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宫词》 1、第一卷 夜之原罪 新朝伊始,万象更新。 此时正值晌午,骄阳犹如龙宫耀阳火珠一般赤明透亮。一群群驯鸽不知疲惫,在湛蓝的天空中肆意飞翔着,自万丈高空传来阵阵鸣声。有温热的风吹来,熏得空气又干又燥,四周愈显安静,整个元徵城都在炎热下昏然入睡。 启元殿内极为肃静,蟠龙金鼎内焚着龙涎香,一缕一缕白烟袅绕逸出,弥漫着柔软舒缓的淡幽香气。内殿愈深,光线愈加幽暗不明,明帝正坐在御案前批复奏章,御案右侧一摞黄皮折子,堆放很是随意,显然已被朱笔御批过。听得有脚步声也不抬头,手上的玉狼毫朱笔亦未停顿,直到撂下最后一本奏折,方才问道:“王伏顺,去慕府打探消息的人呢?是不是回来了?” 王伏顺侍奉御驾二十余年,忠心有嘉、功劳良多,如今已升至宫内大总管,私下最会体察圣意,闻言忙道:“皇上莫急,慕侍郎刚赶到殿外,老奴去叫他进来。” “嗯,快宣进来!” “微臣慕毓藻,叩见皇上!”慕毓藻着正二品文雉官袍,身量合宜、气度大方,一派门阀世家子弟遗风,上前躬身行礼。 “她怎么样了?”明帝身子往前倾斜,声音略急。 “皇上放心,已经醒过来了。”慕毓藻先回禀了一句,又道:“太医说,舍妹只是一时气血不畅,眼下脉象渐平,只需再静养一段日子。” ----那个悬梁自尽的女子,醒来会是何等心情?明帝揉着胀痛的眉头,心中千头万绪交织,喃喃自语道:“唔,醒来就好……” “皇上?皇上……” “没事,你接着说。”明帝缓缓坐正身子,摆了摆手。 慕毓藻欠了欠身,往下说道:“太医俞幼安为人妥当、擅长调养,又跟微臣家是友之故交,若由他来照料舍妹汤药,岂不两全其美?只是每天一来二去,甚是麻烦,所以微臣想……” “好了,好了。”明帝心思不在这上头,不待听完便打断他,“太医院人多的是,既然你觉得妥当,就把人留在慕府好了。” 慕毓藻忙道:“是,微臣谢恩。” 明帝沉吟片刻,又问:“她醒来后,可说了什么?” 慕毓藻微微一怔,忙摇了摇头,“舍妹醒来后,只喝了小半碗米汤,想来是精神还不大好,没有力气说话。” “若是需要什么药材、补品,只管让人来宫里头取就是,别的也是一样。总之,一切以她的身子为重,万万不可耽误了。”明帝细细嘱咐了一番,又指着王伏顺道:“你跟着慕侍郎道太医院,要了人一起去慕府,好回来禀告详情。” 二人领旨退出大殿,门口小太监得了消息,赶紧进去传人。不多时,只见一名年轻太医走出来,约莫二十出头,不像是什么名医之流。慕毓藻大步流星上前,一把拉住那青年,笑道:“幼安,今儿可要麻烦你了。” 王伏顺面色疑惑,却只笑道:“这位就是俞太医?真是年轻有为啊!” 俞幼安心知他是怀疑自己,却也不去说破,回礼道:“有劳王大总管和慕侍郎亲自前来,晚辈不甚惶恐,二位请先上车罢。” 慕毓藻笑道:“来来,王总管先请。” “诸位大人,坐稳当了!”小太监嘴里轻轻吆喝一声,扬起细鞭抽下去,两匹乌黑马儿便“得得”的撒蹄跑开。 慕府乃是□□武帝特旨筑造,地势风水都极佳,距皇宫只两里余路程,马车大约只需两柱香功夫。王、俞二人跟着慕毓藻往里进,先是穿过数挂水晶珠帘,接着便是层层绡纱悬垂的侧厅,最后进到一间女子寝阁,内中布置恍若蓬莱仙宫一般。鎏金古兽双耳熏炉内,透出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味道,侍女们皆淡纱彩衣,一屋子的人却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俞幼安心中甚是疑惑,却见慕毓藻朝自己递了眼色,微微笑道:“等会俞太医只管请脉,不要多问多说。”又走上去前说了两句,床边的杏衣侍女点点头,贴着帷帐低声回禀着,等待她家小姐指示。 “太医?”绡纱帐内传出年轻女子疑惑的声音,那声音沥沥如水,说不出的软绵轻柔、悦耳动听,令人情愿一直沉溺其中。 俞幼安恍似被一道焦雷劈下,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简直要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那声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伏顺陪笑道:“皇上听说小姐偶感不适,特意让太医过来瞧瞧,若是没事也就放心了。或者小姐还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一声,老奴也好派人下去预备。” 那女子似乎悄声低语了几句,杏衣侍女转脸传话道:“我们小姐说,有劳皇上亲自挂念,请王总管到外间先歇息着,让太医过来瞧瞧罢。”王伏顺脸上是少有的恭谨,点头答应着,跟着旁边的侍女去侧厅喝茶。 只见绡纱帐下伸出一只皓白的柔荑来,虽然掩盖着明紫绡纱方绢,亦可看清那柔软无骨,宛若石莲花瓣般的纤细手指。俞幼安还怕自己看错,待看到小指内侧那点不容错认的黑痣时,几乎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在床前小杌子上哆嗦坐下,搭脉诊得片刻更是惊骇,那脉象浮躁盈动、生机勃然,分明就是女子妊娠害喜的脉象!可是,帷帐内的女子若真是猜测之人,那她腹中胎儿岂不就是----,俞幼安不敢再想下去。 “俞太医。”那女子又开了口,柔声问道:“我的身子可有何不妥?” “没… …,没什么不妥。”俞幼安惊得坐直身子,颤声道:“小姐身子大好,微臣这就回去禀告皇上… …” “胡说!”那女子在帐内轻斥,淡声问道:“俞太医乃宫中名医,更是妇科千金上的高手,难道连女子身孕都会误诊么?” “娘娘,万万不可!”俞幼安浑身上下颤抖着,急急跪下道:“娘娘的身孕的若是给外人知道,那可就……,那可就保不住了。微臣就算送掉自己性命,也不能让先帝骨血葬送,娘娘你没有……,没有身孕的……” “俞太医糊涂了么?眼前的人是慕家养女,哪里来的什么娘娘?”那女子轻声打断他,叹道:“你是宫中御医,皇上钦赐驻在慕府为我诊脉,若知情不报,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俞幼安不断摇头,哽咽诉道:“若论私情,慕俞两家是多年故交,娘娘先前更对俞家有莫大恩情,微臣一条性命有何可惜?若是为公,娘娘怀的是先帝骨血,若能换得小皇子平安,微臣粉身碎骨也决不后悔!” “你有这份心,就很好。”帐内稍微沉默了片刻,那女子幽幽叹道:“只是此事,并非你一味隐瞒就可以周全。” 俞幼安不敢在言语上驳她,仍旧辩道:“万一,娘娘因此而出事,微臣就算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便是死后,也难面对地下的列祖列宗。” 那女子声调依旧平静如水,淡淡说道:“你若真为胎儿着想,回去后就一定要如实禀告。只有如此,你才能继续在慕府诊治,不然换做别人岂不更糟?你若一味鲁莽,稍有不慎,就会把数百人牵连进去,岂不是白白浪费性命?” 俞幼安踌躇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那女子似乎极累极乏,轻轻叹了口气,“今后的事我自有安排,你只管照吩咐去做,去罢。” 俞幼安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含泪应道:“是,微臣明白了。” 那女子便不再说话,杏衣侍女领着俞幼安到偏厅,先打了一盆清水上来,奉道:“如今天气炎热多汗,俞太医还是洗把脸再出去罢。”俞幼安忙将眼角泪痕清洗净,又写下几个安胎补气的方子,方才整理衣襟出去。 回到宫中俞幼安先回禀平安,明帝点头道:“没事就好,退下罢。”见他迟疑着不肯退出去,抬头朝王伏顺道:“这是怎么了?王伏顺,你带他下去,领五十两银子。” 王伏顺走下台阶,作势请道:“俞太医,还不快走?” “皇上----”俞幼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看了看王伏顺,“微臣还有要事单独禀告,请皇上让其他人回避一下。” 明帝挥手让宫人们退下,见俞幼安仍咬紧嘴唇不言语,似乎仍有什么担忧。王伏顺倒是反应的快,见状忙道:“皇上渴了吧,老奴去沏盏茶。” “现在没有旁人,说罢。” 俞幼安往前走了两步,低声问道:“皇上,不知那慕小姐可否成亲?” “放肆,这是你该问的么?!”明帝将奏折甩在案头上,冷声喝道:“做太医的只管好生请脉,不要多管闲事!”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隐约猜到某种不希望出现的状况,不可置信的问道:“你的意思是,慕小姐她有身孕了?” 俞幼安一副惶恐之态,垂首回道:“慕小姐已有身孕三月余,若她还是没成亲的姑娘,传出去岂不是损坏她的名节?微臣不敢声张,特奏请皇上明示。” “什么?”明帝豁然握紧拳头,几乎要将龙椅上的锦缎手枕捏碎,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微笑道:“好,此事你做的很好。从今天起,你专门负责慕小姐身孕一事,不能再有任何人知道!” “是,微臣遵旨。”俞幼安面带喜色,一迭声答应下。 “此事办好了,朕自然不会亏待你。”明帝不疾不徐说完,话锋一转,“可若是出了差错,你就先掂量一下自己脑袋!好了,你先跪安罢。” 王伏顺有些尴尬走进来,平时皇帝让他回避只是幌子,故而方才并没有走远,俞幼安的话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上前陪笑道:“想不到俞幼安如此嘴严,方才的事,连老奴也一并瞒过去了。” “他嘴严才好,回头你好好的赏他。”明帝抿着嘴静默半晌,冷笑道:“想不到,先帝还有遗脉在人间,真是可喜可贺啊。” 王伏顺一脸吃惊,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慕小姐她----” 明帝情知此时没空上火,冷笑道:“这件事牵涉太大,若是给朝中元老知道,指不定生出什么乱子来。别的人都不妥当,朕也不放心,往后还得你亲自去跑腿,务必要将事情封锁住!” “是。”王伏顺正色点点头,压低声音问道:“慕小姐的身孕终究不妥,是不是去安排人弄干净?毕竟这孩子----” “不,不可!”明帝连连摇头,想到那剔透聪慧的女子,心中又痛又恨,“她是极聪明的,若是因为朕的缘故流产,今后还能两相见面么?再说,她身子原本就虚弱,万一因此而丧命,朕又该拿谁是问?” 王伏顺也不免踌躇起来,叹道:“如此说来,眼下也只有好生养胎,等到将来再从长计议了。” “不错,此事急不得。”明帝微一沉吟,起身道:“先起驾到凤鸾宫去看看皇后,让奶娘把抱寅柃出来瞧瞧,这孩子生来体质就不好,不知道还吐不吐奶?哎,真是没有一件事让朕顺心的。” 2、第二章 红颜 皇后朱氏乃是肃毅公之女,十四岁被册为英亲王妃,帝后少年结缡恩爱非常,更因她端庄淑惠而深得皇帝看重,朱氏一门风光无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膝下无子,嫁与明帝整整八载,只诞育四公主寅雯一人,前不久生产五公主也不顺利,人们背地里都说这是天妒红颜。 近些时日,因皇后身体不适,遂从中仪殿搬到东面偏殿映绿堂。院子里的古树郁郁葱葱、十分茂盛,树下花圃五彩缤纷,有微风拂过,散发出一股子清香之气。明帝心中诸事烦扰,因怕皇后见到自己担心,尽量平复心头烦乱,微笑着走进大殿。 “皇上……”皇后一袭淡青色刺金绡纱宫装,云髻上缀着几点零星珠花,脸上妆容素净,更衬得她肤色略显苍白,“太医说,柃儿是先天带着胎热,喝奶不易消化,说什么只能慢慢调养。” 明帝替她掖了掖丝绢薄被,微笑宽慰道:“佩缜,小孩子体质弱,有些费神也是难免的,等长大些就好了。柃儿有太医、奶娘照顾着,你只管养好自己身子,若是落下什么病根来,朕岂不是更担心?” 皇后眸中仍是担忧,轻声应道:“嗯,臣妾明白。” 奶娘抱着五公主上来,大约是哭得太久,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嘴角还残着零星的奶水沫子。“不哭,不哭……”明帝亲自抱过五公主,左右摇了摇,想来是用力不当,反让她哭得更加厉害,无奈只好将襁褓递给皇后。 “皇上,这可怎么办?”皇后几乎要落下泪来,轻柔拍了拍,五公主稍微安静了一些,“柃儿一口奶都没喝上,再喂又怕她吐,哪里经得起如此折腾?这会……,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明帝也是无法,不由怒道:“太医呢?都死到哪儿去了?” “皇上息怒……”有娇俏的女声传来,一名桃红色宫装丽人走进,眉眼小巧、身姿娇柔,行动之间颇为婀娜。 明帝看了一眼,问道:“你怎么来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那女子巧笑倩兮,粉唇间始终带着一抹浅淡甜笑,“臣妾听说五公主不适,怕皇后娘娘太过劳累,所以特意赶过来,若能帮衬一些也好。” 皇后轻轻拍着襁褓,微笑道:“有劳徐婕妤费心。” “你有这份心意,就很好。”明帝抬眼看向徐婕妤,却是摇头,“只是你年纪轻、有没有生育过,小孩子的事也不懂得,坐会便回去罢。” 徐婕妤有些尴尬,妙目一转,“臣妾虽然年轻,可是先前没入宫的时候,也见过家中嫂嫂带孩子,想来道理是差不多的。臣妾的侄儿,先头也是不肯喝奶----” 皇后豁然直了直身子,急问:“后来呢?有什么好办法?” “娘娘莫急,嫔妾慢慢说详细了。”徐婕妤起身走近了几步,又道:“当时家里人也是着急,闹得家中人仰马翻。后来有人说,吐奶的孩子喝米汤能开胃,只因米汤是素净的东西,不比奶水有荤腥。嫂嫂无法只得一试,谁知道侄儿喝了,竟然一点都没吐,再后来喝奶也使得了。” 明帝很是高兴,朝下喝道:“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下去熬米汤?快些去!” “等等!”徐婕妤抬手止住宫人,补道:“记得准备两碗,一碗稠些,一碗稀些,听明白了吗?”又含笑转回身来,“皇上、皇后娘娘,如今五公主饿得急,先得喝些稀稀的,把胃温养好才能喝稠的。” 皇后的目光颇为感激,朝明帝微笑道:“徐婕妤年纪轻轻,就懂得这么多,今后要是自己有孩子,倒比别人省心了。” 徐婕妤飞红了脸,“皇后娘娘,拿嫔妾取笑呢。” 明帝笑道:“难为你如此细心。” 不多时,宫人呈上米汤来。徐婕妤走过去端了碗盏,仔细将米汤吹温,又亲自尝了勺,方才小心喂给五公主。奶娘在旁边小心擦拭着,欢喜道:“喝了,喝了。瞧瞧,喝得多香甜,小嘴儿直动呢。” 徐婕妤喂了小半盏,又唤了另一碗喂了两口,起身回道:“头次不能太多,虽然五公主没有吃饱,但也比吐出来强,等到天黑再补一些。” 皇后喜极而泣,哽咽道:“柃儿这孩子……” 明帝拍了拍她的背,起身瞧了瞧,“没事了,不吐就好了。” 窗外彩霞满天、夕阳西坠,最后一抹灿色正在逐渐淡去。皇后遂吩咐预备晚膳,又对徐婕妤道:“辛苦你大半日,没什么答谢的,就留下一块儿用膳罢。” 徐婕妤面色甚是自谦,盈盈行礼,“皇后娘娘言重,嫔妾看着五公主安然无事,皇上和娘娘少些烦恼,心里就已很高兴,岂敢要什么答谢。皇后娘娘赐膳原不该辞,只是来时匆忙没和姐姐说,只怕她还在等着呢。” 明帝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和惠嫔一块用膳也好。” 皇后见他开了口,也不再多言。待那一袭袅娜的桃红色出去,方才微笑道:“徐婕妤倒是生得伶俐,不似她姐姐惠嫔,人老实本分,平时连话也少有几句。” 明帝笑道:“既然龙生九子,那么亲姐妹自然也有不同的。” 稍时晚膳预备好,宫人们拣些精致小菜送进来,并不让皇后下榻,只在床上放上小巧方几,帝后二人榻上对座。明帝亲自夹了几样菜,放到皇后小银碟里,“佩缜,朕给你说个笑话罢。” 皇后抬眸望着他,微笑道:“什么笑话?臣妾好生听着。” “前天在启元殿议事,不妨瞅见杜守谦下巴上有破痕,随口问了一句,倒让他闹了个大红脸。朕后来才知道,那抓痕----”明帝说着笑起来,连连摆手道:“往常听说杜夫人厉害,如今朕亲自见识过,才知道果真是名不虚传。” 皇后莞尔一笑,盛了碗乌鸡老参汤与他,“皇上若看不过去,不如另赏他几房娇妻美眷,何必取笑做臣子的?” 明帝轻轻吹了吹汤,饮了两口,“朕哪有空管这些,不过在朝上到底不雅,等到节日把外眷都请进宫,由你教训两句罢。” “皇上不肯得罪人,倒把事情推给臣妾。”皇后佯作不乐意,含笑说道:“皇上可别笑话臣妾,往常跟夫人们闲谈,听人说起过,还有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呢。” 明帝饶有兴趣抬头,笑问:“什么故事?你说来听听。” “听说,杜守谦原属意一位书香小姐,可惜杜家人嫌那小姐出身寒素,便给他娶了一位公侯闺秀。谁知道那女子不死心,反倒寻上杜府,说自己愿意为奴为婢。杜家人见她执著,有怕太拂杜守谦的意,也就默认了。那女子进府做了侍妾,杜守谦自然待她非同寻常,后来还生下一个女儿。” 明帝笑道:“如此,倒也是一段佳话。” “唉,可惜好景不长。”皇后似乎大为惋惜,摇头叹道:“那女子想来受了气,进府不到两年就患上重病,没多久就亡故了。如今杜家丫头已经六岁,杜守谦因她娘亲去的早,未免多疼一些。杜夫人时常为此争执,夫妻二人颇有不合,皇上看到的抓痕,多半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明帝慢慢收敛了笑意,冷哼了一声,“做女子的自当相夫教子,朕的臣工自由朝廷政事要处理,家中岂能如此不得安宁?” “皇上若能着人照顾好杜家丫头,岂不是让杜守谦省下心事?他感念着皇上的恩典,今后必定更加勤谨,那可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杜守谦是景帝爷亲点的探花,年纪比朕还要小一岁。”明帝脚上的宫锦金线宝靴不断点地,金光中透出帝王的威仪,漫不经心笑道:“不过那时候,探花郎可要比朕风光多了。” “有如此人物为朝廷效力,此乃社稷之福,皇上应该高兴才是。”皇后神色温柔的微笑着,自有一种恬静气息,“臣妾倒是有个法子,那杜家丫头跟寅雯年纪差不多,不如接进宫做公主伴读,由宫人们照拂着长大。杜守谦也可放下心事,如此岂不两全?” “不错,此事甚好。”为人臣子因此感激那是自然,不过明帝却想到另一层,掌上明珠都已在宫中,他还能不用心办事么?如此果然省心不少,心情大畅,“还是佩缜能替朕分忧,得空把那些酒囊饭袋羞一羞,看他们还有没有脸再领俸禄?此事你安排好就是,左右宫里房子多,不拘安置在哪一处,寅雯也多个人陪伴。” “是。”皇后仍是微笑,眸中盈着习以为常的体贴,“皇上为朝廷的事烦劳,后宫的琐碎小事不劳操心,臣妾自会安排妥当。” 明帝握了她的手,认真道:“朕知道,只是怕累坏了你。” “皇上喝汤罢。”皇后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抽出了手,“等会都变凉不好喝,臣妾已经吃饱了。” 明帝笑了笑,略吃了些便吩咐撤桌。王伏顺笑眯眯走进来,凑趣讨好道:“既然晚膳已经用过,皇上今晚是不是宿在凤鸾宫?老奴好下去通知掖庭令,让其他宫的娘娘们早些安寝。” “嗯。”明帝饮了一口清茶,点头道:“朕也懒得动弹,去罢。” “慢着----”皇后坐直身子揉了揉腰,对明帝笑道:“皇上不如先去瞧下寅瑞,听说早起磕着腿,方才忙着柃儿的事,倒是忘记了。” “那么多人照顾着,怎么又磕着了?寅瑞这孩子生来就淘气的很,熹妃也不知道照顾好他,总不让人清静。”明帝有些不悦,不过到底还是不放心,又吩咐王伏顺道:“朕现在没精神动弹,你派个妥当的人过去,仔细瞧一瞧。” “是,让多禄就去罢。”王伏顺转回头交待了几句,多禄伶伶俐俐答应下,一溜烟碎步退了出去。 3、第三章 宫闱 华丽奢靡的大殿内,角落放着一尊三重镀金博山炉,内中弥漫着兰麝片香味,小宫女正用金香箸拨弄着炉灰。只因熏香遇微火便要燃烧,因此要在炉灰中戳几个小孔,以保持炉灰能够通气。熹妃懒洋洋倚在贵妃长榻上,华锦绣衣、珠玉堆垒,手腕上三连金镯更是耀眼,慵懒神态下,颇具深宫贵妇的华美风韵。只听“啪”的一声,熹妃吐出一小截茶梗,厉声斥道:“该死的奴才,连个茶都沏不好!” 小宫女浑身哆嗦,“扑嗵”跪下去,“娘娘饶命,奴婢……,奴婢知错了。” 熹妃不依不饶,冷哼道:“你们见皇上不常来,做事也不用心,整天唉声叹气的惹人嫌,留着你们有什么用?!” “奴婢没有,奴婢没有……”小宫女吓得哭起来,不住的磕头,正在不可开交,只听殿外有人进来,“奴才多禄,给熹妃娘娘请安。” 熹妃心下大喜,迎出去却不见皇帝,不由大失所望,忍不住抱怨道:“寅瑞磕破了腿,皇上也不过来瞧瞧,不闻不问的算什么事?” “哎唷,娘娘你太多心了。”多禄一脸惊讶,笑嘻嘻回道:“皇上每日忙着政务上的事,整日整夜不能安寝,不知道多辛苦。方才听说二皇子摔伤,立马派奴才过来仔细探望,怎么会不闻不问呢?” 熹妃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去年寅祺生病,皇上三天三夜的守着。如今轮到寅瑞摔成那样却没空,同样是皇上的儿子,难道敬嫔养的就要尊贵些?皇上这般厚此薄彼的做法,分明就是偏心!” 多禄也不着急,慢悠悠回道:“三皇子那次是出天花,性命攸关的大病,皇上如何能不着急呢?娘娘若想问,也得等皇上过来再说,奴才只是奉命看望二皇子,可不敢有半句多嘴。” “呸!!”熹妃朝地上啐了一口,怒道:“寅瑞他福大命大,皇上不惦记也照样好得很,谁稀罕派个奴才过来看?给本宫滚出去!” 多禄依旧是温吞水的神色,眯着眼笑回道:“既然二皇子身体无恙,皇上也就该放下心来,奴才这就回去禀告。”他也不管气得发怔的熹妃,躬身行了个礼,步出咸熙宫大殿。 熹妃这一气得非同小可,后面连着半月,心内都好似一团火在烧,热烘烘的烤得人心烦意乱。多禄不过是皇帝跟前的奴才,就敢如此无礼,还不是因为咸熙宫不得势?可又拿不住错处,一时没法惩治,因此整日看谁都是不顺眼。 大宫女珍珠隔着水晶珠帘,小声道:“娘娘,惠嫔娘娘和徐婕妤过来请安。” 熹妃正没好气,气哼哼道:“她们姐妹俩又来做什么?那小徐氏,平日里专会魅惑皇上,整日缠着在她身边,难道还不知足?叫她们都回去,说本宫还没起来呢。” 珍珠踌躇着,陪笑道:“徐婕妤说,有要紧事回禀娘娘。” 熹妃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去罢,去罢。” 逆光之中,走进一对薄纱宫装丽人。徐婕妤手握烟霞色丝绢,跟着惠嫔走进来,二人一母同胞,面貌相似。只是惠嫔年纪大些,眉眼不如妹妹生得精致,气质也偏于温和本分。 熹妃给二人赐了座,懒洋洋道:“有什么事,说罢。” “娘娘,你还不知道?”徐婕妤握着纱绢掩面轻咳,手上寸长的指甲葱管似的,水红色的蔻丹亮得夺目,“这宫里啊,可要出大事了。” 熹妃有些吃惊,直起身子问道:“什么大事?” “前几日,皇上无端端的赞起老三,说什么‘寅祺聪慧好学,敏捷多思,多亏敬嫔平日悉心教导!’,说这话的时候娘娘也在场,可还记得?” 熹妃面带薄怒,撇嘴道:“记得,哪有如何?” 徐婕妤摇了摇头,慢悠悠叹道:“哎,若只是随口说说,倒也罢了。” 熹妃被她拖长的声调撩得心慌,急道:“不是随口说说,还能是什么?寅祺他才多大岁数,今后还有皇后娘娘诞育皇子,难道还能立他做太子不成?” 徐婕妤起身贴近些,压低声音道:“容嫔妾问句不敬的话,眼下两个皇子之中,皇上是更喜欢哪一位?” 熹妃冷着脸道:“皇上偏心,你们高兴什么?” “娘娘多心了,嫔妾岂会那样想?”徐婕妤解释了一句,又道:“只是娘娘再想一下,皇后娘娘没有皇子,皇上又更喜欢寅祺,若是将来敬嫔升为妃位,那还不成了她的天下?如今寅祺不过是普通皇子,若等他立为太子----” 惠嫔素来人前少言,再者也插不上嘴,此时顺着话头附和道:“唉,若是皇上真的立寅祺为太子,咱们可该怎么办?” 此话正好说中熹妃的心事,当初进英亲王府一年多,便生下长女寅歆,后来又生下次子寅瑞。皇后一直都没有诞育皇子,侧妃郑氏虽有三皇子,也不过封为嫔位,可谓一时风光无限。难道,这一人之下的局面,也将保不住了么?想到此处,熹妃不禁心乱如麻,急忙问道:“那依两位妹妹之见,本宫该当如何做呢?” 徐婕妤柳眉微蹙,轻声叹道:“哎,嫔妾早已就慌乱,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如今单等着娘娘给个示下,也不至于乱了分寸。” 熹妃横竖也想不出主意,有些焦急,“皇上常夸婕妤聪明,如今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本宫为难,好歹出个主意罢。妹妹你只管放心,若是保齐我们母子的将来,本宫必定不会亏待你们。” “唉,嫔妾能有什么好法子。”徐婕手中的瓷盖不停拨弄茶水,想了想道:“不过敬嫔算不上顶尖的美人,不过是仰仗寅祺,若是寅祺不好的话----” “寅祺?”熹妃沉默半晌,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恨恨咬牙道:“总不能被别人逼死,便是法子刻薄些,也顾不得了。” 徐婕妤又劝了几句,便拉惠嫔起身,口中只道:“出来时辰不短,怕是叨扰的娘娘劳乏,嫔妾等先行告退。” 熹妃正在心思恍惚,随口应了句,“嗯,去罢。” 徐氏姐妹走出咸熙宫,惠嫔看了看周围,小声问道:“妹妹,这法子能行么?会不会惹出什么大事……” 徐婕妤睨了她一眼,打断道:“姐姐,先回去再说。” 当夜皇帝宿在凤鸾宫,姐妹二人因嫌独自睡觉无趣,便在一处安歇。惠嫔睡在床榻外边,顺手放下绡纱帷帐,翻身问道:“方才慌慌张张的,就被你拉去咸熙宫,到现在,我还是云里雾里的。