,又在自己手上划了道口子,滴到祝玉珩身上,那几滴血珠如同泪珠一般结成了冰晶,仿佛几朵梅花,甚是好看。 祝青珩心中登时生出一股恐惧。她隐隐觉得,这次惨案,凶手是专程冲她家来的。她和祝玉珩最大的联系,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祝玉珩死后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为什么单单她的泪珠和血液才会在他身上冻结。这一切,恐怕只有祝溪岩夫妇知道。 祝青珩怔了一会儿,咬了咬牙,拽下祝玉珩身上带着的祥云玉佩,系在腰上。她离开练武场,又在听喜堂里见到祝老太太躺倒在椅子上,头低垂着,五官扭成一团。祝绵亿倒在她脚下,身体被劈成了两半,血肉模糊的,骇的祝青珩跌坐在门槛上。她跌跌撞撞跑出去,又陆续见到了祝云岩、钱夫人的尸首,最后只有息夫人和丁碧儿遍寻不到。 祝青珩寻思:“那算命老头说只见着五个人从院子里飞了出来,怎么妈和碧儿姐姐却不见踪影呢?若是……若是那先前进来的五个人有她们两个……不不,妈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那老头怎么会不认识妈。但是碧儿姐姐来这里没多久,也没怎么出去过,他自然不认识她了。” 第十九章 灭门(三) 这样一想,之前祝瑞珩讲洛阳的事情时候的一点儿违和也都记了起来。暗道:“五哥前面那些事情讲的那么详细,怎么宁诗暄被抓以后的事情反而删繁从简了。当时我还以为他至少要再讲半个时辰,难道只是说累了吗?还是有什么别的隐情。” 她这般想着,就想再去假山后面检查祝瑞珩的尸体,却听见外面一阵骚乱。她走到那倒下的大门后面,掩着身子探出头看了一看,原来是衙门的差人终于来了。 只见一伙穿着官服、挎着官刀的衙役从西面走过来。其中走在前面最趾高气扬的那位祝青珩还认得,这人姓高,皮肤黝黑,满脸麻子,模样倒不算丑。从前她二伯祝碧岩在苏州做过知县,这高衙役就常去她家。 只听那高衙役吆喝道:“没事儿的就散开,有什么好看的,都聚在这儿?”那围观的人群纷纷给他让开路,待他走过去,终于瞧见祝家的院子,登时呆立当场,面色惨败,两股战战,几乎想要转身逃走。他身后那几个衙役也没好过到哪去,其中一个凑到高衙役耳边道:“头儿,这事咱们处理不了啊。万一那些大人就是想杀鸡给猴看,故意弄的这么惨的,咱们要是坏了他们的事儿,那些大人们反而恼了咱们怎么办?“ 高衙役不由点点头,回过神来又“呸”了一声道:“就这么放着,等老爷怪罪下来,你担着?”那出主意的忙摇头,讪笑着缩回脖子。 那高衙役回身,指着他身后那四人道:“你们四个,先进去把那些人通通都抬出来,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那四人虽是百般不情愿,也只能点头。一个年纪很轻的衙役问高衙役道:“头儿,那您呢?” “我……”那高衙役撇了撇嘴,“我当然是回去禀告老爷了。”说完转身,匆匆朝着来时的方向走远。 祝青珩心想:“当日我二伯当知县的时候很是照顾你,你现在却这么对我家。”心中愈发感慨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又听其中一个衙役盘问那些站在街上围观的人:“刚才有没有人进去了?”一人站出来回道:“回官爷,尹三那泼皮进去了,八成是想趁火打劫,捞点油水呢。” 那尹三虽然平日好吃懒做、也不会什么正经营生,人情往来上却是一把好手,逢年过节没少孝敬这些差人。那衙役听后也不恼,反而寻思尹三这赤佬倒机灵的很,眼前正有条发财的好路子。他们几人先前都被祝家的惨象吓破了胆,浑没想到现下这祝家在苏州没了人,这些财物可不就成了无主之物。那金银财宝倒还是其次的,关键是那云机门的两位老爷的藏品,可都是他们一辈子也不一定能碰到的。至于那几个现在不在苏州的祝家的老爷少爷们,别说他们回来还要等段时间,单是他们有没有胆子回来还是两说呢。 那最年轻的衙役年轻心浅,想到这茬,脸上登时竟露出些许喜色。遭旁边那衙役踹了一脚,忙板住脸,正巧旁边人说还有个小孩不知怎么跑进去了,就笑着搓手道:“朱大哥、吴大哥、元大哥,咱们赶紧进去呗。嘿,这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样,那小孩进去了难保不晕了头走错路,出事儿可就不好了。”于是四人向旁边宅院借了水,将院子入口的青烟都浇灭了。 祝青珩趁着他们借水的功夫从后门离开了祝家。一路甚是小心,不时回头看有没有人跟着自己。回到东街,正遇上烧饼摊,她看着买饼的人,才想起来现在已过午时。她自己感觉不到饿,但想起被自己丢在树下孤零零的向小园,就买了几个烧饼给她带了回去。 向小园听她简单讲完这段经历,在旁边哭成一团,看起来倒比祝青珩还伤心似的。祝青珩被她带着也落了会儿眼泪,然后强自镇定道:“你别哭了,先将饼吃了,填填肚子。咱们去找阿菱,然后去你家,还要劳烦伯父伯母帮我去信给我爹爹的师傅。”向小园眼中含泪,握住祝青珩的手,柔声道:“青姐,你放心,以后你就到我家来。我爹爹妈妈就是你爹爹妈妈,咱俩就是亲姊妹。” 祝青珩心中一暖,她虽然知道这事向小园做不了主,但十分感动她的心意,她回握住向小园,点点头:“多谢你了。” 两人将烧饼分了,就去找阿菱。阿菱早急疯了,她在东街上没寻到向小园二人,也因找人错过了那老道士在街上绘声绘色讲的祝家惨案,只疑心自己把两位小姐丢了,正坐在台阶上抹眼泪。见祝青珩二人携手走来,破涕笑道:“姑娘,祝姑娘,可算见到你们了。”又左看看右看看两人的装扮和抹黑的花脸,奇道:“你们怎么扮成这副模样?” 向小园道:“咱们先回家,其他的在路上说。”阿菱见两人神色肃穆、眼眶通红,和往日那副轻快模样截然不同。虽是小孩模样,却自有一番威严。她心中尽管诧异非常,也点头笑道:“可不是,这么久了,夫人都要着急了。” 三人向湖边走去,她们的小舟还绑在岸边。祝青珩轻轻“呀”了一声,向小园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祝青珩道:“向咱们问路的那人的船不见了。” 阿菱解下绳子,站在船上笑道:“姑娘,祝姑娘,快上船来吧。”祝青珩二人点头,跳到船上,那船身摇晃了一下,教阿菱拿桨一划,悠悠飘离岸边。 阿菱站在船头撑桨,见祝青珩蹙着眉头眺望岸边,而向小园坐在船上环膝担忧的瞧着祝青珩,寻思这两人自刚才起就未曾展颜,询问道:“两位姑娘,刚才出什么事了吗?” 向小园看了阿菱一眼,又去看祝青珩,见祝青珩望着湖面怔怔出神,才看向阿菱道:“刚才有一伙人去青姐家,把……把她的家人都杀了。” 第二十章 灭门(四) 阿菱一怔,未反应过来,还笑道:“姑娘,您可不能开这种玩笑,祝家两位老爷都是修法术的,怎么会……”她盯着向小园不带半点笑意的脸庞,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浑身颤抖起来,“这是真的?”见向小园点了点头,阿菱脸色煞白,腿一软险些跌进水里,好一会儿才声音发颤道:“这……这可怎么办啊?姑娘,咱们……”眼睛忍不住去瞅祝青珩。 祝青珩心知阿菱这是怕惹祸上身,暗道得先稳住这丫头。于是转身看过来,淡淡道:“你怕什么?这事是祝家的事儿,牵连不到你身上。” 祝青珩平日一向和蔼可亲,活泼爱笑,就是对她们这些下人也从不甩脸子。阿菱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面无表情的说话,一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她默默拿起船桨,然后问祝青珩道:“祝姑娘知道是谁做下的这桩事吗?” 祝青珩颔首道:“我心中有一些猜测。” 阿菱心道:“祝姑娘怎么这般淡定?唉,她小小年纪,竟遭此大变,实在可怜。”脸上神情越发柔和,温柔道:“祝姑娘打算怎么办?” 祝青珩道:“这事儿只能是会法术的人做的,光我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呢,只能等回到点翠坞,请向伯父帮我去信给我师公,请他老人家主持公道,为我家报仇。” 阿菱心中一定,忙点头道:“祝姑娘说的是,就是街上那些泼皮出了什么事,他们平日里拜码头的老大也会帮他们出头。更何况是云机门这样有名的门派了。”转而又呸了一声,道,“瞧我这说的什么话,竟然拿两位老爷和他们比较了。” 祝青珩点点头,将目光移开。其实打她记事以来,她就从未见过这位云机门的师公,从前自己爹爹倒是年年送礼,也没见他收到过那师公的只言片语。若论起人情往来,一个个讲究忘情、断情达到圣人之境的修士们自然是大大不如普通人了。只是她现在也只有这个依靠,祝溪岩生前朋友交的不少,但他死于非命,祝青珩连凶手为何杀她全家都不知道,又哪里敢信任祝溪岩那些朋友。 小舟驶入太湖,景色豁然开朗。向小园想起她们来的时候是何等快活,现在却是这副光景。心中又泛起难过。突然听见祝青珩大声喝道:“阿菱,停下!” 阿菱忙提起船桨,疑惑道:“怎么了?” 祝青珩脸色煞白,紧盯着水面,额上竟生了些汗珠:“快……快回岸边!”转身拿起船上闲置的船桨,对向小园道:“小园,咱们两个也帮着划。” 向小园和阿菱两人皆一头雾水,虽照着祝青珩说的做了,可是划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祝青珩说是什么事。阿菱忍不住追问道:“祝小姐,这是怎么了?”祝青珩低声道:“你不必多问,只管听我的。” 没一会儿三人终于看见岸边,祝青珩神情一松,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只听见一声巨响,然后湖面上竟然掀起了惊涛巨浪,一个浪头过来将船打翻,祝青珩三人都卷进了湖里。这三人自小在湖里玩水,水性很好,都从水里探出头来,旁边也有些渔船同她们一般被打翻,渔人都落入水中,皆惊骇的露出头看向天空。只见正北方天空被湖水倒灌过去,形成一条水龙,然后水龙龙尾一甩,直冲向地面。 阿菱“啊”了一声,凄声道:“是……姑娘,是咱们家!” “什么?”向小园茫然的转头看向阿菱,而阿菱握住向小园的肩膀,边哭边说:“姑娘,那个方向是咱们家……呜呜……那条水龙……呜呜……” “快游到岸上去!”祝青珩喝到,拉住向小园的手,拽着二人向岸边游。其他落水的人见这三人这般举动,也都纷纷向岸边游去。向小园到了岸边,却不肯上岸,哭着道:“我要回家!这是怎么回事?我要回家!妈妈,爹爹,我要妈妈!” 祝青珩望着她惨白的脸,眼中满是愧疚,她用手盖住眼睛,然后放下手,冷声道:“阿菱,将小园抱起来。你们想要活命,就跟我来。”说罢,当先跳到岸上,混不在意自己一身狼狈。阿菱咬了咬牙,心知刚才那水龙向下俯冲的一下,点翠坞恐怕已经毁于一旦,当即抱起痛哭的向小园,也跳到岸上去。 祝青珩带着二人先去了马市,她询问阿菱道:“阿菱你会骑马吗?”阿菱惨白着脸摇了摇头。祝青珩又问:“那你会驾车吗?”阿菱道:“我……我没做过,但是见过别人驾车。” 祝青珩点头道:“好。”她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到阿菱手里,道:“你去买一辆马车,仔细着点,别让马贩子给骗了,拿一匹不经跑的马来充数。”阿菱点头,好一会儿她走出来,身后跟着个卖马的大汉,牵着一辆红棕色骏马拉的马车。那车厢不太大,仅能容两三个人。青灰色的帘子垂在四面挡风,两侧各开着一扇小窗户。阿菱白皙的脸庞上透着两团红晕,头发仿佛水草一般贴在脸上,她气喘吁吁的跑过来,道:“祝小姐,这里没什么好马车,我就找到了这一辆能将就的。” 祝青珩绕着那匹马转了一圈,问那大汉道:“这匹马可喂饱了?“ 那大汉一眼看出这三人的主仆身份,看她们形容狼狈,又是一个侍女带着两个小主人,这家大人却不在附近,心里暗自嘀咕这是从哪里跑来苏州逃难的么,回道:“您放心,这匹马中午刚喂了,一气跑个几十里不成问题。” 祝青珩哪里懂什么相马,她听这卖马大汉这么说,也就点点头,让阿菱把钱给那大汉,三人牵着马绳离开了马市。这匹棕马极是温顺,阿菱摸了摸马鼻,见那双眼睛始终温顺的瞅着自己,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她将祝青珩和向小园送上车厢,自己就坐在帘子外面,牵着缰绳,拿起马鞭,转头问祝青珩道:“祝姑娘,咱们该去哪?” 第二十一章 河上惊魂(一) 祝青珩道:“杭州这几天有个修炼者的盛会,那些人没准儿也会过去,咱们不能去那。去洛阳,云机门有位师伯前几个月搬去了那儿,看在我爹爹的面子上,他应该会收留咱们。” “洛……洛阳!”阿菱惊呼道,“太远了,我……我不认路啊。”顿了一顿,又道,“那些人,是指什么人啊?” 祝青珩道:“是杀了我家人和向家人的那伙人。”她说完,心中暗道:“那些人……兴许就是冲我来的。他们将我家里人杀光了,想斩草除根,得知我去了向家玩,就去向家等我。没想到我许久不归,没耐心等了,就干脆将向家也除了。” 向小园在旁边哭道:“是……是一伙人吗?杀了我爹爹妈妈的人,也是杀了你爹爹妈妈的人吗?” 祝青珩不敢将自己所想告诉她,此刻心中歉疚之情竟大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之情,忙别过头,低声道:“可能是的。所以咱们要尽快离开苏州,那些人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来做这些事,咱们也只有尽快逃的远一点,才有一线生机。” 向小园喃喃道:“我爹爹妈妈都没了,家也没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祝青珩喝道:“小园,你难道就甘心这么糊涂死去,连仇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都不搞明白就死去吗?倘若咱们死了,这份血海深仇,谁能替咱们报了?” 向小园眼中含泪,低声说道:“可是能怎么做呢?” 祝青珩道:“咱们去投到云机门,天音净宗,或者其他什么门派的门下,只要咱们能进了这些门派,受到他们的庇护,学得一身本领,就能去找出凶手,为咱们的家人报仇了。”向小园听了,心中恐惧迷茫稍减,点了点头,眼泪一滴滴都落到衣襟上。 三人问明路径,径赴码头。其时南北运河已建,南至杭州,北达洛阳,南北来往多走水路,运河上客船、货船每日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正巧一艘去洛阳的客船上一家人因为孩子生了急疹退了房间,她们弃了马车,定下了这间房。向小园尚好,阿菱自小在苏州长大,从未离开这里半步,如今颇为不舍,踌躇道:“真的会有人来追咱们吗?” 祝青珩道:“我连他们的目的都不知道,哪能推测他们的行径。只是倘若咱们抱着侥幸留在苏州,万一真被找到了,那时候再逃可就来不及了。” 阿菱道:“可是他们怎么会认得咱们?” 祝青珩道:“上午向咱们问路的白衣女子,恐怕就是凶手之一。” 阿菱骇道:“所以咱们的模样都被瞧见了?”见祝青珩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咱们是谁,咱们也没有自报家门呐。” 祝青珩苦笑道:“我心里有个猜测,如果是真的,那些人不仅能对上咱们的模样,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会被预料到。所以我只好选第二条路了。”她心想,留在苏州等风头过了再走自然是最好的,但是倘若对她熟悉的丁碧儿真是元凶之一,那未必不会想到这条路。毕竟自己平时再怎么‘早慧’,也不过是个小孩,又怎么有胆量孤身一人离开故土。何况若她真是元凶,那势必要斩草除根,把自己这个意外给杀了。不然日后若是自己有机会指证她,不就破坏了她的苦心经营。 阿菱看了看房间外面,压低声音道:“大姑娘,你知道是谁做的?”这是祝青珩早先的吩咐,她为了不暴露身份,就让阿菱别再称呼她的姓氏。因为祝青珩比向小园大几个月,阿菱就叫她大姑娘,叫向小园二姑娘了。 祝青珩点点头,又摇摇头。 阿菱着急道:“您别卖关子了。” 向小园道:“阿菱姊姊,你别急。青姐她自己也不能肯定的说出来,才又点头又摇头的。”她遭此大变,几乎要将这辈子的眼泪流尽了,此刻眼睛肿的像桃核一样。所幸她心志坚韧,远胜寻常孩童,祝青珩怕露了马脚,让她别再哭泣,她也真慢慢将自己满腹的悲伤藏了起来。 祝青珩点头道:“我去我家看的时候,发现了些不对的地方。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有个猜测,凶手里可能有个熟人,才对我家地形了如指掌。”这句话半真半假,因为她也想象不出,倘若眼前这两个人知道向家的祸事可能是因为她去向家玩而引起的,会是怎样的反应。只是现在正是危急时刻,倘若三人分心,恐怕谁也活不下去。她心中歉疚非常,只想着等安全了,一定向向小园和阿菱一一坦白。 阿菱心道:“这祝家姑娘定然还知道些什么,却不肯说出来。”若是平常她作为侍女自然不该打听客家姑娘的心思,但此时向家已经不在,还有几个修士可能在后面追着她们,这叫阿菱怎么能放心把事情都托付到一个未满九岁的小孩身上。她想到这,问道:“大姑娘,你在湖上是怎么发现不对劲的?” 祝青珩道:“我爹爹曾经教过我一些辨认法术发出时的征兆。若是简单捏一个水龙诀,是不可能像咱们看见的那么大声势的。我当时感觉到风中渐渐有水珠凝结,湖面上的湖风却几乎静止,若是平日,我自然不会注意。但是刚刚经历我家的事,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敢放过,没想到果然是有人操纵湖水。” 阿菱和向小园想起当时几乎下去半个身位的水面,心中不由一抖。阿菱倒了杯茶,正要喝,却被祝青珩拦下,只见她拿出一根银针,在杯子里蘸了一蘸,拿出来看了看针尖,见并未变色,点头道:“可以喝了,出门在外,常有宵小做些下药劫财劫色的勾当。一定得小心谨慎些。” 阿菱从前倒听别人说过这些手段,没想到现在出门在外竟全忘了,还要祝青珩这个小孩提醒自己,心中顿时羞愧非常。 第二十二章 河上惊魂(二) 三人用过晚饭,船上时光十分无聊,阿菱再三试探祝青珩,祝青珩也始终和她打着机锋,心中的猜测一句也没告诉她。到了晚上,阿菱收拾床铺,准备睡觉,打水回来洗漱,却不见祝青珩身影,慌道:“姑娘,祝……大大姑娘去哪了?” 向小园微微一笑:“哪有什么大大姑娘?”见阿菱一脸焦急,手指着门外道,“青姐说胸闷,到外面吹吹风。” 阿菱见她那淡淡微笑的模样,才惊觉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将祝青珩这个小孩子当成了支柱。暗道:“阿菱,你好不出息,祝家小姐虽然有个会法术的爹爹和大伯,也只是个小孩子,能知道多少事。你若是什么事都指望着她,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虽这般想着,她放下水盆,交代了向小园一句,就急急去甲板上找祝青珩。 祝青珩正站在甲板上看夜色,见阿菱过来也不吃惊,指着船后方道:“虎丘山已经看不见了。”此时夜空晴朗,月明星稀,祝青珩手指方向只有滔滔河水,河两岸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夜色里也看不出本来颜色。阿菱心弦被拨动一般,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旁边一个穿着短襟,抽着烟杆的大汉笑道:“两个小姑娘是第一次离家罢。” 祝青珩微笑道:“是,我外祖家在洛阳,正要去探亲哩。大叔你呢?” 大汉笑道:“我是生意人,常年走南闯北的。” 祝青珩好奇道:“大叔是做什么生意的啊?” 大汉道:“咱可不讲究,什么都做。今次是从苏杭进了一批茶叶,去洛阳卖。嘿,这几年最得宠的淑妃娘娘很爱太湖产的吓煞人香,不,现在该改叫碧螺春了,弄的现在洛阳里只要有点权势地位的人都以喝碧螺春为荣。” 祝青珩奇道:“淑妃娘娘?那佟贵妃呢?”她自小听的都是佟贵妃如何仗着皇帝宠爱而干扰朝政,逼死忠良,纵容奸佞。这位风头最劲的淑妃倒从来没听说过。 那大汉哈哈笑道:“那是哪辈子的老皇历了,三年前新皇登基,佟奸妃已经被赐三尺白绫在仁智院悬梁自尽了。” 祝青珩脸颊微红:“原来是这样。” 阿菱在旁边见她那幅羞窘模样,心中不由一松,暗道:“祝小姐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连我这个小丫头都知道新皇登基的事情呢。”心里因为这一天变故迭生、祝青珩却冷静的不像个小孩子而隐隐产生的恐惧也消散了,只道祝姑娘毕竟是修士人家的孩子,自然该不同些。 祝青珩又向那大汉打听了些洛阳的风土人情,船上生活实在无聊,那大汉兴许也是闷烦了,祝青珩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很是耐心。阿菱从未出过门,在旁边听着,她本来是惊讶祝青珩一本正经胡编来的那些瞎话,后来渐渐着了迷,一会儿惊讶一会儿感叹。只是祝青珩见那大汉眼睛总往阿菱那苗条的身段、高耸的胸脯上瞅,心下不喜,于是又说了几句,就拉着阿菱回去了。 回屋见向小园已经合被睡去,祝青珩坐在她床边,见她呼吸平缓,无喜无悲,只一双眼皮高高肿着。心下对她十分佩服,祝青珩将祝溪岩的佩剑放在枕边,和阿菱二人也各自洗漱睡去。 第二日上午,祝青珩正在房间里看从邻屋借来的一副洛阳地图,向小园坐旁边吃着点心,阿菱则坐在床榻上绣绣花样子,想着到洛阳也能拿着卖些钱。突然一个大浪打来,右侧船身高高翘起,而左侧船身几乎要没入河中,房间里立着的摆设都滑到了左边墙上,三人也都撞了过去。 阿菱忙将祝青珩和向小园拉起来,脸色惨白颤声道:“怎……怎么回事?是……是那些人追过来了吗?” 祝青珩勉强保持平衡,道:“我……我出去看看。” 向小园道:“青姐,我跟你一起吧。” 祝青珩回头,惨笑道:“反正若是……这船上也逃不了了。” 阿菱咬牙道:“我也去!” 三人扶着墙走出船舱,外面已经下起瓢泼大雨,船身起起伏伏,水浪四溅,见水手一个个身体摇摇晃晃穿梭于货舱和甲板,将一袋袋米粮搬出来。船老大抱着桅杆,指挥着舵手在激浪中行驶。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阿菱见空中并无御剑之人,心中稍安,又见船老大和水手行径诡异,不禁问道。 “这是怎么了?”同时一道清越的男声也发问出来。 阿菱脸颊一红,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缁衣僧人从船舱里走出来,此时虽然浪急船晃,他却站的很稳,浑然没有祝青珩等人的狼狈模样。他深目阔鼻,耳垂肥厚,神态温柔,颇有慈悲之像。紧跟着那僧人身后又走出个白衣中年人,这人身材瘦长,长眉倒竖,天生有一副凶戾模样,仿佛刚被人痛殴了一顿、或者新死了妻子儿女,而凶手就站在他面前一般。阿菱先前还好奇的多看了那僧人几眼,等那白衣人走出来,忙收回目光,心吓得砰砰直跳。 船老大竭力喊道:“是白龙王、白龙王他老人家来了!”一个浪头打来,他将话吞了一半,似是咬到舌头,好一会儿才吐字不清的喊道:“快将米粮扔进河里孝顺他老人家!” 祝青珩抓着缆绳大着胆子探出头一看,只见河里果然有个庞然大物向船游过来,它的鳞片在雨中闪着烁烁银青色光芒,身躯几乎要填满大半个河道。 祝青珩咂舌道:“好大的鱼!” 又见水手将甲板上的米粮都扔到河里,其中一个被米袋一坠脚底打滑正惨叫着眼看就要摔进河里,没想到那大鱼尾巴一甩,竟然将那水手从半空中接住又扔到甲板上。 那僧人微笑道:“这位鱼施主倒是好心肠。” 白衣人默默收回伸出的手臂,站回那僧人旁边。也因为这动作,祝青珩隐隐看见这两人之间似乎有条金色的锁链将两人锁在一起。再一细看,却又看不见了。 第二十三章 河上惊魂(三) 待甲板上小山一般的米袋都扔进河里,就见大鱼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河里翻滚的米袋同河水一起吞进肚里。然后鱼尾一摆,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这时瓢泼大雨也渐渐变小,没一会儿云朵散开,竟露出骄阳。河面也变的平静起来。那船老大这才松开桅杆,他四肢都僵硬了,一个不留神就摔倒在地上,两个水手忙上前将他扶起来,拍打他僵硬的手臂。 那僧人和白衣人走上前向船老大打听那条大鱼的事情,船老大答道:“几十年前这条河道被挖开以后它老人家就出现了。起初叫‘河神’、叫‘龙王’的什么都有,后来大家怕得罪真正的神仙和神龙,都一致叫它‘白龙王’,算是和真正龙王有个区别。大师,您别看它长得凶恶,却很少杀生,曾经也有给它献过整猪、鸡鸭牛羊的,它一概不要,只吃素。还经常救人,就像刚才顺子那一下。所以在这段河道上行船的,船上都要备着一百袋米粮。若是遇见了,求个平安,就得把米粮都扔下去。” 那僧人喜道:“这位鱼施主倒颇有佛缘。” 白衣人冷冷道:“若它心中真有佛,就该找个水塘自己呆着,而不是在这里兴风作浪。” 僧人微笑,敛口不答。船老大听了这话,慌慌张张道:“嘘,噤声!若是惹得它老人家回来,我这条小船可承担不起!” 白衣人冷着脸看了那船老大一眼,目光中本无喜憎,但他长得太过凶戾,倒让船老大觉得那目光仿佛杀猪刀一般在他身上转了一圈。腿间一热,一股尿骚味从他身上溢出。 他这么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一时间羞的恨不得投进河里。抬头时见那白衣人和僧人已经走进船舱,两人手腕间的金色锁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阿菱震惊的捂着脸,好一会儿低声道:“这……莫、莫不是分桃?” 向小园奇道:“分桃?那两人手里没有桃子啊。” 祝青珩扑哧一笑,阿菱扭捏道:“哎哟……不是那个意思啦……就是、就是……唉哟。” 向小园更加疑惑,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怎么这么难说出来?” 阿菱脸颊微红道:“这可不好在这儿说,等姑娘再长大一点,就知道了。”美目一转,又道,“咱们还是回去吧,衣服都湿了,得换一件。还好上船之前东西都买齐了,不然就麻烦了。” 祝、向二人点头赞同。祝青珩走了一步,心中一动,又缩回脚,转身向专管卖船票的水手打听刚才那僧人和白衣人的身份。那水手一边撸着衣服上的水一边回道:“他们是在杭州上的船,黑衣服的和尚看起来像是四处游方的僧人,那跟他身边的‘罗刹’可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站他旁边将短褂脱下来拧水的水手笑道:“我们北方,倒有个和他俩挺像的人物。也是一善一恶,我们都称这人叫‘两面佛’,听说这人有两面,两只眼睛睁着的时候,他就是慈悲为怀的高僧,做了不少善事。一旦他两只眼睛闭上,额上第三只眼睛睁开,就成了地狱里来的罗刹鬼,专吃人肉,最爱小孩和处子。不过这是我小时候的传闻了,我长到十六岁离家,都没见过这位呢。” 祝青珩好奇道:“这种家伙,没有哪个名门正派的修士去把他收了么?” 那水手耸肩道:“这么多年再没听说过他的行踪,没准儿就是被哪位修士老爷给收了。这传闻传得最凶的那阵儿是我两三岁的时候,那时候大家都当哄孩子的故事,一旦有哭闹不听话的,就说你若不乖乖的,两面佛就要过来抓走你吃了。他的故事也都传的有鼻子有脸的,我现在是不记得了,那时候被他祸害的地方都能说出名字,据说他走过的地方,一个活人也不留。所以现在还没个真见过他的人出来,不过那一阵凡是僧尼路过我们那儿,挨家挨户都门窗紧闭,他们什么都化不到,寺庙里那时候也没什么香火,一个个和尚饿的裤腰带能缠两圈。这几年才渐渐好起来。” 祝青珩微笑道:“那位白衣服的大叔,虽然长得凶,心肠倒不坏。刚才那个哥哥从船上掉下去,我看他向前走了几步,像是要去救人的。” 旁边一水手点头赞同:“这倒是,在杭州的时候我看见他从人贩子手上救下个小姑娘还给了她家人,只是他长得实在太凶,那小姑娘被吓的简直快昏过去了。” 旁边一人嘻笑道:“哈哈,要我看,若是有人拿他的模样去画门神像,贴在门上,保准强盗小偷都不敢进来。” 祝青珩又问道:“那那位大师呢?他们两个人怎么被锁在一起,可真奇怪。” 众人纷纷摇头,只一水手猜测道:“莫不是遇到个厉害的对头,将两人锁在一起的。” 另一水手哈哈笑道:“把和尚和别人锁在一起是要做什么?若是个大姑娘,引得和尚破戒还好说,这可是个大男人。莫不是想要和尚晚上醒来,看见那张脸,被吓破胆出糗?”说完自己乐的不行。 祝青珩见他们只说些玩笑话,再问不出什么东西,也就同阿菱、向小园回了屋子。那船老大换好裤子,回到甲板上,见这几个水手聊的正欢,心中陡生怒气,训斥了众人一通,然后赶他们去做事。 船行至荥阳郡汴京县,靠岸补给。又有船工发现船身磨损,行程便延了半天。众人在船上飘荡多日,终于站在陆地上再不摇摇晃晃,除了几个赶时间的船客抱怨连连,心情都不错。祝青珩三人一路没见着追自己的修士,都松了好一口气。她们三人自小在姑苏长大,祝青珩从前还随着父母出去玩过几趟,向家两人,便是年纪最大的阿菱也从未踏出苏州一步。见到和南国风光迥异的汴京县,心中格外新奇。 第二十四章 河上惊魂(四) 其中一户去洛阳探亲的人家听船工说至少也要两三个时辰才能起航,决定去附近的镇上转转。那家人带着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那年长男孩虚岁十二岁,叫展宏,小的那个才六岁,叫展飞。女孩叫展琴。展宏离开父母身边走过来招手道:“青妹妹,我们要去镇上转转,你们也一起来吧。” 祝青珩看向向小园和阿菱,目带询问,见两人都点头,就笑道:“好啊。”手指着一伙儿水手道:“咱们跟船上买补给的哥哥一起去吧。” 展宏道:“我去问问爹。”就跑到展老爷身边,问了几句,见展老爷点头,又跑到祝青珩跟前告诉她:“爹也觉得好。”他留在祝青珩身边不愿回去,一边走一边摸了摸滚圆的脑袋道:“青妹妹,你从前来过这里吗?” 祝青珩道:“没,你呢?” 展宏微笑道:“我来过一次,我跟你讲,镇子上有个小贩,卖的冰糖葫芦可好吃了。一会儿我给你买来尝尝。对了,镇子上还有个道观,听说这里的道士可灵了。上次我一个姐姐一起来,她晕船,一路上病殃殃的,结果姨妈在道馆里找一个道士开了副药,我姐姐就立马好了。” 他们几人动身前往附近城镇,其余船客见了,也纷纷跟着,到最后一船的人几乎都走空了。 行了几余里,进了一个大镇。见镇上门窗紧闭,商铺倒都开着,生意冷清,偶尔有人上街也都行色匆匆,于是去了镇上最大的酒楼飞天阁,点了酒菜,展老爷就向店小二打听。 店小二道:“唉,这不是小半个月前这里突然冒出一伙强盗,临镇刚被洗劫了,顾大善人一家都被烧死在家里。现在案子还没破,凶犯也抓不到,弄的人心惶惶的。你们这是从哪来的?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展宏本来在为买不到冰糖葫芦而沮丧,听到店小二的话,惊讶道:“就没人管吗?” 店小二答道:“我们这里离洛阳也不算太远,管是肯定有人管,只是那伙贼人太狡猾,仿佛凭空出现似的,我们大人愣是大半个月了都找不到他们的窝点呢。” 祝青珩见向小园听到“顾大善人一家都被烧死在家里”这一句时轻轻倒吸了口气,放下筷子,低着头手微微颤抖。忙倒了杯热水,递到她手里。向小园接过,脸色惨白,神情怔忡。展宏凑过来道:“柳二妹妹怎么这幅模样,”微微一笑,“是被吓着了吗?别怕,咱们这里这么多人,何况咱们呆不了多久就走了,哪能那么倒霉呢?”见向小园摇摇头又点点头,又问祝青珩:“青妹妹,你怕不怕?”祝青珩和向小园在船上自称姓柳,一个叫柳青,一个叫柳园。展宏初时称祝青珩作柳大妹妹,向小园作柳二妹妹。后来相处久了,他喜欢祝青珩的鲜妍可爱,心中与她亲近,就改口称她青妹妹。 祝青珩心知向小园是触景生情,由顾家惨案想起向家的事。她心道,自己运气一向不好,若是偏偏今天遇见强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对展宏笑道:“本来是不怕的,听到你的乌鸦嘴,可就怕了。” 展宏只道她是开玩笑,忙抬起手拍了拍嘴巴,求饶笑道:“呸,呸,是我不对。” 祝青珩笑了一笑,问店小二道:“小二哥,那伙强盗去临镇的时候,除了顾家,还有什么伤亡吗?” 那店小二道:“那倒没有,最严重的还是吴大官人在陈寡妇家里爬墙的时候受惊掉下来摔断了腰。顾大善人家是我们这儿方圆百里最富庶的人家,那伙强人当时破开城门,就直接冲向顾家去了。当时大家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也有几个青年拿着锄头什么的出去,都被那伙强盗砍晕了。我姊姊家比较破,强盗连进都没进去。她家街东口那户富商家里值钱的东西也都被抢光了。据说那伙强人,有使刀的,有使剑的、枪的,手法都特别快,那富商家里的家丁还没跑上去,那伙强人就用武器背面砍在他们脖子上把他们敲晕了。他们连看都没看见那些强人出手。不过顾大善人家里人人习武,和街东口的富商家没法比,估计是反抗激烈,才遭人杀害了,还一把火把家里全烧干净了。”他口齿伶俐,一番话讲的绘声绘色,将当时情景都描绘了出来。 祝青珩心道:“除了顾家人,一个都没死,现在强盗心肠都这么好了?”又问道:“那会不会是专门找顾家寻仇呢?” 店小二一拍大腿,道:“嘿,您不知道,这大半个月来,各种说法都有,什么来找顾家寻仇、顾家的公子抢了人家心上人、强盗首领对顾家姑娘倾心求婚不成恼羞成怒、强盗首领其实是顾家老爷私生子生母被顾夫人害死了等等。这还算靠谱的,现在连顾家公子玩弄强盗首领感情抛弃人家导致他来报仇的说法都有了。也不知道什么人这么闲光编这些,我看再破不了案,话本都要写出来了。” 他这一番话说的众人目瞪口呆,那店小二却浑不在意的继续道,“要我说,我爷爷的爷爷搬来这儿的时候,顾家就在这里了,一直救灾济贫,开办私塾、修码头、黄河泛滥的时候还带头捐款修河堤,我从没听别人说过顾大善人一句坏话,就是他家里的家丁、长工也尽说顾大善人为人公正、体贴他们下人。顾家的公子姑娘也都是知书达礼的人物,从不惹事生非,若说是寻仇,简直连想都想不出来他们怎么会结上这么大的仇怨。” 祝青珩心道:“我家不也是这样么,唉,顾家这么多年积了多少功德,尚且短短时间内就流言四起,编排的一个比一个难听。还不知道苏州那里是怎么说我家的呢。”她双目含泪,又强压下去,问道:“小二哥,顾家可有人修习法术吗?” 店小二摇头道:“姑娘可高看我们了,我们这种小地方,哪里能出那样的大人物啊。” 第二十五章 赤脚谢三(一) 展老爷问道:“顾大善人家可真从没跟人结过怨?” 店小二笃定道:“我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祝青珩心道:“这种一言不合就灭门的行事,倒是魔门和阎门的风格。可是依他所言,那些强盗也就是手上的功夫利落些,并没有什么法术。何况那些妖人怎么会对别人手下留情呢。是和顾家有仇,还是只是巧合,因为顾家的人太强,他们在对抗的时候泄漏了手上真正的功夫,暴露了来历,这才杀人灭口,还要把房子也烧掉才放心?”她这般想着,目光触及向小园,心中一突,暗道:“还有一种可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许顾家人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般厄运。” 展老爷和展夫人一商量,决定吃完饭就回船上去。一边缁衣僧人却向店小二打听临镇怎么走。那店小二道:“也不远,出了咱这儿的南门,走个七八里路就到了。不过大师,现在奉安镇上因为出了这儿事,对进去的人查的很严,我去过那么多趟,还要我家姊过来领人才能进去。像您这样一看就是外地人的,虽是出家人,也不一定准许进去。” 僧人双手合十,道:“我也是想为顾檀越一家超度一番,既然这么不便,自然不该过去烦劳。” 店小二笑道:“大师菩萨心肠,只是……”他突然变的吞吞吐吐,被僧人旁边坐的白衣人看了一眼,身子一抖,忙道:“我们老爷也不知道从前有什么经历,最恨僧尼。我们这儿城南边有个道观,其实从前是个庙的,不过那里求的签子也不怎么准,所以香火也一般。我们老爷来了以后,就把那庙扒了,里面的主持、沙弥都被寻了罪名流放了。后来来了个赤脚道士,见那里荒废着没人住,就赖在那里不走。他还很有些本事,小孩子拉肚子发烧、大人得个病到他那开服药就好了。就是有个跌打损伤什么的,贴个他开的膏药就好了。” 店小二继续道:“我们老爷本来也是要赶他走的,只是老爷的如夫人有次生了恶疾,遍寻郎中都救不了,后来破罐破摔去找那道士,那道士随便看了一眼,捋着胡子背手走了。当时老爷气的恨不得砍他脑袋,没想到他走了以后,小厮发现他用过的茶杯底下压着张纸,纸上写着一些药名和用量。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的,老爷打法小厮去药店按着那方子买药,当晚熬了,第二天如夫人半条命就回来了,第三天就痊愈能下床了。从此老爷再也不提赶那道士走的话,还送了不少谢礼给他。大师,我跟您讲,您在我们镇上呆着等船开没事儿,可别多做什么事儿。” 僧人微簇眉头,继而舒展,点头道:“多谢檀越告知,贫僧会注意的。” 用过饭,展老爷就要回下船的地方,展宏邀祝青珩三人一起走,祝青珩却拒绝道:“难得来一趟,我还想再转转呢。你们先回去就好。”她听着刚才那店小二所说,觉得这赤脚道士确实有几分神奇之处。心下好奇,便打算去看一看。展宏不敢违逆展老爷,也舍不得和祝青珩分开,左右为难,劝道:“青妹妹,万一那伙强盗过来,伤到你怎么办?” 祝青珩正和店小二打听怎么去那道观,听展宏这么说,转身微笑道:“你刚才不还说咱们哪有那么倒霉偏偏遇见强盗么。”展宏道:“那是……那是我以为咱们就在这儿吃顿饭而已。”其实他说这话的时候展老爷还未决定吃完饭立刻就离开,他说也是见向小园害怕来安慰她的,现在说出来不免心虚,又解释道,“就你们三个女孩子在这里,可太危险了。万一真碰见坏人,出事了可怎么办?” 祝青珩笑道:“大师和使剑的大叔也要在这儿逗留,我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展宏忙拉住她的胳膊,向僧人那桌瞥了一眼,慌忙收回目光,压低声音道:“那个……那个和尚倒没什么,他身边的那个人,看起来好像恶鬼一样,你站在他身边,不害怕吗?”他说完这话,只觉得脖子发凉。只在背后说了一句白衣人的坏话就这般心悸,可见这白衣人在展宏心中“份量”。 祝青珩道:“咱们在船上这么多天,他们虽然不怎么出屋,也见了好几面了。那大叔的脸我看习惯,也不觉得多么可怕了。”她手指刮了刮右脸颊,笑盈盈道:“你试试站在那大叔前面同他说几句话,也不会怕了。”展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忙摆手道:“不,不,我才不要呢。” 祝青珩轻轻笑道:“哪有那么可憎。唉,你随展伯父伯母回去吧。”双手轻轻一推,就将他推到展家人那边,然后她走到向小园、阿菱身边道:“咱们走吧。”阿菱道:“是跟展老爷一起回去吗?”祝青珩笑道:“怎么,你想回去?”阿菱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笑道:“这一路我都被吓怕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事。”祝青珩点了点头,又问向小园道:“小园你呢?”向小园道:“我想去城南的道观看一看,听起来那位道长很有本事。我听说修道之人不少会卜卦的,要是他能帮我找出杀了我家人的凶手就好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很低,显然是怕被旁人听见。 祝青珩点头道:“我也正想去看看那位道长的本事。”阿菱见这两人去意坚决,低低叹了口气,也同意去了。 展宏见祝青珩决意要在这镇子上待着,心里又急又烦,忽然心生一计,走到妹妹展琴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展琴抬头看了他一会儿,道:“我帮了哥哥这一回,哥哥也要帮我一回。”展宏道:“什么都行,只要小妹肯帮忙。”展琴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道:“那咱们可说好了,等到了洛阳,你帮我向楚姐姐要来她的那只穿缕金百蝶穿花大红褙子的娃娃。” 第二十六章 赤脚谢三(二) 展宏回道:“只管包我身上。”他虽然这般说,心里其实对展琴说的娃娃一点印象都没有。 展琴见他答应了,就踉踉跄跄走到展夫人身边,身子软绵绵靠着展夫人,手捂着额头道:“妈,我头晕呼呼的,难受的很。” 展夫人忙弯下腰,摸了摸展琴的额头,担忧道:“怎么刚才还好端端的,突然难受起来了?是刚才吃的不舒服吗?” 展琴摇了摇头,手拽着展夫人衣角,遮住自己的半边脸,娇声道:“我也不知道。我记得之前表姐晕船,在这里找道观里的道士开了服药就好了,我也想去找他看看。” 展夫人心疼的搂着她,看向展老爷,展老爷点头道:“琴儿难受,当然得找人看看。只是该找个正经的郎中才是。“ 展琴躲在展夫人身边眨眨眼,娇声道:“爹爹,刚才那个店小二都说这儿的人都找道观里的道士看哩。何况表姐当时都被他立马治好了,咱们平常看病的郎中哪有这么神。” 展宏在一旁搭腔道:“爹爹,那道士听起来很有几分神通,姨妈都赞不绝口,咱们不如去看看吧,反正也不远。” 展夫人也道:“是了,宝琳丫头自小体虚,坐了那么长时间船,可怜见的一张圆脸瘦了一半。还不是被那道士一服药就治好了。琴儿难受,很该去看看。老爷你觉得呢?” 展老爷见妻儿都想去那道观看病,又看女儿那副可怜模样,颔首道:“你们都这么说,那咱们就去那儿看看。”又问展琴,“琴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很难受吗?” 展琴摇摇头:“也没有很难受,就是怕回船上了就难受起来了。”她心知自己这是装病,话就说的很有分寸,便是那道士察觉她脉象正常也不能说她说的难受是假的。 展宏见展老爷同意了,立马心花怒放,忙跑去祝青珩身边跟她说。这时祝青珩刚同向小园、阿菱商量完,正打算去找那和尚和白衣人商量一块去道观,就感到一阵风扑过来,忙转身,就见展宏脸上挂着笑大步走过来。 “怎么了?”祝青珩问道。 展宏道:“我妹妹身子不舒服,也要去找道士开服药。咱们正好一起走吧。”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祝青珩扫了他一眼,心道哪有妹妹生病,做哥哥的这么开心。又看了一眼展琴,便知他二人玩的什么把戏。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显露,微微点头,问道:“琴姐姐是怎么了?” 展宏忙摆手回道:“没……没什么。你别担心。” 祝青珩道:“那咱们也别耽搁了,赶快去吧。” 于是叫上向小园和阿菱,同展家几人一起向城南走去。众人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到了城南,果然见到了一座似庙不是庙的不伦不类的道观。就见大门上本挂着的匾额被拆下来,只露出后面的黑漆门墙。门两边的红漆柱子上各贴着一张黑字红底对联,右边是“玉炉烧炼延年药”,左边是“正道行修益寿丹”。祝青珩从前在大伯父炼丹室外面见过这幅对联,说这是道教的十四字真言。 还未进道观门,祝青珩就闻见一些药草和泥土混杂的味道,虽不似祝云岩院子里的品种珍贵讲究,这道士也算是有几分真才实学。这里人也多,院子里排着长队,祝青珩走进去一看,只见正屋中间摆着一条长桌,桌子后面坐着个道士。那道士身材高大,须发花白,凌乱的打结在一起。他穿一件脏兮兮的青色道袍,袖子高高挽起,还有一双大脚光裸着踩在地面上。 他面前坐着个三十岁的妇人,手腕放在桌上,那道士将手放在她手腕上切脉,对面女子蹙眉担忧道:“道长,您说这严不严重?” 道士抬头,祝青珩这才看见他眼睛莹润有光,面色红润白皙,虽比不上祝云岩和祝溪岩,在普通人中已经是难得。道士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摊开一张纸写方子一气呵成,笑道:“娘子回去照这方子抓药,两日一次,最多一个月就无事了。” 那妇人千恩万谢,将酬金递过去,双手恭敬接过药方离开了。立马后面一个少妇抱着孩子就坐了过去。 阿菱在人群中排队,向小园坐在树荫底下,见祝青珩回来,问道:“怎么样?” 祝青珩道:“看起来应该有些本事,可也不像是很有本事。” 向小园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祝青珩笑道:“我看他指缝里有些黄粉,这是常用符咒留下的。院子里种的药草都是炼丹能用的,可见他确实能和修炼界扯上关系。但是他眼中有光却不凝聚,脸庞丰盈却不紧实,可见修为很不到家呢。”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路口那边响起,祝青珩只当是展宏回来了。展宏先前非要去街上买糖葫芦,他妈妈拗不过他,就给了钱让他去了。祝青珩探头看了看,却见地上映着两个肩并肩的影子,再往上看,原来是那和尚和白衣人并肩走过来。 那坐堂的道士似有所感,抬头看了两人一眼。脸上先是不敢置信,又飞快闪过狂喜,继而面色平缓,对院子里排队求医的人说道:“老道今天就看到这里。且散了吧。” 院子里也不乏大老远跑来看病的,但大多是本地人,对他性格很了解,也都不是急症,听他这话,也就散了。纵然有强留下来想等他医治的,遭他板着脸语气强硬的说了几句,就只好出来等候。 和尚和白衣人见这副光景,只道运气不好,也想转身离开,却被那道士叫住,只听他声音从院子里不疾不徐的传出来,朗朗道:“两位道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坐?” 和尚甚喜,笑道:“道长这么说,小僧却之不恭。”于是和白衣人走进院子,他两人进去,道观的大门就自然合上了。 “啊,”向小园侧头问道,“刚才是谁关的门?” 祝青珩道:“是那位道长。”她目光炯炯的盯着紧紧闭上的大门。 第二十七章 赤脚谢三(三) “这就是法术吗?”向小园低声问。 祝青珩道:“只是个小把戏而已。不知道那位大师和白衣大叔有什么来头,让这位道长这么慎重。”她担心在此处说的话院子里的人法力高深都能听见,因而言辞很是客气。 展夫人揽着展琴坐在她们身旁,展琴也此时拿不准该不该继续装病,就显得没精打采一点,半句不提身上的难受。展老爷坐在这儿等展宏。打算他一回来,就带着一家去镇上正规的医馆问诊。过了半盏茶功夫,展宏尚未回来,却听得“嘭”的一声,一股热浪在他们眼前炸开,直接将他们从地上掀了起来扔到身后五米以外的荒地上。 祝青珩身子被摔的生疼,支撑起上半身,怔怔看着前面。只见刚才那座不伦不类的道观一瞬间被夷为平地,两道虚影在废墟上交手。 两个?她心中一紧。细细看去,勉强看清其中一人右手执拂尘,左手拿金链。另一人白发如瀑,缁衣无风而动,胸前挂着一串拳头大小骷髅头做的珠串。只见他颜若处子,唇似点丹,双眼紧闭,眉长入鬓,额上正中一道黑色弯月形伤疤。 再一看,那人额头上黑色的月牙哪是伤疤,那赫然是一只闭着的眼睛! 那白发缁衣少年胳膊一挥,将道士的攻击都收纳于袖中,声音含笑道:“兀那道士,你有助本尊重见天日之功,现下不跟你计较。待本尊饱餐一顿再来找你。” 祝青珩心中一凛,无端就寒毛直竖。她虽然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头,但看那道士衣襟上血淋淋的可怜模样,自己三人也绝不是这人对手。忙拽住向小园的袖子,喊道:“快跑!” 阿菱本就在琢磨那白发少年的话,一听祝青珩的呼喊,立马从地上跳起来,跑了出去。没想到那白发少年转过头来,额上第三只眼睛睁开,里面青金色的眼珠盯着阿菱,阿菱虽然还在跑,却仿佛被禁锢在那里,一步也移动不了。 祝青珩心道:“这人只有一只眼睛,能禁锢的了阿菱,其他人兴许就能逃了。”当即从包裹里取出长剑,一边喊“大家散开跑!”一边将身旁一棵树拦腰斩断,剑尖一挑,茂密的树冠倒下,正好中断了那白发少年看着阿菱的目光,阿菱一下子从束缚中逃了出来。 在场诸人平日里哪见过这种似人似鬼的魔物,一听祝青珩的话,当即如抓到救命稻草般,四散的跑开。有向东面的、有向城门的、有向镇里跑的。那白发少年见到这情景也不恼,他突然桀桀怪笑,声浪一阵阵袭来,直震的人脑袋发疼。祝青珩拉着向小园直接滚入道观旁边一条小河里。两个人潜入水中,顺流游远,虽然那怪笑声音仍然不绝,但不像方才那般险些痛的让她们七窍流血。 两人摘下两根芦苇杆,一段立于河面上,一段含于口中,方便换气。也不知游了多远,虽然怪笑声停了,但惨叫声仍然不绝于耳。好几次祝青珩都感到河面上有人影掠过,她和向小园小心将身体藏在荷叶和水草的下面,好在两人年幼,身体也能勉强被盖住。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镇上渐渐恢复宁静,河面上从上游飘来个人,祝青珩拽着那人的脚拉近一看,居然是道观里的那个道士。这人眼睛耳朵都流着血,头发胡子和眉毛竟都脱落个干净,被阳光一照,仿佛一个大灯笼似的。 祝青珩见他还有气,便从包裹里拿出大回转丹就着河水喂他。向小园也游过来帮忙托着老道士的头,她在河水里泡太久,又没有祝青珩从前修炼的微薄灵力,冻的直打哆嗦,老道士的头也一晃一晃的。祝青珩看她的可怜模样,忙找出下品紫火丹让她吃下。 祝、向二人拽着昏迷的道士继续向前面游去。直到岸上树木葱郁、远离人烟,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向小园先上岸,拽着道士的身体,祝青珩在水里推他,齐心协力将这人拉上岸,祝青珩也跟着上去。 两人手上都没有打火石,好在向小园先前服用了紫火丹,祝青珩又有从前修炼的一点微薄灵力,倒都不冷。她们将外衣脱下拧水,树林里安静的可怕,好一会儿向小园说:“也不知道阿菱怎么样了。” 祝青珩又垂下本来因为向小园说话抬起的头。好一会儿轻轻叹道:“也许……” 向小园背过身,捂住脸压抑而痛苦的啜泣了一声。 祝青珩看了会儿脚尖,蹲下身,她不会把脉,只好照老办法将手放在道士脖子上感受他的脉搏。感觉似乎比刚才在河里的时候更有力了,又从包裹里取出一枚小回转丹喂那道士吃下。见他呼吸平稳有力,才松了口气。又将他外衣拽下来扔到一边,然后在他怀里翻找。 向小园见祝青珩从那道士怀里找出一只金色链子,惊讶道:“那是、那是……” 祝青珩点头:“对,就是那个和尚和白衣大叔之前被铐在一起的手铐。” 向小园道:“那个妖怪……那个是他们吗?可是、可是怎么只有一个人?” 祝青珩深吸一口气,推测道:“刚才那人说这道士帮他重见天日,也许这个妖怪被封印在其中一个人身体里,这个手铐取下来,妖怪醒过来,然后把另一个人给杀了。” 向小园走过来,将那金色手铐拿到手里。这时天色近昏,加上头顶枝叶繁茂,林子里已经十分昏暗。但是这手铐却在夜色中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握在手里也暖洋洋的。那淡淡的光芒照的向小园的脸庞仿佛白玉一般。 祝青珩继续翻找这道士的东西,一边嘱咐道:“看过就先收起来罢。它太显眼了,别招来什么东西。” “好。”向小园应道,将那链子收进怀里。她低头,见道士身旁堆着一叠黄色符纸、一盒朱砂似的东西放在圆形的琉璃盒里、一只成人手掌大的木剑,还有一封明黄色的信。但是那封信被水浸透,墨迹都晕在了信封上。 第二十八章 赤脚谢三(四) 祝青珩手里拿着一块长方形的黑色铁牌,那牌子上边有块半圆形的缺口,一面用红色颜料画了一座山峰,一面写着一个“黄”字。 “这是什么?”向小园问道。 祝青珩摇头:“我也不知道。看起来像是个信物,或是证明身份用的。” 向小园道:“也不知道这座山是写实的还是随便画上的。”祝青珩听她说着,指尖抚过铁牌上临摹的山峦,心中一动,只觉得铁牌上猩红的颜料并不平整,反而凹凸不平,很是扎手。于是招手同向小园道:“小园,你摸摸这里。”向小园伸手摸了一摸,果然也和她一般感觉,蹙眉道:“好差劲的颜料。”祝青珩摇头,不赞同道:“我倒觉得好像刻了些什么。” 又拿起那一叠符纸,这符纸果然不是街口几个铜板随便能买到的货色,在水里泡了很久都没湿。符纸用红色丝线紧紧捆住。又打开琉璃盒子,用手指捏了一点里面红色的朱砂,凑到鼻尖闻了一闻,不像是寻常朱砂的味道。想了一想,走河边捧了口水含在嘴里,蘸着朱砂的手指尖在一张符纸上写了个“火”字,然后一口水喷在符纸上。 向小园在旁边看她这般动作,嘴角露出点笑意来:“这是做什么?” 祝青珩见手中符纸毫无反应,脸颊微红,扔到一边,悻悻然道:“我从前看画符就是这么弄的,自己来反而不成了。” 向小园轻轻笑了笑。祝青珩耳朵微红,不睬她,又拿起地上的小木剑,琢磨了一会儿,解释道:“这应该是桃木剑了。”向小园微笑道:“我可不懂这些。”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夜色里闪闪发亮,笑意隐隐,仿佛在说:“你说是便是,我不拆你台。”