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 楔子 归期未有期 今年的桃花似乎谢的特别早。四月的北风还泛着冷意,吹得桃瓣簌簌地落着。 云轻捏了捏自己胀痛的额角,看着满园的凋谢,轻轻叹着。 素手执起石桌上未绣完的并蒂莲,又开始周而复始地穿针引线。 夫君,你和策儿何时能回来? “夫、夫人——”年迈的管家林中跌跌撞撞地从回廊跑过来,脸色煞白道:“宫里来人了,说让您速速进宫。” 云轻恍若未闻,依旧不停地绣着那清雅的并蒂。 等我把它绣好,你们就回来好不好?你答应我的。 老管家严谨持家,向来不怒自威的一张脸此时也不禁老泪纵横,“夫人,宫里去不得啊。到了今日,老奴愿为了夫人小姐舍了这一条老命,护送您出府!夫人......” “林叔。”云轻缓缓地放下了并蒂,神色冷然,“时至今日,这皇宫怕是也由不得我不去了。” “哎呦,瞧瞧,还是咱们将军夫人识大体啊。”不远处带着一群亲兵缓缓逼近的太监假笑道:“既如此,咱就别耽搁啦,走吧!” “劳烦公公带路。”云轻不紧不慢地起身,一双凌厉的凤眼淡漠地扫过眼前众人,路过老管家近旁,她轻声道:“云轻把小女托付林叔了。” 老管家含泪点头,看着那孤绝、端庄的背影终究是泣不成声。 满园的桃花还在落着,一瓣一瓣地被寒风吹散。还没等到结果,便要化为尘埃。 《前史传》:天元三百二十九年春,陈国与西楚端平崖一战大败,十万陈兵丧身端平。陈国战将楼万里、其子楼策殁,楼氏闻讯自缢。自此,楼万里不败之名终结,楼氏一族逐步瓦解。 第一章 梅子黄时雨 云翊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沉睡了多久,支离破碎的梦境在识海里沉沉浮浮。 身边好像有铺天盖地的鲜血在喷涌,杀戮,他能做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杀戮......一柄短剑从左侧刺来,尽没胸口...... 他猛颤一下睁开眼睛,细密的冷汗从额角溢出。 床边木凳上的人似乎察觉了他的动静,惊讶地坐起,睁大一双琉璃的猫儿眼直愣愣地瞧着他。 那是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女娃,身着云氏一族特有的族服广袖云纹衫,浅白的锦服衬着白嫩的小脸,倒是可爱非常。 云翊打量着她,瞧见她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镂空的小竹筒,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女娃看见他的目光,大方地递过来在他眼前晃了几晃。 居然是两只……快死的蛐蛐。 云翊按了按额角,多日的重伤令他的喉咙干涩异常,他哑着嗓子问道:“敢问姑娘是?” 女娃见他并不感兴趣,也不介意,接着面无表情地把那竹筒放回怀里紧紧抱着。却也不回答他的问题,依旧用那双大大的猫儿眼直愣愣地看他。 云翊:“......”是个哑巴么? 床头的右侧墙壁开了一扇镂空的六角花窗,窗外淅淅沥沥地落着细雨,不甚有风,屋内隐约带着一股热腾腾的潮气。屋内摆设也很是清雅,奢华却不落俗套,赏心悦目的紧。 云翊微微起身靠在床头的软垫,想着自己大概是到了云家,便稍稍松了口气。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来人风风火火地踢开了房门,这气势想是必要发一顿火的,但看到屋内的景象后却蓦地怔住,整个人呆呆地杵在门边,有些无措地冲云翊道:“侄儿你、你醒了?” 云翊抬眼过去,来人双十有余的年纪,单薄的桃面脸上未施粉黛,如瀑的长发只在脑后轻轻松松挽了个髻,简单素雅的打扮,却已是美貌非常。 想来,应当是母亲经常提到的小姨云巧巧无疑了。 刚要答话,却见她神情激动地上前来一把将他搂到怀里,流着泪颤声道:“小姨可算把你从阎王手里给拽回来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心底不免泛起阵阵暖意,云翊动容道:“让小姨担心了。” 花姜坐在一边愣愣地瞧着他俩,似乎不甚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起身来,云巧巧细细将他端详了一番,看着看着又落下泪来,“只可恨姐姐姐夫被陈平那狗贼所害……” 云翊想到自己惨死的父母,神色复杂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言语。 云巧巧念着他大病初愈,也不敢再提这些伤心事,忙抹了抹眼泪,将一旁的花姜拉了过来,“这是你舅舅家的女儿,小字花姜。整日里皮得很,天天逃课摸鸟捉蛐蛐的,自从你进了府又三天两头往你这儿跑。”说完往女娃额头上重重敲了一记,怒道:“今日怎生又逃课了?真是教不好你了,刚才就该把你捉回去一顿好打!” 花姜吃痛地捂住了额角,眼珠子黑葡萄似的委委屈屈地望着她。 云翊看着花姜紧紧抿起的嘴角,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问道:“花姜为什么不想去族学?”不论真假,世人皆传云氏的族学精妙非常,这孩子怎么就不想去呢? 挥了挥手,云巧巧的气也已经消了大半,疲累地朝云翊道:“别问了,这孩子一年都不说一句话,问也问不出来......” 花姜眨了眨猫儿眼,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小脸,却似乎努力发着声:“他们、说我、说傻子......” 云巧巧僵了僵,眼眶又红了起来:“是小姑没照顾好你......” 世家望族多的是难言之隐,初次见面,云翊也不好多问,便轻声道:“不如这样,外祖父说九月命我入族学,小姨先给花姜请个长假,待九月云翊陪花姜一起入学,想是好一些。” 云巧巧点了点头,心里也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擦了擦眼角,把两个孩子搂到怀里,柔声道:“都不怕,在云家,小姑会好好护着你们的,不怕啊......” 窗外的黄梅雨依旧淅淅沥沥,绵绵不绝,衬着这一室的寂静与温柔。 第二章 未识愁滋味 海上必是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云氏一族在世人眼里便是如斯神秘。历代效忠于晋的云氏,不同于其他名门望族,世人对它的了解仅止步于云氏子弟的出色、云氏族长在晋国的权威,其余高门大院内的所有便如被封于铜墙铁壁内一般,无人知晓。 云翊斜倚在凉亭的长椅,拿着一本泛黄的佛经细细的想着,家母嫁入楼家十六载,竟无人知晓她来自云家,如此云氏的厉害便可见一斑了。 时近傍晚,刚下过雨的天气带着一丝清爽,柔柔的轻风拂面而过,带起了少年如墨如缎的长发,清隽的面庞依旧紧紧得绷着,融融的晚霞衬着他点漆的凤眼,更添几分颜色。 抱着小竹筒紧盯着他的花姜小脑袋瓜里忽地蹦出了一句族学先生教过的一句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原来我也懂得吟诗呢,花姜心里傻乐了一把。决定奖励自己的才华,于是抱起石桌上的桃花酥喀嚓喀嚓地吃了起来,一双猫儿眼还是紧紧瞧着云翊不动。 论亲缘,花姜是现下云氏族长的孙女,本应在云家呼风唤雨的大小姐因为自小目睹了双亲的相继惨死变得呆呆傻傻、不善言辞,也因此不讨族长欢心,在族学里受尽欺侮。 虽说云翊早已习惯了她的目光,此时也有些不自在起来,不禁回头看了看刚好吃撑的花姜。 花姜:“嗝!” 云翊:“......” 正从外面采买药材归来的云巧巧恰好看到这一幕,笑吟吟地走过来,伸手拍了拍花姜的小肩膀,道:“花姜怎么总盯着哥哥看?” 花姜面无表情的小脸严肃道:“哥哥、好看。” 云巧巧乐了一会,冲云翊笑道:“你还没见过小太子呢吧,那浑小子说今日要过来,应当就在这会了。” 她说的小太子,便是云翊日后必要尽忠之人、当今晋国储君——君夙。 云翊低头翻了翻佛经,心里也是好奇自己以后辅佐的真龙天子是何等模样。 只一会,一个蹦蹦跳跳的小胖子蹦进了凉亭,扯着嗓子嚎道:“巧姨,姜花儿,我来啦!”小胖子大致与花姜差不多的年纪,穿着大红的锦服,翠绿的腰带,翠绿的靴子,身上的肉随着他的动作有规律地晃着,胖胖的脸上带着傻兮兮的笑容。 云翊觉得他看到了一个火红圆山楂,不,是带着叶子的会蹦哒的火红圆山楂。 云巧巧瞧着君夙红配绿的造型,笑得打跌:“你这品味真是越来越一言难尽了啊!” 刚消化了一会的花姜面无表情地又抱起了另一盘桃花酥开始喀嚓喀嚓地吃起来。 看到凉亭里众人的表情,君夙傻呵呵挠了挠头:“这不是皇奶奶非得打扮成这样么,我也不好说啥......” 说完又想到皇奶奶让他过来的目的,于是屁颠屁颠地挪到云翊面前,摆出了一个自认为很是霸气的表情,道:“嘿嘿,哥们儿,以后就一起掏鸟蛋掏蛐蛐打山鸡了,你放心,有本太子的一口肉,就不会少了你的汤......” 云巧巧踹了他屁股一脚,“太后让你干嘛来了,瞧你那浑样!” “皇奶奶说让我来找云翊,多跟他学学,一嘴官腔,我可不想那样说,我这样多显诚意啊!”小胖子咧嘴道。 外祖父把他从战场上神不知鬼不觉的救回来,便存了让他接手云家的心思。云氏历代族长会与当任君主定下血誓,无论拜将入相,全心辅佐,不忠则死。 云翊看了看傻乎乎的圆山楂,按了按抽痛的额角,心里暗叹了口气,任重而道远啊。 第三章 唯不忘相思 日子在不经意间总是过得很快,云翊每天雷打不动的翻着静心的佛经,花姜依旧一个人不言不语地抱着小竹筒乱跑,君夙还是坚定不移的走着掏鸟蛋掏蛐蛐打山鸡的灵巧小胖子路线。一个闷热的炎暑便如此不声不响地度过。 时近八月中旬,几个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云氏族长在朝廷请了休沐,带着一干仆从和行李浩浩荡荡回了云家。 云氏族长云苍年近六旬,头发花白,脸上带着属于普通老人的平静随和,若不是那一双内敛精明的眼睛、一身抹不去的威严贵气,谁也不敢将他认成杀伐决断的云家家主。 云苍走至前厅,看到恭敬等着的一干小辈们,摆了摆手止了他们的行礼,坐在上座后点了几个庶族小辈查问了一下功课,严肃的训诫了几句。接着缓缓道:“明日是亡妻祭日,斋戒三日,众小辈跪祠堂尽孝半日。” 见小辈们皆恭敬应了,云苍眼光一扫,唤道:“云翊。” 云翊恭敬出列:“外祖父。” “明日晨起随我祭拜你外祖母。” “是!” 到了第三代,嫡出的男孩单单这一个几个月前从外面认回来的小少爷,瞧着这老爷的青眼有加,下一任族长之位也大抵是定了,于是厅里众人便各自有了考量。 这个天气早晚微微有些凉意,第二日竟应景的下起了秋雨。云巧巧难得起了个大早,到云翊住的竹舍小心的叮嘱他:“老爷子年年祭拜单他一个人前往,年年背个大木匣大抵是字画什么的,你要是接过来了可千万别淋坏了他的。”说完又把一袋干果塞进了他怀里道:“这一趟大概午后方归,路上饿了吃。” 云苍果然拿了个大木匣子,云翊要接过,老爷子笑道:“我怕你淋坏了它,你便举着伞吧。” 祖孙二人朝着云氏祖坟赶着,似乎这个外孙很是让老爷子满意,云苍一路上问了问他的伤情,说着官场江湖的一些趣闻,倒也算相谈甚欢。 “其实有一事孙儿一直不明。”云翊踌躇着开口,“花姜...如何成了那副样子?” 老爷子闷着声走了一会,半晌开口道:“这个孩子也算是我这个做爷爷的对她不起。”山风一过,细细的秋雨打在这老人的耳畔,云翊突然觉得他老了很多。 “我与阿秋,就是你外祖母,有三个孩子。”云苍看了看他,“小泛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又是男娃,我与阿秋很是娇惯他。云家的孩子历来出色,小泛却出人意料的普通,又不长心。外出历练认识了一个魔教妖女,娶回了家却害得云家差点被魔教吞并。云家子弟死的死,伤的伤。当时阿秋几近临盆,妖女设计,母子都没能保住。不孝子饮罪自尽,那妖女便被我杀了。花姜是小泛的女儿,不巧撞见了他父亲母亲死去的场面,自那事后,便不言不语,痴痴傻傻。” 老爷子说得平淡,但其间凶险哀恸连他这听者也都是心寒。一夕之变,妻子惧亡,余留的孩子也有无法消弭的芥蒂。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不一会也走到了云氏祖坟碑林,谁知云苍并未停顿,领着他越过去,行至了碑林后方一个灵秀的小山头,山头没有碑林的肃杀,旁边一个小巧的月牙湖在雨中微漾,平和毓秀。 云翊晃了晃神,跟着云苍走到湖旁,湖旁只有一座老坟,却是经常打扫的模样,没什么杂草。此时雨势小了很多,老爷子点起了火,打开了抱了一路的木匣子,动作很是轻缓,将那一张张游龙转凤的字画烧了起来,露出了一副云翊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 “我年少时武功拔尖,却不通文字。打小一直喜欢阿秋,可阿秋偏生看重那些个舞文弄墨的臭小子,我的字丑的紧,便央着二弟给我写着了一堆风花雪月,三天两头跑去送给阿秋。成了亲后,我怕阿秋发现,每日偷偷练着书法,倒是也有了些名堂。阿秋很喜欢我的字,我也是很久之后才听她说成亲之前就知道我拿着二弟的字哄她的,”云苍怀念地笑了两声,“她这个灵秀的才女也败给了当年我这个混小子。” 撑着油纸伞,云翊心头被触动着,这并不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却是这个顶天立地的云氏族长在宦海沉浮、世事艰险时心头的一盏长明。母亲在时常爱研读这样一句文章: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寥寥数语,便知深情。 微弱的火光映着云苍已经花白了的发,老爷子似乎已经从往事里走了出来,沉默了半晌叹道:“混小子没能照顾好你......” 云翊感觉心里一痛,无言的看着此时格外脆弱的老人。 天色依旧是阴沉沉的,山中的秋雨似乎格外凄凉,衬着这一点火光也格外温暖,云苍将最后一幅字放进了火里,默默地看着它化为灰烬。随后起身唤道:“回去吧。” 撑着伞跟上,云翊暗自回头看着那个坟碑:爱妻云素秋之墓——云苍立。 他忽地想起了老爷子最后一幅字有两句诗,遒劲的笔锋,苍健的字体,却带着无人可诉的凉意: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世态炎凉,人心莫测,有些不变的东西更是可贵。 第四章 风定长风堂 漫天的黄沙、诡异的雷雨、无边无尽的血色,又是身边之人不经意刺过来的短剑将自己掀翻落马...... 云翊猛然睁开眼睛,脸色苍白的坐了起来,下床摸索着点起了油灯,有些颤抖的趴在了书桌旁。 这个梦境从自己被救回云家时至今日两个多月从不间断,每至夜晚都无法入睡。云翊无法接受那些死亡,尽管白天自己伪装的多么若无其事,他心里也处在崩溃的边境。 他四岁随父亲习武,十一年寒冬酷暑不曾间断,本来在同龄少年中引以为傲的内力现在却随着他起伏的心境开始难以运用自如。云翊闭了闭眼,撑着坐了起来,稳了稳心绪,翻开老爷子送过来的佛经,开始临摹。 松烟墨的清味渐渐抚平了与他的恐惧,墨峰回转之间,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夜已经很深了,门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吱嘎一声,云巧巧俏生生的立在门口,依旧是毫无装饰的松松发髻,一身干练的天青色短打,背着一个小巧的包裹,瞧见云翊坐在灯下,不禁挑起了秀致的眉,“都什么时辰了还在温书,仔细点自己的身子。” 合上了桌上的佛经,云翊沉默盯着自家小姨暗含焦急的神色。 看着少年昏黄烛火下黯然的眉眼,云巧巧叹了口气,走近虚虚揽着他,忧心道:“姨本想着留在云家日后护着你和花姜,可是有些事情我总该去做个了结。姨想着,你这未来云氏家主的位子是定了的,族人待你必是恭敬。花姜受的委屈,不外乎是那些被她娘害过的旁系子弟,你能护着便护着,若不能也万不可意气用事。很多事情,你不够强的时候是没有办法的。” 云翊听懂了她话里的深意,知道她这一走约莫是归期难定的,这个在他失去所有之后带给他亲人温暖的小姨也要离开了啊。 女子平日里总是嬉笑怒骂的面容如今只余冷肃,她抿了抿唇,挤出一丝笑来,“小姨或许很快就回来了呢。” 烛火明明灭灭,衬得女子离去的背影有丝飘渺,云翊晃了晃神,总觉得心里很是难安。 灯油缓缓耗尽,天色也几近明朗,他才回过神来,想起今日还要带着花姜入族学,便开始起身收拾包裹。 云氏家风很是自由,小辈跟前除非必要一般没有侍从,凡事讲究亲力亲为。入族学后便住入族学内院,至学成方归。 刚收好包裹,回头便看见小花姜已经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等他了,过去揉了揉她的头顶,从膳房包了几个热乎的豆包递给这个小馋猫,便跟着门房上了马车去往族学。 花姜似乎已经知道云巧巧离开之事,整日里盯着云翊亮亮的猫儿眼也黯淡了下来,小圆脸面无表情的嚼着平日里最爱的豆包,不言不语。 族学坐落在离云家不远的洗砚山下,山以翠色浓如墨,兼之云雾缭绕,颇有泼墨之态而得名。云翊领着花姜下了马车,入眼便是青砖黛瓦的园林,族学绕水而居,环境清幽,说不尽的雅致风流之感。 旁系子弟的马车也陆续到了,都是与他们差不多的年纪,一水儿的云氏广袖云纹衫,各个下车瞧见云翊便过来问安,却都一致地忽略了他身侧的花姜,几个年纪小些的神色间还带着对她隐隐的厌恶。 云翊都不动声色的一一点了个头将众人神色收入眼底,便领着花姜往学堂走去,学堂名曰:长风堂,内里布置倒和普通私塾无甚区别,云翊挑了一个无人的空座,花姜便挨着旁边的空座坐了,默默地从纸包中继续掏出豆包来吃。学堂多数人只是静静地坐着温书,也有一些对花姜时不时露出忿忿之色,但大抵是看见云翊的态度不敢造次。 或是处于山下的缘故,长风堂毫无初秋的燥热,凉风淡淡,是个静心习字的好处所。云翊把包裹中的书册、纸砚一一掏出,心里有些满意。 抚卷正待落笔,余光却瞟见小胖子君夙正扛着个硕大的包裹蹦了进来,包裹巧妙地盖住了他的上半身,看起来好似一个长了腿的大包裹。 大包裹蹦达了过来,露出一张白面团似的傻兮兮胖脸,笑吟吟的把一个小盒子撂给了花姜,“姜花儿,宫里刚出锅的杏仁酪,接好喽!” 花姜双眼亮晶晶打开盖子吃了起来,对周围人仇视的眼光毫无所觉,小胖自来熟地坐到了云翊后座,乐呵呵的开始布置笔墨纸砚,又转了转眼珠,戳了一下前面的云翊,笑道:“翊哥儿,我大字不识几个,巧姨说你学问可好了,以后多照顾照顾啊。” 云翊回头瞧了他一眼,小胖子今日没有打扮的花花绿绿,与他们一样的广袖云纹衫倒是衬得眉目有几分清秀,心下稍微对这个主子满意了些,淡淡道:“太子想要博学强识是江山社稷之福,云翊自当效犬马之劳。” 小胖子霸气的一挥手,笑眯眯道:“翊哥儿你想多了,我是说日后我若是课上休憩、借阅你的课业观摩,你可要替我打掩护啊。” 云翊:“......”我不该期望太高的。 第五章 密雨侵薜荔 云氏族学学风很是严谨,其他人见了当朝太子仅是惊讶了一瞬,便又正襟危坐地开始温书。 当朝太子小胖子嚼着从花姜手里抢下的最后一块杏仁酪,口齿不清地趴在桌案上痛心疾首道:“苍天呐——真是一群无聊透顶的小老头!!!” 云翊不动如山地默诵课业,花姜恢复了些精神,舔舔嘴角杏仁碎末,猫儿眼又亮晶晶地围着他打转。 约莫过了一刻钟,洗砚山下传来三道浑厚的钟声,好似山寺梵语,清心而不失庄重。学堂内众小辈都合上书本翘首以待,云翊见了,也抬眼朝门外望去。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步伐快而不失稳健,少顷便跨门而入,来者发显衰白,与云苍差不多的年纪,形貌清瘦,越发衬得一双狭长的眼睛神采奕奕,举手投足皆是正统儒家风范。 这般作派,老先生必是云家家主二弟云仲无疑了。传闻这云二老爷乃当世大儒,云氏如今小辈皆出自他门下,便连当今晋国国主也受过他的教导。 云仲一袭广袖云纹衫,不过在颜色上稍显暗淡,他端坐在红木讲案后,眯着眼睛扫了一眼下面的众人,沉声道:“按规矩,开课首日抽查往日课业。云亭何在?” “先生。”一个面貌清秀的小少年忙站起行礼。 “如今四国于境内如何分布?” “正北陈国,东北鬼戎,西有楚国,南方晋国。”少年不卑不亢。 “不错”云仲点了点头,示意云亭坐下,又唤道:“云翊。” “先生”云翊学着云亭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 “我问你,‘君子怀德,小人怀土’此句出自于何书何章?” “《论语》里仁第四。”云翊脱口而出。 众小辈一阵哗然,他们并未学习《论语》,即使是学过的书册,也未必能张口道出出处。 小胖子在后面得意地冲周围人哼哼:“看见没有,厉害吧,这可是小爷我的把子!” 云仲打量了云翊一圈,见他气度凛然、沉稳内敛,满意地露出一个笑来,示意他坐下,脑袋晃了晃,道:“花姜。” 小花姜迎着一些人幸灾乐祸的眼神,呆呆的站了起来,小手不安的攥在一起。 “《族训》倒数二页第五句训言是什么?” 花姜依旧不做声,面无表情地盯着桌案,不知在想什么。 小胖子忿忿不平地嘀咕:“死老头公报私仇,这不是存心刁难人么!” “什么私仇?”云翊回头问道。 小胖子凑过来小声道:“好像是云仲他儿子在花姜她娘当年做的祸事里被误杀了。” 云翊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中年丧子,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云仲抬了抬眼皮,盯了花姜一会,见她一直不吭声,脸上渐渐浮起怒色,冷笑道:“为师问话不答,目无尊长,此乃罪一;检查课业一概不知,不学无术,此乃罪二。依族规,”他顿了顿,扬起了灰白的眉毛“廊外罚跪半日。” 花姜面无表情的小脸似乎没有反应,但是微颤的身形还是泄露了她的几分难堪。 捏了捏手中的狼毫,云翊施施然站起,低头恭敬向云仲行了一礼,朗声道:“学生进来观书,有一句总不能解,敢问先生,‘复仇者不折馍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何意?” 此句出自《庄子·达生》,意为报仇的人,不去折断宝剑;虽然忌恨心极重的人,也不怨恨风吹落砸了自己的瓦片。堂内众人听出了云翊的话外之意,诧异于他的针锋相对,皆惶然噤声,气氛倒是陡然凝重了起来。 花姜苍白着一张小脸转过头来看他,猫儿眼流转出几分神采。云翊却是一副恭敬谦逊的学生模样,低眉敛目、八风不动,好像浑然不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 云仲此时也收敛了怒色,捋了捋胡子,似笑非笑道:“飘落之瓦便是伤人之物。” “学生却以为”云翊一双点漆凤眼墨沉沉地望向他,“风之祸耳,瓦实乃无心之物。” 小胖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高叫了一声:“说得好!” 学堂内一片哗然,在云氏一族,云仲在学识上的造诣从无人敢挑衅,这小少爷为了一个祸乱家族的妖人之女寸步不让,自然惹来一片议论之声。 “哼!”云仲不悦道,“今日为师就给你上这第一堂课,告诉你何为尊师重道!你们两个,廊外给我跪着,午时也不必去饭堂用饭了。巧得很,午后也并无课,就一直跪着吧!” 云仲眼神阴冷地扫了云翊二人,云翊勾了勾嘴角,低头行了一礼,便领着花姜往门外走去。 “等会儿!”小胖子从后座蹦达了起来,脸上的肉颤颤地,像个从锅里翻起的白胖元宵。 云仲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一拍桌案,吹胡子瞪眼道:“你又什么事!?” “嘿嘿......先生啊”小胖贼笑了两声,“学生看廊外那什么秋景如画的,甚为向往。不如我也一起跪着呗!” “滚!都给我滚!!!” 云翊回头看了看颠儿颠儿跑过来的当朝太子殿下,挑了挑眉。 不错,虽然资质差了点,头脑也差了点,仪态......基本惨不忍睹,这份义气也算难得了。 第六章 可慰风雨夕 几近辰时,毒辣的秋阳铺天盖地的照了下来,没过多久少年的锦服便都层层汗透。 小胖子也被晒得蔫了,脑袋一点一点地,开始打起了盹。 云翊偏头看见花姜不适地挪动着,从衣襟里拿出两个云巧巧送过的手帕,依次叠好,轻声唤道:“花姜,把膝盖抬一下。” 花姜呆呆地看着云翊把叠好的手帕垫在她的两膝下,又细心地替她整好衣摆,一向冷峻的侧脸流露出几分认真温柔的神色来。她突然觉得眼眶很热,瘪了瘪嘴,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是沉默压抑,不像同龄的女孩子肆意的发泄委屈,只是看到簌簌的泪珠不停的从眼眶滚下来。 云翊叹了口气,摸了摸着她的头,道:“我今天故意做这些事,一是告诉所有族人当年的事情不该怨到你的头上,表明我的态度。二是告诉你一个道理,哥哥势单力薄,你也身无长技,所以不必要的意气之争只是让自己难堪,我们能做的就是一步步变得强大。你试想,如果今日哥哥是云氏族长,你是云仲,又有谁敢如此欺辱你?” 花姜紧巴巴地盯着这个处处为他思量的兄长,心绪早已几番峰回路转。 她记事记得很早,四岁的时候她还有一对疼爱她的父母,家主那个时候也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好爷爷,经常抱着她满山的跑,过年过节的时候,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着团圆饭、一起祈愿来年平安喜乐...... 但是后来她什么都没了,她亲眼看到自己的生父拔剑自戕、也亲眼见到疯魔的母亲残杀着其他的云氏族人、更看到了她爷爷毫不留情地将她母亲一刀毙命。 父母死后,族人的怨气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她不是傻了,是面对这些心存恶意的人慢慢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说话了。爷爷不要她了,唯一关心她的巧姑姑也常年在外奔波,做什么都是一个人,是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罪人。 后来,她见到了这个哥哥。哥哥刚进云家的时候受了重伤,昏迷了将近百天,爷爷领着云氏所有医者轮番照顾,才把他的命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姑姑告诉她这个哥哥是她很亲的堂兄,是要比其他所有人都亲近的。她很欢喜,于是整日的跟着他,怕他也不要她了,也会讨厌她。但是没有,她的哥哥站在云氏所有族人的对立面,在护着她。 花姜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哥哥,花姜会、会用功、的!要变强、保护哥哥!”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因为我只有你了,哥哥。 云翊这才笑开了,他没看错,这孩子受了这么多侮辱还是有着一副赤子心肠,倒令人更加心疼了。 阳光又毒辣了几分,晃得人睁不开眼。小胖子大概被晒得急了,悠悠醒了过来,微微动了动,随即一张胖脸皱成了一团,哀嚎道:“奶奶个熊——大爷我的腿要废的了!!!” 花姜:“......” 云翊:“........在坚持坚持吧,晚上回去我给你拿药膏。” “嘶嘶——”小胖子叫了两声,笑呵呵道:“不必了,我晚上要回宫里去的,不与你们住一处。” “嗯,伤口好好处理,明日还有武课。” “哎呀,晓得晓得!本大爷别的没有,皮还是很厚的!”小胖子豪迈的挥挥手。 “噗。”花姜在一边捂着嘴笑他,猫儿眼流光溢彩,娇俏非常。 明艳的阳光洒落在廊外的庭院内,澄净高远,正是一片良辰美景好风光。 翌日,按照规矩,族学第一堂武课不在练武场,要在长风堂传受武学道义。 云翊坐定后,询问了一下周围小辈云仲昨日教授的课业,便拿起了书,把花姜唤过来,给她细细讲解书中内容。花姜也一反往日的沉默,认真的回答云翊的提问,伶俐非常。 两人你来我往倒是引来了不少目光,几个少年围着昨日回答问题的云亭,惶然道:“亭哥,听说那小子日后八九不离十就是家主了,就冲我们以前对花姜那态度,他不会收拾我们吧,亭哥你给想想办法呗!” 云亭不屑的哼道:“那小子想当家主也得看我同不同意!你们急什么,日子还长着呢,看看你们那点出息!” 其他人谄媚的应着他的话,唯唯诺诺,做小伏低。 他们的声音也不算大,但云翊练武多年,耳力非比常人,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经意地瞥过去一眼,记住了那边所有人的长相。 浑厚的钟声又起了三响,众人开始安静的坐下。没过多久,一道身影从门外滑了过来。 趁机从后门溜进来的小胖子扑到后座上嘀咕道:“凌波微步两仪拳近步鸳鸯连环腿......是哪个?” 来人“哐”倒在讲案后,露出一张喝的通红的脸。 小胖子露出的表情像是吃了屎。 众人:“......”又喝醉了啊。 云逍微微坐正,一条腿搭在了案上,鬓若刀裁、浓眉星目,一身雅致的广袖云纹衫硬是被他穿出了风流之态,要是没有那摇头晃脑的醉鬼样子,倒也算是一个英挺的公子哥。 他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睛懒懒道:“胖儿,胖儿呢?” 小胖子憋屈地站了起来,委委屈屈地瞪了他一眼:“师傅。” 云逍睁开眼看了看他,恨铁不成钢道:“我说你怎么还那么胖,我让你练的功法都练在猪身上了吗?” 小胖子狗腿道:“是是是。” 云翊和花姜被他的怂样惊呆了,齐齐盯着这个新鲜出炉的脓包。 云逍大手一挥,将一本书撂了过去,看到小胖子接好,恍惚道:“《灵梭掌》,一个月练成。” 小胖子苦哈哈地坐下,胖脸悲伤地皱起。 前座一个刚入学的云氏小辈傻兮兮地问旁边的人:“师傅是不是喝醉了啊?我感觉他都坐不稳了呢,这样怎么传授道义啊?” 醉鬼云逍怒视过去:“是谁?谁说我喝醉了,我刚才有说错什么么,有吗?!” 小辈吓得结巴道:“没没没、没有。” “那好。”醉鬼满意道,“上下一道菜!” 众人:“.......” 所有人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被醉鬼师傅一一发了一本功法,皆勒令一个月内练成。云逍摇头晃脑看了一圈,悠悠地指了指默不作声的云翊,“那个新来的谁,叫什么来着?......后羿?你的书拿了么?” 众人:“......” 云翊站起来无奈道:“学生云翊,未曾拿到。” 云逍摆摆手,撂了一本书过去:“叫啥都一样,接好了。《出岫决》,十日之内练成。” 众人在经历了昨日文课的打击后,对这种差别待遇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有云亭一群人暗自磨牙。 云亭一双眼睛阴沉沉的瞟了云翊一眼,云氏一族传嫡不传庶不假,好不容易这一辈嫡系死的死、走的走,论亲缘论学识他云亭都是不二族长人选,无端冒出来一个嫡系少爷死死压他一头,这让他如何甘心。 走着瞧吧云翊,尽管和那个妖人之女混在一处,总有收拾了你的那一天! 云逍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似乎要走出去。但是醉得狠了,一摆一摆地看着好像就要倒了下去。 小胖子灵活地窜了过去,狗腿地扶着云逍道:“师傅你醉啦,来来来胖儿扶你!” “你这个小胖猪,”云逍惬意的靠着他走了出去,口齿不清道,“睁开你的小狗崽子眼看看、为、为师哪里醉了.......” “是是是......”又是猪又是狗的,我到底什么个品种? 两人走远后,长风堂又恢复了安静。众小辈纷纷翻开功法研读,似乎对师傅的不靠谱早已见怪不怪了。 云翊翻了翻这本《出岫决》,略略扫了一眼,可以看出有云氏武功的变幻飘渺之处,简单的入门功法,十天足够研习透彻了。 偏头看见花姜扒着自己那本功法细细地读着,猫儿眼亮晶晶的,跟看到她心爱的蛐蛐一个表情。 “喜欢武学?”云翊笑问。 花姜听到云翊的话,乖巧地点了点头,“喜欢,变厉害!” 云翊略思索了一下,“我来之前,你习了基本功法吗?” “习了!”花姜得意地扬起了小脸,“花姜厉害!” “基本功不可废,往后日日勤加练习,哥哥来考校你。”云翊拍了拍小花姜的发顶。 “好啊!”小孩似乎对自己的武功相当自信,小脑袋点了点,像个傲娇的猫儿。 看见花姜越来越生动的样子,云翊也微微欣然,能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长大,舅舅在天之灵也当欣慰了。 第七章 几番月色照 忠心的狗腿子小胖子颠吧颠吧跑了回来,在自己的书案旁猥琐地翻开了一册话本,沉醉不已。 过道那侧的花姜瞧见他随着话本剧情时而动容、时而愤懑、时而垂泪的狰狞表现,不觉生出了几分好奇,挪了挪座椅,伸出小脑袋探看话本的名字。 书册上赫然是一纵明晃晃的正楷:《两太守强夺娇俏孤女》。 花姜:“······”总觉得江山社稷堪忧啊怎么办!? 云翊偏头看了看旁边诡异的两只,淡淡道:“午后一个时辰练武场等我。” 花姜兴奋地点头,自己终于能在哥哥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了。 小胖子一脸呆滞:“??!” 到了约定的时辰,三人顶着灼人的太阳站在了空无一人的练武场。 云翊瞥了眼按他吩咐站得笔直的二人,转身靠在一颗梧桐下,趁着树荫翻开了未看完的佛经。 小胖子不甘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道:“我不想站了!老子快晒熟了啊啊!” 云翊静静地翻了一页,“马步,两个时辰。” 花姜老实的摆正了姿势,小腿一跺,扎起了马步。 小胖子嘟囔了两句,不情不愿的蹲了下来。 一块石子飞了过去,力道颇大地打在了小胖的膝盖上,让他一个趔趄扑了个狗吃屎,云翊面无表情道:“两腿平行开立,两脚间距离三个脚掌,下蹲,脚尖平行向前,勿外撇。两膝向外撑,膝盖不能超过脚尖。胯向前内收,含胸拔背,勿挺胸,胸要平,背要圆。虚灵顶劲,头往上顶。起来,站好!” 小胖子哀哀地站了起来,瞄了瞄云翊的死人脸,吓得胖脸一抖,赶紧摆出了正确的姿势。 两个时辰的桩步对基本功稳妥的花姜来说仅是有些腿酸,不过对自打练功以来从来插科打诨的小胖子殿下来说,他只有一颗想要猝死的心。 腿已经开始不听话地打起了摆子,他偷偷回头看了看专注读着佛经的云翊,悄悄往上收了收腿。 比刚才更大的石子飞来,正中臀部,小胖子殿下“嗷”的一声,再次光荣扑街。 吃了两次土的太子殿下终于怒了,蹦起来刚要发火,对上云翊那张冷到掉渣的面瘫脸,突然一阵心虚,色厉内荏道:“本太子不想蹲了,不学武功了,反正长大了会有暗卫保护我的!” “是吗?”云翊冷冷道,“那你想做什么,看话本?” “噗!”花姜突然想起那本《两太守强夺娇俏孤女》,肩膀笑得一抖一抖。 云翊微怒:“起来,蹲好,再偷懒,加半个时辰。” 小胖子默默垂泪。 两个时辰结束后,小胖子两眼一翻,练武场边上的小太监们立马鬼哭狼嚎的冲上来将他们尊贵的太子殿下扶上了软轿。 花姜在一边帮着忙,一边鼓着张小圆脸语重心长对小胖道:“你不许怪哥哥严苛,如果基本功不打牢的话学什么武功都没用的!” 小胖子虚弱地对这个兄奴给予了一个无可救药的眼神。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云翊看了看渐沉的天色,合上了手中的佛经。 花姜好奇地探头过去,“哥哥,为何你总在看佛经呢?如此艰涩难懂,有什么用处呢?” 摩挲了几番手中的书册,云翊神色不明,“老爷子拿来的,想是怕我心有阻碍,武功难以精进。” 花姜看着他晦暗的神色,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好的话,不禁懊悔不已,忙不迭上前拉着云翊:“哥哥,花姜好饿哦,我们一起去膳房用饭吧!等晚上哥哥在院里在帮我看看师傅发的功法,好多处我都看不太懂呢······” 云翊低头看着花姜紧张兮兮地小模样,不觉心头一暖。他静默地想着,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如此在乎过他的感受了。 九月微凉的晚风轻轻地拂着,绕着跌落的桐叶留下三分秋色。 如今四国中论富庶太平属晋国最强,但百姓心里都清楚的很,晋国河清海晏的景象靠的是他们一群治世能臣,跟他们这个骄奢淫逸的国君可没有半点关系。 小胖子回了宫便被一路抬到了太后的慈宁宫,下了轿便哀哀叫着扑到了他皇奶奶的怀里。 张太后一把老骨头被扑的差点散了去,笑着拍打了他一下,“我的乖孙儿听说今天练武去了?” 胖脸愤愤地皱起,“您老可快别提了,都说让我与云翊交好,我倒是想呢,人家都快把我的小命玩没了!” “尽是胡说”张太后慈爱道,“云家世代效忠我晋国,你如今势单力薄,若想稳稳地登上皇位自然要依靠云家的力量。我倒听说这个云家小子很是不凡,他愿意忠于你,你自当好好改改自己那些轻浮脾性来。” “好了好了,知道了”小胖子浑不在意,“皇奶奶,不是说好今天给孙儿做百果糕的吗?在哪呢哪呢?” 张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今皇帝昏庸不理朝政,宁王居心叵测,整日拉帮结派,这个被给予厚望的太子又是个浮躁性子,实是难当大任。看来只能寄希望于云家能好好帮着磨砺磨砺了。 “在后厨给你温着呢,凉的伤胃。跟皇奶奶过来。” 天色已暗,九曲回廊被月色衬得别有一番温柔。族学内设有闲居供云氏弟子居住,两个弟子设一个别院,院子空旷自然,自有一番清简朴素之气。 云翊将花姜的《藏星剑诀》细细研读了一遍,“师傅发的功法只是云氏入门功法,入门虽说招式不难,但必须领会到云氏武功的奥义,才能顺利迈这出第一步。” 花姜小脑袋点了点,“招式确实简单,演练时却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云氏功法意在缥缈变换,讲究出其不意、攻敌不备。看好,”云翊拔出手中铁剑,剑花一挽,凌厉的剑气百转千回,藏星剑诀的十式被一一演练开来。 此时的别院很是寂静,借着暧昧的月光,少年清俊锋利的面容也似乎柔和了下来,层层招式递进之间,恍若流风回雪,清寒摄人。 “捧月三更断,藏星七夕明。”云翊将剑尖一顿,盯着花姜缓缓道,“此剑法旨在大巧若拙,借用招式的变换来隐藏杀机,迷惑对手,趁其不备。最后,” 铁剑蓦然一抖,少年身姿变幻莫测,一息之间铺天盖地的杀机将花姜锁定,未及回神,泛着寒意的剑尖便抵在了喉边,云翊淡淡道,“杀之。” 花姜小心脏一抖一抖地接过了云翊手中的剑,吓得惨白的小脸不停冒着冷汗,呐呐着不知该说什么。 看到小孩被自己吓到了,云翊笑着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慢慢来,你基础功很好,学起来不会很难。” 自我安慰好的花姜又眨起了大大的猫儿眼,“哥哥你好厉害!胖子说你四岁就习武了,是跟大姑父学的吗?那大姑父岂不是更厉害!” 本来温柔的少年一点点收敛起了嘴角的笑意,他抬头看着已上中天的月亮,没有作声。 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花姜缓缓地坐到了少年身侧,难过低垂着头,好像自己又说了愚蠢的话。 “他很厉害”云翊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可是他不要我了。” 已经接近子时,花姜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云翊临走时的样子,脸色灰败,薄唇死死地抿着,平时冷静淡漠的一双凤眼也是毫无神采。 “不行!哥哥不会做傻事吧?!”花姜赶紧套起外衣,手忙脚乱地往外院跑去。 云翊的房间映着昏黄的灯光,花姜不禁松了口气,凑到半掩的门前看过去,屋内并没有人,油灯似乎刚点不久,让她一眼就看见书案上被撕得粉碎的佛经。 心里不免狠揪了一下,哥哥平时如此冷静的一个人,不是情绪到了崩溃的地步,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花姜开始慌乱的找了起来,这里都是小辈的住处,不能高声呼喊,只得毫无目的走着。 闲居后面是一大片竹林,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飒飒作响,黑沉沉看不到尽头。 花姜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借着月光一点点摸索进去。 没走多远,她稍稍抬头,便瞧见了找了很久的少年。 子时将尽,月光更通透了些,莹莹如雪,淡淡的笼在竹林深处。云翊背靠着一根年老的湘妃竹坐着,头微微扬着,静静地盯着那轮温润的弦月。 少年无可挑剔的侧脸就这么映入了眼前,点漆如墨的凤眸流光待转,肤色好似莹润的苍白古玉,有着冰凉的触感。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抓着一根红玉的笛子,可能是抓的久了,骨节都泛起了窒息的白色。 这个人就像一幅雅致的水墨,却没有丝毫的色彩。 花姜站在原地愣神了很久,最终悄无声息地走了回去。她想,哥哥此时应该还是愿意一个人待着吧。就像前些年的自己一样,一个人静静地消化难以接受的结果。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 第八章 缘生缘起时 九月末清晨的风带着丝丝的凉意,卷着几分桂花的清味,一缕缕从木樨窗外往堂内游走,沁人心脾。 花姜懒懒地坐着,翻开那本《藏星剑诀》,困意朦胧地揉了揉双目。惫懒了好一会,方整了整坐姿,提了提神,睁开水灵灵的猫儿眼开始日常的偷瞄。 云翊依旧与她隔着一条过道,默不作声地翻着书页,整个人和往常一般精神,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被往事夜夜折磨不能入眠的人。 小胖子依旧在钟鸣三响之后吧嗒吧嗒地跑进学堂,将太后清早做好的百果糕扔到花姜手里后,便一屁股瘫在了竹凳上,伸着胖胖的小短腿叫唤道:“翊哥翊哥!” “何事?”云翊偏过了头淡淡的看着他。 君夙把胖脸神神秘秘地凑过去,“皇奶奶说让你下了晨课同我一道进宫,北方天山鬼戎部派人来了!” 塞了一嘴百果糕的花姜兴奋地将小脑袋伸了过来,手舞足蹈地表达了自己的好奇。 云翊看着她鼓得圆圆的脸蛋,脸上也不禁带了几分笑意,“自然是要带你一起的。” “喂喂喂!”小胖子戳了戳花姜的小脑袋,顶着一张严肃的胖脸道:“进了宫别总想着吃,那群北方蛮牛可是派了什么公主什么贤王的,别把本太子的脸都丢光了!” 小花姜鼓着脸蛋回敬了一个硕大的白眼。 云翊捻着泛黄的书页,沉吟道:“派来的有公主,所以是想和亲?” 托着肥嘟嘟的脸颊,小胖子愣愣道:“和亲?嫁给谁?父皇吗?” 一双深邃的凤眼淡淡地盯了过来,“天山鬼戎部盘踞北方多年,善骑兵机动之术,兵力并不弱。据说这代单于只有一位公主,冒然派来和亲,必然是北方错综的部落之间生了间隙。所以”,少年冷静地分析道:“这是你和宁王的第一场正面较量,争取到公主,拿到北方势力的支持。” “嫁、嫁嫁......嫁我?!”小胖子从竹凳上吓得弹了起来。 “没错,必须嫁你。” 午时将近,宫中的软轿在宰相府外一字排开,太后跟前的德公公一张保养得红光满面的老脸笑得牙不见眼,“这时间已经不早了,取巧走个小径,就不八抬官轿来接少爷了,想少爷您也不是只重排场的人。” 花姜还是第一次瞧见太监,有趣地盯着德公公时不时翘起来的兰花指,乐呵呵伸出小手比划着。 太后降尊纡贵的邀请若说十分心意,三分是事态确是紧急,而七分都是想看一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统领云氏、效忠太子的能力。在确定他有这个资格之前,看来老人家也并不想做些表面功夫。 云翊微微行礼,面上秋水无波,“德公公严重了,云翊今日一介草民,初次入宫,有不懂的地方,还请公公多担待。” “少爷折煞老奴了!”德公公看着主子们依次上轿,眯了眯浑浊的双目,依旧不明不暗地笑着,“起轿——” 今时今日,中原的东北方虽然近些年战乱颇繁,部落之间错综复杂,而论起兵力疆土,天山鬼戎部绝对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是以皇帝虽是昏庸,还是选在了四十九阶之上、最为正式的奉天殿来接待来使。 云翊领着花姜端坐在远离主位的案前,转着手里的金质酒盅,不紧不慢地想着:云氏的暗探并没有收到北方动乱的消息,所以鬼戎部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保全自身,而是安分久了终于忍不住了称霸北方的野心。 此次的阵势也是不小,虽说大臣中三公未曾到齐,但是太子党和宁王党的支持者也是占满了大殿,各个打着官腔虚与委蛇,看数量算是旗鼓相当。 小胖子被太后领着进殿,换上了一身五章元服,绣龙玄衣,孩子气地一屁股坐到了皇帝下首,对着太后威严警告的眼神吐着舌头。 云翊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便看他右侧早已经正襟危坐的宁王。中年人面白无须,嘴角始终挂着一丝温和的浅笑,配着郡王特有的三章青衣,倒是一副无害的模样。 笑里藏刀,少年默默地给了小胖子日后的对手一个评判。 皇帝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朝身边招了招手,太监立刻会意,扯着尖细的嗓子道:“传天山鬼戎部来使觐见——” 几通沉重的鼓声后,两道矫健的身影依次进了大殿。 为首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一袭扎腰式深蓝色开衩长袍、马蹄的袖角,镶嵌着宝石的牛皮软靴行走间噔噔作响。微黄的发从前方中间分开,扎着个发根,发根上面带两个精致的珍珠,下垂的发梢装饰着琉璃的玛瑙。少女下颌微微扬起,小麦色的脸上嵌着一双狡黠的杏眼,顾盼之间流露出草原儿女的英气,煞是动人。 两人站定时,皆右手放于左胸前,微微躬身行礼,后方依旧穿着一身骑马装的中年男子躬身恭敬道:“天山鬼戎部左贤王达奚·阿布列、公主达奚·嘉月,久慕大晋国君风仪,特来拜访!” 皇帝听罢朗声笑道:“鬼戎部与我大晋素来交好,贤王与公主来访令朕心甚悦。来人,赐坐赐坐!今日宫宴,众爱卿不醉不归!” “谢陛下!”两人躬身回礼,在太监的带领下入了座。 左贤王在席上与众人几番推杯换盏后,借着三分醉意,爽朗道:“大晋国富民安,小王很是敬佩!恰巧小妹适婚,愿与大晋一结姻亲,共襄盛举!” “贤弟美意,朕岂敢辜负!今日朕做主,嘉月公主看上了哪位公子只说便可!”皇帝晃了晃杯盅,一副主随客便的和气模样。 嘉月公主闻言粲然一笑,杏眼弯成了好看的新月,“陛下不要听哥哥乱说,嘉月今年才十一呢。我们草原人认定一人便是一世,陛下能不能让嘉月在大晋多待一段时日,去寻一寻自己的心上人呢?” “哈哈哈,公主原来是个性情中人!好,朕今日就派人收拾出一块府邸来,贤王与公主只管住下便可。” 云翊听到此处,不觉抬眼看向了太后处。张太后果然朝嘉月公主柔声道:“嘉月,哀家还记得你母亲刚出嫁时的模样,这不知不觉你都这般大了,哀家也老了。” 鬼戎部这代单于的阏氏未嫁前是太后宫里的大宫女,听说是以公主之礼出嫁,也是颇得太后的赏识。不过红颜薄命,生了嘉月公主后五六年便去了。 嘉月公主毕竟还是孩子,小小年纪丧母,一听到太后的话,不禁激动地站起:“母亲是太后娘娘宫里的吗?” 张太后瞧见少女的失态,心中微动,挽帕拭泪道,“你长得很像你母亲,哀家看到你是打心底的喜欢。当年你母亲虽在深宫服侍我,却也是才情容貌俱佳。以前总和哀家说,她若是有个女儿,希望她能好好跟着先生读书。” “当年我的名字就是母亲取的”嘉月微微红了眼眶,“陶嘉月兮总驾,搴玉英兮自脩。” “步余马兮飞柱,览可与兮匹俦。”宁王温文尔雅地笑道,“阏氏看来也是希望公主能择一良配,公主初到京都若有不便之处,本王府邸便在城南,小事小忙还是帮得上的。” “多谢王爷。”嘉月微微躬身致谢。 张太后拭泪的动作一顿,慈爱道:“孩子,你想不想跟着先生读书,一尝你母亲的夙愿?” “可以吗?”少女可爱的杏眼微圆,“嘉月听说中原的私塾女子是不可入的呢。” “公主有所不知。”云翊朝嘉月淡淡道,“在下相府云氏弟子——云翊,我族族学有教无类,凡我族人,无论男女,皆可入学。公主若有意求学,云氏一族愿为公主破例。” 一旁吞着宫里精致糕点的花姜听到云翊开口,吓得一口咽下了嘴里的残渣,急忙摆出了一个端庄骄矜的姿势,向嘉月公主微微点头示意。 在座的大臣渐渐开始骚动,若这公主当真去了云氏族学,整日与太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张太后只须略施小计,嘉月这太子妃是做定了。 宁王党果然坐不住了,兵部尚书郑英一双鹰眼直直盯向云翊,“公子此言差矣,早听闻云氏子弟求学时讲究‘三分饥与寒’,更是下人不可随侍。公主千金之躯,岂是来我大晋遭罪的?” 又转头朝皇上恭敬道“臣听闻宁王爷府上有一位讲师夏大儒才名远播,不如就请夏大儒时时去公主府上讲学,岂不美哉?” 张太后一双美目沉了沉,刚要开口,就见嘉月偏头问向云翊,“小哥我问你,族学是一群人一起上吗?” 花姜从云翊身后伸出小脑袋不停的点头,猫儿眼一眨一眨,“好多人呢。” “那各位大人就不必为嘉月费心了。”少女爽朗一笑,“嘉月是草原儿女,习惯热闹,能得云家的破例嘉月很是感激,只愿别嫌我粗莽便好。” “公主过谦了。”云翊微微抿唇,好看的眉眼略略生动起来,“公主方便时说一声便可,家主自当派人迎接。” 张太后瞧见一切尘埃落定,笑吟吟道:“瞧你们,哪里这么麻烦,我这不成器的孙儿也在云氏求学,嘉月今日来宫里陪哀家好好说说话,明日跟着宫里的轿子一起过去!” 说罢轻拍了一下吃得正欢的小胖子,递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小胖子一抖,差点噎住,忙喝了口茶水,抹了抹嘴巴,开始拍着袖子的糕点渣。 草原儿女向来矫健,又以力量为尊,嘉月瞧着这白白胖胖的太子,一副窝囊的样子,不禁心生轻视,也不过是个好吃懒做之流。 宁王爷瞥了一眼打量太子的嘉月,微微勾起了唇角。废物就是废物,得了云氏又怎样,不过是一滩扶不住的烂泥! 皇上似是瞧不见底下的暗波涌动,从头到尾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完了戏才好心情道:“众爱卿争先为朕分忧,朕心甚悦。来,一同举杯,祝我大晋绵延昌盛!” 云翊随着殿内一众大臣起身,偏过头,看向殿外。 正是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一片良辰美景好风光。 第九章 护君行世路 宫宴结束,云翊婉拒了德公公准备好的软轿,领着花姜趁着众大臣拉帮结派之际,溜出了宫门。 花姜站在奉天殿前四十九阶前站定,微微出神地看着黄昏下云翊的背影。 “来,”少年突然回过头来,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试一试从这汉白玉阶上走下去的感觉。” 暗黄的霞光模糊了少年清俊的侧颜,像是融化了久积的冰雪。 花姜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底重重的乱了一拍,有些无措地偏开眼,傻傻地盯着少年牵着自己的手,跟着他一阶一阶地走着。 “大晋的殿前汉白玉阶是各国中修得最高的,每一阶都恰到好处。”云翊望着四周肃穆的景色,沉沉道:“几百年的大晋,走过这汉白玉阶的臣子数不胜数,有人走上来指点江山、有人被推下去死无全尸。而你我,也注定走上这条路。” 四十九阶汉白玉,不时也就到了尽头。花姜此时好像才回过神来,胖乎乎的小手抓紧了少年刚想松开的手,猫儿眼全是坚定的神采,“花姜护着你,哥哥。” 云翊微微一愣,随即唇角便好看地勾起,伸出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前面宫门处植了很多醉肌红,你不是吵着要吃桂花糕吗?走吧,我们去偷一点。” “真的可以嘛?!”一想到糯糯甜甜的桂花糕,什么都抛到了脑后,花姜顶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兴奋道:“醉肌红做出来的桂花糕是不是红色的啊?” “那就要看李妈的手艺了啊,你个好吃鬼就别挑剔了。” “……花姜才不是呢。” 寿坤宫内,张太后卸了繁复的头饰,换上了一身素气的常服,便去了后厨。留下嘉月和小胖子坐在桌案旁干瞪眼。 德公公瞧着,便吩咐宫女们先从御膳房端来了糕点和茶水。 嘉月虽是公主,但游牧民族的习俗毕竟不如中原人来的精细雅致。她瞧着莹润的甜白茶盏中微微吐着清香的碧色茶水,心喜地抓起猛灌了一口,谁知刚入口便绿了脸色,“咳咳咳咳,苦死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一旁戳着马蹄糕的小胖子瞧见了她狼狈的样子,仰头呆呆道:“京都龙井啊,你难道没喝过吗?” “哼!”重重搁下茶盏,少女扬起了下巴,耳边的玛瑙微晃,衬得面色更是明艳,“难喝死了,中原人真是奇奇怪怪,自己没事给自己找罪受!” 小胖子自小在宫里长大,大晋的女子皆是温婉如水,宫里尤甚。哪里见过这般性情浓烈的女子,心中微微不适,撇了撇嘴,嘟囔道:“粗俗!” “喂!你个死胖子说谁呢?”少女浓艳的眉眼一横,“要不是看你一副不禁踹的样子,本公主早就一个马鞭招呼你了!” 小胖子想到自己那不稳的桩步、始终打不熟练的灵梭掌,只得暗自咬牙哼哼了两声,不敢再挑衅她。 得意地瞧了一眼他的怂包样,嘉月翘起了二郎腿,大殿内的公主风范早已荡然无存。