你也没说清楚,到底你昨夜听到了什么?” 徐婕妤把玩着纱帐上的雪珠,珠子质地精密,硌的手心一阵生疼,“昨天夜里心烦的很,就多喝了几盅。一时不想睡,便领着巧莲出去透透风,谁知道,竟听到一个天大的故事。” 惠嫔插嘴问道:“是什么?皇上真的要升敬嫔?” “你且听着罢。”徐婕妤转脸望向幽深夜空,回忆起当时情景,“当时我们只坐了一会,就听见花架子后头来了人。听声音是几个小太监,也不知哪灌了黄汤,趁着天黑就乱方便起来。” 惠嫔笑道:“你怎知别人在方便?倒好意思说出来。” “难道非要亲眼去看,滴滴答答的还能是什么?”徐婕妤瞪了她一眼,接着往下说道:“当时我想,若给他们撞见倒没意思,心里骂了几句,便想悄悄离开。正要走,那几个小太监却嚼说……” 当天夜里,月明星稀。几个小太监在花架子后头闲话,内中一个先道:“宫里最近怕是要大忙,咱们可赶上讨赏发钱的机会了。皇上昨日命人收拾泛秀宫,如今统共没几个位娘娘,难道不是要升那位娘娘的位分么?” 旁边有人问道:“你平日里最是伶俐,猜猜皇上会抬举哪位娘娘?咱们也好提前去巴结着,若有好处,总不会少你的那份。” “还能有谁?必定是沐华宫的敬嫔娘娘。”底下有人不解,那小太监接着说道:“你们想啊,熹妃娘娘那边是没指望的,她原本不讨皇上喜欢。徐婕妤又太年轻,侍奉圣驾时间不长,况且也没有生下皇子,多半也是轮不到的。” 那小太监分析的头头是道,内中有反应快的插嘴笑道:“明白了。皇上素来喜欢三皇子,敬嫔娘娘也是恭谨贤良的,难怪你说一定是她。”周围的人也都明白过来,估摸着方便的差不多,便嘻嘻哈哈的散了。 惠嫔听到这里,诧异道:“别是他们乱嚼舌头罢?” “本来我也不大信,可前几日,收拾泛秀宫的事却是不假。”徐婕妤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缓缓说道:“眼下离三年大选还早,宫内并没有什么新人,若说是抬举沐华宫的那位,倒也合情合理。” “罢了。”惠嫔叹了口气,蹙眉道:“咱们琢磨也没用,该来的自然还是要来的,到时候再说罢。” “姐姐你这样,皇上哪有功夫惦记咱们?”徐婕妤知她自由有些懦弱,心中怒气不争,出口语气重了些,又柔声哄道:“姐姐你别生气,我说这些也是为了咱们好。姐姐别忘记了,咱们别说皇子,就连个公主都还没有,岂不是比别人更悬一份心?” 惠嫔有些抬不起头,小声道:“都怨我肚子不争气,从前就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如今只怕是更难了。”顿了顿,又贴过去悄声道:“如今皇上待你不错,平多开几个补气方子吃着,没准就怀上了。” “如今整日不照面,我到哪儿去怀他的龙种?”徐婕妤心中闪过一丝哀怨,继而冷笑道:“先不要管孩子的事,眼看就要出乱子,咱们只消安静看戏就好,千万别惹上是非。” “妹妹你看,熹妃会不会真把寅祺弄死?”惠嫔有些怯怯,小声道:“敬嫔历来都是个安静的人,平时也很和气,倒是让人有些不忍心。” “你还替敬嫔担心?”徐婕妤冷笑一声,反问道:“她那人看着安静,可何曾真的吃过亏?先时皇上常来沅莹阁,她看得眼红,三言两语就挑拨的皇上多心,背地里还不知使过多少绊子呢。” “你跟表弟原有些瓜葛,也不能完全怪她----” “姐姐!”徐婕妤忙尖声将其打断,怒道:“你既然这么善心,怎么不去庵里守着菩萨?先不说此事到底该怨谁,你怎么还敢拿出来说?若是皇上知道,焉能有我的命在么?你心中不忍,明日就去告诉敬嫔,让她治死我算了!” “好妹妹,我……,我再不说了。”惠嫔原本不是伶俐之人,此刻更是结结巴巴说不清,到最后反而哽咽起来,“都是我的错,家里人若不是知我无用,又怎么会把你也送进来,你也是被我耽误……” 徐婕妤听她说的伤感,也不禁有些酸楚,“姐姐,为人若是知道哭哭啼啼,有什么用?比方说现在,就算你我哭到天明,皇上他难道就会来么?既然已是后宫女子,注定要争个你死我活,就由不得我们心慈手软,快别哭了。” “嗯。”惠嫔哽咽着点头,再说不出话来。 窗外月光皎洁如水,浅淡的树枝影子投射在纱帐上,蜿蜒曲折犹如帐内女子无限心事,隐约的更鼓声,更是一阵阵敲打着人心。在这偌大的后宫之中,到底有多少独守清宫的女子彻夜不眠? 4、第四章 两难 朝堂政事繁忙,明帝少有召幸后宫嫔妃。眼下将近午膳时辰,正是回禀要事的大好空档,多禄脚底下步子飞快,进殿低声禀道:“皇上,慕府刚传来消息,说是慕小姐昨夜受了凉,今儿早起有些高烧……” “高烧?”明帝手上朱笔一顿,刚蘸上的红墨“啪嗒”滴在奏折上,好似一团欲要发作的火气,“好好的,怎么又着凉了?俞幼安呢?特意让他留在慕府,怎么连个人都照顾不好?真是一群蠢材!” “皇上,先消消气。”王伏顺上前几步,劝道:“慕小姐身子虚弱,又大病过,体质难免娇贵些,还得慢慢调养。” 明帝听得不耐,打断道:“好了,不要说这些套话。” 王伏顺忙陪笑点头,又道:“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倒不如----” “不如接她进宫?”明帝豁然站起身,牵扯的九龙云文华袍微起涟漪,“朕何尝不这么想?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且不说她还没调养好,便是后宫里头也是乱糟糟的,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皇上说得是,老奴没想仔细。” 明帝叹道:“别说你,朕也想得头疼。” 王伏顺小声道:“那现在----” 朱墙碧瓦之上,天空湛蓝无云,干净澄澈的没有一丝杂质。烈日绽着万丈金光,迫使明帝微微眯起双目,沉吟半日道:“起驾,出宫!” 慕府乃是□□武帝特旨筑造,地势风水都极佳,距皇宫只两里余路程,马车大约只需两柱香功夫。进到慕府内院,几棵积年老树十分繁茂,明帝在树下浓荫中静立,轻轻嗅着花圃内的甜香气息。见慕毓藻领着人出来接驾,礼毕禀道:“皇上,舍妹刚刚退烧睡下,要不要……” “不用,让她好好睡一会。”明帝摆摆手打断,放眼环顾院子一圈,回头笑道:“朕看这里花草繁茂,风也过得很好,是个清幽安静、素雅别致的好所在。去把府上的好茶拿来,咱们君臣二人饮饮茶、说说话,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皇上好兴致,微臣尽陪。” 院墙边上的蔷薇花开的正好,花瓣并聚簇在一起,鹅黄色的花蕊娇嫩柔软,上面扑散着黄绒绒的花粉。一丛丛攒成雪堆似的花团,分散在深浅绿叶中,明绿莹白、水珠凝滞,浓浓□□开得煞是喜人。两个小丫头蹲在花架下,小心扇火煮水,雪水“扑吐扑吐”沸腾起来,一团团白色水汽氤氲散开。 君臣二人说了会闲话,小丫头奉上茶来。明帝细细品了一口,沉吟半日,“朕觉得口中浮嫩香滑,回甜宜很绵长,像是贡州的云溪雪芽,不知猜对否?” “正是,皇上一猜就中。” “都下去罢。”明帝抬手挥退众人,慢慢放下茶盏,“朕想接她进宫的事,你跟她说过没有?她怎么说?” 慕毓藻略微停滞,垂首回道:“舍妹听了,没说什么。” 虽然答案在意料之中,明帝仍有些失望,勉强微笑道:“她现在身子还不大好,在家中静养,倒也不错,等她养好了再说罢。” “是,谢皇上恩典。” 明帝抬头看了看天色,想到朝堂、后宫都还有一堆事情,没有时间多做耽搁,转身笑道:“看起来,朕是等不到她醒来了。也好,让人预备车辇回宫,朕进去瞧一瞧,站一会就出来。” “是。”慕毓藻躬身让开路来,出去吩咐宫人。 寝阁内悬挂数帷玉色绡纱,纱幔后放着一尊金纹双耳梅花鼎,内中的沉香屑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愈发显得宁静似水。床榻上素衫女子昏睡未醒,乌黑如墨的长发一丝丝散开,越发衬得肌肤莹白、眉目姣妍。明帝静静立在床边,目光落在女子脖颈间的勒伤上,心中一阵剧痛,她居然要追随他去死! 文、慕两家的女子,多为后妃之选,她是豫国公家的女子,怎会嫁给一个不受待见的皇子?若当年自己能称帝,那么以她豫国公女的身份,嫁的人便非己莫属!而不是看着她嫁给弟弟,看着他们举案齐眉!明帝觉得心中怒火灼热,几乎要喷出胸腔,忍了又忍,最后却慢慢松开双手。 ----是的,这一切与她何干? 在她出嫁之前,并不认识自己和弟弟,婚姻不过是一场政治交易。谁让自己不受父皇待见,不能顺利登上帝位呢?明帝轻声一叹,俯身给那素衫女子掖好薄被,将其脸上青丝抚开,默然转身而出。 … …是谁,是谁在轻声叹息?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到路的尽头,周围景象更是交迭模糊,到底身在何处?耳畔传来柔温如水的声音,似情郎低声耳语,“芫芫,芫芫… …,是朕啊… …” 慕毓芫慢慢转回头,一袭熟悉的明黄色龙袍映入眼帘,少年笑吟吟伸过手来,“芫芫,你要去哪儿?快过来,朕找你好半天了。” “晔儿?”有晶莹液体盈满眼眶,使得少年面容模糊不定,慕毓芫急急奔过去抱住不放,泣不成声,“晔儿… …”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一脸惶急,“怎么哭了?是不是朕做错什么?” “没,没有… …”慕毓芫不住摇头,泪水沿着脸颊滑落,跌在少年衣襟上浸出小小团点,“晔儿,不要离开我……” 少年释然一笑,有如初春清风般温暖和煦,“芫芫,朕怎么舍得离开你呢?我们不是说好的,今世来生,都要永远在一起么?你呀,又说傻话了。” 恍惚之间,慕毓芫想不起为何而哭,唯觉心头一阵阵绞痛不已,只是茫然点头,“是啊,我们说好的… …” “娘娘,娘娘。”月子门后传来焦急的声音,一名浅杏色宫装侍女慌慌张张穿过门来,急声道:“娘娘,你快去瞧瞧,皇上有些不好… …” “胡说,皇上不是好好的在----”慕毓芫轻声斥了一句,回头再看,少年却早已不知所踪,不由赶忙寻找,“晔儿,晔儿你去哪里了?晔儿… …” “小姐,小姐你醒了?小姐… …” “四妹,四妹… …” 为什么,喉咙上会隐隐做疼?慕毓芫想要抚摸一下,手上却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只得一点点费力睁开双眼。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雪烟纱,半莹半明,稀稀疏疏抛洒进来,投下几近虚无般的浅淡影子。墙角的攒心梅花高脚木架上,放着一尊海口青瓷大缸,水面湃着新鲜香橼,一丝丝甜润气直欲沁人心脾。 “二哥?”慕毓芫一瞬间迷惑,自己入宫已经好几年,而眼前景象却非宫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突然都想不起来?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刺入头颅,越是去想,越是痛得厉害,脑中完全一片空白。 “四妹,好些没有?你已经烧了一天一夜了。”慕毓藻走近一些,朝边上杏衣侍女招了招手,递过去一盏碗盏,“双痕,先让小姐喝些东西,长点精神再说话。” “小姐,好些没有?”双痕有些面色憔悴,眼睛里却闪着欢喜光芒,“新蒸的桂花酥酪,温热刚好,小姐喝完再歇一会,精神就慢慢好了。” “不,不喝。”慕毓芫摇了摇头,只是连声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皇上他喝药了吗?你哭什么,快去预备着。” 双痕掩面啜泣,声音颤抖,“小姐,先帝他已经… …” “先帝?什么先帝?”慕毓芫更觉混乱,脑海中掠过形形□□的人,在天禧宫来回穿梭着、奔走着,他们是在做什么?头疼得忍不住闭上眼睛,影像渐发清晰,恍若旧日之景重现,一点点拼凑起来。耳畔仿佛还听得见萦萦之音,太监尖锐的嗓子喊道:“皇上驾崩了… …” 不!不会的!慕毓芫惊得睁开双目,原来那不是梦,那些心痛、哭喊、挣扎,竟然全都是真的!那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天子,堕马受伤,转而感染成顽疾,不过延绵半年时间,便驾崩西去。记忆豁然清晰,惶急间牵到喉咙上的勒伤,汗水浸在上面,越发火辣辣疼起来,“嗯,痛… …” 双痕慌忙扑上来,小心拭道:“小姐别动,当心碰着伤口。” 待收拾妥当,慕毓藻吩咐众人退出去,一并连双痕也留在外头,方才叹道:“方才皇上来看过你,站了会又走了。” “是么?”慕毓芫淡淡应道。 “四妹,咱们该怎么办?”慕毓藻双眉皱在一起,一脸担忧之色,“如今,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二哥也是琢磨不透。只是皇上的脾气,却不是优柔寡断的,纵使挨到你生下孩子,那以后----” 到那时,皇帝又岂能容忍?慕毓芫明白兄长的意思,双手缓缓移向腹部,在这柔软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生命正在长大。先头琢磨的那个法子,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勉强微笑道:“二哥,没事的……” ----幸与不幸,有时只是一线之隔。 原本该骄婢奢童、养尊处优的皇子,人前人后,亦有数不清的拥护者,何等锦绣人生?而此时来到人间,出生便没有父亲,而母亲又无力保护周全,甚至连能否生下来都是未知数。他或者她,注定将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孩子。 5、第五章 波澜 启元殿高高的房梁上,明黄的锦缎帷帐铺天盖地落落垂下,角落蟠龙金鼎内燃着上等紫檀香,青烟一缕一缕渐渐朝上扩散淡开,整个大殿肃穆而安静。王伏顺立在龙座下侧,高声唱道:“有本上奏,无事退朝。” 殿下队列中响起轻微的脚步声,站出来个鬓须花白的朝廷大员,身上是正二品的锦绣兽袍,上前禀道:“臣董崇德有本要奏!昨日青州传来消息,云大将军出战负伤,拖延缠绵半个月,也未见痊愈。然青州乃我朝边塞重地,身为主将不能亲自督战,长此下去未免动摇军心。特此奏请皇上,望早下圣旨做好安排。” 底下朝臣们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明帝在御座上含笑问道:“董卿家说的不错,青州的确是边塞要地,云将军的职责也很重大,以你之见朝廷该如何裁决?” 董崇德颇有几分皇帝私密亲信的死忠神气,他能以王府长史身份做到如今的礼部侍郎,自然跟拥立明帝的过往有关,“老臣认为应当立即换下云肃仪,再派朝中妥当的大将接替青州,此事正是两全----” “两全其美的大好时机?”明帝并不为其言所动,反倚在瑞兽椅内笑问道:“青州乃我朝和霍连蛮国的边境要塞,眼下有谁能既统领青州十六万精兵,又能担保国中的藩王不因此而生乱?董卿家有什么上好的人选,不妨说出来听听。” “这----”董崇德一时语塞,硬着头皮补道:“此次乃掌控青州的大好时机,若是失之交臂,只怕今后就难以再寻。虽然合适人选暂时没想好,不过老臣的忠心还望皇上明鉴… …” “朕问的是合适的人选,不要说这些官面上的话!”明帝听到后面不耐烦起来,冷笑道:“满朝文武个个都说自己如何忠心,动不动就搬出来做幌子,正经的主意却说不出来。”见底下的臣子们各自观望着不肯多加言语,心头愈加恼怒,更可气的是右侧的高鸿中竟然在发抖,怒道:“你站在这里怎么不说话?朝廷每年发那么多俸禄,就是让你们替朕出谋寻策,难道都是白养活的吗?” 高鸿中进内阁时间不久,先被皇帝的怒气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回道:“臣,臣求皇上明示… …” “等朕明示?朕若都知道,还要你们这些大臣做什么?从今往后,没有主意的事不必急着议论,少做这等缩头乌龟的样子给朕看。”明帝气得别过头去,猛然间瞥见御案侧角的镇纸,眉宇间浮起恍惚的回忆神色,朝下冷声道:“朕乏了,退朝。” 幼年午睡梦魇醒来,忆起狰狞的梦境害怕不已,哭哭啼啼跑去寻找父皇,盼着能够安慰自己一番。进得宣德殿,父皇正搂着弟弟写字,那种慈爱让人又羡又妒,上前缠着不休,锣滤咚地尉帧k溃富嗜粗皇遣荒头车姆笱埽薅源艿艿奈氯嵘裆p闹形尴尬阌昧ν屏说艿芤话选8富什淮笈テ鹨谎骶统约喝庸矗两穸钔啡杂胁泻邸 几年后,父皇因病驾崩西去。朝中为立嫡立长分成两派,最后在太皇太后的强力支持下,拥立年仅十六岁弟弟登基。转眼又过三年,太皇太后和弟弟相继薨逝,弟弟膝下无子,自己终于以长兄身份登上大宝!明帝心里冷笑一声,一切不走到最后,又岂能知道结果? 云、慕两家手握数十万重兵,如今风传军营兵士只知将而不知今上,眼下若不能趁机替换下来,只怕今后羽翼丰满更难控制。不过眼前形势却不甚好,先不说临战换将带来的军心波动,便是朝堂中也定然会有大片反对之声。明帝只觉无奈比从前更甚,想到董、高等人的愚钝,不由恨声摇头道:“朝中的饭桶们全无半点见识,到要紧关头什么也指望不上。” “皇上息怒,董大人也是一片忠心。”王伏顺亲自奉上茶过来,叹道:“不过为人臣子不比我们做奴才的,光有忠心之还远远不够。眼下朝局初定,皇上身边更需要精通策略的人才,可惜科考的事急不得,还是要挨到明年开春才行。” 明帝被诸多大事纠缠的心烦意躁,千头万绪都等着挨次梳理,只是眼下着急亦也是无用,起身拂袖道:“急不得,一件一件来罢。” “皇上,皇上……”远处有小太监慌张跑来,在殿门口叩头道:“启禀皇上,三皇子突然肚子疼得厉害,已经传过太医,敬嫔娘娘请皇上过去一下。” 敬嫔性子素来贞静,如此着急,莫非寅祺病得非同小可?明帝很是担心,风风火火赶到泽沁堂的内殿,已经是满满一屋子人。敬嫔端着一盏汤药,正在床边一口口喂着三皇子,身上七成新的秋香色宫装,云鬓上略缀珠花,唯有侧首一支三翅雀羽金钗以示嫔位之尊。回头见明帝等人进来,赶忙上前行礼,歉意道:“皇上不用太担心,太医说只是吃坏了东西,喝些疏散汤药就好了。方才臣妾太着急,所以----” “嗯,没事就好。”明帝抬手打断她,走近床榻瞧了瞧三皇子,“寅祺,肚子还疼不疼了?来,把汤药喝完。” 三皇子皱着眉头,一勺一勺喝完汤药,伸着舌头道:“好苦,好苦……” 宫人们赶紧奉上蜜饯来,明帝拈了几块喂给三皇子,朝下问道:“皇子们的饮食自当放在心上,怎会无故吃坏东西?跟前的奶娘是谁?” 奶娘慌忙跪出来,回道:“奴婢们半点不敢疏忽的,平日里吃的东西,都是亲自尝试过,才敢给小主子们食用。今日在御花园里玩耍,二皇子当时也在,递给小主子一块枣糕,谁知道……” “休得胡说!”不容奶娘说完,敬嫔忙厉声将其喝断,“寅瑞才多大,哪里懂得什么好坏?小孩子们贪嘴,一时吃多了也是有的,不许胡乱生事!” “既然如此----”明帝沉默半晌,方道:“等会朕再去瞧瞧寅瑞,没准也吃坏了。” 如此一来,明帝自然在沐华宫午膳。席上父子说说笑笑,很是热闹,后来又哄着三皇子午睡下,方才往咸熙宫那边去。敬嫔恭送皇帝出去,单独留下奶娘道:“方才你说二皇子,到底怎么回事?” “娘娘,奴婢一点儿都没撒谎。”奶娘走进几步,压低声音回道:“那枣糕,千真万确是二皇子给的,只怕不大干净。” 敬嫔手中摇着六菱纱扇,想了想道:“咸熙宫那位自然不喜欢咱们,可是也未免太蠢些,纵使寅祺闹肚子又能如何呢?本宫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奶娘忙道:“近些日子,咸熙宫和昭德宫走的亲近。那徐婕妤又是什么好人,没准是她想出来的好主意,正好一石二鸟呢。” “不错,倒也不是没可能。”敬嫔点了点头,抬眸往沅莹阁方向看去,“徐婕妤自来深恨本宫,心计谋略更胜他人,想要谋算寅祺也是有的。只是她行事心狠手辣,断不会费尽周章耍这等小把戏,多半是中间出错了。” “出错了?” 熹妃与敬嫔有着同样的疑惑,不可置信问道:“那药,不是你亲自放进去的么?本宫在花架子后看的清楚,寅瑞把枣糕递过去,寅祺当时就吃了大半块,怎么会没有死呢?” 珍珠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哆哆嗦嗦回道:“奴婢也不清楚,兴许……,兴许剂量放得不够,兴许是太医们医术高超,所以……” “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熹妃指上带着嵌珠金甲套,划的桌子一阵阵“喀喀”尖响,恨恨道:“算了,算那小子命大!”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有些后怕,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不免又暗自庆幸起来。 珍珠小声问道:“主子,沐华宫那边会不会怀疑?” 原本那药三天后才生效,到时候,三皇子不知道吃过多少东西,再想查清楚自然很是渺茫。谁料想中间竟无故出错,可是眼下也只有强撑着,熹妃低头想了半日,反得意笑起来,“怕什么?寅祺现在只是闹肚子,只当是生病罢。” 珍珠面色稍安,陪笑道:“主子说的不错,想来----” “皇上驾到!” “行了,别说了。”熹妃打起十二分精神,摁着“扑嗵”乱跳的胸口,僵硬笑着迎出去道:“皇上今儿这么有空?臣妾去把孩子们叫出来,陪皇上说说话……” 明帝径直往里走去,打断道:“不用,单独叫寅瑞出来!” “是。”熹妃吓得不轻,又不敢辩驳。 “寅瑞----”明帝笑容可掬,伸手将二皇子拉到怀里,“瞧瞧,又长胖了。跟父皇说说,近些日子都念了什么书?” 二皇子歪着脑袋想了想,认真回道:“儿臣念了《诗经》和《论语》,夫子让我们每天都要写字,要持之以恒才会有成。” 明帝笑道:“不错,还会用成语了。” 二皇子很高兴,冲熹妃嚷嚷道:“母妃,父皇夸奖儿臣了。” 明帝又问:“寅瑞,最近都跟谁在一块儿玩?” “儿臣喜欢跟三弟玩,不像大姐和四妹,整天玩什么斗草、斗花,连个陀螺都不会转,还老是爱哭!”二皇子连珠炮的说开,悄悄看了熹妃一眼,小声嘟哝道:“可是,母妃不喜欢我们在一块儿。” “你这孩子,少浑说!”熹妃忙喝了一句,朝明帝讪讪笑道:“皇上,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寅祺聪明伶俐,臣妾怎么会不喜欢呢?只是怕他们一起贪玩,耽误了学业,所以才……” “好了,不必再说了。”明帝抬手止住她,吩咐奶娘带着二皇子下去,摒退众人方道:“寅祺不是你生养的,不心疼也没什么。只是,他好歹也叫你一声母妃,今后也别太为难他。” 熹妃被说得下不来,气道:“皇上什么意思?谁又为难谁了?前些日子,寅瑞磕破了腿,皇上足足过了一夜才来。若是换作寅祺,只怕早就去了!” “够了,都是朕惯的你!”明帝拂然站起来,冷声说道:“你要记清楚了,不论是寅瑞还是寅祺,都是朕的亲生骨肉,容不得别人算计他们。朕也不再多说,免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今后再有类似的事,绝不轻饶!” 熹妃又恨又愧,索性哭道:“皇上厌烦臣妾,就直说……” “哐当!”明帝气得将茶盏拂在地上,甩开珠帘出去,一路上怒气冲冲,赶到凤鸾宫倒把皇后吓了一跳。 皇后甚少见他如此生气,忙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明帝将事情大致说了一下,脸上余怒未平,“寅祺哪儿招惹她了?怎么能把霉坏的东西给孩子吃?还让寅瑞拿给寅祺,这不是拿着孩子使坏么?朕替她保全脸面,她反倒张狂起来了!后宫里的女子,从没有她这般不知事理的!” 皇后沏了一盏新茶过来,递过去劝道:“熹妃一向脾气燥些,说话也直,皇上素来都宽待于她,今儿又何必如此动气?想来是皇上说了重话,得空让臣妾去劝劝。” 明帝面色稍平,微笑道:“没事,是朕气糊涂了。你才出月子没几天,哪里经得起劳累?好好歇着吧,原本不该----” “皇上。”皇后温柔唤了一句,认真看着他道:“为皇上分忧,是臣妾份内的事,也是臣妾心甘情愿的事。若是皇上不跟臣妾说,反倒是生分了。” 明帝微笑顿了顿,叹道:“佩缜,朕该怎么谢你。” “谢?”皇后在心里重复了一下,不无酸涩。 早起吩咐人炖了百合莲子汤,想着皇帝快该下朝,便亲自送去醉心斋,等他来时刚好喝上一碗。无意中看到书案上一摞雪浪纸,仿佛又不是很要紧,只是凌乱松散堆放在一起。一时好奇走过去,却惊得几乎失手砸了碗盏,上面密密麻麻、一笔一画,全都是一个“芫”字! ----是她,绝不会错!只因他平日掩饰的太好,不仅瞒过外人,瞒过身边的人,竟然连自己也都瞒过。往事再度重现,原本毫无道理的事情,忽然显现出蛛丝马迹,不过是自己后知后觉罢了。 “佩缜?怎么了?” “没什么……”皇后将神思拉回来,微笑道:“皇上忙了一天,累了吧?不如到里间歇息一会,臣妾去看看柃儿,这几天已经能喝一些奶了。” 明帝笑道:“好,朕先进去等你。” 侧殿布置的温馨柔和,小小的檀木摇篮内,五公主正睡十分香甜,皇后在小杌子上坐下,思绪一点点飞远。从前大凡有她在的场合,皇帝几乎总不在场,或因为外间大臣相邀饮酒,或因为临时有事,当时从没有并没有留意过。时至今日才明白,并非他不愿见到她,而是不愿看到她与别人恩爱,因而才特意回避开。 ----可是她已然逝去,又怎能再计较?突然一阵心惊,有一种奇怪的念头跳出来,莫非她还没有死?是了,他怎舍得让她死去?他如今已是皇帝,要玩一点偷梁换柱的小把戏,实在是轻而易举! 皇后倒抽一口冷气,想要努力遏制住心底的冲动,却不自禁站起来,茫然失措的往寝阁内走去。明帝正躺在床上看书,抬头有些疑惑,“佩缜,怎么眼圈都红了?来,让朕陪陪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皇后摇了摇头,只道:“臣妾忽然想起已故的芫表妹,有些伤感而已。” 空气里瞬时安静下来,帝后二人都是沉默。过了良久,明帝坐直身子起来,手里漫无目的翻了会书,“佩缜,你前不久刚刚生育柃儿,朕不想你太过劳心,所以有件事一直没说。”