祝青珩转了个身,拿侧脸对着她,又说道:“桃木剑多用于辟邪、驱邪。我看刚才这道士也没用这把桃木剑对付刚才那个妖怪,估计这把剑也没什么威力。” 向小园道:“那要不是邪呢?” 祝青珩一怔:“那不是邪怪,难道还是人么?我看他周身血气隐隐、邪气肆虐,绝不是什么善类。”说完心中一动,问道:“我隐约觉得仿佛在哪里听说过那家伙。小园,你有印象吗?” 向小园尚未回答,一道苍老的声音就插了进来:“怎么,女娃娃听说过两面佛吗?” 祝、向二人一惊,各自站起身准备逃跑。她们顺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躺在地上的道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看向她们。祝青珩拔出剑,剑尖指着老道士脖颈,冷声道:“老头,那家伙就是你放出来的吧。” 那老道士没回答,反而目光落在祝青珩的剑上。剑身流光四溢,剑刃杀气如若实质。他赞道:“好剑。”祝青珩冷冷道:“你再废话,姑娘就用这把好剑在你身上戳几个血窟窿。” 老道士道:“好好,我说就是。那家伙确实是被我放出来的。但是那链子上法力已弱,就是没有我,这邪物也很快就会脱困。你们也看见了,那本来是两个人,两个人被一条金链拴在一起,是吧?”他喘了一会儿气,又慢慢道,“那条链子也是有来头的,它前身是‘困天索’,后来被人炼化了,其中一个就是这条金链。” 祝青珩挑眉:“所以你见链眼开,就想杀人夺宝了?” 那老道士却摇头:“谢某可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眼皮子那么浅。这链子虽然来头唬人,但是却没太大用处,只是对封印邪物有奇效。” 祝青珩点头:“既然这条链子你看不上,那一定是看上被链子封印的邪物了。” 老道士苦笑道:“不错,你这个女娃子果然冰雪聪明。谢某拂尘已旧,想换套新的,正巧就碰上了这一等一的材料。本来以为是手到擒来,没想到老道却被骗了。” “骗了?” 老道士道:“老道看那和尚和蔼可亲、气息干净,本来以为是封印的人用来镇压那白衣人身体里的邪物才找来的人选。”祝青珩点头,她也是这么想,“没想到那链子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真正用来封印的,不,不应该说封印,应该是分离。不知道是哪一位用了大神通,将一个邪物活生生的分成了两份,一份有人的肉体、邪物的魂,一份是邪物的肉体和人的善之魂。” 老道士继续道:“所以我解开链子,没想到那两个人就合二为一了。接下来你们也看见了,谢某也没想到,原来两面佛竟然被人弄成了这副模样。恐怕他被封印的这段时间里,也失去了从前所有的记忆,便作为两个人漂泊在这世上。链子解开,这两个身体受到吸引,就自然的融合在了一起。” 向小园脸色惨白道:“两面佛,是那个平日里仿佛高僧,一旦第三只眼睛睁开,就成了地狱来的罗刹鬼,来吃人肉吗?” 老道士点了点头。 向小园问道:“那……那你掉下河之前,大家都怎么样了?” 老道士沉默了一会儿,脸上也有了些哀戚:“两面佛说他饱餐一顿,再来找我。” 向小园手脚发软,几乎要跌坐在地。祝青珩左手扶住她,剑尖仍不离开老道士脖颈,问道:“那道观边上那些人,他们有逃脱的吗?” 老道士道:“你们两个在两面佛大笑的时候跳进河里了,是吧?”祝青珩点头。老道士道:“他这招厉害的很,能将至少方圆几里内的人脑袋里面的东西都震碎,最后七窍流血而死。就是老道也险些殒命。你们两个很机灵,其他人却没你们这运气了。” 向小园到底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一天之内心绪起伏太大,先前又在河里费了太多体力,听到老道士所言,身子一软,竟昏了过去。祝青珩忙揽住她身体。又看向老道士,眼中喷火,恨恨道:“这祸是你惹出来的,道长打算如何收拾?” 第二十九章 顾氏姐妹(一) 老道士苦笑道:“老道拂尘已毁,再无抗衡之力。” 祝青珩怒极反笑,冷冷道:“那姑娘该先在这里杀了你。” 老道士脸色不变:“小姑娘手上干净的很,又怎么会杀老道呢。” 祝青珩道:“我虽然没见过血,我手上的剑可饮过不少血,也不在意在今天开荤。” 老道士道:“我现在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还受你这个小娃娃要挟,又怎么对付的了两面佛。”顿了一顿,又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将他收了。” “你说。” “按照从前的传言,这两面佛吃饱喝足以后,至少一个月里不会再现原形,并且他是普通和尚的时候,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是两面佛这个身份,只有受到伤害的时候才会睁开第三只眼睛。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着他变成普通和尚的时候找到他,在他第三只眼睛睁开前杀死他。” 祝青珩听他说完,剑尖抖了抖,微笑着缓缓道:“既然如此,道长不妨在这里立个誓罢。” 向小园悠悠醒转过来,她躺在地上,身下垫着老道士那水火不侵的外袍。祝青珩坐在她身旁,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庞。祝青珩对面坐着老道士,正拿着黄色符纸和祝青珩说话。她不自觉发出些声音,祝青珩低下头看她,脸上带着松了口气的笑容,柔声道:“你醒了。”还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手掌温暖而干燥,“还难受吗?” 向小园摇了摇头,她坐起身,见面前堆着木柴烧火,火上架着两只去了毛干干净净的野鸡,油脂被火一烤格外诱人。她刚起身,头还晕眩,依在祝青珩身上,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身在何处,思及阿菱惨死,眼圈一红,抬起头恨恨盯着那老道士。 老道士却对她的目光视若无睹。他刚才被祝青珩逼着用心魔立誓去杀了两面佛还要保护她二人安全,心中甚不快。但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也不得不想好法子去做。老道士目光扫过向小园,又看向祝青珩,说道:“既然女娃娃醒了,咱们吃点东西就启程。”说完将两只烤鸡从火上取下来,他自己一只,祝青珩和向小园分一只。 祝青珩用一片荷叶包住烤鸡,掰下块鸡肉,一边吃,一边问老道士道:“道长有什么法子找到两面佛吗?” 老道士放下吃完的烤鸡:“你且看着。”只见他抽出一张白色符纸,折成纸鹤,然后放在手心上吹了口气,那只纸鹤就仿佛活了一般从他手心上扇动翅膀飞了起来。老道士又动了动手指,向小园怀里的金色链子就飞了出来。老道士解释道:“这链子困他的时间太久,已经沾染上他的气息了。”他说话间,只见那纸鹤绕着链子转了一圈,然后老道士挖出自己的右眼,不,应该说是镶嵌在眼球外面的透明晶体。他把那晶体往地上一摔,晶体还未落地就在空中迅速变的扁平并伸展成一个圆形,然后纸鹤飞离金链,进入了圆中,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老道士掐指算了一算,喜道:“不坏,运气真不坏。那邪物吃的太多,居然直接躺在镇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祝青珩和向小园听了,心中一想那两面佛吃的什么填饱肚子,当即便感到一阵恶心。手上的鸡肉也扔到了一边,再吃不下去。那老道士继续道:“第三只眼睛还在他额头上,看来他这么多年实在饿得很,还没吃饱。咱们现在不便过去。” 祝青珩问道:“还要等他再把临镇的人吃了再说吗?” 老道士瞧她眼露不忍,反问道:“难道你们两个女娃娃要去给人家塞牙缝吗?” 祝青珩道:“自然不是。不过道长既然有这种神通,何不飞鹤传书,给临镇预警。能救下些人来,也算是做了件好事。”老道士哂笑道:“女娃娃心肠倒好,但是这邪物不填饱肚子,绝不会变回原样。到时候乱跑,不仅死伤更多,咱们也难以逮到他。” 向小园问道:“那难道他们就该白白送死吗?”语气颇为激动。 老道士道:“那这个女娃娃你说说该怎么办?” 向小园一时语塞,求助的看向祝青珩。祝青珩想了想,问道:“道长,你现在口渴么?” 老道士未想她这般发问,不知她是何打算,慢慢点头道:“说了那么多,确实渴了。”祝青珩道:“两面佛吃了那么多人,现在又在酣睡,醒来一定口渴。我看镇上有不少酒馆酒楼,若是想法子让他将那些酒水都灌进肚里,会不会不胜酒力醉过去?” 老道士拍膝笑道:“童言无忌,异想天开,那两面佛法力深厚,怎么会被酒醉倒。”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未尝不可。他沉声道:“我看那两面佛一吃人肉,就失去了心智,和野兽无异。此法或许当真可行。”于是从衣袖里取出一把豆子,又从琉璃盒子里挖出一手指朱砂,将豆子和朱砂混起来。然后咬破食指,将一滴精血挤出,那滴精血一遇透明晶体就化成水镜,波纹一圈圈荡开。刚才取出来的那把朱砂豆子便仿佛水煮开时的水汽一般纷纷跳进水镜中。水镜后面正是那只扇动翅膀的纸鹤。 那些豆子到了镇子上,一遇地就变大数倍,各自长出了豆芽一般细细长长的头和四肢。它们将酒馆里的酒缸全都搬到两面佛身边,将盖子揭开,酒香四溢。又身体在酒里搅拌一番,然后在离两面佛最近的酒缸上打了个洞,酒水就缓缓流出来。两面佛本是趴在地上呼呼大睡,酒水流过他侧着的脸庞,流经他的唇瓣还渗进去了一些。他舔了舔舌头,仍闭着眼,嘴巴却大张开,将流下来的酒水一滴不漏的喝了下去。 这般重复多次,镇上的酒缸都空了。两面佛打了个酒嗝,又沉沉睡去。一只豆子卷着一把砍刀过来,直直朝两面佛脖子砍去。“咔嚓”一声,刀断成两截,但两面佛打了个哈欠,无所察觉,仍旧沉睡在梦中。 第三十章 顾氏姐妹(二) 这番情景都被老道士的水镜照了出来。祝青珩和向小园暗暗惊讶两面佛身体的坚硬,老道士却满意道:“是时候了。”手指在空中一划,仿佛开了道天门似的,他的右胳膊伸进门里,就仿佛被砍断一般在眼前消失。祝青珩心知他是要去会一会两面佛,笑道:“那咱们姐妹就在这里恭候道长旗开得胜。” 老道士站在门里,半边身子已经消失不见。他回头,原本消失的胳膊又出现在祝、向二人眼前,说道:“老道要借小友剑一用。”祝青珩先是不舍,继而想起老道士拂尘已毁,才慨然拿起剑递向道士,微笑道:“道长请。” 老道士接过剑,拔剑出鞘,剑身在夜色里散发泠泠蓝光,长叹道:“好剑。”于是转身跨入门中,整个人消失在她们眼前。 一时间两人耳畔只剩下河水流淌的汨汨声,风吹动林叶的沙沙作响,还有木柴燃烧的“刺啦”声。这片树林里的虫子仿佛也知道害怕似的,都销声匿迹了。向小园一边拿木棍拨动篝火,一边抬头望着老道士离开的方向,喃喃道:“法术可真神奇啊。” 祝青珩点头,叹道:“但愿一切顺利。若是还有下次,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运气能逃脱……”她说完这话,立马“呸”了几声,接着道,“刚才都是胡话,做不得准的。” 向小园被她逗的一笑。摇了摇头,说道:“我头晕的很,去接点水喝。” 向小园走到河边,月光照着河水波光粼粼,河岸边一些光滑的石头仿佛宝石一般闪闪发光。上游发生了那样的惨案,这里的河水还是清澈依旧。向小园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她脱掉鞋袜,走进河里,河水没过脚腕,一条食指粗细的小鱼从她脚背上游过。她摘了一片荷叶,弯腰汲水,就看见自己倒映在河面的影子,见自己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只有眼睛里的光好像两簇鬼火似的。不禁寻思这个小娘子仿佛从哪个墓里走出来的女鬼。这个念头一起,她反而感到些许有趣,心情也轻快了些。 走回岸上就见祝青珩正将她们还没干的外袍挂到木棍上放在火边烘干,听到她的脚步声,将老道士的外袍扔过去,微笑道:“拿它擦干净水。” 向小园接住外袍,诧异道:“这怎么好。” “他本来也不打算穿了。”祝青珩不以为意道。她将剩下的鸡肉拿荷叶包好放进包袱里,心不在焉的慢慢整理。手指碰到几块锦帛,拿出来在火光下一看,原来是息夫人收藏的剑谱。她展开一面读了起来,一时看的入迷。突然听见了些声响,隐隐有人说什么“是他,居然是他”的话。本来以为是向小园,抬头一看,却见她还在河边玩水。忙喊道:“小园,你过来。”一边把剑谱收进包袱里系好。 “怎么了?”向小园走过来问道。 祝青珩捂住她的嘴,附到她耳边道:“有什么声音,你听见了吗?” 向小园点点头,两个人小心的打四周,突然听见“咚”的一声轻响,这声音比刚才若有若无的细碎声音要清晰很多,两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见方才老道士离开的那道门又凭空出现,接着老道士半边脑袋从门里伸出来出现在空中,眼睛微微张开。祝青珩和向小园对视一眼,心道:“这是摔倒了么?” 向小园离着最近,她走过去蹲下身,手推了推老道士的脑袋,询问道:“道长,您没事吧?”没想到随着她的动作,老道士的脑袋晃了一晃,竟掉到了向小园的怀里。向小园一下瘫坐在地上,怔怔瞧着怀里泛着惨白的脑袋、还有和身体分离的脖颈上那犬牙般参差不齐的还滴着血的伤口。血从脖颈上流到她身上,她的胳膊还举着,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情。 祝青珩也看着这一幕失了魂,眼皮一跳,然后看见一只白玉般散发着淡淡莹光的手从那道门里伸了出来。先是圆润的指甲、然后是修长的手指、宽厚的掌心…… 祝青珩这才回过神来,她手中没有合适的兵器,现下来不及细想,直接抽出旁边篝火里燃着的木柴,用燃着火的那端去挡那只手。那只手的主人似乎没想到这儿有人,被火一烫,立马将手收了回去。那只手一收回,那道门在空中造成的波纹也随之消失不见。 祝青珩去拉向小园,见她茫然的看着自己,小脸煞白,显然还没回过神来。忙拽着她的衣袖将她拉起来,然后拉着她的手朝下游方向跑。她们沿着河岸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向小园被一块石头绊倒,连着祝青珩也摔倒在地上。祝青珩费力的站起来,正好瞧见老道士的头从向小园怀里咕噜咕噜的滚到一边,最后进了灌木丛里,被茂密的树叶挡住不见了踪影。 向小园也怔怔的瞧着头颅消失的那片灌木丛。刚才跑的太急,她一直没想起来怀里还抱着个东西。现在回过神来,直感觉自己衣襟上也都是血迹,黏腻腻的,腥臭刺鼻。她从前哪受过这种罪,一时头晕目眩,身子发软,抱着身旁树干吐了起来。 祝青珩撕下一片袖子,用河水浸湿,递给已经直起腰大口喘息的向小园。向小园接过来擦了擦脸颊,鼻子一酸,然后将眼泪强忍了回去。她定了定神,尽力对祝青珩勉强一笑,又点了点头。 “好孩子,”祝青珩摸了摸向小园的头,柔声道,“再坚持一会儿。等到天亮,咱们就安全了。” 听见她这句话,向小园心中一酸,只觉得满腹委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心知自己若是在这里哭了只怕后面的路就跑不动了,便将委屈又统统压了回去。 到后半夜,两人实在撑不住,就爬到树上小憩了一会儿。她们心中害怕那两面佛追过来,没敢睡多久,天将明的时候已经从树上下来,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出树林。 这时她们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们起先还是沿着河岸走,结果在树林里走到一半的时候河水分岔了,两人就随便选了一条。还是现在对着早上的天空才疑心她们昨晚转了不少圈。 两人脚底都磨了不少水泡,昨夜疲于奔命还未察觉,现下放松下来,才感觉周身酸软疼痛几乎站立不稳。她们瞧着对方的可怜模样,都忍不住笑出来。 第三十一章 顾氏姐妹(三) 祝青珩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树林,松了口气道:“这么远也没有动静,料想那家伙不会再追过来了。你快将衫子脱下来,上面的血迹太显眼了。我分你一件。” 向小园应道:“好。”便解开衣带将外面的衫子脱下来。这罗衣本是葱绿色的,血迹干涸在上面几乎成了黑色,还硬梆梆的仿佛浆洗坏的衣料。向小园生性喜洁,现在却面无殊色的将它脱下来拿在手中,还不舍道:“就扔了吗?这里不见人烟,可不好买衣服。咱们过夜,少件衣服披着,可就冷了。” 祝青珩道:“那么一滩血,若被瞧见可怪吓人的。并且腥味太重,别引来什么东西。我看你里面衣服也脏了,还好不大明显,罩着我这件衫子也就看不分明了。”待她换上,又道:“其他的不用太担心,你看地上还有些车辙,可见这里常有人经过。咱们看见面善的,请他送咱们一程,等到能用银子的地方就好办了。” 向小园憔悴的脸庞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说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她们二人又走了几里路,终于看见一辆马车从南边赶过来。祝青珩见坐在车厢前赶车的是个劲装女子,二十岁出头,一头乌黑的秀发绑成辫子搭在胸前,细眉长眼,肤色略黑,双颊上有两团红晕。祝青珩和向小园对视一眼,两人齐声招手喊道:“姊姊,姊姊。” “吁,”辫子姑娘一拉缰绳,将马车停在她们面前,爽利问道:“两位小娘子,有甚么事?” 祝青珩道:“这位姐姐,我们姊妹俩本来是要去洛阳探亲,昨晚在林子里遇上强盗,和家人失散了。姐姐,烦您行个方便,能不能捎我们一程?” 辫子姑娘尚未回答,就听车厢里的主人说道:“这么小年纪,就遇见这种事。怪可怜见的,玲兰,请她们上来吧。” 那叫玲兰的辫子姑娘本已心软,听到小姐发话,微微一笑,露出一线雪白的牙齿。她跳下马车,同祝青珩和向小园道:“我们小姐最是心善,两位小娘子,请上来吧。” 祝青珩和向小园对视一眼,皆露出笑容。祝青珩道:“多谢你们了。”她们在玲兰的帮助下爬上马车,祝青珩将帘子撩开,就见马车车厢四壁都用绸缎包裹着,左右两边各开着一扇窗牖,被淡蓝色的绉纱遮住。车厢里坐着四个少女,都齐齐看过来。其中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玉颊微瘦,弯眉挺鼻,穿一件鹅黄罗衣很是端庄文秀。坐在她身旁的少女比她小几岁,秀眉大眼,粉腮丹唇,身上的桃红罗衣更显娇俏。另两位少女虽然也穿着不凡,却不如她二人气派,想来应该是身边侍候的丫鬟了。 年纪稍长的姑娘微笑道:“两位小妹,请坐下吧。车厢里有些拥挤,还望不要嫌弃。” 向小园本来瞧着对方姿容甚美、衣着华贵,再看看自己一身泥泞、衣衫破烂,心中已有羞愧之情。正低头把玩着衣角,听见姑娘这句客套话,愈发无地自容起来,她羞赧道:“哪……哪里拥挤了,是我俩给姊姊们添麻烦了。还、还要多谢两位姊姊伸出援手。” 祝青珩知道她紧张的时候就容易结巴,再看她抓着衣角,不敢抬头,脸颊却涨的通红。想来向小园从前学的都是大家闺秀如何行事,哪曾像今日这般形容狼狈的出现在别人眼前。之前有性命危险,无心顾及。现下危机解除,往日向夫人的教导自然都回来了。 在她们的世界里,面子往往比性命还重要。 黄衫姑娘自然也看出来向小园的窘迫,倒是祝青珩这般老神在在的站在向小园身旁微笑更让她惊奇。这两个女孩都容貌姣好、肌肤胜雪,衣袖下的一双手虽然有些新添的伤痕,也能看出从前的用心保养。这自然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孩子才有的模样。但这两个孩子,不仅长得不像,性格也不同。一个羞涩腼腆,一个泼辣大胆,可不像是一对姐妹。 这些心思一闪而过,她非但没有流露出质疑,还笑着宽慰道:“哪有添什么麻烦,难道还能让你们独自上路?若是再遇上危险可怎么办。”黄衫姑娘右手边的侍女已经收拾好地方,祝、向二人道谢后坐下,年纪稍小的红衣姑娘问道:“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些点心?咱们离下个镇子还远,还是先垫垫肚子罢。”声音如玉落珠盘、青天白雨般清脆利落。 祝青珩笑道:“多谢姊姊,我们昨晚就吃了一点,后来跑了一夜,到现在一粒米都没进,可真饿坏了。” 红衣姑娘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你们两个平安无事就是道祖保佑了。”又转头对身边丫鬟道:“雨棠,快把点心盒拿出来。” “是,姑娘。”那叫雨棠的丫鬟和她的姑娘一般爽利,从角落里找出点心盒放到小几上,打开,微笑说“两位姑娘请用。”然后坐回去,笑嘻嘻的对红衣姑娘说:“姑娘,就是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鬟,也知道念阿弥陀佛的和尚可不跟道祖混哩。” “你懂什么,”红衣姑娘面不改色道,“我这是请那两位一起保佑大家呢。” 她姊姊无奈道:“你这猴儿,什么时候能改改乱说话的毛病?” 红衣姑娘看起来十分尊敬姊姊,脖子一缩,求饶道:“我知道啦,春姐。好啦,春姐,你再皱眉,可就不好看了。” 黄衫姑娘嗔了妹妹一眼,不再搭理她。询问祝青珩和向小园道:“这些都是之前在路上匆忙买的,实在简陋,可合你们胃口?” 祝、向二人皆点头。祝青珩放下点心,说道:“我叫柳青,这是我妹妹柳园。还未请教两位仙女姊姊的名讳。” 黄衫姑娘笑道:“甚么仙女,可真教人脸红呢。妾身姓顾,侞名言春。这是家妹,侞名乐秋。”顾乐秋笑着对她二人点头。顾言春又指着右手边丫鬟道:“这是仙草,”然后指向雨棠道,“这是雨棠,还有外面辛苦驾车的,就是玲兰了。 第三十二章 顾氏姐妹(四) 祝青珩微微一笑,问道:“两位姐姐是打算去哪啊?” 顾言春道:“我们姐妹正巧也要去洛阳一趟。你们两位在洛阳可有亲人?” 祝青珩道:“我俩的姑妈嫁去了洛阳的楚姓人家,本来妈就是带我们去看望她的。只是这是我们第一次去,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她说这话的时候,向小园低下头,掩住自己的惊讶。这洛阳楚姓人家,自然是有的。也确实有位从苏州嫁过去的夫人,却是姓展。 顾乐秋宽慰道:“别担心,咱们是要去我外祖家。我舅舅交友广泛,肯定认得你们姑丈家。” 祝青珩感激点头。 顾言春见二人情绪平稳,说了几句闲话儿,又问道:“你们还记得是在哪儿遇见强盗的吗?” 祝青珩摇头道:“我们本来坐在轿子里,结果轿子突然停了。然后外面响起了喊打喊杀的声音。那时候我大着胆子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发现有一伙儿蒙面人拿着刀子在那里……”她缓缓低下头,难过道,“我们有个丫鬟,和我们坐在一个马车上,当时她护着我们离开。马车停下的地方不远就是树林,我们俩就钻进去,走走停停跑了一夜。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了。”话说完,低低啜泣起来,手指在衣袖下掐了向小园一把。向小园身子一晃,也跟着哭起来。一时间马车里只有啜泣声。 顾乐秋在家里排行最小,平日除了走亲访友,再无照顾小孩的经验。此时见祝、向哭作一团,一时慌了手脚,嘴里喃喃道:“哎呀,别哭,好啦,好啦,都过去了。现在安全的很。”她说完这些,见顾言春已经在一旁安慰两个女孩,这才忙拿出帕子,也递了过去。 祝青珩此举本就为博取这几人的同情,得了几句安慰,便乖巧的擦干净眼泪,人仍埋在顾言春怀里。向小园起初也是做戏,哭着哭着却动了感情。想她从前生活何等平安喜乐,现在却前途渺茫,生死未卜,连阿菱也去了。一时间心灰意冷,兼身体稚弱,竟昏了过去。 仙草和雨棠本坐在向小园身旁安慰她,见她昏过去,忙拿出鼻烟壶凑近她鼻尖。向小园咳嗽几声,缓缓醒来,身子仍软绵绵的依在仙草怀里。 顾乐秋同情道:“你们两个小娘子昨天跑了一夜,现在肯定又倦又累,快躺下睡一会儿吧。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顾言春点头,柔声道:“三妹说的是。都是我不好,提起这伤心事。这条官道直通洛阳,现在时间还早,你们二人就放心睡一会儿吧。” 向小园抬头去看祝青珩,见祝青珩微微点头,心下一松,转眼就昏睡了过去。祝青珩也倒在一边,阖上眼睛,佯装睡了过去。她身上有些微薄的灵力,尚能坚持,但终究疲惫,就转过身,两只手放到胸前,在衣服下面掐胳膊。 顾家两位小姐见她二人睡过去,说话较之前更为随意了些。就听顾乐秋道:“春姐,这儿离洛阳、离皇上那么近,你说是什么贼人有这么大胆子敢在这里作案啊?”顾言春道:“我也正是奇怪这点。不过这两位柳家姑娘年纪太小,便是其中有什么内情,恐怕也是不清楚的。” 就听顾乐秋长叹了口气,转而语气活泼道:“春姐,咱们直接去洛阳,不等成大哥了么?”顾言春道:“我和他约好的在城外五十里亭子那儿见,咱们先到了,在那等一等也用不了多长时间。”顾乐秋取笑道:“嘻嘻,那春姐现在一定归心似箭,望穿树林,一刻如三秋哩。” “瞎说什么,”顾言春语气里透着七分羞赧,三分气恼,祝青珩虽然看不见,却觉得顾家大姑娘那白玉一般的脸颊此刻一定红透了,就听她嗔道,“整日尽说这些浑话,要妈在这里,又要撕你的嘴了。”顾乐秋笑道:“我才不说诨话呢。永安镇上上下下谁不知道顾家三姑娘最老实不过了。” “呸,自吹自擂。”顾言春笑嗔着捶了顾乐秋一拳,然后道,“好了,不跟你玩笑。这些话当着我的面说说就罢了,要是当着成大哥的面还尽说这些胡话,我可真要恼了。”顾乐秋道:“怎么,春姐还没嫁作成家妇,就开始心疼成家郎了?……哎呀,疼疼疼,春姐你饶了我的耳朵吧,我不说了。”顾言春道:“你还拿不拿我取笑了?”顾乐秋连忙道:“不敢了,再不敢了。” 顾言春这才松开手,坐回身去。顾乐秋道:“这还没嫁……哎呀哎呀我不说了。”顿了一顿,又道,“对了春姐,上一次见成大哥还是去年四月罢。”顾言春道:“我的事儿,哪件没告诉你。”顾乐秋笑道:“我就不知道你和成大哥约好在亭子见这事儿呢。”又粗着嗓子作老妇声音道,“现在的小娘子,都不学好,没事就去读什么《芙蓉女儿记》、《丽春亭》的,自己偷偷写信,见面都要选在亭子里。” 顾言春倒了杯水,递到顾乐秋手里,说道:“喝点水罢,说了一长串话,口也不干。”顾乐秋笑道:“劳烦春姐倒水,”润了润嗓,又道,“上次成大哥送你的簪子,好看的紧,尤其是上面的那颗珠子,我还从没见过那么亮的。上次成大哥见我稀罕,还说再去找那位老先生求他再做两个赠给我和夏姐。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带过来。”一拍手,笑道,“哎呀,雨棠,快把春姐的那根簪子找出来呀,成大哥见着春姐戴着他送的簪子,心里一定比喝了十罐蜜还甜呢。” 顾言春嗔道:“就你知道的多。”雨棠在一旁笑道:“三姑娘放心,咱们早就准备好了。只是舟车颠簸,簪子现在插上若是碰撞有损伤可就不好了。还是等快到了再插到头上。”顾乐秋道:“还是你们想的周到。若是有什么损失了,不说春姐,就是我都心疼呢。” 第三十三章 怀璧其罪(一) 祝青珩听着顾家姐妹说私房话,眼皮越来越沉,渐渐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另一边的窗牖照进来,正好照亮顾言春云鬓上斜插的一根金丝八宝攒珠髻,簪子上嵌着一颗龙眼大小的宝珠,被阳光一照流光溢彩,反而将顾言春自身的风姿都遮住了。 祝青珩抬起手遮住眼睛,好一会儿才在手指缝漏出的光的里适应过来。她坐起身,顺了顺耳边落下的头发,未语先笑,然后说道:“春姐姐的簪子可真好看。这是什么珠子,比夜里的烛火都亮,可真稀罕。” 顾乐秋笑道:“说是溟海那边产的珠子,咱们这儿极少见,除了春姐这颗,我也没见第二颗了。” 祝青珩从前读《山海谈》的时候读到过溟海的篇章。溟海位于中原极北之地,在到达之前要穿过一片流荒之地,那里极为诡异,有时候一昼夜内就经历春夏秋冬四季交替,有时候却半年是白天,半年是黑夜。有些地方就是不会法术的凡人也可以轻而易举飞到天空,有些地方就是金丹修士也会被那里的流沙吞没再也出不来。 书里还说流荒之地虽然诡异,却仍有生命。有一族自称无启国的人就曾住在那里,他们以泥土为食,不分男女,死了以后就埋在土里,但心脏不会腐烂。一百二十年以后就又重新化成人。但因为他们的心脏是炼成法宝的绝佳材料,很多年前就被屠杀殆尽再没有人见过了。还有一族自称夜魂国的人,他们是死气所化,却不像普通怨灵一般没有神智,反而如同寻常人一般生活。只是不用进食,也无法繁衍后代。据夜魂国的人说,流荒之地曾经和外面一般有一轮月亮,白天和夜晚没什么太大区别。一千多年前月亮突然不见了。自从月亮不见以后,曾经占据了流荒之地天空的长羽国人都陷入了长眠。流荒之地也变的更奇怪起来。 书里又讲倘若修士侥幸穿过了流荒之地,以为可以松一口气那才错了。溟海虽有个“海”字,里面流的却不是水,而是一种淡蓝色仿佛月光一般的东西,用手抓不到,但身体倘若落进溟海里,就仿佛被水簇拥一般,并且除非有人相助,不然再起不来,只能慢慢溺死在里面。而修士在溟海上空也无法飞行。 后来有人想出了进入溟海的法子。溟海就像普通的海一般里面孕育着许多生命,其中在海边最常见的是一种遍体青毛、三只赤色眼睛拳头大小、有些像猿猴的动物,被叫做溟海猴。这种猴子经常到岸上来换气,虽然力大无穷,却没什么法力,很好制服。它的皮剥下来包在船的外面,船就不会在溟海沉下去。因为溟海里无日月,反而还会吸收法器的光,挖下来溟海猴的血红的眼睛,在空中闪闪发光,还可以作灯笼用。 祝青珩从前听说过有些修士从溟海带出来些有些像蚌但不能怀珠的动物,让它们和蚌交配,得到的靛光蚌产的珠子十分特别,用来炼一些丹药效果奇佳。不过祝云岩从未用它们炼丹,祝青珩也没见过,倒不知道靛光蚌的珠子这么好看。 祝青珩道:“呀,我从前听过靛光蚌的名字,只当它们产的珠子该是靛青色的,没想到居然是散发着金黄色光芒。真好看。” 顾言春点头道:“也不知道溟海那里和咱们这儿究竟有多大区别,随便一件东西拿出来都有趣的紧。” 顾乐秋道:“春姐这珠子可和寻常靛光蚌产的珠子不同,春姐,我取下来给柳妹妹看下了。”见顾言春点头,顾乐秋将那支金丝八宝攒珠髻摘下来,递到祝青珩眼前,然后手罩在那颗珠子上,挡住阳光,笑道,“你瞧。”只见那颗珠子仍如刚才一般流光溢彩,周围涌动的金光没有半分减损。祝青珩在一旁目不转睛,小心的伸手拿手指碰了一下珠子,只觉指尖冰凉,和碰触寻常宝石无异。又放出些许灵力,并无波动。心中仍大呼稀奇。 其实这珠子若只会发光倒不至于让她惊讶至此。须知此时世上已寻得夜明珠,被誉为“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而魔门至宝之一的明月珠虽然大有神通,但看起来和迄今问世的几颗夜明珠无异,它曾被进献给始皇,之后在他身边作谋士修功德的李通发现了明月珠的稀奇之处,找了一颗寻常宝珠将明月珠替换了。后来李通被人追杀,投靠当时初具雏形的魔门,明月珠这才进了魔门。能发光的珠子虽然稀罕,但世上总有几颗,对修士而言和寻常宝石没什么区别。 而这颗镶嵌在簪子上的珠子不仅自主发出金黄色的光,内里也有着火焰一般的物质在珠子里流动。偏偏入手冰凉,也没有什么灵力波动,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形成的。 祝青珩问道:“这里面火焰似的东西有什么来历么?” 顾言春道:“说是天生天长的。《博物志》里也提过几句靛光珠,说它颜色各异,市面上多是靛青色,但养蚌人自己都数不清能有多少种颜色。入水而沸,入火成冰,多是用于仙家炼药的。” 顾乐秋搭腔道:“我之前读许烟客的那本游记,里面提到他在闽东那边听当地人讲,几千年前一片半山腰上突然乌云密布,数道碗口粗细的闪电劈落在地上。山上的猎户和樵夫有大着胆子过去看的,就见着一条不知活了多久的白蟒腾飞而起在和天雷搏斗,后来白蟒精疲力竭摔落在地,眼看就要被一条闪电劈成两截,所幸它命不该绝,正巧有位修士经过,手一挥就将那闪电收入袖中。那白蟒为了感谢那修士,不仅自愿去做那修士的坐骑,还口叼一颗宝珠送给修士。那颗宝珠通体金黄,闪闪发光,周围热浪翻腾,在旁边围观的一十八人都被那光弄花了眼睛,头发衣服也都烤焦了。”咯咯笑道,“也不知道春姐这颗珠子和游记里提的那颗有没有什么亲戚关系,也能那么威风厉害。” 第三十四章 怀璧其罪(二) 仙草坐在外面驾车,一边听着车厢里姑娘们的谈笑,顾乐秋说到那些樵夫和猎户被珠子照花眼的时候,突然间她眼前也是一花,揉了揉眼,官道还是之前那幅模样,没多什么东西,也没少什么东西。 她正笑自己被太阳照昏了眼,突然就听见一把声音道:“你们在这儿好自在啊。”那声音是女子的声音,轻柔婉转,仿佛就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仙草忙勒住缰绳,惊慌转头,但四野无人,除了马蹄溅起的飞尘,连官道两旁的树叶都没半点晃动。仙草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又响起了一声娇滴滴的轻笑声,那声音的主人似乎终于厌烦她找不到人的蠢模样,笑声也不像方才那般无迹可寻。仙草顺着声音寻过去,只见那葱葱郁郁苍翠一片的树叶里,隐着一个绿色的身影。这人似有似无,若往若还,一身翠色宫装衬着翠色树叶,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 这时一阵微风吹来,将那女子的一缕乌发吹起,她身前的树叶也移开了些。只见这人身形苗条婀娜,蒙着一片面纱瞧不清真容。她站在一根筷子粗细的树枝上,那根树枝却没有下沉半分。 顾言春早已掀开帘子,沉声道:“敢问阁下有何指教?” 那绿衣女子气定神闲站在树枝上,俯视她们道:“奴家听说顾家也是书香门第的大户人家,请问两位顾姑娘,若是有人偷拿了主人的东西,是不是该还回去?” 顾言春道:“自然如此。” 那绿衣女子笑道:“顾大姑娘如此明白事理,奴家实在心喜。那就请顾姑娘把我家的东西还回来罢。” 顾言春一头雾水的去看顾乐秋,见她也是满脸的害怕和迷茫。又去看在路上遇见的不知根底的祝青珩和向小园二人,见她们面上虽有防备之意,却并不像和这女子相熟。她满腹疑窦,回那女子道:“我姐妹二人决不会做这种事。阁下莫不是认错人?还请阁下明示,丢的是什么东西。” 绿衣女子轻轻摇了摇头,也没见她有什么动作,顾言春身前的仙草突然惨叫一声,摔下车去。只见她左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齐根斩断,鲜血流了一地,人也很快昏了过去。车上众人都被这变故吓傻,又听那绿衣女子笑道:“现在顾姑娘可想起甚么了?” 顾言春脸色煞白颤颤道:“还请阁下明示。言春实在不清楚在哪里得罪了阁下,或者拿了阁下的东西。”突然一只柔软的手搭上她手背,顾言春微微侧头,顾乐秋夹杂着畏惧和痛恨的脸孔映入眼帘,两行眼泪从顾乐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落下来,砸到手背上。顾言春反握住顾乐秋的手。 绿衣女子笑道:“言春小小年纪却如此健忘。可如何是好。”她语气亲切的宛若相交多年的好友,“奴家便再给言春一点提示,”她轻轻一笑,接着朗声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 这是西汉司马相如作的《凤求凰》,本是向卓文君求爱用的,字里行间,含情脉脉。现在在这官道上,被这绿衣女子用柔媚入骨的声音念了出来,虽然在场诸人皆是女子,听了也不由得面红耳赤、浮想联翩。只有顾言春脸色越来越惨败,最后凄声喊道:“成大哥,你把成毅怎么了?” 原来她和成毅定情的时候成毅就用这首诗向她表达过爱慕,虽然顾言春嫌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结局不美,心中却甚爱从来舞刀弄枪的成毅结结巴巴对她念诗的模样。这首诗本来是他二人之间的秘密,便是对顾乐秋她也从没吐露半句,没想到今日被这绿衣女子念了出来,又想这女子手段之狠辣,一时间方寸大乱。 绿衣女子道:“他好的很,你将东西还我,我就让你去见他。” 祝青珩突然冷冷道:“他恐怕是在地府里好好的罢。” 众人齐齐转头看向她,却见她看向顾言春,问道:“春姐姐,你上次和成大哥见面是什么时候?”“是……是去年四月,在洛阳。”祝青珩点了点头,心中愈发笃定,又看向绿衣女子,面带微笑道:“前辈来索要的,就是这个罢。”她展开手,手心里赫然是那颗原本镶嵌在顾言春簪子上的宝珠。那颗宝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若小火球一般。 “什么时候?”顾乐秋诧异道,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本来攥着的那根簪子上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宝珠留下的印了。 绿衣女子目不转睛的盯着祝青珩手里的珠子,缓缓道:“小娘子,你把珠子给我,我就放你走。” 祝青珩摇头道:“这珠子是顾家两位姊姊的,我哪有资格答应您呢。” 绿衣女子笑道:“好,你将珠子给我,你们这五个人都可以走了。” 顾言春问道:“那成大哥呢?” 绿衣女子笑道:“你若想见他,也未尝不可。” 顾言春大喊道:“他……他是不是被你……被你杀了!” 绿衣女子轻轻笑了笑,然后道:“奴家劝你们还是快将珠子交出来罢,要知道奴家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顾言春见她这么说,心中已经清楚成毅的下场。一时心如死灰,恨不得随他一起去了。祝青珩瞧着她的模样,心中已有数,知道指望不上,于是微笑道:“这宝珠我们自然不敢贪图,只是前辈现在说放我们走,倘若我们将宝珠交给前辈,前辈又反悔了该如何是好。” 绿衣女子道:“咦?敢问小娘子有何指教?” 祝青珩笑道:“指教不敢当。倘若前辈以心魔发誓,得到此珠后再不动我们五人分毫,放我们离开,宝珠自然当交给前辈。” 绿衣女子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笑道:“好,好,我宫秋燕在此对心魔发誓,得到宝珠后,决不伤害面前这五人分毫,立刻让她们离开。” 第三十五章 怀璧其罪(三) 祝青珩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顾言春和顾乐秋,见她二人并无反对,于是转身对雨棠道:“雨棠姐姐,劳烦你将珠子交给前辈去。” “我!”雨棠一时吓得脸色惨白,呆立当场。仙草还模样凄惨的躺在地上,她哪里敢下车去。祝青珩宽慰道:“你拿着这珠子,前辈不会伤你。你将这珠子交给前辈,前辈自然也不会伤你。” 雨棠却只拼命摇头,畏惧道:“不,不,我不去。” 玲兰坐在一旁咬牙道:“我去罢!” 祝青珩微笑着点点头,将珠子交给玲兰。 玲兰跳下马车,就见那绿衣女子宫秋燕如一片叶子般轻飘飘落到地上,面纱上面那双美目正笑盈盈望着她、不,是她手上的那颗珠子。玲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然后大步走过去,胳膊一伸,将珠子递过去,道:“前辈。” 宫秋燕接过宝珠,拿过来在阳光底下看了看,突然大笑道:“哈哈,哈哈,炼日珠已到手,天下谁还是奴家的对手。”然后右手执珠,左手向前一挥,绿光闪动,玲兰的脖颈上添了一道血痕,人就倒在地上,眼睛大睁着,气却没了。 祝青珩本来听见宫秋燕说出“炼日珠”三个字已经觉得不对,她先前依仗的,无非是猜出这珠子是颗假的、却被宫秋燕认为是真的炼日珠和祝瑞珩所说的炼日珠极为邪门,修士在它身边放出一点法力就会受到影响这两点。她刚才用灵力试了试,并无祝瑞珩所说的反应。又有宁诗暄事情在先,便认定这珠子也是颗伪造的。只是宫秋燕不知道。所以她刚才和宫秋燕交涉也不曾点明宫秋燕的居心,省的知道太多逼她不得不下手。而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反应不及,也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不怕心魔的修士。她还记得祝溪岩曾同她讲,“但凡修士,就是渡完劫,最怕的还是自己的心魔。”这世上,怎么会有敢违背自己立下的心魔誓言的修士呢? “啪!”祝青珩被一巴掌打倒在座位上,向小园忙护到她身前。祝青珩抬头,就见雨棠还举着右手,紧盯着自己,眼珠子几乎要突出来,就听雨棠恨恨道:“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玲兰!” 向小园拦住她又打下来的一巴掌,沉声道:“顾家两位姐姐愿意送我们去洛阳,我们姐妹甚是感激。但这件事与我们本来就毫无干系,是无妄之灾。我姐姐挺身而出,纯系一片好心。若你有甚么主意,也尽管说出来。看我们人小言轻就将气撒在我们身上,又算什么?”她这些天经历太多事情,虽说算不上把生死置之度外,但到紧要关头也生不出多少惧意了。反而雨棠一个丫鬟,却把气撒在祝青珩身上这件事更让她着恼。 顾乐秋也喝住雨棠,板着脸没说话,就听见顾言春道:“阁下还想做甚么?” 原来宫秋燕在她们说话功夫,已经款款走到车厢前。她手中握着一柄长不逾尺的匕首,这匕首用水晶之类的材料所制,通体透明。“炼日珠”已经被她收进事先准备好的盒子里,放入腰间系着的乾坤袋中。 宫秋燕却看也不看顾言春,她一双妙目都放在祝青珩身上,仿佛在打量一件稀罕物件似的,又偶尔看一眼向小园。祝青珩被她看出一身冷汗来。她不比向小园豁达,这一路虽然经历重重磨难,祝青珩也从未想过放弃。现在被宫秋燕这般瞧着,祝青珩面上不显,心下却在琢磨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宫秋燕放过她俩。 就听那宫秋燕微笑道:“小娘子机智的很,逼奴家用心魔发誓,却不晓得这世上也不是人人都怕那心魔的。”然后右手向前伸去,说道,“把你的手给我。”祝青珩盯着宫秋燕的眼睛,一时间只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向小园在身旁抓住她的手,一脸担忧道:“青姐。”剩下的话却无需多说,她早已下定决心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都要和祝青珩一同面对。 祝青珩心中也没底,既然没底,便干脆放手赌一赌,反正横竖不过一个“死”字。于是面上越发平静:“晚辈班门弄斧,让前辈见笑了。”然后缓缓将手放到宫秋燕的手上,胳膊还有点颤抖。宫秋燕微微一笑,握住祝青珩的手,轻轻一提,已将她带到树梢上。又因为祝青珩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向小园,向小园也被带了过去。她们还未站定,底下突然传来了惨叫和凄厉的咒骂声,原来停在官道上的马车竟突然燃起熊熊大火,顾家姐妹、雨棠、昏迷的仙草甚至玲兰的尸首都被卷入其中,连同那匹拉车的马,没有一个逃脱出来。 祝青珩感到右手牵着的向小园抖的厉害,转头想安慰她,才发现其实哪里只是向小园在抖,她自己也在瑟瑟发抖。两个人都在对方瞳仁里看见自己的恐惧,也都紧紧抿着唇,生怕下一秒喉咙里憋着的尖叫就要跑出来。宫秋燕心情却甚愉快,她站在树梢上一言不发,直到官道上的一切都化为灰烬,才开口道:“咱们走罢。” 手又轻轻一提,就将祝青珩和向小园带离树梢。宫秋燕因为炼日珠的缘故,不敢用法力驾驶法器赶路,飞身漫步在山林间,姿态甚是曼妙。一会儿功夫她们三人就到了一处瀑布前。只见一条白练般的瀑布从壶口似的山崖间倾泻下来,与潭水相击,发出环佩叮咚声。水潭边围着犬牙般参差起伏的怪石,还有青翠的树木,碧绿的藤蔓,遮掩缠绕,随风飘拂。 宫秋燕落到地上,眼中浮现出满意的神采。她松开握住祝青珩的那只手,走到水潭边,坐在一处突起的高石上,拿出一把碧玉的梳子,慢慢的梳着头发,一边说:“你们也坐下,咱们在这儿说会儿话罢。” 祝青珩和向小园对视一眼,也走过去,提心吊胆的寻了宫秋燕身旁的石头坐下。宫秋燕微笑道:“你们叫甚么?今年几岁?从哪儿来的?”单看她现在这幅亲切模样,谁又能想到刚才的狠辣呢。 祝青珩回道:“我叫柳青,她叫柳园,我们俩都快九岁了,从杭州来。” 第三十六章 怀璧其罪(四) 宫秋燕点了点头:“你们两个都姓柳?” 祝青珩道:“是,我们是姐妹。” “哦,”宫秋燕慢慢应了一声,似乎在想什么事,“那你们和顾家是什么关系?” 祝青珩回道:“我们本来是和妈一起去洛阳探亲,结果遇见了强盗。我们俩逃进树林里,出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了顾家姐姐。她们愿意捎我们一起去洛阳,后来……后来就这样了。” 宫秋燕微微一笑,虽然她的神态姿势和刚才并无差别,祝青珩却分明觉得此刻她表面上的亲切更真了一些。宫秋燕道:“从强盗面前逃脱,你们两个还真厉害。快给我讲讲,你们是怎么逃脱的。” 于是祝青珩将对顾家姐妹的说辞又说了一遍。宫秋燕静静听她说完,然后将碧玉梳子放入怀中,手指朝她们勾了一勾:“你们两个过来。”祝青珩一惊,唯恐刚才说了什么冒犯于她。虽然宫秋燕此刻脸上还挂着笑,但她方才就是这般语笑嫣然、和蔼可亲的将顾氏姐妹并侍女一并杀了的。然而她又不敢不从,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犹豫。祝青珩牵住向小园,站起身,乖巧的走到宫秋燕面前。她对上宫秋燕那双点漆般的星眸,心中愈发害怕,脸上却笑得一派天真烂漫,说道:“神仙姐姐,您要咱们做甚么?” 宫秋燕吃吃笑了笑:“好甜的嘴,”说话间手已经在祝青珩和向小园的后脑、肩膀、胯骨上各轻轻拂了拂,然后嫣然一笑,道:“你猜一猜,我是要做甚么。”祝青珩背上已流下几道冷汗,心想:“她刚才不让我们跟着顾家姐妹一起死,那显然是不想要我们的命了。我们身上也没什么值得她贪图的东西。并且刚才她说顾家姐妹拿了她家的东西,若是真的,这人或许出身魔门。”心念一转,当即拉着向小园跪下,压着她的背一起磕了几个头,欢喜道:“神仙姐姐可是愿意收咱们姐妹入门下?” 宫秋燕笑道:“真是个鬼灵精。那你们姐妹可愿意?”祝青珩笑道:“咱们姐妹能得神仙姐姐青睐,实在是祖上修的福份。高兴还来不及呢。是吧,阿园?”向小园当然不愿意,但她也清楚目前的处境,何况手被祝青珩掐的生疼,点头道:“是。我和青姐是一样的。” 宫秋燕自然不会看不出她们二人间的小把戏,只不过她也活了好一些年头了,知道向小园这般表现已经胜过寻常儿童很多,反而祝青珩才是一朵奇葩。何况这对姐妹资质奇高,胜过门派中许多弟子,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她心中十分满意,点头笑道:“好,那我便跟你们说说咱们门派的来历。咱们是圣门中蔽日宗一脉的。圣门一共有蔽日宗、怜花宫、逍遥派、诛仙宗、云双派、禅阴宫、斗罗司、无量宗、九幽派这九脉,咱们蔽日宗是圣门中最强的一脉,宗中还有先辈从天魔神殿拓印的绝世功法,你们二人日后若是能入了宗主的眼,便能学这功法。这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祝青珩点头,问道:“神仙姐姐、不、神仙师父,那咱们日后就可以跟着您一起修行了么?”宫秋燕却摇头道:“你们到了宗中,自会有专门的师伯教导你们一段时间。其中最优异的,她会推荐给宗主挑选,余者也各自分到合适的真人门下。”祝青珩道:“是,咱们姐妹俩到时候一定刻苦修习,绝不给神仙师父丢脸。” 宫秋燕见她如此乖觉,心中颇为喜爱,并不在意她话里几分是虚情假意。她抬起手拍了拍祝青珩的肩膀,说道:“你们若有机缘,我心中也高兴。好了,现在天色已不早,咱们便启程罢。” 三人又行了几里地,树林顿减,渐见人烟。这大抵又是哪条官道,一家茶铺就开在这条官道上。木头搭的房架上铺着茅草来挡风遮雨,高高卷起的竹帘从屋檐垂下来,半人高的栅栏围着里面摆着的四五张桌子,零星几个人坐在里面。一个肩膀上搭着条抹布的茶博士坐在门口扣自己草鞋的鞋底。 祝青珩扫了一眼这间茶铺,又看了一眼那盘放在靠着门的桌子上的圆饼。它的外皮烤的焦黄,上面撒了几粒芝麻,一定很松脆好吃。但她也仅仅是想一想,哪怕她已经饥肠辘辘、精疲力竭,也不敢请宫秋燕歇一歇脚。 宫秋燕却突然停住脚步,柔声道:“走了这么久,奴家也累了,便在这里歇会儿罢。”祝、向二人既惊且喜,忙点头随她向茶铺走去。那茶博士从前哪见过宫秋燕这般姿容的美人,忙起身,一双手在身上蹭了又蹭,鞠躬哈腰,好不滑稽:“三位请进,客官要来点什么?咱们这儿有紧阳茶、义阳茶、六安茶、径山茶、雅山茶、九华英、腊面茶、天目山荼,峨眉白芽茶。娘子若要酒,小店有郢州富水、荥阳土窟春、石冻春、剑南烧春、河东乾和、岭南灵溪,博罗、宜城的九酝,浔阳湓水。还有些松软甜烂的糕点,也都备着。” 祝青珩看了眼脸涨的通红、嘴巴快的仿佛从前说过快板的茶博士,又好奇的看了看北边角落的那桌客人。无他,只因为店里其他人都目不转睛瞧着宫秋燕,只有那桌的男人看也不看宫秋燕一眼。不过他现在也不能看了。那人面朝下躺倒而睡,似乎已将脸埋在酒坛里,醉死过去。旁边散着几个开了封的酒坛,坛子里干干净净,一滴不剩。但风中已经溢满酒香。 宫秋燕淡淡道:“六安茶即可,再来两盘点心。”那茶博士应了一声,忙去准备。宫秋燕拿出一方帕子,慢慢的擦着茶碗。祝青珩殷勤道:“师父,我来擦罢。”宫秋燕扫了她一眼,将帕子递给她,又将杯子推过去。祝青珩一边擦杯子,一边偷偷打量宫秋燕,见她只漫不经心的扫了茶铺里的人一眼,目光就落到茶铺外面。心中愈发好奇她在这儿停留的理由。 第三十七章 剑气横(一) 茶水续了两巡,点心盘里只剩下些碎末,宫秋燕脸庞上终于浮现些许不耐。祝青珩和向小园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祝青珩开口问道:“师父,咱们是在这儿等人么?” 宫秋燕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祝青珩见她神色不豫,便住了嘴。寻思:“她现在还当那炼日珠是真的,想来也不敢放出法力试上一试,既然炼日珠放在身上,她不敢用法力,当然要找个人来护送了。唉,从前听爹爹所说,那魔门聚的多是歪魔邪道也就罢了,里面的人一个个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我和小园若是去了魔门,还能有一天快活的日子么。”心下愈发愁闷。 这时茶肆已经空了一大半,除了老板、在茶肆里走来走去的茶博士,就只有北边那桌呼呼大睡的男人和她们这一桌。宫秋燕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娥眉微蹙,从筷子篓里取出一根筷子,射向那在眼前晃悠的茶博士。这一切都在转瞬之间,那茶博士甚至都没发觉。突然从北边飞来一个酒坛,那根筷子直直插在酒坛上,哐的碎了一地。茶博士忙跳开脚,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低头看见脚下碎了一地的酒坛,只当是北边那桌客人发了酒疯。 宫秋燕轻轻“咦”了一声,人已经飘到那桌之前,飞出一掌,直击那人头颅。那人头抬也没抬,还埋在桌上,桌椅却突然向东移了几尺,正教宫秋燕那一掌落空了。然后那人直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好好的茶铺,怎么有小老鼠跑来打架。” 他这话说的十分无礼,但宫秋燕瞧着他那张清癯俊秀的脸孔,不知怎的,竟下不去手。那是个十七八岁的英俊少年,剑眉入鬓,凤眼生威。他双手抱胸,似笑非笑觑着宫秋燕。 宫秋燕缓缓收回手,温言道:“扰到郎君,是奴家的不是,奴家在这儿赔礼。不知道郎君如何称呼?” 那少年眉毛动也不动,似乎全然看不见宫秋燕在他面前的种种可爱情态。可他的眼睛那么亮,他若是瞎子,那世上的人多半都瞎了。 “在下洛川。”那少年说,宫秋燕眨眨眼,就见那少年微微一笑,继续说,“宫夫人,咱们打个赌吧。” 宫秋燕眼中杀意一闪而过,脸上笑容越发天真而温柔。她转身拿来一坛酒并两个酒杯,将酒满上,将其中一个杯子递给洛川,柔声道:“不知洛相公要赌什么?” 洛川道:“赌你乾坤袋里的一件东西。” 宫秋燕强笑道:“不知妾身身上什么东西得了洛相公的青眼。” 洛川道:“那东西圆圆的、亮晶晶的,好像还有个名字叫什么‘炼日珠’的。” 宫秋燕倒沉得住气,仍笑道:“洛相公说笑了,炼日珠去岁就到了阎门手里,又怎么会在小女子手中呢。” 洛川道:“我收了别人的钱,也只管照着吩咐办事。夫人不妨把乾坤袋打开,给在下看一看。” 宫秋燕笑盈盈道:“不知那人给了洛相公多少钱?” “一文钱。”洛川道,“他死之前,用一文钱跟我做了买卖。” 宫秋燕脸色一变:“一文钱?”她瞧着洛川略带讥诮的目光,突然就想起了一张脸,一张死人的脸。暗道:“不可能!郑儿已经将成毅杀死了。”