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云天》 第一章 多事之秋 前汉历永寿三年,大司马楚雄谋反,帝桓怒而灭其族,举世皆惊。 此案才过七日,当今圣上之弟、广陵王刘谨又被削去王爵,流放边关,真可谓多事之秋。 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的早,尚是十一月初,洛阳便已是白雪皑皑,一片肃杀的景象。天气甚寒,连街中坊市都分外冷清,不见了往日那熙熙攘攘的人流,也没有了小贩们不绝于耳的叫卖声。 …… 洛阳之地是为帝都,自先帝始,风雅之风盛行,各地文儒士子齐聚于此,三五成群,吟诗作对。 然士子尽好风流,随之便产生了烟花之地,此间女子却不卖身,仅供士子在此寻求红颜知己。历经数十年的发展,如此行当更是繁华至极,其中女子皆是倾国倾城之色,且才华比之容貌更甚,一时之间令士子们趋之若鹜,这其中又以沉仙楼为最。 沉仙楼取意为天上神仙在此皆要沉迷,何况是凡人!不过确也名副其实,沉仙楼之女子个个有闭月羞花之貌,又精通八艺,但向来只以文采论英雄,遂座上之宾皆是鸿儒之士。 若没有真才实学,仅是附庸风雅,就算豪门贵族也要被拒之门外。如此一来,却更是让世人所仰慕,但凡有些才华的士子皆向往之。尤其是那名媛邹玉娘,曾有人出价黄金万两,只为一睹其芳容。 所谓盛极必衰,就在三日前,当今圣上之弟、广陵王刘谨贬谪一案,沉仙楼牵扯其中,皇帝刘桓盛怒之下,发令封锁所有烟花之地。往日门庭若市的烟花之地,此时却也是门可罗雀。 广陵王刘谨为先帝十二子,当今圣上刘桓最小的弟弟,其自小天赋异禀,甚得先帝宠爱,却不好政治,偏爱琴棋书画,舞文弄墨风度翩翩。自十八岁封广陵王,更是狂放不羁,日日流连于烟花之所。 由于从小受皇室礼仪熏陶,刘谨风采过人,加之确实才华横溢,竟独得沉仙楼名媛邹玉娘芳心。邹玉娘更是为了刘谨闭门谢客,这无疑就开罪了诸多的贵官甲胄,最紧要的是那邹玉娘竟还有了身孕,为其产下了一子! 于是有人就借此机会大造谣言,称广陵王为风不正,败坏皇室威仪,百姓对此愤怒不已,若不处置,恐民间有变! 为息众怒,皇帝刘桓便欲强行拆散,岂知二人早已互许终生,怎会如此轻易就范?无可奈何之下也就默然许之。 怎知大司马楚雄谋反一案后,刘桓一改常态,竟旧事重提,削去了刘谨王爵之位,将俩人发配至边关充军,甚至迁怒于烟花之地。尽管以圣旨诏令天下,妄议者严惩不贷,但一时之间流言蜚语不断,人人自危。 坊间就有流言起,莫不是广陵王与大司马楚腾苟同谋反,然皇上重兄弟之情不忍杀之,只得将其发配边关。 …… 就在寥无一人的城中道上,忽然见一锦衣公子与一佩剑随从驭马急行。 “广陵王既已被流放,王爷何必以身涉险?” “楚腾,此事非同小可,眼下你身份微妙,且与谨弟同行,远离了这是非之地吧!” “王爷!万万不可,当下之际教我如何能安心离去!” “唉!此事我自有决断,眼下只望莫被宵小之辈察觉!” “这……” “不必多想,快快赶路便是!” 言罢,俩人快速挥动手中短鞭,马儿在鞭策之下,似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切,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眨眼间城中又恢复了死寂,只待那雪地上一道道的马蹄印,也慢慢地被大雪覆盖。 …… 城外十里坡,也是一锦衣公子,兀自站在雪中朝洛阳城方向张望。其身后官道上停着一辆马车,车顶已是一层厚厚的积雪,车夫也是冻得瑟瑟发抖,看样子已是停留了小半时辰。 