略顿了顿,轻声道:“其实,她还没有死……” 果然,她果然还活着!皇后被身侧的明黄色光芒刺痛双目,觉得身体有些颤抖,尽力让语气自然一些,轻声问道:“皇上说的是真的?芫表妹真的还或者?那她,现在还好么?” “嗯,暂时住在慕府上。” “那----”皇后心中五味陈杂,好似一筐调料全被打翻,酸、甜、苦、辣、涩,其中滋味早已分不清。然而,自幼培养的理智控制着情感,最后竟然微笑道:“那就好,只要她还活着,臣妾也就放心了。” “佩缜----,朕想接她进宫来。” “芫表妹还不到二十岁,年纪轻轻,怎能一辈子独自受苦?我们自幼相熟、脾性又和,正好在一起说说话呢。”皇后惊讶于自己的表现,竟能保持着微笑说下去,“想来芫表妹还在伤心,过两天臣妾出宫去看看她,多多劝解着也就好了。” 是太理智?还是哭不出来?仿佛五脏六腑都已被人掏走,皇后觉得身体内空荡荡的,疼痛也变得迟钝起来。或许,在那一刻说话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6、第六章 遗珠 转眼已是深秋,枯黄残叶纷纷扬扬铺了一地。秋高气爽的天气,明帝却感受不到半分畅快,推开奏章问道:“不是说近日会下雨么,怎么连乌云都不见?再旱下去,只怕连新鲜瓜果都吃不上,钦天监的那些饭桶……”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道耀眼的闪电劈开天空,乌云也跟着渐渐密集,喜得王伏顺忙道:“皇上你瞧,马上就要下大雨了!乌云必定是从后面过来的,大殿里头瞧不真切,不如出去瞧瞧?” “好!”明帝甚是欣喜,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刚走到大门口,天空中已经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明帝站在台阶边,身上龙袍角摆都被溅湿,畅快大笑道:“不错,真是一场及时雨!昨儿皇后还说,最近都在佛堂烧香祈祷,看来果然灵验了。” 王伏顺笑道:“皇后娘娘为天下百姓操劳,乃是社稷之福。” 明帝仰望珠帘似的大雨,水流沿着屋檐激流而下,在地面上溅起一阵阵水雾,周遭都被水气笼得朦朦胧胧。正在观赏雨景,只见远处有人顶着大雨冲过来,不由微微蹙眉道:“那人是谁,这般莽撞?” “老奴看不真切,隐隐约约像是俞幼安。” “俞幼安?”明帝定睛看了看,有些不悦,“他不好好在慕府呆着,大雨天的跑进宫做什么?朕白嘱咐他了。” “皇上,慕小姐小产----”俞幼安已经跑到跟前,还没说完就被明帝抓起来,急忙补道:“皇上,皇上放心……,慕小姐已无大碍。” 明帝放心下来,又问:“那孩子呢?” “胎儿不足月,生下来就断气了。” “你是说,那孩子死了?”像是一块压在心头巨石消失,明帝松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喜多一些,还是忧一些,一时有些怔住。 “皇上,要不要去慕府?”王伏顺小心翼翼问道。 明帝刚要点头,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以她此时此刻的心情,自然是不愿意见到自己的,沉默半晌才道:“你去凤鸾宫传话给皇后,就说朕忙着政事走不开,让她领着人去慕府,好生照顾着慕小姐。” “是,老奴明白。”王伏顺领命告退,急急奔向凤鸾宫。 皇后听完大吃一惊,忙吩咐宫人预备凤辇,因事情机密不便张扬,只带着贴身侍女文绣跟随前往。华翠瑞金凤鸾车行至慕府侧门,皇后搭着文绣的手下车,眼前的景物虽然近十年不曾见,一草一木却仍是熟悉。恍然忆起儿时之景,两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儿立在树下,笑语晏晏、遥想未来,那时又怎能预料今日格局? 慕毓藻领人迎接出来,躬身道:“见过皇后娘娘,金安万福。” 皇后抬手免了他的礼,微笑道:“此处并没有外人,二表哥何必如此生分?芫表妹醒过来没有?本宫先进去看她,等会再出来说话。” 慕毓藻忙道:“是,微臣在外等候。” 皇后独自步进寝阁,已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绕过玉石屏风,见慕毓芫脸上白得恍若一张素纸,不由哽咽道:“傻丫头,你看你……” “缜表姐……”慕毓芫声音软绵无力,原本水波潋滟的明眸黯然无光,虚弱的好似只是一抹灵魂,“你怎么来了?咳,咳……” 皇后抚了抚她,叹道:“别太伤心,好好保养自己。” 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泪水沿着脸颊滑进浓黑秀发中,声音里透着绝望,“还保养自己做什么?倒不如,跟着孩子一起去了。”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那种心情自己当然能体会。可是,这个孩子纵使生下来也是保不住的,如今的局面,或许还是另一种方式的解脱。皇后陷入沉默,心思复杂难以言喻,勉强微笑道:“别胡说。你还年轻,今后日子还长----” “今后?”慕毓芫睁开双眸,凄然一笑。 二人沉默无言,寝阁内静得有如一汪池水。皇后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猛得觉得手上一阵生疼,原来太过用力,指上尖锐的金甲套扎进了手掌里-,殷红的小血珠滚出来,如细小的粟米珊瑚珠一般。 “姐姐,那孩子好命苦……” “芫妹妹。”皇后轻声唤了一句,安慰她道:“原本小产就是伤身的事,哪里经得起眼泪浸泡?你身子不大好,别太伤心了。” “我不伤心。”慕毓芫轻轻摇头,明眸中带着一抹冰凉之色,“姐姐你知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如今又这样,便是心也跟着死了。” 心也死了?皇后在心里重复着,那么自己的心呢?比起她丧夫丧子之痛,自己却要接受丈夫心有他人,还要将她接到丈夫身边,两个人到底谁更苦一些?可是,这份孽缘竟是自己播下的种子!那么往后路上,自己到底该恨谁?又该如何去解脱? “芫妹妹,好生睡一觉罢。”皇后觉得有些窒息难言,仿佛能清晰的感觉到命运枷锁扣来,一切挣扎都是无用…… 博山炉燃着苏合香,薄烟若有若无的飘散开来,犹如一张无形的网,将寝阁内的人都笼罩其中。慕毓芫倚在紫菀花软枕上,看着摇晃的绿玉珠帘,轻声问道:“双痕,皇后回去了吧?把俞幼安叫进来,我有话要说。” “是,小姐好生躺着。” 俞幼安躬身进来,隔着珠帘回道:“小姐,孩子已经交给妥当的人,现在大约出了京城,先得安养几日,才能送到外省去安顿。” “好……”一阵悲怆涌上心头,慕毓芫强抑着胸中气流,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便能够平静说话,“双痕,把纸墨取过来。” “小姐,要不要扶着你?” “不用。”慕毓芫摇摇头,勉强半倚在软枕之上,仍然有些吃力,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娟秀的小字,“俞太医,我不能养育孩子长大,只能给他取个名字。你把这个交给抚养他的人,将来若是----”将来?将来他长大成人,亦不会认得自己。或许,还会恨自己生而不养,狠心决绝将他送走! “这----”俞幼安稍作迟疑,点了点头。 “颜忻夜,颜忻夜……”慕毓芫心内默念着名字,阴阳相隔的另一端,那温如暖熙的少年是否能听到?是否明白其中的含义?彼此曾是那样心心相印、灵犀通透,想来他一定听得到,也一定会懂得。 时光悠然而过,岁月无声。 此后日子异常安静,以至于让慕毓芫生出一种错觉。莫非,皇帝真打算让自己在如此安养下去?双痕端着青花瓷盅进来,揭开钮珠盖子,浓浓的老参鸡汤香气溢出来,一看便是精心炖制,“小姐,先喝点热汤罢。” 慕毓芫没什么胃口,拿着勺子搅了搅,“前些日子,不是说云琅要回来么,怎么还没有消息?让人去打听没有?” 双痕摇摇头,“不知道,想来应该快了。” 慕毓芫亦是摇头,虽然这个弟弟随母亲姓云,但二人一母同胞,实则比起几个哥哥更加亲密。想来也有好些年没见面,只怕如今都快认不得,不由叹道:“云琅自小就比比人淘气,没准又去别处玩了。” “谁在说我淘气?”后门传来清爽的少年声音,一名素衣少年执剑走进来,年纪约摸十六、七左右,进门唤道:“姐姐?你真的还----” 慕毓芫打断他道:“怎么不从正门进来?这么大了,还是一味胡闹。” 云琅撩起月白锦袍坐下,剑眉星目、英姿锐气,朗朗笑道:“自个上月收到姐姐的书信,马不停蹄往京城赶。沿途碰到好几个咱家的哨探,我嫌他们掳拢偶鹦〉栏下罚峁拐婷挥腥朔11帧! “云少爷你还得意,可把小姐担心坏了。” “让我看看,仿佛倒是晒黑不少。”慕毓芫细细瞧了瞧,问道:“这几年去深山里学艺,只怕也没吃好穿好,苦不苦?” “不吃苦,将来怎么去上战场?”云琅大不以为然,又笑道:“姐姐,我已经书信给大哥,让他留我在定州参军,你好歹帮着说几句话。” 慕毓芫笑道:“我不拦着,有人管你也是好的。” “姐姐,你最近可还好?”云琅站起身搓着手,又道:“我听二哥信上说,今年你一直在家中静养,没闷坏吧?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 慕毓芫刚要答话,却见双痕进来递了个眼色,于是说道:“你回来,还没去见二哥罢?等会他又该说你,不如先到前面去一趟。” 云琅深以为然,笑道:“好,我一会再回来。” “小姐,皇后娘娘来了。” “皇后?”慕毓芫心下明白,安静的日子结束了。 皇后盛装丽服、雍容华贵,在众人簇拥下缓缓而来,迎面微笑道:“妹妹到底是年轻,恢复的快,看样子是要大好了。” “双痕,把旧年存雪取出来。”慕毓芫既然已猜到来意,反倒镇定下来,将皇后迎到寝阁内,“姐姐请坐,等会让双痕煮茶,我们慢慢说会话也好。” 皇后笑得有些不自然,闲话半日方道:“你在府中养病时间也不短,整日闷在屋子里头反而不好,不如----” “不如,到皇宫里散散心?”慕毓芫看出皇后的诧异,浅笑盈盈道:“有劳姐姐费心来看望,原本早想着进宫道谢的,如此便更好了。” “芫妹妹----” “姐姐,别再说了。”慕毓芫缓缓站起来,臂间孔雀绿流苏悠然垂下,微微生出涟漪,“我们还是喝茶,说说小时候的事罢。” “好。”皇后点点头,没有反驳。 二人并肩移步,于临窗边的长榻上对坐。红漆梨花木的短脚小几,中央碎纹花觚内折有剪碧蕉,花瓣浅绿、薄而莹透,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皇后习惯性坐在右边空位上,默默饮了一口茶,“皇上说,不要为难你,什么日子进宫都行。” “呵,是么?”慕毓芫忽然轻笑起来,摇了摇头,“我以现在的身份住在家中,无疑是置家人于油火之中、危弦之上,随时都可能牵连到他们的性命。若是被叵测之人发现,随便哪个臣子往上参一本,慕家上下怎么担待的起?如今,我还有别的去处么?不用皇上为难,自己就够为难的了。” 皇后出神看着茶水,静默无言。 “缜表姐----”慕毓芫平了平心绪,此时倒不那么关心自己,“皇上让你来,难道就不怕你为难么?” 皇后脸色有些僵硬,颇为自伤,“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岂会属于我一人?纵使没有你,将来也会有别人,难道能让皇上散尽后宫么?况且,妹妹又不是没亲历过,如今又何必再来问我?” 自己即将再度进宫,其中是非曲折牵涉太多,岂能三言两语说清楚?犹如一段盘根错节的孽缘,夫妻情份、姐妹情谊,都在其中被浸蚀。命运总在给芸芸众生开玩笑,将人生颠倒反复,其心何其顽劣? 皇后静静喝了会茶,脸上已恢复素日平静大气,起身整理衣襟,一步步走到门口珠帘处,婉然转身道:“与其是别人,还不如是你。” “不如是你……”慕毓芫想要笑一笑,眼泪却掉了下来。 7、第七章 暗箭 延禧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宫人们拨弄着暖炉火炭,偶尔发出几下“呲呲”声,反衬得大殿愈加静谧,窗外落雪之声清晰可闻。明帝倚在长椅上翻书,瞅见王伏顺进来,抬头问道:“进宫的日子可选好?到炉子旁边说话,别哆嗦了。” “是,谢皇上恩典。”王伏顺搓手站到暖炉边,躬身回道:“日子定在下月初九,是慕小姐亲自挑的,别的没有说什么。” “初九?”明帝侧首算了下日子,心里略微有些诧异,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自言自语道:“今天都二十四了,那也没有几天日子。” “正是,或许慕小姐急着进宫呢。” “她急着进宫?”明帝失笑出声,顺手将书扔到一旁,“若是换做别的女子,朕或许还相信,唯独她却是不会。” 王伏顺笑道:“慕小姐进宫,皇上也少操一份心。” 明帝不置可否,转而说道:“泛秀宫眼下还没收拾完,若是此刻另设一宫,倒是显得有些招摇。朕记得云曦阁宽敞透亮、景致不错,先让她在哪儿暂住一段时间,你去跟敬嫔知会一声。” “老奴这就过去,顺便把云曦阁收拾妥当。” “等等----”明帝抬手止住他,沉吟片刻道:“传朕的旨意,敬嫔郑氏端静淑和、恭顺持礼,更对皇子教导有方,特册为妃位,以宣昭后宫女子之德。” 王伏顺来到沐华宫,先将皇帝的话转述一番,待宫人们贺喜完毕,又道:“敬妃娘娘,皇上还有几句话,要老奴单独交待。” 敬妃挥退殿内宫人,颔首道:“好了,王总管请讲。” “娘娘的册封礼,安排在三天之后。稍晚些,会有司仪监的人过来,再详细的说与娘娘听,老奴先给娘娘道喜。” 皇帝要交待的,断然不会是这几句话。敬妃心中疑惑甚多,却依旧保持平静,颔首笑道:“有劳王总管亲自过来,本宫先谢过。” 王伏顺欠了欠身,又道:“豫国公家有位养女,皇上想把她接进宫来,因一时没有合适的住处,十分为难。想起娘娘知书达理、贤良大方,因此让慕小姐暂住云曦阁,有娘娘亲自照顾着,皇上也就放心了。” 原来无缘无故升了位分,竟然是这么个原因?看起来风光无限,实际上却只是给他人做屏障!敬妃胸口如有芒针在刺,痛得深吸了一口气,“豫国公家的养女?怎么从没听皇上提起过?” “是,老奴也没有见过。”王伏顺一张老脸沟壑纵横,满脸笑容道:“不过娘娘也不用着急,过几日慕小姐进宫,娘娘不就都清楚了。” 敬妃知他极难对付,再问亦是无用,遂扬声唤道:“秋穗,陪王总管下去,封二十两银子打酒喝。” 王伏顺笑道:“老奴谢娘娘赏赐。” “啪”的一声,敬妃将桌上书卷拂在地上,心头怒气仍不能平,这倒擢升的旨意未免太让人气闷。到底何等人物,能让皇帝如此大费周章?不过眼下没功夫怄气,此次册妃必定让其他人不满,更要小心应付才行。 天色将黑时,秋穗进来问道:“娘娘,是不是预备晚膳?” 敬妃正在跟奶娘说话,回头道:“待会皇上必定会来,多预备几个菜,挑皇上平素爱吃的,另外再取一壶玉团春出来。” 秋穗出去吩咐完毕,回来笑道:“娘娘大喜,奴婢们都跟着高兴呢。” 敬妃略笑了笑,心里估量了下时间,吩咐秋穗道:“把上月得的春藤雪萝锦缎取出来,徐婕妤年纪轻,刚好配的上娇嫩花色,派人给她送过去。” 秋穗嘟哝道:“娘娘也太大方,做什么送给她?” 敬妃懒怠解释,喝道:“多嘴!快去。” 晚膳时分,明帝果然领着人过来。秋穗赶着进来通禀,敬妃对着铜镜整理一番,出殿含笑行礼,迎着明帝往内殿走,“皇上的恩典,臣妾还没来得及谢呢。” “呵,朕这不是来了。”明帝笑着瞧了瞧,打量了一番,“你也是一宫主位,又刚升了妃位,身上就这么点装饰?虽说诸事都要节俭,但也不用太过了。” 敬妃亲自奉上茶来,微笑回道:“最近皇后娘娘身子不痛快,装束很是清减,所以臣妾也不想穿得太华丽。” 明帝颔首道:“嗯,难为你体贴。” 三皇子跟着奶娘出来,规规矩矩行礼道:“父皇,儿臣给你请安。” 明帝笑容和悦,将三皇子抱在腿上,问了些小孩子的玩事,又笑道:“今天你母妃高兴,等会咱们给她庆祝一下。寅祺你来斟酒,好不好?” “嗯,儿臣去拿酒!”三皇子认真点头,欢快跑下去。 席面上热热闹闹,敬妃被劝着多喝了几杯,摸着发烫的脸笑道:“皇上,你别再逗寅祺斟酒,臣妾要是再喝下去,一会就该醉了。” 明帝笑道:“醉了又何妨,进去睡下就是。” “咱们敬妃娘娘啊,样样都好,就是太节省了。”奶娘一面给三皇子夹菜,一面陪笑凑趣,“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娘娘别舍不得喝酒。只管再喝上七、八坛子,皇上现在在这儿坐着,娘娘还怕没酒喝么?”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给皇上和敬妃娘娘请安。”外头进来一个小宫女,垂首道:“我们主子说,让把这盒海棠春胭脂送过来,谢娘娘的赏赐。” 明帝抬眼瞧了瞧,回头笑道:“你又拿着什么体己送人?朕知你素来大方,可也不能一样都不留,自个儿没得使。” “是皇上赏的春藤雪萝锦缎。”敬妃招呼香穗去接东西,腼腆笑道:“那花色太过娇嫩,臣妾又不好意思穿,白放着也可惜了。徐婕妤年纪轻,肤色也相衬,配着那春藤雪萝的花样,定然更显好颜色。” 明帝笑道:“你也还年轻,以后不用穿得太素净。” “你别走,我要吃枣糕。”三皇子跑下席拉住小宫女,也不管她连连解释,不依不饶嚷嚷道:“你有,你有。上次还给我和二哥了,一人一块枣糕。”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敬妃朝三皇子喝了一句,侧首吩咐道:“奶娘,把寅祺抱下去。时辰也不早,先带他去睡觉。” 明帝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吓了一跳,忙道:“奴婢坠儿,在沅莹阁当差。” “这个坠儿很伶俐,赏她!”明帝的话颇有深意,脸色也不大好,随后略吃了些就吩咐撤膳,只说疲乏困怠,领着敬妃进去安歇下。 次日早朝上,朝臣们为边境之事起争执。明帝看着激烈争辩的臣子们,只觉比一群蚊子还要吵,也懒怠去喝斥,遂拂袖回到醉心斋。多禄小心翼翼进来,陪笑问道:“云曦阁已经收拾好,皇上要不要去瞧瞧?” “朕现在没空,晚会再说。”明帝消了消气,翻开早上呈上来的折子,看到青州战事不由蹙眉,头颅里更是隐隐胀痛。 “皇上,内阁大学士杜守谦求见。” 明帝“嗯”了一声,走进来一名赭袍年轻官员,长身玉立、秀面若素,年纪轻轻已经颇具名臣之姿,上前叩道:“微臣杜守谦,参见皇上。” “好了,又不是在朝堂上。”明帝顺手将奏章递过去,指了指上面,“青州乃我朝边境,常有霍连蛮子骚扰,抢夺些财物、牛羊,原本问题也不大。而此次之事,看起来却有些不寻常,莫非霍连蛮子想要动兵?” 杜守谦粗粗看了一遍,合上道:“青州一直由云、慕两军驻守,十六万重兵压在边境上,若真有战事,那就绝非一两天能解决。” “嗯,百姓又要受苦了。” 杜守谦又道:“边境一旦交火,朝内就要预备大量粮草,不论人力、物力都消耗不轻,朝廷负担大大加重。再者,战事中士兵肯定会有损伤。朝廷若是想增援,就得抽出大量京畿兵马,那么----” 原本云、慕两家拥有重兵,朝廷忌惮多年,私下早就有削兵之意,如今再增兵岂不是愈添烦恼?明帝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心头愈加烦恼,叹道:“不错,朕担心的就是这点!只怕送出去容易,等到想要回来就难了。” “皇上的担心,朝廷一直都是有的。”杜守谦似在斟酌说词,慢慢说道:“□□武帝爷开国时,战功显赫的臣子不少。比方如今藩王们的先祖,还有云、慕、郭三家武将世家,以及文、朱两家文臣等等。这些家族的态度,对朝局稳定至关重要,以往解决的法子便是联姻,以确保他们没有贰心。” “难道,要朕马上去纳妃?”明帝一声轻笑,心里陡然觉得很不舒服,原本不甚相干的两件事,此刻倒成因果关系似的。 杜守谦忙赔了个笑,道:“那倒不是。” “纵使朕有这个心,此刻也不是选秀的时候。”明帝不愿将话题深入下去,转而说道:“听皇后说,两个小家伙很合得来,整天日同食、夜同寝,比同胞姐妹还亲密。只是寅雯自小任性,又淘气,可别把杜爱卿的千金欺负了。” “岂敢,微臣不甚惶恐。” “朕去瞧瞧孩子们,你也别惶恐了。”明帝朝下挥挥手,起身离座道:“把案头上的奏折理一下,弄好送到政观阁去。” 杜守谦笑了笑,点头道:“是。” 凤鸾宫相距不远,片刻便已行到。皇后正倚在长榻上看书,一身藕合色团纹锦绣凤袍,已经有些半旧之色。明帝含笑走近坐下,摁住她示意不必起身,将手放在扁金葵口小手炉上,“佩缜,何苦整日看书写字,如此费神?” “皇上,怎么又不通传?”皇后放下手中书卷,替皇帝掸了掸身上碎雪,又沏了一盏热茶递过去,“悄悄的走进来,倒是让臣妾御前失仪。” “朕以为你在中觉,怕吵醒……” 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两个小女孩跑进来。二人穿着同款衣袍,梳着同样发髻,猛然看去,倒像是一对孪生小姐妹。皇后朝二人微笑招手,回头道:“都是雯儿淘气,非要让玫儿穿成一样。” “父皇!”四公主身着蜜合色小袄,领口一圈雪色茸毛,衬得一张小脸粉嘟嘟,扑到明帝怀里撒娇,“父皇你看,我们两个像不像?哪个更好看一些?” 明帝故意逗她,笑道:“依父皇看,还是小玫瑰更漂亮。” “哼!父皇偏心。”四公主撇了撇小嘴,倒也不见得真有多生气,跑下去拉那小女孩,笑嘻嘻说道:“玫若,父皇夸你,说你比我好看呢。” “哪有,当然是公主好看。”杜玫若身量略高些,宝蓝色小缎袄更衬肤色,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好似圆月之夜的光芒星子。 皇后指着杜玫若,侧首笑道:“别说皇上偏心,臣妾也更喜欢玫儿一些。不像这淘气丫头,整天惹祸,没一件事不让人操心。”四公主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拉起杜玫若就往外跑,慌得奶娘们追之不及。 明帝摇头一笑,“这孩子,都是小时候惯坏了。” 皇后微笑点点头,说道:“将来柃儿长大,得从小就约束着,不能像她姐姐这般没法没天,任性又胡闹。倒是那杜家小姐,年纪虽小,却又文静、又大方,比别的孩子都招人疼。” “朕看寅祺还好,聪明又听话。”明帝忽然想起昨日之事,虽然疑惑不痛快,却也不想让皇后担忧,于是笑道:“昨儿寅祺高兴的很,吃太多,有些不消化。不知道这会好些没有,朕再过去瞧瞧。” 皇后起身相送,又道:“外头天凉,皇上带上手炉去罢。” 明帝依言拿上手炉,出了大殿却吩咐往东面走。一路上积雪早已扫净,车轮压着平整宫道,不过片刻功夫,御辇便行至沅莹阁正门。徐婕妤闻讯出来,迎着明帝进到寝阁内,娇嗔道:“皇上,都多少日子没来了。” 明帝脱下银狸大氅递给她,在美人榻上躺下道:“人都来了,你还抱怨?” 徐婕妤亲手挂好大氅,顺带脱去外袍,上身一件蝴蝶银扣对襟锦袄,做工精致、裁剪合宜,越发勾勒出曼妙的身段来。转身倒了一盏花茶,翩然走到榻边坐下,“臣妾可不敢,只是整日想着皇上罢了。” 徐婕妤含笑斜斜倚坐着,咬紧嘴唇,红艳艳似要破出血珠来,模样极为动人。明帝有些出神,一时倒忘记方才来意。只是恍惚想着,若是换作另外一位女子,也能这般巧笑嫣然就好了。 “皇上,皇上……” “嗯?”明帝回神过来,抬眼笑道:“玉窈你过来,朕身上酸乏得很,依旧象往常那样,仔细揉一揉才好。” “要是臣妾偏不呢?”徐婕妤人已经歪过去,轻轻揉道:“若是皇上能常来,做什么都愿意,只要别把臣妾忘记了。” “不会忘的。”明帝在她脸上划着圈,跟着顺势滑下,伸到衣襟里面乱游一气,小衣被扯得松动,露出一痕雪白无暇的香肩来。 徐婕妤反手捂住胸口,吃吃笑道:“皇上,还揉不揉了?” “揉,当然要揉。”明帝被她诱得□□朦胧,翻身坐起来搂住,伸手解开腰间双叠束带,贴到耳边轻声说道:“别动,朕来替你揉揉……” 徐婕妤动弹不得,声音细若蚊虫,“皇上----” “嘘,别说话……”明帝双手环住美人细腰,翻身将其压在身下,嘴唇触碰到那微凉的柔软肌肤,好似山间里一泓清澈泉水。 栅格窗外,有雪花自万丈高空洒下。大雪越下越多,越积越厚,似乎连声音也被淹没下去,时光悠然而过。徐婕妤满头青丝凌乱散开,珠翠钗环早已被卸下,只剩耳间一对朱红珊瑚钉,美得夺目。明帝拨弄着她的耳珠,玩转半晌,轻声笑道:“玉窈,你今天特别好看。” “皇上,可不许哄臣妾。”徐婕妤轻轻依偎着,似乎沉溺在皇帝的温柔里,过了会方才抬起头,撇嘴道:“可是,皇上却只抬举敬妃娘娘。” “怎么,吃醋了?”明帝手上动作略缓,淡声道:“敬妃服侍朕多年,又养了三皇子,所以才抬举她。等过几年,你为朕生下一男半女,自然也一样。如今你还年轻,着什么急呢?” 徐婕妤脸上一红,又问:“听说,皇上打算重修泛秀宫?” 明帝看了她一眼,大概明白其意,只将目光转到玉茜窗纱上,漫不经心问道:“玉窈,你喜欢什么样的窗纱?只管说,朕让内务府的人去办。” 徐婕妤头垂的更低,娇声回道:“只要皇上赏赐的,臣妾样样都珍惜,哪里还敢挑什么花样?皇上看着办就好,臣妾不敢奢望太多。” “不敢?”明帝冷笑一声,翻身跳下床,“你已经奢望的够多了!” “皇上……” “来人!”明帝朝外唤了一句,拣起衣袍胡乱穿在身上,冷声道:“朕太纵容你,越来越不懂规矩!什么都问,哪有半点后妃模样?” 王伏顺摸不着头脑,小声问道:“皇上,这是----” “闭嘴,起驾回宫!” 宫人们吓得不轻,纷纷让出路来。偏生有个小宫女退得急,一个踉跄没站住,将花架上铜盆打翻,溅得满地都是水。明帝见状更是添火,瞧着小宫女有些面熟,正是先头的那个坠儿,一脚踹过去,“蠢材!来人,拖下去庭杖三十!” 8、第八章 浮世 云琅此番回京,并无特别要去之处。早起出府,索然无味闲逛半日,猛然觉得腹中空空如也,于是找了家酒楼上去。