心念一转,把玩着手中酒杯,微笑道,“我那郑儿是在洛相公手里了。” 洛川道:“好像是有这么个人罢。” 宫秋燕心道:“郑儿在宗里虽算不上出色,也已经修炼近百年,眼前这小子身形都尚未长开,看眉眼也还是个雏,决不会超过二十岁,哪来的本事赢了郑儿。可他在这里专门等我,又知道我的身份,郑儿偏又迟迟不出现。难道真的折损在这小子手上了?”心中愈发忌惮起来。只因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天赋资质绝佳的人横空出世,压过她们这些空有年纪的前辈。比如天音净宗宁诗暄,比如蔽日宗林熙晏,她们二人正是正道和魔门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也都二十出头的年纪,各自修习了天音剑谱和遮天蔽日唯我独尊神功,宫秋燕虽然虚长一百多岁,却已经不是她们的对手。 又一想:“现在炼日珠在我手上,我们两人都不能用法力。若是没有法力和别的手段,我还怕这么个毛头小子做甚。”于是冷笑道:“洛相公对郑儿出手,是欺负我蔽日宗无人么?”要说她真是一位绝色美人,便是发怒,也是含嗔带怨,别是一番风情。 洛川笑道:“我可不敢当蔽日宗没人,这不立刻来找夫人请教一番么。” “好,好,好。”宫秋燕含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蓦的挥起一掌袭向洛川。洛川拔剑一挡,两个人高高飞起,将茶肆的屋顶戳了个大洞,人已经在空中纠缠起来。 祝青珩同向小园逃出茶肆,躲到一边。祝青珩问道:“小园,你看这两人谁能赢?” 向小园摇头道:“我可看不出来。” 祝青珩蹙着眉看了会儿,那两人虽然都不敢动用法力,但身形移动之快,已非常人能够看清。她突然起了个念头,但想起那老道士、和那叫玲兰的丫鬟的惨死都和自己自作聪明有关,又不敢立即付诸行动。向小园抬头看了一会儿,眼睛就花了。她低头揉了揉眼睛,看向祝青珩,问道:“青姐,你在想甚么?” “小园,你想不想跑?”祝青珩发问。 向小园吃了一惊,眼睛发亮的点点头。 祝青珩又抬头看了看上空,见那两人斗争愈发激烈,方才还能看见一道绿色、一道淡蓝色的身影交缠在一起,现在却只能看见两人卷起的旋风了。她狠了狠心,拉着向小园的手钻进树林里。 两个人跑了好一会儿,祝青珩突然“哎呀”一声,跌倒在地上。向小园忙过去扶她,她试着站起来,却觉得脚腕一阵钻心疼痛。脱掉罗袜一看,只见脚腕一片红肿。 “这可怎么办,”向小园蹙眉道,“青姐,你先坐着歇会儿吧。” 第三十八章 剑气横(二) 祝青珩几乎急出眼泪来,心道:“难道今日命绝于此?”她摸了摸脚腕,见虽然红肿,骨头并无事。但这也要休息好一会儿了。她看着身旁一脸焦急的向小园,寻思:“我欠这姑娘太多,现在又怎么能拖累她。”于是在身上找了找,将当日从祝玉珩身上扯下来的玉佩递给向小园,说道:“这是玉珩的玉佩,是我在洛阳的王师伯曾经送给我们的,我们俩一人一块。到了洛阳,你去找云机门的王崇裕真人,将玉佩交给他,他一定会收留你的。” “什么意思?”向小园道,“那你呢?” 祝青珩认真道:“咱们两个人在一起太容易被找到了。分开走,才有可能逃脱。” “我不要,”向小园拒绝道,“咱们一起走。” 祝青珩劝道:“我现在走不动路,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是我一个人躲起来兴许还不会被找到,两个人可就不一定了。小园一个人上路也是可以的,对不对?” 向小园摇头,眼泪纷纷落下:“我躲到离青姐远一点的地方。” “傻孩子,”祝青珩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你到了洛阳,找我师伯来救我好不好?” 向小园一怔,终于点头。她握住玉佩,抽噎道:“青姐,你可躲好了。” 祝青珩点头:“快走吧。” 向小园抿着唇点头,终于头也不回的向前跑去。祝青珩站起来,拖着腿找能藏身的地方,还真让她找到了棵空心树。树洞很大,还臭烘烘的,不知道从前是什么动物的窝。她摸了摸底下的干草,显然很久没有动物来光顾了。祝青珩抱了些干树枝过来,她钻进树洞里,然后用干树枝和干草一起将那树洞挡住。这下树洞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密封的、黑不隆咚的笼子。她靠在树干上,一边揉着脚腕,一边寻思若是被宫秋燕找到,该说些什么能搪塞过去。 想着想着竟睡过去,然后被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吵醒。祝青珩耳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那两人在斗法了。“这么说,”她想,“那炼日珠被发现是假的了。”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她栖身的大树也晃来晃去,祝青珩坐在里面,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祝青珩不知谁胜谁负,心中愈发害怕,干脆屏息凝神,在树洞中坐定冥想。这样又过了一天一夜,祝青珩想无论谁输谁赢,那赢的总该走了,这才走出树洞。 其时黑夜,四野无人,见天空明月皎皎高挂,东南方隐隐有淙淙水声,她口中正渴,当下循声而去,原来是那日被宫秋燕带去的水潭。她俯身捧水,月光照映下,水中映出一个童子来,头发蓬松,发绳散乱,满脸污泥,活像志怪小说里的山童。 祝青珩看着水中倒影,先是一笑,又落下数滴眼泪,激起水面一圈圈波纹。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心中又喜悦,又悲伤,拿手背抹眼泪,反而泪珠越来越多,一张脸也抹的越来越脏。她又捧水洗净脸,将发绳重新系好,再往水中一照,已经恢复从前模样。 祝青珩坐在岩石上,清风拂面,水波不兴,只有天上那轮明月与潭中倒影和自己作伴。她心中愈发牵挂向小园,决定先去那茶肆看看。 还未到茶肆,就见无数根大树被连根拔起,地上布满了被雷火攻击的痕迹,还有些深入地表的剑痕,连那官道似乎都比当日低了几寸。祝青珩暗暗咋舌,顿了顿脚,方向前行去。又见那茶肆早被夷为平地,只有一块铺着干草的屋檐和一些碎木头还在地上,再走近些,一股腥臭扑鼻而来,一团黑蝇围着屋檐另一边嗡嗡作响。 她走过去,方见一个穿着套淡蓝色布衣的身影躺倒在地上,浑身是血,遍体焦黑,好不凄惨。祝青珩走过去,手指在那人鼻尖探了探,感觉微弱的气息扑在她手指上,心中一定,忙拿出大回转丹喂那人吃下。然后拿出帕子将那人脸庞擦干净,露出本来模样,正是那自称洛川的少年。 只见那洛川双目紧闭,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好一会儿呼吸渐渐平稳,然后竟咳出血来。祝青珩本坐在一旁托腮看他,见此忙凑过去将血擦干净。就见那洛川缓缓睁开眼睛,喃喃道:“好亮的月。” 祝青珩“扑哧”一声笑出来,微笑道:“你好些了么?” 洛川费力的转过头去,似乎刚发现他身旁有人似的。他看了祝青珩好一会儿,然后缓缓道:“你是宫秋燕身边的女孩?” 祝青珩点头:“难为你还记得。” 洛川微微一笑:“她发现你和另一个女孩不见了,着实被气坏了。”然后他看了看祝青珩身边,问道,“你的同伴呢?” 祝青珩道:“先前我崴着脚,就让她先离开,我自己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洛川眨眨眼,权当点头了。他感受了下体内的气息,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祝青珩道:“大回转丹,我记得这是治伤回血用的,对你现在应该是管用的吧。” 洛川看起来有些惊讶,微笑道:“我想一定有用的。”说完又咳嗽了几声,吐出血来。祝青珩将血擦干净,担忧道:“你会不会死?”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对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年竟然亲近的很。洛川眼中含笑,他的眼睛很亮,愈发衬的他面色惨白。 洛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你听没听过?我要死还早得很呢,”祝青珩不由一笑,就听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劳烦你把我扶起来。” 祝青珩依言将他扶起来,这过程有些皮肉拉扯又流血出来。洛川却面色不变,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痛一般。他双手交叠在丹田之前,双目紧闭,只见淡蓝色的光芒笼罩在周身,祝青珩向后退了一步,又见那蓝色光芒中多了许多飞舞的红色剑影,一道黑红色剑形伤疤出现在他眉心。 第三十九章 剑气横(三) 祝青珩心知这就是千万里挑一的剑修了。修士的路子大抵分为两条,一是法修,一是剑修。其中剑修人数是远远少于法修的。据祝青珩所知,祝溪岩虽然有佩剑其实却是个法修,息夫人倒是个罕见的剑修。不过听说她的随身宝剑在年少的时候被折断了,因此修为不前,反生心魔。 再看他眉宇间凝着极重的煞气,脸色却甚平和,想来这煞气并非源自他本身,而是他眉间那柄剑。祝青珩在旁无聊的抛石子玩,一边寻思也不知这把剑杀过多少人,居然被藏于体还有这种几乎凝于实质的煞气。玩乏了,祝青珩又去找了些干木柴堆起来,用从茶肆里捡到的打火石点着。从包裹里找出息夫人那些剑谱摊开读起来。她在树洞中昏昏沉沉不知时间,现在虽然已是午夜也不觉乏困,后来肚中饥饿难耐,便去附近找能填饱肚子的物什。 待洛川睁开眼,就见面前已架起篝火。篝火右边放着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树叶上摆着五六个红彤彤的果子;左边则放着一卷残破竹帘,竹帘上是烤过的野菜。火上用五根树枝搭成个架子,架子上吊着一个酒坛,坛口正咕嘟咕嘟冒着白气。那个跟在宫秋燕身边的女孩从他背后走过来,手中拿着块布,布里兜满了各式各样的蘑菇。 “你醒了,”祝青珩笑道,“可真有口福,芙蓉汤刚刚熬好呢。” “芙蓉?”洛川微笑道,“怎么芙蓉花也能入汤了?” 祝青珩摇头道:“昔日李太白有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这个汤呢,就是清水煮刺猬,不加半点佐料,因此叫芙蓉汤。” 洛川从前在荒郊野外自己找食吃的次数远远胜过去酒楼好好吃一顿饭,却第一次见到为这种随意捣鼓出的玩意儿认真起名的,心中稀罕,面上却不显,笑道:“哦?那这两道又叫什么?” 祝青珩先指着那几个果子道:“这道呢,就叫‘绿肥红瘦’。” “‘绿肥红瘦’,”洛川念了一遍,方反应过来,失笑道,“这绿是说叶子,红是果子,因为这叶子比果子大,就取了这个名字?” 祝青珩点头道:“不坏不坏,猜的真准。” “过奖,”洛川愈发觉得有趣,又道,“那另一道呢?” 祝青珩道:“哈,这道名字就更妙了,叫作‘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会儿洛川可呆住了,他打量了会儿那淡黄色的竹帘,还有上面深绿色烤的香喷喷的野菜,哪有半点红色,疑惑道:“怎么取这个名字?” 祝青珩得意道:“你看这菜是什么颜色?” “绿色,”洛川回道,“所以红杏在哪?” “出墙了,”祝青珩道,“红杏出去了,所以盘子里只剩绿色了。” 洛川终于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到一半就扯到伤口不得不停下来。他一边倒抽着凉气,一边赞道:“有趣,有趣,倒是个妙人。” 祝青珩歪眼斜嘴冲他做了个极怪的鬼脸,她小心的将烧的滚烫的酒坛取下来,往一个破了一半的酒坛里倒了些汤,递给洛川道:“请喝罢,” 洛川接过来,连汤带肉一口饮尽,然后遗憾道:“可惜没酒。” 祝青珩又给自己倒了些汤,正小口喝着,听他这话,挑眉道:“你受这么重的伤,怎么还想着喝酒?” 洛川道:“这看着吓人,其实倒不怎么要命。” 祝青珩道:“那宫秋燕离开的时候没想着斩草除根?她还对你手下留情了?” 洛川笑道:“她以为我死了。我从小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活命。”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仍有笑,却让人觉得十分的寂寞。 祝青珩眨眨眼,好奇道:“你真的是为了一文钱来的?” 洛川点了点头。 祝青珩道:“是……是不是成毅让你来的?” 洛川道:“你认得他?” 祝青珩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他,他却不知道我。”于是将自己如何遇见顾氏姐妹、顾氏姐妹又如何被宫秋燕杀害这一段经历告诉洛川。 洛川叹了口气。他转头看向那茶肆的废墟,手指敲着地面,神情愈发遗憾。 祝青珩问道:“那你是怎么见着成毅的?你愿意跟我说说么?” 洛川看向她,点了点头,叹道:“这件事真要追究起来得从去年说起。有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成毅就被人当作了陈仓,他却不察,反而将宝物赠给了心上人,也就是顾家姑娘。我本来是调查另一件事的,却正好撞见了看守成毅的郑儿,将成毅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求我救下顾家姑娘,若是无法,就想法子把那宝物丢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万不能让魔门得手。我从郑儿口中问出她要去哪和宫秋燕会和,才先一步到了这里。” 祝青珩缓缓点头,问道:“那……那炼日珠,你是把它?” 洛川突然露出一个很奇怪的笑容:“我把它扔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祝青珩心中一凛,寻思:“难道那颗珠子是真的?不然为何他们俩都没察觉?可是……可是明明我输入灵力,珠子并没什么变化啊。”她既然想不通,也不再勉强。拿起一只果子吃,那果子有些像海棠果,清脆多汁,就是酸了些。洛川瞧着祝青珩那被酸到的滑稽模样,又笑了起来。 祝青珩不忿,拿起一只果子扔到洛川嘴里,却见洛川叼住它,几口吃完,还回味道:“味道不错。” 祝青珩诧异道:“难道你的格外甜?” 洛川耸了耸肩,又拿起一只果子吃起来。祝青珩见他模样甚愉快,心想难道自己偏偏这么倒霉拿起最酸的一只?又拿起一只果子,咬了一口,“呸”的一声吐出来,只觉得酸的几乎要流出泪来。洛川看她这副模样,又拍膝笑起来。 祝青珩忿忿道:“是你运气好吃的果子都格外甘甜,还是你天生就爱吃酸果子?” 洛川微笑道:“倘若你吃的野果多一些,也就不怕酸了。” 第四十章 两个月亮(一) 其时太阳已从东方升起,山中清新之气迎面而来,两旁树林愈显青翠。祝青珩伸了个懒腰,就听对面洛川赞道:“真好看!”祝青珩一怔,转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远处一道彩虹从树林间伸出,仿佛仙人走的宝桥一般。 祝青珩抿嘴一笑,说道:“你现在能站起来么?咱们在官道上太显眼了。” 洛川点头,他取下之前用来吊酒坛的架子上横着的那根木棍作拐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祝青珩忙过去扶住洛川臂膀,道:“这儿附近就有一处瀑布,咱们去那儿,可以逮几条鱼吃,风景也比这光秃秃的土路好看多了。” 洛川听了不由一笑,心道:“这姑娘家世一定很好,从前生活也无甚烦忧,才这时候还想着风景如何。”于是低声问道:“咱们相处了这么久,还没请教该怎么称呼你。”祝青珩回道:“柳青,随你怎么叫。”洛川点头道:“等我伤好些了,便送你去洛阳投奔家人。江湖险恶,还是不踏足的好。”祝青珩微笑道:“多谢你了。那你多久能好啊?”洛川道:“再有一日差不多就能扔掉这木头了。只是要有好些天没法用法术。可惜我乾坤袋毁了,到了洛阳,还得想办法赚点钱去。” 祝青珩苦笑道:“唉,咱俩可真是难兄难弟。我那装着钱和一些丹药的包裹都落在马车上被烧毁了。全身上下值钱的也就只有装着大回转丹的玉瓶和腰间这块玉佩了。” 洛川拍拍祝青珩肩膀,笑道:“你莫怕,到时候保证你风风光光进亲戚家。” 祝青珩笑道:“哦?你既然不能用法术,有什么法子啊?” 洛川道:“山人自有妙计。” 两人说话间,山路已行过半。初时只有隐隐水声,现在水声愈响,轰轰若有雷鸣之势,没一会儿便见一条白龙从壶口般的山壁上倾泻而下,四溅的水花被阳光一照,又形成了一道小彩虹,和天边那条彩虹交相辉映,艳丽无方。 洛川靠在树干上缓缓坐下,喘了会儿气,方道:“妹子,劳你舀些水泼我身上,我身上尽是脏污,实在难受。” 祝青珩道:“这不着凉么。” 洛川道:“那倒无妨。” 祝青珩摇摇头,她脱下外衫,放进水里浸湿拧干,然后走到洛川身边,道:“我帮你擦擦吧。” 洛川脸竟红了:“这如何使得。” 祝青珩看他那模样实在好笑,不禁哈哈笑道:“我都不害羞,你作什么扭捏态。”然后凑过去,先将他脸擦干净,然后去解他衣带,手却被洛川压住,只见他头偏到一边,道:“我自己来吧。” 祝青珩扑哧一笑,将衣服交给他。然后转过身说:“好啦,我不看,你别害臊啦。” 洛川刚才走这一趟几乎将气力用尽。他手脚发软,解了好几次衣带方解开。然后用湿衣服小心的在尚完好的皮肤上擦过。一会儿又听到祝青珩声音远远从水潭边传来,只听她笑说:“我这儿还有颗大回转丹,你能不能吃?” 洛川喊回去:“你留着吧。”又听见祝青珩应了一声,便没有动静。抬头一看,见她脱下罗袜,挽起裤脚,人已经站在水潭里,正弯腰在水里捞什么。他不禁一笑,继续低头擦身。他将上身擦完,不由松了口气,穿上扔在一旁的衣服,看着手里脏兮兮的外衫,又觉得自己将人小姑娘衣服弄成这样,实在对她不起。 好一会儿见祝青珩浑身是水的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托腮忧郁道:“水里倒有鱼,可惜我一条都抓不到。” 洛川宽慰她道:“等我休息一会儿,给你做个钓竿。” 祝青珩惊喜道:“呀,你还会做钓竿呢!” 洛川点头:“这有何难。你去把刚才用的那卷竹帘拿过来。” 祝青珩拍手笑道:“好,那我顺便再去抓些鱼饵去。”于是跳起身就跑开了。一会儿她端着刚才煮芙蓉汤的酒坛、几卷竹帘还有根拨火棍走过来。洛川笑道:“东西很齐啊。”祝青珩见他拿着一把尺来长的黑红色匕首在削树枝,微微一怔,然后笑道:“东西放这儿了啊,我去捉鱼饵了。”见洛川点头,就转身钻进树林里。 待祝青珩捉了几只蚯蚓回来,就见洛川手中的那根鱼竿已经完工了。原来他将拨火棍的钩子直接割下来削细作鱼钩,竹帘上的棉线拆下来作渔线,长杆则是一根很长的树枝。 “来,去试试吧。”洛川将鱼竿递给她。祝青珩应道好,她将一条蚯蚓穿在鱼钩上,余下的几条用布条捆好。然后她走到水潭边寻了处怪石坐下,便将钩子抛进水潭里。这水潭少有人来,潭里鱼儿还没学的精乖聪明,一见鱼饵就扑上去一口咬住。一会儿功夫祝青珩竟已经钓了三尾鱼上来。她兴高采烈抱着酒坛找洛川邀功,说道:“看,今天有鱼汤喝了。” 洛川瞥了一眼那三尾在酒缸里游的欢畅的鱼,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祝青珩笑道:“你什么时候改行做说书先生了?” 洛川只微笑着摇头。 “好,”祝青珩把酒坛放到一边,坐下道,“请讲罢。” 洛川道:“西域有一个地方叫羌国,那里人和咱们这儿风俗习惯迥异。有次我和一个朋友被人追杀逃到了那里。我们躲在山上,有次路过一片湖泊,见湖里都是肥肥胖胖的白鱼,我们当时饿极了眼,便不顾当地不吃鱼的习俗下去捞了几条鱼吃,没想到那鱼肉虽然鲜美无匹却也是穿肠的毒药,就是用最好的解毒丹也解不了。后来幸好有位当地的大夫路过救了我们俩的命。他说那些鱼传说都是生前做尽坏事的人无法步入轮回而被桎梏在这里,吃了便会和它们一样,生生世世囚禁在这里。” 祝青珩道:“我在《山海谈》里读到过呢,那书上说这纯系无稽之谈,他特意寻了那湖里的三条公鱼、三条母鱼养在一起,不久母鱼就产卵,一周左右就有小鱼孵化出来。可见这鱼绝非灵魂所变,而是体内有其他不知原因的毒。”顿了一顿,又道,“你提到这鱼做什么?” 第四十一章 两个月亮(二) 洛川微微一笑:“这水潭离茶肆远不远?” 祝青珩道:“近的很。” 洛川道:“那你可见茶肆里有鱼汤、烤鱼、鱼干什么的卖?” 祝青珩脸色剧变,瞪大眼睛,满是惊恐:“没有。”她补充道,“不仅没有卖,他们自己也不吃。” 洛川点头:“不错。虽然我不知道这里的鱼和羌国那边的鱼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但想来也是不能吃的。” 祝青珩想到自己竟再次和死亡擦肩而过,不由好一阵儿后怕。又嗔道:“你既然早想到了,还由着我折腾钓鱼。” 洛川却笑道:“虽然不能吃,玩一玩打发时间却是可以的。” 祝青珩道:“我说不过你。唉,还要去找今天吃的东西去。” 洛川微微一笑:“那倒也不必愁。” “嗯?”祝青珩诧异看他,就见他手伸到背后,然后拽出一只昏迷的漂亮野鸡出来,“刚才正巧看见它。” 祝青珩盯着那野鸡,一瞬间八宝鸡、清汤越鸡、绍兴醉鸡、鸡腿芋艿、东安鸡、文昌鸡、辣子鸡等等一串菜名跃入脑海,她不由吞了口口水。 洛川道:“你去摘些先前找到的野果来。” 祝青珩点头,走了几步,又想起方才摘的蘑菇,就将兜着蘑菇的布拿到洛川面前,展开问他:“你看这些有能吃的么?” 洛川细细看了一眼,说道:“这都是有毒的,这几个毒性稍弱,吃了也不过致幻晕眩一会儿。这几个,普通人就是喝口汤都能去见阎王了。” 祝青珩耸了耸肩。她从前就知道野菇有毒的居多,专挑了些颜色暗淡不起眼的,也不敢擅自熬汤。现下被洛川这么一说,也不觉意外。她去树林里摘了些野果回来,就见洛川坐在水潭边,将那只野鸡开膛破肚,将内脏洗剥干净,却不拔毛,反而用水和泥在鸡身外面裹了一层。 祝青珩笑道:“你要做叫花鸡?” 洛川道:“不错。”他接过野果,塞进野鸡肚子里,再用泥封好,一边说道,“这是琴川一家酒楼的招牌菜,只不过鸡肚里塞进去的是鸡肫、鲜肉、火腿、香菇这些吊鲜食材,还要用荷叶包扎,裹上黄泥。你从前也吃过?” 祝青珩摇头道:“没有,只是听别人说过。”说话间她已经收拾了些木柴生起火来,将那叫花鸡放进火里,烤了约莫一两个时辰,一股甜香从泥中透出。将那泥团取下,湿泥干透,一剥即落,连着鸡毛也随之脱落,只余下鲜嫩的鸡肉,混着泥土和果木的清香扑鼻而来。 祝青珩吃饱,心满意足躺倒在地,长吁一声,再不愿动弹。洛川将先前倒进坛子里的水倒出些洗净手,觉得身边实在太过安静,回头看了一眼,见祝青珩竟然已经沉沉睡去,两只油光发亮的手就放在身侧。他不由一笑,脱下外衫盖到祝青珩身上,却见她蓦的睁开眼,瞧了他一眼,喃喃道:“是你啊。”手抓了一把身下的青草,又睡了过去。 洛川不禁想:“倘若我有个妹妹,也该像她这般……”想到这儿,脸上表情又淡了,暗暗唾弃道,“我这种人哪里会有妹妹。”当即定下心神,又盘膝坐下慢慢修复自己损毁的筋脉。 祝青珩这一觉睡的实在长,此时圆月高挂,已近午夜。草丛间流萤飞来飞去,点点萤火,煞是好看。她坐起身,瞧见洛川背倚树干,望着水潭上的那团萤火,神色凝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笑道:“你在想什么呢?” 洛川看过来:“你醒了,你别乱跑,离那水潭远点。” 祝青珩道:“怎么了?是那些白鱼有什么问题吗?” “那倒不是。”洛川道,“只是那里的萤火虫太多了,实在奇怪。” 这瀑布从山崖倾泻下来,四溅的水花沾湿在水潭上飞来飞去的萤火虫,有些萤火虫翅膀无力,就被带入水潭中。偏偏更多的萤火虫不畏死一般,仍从草丛飞向水潭,也不知是不是潭中有什么东西吸引它们。这时林中一暗,一片浮云遮住了月亮,夜色朦胧,倒显得点点萤火愈发明亮。 突然林中响起数道破水声,只见数十条白鱼从水潭中高高跃起,吞下水潭上方的萤火虫,又落入水面。这般重复多次,水潭上方的萤火虫已消失大半。“那是!”祝青珩震惊道,这时月亮已从浮云后面出来,原本模糊的白鱼身影变的清晰,祝青珩这才瞧见那些跃起来的白鱼的鱼鳍居然变的有些像翅膀,上面甚至还有银白色细针似的羽毛。 洛川跳起身,撑着木棍走到水潭边,祝青珩跟在他背后走过去。她往水潭里看了一眼,只见水潭里居然有两个月亮!其中一个皎皎若白玉盘的自然是天上月亮的倒影。另一个却是淡黄色的,隐隐发着绿光。 “这水底下一定有东西。”祝青珩想着,就见洛川捡起一块石头,用内劲将石头朝那黄色月亮扔过去。却见那石头很快落入潭底,和其他潭底的石头混为一体。水里那淡黄色月亮的影子却是不变的。 洛川轻轻啧了一声,拉着祝青珩回到刚才他倚靠的树下。祝青珩迫不及待道:“那是怎么回事?” 洛川道:“这底下恐怕是个结界。” 祝青珩奇道:“谁会把结界设在官道旁边?这儿整天人来人往的,那么热闹。” 洛川摇头道:“几十年前还不是呢。” 祝青珩“哦”了一声,又问道:“那第二个月亮是怎么回事?是底下宝物发出的光?或者底下什么洞府的烛光吗?昨天晚上我来这儿的时候还没有呢。” 洛川道:“你昨天晚上来的时候没有?” 祝青珩点头:“是啊,就普普通通一个水潭,也没有这么多萤火虫。” 洛川道:“今天是满月……这些萤火虫,或许是底下主人故意招来去喂水潭中白鱼的。” 祝青珩道:“这些白鱼难道不会自己找吃的?并且如果每个月只有满月这几天喂,岂不饿死了?” 第四十二章 两个月亮(三) 洛川道:“你瞧,水潭从这里分流出小溪,将瀑布带来的水送出去。”他拿木棍指了指水潭分出的溪流,“但是这么多潭中白鱼,却没有一条顺着溪流流走的。这些石头堆叠成了天然的漏网,其中的孔隙能让水流出去,白鱼却出不去。平常自然也有些鱼虾从瀑布过来,那人或许是怕白鱼饿肚子,才安排这一出。”他顿了一顿,又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结界有残缺,在满月或者什么时候会显露出端倪,露出那轮月亮,将萤火虫吸引过来。但是这结界看起来高明的很,那主人不该出这种错。” 祝青珩疑惑道:“可是两个月亮这么明显,怎么没别人发现呢?” 洛川笑道:“所以我说这结界高明。恐怕不是没人发现,只是破不了这结界、或者这结界下面的机关,才只好作罢了。” 在两人说话的功夫,水潭又生了变化。只见无数条白鱼从水里冒出大半个身子,皆头朝圆月,身体弯曲,仿佛在对天上那轮月亮跪拜一般。只见它们嘴唇不断张合,发出“嗡嗡”的和鸣,竟成一首极为奇特的曲调,如泣如诉,如怨如慕,颇有荡气回肠之意,让人听见就忍不住落泪。 突然一声轻叹打断祝青珩神思,她抬头去看洛川,见洛川正目光平和的瞧着自己,而他眼中倒映的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珠涟涟。祝青珩俏脸一红,忙擦干净眼泪,就听洛川在旁边道:“这些白鱼果然来历不凡。” “怎么说?” 洛川道:“这是一首它们的史诗,讲它们的起源,因为月亮而诞生,也因为月亮而灭亡。” 祝青珩奇道:“你听得懂么?” 洛川望着那些对月流珠的白鱼,却摇了摇头。 一时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白鱼的和鸣有如游丝随风飘荡。终于一只领头的白鱼长长“嗡”了一声,声若叹息,和鸣立止。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瀑布轰轰之声一如往昔。 那些白鱼并未立时回到水里,反而聚在水中画圈,它们水面上的大半截身体伴着某种奇妙的旋律扭动,无数月光一般的光球从它们的鳞片间溢出,飞上天空,然后又回到它们体内。 洛川目光一闪,一把抓住祝青珩衣服,身子跃起,勉力跳到树枝上。这动作又牵扯到他的伤口,他用手压住伤口,避免血流出来。祝青珩先是一惊,接着感到头皮发麻,只觉有一庞然大物从身后而来。那庞然大物走过她站着的树枝底下,她细细一看,居然是只黑熊。看它那直立行走的模样,显是已经开了心智。 若论人与灵兽、幻兽间的抗争,恐怕要从远古说起。就连魔门的创立,起初也是为了集合众修士一起对抗兽界的。一千多年前任风闲率众人大创兽界,双方立下条约,其中一条就是中原一带为普通人立足之地,妖兽不得入内。若是妖兽在中原内开了灵智,也不得伤害普通人,速速前往十万大山等妖兽栖息之地。后来世异时移,连当年立下条约的任风闲都消失不见,这条规矩却一直保留下来。虽然诸多修仙门派里有不少驯服的灵兽,俗世里却很少见到的。 祝青珩心道:“也不知道这黑熊什么时候开了心智,吃不吃人。这里就我和洛川两人,哪里能敌过它。”洛川突然一只手覆在她眼上,凑到耳边轻声道:“别紧盯着看,会被发现的。”祝青珩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洛川这才将手放下。就见那黑熊已经走到水潭边,它张开血盆大口,吞吐周围灵气,将白鱼放出来的光球都吸入体内。原来它看中这些白鱼吸收月之精华提纯出的类似帝流浆似的光球,这才跑过来想将它们据为己有。那些白鱼似无所觉,继续放出光球,皆被那黑熊吸走。 终于那黑熊餍足的仰天长啸,一时地动山摇,瀑布倒流,瀑布后面石壁露出来,只见上面不知被何人刻上“望月潭”三字,如龙蛇飞动,战意森然。洛川瞧见那字,登时脸色大变,连捶胸口吐出几口血来。他仅仅看到这几个字,就险些走火入魔,不得不用此下策。祝青珩本来被黑熊的吼声震的头昏眼花,看见这字也是一阵气血翻滚,血脉贲张。接着她先是被洛川吐血所惊,又被那黑熊所吓。只见那黑熊看见这字,竟眼冒红光,疯了似的跃起身,用头撞击那刻着字的石壁。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黑熊尸体掉进水潭中,激起好大水花。那石壁晃了一晃,半点无损,又被倾泻下来的瀑布遮住。只余无数白鱼将黑熊分食,继续在月下扭动。 祝青珩握住洛川的手,低声道:“咱们走吧。”洛川摇头:“再等一会儿。”祝青珩见他盯着水潭神情专注,在肚子里骂了一通他的任性妄为,却也无计可施,只能随他在树枝上站着。 待到明月偏斜,潭中白鱼方停了这诡异舞蹈,纷纷沉入水中。洛川这才带着祝青珩跳下树来。两人走到水潭边,见水潭中水清澈见底,潭中白鱼恣意游动,和白日所见相差无几,连方才潭中映出的第二轮月亮都消失不见。他捧起一把水,低头闻了一闻。又抓起一尾白鱼,在月光下细细打量,也并无什么稀奇模样。心中愈发好奇,打定主意待伤好了便来此地一探究竟。 祝青珩此刻又好奇又害怕。她虽然急着离开,见洛川这幅模样,不由好奇问道:“怎么样?你发现什么了吗?” 洛川微笑看她:“有一些,你来猜猜看。” 祝青珩道:“看起来和之前的水潭没什么区别。就是这些鱼可真能吃,那头熊连骨头渣子都没了。” 洛川点头道:“就是这点。”祝青珩好奇的瞧着他,就见洛川新捞上来一条白鱼,递到祝青珩面前道,“你看它嘴里。”祝青珩打量白鱼张开的嘴,瞧见了它细细小小的牙齿,“这牙,”她惊讶道,“这牙怎么能咬碎骨头!” 第四十三章 婚约(一) 洛川道:“恐怕很难。”他说话间将一根柳枝塞进那鱼的嘴里,强迫它咀嚼,那鱼咬了半天,也没咬动。将那柳枝拿出来,上面留着浅浅的牙印。洛川将那白鱼放回去,又在那柳枝上闻了闻,说道:“有点血腥气,看来那黑熊确实进了它们的肚子里。” 祝青珩纳闷道:“那黑熊的骨头会到哪里去了呢?” 洛川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本来还以为要有一场恶斗,没想到……也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语气中颇有激赏之意,祝青珩抬头看他,见他望着那道瀑布,目光似乎已经飞到瀑布后面的石壁上刻的字了。好一会儿,洛川微微一笑,拍拍祝青珩肩膀道:“咱们走吧。” “去哪?” “洛阳。” 一百二十年前天音净宗代天择主扶持杨文帝司空桓统一中原,立国号为“杨”,史称后杨,结束中原近三百年的混乱和纷争。起初后杨定都大兴城,后来文帝次子杨武帝司空戬迁都洛阳,洛阳城南对伊阙,北倚邙山,东逾瀍河、洛水纵贯其间。又修建南北运河贯通南北,自此洛阳愈发繁华。 祝青珩以前从未来过洛阳,见洛阳城规模宏伟,市肆繁华,心道不愧是天子脚下。便多看了几眼街道左右,心中不免拿它和姑苏比较。洛川取笑道:“你是想吃糖葫芦了?”祝青珩看了看街边那糖葫芦串,说道:“便是想吃,口袋里也没钱。”洛川哈哈大笑,领她去了洛阳城东。 他们走到一座高大的房舍之前,朱红漆的门大开,门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长乐坊”三个行草金字,在屋檐上挂着的两个灯笼下闪闪发光。朱门两旁挂着一对门联,写的是“来东西南北客,发春夏秋冬财”。 这是洛阳城最大的赌坊,如今还是下午,长乐坊里人来人往,已经热闹非凡。阔商、富少、书生、走夫、游侠等等这些平日里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人现在都聚在这三间宽阔的厅房里,有人满面春风,有人垂头丧气,有人神情镇定有说有笑,有人慌的连掏筹码的手都在抖动。里面到处弥漫了酒气、女人的胭脂味还有些说不出的怪味道。 祝青珩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她站在门口就已经有些发怵。但洛川仅仅站在门口停了一停,朝里面看了一眼,就走进了赌场旁边的一家当铺里。 这家当铺的位置实在巧妙,倘若有人赌红了眼偏又输的一塌糊涂,就来这儿把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当了。这毕竟要比在赌坊里合算一些。若是活当日后还能再赎回来。洛川也打的这个主意,他熟门熟路的走到那柜台跟前,对那朝奉说道:“当一件玩意儿,你给掌掌眼。”便将祝青珩那枚玉佩递了过去。 那朝奉见这玉佩以金丝结成花珠,用珠玉、宝石、钟铃贯串成列,已知不是凡品。再看这玉佩质地纯粹,温润细腻,上面雕着一只并蒂莲和一对戏水锦鲤,背后在右下角刻了一只小小的单翼蝙蝠。心中寻思是这少年心上人送的定情物,只可惜这少年是薄情郎,随手便将那位小姐的定情物当了弄钱花。 那朝奉笑道:“不知道客官打算活当还是死当?” 洛川道:“活当。” 那朝奉虽有些失望,但他打量面前这二人,见他们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心中未免看轻他们,猜测这两人当这玉佩也是为了去旁边长乐坊发财,六个月以后也未必有本事能回来赎玉佩,便笑道:“好说,请相公随我去屋里商量。”于是洛川随他去内室,祝青珩坐在外堂椅子上,有小朝奉端上清茶点心。 很快洛川提着一包银子出来,对祝青珩笑道:“走吧。”祝青珩点头,跳下椅子来。他们背后那朝奉鞠躬哈腰送他们出门,笑容满面,想来这价钱被压的很低,所以这掌柜一副恨不得他们这种肥羊多来几只的模样。 长乐坊最外面的一间厅房,摆着三桌牌九,三桌单双,三桌骰子。这里人流最杂,呼喝的声音也最大。里面是一间花厅,人比较少,也比较安静。厅里摆着五张桌子,桌子周围坐着的多是些富商阔少。桌子上摆满了筹码和美酒,十几个穿金戴银、烟视媚行的少女在其间穿梭。 最里面的那间屋子,就是给这赌坊的贵客用的,能在这间屋子里赌的多是些达官贵族,听说连先皇杨武帝也曾经来这里赌过几把。那间屋子被紧闭的门隔开,谁也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景色。 洛川将银两换成筹码,走到骰子那桌的前面。 庄家已经开始在摇骰子,然后“砰”的一声,将骰宝扣在桌面,喝道:“有注的快押!”洛川将筹码尽数取出,压在小上。祝青珩抓着他的衣角,额上已经冒汗,眼睛也不由自主的盯着那倒扣桌上的骰宝。其他赌客连同那庄家也被洛川出手之豪爽吓到了,只当他是第一次来赌坊的愣头青。洛川旁边一中年人好心劝道:“小伙子,你若是第一次赌,就别一次放那么多。” 洛川微笑着摇头。其余人见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也不再说什么。纷纷压上筹码。只有那庄家心中飞快盘算洛川手里还有多少筹码,该不该让他先赢一把好慢慢掏钱。就见门口对换筹码的摇头,他知道洛川手里再无闲钱,也就不管了。庄家心中笃定这把是大,于是揭开骰宝,念道:“四,三,一……小!吃大赔小!” 那庄家嘴上念的飞快,心中却甚是震惊。他目光飞快扫过桌边众人,心中盘算是哪位高手将这骰子给改了。洛川得了翻倍的筹码,这次又全压在小上。刚才同他说话的那人瞧了一眼,刚才他压在大上,赔了近一半筹码,他见洛川第一把就赢了这么多,不禁觉得他运气好,于是跟他一起压了小。这把开开,是二、四、一,三个骰子加起来一共是七,还是吃大赔小。 那人欣喜将筹码揽过来,大力拍着洛川的肩膀欢喜道:“兄弟,运气真好!” 第四十四章 婚约(二) 洛川微笑着摇头道:“只是压着随便玩玩。” 那人问道:“兄弟这把压哪里?” 洛川将筹码都推到大上。见他这举动,一桌人有一多半跟着他压了大。 庄家额头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他掀开骰宝,说道:“五,六,三,大,吃小赔大。”这下所有人看洛川的目光都变的不一样了。短短三局内,他就将筹码翻了八倍,要么他是鸿运当头,要么,他是个高手,一个会听骰子的高手。 庄家再次将骰宝扣在桌上,所有人都看向洛川。就见他挑出筹码的两成,放到大上。于是一堆人跟着把筹码推到大上。庄家掀开骰宝:“二,三,一,吃大赔小。” 洛川不以为然道:“看来好运气用完了。”跟着他押大的赌客都捶胸顿足,悔不当初。接着他又赌了几把,有输有赢。 突然赌坊门口一阵骚乱,就见一行七人走了进来。领头那人轻袍缓带,神情甚是潇洒。跟在他身后的五名是他部下或随从一类,还有一个却是刚才那当铺的朝奉。那赌坊老板亲自出来迎接道:“李将军可是难得有雅兴过来,快请进,今日可是想赌上一把?” 李将军笑道:“那倒不必,本官是来找人。” 赌坊老板道:“是。不知李将军要找何人?” 李将军看向那当铺朝奉,吩咐道:“你去看看他们在哪。” 那朝奉应了一声,走进赌坊,很快就找到了正在赌骰子的洛川。李将军走进去,先看了看藏在洛川身后的祝青珩,然后对察觉到那朝奉而停下手看着他们的洛川说道:“这位少侠,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洛川微笑道:“兄台这般阵势,我又怎么说‘不’字。” 李将军道:“自然不敢勉强少侠。” 洛川道:“好,那就不去了。”接着又转身下注。 那李将军听了居然不恼,但庄家怎么敢继续,劝道:“这位相公且随李将军去一趟吧。” 洛川不语,李将军却道:“相公再赌上几把也无妨。” 洛川心中甚奇,叹道:“罢了,罢了,不赌了。” 随那将军出门,走到门口,将筹码扔给赌坊老板,说道:“劳烦帮我换成银子。” 那老板笑道:“好说。”很快便将银子递上。 洛川、祝青珩跟那李将军去了不远的一处茶楼,三人坐下,李将军拿出那枚先前典当的玉佩,说道:“这玉佩可是两位的?” 洛川慢慢道:“不错。” 李将军看向祝青珩道:“那这位一定是祝姑娘了。” 祝青珩登时脸色煞白,洛川微笑道:“哦?将军认识我这妹子?” 李将军道:“祝三老爷半个多月前为姑娘和英武侯凌威凌将军独子定下了婚事,”他看祝青珩脸色变的十分古怪,疑惑道,“怎么?祝姑娘不知道这事?也是,姑娘年纪小,不知道也是正常。”他将那方玉佩推过去,继续道,“这方玉佩就是信物之一,刚才那朝奉去当铺没多久,还不认识英武侯府的标志。还是大掌柜回来,发现这背后刻的蝙蝠,认出是侯府的东西,忙派人去侯府询问,将军才知道姑娘或许来洛阳了。将军面圣不得空,便让在下来接姑娘。” 祝青珩缓缓道:“爹爹生前从未和我提过这事。将军可有什么凭证吗?” 李将军道:“令尊生前和将军有不少书信来往,订亲一事也是有聘书和姑娘的年庚八字的。姑娘若是不信,到侯府一看便知。” 祝青珩道:“凌侯爷也知道我家的事了?” 李将军道:“是。将军知道此事后,听说衙门的身亡名单上没有姑娘的名字,立即打发人去接姑娘,却没找到人。未想到姑娘有这般胆识,居然自己来了洛阳。” 祝青珩点了点头,心中那谜团愈发无解。她心知无论如何都得去侯府走一遭,便转头问洛川道:“洛大哥,你愿意陪我去一趟英武侯府吗?” 洛川一向对麻烦事是敬谢不敏的。但他自觉欠了祝青珩一条命,虽然祝青珩跟他说了一堆假话,他心里倒不怎么生气,反而担忧起祝青珩的处境。他见她眼中满是恳求,心中轻轻一叹,点了点头。 祝青珩握住他的手,喜不自禁道:“多谢你了。” 李将军道:“还未请教这位少侠如何称呼?” 洛川道:“在下洛川,无名小卒罢了。” 李将军笑道:“我看洛少侠器宇轩昂,假以时日必有一番成就。对了,不知道两位是怎么认识的?” 祝青珩道:“我在路上遇见坏人,险些丧命,是洛大哥救了我。” 那李将军满面感激,竟站起来对洛川作揖,洛川忙站起来扶住他,说道:“将军这般做什么?”李将军道:“祝姑娘是凌公子的未婚妻,蒙洛少侠大恩,在下怎能不感激少侠。”洛川淡淡笑道:“我和祝姑娘情同兄妹,一路上两人互相扶持,将军不用为这个感谢我。” 李将军道:“洛少侠高义。想来一路舟车劳顿,两位也都累了。便随我回府,好好休整梳洗一番吧。” 祝青珩、洛川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茶楼外面已经停了轿子和马。祝青珩坐进轿子,被四名轿夫抬起来。她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正看见洛川骑在马上神色自若,他虽然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蓝布衣,却比旁边的李将军更气度不凡。就见洛川“呀”了一声,蹙眉看向街边一个粉衫少女。祝青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听那李将军笑道:“洛相公怎么这么不解风情。昔日潘安上街,老妪以果掷之满车。洛阳城的少年郎哪个得到少女掷瓜果了,还不得夸耀一整天。洛相公可莫要再扔回去了。” 洛川露出几分不解:“还有这种事?”说话间又有少女向他扔了一朵花,他稳稳接住,看向那扔花女子。那女子约莫二八年华,模样甚是娇俏,见洛川接住自己的花,俏脸生晕,愈发娇艳。于是越来越多女子嬉笑着向洛川投掷瓜果鲜花,连他身边的李将军都挨了几下。李将军苦笑道:“没想到我这糟老头子还有这殊荣。”他旁边亲兵笑道:“听说将军年轻的时候跟着侯爷也有这一遭。”李将军笑道:“听哪个说的?将军年轻时候长得可没那么俊。“亲兵道:“秦五那小子跟我说凌公子和侯爷长得一个模子刻的呢。”李将军道:“听那小子瞎说。少爷长得七分像夫人,性子倒是随了将军。” 第四十五章 婚约(三) 行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一间兽头大门,门环擦得晶光雪亮。大门上有一匾,匾上大书“英武侯府“四个大字。门前列坐的几个衣冠华丽的门童迎上来笑道:“见过李将军,诸位官爷,可是将祝家姑娘迎回来了?”李将军笑道:“幸不辱使命。将军回府了吗?”“回将军的话,老爷还在宫里呢。”那门童答道。李将军点头,诸人下马,自有门童牵马到侯府后面的马棚里。 一婆子走到轿前说道:“夫人听说姑娘的玉佩在城里典当了,就一直挂心姑娘呢,姑娘且去见夫人一面,说几句话,再回房休息可好?”祝青珩道:“自当如此。我有位朋友随我一起来,劳烦贵府再安排一间房了。”那婆子笑道:“姑娘且安心,客房早为洛相公准备好了。” 于是轿子又抬起来,行至一处垂花门前方落下。几个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祝青珩下轿。祝青珩扫了一眼院子,见这里屋舍精致,四通八达,建构井然,轩昂壮丽,随处树木山石皆在。先前那说话的婆子领着祝青珩进了一间上房,祝青珩进入房中,却只见三四个正说笑的侍女,并不见凌夫人。其中一个粉衫少女迎上来笑道:“祝姑娘来了,快请坐,夫人这几日身体不适,不便见客,又实在挂心姑娘,才请姑娘过来的。”于是请祝青珩上坐。另一个绿衫少女走进里间卧房,祝青珩听见她的声音模模糊糊传过来:“夫人,祝姑娘来了。” 祝青珩听见几声咳嗽,然后一把比洞箫还柔和的声音响起来:“是嘛,咳咳,可惜我这身子下不了床,快请祝姑娘过来。”那绿衫少女应了一声,就走出来说道:“姑娘,还请您进卧房来说说话。” 祝青珩点头,几个侍女簇拥着她进了凌夫人的卧房。房中临窗摆着一张雕花屏风床,两边设一对镂花乌漆曲足香案,左边案上墨烟冻石鼎,鼎上点一根浓梅香,右边案上邢窑美人觚,觚内插着几朵百合花。西面一溜四张月牙凳上,都搭着杏黄撒花凳垫。东面横着一张美人榻,榻上设着锁子锦靠背、引枕、银红闪缎大坐褥并雨过天青百花锦被,两边也有一对高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 那雕花屏风床的白绫帐子放下,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形从后面影影绰绰现出来。就听那凌夫人道:“我现在身子不适,这帐子就不拉开了,省的害你也遭这罪。咱们说几句话就好。”祝青珩坐在一边,问道:“伯母是怎么了?”凌夫人道:“咳咳,老毛病了,这几日城里风寒流行,就更重了。”又道,“我和侯爷都没想到祝家会出这种事,万幸你逃出来了,没事就好。好孩子,跟我讲讲你是怎么从姑苏到洛阳的。” 祝青珩抹了把泪道:“那天我正巧在外面,在街上听说我家的事后,赶忙回家,那时候家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家里人也都去了。后来我搭上南北运河上走洛阳的船,船在开封那儿靠岸,却遇上了坏人。可能是我家人在天之灵保佑我,我逃到树林里,后来遇见了洛大哥,才侥幸来到洛阳。” 凌夫人温柔道:“好孩子,咳咳,你受苦了。你和玠儿是未婚夫妻,你也只管把侯府当自己家里自在,等晚上侯爷回来了,咱们一起吃个饭。玠儿还没下学,要不早在这儿了。” 祝青珩道:“伯母,青珩……青珩以前从未听爹爹妈妈提过这亲事,心中实在惶恐。不知道我爹爹怎么认识的谢侯爷,又怎么提起订亲这事的?”她说完,脸已红了。因为她是个淑女,至少在她们面前,她得像个淑女一般。而淑女又怎能主动说起自己的亲事。 凌夫人道:“你年纪这么小,令尊不提这事也是寻常。毕竟谁能想到后来会发生什么呢。这婚事是侯爷主张的,这样吧,等晚上侯爷回来了,你亲自问问他。” 祝青珩心中起疑,现下也只能答应,又说了几句,见凌夫人倦了,便识趣离开。路上闻着自己身上都带着些许冷梅香气。凌夫人将自己身边的两个二等丫头,名唤淳钧、燕支者与了祝青珩。到了门前有树紫薇花的客房,淳钧笑道:“热水已经备好,姑娘可要现在梳洗一番?”祝青珩也笑道:“麻烦两位姐姐了。”于是沐浴梳洗,又换上备好的衣裳首饰。 祝青珩拿着镜子看了看,她已经很久没见着这幅装扮的自己,竟觉得有些新奇。燕支在旁边笑道:“姑娘本来就天仙一般的人物,这飞仙髻果真配姑娘。”祝青珩道:“燕支姐姐说的可羞煞我了。对了,和我一起来的洛大哥住哪?我想去看看他。” 淳钧道:“洛相公住西院呢,姑娘要现在去?”祝青珩道:“左右离晚膳还早,去一趟也来得及。”淳钧道:“那我陪姑娘去一趟,燕支在这儿守屋。若是老爷夫人来找,就遣个小丫头过来找咱们。”于是祝青珩就同淳钧去了西院,这是专为谢侯爷接待外客和供男客与门客歇息设的院子,虽不似东院清幽雅致,轩峻壮丽倒是胜过的。祝青珩远远就看见一个人翘着腿躺在屋檐上,走近一看果然是洛川。见他虽然梳洗过却仍穿着那件布衣,笑道:“怪不得世人说男人总要加个臭字。” 洛川躺在屋檐上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刚刚洗过澡,居然有人说我臭。” 祝青珩“噗哧”笑出声来,说道:“那你快下来,让我闻闻是香是臭。” 洛川笑了一笑,像张纸一般轻飘飘的落到地上。 祝青珩握住他的手,一边快速的在他手心写上“我”“房”这两个字,一边笑道:“衣服也不换,不怕有虱子三更来咬。” 洛川道:“反正我血多,被吸几口也没什么。你看虱子爱往哪跑?我也好逮住它。” 祝青珩笑道:“这儿满院子花草,没准儿虱子也嫌弃你,就跑到比如紫薇之类的花树下闻花香了呢。” 第四十六章 旧交(一) 两人正说着话,远远一个小丫鬟走过来,说道:“祝姑娘,洛相公,老爷请两位去前厅用晚膳。” 洛川道:“怎么?还有我的份?” 小丫鬟笑道:“洛相公哪里话,您是侯府贵客,老爷从李将军那儿听说您在路上救过祝姑娘,一回来就想见见您了。” 淳钧上前道:“姑娘,咱们走吧。” 祝青珩看向洛川道:“洛大哥,一起去吧。” 洛川苦笑着点头。要说侯府诸人,此刻最摸不着头脑的就是他了。他不久前还当祝青珩叫柳青,是去洛阳投奔亲戚的。谁料他们在洛阳转了一遭,柳就变成了祝,那小小孤女还成了侯府独子的未婚妻。洛川尽听他们祝姑娘祝姑娘的叫,居然连祝青珩叫什么都不知道。这趟浑水淌的还真是莫名其妙。 但终究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瞧着走在前面的祝青珩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的宛如嫦娥下界,和前些天皆然不同。但他心里始终觉得那头发蓬松、不修边幅的模样更加可亲。 淳钧扶着祝青珩穿过一个抄手走廊,见尽头那间屋子油纸窗后面灯火通明,人影憧憧,便知那就是前厅了。走进前厅,在此伺候的人倒不多。正面主座坐着个中年人,这人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模样甚是斯文,虽穿着常服,神态间颇具威严。两边三张空案,右手边第一张坐着那李将军,正与那中年人说笑,见祝青珩二人来了,站起身道:“祝姑娘,洛相公,我来介绍,这就是侯爷了。” 祝青珩忙向二人行礼,洛川则随便抱拳权当行礼了。凌侯爷先看了看祝青珩,抚须笑道:“世侄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祝青珩眼圈一红,问道:“侯爷和我爹爹认识很久了吗?”凌侯爷:“不算短了。”又看向洛川笑道:“我听说祝丫头平安到达洛阳一路多亏了洛相公,洛相公对祝丫头有恩,就是对我英武侯府有恩。若是有什么在下能做的,尽管开口。”洛川摇头道:“我这妹子机敏聪慧,一路上多仰仗她。在下不敢居功。”凌侯爷笑道:“好,好,洛相公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两位快请坐。玠儿在侍候他母亲,很快就过来。”因这两人都是客,就请他们坐在左边案前。祝青珩推洛川去第一张那儿,自己坐在第二张板足案前。 凌侯爷道:“我听夫人说,祝兄从前没跟你说过订亲这事?” 祝青珩未想到凌侯爷这么直接,险些将茶杯打翻,她俏脸生晕,回道:“是,爹爹从未说过。就是那方玉佩,也是送给我说让我把玩。” 凌侯爷点头叹道:“世事难料。你和玠儿已经更换了庚帖,你且放心,以后便住在侯府,只管把这儿当自己家,等着过几年,你和玠儿成婚,便是真正的自己家了。” 祝青珩不知该哭该笑,这听起来像是打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婆家,不仅不嫌弃自己成了家破人亡的孤女,以后一文钱嫁妆都拿不出来。还提出照顾抚养自己。祝青珩本该感激的,但她总觉得怪怪的,仿佛老天终于怜惜自己掉下来个天大的馅饼似的。 祝青珩道:“多谢侯爷好意……”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公子来了!”她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这公子约莫十岁出头年纪,一身湖绿锦袍,丰神俊朗,如明珠熠熠生辉。祝青珩一时竟忘了说什么话,只见这公子向凌侯爷并李将军请安,却并不说话,先看了一眼洛川,然后看向祝青珩,只一眼,两人脸都红了,凌玠忙来作揖。祝青珩起身回礼,两人归坐,凌侯爷道:“玠儿修习闭口禅,不能开口言语,还请两位见谅。” 祝青珩心下一惊,这才想起当日祝瑞珩说的凌将军独子生来有寒毒,恐怕活不到二十岁,凌将军为他找到无象大师修习闭口禅,可也不能根治寒毒。再看这公子,暑天还穿着一身厚实的锦袍,果然是畏寒的。 洛川动容道:“可是师从天龙寺无象大师?” 凌侯爷道:“不错,洛相公可认识无象大师?” 洛川道:“我三年前曾去过琴川,当时瘟疫肆虐,正好遇见无象大师施药救人,有幸见过一面。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可好?” 凌玠点头,做了几个手势,一个少女走上前,朗朗道:“洛相公,公子口不能言,且由我代公子说。公子上个月去了天龙寺,无象大师身子健朗,还请相公放心。”她约莫十三四岁年纪,水红绫子衫,青缎子束裙,发上簪着一支赤金雕花朵钗。模样算不上甚美,瞧着倒伶俐可爱。 