一手抓着精致的糕点大口地咬着,一边嘲笑道:“在我们呼汗草原,哪个男儿不是能弯弓射雕?你看看你,胖就算了,还这么怂!” 小胖子低头狼吞糕点,他觉得如果他有内力的话,此刻会被气到吐血也说不定。原来没武功还是有好处的,嗯…… 站在殿外的德公公掏出袖口的手绢擦了一把脑门的汗,这太子自小娇生惯养的,哪里能消受的了这蛮横公主的脾气!真是苦了他们这些老骨头,跟在后面担惊受怕的,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哟! 云翊二人回了闲居,便领着一衣兜的醉肌红去了膳房。此时天色将晚,李妈正巧在膳房准备第二日的伙食,花姜一进门,就扑到李妈身侧,将衣兜递了过去,讨喜道:“李妈李妈!花姜明天想吃红红的桂花糕!” “好咧,我的大小姐!”李妈笑呵呵地接过衣兜,打开细细地挑着,“李妈在锅里给你们留着酒酿汤圆呢,宫里一趟喝了不少酒吧,快来尝一碗,还温着呢!” 三人其乐融融,昏黄的灯火映得人心都暖了起来。云翊低低应了一声,平日冷漠的凤眸也多了几分温柔,刚想接过李妈递来的瓷碗,就听到门外一个侍女高声唤道:“小少爷,家主传召,请跟奴婢来。” 穿过闲居,云苍就等在洗砚山下的小亭内,闲适地沏着紫砂壶内的茶水,瞧见他来了,招招手示意他坐在对面。随即将烫好的茶汤倒入两只茶盅内,一只推到云翊面前,拿起另一只细细地品着。 云翊端起茶盅轻抿了一口,茶香清冽的散在唇间,“外祖父今日未赴宫宴,是因为云氏今时尚不是暴露态度的时机?” “非也,我只是表明作为宰相的态度。”老爷子呵呵一笑,“云氏的态度你已经让他们看得很清楚了。” “今日在大殿之上,孙儿也看出了个大概,六部之中吏部户部尚书都是太后的人,看似太子党都是肥差,但是其他四部都紧紧抓在宁王手里。若是遇到重大决策,六部之中我们不占优势。”云翊细细分析着如今的局势,眉头皱了起来。 老爷子倒是一直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晃着白瓷的茶盏,“那你认为要动宁王的四部,哪个先动?哪个先不动?” “暗探曾报禁军统领舒志是太后一手提拔,虽说禁军主要是皇上调遣,不过毕竟属于兵部,终究会有牵制。既然要动,应当先动兵部。”云翊起身添了点茶水,“大理寺卿便是太后母家,有他牵制刑部,刑部也做不了大案,所以刑部倒是不急。” “倒是与我想的不差,不过兵部那个郑英可是只老狐狸,滑不溜湫的很呢!”云苍嗤笑了一声。 云翊淡淡笑了起来,“正是因为是‘老狐狸’,做得久了,漏的才多。听说郑英的女儿在宫里作威作福不少时日了,就一并帮太后解决一下后宫的烦心事吧。” “你做事有分寸,外祖父也放心。不过皇权之争向来凶险,凡事务必做好万全准备,不可冒进。”老爷子难得严肃了起来。 “孙儿自会当心。” 刚推开闲居内小别院的大门,便瞥见花姜顶着一张黢黑的脸从他面前跑过。 云翊:“……” 后知后觉的小孩跑了一段突然停住,兴奋地转头道:“哥哥你回来啦!” 云翊瞧着她那张惨不忍睹的小脸,“嗯……” 花姜欢脱地将他拉进了他的屋子,“哥哥你等我一会。”说罢蹬蹬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云翊案前。 青花瓷的碗中刚出锅的百合还在舒展地打着旋,酸枣和桂圆的清香被热气蒸的满溢了出来。 “刚刚哥哥不在的时候,我求着李妈帮我在小别院里搭了个小厨房,”小孩邀功似得笑着,“哥哥你经常无法安眠,以后花姜每晚给你煮一碗安神汤,哥哥你喝了就好好睡觉。” 云翊有些微愣地看着面前的汤碗,神色不明道:“你忙了一晚上吗?” “是啊是啊,”花姜心急的把汤碗塞到云翊手里,“哥哥你快喝啊,不然一会就凉了。” “嗯。” 托着腮,心满意足地看着哥哥喝了下去,花姜昂着一张灰扑扑的小脸,“我会做好多好吃的,春里煮桃花羹、夏日可以熬酸梅汤、这个天刚好做桂花糕,等过一阵子入冬了,我天天给你熬山药汤喝……” 放下喝完的汤碗,云翊取来了擦脸的帕子,浸了水,便走到花姜面前,低头温柔地帮她擦着炭灰。 “下次做完,记得摸一摸自己的脸。” 少年带着笑意,专注地盯着她的脸蛋,一双平日里执剑的手细细地为她抹去灰尘。 突然被这样温柔相待,花姜微微张大了嘴巴,傻兮兮地瞧着云翊。 明明是冰凉的帕子在脸上滑过,却觉得脸颊烫得要命。 唔!趁着云翊转身洗帕子,小孩伸手害羞地捂住了眼睛,还是先生说得对,真是美色误国误终身,什么都误! 深吸了一口气,花姜抄起案上的汤碗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在小厨房洗尽放好之后,又火急火燎地跑去后院取了木剑便开始演练起了《藏星剑诀》。 云翊倚在门外,慢悠悠地看着。 可能在武学上却是有天赋,基础功法打得也牢靠,那天得到云翊的指点后便全然领会了云氏武功的奥义。云逍挑的功法看似随便,实则一套功法适用一个学生。 这套《藏星剑诀》将花姜招式之间的凌厉感凸显了出来,又提升了她的灵活变换,丝毫不见以往过招时的呆板。 剑诀十式层层递进,如行云流水妙不可言,最后一个定式,转身挽出一个剑花,提气、压剑、平息。 云翊看着立在庭院中央的花姜,被月光投下的桂花剪影笼罩着,秀美的背影看似纤弱、却熬过了太多平常人受不住的苦楚。 愣了会神,他绕过了后院,寻到了那个刚刚建成的小厨房。 小小的石灶、各式的炊具,灶边的小案上摆着五谷和果蔬,地上还带着移动的痕迹。明明就是一个无比简陋的地方,却硬是暖的他心疼。 第十章 平地起风云 次日一大早,僻静的宰相府外停了两顶十抬银顶黄盖的舆轿,并不宽阔的长乐街道站满了随侍而来的三十余宫女太监。 德公公今日佩了一把拂尘来,瞧见了云翊领着下人打开了府门,便捻着妖娆的兰花指点了点身后的宫女太监,“云氏族学可是清净地方,你们这些小蹄子都给咱家在这等好了!” “是。”太后身边的红人,自然是说一不二,无人敢异议。 嘉月懒得听老太监的废话,施施然跳下了舆轿,在一群太监宫女的惊呼中大步流星的走向相府大门。她今日换了一袭深紫色扎腰长袍,右腰别着根漆黑的马鞭,通身的草原风情引来了不少的注目。 小胖子听见了动静,从舆轿帘后伸出一张胖脸瞄了瞄,便也蹬蹬地蹦了下来,朝云翊兴高采烈地扑去,“翊哥!你也来接我啊!” 云翊一个闪身避开了迎面而来的太子殿下,对嘉月颔首示意行礼,便吩咐一个下人领着他们二人去长风堂。 德公公见人走得远了,这才笑吟吟地上前,“早听闻相府清雅别致,不知老奴是否有幸瞧上一瞧?” 云翊瞧了一眼府门外站满街道的宫女太监,“自然,公公请。” 两人摒退了所有下人,在湖心亭坐了下来。 德公公摸着他那把雪白的拂尘,笑道:“老奴今日是替太后娘娘前来问候公子,多谢公子这些日子对太子殿下的照料。” “太后娘娘过誉了。”云翊将一封信递到德公公手里,“劳烦公公转禀太后娘娘,后宫乌烟瘴气这么久,是时候治一治了。” “少爷尽管放心,老奴一定带到。” 洗砚山下三声浑厚的钟声传来,早早坐在红木讲案后的云仲清了清嗓子,饱经沧桑的脸上带着儒家特有的古板,“云氏族训第二十条,族学有教无类,无论高低贵贱一律一视同仁。故而,”他眯着眼睛扫视了一圈,“这里不谈身份,只论学识。新来的门生放了课回去,都把族训给我背熟了!犯了事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听清楚了吗?” “是,先生。”各弟子齐声应到。 嘉月听到这句话,不屑地努了努嘴,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发梢的褐色玛瑙。 死老头哟,还给本公主来个下马威! “按照规矩,抽查上次课业。”云仲翻了翻手边的《论语》,“《里仁》中‘德不孤,必有邻。’何意?” 一片静默中,云亭起身行礼,“回先生,此句话是指有德行的人不会孤单,必定有志同道合者来相伴。” “嗯,不错。”云仲微微颔首。 云亭行礼坐下,算是清秀的脸上带着几分得意。 继续翻了一页,云仲问道:“达奚·嘉月何在?” 嘉月眨了眨圆圆的杏眼,大喇喇地站起,左手置于右胸前,微微躬身行了个草原礼,“先生。” “《子罕》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何意?” 坐在她后面的花姜将小脑袋往前凑了凑,刚想开口,便见前面的少女浑不在意的挥挥手,扬着下巴,豪爽道:“先生,这太容易了!” “说说看。”云仲眯起眼睛看向她。 “就是‘睡得很舒服,不写课业’啊!”嘉月得意的晃了晃耳边的玛瑙道,“先生你在说谁啊,嘉月帮你教训他!” 花姜在后面微微张大了嘴巴。 小胖子抖着胖脸投来无限惊恐的眼神。 云翊临摹着佛经的狼毫笔一个不稳重重戳到了宣纸上。 堂内一片静默,唯听见木樨窗外的秋蝉喧嚣地闹着。 云仲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气红了一张老脸,瞪着眼,“有本事你给我再说一遍!” 嘉月不解地瞧着吹胡子瞪眼的老头,理着自己的发梢道:“怎么了嘛?!” 老夫子将讲案上的书册一把挥袖掀了下来,“滚!滚出去廊外跪着!再敢多说一句,就把你打出宰相府!” 几近傍晚,寿坤宫如往日一样笑语不断,小胖子把嘉月在长风堂内出糗的事绘声绘色地学给张太后听,说完自己便笑得打跌,一旁的宫女太监也抿着嘴偷笑。 张太后宠溺地摇了摇头,伸出食指重重点了点他的脑袋,“傻孙儿,怎么也不知给人家求个情?” “哎呀呀,”捂住了被戳疼的额头,小胖子幸灾乐祸道,“谁让她天天对我这么张狂,这下遭报应了吧!况且我也没有不管她,午后跟着翊哥扎完桩步、练完灵梭掌,我就和翊哥帮她求了情,送回府啦!” 太后起身从自己妆台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青花瓷的小瓶,塞到了君夙手里,“好歹人家姑娘也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快把这个生肌膏送过去。” 小胖子苦着一张胖脸委委屈屈地望着张太后,“孙儿被翊哥敲打了一下午,腿都快断了,皇奶奶你着急啥嘛,明天给也一样啊。” “快些!”太后瞪了过去,软硬不吃。 “得得得,”小胖子颤巍巍地往门外走去,嘟嘟囔囔道:“娶个这样的媳妇,还不如娶个祖宗……” 德公公瞧着他出了殿门,便将袖中云翊的手信递给了张太后,压低了自己尖细的嗓子,“云家小少爷让老奴转禀,这后宫啊,娘娘可以动手了。” 带着金质指套的纤手展开书信,张太后细细读完后,微微满意地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仿佛都露出喜悦,“皇上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就知道往后宫塞人,这么多年乌烟瘴气的,要不是哀家时时注意着让那些小贱人生不下来龙种,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德公公溜须拍马道:“可不是嘛,娘娘这些年为后宫劳心劳苦,好不容易治出点和气样子,那个郑贵妃啊还总是与您作对,老奴真是看着都生气!” “哼!”张太后冷笑着端起了案上的茶水,“若不是有个兵部尚书的老子,借那贱人十个胆她也不敢与哀家叫板。忍了她许久,眼下终于到了收拾她的时候。” “看来这云家小少爷想到了好点子?” 扯了扯红艳的嘴唇,张太后问道:“近期宫里有个昭仪怀了身孕?哀家忙着和亲的事宜,竟都未曾察觉。” “是锦绣宫的夏昭仪。”德公公沉吟道。 “甚好,”轻轻吹着嘴边的茶水,张太后轻笑道,“这件事还是你去办吧,记得稳妥些。” 德公公也笑了起来,“娘娘您可放心吧,老奴什么时候失手过。” 这些年大晋的皇帝虽是荒淫无用,后宫美人无数,却只在年轻时得了一子。皇帝是正方偏方都用了,道教佛教也拜了,就是再也生不出儿子。 可没想到这夏昭仪刚进宫半载,就赶在这北方来使和亲之时被把出了喜脉。这可乐坏了皇帝,天南海北的补品是堆起来就往锦绣宫送,日日不断。 不过有人欢喜自然有人愁,这些年郑贵妃仗着自己有个兵部尚书的老爹在后宫那叫一个飞扬跋扈,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个遍。本以为自己生不出儿子别人也生不出,却凭空冒出了个怀孕的夏昭仪,这若是让她把孩子生了下来,后宫哪里还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在后宫经营了这些年,郑贵妃自然有着自己的人手,于是大清早便打发了身边的大宫女春儿去探听夏昭仪那边的消息。 等了一天,春儿才行色匆匆地回了长乐宫,“娘娘,大事不好了!李太医告知奴婢,夏昭仪肚子里的九成是个皇子了!” “啪!”郑贵妃手中茶盏碎了一地,花容失色道:“这,这可如何是好?!春儿,快想办法救救本宫!” 春儿向来稳重,这些年也颇受郑贵妃倚靠,她先转身掩上了殿门,然后便从袖中掏出一个黑漆漆的木匣子来,拿到郑贵妃面前打开。 只见一个红色扎满针的木偶人静静躺在匣内,额头上还贴着夏昭仪的名讳。 郑贵妃饶是做尽了缺德事,此时也不禁胆寒,颤声道:“巫蛊之术在宫内若是被揭发,可是杀头的罪名!” “娘娘,春儿当然知道。”婢女平静道,“可是娘娘您想一想,如果不做,待夏昭仪生下了皇子,她哪里会放过您?!这是奴婢今日去城北刘道婆处求了几个时辰才求来的血人,只要附上夏昭仪的贴身衣物,日日拿浸了黑狗血的银针扎上一次,不出一月,她就会掉胎!” “那、那……本宫去哪弄她的贴身衣物?”郑贵妃顷刻便被说动。 “这个娘娘不用担心,奴婢前几日便找人偷了过来。”春儿说罢,从袖中又拿出了一张粉色的帕子,赫然是夏昭仪每日带在身上的香帕。 婢女将帕子往木偶人身上一裹,取出一根早已准备好带血银针递给郑贵妃,“娘娘,不要犹豫了,今日不毁了她,来日死的就是我们!” 说得对,郑贵妃面上越来越怨毒,后宫之争哪里容得半点仁慈?!涂着鲜红蔻丹的素手接过血淋淋的银针狠厉地扎入小人的腰腹。 想母凭子贵?带着你的儿子一起下地狱吧! 第十一章 巫蛊计中计(一) 距离夏昭仪被诊出有孕已有小半月余,平日里雨露均沾的皇帝如今是日日留宿锦绣宫,太后也在众妃请安时放了话,若是夏昭仪为大晋再添一位皇子,赐贵妃位,入主清和宫。 这一时之间,小小的县令之女在宫内是风头无两,连受宠多年的郑贵妃都得避其锋芒。 李太医循着每日的时辰按例给夏昭仪请脉,看察了她的面色后,不觉皱起了眉头,又上前切脉半晌后,踌躇开口道:“不知娘娘昨夜是否安寝?” 夏昭仪疑惑道:“本宫睡得很安稳,孩子也没有闹腾,有何不妥吗?” 李太医沉吟半晌,“微臣观娘娘面色,昨日还容光焕发,今日却脸色蜡黄,双颊微微浮肿,不过娘娘脉象平稳,应当无事。” 后宫女子向来将姿色看得很重,听到太医的话,这些日子被捧出脾气的夏昭仪立刻微怒道:“本宫怀着龙种,面色不好也是正常,以后只要脉象平稳,这种多余的话休要再提!” “微臣知罪。”李太医慌忙跪下告错。 “下去吧,本宫也乏了,想要歇下了。” “是,娘娘。”恭敬的行了一礼,将药箱拿上,李太医缓缓退出了锦绣宫。在大道上走了一刻钟左右,看到四下没人,便岔向了通往寿坤宫的小路。 德公公早已经等在寿坤宫的后厨,看到李太医掩上门,便凑上前低声道:“如何?” 李太医悄声道:“下官已将蛊秽加入夏昭仪的安胎药中,看着她喝下去了。今日已露出症状来,不出三日,胎儿必掉。” “好,”德公公眯着一双象眼,“咱家让你说得话都说了吗?” 李太医忙道:“自然是说的,那夏昭仪果然勃然大怒,不许下官再提。” 德公公这才露出了些许笑意来,“做的不错,后面该怎么做太后娘娘自会派人交代你,记得机灵点。此事若成,必有重赏!” “多谢德公公!下官一定倾尽所能,万死不辞!”李太医涎着一张老脸谄媚道。 闲居内,云翊起身点燃了油灯,展开刚刚宫中送来的消息,陷入了沉思。 这不是他第一次置人于死地,十二岁随父出征,两年的时间他的剑下早不知道留了多少人命。 可这是第一次,他用着阴暗不见光的手段去杀一个无知的深宫妇人。 九月末晚间的风带着些许的凉意,从木樨窗内吹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衬得少年清俊的面容有些憔悴。 花姜刚一进门就看到这样一幕,心里不免揪了一下,端着盛放安神汤的托盘默默地走了进去。 云翊瞧见她不自觉流露出笑意来,看着花姜皱着一张白嫩嫩的小脸将汤碗推给他,不解道:“怎么不开心?” 花姜坐到他身旁,小胖手托着脸颊,忧愁道:“哥哥你自从上回打宫里回来就忙得很,午间下了族学还要教习我和君夙习武,这晚间还要处理宫里的消息,身体会不会吃不消啊?” 云翊抿了几口酸甜的汤水,眉睫之间笑意愈浓,“阿姜长大了,也知道关心哥哥了。” “唔!”花姜懊恼地瞧着他,精巧的眉眼皱了起来,“哥哥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花姜只是想让哥哥不要这么辛苦。” “不辛苦的。”云翊揉了揉她的发顶,一双凤眼全是温柔,“哥哥在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怎么会觉得辛苦。” 就算用尽天下最肮脏的手段、永远活在仇恨的阴暗里,我没有退路。 出神地盯着云翊写给宫里的回信,花姜皱着小眉头不说话。 哥哥,花姜是真的想好好保护你。 又过了两日,小胖子照例傍晚之时来到寿坤宫和张太后一起用膳,只是刚进宫门,便看到他前方一个脸色煞白的宫女神色惊惶地跑了进来,大声叫喊着,“太后娘娘不好了!我们娘娘怕是要滑胎了!太后娘娘救命啊!” 张太后听见响动,便和德公公一道从内殿赶了出来。德公公捻着兰花指冲那宫女怒道:“哪来的野丫头不知规矩!寿坤宫是你这贱蹄子喧哗的地方吗?!” 宫女吓得跪在地上哭哭啼啼道:“我是夏昭仪宫里的秀儿,昭仪娘娘怕是要滑胎了,求太后娘娘救命啊!” 张太后妆容精致的脸上一片冷肃,“要滑胎了不找太医,找本宫救的什么命?!” 秀儿已经在殿下哭得已经说不清楚话来,小胖子实在看不过眼,跑过来拉了拉张太后的袖角,“皇奶奶,我们去瞧瞧吧,看起来似乎很是严重呢。” 张太后安抚地看了他一眼,这才缓缓道:“走吧,去锦绣宫。” 此时的锦绣宫真是乱成了一团,李太医在内殿给夏昭仪诊治,外间的宫女们只看到大宫女神色颤颤地一盆盆血水往外端,漫天的血气扑面而来,吓得他们哭哭啼啼地慌了神。 张太后到的时候,看到就是这个混乱的景象,不觉皱起了凌厉的眉峰。 德公公瞧见了,立马高声朝他们怒道:“都吵吵什么!再吵就都撕烂你们的嘴!” 宫女们一瞧见太后,赶紧惧怕地捂住了嘴巴,不敢出声。 张太后看向一边锦绣宫里还算冷静的小太监,道:“夏昭仪这是怎么了?” 小太监哆哆嗦嗦道:“回、回太后娘娘,我们主子今日之前好好地用着膳,不知怎的,就、就唤道肚子痛,然后就……就见了血,这回李太医还在里面瞧着呢。” 正在御书房与大臣商议要事的皇帝一接到消息便匆匆往锦绣宫赶,这会子也到了殿前,一张脸上全是惶急之色。 内外殿的宫女太监全部跪下行礼,“参见陛下!” “行了行了都起来!”皇帝急切道:“李太医呢,还没出来?” 张太后微微安抚道:“陛下稍安勿躁。” 皇帝胡乱点了点头,一双眼紧紧盯着内殿,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约莫半刻钟的样子,李太医神色苍白的从内殿赶了出来,看到皇帝立刻跪倒在地,沉痛道:“老臣无能,夏昭仪的胎儿没能保住,请皇上赐罪!” 第十二章 巫蛊计中计(二) 随后张、王两位太医也从内殿跟了出来,跪在李太医身后,哆哆嗦嗦、呐呐无言。 外殿候着的宫女忙推推搡搡地赶进内殿照看夏昭仪。 皇帝的身形一晃,指着跪趴在地的三位太医,难以置信道:“夏昭仪昨日尚且安好,例行的请脉你们都给朕说无事无事!如何便滑了胎?!今日不说出个缘由来,朕都把你们推出午门斩了!!” 内殿的血气在宫女们来来往往的收拾中弥漫开来,整个锦绣宫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一旁的小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李太医抬起脸,冤屈道:“回陛下,老臣与两位太医每日的例行请脉从未查出不妥!除了娘娘因怀胎略带憔悴,当真是一切如常啊!” 张太医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激动起来,“皇上!老臣想到了,夏昭仪绝不是因为身体有恙滑胎,这般症状恰与古籍描写的巫蛊之术完全吻合!必是有人嫉恨娘娘,行了巫蛊之术!” 皇上已经面色恍惚,被太监扶着,气的不轻,看了张太医半晌,似在思索这句话的真伪。 张太后朝皇上微微颔首,“皇上,张太医所言确实有理,这本古籍哀家也曾经拜读,看似荒诞不堪,实有隔空取命的本事。” 皇帝甩开了太监的搀扶,怒道,“来人呐,给朕将这后宫所有妃嫔全部叫到锦绣宫来,派舒志带人一宫一宫的给朕搜,朕倒是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谋害皇嗣!” 禁军统领舒志早已等在殿外,听到传召便立刻带人开始搜查,黑压压的铠甲顷刻间有序地散入了后宫。 张太后吩咐小太监将皇帝扶去了外殿歇着,自己在后面跟着安抚道:“皇上此时万不可乱了分寸,这皇嗣没了还会再有,此时最为重要的便是抓住那背后作乱之人。” 小胖子一直在太后身侧愣愣地瞧着,心里总是泛起一些奇怪的感觉。 皇奶奶在寿坤宫唯一的喜好便是在后厨研究菜式,何时会去看那般荒诞的古籍?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宫众妃嫔前前后后被禁军带到了锦绣宫的外殿,张太后和皇帝端坐在首位,打量着殿内众人。 郑贵妃面上一派从容,染着鲜红蔻丹的手心却不停地冒着汗,她轻声唤着身侧的春儿,“都藏好了吗?” 春儿毫无惧色道:“娘娘无须担心。” 又过了半晌,禁军统领舒志率领亲兵回了锦绣宫,郑贵妃眼尖,一下瞧见了亲兵手中黑漆漆的木匣,霎时间脸色惨白。 舒志领着禁军跪拜在地,“回陛下,微臣在贵妃娘娘的长乐宫搜到了这个木匣。”他挥手示意亲兵将木匣呈上去,小兵走到皇帝不远处轻轻打开了木匣。 一股恶臭的血腥味冒了出来,木匣内赫然是一个额上贴着夏昭仪名讳、红色扎满针的木偶人。 外殿内众人哄得一声炸开了锅,众妃都捂着鼻子往后退。 张太后忙唤来一个小太监,吩咐他将小胖子送回东宫。 “大胆!”皇帝挥手掀翻了桌案上的茶盏,愤然起身指着郑贵妃的鼻子道:“你这贱人怎么敢?!” “陛下饶命啊!”郑贵妃脸色煞白扑倒在地上,“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啊,臣妾冤枉啊!臣妾哪里敢做这种丧良心的事啊!” 跪在一边的李太医抬头望了望木匣,惊呼道:“是蛊秽!皇上,匣内装了蛊秽!这种阴毒之药一旦被有孕之人吸入,不出三日便会堕胎,而脉象却并不会有异!” 皇上气得身形不稳,倒在椅子上,双目充血道:“朕再问一遍,郑贵妃,你可知罪?!” 郑贵妃虽被吓破了胆,听了李太医的话却也明白过来是有人要借刀杀人,忙哭喊道:“皇上,臣妾冤枉啊!臣妾根本不知道什么蛊秽啊,是有人、有人要陷害臣妾啊!” 陪着郑贵妃跪在殿下的春儿此时一改往日的沉稳,跪坐起来哆哆嗦嗦朝郑贵妃道:“娘娘,您就不要执迷不悟了,快向陛下认罪吧!”不待郑贵妃反应过来,她又面朝皇帝哭道:“回皇上,这木匣子里的东西都是我和娘娘去城北的刘道婆那里得来的,三天前是娘娘让奴婢买通了御膳房的小喜子,将那蛊秽偷加进了夏昭仪的安胎药里……皇上饶了娘娘吧!娘娘也是一时糊涂啊!”说完,春儿便不停地磕着头,“咚”、“咚”的声音在沉默的殿里尤为清晰。 郑贵妃根本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此时居然呐呐看着春儿说不出话来。 皇帝抚着额角,疲累道:“此事全交由母后裁决吧。” 张太后微微颔首,先命德公公将三位老太医扶起,又吩咐亲兵将木匣拿近些她细细看了看,这才开口道:“哀家在后宫历经两代,该见不该见的龌龊事哀家都见过。这‘血人’巫蛊之术极为阴毒、辅以蛊秽更是可将女子害致不孕!这些年,皇上与哀家唯一的憾事便是后宫鲜有所出,哀家一直以为是我大晋子息单薄,却不曾想到,后宫竟有这般阴险妇人!” 郑贵妃惨白着一张脸,“不……,臣妾没有……臣妾……” “够了!张太后怒道:“人证物证具在,你还有什么可以狡辩?!传我手谕:贵妃郑氏,品行不端。行巫蛊之术构害皇嗣,罪孽深重,押入天牢,三日后行绞刑!” 皇帝在一旁闷声道:“太后意即朕意,来人,押下去,朕不想看到这些烦心的东西!” “微臣领旨!”舒志起身指挥亲兵押人,众妃嫔也在一阵惊惶之后被送往回了自己的寝殿。 瞧着该散的都散了,张太后朝皇帝道:“皇上去看看夏昭仪吧,这孩子真是遭罪了。” 摆了摆手,皇帝不耐道:“有太医照料朕放心,朕前殿还有奏折,就先回了,母后也早些回宫吧,这地方血腥味忒难闻了些。”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锦绣宫。 “恭送陛下。”殿内的宫女太监躬身行礼。 张太后看着他出了宫门,眸色冷冽朝德公公道:“这后宫的女人真是从来都没好过的命。” 德公公知道她又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伤心事,不觉长叹了一声,“这人活着呐,不就是受苦嘛。” 第十三章 请君入毒瓮(一) 又是一日午间放了族学,花姜扎进了小厨房,净了净手就打算开始煲汤。 嘉月跟过来,倚在门外好奇地打量着厨房内的物件,与他们部落的厨房用具差不离,不过看起来更精细些。 花姜拿起昨晚洗净的母鸡块开始切丝,瞧见了杵在门外的嘉月,露出一个笑来,“你和哥哥他们等在后院就好了,一会会有烟灰味很不好闻的。” “你在做什么菜?”嘉月也笑着晃了进来,将各式的厨具都挨个摸了个遍。 “枸杞母鸡汤呀,给你们补补身子。”花姜俏皮地指了指桌案上的鸡丝,便又转身取了葱开始洗起来。 嘉月晃到了她身后,将小麦色的脸蛋凑了上去,“你们中原人做饭好精细啊,切成这样不会塞牙缝嘛。” “噗!”花姜被她逗乐了,“难道你们草原人都是整只一起吃吗?” “没错啊!”嘉月晃了晃耳边的玛瑙,理所当然道:“把一整只羊都烤了,自己拿刀子去切。” 花姜笑着把她推了出去,“知道啦,公主殿下。先去后院等着,我要烧火啦!” 约莫小半个时辰,花姜端着热腾腾的枸杞母鸡汤来到了后院的石桌旁,给云翊他们细细地分着,“这是花姜特意为哥哥学的,你们两个沾光啦!” 小胖子端起了汤碗,眼睛陶醉地眯了起来,砸吧着嘴道:“这汤,闻之馥郁,喝之留香,不错不错!” 嘉月不屑地给了他一个白眼,“文绉绉的,也没见你文课上说出个什么道理来。” 小胖子瘪着嘴气哼哼地低头喝汤。 花姜笑着看他们俩斗嘴,手下不停地给云翊夹着鸡丝。 仰头喝下半碗汤,嘉月一边嚼着鸡丝,一边问道:“你们都吃过烤羊腿吗?” 小胖子摆出一张嫌弃的胖脸来,“中原哪里有这般粗俗的菜?!” 花姜眨巴着一双猫儿眼,脆生生道:“听起来好像很好吃。” “那是自然!”嘉月得意道:“就是你们京都集市的羊肉都不新鲜,不然就可以做给你们尝一尝我们草原的美味。” 云翊轻轻放下手中的汤碗,沉吟道:“新鲜的羊肉不见得偏要去集市采买,我知道一家私营的猎场,寻个日子我们可以一起过去。” “这个好!”嘉月弯起了好看的杏眼,“正巧也让你们看看我们草原儿女的箭术!” 云翊微微思索道:“不过有一点,这猎场老板不向外族开放,公主到时记得穿着中原服饰。” 嘉月无所谓道:“好说好说,早知道你们中原人尽是事多。” 小胖子在她身后咬牙切齿地做着鬼脸,花姜捂着嘴偷笑。 云翊点点头,“那好,选定日子在下就派人告知公主。” 尚书府此时上下一片凄惶的气氛。 来告知贵妃死讯的小太监前脚刚走,后面的郑英就一昂头昏了过去。府里下人向来只知道仗着地位在外面作威作福,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时间哭闹声、叫喊声乱成一团。 郑英的小儿子郑文信刚从花楼快活完回来,一见府里这景象,脑袋不禁一蒙,朝身侧低眉敛目的小厮福子问道:“这、这怎么回事?” 福子凑上去小声道:“少爷你糊涂了!今天是贵妃娘娘被行刑的日子!” “噢……”郑文信转身绕了个道往自己的厢房走,半晌似乎才反应过来,愤愤道:“我早就和父亲说,找点江湖人去天牢里劫个囚,若是能把姐姐救出来,我们一家不要这荣华富贵又如何?!左右不过是逃去陈国,都是父亲心疼自己的官位,白白赔了姐姐性命!” 福子偷着眼瞧着周围无人,这才凑上去谄媚道:“少爷说得有理!老爷哪有少爷这般足智多谋!” “唉,不说这些糟心事。”郑文信一边走着,一边拿眼睛瞟着来来往往的漂亮婢女。 福子随后机灵道:“少爷,您还记得那家私营的猎场吗?小的听说最近有些千金小姐都喜欢去,怕是图个新鲜呢。” “哦?”郑文信挑起了眉,顿时来了兴趣,“那明日一早我们也去瞅瞅!” “好咧!” 晚间,云翊接过云氏暗探送来的消息后,淡淡道:“你去鬼戎部的府上,告知他们的管家,邀请公主明日一早城东私营猎场相见。” “是!”暗探倏然隐去了身形。 云翊走出房门,瞧见了在院内打水洗菜的花姜。 小圆脸带着惬意的甜笑,显出了两个可爱的梨涡,白嫩嫩的肤色衬得脸蛋很是秀美。十一岁的小姑娘,其实也已经出落得这般好看了。 “阿姜。”云翊在她身后唤道。 “哥哥?”花姜赶紧回过头来,猫儿眼忽闪忽闪。 少年一本正经道:“明日去打猎,你头发太长不方便,记得梳成男子打扮。” 花姜愣愣点头,“好。” 在京都想建成一个猎场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大把大把的银子砸出了一个来,自然收费也是高的离谱,所以这所城东猎场平日里来的王孙贵族也并不多。 “驾!”嘉月一进猎场,似是终于找到了草原的潇洒,一甩马鞭,肆意地朝前奔去。 云翊为保她的安危,也驱着马儿跟了上去,花姜记挂着她的新菜——金针鹿茸汤,于是慢悠悠地开始找猎场里的麋鹿。 小胖子爬了半天没能上马,瞧见他们都跑远了,这才委委屈屈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唤来一旁候着的小厮,“去给大爷我弄点吃的来。” 小厮很是没有眼力见,耿直道:“大爷,要小的帮您托上马嘛?” “哪、哪儿这么多废话?!”小胖子恼羞成怒,“大爷我是饿了没力气,快给大爷我上点吃得来!” “是,大爷!” 嘉月闯进猎场林子的中心,像一只入水的鱼儿灵活地驾着马奔跑,不到一刻钟就射杀了两只麋鹿、一只灰兔。 云翊一直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他只需确保这公主无事便可。 她缓缓停下来,摸了摸手中的弓箭,转头朝云翊疑惑道:“我总觉得你们中原的弓箭与我们部落的弓箭很是不同,用起来好像缺了点什么?” 第十四章 请君入毒瓮(二) 平日在看云氏暗探送回来的四国消息时,云翊就注意过鬼戎部的弓箭手似乎很是厉害,他一直以为是游牧民族臂力过强,听到这句话,不禁心里一动,难道另有乾坤? 他试探着开口,“这家猎场的弓箭算是大晋最为精良的了,想必是公主还未用顺手吧。” “不可能。”嘉月笃定道:“我用我们部落的弓箭能一箭射到那里!” 她遥遥指了指百丈远处的房屋,随后又指了指三十余丈处的樟树,“但是你们的弓箭我最多射到这里。” 云翊略微转头看到缓缓往这边靠近的几个人影,漫不经心道:“说到箭术,在下常听人道鬼戎部箭术出神入化,今日还想烦请公主赐教。” 嘉月在云氏的武课上早已经见识到云翊精湛的武功,听他这般夸赞自己,便很是得意起来,“赐教就算了,不过本公主可以给你好好演示一番。看见那一排飞过来的鸽子没有?”她迅速举起弓,拉成一个好看的满月,“咻!咻!咻!”漆黑的铁箭破空而去,顷刻间三只肥美的鸽子就掉落了下去。 云翊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站定的人影,微微赞许道:“的确好身法。” “哈哈哈,妙!”在他们身后观察良久的郑文信拍着手缓缓驾着马走过来,一双鼠目色眯眯地盯着嘉月,“姑娘方才无论是力度还是准头,都是极为精妙,不知道师从何人呢?” 嘉月瞧见此人轻浮的模样,柳眉一竖,十分嫌恶道:“哪来的登徒子?!滚远一点!” 郑文信垂涎的面色不禁一僵,他郑二公子风流之名在外,放眼整个京都谁人不知,向来他看上的女子只会乖乖贴上来,那里敢有这般破口大骂的,真是不识抬举! 他又眯着一双鼠眼将云翊二人打量了一遍,长得确实都不错,不过眼生得很,应该没在哪个王孙大臣家里见过;穿的骑马装用料一般,看来家境也不是很殷实。 他笃定二人不过是哪个富户家里的公子小姐,于是更加放肆了起来,驾着马慢慢逼近,“哪来的?今天哥哥就告诉你,哥哥是堂堂兵部尚书家的二公子!” 郑文信看着嘉月气得小脸通红的模样,凑上去就想去摸一把,“哥哥在京都呆那么久,还没见过你这样泼辣的小娘子。” 嘉月怒急,掏出马鞭用力一甩,将郑文信整个人从马上掀翻了下去,“去你的,还想摸你姑奶奶我?!” 郑文信躺在地上,摸着手上的鞭痕疼得龇牙咧嘴。 一旁的福子吓得赶紧跑过来将他扶了起来,郑文信从小到大娇生惯养,哪里受到过这般委屈,气急败坏地朝着身后的家丁吼道:“放箭!给本公子将这贱蹄子乱箭射死!” 兵部尚书府里的家丁都在私下里被郑英训练过,个个武功都不弱,此时十几个家丁齐齐拉开手里的弓箭,前面的出口已经被完全封死,云翊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边暗暗捏爆了联系云氏暗探的传信蛊,一边朝嘉月高声呼道:“往后退!” 两人还没来得及调转马头,几十根箭羽便迎面射来,云翊立刻抽出佩剑欺身上前,帮嘉月抵挡。 云翊毕竟是一身在战场上练就出的功夫,再加上嘉月一手灵活狠厉的鞭法,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居然在这种境况下丝毫不见弱势。 福子暗暗观察着对面的两人,趁着没有人注意他,藏在郑文信背后倏然掷出一根泛黑的银针,正中云翊胯下黑马的前足。 黑马嘶鸣一声,前足一崴便跪了下来,云翊骤然跌下了马背,没来得及截下冲着嘉月而来的一支箭羽。 嘉月瞧着眼前的景象愣了一下,错失了回防的机会,那支箭羽直直没入了她的肩膀,将她掀翻下来。 “公主!”云翊状似惊慌地高声呼道。 听到这声“公主”,郑文信一伙人立刻傻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铺天盖地的云氏暗探紧紧包围。 云翊扶起嘉月,叫来了一个女暗探,淡淡道:“给公主处理伤口。”又看向另一个垂首待命的暗探,“立刻赶去鬼戎部府上通知他们管家,说公主受了重伤,速速派人来接公主回府。” “是,公子。”暗探领命,飞身消失。 “嘶!”嘉月小脸惨败地瞧了瞧认真给她处理伤口的女暗探,又转向对面被暗探拿下的郑文信,看着郑文信吓得屁滚尿流的猥琐样子,她扯出一个冷笑来,“兵部尚书家的郑二公子是吧?你厉害得很啊。” “求公主饶命啊!”郑文信哭着不停地磕着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公主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一命吧!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别大人小人的,本公主听不懂你们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嘉月冷冷道:“有话一会跟你们大晋的皇帝说去!” 云翊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瞥了一眼低眉敛目的福子,神色不明。 城北猎场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鬼戎部来使左贤王一听自己妹妹受了欺负,这草原人暴烈的脾气就蹭蹭地上来了,立马跑到宫里闹了一番,态度很是强硬:我妹子是来你们大晋和亲的,今天被你们大晋人伤成那样,你们今天不给个说法咱就没完! 皇帝一听这还了得,这简直是被当着别国的面被打了脸,于是气不打一处来,“左贤王刚刚说谁?谁伤了嘉月公主??” 左贤王虎眼一瞪,“还能有谁,就是那个兵部尚书家的混账二公子!起先还想染指我小妹,染指不成居然放箭伤人!皇帝陛下,这就是你们大晋的待客之道吗?!” “兵部尚书,又是兵部尚书!”皇帝气得一把掀翻了桌案上的茶盏,前些日子痛失皇子的恨意这会子也一把涌了上来,“来人呐,给我将郑英那个老东西带过来!让他给朕好好说说他怎么教的这一双‘好’儿子‘好’女儿!” 第十五章 请君入毒瓮(三) 舒志早已在御书房外等候良久,听到皇帝的怒吼,便立刻吩咐下去,调派齐五十亲兵前往尚书府。 张太后听到消息,也匆忙领着德公公赶到了御书房。 “母后。”皇帝微微点头向她示意。 “嗯。”张太后平日里端庄自持的面上一派焦急,朝着左贤王道:“嘉月那孩子如何了?” “让太后挂心了,”左贤王心里对太后略略生出一些亲近之意,语气也放软了下来,“小妹已经好多了,大夫说还需好好调养几日。” 张太后这才松了口气,微微红了眼眶,“可吓坏哀家了,她母亲本就走得早,她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 德公公忙上前扶住太后,待她坐到了椅子上,才低声安抚道:“娘娘多想了,公主这不是好好的嘛。” 整个御书房陷入了一种悲伤的情绪,左贤王想着自家小妹刚被送回来时面如金纸的虚弱模样,不免又对那郑文信多恨了几分。 约莫过了一刻钟,舒志将兵部尚书郑英带了进来,年轻的禁军统领恭敬行礼道:“皇上,兵部尚书已带到!”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一双眼冷冷地瞧着吓得跪伏在地的郑英,“爱卿进来过得可好啊?” 郑英连忙跪坐起身,冷汗不停地往外冒,“回陛下,老臣教子无方,老臣罪该万死啊!” “万死?”皇帝激动起来,“你的‘好’女儿杀害我大晋皇嗣、‘好’儿子伤及我大晋盟国公主,你这一条不值钱的老命死一万次是能抵了哪一条罪名?你告诉朕!” “老臣该死!老臣该死啊!”郑英重重磕下头来,一张干枯的老脸满是泪痕。 皇帝微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半晌才开口道:“郑英啊,朕从登基至今,你帮了朕不少。朕念及旧情,郑贵妃犯下这祸及九族的罪行,朕和太后都是从轻发落。但是今日之事关乎我大晋的名誉,你也莫要怪朕心狠。” 郑英跪伏在殿下,抖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皇帝朝拟旨太监招了招手,刚要开口,便见殿外一个小太监小跑进来,“回陛下,宰相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皇帝直起身来坐好,瞧见云苍一身严整的官服、步履稳健得踏进殿来,不觉挑眉道:“爱卿若是来求情的,便不必多言了。” 云苍恭敬道:“陛下见谅,老臣这一上了年纪啊,总喜欢多唠叨两句。诚然,郑贵妃与郑二公子确是罪不可恕,但尚书大人在朝中一直尽心尽力,相信陛下也看在眼里,老臣今日斗胆向陛下求个情,请陛下从轻发落!” 皇帝微微沉吟,转头看向一直冷眼旁观左贤王,“贤弟认为如何处置合适呢?” 左贤王起身行了一礼,“陛下,我们草原人向来不涉及无辜,今日您只要处置了那郑文信,至于这位兵部尚书大人,小王也不会多想难为他。” 点了点头,皇帝示意拟旨太监准备好笔墨,开口道:“传朕旨意,贱民郑文信目无尊上、伤及盟国公主,罪无可恕,着发配西部充军、终身不得回京;兵部尚书郑英教子无方、难堪大任,着罢黜尚书一职、,留京待任。” “谢陛下开恩!”郑英慌忙磕头谢恩。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侍立一旁的舒志将人拖了下去,又沉吟道:“如此兵部尚书一职空缺,云爱卿有何高见?” 云苍在皇帝面前一直扮演着不参与太子、宁王争权的中立形象,此时听到问话,毫不犹豫道:“按理自然是提拔兵部侍郎刘继明暂代兵部尚书一职。” 刘继明是六年前的新科状元,可以说他们同年的这批寒门子弟如舒志等,都是张太后暗中提拔起来的太子一派。 皇帝不甚在意道:“还暂代什么,说起来这小子当年也是朕钦点的状元郎。传朕旨意,兵部侍郎刘继明政绩卓然、品行端正,着三日后继任兵部尚书一职,不得有误。” 鬼戎府上,嘉月懒懒地靠在软榻上,斜着一双杏眼鄙夷地瞅着抱着一只烤鹿腿吃得不亦乐乎的小胖子,“我说死胖子,你是要把整张脸都糊上油吗?” 小胖子似乎腾不出嘴来回击她,抬头“呜呜”了两声,又一脸陶醉地低头啃了起来。 花姜将提了一路的红木匣子放到石桌上打开,把里面的细瓷瓶一一拎出来,嘴里碎碎念道:“生肌膏、桂心膏……” 嘉月瞧着那一排密密麻麻的伤药就发憷,皱着秀气的眉头,“小姑奶奶你从哪里拿了这么多药膏来?可别吓我了,我这熬几天就没事了。” “从姑姑那里,姑姑的药很管用的!”花姜将瓷瓶一把推到了她面前,忽闪着明亮的猫儿眼乖巧道:“你有什么想吃的中原菜吗?我可以给你做了送来。” 草原的小孩子都是皮得恨不能上天,上蹿下跳令人头痛,嘉月瞧见花姜乖巧可爱的样子,不觉乐呵呵地捏了捏她白嫩嫩的小圆脸,“得了吧,好意本公主领了,不过我还是喜欢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云翊在一旁静静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指了指那一堆药膏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淡淡道:“舒痕胶,伤好后可以祛疤,很有用。” 嘉月无所谓地挥了挥手,爽朗的笑了起来,飞扬的神色明艳非常,“草原儿女哪里这般婆妈,一些疤痕没什么大碍。说起来那天在猎场你也算救了我一命,要是我一个人,指不定就被那登徒子给射成了刺猬。这样吧,我嘉月算是欠你一条人命,以后云少爷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知会一声,刀山火海,本公主义不容辞!” 云翊暗暗顿了一下,面上也带了几分笑意,“让公主上刀山下火海我可没那个胆子,云翊倒是有个小问题想请教公主。” 这时不只嘉月,连小胖子也抬起一张油脸惊讶道:“居然还有你不会的东西?!” “上次公主告诉在下,大晋的弓箭与草原的弓箭似有不同,正巧我最近对这些兵器很是感兴趣,公主能否描述一下草原弓箭的构造?”云翊微微偏着头,露出一副好奇的样子来。 “好说好说!”嘉月吩咐婢女去内室的书柜里取来了一个小布包,她挑出布包内的一张图纸递给云翊,兴奋道:“诺,这是我们部落射日弓的构造图纸,我画了好久呢!难得你也感兴趣,拿去看吧。” 花姜在一旁托着小巧的下巴,盯着认真检查图纸的云翊,平日里天真无忧的脸上闪过复杂疑惑的神色。 第十六章 微雨石巷晚 从鬼戎府出来的时候已将近戌时,天空泛着将晚的淡墨色,带着凉意的风卷着湿气扑了满面,花姜伸出小手抹了抹,便见云翊接过鬼戎府管家手里的油纸伞轻轻撑开挡在她的头顶,天青色的伞面下是少年清俊的眉眼,“这雨不大,不如就这么走回去。” “恩。”花姜乖巧地点着头,踩着一双云纹绣花鞋亦步亦趋得跟着。 鬼戎府到宰相府的路上有一段青石巷,两侧住的都是平实的百姓,青瓦的屋檐两旁挂着昏黄的灯笼,细雨在石板上泠泠地碎开,清脆出了丝丝温柔。 花姜一直沉默地揪着自己宽大的衣袖,平日里亮亮的猫儿眼此时不安地垂着,静静地跟在云翊身侧。 云翊似是察觉到了她的闷闷不乐,偏过脸来轻声问道:“怎么了?”少年注目而来的凤眸清冽温润,仿佛落满了这南方的微雨。 花姜抬头踌躇了半晌,“哥哥,今日早间……暗探们到的时候,我也刚好赶到了。我看到……你跌下马来。” 云翊目光一顿,身形微微滞了滞,“恩。” 花姜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停下了脚步“可是哥哥,你的武功绝不至于接不下那支伤了公主的箭羽!” 少年也停了下来,紧紧地盯着她,目光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沉默了下来。 太后将福子是太子党暗桩的身份暴露给他,同时附了一封书信:一举一动皆表太后意。 太后想让嘉月受伤将事情闹大,他没有权利阻止,况且整个局出自他手,利用就是利用,他无话可说。 狭窄的青石巷陷入了一种窒息般的沉默,花姜睁着微微泛红的猫儿眼,有些悲伤道:“我们一定要这样做吗?一定要去利用那些无辜的人吗?哥哥,我不想这样,我知道我很没用我帮不了你什么,可是这样和我那个害死奶奶的狠毒女人有什么区别?!” 小孩的最后一句是声嘶力竭的喊出来的,带着哭音在石巷内回荡。 云翊微微睁大了眼睛,似是无法相信这句诛心的话是从花姜的嘴里说出来的。她已经这么恨自己的母亲了,连带着恨上了一切阴暗的东西,包括他……么。 不知何时细雨停了下来,云翊默默收了油纸伞,不置一词地快步走了回去,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花姜抖着身子站在原地静静掉着眼泪,那年她母亲害死奶奶的场景不停地在脑海里浮浮沉沉,她没有怪云翊,她只是真的好怕,好怕有一天也会有数不清的人像讨伐她母亲那样,将哥哥一步一步逼到死境。 云翊捏着手里的竹骨油纸伞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刚落完雨的天色依旧墨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起来,。 两个少年从街头嬉闹着跑了过来,一人手里拿着一把木剑互相追赶着,也不过和他差不多的年纪,明朗的脸上却好像从没有忧愁。一人举剑指向另一人,昂着头道:“蛮夷之人还不快快投降,我乃陈国骁骑大将军楼万里是也!今日就让你们有来无回!” 云翊霎时间顿在了当场,站在一片阴影里神色不明。 另一个少年鄙夷地打了回去,“还骁骑大将军呢,楼万里端平崖那一战把命都输没了!我看他也不过如此!” “说什么呢你!看招,看招……”两个少年吵吵闹闹地跑远了,半晌云翊才回过神来。 他是有多久再没有别人嘴里听到父亲的名字了呢? 似乎半年前还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严厉的父亲每日认真地督促他练功、手把手的教着他战场上的兵法谋略,他们两人在端平崖下的营帐里凑在一起读着母亲寄来的家书,一起想念着府里淘气的妹妹…… 怎么突然就,都没了呢。 云翊头突然痛了起来,身形重重一晃,连忙扶住了旁边的石墙,铺天盖地的痛苦死死压着他,他低垂着头,紧紧咬着牙关,冷汗簌簌地从额头滴落下来。 端平崖下漫天血光的一幕幕拼命地往他脑子里面挤着,父亲将他推给副将时决绝的表情、母亲从城墙上纵身跃下的样子、副将狰狞着一张脸将手中短剑扎进他胸口时的背叛……好像有一双手突然扼住了他的咽喉,云翊终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哥哥?!”后方传来了花姜焦急的呼喊。 闲居内,云苍坐在塌边给昏迷的云翊细细把着脉象,面上一片凝重。 花姜站在一旁,苍白的嘴唇轻轻地抖着,吓得说不出话来。 云苍把完脉,伸手在云翊身上点了几处大穴,微微出掌渡了些内力过去,便见少年皱着眉头转醒了过来。 老爷子瞧着他冷冷道:“自打你进了云府,我便让你修习佛经压制心境,你是做了没做?” 云翊垂着眼帘,淡淡回道:“孙儿学艺不精。” “哼!”云苍被他气得脸色铁青,怒道:“习武之人最忌心境不稳,给我明日开始好好修习佛经,我可不想要一个练功练到走火入魔的孙子!”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云翊瞧了一眼老爷子的背影,便转过头来静静看着站在一旁哆哆嗦嗦的花姜,他皱眉道:“吓到了吗?” 一听到他的声音,小孩似乎终于回了魂,惨白着一张小脸猛地扑过来扎进了他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云翊好笑的看着怀里哭得眼泪鼻涕一团的花姜,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傻丫头哭什么,哥哥只是练功出了点岔子,没大碍的。” 花姜听完哭得更伤心了,好一会儿才抽噎道:“花姜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乱说话了!再也不敢了……” 将塌边放的一张干净帕子取过来,给小孩擦了擦哭花的脸,云翊突然认真道:“阿姜没有说错,这次是哥哥不对。哥哥对花姜保证,日后再不去伤害无辜之人可好?” 花姜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她真的知道错了,说完就开始后悔。一直心虚地偷偷跟在哥哥后面,看到哥哥倒下来那一刻,觉得天都要塌了下来。 第十七章 万道皆归宗 次日刚近卯时,花姜便一骨碌从榻上爬起,匆匆抓过广袖云纹衫套好,便跑到小厨房开始生火煮粥。 将粗粒的紫薯去皮,切成小丁,加入淘洗好的糯米,兑上清水,便合上锅盖,开始小火熬了起来。 听着灶下噼里啪啦的烧柴声,花姜揉了揉昨夜哭肿的眼睛,走到院里的井边舀了一瓢凉水就洗漱起来。 水井对面便是云翊的卧房,天色已经快要明朗,小厢房却还是亮着烛火,少年挺拔的身影投在青色的窗纸上,随着烛火的摇晃而微微浮动着。 花姜捧起一把冰凉的井水拍在红肿的眼睛上,有些不是滋味。 几个月前哥哥被外祖父救回来的时候她刚巧逃了族学,藏在柱子后面偷偷看。昏迷少年被家仆们小心翼翼地抬着,身上是一套破破烂烂不蔽体的盔甲,满身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清理,就好像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 她闭了闭眼睛,感觉心里像被开了个口子,如今哥哥好不容易能安稳的生活,却还是要卷进这无止境的政治斗争中。 叹了口气,她拍拍手站起,小跑去厨房将熬好的紫薯粥盛了两碗,拿托盘装起,便来到了云翊卧房敲了敲门。 “进来吧。”少年低沉的嗓音响起,大概是一夜没睡的原因,还带着些许沙哑。 花姜举着小托盘低着头放在了桌案上,猫着步子挪到了竹椅上,偷着眼瞧着云翊。 云翊注意到小孩若有若无的目光,像只呆呆的小兽伸出爪子挠了一下便吓得把自己缩成一团,他不禁在心底暗暗笑了笑,嘴上却只是淡淡道:“今日煮的紫薯粥?” 瞧着哥哥似乎没什么变化,花姜大大松了口气,鼓着一张圆圆的小媳妇脸可劲的点着头。 “用饭吧,今日还有武课的例查。” 从上回云逍给每人安排了一本云氏功法至今已有整整一月,今日便是他对所有弟子的例查。 巳时一到,所有云氏子弟都赶到了洗砚山的练武场,一水儿的广袖云纹衫排的整整齐齐,连平日里不到钟声三响不来族学的小胖子都早早的来到场内笔直的站好,一脸豪气地冲云翊道:“翊哥,好歹被你练了那么久,今天我可不会丢人了!” 云逍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从假山后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狭长的眼睛将场内的小辈们打量了个遍,含糊不清道:“一个一个来,把我给你们功法打给我看看。”说完就惬意地眯起眼睛站在了练武场的中心,随手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弟子,“从你开始,演练一遍。” 云氏弟子到底都是天赋上佳,加小胖子在内四十六个人,前后不出一个时辰就全部演练完毕,各个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依着众小辈对云氏族学的了解,下一步便是云逍挑刺的时候了,却没想到今日他竟略略点着头赞许道:“尚可吧。” 青年瞧着四周少年们惊讶的表情,吐出了嘴里的狗尾巴草,难得严肃地开口:“我想你们身为云氏小辈应当很清楚,云家除了家主的使命在朝堂,其余人等必要入江湖经营势力。而云家从来不要无用的弟子,所以今日不论尔等入我门下是早是晚、两年后不论学成与否,都会被安排江湖历练。”他停了一下,一字一顿道:“之后能活着回来的人,才真正算我云氏子弟。” 底下的少年们有一部分都露出了惶然的表情,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云逍不为所动,继续朗声道:“而从今日开始,我将传授你们云氏功法——万道归宗。不论尔等的入门功法所习为何,此功法都是将你的入门功法层层精进,最终达到尔等入门功法的顶峰,这便是云氏功法的玄妙之处。” 云翊不禁恍然大悟,江湖上向来人人传颂云氏武功精妙绝伦,却无一人能说清楚云氏武功的基本招式的缘由,竟是云氏弟子所习武功无一相同! 云逍说罢边背对着他们站到了练武场最前方,一声招呼不打的便演练起了万道归宗的功法, 听见身后小辈们懊恼地惊呼,恶劣地笑道:“所有招式为师只演练两遍,都看好了,今日只教第一式……” 众小辈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默契地排得整整齐齐,跟在后面一招一式的演练起来,纯白的广袖云纹衫招式变换间如雪翻飞、猎猎作响。 以掌为剑,以掌为刀,化千招为无招,万法归源,万道归宗。 寿坤宫内,张太后懒懒地靠在软榻上,伸出带着金质指套的细手捂着唇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瞧着站在桌案旁慢慢沏着碧螺春的德公公,“云翊那小子早上送了个什么来?” 德公公陪笑道:“云小少爷着暗探送来了一张图纸,说是鬼戎部弓箭的构造,正巧赶上刘大人来宫里取官印,当时老奴瞧着娘娘您还睡着,就私自做了主张,交给了刘大人。” 