酒楼小二笑眯眯迎上来,领着上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笑问:“公子,要什么酒菜?咱们这里有… …” 云琅哪有兴趣听这些,只道:“上壶好酒,上几个好菜就是。” 小二正喜得要下去,背后有人止道:“且慢!” 迎面走来一个玄色裘服男子,约摸二十五、六年纪,一双秀长凤目似笑非笑,脸上线条干净简洁。那男子抬手止住小二,缓缓说道:“按我说的去备菜,芦荟烧双翅、清蒸覆子鱼、玫瑰河豚唇,再者雪天寒湿,另外热一壶陈年玉露竹青。” 云琅本在望着细雪出神,听着声音甚是耳熟,回头惊喜道:“凤翼师兄,你什么时候来京城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凤翼临窗而坐,白雪衬得眉目愈加清晰,“师父怕你不受约束,特意让我来京城看看,你没有惹事吧?” 云琅笑道:“师兄你净唬人,我可不是小孩子。” 小二们端着酒菜上来,还没有动筷子,已然闻得诱人酒肉香气。内中一个得意的笑道:“二位公子,这是我们店的招牌菜,酒也是……” “都下去,银子不必找了。”云琅听得不耐烦,掏出一锭大银扔过去,又给凤翼斟了杯酒,“在京城呆的这些天,甚是无趣。我写了信给大哥,准备去定州从军,想着能作一番大事,心里真是激动!师兄,你有没有兴趣?” “你是将门之后,自当如此。”凤翼微微一笑,饮了口酒,“师兄不过是草野村民,没什么大见识、大抱负,这种事自然比不上你。” 云琅皱眉想了想,故意说道:“安家为国,哪用分什么出身?师兄你一向洒脱,如今却这般忸怩,一派小家子气!” “你这激将法,对我没用。” “罢了,随你。”云琅有些失望,却也无法。 “瞧瞧,还说不是小孩子……”凤翼话没说完,突然听街上一阵大声喧哗,接着是人仰马翻的声音,仿佛是起了大乱子。 二人急忙起身,朝远处的街面看去。一匹受惊的黑马正冲过来,疯跑的速度委实惊人,横冲直撞一气,行人们皆仓惶逃窜。偏生有对母女躲避不及,竟杵在街中,那母亲似乎双目已盲,并且还抱着个幼女。眼看黑马冲来,这对母女要被当场撞飞,众人都吓得惊呼起来,胆小者已别过脸去。 凤翼拍桌而起,自窗口临空飞下,在黑马即将撞上之时,抱着那对母女纵身一跃,竟然刚刚错开。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黑马冲过卷起气流,玄色裘袍迎风翻飞,方才的惊心动魄,竟丝毫未损他的卓然风姿。人们还不及询问,云琅又从楼上飞下来,二人轻功甚好,引得众人一片喝彩之声。 云琅见她母女衣衫褴褛、面色焦苦,摸出些银两递过去,“这里有些银子,你们拿着,随便添置点……” 那女子神色冷淡,抱紧女儿,“多谢,我们不需要银子。” 云琅哭笑不得,气道:“师兄你瞧,这人----” 凤翼连忙摆手,止住云琅,对那女子笑道:“在下的师弟为人单纯,不懂得人情世故,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夫人不要介意。” “夫人?”那女子似乎有所感触,神色平静下来,竟有几分高贵气度,“多谢大侠相救,小女子铭记在心。只是如今落魄他乡,无财无物,亦不能帮的上什么,只有来生再报答了。”说完转身就走,竟连头都没回一下。 众人纷纷议论,指责女子不识好歹。凤翼不以为意一笑,云琅却甚是不高兴,“这做好事的,反倒做出一肚子气?算了,师兄你跟我回去,顺便见一下我姐姐。” “你姐姐?”凤翼脸色瞬变,原先谦雅从容的风度全无,一把抓住云琅问道:“你哪位姐姐?难道是----” 云琅伸头凑近些,揶揄道:“我就一个姐姐,哪里还有第二个?师兄,你方才的话,可问得真新鲜呐。” “她不是已经----” “我也不清楚,谁知道呢。”云琅只是摇头,待二人来到慕府侧院,又悄声道:“师兄,我去里面知会一声,很快就出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别四处走动,周围到处都有宫中侍卫,遇上就麻烦了。” “好,知道了。”凤翼踱着步子,欣赏起一院子雪景来。 云琅兴冲冲来到内院,正碰上双痕端着碗盏出来,不留神差点撞上,只听慕毓芫在里面笑道:“怎么了,做什么慌慌张张的?看你满身是雪,快进来暖和一会。” “姐姐,你听我说。”云琅依言抖了抖雪,在暖炉边坐下,将上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通,又满脸期待道:“师兄现在正等着,咱们一块儿出去吧。” “凤翼?”慕毓芫脑中闪过一个影子,却没有答话,只是慢悠悠掀开小手炉,又往里头撒了点龙脑香,方才缓缓说道:“我身子不大舒服,不想见人。” “姐姐,师兄又不是外人。”云琅有些着急,“呼”的一下站起来,走近些道:“师兄难得来一次,今儿若是不见,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姐姐你不知道,师兄他这些年----” 双痕忙打断道:“云少爷!” 以自己如今的身份,怎能去见外间男子?稍有不慎,就会惹出不小风波来,平白无故牵连到他人,又是何苦?看着一脸不解的少年,慕毓芫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得温柔微笑道:“你师兄来京城,肯定还有正经事要办,你出去替我打声招呼,别耽搁他了。” 云琅一脸无奈,叹道:“算啦,不管他了。” 双痕上来收拾茶盏,抬头问道:“小姐,明儿就要进宫,就这么让云少爷出去?不留下说几句话么?” 慕毓芫转身别开目光,淡声道:“嗯,让他去罢。” 冬日阳光原本清亮,更兼积雪反光,映得烟霞色的窗纱越发通透,极浅极淡,越发似一抹烟霞笼在上头。慕毓芫望着窗纱出神,心思飘忽不定,躺了半日却是睡不着,只得起身道:“双痕,去拿个瓜棱罐子来。我们到外面去,把梅花上的新雪收起来,等到开春好煮茶喝。” “好,小姐等会。”双痕连忙答应下,转身出去。 此时大雪已停,因前几天积雪堆垒,院子里已经是白茫茫一片,特别是梅树下积雪未扫,更是堆的又厚又高。慕毓芫一脚踏上去,几乎淹没住半只羊皮靴子,双痕赶忙放下手中瓜棱罐,上来拍雪笑道:“小姐别淘气,当心冻着你的脚。” 眼前一树腊梅独艳,半透明花瓣透出莹莹鹅黄色,雪粉扑洒在上头,黄、白二色相互映照,更是让人赏心悦目。一阵冷风吹过,清幽淡雅的香气迎面袭来。慕毓芫将身上羽缎裹得更紧些,绒毛柔软温暖,双手合在一起呵了口气,回头笑道:“双痕,把盖子递过来,咱们开始收雪。” 双痕捧着罐子跟在后头,笑吟吟道:“是,只要小姐高兴就好。” 慕毓芫端着五瓣葵口盖子,放在梅花瓣下,小心翼翼将细雪抖落进去,攒够大半盖子再倒进罐子里。树枝上的积雪并不要,只挑花瓣上干净的,一点点找去,却被两朵并头梅花吸引。去年冬天,也是自己一时兴起去收雪。他捧着罐子站在身侧,忽然看到两朵并头绽放的,十分高兴,“芫芫,你快看它们!一大一小,又并肩挨在一起,好像咱们俩一样……” ----梅花依旧,人却已去。慕毓芫仰面吸了口冷气,将涌上来的气息压住,轻轻抖掉梅花上的雪,将其摘了下来。心绪略微平复一些,恍恍惚惚往前走,却越来越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回头唤道:“双痕……” “扑”的一声,盖子打翻掉进积雪里。明帝弯腰将其拾起来,拍了拍,抬手递到慕毓芫面前,温柔笑道:“怎么,朕吓到你了?方才见你出神,怕出声吓着你。” 眼前微笑的男子,一袭明黄色双龙海水纹华袍,上绣四爪蛟龙,金线蹙成的龙目光辉耀眼,隐隐透出迫人的帝王威仪。那么他,到底是贤名远播的英亲王?还是与表姐举案齐眉的良人?不,都已经不是了!他,是大燕朝的当朝天子。 那声稔熟已极的称呼,又该如何唤出口?慕毓芫怔了半日,伸手接了盖子,却无心再去收雪,侧身绕开明帝便往回走。 明帝随后跟上来,进屋笑道:“外头有些冷,回屋喝点热茶也好。” 慕毓芫无法,只好自桌上取了茶具。折枝莲花的青瓷盖碗,内凹碎花,薄胎处一点点透出莹光,甚是精致小巧。原不知皇帝爱喝什么,再者也没心思去琢磨,正好早起泡有云台莲峰银针,遂随手沏了两盏。 “朕自己来。”明帝走过来端起茶,往屋子里打量了一番,瞅见窗边榻上的围棋小几,回头笑道:“反正闲坐也是无事,不如下下棋?” 慕毓芫想要拒绝,却不想开口。或许,比起两个人沉默尴尬,下棋倒好些。转身走到棋桌边坐下,慢慢铺开棋布。又取出黑油漆檀木棋盒,内中躺着两盒棋子,一盒黑玛瑙,一盒籽白玉。 二人相对而坐,却听明帝笑道:“今天是腊八节,朕随意出来走走,不知能否混一碗腊八粥喝?” 慕毓芫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听皇后说,你自幼就喜欢下围棋。”明帝似乎也不介意,声音依旧暖煦,“既然这么着,你可不许让子与朕,只管放开了下。” “啪!”慕毓芫惯于执黑,先捻起一颗落下。 明帝紧随落子,一子一子,随着棋子越落越多,棋盘上已经密密麻麻。慕毓芫先头还有些恍惚,下了一会,神思掉进棋局里,一时倒忘了对手是谁。 “呵,这倒把朕难住了。” “嗯?”慕毓芫闻声抬头,正好撞上明帝滚烫的视线,忙别开目光看向棋盘,白子已经被困到死角,情势已然不妙。 若是再下一局让给皇帝,未免太着痕迹。再说,纵使对方是皇帝,自己为什么要去刻意讨好?明帝似乎看什么来,忽然笑道:“平时在宫里下棋,没一个人敢赢朕,胜之不武,也神是无趣。还是跟你下棋,更有意思,只是朕好像要输了。” “双痕----”慕毓芫不想答他,也不好一直坐着,遂朝外扬声道:“去看看腊八粥做好没有?若是好了,就盛一些过来。”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明帝只得转到书架边,顺手抽了一本出来,翻了两下,在边上檀木椅子中坐下。慕毓芫想到外面透透气,却又不愿从皇帝面前经过,慢慢收拾着棋子,简直是度日如年。 好在不多时,双痕便捧着腊八粥进来。桌上放着两个粉彩掐金莲花小碗,双痕各盛了大半碗,放上小勺进去奉过去,“皇上请用,新鲜熬的腊八粥。” 明帝笑道:“你就是双痕?” 双痕自然不便不答,应道:“是,奴婢双痕。” 明帝勺起腊八粥尝了两口,慢慢品了半日,颔首赞道:“不错,莲子不硬不烂,红枣也是甚甜,还有一股子清淡荷叶香气呢。” 慕毓芫怕他说个没完,双痕又推脱不开,忙道:“双痕,你先出去。” “怎么不喝?都凉了。”明帝放下自己的碗,起身走了过来,将另一碗端到慕毓芫面前,温声道:“朕觉着很不错,你也尝尝?” “不用……”两人距离甚近,慕毓芫忙抬手挡了一下,不留神碰到明帝的手,“哗”的一声,一碗八宝粥全洒在了龙袍之上。 “小心,有没有烫到你?” “没有……”慕毓芫手一缩,往后退了两步。 “呵,那就好。”明帝反倒笑了笑,起身抖掉残粥,在花架水盆上取了条丝绢,擦拭着笑道:“粥没喝成,全喂给衣服了。” 看着明帝一身狼狈,慕毓芫也有些过意不去,正想叫双痕进来清理下,却外面有人禀道:“皇上,快戌时了。” “好了,知道了!”明帝侧首答了一句,又回头笑道:“别担心,没有烫着。朕先回宫去,预备你明天的事,晚上好好安歇着罢。” ----原来,要亲临其境才知艰难。慕毓芫送走皇帝,只觉浑身都是虚脱无力,晚饭也没有胃口吃,合衣倚在榻上,心思恍恍惚惚漂浮不定。 窗外似乎起风了,双层纱帐镂空刺着银线花纹,零星光芒摇曳,生出一片朦胧的银白光晕来。隔着纱帐看去,有个明黄色身影坐在桌边,那人微微含笑望着自己,正是明帝无疑。 慕毓芫大吃一惊,问道:“皇上,你怎么又回来了?” 明帝笑道:“朕舍不得你,又回来看看。” 慕毓芫听他说的直白,连忙别开目光,“皇上还是回宫去罢。缜表姐,还有其他的妃子们,正在等着皇上呢。” “那好,你跟朕一起回去。” “不,我不去。” “不去?”明帝突然收敛笑意,起身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淡淡反问道:“你不跟朕回宫,还想去哪儿?” 自己到底要去哪里?慕毓芫一时被问住,心内混乱不堪,除了家,除了皇宫,还能够去哪儿?越想越是头疼,突然仿佛看到一点明光,跪下恳求道:“皇上,妾身只是蒲柳之姿、未亡之人,不配蒙受圣眷。请皇上宽怜妾身,许我去道观清修,日夜青灯古卷相对,以此了却残生。” “好啊,朕准了。”慕毓芫不料皇帝如此好说话,心中一松,正要起身言谢,却听他接着说道:“你想去哪个道观?朕替你修整一下。等到空闲之时,朕再来看你,一块儿下下棋、喝喝茶,倒也很不错呢。” “你----”慕毓芫又气又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来,跟朕走罢。” 明帝笑意深深笑走过来,好似要动手来拉人,慕毓芫慌忙往后躲,避无可避,只得将面前桌子掀倒,急道:“你走开,走开……” “小姐,小姐。”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慕毓芫睁开眼一看,双痕正满脸焦急摇晃自己,急急问道:“小姐,是不是梦魇住了?” 慕毓芫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没睡好。” “要不,去弄碗安神汤进来?” 此时此刻,心绪有如翻江倒海,安神汤还能有什么用?想来今夜必定失眠,慕毓芫在心内轻笑,却颔首道:“嗯,去罢。” 9、第九章 入宫 腊月里,大雪越发厉害。熹妃整日守着暖炉不肯出门,珍珠在旁边问道:“敬妃娘娘册封时,咱们并没有送礼过去,要不要补一份?” “做什么要补?”熹妃回头瞪了一眼,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最近越发多嘴,本宫乏的很,陪我到里面歇息会。”珍珠陪笑点点头,刚扶着熹妃站起来,就听小宫女禀道:“娘娘,惠嫔娘娘和徐婕妤求见。” 自上次敬妃擢升的消息后,熹妃便对徐婕妤的小聪明深信不疑,赶忙让珍珠把徐氏姐妹请进来,问道:“两位妹妹,坐下来慢慢说。” 徐婕妤一脸火烧火燎,上前急道:“娘娘,哪还有心情慢慢说?沐华宫的云曦阁新册封个慕贵人,娘娘还不知道么?” “慕贵人?”熹妃在重臣之家思量一番,疑惑道:“除了豫国公慕家,还有什么要紧慕姓的女子?这又是什么来头?” 惠嫔捂着自己胸口,小声贴近,“听说,是豫国公家的养女。” “娘娘,你可觉出里头的古怪?”徐婕妤指甲染着猩红色蔻丹,越发衬得面上的笑意寒冷凛冽,“慕家只有一位小姐,早就追随先帝去了。如今,又突然冒出一位来历不明的养女,难道说… …” “不不,这绝不可能!”熹妃心下大骇,连连摇头道:“你也说了,那慕小姐早就追随先帝生殉,又怎会是她呢?即便是她真的没死,也不可能进来。反正,本宫曾经见过她,过去瞧瞧就清楚了。” 徐婕妤忙摁住她,劝道:“若是冒冒失失去看人,倒是惹得皇上不高兴,等会慕贵人必定会过来请安,不如等着消息更好。”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有小太监进来禀告。敬妃正陪着慕贵人过来请安,徐氏姐妹为避嫌疑,二人便隐于玉石屏风之后。熹妃勉强镇定心绪,饮了两口热茶方觉好些,朝下吩咐道:“快,快请她们进来。” “嫔妾慕氏,叩请熹妃娘娘金安。” 一名十八、九岁的宫装女子上前行礼,一袭天水绿的蹙银线繁绣宫装,皆用软罗绡纱制成,下着月白色云天水意图留仙裙。身上装束甚是清减,仿似不经意间描绘的淡墨写意美人,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犹未尽。 熹妃急欲看清她的容貌,忙赐坐道:“免礼,起来说话罢。” 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一头如云青丝绾成瑶台望仙髻,点缀几星艾叶珠花,云鬓端处斜簪一枝碧色长簪,绿莹莹好似一碧湖水。只见她眉眼如画、云鬓若裁,削若莲瓣的娇小脸庞上,一双水波潋滟妙目更是流盼动人。 “哐当!”熹妃手中的茶盅失手摔落,溅了一地,已然气得浑身发抖,不可置信的指着那女子,“你,你… …,怎么会是你?豫国公家的养女?你以为有几分颜色,就可以魅惑皇上么,不知廉耻!” 那女子脸色一白,敬妃忙劝道:“大家都是姐妹,还是不要说得……” “是么?”熹妃愤然站起身来,震得耳上红玛瑙坠子跟着摇晃,“到底受过人家偌大的好处,自然是亲姐妹了。” “你----”一句话说得敬妃涨红了脸。 熹妃朝下狠狠看了一眼,见那女子身子楚楚,大有弱柳不胜拂风之态,心头更是一团恼火,冷声一笑,“也不知哪里寻来的狐媚女子,这般乱了规矩!做出这等乔致的模样,到底想给谁看呢?” “给谁看,也用不着你管!” 殿内的人吓得一颤,只见明帝脸色冰冷走进来,皇后紧随其后,先扶那女子到旁边坐下,又问道:“芫妹妹,有没有事?” 慕毓芫微微摇头,道:“没事,姐姐不用担心。” 明帝却不依不饶,又问熹妃道:“你刚才大呼小叫什么?慕贵人新进到宫里来,才头一天,怎么就惹得你生气了?嗯,你倒是说清楚。” 熹妃被他问得语塞,满脸羞恼之色,“臣妾并没有为难她,皇上何必动气?无缘无故的,进门就训斥臣妾一番,又是何必?!” “放肆!”明帝一声断喝,道:“朕问你话,你反倒把朕编派上了。你不是要给别人立规矩么?怎么自己不先学学礼数?” 殿内气氛十分难堪,皇后上来劝道:“皇上,芫妹妹刚刚进宫,必定身子劳乏,不如先让她回宫歇息。有什么事,晚一点再说罢。” 明帝回头看了看,神色稍缓,“嗯,你先送她回去。” 云曦阁乃沐华宫偏殿,外面看着甚是寻常,内殿却是重重绡纱帷坠,雪白莹透、匝地垂下,比之正殿也丝毫不逊色。寝阁内一扇桃形新漆圆门,双层纱帐挽于旁边,中间垂着淡紫水晶珠帘,微微折射出迷离朦胧的光晕。 阳光透过窗纱映进来,迫得人不敢直视。皇后背对窗口而坐,将殿内众人都摒退出去,方才说道:“今天的事,都怪本宫太疏忽了。那熹妃原有些没遮没拦,言语不知轻重,没想到会闹得如此不像话。” “没事,怨不得她。” 慕毓芫平静一笑,手中一盏浅碧茶水微起涟漪,淡声道:“我本是重生之人,岂会因些许言语自伤?她们会恼怒、会妒恨都是自然的,但我却不能责怪谁,一起都是因己而起。既然决定进宫,早就已经想明白了。” “我知道你的性子,不爱争执。只是如今----”皇后似有感慨,转而说道:“你如今身份特殊,又有皇上看重,难免会惹出诸多事端来。今后若是有什么事,你不便出面之时,只管着人来凤鸾宫禀告,不要太委屈自己。” 慕毓芫微笑道:“有姐姐的话,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听你这话,就知道是在敷衍我。” “呵,姐姐如何知道?” “你自小的脾气,难道我不知道么?罢了,不说这些。”皇后柔和一笑,神色温柔恍似一湖春水,“对了,你养病那么长时日,闷坏了没有?等到开春,地面上的积雪都融化,可以到西林猎场骑骑马、散散心。” “姐姐你呢,可还是害怕猎杀小东西?” “呵,怕是改不了。”皇后侧眸想了想,摇头笑道“想来就觉得丢脸,居然看到血就吓得晕过去。爹爹说,你到底是武将之女,骑马挽弓的英姿就不一样。” 忆起幼时之事,慕毓芫心底生出一些柔软来,“那好,开春我们一起去。你远远的看着,想要什么小东西只管说,我去给你抓活的。” 皇后很是高兴,笑道:“好,你可别忘记了。” 二人又说了会闲话,皇后因惦记着五公主的病情,便起身领着人回宫。慕毓芫送她出去,在大殿门口站了一会,寒风阵阵袭来,拂得衣带裙角翻飞不已。双痕捧着真红羽缎披风,在旁边小声说道:“小姐,你要是不痛快就说出来,便是打骂我们一顿也使得,千万别闷在心里。” 慕毓芫看了她一眼,淡声道:“没有的事,别胡说。” “奴婢没有胡说,今天那熹妃娘娘----”双痕还要再说,却见远远一簇人围着明帝走来,忙道:“小姐,是皇上来了。” 两个小太监抬着一盆东西,看起来甚是沉重,因上头盖着一方大红锦缎,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物事。只是人还未到跟前,却先闻到一股清幽幽的异香,却又不似熏香那般烟熏火燎,几欲沁人心脾。明帝换了身海水蓝宝团纹龙袍,头上束着紫金冠,少了黄袍加身的威仪,却多了几分随和亲近。大步流星走上台阶,笑吟吟道:“外头冷,咱们进去再说话,不用行礼了。” “是。”慕毓芫并不推辞,欠身跟着进去。 “听皇后说,你素来不爱熏香。”明帝吩咐小太监放下东西,伸手掀开红锦,露出一盆状似假山的物事来。 慕毓芫看了一眼,原来是一盆精巧的上等香山子。约十五、六斤重的伽南香,整块香料雕成山峦之形,加以描金等装饰,盛放在放有蔷薇水、苏合油的檀木盆里。上面配以丁香、檀木做成的微型林树,惟妙惟肖,清幽香味更是弥漫整间屋子。 “朕觉得味道还不错,你看可好?” “是,谢皇上赏赐。” “怎么了?”明帝走近些细瞧了瞧,疑惑道:“怎么恍恍忽忽的?是不是,还在为方才的事不痛快?熹妃今天实在太不像话,朕已经说过她,你且放心,今后再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那语气太过亲近熟络,慕毓芫觉得很是不习惯,于是回道:“一点点小事,皇上无须挂怀,也不必去苛责其他娘娘。” “怎么能小事?你的事和她们不一样。” 慕毓芫语气依旧平静如水,侧首避开他的目光,“皇上是后宫所有女子的夫君,姐妹们自然是一样的,臣妾亦没有分别。” “是不想有,还是不愿意有?”明帝声音有些不悦,抬手挥退殿内之人,缓和语气继续说道:“朕让你进宫来,自然不会让你受委屈。从今以后,只要与你相关的事,就没有什么是小事。” 慕毓芫不愿争辩,只道:“皇上说是,就是罢。” “你----”明帝眸中光线泛出恼色,龙袍上的四爪飞龙乃金线蹙成,朱色龙睛闪出迫人之光,沉默片刻却叹道:“罢了,朕不想为难你。有些话便是说了,此刻你也不愿意听,即使听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皇上的旨意,臣妾自当遵命。” “你看----”明帝摇了摇头,叹道:“不论朕说什么,你都是这么一句。莫非,一定要跟朕划出界限来,你才安心么?” “安心”二字仿似一把锋利冰刀,轻易划破了什么。屋外传来“嘀嗒嘀嗒”的铜漏水声,伽南香味道如影如魅,带着一种熟悉亲切的味道袭来。 慕毓芫一时出神,恍惚忆起那年情景。 五月的天气甚是炎热,自己意闲闲穿了一身素纱罗衣,双痕站在旁边研磨,书案上铺的是莹白的雪浪纸,半成的雨后新荷图就快完成。他一身簇新的明黄龙袍,满面春风走进来,捧着一盆小巧玲珑的香山子,笑吟吟递过来,“方才外省进贡东西,朕想你会喜欢,所以就赶着拿过来。你来闻一闻,喜不喜欢?” 自己放下笔仔细闻了闻,辨了辨,“仿佛是伽南香… …,唔,还有沉香屑,正是臣妾喜欢的味道。”他听了以后愈加高兴,眼睛里盛满了浓浓笑意,凝目望着自己,“从今以后,你就不用熏香了… …” ----那时并不知道,很快就没有以后。 “算了,朕也不想为难你。”明帝叹了一句,声音有几分怅然失意,“朕已经跟皇后说过,你还不熟悉宫内状况,不必每天过去请安。”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是忍了忍,“看你精神不大好,那就先去歇息。朕明日再来看你,不用出来送了。” “是。”慕毓芫心思飘忽,只淡淡应了一声。 10、第十章 初芒 “皇上,这样可不行。”皇后亲自沏茶端过来,对明帝叹道:“芫妹妹位分太低,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清静。她自幼以来,何曾受过那样的委屈?” 明帝拿着茶盖划弄茶水,刮得沿口发出刺耳的声音,“朕原想着先不要太招摇,打算过些时日再册封,如今看来是等不得了。”侧首吩咐王伏顺,“传朕的旨意,颁六页金册和玉印,册慕贵人为宸妃,那些酸文腐词,赶紧让内阁的书呆子去写,另外你再到各宫都传一遍话。” 皇后又道:“昨儿皇上就去了一会,眼下还要不要过去?” 明帝默不作声饮着茶,半晌才放下茶盅,“此刻不得空,朕先到启元殿一趟,你过去瞧瞧,需要什么裁定着就是。” 皇后也并不深劝,领着宫人们恭送明帝出得大殿,吩咐文绣道:“你去把吴连贵传来,另外着人预备好车辇,准备沐华宫去一趟。”文绣答应着出去,不多时便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绿袍青年太监。 “吴连贵。”皇后朝下看了看,温声道:“从今儿起,你就是正四品的总管太监,专门服侍新册封的宸妃娘娘。” 吴连贵有些茫然,抬头道:“宸妃娘娘?” 消息传到云曦阁,新派来服侍的宫人们都欢喜不已。慕毓芫倒没多大惊讶,只淡淡说道:“没什么可热闹的,各自下去做事罢。”宫人们皆有些悻悻,却也不敢反驳。 “皇后娘娘驾到!” “姐姐,怎么又亲自来了。”慕毓芫上前相迎,拉住皇后的手。 皇后笑盈盈握住她,手上的双环翡翠镯子滑下来,衬得手腕有些嶙瘦,“妹妹你刚进来,怕你没人使唤,特意带了个人来服侍你。”说着往身后唤道:“吴连贵,过来叩见宸妃娘娘。” “吴连贵?”慕毓芫心里闪过一丝惊讶,原来昔日旧仆还在宫中,没想到皇后如此细心,旋即微笑道:“难为姐姐,处处都为我费心。” “娘娘… …”吴连贵闻声抬头,满眼都是不可置信,失声颤道:“奴才……,奴才吴连贵,叩见宸妃娘娘……” 慕毓芫淡淡微笑,“你先下去,起来罢。” 二人并肩进了寝阁,内堂与卧寝之处用一架错格隔开,或是古意花瓷,或是玉石摆件,稀疏错落,别有一番清逸雅致趣味。内堂正中悬挂一副春日锦绣图,花中亭子间斜倚着一名淡妆美人,眉蹙春山、眼如秋水,正在扬起团扇扑着彩蝶儿。那画工极是精致巧妙,美人栩栩如生,竟仿似要从画里扑出来一般。 皇后于牡丹鸾鸟团刻椅中坐下,摆弄着案头的珠花盆景,环视了一圈,朝慕毓芫微微一笑,“当初,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让别人弄又不放心,想了半日,索性照着你从前闺房的模样布置,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 “难为姐姐费心,比起从前还要更好些。”