凌侯爷道:“这是鹦哥,自小就在玠儿身边侍候,最通他心意。” 祝、洛二人点头,洛川道:“那便好。” 寂然饭毕。祝青珩见凌侯爷打算离席,叫住他道:“侯爷,听夫人说我爹爹生前常同您互通书信,可否让我看一看?”凌侯爷点头道:“我让人送你房里去。”祝青珩本想去他书房当面询问,但这样也未尝不可。当即同意。 凌侯爷并李将军离开,凌玠走过来,衣袖间飘来冷梅香气,鹦哥在旁道:“姑娘,洛相公,公子说,这几日夫人身子不适,如果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请两位多包涵。若是姑娘和洛相公缺了什么,就遣人找公子说。” 祝青珩心中一动,笑道:“我正有件事发愁。我有位师伯就在洛阳,明天想去拜访他,不知道方不方便?” 凌玠点头,比了几个手势,鹦哥道:“公子说,姑娘想什么时辰去,他找人送姑娘过去。” 祝青珩道:“用过早膳罢。” 凌玠点头,鹦哥又问道:“姑娘知道这位长辈住哪吗?” 祝青珩摇头:“我本打算来洛阳投奔我这位师伯,不过从前只在家里见过几面,想着到了洛阳再慢慢打听。但云机门王崇裕真人,我想应该不难打听。” 鹦哥道:“姑娘知道王真人名讳便好,余下的便交给公子吧。” 祝青珩道谢。凌玠摇头,腼腆微笑。鹦哥道:“公子说,这本是他分内之事,姑娘不用客气。姑娘舟车劳顿,一定疲乏的紧了,公子便不打扰姑娘回房休息了。” 第四十七章 旧交(二) 祝青珩和洛川各自回房,屋里又多了四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分别叫秀霸、惊鲵、轻吕、真刚。祝青珩笑道:“我看府上都用宝剑取名,怎么凌公子身边跟着的却叫鹦哥呢?” 淳钧回道:“鹦哥本来叫独鹿的,公子闭口不言后,夫人在府上挑选了一番,属她最机灵,公子一个眼神就知道说的是什么,就派过去伺候公子,作公子的嘴。又专门改了名,这才叫鹦哥的。” 祝青珩默默点头,又询问侯府作息安排。正说着话,响起叩门声,原来是凌侯爷身边的丫鬟太康将一沓书信送过来,笑道:“姑娘万福。老爷吩咐我将先前说好的几封书信送过来。” 祝青珩请她进来,她身后还跟着小丫鬟,捧着托盘,盘子上摆着瓷盅瓷碗。太康见祝青珩目光落在她身后,笑道:“是夫人吩咐为姑娘准备的汤水,睡前喝滋补身体的。” 祝青珩忙道谢,让淳钧、燕支接过手,又问太康道:“不知道侯爷明日什么时候得闲?我想问问我爹的事。” 太康笑道:“我这小丫头哪知道侯爷的打算。不过这几日夫人不适,侯爷下午多半是在府里的。明日姑娘打发个丫头过来问问。” 祝青珩道:“那便麻烦姐姐了。” 送走太康,淳钧取来灯烛放在翘头案上。祝青珩将那沓书信放在案上,拆开最上面那封,却是一张红纸,仔细一看,竟是自己的庚帖。只是和寻常庚帖略有不同,上面虽有双方姓名、籍贯、生辰八字及祖宗三代姓名,却不见月翁和冰人的名字。祝青珩看了眼日期,是半个多月前。 心下寻思:“这确实是爹爹的笔迹。但爹爹怎么会把我许配给那人?虽然人看着很好,却生有顽疾活不久,我若嫁过去,岂不早早成了寡妇。何况一直以来说的都是安排我和玉珩去云机门,怎么会这时候定下婚约。” 她将庚帖折起来放回信封,又拆开第二封书信。只见上面写着: 奉孝贤弟如晤: 愚兄来闽东已过半月,此处山多水清,兼畲族少女多情,犹喜唱山歌,正有诗云“石崖觅芝叟,乡俗采茶歌”,实是休养好去处。 听闻韩宗元座下腾蛇亦遇于此处,愚兄甚奇,请樵夫带路一探究竟。未到遇蛇处,便见一寺庙立于半山腰。问之,则曰:“此蛇仙人庙也。”却是腾蛇随韩宗元渡劫前曾回此地,化形一女子,嫁千年前与他救命之恩恩人转世为妻。又开医馆,悬壶济世。诸人感其恩,为其修庙塑金身,方有此庙。 又去遇蛇处,昔日空地已树木葱葱。愚兄甚奇传言中腾蛇执金珠一节,问之,答曰:“蛇仙多在深山中修行,山里多瘴气,便有金珠,亦无人敢取。” 隔日愚兄前往深山瘴气中,见巨蟒虽多,却不见腾蛇,更无金珠。甚憾。 祝溪岩十月十二日草草 祝青珩记得祝溪岩确实从大半年前起就总是独自外出,没想到他还去过闽东。可是去闽东又是为了什么呢?腾蛇执金珠一事,祝青珩从前在很多书上见过,最详细的便是《许烟客游记》里记载的民间故事了,只是那上面还不叫腾蛇,而是称作通体雪白的巨蟒,想来是那巨蟒后来得道修炼成腾蛇。倒是那救了白蟒的修士叫韩宗元这件事她是第一次听说,更没想到这一人一蛇后来还有渡劫的造化。她这般想着,又拆开第三封信。 奉孝贤弟如晤: 贤弟所言甚是。愚兄少年时亦曾游过溟海,溟海之大,不知其几千万里也。愚兄虽在溟海五六年,不敢称见溟海全貌。提及溟海,愚兄先年曾闻一趣谈。说是数千年前有一兄弟误入流荒之地,兄长为流沙吞噬,半日只余一白骨耳。其弟跪地长泣,忽一少年现身,唱道:“此月非彼月,红日不夺辉。水晶宫白芒潭,生死人肉白骨。”歌罢,人不见。弟抱兄长尸骨寻水晶宫,逾数日,见一宫殿在月下熠熠生辉,方知是水晶宫也。不敢进,绕其一圈,下见小潭,水尤清洌,潭边白芒草参差披拂。抛兄长尸骨入潭,白骨漂于水上不沉,弟倦,倚石而眠。后为人拍醒,见其兄立于身前,笑曰:“何故睡于此?”音容笑貌一如前。 今时溟海明月不见,无人再见水晶宫,亦不知白芒潭,此趣谈只好作笑语耳。 祝溪岩二月十八日草草 “生死人肉白骨。”祝青珩默默念了一遍,心中起伏不定。倘若……倘若真的有什么水晶宫白芒潭,那她不就可以将祝家的人都救回来了? 淳钧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呆楞案前,执书信的手仍颤抖,还道是看见父亲生前的书信伤心过度了。端来汤水道:“姑娘,姑娘,”见祝青珩转头看她,仍神情怔愣,淳钧继续道,“咱们先喝点汤再看吧,一会儿汤就凉了。” “也好。”祝青珩点头,将书信放在一边。喝了碗汤,拿起那沓信,发现只有薄薄两张了。 第四封信很短,只有两个字:“速来”。祝青珩摸着那张信纸,心里的想法愈发清晰了。这两人恐怕是在合谋什么东西。并且是从去年才开始有交情的。这般想着,又拆开第五封信。 奉孝贤弟如晤: 小女蒲柳之姿,顽皮贪玩,能得贤弟青睐,欲结两家之好,愚兄甚慰。今附上小女生辰八字,不知与玠哥是否相合。 此事非故意瞒贤弟,因其牵扯甚广,愚兄不能明言,望贤弟体谅。现已知三颗庄珠流往各地,魔门、阎门都已插手,好一通金蝉脱壳。闻门派长辈曾与此人有一面之缘,隔日为兄即归云机门询问究竟。 愚兄前日于姑苏偶遇阎门中人,不知为杭州盛会而来,或别有所图。望贤弟留心。 愚兄扫席待贤弟七月之行。 祝溪岩五月二十八日草草 五月二十八……祝青珩想,祝家被灭门的日子正是在六月十八,中间不过二十多日,竟已物是人非。爹爹是真心想将自己许配给凌家吗?还是想暂时稳住那凌侯爷?不然为什么从未提过这件事,还打算送自己去云机门。瞒凌侯爷的“此事”又究竟是什么?庄珠是什么?祝溪岩要找的“此人”又是谁?也许知道这些事的除了长眠在地的祝溪岩,就只有凌侯爷了。他肯告诉自己吗?他将这些书信给自己看,又是存的什么打算? 第四十八章 旧交(三) 祝青珩一时心乱如麻,在床上也躺不踏实。她借口在家独睡惯了,让本打算在旁边守夜的淳钧回自己的卧房睡去,夜里口渴,下床倒水,便见月光透过小轩窗照在绣着挥扇仕女图的屏风上,为那丰美的仕女凭空添了几分仙气。仕女旁边作诗云:“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祝青珩不禁寻思:大都谁不逐炎凉?是了,为什么凌侯爷要坚持这门婚事呢?她祝青珩有什么值得对方贪图的?是凌侯爷真的和祝溪岩交情深厚愿意拂照自己这个孤女,并且凌玠恐怕活不长,没什么高门贵女愿意嫁给他。还是他真的是个正人君子,哪怕世上再无旁人知道这门婚事,也愿意遵守约定。抑或还是有甚么别的原因。 祝青珩本不该这样恶意猜测对方,只是自从灭门以后,她遭遇的件件事都透着诡异,让她不得不往深里想。她点燃烛台,将那四封信又读了一遍,终究无解。叹了口气,推开窗户,便见天边明月高挂,喃喃道:“此月非彼月,红日不夺辉。水晶宫白芒潭,生死人肉白骨。那溟海里的,究竟是什么月呢?” 祝青珩又回床上躺倒,夜半三更,房间里一声推开窗户的清响,她坐起身笑道:“有门你不走,偏要跳窗。” 那人猫儿一般轻巧的落在地上,径自走到案边,倒了杯水,自顾自饮了,才道:“门有门的好,窗户也有窗户的乐趣。”月光下,那剑眉星目的英俊脸庞,不是洛川是谁? 祝青珩跳下床,坐在他对面,说道:“跳窗户大侠,小女子有一肚子烦心事,还请大侠帮忙分析。” 洛川叹道:“你半夜叫我来,总不是为了请我喝酒的。” 祝青珩道:“真是酒鬼。”微笑道,“你觉得凌侯爷怎么样?” 洛川笑道:“哦,这么早就打听你婆家如何了?” 祝青珩道:“呸,谁跟你玩笑。这桩婚事透着古怪,我从前从未听过有这一茬,也从未见过这家人。” 洛川道:“我从前倒听说过凌侯爷这名字。” 祝青珩道:“怎么说?” 洛川道:“有人说:‘凌公忧国家之危败,愍百姓之苦毒,率兵为天下诛西贼,功高而德广,可谓无二矣。’” 祝青珩点头道:“凌侯爷驱匈奴、平西域,确实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 洛川道:“我还听说他急公好义,爱结交修士,自己本身也修为颇高,但无人知其师承何处。” 祝青珩道:“不错,他的师承就和……就和凌公子生下就有寒毒这事一样神秘。” 洛川继续道:“今日所见,也觉得他气度非凡,豪爽重承诺,修为要在我之上。” 祝青苦笑道:“不错。我挑不出他一点毛病。” 洛川道:“那你是忧心凌公子命不长久?无象大师佛法精深,他既然收凌公子为徒,闭口禅对凌公子寒毒应该也是有效的。” 祝青珩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当日我爹爹曾说起过这事,他说除了炼日珠,恐怕再无能中和凌公子寒毒的东西。也许,也许闭口禅能封住凌公子寒毒一辈子,这样……这样我心里还轻快点。”她抽了抽鼻子,又道,“今日凌侯爷把他和我爹爹书信送过来,我看了,发现他们在合谋找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还有这婚事,是凌侯爷先提出,然后我爹爹就应了。我看到了,心里难过的很。总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筹码,随便就被人推到了桌子另一边似的。明明爹爹生前是疼我的,怎么会这么待我呢?我疑心爹爹是佯装答应来稳住凌侯爷的心,可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只是我自己骗自己。” 洛川没有说话。他紧紧握住祝青珩的手。那么用力,祝青珩的手也被握的生疼,可是她不愿甩开。 洛川道:“你若想哭便痛痛快快哭一场吧,这幅勉强的模样可真丑。”微微一笑,“我的衣袖可以借你擦眼泪,鼻涕就算了。” 祝青珩眼中含泪,却笑道:“哼,那么脏,谁用它擦。我不会哭,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洛川有些想笑,却见她神情果真变的坚毅起来,“祝家也许就我一人了,我怎么能哭。” 洛川的目光变得温柔而充满怜惜,柔声道:“至少你现在是两个人。” 祝青珩用力点头。 祝青珩便将自己的来历、先前的遭遇统统告诉洛川,又将那四封书信拿给他看。洛川看完,叹了口气道:“魔门失其宝物,天下共逐之。” 祝青珩道:“你是说,我爹爹他们图谋的是……那四样中的东西?是炼日珠?” 洛川道:“不错。这第二封信,那韩宗元是个别名,真名叫柳玉,正是魔门第一任炼日珠的持有者。韩宗元这个名字知道的人很少,只有魔门和阎门里几个人知道,不知道你爹是怎么知道的。” 祝青珩奇道:“那你怎么知道的?” 洛川笑嘻嘻道:“我曾经进魔门偷过东西,偷看见的。” 祝青珩翻了个白眼。 洛川继续道:“第三封信是说溟海的。明月珠究竟是什么来历一直众说纷纭,毕竟它第一次面世就是被人献给秦皇。说它来自溟海的也不是没有。不过关键是,世人皆知明月珠可以吸收万物,却不知道它还有个功效,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只是世人皆不得其法,史上只记载过一个人成功复活了自己妻子,但时间太遥远,也没记载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为什么没有流传下方法。久而久之世上知道明月珠还有这功效的人不过十人。” 祝青珩道:“你是说我爹爹知道?” 洛川道:“恐怕是的。这故事我也第一次听说,如果这不是令尊自己编的,恐怕令尊知道的要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多。水晶宫白芒潭,我从未听说过流荒之地有这地方。” 祝青珩默默点头:“我确实曾经在家里偷听到我爹爹妈妈谈过明月珠,但具体有什么牵扯却不知道。” 第四十九章 秘密(一) 洛川点头,继续道:“这第五封信最是有趣。令尊开头是答应你的婚事。下面却接着解释不是故意隐瞒凌侯爷那件事。你说的令尊假装应承婚事,日后再找理由毁约,也未尝不可能。换句话说,令尊或许隐瞒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重要到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合作。所以只好用婚事结两姓之好,将两家捆绑在一起。” 祝青珩点头,听他继续说,“庄珠如果我没猜错,应该就是指庄逸子手中的炼日珠了。庄逸子确实做了一些假珠子鱼目混珠,比如天音净宗宁诗暄手中就有一颗,后来被阎门抢走。当时总共发现了五颗。成毅向扮作卖珠钗商人的庄逸子买走了真的那颗,转送给顾氏,恐怕庄逸子是想让他运出洛阳,却没来得及拿回,就被宫秋燕抢走又被我扔了。令尊要找的人应该就是庄逸子了。” 祝青珩不禁问道:“你扔的那颗真的是真的吗?我在马车上看到它,就觉得很像炼日珠,偷偷输送过灵力,并没有反应。或者是我的灵力太微薄了?” 洛川惊讶道:“你试过了?” 祝青珩点头。 洛川怔了一会儿,摇头苦笑道:“我和宫秋燕都不敢试,没想到,没想到。” 祝青珩道:“为什么你们那么笃定那颗是真的?” 洛川道:“因为其他四颗都是假的。而庄逸子死了。” 祝青珩失声道:“他死了?” 洛川道:“就在一周前。现在看来他应该是假死。用金蝉脱壳一计,他趁机逃出洛阳,先一步取走了顾家姑娘簪上的炼日珠。他笃定这对姐妹平日里也不会接触到什么修士,不会发现珠子的不同,而修士也不会去检查普通人是不是藏着炼日珠。” 祝青珩道:“没准是别人换的呢,也没准还有第六颗‘炼日珠’,只是他们没找到。” 洛川点头道:“也未尝不可能。当时在洛阳确实有几位一直没现身。只是我当时知道庄逸子被杀死时就觉得不对,能布下这么大的局的人,应该会把自己的性命考虑进去。” 祝青珩点头,又蹙眉道:“可是,我想不通我爹爹去找炼日珠的原因,那珠子虽然是宝物,但我家一向远离修炼界,我爹爹也不过是金丹水平,怎么会贪图它呢。” 洛川道:“令尊选择找凌侯爷合作,也未必是贪图这颗珠子,或许有别的用途。” 祝青珩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道:“那你说,为什么凌侯爷要把这些信都拿来给我看?” 洛川道:“我问你,倘若没有我,你看了这些信会怎么做?” 祝青珩道:“我……我会想办法找凌侯爷套出话来。” 洛川道:“也许他就在等你找他。” 祝青珩一惊,问道:“怎么?” 洛川道:“令尊瞒着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手指点了点第五封信,“他不一定认为你知道,但你找他问话,无意间透露出的线索,配上他自己掌握的情报,没准就能推理出来这件事。” ☆☆☆ 夜深了,六月末的风也有了些凉意。 东院里有片湖,湖面上开着朵朵荷花,荷叶底下游着无数条肥美的锦鲤。湖边还有个亭子,祝青珩就坐在亭子里,被湖风吹着,只觉得彻骨的冷。 自从在湖上看见了祝玉珩飘来的尸体后,她就有些害怕这种平静的湖面。但今夜实在难眠,洛川走后,她在院子里走了小半圈,看见这亭子,还是走了过来。 突然湖边传来一些细琐声响,祝青珩看过去,只见一个月白的身影蹲在一块礁石后面不知在做什么。祝青珩心中一叹,起身正想离去,却见那人站起来,正好和她打了个对面,却是那凌公子。只见他穿着件半旧的常服,怀里却抱着一只姜黄的土狗。那土狗有几处毛秃了,身上却洗的干净,一只后腿用绷带缠着。 那凌玠也未想到会在这里撞见祝青珩,一时怔住。又抱着那狗走过来。 祝青珩微笑道:“没想到今夜睡不着的还有一人。这狗是凌公子养的?” 凌玠摇头,他嘴唇张了几次,但不敢说话,一张俊脸涨的通红。 祝青珩见状,笑道:“你写在我手上吧。”便伸出右手。 凌玠眼睛一亮,将那黄狗放在地上,摸了摸头。那狗极乖觉,趴在地上不动,呜呜叫着,还舔了舔凌玠。凌玠痒的一笑,站起身拉住祝青珩的手,一字一字写在她手心上:它前天晚上闯进了我家,我看它受伤,就让它留几天好给它换药。 那手指在手心上画的麻麻痒痒的,一句话写完,两人脸都红了。 祝青珩微微偏头,问道:“那你怎么不光明正大的养?” 凌玠摇头,又写道:家里嫌太丑,不允。写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中满是怜惜。 祝青珩看向那只黄狗,这确实是只极丑的土狗。它看起来年纪很大了,脸上的肉耷拉着,眼睛几乎被挡住。它的毛有的地方长,有的地方短。身体很瘦,有些地方几乎能看出骨头的形状,肚子却有些肥。 其时贵族间常有饲养宠物的,那些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多是饲养血统高贵的宫廷犬、波斯猫、画眉、鹦鹉之类的宠物,还要常常为它们梳洗打扮,隔个十天半个月举办一次选美大会。与这些宠物相比,这只土狗确实太丑太老了,凌侯爷或者凌夫人拒绝也是情理之中。 但这也越发显出锦衣玉食惯了的凌玠的可贵了。 祝青珩走到那只黄狗身边,看了看它的伤腿,见绷带里还缠着块木板,问道:“这腿是折断了?” 凌玠点头。 祝青珩转头道:“这是你包扎的?” 凌玠又点头。 祝青珩道:“这绷带绑的很好。你常常受伤吗?” 凌玠摇头,拉过祝青珩的手,写道:我去现学的。 祝青珩笑了笑,又问道:“你今晚上换药了吗?” 凌玠摇头,祝青珩道:“我帮你一起吧。” 凌玠惊奇的看着她,写道:你不嫌脏吗? 祝青珩笑吟吟道:“这有什么脏的?这狗不曾害过人,不曾算计人,可比这世上很多人干净多了。何况它被你洗的这么干净。” 凌玠瞧着她,目光中添了些担忧和怜悯。 第五十章 秘密(二) 祝青珩将黄狗腿上绷带拆下来,凌玠从袖子里拿出一只黑玉瓶子,取出里面的药膏抹在伤处。祝青珩将绷带截成合适的长度,又由凌玠一圈圈绑起来。祝青珩在旁边抚摸着狗,突然“呀”了一声,惊讶道:“这只狗,它要做妈妈了。” “吧嗒”一声药瓶摔到地上,凌玠满脸震惊的看向她。祝青珩拉着凌玠的手摸向那只黄狗的肚子,笑道:“你摸摸,好像小狗在打招呼呢。” 隔着一层温暖的毛皮,凌玠真的感觉到了些震动。那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感觉,他收回手,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祝青珩道:“它实在太瘦了,也不知道怀了多久,什么时候才能生下来。”说完伸手抚摸那只黄狗的皮毛,黄狗温顺的拿头蹭了蹭她,又用温柔和顺的眼睛看着凌玠。 凌玠也笑着看它,笑容里有几分腼腆,几分由衷的高兴。 祝青珩又道:“咱们该给它修修毛。这一边长一边短,又不好看,恐怕自己也不舒服。” 凌玠写道:该怎么修? 祝青珩笑道:“把剪子拿来,这个我最拿手了。” 凌玠将本用来截断绷带的剪子递过去,祝青珩接过,一边抚着那黄狗,一边咔嚓咔嚓利索的剪起毛来。没一会儿地上积了一堆碎毛,黄狗身上的毛短了很多,也精神了很多。 祝青珩道:“喜欢这样吗?”那黄狗也极通人意的看向凌玠。凌玠笑着点头,写道:好看很多。 祝青珩摸了摸黄狗的头,笑道:“他说好看很多呢,小姑娘。” 那黄狗低叫了两声,似乎颇为自得。祝青珩哈哈大笑。 这只狗虽然见不得光,但凌玠早就为它安排好了一个窝,白天送来食物和水,晚上来给它上药。他们带那只狗回到窝里,然后凌玠送祝青珩回屋。祝青珩轻轻推开门,回头一看,见凌玠站在月光下,愈发显得光润玉颜,眉间那点朱砂痣更添鲜艳。正巧一朵紫薇花被风吹走落在他肩头,他侧头去看,真是“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祝青珩心中颇为赞叹,只可惜此刻没有东西能记录下眼前美景。她瞧了一会儿,倚门笑道:“明早见。” 凌玠微笑点头。 祝青珩回屋,铺开宣纸,提起毛笔,几度想将方才美景画下,但终究不得法,一笔未画,惆怅睡去。 第二日梳洗毕,正在房里用早饭,一个丫鬟走进屋里,淳钧在旁边说这是凌公子身边的松纹了。那松纹行礼道:“姑娘万福,公子打发我过来看看,姑娘可用完饭了。车子已经备好了。” 祝青珩放下汤匙,说道:“我倒是差不多了。燕支,你去问问洛大哥,看看他可好了,到时候好一起去。”燕支应了一声便去了。 祝青珩看着那松纹微笑道:“劳烦姐姐了,到时候是从哪走?” 松纹道:“公子准备了辆马车,停在大门外了。姑娘是走过去,还是在二门外坐轿子出大门再换马车?” 祝青珩道:“我哪有那么金贵,走过去就是了。” 松纹笑道:“姑娘要准备什么见面礼?公子吩咐姑娘想要什么,直接从库房里取就是。” 祝青珩微微一怔,她倒真没想到这茬。想了一想,摇头道:“不必了,师伯知道我家的事,倒不会怪我失礼。” 松纹道:“姑娘哪里话,您是未来的少奶奶,现在又住在侯府。您这样,倒显得府上失礼了。” 祝青珩笑道:“他们修真界的人倒不讲究这些。劳烦姐姐代我向凌公子道谢他这般费心。” 松纹又劝了几句,见祝青珩坚持,无法,便退下了。 一会儿燕支回来,笑说:“洛相公说自己便在侯府外面等着姑娘。” 祝青珩道:“哦,他已经动身了?” 燕支点头。 祝青珩起身道:“那我也走吧。” 淳钧道:“姑娘,我和燕支随你一起去吧。” 祝青珩点头:“自然。” 于是一行三人出门,在二门外又见着凌玠一行人。他今天穿一件明黄锦袍,见她来了,点头微笑,祝青珩回礼,旁边鹦哥道:“姑娘,公子问需不需要陪你一起去?” 祝青珩道:“你不去书院吗?” 凌玠比划了几下,鹦哥道:“公子说,缺一上午也没什么,姑娘初来洛阳,人生地不熟的。公子本就该一尽地主之谊。” 祝青珩摇头笑道:“也不缺这一天,何况我就去我师伯家转转。你且忙去吧。” 凌玠点点头。两人分别,祝青珩出了大门,果然见一辆极豪华宽敞的马车停在府前,那马车旁边又停着一辆稍小点的马车。洛川正和那守门的门童聊天。见她来了,那门童忙行礼,洛川则微笑的看着她。 祝青珩奇道:“怎么这么高兴?” 洛川道:“你难道去厨房偷了黑煤球?” 祝青珩纳闷道:“我去偷那个做什么?” 洛川道:“那你一定是被人一左一右打了两拳,不然眼睛怎么这么黑呢。” 祝青珩才明白他是在取笑自己的黑眼圈,她这几天睡得不好,身上又有孝不用脂粉,早上起来也是被自己吓了一跳。不过这事自己说得,旁人却说不得。冷笑道:“哼,这你就错了。我这是中了美人见不得的毒,一开始还是眼睛,过一天就是脸。再过一天,在我旁边的人也都染上这毒变黑。”于是转身进了马车里。 洛川笑嘻嘻的跟在后面进了马车,坐在她旁边。祝青珩甩手帕似笑非笑道:“你凑这么近做什么,隔天你也变这么黑了。”洛川笑道:“我的脸变黑倒不怕,倒是猪小妹如花似玉一张脸变黑可真让人惋惜。若是这黑能离开猪小妹脸上,到我脸上,也是好事一桩。”祝青珩先一笑,然后捶了他一拳道:“什么猪小妹?原来洛大哥是什么有年头的猪妖吗?我果然见识少,看走了眼。” 洛川揉着被她捶的地方笑道:“唉,我再有年头,也败在了猪小妹的粉拳之下。猪小妹神功盖世,千秋万代,在下是万万不能及了。” 第五十一章 秘密(三) 两人一番说笑,那马车已经开始向前跑。这马车极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洛川懒洋洋靠着车厢壁,突然手指车厢一角道:“那是什么?”祝青珩看过去,见是一只木箱子,打开一看,见里面有一盒精致点心,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和一张纸。她将那张纸展开,见上面写着: “寻常拜访,多以点心赠人。姑娘若是在街上看见甚么好玩的,或者打赏人,便用钱袋里的钱。是玠私下攒的,姑娘尽管用。” 祝青珩看着那纸,不禁想:“这字还挺好看的,看来他倒是用功。不知道这算不算私相授受……” 洛川见她那微笑的模样,了然笑道:“是你那小未婚夫准备的?” 祝青珩坦然点头,将那张纸收起来,说道:“那日李将军说那凌公子七分像凌夫人,性子却像侯爷。若真是如此,事情倒好办了。” 洛川笑道:“是你见着凌公子体贴入微,无限的温柔小意,就想着日后留在侯府做官太太,这公婆不严厉,日子才能好过了?” 祝青珩见他又取笑自己,正想嗔几句,又一想,忽然笑了,她直起身子,只盯着洛川看。那洛川被她看的百般不自在,祝青珩方微笑道:“我看洛大哥年纪也不小了,莫不是和那街上野猫似的,也思春了,才尽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洛川笑道:“我眼前已经有个挥着爪子要抓我几下的小猫,我哪里还敢去招惹别的猫去。” 祝青珩脸一红,却是想多了。她身子一转,把玩着头发嗔道:“你这话可说错了,你应该说,你面前正有只天下最好看的小猫,哪里还有心招惹别的猫去。” 洛川笑道:“我可不会称一个还是婴儿的猫是好看。” 祝青珩道:“甚么婴儿?” 洛川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可看不出来把我衬的跟个老头子似的小猫好不好看。” 祝青珩惊讶道:“你……你多大了?” 洛川道:“谁知道呢,也许十七八岁,也许九十七八岁。” 祝青珩松了口气,说道:“你也就比我大个八九岁的,还想说自己比我高几辈,也不害臊。” 洛川笑嘻嘻道:“我自己都不清楚,你怎么这么笃定。” 祝青珩眨了眨眼睛,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笑道:“那你就比我大九岁好了。我今年还不到九岁,你呢,就还不到十八岁。男人十八一枝花,十八岁,多好。” 洛川嗤笑道:“甚么一枝花?” 祝青珩道:“你昨天不还收到几朵花吗?”凑过去笑道,“我昨天直接去见凌夫人了,还没问你把那些鲜花瓜果都放哪了。” 洛川脸色突然变得很古怪:“本来就没带进府里。” 祝青珩笑道:“你怎么这么不知情识趣?我看你不抓住过几枝花吗?莫不是看那扔花姑娘模样甚美,才单单给她面子?” 洛川道:“她长甚么模样,我怎么记得。”他摸了摸鼻子,“昨天我只顾担心有人混在里面扔些别的东西。” 祝青珩笑了笑,问道:“哦?能有什么东西?” 洛川道:“川蜀的唐门,苗疆的五圣门,羌国的青衣门还有中原的傀儡宗,这几个门派都惯用暗器或者别的偷偷摸摸的手段。” 祝青珩的目光顿时变得很古怪,干巴巴问道:“你当时就想着这些?” 洛川点头。 祝青珩沉默了一会儿,哈哈大笑道:“洛川啊洛川,日后喜欢上你的女人可一定要费尽心思了。” 洛川微笑道:“你莫非以为我是个笨蛋?” 祝青珩摇头,认真道:“自然不是。恰恰是你太聪明,偏偏有时候心比磨刀石还硬。也不知道甚么样的人才能把你这块石头炼成绕指柔。” 洛川道:“我恐怕你永远见不到那个人。” 祝青珩道:“哼,你可知道把话说的太满的人往往是什么结局?” 洛川笑道:“这你也没法从我身上看见。” 祝青珩微笑道:“你现在只管吹嘘,且过个十年二十年,再来看你。” ☆☆☆ 王崇裕住在洛阳城东,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立着三间不大不小的青瓦白墙屋子,屋子旁边栽着五棵槐树。和英武候府的泼天富贵比起来,这里似乎太寒酸了些。 那两个车夫将马车赶到院子前面,见这院子的朴素模样也不吃惊。自从先帝迁都洛阳以来,除了千百年前就在洛阳扎根的丈天门、琅琊阁、玄霄门这几个门派外,越来越多的修士都跑来这天子脚下定居。这些修士各有各的古怪讲究和忌讳,他们平日和凌侯爷出门见的多了便也不觉稀奇了。 那车夫跳下车,走到紧闭的大门前面,正欲抬手叩门,手还没碰到门上,突然那扇门就开了。只见一男一女两个童子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他。这两人都八九岁年纪,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 男童问道:“你是甚么人?怎么随便欺负别人家的木头?” 女童敲了敲男童的头,说道:“甚么木头,我教你多少遍了,这叫门!” 男童捂着头道:“好好好,我再说一遍,你怎么随便欺负别人家的门呢?” 女童又敲男童的头:“门就是用来敲的,哪儿有这么问的。” 男童不服道:“可是它也疼的,怎么能随便敲呢?” 女童道:“因为凡人如果不敲门,也听不见有人来。” 男童捂着头道:“他们怎么这么笨啊。” 女童道:“他们就是这么笨。” 车夫听他们自言自语说了这一通,好容易等到个间隙,忙拿出祝青珩先前写好的拜帖递过去,苦笑道:“我们姑娘想要拜访王真人,还请两位通报一声。” 男童伸手接过来,似模似样的读了一通,又被那女童敲头道:“笨!你拿反了。” 男孩“哦”了一声,将帖子倒转过来,又似模似样读起来。 女童问道:“你们姑娘是谁?为甚么要来见那老头子?他都一把年纪了有甚么好见的?” 第五十二章 人渺茫(一) 车夫道:“我们姑娘姓祝,姑苏人士,姑娘父亲生前和王真人有同门情谊。” 男童奇道:“甚么生前?还有熟前吗?” 女童解释道:“生前的意思就是这人死了。”又看向那车夫,“姑苏祝姑娘,听着倒耳熟。人在哪呢?” 车夫道:“姑娘自然坐在车上。” 男童道:“咦?你听着耳熟,怎么我没见过?” 女童敲他头道:“都是你太笨了,甚么都记不得。老头子的徒弟出去不过才一年半载,回来眼睛还是那眼睛,鼻子还是那鼻子,你就不认得人了。” 男童委屈道:“我看人都长的一个模样,你昨天不还没认出我曾孙哪个是哪个么。” 车夫越听越惊,吓出一身汗来,心道:“原来这娃娃不是人?” 女童道:“那是他们长得太像了,哪像我家的姐儿,各有各的模样。” 那车夫见他二人又自顾自聊起来,忙道:“两位……” 话未说完,女童打断他道:“快让你家姑娘下来,让我看看是谁。” 那车夫无法,走回马车跟祝青珩一说。祝青珩听他描述,已认出这两个童子是谁,笑道:“原来是他俩。”就下了马车。走到那两童子跟前,女童定睛一看,笑道:“啊,原来是祝家的小娃娃。” 旁边洛川不禁噗嗤一笑。这情景看着着实诡异,若论个头祝青珩比这女童还稍高一些,年纪看着也大一点,偏偏被这满脸天真的女童称作小娃娃。 男童听见他笑,好奇道:“你笑什么呢?” 洛川摆手:“我这人天生爱笑,遇见生人就更爱笑了。” 男童点头,认真道:“真是个怪人。” 洛川又笑了起来。 女童道:“你怎么来找老头子了?是来找我们玩吗?” 祝青珩道:“我家出了变故,除了我没人活下来。所以投奔师伯来了。” 男童道:“对,刚才说了你家生前了。” 女童敲他头道:“这种时候要说节哀。”又说道:“那我去找老头去。你们进屋来吧。”指着男童道,“海娃,你来接待他们。”说完便转身走进屋里。 那海娃点头,看着祝青珩道:“你们跟我来吧。” 祝青珩转身看向从第二辆马车下来的淳钧、燕支吩咐道:“你们进去了,可别乱走,也别乱碰东西。我这师伯最喜欢钻研机关阵法了。”二人皆肃然应是。 走进院子,才发现这院子里别有洞天。五棵槐树旁边设了一片药圃,药圃后面却是一片浩渺的湖。单单这片湖的大小就远远超过刚才从外面看见的院子的大小了。他们走进正中那间屋子,祝青珩和洛川坐下,海娃也一下子蹦到椅子上。 祝青珩笑道:“玉环不是让你接待我们吗?” 海娃捧腮道:“你怎么知道玉环的名字?” 祝青珩摇头叹道:“这才多久没见,你就不记得我了。记性还那么差。” 海娃道:“难道你也是老头子的徒弟?” 祝青珩笑道:“那是我师伯。去年夏天你们来我家玩,我还带你们去太湖玩,你忘记了?” 海娃眨眨眼:“好像有这么回事。” 祝青珩摸摸他的头:“真愁人,今天认识了,明儿见了又成陌生人了。” 海娃道:“怎么会,我记得你。” 祝青珩笑道:“去年你也这么说呢。” 海娃摸着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一会儿玉环走过来,说道:“祝娃娃,老头子要和你单独说话。”又去敲海娃的脑袋,嗔道,“接待人要上茶!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便带着祝青珩去了左边那间屋子。 海娃点头,拍了拍手,只见几个碧玉茶杯从柜子里飞来落在各人手边的桌上,接着地上飞快长出几根绿苗,那绿苗长到手掌长时就从地上连根跳起,又落入碧玉杯中成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汤。海娃喃喃道:“这下可以了吧。” 洛川拿起玉杯,闻了一闻,一股浓郁的参茶味扑鼻而来,又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热流流经身体各处筋脉。他放下玉杯,十分惊奇的看向海娃。海娃被他看的脸通红,问道:“你要再喝一杯吗?” ☆☆☆ 却说那玉环带着祝青珩去找王崇裕,路上祝青珩问道:“这几天有没有人来找你们?” 玉环道:“哪有甚么人啊,老头子那么闷,几个找他玩的。” 祝青珩停住脚步,抓着玉环那粉红罗衫急声问:“真的……真的没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拿着师伯之前送我兄弟的玉佩过来?” 玉环摇头:“没有啊。”摸了摸她的手,奇道,“你怎么手变的这么冷?”抬头就见眼泪在祝青珩眼眶里打转,更加奇怪,“怎么突然要下雨了?” 祝青珩别头,拿帕子擦了擦眼泪,颤声道:“甚么下雨。快走吧。” 一进屋,一股呛鼻的味道扑面而来。祝青珩拿手拼命扇了扇,仍被刺激的落下泪来。旁边玉环看她那可怜模样,撕下自己一片衣袖递过去道:“你拿这个遮住鼻子吧。”祝青珩点头,将那片衣袖挡住口鼻,一股清新的花香瞬间盖住刚才那刺鼻气味。这屋子里也灰蒙蒙的满是烟雾,又关着窗,屋里更显阴暗。临窗炕上盘腿坐着个老头,这人穿一身不甚干净的道袍,乌黑的头发随意绑着,脸上却多是皱纹,正皱着眉盯着一个模样古怪的炉鼎喃喃自语道:“不该啊,不该啊……” 玉环走到他面前道:“老头,老头,祝娃娃我带过来了。” 王崇裕抬头,迷茫的盯着祝青珩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拍腿恍然道:“哦,是祝丫头啊。” 祝青珩流出两行泪来,扑通跪在地上,哭道:“求师伯为我家做主。” 王崇裕手一抬,一股无形的力量就将祝青珩托了起来,王崇裕温言道:“别动不动就趴地上,咱们修真界不兴这个。祝师弟的事儿我早有耳闻,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祝青珩便将当日灭门之事并对丁碧儿的猜测都说了出来。王崇裕道:“有件事你不知道,那丁家小姑娘确实失踪了,神梦谷活没见人,死没见尸,正派门下弟子四处寻找她。” 第五十三章 人渺茫(二) 祝青珩道:“会不会是她找不到我,怕事情败漏,所以干脆不露面、或者诈死了?” 王崇裕道:“这就更想不通了,那小姑娘很被她师父看好,正想让她做个阁主。她为什么宁可放弃自己的大好前途,也要做这件事?” 祝青珩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侄儿也不知道。我家一向与世无争,也没听说爹爹和大伯有和别人结过甚么怨仇。” 王崇裕道:“这倒是。祝师弟一向交友广泛,只听说哪位真人是和他交好的,倒真没听说哪个和他有仇。” 祝青珩道:“依师伯所见,我家的事更像是外人所为,我妈和丁姐姐都是被贼人掳去的?” 王崇裕道:“这事情没查证,可下不了定论。”他长叹一声,拍拍祝青珩肩膀道,“丫头你放心,两位祝师弟都是云机门的人,我们岂能袖手旁观。早几天就有两位执法司的师弟去调查这件事了。 祝青珩喜出望外:“那真是太好了,多谢诸位师伯师叔了。” 王崇裕含笑点头,祝青珩又道:“师伯,还有件事,我能逃出生天,多亏了当日我是去一朋友家过夜。只是她家那天也遭到不幸,我虽然没敢去查看,但我觉得凶手其实是一伙人。那家人都不懂修行,恐怕是我连累了他们。而那家人的女儿和我一起逃亡,在洛阳附近我们失散了。之前我将您送给玉珩的玉佩交给她,要她来洛阳投奔您。可是现在都不见她人,师伯能不能帮我找找她?” 王崇裕道:“你可有她的贴身衣物或者常用的首饰?” 祝青珩摇头:“我们路上屡遭劫难,能扔的都扔了。我倒是有件外衫在她身上。” 玉环问道:“不是有你送的玉佩吗?” 王崇裕苦笑道:“那上面只是刻了个防御的小阵法,谁会将能追踪的东西做礼物送人。”他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你知道她的生辰八字吗?” 祝青珩道:“我只知道她是九年前十月初八生的。” 王崇裕道:“那姑且粗浅的算一算。”当即找出一张泛黄的宣纸摆在桌上,写下向小园的生辰,掐指算了一算,惊道:“这女子命格倒出奇的贵。若是在凡间,必可做皇后或者王妃。若是在修真界,也一定大有造化。” 祝青珩既惊且喜,问道:“那她是不是就算遭遇危难,也能逢凶化吉了?” 王崇裕好笑道:“痴儿,这八字也只能看一看,世间多的是不是童子命却夭折的人。何况我算出她命虽贵,却有三次大劫难,每次若是没有折在这劫难里,定能时来运转,扶摇直上,成为人中龙凤。但若折在这劫难里,那就是万劫不复的结果。” 祝青珩吓得脸色惨白,忙道:“师伯,既然这八字找不出她人在哪,咱们快想想怎么找着她人吧……对了,”祝青珩灵光一闪,从腰间挂的香囊里拿出一枚黑漆漆的戒指,那正是向小园先前赠给她的雕着衔尾龙的戒指,喜道,“这玩意儿是她先前送我的,能不能用?” 王崇裕接过这戒指,仔细一看,心中一凛,暗道:“玄铁戒指,衔尾龙,前两足为三爪,后两足为四爪,右后足缺了半爪。这难道就是那本书上写的戒指?”他心中大震,面上也流露出些震惊,只是屋子里烟笼雾绕的,祝青珩心里存着事正半低着头,便错过了。 王崇裕问道:“这戒指是从哪得来的?” 祝青珩道:“说是在西域救了一个牧民,那牧民赠的。” 王崇裕把玩了会儿戒指,终究不敢套在手上,犹豫了好一会儿,方道:“丫头,这戒指虽然不能用来找那个小姑娘的下落,但它恐怕大有来头,你一定妥善保管。” 祝青珩奇道:“这戒指黑乎乎的那么难看,有甚么来头?” 王崇裕将戒指还给她,背过身道:“你既然得到了这枚戒指,就证明是它的有缘人。且收着,也别轻易给别人看见。等日后缘分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祝青珩见王崇裕不肯再看这戒指,心中又疑惑、又暗暗佩服他的人品。她将那戒指收回香囊里,然后说道:“是,多谢师伯教诲。师伯,那您有没有法子找到我的朋友?” 王崇裕道:“现在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进入你的识海,看看那小姑娘的模样。然后用神识在洛阳城内走一遭。但如果她不在洛阳城,事情就难办了。” 祝青珩点头道:“我没问题。” 王崇裕见她神色坚决,就让她走到自己面前,手指点了点祝青珩的眉心,然后看向祝青珩的眼睛。祝青珩只觉得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幽深诡谲起来,然后脑袋“嗡”的一炸,五岁时和向小园相识的场景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然后她俩相处的日子仿佛快进一般出现,直到她们遇见两面佛、两个人就要从树林里走出来。“接下来就是宫秋燕了……宫秋燕……炼日珠……不行,这个不能看!”她心里这样想着,便抗拒起来。王崇裕也感觉到她的抗拒,就从识海里退出来。 王崇裕见她脸色惨白,不赞同道:“若是有什么不想让我看见的地方,在脑海中告诉我一声就是。你这样强行用力,只会伤了自己。” 祝青珩默默点头,她头痛欲裂,已说不出话来。王崇裕让玉环扶她到一旁坐着休息,自己元神出窍在洛阳城里走了一遭,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回来,遗憾道:“并未在城里见着她。” 祝青珩抚着额,两行清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王崇裕宽慰道:“这也是她自己命里合该有这一劫,你不必太过自责。” 祝青珩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若是日后师伯遇见小园了,还请师伯去信告诉我一声。” 王崇裕点头道:“自然。对了,你现在还没住处吧?就先在我这里住着,祝师弟生前也打算送你去云机门的,等过几天师父出关了,我送你过去。” 第五十四章 人渺茫(三) 祝青珩尚没搞清那婚约的来龙去脉,自然不肯现在离开侯府,于是道:“我昨天刚到洛阳,就遇见了爹爹生前的好友,现在在他府上住着。师伯这儿都是不动火的,我和洛大哥住这儿也麻烦。您甚么时候动身,告诉我一声,我过来就是。” 王崇裕对这些琐事素来不甚在意,听她这么一说,也就罢了。便指着玉环道:“也好,你和玉环、海娃玩去吧。”然后又低头去琢磨炕上放的那只小鼎。祝青珩见那只三足小鼎表面已经生了一层青灰色的锈,显然很有些年头。那小鼎上对着她的那面雕着麒麟吐火的图像,不知道另一面画的又是甚么。兼之不断有细细缕缕的黑烟从那鼎中冒出,却不见火光,她心中愈发好奇,还是牵着玉环的手走出屋子。 玉环兴高采烈道:“我带你去看看我家姐儿吧,自从搬到洛阳,她们都长高了不少呢。” 祝青珩微笑说好,玉环就带她去了后面的湖。还未走近,就听见一片莺歌燕语,只听一把柔嫩的仿佛荷上初露的声音笑道:“这一局又是你输了!快讲快讲!” 另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道:“噫,都怨这怪风。” 又一个略显高昂的声音笑道:“你输了就是输了,哪能去怨风呢!快讲个故事!” 那个细细柔柔的声音委屈道:“好罢。我讲就是。嗯,想起来一个,我那天听燕子大哥说了一桩洛阳城的奇事,说是淑妃娘娘,你们知道吧?” 又一个略微低沉的新声音加入说:“就是那个比丈夫大了十二岁的皇妃。” 一个尖细声音道:“我听说皇宫里就她一个女人呢。” 柔嫩声音说:“听说她长得也不好看。” 尖细声音道:“那怎么她就当皇妃了呢?” 高昂声音道:“你们就是见识少。我听说那皇妃是照顾那皇帝长大的,那小皇帝好几次被之前那贵妃害得险些没命,都是她救回来的。这样封个皇妃当当有甚么不可以。” 柔嫩声音道:“真可怕,怎么贵妃要害孩子呢?” 低沉声音道:“她们人类,都不把不是自己生的当作孩子看的。” 细细柔柔的声音继续道:“就说那淑妃娘娘有次在宫里开了场赏花的宴会,还邀请了几个姑娘去她宫里玩。燕子大哥说他在屋檐上筑巢的时候,亲眼看见那娘娘把其中一个最好看的姑娘叫过去看东西,然后她自己拿出一根玉簪扔地上摔碎,结果等晚上小皇帝去看她,就哭着说是那个姑娘摔的。” 柔嫩声音道:“啊?为甚么要这样?是她想换簪子小皇帝不让吗?” 高昂声音道:“我问你,假如你把泥点子甩进老头的茶里,老头问起来,你要是不想承认怎么办?” 柔嫩声音道:“我为什么不承认啊?我还要问老头:‘你是不是觉得今天喝的茶更香了才发现的?’” 祝青珩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几个声音的主人齐齐看过来,然后欢快的摇摆着身子道:“姥姥,姥姥。” 玉环指着湖面上荷花的一朵道:“你这个脑袋和海娃有一拼了。” 那朵荷花花瓣收拢,害羞道:“姥姥,人家哪有那么好。”声音柔柔嫩嫩,正是刚才那柔嫩声音的主人。 玉环弹了弹那朵荷花的枝茎,那荷花左右摇晃,最后花冠搭在旁边一枝荷花上苦着声音道:“姥姥,好晕,我好晕啊。”模样甚是委屈。 玉环道:“甚么时候说你像海娃是夸你了?” 荷花柔柔道:“海娃都活了八百多岁了,人家今年才两百多岁,姥姥不是夸人家聪明么。” 祝青珩点头道:“不错,就是夸你呢。” 玉环敲了敲祝青珩的头道:“才不是呢。” 祝青珩笑道:“你对你家姐儿要求严苛本是好事,只是你知道凡间怎么教育孩子的么,像我,我出生后我爹爹妈妈就挨个给我每天讲故事,一两岁的时候就抱在膝头看他们书书写写。玉环想要姐儿长进,就每天在湖边给她们读一会儿书,讲讲道理。师伯不是说你真正开了灵智,也是在学堂旁边听了三百年的书吗?” 玉环摸了摸下巴:“原来凡人是这么教幼崽的。” 祝青珩点头。 玉环道:“好罢,下午我就找本书念给你们听。”又拉着祝青珩给她介绍这些荷花,湖中一共有荷花一十三朵,这些荷花最大的有四百三十岁,最小的才一百五十多岁。那最大的一朵已经快修成人形,也懂些法术,平常玉环不在,看顾其他小荷花的工作都是她担着的。 祝青珩好奇道:“你们修炼成人形,那模样是你们自己定的,还是自然而然修成的?” 玉环道:“和你们一样,也是天生天长的一张脸。” 祝青珩道:“那大家化成人,也都是你和海娃这样的童子模样吗?” 玉环苦着脸道:“当然不是,也不知道我修行时候哪里出了岔子,才化形成了这么个五短身材。上次去火灵洞参加那陨石精的婚礼可没少被人嘲笑。” 祝青珩奇道:“陨石精也能成亲?” 玉环看她一脸惊奇,反而诧异道:“这有甚么稀奇的?” 祝青珩道:“那……那新郎、或者新娘又是什么?” 柔嫩声音抢答道:“这个我知道,是蚯蚓大仙呢。” 细柔声音道:“说是蚯蚓大仙和陨石精都还没化形的时候,蚯蚓大仙正好在陨石精被深埋的地方天天松土,和陨石精朝夕相处,生了感情。后来双双化形成人,就成亲了。” 祝青珩干笑道:“这……这倒是一桩奇缘。” 尖细声音道:“可是湖里的鱼都笨死了,这么多年了还是一句话都不会说。”说完还烦躁的将荷叶上的水珠抖落进湖里。 祝青珩道:“这些锦鲤也都活了很多年了吗?” 玉环道:“这些都是老头去瑶池抓的鱼,还有些在溟海逮的,都养在后面的冰池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灵气都被我家姐儿占了,没一个学会说话。”神情颇为得意。 第五十五章 飞来横醋(一) 祝青珩怅然道:“我家从前也养着几条从瑶池来的鱼,可惜都死了。”心中想的却是《山海谈》里说的“瑶池锦鱼,貌则丰盈,材极美俊,雪夜配橙齑嫩竹,食一筷锦鱼,三月不知肉味。”祝青珩本来盼着它们早早长大好让她尝一尝这让人连着三个月都食肉无味的美味,谁知发生了那件事。她本也忘了,今日再见到瑶池锦鱼,还是些肥美的可以直接下锅的,一时间只觉得肚子空空。 不过诸多心思哪能在这些餐风饮露的小妖精们面前展露,因此面上也只露几分伤感。玉环和诸多荷花也未察,玉环笑道:“这几条蠢鱼整天只知道憨吃迷糊睡,几十年也没半点长进。溟海的几条鱼,倒还聪明些。你要不要去看看。” 祝青珩欣然应允。玉环虽称那养溟海鱼的池子作冰池,其实是一个由汉白玉砌成的池子,池子在一个昏暗的结界里,池子里放着千年寒冰和融化的冰水,水里游着几十条鱼。这些鱼通体通明,身体上没有鱼鳞,能看见里面的骨骼和内脏,内脏是蓝色的,还发着幽幽的蓝光。见她们过来了,其中最大的一条冒出水面,发出小孩一般的声音:“玉环姥姥,甚么时候把咱们移到荷花湖对面啊。这儿实在无聊,我也想和荷花姐姐们聊聊天。” 玉环道:“你们被太阳晒一会儿身体就能融化了,还敢出去?再修炼几十年吧。” 那只鱼垂头丧气道:“还要几十年啊,那可太长了,咱们过这暗无天日的日子已经腻了。” 玉环道:“可你们又经不得晒。荷花和你们不同,阳光雨露都是需要的。我要把你们移到那儿,过几天池子里就只见水不见鱼了。”她说完话,再一看,刚才趴在水面上和她说话的那条鱼已经不见了。一转头,只见那条鱼悬浮在空中,同祝青珩嬉笑道:“这是哪里来的仙女妹妹,要不要和咱一起在池子里游一游?” 祝青珩瞅着这条不过自己小臂长短的鱼,稀奇道:“你不该找哪条美女鱼一起游么?怎么找我?我在你们鱼眼里也是好看的吗?” 那条鱼甩甩尾巴,谄媚道:“她们哪里比得上仙女妹妹你啊,咱一见到妹妹就觉得十分眼熟,不知道是哪里修来的缘分。”说着说着就飞到祝青珩肩头,探着头继续道,“妹妹要是不想游,咱们看看星星看看雪,聊聊鱼生哲学也是好的。” 玉环嗤笑道:“这儿哪有星星哪儿有雪。” 那条鱼道:“妹妹想看吗?” 祝青珩微笑道:“好啊。” 就见那条鱼吹了一声口哨,本来在池子里散漫游动的鱼都从水里跳了起来,在空中画了条弧线又落入水中,从它们身上落下的水花一离开身体就化成霜雪簌簌落下来。蓝色的内脏透过通明的身体在霜雪中闪闪发光,正如夜晚天空闪烁的星子一般。 那条鱼笑嘻嘻道:“妹妹喜欢吗?” 祝青珩心中一动,点头道:“我还从没见过这种景色,很好看,多谢你了。对了,你们会跳舞,那会不会唱歌?” 那条鱼郁闷道:“这池子里除了咱这聪明绝顶之辈,其他的鱼都还不会说话,哪能唱歌啊。不过妹妹要是想听,咱唱给你听。” 祝青珩道:“哦?那有没有鱼不会说话就先会唱歌了?” 那条鱼道:“咱可从没见过那种鱼。” 祝青珩不禁寻思:“那望月潭的白鱼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它们会唱歌呢?”又问玉环她有没有见过这种先会唱歌的鱼,玉环道:“鱼都笨的要死,整天只知道捉小鱼小虾吃和睡大觉,哪里有闲工夫去唱歌。”祝青珩心里对那些白鱼的来历愈发好奇。便又说了当日见到的几个情景,问他们有没有见过。 那条鱼道:“咱离开溟海的时候年纪还小,后来就一直呆在这池子里。还从没听说世上有这种鱼。咱去问问它们去。”一个翻身,就跃入池子里。 玉环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也没听说过这种鱼。你是从哪里看见的?” 祝青珩微笑道:“之前在路上坐船闲聊的时候听别人说的。”心中又想:“那望月潭和洛阳那么近,每日来来往往不少人,怎么会没人见过那白鱼的稀奇之处?便是师伯他们来洛阳时日尚浅,这种奇事也该早传遍了才对。” 玉环道:“那没准是胡乱吹了一通牛皮吧,若那些白鱼都有心智能唱歌能修炼,又怎么会平日里和普通鱼无异,任人捞捕烹食。”手指了指自己,“像我,开了神智还没懂甚么事的时候,也晓得些伪装的法子省的有无知孩童过来将我拔掉。” 刚才那条鱼浮出水面,正好听见玉环的话,点头赞同道:“正是,咱当年还是小鱼的时候,被老头带到这来,也是一番挣扎,让他废了不少功夫的。” ☆☆☆ 祝青珩和玉环回到正房,就见海娃仍在和洛川聊天,神色十分亲近。玉环稀罕道:“我还第一次见海娃和人聊的这么开心。他平时总坐不了多久,就喜欢在药圃里呆着。”便走过去,问那二人道:“你们在聊甚么呢?” 海娃却被她吓了一跳,拍拍胸膛大呼道:“吓死我了。”也不用转头去看,就知道是玉环来了,翘腿道,“我们说了好多东西呢。” 洛川看向祝青珩,笑道:“怎么样?” 祝青珩扫了一眼后面站着的燕支、淳钧二人,回道:“师伯说云机门已经有两位长老去调查我家的事,只是我那朋友还没到洛阳,也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 淳钧问道:“姑娘是在找什么人吗?” 祝青珩点头忧虑道:“我在姑苏有个手帕交和我一起来的洛阳,可惜我俩在路上失散了。我本来告诉她若失散了就来师伯家等我,没想到她还没到。” 燕支道:“姑娘回去将这件事告诉侯爷,让侯爷派人帮你找那姑娘吧。” 第五十六章 飞来横醋(二) 祝青珩叹气道:“府上肯收留我,我已经十分感激。又怎么好事事劳烦。” 淳钧、燕支对视一眼,淳钧笑道:“侯爷和夫人都是真心疼爱姑娘的,何况寻人也不是甚么难事。我看回去姑娘找侯爷提一提,估计就成了。不然姑娘在洛阳也没几个熟人,找人实在太难了。” ☆☆☆ 祝青珩在回去的路上将事情通通和洛川说了一通。洛川要来她那戒指,仔细看了一会儿,摇头笑道:“我从没见过它。不过你师伯这么看重它,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好好收着吧。” 祝青珩淡淡道:“我才不管它是甚么来头,若是件宝物,这也是小园送我的。如今这戒指在,人却不知道去哪里了。”她越说越难过,禁不住掉下泪来。 洛川道:“你不是说你不会哭鼻子吗?”拿袖子擦了擦她的脸,又道,“咱们和她走的是一个方向。若是她出事了,路上总该见到些痕迹。现在没有消息,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祝青珩握紧手帕:“你是说她被人掳走了?” 洛川安慰道:“也或许是迷路了。” 祝青珩苦笑道:“那儿离洛阳也就十几里的路,这都几天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道,“那日宫秋燕往哪走的,你还记得吗?” 洛川沉默半晌,肃容道:“是我的错。”言下之意是说宫秋燕也是朝洛阳方向离开的。 “呲啦”一声,祝青珩手中帕子撕成两半,她低垂着头,喃喃道:“她当日那么生气,若是小园落在她手里,不知会被怎么对待。”说完身子微微一颤,打了个寒噤,泪珠一滴滴落下来。 ☆☆☆ 到了侯府,祝、洛二人便各自回了房。