张太后接过他递来的微温的茶水,细细思索道:“先帝在世时似是说起过,草原部落的弓箭手在战场上总是以一敌十。那会子哀家把小陶嫁到鬼戎做阏氏,就是和先帝想着能不能通过她弄清楚鬼戎的训练弓箭手的法子,却没想到这贱丫头一离了大晋心便野了起来,断了与宫里的消息不说,还敢给哀家将大晋的练兵法子传给那些鬼戎粗野之人!” 看着张太后越说越气恼,德公公忙上前接过了她手中颤抖的茶盏,一张老脸堆满了谄媚的笑,“娘娘您这会子气啥呢,那时一发现情势不对,咱们不就派了暗卫将她毙在鬼戎了吗?如今您和先帝心心念念的克制鬼戎弓箭手的法子,这云家小少爷也从鬼戎那边给搞了过来。您是不知道,当时刘大人瞧见那张图纸,真真是两只眼睛都在放光呢!” “哼!”张太后这才心情平复了些,挑着黛眉道:“云翊这小子确实不错,可堪大用。就是那个嘉月看得我心烦得很,长了一张和小陶一样的狐媚脸,若不是如今夙儿需要助力,哀家哪里会理会她?!” “娘娘这大清早就别气啦!”德公公摇着头继续沏起茶汤来,“您啊就好好养好身子,咱们那只等着太子殿下登基了!” 第十八章 岁月又涟漪 大概过了月余,鬼戎部单于达奚·那支派来五十草原骑兵八百里加急,将部落情报连夜交到了左贤王阿布列手上。 次日一早,阿布列便领着两个随侍急匆匆赶到了御书房,将昨夜的战报高举过头顶、单膝跪地,黝黑的脸上一派焦急,“陛下,昨夜我部单于送来加急战报,乌洛兰部已与呼延部结盟,两部大军即将抵达我部落,恳求陛下派兵支援!” 皇帝打了个哈欠,招了招手示意大太监将阿布列手中的战报拿过来,睁着一双没睡醒的细眼瞅了瞅,于是吩咐下去,“去,把兵部尚书和舒统领都给朕叫来。” “喳。”大太监小跑出了殿门。 “来人呐,赐坐。”皇帝努力保持清醒,瞧见阿布列坐在了殿下的楠木椅上,“贤弟不要着急,鬼戎部这个忙朕是一定要帮的,不过,贤弟是要同我大晋军队一道回去?” 阿布列粗硬的脸庞一派真诚,“是的,陛下。” “贤弟自当如此,”皇帝微微晃了晃脑袋,不经意道:“不过此一去煞是凶险,嘉月公主千金之躯,不如留在大晋?朕瞧着他们一群孩子感情很是不错呢。” 左贤王一听立刻犹豫了起来,这皇帝分明是为了牵制他们,想要留下嘉月为质。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大太监的尖细的声音:“兵部尚书、禁军统领到——” 皇帝笑吟吟地瞧着两人,朝一旁的宫女挥手,“来,赐坐。”又将手里的战报递给了两人,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兵部尚书刘继明细细读后,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阿布列,沉吟着开口“回陛下,如今大晋军队共计六十三万人,其中约半成镇守各地不在京都,既然事态紧急,便只能从禁军中抽出部分前往鬼戎。” 舒志接过话来,沉稳道:“禁军如今布满京都各地,确是有空余兵力可调,不过,顶多五万。” 阿布列的脸色瞬间有些难看起来,五万兵力,委实太少了些。 皇帝调了调坐姿,慷慨道:“小舒啊,你比朕还小气!鬼戎部既是我大晋盟国,被欺负了朕岂能坐视不理?听朕的,你为主帅,调派京兵十万,随左贤王三日后便赶往鬼戎部!” 舒志只得恭敬地磕头谢恩。 阿布列激动地站起,躬身行了个草原礼,高声道:“谢陛下恩德!” 皇帝眯着眼睛笑道:“贤弟太客气了,嘉月既要在我大晋择婿便算我大晋儿女,小姑娘朕实在不忍心看着她陪你们奔波劳苦,就先留在京都吧。” 话已至此,阿布列着实无话可说,只好领旨谢恩,“谢陛下关怀。” 舒大统领要率军出征草原之事一时间传遍了朝野,京都去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引得众大臣议论纷纷,连街上的茶楼都坐满了对此事各抒己见的书生。 云翊一下族学便被守在洗砚山下的德公公给请到了寿坤宫,一路领到了吃茶的偏殿。 张太后瞧见人来了,连忙将他招到身侧的红木椅子上坐下,和蔼道:“乖孩子,这真是第一次好好看看你。”说完又将他好好打量了一番,朝另一边早已坐好的刘继明笑道:“瞧瞧这容貌,真真是皎如玉树临风前。” 刘继明既为太子党心腹,云翊平日里的谋划他早已一清二楚,早已很是敬佩,此时不免悦然道:“云少爷小小年纪已是智谋过人,下官神交已久。如今一见果真风姿不凡、实乃人中龙凤!” 云翊不想听他们在这里打着官腔,淡淡笑道:“大人抬爱了,云翊不过一介草民微尽绵薄之力。说起来,不知刘大人拿到图纸可否造出草原弓箭?” “那弓箭确实妙得很!”提到此处,刘继明不禁激动起来,“射程明显比我大晋弓箭远了三倍有余,下官已请示陛下从户部拨款,定要大批制造此类弓箭。日后在对上草原弓箭手,想我大晋男儿也不至于再落下风!” 张太后听了半晌,这会子才出声道:“这弓弩暂时不要用在战场上,还是得先训练起来。” 她揉了揉已有细纹的眼角,看见刘尚书点了点头,这才继续道:“今日把你们都叫过来,还是想一起商讨商讨舒统领出征之事。哀家的想法呢,便是先由着鬼戎部将其余草原各部全收了来,最后一举将鬼戎灭了便好。” 刘尚书沉吟道:“如今只有这一计可施,北方草原向来难以收复,此时也算是一个契机打入草原部落内部。不过这整场情势的把握都交给舒统领,万一有所纰漏……” 张太后胸有成竹道:“草原人向来忠勇有余、智谋不足,舒志只要把握好时机,将鬼戎一举歼灭,收复北方也不是难事。” 云翊心中微微一动,接过德公公递来的甜白瓷茶盏,不动声色道:“太后已不打算将嘉月公主嫁与太子殿下?” “何出此言呢?”张太后挑了挑黛眉,似笑非笑。 云翊沉吟,“若是嘉月公主做了太子妃,却没有了母家,怕是不太好。” 张太后笑着摇了摇头,伸出带着金质指套的素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乖孩子,你还是太心善了些。嘉月嫁给夙儿是一定要嫁,不过鬼戎我大晋也一定要灭,对敌人你有仁慈之心,他日若是我大晋被鬼戎攻破,你哭都来不及呢。” 云翊动了动嘴唇,淡淡一笑,没有再多言。无论如何,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嘉月失去父亲,罢了,到时再派暗探前往营救下来吧。 刘尚书瞧着气氛尴尬了起来,忙笑着打起了圆场,“说道这次出征,不知小少爷有何高见呢?” 云翊略一思索,“早些时候我就想着大晋与北方必有一战,那时没想到此刻鬼戎部不往毗邻的陈国求救反而来大晋求援兵,便想着想击垮鬼戎其实有个很简便的法子。”少年如墨的凤眼淡淡流转,“北方各部落之间其实夹杂了不少被抓去做奴役的中原人,这几十年加起来已是个不小的数目,据说近几年他们常常集结反抗,若是舒统领能将这些人马全部集结起来,想在最后一统北方也大大有望。” 殿内沉静了半晌,刘尚书拍着手赞赏道:“妙!妙!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我大晋真是人才辈出啊,哈哈哈!” 张太后也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朝德公公道:“听见云少爷的话了没,给哀家一字不差的转告给舒统领!” “是,娘娘!”德公公赶忙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第十九章 人约黄昏后 南方的冬季本就没有几分寒意,京都的百姓们还没在年末穿上几天夹袄,转眼又到了来年的一月开春。 大晋的兵力同左贤王抵达鬼戎已经三月有余,北方前线八百里加急赶在早朝之时送来新战报:舒将军已协鬼戎部单于共同击退乌洛兰部和呼延部,正在休整兵力,待一月后同鬼戎部集结十五万大军自东收复呼延部。 奉天殿内一片武将的叫好之声,云苍捋了捋胡须,宽正的脸上全是笑意,率领众臣长跪,齐声高呼道:“恭贺陛下!恭贺大晋!” 皇帝也难得在早朝上来了精神,瞧着殿下一干俯首的能臣,笑得红光满面,“好!好!朕的士兵们骁勇善战,实乃我大晋江山社稷之福!巧的很,明日便是上元佳节,工部尚书何在?” 工部尚书萧正出列,恭敬道:“回陛下,老臣在。” “着你明日燃灯五万盏、搭百余尺灯楼,朕要为我大晋子民向上元天官赐福!” “老臣谨遵圣喻!” 开春的气候已经脱了凉意,上元节这日傍晚,花姜便套着一层薄薄的广袖云纹衫在厨房欢喜的忙碌起来,从面缸里舀出几瓢上好的糯米细面兑水和好,便探出头将后院里刚练完剑招的云翊唤了过来。 花姜乐呵呵地帮云翊将宽大的广袖挽起,白嫩嫩的小圆脸上带着淘气的笑意,抓起一团糯米面按出一个凹陷,拿到他眼前示意道:“先把这小团子捏成这样,然后塞上核桃仁、白糖和玫瑰,最后揉成一团就好啦!” 少年静静瞅了那个元宵半晌,这才取出一个面团来,如临大敌的按了下去。 “噗哈哈哈哈哈!”花姜看着那块被他捏得碎成渣的面团差点笑岔了气。 平日里运筹帷幄、智谋过人的少年此时皱起了好看的眉,疑惑地偏了偏脑袋。 花姜笑得小脸通红,帮他又取来一团糯米面,眨着猫儿眼狡黠道:“多试几次就好了,来,给你。” 两人在厨房手忙脚乱地整了两个时辰,才把五十个元宵洒水下锅煮成,拿来汤碗细细盛了四碗,转身瞧见对方一身的面粉不禁又都笑了起来。 将元宵端到后院的石桌上时,蹲在石子路旁转着羊腿的嘉月冲他们叫唤道,“等我等我!羊腿快烤了!” “干嘛要等你啊,死丫头!”小胖子顶着一张欠揍的胖脸冲嘉月得意地晃了晃,在桌旁细致地摆好碗筷,又从随行太监手里拿过一盒精细的糕点摆在桌上。 不一会嘉月便拿着油纸裹着羊腿冲了过来,伸手“啪”“啪”给小胖子脑袋几个暴栗,瞪着圆滚滚的杏眼,“死胖子你又欠教训了是不是?” 小胖子委屈地捂着头哀嚎,“天呐,我居然要娶你这个野蛮的死丫头——” 小麦色的脸上倏然泛起了窘迫的微红,“你你你、谁要你娶?!” 花姜好笑地将他们两拉着坐好,“元宵要凉啦!快吃快吃!” 几人笑闹着吃完了元宵,便结伴走上了灯市。 一入新正,灯火日盛。 皇帝这次真是花了大价钱,万盏彩灯垒成灯楼,广达二十间,高百余尺,灯楼下的高台有着宫里派来的琴师舞姬,歌舞百戏、鳞鳞切切,乐声喧杂十余里之远。灯楼的上方是部分巡逻的禁军燃放的焰火,火树银花随风齐绽,花灯焰火、金碧相射,惹来万众游人争相围观,真真是一片锦绣交辉的好景象。 大街小巷,不论是茶坊还是酒肆,灯烛齐燃,锣鼓声声,灯市上的人也是摩肩接踵,一派热闹和乐。 嘉月和小胖子瞅见岔口的街道上有一群耍龙灯的艺人,两人立刻叫唤着地跑了过去。云翊瞧见花姜一直盯着南街的花灯铺子,便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笑道:“走吧,哥哥带阿姜去买花灯。” 欢喜地点了点头,小孩双眼亮晶晶地紧紧跟着他从人流中挤到了南街街口。 街口光是卖花灯的铺子就有五六个,两人来回转了转,花姜突然指着一家铺子外挂着的蟋蟀印花的花灯叫道:“哥哥,我要那个,那个好看!” 少年好笑地摇了摇头,“这么久不抓蛐蛐逗了,还是念念不忘的紧。”说罢,牵着她的小手排到了这铺子外等候的长队里。 花姜在云翊身后探出小脑袋往前面看了看,大概是这铺子花灯种类齐全的缘故,排着等候的客人尤其多,一路从铺子里伸出外面五尺多远,一眼望过去都瞧不见铺子内堂的景象。小孩不禁失去了耐性,望着云翊皱起小鼻子失落道:“算了吧哥哥,好多人在等,我们还是和嘉月他们一起去看耍龙灯吧。” 云翊低下头来瞧着她懊恼的小模样,勾起了好看的嘴角,“不行,别人家的小孩都有花灯,我家的小孩也得有一个。” 一句“我家的小孩”迎头盖脸的砸了下来,花姜的心底霎时间乐开了花,不禁伸出小手捂住了滚烫的脸蛋。唉,行吧行吧,你长得好看我都听你的! 约莫排了半个时辰,两人终于买到了心仪的花灯,便齐齐赶去岔口街去寻嘉月二人。 此时的耍龙灯表演刚好到了高潮,小胖子和嘉月难得没有拌嘴,两个冤家蹦跶着冲着表演的艺人高声叫好,怕是前面若没有人挡着,他们就要扑上去了似的。 前方的艺人敲了三通锣鼓,奏起了轻柔喜悦的戏曲,众人便瞧见场地前二十个舞龙手身着可开可合的明黄色鲤鱼皮,灵活的穿梭起来,仿佛一条条戏水的鱼儿;可随着明快的歌曲一变,每人身上的鲤鱼皮突然燃起火光,舞龙手迅速聚集,鱼儿成龙,一条硕大口中喷火的鲤鱼在空中几番跳跃跃过龙身,盘旋欢腾,随戏曲铮然作响,好似江海波翻浪涌,气势非凡雄伟,将民间‘鲤鱼跃龙门’的传说表演的淋漓尽致,别有一功。 周围的看客都激动地拍手叫好起来,连云翊都不禁动容道:“精彩!” 花姜偷偷打量着身侧少年在灯火下清隽的侧颜,又看向前方欢腾的嘉月二人,转了转手中红艳艳的蟋蟀花灯,小圆脸慢慢露出一个欢喜的笑来。 只愿年年岁岁,灯火依旧,人也依旧。 第二十章 初入玄清教(一) 上元佳节后月余,大晋军队同鬼戎部的盟军自东主动进攻了乌洛兰部,两方展开了为期半年的拉锯战。与此同时,北方草原另一大部落呼延趁着两方胶着收复了西北方的五个小部落,迅速壮大起了自己的兵力。故而当盟军终于大败乌洛兰部在东北方休整时,才惊觉到西北半壁已经落到了呼延部的手里。 京都接到消息,立马加送三千石粮草连夜送往鬼戎。盟军与呼延部的僵持战三个月后正式打响,加之舒志还存了暗中集结鬼戎各部中被奴役的中原人的心思,这一战,便足足一年半都没有结束。 白云苍狗,转眼便到了云氏子弟入江湖历练的日子。 一大清早,众小辈便齐齐集结在长风堂内,如往常文课一般正襟危坐,唯一不同的是每人肩上都挂上了各自父母给备的小包裹。 小胖子依旧坐在云翊后座,抱着张太后给收拾的半尺高大包裹乐呵呵地东张西望,这一年半云翊忙于帮张太后处理前线战报没有空闲督促他的武功进度,这可美坏了他,每日不是上树掏鸟蛋、就是造访京都各处美食,整个人都足足胖了一大圈,看起来像极了汁多肥美的水晶包子。 一如平日,洗砚山下敲响了三声浑厚的钟声,恍若梵语,涤神清心。 钟声刚完,便见嘉月一个箭步从堂外冲了进来,一屁股倒在了花姜身旁的座上,不停地伸手擦着额头的细密的汗滴,“可累死本公主了,你说说你们云氏上个族学还整到深山老林里,真是怎么想的?!” 花姜瞧见她疲累的样子,微微讶异道:“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历练?” “不然呢?”嘉月瞪圆了一双秾艳的杏眼,“这一大清早,姑奶奶我可是拼了老命赶来的!” “噗!”小胖子在后座投来了不屑的嗤笑,晃着圆圆的胖脑袋轻蔑道:“人家云氏的历练可是严肃的很!到时候小姑奶奶你哟在外面被别人追着打可别来找我们喊救命!” 嘉月一听这话,柳眉一竖,刚想甩手给这死胖子就是一鞭,便看见云翊转过头来用着不容置疑的语气淡淡道:“公主,此行必是凶险非常,与我们平日的玩闹不可同日而语,公主可要考虑清楚才好。” “正是因为凶险!”少女明艳的脸上一片笃定之色,耳边的琉璃玛瑙微微灿然,“朋友有危,我嘉月一向义不容辞。这两年我一人住在京都,多亏你们三个照顾我,我早已经把你们当成可共生死的朋友,朋友在外有性命之忧,我一人在京都逍遥快活,这像话吗?!” 草原儿女向来如此爽利热忱,习惯了中原人自以为是的勾心斗角,看到嘉月真诚的目光,云翊也不免一时无言。 少顷,家主云苍身着暗色广袖云纹衫,步履稳健地踏入了堂内。 老爷子平静地打量了堂内一圈子弟,平日里不动声色的脸上带了几分凝重,“云氏子弟,不是尔等生在云家就算云氏子弟,我想云逍也和你们提过,能从这次江湖历练活着回来的孩子才是我们云氏堂堂正正的接班人。此一去尔等皆入云氏在江湖所建的玄清教,所有历练,云氏长辈、暗探不会插手相助,是生是死,全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云苍眯着内敛精明的眼睛,大手一挥,“我已让仆从在洗砚山下备好马匹,尔等勿要耽搁,速速随领路之人赶往怀安城玄清教所在!” 众小辈此时齐齐站起,弯腰毕恭毕敬地鞠躬行了一个长揖礼,皆朗声高呼道:“拜别家主!” 说罢,都备好包裹匆匆往堂外赶去,一水儿的广袖云纹衫行动之间好似即将随风流动的淡色云霞。 云翊走在最后,看见众人都出去之后,转身面向云苍再次躬身作揖,神色微微动容,“外祖父,多多保重。” 老爷子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个和蔼的笑来,“孩子,你也保重。” 只愿你归来之时,莫要再多添怨恨。 从大晋的京都赶到怀安城经过两个城池,一行人披星戴月快马加鞭也紧巴巴的赶了一天一夜才抵达玄清教的山脚下。 当今武林,两大门派鼎足而立:道教玄清、佛教少林。 玄清教坐落于怀安城云雾山顶,整个山五座山峰连为一体,宛如一条蜿蜒盘旋的巨龙,环绕在这密林深处。满山满谷乳白色的雾气,浓淡不一、深浅有度,置身其间,好似要把人浮起来一般。 四十余个少年行走在通往山顶的石阶山路上,瞧着周围的景色都不禁啧啧称奇。如若说云氏的洗砚山是南方清丽婉约的小桥流水,那这玄清教的云雾山便可称人间仙境、飘渺不可方物。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众小辈陆陆续续登上了山顶,从山门直直望去,便见一个四方大开的宫殿立于正前方,一道漆黑厚重的匾额上书三个遒劲有力的草字:三清殿。不同于其他道教宫殿的丹墙翠瓦,三清殿颜色清雅非常,黛色的飞檐简单朴素,只有红木的窗棂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百寿图。 殿门早已打开,云逍身着一袭素色护领的青色道服歪歪斜斜地靠在主位上,待瞧见众小辈都在殿下乖乖排整齐了,这才微微坐正了些,随意道:“如你们所见,云氏在江湖经营多年的势力便是此处——玄清教。你们入我玄清教门历练实则只做三件事便可,”俊美的青年起身走到了殿中心,环视一圈众弟子,懒懒道:“其一,换下广袖云纹衫,着我玄清教青色道服,从今日起至历练结束,尔等只是玄清教弟子,与云氏毫无关联;其二,我所授万道归宗功法不可废止,日日修习;其三,也是你们历练的最终目的——习得“清心咒”,将西楚邪教驭兽门从江湖中给为师连根、斩断!。” 似乎感觉到自己说的口渴了,云逍打了个转,又走回主位端起茶盏喝了几口,喝完随手往大殿右侧一指,“为师我呢要说的就这些,尔等还有什么不会的都去问这两位长老即可。” 第二十一章 初入玄清教(二) 大殿右侧的两个主位上坐着一对同云逍年纪差不离的男女,皆是青色道袍的打扮。 听到云逍说到此处,其中的青年起身,朝着殿下的小辈们露出一个温润的笑来,“玄清教立于江湖多年不倒,实则靠的还是精妙的武功。故而万道归宗不可废,日后武课便由我来督促你们练习。为师玄清教大长老云修文,有何武学上不明的地方,都可来纯阳殿问我。” 青年长得很是不俗,细眉细眼衬着一张白净的面庞,动静之间一派谦谦君子之风,温润的目光静静地将他们打量了一番,待瞧到花姜时不经意间顿了顿,却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花姜这些年在云氏不知受过多少人的白眼和冷遇,早已对他人的情绪十分敏感,此时看到云修文眼中的一抹阴郁,心中不免沉了沉。 又是当年母亲疯魔时结下的仇人,想来这一趟历练不会善了。 云翊一直站在她身侧,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轻轻捏了捏花姜的小臂,待她瞧过来,做了个口型:不要怕。 花姜心中微微一暖,笑着露出两个可爱的梨窝,是啊,有你在,这世间的恶意又算的了什么呢。 待云修文回到座上,殿下弟子的眼光便都投到主位上的女子身上,这一看却吓了一跳。 按理说云氏女子,个个不说貌美不凡,也至少清秀可人。而上座的这位不仅肤色十分之差,五官平平无奇,左脸上还带着一块焦黑的疤痕,头发拿块青色方巾随意一裹,整个人若不是还有几分凌人的气势,真可说是毫无可取之处。 女子面对众人对她容貌的窃窃私语仿若不见,神色泰然道:“我乃玄清教二长老云姿,日后教授尔等《清心咒》的吹奏。” 底下的议论声更大了些,这不说话还好,一出声便是尖锐的公鸭嗓,刺耳的很。这般丑陋的女子居然被派来教授奏乐,云氏没人了不成? 云修文看着殿下交头接耳的小辈,紧紧皱起了眉头,一扫刚才的温润,怒道:“都住嘴!尔等过往在云氏被教授的礼仪都喂狗了吗?这是对先生的态度吗?!” 殿下霎时一片寂静,弟子们都紧紧闭上了嘴巴,再不敢置喙。 云姿顶着她的面瘫脸,对刚才的事毫无反应,继续操着她的公鸭嗓道:“驭兽门这些年在西楚经营了不小的江湖势力,甚至暗中侵入我大晋。此邪教借音律使兽类狂化,以此来攻击江湖人士,铲除与它敌对势力。六年前此邪教便派奸细妄图毁掉我族,杀我云氏六十八老少,如今经过休整,也该到了我族将其斩断之时了。” 花姜猛然抬头,六年前的灾祸便是她母亲作乱之事,知晓内情的人在之后都闭口不谈,没想到居然来自驭兽门的设计。 周围一些小辈虽碍着云翊在场不敢对她怎样,却还是偷着朝她投来了若有若无的怨恨眼光,如同细密的毒针狠狠地扎在花姜身上。 云逍眯着眼睛瞧着下面的情形,不禁出声道:“行了,今日就到这里吧,你们舟车劳顿也累了,都回去吧。”说罢示意殿下的小道童将众人领去后山住宿之处。 众人跟着小道童从三清殿后穿过一条长长的石子路,便被带到了后山的竹林前,小道童朝众人施一礼,稚嫩的脸上全是肃然之色:“师兄师姐,此竹林深处的茅屋便是你们日后的居所,茅屋门边刻着姓氏,你们各自找寻便可。午时膳房会准备斋饭,师兄师姐休憩后便可去竹林后用膳,师弟这便告辞了。” 小道童说罢便要转身离开,嘉月瞧着他小小年纪一派老成的模样煞是可爱,追上去捏了捏小孩的脸,冲小胖子乐道:“道家的小孩都这么可爱的吗?真该早早把你这死胖子也送来好好调教调教。” 小道童不过八九岁的光景,自小在山中长大,哪里见过这般草原女儿,不禁气恼地打开了她的手,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师师、师姐请自重!”说完便被吓得一溜烟跑远了,仿佛嘉月是何种洪水猛兽一般。 “嘁!无趣!”嘉月两手掐腰,怒视跑远的小道童。 小胖子早跟着众人往竹林深处走去,瞧见她吃瘪,得意地在前面学小道童扯着嗓子叫唤道:“小姑奶奶,您请自重啊!” 周围的小辈都偷着笑起来,嘉月从容的掏出腰侧马鞭,便冲小胖子狰狞道:“今天姑奶奶就再帮你去二两肉下来!” 小胖子瞧见她追上来,忙同手同脚地往竹林里疯跑去,凄厉地叫唤道:“快来人,杀太子啦!” 早已习惯了这两个冤家,云翊和花姜笑着对视了一眼,便继续找着自己的竹舍。 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两人的屋子又是相邻不远,左右顶多十米之遥。目送云翊进了他的屋舍,花姜心中甚是满意地推开了陈旧的木门,竹舍中有一个小院子,院前的小篱笆里植着几株零零散散的月季,红艳艳的色泽很是好看。 不错,花姜煞有介事地想着,一会就给它拔了种上桂树。 小院的里面便是卧房,床铺透出一股清香,应当都是清洗过的干净被褥。被褥旁放着一套叠的整整齐齐的天青色素领道服,比起云逍他们的颜色淡上很多。花姜拿起道服换上,走到桌案上的铜镜前转了转。 同去年相比,自己几乎长高了半尺,穿起这种宽袍倒也合身了不少。凑到镜子前端详起五官,镜中人眉色浓淡恰宜,猫儿眼琉璃般有泽,配上一张桃花般的小圆脸,花姜美滋滋地托了托腮,自己好像还长得还不错,这样看起来,也不算完全配不上哥哥嘛。 傻乐了一会,花姜哼着小曲儿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拿一条青色的发带紧紧束了起来后,便从包裹中掏出随身携带的桂树种子,小跑去了院子的小篱笆处,将里面鲜艳的月季毫不心疼地连根拔起扔在一边,用木剑抛出一个坑来,将种子细细地埋好。 拍着小灰手站起,花姜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为了我和哥哥的桂花糕,你可要快点长大呀。 第二十二章 长风辞旧岁(一) 玄清教的授课不比云氏的严谨,云姿仅仅在纯阳殿旁的映月泉边搭了个桌案,稳稳当当地盘膝坐在灰土的地面,看着对面一群陆陆续续到齐的小辈,扬了扬面瘫脸,“坐吧。” 众人瞄了瞄铺满泥土的地面,面面相觑,难道真要坐到这种脏地方去? 云姿等了一会,瞧见他们迟迟不动,有些不耐道:“怎么,都是金贵的人?日后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莫不成你也要嫌这嫌那?!” 刺耳的声音震得人心肝都颤了几颤,小辈们再不敢犹疑,立马乖乖盘膝而坐。 小胖子在后面乐呵呵地一个屁股落下去,尘土击飞,扑了身旁的嘉月一身,天青色的道袍霎时盖满了黄土。 少女咬牙切齿地伸出手来,暗暗掐住了小胖子腰上的肥肉,狠命地捏着。 小胖子疼得肉脸皱成了一团,刚想叫唤又畏惧上座的云姿,只得委委屈屈地含着小眼泪向嘉月讨饶。 云姿仿佛瞧不见他们的小动作,面无表情地用公鸭嗓冷冷道:“音律分为五音、六律,五音细分可分为七音:宫、商、角、变徵、徵、预、变宫;六律细分为十二调: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阳律与大吕、夹钟、仲吕、林钟、南吕、应钟六阴律。” 她说的很快,一堆艰涩难懂的词砸下来,花姜愣愣地转着眼珠,半天没回过神来。 “昨日已经让道童将竹笛给你们人人发下去了,”云姿静静地打量着他们的反应,“都拿出来,今天你们要做的第一步,便是将自己手中的笛子吹响。” 花姜转了转手中微黄的竹笛,瞧见周围的小辈们已经开始尝试,不过一个音色没听到,尽是长长短短的出气声。后面的小胖子更是把笛子抵在嘴上卯足了劲的吹,口水横飞,一张胖脸都憋成了猪肝色,惹得嘉月在一边边拍灰边吊着杏眼嫌弃地看着他。 偷笑了两声,花姜将唇凑到了吹孔轻轻呼了口气,手中的竹笛“嘶!”发出了一声破音,她惊喜地顿了顿,虽然在一片嘈杂中并不清晰,却也实实在在是笛膜震动的响动。 云姿向她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目光,声调平板道:“天赋不错。” 听到她收到夸赞,周围以云亭为首的小辈皆投来不屑的目光,花姜也不在意,朝云姿乖巧地点点头,便又欢喜地继续吹了起来。 云翊一直靠在花姜左侧的柳树下,微微睁着凤眸好笑地瞧着她卖力的小模样。 吹了一会累的不轻,花姜坐起身捏了捏后颈,转头就瞧见云翊微微笑着,不禁有些羞涩,“哥哥你笑什么呢?” 少年清俊的眉眼沐着晨光,整个人都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温柔,只是淡淡地笑着不语。 嘉月瞧够了君夙的蠢样子,终于忍不住一把打下了他手中的竹笛,“我说你够了啊,吹笛子呢还是吐口水啊!好好看着着姑奶奶教你!”她拿起自己的笛子,难得认真道:“嘴角要后收,就像笑起来那样,气息集成一束……哎呀呀,你个死胖子怎么这么笨!谁告诉你笑起来嘴要咧开这么大,把你的大牙给我收起来!要这样,轻笑、轻笑懂吗……” 转眼便到了午时,云姿顶着一张面瘫脸给他们放了课,收了收桌案便快步回了纯阳殿。 云氏虽在江湖建立玄清教,但那毕竟是个立足武林的幌子,是以族人并不遵循道教风俗,细细打听便知教内的两位长老便是一对伉俪。 轻轻推开殿门,云姿便瞧见云修文坐在黄花梨靠背椅上擦拭着自己的佩剑,青年眉目温润,看到她回来,将剑身推进鞘内,柔声问道:“今日授课如何?” 云姿走到桌案上倒了杯茶水,一改在外人面前的冷硬形象,露出小女子的温柔情态来,静静笑道:“都比我们那时乖巧多了,花姜的天赋格外好,这点倒随了她父亲。” 听了这话,云修文脸色沉了下来,起身将佩剑挂在墙上,半天没有接话。 “修文,”云姿端着茶盏微微摇头,“过往之事我都已不再介怀,你又何须针对一个孩子呢?” “不介怀?!”云修文面上一片冷笑,“你的容貌、声音毁在谁的手里?当年那妖女差点烧死你啊小姿!今天你要怎么,以德报怨吗?我可做不到!” 云姿神色不明地静静坐着,半晌才道:“不论如何,她也已经死了,我不会允许你将我们这一代的仇恨报复到孩子的身上。” “这是我的事。”云修文气恼地拂袖而去,似乎不想再同她理论。 静静地又倒了杯清苦的茶水,云姿轻轻伸出手摸了摸左脸上那块焦黑丑陋的疤痕,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 如何能不怨?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种苦楚怕是比死去还要难熬,可是那孩子又是何其无辜,何必再将这种恨继续下去?你太固执了,修文。 午后上完武课,吃了斋饭便到了戌时。花姜回到竹舍,先细细查看了篱笆内的小桂树种子,发现没有被奇怪的动物拱了之后微微放了心,抄起手边的木剑,便来到后院慢慢温习万道归宗的心法。这两年间她早已将《藏星剑诀》练至纯熟,不过要同万道归宗结合起来达到精湛的境界,却还是差着很大一截。 默念着万道归宗的心法,将剑诀十式一一演练开来,花姜细细地思索,真正将二者联系在一起的到底是什么? 一阵清脆的笛音从院墙外传来,不同于江南小调的幽怨婉约,曲子大气磅礴,仿若千军纷踏之势席卷而至,铮然时如万剑出鞘,呜然处又暗含情思悠长。 花姜微微屏息,这支曲像极了万道归宗的态势,她立刻执剑跟随曲调再次尝试起来,剑招变换之间,点、劈、挑、压、截居然都随着曲调巧妙地和心法融为了一体,《藏星剑诀》此时才被发挥出真正的威力,最后一个收势平地一抹,凌厉的剑气将不远处的山石顷刻间碎成粉末。 第二十三章 长风辞旧岁(二) 剑式已收,曲还未尽,轻缓地低吟,柔柔地像极了塞北那一弯惹尽追思的凉月。 花姜放下木剑,惊喜地望向笛音传来的方向。 墨蓝的天幕下,少年随意地盘腿坐在墙头上,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执着一只红玉笛静静地吹着,长长的鸦色眉睫低垂,盖住了那双平日里冷冽的凤眸,一袭天青色的道服被晚风悠悠地撩起,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尘世的缥缈气息,好像一个不察,这个人就要随风踏月而去了一般。 花姜一个提起跃上了墙头,眨巴着大大的猫儿眼乖巧地靠在了他身侧。 一曲终了,云翊微微睁开眼偏头看向她,略带欣慰道:“阿姜的武功现在已经很是不错了。” “要不是哥哥你那支曲子,我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它们融合在一起呢。”花姜撑着下巴,小圆脸上一片兴味盎然,“哥哥,这个红玉笛子很早之前我就看见你带在身上了,真好看啊!” 云翊清隽的眉眼间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淡淡开口道:“这是娘亲在我十岁送予我的生辰礼。” 花姜的小身板微微一僵,这两年她早已从小胖子口中知道云翊父母双亡之事,对自己起初追着哥哥问姑姑姑父的行为悔的是肠子都青了,此时偷眼瞄了瞄少年的神色,真是恨不得一板砖把自己给拍晕,唔,蠢死了! 注意到花姜偷着眼瞧她心虚的小模样,云翊不禁有些好笑,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哥哥刚才吹得曲子是你姑姑谱的,曲调尽是万道归宗的走势,音律之间的变化你可要记清楚了。” 花姜赶忙胡乱点着脑袋应了,又忍不住地凑上去小心翼翼的问道:“那这首曲子有名字吗?” 少年细细摩挲着红玉的笛身,微微仰起下巴盯着天幕中的那轮圆月,沉默了一会,有些苦涩道:“‘寸心眉间清明雪,为君策马辞长风。’这是娘亲在我和爹爹出征前作的曲子,她同我说为将者当将百姓生死压在心头、刻在眉间不能忘,为君王策马征战,当不辞关山万里、十载长风。”他顿了顿,露出一个嘲讽至极的笑来,“结果呢?” 花姜哀伤地看着少年此时痛苦的样子,心中仿佛被硬生生扯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楼氏为陈王征战沙场十载有余,不知用了多少将士的血泪将陈国硬生生从一个鸡肋给拼杀成称霸一方的强国,他们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们效忠卖命的君王却在暗地里阴险毒辣地一步步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甚至死不瞑目。 眼泪一点点涌了上来,花姜偷偷抹了,小声问道:“哥哥,你留在云氏辅佐晋国,是要报仇吗?” 圆月被几缕墨色的云笼住,眼前的光线不甚明朗起来,云翊脸上的表情她并不能看清,只听到少年语气凉薄道:“当年在端平崖下被副将背叛,被他砍了十刀血流不止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此仇不报,我不死。” 花姜终于再也忍不住,从一旁将少年紧紧抱住,头埋在他臂弯里止不住的流眼泪。云翊伸手揽住了她颤抖的肩,轻轻安慰地拍着,脸上这才有了一点暖意。 这世间有这么多苦,花姜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想陪你一步一步熬过去,哪怕能让你感到一点点温暖,我便很欢喜了。 自从这晚过后,花姜每日练功愈加勤奋起来,跟着云翊早晚不停地修习功法,小胖子和嘉月倒是放风一般,忍受不住膳房的素斋,每日就在山上窜来窜去地打野鸡,这么一过,便已有月余。 这一日,云逍难得现身,将众人集结在三清殿内,瞧着人都到齐了,懒懒地望向云姿,“他们的清心咒练得如何了?” 云姿面无表情道:“尚可。” 点了点头,云逍坐正了些,略略正经道:“业亭城处在大晋同西楚接壤之处,近些日子已发生多次野兽重伤村民之事,暗探来报,已在城里发现驭兽门人踪迹。尔等现在回去收拾一下,午后我便在山下安排马车,给你们三个月时间,将业亭城的驭兽门给我驱除大晋。当然,”他挑了挑眉,语气一转,“死了的人呢,三个月后为师会给你立个牌位的,你们尽管放心。” 众小辈脊背不禁窜起几分寒意,战战兢兢地又听完他嘱咐完一些事宜后,忙前推后攘地做鸟兽状散了去。 云修文看看人都跑完了,这才眉眼带笑地朝云逍道:“大哥何须吓唬他们,这番驭兽门也只是派了些虾兵蟹将前来试试水罢了,还不至于要了他们的命。” “防患于未然嘛,”云逍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状似无意道:“免得像我们当年那样,差点被自己的人给害死。” 云修文瞧见他看向自己略带凌厉的眼神,那温润的笑不禁僵了僵,微微扯了扯嘴角道:“大哥说的在理。” 从扶阳城至业亭城东西跨度极大,一群人紧赶慢赶足足将近一个月之久才赶到城内被野兽侵袭最多的淮江县。 小辈们的领路人是个神态佝偻的老管家,一路不言不语,只是拿着一双混浊的眼睛时不时回头留意着他们。 到了城内,老管家帮他们找了一家落脚的客栈之后,便躬着身子颤颤巍巍地进了一间客房,“啪!”用重重关上的房门声向他们宣告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 此时已将近亥时,客栈除了他们也没有别的客人。众人点了几个菜后,便都陆陆续续在大堂内落座,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安地商讨着。 花姜正和云翊坐在桌边等着嘉月他们点菜回来,一杯茶水还没下肚,便瞧见三桌开外,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辈施施然站了起来,朝在座众人拱了拱手,高声道:“诸位同窗,在下云风。诚以为此次历练既然事关性命大事,我们不如一同趁着今晚选出一位德才兼备的领头人来,也好安排我们日后的种种行事,诸位觉得如何啊?” 第二十四章 淮西定风波(一) 花姜静静地看着云风,发现他便是很早之前经常帮着云亭欺侮于她的小狗腿之一,随即动了动眼珠看向云翊,瞧见他低头品茶事不关己,便也放心地沉默下来。 嘉月和小胖子一人端了几碟小菜回来,瞧见了装腔作势的云风,嘉月冷眼抱胸道:“这是干嘛呢?猴子唱戏似的。”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传到了三桌开外,云亭一众人虽然气恼,却碍于她的身份不敢如何,只是暗暗咬牙切齿地投来几个白眼。 其他小辈看着场面有些尴尬,便站起了一人拱手朝云风道:“既然要选领头人,我等认为那必要是足够服众才好,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大堂内很多人的目光已经朝云翊瞄了过来,这两年族学生涯,无论是武功还是学识,云翊毫无疑问是最拔尖的。 云风又笑了两声,一本正经道:“大家也知道,在座论年龄论资历,无疑是云亭师兄最能服众。况且云亭师兄也早已对此次历练做了详细周密的部署,我想各位应当没有异议吧。” 小胖子一边往嘴里撂着花生米,一边吧唧吧唧地夸张着一张胖脸朝花姜小声道:“给云亭的勇气去和翊哥比的居然是他的年龄!” 花姜好笑地戳了戳他鼓鼓的脸蛋,这人明明是在场身份最尊贵的人,族学里待久了加上性子又随和,竟从不觉得自己才应该是领头人。 小胖子瞧着花姜,啃着花生米乐呵道:“姜花儿,我发现你这两年真的长好看了嘿!” “哼!”嘉月鄙夷地冲他冷冷道:“这两年也就你没长好看,还多了好几两肉!” 小胖子委屈泪目:“……” 云翊未进族学之前,云亭一向是小辈中最优秀的,此时众人看云翊始终不出声,便也默默承认了云亭领头人的身份。 云亭看着堂内众人都点头表示同意,不禁有些得意起来,起身朝他们拱了拱手,“能得到诸位的认可,云亭很是感激,自当为大家倾尽全力!不过……”他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居然转身面向云翊道:“不知云翊师弟可有其他高见呢?” “嗤!”嘉月重重放下了筷子,不屑地白了他一眼,虚伪的败类! 云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转眼看了看他,冷淡道:“你安排就好。” “既然如此。”云亭露出一个文雅地笑来,“不如从明日一早开始,我们四十六人便兵分两路:一路前往林子边事发频仍的淮西村去探查,一路去县衙向县令打听情况。依我拙见,去官府不必人多,不如就劳烦云翊师弟这一桌四人走一趟?” 官府之地,哪里是他们这群十几岁的少年轻轻松松想进就进的,花姜有些微恼,刚想驳斥回去,便被一旁的云翊伸手按住肩膀,递给她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便依旧对还在假笑着的云亭冷冷道:“可以。” 云亭状似欢喜地感慨道:“云翊师弟真是让师兄很是欣慰啊,那其他人就随我明日一早赶往淮西村探查,师弟你在官府打听完就来寻我们吧。” 小胖子端着一盘红烧肉美滋滋地吃着,听到他的话实在憋不住了,冲他挥了挥油手不耐烦道:“你说了一堆到底说完没,菜都要凉了!跟你说一会小爷没食欲了我跟你急啊!” 云亭的笑脸差点没绷住,他僵硬道:“自然自然,诸位赶紧用膳吧。” 正巧此时各个桌的菜都上的差不多,堂内众人看他坐下,便开始吃了起来,毕竟还都是十几岁的少年,第一趟出远门,看什么都新奇的很,客栈内一时气氛倒是十分热络。 花姜还在一个人生着暗气,恨不能冲上去一个菜盆子扣到云亭那张虚伪的臭脸上。 云翊给她夹了一点菜,瞧见她看过来,这才笑道:“太子殿下带了皇太子玺过来。” 小胖子闻声仰着一张油脸,朝他们偷偷挤眉弄眼道:“早在出宫前翊哥就和我说让我将能证明身份的太子玺带上,云亭这小兔崽子,翻来翻去都翻不出翊哥的手心。” 花姜这才微微放下心,若要成为家主,无论如何不能让哥哥在小辈们面前失了威信。 嘉月啼笑皆非地看着小胖子的油脸,“我说死胖子,姑奶奶我终于发现了你的用处。” “那是当然!”小胖子豪气万丈,“跟着小爷我,别说县令府衙,就是知府家关小老婆的后院我都能带你们去瞧一瞧!” 花姜:“……”话本看多的太子真是让人十分忧心。 次日一早,四个人吃饱喝足后便赶到了县令府衙,白白胖胖的太子殿下站到门口,刚一亮出他那金玺朱授的四采的太子玺,便被急吼吼小跑赶来的县令刘老大人带着一群人恨不能抬着进了大堂。 可怜刘老大人一把年纪,还被他们吓得站在堂下颤颤微微道:“不知太子殿、殿下今日到访我淮江县,是有何事吩咐下官?” “咳!”小胖子难得威风一把,努力摆出一个凝重的表情来:“这个刘大人啊,本宫听闻这几月淮江县频出野兽伤人之事,特带玄清教几位……,咳,道长前来探探情况,你且说说这到底是何缘由啊。” 被称作道长的另外三人齐齐抽了抽嘴角。 刘老大人一听此事,不禁连冷汗都冒了出来,抖着嗓子道:“回殿下,此事说来却是老臣办事不力。我们县的淮西村邻着林子,村民向来以打猎种田为生。就在一个多月前,上山打猎的青年频频失踪,村子里的人上山去寻也未寻到,后来有一个从山上逃下来的年轻人来官府报官,说是山里的野兽很是狂躁,逢人便上去撕咬。下官派了几拨官兵,都没有几个人活着回来!这、这下官实在是……” 小胖子也不忍心看着这老爷子胆战心惊的模样,忙端着一张严肃地胖脸安抚道:“刘大人不必忧心,本宫这次带几位道长前来便是要救淮西村村民于水火之中,大人只要这几日派些官兵来协助本宫便可。” 老县令忙感激涕零地跪下,高呼道:“微臣拜谢太子殿下!拜谢各位道长!” 第二十五章 淮西定风波(二) 云翊对方才老县令的话仔细思量了一番,有些疑惑道:“刘大人,您的意思是那个逃回来的年轻人报官说,其他打猎的青年都是被山上狂化的野兽给残害了?” “唉!”提及至此,老县令不禁沉痛道:“不仅如此,我派过去寻尸体的官兵几近全部覆灭,连向来武功高强的王捕快都葬身野兽之腹啊!” “所以,”花姜顺着云翊的思维发现了一点眉目,猫儿眼蕴着精光一眨一眨,“便是直到今日,官府也并没有发现受害者的尸体,即便是残骨碎肢也没有找到?” 老县令听到此话,老脸差点有些挂不住,尴尬道:“说起来确实是我这个父母官太不济了些……”说罢立马转过身去朝小胖子哀嚎着跪拜下去,老泪纵横道:“臣办事不力,请太子殿下降罪!” 正在偷偷往嘴里塞百果糕的太子殿下:“……”这不是刚跪过嘛,怎么又跪下了,还给我哭上了?!小胖子一边暗暗腹诽,一边焦灼地咽下嘴里那一大块糕点,摆出一个自认为最威仪的姿态将老县令扶起,“刘大人为国为民,本宫都看在眼里,此案件确实复杂了些,错也不全在你,来,快快请起!” 嘉月撑着尖细的下巴靠在楠木靠背椅上,兴味盎然地盯着君夙那张状似严肃正经的胖脸。 可以啊,你这死胖子还挺会装模作样的,瞧瞧,把那老县令都快感动的以身相许了。 云翊又向老县令打听了一些淮西村的近况,一来一往便几近午时,老县令正要唤仆从上膳便听他们起身说要即刻启程,想到淮西村的凶险,老县令大惊失色,又朝他的太子殿下惊呼道:“万万不可啊殿下!您是千金贵体,这、这万一在此行有什么不妥,老臣便是死一万次也不够向皇上和太后娘娘交代的啊!” 小胖子冲他摆了摆手,“刘大人且放心,本宫身边这几位道长皆是武功高强,不会有大碍的。” 转头又注意到云翊使的眼色,忙想起来道:“刘大人切记勿要向外人透露本宫身份!” 老县令瞧他一意孤行,便也呼天抢地要同他们一道,带着一个病弱的老爷子自然无法驾马,几辆马车晃晃悠悠竟是傍晚才赶到淮西村。 淮西村张村长一听闻县令大人亲往,立刻将他们从村外迎到了自己家,一人奉上一杯茶后,这才微微窘迫地搓着手,“县令大人、各位道长,小人家里穷困多年,微舍寒薄,还望各位大人见谅。” 云翊打量了一眼村长的屋舍,发现确是粗糙无奇,这才道:“敢问村长,早上来的那些我教弟子现在去了何处?” 张村长忙道:“那些道长已经去了林子里探察了。” 老县令有些后怕,皱着白花花的眉毛,“天都要黑了,竟还未归?” “这……”张村长也有些惊惶无措起来。 此时厅内的帘子后传来了几声轻笑,众人警惕看去,便见一个粗布罗衣的十三四岁少女挑开帘子低头走了进来,抬眼之间水墨般细致清雅的眉眼缓缓露了出来,风鬟雾鬓、靡颜腻理,一动一静之间皆是粗布难掩的端丽姿容。 云翊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端着茶盏的手猛地颤了几颤。 她厅内微微站定,一双剪水双瞳静静地将他们打量了个遍,这才在在众人的屏息声中婉转开口道:“民女染玉,可以带众位道长进林子寻人。” 花姜坐在对面,不期然对上染玉递向云翊那如诉的秋水眼波,心底微微咯噔了一声,连忙转头,却又瞧见了云翊对着少女愣愣出神的模样,心间愈发苦涩起来,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老县令沉吟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张村长连连陪笑道:“大人啊,这是小女染玉。自小在村里野惯了的,林子里的路她清楚得很,若是大人您查案有需要的话,只管使唤小女便可!” 话音还没落地,一个云氏小辈站在外面轻轻扣了扣半开的木门,探头探脑道:“云翊师兄在吗?我们都已经回来了,云亭师兄让我来唤你们,说是有事商讨。” 花姜从未想过有一日她竟觉得云亭做的事令她如此欢喜,重重呼了口气,拽了拽云翊的袖角,起身隔住了染玉的视线,慌忙道:“哥哥我们快去看看情况吧!” 云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几人走到门口时他又回过头深深看了染玉一眼,这动了动着步子出了门。 大多的小辈都回房歇了,他们便跟着领路的直接一道去了村长分给云亭的房间,房内还有不到十个小辈中的代表,都起身冲几人略略打了个招呼。 云亭瞧见他们来了,堆起笑脸道:“四位师弟师妹,快坐快坐!” 嘉月瞧着他始终不爽,冷哼一声表示回应,便拍着衣襟旋身坐下,翘着二郎腿打量着他。 几人纷纷落座后,云亭面向云翊道:“今日在林子里我们踏了个遍,除了一般没什么杀伤力的野兽,没有发现任何尸体。于是我们又去林子后方的山上仔仔细细搜寻了个遍,没想到居然发现了一个血迹斑斑的墓洞。” 花姜陷入了沉思,她从来到这淮西村,便发现此处地势平坦且并不复杂,驭兽门在此处连藏身都不易,到底是为了什么让他们在这个小小的村落几次三番的停留?看来这墓洞下面一定大有乾坤。 云翊听到这句似乎终于晃过神来,瞧了他一眼,淡淡道:“进去没有?” 云亭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歉疚地一笑:“彼时天色已晚,实在不好带着所有人下去犯险,也正是要告诉几位师弟师妹,明日一早,我们安排三十余人下墓一探,留下几人在上方接应就好。” 他顿了顿,问道:“不知几位在府衙时得到了什么有用消息呢?” 其他小辈的目光也转了过来,花姜看着云翊又在低着头微微走神,虽然心中还是酸的厉害,却还是替他回道:“刘大人只是说失踪的几拨人都是被野兽残害,却没有确凿的证据,似乎多数人有进无出,出来的人也只是一口咬定仅仅是野兽伤人。” 第二十六章 盈盈兮佳人 众人不禁陷入了沉思,一小辈讶异道:“可是今日这一路上别说驭兽门了,整个林子里连猛兽都很少,尸体和残肢我们更是见所未见!” 小胖子难得好笑地出声,“要按照老县令的说法,这林子里的野兽吃完尸体竟还会自己清理现场吗?” 云亭质疑道:“可也不排除驭兽门人代为清理现场。” “话是这样说没错。”嘉月晃了晃翘起地小脚,也认真起来,“老县令派的官兵怎么说也有几百人了吧,若是全被野兽咬死在林子里,你也不想想,光是清理就能要了驭兽门的命!况且,他们这么费力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花姜垂着眼理了理思绪,斟酌着开口:“整件事情应当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老县令说的都是真,墓洞是假;二就是老县令说的是假,墓洞是真。但是无论真假,似乎只能等到进了墓洞才能解开所有真相。” 云亭看着她有些讽刺道:“师妹现在真是长大了,说起来当真是头头是道,就是不知道师妹能否推断出如今谁才是这驭兽门人卧底呢?毕竟明日我们下墓后,若是邪教众人设下埋伏,那此行可就凶险的紧了!” 云翊听了半晌,此时才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师傅仅仅给了三个月的时日,来时我们已经耗费掉月余,如今时间紧迫,只能将计就计下墓洞一探。既然知道此行凶险,就分出一半的人来在洞口接应,见到传信蛊身死便立刻下墓救援即可。” 云亭被堵得暗自恼火,思前想后又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得默默闭嘴。 嘉月有些不解,瞪圆了一双杏眼,“那我们不就是在往驭兽门下的套子里钻吗?” 小胖子在一旁伸出食指戳了戳她小臂,歪着胖脑袋凑过去,一脸恨铁不成钢道:“我说姑奶奶咱能长点脑子吗?刚刚不是说了将计就计嘛,实在没脑子您也别在大庭广众下给我丢人行吗?在座的可都以为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呢。” “死、死胖子!”小麦色的脸蛋上飞上一抹绯红,嘉月气急败坏道:“再乱说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对了,”云亭又想到了什么,略微清秀的脸上有些羞赧道:“明日下墓之时村长家的女儿说要同我们一道,她幼时进过墓中玩耍,可以为我们引路。” 嘉月面瞧了一眼他少年怀春的模样,冷笑了两声,刚想讽刺回去,便听见云翊出声道:“带上她。” 小胖子“嘿嘿”笑了两声,拿肘子捅了捅嘉月,挤眉弄眼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快闭嘴吧你,没看见翊哥早瞧上人家姑娘了吗?” 花姜在云翊一旁盯着少年平静无波的侧脸,鼓着一张小圆脸,哥哥向来冷静睿智,每次行事必要把风险减至最少,而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下墓稍有不慎便是搭上性命之事,这般选择一定有哥哥自己的理由,怎么可能只是为了那女子的貌美? 没错,说服了自己的花姜微微一笑,我心里一点都不酸。 商议完后,众人便纷纷找下空房间洗漱安歇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染玉和张村长便都等在了村后的林子入口。 张村长瞧见他们,便走上前冲云亭憨笑道:“道长啊,这墓地啊自从几十年前闹过鬼,都多少年没人敢进了,我实在不放心小女和众位道长的安危,不如让我同你们一道下去吧!若是有危险,道长大可不必管我,我绝不敢拖累诸位!” 云亭听他说得诚恳,虽有些瞧不起他,也不再好拒绝,“那便走吧!” “哎哎!谢谢道长!”张村长朴实的庄稼人脸上全是满足的笑意,忙熟门熟路地同染玉走到前面带起路来。 众人毫不费力地穿过了整片茂密的林子,在山脚下摸索了一阵,才瞧见了那个墓洞所在。 墓洞应该有些年头了,周围杂草都有半人高,遮遮掩掩,竟是真的不易被发现。洞旁果然同云亭说的一样有着零零散散干涸的血迹,花姜扒着身侧的杂草,待在草丛中发现了一支小半截断臂时,不觉脸色微微变了变。 张村长身先士卒地弓着身子钻进了墓洞,染玉刚要随后,便被云亭伸手轻轻一拦,深情款款道“玉姑娘,此地险恶,你如此柔弱,还是跟在小生后面罢。这般若是有何危险,小生也能为你挡下一二。” 小胖子在他背后捂着嘴夸张地微微作呕。 染玉温雅地抿嘴一笑,清丽的面容霎时间生动起来,“如此,便谢过这位道长了。” 云亭心花怒放地依着云翊的法子留了半数弟子在洞外接应,接着便飘飘然赶在美人前面进了墓洞。 身后众人也陆陆续续谨慎地踏了进去,开始是一段约半丈的窄道,越往里走便越开阔起来。 花姜一直紧紧跟在云翊身后,猫着身子正细细打量着周围的情况,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女子尖细的惊呼,她赶忙抬头看去,便瞧着那染玉不知何时又跑到了云翊前方,正指着地下几具被撕碎的尸体吓得连连后退,状似不经意地便轻靠到了云翊身上。 花姜差点恶狠狠地咬碎了一口银牙,这、这女子,真是不知羞! 正当后面的小辈们都等着看好戏时,却见云翊一反常态地拍了拍少女的小臂,轻声安抚道:“别怕。” 一听这话,还没等花姜反应过来,染玉便柔柔弱弱地拽住了云翊的衣袖,眨着一双秋水般的的盈盈双目,将少年往前带去,软著嗓子道:“这位道长哥哥,你快同染玉一道走吧,前面的血腥味越来越重了,我好害怕呢。” 云翊不动声色地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去,脸色始终淡淡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胖子在后面猥琐地笑了两声,冲僵硬的花姜幸灾乐祸道:“姜花儿啊,以前就和你说别老粘着你哥哥你不信我,看吧看吧,你就快有嫂子了,我看以后你就哭鼻子吧!” 嘉月瞧见花姜一双猫儿眼真有些委屈得泛红,忙一个甩手给了小胖子几个暴栗,“我说你个死胖子哪这么多废话?!” 第二十七章 惊风飐芙蓉(一) 把小胖子狠狠打老实了之后,嘉月忙上前虚揽着花姜,轻声道:“别想太多,注意脚下。” 闷闷地点了点头,花姜将目光转到不远处的几具破碎的尸体上,蹑着步子缓缓过去同众人一道查看了起来。 尸体显然已经有些时日了,僵硬发凉的肌肉上泛着青灰,几乎没有一具尸体是完好的,都被撕扯的破破烂烂,发出阵阵恶臭。几张还算看得清的人脸上都是目呲欲裂的惊恐,仿佛在死前看到了什么令人丧胆的东西。 张村长指着尸体的破落衣角,大惊失色道:“这、这这是县衙的官兵!” 云亭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刚想问村长,你一直告诉我们所有进林子的人都死于丛林深处的野兽口中,然而林子中毫无痕迹,此处却横尸遍地,你如何解释呢?” 中年人憨厚的脸上全是惊慌,“道长,你可要相信我啊!这都是逃回来的人告诉我的,逃出去的官兵也是这样告诉县令大人的呀!自从林子里出事后,我是再也不敢踏进林子一步了,哪里知道这、这……” 云翊在一旁伸手指了指残肢的缺口,分析道:“这是野兽撕咬出来的伤口。” 野兽?花姜警醒地抬头,这还只是在一个稍宽的甬道内,除了各种难闻的气味,并不能发现什么野兽的踪迹。 