慕毓芫取了一盏木樨清露,往清水里倒了几滴,花露甜香之气悠然散开,“记得你爱喝这个,尝一尝味道如何?” 皇后依言饮了两口,称赞不已,“不错,香而不腻。”只是其意似乎不在于此,略微沉吟又道:“昨日皇上回到凤鸾宫,气色很不好。晚膳的时候,还是闷闷不乐的,我也不便问他,想来是因为妹妹你罢。” 慕毓芫反倒一笑,问道:“姐姐是来问罪的么?” “我知道,你心里有些别扭。”皇后摇了摇头,又道:“只是现在,你已经是皇上的妃子,过去的事,不如都忘了罢。” 慕毓芫看了皇后半日,却是长声一叹,“姐姐,你若是恨我、厌我,心里反而好受些,又何必处处想得周到?难道只要是为了皇上,做什么你都心甘情愿?” 皇后不由一怔,勉力微笑,“好好的,怎么这样问。” 时光隔断记忆,彼时的英亲王妃端方文静、气华秀雅,立在一弯皎洁圆月下,双手合十,静静许下心愿。看她那认真的样子,忍不住上前取笑,“想什么呢?莫非,想要给姐夫添个小王爷?” 她羞红了脸一笑,娇色顿生,“你以为自己小,过两年也该嫁人了。” “那又如何?” “还能如何,到时候啊……”年轻的英亲王妃尚带少女稚气,拉长声调取笑,“到时候,让你嫁一个厉害的妹夫,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先要生七、八个孩子再说。” “看你胡说,我告诉你娘去!” 谁曾想,竟会是今日的格局?慕毓芫的思绪一路掠过,没多久自己嫁了人,恩爱时光不过两、三年,他便因病早早逝去。悬梁寻死无果,又辗转生下那个孩子,如今却再次入宫,一切都似做梦般不真切。 ----丝萝托乔木,果真如此么?慕毓芫转眸看向皇后,那恩爱和贤名的背后,到底藏有多少苦处?而自己,今后的路又该怎么走?是寂寞老死在宫中,还是如其他女子一般,在皇帝面前争宠献媚?或许当初死了,对大家都好些。 “皇后娘娘!”文绣打起帘子进来,急道:“娘娘,方才奶娘来说,五公主发烧哭得厉害,娘娘赶紧回去罢。” 皇后忙道:“怎么回事?” “姐姐莫急,我跟你一起过去。”慕毓芫赶紧站起来,吩咐双痕跟着,陪着皇后步出寝阁,大殿外早已停好金顶华盖流珠凤辇。 清风从车帘缝隙逸进,温差使得说话时呼出团团水汽,氤氲如浅云弥漫,恰似皇后语气里的浅伤,“生柃儿的时候,足足闹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生下来,如今还是时常三病两痛的,想来这孩子也不是有福气的。” 听她说的甚是伤感,慕毓芫忙劝道:“姐姐,怎么说这样的话?小孩子哪会不费点心,先前养寅雯时也辛苦,慢慢就好了。” 皇后避开她的目光,淡声道:“嗯,本宫想太多了。” 凤辇行至映绿堂门口停下,文绣等人上前搀扶着二人下车。进到内殿,奶娘正抱着五公主不停的走动,五公主已哭得小脸通红、鼻息急促,俨然是高烧不退的迹象。不待皇后问话,太医先上前回禀道:“皇后娘娘,五公主恐怕不是寻常发烧。以微臣的一点愚见,多半是胎内带来的病根,余气未消所致。” 皇后甚是焦急,忙问:“你捡明白的说,到底是个什么病症?” 太医有些诚惶诚恐,垂首问道:“微臣斗胆问一句,皇后娘娘在怀胎之时,可曾时常忧思,仰或是整日不能安眠?” “嗯?那会如何?” “皇后娘娘明鉴,胎儿和母亲本是一体,如若母亲在怀胎时心绪不宁,或是忧思过度、饮食不耐等等,便会让母亲身体虚弱,生下来的胎儿也时常发病,根源都是怀胎时种下的病根,因此----” 皇后神色不动,平声道:“没事,你接着说。” 太医躬身垂下头,小心翼翼回道:“因此五公主的病症,并非一剂可治,唯有慢慢的调养着,一点点将胎内带来的余毒散去。微臣等人,自会尽心寻求医治良方,只是能否痊愈,还要看五公主的体质了。” “你的意思是,寅柃她----”皇后的声音有些微颤,却没有再说下去,回头朝慕毓芫说道:“这里太忙乱,你先回去罢。”说完,便抱起五公主进了内殿。 文绣见慕毓芫愣在当场,忙道:“皇后娘娘精神不大好,有太医和我们照料着,宸妃娘娘不必太担心,还是先回去歇息罢。” 皇后的举止有些奇怪,慕毓芫却不甚在意,恍惚想到自己的孩子,也不知现在长得如何?听见文绣说话,只是微笑道:“没事,我也帮不上忙。既然皇后娘娘疲乏,还是先回去,替小公主祈福也好。” 文绣出去吩咐人准备车辇,刚到门口就“啊”了一声,慕毓芫不知是什么事,忙问道:“文绣,怎么了?是谁在外头?” “是朕。” 慕毓芫稍微吃惊,不期会在此处与皇帝相遇,少不得上前行了礼,“柃儿有些不大好,怕姐姐着急,所以就一并跟过来了。” “嗯,难为你了。”明帝神色间看不出喜怒,似乎已忘了昨日的不快,抬手虚扶了一下,“寅柃有太医照顾着,没事的,你也不用太担心。朕进去瞧一瞧,等晚间空些再去看你,先回去罢。” “是,臣妾告退。” 回到云曦阁,只听里面絮絮嚷嚷的聒噪,慕毓芫心中疑惑,却见一名小宫女走出来,喜气盈盈回道:“方才王总管送东西过来,说是预备娘娘的册封礼,堆了满满一屋子,大伙正在热闹……” “嗯,知道了。”慕毓芫无甚兴趣,不待听完,便转身去往偏殿。 偏殿有间小巧屋子,并不大,却是三面通窗,因此特意布置做书房。书案后头整面墙壁都挖空做成书格,有成本的书册,也有丝帛制成的长卷,各自分类存放。慕毓芫不禁要叹皇后心细,随手抽了一本翻阅,一页一页翻着,倒是渐渐心静下来。 书房内幽静无声,时光悠然溜走。慕毓芫看了半日书,因觉脖颈间十分酸乏,便抬头看了看天色,遂朝外扬声道:“来人。” “来了。”那边有人脆生生答应,一阵脚步声,香陶伶俐跑了过来,“娘娘,可是看乏了?方才,南院的陆才人过来请安,怕扰娘娘看书,不让我们通报,现在还坐在偏殿厢房等着呢。” 慕毓芫曾听敬妃说过,沐华宫还住着一位陆才人氏,因没有心思招呼莺莺燕燕,故而一直没有见过。此时人都来了,总不好将其拒之门外,只好吩咐道:“去罢,请她过书房来说话。” “嫔妾陆氏,给宸妃娘娘请安。”香陶上前打起珠帘,一名素蓝宫装女子欠身走进来,形态格外谦卑,裣衽礼毕道:“嫔妾愚笨,没有拿的出手的东西,所以做了一些小糕果,留着给娘娘打赏下人。” 慕毓芫见其殷勤有加,也不好太冷淡,侧身吩咐香陶道:“找几个青瓷盘子,把点心都盛出来,大家尝一尝。” 不多时,香陶捧着青瓷莲花托盘上来,内有粉蒸玫瑰糕、千层茯苓饼、绿豆糕、珍珠糯米团等等,每样都不算多,却是样样精致小巧。陆才人又站起身来,说道:“都是些寻常的东西,只怕不入娘娘的口。” 如此小心翼翼,倒是让慕毓芫有些不忍,遂拈了一块珍珠糯米团,入口只觉甜而不腻、松软可口,于是微笑道:“才人好手艺,果然是心灵手巧。” 陆才人忙道:“承娘娘不吝夸赞,嫔妾惭愧。” 慕毓芫仔细打量着她,容色仅中人之姿,眉目间很是恭顺安静,有一种本本分分妥当的味道。只是彼此间非亲非故,如此殷勤客套,自然是冲着皇帝而来,想必已经把自己当着新宠,正盼着替她美言几句。想到于此,淡淡笑道:“这糕点很不错,才人回去再做一些,正好呈给皇上尝一尝。” 果不其然,陆才人欣喜道:“是,嫔妾谨遵娘娘旨意。” 这又算什么旨意?但愿,事情能够遂她的心罢。慕毓芫在心内一笑,却是懒怠再应酬,遂吩咐香陶道:“时辰不早,你送陆才人出去。” “是,嫔妾先行告退。”陆才人反应极快,起身退出。 11、第十一章 木屐 随后的几日,或许是因为朝堂上政事繁忙,或许是因为五公主病情缠绵,皇帝并没有驾临云曦阁。不过今日,乃是慕毓芫册妃礼之日。天还没有大亮,云曦阁内就已经热闹忙碌开,宫人们各执一事,进进出出奔走着。按规矩,妃子要先到太庙行礼,待到颁下金册和玉印,才正式成为一宫之主。 妃子之礼非比寻常,因此装束特别繁琐。紫汀早把胭脂水粉挨次打开,先用木樨花水给慕毓芫敷面,待湿润适度才开始上妆。先抹一层极浅极淡的胭脂,再用细白珠粉轻轻罩之,一点点晕散开,看上去好似天空中的一抹烟霞。 “还是紫汀手巧,飞霞妆画得真好。”双痕捧着册封礼鸾袍过来,又唤来两个小宫女帮忙,三人分执领口和袖口一端,将其缓缓展开。 “啊呀!真好看。”一名年轻的小宫女,失声轻呼起来。 殿内宫人围拢过来,原来是一件朱色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仿佛是一整块布料缝制而成,几乎连个线头都没有。上头的鸾凤极为华丽,一身羽毛皆为五彩真丝织成,灿若云霞、灵动无比,已有几分破云而出之姿。双痕服侍着慕毓芫穿上,又在外面罩上一层真红纱衫,越发朦胧迷离,那六尾鸾凤好似要活过来一般。 香陶又捧来首饰盘子,紫汀拾起一支九转连珠赤金双鸾步摇,其尾坠有三缕细长的璎珞圆珠,插在云鬓间摇曳生辉。平常册妃之礼,虽然也是繁絮奢华,却比不上慕毓芫这次隆重。单是一条双叠珠络缝金束腰,就费了半个月绣工,甚至连高底软鞋都用玉珠缀边,行走在毯子上摩挲有声。 慕毓芫对着镜子里看去,镜中人光华璀璨、宝光流转,抬手理了理云鬓,又将耳间的七莲子玲珑耳坠摆正,转身吩咐道:“好了,走罢。” 此时天色已大亮,慕毓芫搭着双痕的手出去。台阶下站列着喜庆的仪仗队伍,正中停着辆百鸟锦绣金塔云盖车,乃是册封礼上专用。因华盖四角坠有镂空存珠金球,有风过时,一阵“铃铃”作响,清脆悦耳之声沿路洒向太庙。 近些时日,皇后因公主的病而懒怠动弹,不过主持册封礼却是她的职责,早已一身盛装丽服端坐皇帝侧旁。宽阔良深的大殿中央,帝与后并肩而坐,面上皆是微笑,似乎正在接受着天下子民的敬仰。礼仪太监宣布吉时到,慕毓芫俯身叩拜帝后行大礼,宗正寺长官宣读完六页金册赐文,交付妃子专用玉印,底下众人齐声高呼:“恭贺宸妃娘娘金喜,福泽绵长!” “来人,快扶宸妃起来。”明帝醇厚的声音从上传下来,一身簇新的九龙华袍,显得修眉峻目格外精神,面上笑意暖如春风。 皇后朝服正坐,按礼要说几句教导之语,曼声道:“宸妃妹妹,从今后你就是一宫主位,务必遵礼守仪、谨慎言行,以昭示其他宫妃位表率。” “是,谨承皇后娘娘教诲。”慕毓芫背词似的应下,只觉自己仿佛变成另一个人,后面礼仪太监又说了什么,也听得不是很真切。 按照祖宗的礼制,册封礼之后帝后将同时从正门步出,而妃子则只能从侧门退出去,以示尊卑有序,伦理纲常。待帝后二人离去,慕毓芫由双痕搀扶着退出,太庙的侧门不比寻常宫门,依旧宽大阔朗,台阶上的红锦金毯漫漫延伸至门外。 “娘娘小心台阶,留神脚下。” “嗯,知道了。”慕毓芫微笑点点头,谁知道踏上去竟猛地一滑,原本就穿着高底滚珠木屐,重心一偏,整个人便从台阶之上滚了下去。 众人都吓得惊呼起来,“娘娘,娘娘!” “嗯……”慕毓芫手臂上刺心的疼痛,因护着脸所以手先触地,谁知头上金枝步摇跌落其下,摔倒之时正正印在上面。繁复的小葵花金枝扎进肌肤,鲜血正漫漫渗出,宛如一液蜿蜒延伸的珊瑚枝,格外触目惊心。 是了,一定是那毯子有古怪!方才跨过门槛时,隐约觉得毯子有些污迹,当时心想或许小太监弄脏,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时来不及细想,忍痛吩咐道:“把大门都关上,所有人一概不许离开!” 底下早有人跑去传唤太医,双痕赶忙上来搀扶,见鲜血破开肌肤透出,染得大红鸾服上斑斑点点,急道:“娘娘,到底伤到哪儿了?” 慕毓芫蹙眉忍痛坐起身来,指着台阶上的毯子,“让人过去仔细瞧瞧,上面好像有污渍,在靠近台阶边缘的地方。”小太监忙跑上去摸了摸,结结巴巴说道:“回娘娘的话… …,毯子上仿佛有油迹。” 油迹?无缘无故么会有油迹?慕毓芫脑中星光一闪,在跌下去的一刹那,自己仿佛看到什么不对劲。记得众人都跟着蜂拥出来,只有一个小宫女小心翼翼,绕开正道从旁边跨出。可惜只是转瞬一瞥,小宫女们都穿着同款宫装,模样也十分相似,如今再要分辨几乎已不可能。 太医赶来上来请脉,慕毓芫摇头说道:“不过是点外伤而已,去开些愈合伤口的膏药来。”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取一卷素绫来铺在地上,要整的一匹才够。”小太监面色迷惑,却也不敢多问。 两个小太监搂着素绫跑上来,按照吩咐横展铺开。双痕端着清水过来,伺候着慕毓芫洗了双手,小声问道:“娘娘,要不还是先回去再审?”慕毓芫对她耳语几句,双痕脸上霍然变色,转而朝下吩咐道:“所有人都站到素绫上,再退后十步背过身去。”众人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多问。 一团团皱巴巴的灰团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油迹,唯独有个小小的脚印没有。慕毓芫有些明白过来,遂淡声道:“好了,大家都转过身来。”众人皆是惶恐不安,慕毓芫对着位置一看,是云曦阁内扫院子的锦儿! 宸妃册封礼上出事,很快传遍六宫。徐婕妤坐在旁边挑弄着凤仙花水,左手三指葱管似的指甲蓄了寸许,水艳艳的紫红色格外明丽,说着又将翘手比了比颜色,曼声冷笑道:“姐姐,恨她的人可不只咱们,如此倒是省心了。” “哎,听说皇上正赶过去呢。” “哼,我也听说了。”徐婕妤冷声一笑,道:“不就是擦破点皮么?皇上平日总是忙得没半点功夫,现在怎么就有时间,也值得闹出如此大动静。” 惠嫔却握了她手,叹气道:“你似乎比先头清瘦了些,要是心里闷也该说出来,把自己弄得瘦骨嶙峋的做什么。” “姐姐,你怎么还是如此痴心?”徐婕妤翻身直起来,冷笑道:“现在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我能做些什么?除了云曦阁的那位,皇上现在还能看得见谁?!”说话声音稍大,震得鬓上的步摇串珠跟着晃动,“那怕是养着玩的猫儿狗儿呢,说撂就这样撂下了?我不甘心,可是我又能怎么样?” 惠嫔听她说得凄凉,却也想不出什么劝解的话,勉强劝道:“宸妃她刚进宫,人之常情是要新鲜几天,等过些时日就好了。” “哼,你这话唬谁呢?”徐婕妤咬着嘴唇,柳眉微挑,“上次原本好好的,不过白问了句泛秀宫的事,皇上立时就翻脸,从没见他动过那么大的气。原来是大有来头,咱们不光惹不得,连多说一句都有不是,好稀罕啊。” “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惠嫔端着茶捂了半日,低声问道:“依你看眼前的事到底是哪宫主子捣的鬼?” “我哪知道,那样的美人谁不怨恨?” “皇后自然是护着宸妃的,哪些没名分的主儿怕也是没胆,算来算去----”惠嫔左右琢磨了一下,“你说,会不会是咸熙宫那位?先头不是还闹了。” “或许吧,只可惜没有摔死她!” 如此恶毒的诅咒,慕毓芫自然是不知道。回到云曦阁仔细检查了下,除了手臂上有几道长长的擦伤,手肘膝盖也有瘀青,最明显是金步摇印出的半弧形伤口,足足有小半寸长。云曦阁的宫人们顿时忙开,找药、清洗、包扎,正乱得成一锅粥,只听外殿传来王伏顺的声音,“皇上驾到!!” “你们都是死人么?”明帝疾步走进来,低头瞥了一圈殿内宫人们,冷声道:“连个人都搀扶不好,留着你们有什么用!!” 慕毓芫轻声道:“没事,不当紧的。” “伤到哪里了?快让朕瞧瞧。”明帝神色很是心疼,又朝宫人喝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都出去!”众人早被吓得没魂,瞬间退得干干净净。 “别动,让朕看看。”明帝轻轻褪下手臂上的素绫,赫然几道红肿的血痕,雪白的双臂宛若白玉划伤,半弧形的伤口更是惊心。脸色越发不好,盛怒道:“早知如此,朕说什么也要陪着你,真是一帮蠢材!” “皇上,真的没事。”有陌生男子的气息袭来,慕毓芫不自觉闪开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因臣妾穿着高底木屐,没站稳就摔了。” “罢了,你不用替他们掩饰。”明帝凝了一下气,稍微平和些,“这次出事到底是谁下的手?安的又是什么心?你不用担心,朕都会查个清楚。” “是,凡事有皇上明察。” 明帝张了张嘴,轻叹道:“你就不能----,不这么生分么。” 慕毓芫不知该如何回答,转过去看窗纱,窗外稀稀疏疏的树枝影子落在上面,随着风起微微有些摇曳,沉默半晌说道:“皇上,臣妾有些累了。” 明帝一怔,仍旧保持着微笑,“那好,你先歇息一会。” 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听到明帝缓慢沉重的步子出去,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思又飘回到册封礼上,一点一点细细思量开去。 双痕恭送皇帝出殿,折身回来说道:“锦儿去了沅莹阁,后来进了蕊香的屋子,半日才出来,十之八九怕都是领赏。”顿了顿,恨恨直咬牙,“娘娘,那徐氏姐妹未免太张狂些,要不要把锦儿捆进来审问?” “此事未必是这么简单,就算徐氏姐妹想要算计于我,也不该轻易留下把柄。” 慕毓芫倚在馥香花团纹软枕之上,蹙眉想了片刻,“派人跟紧她们,看看还会不会再去找别人。” “娘娘的意思,是怕背后另有其人?” 果然,挨到天黑就有了消息。吴连贵一溜小跑进来,回道:“蕊香见了敬妃身边的小喜子,两个人说了没几句,就争吵了起来。蕊香只问小喜子是不是看上了锦儿,为什么让自己给她东西,扬言要把他俩关系嚷出来,一起死在护城河里头。后来小喜子发了毒誓,说自己跟锦儿没有半点关系,只不过是… …,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慕毓芫周身泛出凉意,好个一箭双雕的妙计! 册封礼事后,曾派人仔细检查过油污,正门没有,侧门也只西边才有。当时还以为是布局的人心思疏漏,现在才明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此人必定熟知册封礼过程,先从东边进,而后再从西边出,而下台阶的时候更容易滑倒。也清楚册封礼上会穿高底木屐,故而前面提炉女官无事,自己却一脚滑了下去。 这看似繁花似锦的后宫,到底藏着多少凶险?稍有不慎就被人算计在里头,甚至连缘由都不会得知。册封礼上的事,若不察觉便会成个无头案。即使碰巧去查,也正好将一盆污水泼向诏德宫,引的两方相争,而背后那个人却坐收渔翁之利。 吴连贵似突然想起什么,又道:“奴才还记得先前徐婕妤颇得圣眷,皇上特地赏赐银鼠斗羽披风给她,结果在宴席上与敬妃的相重了。大家都以为会有一场风波,谁知敬妃丝毫不在意,竟将自己那条也送到沅莹阁。皇上知道后,还特意赏赐两宫东西,以做亲密和睦的表率。” 双痕疑惑问道:“如此说来,两个人岂不是交情颇好?” 吴连贵嘿嘿一笑,摇头道:“徐婕妤到底还是年轻,后来沐华宫赏赐的东西数不胜数,如今众人都以为两人亲厚,便是有古怪也难疑到敬妃。” “你这么一说就通了。”慕毓芫蹙眉沉思良久,抬头说道:“不过敬妃心思慎密,比如今日之事,就可以说几乎没有纰漏,今后不得不防着些。” 吴连贵低声问道:“娘娘,如今该怎么办?” “咱们证据不足,也只好先假装不知。”慕毓芫紫檀木雕花刺绣屏风,心思如同上面花纹般凌乱,沉思片刻道:“素绫之事想必已经传开,皇上肯定会查到锦儿那里,现在只怕有人要去灭口,你赶紧领着人去看看。” 吴连贵点了点头,问道:“娘娘是要奴才是去救人?” “不,你救不了。”慕毓芫轻轻摇头,往泽庆堂方向看了一眼,“宫里出了大事,总要有人出来终结风波,蕊香几个早晚都要死。你赶着过去,把要紧的东西都收起来,别的事情都不用插手。” 12、第十二章 花会 转眼已是春回,近几个月皇帝都未留宿云曦阁,却每天都会去小坐片刻,六宫嫔妃皆是琢磨不透。众人私下都议论纷纷,唯独慕毓芫丝毫不以为意,平日里除却到皇后宫中请安,回到云曦阁内,或抚琴作画,或看书写字,竟似一点都不为将来担心。 因泛秀宫已整修完毕,钦天监择定吉日恭请慕毓芫迁宫。后宫诸妃皆携带贺礼前来恭喜,莺莺燕燕、娇声软语,顿时让云曦阁热闹的盈反沸天。慕毓芫正立于檀木铜镜前装扮,一袭蜜合色馥彩流云纹轻纱宫装,下着烟霞色菱花绡纱裙,头挽繁复重叠的桃心乐游髻。因吉日需盛装,特插了一支赤金嵌三宝步摇,上头分嵌蔷薇石、榴莲石、芙蓉石,末尾垂有一溜红玛瑙米珠串,摇曳生辉。 “娘娘今日穿的真是华贵,金钗珠光闪耀着,连我也觉得眼晕。”双痕替她挽好浅金色的蔷薇绣披,又轻声笑道:“不过外面的娘娘们也差不多,她们果真是来给娘娘道喜的么?一个个打扮得花团锦簇,倒好像去看戏文似的。” 慕毓芫整理着水晶串珠耳坠,淡淡笑道:“怨不得她们,一会皇上就要过来了。”难得群芳汇集的大好时候,谁肯输给别人半点?谁又不想让皇帝眼前一亮?谁让后宫女人太多,而男人却只有一个。 慕毓芫携着双痕步出寝阁,上了华盖宝塔瑞鸟金鸾车,行至泛秀宫正门停下。由门口至正殿,铺有百花贺春图的猩红锦毯,牡丹含蕊、蔷薇吐芳、芍药俏枝、秋菊问语,每隔九步变幻一种花样。锦毯沿边刺有两列金线,上缀细圆珍珠扣,毯绒细软密实,踏上去有如仙子临水般恍然无声。 椒泥为墙,檀木拟梁。 椒香殿内,重重帷幕透着金线特有光辉,由数尺高房梁铺天盖地垂下,窗前挂的簇新绡纱垂帘随风飘起,浅粉莹白好似九天仙女的流苏飘带。清风一阵阵掠过大殿,檀香木制成的窗扇、悬楣、护堪都开始散发出幽香,香意如墨滴入水缓缓晕开,兜头兜脑的袭来让人几欲沉醉。 再往里进是两架隔断的屏风,一左一右互为一对,底座为镂雕七层的古檀黑木,最底层以卷草缠枝为地,稍上用大团牡丹环绕纹装饰座身。屏身乃上等白玉镂雕,枝蔓花朵栩栩如生,中间九天玄女脚踏祥云相对而笑,各捧一联,一书“松鹤长春”,一书“祥云托月”,做工繁绮华丽,又透着一抹缥缈的仙风意境。 插屏后面是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双层的纱帐上,内层粉红的薄纱,上面是镂空刺绣的银线花纹。窗纱透进阳光来,纱帐上零星雪色小珠耀目,上头银线也亮莹莹泛着微光。床头一对赤金蛇弯形帐钩,做得分外娇媚别致,蛇口各衔了一粒豌豆大小明珠,不时有清风徐徐透进,帐钩便左右轻微摇晃起来。 “… …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连地上的嵌金平镜砖也刻成金莲花模样,步步生莲的盛宠极致,要何等小心才能承受?慕毓芫倚在床头花楞上轻叹,抚着柔若无存的明紫绡纱被,一根一根的莹透绡纱折出冰晶之色,让人恍然生出如居蓬莱仙宫般的错觉。 “外面都来齐了,就只差皇后和熹妃娘娘。”吴连贵请得示下,在前头打起水晶珠帘,朝外宣道:“宸妃娘娘有旨,请各位娘娘移驾至后花园相坐。”众嫔妃不免在底下窃窃私语,熙熙攘攘从侧门走了出去。 慕毓芫领着双痕等人出去,连廊下绿肥红瘦开的喜人,花枝横斜挡的地上落处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之后立着敬妃,一袭淡杏黄宫装衬得细目宜人,正握着刺绣团花纱绢立在树下。 “宸妃妹妹,先给你道喜了。”敬妃笑吟吟过来,抬手朝前面花树指道:“这木槿花看着不显眼,风起花落好似下雪一般。” 慕毓芫顺着方向看去,满树浅紫粉白,星星点点,正被清风卷得高低起伏,果然很像冬日的绒绒细雪,遂淡淡笑道:“素日倒是没有留心,还是姐姐心细如发,不枉费这如斯美景。” “妹妹自谦,倒是让本宫惭愧。” “给两位娘娘请安。”徐婕妤一身粉盈盈的百蝶穿花襦裙,走路间震得新月耳坠轻轻摇晃,上来娇声笑道:“原来躲在这里说知心话,只把我们撇到一边不理。不如过去坐着,大伙儿在一块儿说说笑笑。” 慕毓芫和敬妃一并走过去,众人等她二人坐下方才落座。满席之上只有皇后和熹妃还未到,惠嫔自来有些胆怯,余下周贵人、陆才人等人也缄了口,故而只闻徐婕妤独自在说笑。小太监们陆续呈上东西来,先是玫瑰糕、藤萝糕等小点心,接着又是佛手、香橼等十余种小碟蜜铺,以及旧年花蕾煮的雨水茶。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帝后二人于正中长檀椅上坐下,明帝接茶笑道:“竟然来得这么齐整,你们脚步倒是快,是不是已经先吃了?”忽而环视一圈,锁眉问道:“怎么不见熹妃?” 众嫔妃都不敢出声,徐婕妤俏声轻笑,“兴许是还未得知消息罢?” “让人去请熹妃,大家都侯着她呢。” “咱们先说说话,还没到开宴的时候呢。”皇后正劝着,远远的却见一群人簇拥着熹妃过来,忙笑道:“皇上你看,那不是熹妃么?等会多罚她几杯就是。”众嫔妃都跟着附和,气氛顿时缓和许多。 熹妃原生得珠圆玉润些,因步伐稍急已然微汗,手上握着芙蓉彩绢不停擦拭,赶到明帝面前福礼,“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安。”刚想解释两句,明帝却道:“免了,自己到那边坐罢。”熹妃插不上嘴,只好忿忿在敬妃对面坐下。 花树下铺了好几张素绸,小宫女正在摇落花瓣,碎碎娇红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点缀在雪白的素绸上甚为悦目。明帝瞧了一会,朝慕毓芫笑问道:“这是做什么?难道那些花瓣是用来吃的?” 慕毓芫正在与皇后说话,回头道:“正是,等着皇上和诸姐妹品尝。” 两个小太监上来,捧着一个八仙莲花大口汤碗,下面是青花缠枝菱口扁托,揭开宝珠形芍药纹碗盖,竟是时鲜花卉做的花瓣汤。汤色莹白的仿若琼汁玉露,粉红娇嫩的花瓣浮于其中,中间点缀着明红的枸杞、玉白浑圆的莲子、透明无色的银耳,衬着锦绣斑斓的莲花汤碗,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小宫女给每人都盛了一小碗,花香混着热气甜甜的沁入心脾,众嫔妃只觉得如此花宴格外新奇,纷纷赞道:“好新奇的做法,难为怎么想的出来?倒是不舍得吃了。” 底下又陆续上来许多花食,或汤或煮,或煎或炸,六尺长的梨花雕漆桌已堆的密密麻麻、琳琅满目。小太监们又捧来一个斗彩蝶纹花卉盘,里面堆叠着满满一盘面片,炸得焦黄酥脆。明帝比看着其形状,问道:“是用裹了面粉炸的花瓣?” “是用干草水调了面糊,伴着鲜花椒蕊,然后过油炸酥的花片。”