这时,一纤纤玉手从马车中探了出来,缓缓地撩起帷幕。从那微微掀起的一角看去,里面的女子明黄色的罗裙着身,十指纤纤,肤如凝脂,雪白中透着粉红,似乎能拧出水来,唇绛一抿,嫣如丹果,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一颦一动却又透露出万种风情。女子怀抱着一襁褓,里中婴儿尚及数月,正酣然而睡。 “谨郎!外面甚寒,你且进车来等候吧!”声如莺语,倒也配得上那绝美的容颜。 那锦衣公子闻声转头,看向车中佳人,柔情一笑,细声道:“玉娘,你毋须为我担忧,还是快快放下帷帐,免得进了寒气,我所等之人应该就要到了!” 说完,锦衣公子回过头去,抖了抖肩头落雪,又巍然不动,仿佛入了定一般。女子眉间微锁略显神伤,又看了看怀中婴儿,无可奈何只得放下了帷幕。 此锦衣公子正是被流放的广陵王刘谨,三日前,一道圣谕之下,他便一无所有,只是临走之前,还望能与孪生胞兄刘训见上一面。 “驾、驾……” 片刻后,寒风雪夹杂着阵阵御马喝声呼啸而来。刘谨闻声而动,上前两步,翘首眺向前方,只见有两人两马疾驰而来,他嘴角轻咧,强颜欢笑地迎了上去。 “王兄!” “谨弟!” 锦衣公子未待马匹停定,便跃身下马,奔上前去,此公子便是刘谨胞兄武陵王刘训。兄弟俩人互端着手臂,相互凝视,良久无言。 “王兄,此一别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刘谨看着眼前这个只是大自己片刻,却不知替自己挡了多少风雨的胞兄,热泪盈眶。 刘训心中也甚不是滋味,将目光引向身后道:“谨弟,切莫如此消极!事情远不是你想的如此简单。此乃楚腾,此行有他护送,必保你一家周全!” 这楚腾本是大司马楚雄幼子,自小便跟随在刘训身边,与之的感情甚过了对其家族。知楚腾身份之人,当今世上仅剩刘训一个,如此也就逃过了灭族之祸。楚腾虽只是武陵王府一普通家丁,但其身手极为厉害,也是刘训最为信赖之人。 如今楚腾身份敏感,刘训便想也不想就安排其离京,有楚腾护送胞弟,他也甚为安心。 “草民楚腾拜见广陵王!”楚腾也是闻声上前躬身拜会。 刘谨并未在意这楚腾,而是苦涩一笑,黯然道:“如今我乃一介草民,哪还是什么王爷!” 刘训无奈一笑,只道:“你倒真是心宽的很!” 此一言直教俩人如丈二和尚,一片茫然。刘训却又是话锋一转道:“谨弟可知,如今我皇室子弟封王却不封地是为何?” “不知!”刘谨更是不解,连连地摇头。 “唉!但愿皇兄的决定是对的!”刘训也不解答,只是兀自言语一番,耳后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与刘谨,说道:“谨弟,你此去边关,待见到那戍边大将军丁典,且将此信交予他!” 刘谨一头雾水的接过书信,本想从上面得到些许答案,却见信封上无半点文字,只得将之收入怀中就此作罢。 “事不宜迟,你们且速速上路吧!”说罢刘训诀别般翻身上马,又调转马头呼啸而去。 “王兄保重了!” 刘谨看着胞兄渐渐远去的背影,矗立在原地,久久不能释怀。 “王爷!我们还是速速动身吧!”楚腾虽是不明所已,但对刘训的决定是绝对的服从,见刘谨良久不动,便上前劝道。 刘谨一阵苦笑过后,也就转身上了马车。那车夫早就冷冻难耐,见终于可以动身,便迫不及待地挥起了马鞭,而楚腾则是驭马跟在车后。 楔子 离京 后汉皓文帝永寿三年,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的早,尚是十一月初,洛京便已是白雪皑皑,一片肃杀的景象。 天气甚寒,连街中坊市都分外冷清,不见了往日那熙熙攘攘的人流,也没有了小贩们不绝于耳的叫卖声。