前方的光线越来越暗,云亭吩咐几人点亮了火把,借着昏黄的光亮,一众人摸索着继续行进。 甬道似乎很长,一路上散落的都是人的残肢碎骸,仔细看去,都是那些失踪未归的官兵和村民。 空气的稀薄感越来越重,走到甬道尽头时,众人的心也不禁吊了起来,脚步也开始缓缓顿住。 染玉一直紧巴巴地贴着云翊走着,此时见众人都不动,便轻拉着云翊的衣袖走到了最前面,娇娇柔柔道:“众位道长不必担心,小女幼时曾进来玩耍,这个出口并没有什么危险。” 说罢,便先同云翊一道踏了出去。 云亭在后面阴沉沉地盯着二人携手的背影,也随着一干人等走了出来。 甬道之外便是一个简陋地宫的模样,火把的昏暗光线仅仅能看出整个墓穴由石板铺就,地面上又是随处可见的残肢碎骸,周围很是空旷,四周是惨白的石壁,正对他们十丈远处赫然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将整个墓穴从中隔开,潭后便是一个个紧紧关闭的墓室,门边朴素毫无装饰,看样子这也不是什么王侯将相的大墓。 众人都站在出口附近屏息观察,整个地宫静的可怕,森森然泛着刺骨的冷意。 拿着火把的一个小辈贴近周围的石壁,看了半晌突然惊叫道:“快看!这儿有个墓室!” 墓室的石门依旧是简简单单的大石块,只在门边嵌着一块微微凸出来的漆黑石钮。 附近的小辈都凑了过去察看,站在门边的张村长不知被谁挤了一把,脚一崴撞了上去,刚巧整个肩肘便重重地磕在了石钮上。 “小心!”远处的云翊高呼一声,话音还没落地,便见石门“轰隆”一声向上直直打开,门内倏然飞出几十条金色的毒蛇,大张着毒牙朝众人疾射而来。 众小辈慌忙拔出剑来砍杀,离得近的几人已经被五步蛇死死缠住,身边的人拿出火把来都无法将这些蛇逼退,花姜等人忙拔剑冲上去救人。 云翊刚想动作,便见身侧的染玉反手刺来一把短匕,招招干脆利落、直击要害,将没有防备的少年连连逼退,死死地牵制住他的行动。 既要躲闪着五步蛇灵活的毒牙,又要将它拦腰斩断,即使花姜的武功在小辈中已算极为优秀,此刻也觉得分身乏术,本能地看向云翊的方向,却见他被染玉拼命拖住。心中再是急迫,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石门边的人接二连三的尖叫着倒下去,幸好嘉月一条长鞭使得猎猎生风,同花姜配合下来竟也硬生生将僵硬难破的局面撕开一道口子来。 约莫过了半刻钟,就在五步蛇终于快要被众人消灭殆尽之时,地面突然急剧震颤起来,有些被咬伤的小辈一个不稳便摔倒在地。 众人惊恐地望向声源方向,只见寒潭的水面开始急速旋转起来,还有火把的人战战兢兢地重新点燃举起,昏黄之下,一只羊身人面、通体漆黑的三米高怪兽缓缓地从潭里爬了出来。 花姜刚一个横剑将最后一只毒蛇斩断,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见了身边小胖子颤抖着声音大叫道:“怪、怪物啊!” 长着人脸的三米怪羊张着满是獠牙的嘴巴,在潭边晃着脑袋发出阵阵怪异的婴儿啼哭之声,听见小胖子的声音后仿佛终于确定了方向,抖了抖身上的毛发,朝他们一步一步逼近而来。 花姜一转身便瞧见那眼睛长在腋下的巨大可怖怪物,不禁吓得一个激灵,死死握紧了手中的铁剑,整个人都绷紧起来。 如果是这只怪物,那么几百个下墓青年被统统撕咬致死,也许只是顷刻间的事情。 当小辈们皆颤着身子步步后退时,不知先前藏到何处的张村长突然出现在了众人身后,原先朴实憨厚的脸上全是狰狞的笑意,将一柄紫黑的竹笛横道嘴边便吹奏了起来,曲调起承转合处处透着诡异,听得人心里止不住的发凉。 云亭惊叫道:“驭兽门!” 然而还没等众人做出反应,前面的怪物便发疯般地朝他们疾步冲了过来。 “清心咒!”云翊被染玉死死纠缠,只能在远处皱着眉头朝花姜他们高声提醒,一个走神,腰间的红玉笛便被染玉顺手扯下夺去,少女朝他冷冷一笑,转身就要将笛子扔进眼前的寒潭中。 眼见着笛子就要被沉,云翊终于惊慌起来,一个飞身就劈手抢去,少女灵活地微步轻旋,竟直直从潭上踩着水面跃到了后方的墓室旁,瞧见云翊只差一步便要追上时,倏然抬手按下了门边的机关,在石门大开之际,一个拂云手一拽便将少年同她齐齐拉近了墓室之内。 第二十八章 惊风飐芙蓉(二) 眼看着云翊身后的石门重重落下,花姜的心也“咚”地一声沉了下来。 染玉这么做明显是蓄谋已久,从下墓开始便死死纠缠哥哥,看来目的就在那个墓室里。 这个墓处处凶险、机关遍布,只怕哥哥在里面也是凶多吉少。 还容不得她多想,那三米多高的怪物已经到了近前,抬起一只长满尖锐黑色毒刺的利爪便朝小辈们狰狞地抓去! 众人被逼到一角,齐齐使出万道归宗心法出剑抵御怪物重愈千斤的攻击,剑气如网一般朝紧紧将它锁定,然而还没落下,便被它惊叫着用几个狠戾的挥爪骤然打散。 张村长冷眼瞧着他们,站在甬道出口处不停地吹奏着他那怪异的曲调。 那怪物随着曲调的变换显然越来越狂乱,几个武功稍弱的小辈已经被利爪狠狠抓伤,还没来及后退便脸色发青地昏迷倒地。 不能这样下去,花姜退后几步出了战圈,回头冲嘉月使了个眼色,见她心领神会地拿出竹笛后,便冲和众小辈依旧死死抵抗的小胖子高喊了一声:“撑住啊君夙!” 随即脚尖一点,几个纵跃到了张村长面前,二话不说催动起万道归宗心法,一个携着十方剑气的剑诀便朝他迎头砍去。 张村长没料到这十三四岁的女娃功夫如此厉害,猝不及防地狼狈躲闪,那怪异的曲调也自然而然停了下来。 嘉月趁机熟练地吹奏起了清心咒,将内力一缕一缕灌入笛中,顷刻间轻柔的曲调如云如雾般在墓中缓缓拨开,杀红了眼的凶兽也滞缓住了身形。 看到凶兽行动迟缓之后,冲在前方的小胖子调理着不稳的气息,随手将脸上的血迹一抹,扯着嗓子冲周围同他浴血奋战的小辈高呼道:“上啊!跟着小爷把它眼睛戳瞎!” 众人此时终于被鼓舞起了士气,趁着怪物越来越慢的动作,立刻分散站位将它紧紧包围,随即一同飞身出剑冲到腋下,将那布满红血丝的惨白双目狠狠捣毁! …… 也许是该设的机关已经在外面全部到位,墓室内倒是极为安全,一个密不透风的石室被四个柱子上的夜明珠微微照亮,整个室内便只有中央设有一个楠木棺椁。 染玉盯着手中的红玉笛子看了半晌,这才微微抬头,哑着嗓子冲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少年开口道:“这个笛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云翊似乎也终于确定了什么,整个人都似乎颤抖起来,接过少女递过来的笛子,眼眶泛红道:“当然重要,这是我娘亲送我的生辰礼,是我妹妹、亲手拴上的碧玉流苏……” “哥哥!哥哥!哥……”染玉冲到他怀里抑制不住地哭喊起来,狠狠颤抖着像一只受伤的雏鸟,一张白净的脸蛋上全是泪痕,“他们都说爹娘死了,说你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云翊伸手帮她擦了擦眼泪,眼里是浓道化不开的伤痛,“我没死,被云氏从战场上救了下来,你怎么成了驭兽门人?” 石门外突然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云翊听见了花姜一声高呼,不禁有些心慌,捏着染玉的肩膀急道:“外面情况紧急,把门打开,你随我回云氏!” 染玉擦了擦眼泪,冷静道:“哥哥,驭兽门千方百计诱人下墓,不过是要得到这个。”她走到棺椁旁,轻轻打开了一个暗格,拿出一本泛黄的古书来,交到云翊手上,“这是五十年前云游的谷阳真人编写的玄术,可以大克驭兽门的驭兽之术,哥哥你拿回去,交给云氏那些长老,他们一定有法子让此玄术重见天日。彼时,便可大破驭兽门!” 云翊将书谨慎地放入衣襟内,有些难以置信道:“你不和哥哥回去?” 染玉又轻轻抱了他一下,睁着一双盈盈水目满含忧伤道:“哥哥,在甬道内我塞进你衣袖的信你要好好看,如果再见之时你还认我这个妹妹,我便是刀山火海也随你去。” 云翊尚未反应过来此话何意,便见染玉推开他,掏出短匕往自己的小臂上划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燕然!”云翊急急心痛道。 少女忍着疼敲开了石钮,当石门大开之时,她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本早已准备好的假书,装作被云翊追赶的样子逃了出来,冲正在与花姜打斗的张村长扬了扬手中的书,叫道:“长老,快同我离开!” 张村长瞧见染玉完成任务,一个冷笑躲过了花姜刺来的剑招,使出了西域的迷踪步同赶来的染玉双双飞身出了甬道。 小胖子和众小辈还在同那凶兽搏杀,虽被捣毁了眼睛,但那凶兽兽皮坚硬如铁,疾速挥动的兽爪锋利如刀,竟是半个时辰过了还是无法将它击杀。 小胖子本来武功便不济,撑到现在已经眼前发黑,众人也不禁有些疲惫,挥剑的动作也渐渐失了力道和准头。 嘉月在后方皱着眉,很明显她的内力也快要不足以支撑清心咒的吹奏。 花姜调了调气息,便立即冲上前去换下了站都站不稳的小胖子,抬起酸痛的手臂再度拼尽全力挥剑砍杀。 快杀了它,杀了它就能进去救哥哥了! 不知为何,本来平静的地面又突然震动了起来,墓穴顶部的石头大块大块地往下掉落,众人不禁惊恐起来,这墓要塌了! 云亭那一拨人一直怕死地躲在后方,此刻见到花姜不要命地在同凶兽厮杀,云亭心中一动,趁着众人都没注意到他,捡起一个石块扬手掷了出去,直直打中了花姜的右手手腕。 吃痛地哼了一声,手中的铁剑毫不意外地因为脱力而掉落在地,正想俯身将它拾起,却见凶兽已经冲到她眼前一个抬手就要将那长长的带刺毒爪狠狠拍到她身上! 小胖子在后方嘶着嗓子恐惧道:“姜花儿!跑啊!” 嘉月手中的竹笛惊恐地掉落在地,慌忙朝她跑了过去。 完全来不及动作,花姜有些颤抖地闭上了眼睛,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第二十九章 惊风飐芙蓉(三) 心中所想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整个人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用力裹住,熟悉的干净气息扑在鼻尖,花姜刚想惊喜地睁开眼睛,却在一道尖锐的裂帛之声后被温热的血液溅了一脸。 “哥哥?!” 云翊重重闷哼一声,将怀中护着的花姜一个使力推到跑过来的嘉月身边,随即回身挥剑迎上再次挥爪的凶兽,忍着后背的灼热疼痛高喊道:“墓快塌了!都快点从甬道出去!” 花姜脱力地坐在地上,愣愣地摸着脸上的血迹出神。 地面颤动得越来越厉害,大块的石板同破碎的尘土齐刷刷地往下掉着,云亭那一拨人早已经吓得急急忙忙跑出了甬道,其余的小辈有些不忍云翊一人负伤同凶兽厮杀,站在原地不停地踌躇犹豫。 云翊打斗之余瞧见了没有动作的众人,再次高声道:“所有人,不想死的话,都给我立刻从甬道出去!嘉月,带着他们走!” 嘉月咬了咬牙,恨恨一跺脚,手里的长鞭往地面上重重一甩,“都给姑奶奶听着,你们那点三脚猫功夫留下也是拖累,还傻站着干什么?走啊!” 说罢,长鞭所到之处厉厉作响,将一群摇摆不定的人顷刻间齐刷刷地赶了出去。 花姜将铁剑往地下一杵,望着后背已经被鲜血染透云翊,深深一提气就要颤抖着站起来,却被地面一个狠晃重重扑倒在地。她抓了抓地面的泥土,急切地想要站起却再无力气,失去色泽的猫儿眼紧紧盯着伤口越来越多的云翊,有些灰败得绝望着。 嘉月拿着长鞭就要冲上前去,却被云翊回头制止道:“带他们两个走!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小胖子捂着伤口趴在地上,仰着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叫道:“翊哥你够了!要死咱们四个也要死在一起!” 嘉月却突然冷静了下来,一声不吭地拎起地上两个无力的人,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浴血搏杀的云翊,提起一口子几个纵跃便掠向了甬道。 “死丫头,你娘的给我放小爷下来!听见没有……” 听着小胖子的声音越来越远,云翊终于微微松了口气,往后退了两步,踉跄着用剑插入泥中来稳住身形。 后背带着毒的大片伤口不停地渗出猩红的血,顺着他的动作一缕一缕染红了手中的佩剑。 凶兽此时也并不好过,腋下两只可怖的眼睛早已捣毁,被撬开鳞片的腹部也被云翊割开了一道口子,它此时诡异得安静了下来,锋利的爪子在空中不安地动着,似乎有点不敢接近已经快油尽灯枯的少年。 云翊冷冷地瞧着它,虽有些不解这怪物的行为,为了保守起见,他还是抬起已经酸软不堪的手臂,缓缓将带血的剑尖直直对准了凶兽。 谁知凶兽竟是像被吓了一大跳,出人意料地连连退了几步,呲着长满獠牙的大口发出怪异地哭叫声。 甬道的出口就快要被堵住,来不及思索这怪物的诡异,云翊咬紧牙关透支着精血将体内经脉中内力缓缓凝聚道手中的长剑中。 凌厉的剑气霎时间覆于剑上,材质普通的铁剑仿佛无法承受地发出“嗡嗡嗡”的震颤声,在这昏暗的墓中泛起奇异的色泽。 鲜血似乎不要命地从身上的伤口中汩汩涌出来,少年虚弱地眯着凤眸定了定神,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这带着十方剑气的出岫诀给狠狠地送了出去! 青云出岫,当破十方。 剑气精准地割开了凶兽腹部本就流血的伤口,只见它还没来得及哀鸣,便被铁剑用力穿透,巨大的冲击力将它直直推回了身后浑不见底的寒潭中。 终于,结束了。 云翊呼出一口气,按住已经被毒素侵扰得微微发疼的心脉,望着甬道的出口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 淮西村随着驭兽门人的离开而恢复了原本的平静祥和,云氏众小辈在此处作了微微修整,清点了伤亡人数后,便因着部分人身上被凶兽抓伤而无可解的毒性,带着吊命的药材,不知跑死了几匹快马,才在小半个月之内赶回了玄清教。 云雾山上,云逍将给中毒小辈开的药方递给了站在一旁的道童,挑着眉道:“吩咐膳房按照这个量熬一锅出来,记得准时给各个弟子送去。” 小道童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便要退下,突然云逍连忙叫住他,“云翊醒了吗?” “今日寅时好像醒了一回,是花姜师姐一直守着的。” “行,退下吧。” 摸了摸光洁的下巴,云逍眯着眼思量了一会,便拂了拂衣袖,起身往竹舍走去。 花姜在泉边接了盆凉水来,将净脸的帕子给浸凉后,便走到云翊榻边,给他轻轻敷在了额头上。 少年的伤口昨日已经被云逍给仔仔细细地处理了一遍,只是那凶兽留下的余毒还留在体内作祟,害的他今日微微发起热来。 云翊静如琢磨的清隽脸上涔涔渗出冷汗,多日来失血过多的脸色透出些不正常的红晕。 花姜伸出手来帮他不停试着额头上的温度,看着少年痛苦不堪的样子自己更是心里疼得厉害,沉默得坐在一旁,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咳咳。”云逍走到门前时,瞧见屋内的景象不禁调侃地轻咳了一声。 “师傅。”花姜见他来了,起身行了个长揖礼。 云逍摆了摆手,在屋内寻了个梨花木椅子坐了后,沉吟着安抚道:“你不必忧心,发热是正常症状,云翊只要这段时日好好歇着,也并不会伤到元气,你们总要相信为师的医术嘛!哈哈哈哈……” 干笑了半天,瞧见自己的小徒弟木着脸,毫不知趣地对自己冷漠以对,一双眼睛只是瞟着榻上昏迷着的人,便僵硬地收回笑脸,尴尬道:“咳,听闻你们在淮西村已经同驭兽门人交过手了?” 花姜这才将眼神施舍般地挪到他身上,缓缓皱起了秀致的眉头,“我与驭兽门的长老交过手,其实单论武功,他也仅仅是与我打成平手,甚至还显出气力不济的劣势来。” 第三十章 月色暖小楼 云逍微微颔首,沉吟着开口,“驭兽门是邪教,这些年立足西楚靠的自然不是什么绝妙的武功,只是驭兽之术奇异难破又杀伤力极强,所以很是棘手。” 花姜低下头轻柔地帮少年将帕子换了一面,“诚然,人力再强健,也斗不过众多的狂化野兽。” “这次你们出门历练,统共四十六人,殁了七人。”自己的学生也大都是自己的血亲,死在外面尸骨无存,云逍却如毫无所觉一般风轻云淡,好像今日午时膳房的斋饭都比这件事更有谈论的价值。 好在花姜自小到大早已见惯了云氏中人的冷酷无情,也不以为意,此时只是看了看云逍手边空空如也的桌案,便起身去给他端了一壶茶水过来。 翠绿色的茶汤微微漾着,云逍满意地端起来品着甘冽的茶味,“七人,也算不错了,不多不多!嗯,你且将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与我听听。” 花姜理了理思绪,从四人第一次见老县令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云翊浑身是血地从甬道中摔了出来时,她沉默了一会,半天才道:“故而那女子同张村长皆是驭兽门中人,在淮西村搅起这么多人命案,思其缘由,也应当是不愿意自己送死,所以利用无辜之人来引开镇墓兽,给他们争取机会来盗取那最深处墓室里的古书。” 云逍晃着手腕盖了盖搪瓷的茶碗,吊着眉梢问道:“那你认为那些侥幸逃回来的人为何口径如此一致?” 花姜闻言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其实很简单,口径如此统一,不外乎是张村长用古墓内的金银珠宝对村里的青年和官兵进行了引诱,从王捕快的死就可以看出,官兵方面是背着老县令达成了共识,左右也不过是存了将墓中财物据为己有的心思。” 云逍满意地点了点头,眼里微微带上了点笑意,口气亲热道:“前些年旁人都说你痴傻木讷,看来如今小花姜也是长大了。” 说罢便伸手将茶碗一放,理了理身上的暗青色道袍,很是潇洒地跨出了门外。 怔了怔神,花姜又扭过头看向右侧。 床榻上的少年还在冒着冷汗,大滴大滴地从面上流到颈处。 他似乎被毒素折磨的很是不适,深深皱着眉,有些神志不清地咬紧了牙关。 花姜看在眼里却是心痛得厉害,忙凑过去握紧了云翊搭在被角的手,将他的手心贴到了自己脸上。 少年的手心干燥而温暖,一如他坚定的怀抱。 如果过往那些灰暗而不可回首的岁月,只是为了攒下我所有的欢喜来遇见你,我很荣幸。 依恋地蹭了蹭,花姜闭上眼轻轻地想着。 …… 嘉月在外面接过小道童送来的汤药,随即便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了小胖子的房门。 正惬意挺尸的小胖子将被打得更肿的胖脸歪向了门边,努力睁着那双只剩一条线的眼睛,“谁啊?” “姑奶奶我!”嘉月利落地将汤碗放在了桌案上,便开始打量起小胖子的这间屋子来。 玄清教分给每个弟子的竹舍都所差无几,屋内陈列简单,仅仅有着一个四方的楠木桌椅和一个低矮的紫檀床榻。 就是这么空旷的小木屋,却堆满了大摞大摞许久未洗的衣物,散发出怪异的馊气,吃了一半的零嘴也稀稀拉拉地散落在木板地上。 嘉月捏住了自己的小鼻子,极度嫌弃地嘲讽道:“我说死胖子,能把房间给弄成这个德行,姑奶奶我也算你厉害。” 小胖子在榻上艰难的翻了个身,气呼呼地背对着她,嗷嗷道:“又来气我,谁让你看了,哼哼!” 懒地去看他那傻样,嘉月将宽大的道袍服卷了起来,像只高傲的孔雀一般仰着脖子打开了两面的窗子。 小胖子竖着耳朵听见了她动来动去的脚步声,不禁又好奇地将身子翻了回来。 偷着眼往嘉月那瞟着,便瞧见她拎着自己那堆积了半月的馊衣服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我的娘,这姑奶奶不会一怒之下把我的衣服都烧了吧! 小胖子急吼吼地探着脑袋去看,却见她将脏衣服丢在了木桶里,就着井边的凉水便洗了起来。 我的亲娘!小胖子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吃、吃错药了?! 嘉月晾完衣服,抖了抖衣袖便进了屋。 她瞧见小胖子顶着一张被打肿的胖脸狐疑地瞅着她,心底有些暗暗好笑,取了桌案上的汤碗便走到榻边递给了他。 “诺,喝了吧,把余毒给清了。” 小胖子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这人十分不对劲,心里打着鼓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看他喝完,嘉月才托着下巴一笑“你说小姑奶奶要是今天不来看你,你是不是就一个人在这屋子里腐烂发霉了?” 小胖子低声哼唧唧道:“你不来看我,姜花儿也会来的……” “云翊伤得这么重,人家哪有闲情来看你这被打成猪头的死样子?”嘉月斜着眼睛嘲讽道。 “你别提这茬。”小胖子似乎真的恼了,难得鼓着胖脸严肃道:“若是下次再遇到墓穴里那种情形,你不准再带走我,我可是誓与朋友共生死的人!” 嘉月眯起眼有些不悦道:“身为太子,你不管自己的生死,我们难道也能不管?!作为你的臣子,云翊是保你还是保自己,这还用我来教你吗?!” 小胖子被她数落地一阵讪讪,“我承认我笨,但是我也知道皇奶奶和翊哥为了让我登基操碎了心。” 他顿了顿,大睁着被打肿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嘉月,“我母妃去的早,自小到大最爱我的人便是皇奶奶。奶奶看着每天和善的很,其实我心里明白,她为了保住我的太子位,从没有一天真正开心过。” “而翊哥更是不必多说,单单是领着整个云氏辅佐我得恩情便已经无以为报,又何况数次的救命之恩。”小胖子很是郑重了起来,“我这个人呢,从小对我好的就不多,所以每一分我都记在心里不敢忘。我没什么本事报答,但是至少同生共死,我还做得到。” 第三十一章 血浓重于水 我没什么能报答的,但至少,同生共死我还是做得到的。 听到这句话,嘉月嘴唇微微动了动,最后还是抿了起来。 她想告诉他,你可以报答的有很多,只要你一日登基,你可以给云翊高官厚禄、许他平步青云,他想要多辉煌就有多辉煌。所以他现在为了你赴汤蹈火,你也不必还。 因为你是太子,是天潢贵胄,理当如此。 中原人不是应该是都这般道理颇多、薄情寡义的吗? 嘉月的目光微微飘了飘,托着下巴默不作声。 这个傻乎乎的死胖子,平时怂的要死,没想到关键时候还真挺爷们。 “喂,死胖子,算姑奶奶我欣赏你!” “哎我说,咱欣赏归欣赏。”小胖子又得意起来,晃着那张鼻青脸肿的胖脸,要多欠揍有多欠揍道:“您可别哭着喊着要嫁给我啊!小爷我还想多活两年呢!那啥……你掏鞭子干嘛呀?嗷嗷!壮士,有话好好说啊!别、别打脸……” …… 玄清教的授课在三日后又如常进行,花姜下了武课后,便急急忙忙跑去膳房,将自己温在锅里的红枣粥盛出两碗来,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就往竹舍走去。 膳房离竹舍不过几步路的脚程,顺着石子路直走,再拐过两个弯,便能看见云翊的房间。 少年此时正站在窗边,神色认真地读着手里一张微微泛黄的信纸。 花姜瞧了瞧他那依旧苍白的脸色,有些生气地快步推开了门,手中的汤碗“哐!”一声,被重重搁在了桌案上。 云翊见她来了,笑着将手中的信纸折了起来,“怎么又去霸着膳房了?看来明日掌厨的道童又要跑来我这抱怨。” 花姜也不理,只是鼓着小圆脸给眼前这人搭在身上的衣物往上紧了紧,又将他拽到椅子上坐好,把汤碗端了一份过去。 这身上的伤连愈合都没愈合好,就敢下地乱跑,也不看看自己脸色成什么样子了,哼,就不理你! 云翊看她气哼哼的小模样,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下次别忙了,外面不比家里,哥哥知道你的心就好了,恩?” 听到这句“家里”,心里刚暖了暖,到后面又有些委屈来。 你只知道去看你那些朝政消息,哪里能知道我的心? 心里酸着,嘴上也不觉叨咕起来,“你昨日才好些,师傅不是说了让你不能受凉吗?你又站在风口处做什么?” 云翊轻笑着打开了碗盖,讨好地冲她眨了眨眼睛,“好香啊!阿姜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少年的眉眼这两年愈发深刻,平日里不笑已是精致如画,这一笑起来更如泼墨山水,清隽写意。 被少年突然绽放的笑颜晃了晃,花姜稳着自己的小心肝努力冷静,呸,就知道用美色扰乱军心! “对了,”云翊轻轻放下汤碗,有些踌躇道:“淮西村遇到的那个叫染玉的姑娘,她……” 她什么?花姜的心又提了起来,咬了咬牙,居然还对她念念不忘?! “其实她是我的亲妹妹,楼燕然。” 将手中的信递给了正在愕然状的花姜,云翊神色复杂地开口:“那场端平崖之战,母亲出现在了西楚的城墙上,被作为要挟勒令父亲退兵。” 花姜捏了捏手中的信纸,有些难以置信地看过去。 姑姑明明深处陈国国都,就算西楚的武功高手再多,想要从将军府邸带走一个当家主母,还明目张胆地送往战场,这根本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母亲那个人,从来都教导我忠君爱国,她自然也不会让自己作为一个让父亲为难的存在。” 云翊突然沉默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放在桌案上的手死死地攥紧。 小姑一直同她说,她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姑,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被赶出云氏时,当着全府的面废掉苦修的武艺,受经脉断裂之苦都没有皱过一次眉头。 这般女子,在看到自己所爱之人受到威胁时,必然是会舍了自己的命。 “燕然在信里说,母亲那日是被陈王从府里接走的。所以,”云翊极度嘲讽地冷笑道:“这场送了十万将士性命的血战,就仅仅只是陈王为除掉我们楼家的一个计谋而已!真是好大的手笔!” 花姜压抑地开口,“原来这才是整件事的缘由,哥哥你也应当早都想到了吧?” 云翊点了点头,又继续道:“管家林叔带着燕然想逃往大晋,却在中途被陈王派的人追杀,林叔为保燕然遇害,而燕然却在逃亡中阴差阳错被驭兽门的人看中,留在了驭兽门。” 看了看手上书着簪花小楷的信,花姜有些不忍道:“可是师傅已经有意联合武林盟,前往西楚剿灭驭兽门。万一到时候出了意外可怎么是好,她为何不同我们回来呢?” 云翊顺着她的话,想到了那日墓室里燕然奇怪的口气,皱着眉头道:“当时这么好的时机,只要杀了张村长就可同我们一起走,她却拒绝了。我这些日子思前想后,也不甚明白她的做法。非要找个理由的话,可能是受到了那邪教某种的挟制。” “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花姜细细思索了会,突然有些惊喜道:“我的包裹里有小姑留下的古籍,有一本专门记载了西域那些诡异的毒药,还附了解药的制法。哥哥你等着,我现在去给你拿过来!” 看着她小跑着出了门,云翊又将那封信拿到了手里,他沿着边缘摸了一遍,突然顿住。 信纸的厚度明显厚于普通纸张十倍有余,先前他认为是燕然怕纸薄容易损坏,但是细想下去,两人幼时曾有段时日对一些古书中的奇异之术很是感兴趣,其中有一本便对战场上传信的障眼法作了介绍。 以特殊纸质传信,水覆之,方见真。 那时两人找遍了国都各种纸,都没能成功,临出征之时,燕然曾欢喜地同他说她找到了那种纸,很是特别,厚于普通纸十倍左右,等他回来,她便将这纸拿给他看。 第三十二章 人心不可测 云翊捏了捏手中的信纸,取来桌案上的茶水,轻轻一泼,整个纸面立刻被浸湿,不一会,原本的字迹竟慢慢淡化,露出了朱砂笔写就的新字迹来。 上书:兄长亲启,有一事困扰许久,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告知兄长。其实在五年以前,母亲便同我说过,兄长你并非楼家血脉。思量兄长为人,必是要为楼家血海深仇奔波劳苦,妹实在不忍,今日墓中玄术奉上,望兄长交与云氏长老,一问究竟。从此楼家之仇,兄长你便不要过问了罢。——妹,燕然敬上。 朱砂写就的书信,字字残艳、句句诛心。 云翊难以置信地将纸张抓到眼前,前前后后又看了几遍,确定他没有看错后,才有些任命般地垂下了手。 过了半晌,他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将衣襟中的玄术拿了出来,快步走了出去。 三清殿内,云逍正理着武林盟送来的各类消息,头脑发疼之际,便看到云翊一把推开了殿门,脸色沉沉地走了进来。 直觉感到自己这平日里稳重的弟子有些不对,云逍冲旁边的小道童打了个手势,将他们都赶了下去。 云翊走上前,将这泛黄的古书递了过去,“师傅,驭兽门人在淮西村掀起几次命案,只是为了此书。” 云逍一边瞧着他的脸色,一边细细地翻阅了起来,看了不到一会,便大喜道:“这是谷阳真人留下的玄术,你好好修炼,几个月后同为师一起携武林盟,去西楚大破驭兽门!” “师傅。”云翊神色不明道:“书上说血脉特定之人才可修炼,您怎么知道我就是适合修炼之人?” “你……不知道吗?”云逍微微讶异。 “知道什么?如果我是血脉特定之人,母亲必然也是,那么整个云氏应当都是!”他顿了顿,神情激动,“现在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是?!” 云逍有些尴尬道:“其实,你并非你父母亲子……” 若是刚才还抱有一线希冀,现在已是无异于掐断了最后一根稻草。 少年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又抬起头艰涩道:“既然我不是母亲亲子,云氏为何要救我回来?” 如果说他留着云氏的血,被救回家族理所应当,可是他并不是,他也更不认为云苍有怜悯之心这种玩意。 云逍又翻了翻古书,焦躁道:“云翊,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何必要我挑明?你母亲云轻既然被赶出云氏,从此她是生是死云氏不会再过问。你若是真想不通,我便告知与你,老爷子不去救你妹妹反而跑到战场上救你,其间缘由还不是因为你有着能操纵玄术的血脉!” 云翊仿佛被惊到,摇着头连连后退了几步,脸色更加灰败起来,本来就重伤未愈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云逍好像看不见少年的凄惨模样,继续道:“驭兽门多年称霸西楚,十年前更是派来奸细,也就是花姜的母亲,大伤我云氏元气。朝堂与江湖看似无关,但若是任由驭兽门坐大勾结上西楚皇室,甚至在战场上驭兽为兵的话,这天下只会更乱!所以家主了解到你身负特殊血脉后……” “够了……”云翊无法承受地打断了他,断断续续道:“我只想问、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这个嘛,为师就不知道了。” …… 云翊从纯阳殿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几个候在殿外的小道童见状要来扶他,都被他拂袖推到了一边。 与镇墓兽拼杀的伤痕大大小小几十道,本来就未曾愈合,此时随着他的走动微微渗出血来,不一会就染透了天青色的道袍。 少年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泉水边时,才终于支撑不住,全身泛疼地倒了下来。 十二月末的傍晚,在南方已经带着些许凉意,被泉水浸湿的泥土在身下冰凉彻骨。 云翊闭了闭眼睛,就任由自己躺在上面。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不是爹娘的亲生骨肉。 将军府里十几年的生活此时像戏剧一般,一幕幕在眼前晃过。 他们一家子的府邸不像寻常的王公贵族们弄得富丽堂皇,是娘领着丫鬟们一手置办,前堂后院都处处透着南方水乡的雅致秀丽。 父亲是向来严厉,每日卯时不到,便虎着一张脸将他从被窝里拽出来,扔到空旷的后院里,督促他修习武艺,必要时还会对偷懒的自己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而母亲,总是喜欢坐在后院的那个桃树下,温柔地给他们绣着新衣服,若是自己得了空,她还会把自己唤过去,耐心地给自己讲解兵法,教习一些夫子不会说到的奇门遁甲之术。 那时候,他还是个调皮的孩子,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妹妹一起捉弄家里请来的那个迂腐老夫子,看着他吹胡子瞪眼的跳脚模样,总觉得自己得到了巨大的成就感。 那时候,所有的节日好像都很有趣,他和妹妹总是喜欢溜出去玩闹,却每次都被从来不笑的面瘫脸管家,给毫不留情地在街上给提脚拎回府里。 那时候的天好像总是很蓝,心里也总是很暖,所以自己不会想到,人心还可以这么险恶。 …… 伸出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想到了三年前自己被云苍救下来的场景。 周围全是尸体,尸山血海填满了整个端平崖,朦胧间他好像还听到了秃鹫尖锐的叫声。 在他以为自己就要流干血液而死的时候,老爷子突然出现,穿着一身洁白的广绣云纹衫,踩着满地的血污缓缓而来,伸出手为他用内力护住了心脉。 “孩子,既然我救了你的命,从今日起,你便是我云氏族人,是我云苍的嫡亲孙儿。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为你赐名云翊,取辅佐之意,望此后你能继承云氏祖训,好好辅佐我大晋皇室。” 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既是云翊、又是楼策,可现在看来,不论是哪种身份,他都不是。 第三十三章 朝来寒雨尽 花姜抱着那本厚重的古书回来时,竹舍内早已没有云翊的影子。 她花了一上午煮的红枣粥,没有被喝几口,便被搁在桌案上,凑上去摸了摸碗身,果然凉透了。 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花姜坐到椅子上望着汤碗微微出神。 又去哪里了?以前不管多忙都会把我做的饭好好吃完的,真是越来越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将古书在桌案上摆好,便开始静静等待起来,然而过了一刻钟的时间,门外都没有一点响动。 花姜不禁有些着急起来,这人站都站不稳,能去哪里去这么久? 不等了,她起身理了理衣襟,便急匆匆地跑出了门去。 …… 小胖子自从和嘉月在不吃斋饭上达成共识后,就立马江湖一笑泯恩仇,成了十分默契的饭友。 奈何云雾山虽大,山上多是些灵禽走兽,那为数不多的几只野鸡,被这两个小祖宗十天半个月打来打去,便给打了个空。 山上的野鸡没了,山下还有啊。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下了武课便偷偷摸摸地跑下了山,去镇上的酒楼里吃了个爽。 直到几近亥时,才挺着吃撑的肚子晃晃悠悠地走上山头。 小胖子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着。 嘉月在后边一个人欢喜地踢着路边的石子,踢着踢着觉察到前面的人突然安静下来,便蹦跶过去,瞅了一眼小胖子皱成一团的胖脸。 “我说死胖子,”嘉月吊着眼角调侃道:“你平时吃饱的时候不是最开心的吗?今天怎么了,难道你便秘?!” “啊呸呸呸呸!”小胖子立马回头赏了她一个嫌弃的斜眼,“你好歹是个姑娘家!能不能不要整天这么粗俗,小爷我呢只是越想那墓里的事就越不对味,你说我要是武功再好点,是不是翊哥他就不会伤成那样?” 听了这话,嘉月不禁意外地挑了挑眉,“哟,难得你还有这般悟性!说的不错啊,你的武功嘛,确实是烂的可以。” 小胖子仰头望向月亮,沧桑一叹,“行吧,果然上天总是要给我一些锤炼。” “差不多得了啊,回去洗洗早些睡罢!”嘉月在一边不屑地地翻了个白眼。 两人此时恰好走到了映月泉边,泉水澄澈粼粼,被月色一笼,便如碎玉击石般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胖子闻声好奇地看过去,定睛之处,似乎见泉水边有个模模糊糊的黑影。 “哎哎!”他立刻拽了一旁打着哈欠的嘉月走了过去,“这好像有个人……” 嘉月被他拽地一个踉跄,刚想伸手给小胖子一肘子,却在看清地上之人时停了手,“云翊?!” “翊哥!”小胖子屁颠屁颠凑了过去,蹲下来恬着胖脸道:“你躺在这作甚?难道在吸收天地灵气?” 嘉月走上前,见云翊双目紧闭、脸色竟微微泛起青白,心地微微一惊,忙抬手就是给小胖子一个暴栗,“快把他扶起来,你没看见他进气的都没出气的多了吗?!” 小胖子闻言吓得屁滚尿流,抖着胖脸轻手轻脚地将人给扶坐了起来,“这、这这……衣服上怎么全是血迹啊?” “别废话了!”嘉月伸手上去帮忙,皱着眉道:“你快把人送回竹舍,我去喊师傅来!” “行行行!你快啊!”小胖子忙将云翊驼上了背,稳了稳后,便哼哧哼哧地往竹舍赶去。 花姜将整个云雾山踏了个遍,也没能寻到人,看着天色越来越暗,想着先回竹舍瞧瞧,兴许人已经回来了也说不准。 于是一刻也等不及地施展轻功,踩着脚下的树尖一点,几个纵跃便出了十丈远。 …… 到了竹舍,远远瞧见云翊房间点起了昏黄的烛火,立马欢喜地放下心来。 真是的,现在才知道回来,看我不好好说你! 花姜嘟了嘟嘴,佯装生气地一把推开了木门,却在看见屋内满屋的人时傻了眼。 “花姜。”嘉月坐在椅子上冲她招了招手,见她愣愣走过来,才将她按在另一把椅子上,冲她小声道:“师傅再给云翊把脉,你先坐会。” 少年的脸色明显比她离开时更加差了,苍白中还透着青灰,一身天青色的道袍竟被血染红了大半,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昏迷在榻上。 花姜心急如焚地站了起来,不安地喃喃道:“这是怎么了?” “嘘!”一旁喝着茶的小胖子见状,忙把人给按了下去,安抚道:“姜花儿,你先别激动。先让师傅给翊哥好好瞧瞧,我来和你慢慢说。” 花姜有些晃神,心像被油锅狠狠烫过,努力使自己语气平稳,“你说。” “我是在半个时辰前路过映月泉,发现翊哥昏迷在泉边,那时候整个人就不大好了,我就赶忙将人给背了回来。”小胖子说着说着也不安起来,胖脸揪成一团,“刚刚回来时,瞧着翊哥浑身是血就给看了一下,那些血啊,都是没愈合的伤口又裂开的!” 花姜沉默着紧紧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不一会就将手心割破,渗出微薄的血来。 小胖子抓了抓头发,有些不放心地嘱咐道:“姜花儿,翊哥这人不怎么爱说话,平日里也就和你走得近些。不管怎么说你日后得看好他,别再让他伤还没好就满地乱跑了,这可真是吓坏我了!” 嘉月瞧着花姜愈发不对的脸色,暗暗给了小胖子一肘子,瞪着他警告道:“你给我少说两句!” 云逍坐在榻边,对他们几个的动静充耳不闻,静静号完脉后,沉吟着开口道:“也不是很严重,不过是受了些神伤引起心脉不稳,身上的血迹看着吓人其实也只是旧伤裂开了一点点而已。” 侍立在一旁的小道童递过来笔墨,云逍就着榻边写了个方子,“去把这药煎了,往后七日都给云翊送一碗来。” 小道童恭恭敬敬地应了,拿到药方便转身往膳房跑去。 花姜起身直直看向正欲离开的云逍,“想请问师傅,我哥哥是受了什么神伤呢?” 第三十四章 晚来天欲秋 云逍停下了脚步,微微转头,轻佻地扬了扬眉毛,“心脉中似有郁结,至于是什么,你不妨等云翊醒来自己问。” 今日云逍的态度十分古怪,连装模作样的热络都不做了,看到小道童端着药进来后,便冲几人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嘉月托着腮疑惑道:“师傅从进门开始,便一言不发地给云翊诊脉,也不问缘由,难道是早就知晓了?” 打了个哈欠,小胖子趴在桌子上软绵绵道:“你说翊哥平日里这么严谨稳重的一个人,得是受了多大的打击,才把自己给弄成这个样子。” 花姜垂着眼,上前接过了道童手里的汤碗,试了试水温后,便坐到榻上准备给云翊喂下去。 小胖子这会儿倒是有了眼力见,颠儿颠地凑了上去将人给半扶起来。 轻轻舀了半勺药汤,看到少年咽下去了些,花姜这才略略安心下来,就这么一勺一勺喂着,也不出声。 嘉月安静地瞧着眼前的三人,烛火昏黄摇曳,明明衬得一室温柔,她却总觉得眼眶沉沉地泛起酸涩来。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我们能不再受这些苦楚。 桌案上的古籍被这夜间的凉风吹开了扉页,泛黄的纸张上是云巧巧恍如飞鸿的随笔小楷: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怎奈它、朝来寒雨晚来风。 …… 喂完药后,花姜放下汤碗,连忙将困得站都站不住的两人给赶回去歇息。 心里实在放不下榻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于是将木门带锁,就准备在椅子上这么将就一晚。 去后院将水烧热,花姜装了半个铜盆,便端到榻前,浸湿了帕子,给云翊仔仔细细地擦起脸来。 喝完药后似乎好转了些,脸色没有那样青白了,嘴唇也泛起了正常的色泽。 在心底轻叹了口气,又给这神志不清的人理起衣襟来,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云逍一一处理过,花姜也不敢乱动,只是想从上到下给云翊大体整一遍。 谁知理到胸膛时,手里却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件,她想着这般压着也不舒服,便伸手将那物件取了出来。 原来是一本已经泛黄的古籍。 花姜给云翊将被子轻轻盖好,走到桌边,就着烛火便细细看了起来。 书籍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墨蓝色的封面已经被磨得褪色,上面是两个游龙转凤的大字: 玄术。 哥哥什么时候喜欢看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嘀嘀咕咕地将它翻开,触手之处摸到了一封书信,信的纸面还微微泛着潮湿。 花姜好奇地将信展开,目光刚触到第一行字迹就震惊地顿了下来,越看下去越是心惊。 “今日墓中玄术奉上,望兄长交与云氏长老,一问究竟……” 玄术里面会有什么?哥哥的身世吗? 她抖着手摸上了古书的扉页,定神看去,上面赫然写道:此术若成,可大破驭兽门阴邪功法,然非血脉特定之人不能修习。鄙人遍寻于世也未曾寻得,故而辟其蹊径,令出生月余婴孩每日泡于特制药浴中四个时辰,待到七七四十九天后也可得特定之血,不过难以修成此功。 也就是说,如今哥哥若不是血脉特定之人,便是在婴孩时被人特地用药浴改了体质。 继续往后翻去,大致都是玄术的修炼功法,花姜越看越觉得这本书诡异非常,最后一页竟提及“若是万难时自保,可取自身血画符,以退兽。” 这怎么行?!花姜暗自咬了咬牙,绝不能让哥哥修炼这种自损元气的功法。 玄清教既然已经谱出了清心咒,也未必一定要让哥哥去练玄术,只要…… 只要我能将清心咒熟练掌握、将《藏星剑诀》练至顶峰,只要我能同哥哥并肩作战,应当就不会再需要这种邪术了吧。 她从腰间取下竹笛,一个纵身从窗口轻巧地跃了出去。 自从同哥哥一起习武后,三年之间朝夕暮旦,日日修行不敢间断。可即使如此,藏星剑诀还是提升得缓慢。 既然想要获得至高的武功,那就得比别人继续付出多倍的努力。 铁剑在萧萧月色下泛起寒光,花姜一抖剑尖,便开始了这漫漫长夜的苦修。 只望有一日,也能换我,来将你挡在身后。 …… 驭兽门自从上回在淮西村大闹一番后,连着小半个月都没了消息,似乎在西楚开始安分守己起来。 然而整个大晋武林却在此时频繁地互通消息,酝酿着对这邪教来一场全盘缴杀。 三清殿送消息的信鸽来往不绝,云姿和云修文最近也加强了对小辈们的修习,文课武课日日不停地连番上阵。 这些日子在花姜的精心照料下,云翊的身子也好了大半,又开始着手处理张太后派暗探送来的战报。 呼延部同大晋和鬼戎部援军的拉锯战已经耗时两年之久,两方都不敢轻举妄动,一直以来只是在交界处进行小战役的冲突,而舒志采纳了云翊的计策,在鬼戎内部私下集结起被鬼戎统治的中原叛军。 这不声不响地积累下来,竟凭空给晋军又编入了一万士兵。 嘉月听说今日来了战报,放了课便连忙赶了过来,小麦色的俏脸上满是急切,“怎么样怎么样?我阿爸和哥哥都无事吧?我们赢了吗?” 云翊有些好笑地摇摇头,示意她先坐下,这才开口道:“公主暂时不必担心,战局还是没什么变化,单于和左贤王都安然无恙。” 泄气地趴在桌上,嘉月抬起头嘟着嘴,“这都几年了呀,还没有变化,都快把我给急死了!” “这场拉锯战其实耗时越久对我方越不是一件坏事,大晋国富民强、又地处南方,有的是粮草和补给,而呼延部占据西北,乃是最贫瘠之地,这般拖下去,他们只会越来越被动。舒将军其实只要守住边界,大败呼延不过是时间问题。”云翊仔细分析了起来。 “那就好啦!”少女闻言又精神起来,眨着那双明亮的杏眼欢喜道:“等大晋助我鬼戎部拿下北方,我就带你们一起去我们部落看看,到时候,我们四个一起在草原上赛马……哎呀,真是想想就激动!” 云翊看了看嘉月纯真的欢喜模样,有些不忍地别开眼,神色复杂地低头佯装翻着战报。 但愿会有那样一天吧,但愿。 第三十五章 青山荫古刹(一) 又过了一个月,玄清教上下的弟子已经将清心咒大体掌握,各自的功法也在日日苦修中拔高了不少。 这日一大清早,少林戒空大师便带着弟子上了云雾山来,准备邀请教内众人前往少林,同整个大晋武林盟一道商议围剿驭兽门一事。 众小辈也停了文武课,被云逍给赶回竹舍收拾行李。 小胖子乐呵呵地将从山下买来的各式零嘴都拿了出来,捆吧捆吧装了一个大包裹。 嘉月抱着一小罐梅干,坐在椅子上吧唧吧唧地吃着,待瞄到他那个大包裹后,嗤笑道:“死胖子你快点行吗?姑奶奶我快饿死了,这去镇上一趟就一个时辰,一会酒楼要是关门了,看我不打死你!” 两人本约好明日临行前再去光顾一下镇上的红烧鸡,此时小胖子却搓了搓脸,有些不安地看向嘉月。 “看什么看?!”嘉月翘着二郎腿,斜着眼瞅他,“没钱姑奶奶可以借你!” 小胖子有些尴尬地扭了扭,小声道:“我想去练功。” “啥玩意?”嘉月衔在口中的梅干“啪嗒”一声掉到了桌上。 小胖子咳了咳,“这不是明日就要去少林了么,我看大家的功法都练得挺好了,可是我……咳咳,还略逊一筹。” 嘉月毫不留情,嘲笑道:“您这也太谦虚了,岂止一筹啊。” “小爷我不管,抱佛脚也是抱嘛!”小胖子扯着嗓子喊道。 “行行行……” 嘉月被他吵得烦了,一把拽起人就往练武场走去。 …… 说是练武场,也不过就是在云雾山那望不见边的竹林里辟出的一块大点的场地来。 嘉月掂了掂手中的马鞭,神色飞扬道:“其实云氏这些小辈呢,大多数的武功应该在这个水准。” 说罢,她跃到竹林边一个提气,马鞭横扫之处,一丈内的竹子齐刷刷被拦腰截断。 小胖子在后面“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怂怂地跟了上去。 嘉月扬了扬下巴,“你来一个,给姑奶奶看看,你到底是差了几个一筹。” “嘿嘿嘿……”小胖子讪讪地冲她龇了龇牙,往前挪了两步。 两掌下压,运气入丹田后,后脚往后退了半步,整个力量灌于两掌之间,凝气聚神,往前狠狠一推! 小胖子摆着推掌的姿势久久不能平静,闭着眼陶醉其中。 嘉月斜睨了小胖子一眼,盯着对面纹丝不动的竹林道:“……还真是挺厉害,我说来一阵风,应该都要比你这掌法有效果吧。” 小胖子有些泄气地睁开了眼,胖胖的肩膀也垮了下来。 “咳咳咳!”后方突然传来了一阵严肃地咳嗽声。 两人回过头去,便见到云逍领着一老一小两个身穿袈裟的和尚尴尬地站在他们不远处。 老和尚慈眉善目、神态庄严,身披通肩玄色袈裟,领着小和尚冲两人行了个俗家礼,缓缓道:“阿弥陀佛,老衲少林寺戒空,今日有幸得见玄清道教小辈子弟,果然同传说中一般很是年少有为。不过,老衲有一事实在不解。” 云逍恭敬道:“大师但说无妨。” 戒空大师和蔼地朝小胖子看去,“老衲一向听闻玄清教武功缥缈难言,今日见这位小施主的功法便很是新颖,不知小施主的武功有何奥义呢?” 云逍的笑脸微微一僵。 看到这少林的大师对自己格外重视,小胖子陡然挺直了腰杆,胸腔中似有万千豪情激荡,他微微矜持一笑,“大师过奖了,我玄清教功法向来各不相同,今日我所习的武功便是那有着三千变换的灵梭掌法,说到奥义,自然是以灵巧取胜。” 嘉月在一旁看着他倏然高大起来的形象目瞪口呆。 戒空大师略有疑惑道:“为何老衲没有见到灵巧之处,反而见小施主对着纹丝不动的青竹推掌呢?” “大师有所不知啊!”小胖子装上了瘾,摆了摆手,深沉道:“这正是弟子近日来所探求的最高境界,无招胜有招、无声似有声,是为——返璞归真。” 戒空大师恍然大悟地感慨道:“小施主果然与众不同,玄清教真是不愧为我武林第一道教啊。” 小胖子轻轻颔首,“承让承让。” 嘉月:“……” 云逍实在看不下去了,忙接过话道:“大师啊,这只是我教刚入门的弟子,胡言乱语惯了,您不必听信。” “非也,非也。”戒空大师摇头欣慰道:“小小年纪便有此觉悟,日后必成大器啊。” 站在老和尚身边的小和尚十分耿直道:“小施主如此厉害,不知何时有空,能否对小僧指导一二?” 嘉月这才注意到老和尚身边的人,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五官并不算出色,眉宇间却有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清朗之气,让人看到便打心底的舒服。 小胖子这才惊觉自己玩得有些过了,原地踱了几步,将自己的尴尬收好后,转过头对小和尚语重心长道:“小师傅对武学的精益求精之心,在下可以理解。不过眼下第一要务便是集结各门派,远赴西楚缴杀驭兽门,事态紧急至此,我们二人的切磋完全可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在进行,也是不迟。” 小和尚朴实的脸上此刻满是崇敬,神色激动道:“施主果然深明大义,是小僧思虑不周了,实是惭愧、惭愧!” 云逍:“……” 嘉月:“……”还真是有更傻的人,没头发的都很实心眼吗? 说罢又双手合十,行了个俗家礼,“小僧惠明,还不知施主尊姓大名?” 小胖子被他说得飘飘然,潇洒地大袖一挥,“在下玄清教弟子君……”嘉月在一旁暗暗狠踢了他一脚,他连忙反应过来,“……啊,云夙!” 惠明有些讶异,“敢问云施主是京都云氏中人吗?” 云逍终于忍不住了,冲他道:“小师傅高看劣徒了,云姓之人多不胜数,也并不稀奇,我教并无京都云氏中人。” “这样啊……”惠明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云逍斯文一笑,“这练武场也没什么看头,不如让贫道带领二位师傅去我教其他地方转转如何?” 戒空大师祥和道:“麻烦道长了。” “二位师傅,这边请。” 第三十六章 青山荫古刹(二) 天下功夫出少林,少林功夫甲天下。 少林寺地处大晋腹地宛春城,坐落于太华山茂密丛林之中,与玄清教并称为大晋武林两位泰斗。 故而得戒空大师亲自相邀,云逍也不敢怠慢,次日就领着玄清教上上下下齐齐赶往太华山。 两地相隔也不甚远,左右不过五六日的脚程,众人便晃着马儿到了山脚。 时维一月,南方的冬季还没有刻骨的寒意,整个太华山却在巍峨中透出了些许冷肃。 戒空大师下了马,同云逍等三位长老一道走在了最前面。 少林寺迎接的阵势也十分浩大,与戒空同辈的戒省大师,早已率着几个俗家子弟下山前来迎接。 太华山并不像云雾山一般仙气缭绕、秀丽多姿,山上多得是苍劲的松柏和形态各异的山石,浑浑然大气天成。 花姜将小水壶拎在手里,紧紧地踩着小步子跟在云翊身后,猫儿眼好奇地转来转去,转了一圈后,又乖乖地钉到了云翊身上。 少年踏着青石铺就的山路,神色冷淡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思量些什么。整个人透着一股大病初愈的瘦削感,天青色的道袍随着动作前前后后地微微晃动。 “哥哥!”小脑袋凑了过去,咧着嘴巴道:“你渴不渴呀?” 云翊被她一惊,有些好笑地瞧着她那龇得整整齐齐的白牙,“早上在客栈喝过茶了,不渴的。” “哦。”花姜跳了两个台阶挤到他身侧,仰着头道:“那你饿吗?嗯……也不知道少林寺的斋饭好不好吃……” 云翊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有些头痛道:“少林寺高僧众多且律法森严,你可不能再去霸者人家的膳房了,不然小心被拎出去打棍子!” 花姜抬头直直地看进少年澄澈的凤眸中,鼓着小圆脸道:“我才不管呢!哥哥你受伤了就要补身体!” “乖,听话。” “不!就不!”花姜难得胆大一回,索性犟到了底。 真是的,这人不知道自己浑身是伤的样子有多吓人吗?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 云翊无奈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也不和她争论,只是一双眼睛渐渐流露出暖意来。 …… 一行人身负武功,走起山路来也并不费力,不消一刻钟便登到了山顶,入眼处,便是一道高大的山门。 山门的正门是一座面阔三间的单檐歇山顶建筑,坐落在两米高的砖台上。山门前有石狮两只,雄雌相对,皆目视前方、蹲坐而立。山门的八字墙东西两边对称立有两座石坊,东石坊外横额:“祖源谛本”四字,内横额“跋陀开创”;西石坊内横额:“大乘胜地”,外横额:“太华禅林”。而最醒目的便是门额上三个游龙转凤的苍劲字体——“少林寺”。 花姜瞧着这厚重的山门,有些感慨地想道:不愧是百年流传的第一大佛教圣寺,除了“气派”二字,在无他词。 众人赞叹着过了山门,便来到了甬道。 甬道两旁就是苍松翠柏掩映下的碑林,走在最前方的戒空大师双手合十,躬身行礼道:“阿弥陀佛,此乃我少林寺百年以来各大住持的石碑所在,清修之人不便打搅,望各位施主快些通过才好。” 