慕毓芫指着前面的甜汤,对众人解释道:“那个是什锦八宝蜜汤,用有八种新鲜花卉,里头还有莲子、红枣、桂圆等物。” 明帝笑道:“朕今天算长见识了。” “皇上喜欢就好,都是些小儿女的玩意。” 明帝饮了几盏花酒十分尽兴,笑道:“如此美景盛事,怎能没有丝竹之音?赶紧把管乐坊的人传上来,大家且听且饮。” 敬妃摇扇一笑,对众人说道:“听闻宸妃妹妹琴艺绝伦,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不知今日能否沾光欣赏一曲?清风灵乐配在一起,一定是有如仙境了。”她越是把慕毓芫说的天上地下无双,众嫔妃脸色就越是难看。 明帝甚是高兴,却先问道:“手上的伤可曾痊愈?” 慕毓芫看了一圈众嫔妃,诸多表情尽收眼底,有看好戏的,也有担心展光的,心下微微一笑,遂颔首道:“不妨事,只弹一曲罢。” 宫人奉上九凤鸣天紫檀云筝,全清独木制作的筝身暗褐油亮,高低错落的码块上是雪素的琴弦。慕毓芫左手按在琴弦之上,“铮”的一声,右手玉甲在琴弦上勾出一道优美弧线,琴音宛若晶石般锐利,一瞬间破开空气。仿佛走在一悬钢丝之上,越弹越高、越来越细,让人忍不住为之心弦紧绷。 “… …声掠清风惊百鸟,琴鸣幽古水微澜。筝乐有情飘然去,余音袅袅醉神仙… …”清风卷起碎碎花叶纷飞满天,和煦阳光含着香甜铺天洒下,那琴音逐渐舒缓下来,又愈来愈低,好似女子在花树下低声细语。众人正听得如痴如醉、心波荡漾,只听陡然一放,顿时窃窃嘈嘈,好似一把珠玉落入金盘。 一曲弹毕,周围仍是琴声萦绕不绝。 众人还在出神,敬妃率先含笑抚掌,“如此清音雅致的琴声,本宫真不知该如何盛赞,想来只有如聆仙乐四个字,才可勉强比拟。今日听过宸妃妹妹的琴音,才知道从前都是白听了。” 慕毓芫淡淡瞥了她一眼,“姐姐过誉了。” 别人只知自己琴艺无双,怎知幼时苦练到几乎十指磨破?而后来长大琴艺已成,为养护这一双手,每日又花了多少功夫?为了被培养成皇家儿媳,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童年乐趣,不过是贵族女子的悲哀罢了。如今,却成了女子争宠的手段。想来甚是可笑,难道自己学琴竟是为此? 明帝怔怔出神,半日才笑道:“果真不错,清雅绝伦!” 皇后轻轻放下茶盏,颔首笑道:“皇上若是喜欢就常到泛秀宫来,每日听上两三遍也使得,只是别把宸妃妹妹累坏了。”众嫔妃都附和着陪笑,又有乐坊精心准备的歌舞节目助兴,筵席上觥筹交错、莺声燕语,一派帝妃同乐的热闹气氛。 花宴结束后,皇后带着众嫔妃各自回宫。明帝却没有离去,而是偕同慕毓芫去往泛秀宫后园,算是共赏泛秀宫之景。二人穿过仪门走上侧楼,邀月阁分为上下两层,在上面倚着栏杆往下看去,纤巧的碧澄湖正闪着一泓粼粼金光,岸畔柳树斜斜垂下,随着清风左右飘摇,象是绿绡纱里头撒了一把荧光粉。 明帝遥望一笑,声音似清风般和煦微暖,清声道:“这是朕特意命人营造的,湖水源自皇城后头的玉霞泉,站在这邀月阁上,夏可赏景、冬可观星。过来些,你再往前走几步看看。” 慕毓芫挽着浅金流苏向前,扶着栏杆往下看去。数百盆宝鼎香豁然映入眼帘,两尺阔的青瓷苕藤纹海盆,每一盆一窝宝鼎香,大片厚实的叶子,绿莹莹的仿佛能一把掐出水来。叶茎中心深处开着花簇,层层累叠如玉,数百盆玉白花簇累积在一起,仿若一望无际的千堆雪。那时,二人共同栽花。如今却已物是人非,此情此景,并没有自己有半分惊喜,反震得身体颤了一下,“皇上,也知道臣妾喜爱宝鼎香。” 明帝含笑不答,只道:“此处风太大,朕陪你回去说话。” 正殿良阔宽深格外静谧,大殿临窗处铺设了一方长长的高榻,榻上是小巧的短脚小几,正中一个碎纹花觚,内中散放着几簇新鲜的玉簪花,叶子薄而透,花瓣白无暇,透出一缕若有若无幽淡香气。 “宓儿,朕这样唤你可好?” 宓儿?是了,如今的宸妃娘娘叫作慕毓宓。那个柔声轻唤自己为芫芫的人,早已灰飞烟灭,记忆像棉线纠缠着心房般锐利生疼,然而痛彻心扉又如何?慕毓芫声音依旧平静如水,淡淡问道:“皇上指的,可是古时洛水女神甄宓的“宓”么?” “甄氏虽然品貌无双,却薄命的很,朕怎么会将你比做她?”明帝笑着摆摆手,站起身娓娓说道:“宓,安也。你生性恬静如水,举止又轻柔如风,这个“宓”字也只有你才配得上。” “是,臣妾谢皇上赐名。” “你看这椒香殿,觉得可好?”明帝微眯着双眼环视椒香殿四周,似乎很满意工匠们的杰作,不待慕毓芫回答又道:“你养伤这么些天闷坏了吧?朕打算过几天,带你去西林猎场狩猎。皇后前些日子跟朕提过,那里空气的确比宫里头的要好,就算只是随便走走,也会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慕毓芫努力将思绪拉回来,勉力微笑道:“早听说西林猎场风景秀美,听说这个季节梅花鹿是极多的,若是运气好还能找到狸子呢。近几日天色风和日丽,再者手上的伤也复原得差不多,正好出去逛一逛。” 明帝负手面朝窗户站立,忽然说道:“你若真想去,朕就陪你出去散心,若是不想去也不必勉强应承。”略顿了下,又道:“总之,朕不想看到你勉强的样子。” “臣妾从来就没有勉强过,皇上不必多心。”慕毓芫的笑容没有丝毫停顿,并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讨论,“方才花宴上都是吃不饱的东西,臣妾让人下去备膳罢。”说着朝外吩咐了几句,小太监领命跑下去。 不多时膳食已经奉上来,样式不多却款款精致,胭脂玫瑰鹅脯、酒酿珍珠丸子、鸡汤煨芦笋,还有几样小碟的凉菜,都是慕毓芫素日吃习惯的菜式。宫人放好双人份的碟盏碗筷,二人都不是很有胃口,不过每样略动了几筷子。 稍坐又饮了会茶,却也无甚可说。 明帝抬眼看了看天色,回头笑道:“朕去看看寅祺,晚间有空再来瞧你。” “臣妾恭送皇上。”慕毓芫依旧是不多言挽留,只是起身相送到大殿门口,明帝摆手示意不必出来,唤了声王伏顺,抬脚走步出泛秀宫。 13、第十三章 狩猎 西林皇家猎场极宽,山连山,林拥林,青山绿翠连绵好几里。将近中午,天气越发风和日丽起来,云朵柔软绵白,好似新从棉地采积的棉花堆。天地之上,上是澄澈蔚蓝的万里晴空,下有碧绿如洗的新草,正被朗朗清风吹得涟波起伏。在远处树林前的草地上,几队骠悍的羽林卫肃然站立,因皇帝狩猎整个围场都已戒严。 清风带着夏劲一浪浪袭来,慕毓芫脖子间有发丝散落,反手抚了一抚,淡声道:“皇上,时辰差不多了。”她浑身都做银白的小生装束,脚上蹬着宝蓝色攒珠小靴,晃眼看去,倒好似一个清风玉树的秀美少年。 明帝身着戎装,骑着一匹火红的赤兔马上,那马矫健昂然、雄姿勃发,闻言侧头一笑,“嗯,一会日头就大了,先让他们先去敲金锣。” 皇家狩猎的规矩,先用金锣声响来围困树林的小兽。小太监们得令下去,冲到树林里吆喝着敲打金锣,林子里间发出一声声鹿鸣,又有野兔窜动的声音,仿佛一个巨大的会说话呃大布袋子。场面十分热闹,旁边的小宫女看得稀奇,忍不住问道:“这般大动静,岂不是早吓跑了?” 慕毓芫神色悠闲,淡淡一笑,“若是狐狸之类自然不行,自然早就偷偷溜掉,象梅花鹿、野兔子,都是些笨家伙,被金锣震的头晕才好猎杀。”小宫女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近,远处几名世家公子打扮的少年策马跑了过来,明帝抬眼朝前看了下,笑道:“宓儿,是海陵王他们来了。” “给皇上请安!!”少年们整齐清脆的声音。 “都起来,怎么没见海陵王?” 几名少年嘻嘻嚷嚷笑起来,你看我,我推你,其中一名浓眉大眼的虎牙少年站了出来,朝身后一努嘴:“喏,在那边收拾行头呢。”说完“嘿嘿”一笑,黝黑的皮肤衬得牙齿分外雪白。 “郭宇亮,过来让朕瞧瞧。”明帝朝虎牙少年招手,在马上笑道:“听说你最近升了左右骁骑卫的中郎将,连孙大将军都夸你,今天可要好好的大展身手。” 郭宇亮面带喜色,又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谢皇上夸奖,末将今天一定全力以赴。”身旁几名少年都笑起来,又去推他取乐。 正在嘻嘻哈哈,只见一名华服少年勒马停在了后面,眉眼间带着几分傲意,“今天来的可不是你一个,还有我呢。每回你们比不过,都耍赖说弓不好,这次让你们先挑如何?”他的神色颇为傲气,言语间大有舍我取谁的意思。 郭宇亮笑着没有答话,另外几位少年都上前去扯他,“皇上还在这里,海陵王你又开始狂妄了,咱们几个,今天非要把你比下去不可。”海陵王一时不防,几乎被他们拉下马来,朝下扬了扬鞭,几位少年才笑着闪开了。 “皇上,已经围得差不多了。”王伏顺立在马下请示,又朝海陵王笑看了一眼,“王爷,等他们先去挑张好弓,王爷空手也能赢了他们。” 众人都笑起来,明帝也摇头笑了笑,又侧身拍了拍慕毓芫的马,朝她笑道:“出来之前,专门命人为你做了一张小弓,等朕过去替你取来。” “那臣妾,就在这边等候。” 海陵王闻声看过去,脸上满是诧异的神色,明帝知道他认慕毓芫来,却也在此多做解释,朝马腹上踢了一脚,“走罢,还在发什么愣!” “是!”海陵王赶忙别传目光,一起紧追。 说是狩猎,实则也是陪慕毓芫散心。明帝倒没什么兴趣,看着少年们挑好弓,拿起一张精致的镶金小弓,跑回场中递给慕毓芫,“你拿在手里试试,不算太沉罢?待会朕教你行猎。” 慕毓芫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嘴角笑意有些自嘲,“不大不小,刚好合手,回去挂在床头也很相宜。” 海陵王在旁边“嗤”的一笑,懒洋洋勒住马道:“也就拿在手里玩玩罢了,能猎什么?你呢,还是跟在后面看热闹罢。” 慕毓芫眸中波光流转,盈盈一笑,“持小弓者猎兔,持大弓者猎牛。不论大小都各有各的用处,大家分工得当,岂不是两全其美?” 海陵王正巧挑了一张最大的弓,此话无疑是暗喻他蠢笨如牛,旁边几个少年也早撑不住笑出声来。其中一个拍手笑道:“我说呢,怎么每次都比不过海陵王,原来是咱们分工不当。”气得海陵王恨恨的瞪了一眼,也不等人便策马跑了。 “难得海陵王都被你说下去,让他先去,多猎一些消消气。”明帝也笑起来,对郭宇亮等人说道:“你们也赶紧去吧,别让海陵王抢了头功。”少年们自然是好胜心切,答应完就已经跑远了。 “海陵王就是孩子脾气,争强好胜,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待众人走远,明帝这才摇了摇头,又有些不放心,嘱咐道:“你没骑过马要小心些,原就是为了让你出来散散心,便是不去打猎也使得。” “皇上也以为臣妾拉不开弓,骑不得马么?”慕毓芫抓紧缰绳一笑,柔鞭高扬,漂亮的一记策马,马儿风驰电掣般冲出追过去。 “你----”明帝微微一愣,这才想起她原本生于武将之家,如今的定州兵马大将军慕毓泰就是她的长兄,遂用力挥鞭,赤兔马风驰电掣般冲出追上去。 进入密林顿时一阵肃然的凉意,清风寒气仿佛一片冰刀划过肌肤,慕毓芫在前面一激灵,掩面打了个喷嚏,手上缰绳勒得马儿一声嘶鸣立起。隐藏在繁茂树叶之间的鸟儿“呼啦”一声飞了出去,周围顿时悉悉碎碎杂乱的响动起来。明帝忙上前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问道:“怎么,受凉了么?让王伏顺替你拿件披风吧。” 慕毓芫连忙摆手朝前指了指,明帝顺着方向一看,草丛花枝下躲了一支瑟瑟发抖的小兽,因密林光线幽暗也看不清是什么,只见莹光水滑雪白一团。慕毓芫的声音甚是欢喜,扬手止住人,“要活的,不许伤了它,”朝后一抬手,羽林卫迅速四下散开,四面八方围拢,将树下的小兽团团包围。 那小兽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寻找出路,瞅见一个空隙猛然箭步冲了出去。众人都惊呼一声,急忙上前几步将圈子缩得更小,小兽被人群震慑慌不择路,“嘭”的一声撞在树上,一个羽林卫眼疾手快冲上去将它抓获。 王伏顺赶忙取了笼子装了进去,在马下笑着回道:“恭喜皇上,恭喜宸妃娘娘。是一只雪狸,而且看样子刚断奶不久,还是个幼仔呢。狸子素来聪慧狡黠,只有小时候捕获的才养的住,这可真是难得啊。” “赶紧拿下去好好看着,回头送到泛秀宫去。”明帝立即吩咐宫人小心带走,又朝慕毓芫笑道:“等一会狩猎回去,找人去做一个狸子木阁,再找几名有经验的狸奴,专门替你照看这只雪狸,可好?” 慕毓芫似乎心情不错,嫣然一笑,“嗯,好啊。” 她那样畅快的笑起来,水波潋滟的明眸似有繁星盈光,横波流盼、灵动如光,声声清笑好似水珠散在树林之中。 明帝一时恍然,忆起当初同光皇帝大婚的情景。 那日天晴无云、日色若金,新皇后大婚专用的凤舆从朝圣门进来。那是世上女子最大的殊荣,普天下的女子,也只有大婚皇后才能进此一次。执炉女官在前面做引导,新皇后头上戴着赤金八扇缀玉翅凤冠,身上是绯罗蹙金百鸟朝凤长尾凤袍。一路缓缓走进来,凤钗横斜、珠环玎玲,年轻稚嫩的面容上,已隐隐透出母仪天下的威仪。 众人都摒住了呼吸,整个大殿宁静的恍若一潭池水,只听见她凤袍长摆拖过锦毯的簌簌声,细碎的脚步声走在龙御前停下。同光皇帝用金箸挑开覆在上面黄绫,取出十六页金册,礼仪太监跪地双手过头接过,躬身展开读道:“… …今有豫国公之女慕氏,端方识礼,贞静柔和,性情贤淑,品貌无双,著册为皇后!” 新皇后接过金册抬头转身,整个嘉正殿跟着豁然明亮,盛装下的她容光潋滟,灼灼生辉至直逼人目。心中有什么东西瞬间惊动,只听底下群臣拜倒山呼:“恭贺皇上皇后天婚大喜,乾坤定位、百世延禧!!”声音传出,殿外銮仪卫亦整齐的高呼:“乾坤定位、百世延禧!!”犹如山鼓震天般划破天空,响彻整个元徵城! 不,那一切都已经不再! 明帝渐渐回神过来,侧首微笑道:“咱们多猎几只野兔,晚上带回去,烧烤野味吃也别有一番风趣。”又看了看那捉住雪狸的羽林卫,“朕看你身手敏捷,行事也机灵,就调到御前做个二等侍卫吧。”那侍卫喜出望外,赶忙磕头谢恩。 众人都羡慕不已,却见海陵王拖了一大堆猎物过来,上前问道:“皇上怎么还在这里?”又朝身后指了指,微微得意看了慕毓芫一眼,“他们在那边正抢得热闹,我也猎了好些,獐子狍子都有呢。” 明帝知道他还在为刚才的话介怀,朝海陵王身后看了看,笑道:“朕才耽误一会功夫,你怎么就猎了这么多?走吧,咱们现在一起过去。”回头指了指地下,“宸妃正在这里捉狸子,难得是只幼年雪狸。” 雪团似的一只小狸,锦毛水滑的半丝杂色都没有,海陵王顿时有些泄气,嘴上却不服输,“所以我才说了拉不得弓,也只能捉些小东西… …” 只听“嗖”的一声,慕毓芫抬手一箭,不偏不倚,正好射在海陵王的马蹄边。那马儿吃惊,顿时嘶声仰空半里起来,旁边羽林卫慌忙上前,好不容易才将马而制服。海陵王弄得好不狼狈,待到静下来看清小箭方向,气得恨恨咬牙,想要说什么却又赌气扭了头去。 慕毓芫微微仰起下巴,含笑道:“弓还是拉得开的,只是不大准罢了。” “怎么就被吓傻了?今天不想得头筹了么。”明帝上前拍了海陵王一下,笑道:“别发呆了。”海陵王“哼”了一声,跟着众人朝林子深处行去。 穿过一片幽深树林,眼见顿时开阔了许多,面前赫然出现一个碧盈盈的浅水塘,水面漂浮着水草开的小花。众人都觉得神清气爽,明帝也赞道:“想不到还有如此幽静的地方,从前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 王伏顺忙回道:“想是前两日刚下了雨,所以积了起来。” “如此说来,以后还要专挑雨后的日子来了。”正说着,却仿佛瞧见密林里一个人影晃过,明帝心下一惊,忙大声喝道:“是谁?!” 皇家狩猎范围太大,一般头几天就会清理几遍,不过偶尔还是会有误入之人。眼下并非太平盛世,只恐有歹人意图不轨,羽林卫顿时迅速包抄过去,剩下的人将明帝和慕毓芫围住,以防发生意外不测。 只听远处混乱中传来细细惊呼声,喧哗闹了片刻,羽林卫捉过来一名蓝衣幼女,不过才十来岁的年纪,垂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明帝不由哑然失笑,“放了她去,想是不小心误闯了进来,不用大惊小怪的。”底下的那名侍卫却不肯松手,回道:“皇上,这女子身上有凶器!”说着,呈上来一把长柄尖尖的内凹小刀。 众人顿时又紧张起来,却不像是普通的匕首。慕毓芫轻轻跳下马,搬倒旁边的碧绿小竹篓,伸手拣了两样,像是赤芍、半夏等药材。她伸手拿了那小刀,对明帝说道:“还是叫太医院来个人看看,象是采药用的物事。” 明帝点了点头,唤了一声,“王伏顺!” 因出宫带有太医预备,只得片刻,一名穿正六品服色太医赶上来,仔细的看了看回道:“这是个采药的镰刀而已,竹篓里都是寻常的草药,请皇上定夺。” 明帝觉得好笑,摇了摇头朝下道:“这算不上什么凶器,放了她去。”见那侍卫反倒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又笑道:“细心些也是好的,回头找王伏顺领五十两银子,跟弟兄们去喝喝茶吧。”那侍卫转丧气为欢喜,赶忙磕了头。 虚惊一场,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突然后面的雪狸不安静起来,那幼女箭步扑上去,唤道:“雪团,雪团!”只唤了几声雪狸就安静下来,显然幼女是它的旧主。 慕毓芫似乎颇有兴趣,笑问道:“雪团?” 明帝也看得甚是有趣,见她幼女虽然生得单薄,眉目间却是淡淡的不俗,指着雪狸道问道:“这个名字倒是有趣,这小家伙是你养的罢。” “雪团是我上个月在山里捡到的。”那幼女有些怯怯,又眼泪汪汪的恳求,“我身边只有雪团了,求求你们,把它还给我吧。” 慕毓芫翻身跳下马,温柔笑道:“你今后只用照看雪团,别的什么事都不做,可愿意跟我回去?”那幼女懵懵懂懂望着她,情不自禁跟着点了点头。 “臣妾想带这个丫头回去,皇上觉得如何?” “这丫头来历不明… …” 王伏顺有些不安,明帝打断他道:“她才多大?既然宸妃发话就带回去罢。”又拉慕毓芫上了马,温和笑道:“今日不光得了雪狸,一并连狸奴都有了。你的丫头,还是你来替她取个名字罢。” 慕毓芫扬鞭策马,远远传来笑语:“她原来是采药的丫头,就叫做桔梗罢。”明帝在嘴里重复了一遍,“桔梗?不错,果然不俗。”双腿用力一夹马腹,赤兔马撒蹄疾奔迅如闪电,众人紧跟其后尾随向前。 14、第十四章 禁足 次日清早起来装束毕,慕毓芫领着双痕去给皇后请安,到了映绿堂却见文绣先迎了出来,含笑道:“宸妃娘娘来得不巧,五公主昨夜一直哭闹,皇后夜里反复起来好几次不得睡,此时刚刚睡下。” 慕毓芫也听说五公主近来病情反复,因此一笑,“没事,那就下午再过来罢。”正待要走,却听里面传出娇滴滴的女子声音,“啊呀,外头是谁来了呀?”声音娇嫩宛若黄莺初啼,听口气断然不像是寻常宫女,也不知道是何人如此胆大放肆。 “是乐楹公主在里头,因皇后睡了没人陪她,正在闷闷不乐呢。”文绣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名杨桃色箭袖宫装的女子跑了出来,年纪约摸十四、五岁,小模样极是玉润可人。 乐楹公主见了慕毓芫,先“呀”了一声,“好生眼熟啊!”又朝文绣问道:“她也是皇兄的妃子么?” 慕毓芫却认出了她来,乃是明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当年只不过是个小丫头,如今也长成婷婷少女了。 文绣忙拿话岔开道:“这是新册封的宸妃娘娘,公主你还未曾见过呢。” 乐楹公主半信半疑,突然皱眉摇了摇头道:“不对,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嗯… …是在哪里呢?”又拍拍自己的脑袋,“怎么想不起来?好像,好像是… …” 文绣忙道:“想来是宸妃娘娘面善,故此公主看着眼熟。皇后娘娘正在歇息,禁不起吵闹,咱们还是中仪殿去说话罢。” 乐楹公主却不听文绣的,细细看了半日,上前拉着她的手撒娇,“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他们一个个都不陪我玩,你带我四处走走好不好?” 慕毓芫见她娇憨天真,微微一笑,“我也没什么事,那就上车再说。”又见文绣不大放心,回头笑道:“一会就把公主送回来,你去伺候皇后娘娘就是。”文绣有些无奈,只好送到大门外。 路过偏殿知微堂的时候,乐楹公主突然嚷嚷着要停车,原来是院内木槿树花枝横斜延伸了出来。从门口远远望去,满院的木槿花枝都挂满了莹透水滴,象是结出了一粒粒水晶珠,随漫漫折射出冰针似的光线来,很是美不胜收。几滴雨水凝在花枝梢头不肯落下,乐楹公主跑下去抬手触碰,水滴顿时无声下坠溅开,斑斑点点,浸湿了裙下的刺彩线绣花鞋。 “小心湿了鞋子,快过来吧。” 慕毓芫伸手要去拉她,乐楹公主却拍手笑道:“这屋子看起来很旧了,也不知里头藏了什么宝贝。”一手提起软绵纤薄的长裙,一手拉着慕毓芫上了台阶。 知微堂一直是凤鸾宫的专设书房,如今却陈旧不堪,仿佛很长时日没有收拾过。因地处偏僻背阴,又加上雨后未晴,门轴被雨水浸透膨胀,推开那四扇并开的暗褐色旧门时,便发出长长的“吱呀”声来,有种说不出的沉闷。屋内光线也是幽暗晦涩,首先映入眼帘便是苍白如棉的蛛网,桌椅陈设也十分狼藉。越朝里间走进灰尘越重,双痕跟在二人后面,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声说道:“我们还是回去罢,这里不干净。” 此处对自己来说再熟悉不过,慕毓芫知道双痕怕自己触景伤情,淡淡笑了笑,“你如今也学得噜苏,要是不舒服,就到外面等我们便好。”双痕不敢多言,只好垂首跟在后头。 残木窗外,树上雀儿依旧在叽叽喳喳,而书案上旧书卷却已泛黄,雕漆花椅上的金漆也有些残落,蛛丝更是牵连得不能轻易拂。有瓦碎散开,缝隙间透下几缕光线映在书案前,里面灰尘浮动跳跃不止,隐约还能闻见从前杂乱的言笑声。 冬日的阳光是清冷的,少年将自己的手捧过去,又放到嘴前不断哈气,“你看手都凉了,好些了没?”旁边宫人们早已习以为常,自己微微一笑,他又亲自磨墨:“这墨汁已有股子淡淡的清香,只是颜色却还不够,你先到旁边用手炉暖暖手,待朕磨好了再过来写罢。”小太监赶忙捧上来八珍兽角的镂空小铜炉,外面罩了层黄绒绒的细布,捧在手里温温透出熨心的暖意。 外面几缕凉气从门帘缝里钻了进来,少年不禁打了个喷嚏,却将砚中浓墨洒的满手都是,鼻子发痒又忍不住抚了一下,脸上也沾了不少去。自己放下手炉上前用绢子替他擦拭,突然一时兴起,反手又将剩余的墨汁抹在他脸上,握住脸笑道:“这样反倒更好些,唱戏都不用再画了。” 满屋子宫人们都笑起来,他也笑,一把环住自己,“芫芫,你笑起来真好看。” 昨日的笑语晏晏,转眼灰飞烟灭,连尘土都厚的已经不可触摸。慕毓芫正在茫茫出神,只听乐楹公主在里面大叫了一声,嚷道:“有老鼠,有老鼠!!”脸色苍白的跑了出来,“咱们,咱们还是出去罢,怪怕人的。” 慕毓芫拍拍她的后背,笑道:“公主还怕老鼠呢?” 乐楹公主咂舌道:“难道你不怕吗?吓死我了。”慕毓芫笑而不答,携着她的手朝外面走出,出门时抬头看见上面匾额,清秀的三个大字“知微堂”,字迹格外熟悉。 “已经将近巳时,娘娘要不要先回去?” 慕毓芫朝乐楹公主一笑,说道:“我们去启元殿后面,皇上下朝必会经过那里,也省的你到处找人了。” “好啊,一会找人收拾这里一下,方才吓死我了。”乐楹公主拍了拍胸口,说完有些不好意思,朝后喝道:“还不快把车子推上来?”几个小太监吓了一跳,慌推着点蓝宝云鹿头车赶上来。 到了启元殿时,明帝却还没有退朝。地上镶金平砖光滑如镜,隐隐的仿佛能映出人影来,偏殿内只有几名执事太监,肃然立在四角。内门的落里放着一尊暗油油的五足瑞龙大熏炉,炉盖微微凸起,正中置一仰莲瓣宝珠金纽,镂刻着桃心状忍冬纹,上下衔接处嵌着如意卷云形卡口,炉脚五足五环相套链条,甚是华绮精美。 慕毓芫走到蟠龙大熏炉前,在锦盒内捻了一些百合香屑,手势微微一松,那香屑就从指缝间纷纷扬扬飘下去,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漫天雪花。 乐楹公主直嚷有趣,也跟捻了小半把往里洒去,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走近,一个中年大臣的声音说道:“……青州一事还请皇上斟酌。微臣以为,最好近日就下旨,此事不宜在耽搁… …”那大臣转出门看见乐楹公主,忙上前行礼,“微臣见过乐楹公主,见过… …”抬头看到慕毓芫,却是一怔。 “你们俩怎么一起来了?”明帝笑盈盈走过来,对二人笑道:“朕刚吩咐了王伏顺备车,过会就去云曦阁。”又回头道:“高爱卿,你先退下罢。” 慕毓芫上前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乐楹公主调皮的行了个礼,嚷嚷道:“皇兄,什么时候藏了个美人在身边,连我都不知道,今天总算遇见了。” “朕平日太纵容你了,说话越发没大没小了。”明帝微微一笑,刮她鼻子说道:“她是你的皇嫂,不许美人美人的乱叫。”正在说笑,就见椒香殿里的小太监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禀道:“宸妃娘娘,桔梗砸碎了熹妃娘娘的东西,正在咸熙宫受罚,你快过去看看罢。” 慕毓芫微微诧异,奇道:“无端端的,她去咸熙宫做什么?” “别急,朕跟你一起过去。”明帝扶着慕毓芫上了龙辇,又吩咐乐楹公主,“你先回凤鸾宫,不许跟着胡闹。”乐楹公主嘟了嘟嘴,急得连连跺脚。 咸熙宫大殿台阶下,桔梗已跪了小半个时辰,汗水一滴滴顺着脸颊发梢流下来,幼小的身形越发显得单薄不堪。良久,熹妃自己先忍耐不住,怒道:“好一个有骨气的奴才,以为不说话就可以了么?来人,给本宫掌她的嘴!” 桔梗觉得头晕眼花,耳朵里也是嗡嗡直响,周围人说什么渐渐听不真切,只记得上午奉命来咸熙宫取东西,谁知道等了半日也没人出来说话。