少有的行人都是裹得严严实实,匆匆而行,看表情似乎也对这磨人的天气很是厌烦。 就在那积满落雪的城中道上,忽然见一身着貂裘大衣的锦衣公子与一佩剑青年驭马急行。 “公子!眼下形势逼人,你何必要以身涉险!” “你这是何话!玉娘离京,难道我不该相送吗?” “只是今日乃那女人的寿辰,在下以为……” “哼!那又如何?只不过是让他们多些口舌罢了!” “可是……” “不必多虑,快快赶路便是!” 言罢,俩人更加快速地挥动手中短鞭,马儿在鞭策之下,似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切,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眨眼间城中又恢复了死寂,只待那雪地上一道道的马蹄印,也慢慢地被大雪覆盖。 …… 皓文帝初继位时,后汉国力便达到了鼎盛,国内常年无战事,民间重文轻武,风雅之风盛行。洛京之地是为帝都,所以各地翩翩公子皆齐聚于此,三五成群,或吟诗作对,或饮酒为乐,不尽风流。 如此便产生了烟花之地,此中女子却不卖身,仅供风流才子来寻红颜知己。历经数十年的发展,此间行当更是繁华至极,其中女子皆是倾国倾城之色,且才华比之容貌更甚,一时之间令才子们趋之若鹜,这其中又以沉仙楼为最。 沉仙楼取意为天上神仙在此皆要沉迷,何况是凡人!不过确也名副其实,沉仙楼之女子个个有闭月羞花之貌,又精通八艺,但向来只以文采论英雄,遂座上之宾皆是鸿儒之士。 若没有真才实学,仅是附庸风雅,就算豪门贵族也要被拒之门外。如此一来,却更是让世人所仰慕,但凡有些才华的皆向往之。尤其是那名媛邹玉娘,曾有人出价黄金万两,只为一睹其芳容,却不可得。 论起翩翩公子,又以洛京三公子最为出名,世人皆知。其中谨公子之文最甚、盛公子之辩次之、宽公子之剑为末。 宽公子梁宽,乃前大司马、镇武侯梁雄之孙。当年梁雄父子边关退敌,战功卓著,那在沙场上磨砺而出的楚家剑法,更是独步天下。梁宽之所以能名列三公子之一,必然也是有些才华,只不过剑法更为突出而已。 盛公子许盛,乃当今司徒公许玄独子,巧舌如簧,极具辩驳之才。每每才子论道,皆是妙语连珠、语惊四座。 倒是那第一的谨公子最为神秘,世人只知其他两位公子皆隐隐以其为首,更是凭着一首《笑云天》,俘获沉仙楼名媛邹玉娘的芳心,才子佳人的故事一时里被广为流传。 俩人情投意合,邹玉娘更是为了谨公子闭门谢客。一来二去那邹玉娘竟有了身孕,并产下一子,这无疑更是令诸多的贵官甲胄眼红,哪知谨公子却在此时销声匿迹。 邹玉娘对这谨公子如世人一般所知甚少,却是用情至深,不强求任何名分。甚至就在昨日,谨公子突然来到了沉仙楼,也不言明缘由,仓促之下就要安排邹玉娘离京,她更是毫无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 城外十里坡,只见官道中正停着一辆马车,车夫冻得瑟瑟发抖,而车顶已是一层厚厚的积雪,看样子应停留有小半时辰之久。 这时,一纤纤玉手从马车中伸了出来,随之帷幕便被缓缓地撩起,只见一怀抱着襁褓的女子探出头来,向着洛京方向翘首张望。 这女子肩披着锦绣斗篷,一身明黄色的罗裙,十指纤纤,肤如凝脂,雪白中透着粉红,似乎能拧出水来,唇绛一抿,嫣如丹果,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一颦一动却又透露出万种风情。 “黎叔!谨郎还没来吗?”声如莺语,倒也配得上那绝美的容颜。 那车夫冻得老脸通红,似是有些不快,抱怨道:“小姐别等了!