祝青珩心乱如麻,身子也倦的很。洛川则从海娃那里得了一堆灵芝草药,借了一个炉子来炼些治伤的丹药。 祝青珩在床上睡了一会儿,淳钧过来道:“姑娘,相府的许三姑娘专程来看夫人,听说姑娘找到了,也想见见姑娘。姑娘若得闲,便去见一见吧。” 祝青珩揉了揉眼,问道:“许三姑娘?” 淳钧道:“是当今宰相的女儿,和公子自小一起长大的,两人关系很好。” 祝青珩琢磨了一会儿她这句话,笑道:“这三姑娘今年多大?” 淳钧道:“和姑娘是一般年纪的。” 祝青珩打了个哈欠:“也好,那就去见见吧。” 这许三姑娘喜穿红衣,远远看去犹如厅里怒放的一朵牡丹花。祝青珩见她周身打扮彩绣辉煌,一张芙蓉面丹唇微翘,甚有威严。再扫了一圈周围立着的七八个侍女,各个腰间挂着长刀长鞭等武器,心里就有了底。 那许三姑娘见她来了,仍稳稳坐在椅子上,先喝了口茶,然后手往旁边微微一伸,就有侍女将茶杯接过去。接着她微扬下颌,淡笑道:“这就是祝家姑娘?” 祝青珩瞅着她拿腔拿调的模样,心中甚感好笑。便不紧不慢坐到她对面,吃桌上摆着的点心。 那许三姑娘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蛾眉微簇,淳钧忙道:“三姑娘,这便是祝姑娘。” 许三姑娘身旁一约莫七八岁的侍女嘟囔道:“淳钧姐你到底是英武侯府长大的,最是知礼,和那些乡下来的不一样。” 淳钧脸色难看的笑笑。那侍女扫了一眼无动于衷坐那吃点心的祝青珩,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便又继续高声道,“那些乡下来的人最是不能搭理,仗着别人的宽宏大量就要拿架子摆威风,或者以为有个劳什子的约定就真成别人家主人了。一沾上就甩不下来,比那狗皮膏药都黏。” 这番指桑骂槐实在露骨,淳钧脸色一白,偷眼去看祝青珩,却见她已经吃完一块鲜花饼,又拿起一块枣花酥慢慢品尝。还笑着对燕支道:“姐姐,劳你倒杯茶。” 燕支应了一声,取来茶碗倒茶。众人见祝青珩喝完茶,拿帕子擦干净手,心道她总算要说话了。便见祝青珩冲着她们微笑点头,说道:“淳钧,你既然和这丫头有旧,左右也没外人,你们就坐下来慢慢聊吧。”说完又要去拿点心。 许三姑娘脸上一僵,忙道:“春雀,你和淳钧去外面说话吧。呵呵,祝家妹妹,我刚才去看过婶婶,嗯,婶婶就是凌夫人了,婶婶还交代我你第一次来洛阳,人生地不熟的,要我领你四处转转。” 祝青珩嫣然道:“哦,原来这位姐姐先前说的祝家姑娘是我啊。我见姐姐不起身,还道是屋里还有另一个姓祝的丫头,姐姐和她打招呼呢。” 许三姑娘脸上着恼,从牙缝里挤出话道:“我有些不舒服,起来就晕,这才失礼,让妹妹见怪了。” 祝青珩脸上多了几分担心,嘴上却慢吞吞道:“哎呀,许家姐姐身体不舒服,还专程来看我,我先谢过姐姐疼爱了。姐姐快回家休息吧,若是因为我生了病,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许三姑娘僵笑道:“好,好,那我也不打扰了。改天我下了帖子,妹妹一定要过来玩。” 祝青珩笑道:“多谢姐姐费心。届时我一定去。” 许三姑娘道:“好,那我走了。”当即起身,一行人气势汹汹的离开了。 祝青珩送她出门,注视着她的背影,笑眯眯道:“你们俩看,这许三姑娘是为什么来的?” 淳钧小心翼翼道:“我看许姑娘只是来见见姑娘,应夫人的话日后带姑娘四处玩玩,多认识些朋友。” 燕支抿了抿唇,不说话。 祝青珩道:“我看那春雀性子莽直有趣,你们从前见的多吗?” 燕支道:“姑娘别理那小蹄子,她几文钱买回去的,许三姑娘看她会喂狗,才得了青眼带在身边。整日只会说些胡话,早晚摔跟头。” 祝青珩笑道:“胡话?不见得吧。我看是真话才对。” 淳钧道:“姑娘可千万别当真,为了个小小婢子的胡话置气。” 燕支也急道:“那话怎么能信,咱们府上上上下下都高兴姑娘的到来的。” 祝青珩笑道:“我有甚么好生气的?你们两个也不必急。以后有人要头疼,那人也不是我。谁惹的债,谁自己还去吧。” 第五十七章 飞来横醋(三) 那许三姑娘回去就下了帖子,说三日后邀请几个小姐妹去她家一处别院赏花,请祝青珩一定赏脸过来。祝青珩看那帖子摇头一笑,扔在案上。淳钧倒是极为上心,从针线上新拿来一套新衣和首饰,说是凌夫人专门给祝青珩出门做客备的。祝青珩还在孝里,所以衣服是暗条纹白罗衫,首饰尽是素银白玉打的精巧玩意。 祝青珩对这些不感兴趣,打发轻吕去隔壁院子问问凌威在不在府上。一会儿轻吕回来,说道:“姑娘,太康姐姐说不巧,老爷刚刚出去了。”祝青珩道:“真不巧,侯爷是甚么时候走的?”轻吕道:“大概在一个钟头前。听太康姐姐说是外面什么人来找侯爷,侯爷就出去了,想必是要紧事。” 祝青珩点头,打算等凌威回来再去找他。没想到第二日去问他还是不在,再一问竟然整夜没有回府。但是府里的人对此都是习以为常的,连祝青珩房里打扫的小丫鬟秀霸都知道凌威常常十几、二十几天的出门。又有凌玠听说向小园的事,主动揽在身上,根据祝青珩描述找画师画了她的画像满城找人。 ☆☆☆ 这日深夜,凌玠又偷偷出来看那只黄狗。还未走到湖边,就隐隐听见衣带摩挲的声音。转头四顾,只见一道月白身影在院子中穿梭。这院子里奇石嶙峋,花树相依,那道身影便如一只小白蝶一般在浓郁花香中翩迁飞舞。虽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形苗条矮小,分明是个小女孩,又还能是谁。 凌玠驻足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使得是一套极为精妙的剑法,心道:“不好,偷看别人的招式可是大忌。”忙转过身不再去看。突然一个东西从背后破空射来,凌玠用袖子接住,低头一看,见是一颗红艳艳的山楂果,微微一怔,回头看去,就见祝青珩站在院子里笑盈盈道:“傻站在那里做甚么呢?” 凌玠走过去,拿起祝青珩一只手,手指在掌心上方划拉了好一会儿,才写道:“一开始没发现你在练剑”。 祝青珩看了看自己手里握着的柳枝条,笑道:“咱们都要是夫妻了,有甚么好忌讳的?” 凌玠微笑着点头,写下“也是”两字。神色甚是平和。 祝青珩“嘿嘿”两声,然后笑道:“看掌。”说着一掌劈向凌玠面门。凌玠虽未想到她这一出,但他反应极快,身体立即飞快的往后退去,正好避开祝青珩那一掌。他修为颇高,两个人在院子里疾驰,祝青珩始终差他一步。 祝青珩见追不上他,突然停下,哭丧着脸跺脚道:“不追了,不追了。” 凌玠平素哪见过这般耍赖的,见她着恼,忐忑走到她身边写道:“你别生气”。 祝青珩气哼哼道:“我找你试招,又不是比赛谁快。哼,你见我学艺不精,尽欺负我。” 凌玠面露难色,写道:“我还没出师,控制不好力度,怕伤了你”。 祝青珩道:“哼,你这是笑话我不如你。” 凌玠写道:“不是”。 祝青珩道:“那你别躲。” 凌玠点头。 祝青珩方笑起来,说道:“咱们说好了。” 凌玠见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心中觉得既新奇又有趣,怕她再沮丧起来,便点头答应。 于是祝青珩又一掌挥了过去,这次凌玠没有后退,两人见招拆招一会儿已经过了二十多招。祝青珩从前经常和祝玉珩比试,但两人所学一模一样,彼此喂招也都很有章程。 这是她第一次和别的门派的人比试。这凌玠虽然师承佛门,招式却极为凌厉凶狠。过了第二十三招,只见他变掌为爪,一下牢牢抓住祝青珩的手腕。祝青珩看出他这一招已经极为收敛,若两人正经对上,恐怕自己胳膊上现在已经多了五道血痕了。 祝青珩撇嘴道:“我输了。” 凌玠见她脸颊上升起些许红晕,额上生了几滴汗珠,真如美玉生晕,玫瑰泣露,说不出的娇艳。再看她眼中流露出三分娇嗔,三分慧黠,三分调皮,还有一分若有若无的羞涩,一时他心里也生了些莫名的紧张。就听祝青珩道:“你还不放开我?”他这才发现自己还抓着她的手腕,忙放开,还后退了几步。 祝青珩摸了摸手腕,微笑道:“咱们去那儿坐坐吧。你能上去吗?”凌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是一间空置的客房的屋顶。这高度对凌玠倒不难,但他自小谨行守礼,平生做过最放肆的一件事就是收留了偷偷溜进府里的那只黄狗。哪里上过屋顶。但此刻被面前这女孩这么一问,他既不想拂了她的面子,也不愿让她认为自己是胆小鬼,一时竟写不出“不”字。 祝青珩嫣然道:“发甚么呆呢?” 凌玠抿了抿唇,就揽着她飞到那个屋顶上。 祝青珩站在屋顶上看了一圈,笑道:“这个位置好。”便拉着凌玠过去,然后她躺倒在屋檐上,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这样看月亮好美,好大。” 凌玠躺在她身边,夜里十分清幽,身周只有风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清风拂体,花香扑面,他的心也渐渐变得宁静起来。 “咱们玩个游戏吧。”祝青珩坐起身,拿出一只系着丝线的玉环,举到凌玠面前,“你要一直看着这玉环哟。” 凌玠不解其意,好奇的点头。 祝青珩抓着丝线的另一端,这样玉环自然垂下来,然后她微微甩动丝线,让玉环左右摇摆。凌玠盯着那左右摇晃的玉环,那玉环变的越来越暗,他慢慢进入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白雾包围,然后慢慢被黑暗拥抱。那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仿佛母亲的怀抱一般温暖安心。然后他听见祝青珩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声音变的飘渺却让人安心。 “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在我手上写下答案。你看见了什么?” “雪。”凌玠不由自主的写道,“漫天的雪,将山都淹没了。” 第五十八章 凌夫人的秘密(一) “雪上有什么?”祝青珩问道。 “什么都没有。”凌玠写道。 “现在又从远方走来一个人,你看见了吗?” 他点了点头。 “那人是谁?” 他的表情突然变的有些痛苦,然后写道:“一具水晶骷髅。” 祝青珩心里咯噔一声,顿了顿,继续道:“现在和那人打个招呼吧。” 凌玠摇摇头,脸上却浮现了依恋的神色。 祝青珩道:“水晶骷髅已经走到了你的面前,你看见了吗,他伸出胳膊,想要抱住你。” 凌玠脸上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写道:“你快回去吧。” “可是他想让你陪着他,你愿意吗?” 凌玠点头。 祝青珩道:“你们现在到哪了?” “家里。” 祝青珩顿觉毛骨悚然,险些要从屋顶上掉下去,暗道:“什么?这府里有骷髅?”她定了定心神,又重新坐回去说道,“你看,又有人来了。那是谁?” “爹爹。” “那你妈妈呢?” “在那。” “在哪?” “在那。”他坚持的重复,眉头还不满的皱了皱。 祝青珩道:“你看,从院子里走来一个小女孩。你知道她是谁吗?” 凌玠写道:“我的未婚妻。” “可是你并不喜欢她,不是吗?” 凌玠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娶她?” “都一样。”他慢慢写道,“我总要成亲的。” “这婚事是谁定的?” “爹爹。” “为什么你爹爹要定这门婚事?” 凌玠摇了摇头,又写道:“我不知道。爹爹直接跟我说的。但我有次偷听到他说只有她才可能治好我。” “……她不过就是个普通人,怎么治你?” “我不知道。”他写完这几个字,过了一会儿,又继续写道,“她不普通,她很可爱。” ☆☆☆ 凌玠揉了揉眼睛,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究竟梦见甚么却记不清了。他伸了个懒腰,然后险些从屋顶上摔下去。一只手牢牢抓住他的衣领,顺着那只手往上看,祝青珩笑嘻嘻的脸庞映入眼帘。祝青珩拿手指扫了扫脸颊,羞他道:“居然睡着了。” 凌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没想到那玉环这么有魔力,看着它就会睡着了。他将这疑问问出来,祝青珩笑道:“这本来就是个戏法,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玉环,哪来甚么魔力。是我有魔力才对哈哈。”说完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这么晚了,我回房睡觉了。” 凌玠送她回屋,见两扇屋门掩上,不知怎么的,心里竟有些不舍。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见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方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儿,屋门又轻轻打开。祝青珩左右看了一眼,然后轻手轻脚的走出去。刚才凌玠昏睡的那会儿,她将他说的那些话反复思量,最在意的莫过于凌威说自己能救凌玠和凌玠陪伴水晶骷髅的地方居然是侯府这两件事了。何况这水晶骷髅竟是他第一个想到的、最亲近的人。再思及凌威神秘的师承、凌玠身上那独一无二的寒毒,这个英武侯府里的秘密实在太多,多的让她又害怕、又好奇,并且跃跃欲试起来。 而眼下,凌威不在、凌夫人卧病在床,便是最好的查找真相的时机。 一阵夜风刮过来,将天上的一片云彩吹过来,遮住了月亮。一下子院子变的昏暗起来,只有天上几颗星星发出暗淡的光。祝青珩掠到院子西边,那里是凌夫人的卧房,也是东院里最清幽的地方。 祝青珩戳破窗户纸,向里面看了看,见前厅里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一股浓郁的冷梅香味扑鼻而来,和这几日白天她来看望凌夫人时候闻到的一模一样。祝青珩将屋门推开一个缝,侧身进去。 她手上已经有了些黏黏腻腻的冷汗,但她的心跳的很稳,脚步也轻巧的跟猫儿一样。 祝青珩之前打听到凌夫人睡觉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在身边,所以丫鬟都是去自己屋里睡的。她走进卧房,第一脚就感觉不对。低头一看,只见地面上湿漉漉的满是水渍,而这些水的源头正来自那个靠窗户摆着的雕花屏风床。她脱下鞋子闻了闻鞋底,倒没什么味道。 再看那雕花屏风床上白绫帐子放下,夜色里也看不清帐子里面是什么情景。卧房里极静,祝青珩固然屏息凝神不敢让别人发现,那凌夫人的呼吸声竟也听不见。但祝青珩笃定她躺在里面,因为床前面摆了一双精致的绣花鞋。 这双绣花鞋放在矮墩上,仿佛是怕被水打湿似的。床上铺着的被褥已经湿透了,水珠一滴滴从上面落下来,嘀嗒声仿佛打在祝青珩心上一般。祝青珩将鞋子脱下,提在手中,人悄悄的走到床边。隔着帐子,她虽然看不见什么,但却在浓郁的冷梅香味里闻到了另一种若有若无的味道,那是一种有点腥的奇怪味道。 祝青珩深吸一口气,然后将白绫帐子掀开一个角。接着她险些惊叫出来! 只见床上确实躺着个“人”。那是一具水晶骷髅。骷髅侧躺着对墙而睡,隐隐看见眼窝里空荡荡的甚么都没有。偏偏祝青珩能感觉到她还活着,因为这骨架里有着玛瑙和宝石一般的内脏,那些内脏发着暗红的光,还在随着呼吸的节奏膨胀收缩。骷髅身上生着一些古怪的近乎透明的羽毛,那些羽毛不断的生出来、长大、然后融化、再生出来。这样周而复始。而地上那滩水就是这些羽毛造成的。 祝青珩寻思:“这是什么东西?难道这是凌夫人吗?”她一时间方寸大乱、心如擂鼓乱跳。突然那骷髅发出一声嘤咛,似乎将要醒转。祝青珩大惊,忙放下帐子,退出房间。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觉得身上仍有梅香隐隐,她一脚将房间里便壶踢翻,被里面的东西淋了一身。然后她将脏衣服脱下扔到一边,舀了一桶冷水冲干净身体便躺回床上。 祝青珩躺在床上佯装熟睡,没一会儿就听见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第五十九章 凌夫人的秘密(二) 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音,然后是淳钧压低声音道:“怎么了?” 一个声音道:“夫人刚才感觉有人去她房里了。”那声音很耳熟,应该是凌夫人房里的赤霄。“你们姑娘晚上起来过吗?” 淳钧道:“啊?还有这事。”顿了顿,又说道,“挺早之前出去过,后来少爷送她回来的。” 然后祝青珩感到似乎有人走到自己床前,那人动作悄无声息,接着“叭唧”一声踩在了便壶里洒出的液体上。来人的呼吸加重,便露出了形迹,好一会儿才平息了心情,站在祝青珩床前,一只手架在她脖子上方,只要往下一伸就能掐住她的脖子。 祝青珩沉沉睡着,嘴角还挂着一丝透明晶亮的涎水。那人在床头看了她好一会儿,又走回去和淳钧低声说道:“屋里的便壶打翻了。你们怎么不在里面陪着?” 淳钧道:“姑娘说她习惯自己睡了,不让陪着。”说完又响起一阵窸窣声,然后淳钧声音里透着紧张道,“你看是姑娘吗?” 赤霄道:“房里倒没有浓梅香的味道,因为臭烘烘的,哪里能闻到甚么。”声音十分嫌弃,“按说也是大家小姐,怎么打翻了便壶还能安然睡过去。” 淳钧陪笑道:“到底年纪还小嘛。” 赤霄低声道:“咱们洛阳那么多个顶个好的大家闺秀,也不知道老爷看中这位哪点。听说昨天还把许三姑娘气跑了?” 淳钧道:“不过是小孩子的口角罢了。怎么赤霄姐姐也当真了。” 赤霄略带讥讽的轻笑一声:“看来这位祝姑娘本事不小,你这小蹄子才过来几天就向着她说话了。” 淳钧道:“咱们做侍女的,总不能妄议姑娘不是。” 赤霄道:“好,好,你素来最知礼守节的,不似我这般猖狂。” 淳钧笑道:“姐姐说哪里去了,当年在夫人房里,我的规矩都是姐姐教的。” 赤霄冷哼一声,淳钧又道:“这么晚了,我送姐姐回去吧。” 赤霄道:“大晚上来这一遭,一群人不用睡了。你把你们姑娘叫起来吧,一会儿估计还得来几批人,赶快把屋里收拾收拾。我还要去少爷那儿看看。刚才管事还说担心是有贼人趁着老爷不在潜入府里呢。” 淳钧应好,送走了赤霄,先把屋里的丫鬟都叫起来,让惊鲵、轻吕二人清扫卧房,打发燕支出去问问情况,自己到床边将祝青珩叫醒。她叫了几声,祝青珩便装作睡眼惺忪的醒来,见一屋灯火通明,惊鲵、轻吕二人收拾地上残局,她顿时满脸红晕,又羞又惊道:“这是怎么了?” 淳钧道:“刚才赤霄过来说府里恐怕进了贼了。贼还没抓到,姑娘先别睡了,省的一会儿再有人进来也不方便。”一边伺候她穿衣。 祝青珩道:“贼?甚么人这么大胆来这里?” 淳钧道:“这咱们也不知道了。” 祝青珩道:“那是怎么发现的?” 淳钧道:“说是在侯爷东院的小书房里守夜的小丫鬟觉得不对才发现的。”一边小心的观察祝青珩神色。见祝青珩蛾眉微蹙,脸上惊讶和害怕不似作伪,心下稍安。就听祝青珩说:“小书房?看来那贼人一定是打听到侯爷不在府才敢进来的。这人恐怕在外面窥伺已久。可有甚么伤亡嘛?” 淳钧道:“应该是没有的。我刚打发燕支出去打听了。姑娘安心,既然没让咱们离开,咱们这儿肯定是安全的。” 祝青珩道:“总得防备着点。这样,咱们把屋里能用来打人的东西找出来,大家一起守住门窗。若是有坏人进来了,立刻砸上去。”众人都觉得这主意好,于是人人拿着绣凳、花瓶等东西守着门窗,甚至淳钧还找来一柄挂在墙上作装饰的宝剑,这剑没开封,纯粹吓唬人用的。 一会儿却是凌玠提着灯笼第一个过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推开门,立马往后跳了一步,面带惊讶的扫了一眼差点招呼在他头上的绣凳、花瓶等物件,身旁鹦哥惊讶道:“你们这是做甚么呢?” 淳钧不好意思道:“姑娘怕贼人闯进我们屋里,所以布置的这一套,少爷没伤着你吧?快请进。” 凌玠摇头,进屋就见祝青珩坐在案前吃点心。见他来了,直接问道:“抓到人了?” 凌玠又摇头,旁边鹦哥道:“姑娘,你们可见着甚么可疑人了?” 祝青珩心知这一出大戏是因何而起,自然也知道不可能有这个人。但面上仍是担忧:“哪见着人啊,大家也不敢乱走,我就让她们摆出这个架势,谁进来了先砸上去再说。” 凌玠比划了几个手势,鹦哥道:“我们公子觉得这法子很好。不过姑娘房里没个能保护您的,公子留几个人在这儿吧。”祝青珩便坦然谢过他。 凌玠又说了几句话便走了。眼下凌威不在、凌夫人卧床,他就是府里的主事人,哪里能得闲。祝青珩送他出门,转身的时候不禁打了个寒噤。因为刚才那凌夫人的冲击,现在她看见凌玠也是心里毛毛的,只盼着自己演技够好、而他没那么敏锐,没看出自己心里对他的害怕了。 凌玠留下的那两个侍卫分别叫凌三、凌四,这二人都是孤儿,自小被凌威收养的。这二人因为屋里都是女眷不肯进来,就立在门口,让那贼人看见便不敢乱闯进来。 这浩浩荡荡的缉贼行动直到早上才停止,早饭时候在桌上还说起要去官府报案查清此事。祝青珩见专程来说这件事的丫鬟目光一扫疑似在看自己,心中一动,点头道:“是该好好查查,这世道险恶,咱们哪里知道平日里有没有人在暗处窥伺,要做些见不得人的恶事。”说完感怀自身似的,拿帕子擦了擦眼里溢出的泪珠。 燕支道:“姑娘可是想起家人了?” 祝青珩点头,苦笑道:“倒是我失态了。” 第六十章 凌夫人的秘密(三) 饭后燕支拿着请帖走到祝青珩面前问道:“姑娘中午去赴许三姑娘的约吗?” 祝青珩擦了擦手,颔首道:“自然如此。” 然后淳钧陪着去看望凌夫人。凌夫人的卧房里还是点着一根浓梅香,白绫帐子依然放下来只显出她影影绰绰的身影。祝青珩先前就觉得这影子实在瘦削了些,却怎么也没想到那后面会是一具骷髅。 就听凌夫人的那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昨晚上吵着你了没有?”语气十分亲切,又带着一丝疲倦。 祝青珩舔了舔唇,微笑道:“淳钧把我叫起来以后,就不敢睡了。” 凌夫人道:“老爷不在,他们就太小题大做了。你昨夜睡得不好,还有精力和许丫头几个玩吗?要不要我让人跟她说声,说你下次再去?” 祝青珩心道:“她这是怀疑自己不肯让自己出府呢?还是单纯的体贴?”她一时拿不准,想了想,笑道:“我白日睡,怕晚上倒睡不着了。反正现在也没甚么事儿忙,不过若是现在不方便就算了。” 凌夫人道:“哪有甚么不方便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让祝青珩回去了。祝青珩出了门,被风一吹,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背的冷汗。这夏衫单薄,也不知道透没透出来。定了定神,又说:“左右无事,咱们去西院看看洛大哥吧。” 淳钧为难道:“现在不太方便吧。” 祝青珩奇道:“怎么了?”她先前去西院的时候淳钧可没说这句话。 淳钧道:“昨天那贼没抓到,东西院的门都被封起来了。要不姑娘先打发人看看门是不是又开开了。” 祝青珩心中一凛,若无其事道:“哦?封那个门做甚么?” 淳钧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听说昨夜的贼可能是从西院进来的。” 祝青珩心里咯噔一声,仔细回想了一番昨夜的经过,她既不觉得昨夜自己有露甚么马脚,也不认为昨夜真的有贼闯进来,怎么就突然有这个说法了呢?干笑道:“那便算了。等查清楚再去也不迟。” 祝青珩回了房,愈发坐立难安起来。她见屋里丫鬟虽行事如常,往日的说笑声却几乎不见。偶尔门口还会走过一两个带刀侍卫,一个个魁梧挺拔,不知道巡逻甚么。也不知道是她自己心里有鬼,还是真的有甚么,总觉得暗处一直有人在窥伺自己,等自己露出马脚。 一会儿燕支抱来做客的衣服伺候她换上,又去匣子里找佩戴的首饰。祝青珩趁着这空也检查自己的东西,看见压在枕头底下的五封信,心里又凉又涩,不禁想:“那凌夫人不知道从前是甚么,但现在成了一具骷髅。这家人都有问题,那凌公子肯定也有问题。爹爹,你怎么舍得把我许配给这家人呢?” 但信封哪里会回答她。 又从包裹里拿出息夫人的剑谱、和装着最后一枚大回转丹的玉瓶,并这几封信一起揣在怀里。一会儿秀霸过来说:“姑娘,车准备好了。” 祝青珩点头,吩咐道:“燕支随我出去,淳钧你留在这儿看家吧。若是有甚么要紧事,就打发人告诉我。” 淳钧疑心之前和许三姑娘见面的时候自己那句话说错让祝青珩恶了她,又或是看春雀拿自己当筏子贬低祝青珩让她多想了什么,于是笑道:“光燕支这丫头,我怕照顾不来姑娘。” 祝青珩笑道:“那让秀霸一起去吧。你也知道,现在府里乱糟糟的,咱们房里也得留个主事人。” 淳钧心中一定,点头说好。 于是祝青珩就携着燕支、秀霸二人出门了。那许三姑娘举行的宴会是在她家位于洛阳城郊的别院里,马车走了一小段路,祝青珩突然叫停,掀开帘子说:“我看路边这糕点很新奇,燕支,你知道这是甚么吗?” 燕支道:“是牡丹饼呢,也算咱们的特产。姑娘若想吃,回去叫厨房做一份出来。” 祝青珩道:“哪用那么麻烦,我看这卖饼的小孩也怪可怜的,就在这儿买几个尝尝吧。”于是下车,燕支一愣,忙跟着下去。 祝青珩走到那提着篮子卖牡丹饼的小孩面前,那小孩约莫七八岁,褐衫上还有几个补丁。看见她们走来,也不惧,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几颗牙齿的牙床:“两位姐姐,要买饼吗?” 祝青珩道:“你这饼要多少钱啊?” 小孩道:“五文一个,这都是家里自己种的牡丹,可香甜了。” “我要三个。”祝青珩说着掏出钱袋,拿出铜钱,又对身边燕支道,“燕支,你帮我去那买碗冰糖梨水好吗?”燕支自然应下了。祝青珩见她转身,将二十文递给那小孩,那小孩拿油纸包了四个递给她,祝青珩掰开其中一个将一个纸团塞进去,放进小孩篮子里,然后摁住他的篮子道:“我要你帮我一个忙,这一锭银子都是你的。” 小孩眨眨眼,笑道:“你说。” “你去英武侯府西院外面卖饼,吹这个哨子,会有个十七八岁穿蓝布衣的年轻人出来。到时候你把这一篮子饼都交给他。记住,这一篮子饼都不能卖给别人。” 小孩接过银子,又将那哨子戴在脖子上,点头说好。 ☆☆☆ 许家的别院十分精致,院子里还特意引来洛河的河水环绕院子里的假山,花红柳绿,莺歌燕舞,一派繁华之象。来作客的姑娘最大的约莫十三四岁,是朝中曲尚书的女儿,但她不是此处最得意的,最得意的除了许三姑娘这位主人,就是另一位邢姑娘了。这位邢姑娘不仅是曲姑娘的表妹,还是许三姑娘的二哥的未过门妻子。因此时常在许三姑娘旁边帮衬着。 那位曲姑娘却在席间很是被冷落,祝青珩听了一耳朵,才知道原来这位曲姑娘就是被淑妃请到宫里赴宴又被诬陷摔破了玉簪的那位姑娘。祝青珩因为先前在荷花那里听了这事的八卦,因此对她很是同情。被人诬陷也就算了,还是这么拙劣的手段。偏偏那小皇帝够糊涂居然也信了。并且她听旁边姑娘说才知道,那玉簪是小皇帝生母的遗物,也是从前唯一从宫外带来的东西,历史也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 第六十一章 离开(一) 那位曲姑娘听见宴席上的议论也不恼,兴许是这几日听到的流言蜚语多了,她神情冷淡,我行我素的坐在那吃茶看戏。因为今日宾客年纪都小,难免有几个小丫头到她面前说几句,若是童言无忌说的难听了,她也不恼,只拿清水般的眼波瞧她们一眼,又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 祝青珩觉得她比这院子里其余人有趣多了,就走到她旁边,笑说:“我看姐姐这儿有空位,可以坐在这儿吗?” 曲姑娘见她一身打扮,便知她在孝中,琢磨了一下洛阳城中近来可有去世的官家,又看她面生,终于想起近日风传的英武侯那位从姑苏过来的未来儿媳妇这号人物了。许三的心思大家都知道,因此这位今天也是被为难冷落的多,那曲姑娘倒没甚么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情,淡笑道:“随意。” 祝青珩道谢着坐下了。又笑道:“我姓祝,小字青珩。不知道姐姐怎么称呼。” 曲姑娘道:“我姓曲,小字婉清。” 祝青珩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果真是好名字。” 曲婉清神色寂寥,自嘲道:“名字是好名字,但我看是有丑一人,宛若笑话罢了。” 祝青珩被她的话噎了一下。其实看她周身气度,绝非一般女子所能企及,在这院子的一群漂亮小姑娘里也极为显眼,何况前一阵还专门进宫,恐怕家里也有意让她夺得头筹,入宫为妃的。没想到那件事对她打击这么大,小小年纪就说出这种心灰意冷的话来。 其实也是祝青珩太不把皇权看入眼了,毕竟在修士眼里,虽然和皇权搞好关系也是重要的,甚至各方势力都争斗推举自己看重的人登上宝殿,但并不觉得皇帝有甚么了不起。但对这种出身普通官宦人家的姑娘来说,这种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不仅曲婉清家里人抬不起头来,她本人也不好再找到合适人选婚配。甚至这几日曲婉清的母亲已经打算让她嫁到扬州的娘家去了。 所谓“交浅言深,君子所戒”,祝青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祝青珩拍拍她的手,温言道:“曲姐姐若是丑,这屋子里就没美人了。其实很多事情,过一段时间再看就变了个模样了。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曲婉清道:“塞翁失马,嗯,这是《淮南鸿烈》里的那个故事?”见祝青珩点头,又念了一遍,渐渐入了神,脸上也有了点笑影,“不错,是我拘于歧路了。多谢你开解我。” 祝青珩微微一笑:“我哪有做甚么,不过说了句话罢了。全赖姐姐自己能想通。”又看她帕子上绣的一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念了一遍,笑道:“这是谁的诗句,这般别致?” 曲婉清道:“我从诗集上看见的,说是唐温如的,也不知道这人是甚么来历,诗本子上也单单只有这一首诗。这两句是诗的下篇,上面还有两句,是:‘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你若喜欢,我回去把那本子借你读读。” 祝青珩笑道:“那我先在这里谢过了。”两人又聊了些诗词的话,曲婉清道:“我听说凌夫人不怎么爱这些事,如果你在府上找不到聊天的人,就写信给我罢。” 祝青珩眼珠一转,笑道:“自从我到凌府,凌伯母就一直卧床养病,我还没见过她长甚么模样。我听别人说凌公子长得和凌伯母很像,是真的吗?” 曲婉清点头道:“凌夫人一直是洛阳出名的美人。我嫁去扬州的姨妈只十多年前在宫中见过她一面,一直念念不忘,上次回来还说到呢。” 祝青珩道:“你上次见她是甚么时候啊?” 曲婉清道:“一个多月前吧。” 祝青珩道:“我听说凌夫人不是洛阳人?” 曲婉清道:“对,我听我妈说,当年凌侯爷领凌夫人回家,那时候他还没发迹呢,所以家里人都反对这桩婚事。不过凌夫人到底甚么来历,咱们也不清楚了。我妈说当年凌夫人刚和她们来往的时候,行事谈吐都很古怪,不像她们那样。也对她们谈论的诗词女红一窍不通。” 一会儿许三走过来,见她二人聊的亲热,脸色一沉,又笑道:“曲姐姐,祝妹妹,你看我今天忙的,现在才能抽出身过来。” 祝青珩笑道:“许家姐姐哪用这般客气。” 许三坐到她俩身旁道:“今天可有甚么招待不周的地方?” 祝青珩微笑摇头,曲婉清夹着枚梅子道:“这戏有点儿太闹了。” 许三道:“那我让他们换一出,曲姐姐有甚么想看的?” 曲婉清似笑非笑道:“我看新出的金锁记倒很新鲜。” 那金锁记讲的是地方书生蟾宫折桂,被宰相看重想招为驸马,但书生不畏权势自陈自己早在家乡订婚,不愿毁约的故事。曲婉清这是借此暗讽许三,那许三也听过这故事,她素来张扬跋扈,于是冷笑道:“金锁记?那有眼不识金镶玉的浑人的故事有甚么有趣的,我倒喜欢银屏传里李银屏智斗金巧香那一段。” 这一段讲的是李银屏夫婿在异乡为官,她在家乡侍候公婆。后来去探望丈夫,发现当地官家小姐金巧香看中自己丈夫,于是施计让金小姐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自己落得一身坏名声。这便是讽刺曲婉清入宫无门,反而被皇帝厌恶一事。 曲婉清气的浑身发颤,祝青珩在旁边一头雾水。她感叹道果然是大家闺秀,这文化人打交道就是不一样,这两人也不知道从前有甚么过节,现在都气的恨不得咬上对方一口了,说出的话还文绉绉的,让她这个没看过戏的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于是她一手拉着一个,笑道:“既然你们俩各有各的喜欢,那就让戏班子把这两出戏都唱了么。” 这两人对视一眼,然后都板着脸扭头冷哼一声,仿佛看对方一眼都生厌似的。 第六十二章 离开(二) 这俩人使起小性子互不理睬对方,祝青珩夹在中间只得干笑。所幸那位邢姑娘,也就是曲婉清的表妹、许三的未来嫂子过来救场了。邢姑娘笑道:“你们躲在这儿说甚么悄悄话呢。” 祝青珩欣喜道:“她俩在商量接下来看那出戏呢。” 邢姑娘略带惊奇的瞅了这俩人一眼,呵呵道:“那你们决定哪一出了?” 许三道:“银屏传。”曲婉清则说:“金锁记。”这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又互相瞪了对方一眼,然后转头不再看对方。邢姑娘呵呵道:“这两出戏都讲的情情爱爱的,今天来的都是小姑娘,哪适合演这出。我看还是点一段热闹的吧。” 祝青珩赞同道:“正是。” 邢姑娘对祝青珩笑着点了点头,继续道:“我看这一出‘三雄逐鹿中原,神女梦中送玺’就不错。你们若是无异议,我就跟戏班师傅说去了。” 许三板着脸道:“随你吧。” 曲婉清淡笑道:“我没意见。” 邢姑娘也不多说,转身就走了。一会儿敲锣打鼓,一出新戏开演。这出戏是戏说开国初那段故事的。那司空桓当年凭借自己女儿司空华是太后和幼帝尚不能亲政的原因把持朝政,朝中三位重臣不满,以“拨乱反正”的名号起兵造反,又有魔门支持的一支世家子弟异军突起,三雄相争。 那扮演司空桓的武生这一幕对月长叹,忧心国家社稷,夜里入睡,突然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迤逦而来,疑似梦中仙子。她扮演的就是当年支持司空桓一统中原的重要人物,那位当年还是天音净宗弟子、现在已经是是天音净宗宗主的甄灵素了。 “司空桓”见到“甄灵素”,连忙行礼,惶恐道:“不知仙子到来,司空有失远迎。” “甄灵素”道:“无妨,灵素此番叨扰,是想问丞相一个问题。” “司空桓”道:“仙子请讲。” “甄灵素”道:“先帝无德,幼主无力,梁失其鹿,天下大乱。灵素想请教丞相的为君之道。” “司空桓”身子一震,大惊道:“仙子何出此言?莫非仙子也以为桓意欲窃国?” “甄灵素”道:“家师前日出关,说东方天空血红一片,天下将乱。但血红中有紫微星冉冉上升,圣人将出。灵素担负师命为天下苍生前来寻找这结束乱世的圣人,一路乘小舟随水飘荡,来到了丞相面前,才确信丞相便是这结束乱世的圣人。” “司空桓”好一阵挣扎,终于道:“若为天下苍生,桓愿意一试。”于是佩佩而谈治国之道。 接着“司空桓”从梦中惊醒,以为先前一切都是一场虚梦,没想到床前多了一个包裹,打开竟是传国玉玺。 祝青珩看着这出戏哑然失笑,虽然甄灵素和她背后的天音净宗在司空桓的争霸路上出了汗马功劳,但绝对不会是这么简单。不过天音净宗……她吹了吹茶水里的浮末……倒一直是正道魁首,在江湖中地位极为崇高。光看当年任风闲险些一统江湖时候,连云机门掌门都认输率门派归在他麾下,但天音净宗仍负隅顽抗这点,就十分值得称道。也因为这个,自此天音净宗麾下弟子出外游历,都是极其被人尊重的。 而且这个门派也是少有的女人当家作主的地方,和蔽日宗、神梦谷、小竹斋一起因为多是女弟子并且都是美女而被称为男修士最想去的地方,祝青珩对天音净宗也是神往已久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她已经不敢等到凌侯爷回来问明真相了,既然打算逃婚,那轻易就能被找到的云机门也不能去了。天音净宗虽然听说选人标准极其严苛,眼下也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思即此,祝青珩心中已有决断,她将茶盏打翻,茶水淋湿裙子。她“呀”了一声,站起身来。 众人都看过来,许三道:“哎呀,怎么这般不小心,你烫着没有?去里间换件衣服吧。” 祝青珩点头道:“多谢了。” 曲婉清站起来道:“我陪你一起去。” 邢姑娘心道:“姨妈让我带清姐出来应酬,哪能让她跑了。”遂道:“清姐你去添甚么乱,”一边说一边拉着她的袖子,“好好坐着吧,咱们说会儿话。” 曲婉清无奈。她也是看众人看烦了,想出去走走缓口气。但她也清楚自个儿出来应酬的目的是甚么,只好耐着性子又坐回去。 祝青珩道:“你们先玩着。”就跟丫鬟去客房里换衣服。丫鬟给她拿了一套许三未穿过的新衣,正展开衣服准备侍候她换上,祝青珩悄悄走到她身后,然后一掌劈在她脖子上,那丫鬟便软软的摔倒了。 然后祝青珩将门插上,将那丫鬟抬到床上,把她的外衫脱下来换上。这丫鬟约莫十二三岁年纪,比祝青珩稍高一些,她的衣服穿在祝青珩身上显得格外宽松。祝青珩对着镜子照了照,略作装扮,然后走出房去。 这一路畅通无阻,只在后门有看门人把守。他们常年守在别院,一年也就能见到几次主人,因此见祝青珩过来,虽从未见过她,也不觉稀奇,反而凑过来笑道:“姐姐这是去哪?” 祝青珩道:“姑娘听说今天席上一位姑娘在路上买了一篮牡丹饼十分好吃,就打发我出来买。两位大哥,这儿我人生地不熟的,你们知道去哪买吗?” 一个道:“街西边就有,但这路边东西,哪是姑娘这样的金贵人能入口的。” 另一个道:“怎么不让厨房做啊?” 祝青珩道:“姑娘一向喜欢新奇玩意儿,厨房做的她也就不稀罕了。” 一个道:“这点事哪用姐姐亲自去,让我们兄弟过去买就好了。” 祝青珩笑道:“哎呀,我一直在相府里呆着,也是难得出去透透风了。”说着从荷包里拿出些碎银塞到那两人手里,“这点东西两位大哥喝茶用,这街西边怎么走?” 这两人平日里基本捞不到油水,这会儿碰到这样一个散财童子,两人都打起精神跟祝青珩细细描述了一番。祝青珩谢过二人,朝街西边走去。她转过弯,果然见街边站着一个卖牡丹饼的老太太。 第六十三章 离开(三) 那老太太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了,鹤发鸡皮,塌肩缩背,脸上皱纹横布,眼睛畏光似的眯缝着。她见到祝青珩过来,颤颤巍巍笑着道:“小娘子,要不要来几个牡丹饼啊?” 祝青珩真担心她说完话就要倒在地上,她摆手道:“不……”话未说完,心中觉得她实在可怜,又改口道,“给我两个罢。” “好,好,”老太太掀开篮子上面的白布,用油纸包了两个饼出来递给祝青珩,一边说道,“都是自己种的牡丹,可新鲜了。” 祝青珩站在旁边笑道:“这洛阳里卖牡丹饼的,都是在自己家种牡丹啊?” 老太太笑眯了眼:“嘿嘿,是有这传统。” 祝青珩本在那张纸条上写着和洛川见面的地点的,是别院附近卖牡丹饼的地方。她选择牡丹饼也是因为在洛阳街头十分常见,相信别院附近也有卖的。只是她等了好一会儿,心不在焉的和那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也不见人来,疑心是他没收到那张纸条,抑或出了甚么别的事。她心里愈发着急,一会儿看看别院高高的围墙,一会儿看看街口通向大路的方向,等了好一会儿,终究怕有人追来,不敢再等下去。 祝青珩转身向巷子口走去,那卖牡丹饼的老太太在她背后叫住她:“小娘子,你有东西掉了。” 祝青珩疑惑转头,见地上多了一个纸团。她微蹙眉,目露疑色,摆手道:“这不是我的。” 老太太坚持道:“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 祝青珩惊奇的打量她,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脚尖轻挑将那纸团跳起来一把接住,也不去展开它,只笑道:“洛大哥,这甚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戏弄我。” 那老太太一双浑浊的眼睛突然变得清明起来,苍老的脸上浮现了又神气又调皮的神色,哈哈笑道:“咱俩站一块那么久了你都没发现我,怎么我一句话你就猜到了?” 祝青珩微笑道:“我先前只当这老太太体力好,所以没甚么客人的时候也稳稳站着不坐台阶上歇息。谁叫你装神弄鬼扔个纸团在地上,我也诈你一诈,你就自个儿认了。” 洛川摸摸鼻子:“这么看是我的功力还不到家了。” 祝青珩见他那兴致勃勃的样子,吐了吐舌头,正色道:”咱们快离开洛阳吧。” 洛川道:“你还没跟我说发生甚么事了。” 祝青珩打了个寒噤,拉着他的手道:“边走边说。” “等一下,”洛川笑道,“咱们既然是逃婚,也不能这么大摇大摆的出城。” ☆☆☆ 洛阳城的北门前排起了长队,几个官兵守在门口对着手中画像比较出城人的模样。一对祖孙也挑着扁担排进了队伍里,那对祖孙一个是鹤发鸡皮的老太太,一个是打赤脚的男童。那男童用红发绳绑着发髻,圆圆的脸蛋晒得黝黑发亮,鼻子上还散着几颗雀斑。现在也不安生的四处转头,看起来活泼极了。那老太太看起来年纪很大了,走路颤颤巍巍的仿佛对面人大声说话就会把她吓倒。 老太太问道:“少年郎,这是发生啥事了?早上还好好的,咋现在不让咱们出去了?” 在她前面排着的人转头,故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也不是不让出去,听说啊是洛阳里不知道谁家贵女被人绑架了。所以在这儿一个个盘查,没问题的自然就放行了。” 那老太太将扁担放地上,擦了擦额上的汗道:“那得等多久啊。” 前面人道:“咱们前面还有十一二个人,也慢不了的。” 那小男孩本来在玩扁担上的绳子,突然看见远远走来一队人马,领头那个穿一身戎装,模样算不上英武,倒十分儒雅。他面色一变,踹了老太太一脚,扁着嘴哭道:“奶奶,奶奶,你没事吧?” 这老太太和这小男孩,自然就是乔装打扮的洛川和祝青珩了。洛川被她突然踹了一脚,正有些疑惑,回头正好也看见远远走来的那队人马。他看的比祝青珩更清楚,自然也认出那领头的人物就是跟随凌侯爷出生入死多年的李将军。他立马明白祝青珩心思,于是身子晃了一晃,勉强扶住扁担,一副要晕倒的样子。 祝青珩忙跑到那几个正比对画像的官兵面前,飞快的扫了一眼画像,别说画的还真具几分神韵。然后哭道:“几位官爷行行好,我奶奶年事已高……”说完这个词她忍不住在心里打自己一嘴巴子,哪有这种穷苦的小孩说话这么文绉绉的,“她快撑不住了,我们还要走好几里路回家,能不能让我们先过去?” 那官兵心肠倒好,听祝青珩这般说,就让他俩过来。祝青珩忙满面欣喜的跑回去搀着洛川过来,那几个官兵拿着画像草草扫了他们几眼,点头说:“出城吧。” 祝青珩忙道:“谢谢官爷。”就专心搀着洛川走出城门。出城后又向前走了十几步,稍稍回头一看,果然那李将军一路骑到城门前,下马和那些官兵交谈起来。 祝青珩轻轻松了口气,两人这样又走了几里路,正好看见一片瓜田,田里结着许多西瓜,一个个圆鼓鼓的,看起来十分可爱。 洛川正觉口渴,便走进田里取了一只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断了。然后他手指在西瓜上划了一道,那西瓜立刻干脆利落的分成两半。他将一半递给祝青珩,祝青珩捧着西瓜,怔愣片刻,哈哈笑道:“可惜这儿没闰土,没法叉了你这只猹去。” 洛川疑惑道:“甚么闰土?” 祝青珩摇头不答,面带微笑。她自昨夜紧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一时间只觉得欣喜安心,才脱口说出这个跨次元的调侃。 洛川也没追问,几口将瓜吃了,然后问道:“你还没说怎么要离开洛阳了。” 祝青珩哂笑道:“嘿,咱们在洛阳不过呆了短短五天,我却觉得仿佛已经过了五个月了。这事情还得从昨夜说起。” 第六十四章 巫山迷阵(一) 祝青珩缓缓道:“昨天晚上,我本打算问出凌侯爷是怎么跟凌玠说的这门亲事,找出他们合谋的蛛丝马迹来。我知道凌玠晚上会偷偷出来看自己藏起来的那条狗,就早一步出门在院子练剑,然后要他和我比试,趁此机会在他身上撒了些催眠的药粉。后来我将他催眠倒了,问他一些话,结果第一个出现的居然是一具骷髅。后来凌侯爷、我、他身边很多人都出来了,就是没有凌夫人。” 她提到这个人时又不禁打了个寒颤,轻轻咳了咳,继续道:“我那时已经觉得事有蹊跷,就夜探了凌夫人的卧室。刚进去就发现地上全是水,那些水是从床上流下来的。然后我走到床边就闻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有些腥的味道。掀开床帐,结果发现床上躺着一具水晶骷……骷……” 话未说完,祝青珩突然变得脸色铁青,五官也扭曲起来。她捂着脖子,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完全喘不上气来。她无法,只能绝望的看向洛川。洛川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他跳起身接住祝青珩倒下的身体,检查了一番,也没发现不对。这时候祝青珩眼已经翻白,眼看就要过去了。洛川手中突然出现那把黑红色的透着煞气的匕首,用它在自己小臂上划了一个口子,然后将那处伤口贴在祝青珩嘴唇上。 祝青珩迷蒙中只觉得有股咸腥滚烫的液体灌入口中,她不自觉地下咽,那股热流顺着食道流经全身,慢慢的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被扼住脖子的痛苦也渐渐消失了。她嘤咛一声,彻底昏了过去。 洛川目不转睛的盯着祝青珩,血越流越多,终于一根又轻又薄的白色羽毛从祝青珩领口里落了下来。洛川用手接住,那羽毛落在他手上就化成了水,仿佛冰晶一般。再去看祝青珩,她脸色惨白,嘴唇却十分嫣红。神色平静,显然已经渡过危机了。 “这是甚么东西?”洛川心中惊讶,“刚才是这根羽毛造成的?”突然眉头一皱,暗道,“不好,既然有这种手段,恐怕也能追踪到这里。” 想到这儿,他将手臂收回来,手臂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然后他手指点了点眉心,从眉心间牵引出一滴精血,又手指一挥指向那把此刻正浮在空中的匕首,那滴精血便飞到匕首上去。洛川自言自语道:“兄弟,现在就靠你了。等此间事了,我就给你去找十几二十几把美女宝剑去。” 原来他重伤未愈,虽然自身功法护了他一条命,但全身法力近乎消失,所以此刻连这柄尚未完全驯服的宝剑也无法控制。 也不知道是他这滴起了作用,还是他那句话打动了这匕首,只见这匕首突然被滚滚黑气包住,黑气消散时已经变成一柄宝剑。这剑长三尺七寸,虽被一个乌黑的剑鞘包着,但冲天的杀气已经从剑鞘中透出来!这实在一把少见的神兵,也不知道曾经斩杀过人,才练得如此煞气。 洛川一把将祝青珩抱起来,飞到剑上。那柄剑抖了抖,然后上升到云层中,一眨眼功夫就带着二人消失不见了。 ☆☆☆ 祝青珩隐隐听见仿佛有人叫她的名字,不是这个名字,而是更早的、已经融入她骨血的那个名字。她心中一慌,想叫住那个人,问他为甚么知道这个名字。 然后她醒了过来。 祝青珩迷茫的睁开眼,先听见了若有若无的水流声,然后渐渐看见眼前嶙峋的山石、嫣红的树叶,碧蓝的天空和上面呈漩涡状的白云。 她咳嗽了几声,只觉得喉咙疼的厉害。然后想起身,竟动弹不得。她转了转眼珠,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布裹的结结实实的,全身上下只有上半张脸露出来,连嘴巴耳朵也被裹了起来。 祝青珩挣扎着叫了几声,然后身体慢慢挪腾着坐了起来。这样转了好几圈,她终于看见洛川。只见洛川闭着眼脸色苍白的倚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这棵树的树冠上长满了鲜红如火的树叶,十分美丽。树下的洛川也用布塞着耳朵,祝青珩看着他的滑稽模样想笑,但嗓子实在疼,也很难出声,就没笑出来。 她试着踢脚边的石头引起洛川的注意,但这无济于事。她只好一点点像只虫子一般挪过去,花了半天力气终于爬到洛川脚边,然后拿头撞了撞他的膝盖。 洛川仍然闭着眼,似无所觉。 祝青珩深深吸了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去撞洛川。这次他终于有反应了,只见他猛地睁开眼看向祝青珩,就像一匹在荒原中流浪的孤狼一般,眼神凶狠而警惕,英俊的脸庞仿佛最坚硬的大理石一般坚毅而冷漠。 祝青珩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被吓了一跳,安抚性的蹭了蹭他。只见他的目光转为疑惑,似乎在打量她是谁。祝青珩又气的用力撞了撞他,洛川微微蹙眉,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般将她身体扶正,问道:“你怎么样?” 祝青珩只见他嘴唇蠕动,却听不见声音,因此也不知道他在说甚么。她转了转头,示意自己听不见。 洛川点头,拍了拍脑袋,脸上笑容疲倦而无奈。他找了枝树枝,在地上写道:“这布还不能拆开。” 祝青珩扭了扭被缠成一条筒的身体,示意为什么。 洛川写道:“这里是巫山。” 祝青珩眨眨眼。 “我的剑把咱们带到这里,现在咱们已经在阵中,所以得小心行事,听说听见阵中的持国琵琶的音乐就会迷失心智,所以这耳朵里塞的布不能弄掉。” 祝青珩低低下颌,示意:那把我身上的解开啊。 洛川突然脸上飘起两团红晕,眼睛转到一边道:“我怕你身上还有甚么东西,就把你的衣服都脱掉烧了。” 祝青珩怔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哀悼自己逝去的节操还是该后怕一阵,刚才那差点把自己掐死的痛苦还历历在目呢。想了一想,她头指向洛川,又低头点了点,然后左右摇摆,示意:“那你也不该把我绑成这样啊。不然把你的衣服给我穿呗。” 第六十五章 巫山迷阵(二) 洛川挑了挑眉,竟真看懂了她想说什么。他从伸手拿下来挂在树枝上的那套刚才扮成老太太穿的衣服,扔到祝青珩脚边。然后往上一提祝青珩身体,将她调转个身,背朝自己,接着他解开缠在她身上的布,在那匹布落下去之前,就已经跳到树的另一边去了。 祝青珩脸颊通红,四下看了看,立马捡起地上的衣服穿上。这套衣服似乎被洗过了,变得很干净,很轻软。她将袖子裤脚都高高挽起来,赤脚走到洛川身边,指了指自己的脚。这是示意自己没鞋子穿。 洛川了然的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背,示意祝青珩爬上去自己背她。 祝青珩不自在的摇了摇头,蹲在地上写道:“不用。”手里树枝在地上扫了一扫,又写道:“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怎么下山?” 洛川也蹲下来,在她对面写道:“顺着溪流走,走一步看一步了。” 祝青珩点点头,一只手指着扔在地上的布,又写道:“这是从哪来的?” 洛川写道:“西边有个狐狸窝,从里面掏的。” 祝青珩笑了笑,写道:“狐狸怎么会有这东西?” 洛川写道:“里面有两只化形的狐狸姐妹,从不小心入山的外地人手里抢来的。” 祝青珩担忧的写道:“你伤好了?能打过她们了?有没有受伤?” 洛川摆了摆手,脸上笑嘻嘻的,手下写道:“你操心这么多,都要成管家婆了。” 祝青珩啐了他一口,将树枝折断了扔到一边,站起身去找溪流。她走到那棵树后面,才发现原来不远处就是一处瀑布。她刚才隐隐约约听见的水流声也不是假的。这里青山相依,碧水环绕,临水而立,颇有心旷神怡之感。祝青珩正面带微笑欣赏这山中景色,忽然瞥见那白练一般的瀑布里从上游冲下来个什么东西。那东西随着瀑布冲下来沉入水潭,转瞬就不见了。 她揉了揉眼,心中正疑惑刚才是不是自己花了眼。就见到又一个东西从上游留下来。这会儿她全神贯注的盯着,终于看清这个东西的原貌,然后惊叫出声。 原来这次是一个赤着上半身的男人,他惊恐的神色凝固在脸上,两只手齐腕而断。他和刚才那东西一般,很快就沉入水潭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又一个东西出现在祝青珩眼中。这次是一个穿了一半锦袍的人。说一半,是因为这人另外半边的身体都烧成炭了,根本分不清从前模样。很快这人也尸沉水潭里。 祝青珩突然感到肩膀一沉,她仰头,看见洛川,心中瞬间安定下来。她拉着洛川的袖子,指着瀑布。意思是问这是怎么回事。 洛川写道:“第三个,是锦花门的,这是陕北的门派。”在他写字间,又一个人落下来。这次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他身子几乎被劈成两半,肠子从身体里垂下来。洛川写道:“青城门。”然后又下来一个穿着红色夹衣的女子,这次是两只眼睛没了,眼眶里只有黑洞洞的空缺,眼珠仿佛被人生生掏出来一般。洛川写道:“小竹斋。” 那个红衣女子冲下来之后,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才再有人冲下来。