雪团生性活泼,耐不住就跑了下去,周围突然出来一群人又嚷又叫,吓的雪团一溜烟跑进了大殿,接着就听里面“哐当”一声,有人惊呼:“来人啦,娘娘的玉佛打碎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熹妃气势汹汹走出来,太监们不容分说将自己摁住,在台阶底下跪到现在。 一个小宫女跑下去扇了几巴掌,桔梗吃痛不轻,却紧紧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来,熹妃愈加恼怒,喝道:“你没吃饭么?给本宫用力打!”小宫女撩起自己袖子,又用劲扇了几巴掌,朝熹妃回道:“娘娘,她仿佛要晒晕了。” 正在此时,旁边雪狸“嗖”的蹿跑出去,熹妃更是恼怒,喝道:“来人,还不快把这畜生打死?” 一个小太监握着木棍上来,迟疑道:“这个,那宸妃娘娘… …” “她什么她,赶紧打死了扔出去!” 小太监吓得一哆嗦,刚要下手就听一声通传,“皇上驾到!宸妃娘娘驾到!”咸熙宫大门顿时涌进赫赫一群人来,宫女、太监、銮仪卫迅速占列两旁。 明帝静声问道:“怎么回事?” 熹妃起身指着雪狸,恨恨说道:“这个小畜生,砸碎臣妾心爱的玉佛,跟着的人也不好好□□一下。没规矩的奴才,养的东西也不是好的!” 这便是指桑骂槐了,慕毓芫微微动气,却也懒怠与她口舌之争,只淡淡吩咐道:“来人,把桔梗和雪团都带回去。” 熹妃见她镇定如常,越发恼怒起来,“宸妃这是做什么?要偏袒自己的奴才么?莫非新来,就不知宫里的礼数?” “好了,为只玉佛也值得惊天动地?”明帝瞥了熹妃一眼,不耐烦地说道:“大中午的,还不赶紧回去歇息着?回头朕让王伏顺给你送新的来。” 若是别人自然顺着台阶下了,偏偏熹妃性格骄纵,生来不知谦让为何物,气道:“她的奴才不是,难道教训几句都不可以?皇上凭什么一味偏袒她?” “凭什么?凭朕是天子!”明帝见她当着众人质问自己,气得扬声道:“你这么高声跟朕说话,又是那门子的规矩?亏你还是一宫主位,也学得跟那市井泼妇一般,无理取闹!” 慕毓芫只觉听得烦躁,心下不愿意将事情闹大,看着惶惶不安的宫人们,更是觉得闹的不像话,遂劝道:“皇上,还是先回去吧。” 明帝缓和深色刚要走,熹妃却指着慕毓芫哭道:“如此不知廉耻,甘侍二夫的女人到底又什么好?别人的皇后,用得着你来心疼么?”慕毓芫闻言一震,心口一痛别过头去,反倒说不出话来。 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沉默,好像寒冬腊月结了冰似的,明帝额上青筋暴涨,原本俊朗的面容亦微微有些扭曲,气极反笑,“如此说来,都是朕的不是了?还是应该把你放到香案上供奉着才好?”就听“啪”的一声,明帝一巴掌扇在熹妃脸上,“熹妃董氏言行无忌,恣意犯上,自今日起抄讼《妇德》以省自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咸熙宫半步!” 15、第十五章 伤魂 整个三月间,明帝依旧为朝堂上的政事忙碌着,熹妃禁足一事,也因此而显得微不足道。嫔妃们都谨慎小心,各自守着过日子,后宫中反而呈现出异常平静。明帝处理完堆垒几近尺余高的奏章,忍不住惬意的伸了个懒腰,“世人都以为皇帝是最享福的,哪里担待朝事的任重大,成日都不敢有丝毫懈怠,恐怕这天底下最苦的人就是朕了。” 王伏顺陪笑道:“正是,皇上为天下苍生操劳,是臣民们的福气。” “呵,你也别拍朕的马屁了。”明帝撂下朱笔站身起来,手掌拍在御案的圆角龙头上,舒了口气,“近些日子倒也安静,还有两三日寅柃就该满周岁,安排下面好生的准备一番,朕也好趁着机会歇几天。” “是,老奴等会就去安排。”王伏顺扶着明帝走出大殿,迎面而来的清风吹得人心清爽,近身笑道:“昨日去泛秀宫送东西,见宸妃娘娘正在给小公主绣软绸鞋,那么小巧的鞋面,还缀上芙蓉花的纹样。啧啧,真是难得。” “她跟皇后情谊交好,爱屋及乌自然也是喜欢寅柃的,却从不见她给朕做过一星半点东西。”明帝悠然一笑,道:“罢了,你看宸妃她近日怎么样?” “老奴也瞧不准,看面上依旧是淡淡的。” “淡淡的?”别的嫔妃总是费尽心思的邀宠,她却好似一潭深水般无法触摸,明帝自语似的重复道:“淡淡的?她的确是淡淡的,只是也未免太淡了些。” “嘿嘿。”王伏顺不敢接他的话头,只好干笑了一声。 可是还能要求她如何呢?没有寻死觅活的哭闹,没有冷若冰霜的拒人千里,假使她真的刻意谄媚的话,自己也是不能信的罢。明帝隐约觉察出命运的恶毒,安排给彼此的竟是一段孽缘,陡然生出恼恨之意,“走,朕要去看看宸妃!”王伏顺吓了一跳,赶忙招呼小太监预备车辇。 椒香殿后院的繁花开得绚烂,浓浓□□煞是喜人。六尺来长的旧香案上,放着几碟瓜果点心,当中一尊紫铜扣金珠博山炉,侧旁案首放着一盏雪水新茶,双痕细细检视一番,轻声道:“娘娘,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晔儿----”多少个日日夜夜思念的名字,慕毓芫在莲花叠蒲团上跪下,手上握着一炷素香,在心内轻轻说道:“晔儿,你知道吗?我们还有个孩子……” 要如何遗忘那些恩爱时光?在情萌之初相遇,珍重、呵护、怜惜,愿意把一切都交付给对方,为什么却不能相守到最后?为什么你早早的离去,却留下我独自承受破碎的残局?果真是情深不寿么?有清风轻盈掠过,细小花瓣有如落雪般飘落,仿佛要掩盖无尽缠绵的悲伤,风声也呜呜咽咽起来…… “宓儿,你在做什么?” 明帝的声音传来,双痕吓得忙唤道:“娘娘,皇上来了……” 此时便要掩饰也是来不及,慕毓芫索性大方站起来,回首看到明帝疑惑的目光,微微有些踌躇,最后还是直接说道:“没什么,臣妾在祭奠一位故人。” “故人?”明帝眉头微蹙,似笼罩着一层阴影,但是很却又慢慢散开,微微含笑走过来,点头道:“那好,朕也祭奠一下。” 慕毓芫猜不透其意,只见明帝另取了一炷新香,点香时竟很是平稳,待那香烟袅袅燃了片刻,方才郑重插到香炉中。明帝转过身来,淡声说道:“别站在这里吹风,朕陪你回殿去,以后要祭奠,就在里头设香案罢。” 慕毓芫不料他会这么说,一时倒有些迷惑,还未来得及开口,已经被明帝伸手拉回内殿,二人都是沉默。侧目往窗外看去,一树繁花正开得格外灿烂,花蕊纷吐、春光满眼,只是繁花依旧,故人却只留下零星斑驳的记忆。 “朕给你时间……”良久,明帝说了这么一句。 那声音很轻很柔,似一片柔软幼细的绒绒羽毛。慕毓芫却不禁震了一下,渐渐低下头去,看着那明黄色的九龙祥云华袍。龙袍的款式总归是类似的,那样熟悉的颜色、绣样,若是不抬头的话,几乎会以为是旧人在侧。于是合了合双眼,轻声道:“皇上,臣妾----” “你先别说。”明帝忽而出声打断,静声说道:“如果,是朕不想听的话,那么情愿你没说过。等到以后再说,你知道朕想听什么。” 慕毓芫轻声叹息,却是无言。 “皇上,宸妃娘娘----” 外头的声音,正好打破二人沉默。明帝将手松开,自个儿掀起珠帘出去,问道:“又怎么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方才凤鸾宫来人,说是五公主的病有些不好,皇后娘娘正赶着召太医,各宫娘娘听到消息,都正赶着过去呢。” 如此兴师动众,莫非病得很是厉害?慕毓芫吃了一惊,因担心着五公主的病情,反倒忘记方才之事,连忙走出门道:“皇上,咱们赶紧过去罢。” 明帝也是一脸忧色,颔首道:“嗯,起驾。” 待二人赶到映绿堂,已经是嫔妃宫人站满一屋子。太医们忙上忙下,都锁着眉头不肯开药方,皇后已经哭得哽咽难言,对明帝泣道:“皇上,柃儿若是有什么不测,臣妾也不想活了。” “佩缜,别说傻话。”明帝连忙打断她,朝底下太医们问道:“五公主不过是个小孩子,能有什么要紧的大病,你们就束手无策了?” “皇上,五公主生的时候不顺,先天体质便比寻常孩子虚弱,此病皆是从胎内带出来的一脉余毒,故而… …” “一派胡言!!”明帝豁然站起身,怒道:“平日里小病也要矫情几分,装模作样做出神医的样子,遇到不能就借辞推诿,难道朕是白养着你们的么?!”太医们吓得面如土色,齐刷刷跪在地上叩头,只称一定尽力而为。 明帝听的火起,皇后却拭着泪痕拉住他,悲声叹道:“皇上不要为难他们,臣妾想安安静静的守着柃儿,其他人先退出去罢。”明帝无奈朝下挥挥手,慕毓芫便和众嫔妃一起退出,宫人们跟着侯在大殿外。 皇后俯身倚坐在床沿边,看着脸色趣青的小人儿心痛难抑,看着五公主拳成一团的小手,连连落泪,“柃儿病成这样,难道真的是… …”她痛得不能说下去,“冤孽,咳咳… …,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要迁怒于柃儿?” 明帝忙喝道:“佩缜!你胡说什么。” 皇后哭道:“今天,今天可是……” “今天又如何?”明帝双手揪紧九龙华袍,冷声道:“佩缜,你别胡思乱想,柃儿她自有老天保佑,不会有事的。” 然而,人于命运面前,总是显得微不足道。或许是神佛没有空暇,未及慈怜到世上所有的人。当天夜里风雨大作,太医们在凤鸾宫忙了一夜,也是无济于事。仅仅还差三天周岁的五公主,最终还是夭折了。 皇后自五公主去后,便一病不起。只说自己无暇顾及后宫,遂将统摄六宫之权暂交慕毓芫,众嫔妃皆是意外,若论资历和位分,难道敬妃不是更好的人选?皇帝对泛秀宫一直若即若离,莫非此事是宸妃独步后宫的前兆?众嫔妃各怀心思猜测着,偏生慕毓芫为人冷清,比起皇后的端庄、敬妃的贞静,似乎更有一层氤氲之气。 转眼春去夏至,骄阳似火。每到正午时分,明晃晃的阳光便冲透窗纱而入,亮则亮矣,只是稍嫌刺眼了一些。双痕琢磨了几日,让人换上雨过天晴翠色窗纱,绿莹莹的薄纱透着凉意,也将强光的势头缓和许多。 因本月中乃是慕毓芫的生辰,吴连贵进来请示道:“娘娘,皇上派人来传话,问娘娘想要玩什么,或者吃什么,好吩咐下去预备。” “不必了。”慕毓芫头也不抬的写着信笺,摇了摇头,“宫里刚忙完端午节,上上下下都正疲惫不堪,何必再闹得大家不安生。”写毕装好书信,顺手递给吴连贵,“把这封信让人捎带出去,务必交到二哥手里,不要出差错了。” 吴连贵答应着,又道:“听说云少爷跟二少爷起争执,闹着要搬出府去住,后来还是多亏大夫人劝住,如今只怕还不自在呢。” “他这是闲的,随他去。”慕毓芫却突然想起她的大嫂,那婚后不到月余便独守空闺的女子,不由叹道:“大哥戍守定州十余年,丢下大嫂无儿无女实在艰苦,若是云琅稳妥些,也能让大哥回来些时日。” 吴连贵笑道:“云少爷不是一直嚷着要去,娘娘难道不放心?” “不是难道,是本来就不放心。”慕毓芫似乎有些忧心忡忡,收拾着桌面上残余的纸张盒笔墨,“云琅虽然比我小不了几岁,可是于人心上跟孩子没什么分别,以为自己武艺好,就凡事都不放在心上。他哪里知道,人心才是最厉害的匕首,恐怕还得让人伤到,才会悟过来。” “娘娘不用担心,等云少爷出去几年就好了。” “嗯,眼下还没有合适的机会。”只听“砰”的一声,书案旁的落地青瓷花瓶顿时碎的满地都是,慕毓芫俯身将雪狸抱起来,扬声问道:“人呢?” 桔梗从屏风后跑出来,神色有些慌慌张张的,磕头道:“是奴婢不小心,没有照看好雪团才闯祸,还请娘娘恕罪。” 慕毓芫淡淡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以后小心些就是了。” “谢娘娘的宽恕,奴婢还有一个请求。”桔梗将雪狸放在地上,又道:“奴婢既不懂得女红刺绣,也不会端茶倒水,每天都是在浪费娘娘的粮食。因此,想趁着年记小学点东西,请娘娘恩准奴婢去歌舞坊。将来学艺有成,也好报答娘娘的收留之恩。” 慕毓芫听她说得条理清楚,实在不象小小少女的言语,不由多看了几眼,虽然年纪尚幼,却生得不俗,特别是眼角那颗坠泪痣,更是蕴着一种脉脉风情。心下不免愈加怀疑,却只是淡淡笑道:“难得你如此有心又肯上进,只管去就是,本宫自然会嘱咐人关照你,去罢。” “奴婢谢过娘娘,奴婢告退。” 看着桔梗抱着雪狸退下,吴连贵上前说道:“奴才看这个桔梗鬼鬼祟祟的,方才多半是在偷听娘娘说话,她又是从外面带进来的,要不要去查一查?” 慕毓芫闻言并不意外,淡淡说道:“本宫观察了她几个月,也捉摸不透来由,所以让二哥派人到外面去查一查,书信里说的正是此事。” 吴连贵惊道:“既然娘娘不放心,为何还要带她回来?” “她此来必定会有目的,若是进不来,就必定会派其他人进来,反而不如现在已经知道底细,不必惊动她,一切等二哥有消息再说。” “是,奴才去准备娘娘生辰之仪。” 隔了几日便到十六,虽然慕毓芫已说过不必庆贺,但是皇帝却吩咐人张罗开,诸位嫔妃也纷纷携礼而至。皇后因身体不适,只派文绣送了东西过来,熹妃也推说偶感伤风没到。虽然少了两个人,席面上仍是一片热热闹闹。明帝兴致甚好,一面嘱咐嫔妃们吃菜,自己也畅快痛饮起来。 慕毓芫眼见明帝喝的良多,已然有些狂态,嫔妃们正拿眼看着,只好上前抽出玉光酒壶,轻声劝道:“皇上,少喝些罢。” “你别管,朕今天高兴。”明帝想要夺回酒壶,却是抓了空。 “来人。”慕毓芫并不一味应承,唤来两个小太监扶起明帝,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回到寝阁,方才吩咐众人出去。 “屋子里怪闷的……” 明帝脸上泛着浓浓酒色醉意,也不分辨方向,便拉起慕毓芫往外走,“让朕,陪你赏赏月……” 出了内门,顶头正挂一轮皎洁明月,无际无边的清凉月华泼天洒下,连廊上隐着树木错乱斑驳的影子,影影绰绰。慕毓芫抽出手站到台阶边,夜风悄然袭来,将一袭玉莲色留仙裙吹得盈动,声音亦是飘忽空灵,“皇上并没有醉,何必如此呢?” 明帝扶着连廊栏杆坐下,淡声问道:“是么?” 自入宫以来,慕毓芫一直回避着皇帝,知他心中不快已久,偏生却又比谁都骄傲固执,从不下旨召幸自己。有时候,慕毓芫忍不住要想,多亏他天生骄傲,自己反倒得以一个安静所在,只是最后该怎么个了局? “但是,朕宁愿自己醉了!” “看来,皇上是真醉了。”慕毓芫欲倒内间端盏醒酒茶来,却被明帝一把拽住,睁大了眼睛望着她,“你为什么要避开朕?为什么?你是朕的妃子!!难道不是吗?”借着酒力伸手去拉扯,慕毓芫后退不及,就听“呲”的一声,绡纱薄裙的花边裂开,二人一起被绊倒在地。 内殿的人闻声出来,王伏顺赶忙上来搀扶,却被明帝一脚踢开,“出去,统统给朕退下!”月华洒在明帝的脸上,双目中似有无限伤心,喃喃自语道:“你是朕的……,你是!不管如何,也不让你走……” 慕毓芫有些不忍,轻声问道:“皇上,怎么了?” “昨夜……”清寂的目光掠过来,停顿住,看了良久才低声道:“昨夜朕做了一个梦,你手里拿着一支金簪,说是要死在朕的面前……” “不过是个梦,皇上也会当真?”慕毓芫忍不住莞尔一笑,此时此刻的皇帝,倒好似一个年幼的孩子,神情认真而执著。 “那----,你亲口告诉朕。”明帝有着失而复得的欣喜,裹着衣袍坐在旁边,紧紧握住慕毓芫的双手,神色认真,“不论如何,你都不会离开!” 自己已然没有去处,还能到哪里去呢?慕毓芫只觉可叹可笑,明帝陡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举止大异平常,身上再没半分冷静深刻,或许是真的喝醉了。出神间,明帝仍在不停追请着,只好点头应道:“嗯,不离开。” “哈哈……”明帝仰面大笑,将慕毓芫抱在怀里站起来,身形摇摇晃晃,低头贴耳轻声说道:“宓儿,你知道吗?朕,朕今天高兴……,真的高兴… …” “皇上,皇上!”慕毓芫吓得惊呼,一阵晕头转向的晕眩,急声恳求道:“快把臣妾放下来,别转……,头晕的很……” “好,朕听你的。”明帝爽快答应着,慢慢停下来。 “走罢。” 二人回到内殿,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大约是酒意翻上来,明帝只嚷着头疼,慕毓芫心内好笑,招呼着宫人服侍他睡下。屋内点着几盏橘皮吉灯,朦胧光线使得地上影子愈加模糊,象是一团错乱纠缠的棉线,让人理不清头绪。慕毓芫此时毫无睡意,换了一身桂合色素花纱衫,静立于床前,第一次仔细的打量明帝。 眼前醉酒而睡的帝王,眉眼间竟然带着一丝孤独,唯独唇角线条依旧骄傲,始终倔强轻微上扬着,隐着看不透的复杂微笑。同父异母的兄弟,有着相似的面容,慕毓芫忍不住伸出手去,只差一点就可以触碰到,最后却慢慢收了回去。 ----毕竟,你永远都不会是他。 16、第十六章 前夜 “皇上,皇上!”王伏顺紧了脚步在后面追,明帝一阵急行往前面赶,后面的小太监们也是慌慌张张的跟着小跑。谁知道“扑通”一声,王伏顺不小心踩滑,登时摔了个四脚朝天,明帝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忍俊不禁笑道:“一把老骨头,别把你的壳也给摔碎了。” 见明帝取笑自己,王伏顺忙爬起来陪笑道:“只要皇上高兴,奴才这把老骨头摔碎了也是值得。”旁边的小太监早跑上来扶他,又替他掸了掸灰。 “哼!”明帝冷冷一笑,又道:“你也不用哄朕开心。今天你也看见了,这些饭桶每日受着朝廷的俸禄,办的都是些什么事?朕的大好江山都叫他们给败坏了!”王伏顺不敢插话,只是干笑了几声。 “庆都历来都是富足之地,朝廷里一半的开支都来自庆都及附近三州的供给。都眼见那是块肥肉了,底下那些混账们就明目张胆的中饱私囊,没有朕的旨意竟然敢私立税目,还成日跑到朕面前哭穷!”明帝一拳砸在古树上,震的几片树叶飘落下来,越说越是激动,“朕若不是收到孔希诏的万言折,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长时间!他们哪里有把朕这个天子放在眼里,俨然自己就是土皇帝了!” 高高的积年古树下落着大团的浓荫,王伏顺仍怕晒到明帝,赶紧招手让小太监支起华盖,方才小心回道:“既然皇上已经知道实情,孔希诏又是个清正廉明的人,何不把事情交给他,一律查清楚再做惩治?” 明帝怅然一叹,道:“不行,孔希诏现在只是个正五品的刺史。庆都除了汉安王镇守以外,几州刺史与朝中几位大员关系密切,以孔希诏一人之力能,够上这本万言折已经难能可贵,朕不能让他以身涉险。”说着顿了一下,想了想又道:“历来贪污之事都涉众甚广,况且此次亏空整整二百多万两银子,不知道上上下下牵连了多少人,稍微不慎就怕是一场政局不安的纷争。现在青州那边也啃不下来,只好先放在一边,朕要先把这眼皮底下的祸害给除了!”他一番侃侃而谈,王伏顺也只好沉默了下来。 “朕,要亲自去查!!”良久,明帝坚定的说了这么一句。 王伏顺吃惊不小,忙道:“皇上,微服出访可是件大事,还是派几个妥当的人奉旨去查好了。再者说了,如今烦心的也不只庆都一事,外头到底不比皇宫里头妥当,这一来二去更是颠簸不小。” “若只顾贪图享乐,还能成什么大业?近年正是要用兵的时候,要是国库都让他们给败坏了,拿什么去分发军饷,筹备粮草,还有一大摊子等着用钱的地方,难道就天天听他们跟朕哭穷完事么?”明帝倚着树干缓了口气,朝后面传话道:“去把孙恪靖给朕找来。” “光让孙恪靖领着御林军还不够,再把郭宇亮带上左右骁骑卫,另外传旨让汉安王接应一下。只是宸妃… …”明帝突然想到慕毓芫,她的身份太特殊,若是单独留在宫中必定会生风波。 王伏顺琢磨了片刻,回道:“依老奴之见有些不妥,万一外头知道消息,把宸妃娘娘牵扯进去,只怕皇后也是震慑不住。” 一句话说到点子上,明帝颔首道:“若是单独留她下来,后面的那群娘娘们,只怕要闹翻天去。你方才所说,更是悬之又悬,很不妥,朕要带她一起出去。” 明帝的话,若是让政观阁的官员听见,只怕更是要闹翻天去。一群朝廷要员正在争执的热闹,尚书董崇德本就体宽怕热,偏偏窗外的夏蝉尖叫个没完,因此皱眉道:“来人,把那些烦人的东西粘下来。” 台阶下顿时跑来一群小太监,都拿着竹竿跳上跳下,要去粘树上的夏蝉。高鸿中伸头朝窗外看了看,转身回来笑道:“董大人,咱们还是先别议论什么青州,什么庆都的事了。” 董崇德嫌小太监打扇不够用力,喝道:“没吃饭呢?!” 高鸿中一把推开小太监,自己夺过扇子俯身打起扇来,“董大人,有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罢,说罢,又没外人在这里。”董崇德知道他喜欢卖卖关子,这高鸿中本来就是自己的门生,为人心性再了解不过。 高鸿中自然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接着说道:“前不久,听说后宫里头出了件大事…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知道是熹妃禁足的事。 董崇德有些不悦,摆手道:“小女生性顽劣、脾气焦躁,顶撞了皇上才会如此,这又有什么可说的。” 高鸿中“嘿嘿”一笑,放低了声音说道:“听说缘由是为了宫里头一个娘娘,若说皇上家有个锅碗瓢盆磕了碰了,原本也算是平常。只是,这位娘娘却不是一般女子,仿佛听说是… …” 众人听到一半,都好奇地问道:“到底是谁?” 董崇德见他说的古怪,也忙说道:“你就好好地说句完整的话,到底是谁?” “我也不敢妄自揣测,说了出来大家不要惊吓才是。”众人越发听住了,高鸿中接着说道:“那一日在启元殿惊鸿一瞥,现在仍觉得十分震簌,那宸妃娘娘的容貌,竟然同原先的同晖皇后一模一样。” 众人都惊骇不已,忙问道:“别是你看到美人就眼花了罢?” 高鸿中不屑的一笑,“若说这后宫里头,哪个娘娘不是美人?先头那位皇后诸位大多见过,象她那样的美人岂能是常有的?你们若是当我胡诌,大可叫诸位的夫人去验证一下。” “宸妃,宸妃娘娘… …”董崇德喃喃自语,转而一掌拍在黄实木桌上,震怒道:“荒谬!简直是荒谬!!那慕氏乃先帝的皇后,怎能再次入宫册为妃嫔?这等天大的笑话若传出去,天下人将何以看待皇上?” 高鸿中见他动怒,接着说道:“董大人,此事可不单是后宫里头添个娘娘。慕氏若得了宠,让天下人笑话不说,只怕东边也是要趁机起事,咱们可不得不防啊。”这话正中董崇德的心坎,况且自己那个女儿品貌平常,又性格骄矜,是万万争不过这位前皇后的,于公于私都是一件心头大患。 “这件事当真做的机密,咱们也是现在才知道消息。”高鸿中走到众人中间,指了指东边,“估计那边也差不多。凡事还是要抢占先机才是,慕氏一旦诞育子女就更难以撼动了。”仿似水井里头扔了块烙铁,众人顿时哗然,皆纷纷议论起来。 “政观阁的人知道了?” 慕毓藻平声问了一句,依旧半躺在太师椅上,说话时并不睁眼,仿佛正在享受树荫带来的凉爽,十分悠然惬意。 来者神色恭谨,回道:“是,只怕他们要对娘娘不利。” “哼,一群张狂小人!”云琅抱剑立在侧边,唇角弧线勾勒出不屑轻笑,清风撩起玉色长袍,愈发显得少年身姿宛若芝兰玉树。 “你先下去罢。”慕毓藻挥退来者,起身笑看了看云琅,“那你就跟着去,皇上他们走明线,你走小路,有状况的时候再出现。” “江湖的规矩,我自然是知道的。” 慕毓藻又笑了笑,“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我原是不放心。只是你姐姐在其中,让别人去更不妥当,也只好信你一次。此次去庆都,自己要事事小心,没要紧的事,不要去见你姐姐。” 云琅剑眉一挑,颇有些懒洋洋,“二哥,你只消把金合欢刀给我。” “不到万不得已,不必用双刀去联络庆都的人。”慕毓藻转身走向太师椅,自其下取出一个锦盒,内中躺着两把形状相似的弯刀,“这刀只是信物,事关机密,一用便是要启动外省暗人,你需慎之。” 云琅拿起一把白玉刀柄的,抽开银质缠花嵌绿松石的刀鞘,精美得有些花哨,甚至连刀柄都嵌了金枝,“这刀也只能做做摆设,都快赶上姑娘的簪头了。”说着顺手向上一挥,谁知竟宛如切豆腐一般,那弯刀瞬间划过树枝,“嗖”的一声,半幅树枝哗然掉了下来,几乎没砸在他身上。 “哈哈,这刀可不是绣花枕头,倒是你… …”慕毓藻忍不住取笑起来,又将水晶刀柄的那把拿起,对着阳光眯着眼睛,“这两把金合欢刀,乃是慕家世代相传之物,可调动的人有限,但都是有用之人。” 云琅认真地看了看合欢刀,眸中颇有些惊喜,“想不到竟然是削铁如泥,我倒舍不得了。”左手将刀鞘用力一弹,刀鞘凌空飞起,在落下的一瞬间,已准确无误的套在了合欢刀上。 “皇上这次出行,除了孙恪靖、郭宇亮两名武将,还带了十六卫精兵铁骑,再加上汉安王的接应也算妥当。”慕毓藻顿色一笑,冷声说道:“咱们要防的,是那些暗地里的小人,保护你姐姐安全为上。” 二人正说着话,只见一名婀娜多姿的女子走了过来,“云少爷也在这里?”说完又朝慕毓藻撒娇,整个人都快贴了上去,“昨天在缀锦楼看上一套首饰,那玉佩成色当真难得,绿得… …” 慕毓藻瞥了一眼云琅,打断那女子道:“去账房上领银子,回来记我帐上。” 那女子喜不自禁,更是娇声软笑,“那妾身这就去把它买回来,晚间配上前几日做的新衣服,再给你瞧瞧!”说完福了一福,提着裙角就扭了出去。 “二哥,你养这么多女人,也不嫌聒噪的慌?”云琅甚是不耐烦,看着那精巧的合欢那合欢刀,又抽出来摆弄,“每天都有这等闲情,多少正经的大事都做完了。” “养一个女人,跟十个女人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多花点银子罢了。”慕毓藻躺在太师椅上轻轻晃悠,揉了揉太阳穴,“你还不赶紧去?办完事就早点回来,路上别被姑娘耽误了。” “我可不是你!”云琅惊鸿一跃跳上墙头,又撂下一句,“你且等我回来,定叫你刮目相看。”就听花墙那边有人大叫了一声,一个仆妇慌慌张张跑过来,“刚才那个是云少爷罢?怎么好好的有门不走,翻到墙上去做什么。” 有风乍起,吹得几片树叶飘下来,慕毓藻笑着掸了掸,“没事,小孩子胡闹,你们都下去罢。”说罢,继续合眼摇晃。 17、第十七章 湖州 去往庆都的官路上,两辆马车不急不徐的前进着,路边新树粗细不一,枝叶却是绿油油的生机繁茂。田地里,到处都是农夫猫着腰在忙活,放眼望去满目皆是金黄,四周都洋溢着收获的喜悦。田埂上尽是零星的无名小野花,粉黄、浅紫、淡红,迎着风婀娜摇摆着,仿佛田间农家少女的甜美笑脸。 “啊呀,原来外头这么有意思!”乐楹公主原本就生得娇小,再带上脸上一抹女儿憨态,更显稚气,看了半日转回头,“好皇嫂,多亏你在皇兄面前替我说话,不然这次去庆都玩,哪里会有我的份?” “玩?”