小胖子悠悠达达地和嘉月混在队伍后面,听了这话吓得屁滚尿流,拽着嘉月就往前奔去,抖着胖脸惊恐道:“这些秃驴真是脑壳进了虫,居然把坟地建在大门旁!” 嘉月被带了几步,忍无可忍地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谁跟你说这是坟地了?!你个中原人连我都不如,把你那小眼给姑奶奶睁开了看看,人家那是纪念祖师的石、碑!” 两人这一打一闹,洪亮的声音霎时间回荡在了整个山头。 戒省大师在前方回过头看了一眼,冲云逍和蔼地笑道:“道长今年收的入门弟子,真的很是与众不同啊。” 小胖子被踹到前面,闻言立马凑过去,恬着胖脸道:“大师,您也很白里透红的!” “噗!”花姜扯住了云翊的袖角往后退了几步,“好丢人啊,哥哥我们快装作不认识他!” 云翊:“……”这两个傻孩子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 云逍痛心地抽了抽嘴角,背过脸去。 看着一脸迷茫的戒省大师,云修文晃着一把山水纸扇,上前不动声色地将小胖子给塞到了身后,温润一笑道:“大师,早年便听闻少林寺收纳天下名碑,不如挪步前方给贫道介绍一下东侧的碑廊?” “阿弥陀佛。”戒省扫了小胖子一眼,这才微微平复道:“诸位道长这边来。” …… 小胖子在周围人的嘲笑眼神中,噘着嘴忿忿道:“真是的,前几日还夸我年少有为呢,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了!” 嘉月路过他幽幽道:“夸你‘年少有为’的那个老和尚早都走得没影了,这个是今日刚下山来接我们的方丈,你的脑袋里是不是只有浆糊……” “是吗?”小胖子伸着脖子又看了看,“哎呀,差不多啊,都是一脸白胡子再加个秃头,谁能分得清楚啊!” 嘉月:“……” 经甬道过碑林后便是天王殿,天王殿位于碑林的尽头,以供奉象征“风、调、雨、顺”的四大天王而得名。 该殿红墙绿瓦,斗拱彩绘,门内隔屏前左右各有一尊金刚塑像。三间重檐歇山顶殿堂,外面有两大金刚,内里则是四大天王像,威武雄壮。 戒省大师在金刚塑像边给云修文絮絮叨叨地说起佛门的典故,众人也散开来各自欣赏。 花姜看了一圈觉得甚是无聊,便又晃到了云翊身边,叽叽喳喳道:“哥哥,你说这大冬天的,那个二长老整日拿着个扇子扇啊扇的,他都不冷吗?” 小胖子溜溜达达地跑了过来,闻言探了个胖脑袋过来,“你懂什么,三长老那叫风流……额、倜傥!话本里写了,美男子都是这般的。” 云翊闻言好笑地瞟了他俩一眼,摇了摇头,继续低头翻着殿内的佛经。 第三十七章 青山荫古刹(三) 戒空大师身为少林寺住持,诸事缠身,早已仙踪无迹。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和尚惠明按礼留了下来,同戒省一道接待玄清教众人。 天王殿内檀香袅袅,花姜百无聊赖地跟着云翊翻看着桌案上的佛经。 惠明看见少年打开了那本《大佛顶首楞严经》,微微一笑走上前去,“道长也研习我教经书?” 小和尚一袭青绦玉色袈裟,眉目之间尽是舒朗澄明之气,云翊也不禁心生好感,“不敢说研习,心境不稳之时读一读罢了。” “小僧观道长为人,一举一动皆是如清风霁月,不似不通透世俗之人。” 云翊摇了摇头,真真假假道:“世事险恶,人心叵测,有时不知如何自处。” 惠明伸手指了指他手中的佛经,正色道:“此经有一言,‘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世间万象多变,道长当知己心不变,便可立于世。” 静静揣摩了一下他话中含义,云翊也有些感慨,“不错,本心不变,这世事万变又能如何。” 花姜在一旁被两人文绉绉的话说得一愣一愣,脑袋瓜子一转,逐渐警惕起来:这小和尚说的一套套的,哥哥不会想不开要遁入空门吧? 不成,花姜又往云翊站立之处挤了挤,坚定的想道:可得把哥哥看好了,居然连和尚都要跟我抢! …… 一行人参观完了天王殿,便被少林寺一些外门弟子领着去了后山早已准备好的厢房。 花姜来到厢房附近,便看到了熙熙攘攘进驻的江湖中人。 她自打从小接触的人大多是云氏族人,不论好坏皆是端着的一派仙风道骨之风。而今出门在外,见到了穿着各异、举止不同的各类人,花姜不免好奇心大动,坐在自己的厢房门口托着腮看了起来。 她长得一张白白嫩嫩的小圆脸,看起来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来来往往的人有的因为她的玄清教道袍多看两眼,大多还是不甚在意她的。 嘉月和小胖子此时正巧从少林寺的斋堂打探回来,瞧见她坐在门口,小胖子乐呵呵道:“姜花儿,你不去黏着翊哥,在这看什么呢?” “我在想……”花姜晃了晃小脑袋,盯着路过的几个袒胸露背的长须大汉“原来江湖上的人……长得都是不怎么好看的呢!” 小胖子凑过去,沉重道:“说起来这也没法子,谁让你是同我和翊哥一起长大的呢?看惯了我们这种美男子,再去看别人……啧,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啊!” 花姜仰头望天,“……” 嘉月习惯性无视了小胖子的浑话,揽着花姜的肩膀就开始倒苦水,“你刚才就应该和我俩去少林寺的斋堂看一看,我本来以为玄清教的斋饭够难吃了,没想到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我和死胖子准备去山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酒楼,要不要一起……” 几人勾肩搭背地就要往外走去,却迎面碰上了往这边过来的云亭。 花姜有些僵硬地放慢了脚步,冷着脸看了过去。 这一个多月还是自己过得太平静了,以至于自己都快忘了玄清教内还有这一号天天盼着自己去死的人物。 云亭向来在人前从不吝啬自己虚伪的笑容,主动上前冲他们点头示意,给他身侧的青年介绍道:“这三位是我师弟师妹,年纪小还有些顽劣,真是让余兄见笑了。” 那青年一身黑色道袍打扮,五官清清爽爽,唇角一抿带出几分笑意来,“在下青城派大弟子余澈,见过各位小道友。” 声音悦耳清脆,其人也容貌上佳,真真是劈开了花姜眼前那片混沌黑暗,让人眼前一亮。 青城派也属道教,虽同玄清教比起来差了很多,但到底是一方大派,这些年也不乏高手。像眼前这人,应当就是近期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虚无剑”余澈无疑。 “家师常提起玄清教众位道长在江湖上除魔卫道的英勇事迹,更是对贵教的武功赞不绝口,今日得见诸位道友,在下真是三生有幸啊!”他说起这话时满面放光,似是流露出十分的敬佩之情。 小胖子抢在众人前面,一甩衣袖,飘飘然开口道:“承让承让。” 嘉月:“……” 云亭咳了两声,刚要顺着余澈的话谦让几句,便听到右侧廊边传来一声轻笑。 余澈心中不禁一凛,连忙转头看去。 廊边的云翊离几人不过两丈远,但他却毫无所觉,可见此人武功之高,竟是远超自己。 他观察云亭几人,不过武功与自己相当;那个应答自己的小胖子,更是脚步虚浮、吐纳紊乱。虽然嘴上逢迎着,实则心里早已对这些玄清教弟子起了轻视之心。 然而看到廊边那人,余澈的小算盘又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急忙热络地上前道:“在下青城派余澈,还不曾请教这位道友尊姓大名……” 云亭在一旁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这余澈被自己三请五请,才肯赏脸同他一道出游。跟自己说话时皆是公事公办的客套,待见了云翊却是一副恨不能巴上去的样子。 云翊,他暗恨道,你就是什么都要压我一头才肯罢休! 虽说此次江湖历练也不过是个任务,云翊再不喜余澈的行事作风,却也不好驳了人家青城派的脸面,便礼遇道:“玄清教刚入门弟子而已,无名之人,说了道长也不知。” 余澈倒是一副提携后辈的架势,不依不饶道:“小道友话不能这么说,看你年纪应当才十六七岁,在下今年二十有余,占个便宜就自称愚兄了。江湖相见即是有缘,日后有什么困难,只管告诉愚兄便可!” 花姜本来因着此人容貌对他多看了几眼,后来发觉乃是同云亭一般虚伪之徒,本就有些不耐。 此刻见他对哥哥不停地套近乎,便厌恶地走上前去,故意道:“愚兄啊,你来的时候带了什么东西吗?” “东西?”余澈微楞。 “是这样呢,”花姜眨眨眼睛,纯真地指了指云翊,道:“刚才来了好多别的门派哥哥姐姐什么的,给了师兄一堆东西呢!” 余澈瞬间觉察到此地不宜久留,干笑道:“来得仓促,考虑不周。” 花姜眼巴巴道:“那愚兄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呢?” …… 第三十八章 报君以展眉 看着落荒而逃的余澈和拂袖而去的云亭,云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俊的眉眼间落下了几分温柔,“小阿姜越来越蔫坏了啊!” 这一个多月神思不属的人,终于又悦然展了眉,精致的面容被午后的日光轻轻晃着,仿佛就要灼烫人的眼睛。 花姜瞧着瞧着,也咧开嘴笑了起来。 她有些迷糊地想,这世上,怕是再没有一件事,比少年笑起来更令她欢喜的了。 嘉月在一旁看着花姜的傻笑,甩了甩鸡皮疙瘩,着急道:“行了行了啊,我说你俩要不要一起下山……” 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见几个少林弟子急匆匆地朝着各门派的厢房跑去。 云翊神色一整,从廊边走了下来。 小和尚惠明此时正巧从云逍的厢房推门出来,见到几人,低头行了个俗家礼,“阿弥陀佛。” 花姜伸头,瞥见了云逍等三位长老正急匆匆地快步往外走去,便问道:“敢问小师傅,发生了何事?” 惠明担忧地皱起了眉,“我寺派往西楚打探敌情的戒净大师,如今被打成重伤,生死未明。” 云翊果断道:“能否带我等一同去看一看?” “那是自然。”惠明点头示意,走在前面引起路来。 …… 方丈室外间,一干正道门派领袖焦急地等待着。 整间屋子议论纷纷,花姜几人刚进门,就被蜂拥的江湖人士给挤倒了角落。 小胖子半捂着嘴,冲嘉月挤眉弄眼道:“上次夸我‘年少有为的’老胡子,是不是躺在里面呢?” 嘉月嫌弃道:“那个眼神不好的是戒空,这个受伤的叫‘戒净’!” “啧,”小胖子恍然大悟,撇嘴道:“这群老胡子,长得一样就算了,名字还取得一样。” 两人近旁站着一个粗粝大汉,闻言双目一瞪,有些不屑道:“老胡子?!少林寺乃天下第一大派,几位大师更是德高望重,岂是你这黄毛小儿可以侮辱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此人身量极高,手提一把重斧,黝黑的方面脸上还带着几道不深不浅的疤痕。 几个瞪眼就把小胖子给瞪没了底气,他干笑道:“哈哈哈哈,这位好汉……” 嘉月虽乐得在一旁看笑话,却也真怕这大汉伤了那怂包,于是出声调侃道:“这胖子小时候脑子发热烧坏了的,是个傻子,英雄你不必同他计较。” 小胖子:“……” 惠明在一旁听了一会,此时却正色道:“非也,我倒觉得云夙小道长很是豁达。其实世间万物与生俱来,与人何干?山是山,即使世人不称作山,它还是山;水为水,即便我们不称作水,却还是水。称呼可以千变万化,可是本质却无法撼动,推物及人,自然也是如此。云夙小道友本来在武功上便领悟超群,此番竟又能明白这番境界,小僧实在好生敬佩。” 大汉:“……”我干嘛要多管闲事? 嘉月:“……” 小胖子想,我还不如承认我是个傻子。 半晌,内室的门终于打开,戒空大师对这些正道领袖安抚道:“阿弥陀佛,诸位掌门不必担忧,师弟已被慕容庄主救了下来。” 说着便见门内走出一个五官平淡的中年人,他神色略显疲惫,正色道:“戒净大师身上的伤口皆系野兽所为,体内还带了几种阴邪的剧毒。” 屋内众人的议论声更大了起来,有些鲁莽的还高叫道:“驭兽门这邪教当真是越发放肆了!大师你一声令下,我们今日就去西楚把它给铲平了!” 戒空大师等着众人平静了些,才又开口道:“师弟虽不济,此行却探查到了驭兽门的真正所在。” 驭兽门这些年各方肆虐,除了那指挥野兽狂化的本事,更重要的是它神鬼不知的藏身处。正道各门派早就想要将它端了,却苦于没有目标。 众人更是激动起来,“敢问大师,驭兽门总部所在何处?” 戒空大师沉声道:“西楚扶阳城。” “既如此,”丐帮帮主扯着嗓子嚎道:“还等什么?!大师还不纠集人马,我们一道杀去西楚,将那邪教一举歼灭!” 花姜看着屋内群情激奋的样子,皱了皱眉,总觉得这件事处处透着怪异。 戒净在西楚发现了驭兽门的总部,然后被打成重伤,这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云逍倚在门边,挑着眉道:“要歼灭此等邪教,这般大张旗鼓,待到西楚,怕是驭兽门早已人去楼空。” 戒空赞同道:“不错,此事还须从长计议,烦请各派掌门留下来商议计策。” 其余人闻言便陆陆续续地散开了来。 云逍看向他们站立处,“云翊,你进来。” 花姜顿时心生警惕,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沉默着同各派掌门一齐进了门去。 云逍这个时候叫哥哥,除了逼他修习玄术,实在想不到他还有什么必要。 怎么办? 她有些无力地攥紧了自己的袖角,你能怎么办呢花姜? 论武功论地位,云逍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你!你什么都做不了,不但救不了哥哥,连保全自己都是个问题…… 嘉月瞧见她煞白的脸色,惊讶道:“你怎么了?” “没事……”花姜扯起嘴角笑了笑。 小胖子乐呵呵道:“没事就好,我看翊哥被师傅叫进去,没一时半会也出不来。嘿嘿,能干的人就是多劳!姜花儿你不如跟我们一起下山去,咱们在酒楼搓一顿,再给翊哥带些好吃的饭菜回来。” 花姜此时哪里有这个闲心,她只想着立马去哥哥房间里拿出那本《玄术》好好看一看。 若是那玄术有什么不妥之处,也好帮着哥哥提前提防。 “不了,我不饿,你们去玩吧。” 说完,便急匆匆地跑没了影。 嘉月摸了摸下巴,凝眸道:“这人不对劲啊!” “哪里不对劲,就你想得多。姜花儿向来在武学上拼得很,跑这么快,肯定又是去练剑了。”小胖子仰头望天,“这样我很有压力啊!” “山下烤鸡,走吗?”嘉月斜睨他。 “废话,快走,小爷快饿得吐水了!” 第三十九章 悬壶以济世 推开云翊的房门,花姜便四处找寻起来。 同在玄清教的竹舍差不离,云翊的房间还是那样得一丝不苟。 随身携带的换洗衣物,叠得方方正正地摆在床头。梨花木的小桌案上,万年不变地放着少年爱喝的小盒龙井。 任何可寻的地方,花姜都仔细翻了一遍,却还是没发现那本厚书的踪迹。 不行,现在找不到,那就去等哥哥出来,再好好问一问。 她擦了擦额角的薄汗,转身往方丈室走去。 …… 方丈室的楠木房门紧闭,朱红的漆柱旁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少林弟子。 惠明瞧见走近的花姜,微微颔首道:“小道长。” 她还了一礼,抬眼便注意到惠明身侧的人。 小少年不过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玉面朱唇、墨发半束,一副眉眼带笑的温柔和善模样。 大抵是认出了花姜的玄清道服,小少年主动问候道:“原来是玄清教的小道长,在下慕容山庄人士,慕容承宇。” 慕容山庄? 花姜转着眼珠子打量了他一圈,竟是那个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世家,慕容氏。 “玄清教弟子,花姜。” 慕容承宇点了点头,又向惠明道:“戒净大师这些日子的调理,我已经写好了方子,一会着人煮好药便会送过来了。” 惠明感激道:“这次师伯能转危为安,全靠慕容庄主和小少爷的妙手回春,此等恩德,小僧铭记于心。” “‘悬壶济世’乃我慕容氏家训,小师傅委实不必太介怀。” 慕容承宇春风化雨般一笑,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又看向了立在一旁的花姜,“方才进屋的玄清教小道长,你可相熟?” 花姜知他说得应当是云翊,“是我师兄。” “那位小道长似乎大病初愈?” “嗯。”有些警惕地瞅了他一眼,不欲多言。 看出了她的疏离,慕容承宇也不介意,依旧是那副温柔地笑模样,“小道长不要多想,在下只是方才观那位道长面色苍白泛灰,应当是气血不足之症。恰巧我那里还有不少当归,若是需要,我这就派人取了来。” 听到这话,花姜也不禁对他多了几分亲切,脆生生道“多谢慕容少爷。” 只要是能对云翊有用的事情,她是向来是照单全收,又想着日后刀剑无眼,能拜托到这小神医的时候必定不少,忙又呲着牙冲他讨好一笑。 小丫头穿着天青色的道服,小圆脸白嫩白嫩,本就如春水映梨花般娇俏,此刻笑起来更是粲然动人。 慕容承宇只觉得眼前一晃,竟有些移不开眼来。 方丈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云翊最先走了出来,瞧见乖巧站着的花姜,微微惊讶道:“阿姜,怎么不去用饭?” “等哥哥!” 看到少年后的花姜,像只出笼的小黄鹂,小跑着飞扑了过去。 云翊伸手将她揽了一揽,好笑道:“多大了还跳来跳去的,摔了我可不拉你。” “不管。”花姜拽着他的衣袖,淘气地地晃了晃。 “走了,去斋堂用饭。”云翊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嗯嗯。” “两位道长!”慕容承宇看着花姜走远,脑袋一热就喊了出声。 见云翊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看向他,花姜这才想起来,“慕容少爷,你着人将当归送到东边第二件厢房就好,多谢多谢!” “不、不客气……”慕容承宇眼巴巴地看着两人越走越远。 …… 斋堂内,花姜一边扒拉着碗里的饭,一边眨着眼睛瞅着云翊。 少年慢条斯理地夹着素斋,一举一动自然之间便流露出常居高位的贵气来。 就是有这么一种人,连吃饭都让你觉得优雅。 云翊被她的目光盯了半天,终于无奈地看了过来,“又在看什么?不好好吃饭。” 花姜讨好地笑着,咧着嘴不答。 “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云翊好笑地摇了摇头,“一睁眼就看见你死死地盯着我,还真是吓了我一跳。” “哎呀,因为哥哥好看嘛!”小丫头嘟起了嘴。 “你很喜欢好看的人?” “是呀是呀。” “比如,”云翊晃了晃筷子,状似无意道:“那个余青?” …… 花姜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才想通他说的是‘余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哥哥,虽然那个人是青城派的,但是‘余澈’和‘余青’还是有差别的。” “咳咳,”云翊清了清嗓子,掩饰道“名字只是个代号,记不记得住有什么关系。” “那个当然不喜欢啊,巴巴地就想跟你套近乎,跟我抢哥哥的我都不喜欢。” 云翊控制住自己慢慢上扬的嘴角,低头夹了点素菜,“哦?那个慕雨一成呢?” 有了上次的经验,花姜很快就领悟到他说得是谁,暗笑道:“是慕容一成!” …… 半晌后。 花姜戳着盘里的白菜自言自语道:“怎么我觉得好像还是不对,慕容一成?慕容雨成?……哎呀,哥哥我都被你带跑啦!” 云翊的嘴角继续上扬,“那又怎样,你还不是一样没记住。” 花姜:“……” 又戳了戳白菜,才想起正事,“哥哥,师傅把你叫进去,是和你说什么呢?” “还能说什么,”云翊端起素汤抿了一口,“和各大门派商量了一番,准备三日后便兵分几路前往西楚。” “那……”花姜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傅没有和别人说起,你能修炼《玄术》的事吗?” 云翊低下头夹着菜,神色不明道:“他怎么会不说。” “啪!” 花姜重重放下了筷子,担忧道:“师傅怎么能这么做?” 云翊早已习惯的样子,浑不在意道:“你不必担心,修炼《玄术》也没什么不好。” 怎么能不担心?! 这样一来,云翊就被暴露于所有武林人士的眼中,万一此间有驭兽门的卧底,那是势必要将他给置于死地不可。 况且,若是染玉偷换《玄术》的事情被揭发,那么驭兽门,又怎么会让她好过…… “哥哥你别骗我了,《玄术》我看过。”她的声音有些抖,“什么‘以血退兽’,看着就吓死人了!” “不会,”见她慌了,云翊安抚道:“是很正常的道术,你看的那个,是走投无路时才会用的。不至于到那个境地。不用担心啊,傻姑娘。” 看着少年神色笃定的样子,花姜才稍稍放下心来。 第四十章 西楚驭兽门(一) 众位正道掌门商量出来的计策,便是将各派打散,兵分多路前往西楚,于一个月后在扶阳城的客栈汇合。 花姜将昨夜拣好的当归仔细地收在小包裹里,刚打开房门,便迎面“唰!”地飞来了一个鸡腿。 “……”头一偏躲过,看着那鸡腿沾满灰躺在她床边,狡黠一笑。 反正我要走了,把这百年难得一见的荤腥,就留给你们少林寺吧。 前院内众人已经集结完毕,被捉住吃鸡的小胖子正哇呀呀地满院乱跑,活像一只乱弹的雪球。 小和尚惠明果然跟在后面,语重心长地步步紧随,“所谓‘是食辛人修三摩地,菩萨天仙,十方善神,不来守护。’,你我出家之人当以慈悲为怀,万物皆有轮回,家禽也当如此。修行之事,万不可玩笑……” 小胖子惊恐地跑上前抓住了云逍的衣袖,“师傅,把我赶到二长老那一路吧,胖儿求你了!” 花姜刚走到云翊身侧,闻言探着头打量了一圈,果然不见云姿夫妻二人,应当带着讨厌鬼云亭走了另一路。 不过令她惊讶的是,那个小神医也带着几个家仆等在了院子里。 见她望过来,慕容承宇微笑点头示意。 云逍将死死巴着他的小胖子挥手弹开,扬起眉对院内众人道:“既然人都到齐了,即刻启程。” …… 行了一天路,众人选在邻近的乌州城落脚。 因着几近戌时,一群江湖人士只是挑了家小客栈准备住一晚。 索性一行人都不缺钱,便把这小客栈的上房都包了下来。 然而进了房才发现,床铺硬的发僵,桌椅也俱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花姜倒没什么挑的,曾经云巧巧还没回云家时,她过的日子也不比这好很多。 好歹这鬼客栈还能让自己洗个热水澡。 就是不知晓哥哥住得惯吗? 将头发仔细擦干,她掏出包裹里仔细包好的当归,便披衣出门去。 小本生意打烊的也早,大堂已经熄了灯,一片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光亮。 花姜走到云翊房门前,刚想伸手扣门,便感到背后泛起缕缕凉意。 一道浅浅的呼吸声突然出现在耳后,她心中微惊,反应极快地侧身一避,往后警惕地退了两步。 举着短匕的黑衣人见一击不中,立马逼近,反手就朝她的面门而来。 花姜习惯了用剑法对招,对这种近身突刺本就招架不来,再加上未带佩剑,便完全被这黑衣人压制,陷入了困境。 眼见着这黑衣人挥匕的动作越来越快,她一个梯云纵,双脚一蹬往后翻了两翻。 本以为就要逃离,谁知这黑衣人反应更快,如一道影子般转眼就到了她面前。 寒森森的短匕夹着一阵风就要朝她的脖子刺来—— “铛!” 一把剑瞬间袭来,力道极重得将那短匕直直打飞。 黑衣人右手一抖,被剑气震地退了又退。 云翊不等黑衣人转身,冷着脸便将长剑往前狠狠一送。 鲜血喷涌。 黑衣人大睁着眼睛,盯着自己心口的窟窿软软地倒了下去。 云翊这才出声道:“居然来的这么快。” 花姜有些惊魂未定地怕了拍心口,上前将黑衣人的面罩拽了下来。 高鼻深目的一张脸,一看便是西域人的长相。 邻近的房门便是惠明,他大抵是听到了声响,忙开门走了出来。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小和尚皱着眉头道:“我们才出宛春城,驭兽门就派了刺客前来?” 见他似乎并不知晓玄术的事情,两人也不打算解释。 “既然是邪教,所行之事必定不能以常理度之。” 云翊答了他一句,便将佩剑挂在腰间,开始清理黑衣人的尸体。 惠明也上前帮忙,“索性少林寺和各大派都留了人看守,看来邪教这些年也应当壮大了不少。” 花姜想搭把手,却被云翊推开,“都是血,你别碰,会脏了手。”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花姜不免有些忧心。 一个西楚的门派再独大,也不能在大晋如此准确的得知他们的消息。 况且看他们做法,绝对是知晓了哥哥可以修炼《玄术》的事情。 前几日云逍才小知与众,今日便派了杀手,除了内鬼,不做他想。 这个内鬼,应当还是他们一行人中的某一个…… 几块暗黑的血迹零零散散地滩在木板上,渗人的紧。 花姜微微眯起了眼睛,准备去找来抹布擦一下地板,脚步还没挪,身后就传来了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小道长,发生什么事了?” 她转头便瞧见了走近的慕容承宇,发髻松散,披着一件浅白色的锦服,一副睡梦中被惊醒的模样。 花姜对这小神医倒还有几分亲近感,也不避讳道:“方才有驭兽门的刺客来偷袭。” “可有人受伤?” 慕容承神色担忧地往前走了两步。 身为医者,自然菩萨心肠。 “早已被师兄手刃了,连尸体这会都扔远了。”花姜从楼道口拿回了一块帕子,蹲下来开始清理血迹,“所以慕雨小神医,你快回去歇息吧!” “那个……”慕容承宇站在原地有些踌躇。 “怎么了?”花姜不解抬头。 “小道长……,在下复姓慕容。” …… 半晌。 “啊,”花姜努力维持住了自己面上的冷静,“没错,慕容神医。更深露重的,你快快回去歇息。” “小道长叫我名字就好,出门在外,大家都是朋友。” 慕容承宇笑得春风拂面,上前将她的帕子夺了去,低头继续清理,“小道长毕竟是姑娘家,这种脏活,还是我来做吧。” 花姜讪笑着没有接话。 叫你名字……慕容一成?慕容成一? 你还是快走比较好…… 还没等她从尴尬的境地回过神,便听见楼下传来“哐!”的一声重响。 两人对视了一眼,便匆忙起身往下看去。 又是一个黑衣人的尸体,被扔在了大堂内。 云逍在响声过后便走了出来,死死盯着那个已经被他砍得浑身是血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儿,才仍旧不甘心地举起长剑,又狠狠扎了下去! “驭兽门狗贼,该死!” 花姜站在楼上,瞧着云逍一改往日的狰狞表情,开始不自觉地心底发凉。 第四十一章 西楚驭兽门(二) 传闻中玄清教乃武林第一道教,门人各个仙风道骨、不问尘事。 而这第一道教的掌门,却如此嗜血狠辣,恨不能将刺客挫骨扬灰…… 慕容承宇不解地皱起了眉头,看着下面血腥的景象几欲作呕。 云逍觉察到楼上有人,缓缓收起了手中的长剑,“你们二人在上面作甚么?” 心有余悸地捏紧了自己的衣袖,花姜壮起胆子对上了他的视线,“回师傅,方才有驭兽门人欲行刺,已经被师兄手刃。” “嗯。”云逍瞥了他俩一眼,“你下来把这收拾了,收拾完便回去歇息吧。” “是,师傅。” 等着云逍滴血未沾地回了房,慕容承宇看向面色微露苍白的花姜,试探着开口道:“你很怕你师傅?” 云逍对驭兽门的恨意方才已经毫不掩盖,那般饮其血啖其肉的仇视,触目惊心。 她怕的是,云逍对驭兽门有多恨,对自己就有多恨…… “师傅一向严格,我自然敬畏。” 以云翊的武功哪里听不见外面的动静,花姜也不敢多说,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敢怠慢地就要下楼清理。 见这人又要不声不响地离开,慕容承宇脑袋一热,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小臂,“小道长!” “嗯?”花姜懵着脸回头。 道袍绵软的布料下少女的手臂纤细而温热,离得近了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馨香。 慕容承宇反应过来,满脸通红地急忙松了手,“在、在下,是、是说楼下的尸体交由我来清理……” 说罢又将手中的帕子塞给她,“道长你、你你,就在楼上擦擦血迹就好!” 花姜拿着帕子,莫名其妙地瞧着慕容承宇仓皇而逃的背影。 …… 第二日一大早,云逍便将昨夜刺客来袭之事告知了众人。 因着他们这一行人有云逍坐镇,便被分到了最偏远的一条道。 接下来的时日免不了的走一些人迹稀少的路,他便让众人都警醒着,邪教行事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在众人行至郊外的林子里时,驭兽门终于又按耐不住地出了手。 时近傍晚,天色昏暗不明,灰蒙蒙的树杈之间,有人影微微晃动。 云逍在最前方做了个停步的手势,身后所有人立刻勒住马,屏着呼吸安静下来。 小胖子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心里惊恐地七上八下,胖脸不住地抖动着。 身下的马儿好像也感到了他的情绪,有些不安地在原地不停踢踏。 观察许久的黑衣人终于发现了软柿子,一伙人齐齐从枝头飞出,手下不停地朝他们扔着暗器。 众人也闻声瞬间动了起来,嘉月瞥见手忙脚乱的小胖子,忙勒马到他身边。 一手长鞭横横甩过,将快要飞到他面前的暗器悉数打落。 “死胖子,滚过来到我身后!” 小胖子一边屁滚尿流地架马跑了过去,一边欠揍道:“身为男子汉,怎么能靠姑娘家保护……” 嘉月反手将一个黑衣人打落下马,“再给姑奶奶废话连你一起撕了!” 小胖子立刻捂住嘴。 一行人除去君夙,其余人就算不是门派里的顶尖,也是武功极为优秀的弟子。 故而不出一刻钟,这群黑衣人便被尽数斩落马下。 还没等众人松口气,前方突得传来了一阵银铃般娇笑,伴着阵阵香风,一个红衣女子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花姜警惕地攥紧了剑柄,这女子的步法变幻莫测,自己竟是连看都看不清晰。 看来,是个绝顶的高手! 女子莲步轻移,红衣的襟带随风而动,整个人像是从画中走出来般婀娜多姿。 一双丹凤眼眼波娇媚,为那美艳动人的脸蛋又添了几分颜色。 “真是江湖代有才人出呢,一群小孩子也厉害成了这个样子。”声音甜腻香软,温温柔柔地像是要酥到人骨子里去。 众人正全神贯注得防备着此女,却突然听见后方的慕容承宇惊叫了一声,“阿夏!” 花姜闻言转头,便见那小神医的侍从突得抽出刀,面色诡异地一把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是魅术!”云翊皱紧了眉头,高声提醒道:“小心她的眼睛!” 嘉月立马伸出手捂住了小胖子的眼睛。 小胖子:“哎呀呀,小爷我的意志向来坚定!” “放屁,你最弱!” …… 云逍往后瞄了一眼,居然驾着马往女子跟前近了两步。 那女子见状,吃吃地笑了起来,口气熟稔道:“逍郎,一别十余年,想不到你还是这般俊美无双、不减当年,令奴家真真好生爱慕呢!” 盯着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云逍沉吟着开口,“楚楚,有一句话,很久之前我就想同你说了。” 女子嫣然一笑,眼波流转似有万千情意,“逍郎只管说与奴家听。” 后面的弟子们瞧着这场面,都有些尴尬地不知所谓。 云逍扯了扯嘴角,“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能不能不要见到男人就一副要往上扑的表情。如果你非要这样,麻烦不要出现在我们这种出家人面前,我怕我的徒弟们会恶心地吃不下饭。” 弟子们:“……” 楚楚霎时间面色铁青,看着云逍的眼神惊怒地要冒出火来,“云逍,你敢这般折辱于我!” “啧,”云逍冷冷地讥笑道:“不折辱你,难道你要我向徒弟们介绍,你就是驭兽门那个靠男人上位的二长老吗?” “云逍!”她神情激动地伸出手指着他,“你当真要如此地绝情?!” 云逍在马上蔑视地看着她,“二长老,你可别这么说。让别人听了还以为,我和你这个妖女有什么龌龊的关系。” “好……”楚楚颤抖着收回了手,面上也渐渐平静下来,“云逍,这是你自找的!” 说完,她便一个纵跃落到了前方的树杈间,掏出一个口哨紧紧横在唇边。 怪异的曲调响起,漆黑的丛林深处瞬间传来了一声声野兽的嘶鸣 云逍回头给玄清教众使了个眼色,大声道:“清心咒,准备!” 云翊等人拿出竹笛,齐齐置于唇侧。 野兽的吼叫声越来越近,花姜甚至注意到周围已经开始冒出泛着绿光的兽眼。 云逍微眯着眼睛,将举起的手势重重一放,“奏!” 第四十二章 西楚驭兽门(三) 在场的所有玄清教弟子闻声而动,清心咒澄澈的曲调被内力一缕缕轻拨开来,恍如飞雨、动若轻尘。 林子深处的野兽嘶鸣声渐渐低了下来。 女子皱紧了眉头,将所有内力送往唇间,曲锋一转,节奏愈来愈快起来。 野兽们在原地踌躇,极为痛苦地嘶吼着,好像受着极大的折磨。 一直袖手旁观的云逍,见状也拿出了竹笛,送出了三成内力。 僵局瞬间被打破,女子被内力一击,一捂心口吐出血来。 “咳咳,你还是这么有本事,竟弄出了这么一个法子来!”她抹了抹唇边的血迹,依旧娇笑连连,“可恨今日竟不能将你撕碎了呢……” 云逍冷冷嗤笑,“二长老,做人还是不要太自以为是的好。谁撕碎谁,这都不一定呢。” 女子稳着气息起身,向他递了个千娇百媚的眼波,“好啊,奴家等着你。” 说完,便身形一闪,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鬼魅般离去。 万籁俱寂,云逍执笛又继续奏完清心咒的末篇,直到林间的野兽悉数退去方罢。 惠明立在马上,脸上满是崇敬之色,陈恳道:“早听师傅说起,贵教有了大破驭兽门之法,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其余人也露出赞同神色来,驭兽门为祸多年,最重要的不外乎他们那可驭百兽的邪曲。 如今玄清教以音律制敌,确实可说是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一难题。 云逍对身边人的奉承之声,报以淡淡的笑意。 花姜晃着身下的马儿,有些心不在焉。 听那二长老的口气,似乎也并不知晓哥哥可以修习玄术之事。 想来也是,她微微出神,那日的刺客倒不一定是来刺杀哥哥的,毕竟也去了云逍房间…… “阿夏!阿夏……” 慕容承宇凄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众人忙转头看过去。 小神医跪坐在地上,攥着那侍从的肩膀,哭得很是伤心。 花姜正巧离他不远,越瞧越不忍,忙下马来跑到他身侧,“别哭了,我帮你一起把他埋了吧。” 云逍在前方冲他们冷漠道:“天色已晚,林子中不能过夜,不要再耽搁时间了。” 其他江湖人士也露出焦急的神色来,死了一个下人而已,随手一丢的事。至于哭爹喊娘的吗?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云翊在云逍身边沉吟着开口,“师傅,不如您同各派前辈先走一步,我带他们二人随后便跟上。” “不要耽搁太久,毕竟不安全。”云逍眯起眼睛,看不出喜怒。 “是,师傅。” …… 三人在树林深处找了一块空旷的土地。 花姜二话不说地拔出长剑,低着头就开始刨了起来。 云翊见状也毫不在乎拿出佩剑,上前陪她一起挖。 慕容承宇扶着侍从的尸体,快是要哭成了个泪人。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神医这么爱哭? 花姜叹了口气,手下不停,“慕容,你别哭了,大晚上怪渗人的。” “你不懂!”小神医抽噎着瞪向她,“从、从来没人和我一起玩,只有阿夏……。现在连、连阿夏都没有了……” 传闻慕容世家个个情痴,一代家主一位妻。到慕容承宇,已是第三代单传。 眼前这人啊,不知惹得多少世家子弟的暗羡。 羡他父母恩爱,羡他锦衣玉食,更羡他没有家宅内斗、不涉险恶人心…… 可是哪怕再受上天眷顾的人,也有别人看不见得痛心彻骨。 “我怎么会不懂,”花姜神色不明地低着头,“我爹娘就是我亲手埋的。” 云翊的动作顿了一顿,目光静静落到她身上。 慕容承宇的抽泣声越来越低。 “没有过不去的坎,就算你现在觉得自己已经活不下去。时间久了,什么都会淡的。” 少女音色浅浅,“你只要尽力活得好,让他们在下面安心,便很好了。” 云翊看着花姜秀美的侧颜,心情竟有些复杂。 三年前那个不通世事的孩子,也终于长大了。 夜间的凉风吹过,带着些许阴森森的寒意。 云翊将坟头又细细地理了一遍,花姜将做好的牌位递给了慕容承宇,神色这才温柔起来,“谁说你只有阿夏,以后你这个哭包,就是我和哥哥的朋友。” 小神医红着眼看着两人,颤颤地将牌位插在了坟前。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 花姜坐在一旁的小土包上,看着这如此相熟的一幕,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其实在自己的记忆中,娘并不是个坏人。 她很温柔,和别人家的娘亲也没有分别。会做好吃的糕点,会熬着夜给爹爹绣荷包。当然,也会在自己做错事的时候,板着脸使劲抽。 所以,花姜一直不敢相信,那个将野兽引到云家,残害无辜之人性命的,居然是自己的娘亲。 那个平日里,和善心软的娘亲。 她是被云苍一剑刺入心口而死,死的时候双眼睁得很大。 自己赶到的时候,她的心头血早已流干,将身下的杂草染成了凄艳的红妆。 驭兽门的其他同党早已弃她而逃,云氏里有亲友受害的人,都想要将娘亲碎尸万段。 是小姑姑搂着自己,跪在那些人面前,不知磕了多少个头,一直磕到云苍松了口,才留住了她的全尸。 云苍说,云氏孽子和魔教妖女,不配葬入云氏祖坟。 小姑姑找了辆马车,带着自己找了一夜,才在山下寻了个比乱葬岗好些许的僻静地方来。 小姑姑说:“你爹娘生前很恩爱,能葬在一起,他们会很欢喜。” 当年的自己好像是这样回了一句,“爹爹才不会欢喜,她杀了奶奶,她是妖女!” 小姑姑好像沉默了很久,最后摸了摸自己的头,“不要怪你娘,她也是……一时糊涂,可怜人罢了。” 自己对那一日,记得也不甚清晰了,只依稀能想起下葬的时候是傍晚,天边还挂着一大片如血残艳的晚霞。 小姑姑在身边不停地抹着泪,唱着大晋人入土时都会奏起的挽歌。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第四十三章 越王府旧人(一) 没想到十几天后,他们就平安无事地抵达了扶阳城。 楚地位于中原西南方,少数民族居多,坊间的民风一向很是热情淳朴。 时近年关,集市上百姓摩肩接踵,茶坊酒肆、大铺小摊都挂上了红艳艳的灯笼,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香甜和乐的气息。 赶了这么久的路,一行人虽早已疲累不堪,却也被眼前的热闹景象感染了些,商议着就找了家上好的酒楼,以慰多日风尘之苦。 酒楼名曰聚香,墙壁上挂着多副山水字画,装饰得十分典雅大气。 大概是还没到饭点,大堂内只零落地坐着几个人。 店小二是个机灵人,见这十余人不俗的打扮,便小跑着赶了来,“众位客官,你们今日可赶巧了!为贺新皇登基啊,咱们聚香楼所有菜式一律价钱折半!您可只管敞开肚皮吃吧!” “新皇登基?”有人不解发问。 “可不是嘛,就是咱们越王爷!”小二来了劲,“真是个好皇帝,一登基就给咱老百姓减轻了赋税!” 众人开始陆续点菜的时候,云逍伸出手,在云翊桌前扣了扣,小声道:“你吃完饭来找我。” “是,师傅。” …… 云逍见云翊进了门,便沉吟着开口,“你小姨可能出事了。” 云翊一惊,愕然抬头。 “巧巧三年前离开云家时,是为了来西楚,嫁给越王爷。”云逍神色淡淡,“家主怒极,便废去了她一身武功。我担心她安危,便给她下了一个传信蛊。” 传信蛊是云氏特有的传信手段,雌雄两只蛊虫与宿主性命相连,拥有一只便能感受另一方的状态。危急之时,也可以捏爆自己的蛊虫向另一方呼救。 “而最近这些时日,传信蛊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再结合越王爷登基的消息……”云逍有些担心,“我怕巧巧遭遇了什么祸事,可是剿灭驭兽门又刻不容缓。所以,我想派你去探察一番。” “为小姨,徒儿自当义不容辞,不过花姜同我都受过小姨大恩……” 云逍十分了解道:“可以带上花姜,你们二人即刻启程赶往皇城。” “谢师傅!” …… 越王府 南方的冬天总是湿冷得很,凉风像不要命似得往人衣袖里硬钻。 云巧巧将被子又掖紧了些,晕乎乎地靠在床榻上。 从入冬开始,浑身被废掉的经脉就疼得难以忍受。这些时日又染了风寒,更是头痛欲裂、昏昏欲睡。 “王妃,王爷回来了!”外间传来了小丫头脆生生的声音。 云巧巧忙得又坐正了些,睁开眼殷殷地盼着。 楚烨一挑帘子,瞧见她虚弱地靠在那里,便佯怒道:“昨日才答应我要好好歇息,怎么又坐了起来?万一又受凉了可怎么是好?” “不碍事的,”云巧巧笑了笑,“躺久了不舒服,这不是见你回来了欢喜的紧。” “那也不成!”楚烨虎着脸,将这不听话的人给按了下去。 一边仔细帮她掖着被角,一边忧心道:“快些好起来,你这般我瞧着太心疼了。” “知道了,”云巧巧温温柔柔地握住了他的手掌,“欢儿还等着我俩,除夕带他去赶个庙会呢。说起来我病了这些日子,都不敢让欢儿来瞧,还真是挂心……” 楚烨闻言顿了顿,回握住她纤细的手指,“你好好养病,儿子有我照顾。” 云巧巧往外面瞧了瞧,有些紧张,“虽说最近总是昏睡,却总是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府里出什么事了?还是齐王爷又使了什么手段?” “你别瞎想,肯定是下人们准备年货发出的响动。齐王最近安分得很,放心吧。”楚烨刮了刮她的鼻尖,“你呀,就给我乖乖养病,一会我就把煮好的药给端来。” “王爷,管家求见!”小丫头在门外低头行礼。 “何事?” “管家说,王府门外有人自称是王妃的侄儿,想求见王妃。” 云巧巧激动地想要坐起,“绿儿,来人是何模样?” 楚烨皱起眉头,轻轻地扶着她,“你慢些……” “回王妃,是两位十余岁身穿道袍的少年人。” “快请他们进来!” “是,王妃。” 云巧巧欢喜地抓紧了楚烨的手臂,面上因着兴奋竟微微泛起红来,“阿烨,他们就是我常同你说的,我的侄儿侄女,很乖的……” “晓得晓得!”男人取来厚一些的大氅,轻轻给她披上,宠溺地看着她。 花姜和云翊跟在绿儿后面,一路分花拂柳。 传闻西楚越王爷母妃身份低微,自小就不受圣宠,故而向来为人谦卑。 王府也没有金装玉裹的气派,反而在屋檐门帘处装饰了不少西南特有的绣品。除了规模大些,这个王爷的住所倒更像是寻常人家。 “哥哥,”花姜偷偷戳了云翊一下,“不是说越王爷登基了吗?怎么还让小姑姑在王府里住着?” 云翊摇了摇头,指了指几步前的绿儿,给她使了个眼色。 花姜捂着嘴巴,不敢再说话。 走了半晌,便到了一个书房。 绿儿低眉敛目站定,“二位请进吧,王妃就在里面。” “咦?”花姜仔细瞅了瞅,疑惑道:“这应当是你们王爷处理政务的地方吧,怎么姑姑会住这里?” 绿儿福了福身,“回小姐,王爷王妃一直住在一处。” 闻言,花姜心里定了些,看来小姑姑也不似受委屈的样子。 走过书房,掀开门帘。抬眼之间,两人就瞧见了那多年未见的人。 花姜遥遥看着她,小姑姑瘦了,脸色也很苍白,看着像生病的样子。 以前总是披在肩头的长发端庄地盘了起来,面上也没有了嬉笑怒骂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岁月静好的温柔笑意。 终于忍不住了,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小跑着扑到了她怀里。 旧时的药香又萦绕鼻尖,花姜眼眶一热,“小姑姑……” 云巧巧眼睛红红地回抱住了她,揉着花姜的小脑袋,“傻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快让姑姑好好看看你!” 第四十四章 越王府旧人(二) 云巧巧轻轻摩挲着花姜的小圆脸,泪眼朦胧,“乖孩子,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很好,”花姜蹭了蹭她的手掌,满足地嘟囔道:“有哥哥在,花姜怎么会过得不好?” 云巧巧破涕为笑,轻轻拍了下她的小脑袋,“小时候就喜欢黏着你哥哥!” 说罢便抬头,瞧着那杵在门边的云翊。 三年多的时间,少年的身量已经拔得极高,彼时稚嫩的清俊容颜也变得愈发英挺。 回望而来的目光一如从前,清澈坚定、淡漠深远。配上一袭天青色的道袍,倒真真像个疏离尘嚣的仙人。 “小姨。”云翊露出一个笑来。 云巧巧欣慰地点着头,抹了把眼泪,“我家侄儿如今也是大人了……” “小姑姑,你是不是病了呀?”花姜皱着小眉头,忧心地瞅着她。 “不碍事的。说起来,你俩还没见过欢儿呢……”云巧巧冲楚烨柔声道:“阿烨,你快带他们去看看弟弟。” 楚烨拍了拍她的手背,深刻的面容不怒自威,“两个孩子舟车劳顿,不如先让他们休息休息。待过几日,我再带他们去也不迟。” “也好,那你给孩子们安排个好住处吧。” “那是自然。” …… 花姜坐在小庭院里,托着腮瞅着靠在桐树旁的云翊。 “哥哥,你想什么呢?” 少年有些不安道:“我总觉得,这里处处透着古怪。” “最古怪的就是这个姑父!明明登基了,为何要瞒着小姑姑?”花姜疑惑道:“还不让我去看弟弟……” 云翊突得惊醒一般,转头看向她,沉声道:“跟我走,去找小姨的孩子。” “怎么忽然……” “别说了,快!”少年面上是少有的急切。 两人避开王府下人,从书房摸索而去,终于瞧见了一处守卫森严的院落。 将身形隐在草丛,花姜盯着看了半晌,“哥哥,会是这个吗?怎么门外把守的不是丫鬟婆子,而是官兵……” “进去看看。” 云翊捡起一把石子,反手掷了过去。 门口的几个侍卫被击中穴道,纷纷软软倒地。 “走!” 二人脚尖一点,几个纵跃便落到了内院。 内院并不是花姜想象中的那样,别说精致舒适,连个伺候的婢子都不见。 屋里陈设简陋,唯一的装饰,应当就是那桌椅边角被绑上的软布。 云翊摸上那绵软的布料,脸色微微一僵,竟立在内间门口踌躇不前。 花姜在他前方,没瞧见他的神情,掀开帘子就走了进去。 空旷的小间,只摆着一张楠木雕花床。 床榻上,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孩子盖着厚被,呼吸浅浅地睡着。 这孩子长的很秀气,肤色也是白里透红,可想平日里也是养得娇贵。 花姜打心底喜欢,刚想摸一摸他的小脸蛋,却注意到孩子古怪的眼睑。 眼睑很平,不似正常人的突起。 她心下奇怪,伸出手指轻轻在边缘一碰,便看见那眼皮竟微微下凹! 眼眶里是空的! 赫然收回手,花姜惊恐地看向一旁的云翊,难以置信道:“弟弟他、他的眼睛……” 云翊扶住了她颤抖的肩膀,露出沉痛的神色来。 孩子才这么小,到底是谁这么狠毒?!竟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来! 外间的木门突得发出了“吱呀”一声响动。 楚烨冷着一张脸出现在了门边。 云翊瞬间往前踏了一步,挡在花姜身前。 “两位侄儿不在厢房好好歇息,这是在做什么?” 云翊拔出佩剑,剑尖直指楚烨,一双凤眸里酝酿着滔天怒火,“毒夫!” 花姜看这情形,心下越发惊疑不定起来。 “侄儿你可要想好了再叫,”楚烨冷冷一笑,“顶撞皇帝的下场,不用朕明说了吧?”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为了皇位,竟剜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双眼!禽兽不如!” 花姜闻言霎时愣在了那里。 楚烨拔出了随身的短刀,朝云翊晃了一晃,阴沉沉道:“我是用了欢儿的眼睛,那又如何?他是我的儿子!如果我不拿来炼制神兵,今日死的就不是齐王,而是我楚烨!” 那短刀样式平常,却通身泛紫,透着十足的诡异。 神兵? 花姜突然记起,几十年前,西楚出了一任大巫国师。 国师死前曾预言,乱世之中有一种天命之人,以其练器,可出紫光神兵。拥神兵者,方为西楚真命天子。 云氏族人来历向来是谜,每一代蓝眸紫眸之人不在少数,传到姑姑这里,她也只是墨色眼瞳微带深紫。 “西楚一向信奉巫术,”楚烨神情冷漠,“只要我拿出神兵,就算它是假的,老皇帝也得乖乖让位!” 花姜愤恨地拔出剑,双目通红,“小姑姑竟然嫁给了你这么个渣滓!畜生!” “看来朕的两位侄儿,真是一点都不能体恤朕呢。” 楚烨轻晃着短刀,步步逼近,面上一片残忍地笑意,“既然如此,那就留不得你们了!” 云翊护着花姜步步后退。 明明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出身,他却感觉此人武功深不可测。 深紫色的短刀呼啸而来,花姜死死地盯着,目呲欲裂。 刀锋几个瞬息就到了眼前,云翊拉紧花姜退到窗边,脚下一个使力,带着人翻了出去。 两人使出了云氏轻功,如白鹤踏云般在房顶飞奔,谁知楚烨丝毫不弱,几个箭步就要追上两人。 云翊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扯过花姜的袖子一个旋身,便把人往东南方向拉去。 不过眨眼间,他们就落到了云巧巧的寝居外。 花姜看出了云翊的意图,忙拽住他,“哥哥,小姑姑还在病中,受不了这种事啊!” “阿姜,瞒不了多久的。难道你还想让小姨继续受这畜生蒙骗?” 云翊掷出石子,“碰!”一声打进了内室的木窗。 楚烨紧追而来,见两人想要告知云巧巧,立刻勃然大怒,挥起短刀就朝他们杀来。 “谁?!”云巧巧虚弱的声音从内室传来。 “我拖住他,你快走!”云翊把花姜往后一推,只身上前同男人搏斗起来。 少年大病初愈的身体,在多日的奔波下早已疲累不堪,此时碰上楚烨这般刀刀致命的狠辣高手,竟慢慢不支起来。 对不住了,小姑姑。 花姜咬了咬牙,面上一派凄然,恨声叫道:“救命啊小姑姑!楚烨这畜生要杀我和哥哥灭口!” 第四十五章 越王府旧人(三) 内室传来小丫头惊恐地叫声,“王妃,王妃您不能去啊!您的身子不能折腾啊……” “滚开!”云巧巧似是压抑着极大的怒火,声音嘶哑凄厉。 楚烨闻声心头一紧,忍不住留意着书房的动静。 云翊见他分神,剑尖一抖,出岫诀十式顷刻见朝对方打过去。 十式剑招没有繁重锦绣的花样,却寒气四溢,迎面而来,犹如万千雷雨奔涌不歇。 楚烨猝不及防,果然被连连逼退十步,至墙角方止。 内室的动静越来越大,他脸色一变,高声道:“绿儿,让王妃出来。” 空气静默了一瞬,云巧巧甩开绿儿的搀扶,步伐有些踉跄地走到了门外。 花姜立刻跑过去,心疼地扶着她。 楚烨脸色不虞地给绿儿递了个眼色,小丫头心领神会,悄悄出了院子。 云翊心上一沉,这畜生怕是要调兵过来。 “阿烨,你这是在做什么?”云巧巧靠着花姜,气息不稳。 男人面色不改,“巧巧,我这是在和两位侄儿切磋武功……” “呸!”花姜双目气得泛红,握紧了云巧巧的手臂,“小姑姑,他、他剜了弟弟的眼睛!你看他的短刀!” 短刀在日光下泛着诡异的黑紫,一看便知是巫邪之物。 云巧巧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面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如纸。 花姜在一旁扶着她颤抖的身体,不忍地流下泪来。 楚烨偏头错开了她的目光,“巧巧,我也很痛心。可是你也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们一家三口都会死在齐王手里!” 云巧巧死死咬住嘴唇,痛心地看着他。 “巧巧,孩子没有了我们还可以再要。”男人往前走了几步,语气诚恳,“可若是今日我在夺嫡之争落败,那后果是无法承受的。我怎么忍心你和孩子陪我一起死……” “虚伪!”花姜怒不可遏,恨不能此刻就冲上去,把他的眼睛挖下来给欢儿报仇! 整齐地步伐从院墙外传了过来,眨眼间王府的亲兵就冲了进来,停在几人五步远处。 云翊随即谨慎地将两人护在身后,冷眼盯着他们。 “畜生!”花姜啐了一口。 “阿烨。”云巧巧终于出了声。 楚烨有些紧张地看着她,手指在宽大的衣袖下攥紧。 “你唤这么多人来,是要做什么?”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巧巧,我……” 云巧巧叹了口气,“我并没有说要怪你啊。” 花姜闻言不敢相信地愣在原地,连云翊都惊愕地转过头来。 这种事情,小姑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这些年嫁给你,你的不容易我都看在眼里。齐王一向心狠手辣,你为了我们这个家不晓得受了多少委屈。”云巧巧拭了拭泪,语气哽咽,“我哪里会怪你?” 楚烨整个人都怔住了,突然间的狂喜涌上心头,他颤着声道:“巧巧,你当真不怨我……” 见她点头,男人终于放下心来,朝亲兵们大手一挥,“都退下!” “是!” 看着人都走完了,云巧巧朝楚烨柔声道:“我这两个侄儿还小,说的话你不要计较,我来好好说说他们。” “那是自然,”男人此时哪里还在乎这些,面色和善,“这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侄儿,快扶你姑姑进屋休息,我现在就去传膳。” …… 绿儿跟着三人进了屋,正躬着身准备倒茶。 云巧巧走了过去,拿过柜子边的瓷瓶,猛地将她砸倒在地。 “小姑姑……”花姜有些愕然。 云巧巧从衣襟中掏出碎银,一把塞进云翊手里,神色间全是决然,“你们俩人立刻离开这里,再也不准回来!” “这不可能!”花姜坚定道:“我和哥哥绝不会丢下你不管……” “啪!”云巧巧一个巴掌打了上去,将花姜打愣在原地。 她流着泪吼道:“我让你们走,你就给我走!云翊,带她走!” 少年站在原地踌躇不前。 “快点走,一会楚烨回来说什么都晚了!”云巧巧焦急地将两人往外推。 云翊拉过还在发愣的花姜,犹豫道:“小姨,万事小心。” “小姨知道。” “我不想走!”花姜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挣扎着就要往云巧巧那扑去,“我已经没有娘了,我不要再离开小姑姑了……我不走……” 云翊心痛地看着她,闭了闭眼,一记手刀将人打晕了过去。 