这次是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腰间别着一把断了一半、有他大半身高的长刀。在他之后,又扑腾扑腾落下来好几个人,分别是乾坤宫、罗刹宫、万花谷、镇妖阁的。 洛川写道:“这几个人都不在巫山附近,门派也各属正、魔、阎三道,不知道怎么会一起凑在这里。并且他们好几个身上的伤都是由对方造成的。” 祝青珩写道:“他们会不会也是进了巫山听见音乐被迷了心智才这样的?” 洛川写道:“巫山迷阵自古闻名,这几个也不是初出茅庐,怎么会不知道防备。便是他们的尊长到这里了也不敢硬闯。” 祝青珩心道:“嘿,你还说别人,咱们就不是硬闯。”又写道:“会不会是山上出了甚么异宝,将他们吸引来了?” 洛川点了点头:“或许。并且现在那里肯定还有人。” 祝青珩叹了口气,写道:“你想也别想。” 洛川笑着看她,写道:“甚么?” 祝青珩写道:“咱们俩一个比一个弱,你可别想凑热闹。” 洛川似被她戳破了心思,摸了摸鼻子,微笑不语。 ☆☆☆ 祝青珩真正在山里走了,才知道为甚么巫山是修士闻之色变的地方。他们迷路了。 明明一直向着太阳的反方向,也就是东方走。一路也用石头在树上刻了标记,可偏偏走了半个时辰,他们居然又回到了原地。 洛川有些烦闷的捶了捶树干。他脸色惨白,额上不断有冷汗冒出,情况很不好。他本来重伤未愈,刚才在路上也一直用法力护着祝青珩的耳朵以防她听见琵琶的声音,消耗太大了。祝青珩想起从前丁碧儿提起她有位师姐说只要听不见护国琵琶的声音就能保持灵台的清明,也不知她采取的甚么法子,但想必总比他们的好,结果那位师姐还是迷失在这阵中。 现在他们应该还没真正进入阵中,所以暂时还是清醒的。但若是找不到出去的路,祝青珩担忧的抓紧自己的衣角,也不知道时间长了他们会怎么样,会不会变成这巫山里的一块石头,一棵树,甚至一滴随时蒸发的水珠。 “你累不累,咱们休息会儿吗?”祝青珩担忧的写道。 洛川摇头,认真道:“咱们必须在夜色降临前出去。” 祝青珩写道:“那咱们得想办法找到正确的路才行。不然总是原地兜圈子了。” 洛川凝视着眼前那道瀑布,突然写道:“既然平着走不能走,咱们就往上面走吧。” 祝青很着恼的敲了敲他,写道:“咱们是下山,上山做甚么。” 洛川认真写道:“你听我说。咱们刚才四个方向都试过了,最后都走回这里。也许这里唯一的出路就是这处瀑布。” 祝青珩迟疑写道:“可是那上面不知道发生甚么事,咱们被误杀了可怎么办?” 第六十六章 巫山迷阵(三) 洛川微笑写道:“咱们从石头上爬上去。” ☆☆☆ 洛川砍下木头做了个简单的木筏,扔到水潭上,然后自己撑着一根极长的树枝走上木筏。祝青珩跟着踩上去,抓着他的衣角。这里被瀑布冲刷,水流湍急,这木筏随时可能被水浪冲翻。兼之不断有尸体从上流冲下来沉入那深不见底的水潭里,祝青珩心中惴惴不安,手心生了一层汗。 偏偏洛川浑然不惧似的,偏把木筏划到瀑布附近,然后木杆一挑,将一具从上游冲下来的尸体截住,勾着衣领将尸体拉到眼前。 祝青珩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她倒不怕尸体,但眼前这具尸体的模样实在太凄惨了些。 这是具女尸,但祝青珩是从她身上穿的藕色罗衫上辨认的。因为她全身血脂都被抽离了一般,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人皮盖在骨头上,又被水一泡,有些地方破裂露出森森白骨,模样可怖极了。 洛川面上也有些惊讶,他若有所思的在祝青珩手上写道:“这是九幽派的手段。” 九幽派即使在修炼界里惯爱神隐的修士看来,也是十分神秘的门派。它是魔门的一支,但在江湖里却很少能看见门下弟子走动。据传这个门派里尽是些不人不鬼之徒,行事极其神秘诡异。江湖上素有宁可遇见十个云双观人,不敢遇见一个九幽派人的说法。 云双观虽然也是魔门一支,但因为门下弟子很少滥杀无辜,又无论正邪都慷慨施药,在江湖上一项风评甚好。 祝青珩蹙眉,听见九幽派这个名号心中先怯了三分,写道:“咱们……还上去吗?” 洛川点点头,又翻了翻女尸身上,见她腰间干净,甚么东西都没别,在她衣服上摸了一把,闻了一闻,淡淡的焦灼味扑面而来。他心中顿时又惊又疑。 祝青珩见状,询问道:“怎么了?” 洛川写道:“她身上本该有乾坤袋之类的东西,却没了。是被人一击毁掉的。若只是攻击到了还好,若是……我只听说过一个人有这习惯。” 祝青珩写道:“是谁?” 洛川写道:“沈玉门。”祝青珩心中一凛,就见洛川怕她不明白,补充道,“嘿,就是那个自称邪王,妄图一统江湖的傻瓜。” 祝青珩脸色僵硬的点点头,心道:“嘿,你还叫人家傻瓜,咱们俩现在撞上他那不是待宰的羔羊么。” 洛川写道:“他有个习惯,轻易不动手,若是动手了,就先把对手的乾坤袋击毁,示意他们是不死不休了。” 他继续写道:“他是魔门里少有的不滥杀的。若是平常遇见了,咱们大可以放心走过去。只不过这人死的这么惨,看来上面情况真挺紧张的。” 祝青珩不禁打了个寒噤,她还那么年轻,还没查明真相,还没给家人报仇,可不想就这样沉埋在水潭里,于是写道:“那怎么办?咱们还上去吗?” 洛川写道:“这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行不通,只能往上走。咱们在这里呆久了,就会陷入阵中出不来的。还不如上去一试。”他安抚的拍了拍祝青珩的肩膀,继续道,“咱们到时候偷偷躲在一边,先看清情况再说。” 祝青珩也知道他说的是最好的办法了,苦笑点头,暗暗为他俩捏了把冷汗。 ☆☆☆ 船靠近山崖,十几米高的山崖山势陡峭,如城墙一般笔直,几乎没有可以抓踩的地方。洛川将祝青珩背在背上,便如猿猴一般轻巧的攀上去,转眼竟已经到了山崖顶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是一条两米多宽的河道,这会儿河上静悄悄的,倒没有尸体再漂过来。 他们二人又向前走了几十米,见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以绣花针屠尽天下英雄,岂不快哉!”字迹潦草猖狂,旁边还印着一个血手印,这手印深凹陷入石碑,上面血迹干涸成黑色,渗入石料中。 这本该是骇人的一幕,偏偏配上绣花针这武器,倒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了。 洛川“咦”了一声,也有些惊奇,他将手伸进手印里,发现手印还空出些,方确定写这字的应该是个男人。祝青珩倒是想起从前看的小说里那使绣花针的人物,可端的是厉害非常。于是更加提心吊胆起来,甚至忍不住偷偷摸了摸脸,生怕脸上无端多出个血洞来。 他们既然上山,更不能乱跑。洛川跳到石碑上,辨明方向,决定沿着南面的路下山。南面背阴,树木也更稀疏些。走着走着,祝青珩突然瞥见前边有袅袅炊烟升起,心中一喜,忙去拉旁边洛川,手却落了个空,往旁边转头,旁边空落落的,只有几朵长在路边的野花在风中摇曳,哪有洛川的影子。 祝青珩登时呆立原地。“洛川!洛川!”她大喊着,不断转身,但四野一片寂静,除了她再没第二个人影。正巧一阵冷风吹来,她耳边隐隐响起了一种美妙的音乐,心中一凛,暗道自己恐怕已经入了迷阵了。 祝青珩寻思:“我是甚么时候和洛川分开的?会不会他现在还在我身边,只是我看不见他,没准儿他也看不见我?还有,刚才在下面走不通路是因为阵法,那我们看见的尸体是真的还是假的?甚至……我一睁开眼睛,见到的洛川又是真的,还是我心里幻化的?我该怎么办?在原地呆着?还是往前走?前面那炊烟是甚么?会不会是甚么妖怪等着我?” 祝青珩终究不敢走开。她靠着树干坐下,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眼看着天空从浅蓝变成墨蓝,几颗星子在天空中,半轮月亮躲在云层后面。但她还是没有等到人。 祝青珩又饥又寒,自觉在这里呆着也于事无补,站起身跺了跺脚,向白日看见的升起炊烟的地方走去。她走了约莫半里地,终于见着了火光,但那不是她先前想的民居,而是一处破庙。生火的也不是她想的妖怪,而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 第六十七章 破庙(一) 祝青珩瞧瞧走过去,本想在外面偷偷看上一眼,瞧清楚里面是甚么光景。没想到她尚未来得及躲起来,那白衣少年就转过脸来,看向她轻轻一笑:“嘿,这次你又输了。” 他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张脸平平无奇,让人看过便忘。但他脸上的笑容就如舒展柳枝的春风似的,教人看着便安心。 “咦……这从哪走出来个丫头。”另一句声如洪钟的说话声从庙里传来。祝青珩顺着声音看去,才发现原来破庙的另一角躺着个大汉。只见他面黑如锅底,衣襟大敞,满腮满胸大胡子,他的一双眼睛瞪过来宛若铜铃一般,看起来极为彪悍、凶猛,眼睛上面却光溜溜的,那本该长着一对眉毛的地方居然干干净净甚么也没有了。这让他看起来实在滑稽可笑,连凶悍之气也被冲淡了。 祝青珩道:“我从河那边来。” 那大汉道:“他奶奶的,你这突然冒出来的小丫头坏了洒家的赌约。不行,你也要和洒家赌一把。” 祝青珩眼珠一转,冷笑道:“嘿嘿,我也正是找人过来赌一赌的。” 那大汉听了,狞笑道:“你这小孩倒有趣,不怕洒家吗?” 祝青珩也瞪眼道:“嘿嘿,我身无长物,除了这颗脑袋没有甚么能输给你的。你说,我又有甚么好怕的呢?” 大汉大笑道:“你竟然敢跟我赌脑袋?你知道掉脑袋是甚么事吗?” 祝青珩目光一闪,微笑道:“反正咱们都困在这阵里,走不出去,和没有脑袋又有甚么区别。” 白衣少年抚掌笑道:“不错,听说一旦在巫山过夜就会陷入迷阵里丧失心智,兄台日后尽可以和山间的花草树木赌个痛快,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大汉吹胡子道:“我输给你三把,是我技不如人,但洒家还没烂到和这些花草玩。反正只有这一夜了,干脆赌个痛快,小娃娃,你快过来,咱们赌上一把。” 祝青珩疑心那少年想帮她,可是她走过去,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淡淡,并没有再说一句话的打算。想了一想,干脆转身问道:“白衣大哥,你是不是有甚么出山的法子?” 那少年指了指自己,笑道:“若是我有,现在也不会和这烂赌鬼困在这里了。” “困?”祝青珩问道,“你们也离不开这里?” 白衣少年点头:“不错,我们四面都试过了,最后还是走回原地,连河那边也回不去了。” 祝青珩道:“你们也是从河那里来的?” 少年点头。 祝青珩道:“那你们知道河上为甚么会飘着那么多尸体吗?” 那大汉突然冷笑一声,说道:“那帮龟儿子知道只凭自己不敢进这巫山拿宝,就设计了机关哄骗一大群人进来。” 少年赞同道:“若是众人齐心协力,也能原路返回。现在精通阵法的人都死了,剩下几个人也只能像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走。” 祝青珩道:“可你们怎么能走到一块呢?为甚么我又能碰见你们?难道大家的幻境还可以相通吗?” 那少年笑道:“我想因为现在咱们还没有进入幻境吧。嘿,至少我的幻境里绝对不会出现这烂赌鬼。我和他当时也是分开走的,没想到会碰到一块。” 祝青珩接道:“但是两个人在一块儿走,也可能走着走着就分开了。” 那少年点头道:“这里阵法极其精妙,阵眼放的又是上古奇宝持国琵琶。除非咱们能找出咱们这里的小阵眼,不然根本走不出去。” 祝青珩问道:“可是该怎么找?” 少年摇头。 祝青珩站起来转了几圈,突然拍手道:“刚才你们出去试路,是一起的还是分开的。” 大汉道:”当然是分开的。“ 少年也点头。 “可是你们还是碰在一起,证明咱们三个现在都在一个维度上。”祝青珩道。 “维度?”那少年好奇重复,“那是甚么?” “嗯……这是算学的观点。”她在地上画了一个数轴,“随便两个点相连就组成了一个独特的维度。就像这样,咱们三个在同一个维度上,其他人可能在分别不同的维度上。所以咱们要回去,必须在咱们刚刚踏入这个维度的地方找线索。” 祝青珩说到这里,突然一怔。她和洛川爬上山之前还看到不少尸体从河里冲到水潭里,怎么爬上来就看不见了呢?是正巧没了,还是在那时候他们就已经踏入了新的维度里?甚至洛川之前从狐狸窝里抢了布,之后也没见山上有狐狸的踪影。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们就进入了不同的维度吗? 大汉道:“反正也是闲着,就再去看一圈。” 祝青珩道:“这次咱们一起走吧。” 那少年一笑,点头说好。 他们先去了祝青珩和洛川失散的地方,祝青珩记得自己在靠着的那棵树上刻了标记,可她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那棵树,甚至她坐了那么久被压扁的那块草地也不见了。她又向前找了十几棵树,都没有踪影,她擦了擦汗,抬起身,就看见了眼前一星火光,那是破庙里他们没扑灭的火堆。但他们明明一直朝背离破庙的方向走的。 祝青珩不禁有些绝望,然后听见那少年在夜里显得有点阴森森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你别害怕,烂赌鬼不见了。” 祝青珩一惊,转身道:“甚么时候?” 少年道:“就刚才。”他比祝青珩高很多,树叶的阴影遮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模糊不清。祝青珩心里突然有些害怕起来。她一直觉得这个人太平静了,不是大汉今朝有赌今朝爽的不在乎,而是另一种有些可怕的镇定。 祝青珩暗暗掐了掐自己,她知道无论是面对刚才的大汉,还是这个看起来平凡无奇的少年,她一定要保持镇定。于是强笑道:“他也没回到庙里,说明这里就有通向别的维度的坐标。” “坐标?”少年重复了一遍,“那又是甚么?” 第五章 数学与奇门八卦(二) “就……就是指构成平面和空间的点的位置。”祝青珩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苦中作乐的想在这种危在旦夕的时候自己还跟别人讲数学,也算一种情调了。她越想越乐,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说道,“咱们刚才走了那么多地方都没有改变空间,但是他一脚不知道踩到了哪里就进入了新的空间里。也就是说只有在特定的位置上空间才是相交的。假设说这第一条轴和第二条轴构成了一个平面,咱们在这里,距离横轴是一,纵轴是三。而他现在进入了一个新的平面,和纵轴在这里相交,这第三条轴和纵轴就构成了新的、也就是他在的平面,这条纵轴就是两个平面相交的交界。但是咱们的世界是三维的,就比这个更复杂,而如果咱们把附近这种点都找出来,也许就能看到这一处阵法的样子,然后推算出阵眼来。” 想了一想,又道:“不对,如果是这样,那咱们就不会看见这破庙。所以咱们刚才已经进行了一次空间穿越,穿越到了破庙的另一边。” 那白衣少年在旁边默默听了她说的这许多,问道:“那咱们在穿越空间的时候,迷了路进入另一个空间怎么办?” 祝青珩见他真听懂自己说的了,一时颇为惊讶,因为就连她这个学过数学的人都快被搞晕了。又被他这一问难到,不禁低声道:“难道这阵还会变?”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正准备说话,被祝青珩打断道:“不,这不是活阵。只不过因为这里空间交叠,每一步都可能进入新的空间里。有些空间交叠很大,就比如在一条路上笔直的往前走,就可能跨越三四个空间,虽然这些空间重叠地方就是破庙,但是换句话说它们唯一交汇的地方就是破庙。所以再回头就找不到自己刚才走过的路了。可这样说来,会不会破庙就是咱们要找的阵眼?” 白衣少年目光一闪,微笑道:“何以见得破庙是阵眼呢?” 祝青珩干笑道:“这荒郊野岭突然出现一座庙,本来就有些古怪。何况它是空间交叠的地方,肯定有所不同吧。再说咱们也没法子,总得试一试不是?”其实她哪里懂什么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抑或河图洛书。易经她都没读过,一共就知道两句,一句“潜龙在渊”,一句“飞龙在天”。于是她又天真烂漫的笑道:“大哥哥,其实我懂的不多。你觉得咱们该怎么办?” 那白衣少年只笑道:“惭愧,我从前只学过丹药符箓,你若问我甚么丹药要几成火候,画符箓该用几笔,我还能答上一二。对阵法却是所知甚浅,不然也不会困在这里了。” 祝青珩又问道:“那你有什么可以驾驶的法器吗?有没有试过从上面飞出巫山去?” 少年道:“你不知道吗?这巫山空中也有迷阵的,从前有些人也试过飞出去,结果却被迷阵将法器和自己分离开,直接掉下来活活摔死了。据说在空中是受到持国琵琶的琴音干扰最强的地方,很多人直接迷失了心智,连法术都忘记使了。” 祝青珩瞅着他,心里寻思:“你说的这么可怕,怎么脸上看不见一点儿害怕呢?你真的只是不怕死吗?”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回破庙里,破庙里一切东西都如同他们走之前的模样,就是柴火里堆叠的木柴更短了一些。祝青珩盯着火焰,理了理自己的思路:现在他们走不出去,就是因为不断跨入新的空间,再走回头路,就跟“鬼打墙”似的,一直转圈,当然出不去了。如果他们能一直在一个空间里走,那不就和普通的山一样了么。 祝青珩摸了摸耳朵,洛川给她塞耳朵的布条已经不知道掉到哪里了,恐怕都不在她现在的空间里。细细回想,其实她一路听见的琵琶声也是不一样的。在山下的时候她几乎听不见声音,爬上来以后虽然堵着耳朵但还是能隐隐听见。后来和洛川失散,她走到破庙的短短半里路上,琵琶的声音强弱至少发生了三次变化。两次都细不可闻,只有中间一次十分清晰。即使是两次细不可闻的时候,强弱也是有区别的。 而她进了破庙,一直都没有变化。哪怕现在第二次回到破庙里,琵琶声的大小和刚才应该也是没有区别的。 想到这里,祝青珩心中一动,微笑道:“大哥哥,你能不能变出几段几十米长的绳子来?” 那白衣少年颇为惊奇的看了她一眼,又飞快的掩盖住,他似乎已经想到祝青珩要做甚么,却不愿意显露出来。他使了个法诀将地上的枯叶变成绳子,然后看向祝青珩道:“你想怎么样?” 祝青珩道:“咱们出去,你将这条绳子展直浮起来。对,就是这样。”她拍手笑道,“好啦,咱们就一路朝南走,绳子在咱们前面飞。” 他们走出破庙,刚往前走了几步,绳子的右边就不见了。 “第一个新的空间在这里。”祝青珩道,“咱们就在这绳子后面走,可别踏入别的空间了。” 说话间左边又折了一大块。“第二个空间。”祝青珩道。 紧接着绳子全没了,但绳子下面挂着的叶子做的流苏还在。 “这次空间变矮了?”祝青珩惊讶道,她拽着流苏将绳子拽回来,在四处试了一试,发现若往前走几步,那突然变矮的空间就消失了,绳子又出现了。 于是两人矮腰通过。 这样他们向右前方斜角走了十七步,又向左边走了八步,然后向右后方后退十三步。这样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不时还要后退几步,这般曲折迂回,没走多久,他们居然已经走到了接近山脚的地方。 只见一条大河横亘在两座直插云霄的大山之间,碧波荡漾,似乎消融在天边的云海里。此时已听不见持国琵琶的声音,只有两岸猿猴在山崖间啼鸣。一轮明月悬挂天空,岸边无数红叶被风吹落搅碎河中倒影。 第六章 数学与奇门遁甲(三) 祝青珩见绳子再无遮掩的地方,惊喜道:“咱们……咱们出来了?” 白衣少年用袖子扫了扫河边一块石头,坐下道:“据说几千年前楚离王巡游巫山,遇见巫山神女,为其姿容所摄,于是向神女求爱。但神女早心有所属,便断然拒绝,襄王回去后为其神魂颠倒、怅然失志。于是身边谋士出主意,劝言说:‘大王将神女与心上人分离,天长日久,情爱转淡。介时大王长伴神女身侧,以您身份之贵、情意之深,神女焉不动心?’可笑楚王听后深以为然,竟举倾国之力在巫山布下天罗地网阵,又请来法宝持国琵琶加持。神女虽神力深厚,终不能脱身。但她始终未应,楚王便将她的情人杀死。神女悲愤之下,化作石像,常立山顶,遥望情人埋骨之处。楚王悲痛中离开巫山,将山上五行颠倒,错乱阴阳,来守护神女,使旁人不敢入内。但仍留下一条生路,这样他能时常来看望神女。这条生路就是两山之间的一条河,叫‘好逑河’,这条河是出山的唯一道路,但羽毛落在上面都会下沉,只有一种特制的船才能浮在上面。” 祝青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吹落的红叶落入河中便纷纷沉入河底,便道:“这就是那条‘好逑河’了?” 白衣少年点了点头。 祝青珩道:“那楚离王还活着吗?”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他不过一介凡人,哪里还能活着。” 祝青珩道:“哼,等我出去了,就把他挖出来,将他暴晒九九八十一日,然后骨灰拿去扔了。” 白衣少年道:“那倒不必。楚离王死后,曾嘱咐心腹将自己埋在神女身边,但他死后不久,楚国内乱,荆国趁机将楚国灭国,楚离王作为楚国最后的君主也早尸骨无存了。” 祝青珩将一颗石子踢到河里,看着它下沉,闷闷道:“其实他生前享尽富贵荣华,生前死后都为了一己私欲害了无数人。虽然死后尸骨无存,但其实好好埋在土里的人也是死了,又有甚么区别呢。” 那少年颇有感触道:“不错,任凭你生前是何等英豪,死后也不过一抔烂泥土。” 祝青珩点点头,望着眼前的好逑河,目光愈发坚毅起来:“我若是那神女,一定跟他抗争到底,决不会变成石像,死后还要受尽侮辱。所以啊,咱们快想办法找到渡河的办法吧。”她太过专注的打量河面,因此自然注意不到背后那一道打量自己的诡异目光。 白衣少年道:“不用急,这里已经出了迷阵范围,在这里待到天明也是安全的。”言下之意就是等天亮了再找渡河的方法了。 祝青珩想了想,也同意了。坐在另一边石头上,捏着衣角道:“不知道刚才那位大哥哥有没有法子走出来。” 白衣少年道:“我们俩待在那庙里本来就是等死了。若是没有你,我现在也出不来。” 祝青珩道:“那……那咱们明天去找他好不好?” 白衣少年了然微笑道:“你有同伴在山上?” 祝青珩点了点头,又道:“咱们找到他们,将他们带离迷阵,是不是就能恢复心智了?” 白衣少年道:“这迷阵存在了几千年,不少门派都有自己专门对付这迷阵的方法。听说有不少人就是被别人带下来的,但是具体多久能恢复就不知道了。” 祝青珩微笑道:“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咱们多救些人下来,没准就能想出法子渡河呢。” 白衣少年看着她,忽的一笑,笑若春花,目光温柔。他虽然长得不起眼,但似乎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一般,看的祝青珩的耳尖都悄悄红了。就听那少年说道:“我本来就欠娘子一份救命之恩,娘子有所驱使,我怎敢不从。” 祝青珩忙摆手道:“不……不,就是我看出来了,若只有我一个人,也根本没法操纵绳子,结果也是走不出来的。” 白衣少年笑道:“看来我也有小小的功劳。对了,不知道娘子怎么进来巫山的?” 祝青珩道:“是我哥哥的飞剑出了问题,把我们甩到山上来了。” 白衣少年点头道:“看来令兄还在山上,你们是从哪分开的?” 祝青珩道:“就是破庙附近。本来我是看见火光想拉我哥哥,结果抓了个空,才发现他不见了的。”说完拂了拂额前碎发,心中警铃大震。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人身上谜团太多,并不像他自称的一个只会丹药符箓的小修士。但他又太会说话,态度太亲切诚恳,让祝青珩不知不觉间就想将事情都告诉他。但是眼下至少有一条是可以确定的,他一定没多少体力了,所以早早坐在石头上。可是他为什么没体力了呢?是不是受了重伤?可是他脚步轻盈、面色如常、又能说能笑,并不像受了重伤的人。 白衣少年道:“只盼他没有走太远。这巫山极为辽阔,连上主峰神女峰一共有五座山峰。咱们现在在的地方,是外人最常误入的南峰回首峰,也是最矮、地势最平坦的一座。其余山峰都极为陡峭,常有毒蛟猛兽出没,尤其是北峰和西北峰,常有十万大山的妖兽过来栖息,听说凰鸟也常过来。” 祝青珩奇道:“他们就不怕这里的迷音吗?” 白衣少年轻笑道:“其实普通修士在分神期就不惧这阵里的迷音了,厉害点的出窍期也敢拿着法宝进来闯一闯。毕竟持国琵琶虽然厉害,却无人操纵,威力不过一二分。修士尚且如此,何况这些活了不知几千上万年的妖兽了。” 祝青珩默默点头。祝溪岩从前跟她讲过这些境界,依次为筑基、开光、融合、心动、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洞虚、大乘、渡劫。等修士渡完劫,就能修成仙身,进入仙界了。至于这仙界是甚么模样的,因为从未有去过仙界的人回来说上一二,所以凡间也没人知道。 第七章 再见故人(一) 祝青珩想到这里,心中一动,暗暗寻思:“他刚才在山上那般镇定,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有不惧那琵琶声音的修为了?可他却连连说自己等到天明就会迷失了心智,这句话又是真是假呢。” 她想到这儿,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噤。她缩了缩身子,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衣服甚是单薄破旧。那白衣少年解下外袍,站起身将外袍披到祝青珩身上,柔声道:“夜里风凉,我身上也没有多余外衣,娘子且将就用一用吧。” 祝青珩作势一挡,趁机抓了一下他的手腕,只觉得入手肌肤冰冷无比,脉搏跳动的也极为缓慢,半真半假大惊道:“大哥哥,你比我还冷呢,衣服给我穿了,你怎么办?” 那白衣少年收回手,微笑道:“无妨,我只是先前中了九幽派弟子的一掌,那一掌内劲极冷,才变成这样的。一件衣服也不能让我暖和了。若是你被夜风吹的着凉可就不好了。” 祝青珩眼中满是担忧:“那你伤的重不重?是不是很疼啊?” 白衣少年淡笑道:“肯定不轻,但还死不了。” 祝青珩脸上满是自责道:“我还拉着你说话。【零↑九△小↓說△網】唉,大哥哥,你快休息休息,运功疗伤吧。我在旁边守夜,你放心好了。” 白衣少年抖了抖袖子,微笑道:“那就麻烦娘子了。” ☆☆☆ 祝青珩抱膝坐在石上,静静打量那白衣少年。这人运功的时候又和洛川不同,他盘腿坐在那里,若不看脸,就好似睡着了一般,太安静了,甚么动作也没有。但是他的脸上慢慢结着冰霜,仿佛在将身体里的寒毒驱出来似的。 她在一旁看的入神,突然听见咕咕的声音,在这夜晚的山里十分突兀而清楚。她一惊,转头四顾,见并无异动,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原来是自己的肚子饿的发慌了。祝青珩这才想起来她已经近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行李也都在洛川那里。 她想到洛川,不禁担忧起他现在身在何处,安不安全,又想起白天那险些杀掉自己的奇怪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凌夫人设下的甚么符,才会在自己要说出“水晶骷髅”四个字的时候扼住自己。想来英武侯府这桩仇没准是结下了,还有那不知道是何许人物的杀了自己一家或许还在找自己的恶徒,这么一想,在巫山和好逑河之间的这一片天地倒是难得的净土。 她想到这里,目光扫到那白衣少年,又忍不住苦笑:“嘿,甚么净土?这人也不知道是甚么来历,谁知道他又在打甚么算盘。” 她微微郁闷,又很快振作起来。想她自从被灭门以后,一路经历过多少险境、多少次死里逃生。这少年是敌也好,是友也好,既然现在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战友,又何必在那里自找麻烦呢。她拍了拍衣服,从石头上跳下来。既然左右无事,干脆走到河边,研究怎么渡河。 其实若是找到洛川,他们乘着洛川的飞剑出去,不用沾到河水,不就不用去考虑这河水没有浮力的问题了么?但是不成的。祝青珩试着将碎石子扔到对岸,这河道约莫五六十米宽,但她自信也能轻松扔过去。没想到那块石头飞到约河水中间的位置,突然被一种诡异的力量吸引了一般,直直的落了下去。就仿佛别的地方的重力加速度还是9.8,但那里就变成98似的。 接着她又试着用更大的力气扔那石子,结果石子还是落下去。只不过这次落的位置比方才要往对岸近一节手指的距离。祝青珩想了一想,又试着朝河水流的方向扔石子,石子几乎贴着河岸向前飞,她在心里默默数着数,果然没多久石子又落了下去。 她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又试了几次,终于确定这石子不是受那处重力改变而落下去,而是受时间的影响。换句话说,每颗石子大概只飞了两秒的时间就落了下来。而她在普通地方扔石子绝不是这么短时间石子就会落地。 那法宝就能抵抗这河水莫名其妙的吸力了么?祝青珩想了想,觉得恐怕很难,不然那少年也不会特特说出只有一种特质的船在河上不会下沉这件事了。 她站在河边,河水倒映出一团影子,和寻常河水并无甚么差别。祝青珩不禁想倘若自己在河上伸手,会不会也有吸力将自己吸到河里呢?于是她爬到树上折下一节树枝,握着一端,将另一端凌空放在河面上。但是过了好久,树枝仍纹丝不动,只有几片红叶落到河里,很快沉了下去。 祝青珩轻轻“咦”了一声,举起那树枝看了一看,手一挥,那树枝便平平飞向对岸,却也是在河中心的地方落了下去。 ☆☆☆ 祝青珩迷迷瞪瞪中突然被人一把抱住,她猛的睁开眼,刚要说话,一只手摁住她的嘴,然后白衣少年的声音突然在她心中响起:“别做声,有人来了。”祝青珩凝神倾听,果然听见两三个人的脚步声。 白衣少年抱着她紧贴着一块巨大的山石凌于半空中,将他们身子严严实实的挡了起来,但这也正好看不见来人的模样。 只听其中一个声音大剌剌道:“这半天都没吃到人肉,可饿死我了。刚才死了那么多人,结果一眨眼就都不见了。要不捉来烤一烤,虽是死肉,但也新鲜,那岂不比现在肚子里直唱空城计要妙的很。” 祝青珩本来又饥又渴,肚子早饿扁了。但听见他这一番话,一股恶心涌上心头,险些要吐出来。 另一个声音道:“嘿,你这颠佬,现在还惦记着人肉。他奶奶的,那帮龟儿子敢设圈套骗咱们兄弟来这儿走一遭,甚么出土的法宝连摸都没摸到边。等出去了,我就把他们九族的亲戚都抓来吃了。” 又一个声音阴测测的道:“你们两个从小就没出息,现在还没出息。咱们渡河的法宝都被那些人烧了,还有心情想吃人。” 第八章 再见故人(二) 第二个声音回道:“大哥,不是咱们不想渡河,但是这河水一上去人就会沉到底下,咱们现在也没渡过去的法子,还不如在这里呆着,等下一个人从山上下来,咱们再把他渡河的东西抢来。嘿嘿,介时再把他洗干净蘸着佐料吃了,填饱肚子再出去。” 祝青珩听到这里,心道:“原来这三人是兄弟。既然他们也是被人用宝物出世骗来的,看来这三人本事一定不小,才活下来还自如的下山了。也不知道那宝物到底是甚么东西,居然将这么多人都诓到这里丧命了。” 那大哥冷哼了一声,不再多说。接着响起一阵清扫的声音,然后一棵树被连根拔起,劈成几段,扔到地上,很快燃起熊熊火光。 祝青珩心下一紧,那白衣少年本来已经受了伤,现在又贴着巨石凌于半空,谁知道能坚持多久。但这三人虽看不见模样,交谈中却透着厉害,他们俩哪是这两人对手,她和这人萍水相逢,到时候若是不敌,他会不会把自己扔到这三人间趁机自己逃了?一时一颗心怦怦直跳。 三人坐定,其中一人一掌击向地面大声骂道:“这条破河里面也没鱼虾捕来吃,甚么活物都没有,算什么河!”一时间河岸石头纷纷落入河中,他们栖身的巨石也左右摇晃,祝青珩的心也跟着摇动。 又一人讥笑道:“嘿,对面倒是有几只猿猴,你若有本事,就捉来吃啊。那猿猴虽然毛多肉涩,但也能填饱肚子。若没本事,就别跟苍蝇似的,在耳边嚷嚷。” 那人不服气道:“二哥比我早娘胎里出来十三年,肯定有本事去对岸捉猿猴回来了。” 那二哥骂道:“放你娘的屁!我只比你大十二年九个月三天,甚么时候成十三年了。” 老三道:“我娘不就是你娘嘛!你这样……”话未说完,就被那说话声音阴岑岑的大哥打断了:“都别说话,有人下来了。” 他显然在这三人中最有威信,那两人听他这么一说,便立即住了嘴。于是一人飞上树梢,一人躲到石后,一人却坐在火边不动。那站在树上的人的影子在水面上倒映出来,祝青珩转头一看,见这人穿一身黄袍,模样甚是丑陋,一道刀疤从右边眼角一直延伸到嘴唇,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白衣少年的声音突然在她心中响起:“这三人自称西域三雄,招式十分奇诡。其中任何一人都不足为惧,但三人合在一起颇为棘手。他们也知道这点,因此三人无论去哪都是形影不离。” 正说着,山路上脚步声也愈发近了。 ☆☆☆ 这西域三雄中的老二守着火堆,他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口中涎水也越来越多。好一会儿,终于一人从茂密的树林后面走了出来,只见这人穿一身月白色僧衣,星月相映下,他的脑袋颇为光亮。那二雄一惊,心里嘀咕道:“哪里跑出来个和尚?”再看这和尚颜若处子,唇似点丹,眉长入鬓,目如朗星,又暗自嘟囔道:“还是个美貌和尚,可惜怎么没生成个娘们!” 那僧人走到近前,从容而揖,微笑对二雄道:“长夜漫漫,施主可介意小僧坐下一起歇息?” 他虽然说话那么的温文,那么的谦恭,脸上也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但他身上那华贵的气度,却不像一个在深山落难的和尚,而仿佛一个在花园里闲庭漫步的贵公子。饶是二雄这类先前满是恶意、粗鲁不解风情之人,在他面前也不自觉变成了他的奴仆一般,为他的风采所倾倒,为他的亲近而不安。因为他这种人,生来就应当是骄傲的、高高在上的。 二雄不禁直起腰板,抱拳回礼道:“大家都是一起落难的,所谓落毛凤凰不如鸡,呸,我是粗人,这……这用错了,大师可别见笑。总之,大家现在都走了霉运,被困在这里,本就该一起想办法出去才是。” 僧人点头道:“施主说的正是。” 说完一拂袖,坐在火边,又问道:“施主一路可见到别人了?” 二雄本想说没见到的,迎着他的目光,却不自禁结结巴巴道:“见……见到了。”说完一下咬到了舌头,又含含糊糊道,“就是路上又分散了。” 那僧人轻轻一叹,诚恳道:“小僧这几日本是在山上做功课,未想到今日山里突然进来许多修士,又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待小僧赶到时,已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施主可知道今日发生了甚么事?” 二雄道:“这事我碰巧真知道。是有一帮龟……王八……”他本想口吐脏话,却不知怎么的,竟不敢在这年轻僧人面前说甚么污言秽语,忙改口道,“一帮骗子散布了巫山今日要出土不世奇宝的消息,他们还拿出了些证据,说是自己先前在巫山里拿到的,但是折了些人,所以要朋友一起去。咱们兄……” 他一想,绝不能现在透露自己三兄弟的事,又忙改口道,“咱们这些朋友听了,反正也无事,就跟着一起去看。结果那帮骗子借着咱们开了道,就撒腿丢下人跑了。咱们后来找到他们蹲的地方,正午的时候,果然是有宝物要出土的动静,眼看着霞光万道,石裂土飞,就要出来了,谁知道一眨眼的功夫,眼前光亮一闪,宝物就不见了。大家都怀疑是对方吞下了那玩意儿,就开始大打出手了。大师,咱们是老实人,就是没拿到宝物,也不能打人呢对不对,我就躲起来,然后趁着没人的时候跑下山了。” 僧人轻轻一叹,目光悲悯:“为身外之物妄造杀孽,实在可悲、可叹!” 二雄道:“那些王……那些人都是为了宝物不要命的,自己贪心,大师何必为他们可惜呢。要我说,他们这些人,死了还让江湖更清净呢。不然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今天没死在这里,没准儿下次在别的地方会杀了更多的人,造更多杀孽。” 第九章 再见故人(三) 那僧人听完,略有触动,缓缓点头道:“施主所说也有道理。众生各有自己缘法,若是除了恶人,能让更多人脱离苦海,何尝不是件善事。” 他话音刚落,突然一声狞笑在这狭小河岸上响起:“兀那秃驴,那你知道你今天是走的甚么运和何方神圣有缘么。”话音未落,人已经极快的向那和尚飞去。原来是那躲在石头后面的西域三雄中的老三,他素来耐心最差,见二哥只磨磨蹭蹭和那和尚说话而不打手势,便按耐不住的冲了出去。 只见他姿势极为古怪,竟跃身半空,以后背面对二人,如炮弹一般飞到那僧人头顶,以臀部攻人。余下二雄虽未料到他突然发难,但他们三人自幼一起长大,早心意相通,这老三刚狞笑出声,那站在树上的老大便知他的意思。老三刚跳起来,老大也轻飘飘从树上落下来,如鬼似魅,眨眼间就站到了那僧人背后。同时那老二也出了手,欺身直进,对的正是那僧人的喉管。 他们三人虽然不敢在这里放开手脚,省的直接毁了这片河岸,但三人联手,这方寸间的局势其实是他们最擅长的。只见大雄手中拿着一把弯刀,二雄赤手空拳,手上却已经套了一副雷火莫侵的手套,三雄身上则挂着一只金环。【零↑九△小↓說△網】那大雄的刀已经闪着阴冷的光直直劈过来,二雄胳膊诡异的打了个弯直逼僧人要害,三雄飞到僧人头顶,凌空要以臀部相击,同时金环也朝僧人飞下来。 这三人布局诡秘阴毒、招式匪夷所思,此时纵然这僧人有三头六臂,也一一应付不来。何况他们招式连绵不断,纵然一时挡住了,以一抵三,恐怕也很快落下阵来。这僧人也断不敢使用大神通,毕竟脚底下就是连都能吞噬的河水。这样一想,这僧人简直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三雄愈发畅快,几乎要大笑出声。 没想到这时居然真有人笑了,老三险些要去捂住自己的嘴,发现不是自己,又停下动作。众人只听见几声十分轻柔的笑声,然后河岸上响起金属击打声不绝于耳,那三雄只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们手中法器夺走,一道人影从他们之间滑出来,然后“嘭”“嘭”“嘭”三道巨响响起,一时河岸尘土飞杨,地动石滚。 接着那僧人温和的声音响起来:“三位施主既然有心与小僧一同赏月谈心,直说便是,何必劳心给小僧准备惊喜呢。” 只见河岸上多了三个坑,每个坑里都埋着一个人,第一个人站在坑里,土埋到他的脖子。第二个人坐在坑里,土也是埋到他的脖子。第三个人却是坐躺在坑里,头和脚尖从土里露出来。正是那西域三雄。而他们刚才拿着的法器,都如同垃圾一般被扔到了树底下。 这三人一时面如土色,那老三道:“你要杀便杀,兄弟们哪会受你折辱。” 僧人微微一笑,却望向东边一块巨石道:“还有两位施主,不一起出来吗?”他看的地方,正是祝青珩和白衣少年藏身之处。 ☆☆☆ 祝青珩心中咯噔一声,忙抬头去看白衣少年。却见那少年轻笑了一声,施施然抱着她走了出来。 白衣少年将祝青珩放下,负手走到僧人面前。 “是你。”僧人脸上笑容转淡,微微蹙眉。 “是我。”白衣少年颔首道。 “……是……是你。”祝青珩跟在那少年身后走过来,一看那僧人的脸,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僧人疑惑看向她:“小施主认得小僧?” 祝青珩见他同自己说话,险些快晕过去了。她当然认得他,或者说认得这张脸。这僧人颜若处子,唇似点丹,眉长入鬓,除了没有一头白发和脖子上那一串骷髅,他和那两面佛几乎长的一模一样。 先前祝青珩和向小园从姑苏逃亡洛阳坐的船在汴京靠岸修补。他们和其他船客一起去附近城镇游玩,未想到镇子上一个不自量力的道士解开了两面佛的封印,害得镇子上的人都丧了命,和她们一起逃亡的阿菱也是那次葬身两面佛的五脏庙里,祝、向二人虽然死里逃生,也因此才会遇上顾氏姐妹,被卷入炼日珠的风波里,然后被宫秋燕看上,最后两人分散的。 祝青珩偶尔午夜梦回,还会梦见两面佛的样子,也想过也许自己还会再见到他,到时一定要设法杀了他,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自己在他面前还是任他宰割的份。但他此时看起来温文和善,额头上也没有第三只眼睛,想必现在应该是善的那一面,祝青珩想到这里,心下稍安,强笑道:“大哥哥不认识我么,那看来我是认错人了。大哥哥和我之前认识的一个哥哥好像,我还奇怪怎么他去剃度出家了呢哈哈哈。” 白衣少年目光一闪,轻笑道:“我本来以为以大师的相貌气度,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没想到小娘子居然就认识,如此人物,在下真想结交一番,到时候还请娘子介绍了。” 祝青珩道:“我那哥哥我也很久没见了,若是以后我能找到他,一定介绍你们认识。对了,你们两个从前就认识了么?” 那僧人淡淡道:“小僧只和徐施主有过几面之缘。” 白衣少年似乎完全看不见他的冷淡,自顾自笑道:“我却觉得和大师神交已久了。” 僧人淡淡道:“施主身受重伤,还是少逞口舌之利,尽快疗伤的好。” 白衣少年笑道:“在下身中九幽派弟子的剜骨蚀心掌,独木难成林,大师可愿意助在下一臂之力?” 僧人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施主请坐,让小僧看一看。”便是应了。 祝青珩在一旁暗暗称奇,这白衣少年虽然身份神秘、举止也有几分怪异,但他素来见多识广,眼光锐利,若这僧人真的是两面佛,他怎么会对这人这般亲热推崇?难道自己认错人了? 第十章 是福还是祸(一) 僧人和白衣少年走到摆着法器的那棵树下,那西域三雄在旁边兀自骂个不停,白衣少年经过他们身边,挥了挥手,那三人立时再发不出声音,只有嘴巴不断张合着,神色甚是惊恐。 白衣少年轻笑道:“大师慈悲为怀,留下你们三人性命,三位也该识相点才是。” 祝青珩跟在后面暗暗惊讶。要知道杀死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但是这般轻易又精准的同时让三个人说不出话来,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这少年居然有这般本事。 那僧人和白衣少年盘腿坐下,僧人解开少年的衣服,放到一边,祝青珩站在那僧人背后,轻轻“咦”了一声。原来这少年胸膛上干干净净,并无甚么掌印的痕迹,难道刚才那甚么剜骨蚀心掌是他胡诌的? 僧人解释道:“九幽派的剜骨蚀心掌,练到三成功力,留下的掌印是乌黑的。练到六成功力,掌印是鲜红的。若是九成功力,反而怀璞归真,甚么痕迹都不会留下,中者终日饱受剜骨蚀心之痛,七日后暴毙而亡,全身筋脉骨骼尽碎。” 那白衣少年将祝青珩的满面惊讶尽收眼底,倒是将自己先前的推测否定了。他淡笑道:“大师见多识广,不妨再猜猜,在下还有几日能活?”他神色淡淡,谈笑如常,旁人完全看不出他在忍受多大的痛楚,此时被火光一照,显得他脸色愈发惨白,额上沁出细细密密汗珠,又转瞬结成冰珠,这才露出些许端倪。 那僧人神色凝重道:“三日。” “三日?”祝青珩大惊,“甚么三日?” 没有人回答她,那僧人垂目想了一会儿,说道:“小僧听说巫山神女峰上有一株七星水莲,虽是剧毒,但若是磨成粉配合水莲旁边相依生长的离魂草,对九幽派的伤有奇效。不知道能不能对施主有没有帮助。” 白衣少年道:“在下正是为此来巫山的,可惜偏逢异宝出世,山上强手如云,在下连神女峰也无法靠近,用来在阵中行走的法器也被毁了,本以为合该命绝于此,未想到在下却和大师如此有缘。”他目光灼灼的盯着僧人,轻笑道,“不知道大师可愿意陪在下去一趟?” 那僧人点头道:“便是小僧和施主素不相识,也不能对此袖手旁观,何况小僧与施主到底相交一场呢。”又转身看向祝青珩,“女施主可有渡河的法子?若是小僧和徐施主去神女峰,只留下女施主自己呆在这里,未免太危险了。” 祝青珩道:“我和你们一道去。正好我本来也要上山去找我大哥的。”她目光担忧的瞧着白衣少年道,“那七星水莲是甚么东西?珍不珍贵?现在山上那么多人,会不会已经被人摘下来了?” 白衣少年道:“七星水莲倒不珍贵,但是只有巫山神女峰上长着。其实它本身也没多少用,是一味可以炼丹的药材,多用于固元守心、修护神魂,所以对九幽派的伤有奇效。”他苦笑道,“只是今天上山的有九幽派弟子,伤了不少人,恐怕现在神女峰上也热闹的很。” 祝青珩道:“那咱们该怎么去神女峰?直接走过去吗?是等到白天还是现在去?” 僧人道:“小僧知道一条近路,只是难走了一些,但脚程能快一半。两位施主若是现在上山,小僧担心两位会被琵琶音迷惑。” 祝青珩点头道:“我功力浅薄,肯定会了。大师,你先前说自己在山上修行,是不是你已经不惧这山上的迷音了?” 僧人点头。 祝青珩道:“那大师为甚么不干脆把阵中的琵琶拿走,这正是功德大大的好事一件啊。” 僧人微笑道:“不是小僧不愿,实在是无法。小僧虽然可以不为迷音所惑,却为山上迷阵所惑,何况听闻持国琵琶附近被布下了天下第一杀阵诛仙阵,所以自从迷阵布下以后,无数人想破阵,但只是妄送了性命。” “天下第一杀阵?这也是那楚离王做的?他怎么有这种本事?”祝青珩惊讶道。 白衣少年道:“这有什么稀奇。那个年代凡人多,修士少,很多修士都仰靠凡人君主生活,据说此阵是钟、宁两国交战时由一个叫贾布的人设下的,有九九八十一柄宝剑压阵,每柄宝剑又各自有八十一中变化。但不知道是这名字起的太逆天,还是死在这阵下的人太多有违天和,贾布这名字再也没出现过,恐怕早早就死了。后来楚离王身边一个叫曾会的谋士为他在巫山设下了诛仙阵,害怕自己步贾布的后尘,于是将八十一柄剑改成三十九柄,但即使如此,几千年过去了这诛仙阵也没能被破了。” 祝青珩好奇道:“那这个曾会后来怎么样了?” 白衣少年道:“楚离王死之前,他就离开了楚国,寻了块宝地,广收门徒,创立了斗罗司。” 祝青珩心道:“斗罗司,那不是魔门的么。嗯……也对,爹爹说过天音净宗是怜悯被修士欺压的普通人才建立的门派,也就是天音净宗出现以后,世上才有魔门的称呼。所以魔门的门派自然出现的早了。”又笑道:“那难道魔门里就没人能出来破阵吗?毕竟这是祖师爷设的阵,甚么原理也该学到了才对。” 白衣少年道:“正因为是祖师爷设的阵,还是他的得意之作,所以……魔门中人都不得去破此阵。” 祝青珩眼珠一转,笑道:“他倒是爱惜弟子。” 白衣少年微笑道:“哦?” 祝青珩道:“这世上永远是真才实学的少,自命不凡的多。魔门里那么多人,肯定也有一两个真能破了诛仙阵的,但是在此之前恐怕得有几千几万人死在阵下了。” 白衣少年抚掌笑道:“若是曾会听见娘子所言,一定会引娘子为知己。可惜魔门中蠢材数不胜数,只当曾会好面子,不肯让他们破了阵得到持国琵琶这宝物折了他面子,却从不会体谅他一片苦心。” 第十一章 是福还是祸(二) 他们三人又说了几句话,祝青珩肚子饿的咕咕叫,那白衣少年听见,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避谷丸递给她,自己也吃了枚丹药,便各自休息了。 第二日天尚未亮,僧人就将合衣睡在树下的祝青珩叫醒,祝青珩揉了揉眼睛,神智尚未清醒,猛的看见僧人那张脸,吓得一下子跳到树后面,惊惧之下冷汗直流。那僧人眨眨眼,微笑道:“小僧看起来这般吓人吗?” 祝青珩方反应过来,干笑道:“是我做了个噩梦,不干大师的事。”缓缓从树后面走出来,扯着袖子笑道,“对了,大师,还没请教你法号呢。” 那僧人笑道:“小僧水月。” 祝青珩道:“水月?水月镜花,这名字可飘渺的很啊。” 水月微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从这处看是真花真月,焉知他处不是镜花水月。其实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水月和真月又有甚么区别。” 忽听得白衣少年笑盈盈道:“要依大师这般说,既然世间一切都是幻影,那田间农民不用耕作,铁匠不必打铁,火夫不需做饭,大家都倒地大梦一场,将世间种种都梦完了,便是真经历了,岂不轻松愉快多了,何必再辛辛苦苦生活呢?” 水月摇头道:“农民、铁匠、火夫,他们的肉体都依靠食物而存活,铁匠打造耕具,农民耕作收获粮食,火夫将粮食烹饪,人人相依而活,若像施主说的只大梦一场,没人去做这些事,他们的肉体毁灭,精神又怎能存在。【零↑九△小↓說△網】最后只有一具白骨,又哪来机会体验过世间百态。” 白衣少年微笑道:“可既然一切都是梦幻泡影,那得也好,失也好,最后都是一场空,又何必去做,干脆一开始就走到空好了。” 水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依施主所见呢?” 白衣少年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语气颇为认真:“要我说,甚么梦幻泡影,不过安慰自己的假话。这一生,开心也好,悲伤也好,建立丰功伟业也好,落得一世骂名也罢,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假的永远成不了真,当年阿房宫烧尽,也留下一地的灰烬,只要存在过,就不是空。人啊,虽然可以不去记牢太多事情来把日子过的开心点,但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不能忘掉,也不能否定掉。” 水月一怔,神色急切的拉住白衣少年道:“施主是说水月忘掉了很多事情?” 白衣少年笑道:“等出了巫山,你我设一桌素筵,慢慢说便是。” 水月点头。 祝青珩见状,小心翼翼道:“大师,你难道失忆过?” 水月点头:“小僧想起过去都断断续续的,一个完整故事都拼凑不出来。” 祝青珩道:“那你记得最清楚的事情是甚么时候的?” 水月道:“大概在九天前,小僧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开封附近的荒山里,也不知道为甚么会到那里,就一路云游,正好走到巫山,就上来修行几日了。” 祝青珩只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声下沉,然后怦怦乱跳,一时间脑海里只有“他就是两面佛”这个念头。她脚一软,几乎快吓昏过去,偏偏想到这白衣少年恐怕知道这水月的底细,若是他二人有旧,发现自己异常,猜到端倪,会不会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就把自己杀了。 想到这儿,她急中生智,干脆一蹲身捂住肚子,叫了一声:“哎呀肚子好疼。”正好低头避开那两人的目光。稳了稳心神,抬起头勉强羞涩道:“我……我去石头后面……那个……你们不许偷看啊。” 两人一怔,微笑点头。 祝青珩小跑到石头后面,然后险些摔倒在地上,她靠着石头站起来,只觉得自己手脚都在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怎么办?”她自言自语道,“眼下这里是没地方躲了,何况洛川还在山上,我总不能丢下他自己想法子逃了。难道真的要和他们一起上山,万一他再发起狂来……可是若只有我自己,也从山上下不下来,更别说去找人了。” 一时间又怕又急,在胳膊上抓了好几道红印,终于狠下心,宽慰自己道:“不就是死么,你一路上差点死了那么多次,还有甚么好怕的。等在这里也是死,跟他们上山可能死,也可能找到洛川还活下来。有甚么好怕的,你当小孩当久了,胆子也变小了么?” 于是整了整衣冠,将冷汗和眼泪一并擦掉,微笑着从石头后面走出去,路过在土坑里埋着的西域三雄时,还指着他们问道:“他们怎么办?” 白衣少年道:“就让他们待在这里罢,反正咱们总会回来,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祝青珩点头,捡了三片叶子挨个放在这三人头上,拍拍手到白衣少年身旁。 白衣少年微笑道:“娘子放叶子做甚么?” 祝青珩嫣然道:“这时候太阳没升起来,自然不怕。等太阳升起来了,也给他们遮遮阳,省的晒化了。” 白衣少年一笑:“娘子倒是一片菩萨心肠。” ☆☆☆ 三人上山,水月在前面领路,一条大路直通前面,他偏偏向左拐弯,走了十几步又向右走了二十多步,然后又后退了三步,又往右前走。这般七转八扭,他们已经越过了一个山头。祝青珩见他既没有拿出甚么法宝指路,也没别的破阵的手段,好奇道:“大师,你是怎么不迷路的?” 水月回头道:“我也不知道,似乎从前有人带我在这里走过很多遍,我虽然不会破阵,但是该怎么走却烂熟于心了。” 祝青珩目光一闪,微笑道:“呀,这好厉害啊。我若是有这本事,就可以把巫山当自己后花园没事来转悠了。” 白衣少年笑道:“娘子想出的法子已经很好了,若没有持国琵琶,巫山哪里又能难得倒你。” 祝青珩笑嘻嘻道:“若是只有我自己,绳子都浮不起来,到时候空有方法,却用不了,岂不是更惨。” 第十二章 是福还是祸(三) 三人行出百余里,已经离开南面的回首峰来到封印着巫山神女的神女峰上。又向上走了几里路,水月停在一处石壁前面,思量了一会儿,将石壁推开,那块石壁旋转了一半,露出后面一条狭窄的天然走道来,这是两座石壁之间的夹缝。这条缝隙十分狭窄,如祝青珩这般身量还未长成大人,自然可以轻松通过,水月、白衣少年两人自然勉强了。