这都半个时辰,别怪老奴多嘴,他是不会来了!” 见女子并不言语,只是黯自神伤,车夫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你身子本就孱弱,小公子又才三个月!这时不时地掀起帷幕,窜进去寒气要是着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女子眉间更是紧锁,极为失落,她看了看怀中婴儿,很是忧伤地说道:“唉,那便走吧!” 说完,女子又眺了眺洛京方向,见道上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无可奈何只得放下了帷幕。 “驾、驾……” 就在这时,阵阵御马喝声在风雪的裹挟之下呼啸而至,女子闻声猛地掀起了帷幕,不顾已然启动的马车,抱着孩子就欲跳下。 车夫见状速速拉停了马车,正欲责怪,却看到女子期盼地模样,一时又狠不下心来,最后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声。 “谨郎!” “玉娘!” 那锦衣公子也甚是急切,不待马匹站定,就跃下马来奔了上去,俩人一同护着孩子,相拥在了一起,这二人便是谨公子与邹玉娘无疑了。 良久,邹玉娘才缓缓离开谨公子的怀中,泪眼婆娑,含情脉脉地道:“谨郎,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谨公子也是随之动容,他面带怜惜地拭去了佳人的泪水,又挑开襁褓,看着孩子谦声道:“都是我不好,害玉娘你要遭此奔波之苦,还有我们这年幼的孩儿!” 见谨公子一脸的愧疚,邹玉娘却是坚定道:“我知道谨郎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随了谨郎,我从不曾后悔。” “唉!” 此时的谨公子心里更加的不是滋味,恨不得不顾一切地与佳人同去,可是自己却做不到。他慢慢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予邹玉娘,柔声道:“玉娘,此一别实在是迫不得已啊!这方手帕且与你留个念想,此中有着一枚玉佩,便留给我们的孩儿吧!” “公子!时间差不多了!” 邹玉娘纤手微颤地接过手帕,还未言语,便只听远处那佩剑随从的呼声传来,她知道就要与爱郎分离,泪水顷刻间就怦然而出。 谨公子的眼中也是布满了泪水,他却微微仰头,没有让泪水流下。他知道,若是自己越优柔寡断,玉娘就会越舍不得。 终于,他似是狠下了心来,忽地转身而去,只留下了一句:“玉娘保重了!若有机会,即便是天涯海角,我也会寻你回来!” “谨郎!” 邹玉娘想要极力地挽留住爱郎,张开嘴来却只有那轻声地呼唤。她的心绞痛至极,她对爱郎一无所知!她不知道爱郎为什么要让自己离去?甚至连孩儿的名字都没来得及取! 兀自矗立了许久,邹玉娘擦去了眼泪,缓缓地将手帕展开,只见那玉佩通透无暇、浑然天成,上面郝然一个‘谨’字。 而那手帕之上,字体意态跌宕,悲伤之情呼之欲出,正是写着当初的那首《笑云天》:旧日王侯堂前燕,只待双飞早。虽为薄情锦衣郎,卿不在、思何杳?断肠声里度残年,不如随去了。所求莫过自由身,纵情歌笑楚天遥! “所求莫过自由身,纵情歌笑楚天遥!孩儿啊,以后你就叫作楚天遥吧!” …… 半月过后,时年永寿四年,正月伊始便有圣谕昭告天下:太子放浪形骸、不分尊卑,实难为我后汉之储君,故废去太子身份,禁足东宫,储君之事再做定夺! 第三章 五鹿山 “王爷!” 楚腾一身大呼,便飞奔上去探查,发现刘谨已是鼻息全无,当下就恼羞成怒。