云巧巧眼睫之间蓄满了泪,“好好照顾这孩子,小姨把她托付给你了。” “小姨,保重。” 少年将人抱在怀里,没有回头地跳出了窗外。 云巧巧一直瞧着,直到两个孩子的背影慢慢消失,才收回了目光。 这是我自己造的罪孽,不能让你们为我承受。 她踢了踢躺在地上的绿儿,小丫头没有动静,便又俯下身探了探鼻息,见人没死,才放下心来。 全身断裂的经脉钻心地疼,她踉跄地走到院内,感到很是不稳,只好扶着石桌静静站着。 楚烨吩咐完厨房,便心情大好地赶了回来。 云巧巧见他进门,扯了扯惨白的嘴角,“阿烨,带我去看看欢儿。” 男人一僵,“我们先用饭……” “阿烨,”云巧巧不容商量道:“你迟早要带我去的,不见到欢儿,我吃不下” 楚烨沉默了半晌,终于选择妥协,“那好,我扶你过去。” …… 云巧巧到了门外,却停住了脚步。 屋子里孩子醒了,乳母正地给他一口口喂着饭。 “黑、黑黑……”孩子挣扎不停,困惑地歪着脑袋,“娘呢?” 乳母耐着性子将他抱着哄了哄,“小少爷啊,现在是晚上。等天亮了,奴婢就带您去看王妃,好不好啊?” “嗯,黑黑……亮亮去!”孩子想到自己的娘亲便是满心欢喜,张着嘴又吃了一大勺米饭。 “小少爷真乖……” 云巧巧捂着嘴巴,压抑着哽咽,“我的欢儿……” 楚烨在一旁低着头,揽着自己的妻子,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让他以后怎么活啊!你让这孩子怎么活……” 第四十六章 越王府旧人(四) 云巧巧靠在男人怀中,听着他的忏悔之言,静静地眯起眼睛。 她伸手回抱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掏着衣袖中的匕首。 “巧巧你信我,我们一家三口就要过上好日子了。有一件事我正要同你说,我……” “噗嗤!” 寒森森的刀尖霎时刺入男人后背,血肉绽开的裂帛之声清晰可闻。 楚烨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盯着怀里的人。 “楚烨,你做出这种事。”云巧巧神色一片冷淡,艳丽的眉眼间蒙着厚重的哀戚,“居然还妄想让我原谅?” 手上一个使力,匕首又深深进了三分,男人被剧痛折磨地不停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过好日子,你让我怎么和你过下去?!” 短匕被突然拔出,楚烨被云巧巧甩手推倒在地。 乳母早已被吓昏,云巧巧上前将孩子抱了起来。 “娘,娘?”欢儿嗅到了她的气息,忙将小脑袋攥紧了她怀里。 云巧巧贴了贴他的脸蛋,眼泪又止不住的往下掉,“欢儿乖,娘带你走……” 楚烨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明明早已经疼得没有力气,手指依旧不停地向妻子伸去。 “巧巧,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云巧巧抱着孩子从他身边走了出去,没有再看他一眼。 她的声音是从没有过的寒意,“楚烨,我没有对你下杀手。今日,我会带欢儿走。从此以后,过往种种你我便一笔勾销、两不相欠了罢!” 鲜血在身下蜿蜒开来,一道道像是凄艳的绝笔。 “求你,不要走……” “巧巧……” “不要离开我……” “我只有你啊,别走……” 男人虚弱地唤着,一声一声,却可惜再也唤不回离人。 …… 被废掉的经脉疼得钻心彻骨。 强撑到现在,云巧巧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就快要透支了。 她抱着孩子,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抬起了手,蓄起零星的内力,一把打向了自己的心脉! 云氏武功有一套自救功法,名曰:涅槃。 施用此功法者必要全身经脉尽碎,以微薄之力冲击心脉,便可唤醒旧时武功一日。但,用此功者,一日后形态衰老、寿命减半。故而非万急之时,不可擅用。 真气霎时间充盈了所有经脉,虚弱了这么久的身体好像又回到了当初那般活力。 这些年过得苟延残喘,有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呢? 这种肆意潇洒的感觉,很久都没有了吧…… 云巧巧将孩子抱紧,运起内力翻出了院墙外。 …… 花姜坐在客栈里,和云翊两人一起盯着桌上的传信蛊。 “哥哥你的意思是,”花姜托着小脑袋,猫儿眼转了转,“小姑姑这两日一定会给我们传信?” 云翊点了点头,“今日小姨助我们逃出来,一定有她的计划。” 花姜想着自己当时拼死拼活的样子,脸上微微一红,“咳,那、那我们就好好等着……” 话音还未落地,桌上的传信蛊便嗡嗡嗡叫了起来。 云翊将它捏到手里,认真地分辨着。 待蛊虫消停,他微微惊讶道:“小姨已经到了客栈大堂。” 传信蛊是带有千里追踪的功能,不过通常必须得两方持蛊之人皆是内力深厚。 可是,小姨不是早被废了武功吗? 云翊皱起了眉头,有些困惑。 还未等他考量清楚,花姜便拉着他往外走去,小圆脸上满是急切,“我们快去接小姑姑!” 两人下了楼梯,云巧巧早已在那等候。 花姜冲上去帮她把欢儿接了过来,打量了四周一圈,小声道:“小姑姑,你快随我们上去,这里太惹眼。” “已经没事了。”云巧巧抚了抚两个孩子的头发,柔声道:“我已经同楚烨一刀两断,他答应我不会追过来了。” 花姜瞪圆了眼睛,“那个畜生!他说的话哪里可信?” 云巧巧嗔了她一眼,“傻孩子,你真是不懂男人。如今你小姑我年老色衰,主动带着孩子离开,他不知道有多开心呢!人家皇家贵胄,要什么女人没有?废着人力财力追杀我,也太不值了。” 花姜嘟起了嘴,小脑袋转了几个圈,也没听懂小姑姑的意思,不过大概是个很有道理的样子……吧。 “你们俩把欢儿抱上去,哄他睡着。我去街上买一些孩子要用的东西。” “好吧,那小姑姑你快些回来啊!”花姜还是有些不放心。 “知道知道!”云巧巧挥了挥手,大步地往外走去。 两人回了房间,将裹着绵帕子的小孩放到了床上。 云翊心神不定,边整理着被角,边疑惑道:“小姨明明午时还虚弱得很,现在怎么就一副健朗的样子?” 花姜被这样一问,也有些懵了,“是啊……” 欢儿被花姜无意识收紧的手指夹痛,扯着嗓子就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花姜手忙脚乱地轻轻晃着,想赶紧把这小祖宗给哄睡着。 “等一下。”云翊眯起眼睛,俯下身子凑了过来,“孩子身上有东西。”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夹,绵帕中的书信就被拿了出来。 花姜心中霎时有着不好的预感,忙凑过去和他一起拆看。 “侄儿亲启, 欢儿遭此劫难,日后怕是难以生计。我将他托付给你们,望侄儿好生教导,留他一席遮风挡雨之所,我必感念。云巧巧亲笔” 云翊反应过来,立刻拿出传信蛊放在耳边,听完后却脸色一变,“不好,小姨将传信蛊丢在了客栈大堂!” 花姜有些无措,“怎么办?我们要去哪里找她?怎么、怎么会这样?”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少年不安道:“小姨是发现了追兵,想要只身一人引开他们。” “不行!”花姜斩钉截铁,“我们快去找她!” 云翊将床单一撕,裹好欢儿,系到了自己胸前。 “幸好客栈只有东西两条直道,东边通往越王府,小姨不会走这条路。我们直接往西道走,沿着蛛丝马迹,一定可以找得到。”云翊安抚道。 花姜慌乱地点了点头,跟在少年身后便匆忙下楼而去。 第四十七章 旧梦如佳期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精致的蒲扇上刻着两句簪花小楷,纤细的笔锋间似乎流露出几多情意。 云巧巧将它展开,轻轻抚着扇面,一步一步往天衡山顶登着。 从客栈出来之后,越王府的人就紧追不舍,却也并不靠近,一直在十几丈外流连。 这座山远离皇城、邻海而座,山势陡峭难攀,进山还须穿过一片阴森的树林,故而向来人迹罕至。 山顶很宽,不似下方的嶙峋奇异,平坦的像是被一刀切开似的。 令人更为惊讶的是,山顶南向还建有一间简陋的茅草屋。 云巧巧回头看了看来时路。 巍峨高山笼着云雾,入眼处,是望不到边的山林。 很好。她微微放下心,我的孩子们绝不会找到这了。 冬日的树枝泛着凄清的寒意,将那孤零零的茅草屋衬得十分破落。 十四年前,这屋子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 云巧巧缓缓朝草屋走去,神色竟有些怔愣。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那个当年被自己救下的少年,穿着寻常的粗布麻衣,日夜不停地锤锤打打、搬木拎瓦。 打猎回来的少女正凶猛地剥着兔皮,剥着剥着还时不时瞅他一眼,“小傻子,我可跟你说,伤还没好全呢啊!建不好就算了,我们能在这荒郊野岭地住几天啊,指不定过两日我师兄就来救我了!” 少年回过头来,“不一样,要建好。” 翻了个白眼,少女不以为然,“你怎么这么拗呢,跟个倔驴似的……” 少年白净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目光却出奇的固执,“这是我们俩个的家。” “咳咳咳咳……”少女突然被口水呛住,满脸通红,“你你、你瞎说什么呢!” “不是瞎说,”少年有些委屈,神色坚定而认真,“你救了我,我要跟着你。” 少女瞄了一眼他的可怜样,色厉内荏道:“随、随便你。快点弄,伤口要是又裂开了,看我不打死你!” …… 手里的扇子一个没拿稳,“啪”一声掉在地上。 扇面上的字迹婉转多情,扎得人眼眶泛疼。 那时候,她知道了自己的小傻子原来并不傻,还摇身一变,成了西楚的二皇子。 齐王的人千方百计地想抓她回去炼神兵,小傻子带着他少得可怜的手下,一次又一次地护着她。 幸好没过多久,云氏的师兄弟便赶来相救。 临别时,云巧巧问他,“楚烨,告诉我实话,一开始你接近我的目的,到底是不是因为我的眼睛?” 你只要摇一摇头,我便留下来,你摇头啊…… 然而她的小傻子一向沉默寡言,到了今天依旧还是这样。 “行了,我知道了。”少女笑了笑,忍住了眼泪,“二皇子不必送了,这等殊荣,小女子承受不起。” 刚转过身,宽大的袖角就被轻轻拉住。 “二皇子还有何事?” 少年低着头,压抑着开口,“我不想骗你,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二皇子说笑了,小女子一介草民,怎敢怪罪您呢?”云巧巧神色漠然。 一把蒲扇被塞进了手里,少年低着声音,“这是我亲手做的扇子,还刻了字。我知道自己是个混蛋,我不求你现在原谅我,但是我会等你……” 说完又顿了顿,紧紧盯住自己的心上人,“我会一直等你原谅我。” 蒲扇雅致秀气,浅白的扇面上刻着两句诗: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云巧巧转了转扇子,面色微有松动,“虽然我不懂诗,但这什么‘柔情似水’的,也太矫情了吧……” 说完又瞅了他一眼,挺了挺腰,“想等你就等呗,我可不管!不说了,本姑娘要走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少年看着她的背影,静静站了很久。 后来云巧巧翻遍了古籍,才明白当时,少年真正想刻的并不是那两句。而是知道终有一别,想告诉她虽无久伴,却依旧长情。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 旧忆如同洪水,经久泛滥成灾。 云巧巧回过神来,低头将扇子捡起,不愿再去想那些过往。 有什么用呢,过去再好,我也回不去了…… 毒药都是这样,愈是入骨的毒,愈是包着香甜的外衣。 后面跟着的人暗暗想要靠近了,云巧巧看了一眼,不紧不慢地往山顶边缘走去。 有人看出了她的意图,瞬间开始紧张起来,都面面相觑,再不敢上前。 跟在亲兵后面的楚烨终于慌了,被人扶着,焦急地上前唤道:“巧巧,你要做什么?!快回来!” 崖下,充斥着缥缈的云雾,掩盖着那深不可测的海面。 云巧巧踩在边缘,轻轻回头看向楚烨,目光中一片空洞,“你非要把我逼到这一步才安心,是吗?” “你快过来,不要吓我……我没有!我没有……”男人脸色唰白地僵硬在原地,生怕自己一个动作,眼前的人就会彻底消失。 “我记得我在这里救过你,”云巧巧冷眼扫了一眼四周,语气残忍,“你说,我当初怎么不由着你去死!” 楚烨身形一颤,痛苦地望着她,“我错了,我知道自己做错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不要皇位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快回来,不要吓我……” “楚烨。”云巧巧冷着声音打断他,拿起了手中的蒲扇。 “巧巧……”男人心惊胆战地看着她,轻轻抖着嘴唇。 “我信过你一次,所以,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蒲扇被渐渐灌满了内力,她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狠命地掷向男人。 “皇上小心!”亲兵纷纷围上来,为他挡下了这一击。 云巧巧瞧着瞧着,突然笑了一声,转过头,毫不迟疑地纵身跳下! 小傻子,我杀不了你,但是我能杀死这个仍旧爱着你的自己。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她好像又听见谁在轻轻地呢喃。 “你救了我,我要跟着你……”“这是我们两个的家……” 我希望来生,不复相见。 “巧巧!” 楚烨撕心裂肺地吼着,他拼命地想冲上前去,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 “皇上不可啊!皇上你不能去啊……” “放手!朕命令你们放手啊!放手……”他目呲欲裂,整个人发疯一样地挣扎,像只狂躁的野兽。 背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早已裂开,鲜血止不住地汩汩流出。 侍卫长站在楚烨身后,咬咬牙一个手刀将他劈晕,“护送皇上回宫!” “是!” …… 破败的茅草屋还在那里,简陋朴素,一如当年。 “巧巧,你有什么心愿吗?” “当然有啊!”少女托着腮坐在少年旁边,脸颊微微泛红,“我希望一生有山可靠,有树可栖。与心爱之人,春赏花,夏纳凉。秋登山,冬扫雪……”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这一生,有你相伴。 第四十八章 何以飘零远 从客栈往西,是一大片熙熙攘攘的闹市。 时值黄昏,百姓酒足饭饱,都成群结队地出来置办年货。 花姜二人抱着欢儿,在人流中穿梭着,却怎么都瞧不见云巧巧的影子。 云翊拉着她走出人群,站在街角的岔路口焦急地张望。 两条路,一条通往远郊、一条通往集市,走哪条…… 花姜四处留意着越王府的人,突然心中一悸,像被人死死掐住,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一把抓住了云翊的手臂,抖着声音惊惧道:“哥哥,小姑姑会不会出事了……” “不会的,”云翊嘴唇发白,目光游离,“楚烨那畜生不会伤害小姨的,不会的……” “可是我心里突然好难受……” “哇!呜哇!呜……”怀中的孩子不安地哭闹了起来,“要娘……” 花姜痛心地收了收手臂,怕手脚乱蹬的孩子掉下去。 “近卫军奉旨拿人!无关人等速速避让!近卫军奉旨拿人,无关人等速速避让!” 几百号近卫军从东边街头疾驰而来,厚重的锁字铠甲,在颠簸中发出令人心慌的粼粼响动。 云翊瞧着他们毫不停顿地往远郊奔去,立刻道:“走,跟着他们!” 两人正欲动身,却见手中的传信蛊嗡嗡颤动起来。 街角胭脂铺子门内,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朝他们招了招手,手中赫然夹着一只黑白的传信蛊。 是云氏暗探,花姜心中微微一沉。 …… “云逍少爷传来消息,”暗探恭敬地跪在地上,“请二位将小少爷交给属下,速速赶回扶阳城,同武林盟汇合!” 花姜瞪圆了眼睛,“开什么玩笑?!小姑姑还没被救回来……” 暗探沉默了一瞬,平平板板地开口,“云逍少爷让我转告二位,二小姐在祠堂的命蛊已经死亡。云氏所有暗探都被派往天衡山底,正在全力搜寻二小姐尸体。” 当的一声。 云翊手中的佩剑掉了下来,少年僵在那里,脸色越来越白。 花姜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轻轻问道:“你说什……么?” 暗探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又复述了一遍。 欢儿还在哭着,不过大概是哭累了,有些哽咽地抽噎着。一声一声,听的人心里发疼。 “你胡说!”花姜突然叫了起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你敢胡说!这不会是真的……你说,你是哪里来的卧底?!” 眼见花姜拔起佩剑就要伤人,云翊忙上前一把拉住了她,低喝道:“阿姜!” 花姜被喝得一怔,整个人愣着半天没有动作。 暗探等了半晌,突然道:“回少爷小姐,方才云逍少爷又传来消息,二小姐应当沉入天衡山下西海,尸体已无处可寻。少爷命二位将小少爷交给属下,速速前往扶阳城,不要在此地逗留!” 刚睡着的孩子被这一声惊醒,扯着嗓子就嚎啕大哭起来。他没有眼珠,流不出泪水,居然徐徐从眼眶中溢出血来。 一道一道,将整个脸蛋染成血红。 花姜抖着手,一边给孩子抹着血迹,一边哑着嗓子道:“不准哭,你娘不会死的!谁让你哭的……” 云翊偏过脸去,悄悄擦了擦眼睛。 ……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天衡山底,花姜把刻好的牌位轻轻插到坟前。 两人齐齐理正孝袍跪好,手握三支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这是第一次穿孝袍,”花姜盯着那漆黑的牌位,声音出奇的冷静,“爹娘死的时候,家主严令禁了一切祭奠。” 而今天这身孝袍,明日却也要脱下。 因为云巧巧早已被逐出云氏,所有族人,不得祭奠。 花姜低着头,“我知道爷爷深情,奶奶被害了,我爹娘罪该万死,我都认。可是为什么,他对自己的女儿都这么残忍!废尽武功,逐出云氏……甚至到快死之前,都不来救上一救……” 云氏中人向来看重血脉,只允许族内通婚,所有远嫁他国的女子,皆视为叛出族门。依族训,废武功、除族籍姓名,终生与云氏再无瓜葛。 “那是他的孩子啊,在所谓的族训面前,就那样一文不值么……” 声音空落落的,带着无可奈何的凉意。 “小姑姑常常被家主吩咐着出远门义诊,有一次一个多月都没有回来。旁系的其他孩子在族学里想着法子戏弄我,往我身上扔菜叶、撕碎我的书本,甚至有时候还会上来扯我的头发……” 云翊静静地盯着她,凤眸中全是不忍。 “有一次,终于有个人没有戏弄我了。他塞给了我一个苹果,还对我很温柔地笑。他说,他叫云亭。” “苹果很甜,我吃的时候眼泪都要出来了,我以为自己有了第一个朋友。” 她因为低着头,神色让人看不太清晰,“我吃完走出去的时候,肚子就开始痛了。等走到前院里,就吐了血。那个时候,我在地上疼的打滚,爷爷路过我的旁边……没有看我一眼。” 一个眼神都没有,哪怕是鄙夷和厌恶都好啊,可是没有。 没有人知道,我那个时候,多想就那么死了…… “后来,是打扫庭院的张妈发现了我。她把我抬了回屋,还替我叫了郎中。郎中再给我喂下解药后,说了一句话,” 花姜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他说,真是个可怜人,你这么容易上当,是不是因为很少有人对你好啊……” “我告诉他你错了,上过一次当得个教训而已。是很少人对我好,所以别人对我好一点,我都很珍惜。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至少我,不会随便去糟践别人的心意。 因为没有人比我们这种失去一切的人更明白,什么是该珍惜的东西。 “小姑姑性子很烈,可心肠又太软。我应该想到她会这么做的……都怪我!她当初要走的时候,我没能拦下她……” 云翊心疼得一把将她搂到怀里,“傻孩子,你又如何能料想到这个局面?” 两个身穿孝袍的年轻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就像两只受伤的雏鹰,互相取暖。 第四十九章 江湖纷夜雨(一) 扶阳城聚宝客栈 客栈坐北朝南,通风透亮,地段更是甚佳。从招牌到店面,漆金点翠,桌椅板凳被擦得亮亮堂堂。 上下三楼,被百十来号江湖人士给占了个满。 店小二吆喝着一桌桌的上菜,一时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络非常。 江湖儿女,讲究的不就是一个快意恩仇。 花姜两人刚赶回来,一路颠簸疲累,忙叫了一桌子素斋来填饱肚子。 上菜的是一个黝黑干瘦的青年,将菜碟子轻轻放下,头深深地躬着,让人看不清晰面容。 最后一道菜上桌,青年抬了抬头,突然掏出短匕,极快地朝花姜刺来! 这么多年的武功哪里是白练的,花姜早有防备地侧身一躲,拔出佩剑就迎面而上。 剑尖一个轻佻,那青年手中凶器便“当!”地被打落在地。 云翊趁机掷出了支木筷,将青年打得膝盖一软,直直跪在了地上。 花姜立刻将佩剑驾到他脖子旁,挑起了秀致的小眉毛,“说,谁派你来的?!” 武功这么差,和那晚的黑衣人倒是完全不像一路…… 其他桌的江湖人士纷纷站了起来,将他们三人围得水泄不通。 戒空大师不习惯客栈里喝酒划拳的吵闹,应当躲在自己房里用素斋去了。于是身为武林泰斗之一的云逍,就被人群给推到了最前面。 他瞧了瞧青年闷不吭声的模样,斟酌着开口道:“除了驭兽门,贫道不认为,此时还有别的帮派胆敢来挑衅武林盟。既如此,不如就交给长沙帮的刘东庄主来审问罢!” 长沙帮,江湖的新起门派。传闻帮主刘东乃宫内禁军出身,若提到刑讯审问,还当真是不二人选。 从人流中挤出来的戒省大师正了正衣冠,轻咳一声道:“善也,如今邪教之人送上门来,我等要做的就是从贼子口中,撬出驭兽门所在之地。” “大师倒是可以放心交给刘帮主,”云逍微笑,“刘帮主在此处是行家。”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刘东,只见那中年人阴沉着脸,眼中却露出嗜血的光芒。 花姜摸着剑柄,瞧着瞧着竟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 在房间内放好行李,花姜把那柳条格的小木窗打开,准备给屋子通通风。 客栈建得气派,后院也很是秀丽。 虽然是冬季,但是从窗口往下看去,还是一片花团锦簇。 云逍在一个小院内,正同各派掌门商议着什么,言谈举止之间尽是从容淡雅。好像自己妹妹的死亡并不是什么大事,甚至连过问都不想过问。 转了转眼看向别处,竟发现前院三丈远处有一大块平坦的空地。 甚好,花姜心中有些满意,正好拉上哥哥下楼练剑。 她拎起佩剑,状似高深莫测道:“可不能让哥哥一人在屋里待久了,指不定又给背着我,偷偷练起了那写撇子玄术来!” 想到这里,不禁火急火燎地一把拉开了房门。 慕容承宇举着手正僵在门外。 花姜被吓了一跳,把佩剑往前一横,喝道:“呔!” 小神医被喝地小脸一红,讪讪地放下手,声若蚊呐道:“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花姜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你站在我门外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我!我我……”慕容承宇的脸更红了,“我就是随便转转,刚巧走到这,想、想问问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哦。” 花姜根本不信他的托词,想到对面这人毕竟是名医世家,便问道:“慕容,你们神医有没有法子,给被挖了眼睛的人再安上一对?” 慕容承宇呆了一呆,道:“这……这闻所未闻啊,况且,又有谁愿意献出一副双眼呢?” “说的也是……” 花姜靠在门边托着腮,虽然早已料到欢儿的眼睛怕是治不好了,但此时真正听到,心中还是不免失望。 孩子还这么小,难道这一生都要活在黑暗中了么…… 慕容承宇见她黯然,忍不住又道:“是小道长的朋友出了事吗?不如我回去问问父亲,或许父亲在古书上能找到偏方也说不定。” 花姜掀了掀眼帘刚要道谢,便听见一楼大堂内传来阵阵惊呼。 “走水了!”“快来人啊,院子里走水啦!” 两人神色都不由一凛。 往左数三间房的云翊,闻声立马打开了房门。一出来,就瞧见站在花姜门口的两人。 花姜瞬间站直,两眼亮晶晶地看回去。 云翊余光扫过慕容承宇,冲花姜淡淡道:“你身体不舒服?”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要不是身体不适,你们孤男寡女的,这是在干嘛呢? 花姜难得聪明一回,心底毅然将云翊的反应归结为吃醋,美滋滋道:“师兄你说小神医啊,他说他路过!” 云翊看了一眼花姜房间旁边的死路,“……” 慕容承宇:“……”这一刻真的很想活埋自己。 大堂内喧哗声突然变大,越来越多的人跑去救火。 三人也不再耽搁,匆匆忙忙地就往楼下赶去。 庭院里的火势并没有想象中的大,不过一会的功夫,就被这些武林高手给泼灭了。 云翊站在后面,皱了皱眉。 众人见无事了,便纷纷推攘着回了房间。 花姜抱着佩剑跟在云翊身后,好奇道:“这么点火势,怎么叫得像杀猪一样?这客栈看起来挺有钱,伙计倒不像见过什么世面的。” 慕容承宇附和道:“是啊,我看那火势连一个小院子都没烧起来……” “啊!”一楼的偏厅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三人对视了一眼,云翊笃定地开口道:“调虎离山。” 慕容承宇心中微微一惊。 …… 刚刚散开的人此时又聚集到了偏厅。 死的人是刘东。 刚刚还威风八面的长沙帮帮主,此时像块破布一样鲜血横流,面色铁青得躺在地面上。 而那被捉住的黝黑干瘦的青年,早已没了踪迹。 慕容承宇的父亲,慕容山庄庄主慕容钧。正在一旁细细查看,片刻后道:“刘帮主乃是被人刺破喉咙而死。” 第五十章 江湖纷夜雨(二) 偏厅内的江湖人士纷纷议论开来,对此事惊疑不定。 青年明明是被手脚绑牢送进来的,如何能将刘帮主割喉杀害呢? 此事前后发生都不到一个时辰,完全是当众给了这些正道人士一个响亮的耳光。 饶是戒空大师这种出家人,也不禁雷霆震怒,“审问之时都有何人在场?” 长沙帮的弟子本就伤心欲绝,闻言立刻“噗通”一声惶恐地跪坐在地上,“回住持,当时只有我等帮内弟子……” 云逍指了指为首的一个人,“你,把情况细细说清楚。” 那弟子抹了把眼泪,哀哀道:“那贼人当时难受折磨,说是愿意告知驭兽门真正藏身之处,但因事属机密,只能告诉师傅一人。师傅答应了,让我们在外面等候。可是等了有半个时辰师傅都没有出来,待我们进去之时,师傅已经、已经……” 慕容钧将尸体粗略地收拾了一下,朝戒空大师道:“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阿弥陀佛,庄主但说无妨。” 慕容钧站起身来,四周扫视了一眼,谨慎道:“今日之事,凶手应当是先借起火,调虎离山。这才给了他们杀害刘帮主的机会。但……我倒是觉得我们这群人中,必定有驭兽门的内应!” 戒空大师微微沉吟,“此次集结约有百余人,若想找出内应,怕是不容易。” 有人高声道:“不如先把客栈的伙计掌柜全抓起来,我倒觉得这客栈可疑得很!” “不可不可,”戒空大师摇了摇头,“此时我们并无证据,擅自拿人,官府也不会应允。” 慕容钧又道:“依我拙见,没有去救火的人应当都有嫌疑。” 话音落地,一石激起千浪,议论声霎时间更大了起来。 花姜往四周看了看,找了半晌也没找到小胖子他们。 又去哪了?万一真的要查人,可不就成了冤大头…… 云逍倒是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盯着刘东的尸体,突然开口道:“现下的要紧事,应当是先将刘帮主好好安葬。” 长沙帮弟子忙站起来就要动作,一旁的余澈也随即上前,朝众人拱手道:“不才前几年曾经来扶阳城访友,此地殡葬墓地便也略知一二。刘帮主安葬之事,就交给在下如何?” “余兄办事,我等自然没有异议!”“是啊是啊,我等也十分放心……” 附和声一浪接着一浪,云逍便趁势道:“如此,便麻烦小道友了。” “道长言重了。” 花姜瞅了瞅余澈道貌岸然的背影,抱着佩剑不吭声。 云翊在她身边低声道:“这个余澈四处结交江湖人士,此时又强行出头,怕是青城派已经按捺不住了。” 花姜赞同地点了点头,同是道教门派,青城一直被压在玄清教之后,想必早已有了取而代之的意思。 两人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举止间尽是亲密默契。 慕容承宇在一步开外看着他们出神。 “让让,让让……” 小胖子的压低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不消一会,就依靠自己灵活的身姿挤到了前面。 嘉月借着他排开的空隙,从容不迫地也走了过来。 “嘿!”小胖子兴奋地冲到了云翊身边,两眼放光道:“翊哥,你和姜花儿去哪玩儿呢?瞧瞧,好几天了才回来,咋,乐不思蜀了?” 云翊看着他一派纯真的模样,动了动嘴唇,却也只是道:“被师傅派出去探察驭兽门。” 他不欲告知小胖子云巧巧之事,花姜便也没有多言。 无能为力的结局,有时候多一个人知晓,也不过是多一份痛苦。 何必呢? 时刻观察着这边动静的慕容钧,突然冷冷一笑,发难道:“不知玄清教如何解释,这两位刚到的弟子,是去了何处呢?” 此言一出,不仅玄清教弟子微微一怔,在场众人也炸开了锅。 慕容山庄乃名医世家,素来以温和雅正待人处事。玄清教更是武林第一道教,传闻门人个个仙风道骨,不问尘嚣。 名医世家把这杀人的嫌疑扣到了道教身上,委实不令人惊讶都难。 云逍倒是很沉得住气,平静道“你们二人去了何处,说来给慕容庄主听听。” 小胖子听着听着好像明白了点头绪,转了转眼珠子,机灵道:“方才师妹身体不适,我带她去寻医馆去了。” 嘉月适时做出了虚弱的表情。 慕容钧往前走了两步,咄咄逼人道:“若小道长不嫌弃,不如让我来替你诊一诊脉。” 花姜扶额暗叹,这借口,完全撞到了刀刃上。 小胖子抖了抖胖脸,心中万分惊惧。 难道,真的要小爷交代自己出门烤叫花鸡的实情? 正在小胖子胡思乱想之际,嘉月瞪圆了一双杏眼,冲慕容钧扬了扬下巴,轻蔑道:“抱歉,贫道我很嫌弃!” “噗嗤!”旁边已经有人捂嘴偷笑了起来。 慕容承宇见父亲被羞辱,立刻不忿道:“这位小道长,未免也有些太不识抬举,我父亲乃是名医,岂是你等可以随随便便……” 慷慨激昂的话还没说完,便见一只漆黑的箭羽从门外破空而来—— 小和尚惠明反应极快,一个“凤点头”便将它接了下来。 “谁?!”站在门边的人纷纷冲了出去,却发现客栈大堂根本没有一人。 戒空大师接过箭羽,将绑在上面的信件拿了下来,看了几眼又递给了云逍。 老和尚皱起了他那满是抬头纹的眉尖,“驭兽门的信件,竟是说邀正道众门派,前往扶阳城贵平山一战。” “简直放肆!”各派掌门霎时间群情激愤,“区区邪教,竟敢如此猖狂!”“一举攻上贵平山,打到他们亲爹都认不出来!” “不妥不妥,”戒空大师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现如今我们此行中,还有奸细混于其中,此时还须从长计议。” 云逍将信件传给了其他派掌门,闻言提议道:“从此地前往贵平山,有两条官道。不如我等分两路前往,时时传信联络,以防驭兽门设陷。” 戒空:“不知道长想如何分配?” 云逍给他递了个眼神,“那,先让各派掌门自己选择岂不更好?” 戒空大师霎时会意。 第五十一章 江湖纷夜雨(三) 玄清教和少林寺必定是要分开,做这两路的领头羊。 各派掌门陆陆续续站了队,到最后竟只剩慕容山庄没有表态。 “慕容庄主?”云逍和气发问。 慕容钧也仿佛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捻了捻胡须道:“既然两路人数无甚差别,不如我同戒空大师一路,小儿承宇同云逍道长一路。这样万一路上有个意外,也都有医者为之照应。” 不愧是世家家主,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天衣无缝,让人听完了还感念起他的好处来。 云逍微笑道:“就依慕容庄主所言。” …… 众人被戒空大师遣散,准备回屋休整休整,次日一早便齐聚大堂赶往贵平山。 然而一个消息却如平地惊雷,瞬间炸乱了他们的阵脚—— 长沙帮弟子慌忙回报,青城大弟子余澈连同刘东的尸体,被一群武功极高的黑衣人给掳走了! 正道人士终于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忙凑在一起又合计了一番,一炷香后便匆匆启程。 马蹄踢踢踏踏,颈铃叮叮作响。 长沙帮的那一众小弟子穿着孝袍,在前方呜呜咽咽地哭着。北风略带萧瑟地吹过,衬得此景越发凄凉了起来。 浅白麻衣的孝袍被晚霞染上一抹残艳,花姜瞧着瞧着,就微微出了神。 荒草茫茫,白杨萧萧。 连给亲近的人服丧,对我来说竟都是一种奢望。 不知欢儿,在云氏被照顾得还好不好…… “小道长?”慕容承宇驾着马靠近了些,柔声道:“小道长是在担心,日后同驭兽门交手之事?” 一阵略浓的香气随之扑面而来,花姜顿了顿,疑惑道:“慕容,你身上佩了什么香?” 慕容承宇笑着拿起了腰间的香囊,“这是母亲在我临走时给我绣的,加了几味安神的香料,我也不甚清楚是何种香。” “不对呀,你平日身上明明是很重的药香啊!”花姜笃定道。 慕容承宇轻笑,“可能是我前几日捣弄药材,所以药味将香料掩盖了吧。” “嗯……”花姜半信半疑,小脑袋歪了歪道:“还是药香好闻些。” 云翊在一旁听了一会,突然出声道:“传闻西域有一种香料,香气浓重,可做追踪之用。不知慕容公子,可有听闻?” 少年神色冷淡、话语凉薄,一双眼扫过来便令人心生寒意。 慕容承宇脸色微微一僵,“这位道长不必怀疑在下,香囊仅仅是家母的一点心意罢了!” “问问而已。”云翊岿然不动,依旧目不斜视地驾着马。 “你凶什么?”花姜伸手戳了戳慕容承宇的肩膀,佯怒道:“师兄请教你一个问题,就是有他心?” “我……”小神医捏着香囊,心里有些委屈。 “吁——先停一停!” 最前方领路的云逍高声一呼,示意众人止步。 他手握信鸽,面色有些凝重,“方才戒空大师传来消息,少林寺惠明、慕容山庄庄主一同失踪,疑似被驭兽门人虏劫。大家行路时务必小心,不可单独行动!” 慕容承宇小脸霎时一白,其余门派江湖人士也惊恐地议论起来。 “驭兽门好生猖狂!”小胖子义愤填膺地挥了挥拳头,“竟敢掳走我小弟!” 嘉月鄙夷道:“瞧你那软脚虾的模样,人家怎么就成你小弟了?” 小胖子瞅了瞅她,哼唧唧道:“你懂什么?拍了小爷的马屁,就是小爷的小弟!” 嘉月:“……” 花姜和云翊对视了一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两个人无论谁被单独掳走都说得通,但是一起被带走,总让人觉得十分怪异。 感觉事情,越来越蹊跷难解了…… 众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云姿拉紧缰绳,回头冷冷道:“集中精力,好好赶路!天黑之前必须到达下一个客栈落脚!” 声音仿佛浸着冰水,配上她那张烧伤的侧脸,吓得后面的人霎时紧紧闭上了嘴巴。 …… 惠明被蒙住了眼睛,扔在一堆干稻草上。 他早已经醒转,但怕是被人下了药,此时只能浑身无力躺着。 脑中开始细细思索,当时他和慕容庄主走在队伍最后,慕容庄主说旁边的林子里好像躺着一个人,自己就陪他一同前往,接着…… 他心中微微一惊,接着慕容钧就趁自己不备,从背后偷袭…… 糟了……惠明心急如焚,看来慕容山庄竟心怀不轨! “吱呀”一声,屋子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楼燕然支走了送茶水的丫鬟,悄悄地晃了进来。 托盘被轻放在桌上,她走近小声问道:“小师傅是少林寺弟子?” 惠明心里警惕,只皱着眉不答话。 “你如今被绑来了驭兽门了,慕容钧早已叛出你们大晋正道武林!”楼燕然向他解释道。 “那你又是何人?” “小师傅识得玄清教云翊吗?” 惠明颔首,“识得的,不知女施主同云道长有何干系?” “他是我兄长。” 若她说武林中人人熟知的角色,小和尚还不见得相信。不过云翊只是玄清教一名普通弟子,她既能说出名来,便也假不了多少。 楼燕然时时注意着窗外,有些焦急道:“时间不多,有些话不便多言。你须记得明日午时驭兽门要大摆宴席,酬谢那慕容老贼。倒时看管不严,我便脱身来此处救你出去!” 随即又伸手往小和尚口中塞了颗药丸,低声嘱咐,“服下此药你便可恢复气力,但门口丫鬟会时不时进来查看,你可千万不能露馅!” 微凉的手指轻擦过唇边,一闪而过凝脂般的触感。 惠明微微一怔,愣在那半天没有动静。 这女施主,咳,竟如此……不、不拘小节! “对了,”楼燕然又道:“你先看看我的样子,明日可千万不能出现纰漏!” 说完便伸出手,一把将蒙住惠明眼睛的黑布拽了下来。 秋水横波目、素白凝脂面,端得是水墨般细致清雅的眉眼。 屋内光线昏暗,却丝毫不损少女的绝丽出尘。 反而恰似盈盈絮雪,轻点墨色天阑。 第五十二章 江湖纷夜雨(四) 两路人马汇合完毕,现在就在贵平山下不远处,正稍作休整。 花姜接过云翊递过来的干粮,就着水便吃了起来。 烙饼大概被云翊用内力加热过,咬起来松松软软、唇齿留香。 花姜一边欢快地啃着,一边转着猫儿眼四周留意。 云亭同二长老云修文,两人一前一后从旁边的林子里走了出来。 “这小祸害,最近挺安分啊!”嘉月低声鄙夷道。 小胖子深沉地眯起了他的小眼睛,“很不寻常啊……” 花姜惊讶,“难道你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 “自然!”他咬了一口猪蹄,两眼放出精光,“小树林、师徒、躲开众人,这完全就是话本中断袖之癖的必然场景啊!啧啧啧!” 花姜:“……” 嘉月:“……呸,死胖子,一脑子猪油。” 云翊好似不闻,沉默地喝着水。 烙饼不一会就被啃了个精光,花姜满足地摸了摸小肚子。 慕容承宇抱着一本医书,走到她旁边坐下。 小神医大概是挂心自己的父亲,眼下有着重重的青灰,很是精神不济的样子。 “慕容,你……还好吗?” 他勉强笑了笑,“我没事。近来一直在翻阅父亲带来的医书,我想帮你看看,有没有医治眼睛的偏方。” 花姜心里一暖,“多谢你还放在心上。”说完又觉得太客套,瞧了瞧他又道:“注意休息。” 慕容承宇对她温柔地点了点头。 还没等众人缓过劲儿来,小道前方就陆陆续续传来了脚步声。 为防万一,几乎所有人都警惕地站了起来。 为首之人是个中年男子,身着驭兽门特制的黄衣,走到离众人一丈远处便停了下来。 “敢问哪两位是戒空大师?” 戒空闻言缓缓走了过去,“老衲便是戒空,不知施主有何指教?” 云逍坐在地上,盯着来人的一举一动。 中年男子出乎意料的礼貌,他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门主有言,若两方厮杀,必定生灵涂炭、两败俱伤。故而我家门主派小人来,邀请戒空大师,今日申时上贵平山顶一战。门主愿当所有正派掌门的面立下重誓,若今日战败,驭兽门所有门人封山而居,不再踏入江湖;若戒空大师战败,则驭兽门之后所有行事,诸位皆不可干预!不知各位掌门意下如何呢?” 空气有一刹那的沉寂,云逍出声道:“那被驭兽门抓去的人质,是不是该放回来了?” “自然自然!门主说了,诚邀各派侠士一同去山顶观战。” 戒空大师沉着道:“贫僧虽不济,但愿代正道门派与你等一战!” 戒空大师的少林心法至纯至阳,压制驭兽门的邪功自然绰绰有余。众人对驭兽门门主来送死的行为很是满意,忙都高声叫好起来。 千里迢迢赶来除邪教,能用简单的方式解决,他们自然乐见其成。 花姜看着那一行黄衣渐行渐远,转头冲云翊嘟囔道:“我怎么觉得怪怪的呢……” 云逍起身,同戒空大师低声商量了起来。 过了一会,戒空大师吩咐道:“贫僧与云道长都认为,申时到时,众门派半数人随贫僧上山、半数人留在此地以防万一。一旦驭兽门变卦,放出信号后,山下之人便立马上山接应。” 各派掌门都认同地答应下来。 云逍往他们这看了一眼,“云翊,你跟我上山。” “是,师傅!”云翊恭敬行礼。 云修文晃着扇子走了过来,温温润润道:“师兄,不如我带着云亭也一起上去吧,让阿姿在下面坐镇就好。” “可以。”云逍无甚所谓的回了一句。 云姿坐在一旁,皱着眉头看向他们。 周围全是各派分配人数的讨论声,嘈嘈杂杂的,很是扰人。 慕容承宇放下医书,神思不属地往他的马匹走去。 大概是去拿干粮了,花姜托着腮想道,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吃的没…… 头发上传来熟悉的触感,她微微抬头,便瞧见云翊正神色认真地盯着她。 “怎么了,哥哥?” 云翊有些不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沉吟道:“申时过后,你就在山下不要乱走动。除了山顶上发出信号,不论谁叫你,千万记得不要离开。” 花姜瞧着少年严肃地眸色,也不觉郑重道:“好,花姜都听哥哥的!” “乖。”云翊勾起了嘴角。 …… 申时一到,一行人以戒空大师为首,浩浩荡荡地运起轻功,往山顶掠去。 见云翊起身,花姜心里突然空落落的,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哥哥,你一定要小心。” 小圆脸上有些紧张,又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千万不要硬撑!常言道,留得青山在,呃……几度夕阳红。反正,你可千万不能受伤!” 云翊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吧。” 花姜托起了脸颊,目不转睛地看着云翊渐行渐远的背影。 山下留着的人大多都不是门派内的优秀弟子,呆在这里本就百无聊赖,便三三两两地靠着树小憩了起来。 慕容承宇沉着一张脸,步履不稳地走了回来。 花姜见他脸色比先前更差了些,惊讶道:“慕容,发生何事了?” 他走到花姜身边,面上突然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小道长,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你先别哭啊,快和我说说怎么回事!”花姜被他弄得也有些急躁起来。 慕容承宇抹了下眼睛,“方才我去林子里拿干粮,突然出现了一个驭兽门人。他和我说,让我拿着家传的碧玉玺,立刻去三里外的杨柳亭,去、去换取我爹爹的性命……” “什么?!”花姜愤怒地站起身来,小圆脸气得通红,“这驭兽门真是可恶至极,你与我来,我们叫上几派人手,现在就过去把你爹救出来。” “等一下!” 慕容承宇焦急地按住了她的肩膀,“不可啊!那贼人同我说只能我一人前往,若是敢带帮手来,便立刻杀了我爹爹……我想着,他们应当是一路上都布了探子。” 花姜站在原地踱了几步,突然一跺脚,咬牙道:“你一个人定然危险,既如此,我就陪你一同去把你爹爹换回来!” 第五十三章 江湖纷夜雨(五) 驭兽门内院的建筑是西南特有的民风,虽看似普通,却布满毒阵机关。 门内午时大宴宾客,几乎所有的仆从婢女都被支到了前院。 长老弟子等恨不得能在门主面前露脸的人,早早地便去了宴客厅等候。 楼燕然揣着一把短匕,状似无意地晃到了后院。 关押惠明的柴房看管并不严,小和尚被抓过来本来就是掩人耳目,况且谁也不认为一个吃了迷药的人,能翻出什么天来。 楼燕然揣着一把短匕,状似无意地晃到了后院。 柴房外的小丫头正拿着一只蛊虫把玩。 “阿碧,厨房那边说还缺个人手,你快点过去罢!”楼燕然柔着嗓子,“师傅派我来后院探查,正好我帮你看一会。” “好的,师姐!”小丫头甜甜一笑,欢欢喜喜地就跑远了。 四周又留意了一番,楼燕然这才进门,朝躺在草堆上的惠明道:“小师傅,快起来随我离开……” 惠明急忙拉下了眼前的黑布,嗫嚅道:“云、云施主……” “谁说我姓云了?”楼燕然扬起眉毛调侃道。 “女施主你你、你昨日说……云翊道长,是、是你兄长……”小和尚磕磕巴巴。 “是啊,亲兄长!”楼燕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拉着就往外走,“有话逃出来再说。先记住了,本姑娘陈国楼氏,楼燕然。” “呃……嗯。” 三年前因为端平崖之役,惨遭灭门的陈国楼氏么…… 楼燕然带着他极快地从小道穿过后院,眼见着山门就在前方不远处,小和尚突然脚底一软,直直摔在了地上。 他痛苦地捂住心口,喷出一口血来,清淡的眉眼紧紧揪着。 “小师傅!” 楼燕然惊愕地扶住他,心急如焚道:“这是怎么回事?!” “哼!” 一道极轻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如牛毛细针扎入体内,令人胆寒。 “我说我的爱徒是去了哪里,原来在这和一个和尚厮混呢。”霍娇娇莲步轻移、妆容凝丽,嗓音软的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楼燕然抓紧袖中的短匕,偷偷塞到了惠明手里。 惠明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不安地看着她。 “哎呀!”霍娇娇拿帕子轻掩嘴角,笑弯了眼睛,“和尚这是吐血了吗?啧,驭兽门的汤汤水水可不能乱喝啊。这一个不小心啊,把那五脏六腑都能喝坏了呢!” “师傅。”楼燕然转过身来,静静地盯着她,“您不是说过这个人无关紧要吗?既如此,您又何必给他下毒?放他走罢!” 霍娇娇闻言笑得更开心了,“我的傻孩子啊,你可真天真。先前拿来一本假《玄术》糊弄我,我还没来及找你算账,这回又敢私放人质。你说,” 她的脸色霎时间冷了下来,“谁借你这么大的胆子!” …… 申时余一刻钟,山顶的练武场上沾满了人。 驭兽门门主是个身形挺拔地中年人,带着一张黑色的面具,不动声色地站在场地中央。 戒空大师在他对面周全地行了一礼,慈眉善目道:“阿弥陀佛,贫僧只有一句话,敢问门主所发之誓都可作数吗?” “君子一言。”驭兽门门主毫不犹豫地开了口,声音嘶哑难听,像是被人掐着一般怪异。 戒空大师双手和什,“既如此,便开始罢!” 那门主说动就动,腾地暴起,整个人朝戒空扑了过去! 他动作不可谓不快,身形直接化为了一道残影。 眼看就要抓住对方的手腕,戒空却一个拂云手,像鱼一样从他手中溜开。 他心头咯噔一声,顿觉不妙,根本没有片刻犹豫,一计不成,立时收手后退。 戒空紧追不舍,步法看似轻若无物,偏又稳若磐石,竟能始终与那门主保持近在咫尺的距离。 少林寺的棍棒通身棕黄,根处因为常年被放在地上,都竟有了些不平。戒空的这根棍棒,与别的棍棒并无不同。 这一棍打过去,看似平平无奇、朴素质然,更没有那些花团锦簇的花样。 那门主却浑身一僵,从中感觉到寒气涌动,森森扑面,犹如刀斧加身、利刃当头! 小胖子等人站在众人后方,都齐齐屏住了呼吸。 云翊淡淡道:“戒空大师想要他的命。” 戒空确实是想要驭兽门门主的命。 只因这十余载江湖,桩桩件件的灭门命案,哪样少的了这驭兽门的插手。 那些被害了性命的人的家眷,对他们自然是恨之入骨,只是驭兽门人各个武功高强、又可唤百兽,许多人奈何不了他们,要为亲人报仇,最后反倒为其所杀。 佛家有一说,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此时戒空已下定决心要除了驭兽门这一害,是以出手毫不留情,招招凌厉,俱是除恶卫道的坚决。 然而这驭兽门门主一向所习阴邪功法,边边角角缠斗过去,竟也来回撑了百十回合。 两人这一打就是半个时辰。 戒空大师身负四十多年内力,以不动应万变,终于趁其疲累松懈之时,一记六合棍将人狠狠劈倒在地! “我输了。”那门主躺在地上捂着伤痕,嘶哑道。 驭兽门人所在之处一片沉寂,正道各派“轰”地一声,都神情激动地叫好起来。 小胖子兴奋地蹦了起来,“好唉好唉!没想到这老胡子还挺厉害!” 袖中的传信蛊突然嗡嗡嗡地急速颤动。 云翊脸色一变,甚至来不及打一声招呼,就匆匆忙忙往山下跑去。 “翊哥?”小胖子对着他的背影疑惑地叫了一声,嘟嘟囔囔道:“这是吃坏肚子了?” 嘉月有些忧心地也看了过去。 驭兽门门主被手下扶了起来,朝戒空毕恭毕敬行了一礼,继续用他那怪异的声调道:“大师果然是武林高手,在下甘拜下风。” 戒空不为所动,依旧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门主,贫僧今日最终留你一命,是念在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云逍懒得听他们在这客套个没完,开门见山道:“既然门主输了,所发誓言还望作数。” “自然。”对方很是爽快。 “很好,”云逍微笑,“那现在,是不是应当将绑到贵教的人质,给放回来了呢?” “哈哈哈,人质?”驭兽门门主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声音像打磨的锈铁一般嘶哑刺人。 “道长不要急嘛,你想要他们回去,也得问问,他们属不属于你们这些名门正道呢?” 云逍的面色微微一凛。 第五十四章 江湖纷夜雨(六) 各派掌门也察觉到了情况的不妙,都安静下来,纷纷拔出兵器。 戒空大师此时也恼了,雪白的眉毛紧紧揪了起来,“门主,你这是要出尔反尔?” “大师啊……” 本来嘶哑难听的锈铁声突得一变,竟成了浑厚的中年男子声音。 他反手掀开了自己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温吞熟悉的脸。 “慕容钧?!”“是慕容钧!”“天呐……” 果然是他,云逍挑起了眉毛。 云修文晃了晃手中的扇子,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慕容庄主藏得真是深啊。” “两位道长过奖了。”慕容钧捻着自己的胡须,还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模样,“这人呐,总是要求上进的。大晋武林被你们少林玄清称霸这么多年,我们这些下面的,总得给自己谋条生路啊!” 余澈也摘下了面罩,一改往日的谦和有礼,阴沉沉道:“青城哪里不比你们玄清教?!凭什么江湖人只知玄清,不知青城?!” 戒省一路在戒空后面沉默,此时也不禁怒从心头起,“妖人放肆!少林寺与玄清教素来为江湖除魔卫道,岂是你门这种草菅人命的小人可以污蔑的!” “大师这么说话,我可就要生气了呢。”慕容钧方正的脸上一派狰狞,“我倒要看看,你们今日有几人能从山顶活着下去!” 云逍扯着嘴角冷冷道:“我们既然敢来应战,又何惧你们这群乌合之众?!” “哼!道长说得真是正气凛然,令人感动啊。”霍娇娇提着裙子,一摆一摆地走了过来。 她一掩口鼻,娇笑道:“道长何不问问你身后那一位云修文道长,前几日与我们驭兽门做了什么龌龊交易?只怕是你的爱徒,现在已经被撕成肉片了呢。你说我说的对么,云亭小道长?你现在,应当很开心罢!” 云逍一惊,连忙左右四顾,果然少了云翊。 “云修文!”他咬牙切齿地回过头来,“这么多年,你还是这般劣性不改!连孩子你都要置其于死地!” 云修文脸色刷白,战战兢兢道:“师兄,我没有……你莫要听信妖女之言!”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妖女居然当众将事情抖了出来。 云亭在后面也忐忑不安地不敢说话。 慕容钧见状愈发猖狂,大笑道:“所谓正派,也不过尔尔!今日我慕容钧也替天行道一回,砍下你们的首级,拿来下酒!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凝重了起来,拿着兵器慢慢靠拢。 …… 花姜捏着佩剑,和慕容承宇疾步往杨柳亭紧赶。 小神医也不说话了,整个人透着一股惊惶的脆弱感。 “你不要怕。”花姜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他们不就是要碧玉玺吗?给他们就是了。” 慕容承宇看着她,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放心罢!不管一会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的。”清澈的猫儿眼里全是真挚,她一直都是这样,纯粹自然、不畏险恶。 “谢、谢谢……” 三里的距离说远不远,轻功加身的二人,一会儿便到了地方。 杨柳亭很安静,荒草萋萋、白雾迷离。 花姜进了亭子,左看右看都没有瞧见一个人。 “驭兽门的狗贼呢?”她疑惑道。 今日天气阴沉,但却无风,林子间突然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声一声越来越大,听得花姜心里直颤。 “怎、怎么回事……” 慕容承宇也不理她,低着头在一边动也不动。 刺耳的笛音破空响起,亭子外十丈处赫然立着一个黄衣女子,奏的正是那可驭百兽的邪术! “吼——” 野兽们终于从林子里走了出来,每一只都狂躁非常。兽眼被刺激的满是血丝,倾盆大口发出令人心悸的吼叫。 四面八方、步步逼近。 慕容承宇看着周围的野兽,吓得浑身直打颤,他惊恐叫道:“你们不是说,我把花姜带到这里,你们就放我和爹爹走吗?你这是做什么,我爹爹呢?!” 