不过他们都有法力,轻易便将身体变做纸片一般轻薄,水月开道,祝青珩跟在后面,白衣少年殿后。 夹道一开始越走越高阔,脚底下多是些碎石,碎石上长满青苔,十分滑腻,却隐隐有硫磺的味道。等走到中间地方,夹道突然变得越发低矮,硫磺的味道也越来越重。到最后祝青珩也得趴下慢慢往前爬行,因此她手上被划了好几道血口。后面的白衣少年瞧见了,将祝青珩叫住,给她的手掌和膝盖上施了保护的法术。 他们爬了约莫半个多时辰,突然一把声音模糊地从外面传进来:“是万圣门的恶贼!”声音尖锐,应该是女子声音,夹杂着几声凄厉的痛呼。然后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兵器相交和各种法术碰撞的生意,然后一声轻曼的笑声清晰的在众人耳畔响起,“老远就听见你们在这儿大呼小叫的,怎么汉人女子都和乌鸦似的喜欢吵闹么。”声音轻柔婉转,引人想入非非。 这女子说笑声音都这般清晰,显然与他们相距甚近。祝青珩三人不再向前前行,都屏息凝神,细听外面这些人的纠纷。 只听见有一个女子上前说道:“便是她吗?” 旁边一个姑娘恨恨回道:“就是她!” 那说话妩媚的姑娘笑道:“你们找我做甚么呀?” 那第二个说话的女子客客气气道:“请问阁下大名?因何伤我师妹?” 说话妩媚的姑娘格格一笑道,“姐姐这般温文有礼,怎么有那么蛮横跋扈的师妹?我本来在石头上睡午觉,可偏偏这个丑八怪就来打扰我。” 有一个满含痛苦和恨意的声音道:“甚……甚么丑八怪。你这个……你这个蛮夷出来的女人……你说甚么!……啊啊好疼!好疼!爹爹!妈妈!救我啊!好疼!……混蛋,你知道我是谁……谁吗?出去……以后一定让你碎尸万……段。” 说话妩媚的姑娘拍手笑道:“我从来只见过被毒虫咬的身体分成千八百段的样子,还从没见过一个人被碎尸万段的模样呢。正好让我开开眼界。”语气甚是天真活泼。 “你……你……”刚才说要将她碎尸万段的女子气的说不出话来,痛呼一声,在地上打滚,大喊道,“不要……不要再咬我了!” 说话客气的女子道:“听姑娘说是我师妹打扰了姑娘清梦,若是如此,我先替师妹赔个不是。她年纪还小,也没甚么经验,还望姑娘看在锦花门的份上放她一马。” 说话妩媚的女子格格一笑,柔声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好不容易梦见在山上见过一面的阿哥,还未来得及同他说话,就被这丑八怪打断了。若是你们将他找到,我便将她身上的蛊虫收回来,怎么样?” 说话客气的女子踌躇一会儿,爽快答应道:“好,一言为定,我们师姊妹这便去找人,也请姑娘先将我师妹身上的痛楚停了。还有,那位少侠长什么模样?” 说话妩媚的女子笑道:“你帮我,我当然也帮你了。”话音刚落,痛呼也越变越小最后听不见了,那女子继续道,“你看他就长这样。这蛊虫三个时辰以后会再醒过来,我会一直在神女峰上呆着。” 一会儿外面终于安静下来。水月又往前爬了几步,将一块石壁推开,外面的阳光照进来,甚为刺眼。祝青珩跟在水月身后走出狭道,只觉得眼前山清水秀,恍若仙境。神女峰上云雾环绕,他们站的地方微微低头就看见一片碧色湖泊,阳光下仿佛一块蓝宝石一般闪闪发亮。白衣少年说这是神女眼泪所化,湖水现在还是咸的,从未干涸过。 山上野花发而芬芳,数百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生长在山石间,飞瀑随处可见,溪涧环山流淌。处处莺歌燕舞,伴着持国琵琶极为清幽模糊的曲音。真如仙境一般。 祝青珩道:“这琵琶的声音,白天听真的没事吗?” 白衣少年笑道:“放心,这也算是当年布下这个阵法的人留下的一条生路吧。本来神女峰上因为站着神女,是整个阵法最重要的地方,迷音的效果也最厉害。偏偏几百年前一块陨石从天而降,将这阵法破坏了,所以这里反而成了迷音最弱的地方。因此昨天上山的人恐怕都往这里跑了。”又笑盈盈的看向祝青珩道,“令兄或许也在这里。” 祝青珩心中一动,嫣然道:“我也只能盼望你有甚么占卜预言的天赋了。” 白衣少年笑道:“放心,我说的话一向都很准的。” 祝青珩微微一笑,心中却想着但愿让她早点找到洛川,不用再跟着他们。这一路她提心吊胆的走在两面佛的背后,特别是爬狭道的时候,她在黑暗里无时无刻不在胡思乱想,就怕他一转头狰狞的对她微笑。 “洛川啊洛川,”祝青珩看着神女眼泪化成的泪湖低低念道,“你现在在哪里?” ☆☆☆ 七星水莲名字里虽有个“水”字,其实它长在炽焰岩里。炽焰岩坐落在神女峰的山腹中,祝青珩刚才爬狭道的时候闻到的硫磺味也是因为这个。祝青珩从前在《山海谈》里读到过有关巫山莲花的篇章,却是叫七星火莲。据说以前从未有人发现神女峰有炽焰岩,后来一个叫邓艾的修士在巫山迷了路,他四处乱撞,无意将神女峰劈开个裂口,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原来神女峰的山腹仿佛一个天然的炼丹炉,山腹里流火四溢,有四条火龙驻守。邓艾将火龙打败,走进去一看,只见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片不大的湖泊,湖里流淌的都是岩浆,岩浆里生着七朵莲花,每朵莲花都有七片花瓣,于是起了个名字叫七星火莲。 第十三章 花落谁家(一)[修] 但这岩浆湖和七星火莲兴许除了那个不知道姓名来历的《山海谈》的作者以外再没人见过,连那个叫邓艾的修士也是查无此人。后来有人看了《山海谈》专程来神女峰找七星火莲,费了两天两夜终于找到通往山腹的入口,但里面只有空阔的山洞,却不见岩浆湖,更不必说七星火莲了。 为此一个叫季静生的人还专门写了本书讽刺《山海谈》,说里面的东西太过奇幻,都是作者对着地图自己幻想出来的。因为书里描绘的不少地方太过奇险,许多修为高深的修士都不敢过去,这人既然有本事去,怎么还默默无闻连名字都不敢标上。之后又有人写书力证《山海谈》的真实性,还有人猜测《山海谈》的作者是五六百年前写的,只是现在才面世,所以书里有不少早就失传的故事。双方各执一词,一时修炼界的书铺茶馆忙的不可开交,还因此引起了修炼界一场云游的风潮。 祝青珩道:“我从前在《山海谈》里读到过七星火莲,这七星水莲和七星火莲有甚么关系吗?” 白衣少年眼含笑意的看了水月一眼,说道:“那七星火莲到底存不存在,恐怕除了那写书人谁也不知道。七星水莲也是八十多年前小竹斋林斋主偶然发现的,因为巫山上有七星火莲的传说,并且这莲花也是七片花瓣,于是她就起了七星水莲这个名字。” “偶然发现,这长在石头上的莲花……”话未说完,她就想通了,目光落在在漫山遍野的野花里飞舞的蝴蝶身上,笑道,“也是,这里花草那么多,也不稀奇了。” ☆☆☆ 这般又行了数里,绕过一片梨花林,枝头上梨花开的正好,如琼树堆雪,织成一片银霞。祝青珩心想:“丘处机写梨花‘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把它用美女相比。但便是九天下来的仙子,也总有七情六欲,哪比的上这花冷冷清清的,虽开的灿烂,却不喧闹。” 只听得一个四川口音的声音从梨花林里传来:“今日总得拿出个章程,咱们兄弟也不是怕了你们,动手也奉陪。只是现在一共就三朵花,咱们这边都有人受了伤,肯定有吃不到的。你们说怎么办吧?” 祝青珩一听,便知这几人是在抢七星水莲了。她听到七星水莲只有三朵,一时心怦怦直跳,既不忍白衣少年拿不到水莲丧了命,又担心两面佛抢花的时候被逼出了另一面来。 又一个陕北口音的人大声说道:“这有甚么好定的,难道有人甘愿把花让出来吗?还是手底下见真章罢!” “嘿嘿,”只听见一声阴嗖嗖的笑声响起来,然后一人冷冷道,“好啊,那谁先出手?” 一人帮腔道:“先出手的那个就倒霉喽,被打的半死不说,七星水莲也被别人抢走。” 一个女子格格笑道:“你们这些汉子怎么这般不爽快?我看他脸色惨白,活不到半日了。你们再这样磨蹭下去,也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能吃到水莲呢。”她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正是刚才祝青珩在夹道里听见的那个说话妩媚的女子。 白衣少年目光一闪,缓步走进梨花林去。水月跟在他身后,祝青珩犹豫片刻,也跟着走进去。只见这林子里站着约莫二三十人,祝青珩先看见一个穿着绣满奇异花纹的红杉黑裤的女子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双白嫩的不着鞋袜的脚在空中荡悠。这女子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模样甚美,头上身上戴着极大极华贵的黄金首饰,腰间束着一条金色的腰带为风吹到身后,再一细看,那哪是腰带,竟然是一条罕见的通体金黄、间有乌黑细纹的长蛇。 那女子脸带微笑,见他们三人来了,微微转头,笑道:“看你们这么慢,又有人过来了。”她虽然颇具魅力,但声音之娇媚,倒远胜过她的容貌了。 白衣少年笑道:“来摘七星水莲的人这么多,我们哪能这般不识趣,还来凑热闹呢。” 那异族女子把玩着头发嘻嘻笑道:“难道你是路过这里,看梨花长得太好,才忍不住进来赏花的?” 白衣少年道:“小子运气好,没被九幽派人看上,却中了淳止门的天麻星散,特特过来找离魂草的。” 一个汉子站出来喝道:“嘿,离魂草就长在水莲旁边,谁知道你这小子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万一把莲花也摘走了怎么办?” 白衣少年微微苦笑,诚恳道:“我们加起来也就两人,还带着个小孩。难道有胆子敢当着诸位的面做手脚?各位大多是出身名门,英雄了得,在下却是个无名小卒,阁下的话,不是看不起我,是看不起在场诸位大侠啊。” 这话一出,众人交头接耳,立马变的嘈杂起来,那汉子被多道不善的目光打量,脸色一变,还想再说,却被喝止道:“老三,回来!” 那汉子脸上青红交加,紧握着拳头,恨恨回到人群中。 好一会儿,一个身着青衫、文士打扮的青年走出来道:“小兄弟,你去摘吧。”手中折扇一击手掌,又提醒道,“这离魂草离开土后,必须放在清水中,不然会立时枯萎。” 这青年叫宗泽,是震妖阁的第十七代弟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也是这群人里实力颇强的一位,他说完这话,也无人出来反对,白衣少年心中暗暗估量,面上感激道:“多谢大哥。”便转身向离魂草生长的炽焰石石壁处走去。 七星水莲是朵颜色灰暗的七瓣莲花,无香无臭,没有叶子,只有花蕊是金黄色的。在它不远处生长的离魂草却是一束赤红色的草,根茎是灰黑色。它们生长在已经冷却的成灰白色的炽焰石上,被炽焰石表面堆积的灰烬掩埋,通常只露出一点颜色,拨开灰烬才能瞧见全貌。 白衣少年在众人注视下,拨开灰烬,摘下三棵离魂草,从容将它们放入变出的水球中,便走回祝青珩二人身边。 第十四章 花落谁家(二) 白衣少年走回原处,束手静立,那落在他身上的二十多道目光才收回去。 西北角走出来一个老者,身形魁梧,一把花白的须发随风飘扬。顾盼之间,目光炯炯,颇具威严。只听他气息略为不稳道:“今日大家聚在这里都是为了七星水莲,但水莲只有三朵,被九幽派弟子所伤者却有十六人,重伤者有七人。今日便是争到底,也有一十三人无法服用水莲疗伤。” 人群中有人认出这老者是重景宫的重耳道长,冷笑道:“重耳老头,你重景宫和燕子坞做了几百年的老邻居,还在这里和我们争什么?”燕子坞是山东的一个小门派,论实力甚不起眼,但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神医多出自此门派。修炼界有首广为流传的求医歌写来调侃修炼界的四大医林胜地,所谓“山中一片香,东边一只燕,海上一朵云,地底一道光”,分别说的就是长白山的天香宗,山东的燕子坞,东海的落云城和座落于岐邑山山底下西周大墓的昧光宗。 人生在世,任凭修为再高,也难保没三长两短,说不准哪天就会上门求医。因此江湖上诸人都对这几个门派客客气气的不敢轻易得罪。重景宫掌门人重音真人因为早年曾救过燕子坞掌门人一命,后来他出来开宗立派,就被邀请到燕子坞附近寻了处山头建立了重景宫。此人说这话,便是讽刺重景宫这几百年来得了燕子坞那么多恩惠,门下弟子不知道有多少灵丹妙药,何必来这里和别人抢救命用的七星水莲。 重耳真人听了不由苦笑,他此次来巫山是和自己的亲传弟子重奕一起来的,两人都被九幽派弟子所伤,偏偏又只带了一粒复灵紫丹,他服下丹药后算是保住性命,重奕却身负重伤,现在面若金纸,神魂涣散,已然出气多进气少。于是正色道:“兄台何必讽刺在下。在下虽然保得一条命,但弟子中了九幽派的暗算……(人群中一人听见这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暗算”二字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性命垂危。我别无他法,只能来找七星水莲。在座各位也都是因为同伴或者自己被九幽派弟子伤了才齐聚此地,谁也不愿让出七星水莲,但这般耗着也不是办法,我有个提议,谁若是想要七星水莲,就出来比试一场,一方只能派出一个人,哪三位夺得三甲了,这三朵七星水莲便任由他们处置。诸位意下如何?” 一个青衫女子站了出来,此人是灵霄门的雨讷真人,她容貌算得上甚美,偏偏两条眉毛耷拉下来,平添了几分诡异沉闷。只听得她冷冷道:“这倒是个好法子,但若是旁人趁着咱们拼的你死我活,偷偷将莲花摘走了怎么办?” 那震妖阁的宗泽神色潇洒道:“在下有一计,不若各方再出一人守在莲花附近,以防有宵小趁机作乱。” “老子首先不同意!”一个大汉道,“你这小白脸说的轻巧,你们一行人一个巴掌数不完,咱们却只有我和我兄弟两人。我兄弟受伤了,老子去比试,谁知道你们会不会趁机动手脚。” 宗泽不怒反笑,淡淡道:“那不知这位兄台有何高见?” 那大汉道:“我看,不如找个不需要莲花的人来当判官,守着这莲花。”他转头四顾,突然指向祝青珩三人说,“嘿,就是你了。” 祝青珩一怔,讷讷指着自己,问道:“我?” 大汉道:“嘿,这小姑娘既不需要七星水莲治伤,年纪不大,想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你们说,是不是最好的人选?” 一时间二十多人都齐齐看向祝青珩,祝青珩大窘,水月正想说他们也是要摘七星水莲的,却被白衣少年先一步拽住袖子制止了,然后他微笑道:“小妹人小力薄,虽不敢贪下水莲,但若是哪一位眼看夺不到三甲,就找小妹下手怎么办?” 雨讷真人道:“我有一只罩子,便是元婴期修士也至少得用一炷香时间才能破开。介时小姑娘就站在水莲旁边,用这罩子罩上,哪三个胜出了,小姑娘就将水莲一一递给他们,如何?” 那腰间缠蛇的异族女子笑道:“那若是姐姐作弊怎么办?” 雨讷真人道:“这罩子叫玄龟罩,乃是五百年前万鬼在黄河两岸作乱的时候先师冶炼,这罩子放下去一个时辰才能收回,便是我也不能轻易进去。” 祝青珩见他们自说自话便将自己去看守七星水莲一事定下,脸上着恼,正欲拒绝,那白衣少年的声音突然在她心里响起:“小妹子,请你且答应此事,算在下欠你人情,日后定有回报。” 祝青珩知道他又用了传音入密的法子,心中寻思:“刚才他摘了三棵离魂草,岂不就是对应了三朵水莲的。可他虽然势在必得,但我去看守七星水莲,也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将花拿走,他要用甚么法子呢?”便抬头看着他,低声道:“可你也得保证我不受伤。”那白衣少年微笑点头:“自然。” ☆☆☆ 祝青珩走到炽焰石石壁跟前,寻了处地方坐下。她虽然答应做甚么判官,也不肯白做苦工,因此在场夺花的人都送了她一件小玩意。雨讷真人给的是一条白绫绸带,此物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是一件好防具。重音真人给了一幅从古墓里倒出来的剑阵图。宗泽给了一瓶回气丹等等。那异族女子也曼妙的走到祝青珩面前,递给她一个木头做的封着顶的小木鼎。女子笑道:“这是相思蛊,若是阿妹日后看上甚么人,将里面的蛊虫的粪便晒干磨成粉,一起吃了,就能让他牢牢爱上你哩。”祝青珩担忧道:“它不会出来吧?需要喂它甚么吗?”异族女子盈盈笑道:“甚么也不用,它若是饿了,自己会出去找食吃,吃完就会回来,它乖巧的很,从不会乱跑。” 第十五章 花落谁家(三) 祝青珩一听这蛊虫还会钻出来,顿觉毛骨悚然。伸手将小鼎接住放在一边,束手静立。 雨讷居士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半透明的罩子,走到距石壁还有二十多米的距离,对祝青珩道:“小娘子,我这便将玄龟罩放下了。这罩子外面人进不去,里面人却能随便出来的。若是有甚么异动,你就只管出来。” 祝青珩点头,只见她将玄龟罩一扔,那罩子迅速变大,随后便将祝青珩并那三朵七星水莲都封在罩子中,另一边与石壁相接,浑然一体。一只红色的蝴蝶从梨花林中飞出来,正撞在玄龟罩上,翅膀一抖,凄然坠落。 ☆☆☆ 诸事安排妥当,众人自动站成一圈,让出好大一片空地,但都心里憋着劲,左顾右盼,谁也不愿去当出头鸟。 一个大汉走出来道:“山西夏敦泽领教各位高招。”这汉子身材魁梧,脸膛通红,手上握着一柄斧子。那斧子约莫半人高,斧柄金光闪耀,斧刃寒光逼人。 突然一个白袍人飘上场来。这人瘦削非常,穿一件白袍仿佛批了麻袋在身上一般。头发披下,露出半张惨白的脸。他一上场,话未多说,一掌袭了过去。夏敦泽一怔,反手挥斧子劈过去,斧刃将地劈出一条裂纹,那白袍人却如影子一般紧紧贴着他,两人在场上左旋右转绕了两圈,那白袍人如一道青烟一般回到空地中间,只听“砰”的一声,却是夏敦泽的身体摔倒地上,随即一声巨响,金斧掉在地上,正将夏敦泽头身分离。 众人惊叫声中,一个和夏敦泽长得七八分相像的汉子爬到夏敦泽尸体前大哭道:“大哥!大哥!” 白袍人负手冷冷道:“还有没有要上来的?”声音嘶哑,仿佛许久没说过话一般。 那汉子怒道:“我跟你拼了!” 白袍人冷笑一声,身子晃了一晃,那汉子就悄无声的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他这一手极为骇人,在场众人,有如祝青珩这般见识低微、看不懂他如何下手的。也有如雨讷居士一般看的分明,知道他两次都是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了对方的身体,但看这两兄弟身体并无被冲撞破坏的痕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毫无阻碍地穿过对方的身体,更不知道他是用甚么手段杀人的。 一时众人议论纷纷,但无人知道这白袍人来历,又自忖若是自己上场,定胜不过这人,若是白白送了性命,又有甚么意思,一时间竟走了七八人。 白袍人冷冷道:“哪个敢摘七星水莲的,就上来。” ☆☆☆ 水月低声道:“你为甚么拦着我不让我上去?” 白衣少年微笑道:“这儿有二十余人,大师打算一个个杀完吗?” 水月道:“我只要上去赢了,就可以拿到一朵。” 白衣少年道:“一朵怎么够。” 水月道:“一朵七星水莲配合离魂草应该已经足够将你的伤势治好大半了。” 白衣少年道:“七星水莲七年才结苞,再过七年才能入药。太久了……” 水月猛的转头,盯着他:“你到底是谁?你要七星水莲做甚么?” 白衣少年微笑道:“咱们第一次见面我不已经跟你说了么,我叫徐飞啊,是你从前最好的朋友。” 水月道:“你确实让我感到很熟悉……但是,你这张脸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白衣少年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因为我长的太普通,所以你忘记了吧。” 水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无论你要用七星水莲做甚么,但是这里需要它的人那么多,总不能白白看着他们送了性命。” 白衣少年看着水月叹了口气:“你还是这样,总那么心软。但你以为就是这里没有我,他们还能活着吗?” 水月一惊:“甚么意思?” 白衣少年淡淡道:“九幽派弟子手上从不留活口。” 水月心中掀起轩然大波,质问道:“那你中的九幽派的剜骨蚀心掌是怎么回事?” 白衣少年干脆承认道:“假的。伪装成那种伤势对我来说并不难。” 水月心中并无多少被骗的愤怒,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你在计划甚么?” 白衣少年笑道:“我真的只是来上山采花的,只是不走运,偏巧碰到了这件事。呵,你以为这些被骗上山来的人是碰巧被选中又碰巧被九幽派的人打伤的么。这是一个九幽派的人设的局。” ☆☆☆ 重耳道长拿着拂尘走上场去,拱手道:“我来领教阁下高招。” 祝青珩扫了一眼一边叠着的刚才陆陆续续死在那白袍人手上的人的尸体,心道:“加上他就第七个了。” 她从刚才这些修士给自己的报酬里翻出这白袍人的,是一方小小的黑色印章,一面刻着一个不圆润的类椭圆形,样子古怪异常。祝青珩拿在手上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个究竟来。刚才那白袍人给她的时候,也没解释,而是似笑非笑着阴测测的说其中妙处她以后自然会知晓。那样子实在可怖,她也没敢多问一句。 重景宫重音真人早年曾在蓬莱派学艺,因此重景宫一脉都带着蓬莱派的痕迹。蓬莱派最擅长幻术,昔年将蓬莱派发扬光大的第三任掌门乐青子被称作“呼风唤雨、招龙引凤之大能”,据说他抬手就能将世间大变,万里晴空瞬间乌云密布,世间罕见的龙凤也在他身边乖顺凑趣。当时他的幻术独步江湖,不少对手死的时候都不知道他究竟身在何处。 后来蓬莱派在与妖兽一役里受到重创,人才凋零,逐渐式微,门下弟子有的留守门派,有的自立门户,重音真人便是其中之一。他将门派定为“重景宫”,意在昭示自己门派的绝技就是幻术。因此还有个门下弟子都用重字起名号的古怪规矩。 重耳道长深知这白袍人的厉害,不敢轻心,一上来先幻化出二十七个分身将白袍人围住。这是他的拿手绝技之一,这二十七个分身不仅外貌和他真身一模一样,连所用法术在看见分身的人眼里都是一样的,但这白袍人攻击分身却半点也伤不到他。这正是克制白袍人穿身攻击的手段。 第十六章 喜宝(一) 群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想:“这人修为不高,在幻术上造诣倒深。”要知道一下子变出二十七个分身并不是甚么难事,但要让这二十七个分身和本尊一模一样,教旁边比他修为高深的人也看不出端倪,就不容易了。 重耳道长对这一手也极为自信,他身形魁梧,气度不凡,拂尘与道袍随风飘动,更显得仙风道骨,二十八个身影围成一圈,场面颇为壮观。 白袍人嘶哑一笑,负手点头道:“总算见着点新意。”身影一闪,便躲过二十八道攻击,身子一转,幻影便被破了,重耳道人僵立原地,白袍人手指遥遥一弹,重耳道长便直直倒在地上。 群雄面色大变,一时没人说得出话来。幻术最讲究的是变化,刚才重耳道长变出二十七个分身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位置,后面便跟着十三四道变化,但他刚才只来得及使出第三个。因为这白袍人太快了,比刚才那六场比试还要快许多。他若是用先前对战六人的速度,破了第一个分身的时候重耳道长也来得及再变换自己的位置。而在场诸人,这次清楚捕捉到他的身影的不过四人。 雨讷居士暗暗抹了把冷汗。她虽然辨认不出这白袍人的来历,但他如似鬼魅,飘忽无方,竟令她想起来从前师傅启海居士给她看的记录五百年前黄河两岸的万鬼游行的画卷。青天白日下,她只觉得遍体生寒,心中竟冒出了“难道他不是人”的念头。 宗泽却更冷静一些。他虽然辈分比在场许多人要低,知道的却比他们要多很多。震妖阁第一任阁主玉澄子父母兄弟和妻儿都在千百年前的第二次妖兽狂潮中被妖兽所杀,玉澄子侥幸逃得一命,发下血誓要将天下妖兽杀尽。最后他死在和妖兽的战场上,神魂虽死,肉身不灭。后来任风闲平定妖兽,签下两不侵犯协约,玉澄子的肉身还被请到两族分界处威慑群兽。因为这个缘故,震妖阁里有许多记载妖兽和各路邪门歪道法门的典籍,宗泽颇得师门看重,早早就获准进去阅览藏书。他此刻不敢确定,但有三分把握,这个白袍人,恐怕一直与妖兽为伍。这一个穿身的法门,正是伤魂鸟最擅长的。 伤魂鸟真正的来源不可细究,一种说法是皇帝部落攻杀蚩尤后,他的貂和虎误咬一名无辜的妇女,妇女七日七夜才断气死亡。后来妇女的魂魄化为一鸟,飞翔在坟上哀鸣,鸣声听起来颇似“伤魂”二字,因此得名。另一种说法则是冤死女子躲过黑白无常,在第七日魂飞魄散之前得到天地机缘化身厉鬼。 在过去与妖兽的战争中,伤魂鸟让修士伤亡极为惨重。它们没有实体,通过摄取活物的生命力维持神魂存在,被它们穿过的人一眨眼就变成尸体,身上没有一点伤痕,但是神魂完全消失不见。修士们一度听见“伤魂”二字就退避三舍。后来任风闲找出了禁锢它们的法子,将它们都囚禁在昆吾山的镇妖塔里,方解决了这一大敌。按说除了镇妖塔,世上应该再无伤魂鸟的踪迹,而这白袍人又有影子,他确实是人不是伤魂鸟,那么这个大类伤魂鸟行事的青年是从哪里出来的? 白衣少年比他们二人更早的认出这白袍人的招式,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问水月道:“你身上有没有甚么金链子?” 水月看他一眼,诧异摇头。 白衣少年出神的看了白袍人一会儿,说道:“必须抓了他,问清楚这身本事是从哪来的。若是镇妖塔出事,这世上可就不太平了。” 水月道:“我能拦住他这一招。” 白衣少年微笑道:“你自然可以,但暂不忙动手,看看他这么心急出来是要做甚么。” ☆☆☆ 祝青珩正观战看的入神,突然感到左边肩膀上被拍了一下。她忙回头,但背后只有石头,连一只虫子都没有。祝青珩挑了挑眉,看回前方,屏息凝神,果然一会儿又有东西在她左边肩膀上拍了一下,她早有准备,猛的回头,想抓住那拍自己的东西,突然一股怪力趁机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拉入一个山洞里。 祝青珩在山洞里滚了好几滚,最后趴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她揉了揉脖子,抬起头,只见一具不知多少年头的白骨坐在自己面前。白骨左臂向前伸,手指上还缠着几根乌黑的头发。 祝青珩立时翻了个身,一脚将那具白骨踹倒在地,同时警惕的四顾,说道:“是哪个家伙把我拉到这来,别装神弄鬼的。” 话音刚落,一个细声细气的娇憨声音在山洞中响起:“人家好不容易集齐的骨架,就被你弄坏了。” 祝青珩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团金黄色的光茫从那幅骨架上摇摇晃晃的升起来。那团光芒大概拳头大小,上面竟然有着精致的五官。光团中间却有一截地方突兀的高起来,模样滑稽极了。 祝青珩惊讶道:“你……你为甚么把我弄到这儿来?” 那光团上的五官微微一笑,说道:“你在想我是甚么东西,是吧?真无礼,人家这么美丽,你居然用‘东西’来形容我。”说完还在原地转了一圈。 祝青珩心道:“它听得见我想甚么,还是它总是这么被别人问?” 光团怒道:“我才没有总是被别人问呢!”说完不怀好意一笑,飞到祝青珩面前,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见过我的人都去哪了吗?”它眨眨眼,没等祝青珩说就回答道,“都被我吃了。” 祝青珩看了它高起来的肚子一眼,点头道:“看得出来。” 那光团气恼的在空中跳了好几下,又贴着祝青珩鼻子尖道:“你不怕吗?我可是要吃了你。” 祝青珩道:“你身上光芒澄净、身带异香,应该是天地孕育的精灵吧。看你一口清气,也不像是吃过人的妖怪,倒像咬松嚼柏,吃桃果为生。” 第十七章 喜宝(二) 光团道:“哼,是你孤陋寡闻,不知道精灵也是吃人的。我一口清气,是天生自带的,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它的身体左右摇摆,脸上写满了“你看我多凶”几个字。 祝青珩刚才那话本来也是见它似乎会读心术以后半认真半玩笑说的,见它这般反应,稍稍放下心来。微笑道:“你若是喜欢吃人,难道不该挑着修为高的人吃吗?外面一堆人,只有我修为最浅薄,最难入口,哪有那个白袍子的大叔可口啊。” 光团长长叹了口气:“我若是能吃下他们,哪还躲在这里。”说完脸上浮现了后悔的表情,偷偷瞧了瞧祝青珩,又道,“但是我可以吃掉你,除非你……” 祝青珩看着它那生硬的演技只想笑,配合道:“你要我怎么做?” 光团道:“我要你带我出去。”它眨眨眼,补充道,“只要把我藏在你身上就好了。” 祝青珩微微一笑:“我听说山上有异宝出世……但是很快就在众人眼前消失不见了。要不是异宝长出腿自己跑了,要不就是谁把它带走了。但异宝若自己能跑,何必等到现在再跑呢。我看啊,恐怕是谁趁乱抢到手了。” 光团盯着地面,喃喃道:“甚么异宝啊,我怎么知道。” 祝青珩笑道:“是啊,只是到时候我带你出去,遇见甚么盘查的人,反正我心中没有鬼,也只管走过去让他们搜一搜。” 那光团立马跳起来,激动道:“不行!不行!”说完见祝青珩只笑盈盈看着它,才发觉自己上当了。那光团撇了撇嘴,认命道:“好吧,是我输给你了。那宝物是我拿走的。” 祝青珩道:“你怎么拿的?把它吃到肚子里了?” 光团得意道:“你可不要小看我,当时那么多人,没有人的速度比得过我。我就一直藏在一边,等它从土里冒出来,就一口吞下然后飞走了。” 祝青珩瞧了瞧它鼓出来的肚子,微笑道:“你既然那么快,怎么不干脆逃出巫山去?” 光团委屈道:“我生下来就在这里,从没出去过,也不认得路。” 祝青珩道:“你究竟是甚么来历?有名字吗?” 光团道:“我叫喜宝。”身子微微摇了一摇,又道,“我也不知道我是甚么,我从记事起就呆在山上,长这个模样了。” 祝青珩犹豫片刻,又道:“那宝物是甚么?你为甚么抢来?” 喜宝听了她的话,“啊”的一声吐出来一只造型古朴的青铜灯,说道:“就是这个了。我也不知道它是甚么,但听他们都说是宝物,就抢来了。” 祝青珩道:“我能拿起来看看吗?”喜宝答允,祝青珩就将这只灯拿在手中仔细打量。这是一只战国时代样式的人俑灯,人俑全身错金银,立于一只爬行的神兽上,紧衣广袖,下裳曳地,添以上白下朱二色漆,依稀女子身形。脸部造型却甚奇异,竟是鸟首,尖嘴大张,伸出一条细长的舌头。两只眼睛睁着,眼眶里却空荡荡不见眼珠。人俑左手握住一神兽长尾,长尾上托着一个灯盘,右手又上托另一只灯盘。 祝青珩心道:“灯不是用来照亮的么?谁会用这种可怖的装饰?它是做甚么的?”也不敢多碰,将它返回原处,喜宝一口又将它重新吞下。祝青珩道:“我怎么带你出去?” 喜宝绕着她转了一圈,说道:”我可以藏在你的袖子里。” 祝青珩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她此刻还穿着洛川扮成卖牡丹饼的老太太时的衣服,颇为肥大,她穿上空荡荡的极不合身。 喜宝看出她为难,又道:“我可以飞的,不会掉出来。” 祝青珩道:“我若不答应,只怕你也不让我出去吧。” 喜宝笑嘻嘻的点头。 祝青珩道:“好吧,你可藏好了。等咱们出去巫山了就当谁也没见过谁,你答应我永远不能伤害我,要听我的话。” 喜宝道:“好,我答应你,听你的话,不伤害你。” ☆☆☆ 祝青珩从山洞爬上来,登时被十多道目光紧盯着,险些脚一滑再摔下去。她略略一想,便知是她突然消失,众人担心七星水莲出事,都聚过来看个究竟。便背着手微笑道:“这儿有个窟窿,我没看见,一脚踩空就掉了下去。” 群雄面面相觑,异族女子美目闪动,微笑道:“小娘子可当心些。” 祝青珩点头称是,群雄方散开,回到原处,白袍人仍在场中昂首独立,无人敢上去应战。见状,白袍人道:“既然没人上来,那第一第二第三都是我,这三朵莲花我都拿了。” 宗泽险些将扇子摔掉。众人见这白袍人如此强悍,心生惧意,便想着让他得第一拿走一朵水莲,余下两朵他们还可以分了。孰料这人如此贪心。正思量该怎么办,突然有人高声道:“你是哪只从十万大山逃出来的妖兽,还不速速现形,报出名号。难道忘了当年立下的条约?” 众人大惊,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见后方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也满脸是惊恐,摆着手,嘴却不受控制般的一张一合将这句话说完。 “嘿嘿。”白袍人咧嘴一笑,“那条约与我何干?”一阵风正巧吹来,将他遮住脸孔的头发吹开,正露出一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脸。 那矮小的汉子冷笑道:“你难道以为几百年过去了,世上就再无人识得伤魂鸟了?”他满面惊恐,拼命捂住嘴想将嘴闭上,但这句话已经清晰的传到了诸人的耳朵里。 白袍人面色大变,冷冷道:“甚么伤魂鸟,我不认识。”说罢,人如一缕青烟一般穿过人群正要到那兀自冷笑的汉子面前时,却被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拦住了。白袍人见身体动弹不得,大惊,转头看向那只手的主人,只见一个月白袍的僧人看着他淡淡道:“施主何必妄造杀孽。” 白袍人声音颤抖道:“你……怎……怎么……” 那矮小汉子已经害怕的瘫倒在地上,偏偏一张嘴一张一合,朗朗道来:“你问他怎么能抓住你,是不是?莫非你以为任风闲以后世上再没人能制住伤魂鸟了?” 第十八章 喜宝(三) 白袍人听了这话,身体抖的愈发厉害。他伸手捂住脸,仿佛惧怕被水月瞧清长相似的。 突然数只手抓住白袍人的脚,与此同时林中响起一片惊呼:“师弟,你怎么了?”“师叔?”“重弈,你在做甚么?”等等。众人惊惧的看着先前被九幽派所伤的修士纷纷如行尸般身体僵直的站起来,刚才疼的撕心裂肺的伤痛也消失了似的,一个个行动利索的扑向白袍人。 白袍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只见一团灰色的光冲上天空,白袍人的身体却如一块破布般落下来,很快被扯的四分五裂。群雄尚未反应过来,又见刚才那团灰色的光如同皮球一般被拍回来,摔到地上,被一道光束缚,显出了原型,却是一条灰蒙蒙的人影。 众人顺着灰影的来路看过去,只见一个黑袍怪人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一棵梨树的顶梢。只见梨树顶梢在风中来回晃动,玉白的花瓣如新雪一般簌簌飘落,这人站在上面却平稳无比。水月则在另一枝树梢上,与他相对而立,也不知这灰影是被谁打回来的。 却见那黑袍怪人看见水月,如大理石一般僵硬的面孔上浮现出又惊奇又恭敬的神色,拱手客客气气道:“没想到您也在山上。” 水月见他这般反应,心中颇为惊奇,含糊的回礼。 那黑袍怪人继续道:“不知道大人是不是和您同行?属下不知此事,冒犯了您,还请饶恕则个。” 水月低声道:“大人?”神色颇为困惑,不知他说的是谁。 黑袍怪人见状,以为他不愿让人知道自己身份,了然笑道:“是属下多嘴了。对了,您看这东西怎么处置?”手指向困在地上的灰影。 水月道:“他似乎与伤魂鸟有关,先问清楚此事再决定如何?” 黑袍怪人笑了一笑,他模样并不丑,但似乎很少笑,所以笑容十分古怪,仿佛被人牵着脸颊扯出来的笑容一般:“属下也是这般想的,发现这人和伤魂鸟有关以后就赶紧出来,正好碰到他逃跑,也是巧了。” 两人说定,便从树枝上飘然落地。这时刚才发疯似的几个修士也都恢复了神智,瘫倒在地上,对着自己一手血污大口喘气,旁边有人询问他们,却一问三不知,仿佛刚才根本不是他们做的似的。宗泽握着扇子,心里一咯噔,想起了从前看过的讲九幽派的典籍,里面有一条记录九幽派的迷心术的,说伤者“忽而疾奔,或作走兽状,癫狂迷乱,半日猝死”,不正与刚才情形一致么。一时额上冷汗直冒,不敢看那突然出现的黑袍怪人,吩咐几个师兄弟将伤者抬起来,也不再管七星水莲,匆匆逃出花林。 雨讷居士见宗泽这般行事,心中惶惶不安,一时也失了主意。一个葱绿衫子的女子走到她身侧道:“师姐,咱们要不要也离开?” 雨讷居士反问道:“离开?雨峥师妹和雨鉴师妹怎么办?” 女子道:“震妖阁伤的比咱们人多,伤的比咱们重,他们却抛下七星水莲走了。其中必然有甚么隐情,没准儿他们知道刚才为甚么会发疯。师姐,我怕咱们再待在这里,会折损更多。” 雨讷居士瞧着那黑袍人擒住灰影脑袋逼问,灰影不会说话,只看见它身体颤抖的厉害,显然这黑袍怪人手段极为厉害。心中惧怕,顿足道:“好,咱们走。” 没一会儿树林里人几乎都走光了,除了祝青珩几个,就只剩下那腰间缠着金色大蛇的女子,她非但不怕,还款款走到黑袍怪人身旁。 白衣少年走到玄龟罩前面,结了个手印,那只罩子迅速变小,飞进了他的袖子里。他走到石壁处,将三朵七星水莲摘下来,连同先前摘的三棵离魂草,一齐放进了一只玉葫芦里。 他这般不费吹灰之力拿到了七星水莲,本该是件喜事。但祝青珩瞧他神色,不见半点喜色,反而在思索甚么棘手事一般。 祝青珩拢了拢袖子,将喜宝藏好,问白衣少年道:“那个人是谁啊?”指的自然是黑袍怪人。 白衣少年道:“我也不认识。” 祝青珩道:“他们都被吓跑,肯定很有来头了。不过他既然认识水月,应该不会伤害咱们吧?” 白衣少年微笑道:“咱们身上又没甚么值钱的,有甚么值得打劫的。” 祝青珩摸了摸袖口,甚是心虚。 白衣少年拍了拍祝青珩肩膀,说道:“把你的东西收拾起来,咱们也过去看看。” 他指的是刚才那帮修士给祝青珩的“看守费”,虽都不是甚么珍贵东西,但到底是修炼界的玩意儿,若放在凡间还是很值些钱的。祝青珩早用雨讷居士给的白绫将它们打包起来,此时便拿起来背在后面,随白衣少年去那灰影跟前。 她刚才站得远没看清楚,现下走近一看,不由吓了一跳。这道灰影虽是人形,却没有五官,前后也没有差别。它的头部被黑袍怪人擒在手里,影子越来越黯淡。 黑袍怪人见水月和他二人打招呼,忙将灰影扔下,拱了拱手,仍是十分客气而恭敬道:“在下九幽派贺青,这是万圣门的阿朵依(异族女子对他们粲然一笑,腰间那条蛇也跟着点头致意),不知两位是?” 祝青珩心中一凛,总算知道刚才众人为甚么纷纷逃走了。她记得白衣少年自称被九幽派重伤,飞快扫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甚是淡定,含笑道:“在下归云山庄徐飞,无名小卒一个。” 祝青珩背着手微笑道:“我叫柳青,嗯,无门无派。” 贺青又寒暄了几句,他偷偷打量了徐飞好几眼,徐飞却只当不察,微笑道:“这人究竟是甚么来历?贺先生可查出来了?” 贺青道:“这东西是羌国青衣门的。但不是人,而是他们造出来的东西,还起了个名字叫做‘狩’。这只似乎是偷偷从青衣门逃出来的。” ps.今天做了下修文,前面好几章都小修了下 第十九章 找人(一) 徐飞惊讶道:“青衣门竟有这般神通。贺先生,它来中原所为何事?” 贺青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它和人或者妖兽都不一样,脑袋里空荡荡的,寻常手段也搜不出来多少东西。” 徐飞点头,看了水月一眼,水月会意,问贺青道:“不知道九幽派和万圣门一起来巫山是为了甚么事?” 阿朵依娇笑道:“大师,我说我们俩上山来约会你信不信啊?” 贺青肃容道:“不得无礼。”又对水月道:“属下不敢隐瞒。属下这十几年一直在找门派圣物引魂灯,好容易才发现了线索,正巧万圣门查到了上一任持有百花王鼎的长老最后出现在巫山,自从他失踪以后,百花王鼎也失去了下落,也是我们两个门派几个师兄弟结伴一起上山寻找。” 水月道:“既然如此,为何事先放出消息引那么多人上山?” 贺青尴尬道:“我们怕此事有诈,才引了一堆人上山,好混在人群中,小心行事。”其实九幽派上下素来行事诡异狠辣,贺青自然不觉得自己手上沾着人命有甚么不对。只是他深知水月善的一面是甚么模样,又不敢得罪他,方觉得尴尬忐忑。 水月果然蹙眉,念了声“阿弥陀佛”。 徐飞道:“有诈?这件事是谁告诉你们的?” 贺青犹豫片刻,道:“怜花宫的许无言。” 徐飞脸上登时闪过十足的厌恶,虽只一瞬,也足够祝青珩看清了。她不由奇怪这许无言是怎么得罪他了。 徐飞冷冷笑道:“九幽派和怜花宫关系倒好。” 贺青惶恐道:“那许无言不识抬举,掌门早就和他断了联系。只是前几日他突然来了封信,说自己最近看一本杂记,发现了引魂灯的下落。仅此而已,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何居心,才这般小心行事的。”他这般惶恐,却是因为沈玉门意欲一统天下,魔门九门,除了怜花宫和蔽日宗,尽归于沈玉门麾下。蔽日宗宗主傅庭晚和沈玉门的爱恨纠葛江湖上人尽皆知,怜花宫的许无言却不知道怎么得罪过沈玉门,自己不肯归顺沈玉门不说,沈玉门也曾对旁人透露过自己对许无言的厌恶。因此缘故,其余七门也都极为注意和蔽日宗、怜花宫的关系。 徐飞也不在多说,又道:“你们现在还在山上,是没找到吗?” 贺青道:“引魂灯在巫山上不知发生了甚么,几乎和山长为一体。我们好容易逼它从土里出来,但声势太浩大,居然被一个小东西抢走了。我和师兄一路追它到神女峰,料它为我们所伤,一定会来找七星水莲,才安排这一出……”他看了看水月,没将自己故意打伤众人引得他们将生着七星水莲的石壁围住从而困住那偷了引魂灯的家伙一事说出来,继续道,“没想到这家伙出现,”他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狩,“事关振妖塔,自然比引魂灯重要。” 祝青珩听着听着生了一背冷汗,为风一吹,遍体生寒。她捻紧袖口,感到喜宝也紧贴着自己胳膊,不住颤抖。 徐飞道:“他长甚么模样?” 贺青道:“是一个赤金色的光团,和火焰似的。” 徐飞道:“巫山甚么时候竟出现这般模样的精灵了。你们在山下守着人了?(贺青点头)那它应该还在这附近。”又看向阿朵依,“百花王鼎可找到了?” 阿朵依摇头:“我们都是倒霉蛋。引魂灯被一个光团抢到手,百花王鼎却是被一个小子误打误撞先闯进山洞里拿到手了。那山洞本来是当年大长老伤重的时候避敌找的洞穴,里面布了二十七种毒蛊和机关,到现在也还有十六种完好无损。也不知道他怎么进去的,我和师姐去追他,看他狼狈的模样仿佛没有甚么修为,但不知他用了甚么法子,竟被他逃脱了。”她虽然口中说着倒霉,但笑靥如花,双颊生晕,顾盼多情,哪像在说坏了自己好事的小贼,倒仿佛在谈论热恋中的情人一般。 在场众人都是人精,哪个看不出她小儿女情态。均想苗女果然多情。祝青珩想的却更多,她从前见过那么多明星,洛川仍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一个,若是这苗女看见,一颗芳心落在他身上也不无可能。何况洛川现在伤没好修为失了大半,人又见多识广聪明绝顶,处处和阿朵依描述的吻合了。她私心里既希望是洛川又希望不是。一方面这若是洛川,自己总算得到了他的消息,知道他尚且平安无事。另一方面,自己被喜宝缠上,他又拿了万圣门的宝物,两人也不知道走的是好运还是霉运,还能不能囫囵走出巫山。 她这边心绪起伏,那边水月已经将躺在地上的狩收入一只紫金瓶里。徐飞二人不欲和贺青二人一道,当下便告辞了。贺青对水月甚是畏惧,听他这般说,一句挽留也不敢说,只拿出一只烟火,说若是有甚么事,点燃这只烟火,片刻他们便赶到。 此举也正合祝青珩的心意。那疑似洛川的人拿了万圣门的宝物,她要找人,自然不愿和万圣门混在一起。何况她袖子里还揣着偷了九幽派宝物的小贼。 他们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到了刚才看见的据说是神女眼泪化成的湖泊的岸边,徐飞从怀里拿出那只装着离魂草和七星水莲的玉葫芦,打满了湖水,微微晃了一晃,盖上塞子,又放回怀里。然后他看着湖水发了会儿怔。 水月走到他身边,问道:“你既然认识从前的我,那也一定知道为甚么贺青对我是这般态度了。” 徐飞盯着湖里自己的倒影,点了点头。 水月道:“为甚么?” 徐飞拔起一根芦苇,在湖畔柔软的土上写了四个字:归云山庄。 然后微笑道:“你若想知道,下山以后就立即去山西的归云山庄。住在那里的人会告诉你一切。” 水月冷然道:“你还是这样,明明甚么都知道,却甚么都不肯说。” 第二十章 找人(二) 徐飞听了一笑,柔声道:“但你也知道,这世上永远不会害你的人一定是我。” 水月转头不语。 徐飞站起身,微笑道:“咱们上山来,一是为了七星水莲,二是为了小妹子的兄长。为了水莲已经花费了这么长时间,现在也该去找人了。” 祝青珩正坐在湖畔玩水,听了这话,身子微微一僵,半笑半苦恼道:“不知道该去哪找。” 徐飞道:“索性时辰尚早,就从神女峰开始,顺着一路找过去。” ☆☆☆ 他们走到神女峰半山腰位置,突然徐飞拽了一下祝青珩的衫子,止住她前进,同时一道淡金色光束从水月食指射出,疾如闪电,正落在祝青珩身前,不过一寸距离。祝青珩被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只见一只小臂粗细、通体黑褐色、背上有六块蓝色圆形花纹的蝎子趴在她脚尖前面,这蝎子身上被穿了一个孔,黏稠的青色液体从孔洞里不断渗出来,和身下的泥土发出腐蚀时的莎莎声音,并不断冒出白烟。 祝青珩忙后退了几步,脸色煞白。徐飞将这只蝎子提起来,打量了一眼,微笑道:“黑玉朱脚宝石蝎,看来万圣门在这附近打斗过。” 祝青珩听到“万圣门”三字,暂将对这蝎子的惧怕放到一边,凑过来道:“这是万圣门的蝎子?很厉害吗?” 徐飞一边将蝎子放进一只木瓶里一边解释道:“你看这蝎子背上只有六块宝石花纹,毒性一般,金丹期就可化解。万圣门最初的名号是五圣门,门中圣物指的就是蜘蛛、蝎子、蛇、蜈蚣和蟾蜍这五样。后来第十三任教主见门中培育毒物愈来愈多,叫五圣门太委屈了其他毒物,才改叫万圣门的。据说五圣门建教伊始教主培育的蝎子背上密密麻麻有八十一个宝石花纹,一滴毒液就可以毒倒大罗金仙。不过这只是传说,之后再没有人培育出过这种毒蝎,最多的背上也不过三十二颗宝石花纹。” “八十一块!”祝青珩惊讶道,“长这么多块花纹的蝎子得多大啊。” 徐飞道:“这可不好说,万圣门在建教不过两百年的时候,教内突然遭遇天灾,一场大火将所有典籍都烧毁了。那是第三任教主的时候,此后仿佛遭到诅咒似的,各个掌门都惨遭横死。上一任掌门是遭到教内叛乱,也因为这个,百花王鼎也丢到了外面。才有今天这一遭的。” 他们说话间,水月单手结印画了个清水诀,一股水流凭空出现,浇在地上那一滩青色的血上。那青色的血液遇水居然燃起青绿色的火焰,一会儿功夫火焰就熄灭,一切烟消云散,只余一个食指粗细的孔洞,正是刚才水月打穿蝎子留下的痕迹。 三人继续前行,水月突然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停下,低声道:“附近有蛇。” 祝青珩打了个寒噤,小心打量四周,入目一片苍翠,山花遍野,暗香浮动。她既没在树叶间寻到蛇的身影,也没在地上看见蛇爬过的痕迹,便知这蛇恐怕离他们还有些距离,只是水月修为深厚,才率先发现了。 徐飞道:“在哪?” 水月抬手指向左前方。 徐飞点头道:“过去看看。” 祝青珩跟在两人身后,肚子里将他们骂了个遍。那叫喜宝的光团知晓人意,见她如此害怕,在她手臂上顺了一顺,权作宽慰。 他们跟着水月的指引又走了一会儿,水月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道:“就在这了。” 祝青珩躲在徐飞身后探头往前看,见前方地势平坦,只离他们二十多米远的地方立着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这棵树也不知生了多少年头,树干至少要五人才合抱过来,树叶是翠绿的,间或生着金箔一般的花朵,花芯有着些红色的果浆,有几朵花花芯的果浆里还结着一两块指甲盖大小的褐色固体。这棵树散发着非常浓郁的香味,依稀有几分牛奶巧克力的味道。祝青珩到这个世界这么久,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不禁深深吸了几口,竟仿佛喝下一杯热巧克力一般,周身暖洋洋的,身上的疲惫也都消失了。 她一时晕乎乎的,只想往前走,却被徐飞拦住了。 “这棵闻香树生的这么大了。”徐飞笑了一下,颇为惊讶。 “闻香树?”祝青珩揉了揉太阳穴,她沉浸在浓郁的巧克力香气里,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 “又叫香笼树,”水月道,“一年有三个月的花季,花朵绽开的时候会散发出迷人的香味,引诱来客到它的树下,然后被花朵吞噬。花芯里的红色浆液其实是人或者动物的血肉。” 祝青珩身子抖了抖,暗道:“水月你肯定和这棵树很有共同语言了。”想完空荡荡的胃部又是一阵翻滚。 徐飞奇道:“这棵树向来不惧毒物,怎么还有蛇活着待在上面。”原来风中隐隐有蛇信子吐出来的“嘶嘶”声,只是闻香树枝叶繁茂,宛若半颗绿球,将枝干遮的严实,教人看不清里面光景。 话音光落,只见闻香树的树叶颤了颤,竟然被人从里面将树冠分开一条缝。然后一个脑袋露了出来。这颗脑袋上缠着七八条翡翠似的丝带,几乎将他的面容严严实实的遮挡起来。祝青珩再一细看,那哪是翡翠丝带,而是七八条翡翠色的毒蛇。而那藏在毒蛇后面的面容,祝青珩一时心怦怦直跳,她不禁向前两步,失声道:“洛川!” 那脑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笑嘻嘻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那笑容本是很漂亮很神气的,但在七八条毒蛇的陪伴下,再漂亮再神气的笑容也变得可怖起来。 “你……你怎么成这样了?”祝青珩结结巴巴道。 洛川目光掠过徐飞和水月,微微一笑:“这是我新找的挂饰,好看吗?” 他说话的时候,半边肩膀从树冠中露出来,七八条翡翠色的细蛇从肩膀上仿佛丝绦一般垂下来。 第二十一章 找人(三) 祝青珩见他还与自己玩笑,心下稍安,又想起刚才水月说这树以人和动物为食,不由担忧道:“这树不是会吃人么?有没有伤到你?” 洛川笑了一下,双手扒开树叶从树枝上跳了下来。他手边正生着一朵仿佛金箔扎的花,那朵花竟惧怕他似的,灵敏的将花瓣合拢,扭到一边。花瓣颤抖,宛若动物的触角。 此时洛川站在地上,众人方有机会看清他的模样。只见他脸上、脖子上、衣襟里甚至靴子里都爬满了碧青色丝带一般的怪蛇,模样又可怕又古怪。祝青珩自然是怕活蛇的,但因为这二十几条蛇是挂在洛川身上,她也不那么怕了。她走上前去,和洛川隔着三四步的距离,打量他身上的蛇道:“你从哪弄的这一身?” 洛川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就听水月道:“这是碧玉游丝吧,女施主还是离远些,虽然碧玉游丝没有主人的命令不会主动攻击被缠住的人,但对碰触它们的外人是会群起攻击的。” “碧玉游丝?”祝青珩重复道,悄悄对洛川做了个“万圣门”的嘴形,见洛川眨了眨眼,继续道,“水月大师,这蛇有没有毒?” 水月点头道:“剧毒无比。这是万圣门培育的物种,将数十条十万大山的母雪中青白吻王蛇和百中毒物放在一起,三个月后将唯一幸存的蛇放出来,与金环圣蛇交配,在蛇卵孵化之前将母蛇剖开,取出蛇卵,由红眼黑背蟾孵化,生出来的就是这种蛇。因为颜色宛若翡翠,又是筷子粗细,就取了‘碧玉游丝’这个名字。” 祝青珩讶然看向洛川道:“好大的手笔,你是将人家的老窝抄了么!” 洛川也是第一次听说这蛇的名号,不由苦笑道:“谁会在巫山上建窝,只是倒霉遇见几个疯老头疯婆子而已。” 祝青珩眨了眨眼,转头道:“大师,你这么了解这些蛇,有没有法子将它们从我大哥身上弄下来?” 一直没说话的徐飞曼声道:“这是万圣门的独门绝技,若是连我们两个外人都有法子,万圣门恐怕早不复存在了。”水月抿了抿嘴唇,没有反驳。徐飞继续道,“不知兄台是怎么得罪万圣门了?水月大师在万圣门里还有几分薄面,相信他很乐意为你说和的。” 洛川见祝青珩几不可见的轻轻摇头,便知这两人还不足信任,微微一笑,摊手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正满山找我妹子,突然就有几个苗族打扮玩毒蛊毒虫的男女追在我身后,说我进过山洞,要我交出来他们的宝物。我哪见过他们的宝物,跟他们说他们也不信,就打了起来(祝青珩听到这儿微微挑眉,心道:“洛川的修为恢复了?”)。我身上的毒蛇也是其中一个老头弄上的。他胡子一大把了,脾气还那么顽固,我怎么说也不信。” 徐飞道:“此人能养这么多碧玉游丝,在万圣门中地位一定不低,恐怕一般万圣门人也没法驱使他饲养的蛇。若要驱蛇,当设法请他来。” 洛川苦恼道:“那恐怕比我自己想出驱蛇的法子还难。他早已经不知道被哪块山石压着再也动弹不得了。” 祝青珩眨眨眼,不由一笑,她半点没有对一条生命逝去的怜悯,只是高兴这个对洛川手段残忍的“恶人”遭了报应。但她很快又忧愁的看着洛川道:“蛇的主人死了,还有没有人能将它们赶下去?它们现在乖乖的只是趴在你身上,等到肚子饿了,岂不是就要咬你的血肉充饥了。” 洛川笑道:“早就饿了一回了,所以我到这棵树上来,将闻香树上的花喂它们吃。” 祝青珩脸色古怪道:“你不会是把花里的血肉喂它们吧。” 