他自刘谨手中取过佩剑,缓缓而立,双目喷火般瞪着褚燕,突然大喝了一声,怀抱着婴儿就杀将了过去,那婴儿似是知道了父母双亡一般,此时哭得更甚。 褚燕这才恍然惊醒,突然想起了刘谨死前所言,惊呼道:“你竟是楚家余孽!” 楚家本就是将门,其子弟个个皆是战力超绝之辈,此时的楚腾那似要吃人般的狰狞模样,更是让人心生怯意。褚燕慌忙招呼左右迎了上去,又调转马头退至众人身后,这才甚觉心安。 那楚腾本就是身手了得,此时又是满腔的怒火,那些禁卫军哪是其一合之敌!瞬息间便就有十数人被斩杀在地,尸首分离。 “弓箭手伺候!” 褚燕的声音明显有些慌乱,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还会有楚家之人在此,只觉事情有些棘手。又想到自己这边仍是有百余来人,这才鼓起勇气没有退却。 “嗖嗖!” 一轮箭雨破空而来,楚腾迅速止住了冲势,凌空接连几个翻身落地,只觉一阵剧痛传来,原来肩上中了一箭。 楚腾眉头微皱,似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负伤。忽然他反手握住箭柄,用力地一拔,“噗嗤”一声,那箭头竟将血肉也勾带而出,他却连眼都未眨一下,只是用力一甩,那箭羽便直直射进了一禁卫军的咽喉,那人当场毙命,这寸劲可想而知。 “咝!”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如遭遇魔鬼般唯恐避之不及。 “该死!给我上!” 褚燕也甚是心虚,疯狂地挥舞手中马鞭,生怕自己暴露在了阵形之外。众禁卫军在鞭策之下这才稳住阵势,如潮水般慢慢向前涌来。 楚腾正欲大杀一场,以泄心头之恨,这时那婴儿却渐渐没了哭声,楚腾小心察看,才发现孩子气息微弱,随时都会夭折一般。 不行!我得保住这小娃娃的性命。楚腾又想起了刘谨临死前的场景,只觉心烦意乱,大喊了一声:“褚燕!你这狗命我来日必取之!”却是收起了佩剑,向那林中遁去。 “逆贼哪里逃?” 褚燕明显只是虚张声势一番,他嘴上虽如此喝斥,却是挥手止住了跃跃欲追的众禁卫军,心中更是左右寻思。这杀神好容易自己遁去,还是别招惹的好。况且眼下两人已死,而那小娃娃似乎也中了一箭,如此稚嫩的年纪怎能活得过去?自己也算是完成了任务!倒是那楚家余孽,此事绝不简单,得尽快向公公禀报! 如此一来,褚燕也就没了追意,便收拾好两人的尸首,带着禁卫军众人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楚腾抱着那婴儿一路狂奔,心中想起了武陵王的嘱托,眼下哪知情况竟变得如此糟糕,广陵王夫妇俩已然殒命,孩子又受了重伤,眼看就活不成了,这可如何是好? 如此一想他更是心神不稳,只觉举步维艰,回头却不见禁卫军追来,便停下了脚步。他轻轻撩开襁褓,发现孩子那尚及指粗的右臂,已然被箭羽伤透,好在已停止了流血。这孩子倒甚是顽强,安然地闭着眼睛,依旧保持着微弱的呼吸,就如同熟睡一般。 楚腾稍稍舒了口气,哪知那孩子竟又开始哇哇大哭,顿时间便又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见孩子哭个不停,楚腾猜想着,这小娃娃是不是饿了?可眼下又没有食物,再三权衡,楚腾当即就将自己的食指咬破,放入了孩子口中。 虽是人血,但眼下也是不得已为之。婴儿本就脆弱,又不幸遭受了箭伤,若是还不能进食,怎能捱得下去?这方法倒也奏效,孩子吮吸了一阵,便又憨然睡去了。楚腾苦笑着摇摇头,只觉自己更是虚弱了。 不行!