花姜霎时间怔在了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那黄衣女子微顿,盯着他们朗声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多余的话我也不便说,若是死了,记得去找想害你们的人。” 花姜拿着竹笛,难以置信地盯着慕容承宇,“你方才……在说什么?!” 慕容承宇避开了她悲伤的眼神,破罐子破摔道:“对不住……,我也是为了我爹爹。只好、只好牺牲你……” “牺牲我?!”花姜抿起了惨白的嘴唇,猫儿眼中满是绝望。 为什么又是这样,每一次我以为自己有了朋友之后,都是这样…… 你们都这么希望我去死么…… 野兽越来越近了,它们紧紧围成一个大圈,堵住了所有生还的可能。 可是我偏不想遂你们的愿! 她将竹笛横在唇边,倾注所有内力,送出了清心咒。 空谷回音、般若菩提,狂暴的野兽瞬间安静下来,兽爪在地上轻轻划拉着。 “啧。” 黄衣女子停了下来,恼怒地看了花姜一眼,“竟还是个厉害的小鬼。” “不过嘛,还是太嫩了些。” 她冷冷一笑,压上八成内力,又奏起了另一种怪异的曲调。 起承转合完全与之前不同,听起来愈发刺耳难忍,像是绵绵银针不停刺入耳内。 花姜心中一惊,毫不怠慢地继续注入内力。 然而那些野兽仿佛已经不受清心咒的影响,狰狞地吼叫着前进,距离杨柳亭,仅有三丈之遥了。 慕容承宇害怕地颤抖,涕泪流了满面,在一边神经兮兮地念叨着,“我们要被野兽吃了,怎么办?!救命……救命,你快吹啊!你快吹……” 黄衣女子吹到最后,一个尖锐的破音收了声,她笑了一声,转过身消失在了原地。 野兽被破音击碎了所有理智,嚎叫着就扑了上来。 “救命啊!”慕容承宇吓得魂飞魄散,两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花姜任命地放下了手中的竹笛,拔出佩剑直直迎了上去。 与其等在那里被分而食之,我宁愿流尽最后一滴血战死! 第五十五章 荒草何茫茫 率先扑上来的是领头的雄狮,利爪像是黑白无常的索命钩,寒气森森地迎头盖来! 运起十成内力用佩剑死死顶住,却被雄狮用另一只爪子狠力地袭上肩头! 花姜被大力掀翻在地,单薄的肩膀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半边道服。 慕容承宇坐在地上不停地往后退,吓得一个整句都蹦不出来,“你、你快吹笛子啊!把它们都吹走!快、快……” 这些野兽早已经没有了神志,驭兽门已经强到这个地步了么? 那哥哥他们…… 将佩剑用力插进泥土,花姜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带血的剑尖再度指向雄狮的眼睛。 接近十年的内力,竟都难以抵挡野兽狂暴的一击。 也无妨,我若是死在驭兽门手里,不过是因果轮回,给云氏……以命抵命而已。 只是哥哥,无缘再见你了…… 血的气味开始弥漫,吸引着食肉的野兽嘶吼着逼近。 剑气缓缓溢满剑身,摆开藏星剑诀,一招一式拼尽全力砍向坚硬的兽身。 越来越多的野兽扑了上来,剑招再快、剑气再凌厉,也只能做一点点微弱的回击。 打退一波,还有一波…… 利爪无孔不入地袭击,小臂、脚踝、腰间……甚至脸上,一点一点,被割开了深深地血痕。 我还能坚持多久…… 不是没有想过死亡,想过在云氏的深宅大院里被云亭算计至死、想过自己终于有一日受不住,自己了结这残生…… 可现在我不想死了,我有哥哥,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真的不想死…… “吼——” 膝盖被虎爪划烂了血肉,花姜重重一晃,踉跄着退后了两步,用佩剑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剧痛已经让她神志不清晰起来,血流进了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 朦朦胧胧间,好像听见了衣袖猎猎的破空之声。 紧接着身子一轻,便被人小心翼翼地给带进了亭子里。 熟悉的干净气息萦绕开来,花姜突然惊醒,一把抓住了来人的衣角。 “哥哥?!” 云翊抿着嘴角没有答话,脸色是从未见过的冷肃。 “我……”花姜心里咯噔一声,慌乱地不知该说什么。 “躺在这别动。” 将她安顿好,云翊从腰间取出了红玉笛,修长的手指轻轻压向笛孔。 “哥哥,清心咒已经没有用……” 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一首陌生的曲调奏了出来。 比起清心咒,更似呢喃梵语、静雪深潭。 是……玄术吗?花姜静静地听着。 万兽滞缓住了一瞬,接着又如先前一般发疯地往杨柳亭冲过来。 云翊紧紧皱起了眉头,毫不犹豫地拔出佩剑,往自己手腕狠狠一割! 鲜血不要命地喷涌了出来。 “哥!”花姜吓得一个哆嗦,拼命撑着手臂想阻止他,却发现自己膝盖已然尽碎,左腿完完全全失去了知觉。 慕容承宇抱着头在亭子另一角颤颤不敢作声。 野兽们闻到这个血腥味,竟都慢慢停了下来,呲着呀在原地嘶吼,却不敢靠近。 手腕上黑红色的血蜿蜒到了剑尖,云翊缓缓抬起了手臂,用鲜血在亭子四角刻起字来。 野兽并没有退,卷土重来也许不过是瞬息间的事。 他刻的很快,剑尖在柱子上沙沙作响,血一股一股地灌进了字里。 伤口似乎黏住了,血流越来越小,云翊立刻调转剑头,在右臂上瞬间又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花姜痛苦地唤着他,猫儿眼布满了血丝,“哥,停下来……” 最后一个笔锋落下,他的整个右臂已经被自己割满了伤痕。 杨柳亭四角的字突得动了起来,笔画间的鲜血疾速地流转,四个柱子齐齐泛起红光,竟连成一个硕大的红色屏障! 右手已然无力,佩剑“啪嗒”掉在了地上。 云翊用左手将它拾了起来,走到血字旁又割开了自己左手手腕,继续往字里注入鲜血。 慕容承宇被周围的景象吓得瑟瑟发抖,诧异地盯着云翊发呆。 这个人是不疼吗?流了这么多血,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野兽果然再也按捺不住了,也不去管那令它们畏惧的鲜血,成群结队地就往亭子扑来! 红色屏障被狠狠地撞击,一声重过一声。 花姜抬起眼睛,惊恐地发现,屏障每被撞一次,云翊的身形就微微晃动一阵。 千百只野兽争相一撞,云翊突然喷出一口血来,捂着心口直直跪坐在了地上。 他缓了一缓,转头看着花姜轻声道:“没事了,它们进不来的……” “哥……” 眼泪已经快要流尽,她抠着地面,一点一点往云翊身边挪去。 砂砾将伤口磨得血肉翻起,天青色的道袍满是血污,早已看不出原来的色泽。 “哥……” 终于到了他身边,花姜小心翼翼地伸手环住了云翊的腰,轻轻支撑着他的身体。 少年平日里整齐地发髻微乱,唇角的鲜血不断地往外涌着,脸色透出失血过多的青灰。 整个人脆弱的像只快被捏碎、糊满鲜血的飞蛾。 只有那双凤眸还是一如往昔,沉默、温柔地望着自己。 她想帮少年擦去嘴角的血迹,却发现怎么擦都擦不净,残艳的红色越来越多地流着,顷刻间便染透了道袍。 “哥哥,我错了……我不该不听话的,我错了……你不要流血了,不要流了……” 花姜咬着牙不停地流泪,素白的小手捂在少年嘴角,想堵住那汩汩的血流。 红色屏障外的撞击声丝毫没有停歇,一声一声下来,她清楚地感受到了少年愈来愈沉的身体,还有越流越多的鲜血…… 云翊无力地扯了一下嘴角,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花姜脸上的伤痕,“把自己搞成这样,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咳咳!” 他又呕出一口鲜血,目光顿了顿,半晌没有言语。 “哥!哥!!!” 花姜凄厉地叫了起来,双臂紧紧抱在少年的腰间,猫儿眼狠命瞪开,像是要流出血泪来。 “没事的……”云翊一只手打在了她的肩头,另一只手将掉在地上的红玉笛拿了起来。 臂上的经脉受损严重,他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把笛子塞进了花姜的衣襟里。 “快到你生辰了,这红玉笛……送、送你……” 他每说一句话,嘴角的血流的越是触目惊心。 “别说了!”花姜流着泪将脸埋进他的胸口,“你别说了,想送我就等到生辰再送!现在不算,我告诉你不算……” “傻孩子,”云翊感觉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流失的血仿佛带走了身体的所有温度,“别再让别人欺负你,我、我或许……” 少年搭在自己肩膀的手突然落了下去,无力地摔在了泥土上。 天地间,仿佛一瞬失去了所有声音。 我或许不能继续护着你了,傻孩子…… 第五十六章 动如参与商 历来所有名门正道,千里迢迢、不远万里去铲除邪教,一向只有一个结局。 众侠士不费吹灰之力将妖人全部斩杀。 大获全胜,各回各家。 接着,江湖上就会传颂这次各大门派可歌可泣的丰功伟绩。 然而这种情节,大概只会出现在小胖子爱读的话本里。 事实上是,正派和邪教在贵平山顶上开始了紧张的对峙。 小胖子将传信的烟花一放,山脚下守着的人便立刻运起轻功飞奔上来救援。 少林玄清屹立江湖、多年不倒,慕容钧的那些阴谋诡计,其实他们又怎么会没有防备? 驭兽门身负可驭百兽之术,却只敢龟缩在西楚的一个穷山恶水之地,究其缘由,不过是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武功不济,只能靠各种邪术为害作乱。 所以对付他们,众人很是默契地直接冲了上去,近身搏斗。 嘉月拎着小胖子的衣领,一个旋身躲过飞来的蛊虫,马鞭灵动如蛇,直直打飞了几个门人手里的竹笛。 “姑奶奶倒是看你们没了笛子,还有什么能耐?!” 山间的野兽被几个离得远的驭兽门人引了过来,不过还没走近,吹笛之人便被一剑穿了心脉。 一时间刀光剑影,呼喝杀戮之声不绝于耳。 伏尸百计,流血千里,放在当下其实也并不为过。 这一战,就是整整两个时辰。 驭兽门门人将近九cd被拿下,唯有一个武功最高的霍娇娇还在与云修文缠斗。 云修文怕是恼她当众扇自己耳光,招招狠厉绝情,想要将她斩于剑下。 云逍一只脚重重踏在慕容钧胸口,看了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嘲讽道:“十多年前敢来云氏放肆,你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老东西……” “师兄。”云姿见局面已经稳定,便缓步走了过来,“慕容钧,能否交给我来处置?” 云逍见她神情异样,就沉吟着点了头。 长剑毫不犹豫地狠狠砍下,血珠迸溅之后,淋漓的头颅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戒空大师在一边闭了闭眼,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善恶皆有因果。” 云姿颤抖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大块黑疤,久久难以平复。 这么多年,我终于替自己报了仇…… “师妹,”云逍看向她,“云翊怕是在山下有危。” 他从衣襟里拿出了一只传信蛊递过去,“这样,你带一些人速速去营救。我同戒空大师等人再深入驭兽门腹地,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是,师兄!”云姿回过神来,立刻躬身领命,点了数十个武功高强的弟子便匆匆往山下奔去。 传信蛊的颤动越来越微弱,她攥紧了手心,心头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云逍说得冠冕堂皇,只是暗里告诉她一件事:人是云修文陷害的,你们夫妻一体,若是救不回来的话,你也不必回来了。 修文,你到底还是动了手…… 也罢,我这一条命苟延残喘,若能将孩子们换回来,倒也很值…… 山间的杂树被冷风吹的萋萋迷迷,天色也暗了下来。 穷山恶水之地,最是意难平。 …… 这场历练,好像过了很久。 从碧叶万顷的炎夏,到了如今轻飘细雪的三冬末。 花姜套了个淡碧色的夹袄,拎着小食盒又来到了欢儿的院子。 孩子将近三岁了,正坐在有着软靠背的梨花椅上,咿咿呀呀地拍着手。眼睛上蒙着一条稍宽的锦带,身上穿着石榴色的红袄,整个人都透出年间的喜气来。 年幼的小丫鬟青黛笑着附和他,手上不停地在饭桌上布置。 多好啊,花姜心里暖了起来,轻轻扣了扣门。 “小姐来了!”青黛迎了上来,一边帮她拍着肩上的细雪,一边乐呵呵道:“小少爷在这都等急了,你们先吃着,我去膳房里再去煲个甜汤来!” “你去罢。”花姜拍了拍她的手,温柔道。 这青黛刚入云氏不足半年,待自己、待欢儿向来恭恭敬敬,周全细致。有她一直照顾着欢儿,自己也该放心了。 孩子听见说话声,歪着脑袋含糊不清道:“姐、姐……” “对呀,是姐姐。” 掀开食盒,将两碗长寿面取了出来。 她端起那个面条细碎的小碗,轻轻夹起,往孩子嘴里一口一口地送着。 “今日是姐姐的生辰,姐姐请欢儿吃长寿面。我们欢儿啊,以后一定要康健福泽、长寿如意!” “寿、寿寿面!” 吃到好吃的,孩子咿咿呀呀地更开心了。 一碗面喂完,青黛也端着汤碗进了屋。 花姜看着她笑道:“给你也留了碗面,在桌上呢!你们先吃,我想出去透透气。” 青黛想出声挽留,见她神色不似平日,话到嘴边又变成,“那小姐明日还过来吗?” “明日啊,怕是不来了。” 雪落到石板路上,顷刻即溶,点点化作水渍。 花姜走到了云翊的竹舍外,便顿住了脚步。 云苍正在廊外和一名端着汤药的婢女说着话,方正的脸上满是严肃。 “我看他身上好了些,这汤药一日可减少一次,外敷的草药还是按例按量,一次不可少。听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小婢女恭敬地福了福身。 “行了,进去把这汤药给他喂进去,一会凉了。” “是,家主。” 半晌,云苍叹了口气,步履稳健地往外走了过来。 老爷子一抬头便瞧见了杵在大门外的花姜,眯起眼睛看了她两眼。 “家主!”花姜拦在了他前方,担忧道:“恳请家主告知,哥哥如今是否无事了?” 云苍冷哼了一声,不愉道:“整整十日昏迷不醒,你说是否无事?!” 花姜动了动嘴唇,小脸霎时间惨白几分。 “况且……”老爷子神色不明地盯着她,“我记得我吩咐过,不准你来到此地!你是记不记得?” “家主!”花姜“咚”一声跪了下来,脸上一片诚恳,“今日前来,是为求家主一事。” 老爷子看着她没有吭声。 “恳求家主准许花姜入禁门修习!” “你可知,禁门是什么地方?”云苍感到有些诧异,“云氏禁门,乃是培养密探之所。入禁门修习者,五年与世隔绝,日日都有危险的历练。向来禁门出师时,十人未必有一人生还。” “花姜都知道。”她的声音利落坚决,毫不犹疑,“求家主准许!” 云苍看了她半晌,轻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便去罢!生死之间,你……好自为之。” 第五十七章 共结双并蒂 长达两年多的北方收复之争,终于渐渐呈现出明朗的局势。 年节刚过,前线派来的八百里加急战报就震慑了整个朝堂: 盟军养精蓄锐多时,在鞑子岭设伏,一举歼灭了呼延部骑兵,直接攻入敌军内部,大获全胜! 皇帝龙颜大悦,军队还未班师回朝,便当着全朝文武百官的面即刻下旨: 擢升禁军统领舒志为镇国将军,官至四品。盟军上下兵卒赏银万两,良田千亩,以慰众将士风霜之苦。 一时间,这镇国将军的名号,传遍了整个大晋。 …… 皇帝这心情一好,人似乎都随和了许多。 譬如这日正月十五,便很是孝顺地来了寿坤宫小坐。 张太后摩挲着小指指套,笑意融融道:“皇上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母后哪里话!今日上元佳节,儿臣也想来陪母后吃一碗元宵。”皇帝言语间是难得的恳切。 “皇上真是有心了。”张太后极是欣慰道。 德公公指挥着宫女们鱼贯而入,两人的桌案上顷刻间被摆上了汤碗。 皇帝掀开瓷盖,闻到香味后,神情间满是怀念,“记得儿臣幼时,每逢此日,母后都会给儿臣亲手下一碗桂花汤圆。”说完又舀了一勺尝了尝,惊喜道:“母后的手艺还是这般好!” 张太后被他逗得直乐,一边摆着碗筷,一边不经意道:“这日子过得真是快,一眨眼啊觉着太子都到了娶亲的年纪了呢。” “夙儿?”皇帝一愣,随后好笑道:“这孩子天天摸鸡上树的,瞧着竟觉得像没长大似得。” 张太后轻呷了一口汤,略微不赞同道:“皇上当年不也是十五岁便娶了正妃?男人成了家,自然就稳重了。况且哀家瞧着太子这一趟历练回来,也不似那般顽劣了。嘉月那孩子就很不错,不如趁着捷报,来个喜上加喜?” 皇帝倒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那母后认为,哪一日合适呢?” “哀家先前也看了日子,不如就定在正月廿十,百事诸宜,与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也合。” “就依母后所说。” …… 正月廿十,太子大婚,举国同庆,大赦天下。 鬼戎部刚历经战事,急需修整,单单只派了一个左贤王前来观礼。 宫里对嘉月素来不错,这一日又专门拨了伺候过婚事的宫女嬷嬷过来。 天还未亮,便把那小祖宗拎了起来,开始从头到脚的拾掇。 嘉月睡意朦胧地眯着眼睛任她们施为。 挽青丝,双环结;百合鬓边巧装点。 发鬓正中戴着花鸳鸯满池娇分心,两侧各一株盛放的并蒂荷花,垂下绞成两股的珍珠珊瑚流苏和碧玉坠角,中心一对赤金鸳鸯左右合抱,明珠翠玉作底,带着几分草原女子的风情。 刚梳完妆,几个宫女便托举着嫁衣来,要给她换上。 嫁衣是锦茜红妆暗丝双层广绫长袖衫,边缘尽绣鸳鸯石榴图案,胸前以一颗赤金嵌红宝石领扣扣住,外罩一件品红双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那开屏孔雀有婉转温顺之态,好似要活过来一般,桃红缎彩绣成双花鸟纹腰封,垂下云鹤销金描银十二幅留仙裙,裙上绣出百子百福花样,尾裙长摆曳地三尺许,边缘滚寸长的金丝缀,镶着金灿灿的五色米珠。 嘉月被这身上的重量压得一惊,竟实实在在清醒了几分。 小宫女引着她来到铜镜前,娇笑道:“太子妃娘娘您快瞧瞧,便是不施粉黛,您都很是动人了!” 稳重的嬷嬷呵斥道:“小蹄子不知礼数!还不快扶娘娘坐下,给娘娘上妆!” 嘉月被这几声“娘娘”喊得直窝心,搓了搓脖子上的鸡皮疙瘩,就着宫女的手又坐了下来。 菱花红缀额,柳眉胭脂扫。 镜中人眉如远山,春若含珠,端得是明艳不可方物。 外间候着的婢子突然俏生生唤了一句,“太子殿下迎亲来了!” 嬷嬷闻言立马给她披上大红盖头,轻轻扶着她就往外走去。 中堂内,主婚者进立于堂中之左、左贤王立于堂中之右、东西相向。 嘉月眼前一片红布,只能低头瞧见自己的绣花鞋。 怔愣间,一只胖乎乎的手调皮地拍了她一下,她一个激灵,随着唱词轻轻跪下。 “一拜天地日月星,二拜东方甲乙木, 三拜南方丙丁火,四拜西方庚辛金, 五拜北方壬癸水,六拜中央戊己土……伏希吾祖,祜启后贤,百世其昌,瓜瓞绵绵。礼成!” 几个跪拜之后,舆轿东长安门进至午门外,最后便送进了东宫。 小胖子在前殿大宴群臣,礼乐歌舞,几近戌时才喝得晕乎乎地回到寝宫。 嘉月果然不出所料,溜到膳房偷了只烧鸡,正大喇喇地翘着腿,坐在凳子上啃着。 拿手指了指她,小胖子带上门扑上去嗷嗷叫道:“你个死丫头,给我留一块!” “嘁!”嘉月扬手就是一个暴栗,“姑奶奶一天没吃饭,你抢什么抢?!” 小胖子把一大块鸡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我怎么不能抢了?我现在可是你的夫、君!” 这句话一落地,两人都怔了怔。 在一起打打闹闹也有三年了,若说没有一点情分那自然是假。可是突然成了亲,却又恍惚不真实起来。 嘉月咳了一声,难得不自在道:“我娘以前说,成了亲呢,两个人就要互敬互爱……咳,一生一世一双人,再多一个都是容不下的。”说完又睨了他一眼,“纵然你是太子,也不成!” 小胖子盯着她艳丽的桃瓣脸,难得磕磕绊绊道:“你你个死丫头,当小爷我是什么人?那、那是自然!” “记住你今日所言!”少女恶狠狠地回了一句,嘴角却止不住地勾了起来。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 云翊靠在软榻上怔怔地出神。 婢女将汤碗送了进来,福身道:“回少爷,太子殿下的贺礼今早已经送达了东宫。还有就是,听雪院的青黛送来了一封信,说是小姐给少爷的。” 云翊皱着眉接了过来,细细看了一遍后,疑惑道:“花姜被家主送去少林修习?” “奴婢不知。”婢女垂下了眼帘。 “你下去吧。” “是,少爷。” 家主对花姜素来态度冷淡,虽然书信的确是她的手笔,但被送往少林修习一事,实在令自己难以相信。 云翊捏紧了手中的宣纸,神情晦暗不明。 第五十八章 此归已经年 天元三百三十八年,初夏。 禁门大大小小五十人排成一列,一水儿的黑衣黑靴,个个死气沉沉、不发一语。 正午是一日最炎热的时候,花姜吐了口气,瞧着眼前的荷花池怔怔出神。 碧叶含翠千倾,菡萏微吐轻红,淡黄色的蜻蜓盈盈点过水面,一切竟是这般生机盎然。 鼻尖嗅到草木的清香,自己仿佛终于又回到了人世,她闭了闭眼睛,心中有些怅然。 “甲字十七!”大门口负责放人的堂主往手中的簿子重重划了一笔,“修成,可以走了!” 花姜缓步走到近前,朝他深鞠一躬,“这五年,多谢堂主栽培。” 中年男子带着刀疤的脸上没有表情,目光却稍稍软了些,“去吧。” 粉底皂靴轻轻踏出了门外,深深吸了口人世的气息,接着便飞身往宰相府掠去。 …… 年年岁岁花相似。 宰相府还是那般无甚变化,亭台楼阁、假山曲水,清清雅雅地冲淡了夏日的闷热。 听雪院的后厢房边种满了果蔬,丝瓜藤被木架固定着、泥土一看便知是经常有人浇灌疏松。 花姜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内院,走到倾盖的梧桐树后停了下来。 “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 脆生生的嗓音从窗边传出,蒙着眼睛的孩子正奶声奶气地背着《三字经》。 欢儿真的长大了,当年还要抱着哄着的娃娃,如今也这般高了。身上的衣料虽然不是上品,却也是绵软适中,并没有被云氏亏待。 青黛倚在桌边抽查他的课业,等孩子背完后,欢快道:“小少爷今日背的无一错处,等一会大少爷来了,定要夸夸你!” 欢儿腼腆地咧了咧嘴角,小脸蛋红扑扑的极是可爱。 大少爷…… 花姜心里咯噔了一声,有些慌乱地往后靠了靠,头一动却瞥见了两丈远处静静站着的人。 她瞬间直直僵在了原地,眼睛却一眨不眨地舍不得从来人身上移开。 整整五年,他变了很多。 身量拔高了,身形也愈发英挺了,曾经清俊的面容,如今被打磨得凌厉而深刻。 大概是刚从外面办差回来,朱红色的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下,衬得整个人更为清贵雍容。 唯一没变的,可能就是那望过来的,依旧清澈温暖的目光。 云翊死死攥紧了手,沉默了很久才唤了一声,“阿姜?” 嗓音低沉坚定,又带着些许不敢置信的颤抖。 花姜突然眼眶一热,就要落下泪来。 好像这五年,听惯了甲字十七号,习惯了一被唤就在刀尖上舔血的生活。这么简单温柔的一句,自己不知道在暗处盼了多久…… 她抹了抹眼睛,挺直腰板郑重道:“哥哥,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这一次,绝不会再做你的负累。 …… 云翊接过婢女送上来的冰镇酸梅汤,垂着眼给她斟了一杯。 丝绸的衣袖轻轻往下滑了下来,手腕上赫然留着一道狰狞的伤疤。 花姜怔怔地抱着杯子,眼底一片黯然。 云翊装作不经意地收回了手,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你瘦了许多。” 也高了,比起以前来好像更沉默了。 “是呀,”花姜撇了撇嘴角,委屈地张口就想冲他倒苦水:“哥哥你都不晓得,那个禁……” “禁什么?” 云翊挑起了眉毛,“留的书信不是告诉我,去少林修习吗?” “禁……禁荤食,还禁晚饭,每日不到卯时就得起床诵经!”花姜转了转眼珠,暗道好险。 “你归来时,不知戒空大师身体可还健朗?” “健朗健朗!”花姜端起杯子笑地牙不见眼,“还是那样,一个打十个不在话下!” 云翊勾起了嘴角,冷不丁道:“哦?可是我怎么听闻,戒空大师去年年末便仙逝了呢?” “咳咳咳、咳!”猛然一惊,立刻被酸梅汤呛得眼泪横流。 “我去少林找过你,戒省大师同我说,少林历来不收女弟子及外门弟子。你不如解释一下,这些年去了哪里,嗯?” 花姜偷偷觑了他一眼,见云翊神色莫测,又听他说去找自己,忙羞愧地低下了脑袋,恨不能用杯子把自己全挡住。 “你这黑衣黑靴的男子打扮……”云翊的脸色越来越寒,“是入了禁门?!” 捂着脸不敢说话,花姜好像要把地面盯出个窟窿来。 云翊叹了口气,“罢了,你许久未归,我陪你一道去集市上置办些衣物。” “好啊!”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立马龇着牙乖巧地朝云翊赔笑。 …… 成衣铺内。 花姜挑了几个中品的衣样,递给老板道:“这几个颜色的都给我来一件,记得做成和我身上这件黑衣一个式样。” “好咧!客官您稍等。” 云翊不解道:“你做男子打扮,是有何打算?” “我……” “哐!” 还没来及说完,便听到对面酒楼传来一声桌椅尽碎的巨响。 两人走到门边,只见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又举起椅子摔了下去,面目狰狞地叫喊:“我看你们聚宝楼是不想做了!敢跟爷爷说今日不卖荤菜,只卖素食,这是哪个天皇老子的规矩?!” 那店小二听到声音忙赶了过来,带着几个练家子,捋起袖子就把人按在地下狠狠揍了一顿。 见人已经被揍得口吐白沫,店小二便毫不留情地指挥着把他扔在了门外。 “真是不识抬举!”一脚踩在那人脸上,店小二啐了一口,恶狠狠道:“谁的规矩?我今天就告诉你,咱们聚宝楼是太子爷开的酒楼,定的就是太子爷的规矩!这三日是太子妃的祭日,太子爷下令酒楼不准杀生。怎么地?你他娘的想造反?!来人啊,继续给我打……”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都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云翊皱起了眉,似乎对这小二的做法很不满意。 “哥哥?”花姜理了理那小二的话,疑惑道:“君夙娶了亲?这个过世的太子妃是哪家小姐?” 云翊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过世的……是嘉月公主。” 番外篇一 人生不相见(上) 寿坤宫 张太后懒懒地伸了伸腰,轻轻阖着眼睛呷了口茶水。 “太子和太子妃近来如何?” 一旁的宫女福了福身,细声细语道:“回太后,一如新婚恩爱。” “嗯……”张太后放下了茶盏,微恼地揉着眉头,“你着人给江大人送个口信,就说是哀家想念他家那丫头了,快让人给从宛春城接回京来!后宫近期备选秀女多有不便,太子府如今空着,就让那丫头先住进太子府里去。” 宫女心领神会,“奴婢立刻就去办!” “慢着,”张太后沉吟道:“告诉太子府那些人,太子妃的膳食是时候改改了。” “是,太后……” 话音还未落地,便见德公公急匆匆地赶了进来,捏着尖细的嗓子惊惶道:“娘娘啊,不好了不好了!皇上正在御书房大发雷霆,说是要杀了舒将军呢!” “这逆子!”张太后气怒地重重盖上茶碗,“亏他还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阿德,随我前往御书房!” “娘娘您慢些,别气坏了身子……” …… 前线来汇报军情的士兵正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帝怒不可遏,起身就端起茶碗狠狠扔在了地上! 随侍的宫女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息怒啊!” 外殿的小太监站在门边,低着头畏畏缩缩道:“陛下,太后娘娘求见。” 皇帝闻言顿了一顿,深吸了口气,坐下来道:“让母后进来!” “是。”小太监缓缓退了出去。 张太后被德公公扶着,万般雍容地落了座。 她瞧了瞧地上碎瓷片,故作惊讶道:“皇上今日怎么气成这样?!” “母后,”皇帝纵是再怒,此时也得微微克制,气息不稳道:“舒志在北疆真是反了天!竟敢纠集叛军,将同盟的天山鬼戎部给尽数屠尽!你让朕怎么对天下人交代,打了胜仗便向同盟国出手,舒志这畜生!朕要问问他还有没有良心!” 跪在地上的士兵闻言立刻辩解道:“回皇上、太后,舒将军并无将鬼戎部屠尽,只是杀了鬼戎皇室……” “住嘴!”皇帝指着他瞪圆了眼睛,“一丘之貉,朕看你们是要造反!” 张太后懒得再看下去了,面上却不显,只是和风细雨道:“皇上,哀家倒认为舒将军做得并无错处。” 说完做了个手势,示意屋内伺候的人都下去。 “不妨仔细想想看,如今我大晋助他一统北方,待几年之后鬼戎休整过来……”张太后目光一转,“游牧人的野心,我们不能小觑啊!如今舒将军恰恰解决了这一隐患,而我大晋也完完全全占据了北疆,皇上何乐而不为呢?!” 皇帝叹了口气,“理是如此,但嘉月也刚刚嫁入我大晋,这么做岂不是寒了天下人心……” “皇上,”张太后打断他,不容置喙道:“身为帝王,应当胸怀天下,莫要太在意这些无谓之事!能一统北方,便已是大喜了。” …… 太子府内院 嘉月卧在软榻上,不自在地翻了个身。 入了夏,天气便闷热起来,自己今日浑身都不舒坦,懒懒散散地总是昏睡。 太医在外间将开好的方子递给婢女,轻声嘱咐着孕期的注意事宜。 嘉月将手按在小腹上,心中带着些不可言说的异样。 我竟然有小宝宝了…… “恭喜夫人!”小丫头伶俐讨喜地跑过来,甜甜道:“夫人,要不要奴婢现在便将这好消息告诉太子殿下呀?” “太子去哪儿了?又去宰相府探望云翊去了吗?”嘉月转过头来。 “这……”小丫头有些躲闪,嗫嚅道:“奴婢、奴婢早上瞧见,殿下和江家小姐一道、一道出了府门……” 嘉月抿了抿嘴唇,“知道了,你出去罢,我想睡会。” “是……” 房门被轻轻掩上,微黄的窗纸透出点点光亮。 坐起来理了理衣服,她走到窗边轻巧地跳了出去。 外面的热风柔乎乎地迎面而来,嘉月欢呼了一声,跑到荷花池边深吸了一口气。 沁人心脾,清香满怀。 还是在外面舒服啊,屋子里真是闷热…… 还没等她享受一会,便听见了女子轻轻的脚步声。 江婉娉娉袅袅地来到她面前,微微福身,“参见公主殿下。” 一举一动纤弱多情,顾盼可见弱柳风姿。 嘉月施舍般给了她一个眼神,轻嘲地勾起了嘴角,“江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住在太子府这么久,便是不太好吧?没记错的话,大晋的民风可没我们草原这么开放。” “民女也曾犹疑过,可是……”江婉轻掩着嘴角,羞赧道:“家父说,这是太后娘娘的旨意。” “一派胡言!”嘉月扬起了秀致的眉毛,“皇奶奶才不会做出这种事!” 似乎看出了眼前这鬼戎公主也不过如此,江婉便露出了本来面目,轻蔑地嗤笑道:“真不知道你已经落得这般田地,怎么还敢同我叫板?” 心里突然莫名烦闷起来,嘉月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江婉冷笑一声,直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草原人啊,真是没有脑子……” 嘉月气得小脸通红,一把抓住了腰间的马鞭,刚欲扬手,却想到了肚子里脆弱的孩子。 呸,死妖精,姑奶奶便放过你这一次! …… 心事重重地回到卧房,刚推开门,便见小胖子一脸焦急地蹬蹬跑了过来,满头大汗道:“死丫头你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半天都找不到你……” “管我呢!”嘉月瞪了他一眼,又去榻上躺了下来。 “你不是嚷嚷着身体不舒服嘛,我就去集市上给你买好吃的去了!”小胖子也不在意她的脸色,乐颠颠凑了过来,“你看桌子上摆的,点心铺子里的每一样我都买了,还买了你喜欢吃的糖栗子、驴打滚。你想吃哪个,我给你拿来!” 嘉月看着他讨好的狗腿样,一瞬间也没了气,故作刁难道:“姑奶奶我要喝汤水,不想吃东西。” “都有!”小胖子把桌上的冰糖雪梨端了过来,把搪瓷的勺子递给她,龇牙笑道:“我给你捧着,你直接舀着吃。” 番外篇一 人生不相见(下) 嘉月就着他的手,一勺一勺细细地吃着。 冰糖雪梨入口温热香甜,烫的心里暖洋洋的。 小胖子见她喝得开心,忙从自己衣襟里掏出了一个甜白玉盒,讨好地递给她。 “什么呀?” “你不是总嫌弃宫里的脂粉腻人吗?”他挠了挠头,有些不自在道:“正好街上有一家胭脂铺子,就给你拿了一盒……” 嘉月接了过来,轻轻摩挲着玉面,“你能买得好吗?” “我是不懂啊,这不是正巧在大门口遇到江小姐了嘛,就请她帮我挑的……” “啪!”胭脂盒被重重搁在桌案上,嘉月负气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大喇喇就住进太子府,当姑奶奶我是死的吗?!” 小胖子急忙起身给她捏肩捶背,狗腿道:“别气别气啊!这不是皇奶奶想见见她嘛,宫里最近在选秀女,她母家又不在京城。你说,皇奶奶的忙咱们能不帮吗?” “随你。”嘉月不再理他,气哼哼地继续吃她的冰糖雪梨。 “嘿嘿,你先吃着,我去看看膳房给你炖的粥好了没有!”小胖子哼着小曲,没心没肺地往外面蹦跶了去。 小丫头将煮好的安胎药端了进来,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一时间,只有瓷勺与碗筷的碰撞清脆作响。 正怔怔出神,突听得窗边“啪嗒”一声,人影刹那破窗而入。 嘉月惊起,本欲喊人却愣在了当场。 左贤王捂着左臂的伤口,身上衣物已经褴褛不堪,整个人像是透支了般摇摇欲坠。 “王兄?!” “阿月,”魁梧的汉子顷刻留下两行清泪来,平日里顶天立地的男人此时像个无助的孩子轻声抽泣,“大晋皇室居心叵测,帮我们平定草原本就是个幌子!父王他、父王他被舒志砍下了首级……我们达奚一族,全都遇害了!部落,已经亡了啊……” 他上前紧紧抓住嘉月的小臂,恶狠狠道:“阿月,我这次冒死回来就是要带你离开。但是走之前,我们一定要报次血仇!” 嘉月几乎痛得已经无法思考,脸色灰白道:“报仇……?” “明日辰时你想尽办法把太子引到东郊的百叶林,我的最后一点人手会一直在那里埋伏,到时候我们就杀了这太子,为族人报仇!” “可是、可是我……” “阿月!”左贤王双目通红,哑声道:“他们杀了父王啊,利用我们鬼戎几万男儿的性命去毁了我们草原!阿月,不能心软啊!明日辰时,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 嘉月直直倒在了榻上,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 指甲一点点陷入肉里,将眼泪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慢慢坐了起来,努力稳着嗓音唤着外面的婢女,“小紫,你去膳房把太子叫回来,就说是我有话要和他说。” “是,夫人。” 胃里不适地翻滚着,心中一片死灰。 …… 辰时的东郊,并没有夏日的闷热。 两人没有带仆从,一人一骑慢吞吞地进了林子。 小胖子惬意地晃了晃缰绳,“你这些天一直说身上不爽利,难得终于愿意陪我出来玩啊!” 他深深吸了一口草木的清香,转头冲嘉月咧了咧嘴。 嘉月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死胖子,你最近进宫,太后有没有说什么……” “我最近没进宫啊!”小胖子眨了眨眼睛,“翊哥现在还没好转,这些天我一直往宰相府跑,就没去找皇奶奶。” “嗯……” 不经意间就走到了丛林深处,参天的枝干将天幕挡地严实合缝,只透出点点微光。 左贤王从转弯处走了出来,阴鸷地目光死死锁在小胖子身上,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王兄?!”小胖子一脸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我该在哪里,阴曹地府是吗?!”左贤王咬牙切齿道:“你们大晋人无耻之极,今日就要你们血债血偿!阿月,你过来!” 周围的草丛中霎时露出了寒森森的箭尖,嘉月突然心慌了起来,立刻叫道:“王兄,他根本不知道舒志他们的阴谋,还是放他走吧!” 小胖子此刻终于意识到不对,愣愣地攥紧了缰绳。 “阿月!”左贤王怒极,“你给我过来!” “王兄,君夙是无辜的,求你了放过他吧!” 左贤王重重叹了口气,朝他们走近,“罢了!你对他情深义重,王兄也不能棒打鸳鸯。” 他比了个手势,示意周围的弓箭手停下动作。 小胖子松了口气,不安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 两丈之外,左贤王突飞快掷出一把短匕,直直就朝他刺来! 两丈,对于一个武功高手来说,不过是眨眼间的距离。 小胖子完全来不及反应,只是地闭上了眼睛,身形开始颤抖。 “噗!” 刀剑插入血肉的断骨之声猛然在耳边响起,鲜血霎时盖了满脸。 “阿月!”左贤王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小胖子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手臂颤抖着抱紧了怀里的人,整个人像是坠进了冰窟,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短匕从背后深深刺入了嘉月的心口,黑红的血液汩汩漫延开来。 “我还是舍不得你死啊……”将头靠在他肩上,嘉月断断续续地说着,“就算你杀了我父王,亡了我的国,我也……我也舍不得……” “不要……不要!不要死啊……”小胖子突然哭叫了起来,声音凄厉地像是要溢出血来。 眼泪一滴一滴从艳丽的眉眼滑下,嘉月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摸了摸小腹,苦笑道:“可惜……孩子,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我好想看看他的样子。 我还想告诉他,你的母亲是草原上最勇猛的女子,你的父亲……嘁,绝对是草原女婿里面最怂的一个…… 但是,你要记得啊,他们很相爱…… 张太后派来的暗卫久久不见太子走出林子,此刻齐齐冲了进来。 刀剑地相击声不断喧闹起来,叫喊、厮杀,林子里一片血雾弥漫。 察觉到怀里的人已经渐渐变凉,小胖子喉间一甜,缓缓呕出血来。 眼皮愈来愈重,终于支撑不住,陷入了黑暗。 恍惚间,仿佛又看到那个奉天殿上踩着牛皮软靴,一袭深蓝骑马装的明艳少女,笑着朝他伸出手来。 “陶嘉月兮总驾,搴玉英兮自脩。怎么样,我的名字很美吧?” 很美。 这么多年,我好像都没和你说过,在我眼里,你真的很美…… 第五十九章 欲登天子堂 聚宝楼内 店小二收拾完了那壮汉,又恢复了先前的殷勤模样,手脚伶俐地给他们上满了一桌子的素食。 云翊轻声说完了前因后果,顿了顿,又道:“其实也怨我,当年我想到太后可能会对鬼戎下毒手,以为自己到时候派人营救便好。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张太后趁机赶在云翊重伤昏迷的时候出手,将鬼戎赶尽杀绝。 花姜抹了抹眼泪,哑着嗓子道:“哥哥,嘉月被葬在何处?皇陵吗?” “据说最后太子下令放走左贤王,左贤王以命相逼,带走了嘉月公主的尸体。” 午时的阳光白晃晃地照了进来,毒辣地烙在了人身上。 花姜闻言心中只剩遗恨,相交三年余,到头来自己竟都不能去她坟前祭拜一场。 “这些年……太子变了很多。”云翊迟疑着,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 后宫多年来由张太后一手操纵,所有阴谋诡计向来都是腹死胎中,闹不起什么风浪。 故而君夙虽然自小在宫中长大,却是心性单纯,更似平常人家的孩子。 痛失毕生所爱对他的打击,不消说也必是难以承受。 花姜心中酸楚,“这乱世的追名逐利,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人性命……” 从云巧巧再到嘉月,他们有哪一个不是乱世恩怨的牺牲品? 哪怕当时在自己身边,那样肆意飞扬地活过。 云翊留意了一下四周,谨慎道:“如今太子与张太后龃龉很深,虽然我也并不赞同太后狠辣的手段,但如今外有宁王虎视眈眈,如果太子再不与太后站在一条线上,怕是日后后患无穷。” 花姜缓了缓神,郑重道:“哥哥,我……在邻边的回柳城捏造了个男子身份。这次回来,我是欲参加三年一次的科举。” 云翊沉默了一瞬,斟酌着开口,“若是问我,我并不愿你卷入官场的纷争。” 比起那暗无天日杀人不见血的阴损地狱,我当然希望你呆在明朗的天地中,过着属于自己的平淡生活。 “阿姜,你还是个孩子……” 手中的茶杯被拿着打了个转,花姜托着下巴露出清浅的笑意,“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奉天殿下四十九道汉白玉阶上,我说过,我终有一日会护着你。” 复仇的路上哪怕刀山火海,我陪你走下去。 窗下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声、路人的交谈声不绝于耳。喧嚣热闹的烟火气,好像是急着将人们抓入这万丈尘世,好好走一遭。 …… 八月初的回柳城热得像是要下火。 如果再让你窝在低矮狭窄的小号房里面,一连三日如同监禁、吃喝拉撒都在里面,那种恨不能求死的感觉就更加明显了。 万幸终于结束了。 花姜从考场快步走出来,回头心情复杂地瞄了那些号房一眼。 希望这次能够上榜,不然怕是要重温噩梦…… 摇了摇头不敢再想,花姜慢下脚步在人群中缓缓前行,身边三三两两走过的人,还在议论着乡试的题目,里面竟也不乏白发苍苍的老人。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 泱泱大晋不知道有多少学子埋头苦读奋斗一辈子,也就奔着能有个功名。可每三年才考一次,名额却没几个,其竞争的激烈残酷,不消多想。 微微感慨了一番后,花姜便瞧见做着小厮打扮的青黛,站在柳树下欢快地朝她挥手。 “少爷少爷!” 说起要到邻城参加乡试,云翊怕她无人照料,硬是让自己带上青黛,否则便不准她去应考。 青黛是个机灵鬼,趁着四下无人,忙凑过头问道:“小姐啊,你考得如何?” “一般吧。” 小丫头对这个答案很是不满意,挤着眼睛调皮道:“以小姐的才学,小小乡试便不要跟青黛谦虚了!” 花姜忙打断她,拽着人就往外走,“差不多得了啊,我在里面这么些天馒头稀饭的,都快把自己吃傻了。赶紧的,咱们找个酒楼开荤去!” 提到吃,青黛立马忘了刚才的话题,欢天喜地道:“好啊小姐,青黛想吃烤鸭!还有红烧鸡,嗯……还有还有马蹄糕……” “行行行!”花姜大手一挥,“你只管敞开肚皮吃,今天少爷我请客!” 附近最好的酒楼并不远,就在乡试会场十丈开外。 这会子正是人多的时候,兜里有几个钱的学子,都迫不及待地来这里大吃一顿,以抚慰自己这几天的苦日子。 花姜要了个靠窗的二楼雅座,正好外面就是翠绿叠嶂的小山,遮阴纳凉,微微解了两人煎熬的暑气。 既然是雅座,菜自然上的飞快,一桌子的山珍海味,色香味俱佳。 两人对视了一眼,随即便低下头飞快地动着筷子,大有风卷残云之势。 过了一会,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一帮人,说说笑笑热闹非常。 有人毫不避讳地高声道:“赵兄学富五车,我等皆甘拜下风,依我看啊,这次乡试的解元公是非赵兄莫属了!” 周围人跟着他附和了几句,依次落了座。 那个‘赵兄’好像谦虚了几句,随即转移话题道:“想到这次试题竟考了对历代君王的褒贬,我委实有些不敢下笔。” 旁边有人立马接了过来,“说到对君王的褒贬,我倒是看如今的朝中形势不甚明朗呢!提一句不该说的,太子和宁王较劲了这么多年,竟是难分伯仲!” 大晋民风相较而言更为开放,读书人在酒楼中议论朝政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是以这个人的言论并不算过分。 ‘赵兄’沉吟了一会儿,随即极为自信道:“太子与宁王不分伯仲其实只是表面而言,真正不分伯仲的是太子一派和宁王一派的臣子。若单论这两个人,明显宁王更有帝王气魄!不论是这些年的政绩,只看他招揽幕僚的手腕,便是个心有丘壑的狠角色。反观太子,仅仅说因正妃病逝,皇上下旨再次赐婚时顶撞不遵之事,便可见不是个为大局考量的人物。身为太子,若不迎亲留下皇嗣,大晋的江山是该传给何人呢?” 第六十章 乡试解元公(和氏璧加更章) 一桌子的人闻言连连称道,皆义愤填膺地对太子评头论足起来。 酒楼之地的议论,往往影射了天下读书人对朝政的看法。 花姜忧心君夙之余,听着他们越来越不堪的言论,脸色不禁也沉了下来。 埋头苦吃的青黛并没有察觉到自己主子的情绪,正一口一口吃得满脸油腻。 那‘赵兄’在他们说完之后,又玩笑着高声总结道:“可见一国之君当不能如此,大抵太子殿下还是太年轻了罢!” “啪!” 手中的象牙筷被重重搁在了桌上,青黛被惊地一呛,捂着嘴咳了起来。 两桌相隔不过一丈远,花姜又故意使了些内力,果然引得对面一群人纷纷看过来。 有人沉不住气,率先发难道:“这位公子是有什么高见吗?” 花姜收敛了神色,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在下闻赵公子言论颇有道理,故而有一问题想请教赵公子。” 邻桌站起来一个身穿宝蓝缎直裰的男子,难掩倨傲道:“阁下请讲。” “依赵公子所见,重情重义的人和狠辣有手段的人,哪个更适合帝王之位?” “自然是有手段之人,天下至尊哪能如妇人一般……” 花姜抿着嘴笑了笑,“那再问赵公子,不论是孔孟之道还是百家之言,何谓帝王之明?” “察纳雅言,心怀天下百姓。” “那便是了,手段再多又如何?赵公子也说帝王乃天下至尊,最尊贵的人难道竟要用玩弄权术来治理国家吗?圣人常道‘仁君方可长久’,其意义还不就是需要帝王重情重义、仁义治国。” 花姜往前走了两步,直直对上了他的视线,“至于年轻不年轻,小弟看赵公子也并不似迂腐之人。古有汉武帝十六岁登基,与贤臣董仲舒君臣相宜,开创‘汉武盛世’。小弟委实不知赵公子先前的意思,是说我大晋如今没有能臣,还是说我大晋不会有明君呢?” 句句咄咄逼人,字字不留情面。 整个二楼雅间的人都看了过来,显然把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都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太子在这些寒门子弟心中素来不如宁王,良禽择木而栖,他们自负才华所以更倾向于宁王也情有可原。但今日听了这么一番话后,竟陷入了沉思。 那个赵公子也是个明白人,看出眼前人学识了得,便笑着退了一步道:“阁下一席话真可谓醍醐灌顶,先前酒后失言,还请见谅!在下桃花乡赵璋,不知阁下是?” “无名之人,有冒犯之处,赵兄莫怪。”花姜打了个太极,拱手回礼。 …… 这之后的十来日,花姜带着青黛找了家客栈住下,每日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埋头苦读,为十一月份的会试做准备。 转眼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日,即是放榜之时。 花姜一大清早便叫了热水,将自己好好涮洗打理了一遍。 穿好衣物,头发还没擦干,就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 以为这个点必定是青黛来叫她起床,便没有顾忌地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赫然站着那日酒楼同她争辩的赵璋,他见到了人立马笑道:“贤弟住在这里,可真叫我好找!” 花姜愣了愣,迟疑道:“赵兄是有何事?” 未干的墨发往下滴滴落水,沿着她凝脂般白嫩的面容蜿蜒勾勒。 赵璋呆住半晌,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清楚,“酒楼听贤弟一言委实令人心折,愚兄有结交之心,特来邀一同前往府衙观榜。” 观榜……这么尴尬的事情居然还要结伴…… 花姜拿帕子把头发一裹,点了点头道:“那烦请赵兄在大堂稍坐,我一会儿便好。” …… 回柳城的集市虽不如京都繁华,却别有一番热络地风致。 小摊子上的大西瓜被切成莲花形状,红艳艳的看起来十分可口。卖得最多的月饼,倒是各式各样种类颇多,浮雕印花有玉兔、牡丹,还有几欲奔月的嫦娥仙子。 路人喜气洋洋地奔走,各处都是中秋节团圆的暖意。 赵璋买了几份月饼,随手塞给她一盒,兴冲冲道:“贤弟,不如我们去前面看看,我想给家里的弟妹们买几个彩灯!” 花姜抱着月饼老老实实得跟在后面,看着打了鸡血般同店家杀价的赵璋,微微沉默。 两个大男人一起逛街…… 她慢慢瞪圆了眼睛,心中悲怆地猜测,难不成这赵璋……是个断袖? 赵璋提着满满的顺袋,双眼亮晶晶地又杀了回来。 花姜:“呃……赵兄,不知这名单何时公布?” “算起来也就在这会了,”赵璋用袖子擦了擦汗,有些羞赧道:“不瞒贤弟,我三年前就参加过一次乡试,大抵是当时才学有限,没有中榜,此刻心中真是忐忑难安啊!” 这么忐忑,你还有闲心在集市与大妈们抢菜…… 花姜默默在心里吐槽了一把他的‘英姿’。 “老爷,老爷啊!”一个仆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人群中,冲里面某个人大喊道:“您中啦!老爷,您是乙科十八名!大喜大喜啊!” “此话当真?!” 那人想是乐疯了,提着衣角便跑了出去,估计是去看榜了。 抱着一堆菜、月饼和彩灯的两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咳,贤弟。”赵璋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不如我们也去瞧瞧?” 花姜暗暗捏了捏自己的小臂,顺势道:“好。” 乡试提名的榜单贴在城主的府衙外,待他们到的时候,前面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根本没有两人进去的机会。 正在焦急间,便见有人挤出人群,朝他们二人跑过来。 “赵兄,赵兄你中了!是亚元啊,第二名,大喜啊!” 赵璋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的有些怔愣,被来人狠狠一拍才回过神来。 那人正是酒楼争辩时不停附和赵璋的人,他满脸笑容道:“赵兄你这次啊,想不请客都不行了!不过啊……这次有个叫花姜的,不仅名字古怪,也从未听说过什么名气,这回真是个大冷门啊!” 还没等他说完,便听到最前方有人高声念出了榜单上的名字。 “后面看不见的听我报啊!乙科第一名,解元公,花姜!第二名……” 第六十一章 天涯共此时 花姜直到一脚踏进客栈大门时,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晕眩感。 五年来的禁门生活,是难以言说的灰暗枯燥。 白天苦修暗杀之术,晚间就抱着四书五经和八股文拼命钻研;若是半夜要出任务,白天就放弃午睡时间继续埋头苦读。 自己就像个深渊里的快要腐烂的草木,用尽全力地生长,就盼着这一日…… “少爷!”青黛冲出来欢天喜地叫喊,“你中了,中了中了!大喜啊啊啊啊!” 尖细的嚎叫声在整个客栈内回荡着,仿佛还有余音绕梁之势。 花姜立马回过神来,顶着大堂内人们诡异的目光,将人捂着嘴拖上了二楼。 刚关上房门,青黛又拽着她的衣袖凑了过来,“小姐小姐!你怎么做到的?和青黛说说呗!” “我记得你前几日说,以我的才学不必担心来着?”花姜好笑地挤兑她。 青黛毫不掩饰道:“那是怕您心慌,随便拍马屁的啊!” 花姜:“……”居然这么坦诚。 “对啦,小姐!少爷传信过来说,一会儿就赶来陪你过中秋。哎呀,少爷每日公务这么繁忙,心里还是最记挂小姐!” “哥哥?”花姜愣了愣,露出一个会心的笑来。 青黛瞧见她小脸红扑扑的样子,忙一屁股坐到她身边,八卦十足道:“小姐,你是不是喜欢少爷啊?” “我、你你……你怎么知晓的?!” “算了吧小姐,”青黛挥了挥手,调笑道:“除了少爷,谁都能看的出来罢!” 花姜:“……” 好像是这样…… “那小姐你女扮男装,又中了科举……”青黛忧心忡忡道:“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嫁给少爷啊?!” “咳咳咳!”花姜差点被口水呛死,意图含糊过去,“不急不急……” 我倒是想呢,她在心底哀嚎,那也得哥哥喜欢我啊…… 青黛霍然起身,分外严肃道:“怎么能不急?!小姐你万一要是中了状元,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皇上就会把公主下嫁于你!” “本朝并无公主……” 青黛充耳不闻,做出了西子捧心状,“到时候你和少爷,就如同牛郎织女一般,忆君迢迢隔青天!相见时难啊,别亦难……” 花姜默默捂住了耳朵。 云翊到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一身元色的袍衫将面容衬得愈发深邃。 艳艳夕阳下,他一把将等在客栈外的人拉上马,勒紧疆绳就驾马疾奔起来。 花姜许久未曾如此快意,大声笑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带解元公看潮!” 