洛川点头。 祝青珩心知他爬到闻香树上的原因绝不会是这般简单,现在也不便追问,只轻轻叹气。 徐飞道:“听说怜花宫的素女玄霜,万毒俱都可解,再配上仙子醉,将碧玉游丝都迷晕,便可轻易将蛇拿下来了。水月不妨点燃烟火,叫九幽派的人来问问他们有没有这灵药。” 祝青珩心道:“何必找九幽派要怜花宫的灵药?水月这般有面子,直接要驱蛇的灵药,那腰上缠蛇的阿朵依未必没有。九幽派人既然和万圣门结盟一起上的山,自然能拿到驱蛇药……”她想到这里,心中一惊,暗道,“是了,这两派结盟,叫九幽派和叫万圣门有什么区别。洛川既然和万圣门结冤,他们一来,岂不是瓮中捉鳖。” 祝青珩想到这里,当即疾步走到徐飞面前,抓着他袖子,略不自在道:“徐大哥,你先前说欠我一个人情,是不是?” 徐飞见她神色,便明白她心中计量。微笑道:“柳姑娘放心,若是令兄与万圣门冲突,在下自然是站在两位这边。” 祝青珩得到保证,心中一松。她也不清楚自己为甚么这般信任这人的承诺,嫣然道:“多谢你了。” ☆☆☆ 水月点燃烟火,不到一炷香时间,贺青便匆匆从西边赶过来。 水月看了徐飞一眼,走上前去,询问贺青有没有素女玄霜和仙子醉,只字不提洛川身上蛇一事。贺青也目不斜视,仿佛根本看不见洛川的奇怪模样似的。 他静静听完水月的话,脸色大变,惶恐道:“您可是受伤了?” 水月显然很少撒谎,神色僵硬、不自然道:“没……是小僧朋友需要。” 贺青脸色变来变去,好一会儿方道:“仙子醉属下是有的,还是五十年前怜花宫赠的。因为此次上山事关重大,属下便带上了。素女玄霜九幽派上下都没有,但属下带了幽菡露,虽比不上素女玄霜能解万毒,也是不差的。”说罢,便将仙子醉和幽菡露恭恭敬敬递过去。 那仙子醉是淡黄色的膏状,装在一只扁扁的白玉圆盒里,盒上雕刻了一个玉体半露的神女。幽菡露则是半透明的淡绿色液体,装在一只长颈琉璃瓶里。 第二十二章 出山(一) 正待水月伸手接过这两样东西,突然三道绿光在众人面前闪过,竟是洛川身上的两条碧玉游丝突然发了狂,从洛川身上跳起来,如箭一般射过来,疾如闪电,一条被水月用拇指和食指稳稳捏住七寸,第二条咬在了贺青的手背上,蛇身被他扯成两截,一截握在手中,另一截的毒牙仍牢牢埋在他的肉里。最后一条则钻进了琉璃瓶里,头被贺青斩断,后半断身子卡在瓶子里将其撞落在地。 贺青深知这碧玉游丝的毒性,当即将被咬的右臂连肩斩断,面色不变的在肩膀上点了几个穴道封住断口的血。又从怀里掏出生断肢的丹药,拔出瓶塞,将丹药送进嘴里。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他地上的断臂还淌着血,和从旁边多了一个孔的长颈琉璃瓶里流出的幽菡露混在一起,他面色变了好几变,终于恢复原先的惨白。 不过在场看他的人委实不多,除了对面的水月一边撑起防护的屏障一边关注他的解毒,徐飞和祝青珩都转头去看洛川。只见原本温顺挂在他身上的二十多条碧玉游丝此刻模样极为焦躁,一个个昂着头,吐着蛇信,围成一个圆圈,呈攻击状态。 “洛川!”祝青珩大骇,又怕蛇像刚才攻击水月、贺青二人那般攻击自己,又担心它们会攻击洛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洛川眉头紧蹙,他脸色煞白,却沉声道:“你们还是离我远些吧,这些蛇也不知道为甚么会突然发狂,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次发狂。”说完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左手拇指和食指蜷缩在一起。 祝青珩一怔,这个动作分明是他们之前商定好的暗号。她眨眨眼,不确定洛川想告诉自己什么。 徐飞点头,拉着祝青珩走到水月身后,然后道:“贺先生,请你通知万圣门来一趟。这位洛兄和万圣门有些误会,大家坐在一起好好说开才是。并且你身上恐怕还有些余毒,也需要万圣门的解毒药清干净。” 贺青见水月并无反对之意,当即拿出一只紫玉哨子,吹了三声,两长一短。没一会儿山坡上走来三个苗女,当头的正是腰间缠着金色大蛇的阿朵依。那阿朵依笑声远远传来:“贺大哥怎么这么急着叫我来?可是找到那人了?”她每走一步,再出现就是几十米外,身后两个苗女也都紧跟着她,但始终落后一步。 阿朵依走到众人跟前,妙目扫过众人,突然“哎呦”一声,走到洛川面前,柔声道:“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洛川倍感莫名其妙,不明白这个几个时辰前还追在自己后面的恶婆娘在搞什么把戏,淡淡道:“你们之前还诬陷我偷了甚么王鼎,这些玩意也是和你一起的长老弄的,何必在这明知故问呢。” 阿朵依轻轻一笑:“这是任长老培育的碧玉游丝。”她边说着话边伸手抚摸洛川身上的碧玉游丝,那些碧玉游丝经她抚摸都重新变回乖顺的模样。祝青珩看着,一时心揪在一起,害怕阿朵依做甚么不利的事。旁边徐飞手还牵着她,一只手被紧紧抓着,五个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徐飞抽出手,甩了甩,吸气安慰道:“你放心,她不会做甚么的。” 祝青珩道:“你怎么知道?”眼睛仍紧紧盯着前面。 徐飞微笑道:“百花王鼎据说是第一任门主传下来的宝物,专门用来饲养毒物的。经过几千年沉积,它本身已经成了一个可怕的毒物了。并且对碧玉游丝这种万圣门烙印很深的毒物威慑力极强,就如同老虎站在狸奴面前,不用老虎做甚么,狸奴已经吓得不行了。倘若你哥哥身上真有百花王鼎,这些碧玉游丝是没胆量呆在他身上的。这苗女想找到百花王鼎,既然他身上没有,自然也不会多做纠缠了。” 祝青珩道:“可是……”她担心阿朵依听见,就指了指洛川身上的蛇,然后做了个摸脖子的动作。意思是洛川杀了那个养蛇的长老。 徐飞将食指放在唇上,意思是不说出来就不会知道。 祝青珩又紧张起来,这次是害怕洛川不管不顾的说出来或者阿朵依太敏锐察觉甚么端倪。 ☆☆☆ 阿朵依抚摸着洛川身上的蛇,柔声道:“我先前觉得它们很可爱,但现在却觉得碍眼了。” 洛川心中愈发古怪,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哦?” 阿朵依面上泛起红晕,眼中愈发多情:“不过也要感谢它们,证明你的清白,看来你真没拿百花王鼎。对不起,是我先前误会了你。” 洛川看她这副模样,哪里不懂她的心思。他微微一笑:“既然真相大白,就请姑娘把我身上的蛇拿下来吧。这二十多条美人,我可消受不起。” 阿朵依道:“自当如此。”她伸手将碧玉游丝一条条拿下来,然后缠到她身后一个穿蓝花布衣的苗女裸露的胳膊上。那碧玉游丝在她手中乖顺的真如一条条丝带一般,洛川暗暗称奇,心中猜测这女子在万圣门中地位。 洛川对南疆的万圣门不甚了解,只看出这女子腰间缠的金色大蛇绝非凡品。虽比不上巨蟒庞大,但其通体金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背部中段有两段波浪形白纹,因其身体折叠,看不清全貌。最神奇的是这条蛇的额头,竟有个黑色的“王”字花纹,和老虎一般。那条大蛇也和它的主人一般对洛川很感兴趣,一双黑色的眸子安静的看着他,神情宛若人一般,但是看其修为,并不像开了灵智的魔兽。 并且这女子周身带着一种甜而不腻的芬芳,这不是天生的体香,也不是胭脂水粉的味道,像是自小喝甚么东西,积累下来的味道。洛川一下子就闻到三十多种他知道的药草的味道。但胳膊上缠上蛇的苗女就没有,另一个苗女稍远,为这女子身上的香味掩盖,一时分不清她身上有没有这香味。但想来这腰间缠蛇的女子父辈身份在万圣门中一定颇高。 ps.狸奴是猫的昵称,陆游有首挺可爱的诗就说“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pps.今天起恢复日更 第二十三章 出山(二) 阿朵依将洛川身上最后一条碧玉游丝取下来,却不忙着将它缠到身后苗女身上,反而在手里把玩,看着洛川道:“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她星眸闪动,唇角一抹笑靥,更添娇艳。 洛川微笑道:“你知道了名字,好把罪名栽赃到我身上吗?” “当然不是,”阿朵依急切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能成为你的朋友。”她心情起伏,竟将手上把玩的碧玉游丝系成一个蝴蝶结系在手上,想了想,又道,“不分青红皂白追你,都是我们不对。你们汉人赔罪常常请吃饭,这样,下山我请你去最好的酒楼吃饭当赔罪好不好?” 洛川道:“吃饭就不必了,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回答我三个问题。” 阿朵依爽快点头:“你说。” 洛川道:“第一个,我只听到你们要我把东西放下,那东西到底是甚么?” 阿朵依道:“那是百花王鼎,是万圣门的圣物。” 洛川点头道:“你们为甚么认定是我拿了百花王鼎?” 阿朵依道:“因为你从那个山洞里出来。之前我们得到情报,说一百多年前教中内乱被叛徒追杀的大长老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巫山。我们在山上找了好久,才找到上任大长老避敌找的洞穴,里面至少布下了二十七种毒蛊和机关。发现山洞之后,我和任长老、红长老都不敢轻举妄动,在外面研究破洞的方法,没想到你竟然从里面走出来了。我们进去山洞检查,发现里面只有上任大长老的尸骨,却没有他携带的百花王鼎,任长老便认定肯定是你拿了。”说完轻轻一叹,“可是若你拿了,那怕曾经接触过,碧玉游丝也绝不敢在这么短时间内缠着你,可见是我们冤枉你了。” 洛川道:“那百花王鼎真有那么厉害吗?那之前持有它的人是怎么玩毒物的?” 阿朵依微微一笑:“其实它本身也没甚么了不起,只不过做它的树已经灭绝了,加上它曾经炼出来过圣毒物,又长年累月用来炼蛊,自己已经成了一件极为可怕的毒物了。本来以为上一任大长老身上带着百花王鼎,教里都猜测最后大长老是被毒死的。毕竟虽然我们整日与毒物为伴,但也抵挡不了长时间鼎上毒的侵蚀。从前百花王鼎在圣教里也是放在圣台上,有四护卫看守,没人敢靠近的。” 洛川微笑道:“这么说我应该感谢你们。若是我真拿了那只鼎,你们不拦我,我恐怕不久也要被毒死了。” 阿朵依笑道:“你若感谢我,就告诉我你的名字。” “洛川。”洛川朝她点点头,看向祝青珩道,“丫头,现在时辰不早,咱们也该走了。” 祝青珩眨眨眼,从徐飞身后出来,走到洛川身边。 洛川抱拳道:“多谢几位对这丫头一路照顾。咱们就此别过吧。” 徐飞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祝青珩的奇怪神情,微笑道:“本来还想和两位一起离开巫山,既然两位还有事做,自然不便勉强,祝两位一路顺风。”他看见祝青珩下意识的想去牵洛川的手,却被对方避开,并且还偏了偏身子防止两人接触。目光一闪,已经将事情大概猜出来了。但还有一件事,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阿朵依见洛川要走,忙道:“洛大哥,你不和我们一起下山吗?” 洛川道:“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做。” 阿朵依道:“那……”见他已经转过身,忙道,“我叫阿朵依,你下次可要认出我来啊。” 洛川脚下一顿,背朝着她点了点头。 ☆☆☆ 走了一两里地,祝青珩见洛川始终拽着自己的袖子,纳闷道:“你干嘛只拽我衣服?” 洛川语气轻松道:“我现在一身的毒,你一碰到我,就一命呜呼了。” 祝青珩脚一软,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怎么不早说,还有药吗?还能救吗?怎么染的毒?” 洛川笑眯眯道:“你猜一猜。” 祝青珩见他此刻还卖关子,真恨不得在他胳膊上咬一口,但心下稍安,知道恐怕不会危害他的性命,猜测道:“肯定是那群苗人给你弄的。是不是和碧玉游丝一起弄的?” 洛川大笑道:“错了。老实告诉你,那群蛇其实是我自己弄在身上的。” “啊!”祝青珩一怔,心念电转间,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心间,她低声道,“所以你拿到百花王鼎了。”不然何必弄那么多蛇在身上。 洛川道:“不错。” 祝青珩道:“可是你怎么让它们呆在你身上的?不是说它们闻到味道就会跑远吗?” 洛川道:“这跟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我从小就中了七八种致命的毒,后来被师傅捡到,教了我心法,将那些毒都化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了。所以我的血本身就剧毒无比。那百花王鼎的毒对我没甚么影响,都被我身体慢慢吸收了。并且还能掩盖百花王鼎本身对毒物的威慑。至于驱使那些蛇的方法,我是从那老头身上找到的。” 祝青珩喜道:“你的修为恢复了?” 洛川摇头:“两三分罢了。” 祝青珩道:“那你知道出山的方法吗?咱们别再走散了。” 洛川微笑道:“我从那老头身上已经找到他出去的方法了。地图和渡外面好逑河的法器都有。” 祝青珩点头,将刚才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笑道:“刚才你身上的蛇攻击了水月和贺青,其实你只是想攻击贺青吧,你既然杀了万圣门的长老,肯定知道万圣门和九幽门是同盟。他中了蛇毒,肯定会找万圣门的人来解毒。” 洛川道:“其实还有一点,你那朋友要了仙子醉。” “仙子醉?”祝青珩笑道,“是了,那不仅让蛇晕倒,也让你晕倒了。可是你既然要装成被毒蛇缠着无法脱身,自然不能拒绝这法子了。” 洛川回忆起徐飞的举动,微微眯眼:“你这两个朋友倒很有意思,也很有来头,他们是做什么的?” 第二十四章 出山(三) 祝青珩轻叹一声:“你听说过两面佛吗?” “两面佛?”洛川想了想,“没有,是刚才那和尚?” 祝青珩道:“我不确定。我第一次听这名字,是在从苏州到洛阳的船上听一个水手说的,说他小时候北方一带传说有这么一个人物,有两面,一面是慈悲的游方高僧,一面是吃人的罗刹鬼。后来我们到了汴京县靠岸补给,在附近的镇上一个道士把我们船上两个人的封印解开了。那两人本来一个缁衣和尚、一个面目丑陋的白衣中年人,被一个金色的手铐铐在一起。结果两人居然合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白发、脖子上一串骷髅项链,额头上有一只眼睛。那只眼睛能将人固定住,他还能发出将人脑浆震碎的声音。我和我朋友侥幸跳进河里逃脱,其余人都被那家伙吃了。那解开封印的道士说他就是两面佛”如今想来,当时情景仍历历在目。她身子一颤一颤,害怕的不能自已。 洛川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都过去了。” 祝青珩摇摇头,继续道:“那个白发的少年,脸就和水月长得一模一样。并且我遇见水月的时候,他也说自己不记得从前的事情,最早有清醒记忆的时候是十天前在汴京附近的荒野。” 洛川道:“你怀疑他是两面佛?” 祝青珩点头。 洛川道:“他并不记得那时候的记忆,额头上也没有眼睛。”他想了想,“可是九幽派的人对他恭敬的很。虽然九幽派上下都很古怪,在魔门里地位可不低。听你的描述,这两面佛不像人,倒像是魔物。九幽派的人怎么会对一个魔物毕恭毕敬自称属下呢。” 祝青珩疑问道:“魔物?” “嗯,”洛川点头,“我听说三四百年前那会儿,修练界刚和妖兽签订了协议,黑白两道为了利益将矛头指向对方,江湖特别混乱,有很多道士专门找那些有根骨修炼的孤儿或者普通人家的孩子,将其掳走用人来作炉鼎添东西冶炼,弄出了很多人不像人、魔不像魔的东西。后来被两道联手镇压了。一百多年前任风贤失踪,魔门和阎门大乱,这类手法又兴起。当时风头最劲的是尸骨脉和玩偶宗两个门派,教徒甚广,后来这两个门派都被沈玉门在极短的时间里灭门了。他也是因为此战奠定了魔门第一高手的地位,毕竟从前虽有找人报仇的,但灭门这还是第一例。” 祝青珩道:“那沈玉门这举动风评如何?” 洛川轻笑道:“一跃成为出淤泥而不染的年轻一代第一人吧。毕竟那两个门派,除了爱用活人作炉鼎以外,一个玩尸体,一个控制活人。九幽派也不敢做的那么过分。我听说这件事以后沈玉门一直带着伪善的面具和白道中人交好,直到他要统一魔门的野心暴露出来的时候,还有一堆白道老顽固相信他是好人呢。” 祝青珩分析道:“假设水月真的是两面佛,并且是这种魔物,那会不会他和沈玉门有甚么关系?或许是被抓走之前两人就认识,所以沈玉门有能力了才要灭门帮他报仇。并且九幽派的贺青不仅对水月毕恭毕敬还自称属下。水月肯定不是九幽派的人,而大家都知道九幽派是沈玉门阵营的。” 洛川道:“我没听说过沈玉门身边有这么个人。并且这种人,放出来太危险了,如果同时对他还很重要,他又不蠢,怎么会让这家伙四处乱跑。” 祝青珩点头,毕竟沈玉门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修士,而是一个政治家,怎么会让自己的软肋暴露出来,除非是专门露给别人看的陷阱。 祝青珩又道:“第二个叫徐飞。我是先遇见他的。比起水月,我觉得他更……更深不可测。我一开始遇见他是和你分散之后看见的破庙里,当时还有个嗜赌成性的大汉,那时候觉得他就是个普通人,性子有些促狭,被缠得烦了,赌赢了以后要那大汉把眉毛给剃了。后来我们出去找线索,大汉和我们分散了,就我和徐飞两个人,那时候我总觉得,他虽然看起来很和善,但打量我的目光就仿佛猎人在看猎物似的。之后我想出法子下山,再遇见水月,徐飞明显认识水月,还编出自己被九幽派重伤危在旦夕需要七星水莲的谎话骗水月陪他上神女峰。在神女峰上我们和很多人争七星水莲,他又隐藏目的做裁判。若不是意外,还不知道他会用甚么手段。仔细想来,一路上我没看过他一次全力出手,甚至他的名字、来历都可能是假的。” 她想了想,又道:“他可能自己都没发现,他虽然看起来是个修为不高的普通修士,但是他和九幽派的人、甚至水月说话的时候,语气都带着一种发号施令的态度。他见多识广,知道很多事情,并且一定很清楚九幽派的行事作风,明明知道水月的实力远胜过一起抢夺七星水莲的人,但是早看透了是九幽派故意做的,才没让水月上场。” 洛川道:“九幽派的人认识水月不认识徐飞?” 祝青珩点头。 洛川沉吟不语,好一会儿道:“这两人恐怕真的和沈玉门有关,但是和咱俩无关,咱们尽快离开这里。” 祝青珩一想,便知他是担心这里成了沈玉门和怜花宫——毕竟是他们通知九幽派和万圣门上山的——斗法的地方,心里也情愿在自己没学会甚么本事之前不要再碰到这种事,笑道:“这要看你将东西放到哪里了。” 东西指的自然是百花王鼎了。洛川既然布局让万圣门的人以为自己没有拿到,那自然不会放在身上。他秉承灯下黑的原则,居然走了一圈将人甩掉以后又将王鼎放到了大长老死的洞穴里面。他没有进去,而是用剑尖把洞口上面的东西挑了下来。 洛川道:”这里面我是不敢进去了。” 第二十五章 人脸(一) 祝青珩探头朝里面看,黑乎乎的甚么也看不清:“那你第一次怎么进去的?” 洛川道:“我不是从洞口进去的,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祝青珩立马想到自己跟着水月二人走的那条密道,噗哧一声笑道:“当年这位大长老也没想到上面有出口吧。” 洛川点头:“据我观察,当年他虽然成功将敌人挡住了,但也彻底将洞口封住,自己都出不来了。还好过去这么久,死了一些蛊虫,还能勉强闯出来。”说完将自己手里的包袱递过来,问道:“你要这东西吗?” 祝青珩将包袱打开,不意外看见一只鼎,约莫两只手合起来大小,外面结了一层漆黑的茧一般坚硬的东西,从露出来的一鳞半爪看,这只鼎大概是青铜色,材质几分像木头、几分像金属。因为鼎上有毒,她也不敢触碰,在手中转了一转:“好小。”然后抬头一笑,“我要这个做甚么,要是把剑我还能玩一玩。” 洛川将它接过来:“等下山我就将这东西还给万圣门去。” 祝青珩好奇道:“怎么还?” 洛川道:“有一家山海镖局,号称无论是甚么,无论去哪里他们都敢送,都能送到。” 祝青珩笑道:“你好大方。为甚么不放到拍卖行里,还能大赚上一笔。” 洛川道:“拍卖行水深着呢,若是将它放上去了,有没有命拿钱还是两说。并且万圣门远在南疆,也没听说有甚么恶行。”手指一挑,便将包裹重新封上了。 ☆☆☆ 他俩按照万圣门任长老的地图下山,一路畅通无阻,没多久就到了昨晚祝青珩过夜的那片河岸,祝青珩见地上落着三片树叶,仿佛是她离开时放在那三兄弟头上的三片,连摆放的方向都一模一样。微微一怔,走过去一看,又是一怔,原来树叶下面虽然没有人,但旁边的土壤颜色却和附近的土壤没有差别。她将右边一片树叶掀开,却见地上土壤因为色差形成了一个树叶形状,正和拿起来的树叶的形状完全吻合。又将旁边两片树叶掀开,也是如此。她不由一笑,心道那两人已经走了。这种促狭的事也只有打赌要人家剃光眉毛的徐飞会做。 洛川在旁边道:“这树叶的位置好奇怪。” 祝青珩将事情一说,他点头,也没再说话。走到好逑河旁,从怀里掏出一只纸船。 祝青珩干巴巴道:“咱们用这个渡河?” 洛川点头,神秘一笑,将纸船扔到河里,纸船在距离河面约莫一寸的高度停止下落,它飘在河面上,洛川念了一句咒,它迅速变大,虽然外表还是纸船模样,但已经有普通渔船大小,能乘五六个人。然后他拿出一只灰色陶瓷瓶子,从里面倒出一粒黑色丹药吃下,然后将瓶子递给祝青珩,示意她也吃一颗。 洛川跳到船上,他手上拿了一根树枝,将树枝另一端递给祝青珩。祝青珩小心翼翼的抓住树枝,也跳上河去,鞋底和纸船相接竟发出“咚”的一声,吓得祝青珩忙低头查看船底有没有被她穿个窟窿出来。 洛川看她动作大笑道:“放心吧,这船是专门在这条河上用的。” 祝青珩突然心中一咯噔,问道:“难道这条河通向黄泉?”她说完浑身越来越冷,河上一片死寂,连两岸猿猴都仿佛停止了啼鸣。 洛川正驱使船前行,听见她的话也不惊奇,懒洋洋道:“哦?为甚么?” 祝青珩道:“纸船……不是常常用来给死人寄哀思的么。” 洛川道:“确实有这种说法,咱们刚才吃的丹药叫龟息丸,就是让脉搏越跳越慢,呼吸慢慢减少,体温越来越低,最后身体进入假死状态的药。在这条河上,活着的东西都会沉下去,必须得吃这种东西才能蒙混过去。不过呢,黄泉谁也没见过,谁知道它和人间的交界到底在哪。” 祝青珩吞咽一口口水,颤声道:“可是,落下来的树叶又不是活的,怎么也沉下去了?”她指着岸边红叶,正好一阵风吹来,几片红叶簌簌落下,转而沉入水中,煞是好看。 洛川道:“所以还有第二种说法,这条河从前是专送祭品的河,只有纸船才能浮起来。这条河后来被人改叫‘好逑河’这个名字,成了离开巫山唯一的通道。但就是他也不敢一路前行,到第三个人像的右眼处就得靠岸,听说,从前也有人继续往前划,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而这龟息丸,就是为了不惊动某种存在发现河上有活的祭品” 祝青珩结结巴巴道:“人……人像?” “就是那个。”洛川手指前方,祝青珩顺着看过去,就见右手边不远处的石壁上半山腰位置果然雕刻了一个巨大的人脸,这人脸五官分明,耳垂略大,双眼直视前方,分不清男女。这张脸上虽然没甚么表情,偏偏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神秘。祝青珩怕的要死,但她的心跳在龟息丸的作用下跳动十分缓慢,表情麻木,也生不出甚么冷汗来。 她看见这张人脸,先想到了复活节岛的石像,很快又推测出这是商周时候的雕刻风格。那楚离王出生在之后的四五百年,这石像显然和他没有关系。 这般漂了不知多久,终于又看见第二个人脸。这张脸乍看之下和第一张人脸一模一样,但隐隐又不同。只是它实在太高,他们的船又离岸边不算远,因此她也看不分明。直到他们看见第三个人脸,洛川驱使船靠岸,祝青珩回头看石像,终于明白了第二张脸的不同。 第三张人脸两只眼睛竟是半闭上的,有一道极细的瀑布从右眼的位置流下来。这道瀑布显然从很久以前就是这般规模,因为人脸右眼下面有一道瀑布常年冲刷留下来的细长痕迹。要有这条瀑布,人脸右眼的位置显然要挖出一条地道,直通一个泉眼。所以第二张人脸,它和第一张的不同就是缺了右眼的眼珠! ps.求推荐、求收藏、求书评,各种求! 第二十六章 人脸(二) 船靠到岸边,这次洛川极为小心,抱着祝青珩一起从船上跳到岸上去。他们甫一离开,没有牵引,那条纸船顺流而下,向遥不可知的前方前进,很快茫茫不见踪影。 岸边是一条显然人工开凿出的道路,仅可容纳一辆极为宽敞的马车通行。洛川有点困惑,觉得河上顺利的不像从前听说的那样。见祝青珩看着那石像出神,微微一笑,站在旁边等了好一会儿,见祝青珩开始不住打冷颤,心知这是祝青珩修为太低承受不住龟息丸,伸手贴到她背心将自己的功力传入她身体里。 祝青珩又一阵干呕,好一会儿才恢复。这才去看洛川,她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额上止不住的冒冷汗。 洛川给她擦了擦汗,问道:“你看出些甚么了?” 祝青珩正欲说话,突然她袖口一阵抖动,然后一个金红色光团跑了出来,祝青珩这才想起来喜宝还在她袖口里藏着。 喜宝见两人都看向它,颇为羞涩道:“你们看甚么啊!” 洛川看着喜宝,突然脸色大变,拉起祝青珩手道:“快走,离开这里!”祝青珩虽然不解,只跟着他跑离河岸,喜宝也不知所谓,但是扑棱着翅膀跟在两人身边。他们走出一两里地,洛川才放开祝青珩,盯着喜宝道:“这家伙没有吃龟息丸。”祝青珩脸色一白,已经明白洛川未尽之意,他是说若好逑河真的是送祭品的河,那因为喜宝那个存在已经察觉到他们,知道它的祭品来了。 喜宝道:“甚么啊?” 洛川不理它,问祝青珩道:“这家伙是甚么?” 喜宝道:“甚么家伙,真没礼貌。” 祝青珩道:“我在山上遇见,威胁我带它下山的家伙。” 洛川点头,盯着喜宝突出的肚子道:“原来你抢到了那件出土的宝物。” 喜宝炸毛:“你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洛川摊手,对祝青珩道:“现在这里应该是安全了。你刚才在河上看出些甚么?” 祝青珩道:“那些石像应该是商周时候雕刻的,它们记录了一个秘密,但是不看见第四幅石像,我想不出被挖掉右眼的人脸代表的是祭品还是被祭祀的。”她补充道,“倘若祭品河的说法是真的。”又想了想,“那时候有甚么崇拜右眼的部落吗?” 喜宝在旁边咋呼:“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石像?” 洛川不睬它,继续道:“不知道。但我想应该有,现在还有一些地方有这种身体的崇拜。不过为甚么你觉得是崇拜不是厌恶?没准是刑罚,或者认为右眼不洁不祥,祭品必须摘取右眼才能祭祀。” 祝青珩摇头道:“第一张脸。倘若他们认为右眼是不好的东西,那第一张有右眼的人脸不应该那么的……有一种神性,第二张摘除了右眼的人脸并不比第一张好看,反而我觉得还不如第一张脸充满力量。虽然它们除了右眼其他地方应该没有不同。并且祭品说法有一点很奇怪,在河上的人必须吃了龟息丸伪装成空船才不会惊动那个存在(喜宝听到这里,轻轻“啊”了一声,不再说话),换句话说那个存在会不会被困住了,甚至最开始的祭祀可能也是被强迫而不是情愿的。送祭品的人认为力量来自于右眼,所以必须把祭品的右眼挖掉,等于将他们的力量取掉。这样那个存在就无法从祭品中获取逃离桎梏的力量了。” 洛川点头:“有道理。我还发现一件事,这三个人像之间的距离是各自相同的。” 祝青珩道:“你是说,这石像是路标?” 洛川微笑道:“或许。” 祝青珩又沉思了会儿,然后嫣然道:“算了,眼下何必为这些事烦恼。”看向喜宝正色道:“喜宝,既然现在已经离开巫山,咱们俩的协议已经完成,那便桥归桥,路归路吧。” 喜宝道:“可是……我……”它期期艾艾的看着祝青珩,想说自己第一次下山,不知该去哪,见她一副无动于衷的神色,鼓起腮帮,气道:“算啦,我走了。你那么弱,也多保重吧,可不是谁都像我一样把你抓过去还让你囫囵离开的。”语罢,翅膀一扇,立时便消失在二人眼前。 洛川抬头看着它离开的方向,说道:“这家伙好奇怪,虽然看起来很弱小,但身上却有一种很熟悉而危险的味道。” 祝青珩笑道:“你若是感到熟悉,还故意气它。” 洛川耸肩:“这可不是甚么好的感觉。”说完将怀里的剑拿出来,那把巴掌大的黑色匕首凌空而立,迅速变大,然后洛川将手递给祝青珩,对她道,“咱们也走吧。” 祝青珩点头,被他拉到剑上。那飞剑旋即便载着两人飞到天上。祝青珩还是第一次用飞剑赶路,紧紧拽着洛川保持平衡,一边东张西望,见下面村庄如同钮扣镶嵌在田野和山林间,被他们飞快略过,兴奋道:“这还是我第二次坐飞剑,从前我们出门,都是坐车子在天上飞。妈妈一直不让我坐飞剑,说我太小了。有次我缠着爹爹总算让他同意带我飞一次,结果回家被妈妈发现,说了我们一顿,之后爹爹说甚么也再不带我玩飞剑了。”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轻声道,“唉,我情愿再被训一顿,可惜现在再不会有人这样待我了。” 洛川淡淡笑道:“你若想挨一顿训,我可以做啊。” 祝青珩抬头,在泪光中看见他回头,明亮的眸子静静看着自己。一时间,她心里暖洋洋的,失去家人的痛苦和孤独也被冲淡了,她“呸”了一声,粉拳打在他背上,笑道:“多谢了,我又不是抖m,才不稀罕呢。” 洛川奇道:“抖m是甚么?” 祝青珩干笑道:“就是说那种以身证道,喜欢在痛苦和屈辱中寻找人生真谛的人。” 洛川道:“好有趣,是吴语里的词吗?” 祝青珩干巴巴道“是……是吧。哈哈哈。” 第二十七章 闫三娘 两人谈谈说说,不觉已行了几十余里,只见前面不远处坐落着一个颇为繁华的镇子,从高处俯看,正见一条青石街南北贯穿,一辆极为华丽的马车在青石街上慢悠悠的往前走,街道两边立着贩夫走卒,甚至还有一辆推车和一辆马车。在华丽马车车厢前赶马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大汉,一道陈年疤痕从眉心划到嘴角,将他的一张脸分成两半。 洛川停住飞剑,两人立在空中,他轻轻“咦”了一声,笑道:“你猜这辆车里坐的是甚么人。” 祝青珩道:“一个女人,还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洛川微笑道:“为甚么?” 祝青珩道:“这辆马车的主人平素在这里一定跋扈惯了,所以本来也在街上走的人和车都纷纷躲开避让。但是他们对着这马车里的人指指点点不加掩饰,显然是因为马车里做的不是他们畏惧的本人。看那赶车的车夫,虽然看起来很彪悍,但模样骇人,不像女人喜欢用的车夫,所以我猜这俩马车里坐的是当地霸主宠爱的女人。” 洛川笑道:“你有些地方对了,有些地方却错了。” 祝青珩本自信满满,听这话诧异道:“哪里错了?你又怎么知道的?” 洛川扬了扬下巴不说话,示意祝青珩去看。只见那辆马车在一家叫“富贵居”的酒楼门前停下,那车夫拉开帘子,然后一个衣摆上绣满莲花的年轻男人走了下来。那男人模样俊秀,貌若好女,身段有几分女子的苗条和弱不禁风。他刚着地,就有一人从富贵居里出来,那人也是个年轻男人,穿着湖绿衫子,腰间还别了一把纸扇,也一般的芙蓉面杨柳身段。这两人见面,都好一番假笑恭维,湖绿衫子迎那莲花衣衫的男人进楼,又去跟赶车的黑衣男子说了几句,便转身也进了富贵居去。 祝青珩低声道:“这两人是面首!” 洛川摸了摸鼻子:“你知道的还真多。” 祝青珩道:“那他们侍候的是男是女?你又怎么认识的?” 洛川见她面上满是被压抑的兴奋,抽了抽嘴角,说道:“这人叫闫三娘,她还有个名字叫‘财神’。” ☆☆☆ 闫三娘虽然一向行踪不定,但若是哪个城镇里最好的酒楼从三天前就开始四处找最甜的水,最好的食材,最香的酒,最有经验的厨师,还有最美的舞姬,那一定是她要来了。她出生在一户穷苦猎户家,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七岁的时候大弟弟出生不久,家里实在养活不起那么多孩子,闫父拿两头野兔一头狐狸换了一尺花布,给她做了一件新衣裳,送她进金玉阁成了一名舞姬。 她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出落的极为标致,在一众舞姬中如一朵玫瑰花般出挑,没多久被当时关中第一富商楚冠中买回家做了贵妾,三年后楚家一家老小被仇杀,只有她当时回娘家探亲幸免于难,于是楚家偌大家产都到她手中。一年以后她又嫁给关海作妻,这关海是南方人,开了一家四海航运,算是航运业的翘楚。他本是来关中和闫三娘谈生意的,见了三娘一面以后立刻回家休了发妻,登门将闫三娘迎娶回家。但好日子没过多久,一年后他去谈生意在路上被山贼杀死,和发妻生的独子听闻噩耗后大病不起不久就与世长辞。 这世上胜过闫三娘的头脑、手段、眼光的商人很多,同是美人的女商人也很有几个,但是如她这般两者兼具,还有运气的商人却是仅此一位。闫三娘的第三个叫得上名字的情人叫金中玉,这人是银环门的弟子。他很年轻,比闫三娘要小好几岁。小时候被闫三娘救过,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出师以后就四处寻找闫三娘。他又很英俊,教闫三娘很快也爱上他。他们缠绵了好一阵子,金中玉不仅将自己的资产交给闫三娘打理,还给她介绍了很多师兄弟和朋友的生意。 这些修士们名下资产虽多,会经营的却少,多数人将金银珠宝随便往洞府里一放,便潜心修炼。也有会买些地契店面的,也分身乏术无心打理。闫三娘生意愈来愈好,便专门成立了金风玉雨阁来接修炼界的单子,她的钱越来越多,又爱交朋友,因此面子越来越大,生意越做越好,便有了“财神”之称。 此时闫三娘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她穿着一件彩虹霓裳,这件衣裳是用二百一十九种颜色的丝线由七个江南绣娘缝制而成,包裹着她如水蜜桃般成熟的身子。她微微一笑,如神仙妃子,说不出的高贵,高贵中又夹杂着一丝少女的慧黠和女人的风情和妩媚:“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自从白马寺一别,咱们有三个月没见了吧。” 她对面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英俊少年和一个八九岁的俏丽女孩,两个人虽然都衣着褴褛、蓬头垢面,但神色都极是坦然,半点不为自己身上的污秽羞愧。这一男一女自然就是洛川和祝青珩了。 洛川淡淡笑道:“没想到夫人记得这么清楚。” 闫三娘笑道:“别人的事我自然记不得这么清,但你的事我怎么会忘呢。”她说完话,还眨眨眼,眼中满是柔情。 祝青珩从前见过的大美人里,虽然息夫人容貌远远胜过三娘,向夫人也自有一种少女般的天真烂漫,但这两人都少了几分成熟女人的柔媚。宫南燕虽然媚骨天成,却少了三娘如猎人看待猎物一般的自信。而阿朵依热辣有余,却少了几分汉人女子的风雅韵味。闫三娘每一分都那么恰到好处,她这般深情的瞧着洛川,竟教旁边的祝青珩悄悄红了脸。 再看屋子里坐着的三个美男子,除了刚才看见的莲花衫子、湖绿衫子两人外,还坐着个穿绯红衫子的男人。这男子模样最是出众,他脸如白玉一般,懒洋洋的坐在那里,若非刚才听见他说话,实在柔美的让人分不出他究竟是男是女。 第二十八章 告示[修] 旁边两个男人脸上都露出吃醋的神色盯着洛川,那穿绯红衣衫的男人虽然也在凝视着洛川,但他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目光中也看不出多余的含义,就仿佛在看一棵树、一朵花或者一块石头一般。【零↑九△小↓說△網】 祝青珩不禁感到稀奇,这样的目光,可以出现在很多人身上,却不该出现在一个以色侍人的面首身上。 洛川听了闫三娘的话,苦笑道:“承蒙厚爱。” 闫三娘凝视他一会儿,哈哈笑道:“你还是这么可爱。”她说完话,身体微微偏后,便从一个勾引人下地狱的魔女立刻变成了高贵不可亵玩的绰约仙子。三娘微笑道:“这小娘子你是从哪里拐来的,虽然模样可人,但年纪也太小了。” 洛川道:“你想哪去了,这是我前段时间认识的小妹子。” 闫三娘笑道:“是嘛,我还以为是你从将军府里拐出来的千金小姐呢。” 祝青珩强笑道:“夫人说笑,我不过是乡野小民,哪里高攀的上甚么将军府。” 闫三娘笑吟吟的看着她,举了举右手,她身旁三个男人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出了房间。【零↑九△小↓說△網】 闫三娘低声道:“小川,咱们是甚么交情,你给我说句实话。自打找那位祝家娘子的告示出来以后,我已经遇见六拨人半夜学采花大盗对小女孩下手了。凌侯爷的权势你是知道的,现在只有找不到方法交好他的人,没有不想卖他一个人情的人。” 洛川凝视她,点了点头,疑问道:“怎么会这么快,我们离开洛阳才两天。” 闫三娘嗤笑道:“那是你在山里呆久了,不知道现在通讯多么方便。”说罢,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祝青珩,见她被洛川点破身份也不气恼,显然是极信任洛川的。她爱屋及乌,心里也对祝青珩多了几分喜欢。她微笑道:“小娘子,你是做什么事了,竟要离家出走?” 祝青珩道:“我姓祝,他们姓凌,那不是我家。” 闫三娘笑道:“那小川也不姓祝,你怎么跟他走了?” 祝青珩一笑:“三娘你也不姓祝,我还不是和你坐在一张桌子旁说话。” 闫三娘一怔,然后笑道:“哈哈,有意思,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还有缘遇见了。【零↑九△小↓說△網】”笑完,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黄纸,展开放到两人面前,问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祝、洛二人凑过去一看,只见纸上画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女孩,梳着飞仙髻,着一件清淡长衣,立在纸上浅笑盈盈。她眼如水杏,眼中含着三分笑意,三分疏离,三分慧黠,还有一分若有若无的忧郁。祝青珩认出这是她第一次见着凌玠的打扮,心中一乱,暗道:“我在他心中是这模样么。” 洛川不满道:“怎么只有这丫头的,没有我的。怎么也该有个绑匪的名号吧。” 闫三娘笑嗔道:“凌侯爷昭告天下祝娘子被人绑走,祝娘子的名节还要不要了?现在也是以走失为名四处找人的。”眼珠一转,又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现在四处都是找你们的,躲不了几天的。” 祝青珩指尖抚摸过黄纸,说道:“我想去天音净宗。” “甚么?”洛川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这举动吓到了屋里的两个女人,因为他从来都是很沉得住气的人,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这般失态。 祝青珩诧异道:“我说我想去天音净宗。我爹爹从前是云机门的人,他们肯定会去那里找人。但是天音净宗,那可是白道魁首啊。就算我报上我的真名,也不会被带去凌府,何况我还有家仇,在那里学了一身本事,才能去找出仇人报仇。怎么,有甚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洛川坐回去,非常缓慢的说出四个字。他额上青筋暴起,显然在尽全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不去看祝青珩,但眼睛仿佛火炉一般翻滚着灼热的愤怒。“哪里都不妥,那里就不是人呆的。”他说完这句话,长长出了一口气,突然轻轻一笑,笑容里满是苍凉,“你以为天音净宗比魔门高尚到哪里去吗?” “甚么意思?”祝青珩握住他的手,担忧的看着他,心中寻思难道他曾经被一个天音净宗的弟子伤过心么。 洛川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平静道:“天音净宗不过比蔽日宗多了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也许论阴谋诡计,蔽日宗的魔女还比不过天音净宗里面佛口蛇心的尼姑呢。这些人以天地为棋盘对峙,借此领悟大道。他们将别人当作棋子,也将自己的同门当作棋子,必要时可以随便利用舍弃。这种地方,你也要去吗?”他说完这句话,紧紧盯着祝青珩,手也抓的她生疼。 祝青珩看着他的模样,不知怎么的,竟觉得他此刻仿佛一个委屈的孩子,被丢弃在海里,他身边有一块浮木,也只有一块浮木。她心中生起怜惜,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微笑道:“你错了,你以为我不去天音净宗,余生就可以落得清净,不用被卷入棋局中了么?早在我家被灭门的时候……不,要比那更早,那时候我就已经在局中了。除非我舍弃我的身份,斩断前尘,成为没有任何羁绊的‘柳青’。但我肯么?我当然不肯啊。为人女,自然要为父母报仇。既然我命当入局,我当然要想办法成为执棋人,而不是被人主宰命运的棋子。只有我足够强大,才能不被人随意宰割,才能掌握我自己的命运。天音净宗是正道魁首,当年任风闲(洛川听到这个名字突然抖了一抖)也没打下来,这自然是我最好的选择。” 洛川低低笑了笑,平静道:“那山上都是一群尼姑和尚,若你去了那里,只怕不出五年你连笑都不会了。” 祝青珩见他还跟自己开玩笑,知道他被自己说服了,也笑眯眯道:“嘿嘿,这你就错了,佛祖尚且拈花一笑,何况我这等凡夫俗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像我这等两者兼备的天才儿童,自然常常笑口常开。” 第二十九章 将别离 洛川道:“真神气啊你,天才儿童。【零↑九△小↓說△網】每年想进天音净宗的人数不胜数,你可不要在这里吹完牛,到时候再被老尼姑给刷下来。” 祝青珩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何况我这等良材美玉,若是没被选中,那是他们有眼无珠。” 闫三娘见两人和好如初,微微一笑,摇了摇手边的银铃,很快送上来一桌宴席,端的是花炊鹌子、罗汉大虾、桂花鱼条、八宝兔丁、胭脂鹅脯、鲜蘑菜心、火腿炖肘子、酸笋鸡皮汤八个酒菜,又有菠萝、红果、葡萄、马蹄蜜饯四品,蒸枣、银杏、荔枝、桂圆四样干果和时令鲜果,并豆沙苹果、花盏龙眼、奶油菠萝冻、糯米凉糕、芙蓉香蕉卷、奶油松瓤卷酥、牛奶茯苓霜、枣泥山药糕八样点心。 这边上菜,闫三娘微笑道:“地方简陋,没甚么好酒好菜能招待你们。”边说边给洛川倒了一杯酒,酒是岭南云溪,色若琥珀,极为清澈。洛川犹豫了好一会儿,推到一边道:“这酒我现在还不能喝。” 闫三娘诧异道:“怎么了?你不是最爱叶老头酿的云溪么?” 洛川颇为不舍道:“我现在中着毒,在将毒化完以前都不能喝酒。” 闫三娘笑道:“哎呀,不让你这个小酒鬼喝酒,可不馋死你了。”说完自斟自酌起来,酒香随着她的衣袖溢满一室。 洛川微笑着任她打趣,夹菜吃饭。他既然决定不喝酒,便再也不朝酒杯看一眼。 吃过饭,两人各回客房里休息。祝青珩关上门,屋里浴桶里已经打好热水,旁边椅子上放着一套新衣。她心中感激闫三娘体贴,正解着衣服,突然听见走廊里走动的声音响起,她推开一条门缝悄悄望去,却见闫三娘从屋里出来,走到洛川门前,敲了敲门。那扇门很快打开,然后闫三娘便走进房里。 祝青珩瞅着那扇紧闭的门发了会儿怔,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也将门轻轻阖上。 ☆☆☆ 洛川坐在桌子上,诧异道:“甚么事?” 闫三娘微笑道:“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洛川道:“当然不是。有甚么不方便当着丫头面说吗?” 闫三娘道:“你倒真信她。” 洛川道:“她不是一般的孩子。她是我的朋友,还是一个可靠的朋友。” 闫三娘忽而一笑:“难道比我还可靠吗?” 洛川好笑的看着她:“女人永远是女人,遇到甚么事都要较量一番。” 闫三娘冷哼道:“你以为你很懂女人吗?那你既然不愿意让她去天音净宗,为甚么不开口让她留在你身边?以你的本事,难道帮她报不了仇吗?” 洛川道:“你太高看我了,我身边麻烦事都一堆,功法也只适合我一个人,根本帮不了她。何况她不知道看见了凌府甚么秘密,被人下了咒险些丢掉性命。也许去天音净宗真的是一个好选择。” 闫三娘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在确定这番话是不是他的真心话,然后道:“你和天音净宗有甚么过节我也不多问了,既然你也现在也想让小娘子去天音净宗,但天音净宗一年都不一定招进去几个外门弟子,我还有几分薄面,你要不要?” 洛川笑道:“财神就是财神,这世上还有不给你面子的地方吗?” 闫三娘笑道:“少拍马屁,小子。只不过我也说了几分薄面,到时人家给不给面子,我也不能打包票。” ☆☆☆ 第二日祝青珩还赖在床上,门被大推开,然后一只手捏住她的鼻子,一把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小丫头,起床了,你还真能睡。” 祝青珩坐起来,揉了揉发红的鼻尖,嗔道:“好痛!洛川你这么粗鲁以后看哪个姑娘敢嫁给你。” 洛川坐到对面椅子上,笑道:“你这么能睡,看那个男人敢娶你。” 祝青珩伸懒腰道:“哪有,我好多天没好好休息了,难得睡个懒觉还被你吵醒。” 洛川道:“已经日上三竿了丫头,你不是要去天音净宗么,咱们也该上路了。” 祝青珩惊讶道:“这么急?” 洛川好笑道:“你既然想去还不先打听清楚,再过三个多月正好是掌门闭关出来的日子,现在她名下只有一个亲传弟子,一直在找合适人选。因此今年外门弟子招收也要在她出关三个月前结束。你现在去,还勉强能赶上。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嗯。”祝青珩点头,心中竟不觉快活,她不舍的看着洛川,目光中满是依恋:“那之后,咱们就要分开了。” 洛川点头,微笑道:“你不是很想去天音净宗吗?” 祝青珩道:“我……我才没有很想去那尼姑庵呢。”说完轻轻一叹,转而笑道,“咱们先吃饭吧。” 两人到楼下大堂用饭,祝青珩询问闫三娘去哪了,洛川不以为意说去做生意了。两人闷闷吃完饭,俱是不舍。吃完饭洛川在柜台结账,祝青珩将行李收拾好,最后一个包袱里放着一只精致的玉瓶、一只玄铁戒指和几张剑谱,玉瓶里装着一颗大回转丹,丹药晃来晃去如同她此刻的心情。她轻轻一叹,将东西收拾好,走下楼去。 天音净宗位于长江附近,但它究竟在哪,除了本门弟子,再无人知晓。连百晓生也只能说出它在江东空蒙山上,只因它并非建在山峰上,而是建在第一代掌门天尼丹田所化的玄境中,只有知道明确位置才能进入。 天音净宗选弟子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上师出外云游,遇见心仪弟子带回宗中,这些人是宗中的佼佼者,进门便是内门弟子。另一种则是由父母将孩子送到空蒙山脚下的马蹄寺,由在马蹄寺里修行的天音净宗上师挑选其中优异的为外门弟子。这些外门弟子在十年内若是被上师选中,则能留在宗内成为内门弟子。否则只能去比如慧智观、白衣庵、马蹄寺、浅草堂等旁支继续修行。 第三十章 分别 洛川停在马蹄寺几百米远的地方,说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这儿有封信,是三娘的,她从前帮过马蹄寺的忙,也许他们会给她一个面子。”说完从怀里掏出信,递给祝青珩。 祝青珩接过信,期期艾艾道:“如果……如果我落选了怎么办?你还要我吗?”她说完这话,脸腾的一红,慌忙道,“我我我是说,你还管我吗?如果我落选了,我没有地方去了,你还愿意让我跟在你身边吗?” 洛川一笑:“你不是很自信自己一定能被选中吗?“ 祝青珩吐了吐舌头,笑道:”万一他们说我和佛祖无缘,我也没法子。“ 洛川道:“三天。够了吧。” 祝青珩点头:“我怎么找你。” 洛川道:“我就在这附近,你一出来我就能看见你。” 祝青珩嫣然一笑:“那我去了。” 洛川点头,抱臂看她一步步走上马蹄寺寺前的石阶,此处朱栏白石,清溪绿树,一派人迹罕至,飞尘不到的幽境。但见祝青珩荷衣乍飘、莲步微移走到两扇紧闭的寺门前,抬手敲门,手尚未碰到,两扇门便从里面打开,她回眸一笑,对他招了招手,然后步入寺中,两扇门随即便在她身后闭上。【零↑九△小↓說△網】 洛川驻足看了好久,他突然有些难过。他自小独来独往,混迹在野兽中,早已习惯了孤独,也早已不为孤独而悲伤。但此刻,他突然又感到了寂寞,甚至忍不住去想若是祝青珩落选会怎样。他自嘲的笑了笑,然后大步转身离开。 ☆☆☆ 寺门打开,一股花草芳香扑面而来。只见眼前庭院极是宽敞,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美的出奇,也静得出奇,不似寻常寺庙香火鼎盛。只因这马蹄寺虽有佛像,却是清修之地,从不接待香客礼佛。 祝青珩走进庭院,两扇门便在她身后关上,她心中微微一惊,然后一道清朗声音在庭院中响起:“施主有礼了,不知施主为何而来?” 祝青珩看不见人,手心却因为紧张生了一层薄薄的汗,对着前殿的朱红正门稽首道:“前些时日小女父母家人暴毙,小女侥幸逃得一命,在世上孤苦伶仃,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受人指点,特来贵地,望蒙垂怜,能拜入门下。” 那人道:“即是如此,施主何不进门详谈。【零↑九△小↓說△網】” 祝青珩依言走进去,只见大殿正中立着一尊佛像,佛像前面摆着两个半旧的蒲团,此外再无摆设。一个白衣僧人拿着扫帚清扫大殿,见她进来,稽首微笑道:“施主有礼。” 祝青珩忙还礼,一边不动声色打量他,见他面目清秀,身材俊俏,神色温和。一身白衣,更衬的他如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一般出尘绝俗。祝青珩从前也和祝老太太去过姑苏有名的寺院,见过不少僧佛,但能与这和尚匹敌的,恐怕只有巫山上见到的水月一人了。 和尚道:“小僧无清,虽暂住马蹄寺,却非净宗人。主事师叔明日便回来,施主不妨在寺里先住一夜。” 祝青珩道:“是。多谢大师,不知主事大师法号是什么?” 无清道:“师叔是定字辈,法号定明。”说完微微一笑,“施主请随我来。” 便引祝青珩去往东边厢房,厢房门前栽着些苍翠松柏,空谷生涛。两人走到第三间厢房门前,无清道:“这两间厢房里也住着前来拜师学艺的客人,厨房里有米菜炊具,施主若是肚饿,可去厨房自行做饭。”又说了几句,无清便告辞了。 祝青珩推开门,只见屋里摆着一张桌、一张床、一只柜子还有一只架子。柜子里放着干净床被,祝青珩将其铺好,上面竟仿佛有阳光的味道,她一时心动,不禁多闻了闻。突然听到门外笑声,说:“董姐姐,不出来看看新来的姊妹长什么模样吗?” 祝青珩忙起身,走出去,只见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女孩站在走廊笑看着她。这人上身罩一件素雪绢云褂,下着蓝色水雾裙,一张圆脸红扑扑的,大眼睛滴溜直转。如年画上的福娃走下来一般。见祝青珩出来,又笑道:“哎哟,这是哪里来的神仙姐姐。”凑过来,不怕生握着祝青珩手笑道,“姐姐长得可真标志,我原以为董姐姐就是九天上的仙子下凡,再独一无二不过了,没想到又来个神仙姐姐,和董姐姐姊妹似的。” 祝青珩不知她一见面就这般称赞人是天性还是另有打算,面上不变,微笑道:“妹妹也同仙童一般。不知道怎么称呼?“ 女孩道:“我姓杜,姐姐叫我水寒就是。姐姐呢?” 祝青珩笑道:“我姓祝,名青珩。”话未落,中间那扇门也开了,一个和祝青珩差不多大的女孩走出来,只见她行动处如风拂弱柳,微笑时如光风霁月,蹙眉处似姣花照水,最是一番风流袅娜。两颊上还残留着些许红晕,显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两人相互介绍,这位小姐姓董,名宜修,又问祝青珩是不是姑苏人。祝青珩点头,董宜修道:“我母亲是姑苏人,从前我在那里住过三四年。听你的口音便十分亲切。”那杜水寒年纪虽小,却极善谈,当下便要两人说说江南美景,三人便坐在松树下的石桌旁,说起话来。 原来这杜水寒是山西人,父母都是小门派的修士,见她资质远胜他们二人,留在身边未免浪费这资质,因此从她两岁起就筹划带她去天音净宗拜师学艺。董宜修则是董母要她来,而她家里近来有些麻烦事,便随董母出来,便是选不上,权当游玩一圈躲个清静。祝青珩将自己情况三言两语说完,二人听完皆是感慨。 杜水寒道:“现在已经上去三拨了,怎么也有十一二个人。我听说净宗每年也就留两三个外门弟子,还不知道他们要怎么考校咱们。” 董宜修抿嘴一笑:“被选中是幸事,落选也未必不幸。左右不是咱们能管的,又何必忧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