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我得尽快寻一处医馆,一定得把孩子救活,也算是给广陵王一个交代!楚腾又开始了狂奔,大雪封山,他也分不清方向,只望老天能眷顾他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楚腾只觉两眼发黑,脚步越来越沉,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便滚落了下去,只是下意识里却死死地护住了孩子。 …… 白水城东侧三十里处有一五鹿山,此间庙宇众多,每月十五皆会举行庙会,热闹非凡。今日恰逢十五,不知为何,五鹿山庙会却是一改常态,香客甚少。就在白茫茫的大山之中,行人罕至,这时却见一仆从架着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之中,坐着一家三口,其中的小女娃约摸三岁模样,是一刻也不闲着,在爹娘怀中钻来捣去,甚不安分。男子一身风雅打扮,衣着不甚华贵,举止之间却透露出书生气息,想必是个读书人。女子略添粉黛,虽不是闭月羞花之貌,但也称得上小家碧玉,温婉秀美。 “雪儿!今日那庙会可是好玩?” “哼!亏爹爹说的那样精彩,还不如家中有趣!”小女孩三岁撅着小嘴,一副埋怨模样,甚是灵动。 “……” 男子无言苦笑,自己原先整日称道庙会人多热闹,小丫头才是来了兴致,不顾天寒地冻也要去瞧上一瞧,哪知今天却是恰巧相反!莫非这小丫头还因此记恨上我了?男子一脸黑线地看向对面的女子,却见女子也不言语,只是幸灾乐祸的笑着。 突然,只觉马车停了下来,男子便提声问道:“阿才,怎么停下了?” 那赶车的仆人扭头撩起了帷幕,答道:“公子!前面道中好像躺着一个人!” “这冰天雪地的莫不是谁落了难?相公,我们下去看看吧!”帷幕只被撩起了一角,女子只觉寒气扑面而来,一时竟生起了怜悯之心。 “也罢!下去瞧瞧也好!”男子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应允了下来。 “我也去!我也去!”小女孩好奇心使然,自然不愿落了单。 …… 楚腾逐渐恢复了意识,只觉浑身各处钻心的疼痛,仿佛身体不再属于了自己,如何都动弹不得!他发现似乎有几人朝着自己走来,却是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楚长相。楚腾使劲了浑身的气力,微微举起手中的襁褓,虚弱地说了一声:“救……孩子!”话音刚落便又昏厥了过去。 “公子!看这人模样,似是被人追杀至此。这襁褓的材质,绝非出自寻常百姓家,我们还是不要惹火上身的为好!”这时那架车的仆人阿才却是迅速插话。 仆人说的话并不无道理,那襁褓上雕龙绣凤,绝非凡品。前几日京都大变,被牵连的人甚多,此人莫不是来自洛阳?男子来回思忖,举棋不定。 小女孩哪里管得了这些,小手拨开襁褓,惊呼道:“娘亲!这小娃娃还活着!” 女子霎时间就母爱泛滥,再也顾及不了许多,一把抱起襁褓,忽地秀眉高挑,惊呼道:“相公你看!这孩子伤的如此之重,却如此顽强,甚是听话!” 男子凑上一看,只见那孩子虽然满脸是血,却不时的眨巴着眼睛,衬托之下甚是明显。男子叹了叹气,说道:“这小娃娃既然能遇上我们,就证明了命不该绝,那便救下他们吧!” 女子微微一笑,虽不是倾城之色,此时却显得无比地美丽。仆人阿才虽是一脸不快,可眼下主人已然发话,纵使百般不情愿,也只得将这昏迷的男子弄上了马车。 第四章 窝囊 三日之后的清晨,天气甚是寒冷。已到隆冬岁末,早已不见一片绿色。 