凤眸漾着温柔的笑意,直直地看了过来。 …… 离大潮还有很久,观潮亭里已经人满为患,都是三五成群的朋友知己,各自在亭里占了一角谈笑风生。 江边更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招眼望不到边。 两人十分默契地挤进了人群,灵巧地占据了一个视野绝佳的高地。 云翊站在她前方错开的半步,目光紧紧锁定着依旧平静的江面。 天际隐隐作响,仿佛最远处的巨龙正在云端上吐纳喘息,江面上还不见动静,人群已经因着隐约的奔雷声而耸动。 隐隐约约地,江水尽头出现了细细一线银白,隔得那么远,光芒却耀眼能刺痛双目。 人们欢呼着向前拥挤,踮起脚伸长了脖子,不愿错过天尽头哪怕刹那的奇观。 花姜被拥挤着紧紧贴向云翊,她趁机轻轻将小脑袋贴在青年的背后,欢喜地偷笑着。 雷声由远及近,人头攒动里,那一线银白已化成了万千奔马,踏着飞溅的浪花好象转眼就要冲到眼前,江中的水神似乎爱极了这叫渺小的凡人震撼得不能动弹半分的游戏,起落之间,奔马又成了无数雪狮,挟雷霆万钧之势,张口齐声怒吼,生生将人们的惊叫声压下,须臾时刻,天地间只闻水声隆隆,再去其他。 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可摧。 浪淘已经近在眼前,浪头掀得如此之高,似乎能瞧见它还在向上伸展着,如一双擎天巨手,誓要将那遥不可攀的天空触摸。 巨浪之下,有人开始颤抖地退后,生怕一旦浪头打下就要将自己吞噬。 更多的人却早已忘了身在何方,连惊叹都已忘记,只是在这威严仿佛神灵现世的景观前徒劳地张大嘴瞠目结舌。 花姜抬起头,和身边的人并肩望去,看这浪高千尺,听这水声轰然。 潮头又猛然落下,狠狠地撞上脚下的堤坝,地动山摇,苍茫大地为之一颤,响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再听不到旁人的话语,再看不到他人的存在。 过了许久,等到江面都平息了,人群都开始散了,花姜才好像回过神来。 在那样震撼的景象面前,仇恨、怨念好像全数都烟消云散,心里只有一个最真实的自己和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感情。在天地交接的刹那,谁是那个浮在心头上再清晰不过的影子? 花姜盯着男人的侧脸,几欲开口,却又沉默了下来。 云翊转过头来,轻声道:“走吧,去百叶林。” 百叶林是京都与回柳城接壤之处,亦是嘉月身死之处。 赶到那里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象征着中秋的满月明晃晃地悬在天际。 片片清辉撒下,似乎将林子深处都照亮了起来。 花姜站在树下,瞧着云翊熟练地将睡在地上的人扶起。 那人捏着酒壶,已经醉得人事不省。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衣物都是极奢华的布料,嘴里含含糊糊地呢喃着什么。 借着月光,花姜走上前仔细地看了一眼这少年的五官,猛然抬头震惊道:“这是君夙?!” 当年活蹦乱跳的小胖子,如今竟成了这般身形颀长的少年人,丝毫不见旧时模样…… 云翊皱了皱眉,将君夙往上架了架,“来之前太后便命我,将又‘失踪’太子带回去,今日中秋,我想他应是在此处。” 花姜看着君夙浑身泥泞地可怜模样,眼眶不禁一热,“他竟变了这么多……” “这种日子,对很多人都是一种折磨。我等到现在才来找他,是想让他好好发泄一场。” 云翊架着君夙,三个人沉默着往外面走去。 花姜在一边帮着搭把手,凑得近了才听得君夙喃喃的声音。 “死丫头,你去哪、哪儿了……你去哪儿、去哪……今天月亮好圆啊……” 第六十二章 再明复仇路 两人架着喝成烂泥的君夙往官道上慢慢地走,黄澄澄的圆月在头顶静静泄着清辉。 云翊将人往上提了提,不经意道:“阿姜,十一月份的会试,你还有放弃的机会。” “哥哥,你为何偏要劝我放弃?”花姜垂下眼睛,有些失落地回问。 “现在朝中的局势,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凤眸在她脸上打了一转,轻声开口,“皇帝这几年迷上了炼丹长生之术,根本无心朝政。宁王与太子的斗争越来越白热化,家主去年辞官,如今宰辅是中立派的高嵩。官场局势瞬息万变,此时入仕,只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有危险。” 他顿了顿又道:“当年我为避嫌,考的是武举,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禁军副统领。你走文举的路,举步维艰不说,我能帮到你的也是极为有限……” 如今距大晋收复北疆已四年有余,四年不见战争的太平假象,让这个国家出现了很自然的弊病——重文轻武。 “正因为举步维艰,”猫儿眼如旧时一般亮晶晶地瞧着他,“我才不能留你一个人。” 你不愿意我陪你一起复仇,我却偏要把自己卷进去。 眼睁睁看着你快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我不想再有第二次…… 管道上的马儿见他们来,明亮地打了个响鼻,似是等得极为不耐。 云翊停下脚步,突然伸手揉了揉花姜的小脑袋,像多年前一直爱做的那样。 “本来今晚想带你去放花灯赏月的,不过要送太子回去,怕是不能陪你了。” 少女像个被顺毛的小猫,虽不舍却嘴硬地嘟囔道:“总把我当成小孩子……” 话音还没落,一个用竹条扎制小灯就被递到了眼前,浅红的灯纸上赫然印着两只相斗的蛐蛐,水墨勾勒而成,神态娇憨可爱。 花姜愣愣地接了过来,猫儿眼眨巴眨巴地满是喜悦。 “我先回京都,把太子送回宫。”精致深邃的眉目偏过来看着她,声音低沉,“明日派云府的人来接你回去。” “不急的,明日城主宴请所有举人,我大概会推迟几日回去。” “路上千万小心,酒要少喝。” “放心吧!” 花姜摩挲着手里的花灯,目送马匹渐行渐远。 …… 此日,回柳城城主举办鹿鸣宴,款待新科举人。 花姜和赵璋作为本次乡试的头两名,自然被奉为座上宾客,两人在无数艳羡的目光中落座,座位就在城主大人下首。 中了举人,日后有能耐的了会试,便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大官;过不了会试的,也大有可能成为同僚。 如此不费吹灰之力的结交机会,任谁都是使尽浑身解数,恨不能与每一个人都搭上话。 这般比较之下,上座的花姜和赵璋就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众人便只见解元公津津有味地将手边的八宝鸭戳来戳去,亚元公神色恍惚地举着酒杯,时不时地偷瞄解元公一眼。 “咳,”城主老大人见局面似有尴尬,忙出来打圆场,怕了拍花姜的肩头,慈爱道:“花公子啊,趁着今日大家喝得尽兴!本官就代在场各位冒昧问一句,不知为何这些年头……我们从未见过花公子呢?” 老大人这话问的不无道理,不论哪个朝代,只要是读书人就总爱聚在一起。没事开个诗会、坐而论道,所以一般有些才气的青年才俊,十里八乡都很是有名。 但这个解元公,别说有名了,众人连见都从未曾见过。 花姜放下了筷子,斟酌着开口道:“不瞒诸位,家父过世多年,在下也一直在外游学,这也是到了乡试的年纪,才回来参加科举。” 她捏造的假身份是一个过世商贾的儿子,这样一说,也便圆了回来。 席间的人见这才华渊博的解元公说话温和、彬彬有礼,忙都举着酒杯轮番上前敬酒,想要混个脸熟。 几番下来,饶是花姜酒量再好都有些招架不住。忙转过头来和赵璋说话,意图忽略那些人。 “赵兄?”假做碰了一下酒杯,花姜见他神思不属,打趣道:“莫非赵兄兴奋地一夜未眠?” 赵璋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我同贤弟一样父亲过世得早,家里三个弟弟妹妹需要养活,能得举人之名,于我来说真是一件大喜了!” 初见之时,只因他言语有失、神情倨傲,对他也并无好感。几日相处下来,发现这赵璋也不过是有些读书人常有的刻板清高习气,论起品质,其实也是善良热情的很。 花姜有些感慨,刚想再与他多说两句,便听见一旁的城主老大人酣畅淋漓道:“哈哈哈,趁此良辰美景,我们不如请年少有为的解元公为大家赋诗一首,如何啊?” 花姜:“……” …… 终于熬到了宴席结束,两人一前一后步履不稳地往回走去。 花姜深吸了口凉凉的空气,好笑道:“想我先前还以为自己千杯不醉,居然差点就被灌倒在酒桌上了,回去还是得好好练练酒量啊!” 赵璋借着醉意,往她身边靠近了半步,摇头晃脑道:“贤、贤弟,你既游学归来,住客栈也不方便。为何不赶紧买个宅子好好安家?正巧我知晓一处……” “我过两日便去京都了,”花姜笑着揶揄他,“赵兄好好看书,别瞎操心了。” “过两日……” “是啊,我在京都有要好的朋友。” “这样……” 赵璋怔愣地盯着她,直到盯得花姜都有些不自在的时候,才道了告辞。 之后两日,赵璋日日登门,不是拉着她探讨四书五经,便是一起研究八股文。 花姜本就不爱这些古板的言论,忙在第三日带着青黛快马加鞭地逃往了京都,终于让赵璋扑了个空。 “呼——”花姜赶着马车,长长地松了口气。 坐在一边啃着烤红薯的青黛,含糊不清道:“小姐啊,你走这么急,害得我都没吃饱!” 花姜斜睨了一眼青黛那张愈来愈圆的脸,嘴角抽搐道:“你早上已经吃了三笼包子了……” “可是奴婢还没有喝粥呢!”青黛委委屈屈地继续啃,“只吃干粮,奴婢是不会饱的。小姐你不要欺负人家!” “知道了……下回一定给你点一锅粥……” 第六十三章 故人叹风尘 回到京都,花姜没有急着回到云府,而是订了一家客栈,将行李都放了进去。 不,应当说从禁门出来后,她就再也没想过要再回云氏。 青黛将衣物都给细细摆好,看着自家忙前忙后的大小姐,噘着嘴疑惑道:“小姐啊,前几日奴婢坐在客栈大堂里嗑瓜子儿,就见得那些举人们啊经常聚在一起喝酒。小姐你为何不愿同他们结交啊?奴婢倒是觉得人脉广些,对日后总是好得。” “人脉广不一定就好用,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乡试。里面十有八九都是想浑水摸鱼的,一旦你真的有事,他们只会一哄而散,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青黛,”花姜拍了拍手,双眼认真地盯着那小奴婢,“我且问你,若要你和欢儿脱离云氏,同我住在一处,你可甘愿?” 小丫头惊讶地张了张嘴,猛然“噗通”一声重重跪了下来,喜不自胜道:“若、若能如此,青黛自然是千般万般甘愿!” 没有谁愿意住在一个备受人白眼的地方,守着一亩三分地也不得自由安宁。 花姜被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逗乐了,一边扶她起来,一边引着人往外走去。 “我这几年虽等于隔绝于世,却委托堂主,帮我在北郊长宁后街置办了一处宅院。宅院年岁久了,怕是要好好一番打理才能入住。你呀,就先随我去街上置办些东西,一会拿去放进宅子里……” 午后的集市委实不算热闹,两人沿着街道挑挑拣拣了半个时辰,都没能填满整个顺袋。 前面正好有一家卖笔墨的铺子,花姜心心念念他家的狼毫笔,便疾步走了进去。 青黛素来不懂这些,全被店门口趴着的一只憨头憨脑的黄白奶猫吸引了过去,小心翼翼跟在它后面进了铺子后面的小巷。 …… 待走出店铺,花姜突然被跑过来的青黛一把抓住,小丫头脸色煞白道:“少爷,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花姜见她神色大不同往日,便将人直接带回了北郊的宅子。 “到底发生了何事?” “小姐,当时我在笔墨铺子的后巷里,竟瞧见了巷头一闪而过的北疆人!” “你确定自己未曾看错?!”花姜面色凝重了下来,“这可不是信口开河的小事!” 北疆在起初被平定之时,舒志做了实打实的恶人,将鬼戎皇室毒杀殆尽。 而待到传出逃逸左贤王刺杀太子的消息后,张太后雷霆一怒,北疆的所有游牧民族尽数被充为奴隶,且被严格限制终生不得出北疆半步。 所有妄图逃出北疆的草原人,都会受得剐刑之苦,以儆效尤。 这些年在舒志的铁血手腕下,从北疆连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若真有北疆人来到了京都…… 花姜皱起了柳叶的眉尖,不是这几人有何过人之处,就一定是背后有人在酝酿什么阴谋。 “回来之前,给哥哥送信了吗?” 青黛点了点头,“送了的,大少爷身上还有传信蛊,一定知道我们的方位!” 窗外的雀鸟叽叽喳喳叫的正欢,花姜眯着眼出神地想,最近朝中并没有听闻有什么大事…… 八月十五过后是…… 她猛然睁大眼睛,八月十五过后,是一年一度的国祭! 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被云翊推门而进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虽是几日未见,却是和青年走之前没有差别的情形。 他有些微恼地将搀扶了一路的太子殿下随手扔在了榻上,看着烂醉如泥的人沉默不语。 青黛立马会意,机灵地以烧茶水为借口退了出去。 “怎么又喝成这样?”花姜上前给横在床榻的太子殿下摆好睡姿。 云翊难得不掩怒气,沉沉道:“你看他现在什么样子,今日竟跑去了青楼!万幸太后给我传信的早,若是再迟一些被那些官员发现,我看他是要怎么收场!” 少年人白净的脸上一派不安,躺在那里像个无助的孩子。 花姜不忍心责难他,便带开了话题。 “说起来,青黛今日在集市上,竟瞧见了北疆人。哥哥你可知晓此事?” “禁军前几日便来我这报备了,第一次是在渡口发现的,说行踪甚是诡异,跟了几次都跟丢了。”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云翊沉吟着开口,“暗探来报,是左贤王。” 这个消息也不算在意料之外,左贤王是唯一遗留的鬼戎皇室,处心积虑想来京都报仇,倒也说得过去…… “但仅凭他一人之力,哪有这个胆子。”云翊冷冷道:“怕又是宁王的阴谋!” 花姜顺着他的话想了下去,“依我之见,左贤王应当会利用半月之后的国祭。那时皇上和太后会出宫拜祭祖先,正是他们动手的好时机。” “未必。”云翊给她分析道:“若是那时动手,事成之后,宁王势必要和太子进行一场较量。但是京都所有兵力都在禁军手里,我在朝中,已经被他们定为太子一派,宁王这么做,根本没有赢得可能。” “那他们……” “很难说,这件事一时也看不出头绪。我会让禁军和云氏暗探加紧防范,至于其他的……先不要告诉太子。” 花姜刚理解地点点头,转眼便瞧见了已经醒酒的君夙,正睁着眼睛沉默地盯着他们。 她心头一紧,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翊哥……”他用着醉酒嘶哑的嗓音轻轻开口,“这一次不管怎样,我们放左贤王一条生路,好不好?” 云翊皱起眉头,“若是左贤王就是来取你性命的呢?你要怎样,将性命赔给他?!” 君夙昂着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赔给他也很好啊……” “啪!” 一个巴掌重重将他的脸打偏,轻慢的面容上霎时间浮现出触目惊心的红痕。 花姜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说不出话来。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哥哥从来没有对君夙有过半点不敬,虽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却始终将他放在太子的位分上。 如今这狠力的一巴掌,果真是已经气急了么…… 第六十四章 不为青云路 老旧的宅子不经打理,细闻起还泛着一股经久的霉味。 花姜放慢了呼吸,看着盛怒的男人不敢出声。 云翊气得闭了闭眼睛,声音冷冷沉了下来,“今日你既然还唤我一声兄长,我便抛却这身份,好好跟你说一说道理!” 君夙好像完全被打蒙了,只侧着脸僵在那里不动。 “怕是在你眼里,我们这些人的苦心经营,就只是一群汲汲功名的蝼蚁。” 男人微嘲地勾起了嘴角,“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多少太子党的无辜官员为你牺牲、禁军多少兄弟为了挟制宁王……被他剥皮抽筋!我知道嘉月公主的事情你怨得很,将心比心,我没说你不该怨,我也没说你要怎样怎样做,才对得起我们这些为你卖命的人……” 他慢慢冷静下来,语重心长道:“但是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一想,你的怨恨有什么用?你再不忿、再不甘,现在的世道该怎样还是怎样,会有什么变化吗?这世道是不公,是乱,是让人心寒,但也正因为这样,才需要有人站出来!只要你愿意,我和阿姜、云氏、禁军、朝野一半的能臣,全都会为你出生入死!你是整个大晋名正言顺的太子,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改变这个现状。” 正是因为没有太平,才需要有人去创造太平。 花姜拭了拭微热的眼眶,“君夙,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小姑姑去了哪里?” 少年人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双手死抠着榻边,似乎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料。 “她放弃所有嫁入西楚皇室,到最后竟只沦为了皇权争斗的牺牲品。云氏的那个瞎眼的孩子,就是小姑姑的儿子……他不是有眼疾,而是被他那利欲熏心的父皇生生剜去了眼睛!” 她顿了一顿,而后直直盯着君夙的眼睛,像是要看进他的内心,“所以我问你,你如今还是决定袖手旁观吗?” …… 将晕晕乎乎的太子送出了门,花姜命青黛一路跟着,怕人又出什么意外。 “云氏暗探和各处的禁军都在,你大可不必担心。” “这不是北疆人神出鬼没的,依左贤王对君夙的怨恨,还是小心些最好。若是出了什么事,就青黛那大嗓门一叫,也能引来更多的人,是也不是?” 花姜抓起角落的扫把,眉眼含笑地调侃了一句。 云翊见她动作,便也忙上前帮衬着,“你这是,打算搬出云氏?” “当然要搬,不仅如此,我还打算将欢儿也接出来。”花姜笑着戳了戳他手臂,“说起来,哥哥你一手把欢儿拉扯大也是不容易,以后不如就归我接手吧。你好好忙公务!” 云翊也被她逗乐了,脸色也缓了下来,“有青黛照顾,我也只是教他念念书。前些年明里暗里和家主提了几次,都不准欢儿入族学。接出来也好,也到了去私塾的年纪了。” 他拿来帕子扫了扫桌上的灰尘,又道:“我尽量在家主那里给你们争取,就不知道他的态度了。” “他应当没什么意见。”花姜自嘲道:“云氏哪里缺我和欢儿这种累赘呢?” 云翊回头看了她一眼,“现如今云亭那一辈分的,除了你我都被遣去了玄清教,云府现在也是空荡荡的。” 扫把带起地上的积灰,在窗口透出的光下肆意飞舞,花姜闻言不禁有些愣神。 云苍现在是会什么光景? 要强了一辈子、在外面风光了一辈子的云氏家主,一儿两女都相继惨死…… “家主他,如今还好吗?” “每日里修生养性,下棋喝茶的,看起来没什么不好的。” 这样啊…… 花姜盯着地面,半天没有动作。 可能在他的眼里,自己的亲生子女都是活该吧。 活该叛出云氏,活该背叛族规,甚至活该,在外惨死…… “笃笃笃”窗棱处突然想起轻敲声。 云翊抬起了头,放下手中帕子,“进来。” 身着禁军元色装束的青年随即推窗而入,跪地恭敬道:“东门王满参见副统领!” “何事?” “回副统领,统领派小人来告知副统领:一个时辰前宁王爷入宫觐见,说是抓住了鬼戎部叛逃的左贤王等人,现在正押在天牢内。皇上他……”王满有些踌躇起来。 “继续说。” “皇上认为禁军办事不力,在御书房大怒,已经罚了统领半年的俸禄……” “城里已经加强戒备了吗?” “统领已经调派过人手了。”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是!” 云翊敲了敲桌面,脸色微沉。 “禁军抓不到的人,宁王居然能抓得到?”花姜不解道:“皇上难道竟不觉着有不妥之处吗?” “皇上这些年早已被丹药方士给蒙了心,况且这件事,宁王办得委实阴险。” 花姜细细思索,“就这么看,宁王的目的并不是半个月后的国祭,而是打压禁军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这是其一,”云翊沉吟道:“还有一点,便是直接针对太子。” “针对太子?哥哥你是说,君夙会像皇上求情?” “何止求情,我看他劫法场都做得出来。”云翊按住额角,很是头痛道。 花姜摇了摇头,“未必吧,见方才君夙神色,倒是像听进去了我们的话。” “他至多听进去十分之一,”云翊暗叹,“嘉月的事情是他过不去的槛,左贤王的那条命,就算是为了嘉月,他也会保下来。” “这样做的话,宁王只需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本,君夙的境地就很危险了……” 花姜心头微紧,看来这宁王真是好手段,对敌人的七寸竟这般了如指掌。 “宁王此举一箭三雕,先打压禁军地位、再对付太子,最终让那些太子党的老臣对太子失去信心……呵,”云翊冷笑,“联合鬼戎旧部,也算他敢走这步险棋!” “哥哥有计策了?” “早有所防备,张太后也着人去打通牢狱了。”云翊拍了拍她纤细的肩膀,郑重道:“你既然执意要入仕,就好好准备会试。这些日子怕是要不太平,你尽量少出门,有什么需要的让暗探去置办。” “哥哥你放心好了,花姜都知道。” 况且,她心底暗笑,五年禁门出来的自己,不就是云氏暗探吗? 第六十五章 螳螂待捕蝉 花费了三日的时间将这旧宅子给里里外外打扫了个干净。 宅子是典型的南方建筑,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叠山理水,曲径通幽,还兼有步移景易、变幻无穷。 形式各异、图案精致的花窗,那些如锦缎般的在脚下迁伸不尽的铺路,那些似不经意散落在各个墙角的小品,无不透着清雅安静,令人心折。 不出城廓而获山水之怡,身居闹市而得林泉之趣。 花姜兴奋地将扫把一扔,看着明净的宅子咧开了嘴。 门外传来青黛高亢的叫喊,“少爷,工匠铺的人把门匾送来了,你快出来呀!” “来啦来啦!” 工匠铺的小哥人高马大,在铺子里粗野惯了,不禁多瞧了走出来的举人老爷几眼。 花姜朝他礼貌地点点头,笑道:“小哥把门匾给我吧,我来把它挂上。” 小哥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了她好几遍。 白白净净的小脸蛋,顶多到自己下巴的纤弱身量,眨巴着一双猫儿眼像个没长大的少年郎。 倒是举止之间英姿飒爽,去了几分原本的瘦弱感。 小哥毕竟是个老实忠厚的人,扶了扶自己快掉的下巴,十分陈恳道:“这点小忙,还是我们这些糙人来做得!老爷您金贵人物,就仔细看着便好了!” 就您那小身板,还不得被门匾压死!真是读书读傻了不成?! 说完就和几个随行的人搭起了梯子,其中有一个大个子还好笑地回头看了花姜一眼。 “我这是……被鄙视了?”花姜后知后觉地冲青黛小声问道。 “没错,少爷。”小丫头看热闹不嫌事大,暗搓搓道:“怎么样,要打回去吗?” “打他们做什么?”花姜不解。 “证明少爷你力能扛鼎啊,捶他个大吐血!”小丫头热血地握拳。 “……”还挺暴力…… 几个说笑间,门匾已被端端正正安在了朱漆大门之上。 门楣上是富贵牡丹纹环绕的两个烫金大字——花府。 花姜怔怔看着,心头不免泛起奇异的感觉。 自今日起,脱离云氏、文举入仕,没有尘埃落定,一切才刚刚开始。 …… 宅子最好的地点便是东厢房的菡萏居,推开门入眼的是碧叶千顷、荷香满院。 花姜毫不犹豫地雇了个马车,将欢儿安安稳稳地接到了这屋子里。 虽然云翊被朝中事务缠得脱不开身,不过他们一路上倒是畅通无阻,根本没有瞧见云苍的影子。 欢儿摸了摸覆在眼上的锦带,小脑袋左右晃了晃,好像对新环境很是不安。 花姜端着茶碗做到了他旁边,仔仔细细地瞧着这个几年未见的孩子。 走的时候才一尺多长,白白胖胖像个汤圆,如今也长得及桌案高了。 “还记得姐姐是谁吗?”花姜笑吟吟问他。 虽是这般问,却并没有指望他答得上来。 毕竟才七岁,三岁时候的事情又怎能记得清呢? 欢儿闻言动了动,小脑袋往她这边伸着,不停地耸动鼻尖,像个惹人怜的小栗鼠。 花姜抑不住心里的喜爱,笑着捏了捏孩子的脸蛋,“你这是闻什么呢?闻出我是谁了吗?” “是……”小脸蛋上有些迟疑,“是姐姐?” 花姜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地怔在了当场,随即又释怀了些。 大抵是这孩子失了眼睛,所以其他感觉都会比较敏锐罢…… 将这小小的人缓缓搂到怀里,“是姐姐,姐姐回来陪欢儿了。以后再没人能欺负欢儿,欢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要什么,姐姐都给你买来……” “姐姐!”孩子还没等她说完,便颤抖着小身子回搂紧了她,“欢儿想你……” “乖,乖啊不哭。”花姜轻抚着欢儿脸上的锦带,生深怕这孩子又流出血泪来。 “姐姐再也会不走了。” 欢儿蹭了蹭她一会,突然捂着肚子抬头道:“姐姐,我饿了!” “咦?”花姜也四处找起了人,“小青黛哪里去了?平日这个点也该上饭了……” 她放开欢儿,准备出门去瞧一瞧,便见门口霎时闪出了一道人影,黑衣黑靴的打扮,一见便知是云氏暗探。 “甲字十七,”那人蒙着面,死气沉沉开口道:“你的婢女出门约有半个时辰未归。” “十七明白,多谢!”花姜拱手行了一礼,又见他倏然消失在原地。 云氏暗探的使命并不包括保护仆从,是以现在除了干等青黛回来,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大抵是出门置办寝居了吧…… 花姜一边想着,一边往厨房走去。 “欢儿坐这乖乖等着姐姐,姐姐现在去给欢儿做吃的去。” “嗯!”孩子讨喜地点了点头,小脸上满是期盼。 无论如何,先给孩子填饱肚子再说。 厨房里有着新鲜的素菜牛肉,花姜简易地煮了一碗牛肉面,撒上点葱花,便端到了欢儿面前。 小孩是真的饿了,也不管烫不烫,就大口吸溜了起来,惹得花姜嚷着让他吃慢些。 “姐姐做的面,真好吃!”小孩口齿不清地嘟囔着,虽然看不见,却满满洋溢着幸福。 花姜心头微苦地抚着他的小脑袋,这孩子,在云氏就没过上好日子。若不是有哥哥和青黛在,怕是还要过得更苦些。 一碗牛肉面,就把你满足成这样。 从梨花小窗往外望去,天色已经越来越暗沉,可是青黛……还没有回来。 先前的暗探又从门外滑了进来,“甲字十七,少爷有令,已派禁军帮忙寻找青黛下落,着你守好府邸,不要出门!” “十七明白!” “青黛姐姐去哪儿了?”欢儿听到声音,不免焦急地拽住花姜的衣摆。 花姜安抚道:“青黛没事的,大哥哥已经带着很多武林高手去找了。欢儿不要乱想,一会过了亥时就上床睡觉,知道吗?” 到底是几岁小孩子,心思单纯懵懂,被哄上一哄就安静了下来。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个透,墨沉沉压在人心里。 花姜捏了捏额角,有些不安地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禁军都没能找到人,怕就怕将她卷入这一波还没平息的鬼戎旧部案中。 第六十六章 祸起萧墙内 亥时刚过,寿坤宫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德公公躬着臃肿的身子缓缓挪近了内殿,苍白敷粉的脸上溢着油腻的笑意,“回娘娘,太子殿下已经被锁在东宫里了,门口都有侍卫看守,这两日是绝对出不来的。” “嗯,”张太后按了按发痛的额角,从鼻尖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要是再让那混小子跑出来了,你们也不用在宫里待了!” 德公公擦了把冷汗,讨好地笑着,“是奴才们该死……” “宁王又整了什么幺蛾子?” “云副统领方才又带了一批人出宫,说是城里的鬼戎余孽开始作乱了,抓走了许多女子去。” 张太后的脸色不免又阴沉了几分,“一会云翊要是回来复命,记得和他说不必在皇上面前,检举宁王与鬼戎余孽之事。” “这……”老太监冒起了冷汗,“这,我们岂不是吃了闷亏?” 张太后撩了撩眼帘,“到底是我养大的孩子,这些年皇上虽然糊涂,心肠还是软得很。当年屠杀鬼戎皇室,他就很不快活。要不是有左贤王刺杀太子那一出,指不定皇上现在还耿耿于怀呢!如今两事相抵,宁王折腾个幺蛾子,我们从皇上那吃不了什么亏。主要是云翊啊,得好好领着禁军把这事办妥了!不可闹得再大,损了禁军的地位。” “老奴必定好好转告云副统领。” “嗯,下去吧,哀家也乏了。” “是,娘娘。” …… 花姜轻拍着欢儿的后背,一直等到孩子呼吸清浅地睡沉了才起身。 梨花窗外隐隐可现一道伫立不动的黑影,便是守在这的云氏暗探。 花姜站在原地思索良久,还是推门走了出去。 就算找不回青黛,也可以帮着禁军四处打探打探。 青黛那个时辰出门,应当是去了集市置办东西去了,除此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此时的京都已经安静了下来,街道上只有零零散散几个行人。 禁军分成了四队,来来回回严谨地巡逻着,厚重的铠甲沙沙作响。 街口一队兵卒刚走过,后方便突然闪过了几道模糊的影子。 “终于让我逮到了!” 花姜忙隐着身形,几个迷踪步跟了上去。 那几个北疆人穿过曲折的暗巷,便极快地往南郊的荒村跑着。 不对啊,花姜心里嘀咕起来,这几个北疆人怎么对街巷这么熟悉,一路上竟连半个人都没有撞到。 跟了约有一刻钟,终于显露出荒村的形貌来。 村子落在乱葬岗后山,不知道荒了多少年,那些房屋都坍塌了一半,从村门口往内看,像是个凌乱的鬼村。 那几个人鬼头鬼脑地往后面瞄了瞄,见四下无人,才聚在一起往村里走去。 走到村中间稍微完好一些的房屋外,几人打开门看了看,见里面掳来的人还在,便又关上了门开始商量起来。 花姜隐在石块后,趁他们开门的刹那将屋内的景象瞧了个遍,果然是一堆被绑起来堵住嘴的年轻女子。 那群北疆人嘀嘀咕咕了一阵,便齐齐往村外走去,恍惚间听到“吃饭”的草原语,约莫着应当是找吃的去了。 花姜看他们全部出了村门后,急忙冲上前,一把踹开了那房屋的木门。 满屋子如花似玉的姑娘皆瞠目结舌地瞧着她,有的甚至哭着拼命往后挪。 “听着,我是来救你们的,现在时间紧迫,我解了绳子之后,你们所有人立刻随我离开!” “呜呜呜、呜!”青黛两眼放光地瞅着她,头点得比谁都使劲。 花姜一面匆忙地给她们解开绳子,一面捏了捏袖中的传信蛊。 为防万一,先给哥哥报个信再说。 “少爷,就你一人来的啊!这不是太危险了,我们能跑的了吗?”刚被拿掉口塞的青黛扯着大嗓门叫道。 “我要是带着禁军一起来,哪里能找到这地方,肯定半路就被那几个北疆人给带到别处去了。别说废话了,快点帮着其他姑娘,我们得赶紧离开……” 青黛突然脸色一变,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开始打颤,“少、少爷……” 花姜脊背一凉,立马转过身,将姑娘们挡在身后。 大开的门外赫然站着那几个觅食回来的北疆人,令花姜奇怪的是,好像他们身后不远处还有一群打着火把的人。 这么多的人往这赶,难道禁军都没有发现吗? 其中一个恶毒地咧着嘴角觑她,“今儿运气真是不一般的好啊!竟来了个英雄救美的黄毛小子,啧啧,真是不知道死活!” “少爷你快跑啊,快,快走窗户!”青黛在身后使劲扯着她的衣襟,全然乱了阵脚。 “不要怕,”花姜轻声安抚她,猫儿眼毫不畏惧地直直盯着对面的人,“就凭你们几个人,也想拿住我?” 那几人闻言齐齐笑了起来,有一人半是嘲讽道:“哎,小少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可是一路的人啊!” 花姜微怔,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道中年男子尖细的声音,“来人啊,把这几个北疆余孽尽数抓进我们顺天府的大牢!” “是,大人!”一群红衣兵卒立马闯了进来,将那几个北疆人轻易制服在地。 随后竟走近把花姜团团围住,几十把清冷的剑尖齐刷刷指向她。 花姜盯着愈来愈近、身着朱红官服的中年男人,不解道:“可是顺天府的王之禾大人?” 王之禾捻了捻自己的胡须,似笑非笑道:“我的名讳也是你这鬼戎余孽叫得了的?” 青黛见状忙焦急道:“大人您误会了,我家少爷不是北疆人啊!他是来营救奴婢的……” “哦?有何证明?”王之禾倒是一副不急的模样。 “我家少爷可是回柳城的解元公!怎么会是鬼戎余孽?!” “那可未必啊,”王之禾得意地睨了她们一眼,“北疆人来到京城本就蹊跷,指不定是有何人收了好处,使手段放进来的呢!” 说着说着又看着花姜道:“我看这位解元公也未必没有嫌疑啊。” “大人……”青黛还想说话,却被花姜止住了。 她对着王之禾冷笑道:“那王大人有什么证据指证,我就是和北疆人勾结之人呢?” 王之禾哈哈一笑,“本官自然是有证据,回柳城解元公勾结鬼戎余孽,书童发现后立马来顺天府举报其不轨行为,恰巧啊,让本官抓了个现行!” 第六十七章 平白蒙冤屈 “那还真是不巧,草民只带婢女来京备考,并没有书童。” 王之禾阴恻恻地斜了她一眼,“本官说你有,那你就是有!” 心慢慢沉了下去,自己早该想到的,这顺天府怕是也归了宁王。 宁王自己勾结左贤王,将他们偷偷引到京都生事,又怕行为被云翊揭露出来,原来这掳走年轻女子的案子就是为了赶紧脱手,找个替罪羊洗清他自己。 恰巧我白白送上了门,让这些狗贼抓了个正着…… “来人呐,替本官将这卖国小贼拿下!” 青黛此时也看出了些门道来,死死拽住花姜的衣襟,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我们家少爷可是举人,你这狗官不分是非黑白构陷我们少爷!不准抓我们少爷,不准……” 那些兵卒将哭叫的小丫头扯到了一边,随即上前紧紧扭住了她的手臂。 花姜咬了咬牙,死死瞪着那得逞谩笑的王之禾。 “少爷!”青黛拼命挣扎着,“少爷你快走啊!快走……” 手臂被拧得生疼,这些官兵像是要把自己胳膊卸下来一般。 以自己的武功,即使是千人围堵也未必困得住。 可是如今这狗官已经知晓我的身份,跑有什么用?若是逃了,只怕他还会罪加一等。 花姜闭了闭眼睛,十一月份便是会试了,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岔子…… 王之禾见她安安静静也不反抗,不免多打量了这小举人几眼。 看这气派,倒是个沉稳不急躁的,学识想来也不浅。只不过嘛,既然栽倒了宁王爷的手里,你也只能认命了。倒是可惜了一个好苗子…… “留十个人把这些姑娘送回去,其余人押好这些鬼戎余孽,回府!” “是!”众兵卒收回刀剑,押着他们就往外走去。 没想到一出门,便见到京都四队禁军严严整整地列在村道上,厚重的铠甲在子夜的凉风里泛着寒光。 云翊握着重剑,不咸不淡地开口道:“王大人,这深更半夜的,在此处作甚?” 顺天府确为查案府衙,不过一向缺人缺力的,跟现今如日中天的禁军比起来,根本就是班门弄斧,一向在朝中是个鸡肋的官衙。 云翊这么问,含义已经很是明显了,这案子是我们禁军的,你们瞎趁什么乱。人留下,你们可以滚了! “哟,云副统领。”王之禾也是个滑不溜秋的老狐狸,丝毫不受禁军那浓重的压迫感影响,似笑非笑回道:“顺天府奉皇命管理京都大小案件,这不正巧,将这剩余的鬼戎余孽尽数打尽。哦,顺带还捉住了一个通敌叛国的解元公!” 云翊眼光在场上转了一圈,冷不丁道:“那还真是巧,就不知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弱书生,是怎么做到通敌叛国的?王大人又是怎么如此神通,还未到一日就把案子给破了的?” 王之禾油盐不进,老脸皮厚地装作听不懂他的话里话,“云副统领可别见这书生看似瘦弱,其实暗藏深厚武艺。细细想之,若是他没有通敌,怎么禁军巡逻几个时辰都没找到的贼窝,却被他给找到了呢?” 说完又低声下气道:“顺天府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云副统领不如就将这个案子让给老朽,分我们点功劳吧!” 花姜抬了抬眼,满脸的嘲讽,哥哥的连番质问,竟被他故意曲解成禁军想要同顺天府争功。 看来宁王手下的人,真真是一个比一个阴险狡诈。 “王大人说这话,让下官委实不知该怎么接,”云翊不动声色,“只是如今朝野皆知,皇上因为此案对禁军已经很是不满,此时再不问个清楚,下官实在不好回宫交代。” “云副统领但问无妨。” “下官不知,王大人抓这书生,可有确凿证词。毕竟是个解元公,十一月份会试,总不好耽误了人家的前程。” “那自然是有的,”王之禾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一是这解元公的书童先来我府衙举报其不轨行为,而是这其余几个鬼戎余孽也齐声指控他是同伙。如此,云副统领还有疑问吗?” 云翊的目光深深落到花姜身上,眉头紧锁成了一团。 当初不让花姜出门,就是怕她落入不察的阴谋里。宁王这个人,一向是诡计重重,先手后手,倒是把自己撇了个干净。 如今不管云翊说什么,都无法将花姜带走了。即使是搬出太子爷的名头,带不带的走先不说,只怕被王之禾这个宁王党知晓了,反倒在狱中就会把人给害死。 花姜把头低了下来,这个时候决不能让狗官看出什么端倪。 王之禾以为云翊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了,便略带得意道:“云副统领既然没有异议,那本官便将这些人全带回府衙看押了!” 他打了个手势,所有兵卒当即一并跟随在后。 想来也是第一回压了这年轻得势的副统领的场子,王之禾路过云翊身边时,还不忘带一句,“本官见云副统领对这案子也很感兴趣,不如这样,待本案开庭之日,定去派人通知您!” 云翊暗中攥紧了拳,面上冷淡回道:“那就多谢王大人了。” …… 花姜抱着膝盖坐在牢房的墙角处,听着铁链镣铐在地上缓缓拖动的声音。 远处传来凄厉的惨叫,空气是阴冷入骨的潮湿,墙头的烛火忽明忽暗地摇曳,带来日夜不分的鬼魅感,在这连苍蝇都飞不出去的地方,处处都是绝望的死亡气息。 牢房外坐着两个喝着水酒的牢役,一边划着酒拳,一边打量着她这个刚被抓进来的罪犯。 “听说还是回柳城的解元公呢!”其中一个咧开一嘴黄牙,幸灾乐祸道:“老子天天看他们那些读书人脑壳都疼,一个二个清高得跟个二大爷似的!其实啊,都是一群只有一张嘴的废物!” 另一个举起酒杯表示赞同,“你说他们吧,清高就算了,居然还敢通敌卖国!啧啧啧,这不过才是个解元公,无权无势就能干出这等事。我看啊,他的小命啊是走到头喽!” 第六十八章 柳暗待花明 顺天府的掌刑是个快卸任的的老狱吏,大概是这些年头许久没接到这么大的案子了,次日一大早便来到了牢里,兴味盎然地打量着被架起来的花姜。 那掌刑翻了翻手中的案簿,“回柳城解元公,花姜?” 花姜垂着眼帘,并不答话。 “你犯得罪呢,也不必我多费嘴了。”他笑了一声,“不过这按照惯例呢,我还是得问你一句。勾结鬼戎余孽、通敌叛国的罪名,你是认还是不认?” “无中生有之事,为何要认?”花姜没有抬头,散落的碎发遮住了面容,让人看不清神情。 掌刑嗤笑,起身走到她面前,手按在花姜肩膀上,“年轻人啊,不要太过刚硬。有些事情,还是看明白点好!顺天府的刑罚虽不像大理寺那么全面,但是对付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书生,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废话什么,要上刑你上便是。”风轻云淡地语气,好像被押在这里的根本不是她一样。 对方微微冷笑,退开了半步,“认与不认你都是一个死字,还犟什么呢?认了之后,你还可以免去这严酷的刑罚……” 花姜闻言抬了抬眼,“既然认与不认都是一个结果,掌刑大人还逼草民作甚?!” 嗓音如碎玉铿锵,带着十足的轻蔑。 认与不认自然不同,自己不认,那便是被折磨死了,也只是个冤案。若认了,怕还只是遂了宁王的意,到死都死不安心…… 掌刑沉默了一瞬,声音仿佛带了一丝丝怜悯,但在这个窒息闷热地暗室里,却只显得诡谲:“鞭刑只是最轻的,我有的是让你这个解元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 “说够了吗?”花姜半昂起了下巴,淡淡道:“不必劝了,我绝不会认罪的。” “既然你非要敬酒不吃,那我也没办法了。” 掌刑阴测测说了一句,接着又逼近她,执起花姜的右手手腕,欣赏似得看了许久,笑吟吟道:“这手长得呀真是不错,定也是能写出锦绣文章的,你说要是废了,会不会太可惜啊?” 寿坤宫内。 张太后盯着笔笔直直跪在殿内的云翊,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疲累的揉了揉太阳穴。 “云翊,你要哀家救人不是不可以,但是你总得给哀家一个救人的理由吧?” “回太后,此人乃回柳城解元公,文章学识皆是上等。若是我们对其有了救命之恩,日后朝堂上定也会多一个得力助手。” “少来这套!”张太后接过德公公递来的茶盏,蹙眉道:“这种不可预料的理由,绝不会值得你云翊,火急火燎地来跪求哀家。” 她顿了一下,又换了种安抚的语气道:“况且如今皇帝对这事十分敏感,最好的法子便是我们不要去触那个霉头。” 云翊心内焦灼,眼眶都充了血,慢慢哑着声音道:“请太后娘娘恕罪,只因那人……是臣的旧友,求娘娘……” 张太后斜睨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看来你今日,是不愿意向哀家坦白了!这些个年啊,哀家就是看中你的诚恳,凡事绝不撒谎。如今你破天荒来求哀家一回,便是念在你对太子忠心耿耿的份上,哀家也得帮你不是?” “多谢、多谢娘娘!” 云翊心中微微安定,忙俯身行了个大礼。 “先别忙着谢!” 张太后被他这平日难得一见的激动模样逗乐了,轻笑道:“此事不过两个法子,一是哀家直接找皇帝求情,成与不成很是难说,且保不得宁王会利用此事,再往我们身上泼脏水。二嘛,便是你立刻把那迷惑皇帝的方士给手刃了,来一招偷天换日,让暗探顶着方士的皮子,给皇帝占个星象什么的,不就把此事解决了吗?” 云翊皱眉思索,张太后说得轻巧,但是那方士的住处便在皇帝寝宫不远,想要不知不觉地杀了他换人,本就难上加难。而且这样一来,就不知阿姜会在牢里吃多少苦…… “如何?”张太后微笑道:“这事就交给你去做,别人做了哀家也不放心。” 早知道太后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却也没想到竟冷血如此。连为自己去皇上面前说一句话,都是不愿。 此时还要借自己的手,去除了那些方士。 云翊动了动嘴唇,清晰道:“太后妙计,臣……这就去办。” …… 皇帝接过小道童手里的金丹,左看右看,心爱不已。 坐在下首的李道长瞧着他那副模样,一边仙风道骨地捋了捋胡须,一边在心底暗暗嘲讽。 “道长啊,”皇帝虽心中激动不已,到底面上还是矜持道:“不知这次的仙丹,有何功效呢?” “回陛下,此次的金丹采融雪之水,由七七四十九道工序炼制而成。服下一颗,便可延年益寿,滋补气血。” 还没等皇帝感慨完,外殿的小太监便举着张奏折跑了进来,“皇上,顺天府府尹王大人递了张折子来。” “哦?拿给朕看看。” 皇帝难得好心情,也不似平日般拖欠公文,摆开朱砂笔便读了起来。 “这回柳城解元公,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做通敌叛国这种事?” 不曾想顺天府竟也查了个大案,皇帝震怒之余也懒得再看,“来人,告诉王之禾,择日便斩了那什么解元公!” “陛下稍待!”李道长微微起身,皱眉道:“方才贫道听说,陛下提到回柳城?” “没错,道长有何指教?”皇帝被他这一问也疑惑起来。 “实不相瞒,昨夜贫道在占星台似乎看到了异象,按照天星北斗的方位,贫道推算,此异象便是落在那回柳城!” “异象?”皇帝来了兴趣,“所以道长的意思,不也正好印证了那解元公的罪名吗?” 李道长摆了摆手,正色道:“非也非也!此异象乃是文曲星异动,直直泛光,与紫薇帝星交相辉映啊!” 见皇帝陷入了思索,李道长又忙道:“贫道昨夜观之还不太明白,今日一听奏折呈报之事便立刻恍然大悟啊!陛下请想,如今回柳城可配上文曲星的,又恰逢命途生变的,不就正巧是这位解元公吗?所以陛下千万不可贸然定罪,此星有辅佐大晋气运之势,贫道断言,这解元公必定是受到了奸人构陷!” 第六十九章 枉受牢狱苦 青黛领着欢儿齐齐跪在了云苍的书房门外。 从晨起一直到午时,因为云苍的拒见,两人就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膝盖已经疼到麻痹,沿着脊椎往上,让小丫头无力支撑。 欢儿紧紧拽着青黛的衣袖,小脸煞白道:“青黛姐姐,欢儿好疼,欢儿不想跪了……” “小少爷,”青黛将孩子抱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您靠一会,一会就好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云苍突然推开了房门,站在门槛处,清明的眼睛直直瞧着这凄苦的主仆二人。 青黛立马跪伏在地,流泪道:“求家主救救小姐吧!小姐如今被顺天府狗官诬陷,在牢里生死未卜……恳请家主开恩,救救小姐吧!” 说完便重重开始磕头,一声一声听得人心里发慌。 欢儿不能视物,只是害怕地抓紧了青黛的衣袖,小脑袋不安地动着。 “你不必在这求我了。”云苍面上没有表情,“我早已退任宰相一职,如今朝堂之事我管不着,你从哪里来便回去罢。” 青黛缓缓直起身来,难以置信道:“家主,小姐可是您的孙女,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吗?!家主虽已退任,可是余威犹存,只要您说上一句话,那……” “住口!”老爷子似是怒了,眯起眼睛不耐道:“你一个婢子,竟敢如此同我说话。我且告诉你,她花姜自从另立门户开始,便与我云氏再无瓜葛!是生是死,那全看她自己的能耐。” 青黛面上一片死灰,却任就不死心地拉过欢儿,颤声道:“家主,就算您看在小少爷有疾的份上。若是没了小姐,小少爷该怎么活啊……” “背叛云氏孽女所生,我过往留他一地收容已是越界,小少爷?”云苍冷哼了一声,“这个孩子与我云氏没有干系!” “家主,奴婢求你了……”青黛见他转身便要关门,立刻起身想拦住云苍,却因为磨烂的膝盖,腿一软摔倒了地上。 青石板的地面,将她整个人摔得像是要散了架,毒辣的日头晃过,青黛终于不支,闭眼昏了过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牢房的烛火已经燃尽,四周一片昏暗。 花姜发现自从待在这里以后,白天与黑夜并没有什么区别。 随着对时间的迟钝与麻木,身体对于疼痛的感知反而愈来愈强烈。 鞭子是浸了盐水的,抽到身上撕开皮肉一样得疼,现在血一凝结,就开始有些发痒。 花姜想伸手去挠,可是双手都被牢牢拷住,根本无法动弹。 她扯了扯苍白的嘴角,五年禁门生活,受的伤痛没有几百道也有几十道了,哪次不是以皮开肉绽收场。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只要不被发现自己的女子身份,就没关系。 唯一难忍的便是伤口无法上药,这个地方又阴冷潮湿,只怕要落下病根了…… 她闭上眼睛,想些别的事情,以此转移注意力。 没等她安静一会,牢房外又响起脚步声,掌刑凑到她耳边,“我记得我说过,鞭刑只是最轻的。” 花姜垂着头,没有说话。 对方轻笑一声,摸上她被镣铐拷着的右手。 从手腕开始,慢慢摩挲到指骨,然后猛然往外一撇。 “!!”她死死闷哼一声,面容抽搐扭曲,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整张脸开始惨白。 掌刑愉悦道:“感觉如何?人们都说十指连心,肯定是很疼的吧。如果你现在认罪呢,我立马给你找人医治,十二个时辰内接上,以后还是可以活动自如的。” 他顿了一下,又阴测测靠近她,“但是如果你还不认,顺天府比这难受的刑罚多得是,我可以一个一个让你试一遍!” 好疼。 这种疼痛已经不是简单的皮肉之苦,像要刻进骨子里去,牵扯着心尖一抽一抽,大滴大滴的冷汗不停地往外冒,花姜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不要叫出来。 不如就这样认了吧,右手若是废了,日后再不能执剑、再不能吹笛,甚至再不可能给哥哥做饭…… 不,不能认!我努力了这么久,在禁门里苦苦煎熬了五年,一旦今天认了罪,从此身败名裂、万劫不复,自己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两个声音不停地在心里吵闹,花姜疼得恍恍惚惚,思绪好像飘到了那天的杨柳亭,看到哥哥浑身是血,无力地瘫在地上的样子…… 不,这次回来,决不能轻易放弃,再熬一熬,为了哥哥…… 花姜微微扯了扯嘴角,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无罪之人,绝不认罪。”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右手无名指也断了。 掌刑啧啧称奇,“这次算老朽看走眼了,原来不是弱书生,是块硬骨头啊!有点意思,你这么硬气,想必断个右手也不在意,不如我们来点更好玩的,你听过插针吗?” 他笑吟吟又道:“就是那种,用针线插进手指甲缝或者你的腰腹,会让你疼得锥心刺骨,想立刻死过去的刑罚呢,如何?” 花姜的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 御书房。 皇帝捏着他的宝贝金丹,沉吟道:“所以依李道长所见,朕应当下旨放了他?” 李道长不禁一愣,这皇帝听了自己的话,居然不下令彻查此事,这么问自己,竟是一副完全不想管的表现。 他顺水推舟道:“是啊陛下!为了大晋的气运,为了您的帝星长明,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说完,那道长还一挥拂尘,端得是那般仙风道骨做派。 皇帝早已被这些东西整得五迷三道,一听到影响自己的帝星,立刻唤来伺候笔墨的小太监,“传朕旨意,让王之禾那个老家伙赶紧放人!真是要气死朕,顺天府这些年什么案子破不成,就会给朕找麻烦!” “陛下息怒。”李道长安抚一笑,“修行之事讲究心境平和、物我不扰,切不可这般任由喜怒露与外。” 皇帝忙换了一副面孔,虚心道:“是朕大意了,日后必定谨听道长教诲。” 第七十章 以酒慰风尘 头像要裂开一样的痛,脑海中凌乱的记忆不停浮浮沉沉。 我好像记事的很早,早到有时候还能忆起被娘亲抱在怀里时,她身上阵阵的荼芜香味,暖暖甜甜的,经常出现在梦里。 曾经这是很让我引以为傲的事情,尤其是在父母尚在、天伦和乐的时候。奶奶会抱着我同我一起说起幼时,她每每总会被我良好的记忆所惊讶,然后便会温柔地捏捏我的脸,如春风般和煦的笑着。 恍恍惚惚的,就像冬日里融融的炭火。 可是如今,这些全是压在心头、令人窒息的噩梦,是夜深惊醒时最不愿回首的过往。 脑袋的疼痛完全让花姜感知不到外界,自己像是在无边的黑暗里踽踽独行。 一个个片段飞快闪过,最后停在了一个暖洋洋的春日里。 自己像往常一样逃了族学,四处在府里躲着仆从乱转,想要扑几个蛐蛐晚上拿出来玩。 廊那边突然出现了小姑姑的身影,拎着一个药箱,正同一群婢女急匆匆往南院走去。 “小姑姑怎么了?”花姜嘟囔一声,捡起小竹筒静悄悄跟了上去。 穿过几个院落,一行人竟赶到了府门口,七手八脚地将一辆马车围在里面。 马车不是很显眼,看着不像府里的,简易低调,好像是要掩饰什么。 花姜躲到花丛后面,探出一双猫儿眼偷偷瞅着。 先挑开门帘出来的是穿着暗色广袖云纹衫的云苍,他低头跟小姑姑说了几句话,便从马车内扶出来了一个血迹斑斑的人。 小姑姑见状也很是心疼,忙上前搭着手。 那是个少年,从这个角度看去,好像是穿了破破烂烂的铠甲。 云苍低了地手臂,正巧让花姜瞧见了少年的正脸。 那是怎样一张脸,花姜觉得自己搜刮尽脑子里所有的诗词,好像都不足以形容那种惊艳。 只是觉得仿佛看见了从画上拓下来的眉目,虽然有些苍白,却直直烙进了她的心里。左脸边的几抹血污,给那清隽的面容添了几分颜色。 我见过很多好看的人,却从没有一个,只一眼,就夺了人的心魂。 她慢慢屏住了呼吸,手脚仿佛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了,愣愣地瞧着那行人扶起少年越走越远…… 场景一变,又倏然回到了五年前的杨柳亭。 昏红的残阳下,少年躺在黑红的血泊里,双臂上满是被他自己割开的深深伤痕,明明已经到了极限,却还是强撑着将红玉笛塞进了她怀里。 笛子被我放在哪儿了? 是……一直在腰间,笛子呢?! 花姜猛然睁开眼睛,想要摸摸腰间,却被右手疼得直颤。 好的,以下是作者的话了: 不知道自己真正有多少野生读者,能看到这里,相信你对我这本书也算是真爱了,首先在这里给你鞠一个九十度大躬。谢谢! 这本书我很喜欢,是很久以前构思的一个故事,可惜因为很多原因(主要是家庭问题和个人问题),这本书可能要先断在这里了,不是说以后都不写了,而是不像以前那样日更了,几天一更作者菌也不能说得准,抱歉! 最后真诚感谢开书以来一直支持我的小可爱们,嗯,我这人不太会说话,总之呢,谢谢谢谢谢谢~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