北风甚寒,不停地在未央宫外呼啸,天地一片萧索。此时的未央宫外等待早朝的文武百官,早已是耐不住寒冷,相互低声抱怨起来,似乎一切都与往常一般。 “上朝!” 随着小黄门一声长喧,些许大臣们眉眼交流一番,便陆续走进了那代表皇权无上威严的未央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龙座之上的男子正是当今天子刘桓,刘桓尚及而立之年,却是满脸疲态,只见他有气无力地说道:”若无特别之事,诸位爱卿便与司徒公许大人议政吧!” 大臣们一片沉默,似乎无事可奏,刘桓便又说道:“既然无事,那就退朝吧!” 这时,刘桓身后的一黄脸宦官走上前来,扬声道:“陛下且慢,老奴倒是有要事启奏!” 刘桓剑眉一挑,显得有些吃惊,诧异道:“未央宫乃是议政之所,赵公公有何事,还是待退朝后再与我言明吧!” “此事重大,若是咱家非要在此地说呢?” 这黄脸宦官乃中常侍赵松,先帝在位之时,赵松便是依着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甚讨先帝欢心,甚至到了晚年,竟大小事务皆是依赖赵松。赵松便借此机会培植亲近之人,先帝驾崩之前疑窦重重,太子被废杀,年幼的刘桓登基为帝。直到刘桓亲政时,赵松的势力达到了一个顶峰,朝中要臣大数为其党羽,少数他派也不敢公然与之作对。但这赵松也很懂规矩,平日里很是恪守主奴之道,只是不知今日为何,竟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悖了天子的意! 殿中的气氛刹那间剑拔弩张,多数大臣却是面带玩味,似有隔岸观火的意思。而有少数虽是一脸气愤,但也不敢发作。 刘桓面色一阵难看,竟也没有驳斥,他知道,就算自己龙颜大怒,怕也是奈何不了这赵松。良久,才缓缓道:“究竟何事?还请公公道来!” 赵松一甩衣袖,极为神气,甚至走到龙座之前,用着他那不阴不阳地腔调,高声道:“让禁卫军统领褚燕前来觐见!” “宣羽林禁卫军统领褚燕觐见!” 又是一声高亢的呼声,如此腔调本该是让人生厌,此时却令众多文武大臣如聆圣音,仅仅只有少数人略显嫌弃,却也不敢明目张胆。 “卑职褚燕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进殿之人正是三日前袭杀广陵王的褚燕,进殿后褚燕伏地参拜,甚是恭敬。 “褚统领请起,不知统领有何事要禀奏于我?”刘桓脸色平淡,这些年他忍辱负重,经历了太多,此时尽管心中不详的预感甚是强烈,倒也没有失了方寸。 褚燕瞟了瞟赵松,又躬身说道:“回陛下,广陵王离京之日,武陵王曾与一男子前去相送,卑职觉得那男子甚是可疑,担心广陵王之安危,便一路暗中跟随保护,直至平邑城外,却发现……” 刘桓一听与广陵王有关,脸色骤变,倏地一下从龙座上站了起来,急声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只见褚燕突然跪伏在地,哀声道:“卑职罪该万死,一时疏忽竟让那楚家余孽,害了广陵王夫妇二人性命,还将小王子……” “什么?”刘桓面色惨白,未待褚燕说完,便摇摇晃晃地跌坐在了龙座之上,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 赵松嘴角不着痕迹地一翘,又走至刘桓身旁,轻轻唤道:“皇上……” 这时一文官手执象牙笏,约摸二十多岁,向旁跨了一步,发问道:“不知褚统领掌管宫中防务,为何会擅自出宫?甚至身至平邑!” 这文官正是当今司徒公许玄之子,御史大夫许盛,他便是少数反宦派的代表之一。原本大司马楚雄在世之时,反宦派尚还有一席之地,可自谋反一案被灭族后,反宦派更是凋零,甚至一些中立派都纷纷倒向了对立面。 以中常侍赵松为首的宦官一党早已对其恨之入骨,只是许家世代书香,影响力甚广,加之他父亲许玄身居司徒高位,一直也就奈何不得。 “这……”褚燕仍是跪在殿中,只不过已抬起头来,一脸为难地望向了赵松。 “褚统领负责宫中防务,对宫中离去之人自然有权查探,莫非许盛大人有何意见?”赵松闻言直起身来,眉头紧皱,一脸煞气地看向许盛,原本就苍黄的脸此时更是瘆人。 “盛儿!快快回来!” 许玄之所以能稳坐司徒之位,历经两朝皇帝如鱼得水,不仅仅是由于他的才华与家世,更是因为他深谙为官之道,只要不是涉及到自家的利益,都尽量用和稀泥之道妥善解决。眼下只觉气氛不对,他语气略带责怪,却是压的很低,似乎对儿子此时的强出头很是不满。 正如名字一般,许盛果真是年轻气盛,哪会顾及许多,只是稍稍看了一眼父亲,略带怒气道:“司马楚雄大人谋反一案,全族上下三百八十七人悉数被抄斩,天下皆知,何来的楚家余孽?” 这许盛小儿无意之中倒是帮了咱家的大忙了。赵松心中窃喜,却是面无表情,厉声道:“这恐怕得问问武陵王了!” 刘谨此时已逐渐恢复了情绪,大概也知晓了赵松的用意,满是沧桑地无力道:“罢了!此事就过了吧!” “陛下!老奴认为,此事万不可草率!”赵松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声,也不管刘桓是何反应,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封染有血迹的书信,说道:“这是自广陵王遗体上搜寻到的,还请陛下过目后再作决断!” 刘桓暗呼不好!手上微微颤抖,接过书信后拆开一看,果真是自己写给丁典的书信!他此时心里只觉甚是荒唐,自己帝王之尊,却要受制于一个阉人,不仅亲自处决了自己的左膀右臂,而今竟连兄弟都保不住了! “皇上,武陵王私纵楚家余孽,若不严惩,天子威严何在?”赵松言语紧逼,哪会给刘桓喘息的时间。 这赵松先是想方设法以谋反之罪除去了楚家,现在明显又要以此信掣肘于刘桓,治罪武陵王,日后想必是要将他身边忠心之人一一除尽。 刘桓何尝又不知道,但以如今刘氏的境地,如何斗得过赵松?眼下为了刘氏江山,为了嗣祚的绵延,只得牺牲武陵王了!刘桓只觉生无可恋,霎时间如同一个濒死的老者,暮气沉沉道:“那赵公公之意,该如何处置呢?” “老奴以为,武陵王毕竟为皇室子弟,为彰显圣上之德,且饶其性命,收押地牢即可。而楚家余孽,须天下通缉,以正法纪。那流亡的小王子,则要尽力寻回,回归宗室!陛下认为如何?”赵松满口义正言辞,似是真心为了皇室着想。 地牢之中永无天日可见,与死何异?将小王子寻回,那自己苦苦将广陵王送离洛京,岂不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明面上还是为了朕!真是好算计啊!刘桓双拳拢入袖中,死死地握着拳头,指节泛白,只觉胸中拥堵着一口闷气,甚是难受。良久,才缓缓松开双拳,淡漠道:“都依了公公的意思吧!” “陛下圣命!” 刘桓艰难地站起身来,脚步虚浮,缓缓地走向了后殿,竟也没有小黄门上前搀扶。 “皇上!” 那殿中的许盛心中满是愤恨,只觉这皇帝甚是窝囊,又很是无情,将手中的象牙笏往地上狠狠一砸,愤然而去。他又如何能体会刘桓的隐忍!毫不保留地说,这刘氏眼下的处境还远不如他许家安稳。自然,这些事情是年少就官居高位的许盛永远都无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