慕毓芫摇头一笑,终究是天真烂漫的少女,欢喜也是简单。当初皇帝坚持带自己出来,是少有的命令语气,不容反驳,他也有害怕的时候么? “我知道啦,皇兄查贪官嘛。” 清风不安分的掀起车帘,面对着绿盈盈的田野,慕毓芫也觉十分清爽,几缕发丝在额前游动,含笑拂了拂,“你已经欢喜一整天,还如此有精神呢。” “那是,毕竟是----”乐楹公主突然惊呼,手中湖水蓝湘绣丝绢顺风飞起来,飘飘扬扬朝后面卷去,“呀,我的丝绢儿,来人啊。” 策马紧随在后的是郭宇亮,正好丝绢飘到他的马蹄下,赶紧下马捡起丝绢,紧了几步递上去:“公主,你的丝绢。” “我不要了!”乐楹公主有些没好气,那丝绢已被马踏皱灰成一团,“你是怎么骑马的?哼,脏兮兮的,这抹布你自己留着吧。” “敏珊,别发脾气。” “宸妃娘娘,没事的。”郭宇亮笑了笑,顺手将丝绢别在马鞍上,“公主自幼跟我们一起玩,时常打打闹闹,早就习惯了。” “你少胡说!”乐楹作势挥拳,又“哼”了一声。 “是是,不说了。” 慕毓芫原本还想劝解两句,但看眼前这对少年男女,一个是任性惯了,一个是受欺负成自然,自己再说话倒是有些多余。海陵王闻声调马过来,看了看他二人,朝乐楹公主说道:“又发什么脾气?老实呆在车里头,一个姑娘家,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你才大我几天,整天就会教训人。”乐楹公主一脸不乐意,反倒委屈起来,“分明是他弄坏了我的丝绢,不要还不行吗?”赌气将车帘一甩,郭宇亮挨得甚近,正好被微摆擦到眼角,不由“啊”了一声。 “宇亮,没事吧?”见郭宇亮摇摇头,海陵王皱眉调转马头,“早知道这样,说什么也不带你出来,就知道添乱。” 乐楹公主当着众人下不了台,索性哭了起来,“你们就知道欺负我?我,我不跟你们去了。”自己走到车门外,嚷道:“停车!我要回去!!”如此大的喧哗,惹得整个队伍都停下来。 明帝从前面马车探出头,问道:“怎么回事?” “皇上,刚才……”事情越发闹大,郭宇亮忙嚷了一句,回头看见委屈挂泪的乐楹公主,一时有些犹豫。 “皇上。”慕毓芫轻轻掀开车帘,将头稍稍偏出去一些,“此时正午炎热,还是先赶路到湖州再说罢。”说着将乐楹公主拉回马车,又对郭宇亮说道:“去跟皇上说,乐楹公主有些受暑,抓紧赶路就是。” “皇兄他----,没说什么吧。” “呵,这会又害怕了?”慕毓芫取过牛皮水壶,又从隔板下取出玉茭杯,将紫绡纱绢浸得湿润,“先把脸搽一搽,别哭了。” “嗯。”乐楹公主应声点头,歪倚在一旁。 石板官道略微不平,马车在零乱的“得得”声中前进,摇摇晃晃中,慕毓芫只觉一路漫漫看不到头,倚在锦绣红线金角靠背上,渐生困顿。两人都没再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隐车窗外有嘈杂之声,“砰”的一声,马车突然强行停下。 “怎么了?疼死我了。”乐楹公主“哎唷”一声,揉着头坐起来。 车外气氛有些静默,慕毓芫觉察出有些不对劲,忙回头摆手噤声,掀起车帘从细缝里往外看去。只见前面站着十来个手持钢刀的人,身上衣衫褴褛,头上却统一扎着鲜艳的赤色头巾,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头。为首的一个生的五大三粗,扯着嗓子嚷道:“识相的,就赶紧把银子交出来!大爷一高兴,就放你们过去!” 此次庆都一行,并不是公开的皇帝出游。孙恪靖统领御林军分布小路上,紧随皇帝车马的,就只有海陵王、郭宇亮等人。他二人都是俊秀少年,又年轻,想是被人误以为富家子弟,准备劫持发一点小财。 “听见没有!大爷手上的刀----”那人“嘿嘿”咧嘴一笑,转而吼道:“可不是吃素的!”见海陵王等人不理会,越发着急,“再不说话,爷可要动手了!”他越吼的凶,反越显得没底气,喽歉俏匪跚忧印 海陵王冷笑一声,不屑道:“不说话,你又能如何?” 那人不料碰了个大钉子南,一时愣住,旁边的人小声说道:“崔老大,他们是不是走镖的啊?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放屁!走镖的难道爷就怕了?” “拿了赶紧滚!”海陵王挑了挑眉,扔了几锭银子在地上。 “你以为,几个小钱就能把爷打发了?”那崔老大被激反硬气起来,朝身后众人挥刀道:“去,把那个姑娘也给我抢了!” 乐楹公主正在看热闹,吓得赶紧缩回车内,只听郭宇亮喝了一声,□□横扫,顿时将五、六个人掼在地上。跟随护驾的侍卫包围过来,长绳一圈,便将几个胆大妄为的家伙锁成一团。那崔老大见属下被围困,几名少年又是武艺高强,吓得面如土色,转身拔腿,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海陵王一剑封住他咽喉,冷声喝道:“找死!还想跑?” “放肆!”明帝掀开车帘站出来,郭宇亮赶忙跑过去,“几个乌烟瘴气的流民,也制服不了么?赶紧打发了,尽早赶到湖州城。” “是。”郭宇亮垂首领训,不住点头。 时值夏季,进入湖州城一片灯火交错。几家大酒楼仍很是热闹,人声鼎沸、彼此叠嚷,连说话都要提高嗓门才行。虽比不上京城繁华,却也有几分富足之地的味道。慕毓芫正在往沿街看去,卖冰糖葫芦的、臭豆腐、捏面人,对于久居宫闱的她来说,别有一番新鲜情趣。 当夜宿在客栈涵晶馆,暗灰长石墙角,素白普通墙面,顶上是最常见青蓝通烧弧形瓦,窗格也只是简单十字错分。慕毓芫说此处幽静,又赞庭院几抱碧桂树长的好,明帝再无二话,立时吩咐安排六间上房。 “六间?”王伏顺有些疑惑,小声问道。 “夫人身子不适,需要清净。”明帝声音平静若水,将目光投在慕毓芫脸上,象是是在等待着什么,流连片刻道:“给夫人----,单独开一间客房。” 慕毓芫不言,缓缓别过身去。 阁楼下,积年碧桂树绿得滴水。再远些,再高些,是半弯皎皎明月,周围繁星一闪一闪,好似会说话一般。清凉月华化做一抹薄雾,湖州城内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沾染上极淡的莹莹之辉。 “宓儿。”明帝微眯双目,双后背负于身后,似乎浑然忘记方才之事,正在享受着轻柔的夜风,“喜欢这碧桂树?等回宫后,朕让人在椒香殿种几棵。” “不……” 一顿呜呜咽咽好似鬼哭狼嚎,打断二人说话。白天被抓起来的那起流民,正在放声哀号,海陵王从里面出来,朝下喝斥道:“吵什么吵,都给我安静点!”转头瞧见明帝和慕毓芫,一扭头又钻了回去。 “晚上露气太重,陪你进去罢。”明帝笑容不见动摇,不容慕毓芫躲闪,上前替她紧了紧披风,又朝王伏顺斥道:“赶紧去把那些人嘴堵上,还让不让人安生?顺便查一查,究竟是何来历?” 屋里点了一盏双罩红蜡灯,透过橘色薄皮纸散出昏融柔光。慕毓芫走向高台,欲要再取一盏点上,明帝却道:“不用点灯了,朕坐一会就回去。” “皇上,要喝茶么?” “不!” 慕毓芫一怔,甚是不解。 “朕只是在想,这个不字----”明帝嘴角勾出一抹浅淡笑意,欣赏着那一瞬间的惊讶,“你还要说多久?” 慕毓芫起身欲走,那目光似针芒一般刺人。 “难得,你也会生气。”明帝象是存心挑衅,挡在她的面前阻断退路,“你不讨好朕也罢了,竟连生气也不愿意?朕的心意,你就只会说一个不字?” “臣妾不敢。” “不敢?”明帝声音蕴着火气,好似要燃烧出来一般,屋内温度也有些升高,坐下来静了片刻,“朕说什么你都听?那好,唤一声朕的名字,你知道的。” ----不过,只是个名字而已。慕毓芫试图说服自己,可是却有气流涌上心头,稍一松懈,便哽咽在喉头,不能再开口。 “算了。”明帝静默片刻,双臂缓缓环过来,“是朕太心急了。” 慕毓芫被锁在那稳厚胸膛上,不能动弹,闻到陌生男子的气息,甚至能听到轻微的心跳声,令人不安。他并没有为难自己,处处体贴、处处关怀,到底是为何难过?是因为他越是好,便越发思念另一个人?是了,那些温柔关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一次又一次拒绝,彼此更觉累了。 “臣妾----”慕毓芫轻轻开了口,想要把心思都讲清楚,抬头却迎上明帝心疼的眼光,微作迟疑,底下的话便没有说出来。 明帝一点点松开双手,目光似能洞穿他人。 “时辰不早,臣妾送皇上回去安歇。” “不用。”明帝眼中投影着晃动烛光,声音恢复平静,“湖州沿河风光秀美,明天一早,我们摒弃车马改坐画舫,顺着水路赶往庆都。既可以观赏沿途风光,又可以省却车马劳顿,不失为一件美事。朕自己回去,你早些安歇罢。” 看着明帝走出门去,慕毓芫乏力的走到妆台前,在桃凳上坐下,泛黄铜镜内是青春鲜妍的容颜,却少一点生机之色。双痕轻手轻脚走进来,小声问道:“小姐,是去铺床安歇?还是再坐一会?” “铺床罢,你过来跟我同睡。” 明月如钩,清辉似水,清风带着凉意吹进来,卷得薄帷软帐摇曳不定。二人静静躺了一会,双痕望着月亮出神,“从前小姐没出阁,咱们也是这般同睡,中秋的时候还一起看月亮呢。”言语间大是怀念,突然裹着衣衫翻身下床,回头一笑,“小姐,不如今天也打开窗户,看一会月亮吧。” 慕毓芫不料她真跑下去,只好点了点头。 “这月亮还是从前一样,只是天色好象… …”双痕话未说完,只见窗外一个欣长人影投进来,竟是打算翻窗而入。 “姐姐别嚷,是我!” 慕毓芫也吓得不轻,待听到声音才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胡闹!”起身披上外套下榻,吩咐双痕去点了灯,再到外面门口把风。 云琅一身淡青色的锦袍,大步流星上前坐下,“姐姐先别生气,这次可是二哥让我来的,说是不放心,特意让我跟着后面保护。” “你二哥稳重,怎会让你胡来?” “姐姐,就知道你不信。”云琅抽出金合欢刀来,递了过去,“你不信我,总该相信这把刀吧。二哥亲自交给我,说是以防不测。” “怎么会?”慕毓芫认得那合欢刀,是慕家调动外省暗人的信物,另一把原在自己手中,因为灰了心,回府时遂交给哥哥保管。 “有人来回,政观阁的人已知姐姐身份。” 那么,一定是那天遇到的人。慕毓芫心里微微一沉,当时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却也没有太在意,到底还是疏忽了。 “姐姐。”云琅凑近些一笑,“一路上都没被你们发觉,功夫还不错吧?” “你少得意。”慕毓芫笑斥了一句,却听外面有脚步声渐近,门口传来孙恪靖沉厚的声音,“夫人,可曾见到可疑之人出入?” 云琅一惊,复又从后窗翻出去。慕毓芫忙朝双痕使眼色,双痕故作刚刚被吵醒的样子,慵懒回道:“啊呀,是谁在外头,且等一等。”挨了片刻才开门,故作惊讶,“原来是孙大人,这么晚还有事么?” 孙恪靖问道:“姑娘可曾见到有人出入?” “半夜三更的,哪里有什么人?没事我就回去睡了。”双痕似吵醒后不耐烦,揉了揉眉头,补道:“怎么,难道是有贼?” “那没什么,打扰姑娘安歇。”孙恪靖抱拳时,震得剑在鞘中“嗡嗡”作响,双痕便关门退进来,外面脚步声渐渐走远。 18、第十八章 惊鸿 此次包下一艘巨大画舫,乃是只出自湖州最大“碧波苑”,虽比不上皇宫画舫奢侈华丽,却也是朱漆绿瓦、珠帘蔽月,雕栏楼阁一应俱全。整个画舫共分三层,最底下是浆手杂役出入之地,中间一层十六间上房,顶层做半开内凹设计,出门便是开阔的平台栏杆,以供站在上面观光游赏。 去庆都大概需五、六天水路行程,若是沿路观光时间就更长,画舫每天租金三百两银子,加上日常开销简直是日掷千金,通算下来一趟至少要近两千银子,寻常人等自然是问都不敢问。画舫平台上,放着两把紫藤绕花长椅,上头支着紫缎垂帘遮阳圆盖,供帝妃二人倚坐。一群歌舞坊的管乐名伶坐在其后,玉笛声顺风散开,宛若一缕缕细长的山泉溪水,在画舫之上萦绕不绝。 晨曦初升的天空,水面上好似洒了一把明珠荧光粉,日色若金、波光粼粼,沿岸水光山色都在其中投下倒影。有青色飞鸟划破云层,一群群好似墨汁斑点洒在白绢上,“唧”的一声清啼,自万丈高空传下来。明帝透过手指缝隙望去,畅然展眉道:“在皇宫游湖虽浩浩荡荡,到底还是地界小。不比外头气势轩阔,大好河山皆尽囊括于胸,何等的畅意抒怀!” 清风从对岸沿江吹来,慕毓芫倚朱漆木栏杆前,云鬓散发飞扬,臂上青玉色绡纱流苏盈动,随风长长飘曳。闻言淡淡一笑,却听乐楹公主在上面扬声道:“你们快过来看啊,船下面好多鱼儿。”话未说完,一阵乱步“蹬蹬”冲下来。 墨绿透莹的江水,连绵翻滚激起层层细白雪浪,几尾小白鱼浮出水面。乐楹公主趴在栏杆上,手中抓了一大把鱼食,用力的朝下面扔去,“有趣,有趣!”说着又跑过去拉扯慕毓芫,“呀,皇嫂你快瞧这边,泡泡吐得好大呢。” 慕毓芫往下看去,果然一连串水泡“扑嘟扑嘟”直翻,于是微笑道:“你喜欢就多看会,别被边上江水溅着了。” “前面就是三厘岛,准备靠岸!”画舫另一头桨手高声吆喝着,众人顺着桨手所指的方向看去,有个两里左右的半圆小孤岛,并没有房屋人群的迹象,倒是郁郁葱葱的橘子树长得分外茂密,浓绿之中点点橘红,煞是喜人。 “啊呀,你先别走,水底下好像有东西!” 慕毓芫听她说得稀奇,又转回身来,只见水下隐隐有大团水草在晃动,并不象是江心小鱼的影子。正觉得十分古怪,就听“哗”一声巨响,水底呼啦窜出十来个黑衣蒙面人,身上江水溅落在甲板上,神色很是不善。 乐楹公主吓得丢了魂,倚在栏杆上不能动弹,孙恪靖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到明帝身旁,高呼道:“大家小心,保护公子!”王伏顺连忙挡在前面,海陵王和郭宇亮等人也冲了出来,将明帝层层环护。然而,刺客并不是冲着明帝来的。领头者一剑出鞘,周围刺客迅速合拢,冰冷剑锋竟指向慕毓芫! 明帝大骇惊呼,“快去,保护夫人!” 慕毓芫虽明白过来,却也无计可施。乐楹公主吓得不住尖叫,“啊”了一声,紧闭双眼将手中余粮洒出去。刺客群稍微混乱,郭宇亮赶忙领着人冲过来,但是刺客训练有素,人数又多,几招之后便有些顾不过来。一片乱剑声中,周围顿时险象环生。慕毓芫不得不俯低身子,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寒剑直直朝眉心刺来! 自己就要死在这画舫江上么?慕毓芫合上眼帘,只待那柄冰凉寒剑没入眉心,然而耳边却只听阵阵鲜血喷溅之声,洒在身上微暖,难道自己还没有死?睁开眼帘看去,云琅正斜剑指向地上尸身,鲜血顺着衣袍嘀嗒落下,红艳惊心! “姐姐,已经没事了。”云琅俯身扶起慕毓芫,神色从容不迫,好像方才只是几个小孩子在打闹,又朝郭宇亮一笑,“嘿,你的武功不错。” 郭宇亮也颇为欣喜,笑道:“等空时,我们再较量一下。” 江面起风涌浪,整个画舫都有些倾斜晃动。一个血迹模糊的人头骨碌碌滚动,顺势滚向乐楹公主,吓得她睁大双眼,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云琅惊鸿一跃跳过去,轻笑道:“要是害怕,就哭出来罢。”长剑出鞘轻挑人头,“嗖”的一声,人头飞向澄澈蔚蓝的天空,划出一道完美弧线落入江中。 乐楹公主被噎得眼泪直转,仰脸大喊道:“你走开,谁要你来多事!”说完才发现云琅早就走了,小嘴一扁,眼泪就“啪哒啪哒”掉了下来。 “别哭了。”明帝让人扶乐楹公主回房,朝云琅打量了下,神情闪烁,却先伸手扶住慕毓芫,低头问道:“宓儿,有没有伤到你?” 慕毓芫摇了摇头,“没事,虚惊一场。” 明帝往画舫栏杆重重一拍,眉宇间阴霾浓郁,“上岸以后,立即派人彻查此事!竟敢公然行刺,胆子不小!” “公子,不如先让夫人沐浴一下。” 明帝看了看双痕,颔首道:“好,你们先去。” 五尺宽的黄木桶中,冒着一阵阵氤氲的白色水汽,水中泛着淡红血色,双痕声音渐次哽咽,泣道:“小姐,让我给你换一桶水罢。方才,我拼了命也冲不上去,若是小姐有个三长两短……” “别傻了,不是没事么。”慕毓芫朝她微微一笑,轻声道:“你先去准备衣裳,我自己洗就好,不必再进来。” “是。”双痕退身关门,留下小丫头门口听唤。 黄木长桌透着特有油黄光亮,水珠积在上头成粒散开,上面整整齐齐放着三桶备用热水,桶中葫芦勺随着水波左右摇晃。一瓢热水慢慢举过头顶,“哗”的一声,慕毓芫手中葫芦勺倾斜,热水自头顶顺着身体曲线滑下!一瓢接一瓢的温度注入身体,肌肤上毛孔贪婪吸着热气,逐渐从方才震惊中回转过来。 今天的刺客,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到底是谁想要自己死?可是,这恐怕并不是眼下最重要的,皇帝私访岂能让臣子得知?慕毓芫将窗户推开一道细缝,清凉的江风卷走身上的温度,心底开始清醒一些,遂唤来双痕服侍穿好衣裳。 “宓儿,好些了没有?”明帝走到长榻边坐下,神色温柔。 “云琅呢?怎么没有见他。” “跟郭宇亮、海陵王在船头,也不知在嘀咕什么。”明帝笑了笑,问道:“你说的云琅,就是方才的少年?眉目和你十分相似,是你的胞弟罢。”正说着,就见几个少年走了进来,彼此相对而笑。 “皇兄,我们已结拜为异性兄弟。”海陵王掩饰不住满脸的兴奋,“他们两个年纪都比我小,我也尝尝做哥哥的滋味。”郭宇亮满脸是笑,云琅只点了点头。 “这是极好的事,难得你们这么投缘。”明帝略有讶色,转瞬笑道:“宓儿,这下你可放心了?”慕毓芫也微微纳罕,海陵王对自己素有意见,只因诸多缘由在其中,不料却会和云琅投缘。 “虚惊一场,大家都辛苦了。”明帝正要嘉奖众人,却慕毓芫起身欲跪,忙拦住她道:“宓儿,你这是做什么?” 慕毓芫微垂眼帘,低头回道:“臣妾与弟弟久不谋面,因此存着私心,让云琅到湖州候后相见。谁知道他性子顽劣,行事恣意,方才莽撞惊扰皇上。” 明帝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呢?姐弟情深,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今日次多亏非云琅相救,不然你若有闪失,朕断不能宽恕自己。”略微沉吟了下,“云琅护驾有功,调到御前做个二等侍卫,今后你们就有时间相见了。” “谢皇上恩典。” 明帝将二人扶了起来,又道:“晚上摆宴,大家安安心。” 外面却喧哗起来,原来是乐楹公主嚷着要下船,哭哭啼啼跑进来,“皇兄,我们就象先头那样,坐马车去庆都好不好?再也不坐这画舫,连水底下都会藏得有人,晚上肯定睡不着……” 云琅“哧”的一声笑出来,悠悠别过脸。 乐楹公主正哭得哽咽,抽抽搭搭,一张小脸满是嘀嗒泪水,闻声抬头怒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看到大家都脱险了,所以心里高兴。”云琅不疾不徐说着,又转头看过去,故作疑惑问道:“怎么?笑一笑也不行?” “你!”乐楹公主涨红了脸,气得咬牙。 “云琅!”慕毓芫出声喝了一句,又将乐楹公主拉到身边,柔声哄道:“等会我替你教训他,别生气了。”说完又回头看向明帝,“画舫确实不大妥当,若再遇危险也难召岸上救援,连个逃生之地都没有。今日也算是游湖一番,沿岸景色都已赏,不如还是改行陆路罢。” “不错,贼子猖狂。”明帝脸色又笼上阴霾,侧首吩咐道:“让人重新安排马车,到前头就下岸去,依旧按原路行至庆都。” 19、第十九章 初见 落日渐渐西坠,明帝等人在官道连续奔袭近三天,终于赶至庆都附近玉梓县。眼见已经来不及进城,正好庆都有名的栖霞寺就在此处,况且寺庙也清静,因此便打算上山借宿一夜。栖霞寺乃风景观赏名寺,山脚下早有知客僧迎上来,前面已是九曲长阶不能行车,遂将车马等物留于山下。 因湖州遇险一事,明帝执意要慕毓芫同乘一辆,此时正伸手携她下车,“山上寺庙不比客栈讲究,你暂且忍耐一日,到庆都自有合适住处。” “呵,哪能如此娇贵?”慕毓芫一袭雨后天晴色藻纹繁绣衣,衬得她肤光胜雪、眸色晶莹,更有束腰上几缕浅色流苏翩飞,恍有几分神仙般飘逸气韵。 明帝凝目看了看,笑道:“你的肤色十分相衬,很是脱俗。” 慕毓芫淡淡一笑,下得车来。 “快点走吧。”乐楹公主着一身茜色箭袖裙装,她素来甚少穿长袖,用力挥着胳膊喊道:“走吧,走吧,我都饿了!我----”回头看到云琅,“哼”了一声,底下的话也不再说了。 云琅并不理会乐楹公主,大跨两步绕开路,上前说道:“姐姐,外省不比京城,街上多是村野乡民,没见过什么世面。姐姐衣着华贵少见,为免太引人瞩目,倒不如先换作男子装束,一路上也方便些。” 乐楹公主一脸新鲜,嚷嚷道:“好啊,我也去!” “也好,到王府再换回来。”慕毓芫伸手携了乐楹公主,二人领着双痕等人,问知客僧寻了间僻静客房,自假山后小门而去。 明帝等人进到内堂,闲坐饮茶歇息。小沙弥捧上新茶来,乃是山上庙中自制,虽不见得名贵,倒也是颇有一股子清香气。明帝饮了两口茶,笑道:“听你姐姐说,你自幼就在外间习武,去年才刚回来。” “正是。”虽是跟皇帝说话,云琅也不见得有多局促,“习武那么些年,只盼将来上沙场杀敌一搏,才算是不枉费多年辛苦。” 海陵王笑道:“你师傅是看你大了,不想再让你吃闲饭。” 云琅一笑,“呵,可能是吧。” “说得不错。”明帝闻言很是高兴,颔首笑道:“若是举国男儿都如你这般,一心为着朝廷国家,那些区区霍连蛮子,又算得上什么呢!” 郭宇亮正在擦着长剑,原是一直笑眯眯听众人说话,听到此处插嘴道:“只要有皇上一句话,将来自有上战场的时候,咱们也不用担心啦。” 海陵王冲二人一笑,道:“到时候,咱们一起去!” 少年们正说得热闹,却见远远的,又有两位少年往这边走来,原来是慕毓芫和乐楹公主,二人已经换好男子装束。乐楹公主原生得娇小可爱,虽然穿着一身宝蓝色男子长袍,却显得有些娇弱,仍旧一派天真女儿习气。反倒是慕毓芫素颜示人,少却女儿脂粉味道,眉目间透出英气来,颇似一位温雅灵秀的翩翩公子。 明帝细细瞧着她,又回头看了看云琅,朝众人笑道:“你们看他俩,象不象孪生兄弟两个?倒是很有意思。”众人都笑起来,连声称是。 慕毓芫嫣然一笑,“走罢,再耽误都天黑了。” 栖霞寺建在半山腰,约摸几炷香的功夫,大队人马就已经行至门口。早在山下歇息时,早有知客僧上来知会过,因此小沙弥并不多言,问清楚便将众人领至客房。那客房是专门供游人休息之所,虽然素净简洁,倒也不似禅房那般空白,里面桌椅床幔皆是一应俱全。 慕毓芫推开卧房小窗,院子里种着两颗老树,满树繁盛叶子,几乎将院子掩盖去一大半,甚是悦目。青色长瓦屋楞上,停着几只灰点似的小麻雀,也不吵闹,微风卷来远处清凉的山野气息,一切都是宁静幽远。 “小姐,奴婢下去给你打点水,好预备着……”双痕的话还没说完,香陶就在旁边嚷道:“错了,错了!是公子!” 慕毓芫回头看向香陶,也是刚换上的小子装束,“呵,还是书童机灵。难得有你做书童的机会,跟着公子四处走走罢。” 香陶笑着跟上去,脆声声应道:“遵命!” 双痕手里端着水盆,摇头直笑,“香陶,你好好跟着公子。我出去一趟,打点谁回来预备梳洗,可别走远了。” “知道啦!”香陶回头做了个鬼脸,又赶忙追上去。 深山新雨后,山间到处弥漫着湿湿的水气。林中鸟儿叫声清脆婉转,一层层朦胧薄雾笼罩树枝,树叶青翠欲滴。“啪嗒!啪嗒!”树叶尖上水滴跌在青石路上,原本灰灰的石板路被润得发绿,四处皆是生机勃勃。栖霞寺并不算太大,慕毓芫原本只是闲走,不知不觉中竟走出后门。正想折身回去,却见不远处树林里坐着两个人,仿佛正在石桌上下棋,一时好奇遂走过去。 走近些一看,原来是一名黄衫老僧和一名素衣少女。二人静默不语,似乎已经下了不少时间,棋盘上已是密密麻麻。那素衣少女眉目淡雅、秀色纤致,容貌并不如何惊艳出众,却有几分清淡出水的气韵。此刻右手正挟着一枚白子,迟迟不肯落下,仿佛棋势上已有些吃力,很是犹豫不决。 慕毓芫轻声踱步过去,果然黑子已明显处于劣势,正在琢磨棋路,只听素衣少女叹了口气,“师傅,今天先下到这里罢。” “且慢!再等一等。”见她要收回棋子,慕毓芫不禁脱口而出。 素衣少女吓了一跳,不慎将满盘棋子拂乱一角,回头微笑道:“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妙招?” 慕毓芫有些歉意,欠身道:“抱歉,在下唐突了。” “公子何必自谦?”黄衫老僧声音充沛,拈须笑道:“山野之中,难得寻到好棋之人,公子既然有妙招,不妨赐教一二。” 素衣少女也道:“不过是闲暇打发时间,公子不必拘束。” 慕毓芫看了看纷乱的棋盘,不由笑道:“如今这般乱,先头又只是匆匆一瞥,已然不记得,又如何下呢?” 黄衫老僧却不以为意,朝素衣少女道:“宜华,你把先头棋子再放回去,让公子坐下来,我们对弈二三。” 素衣少女依言布棋,完毕相让道:“公子,请坐。” 慕毓芫认真看了看棋,以棋盘上落子来看,黄衫老僧棋力明显高出许多,不过却象是一盘指导棋,并没有尽全力。虽然如此,黑子却也是困象环生,大势已败,只余小角可以勉强挣扎一番。 黄衫老僧见她思索良久,有些不忍,“我这徒儿学弈时间不长,此局已残,不如重新来下一局?公子远来是客,不用太勉强。” “输赢无妨,尽力而已。”慕毓芫拈起一枚黑子,微笑摇头,“啪!”一声脆响,棋子脆声落下。 “师傅,这步棋----”素衣少女惊了一句,指着棋子。 黄衫老僧低头看向棋子,神色讶然,那枚棋子虽然牺牲不小一片,然而也腾挪出后续空路来,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此时棋局玄之又玄,黄衫老僧神色凝重,每落一步棋子都很慎重,甚至还要思量片刻。二人一枚一枚对下去,慕毓芫根本不计小处得失,那一线生机渐渐扩大,竟在她的布局下开始转势。 半个时辰过去,慕毓芫将棋局扭转良多,最后仅输给黄衫老僧两子,起身笑道:“只能下到如此,让大师见笑了。” 黄衫老僧正色道:“公子棋力深厚,得空再下两局。” 慕毓芫刚要答应,却见双痕寻过来,朝香陶抱怨道:“说好不要走远,你们躲在树林里让我好找,这会水都凉了。” 香陶嘟哝道:“你没见,公子在下棋么。” “不怨她,是我下棋耽误。”慕毓芫朝双痕一笑,又对黄衫老僧笑道:“方才打扰大师清静,晚辈先告辞了。” “公子慢走。”素衣少女欠身相送,复又蹲下去收拾棋子。 慕毓芫回到房中,沐浴完毕。出来时见双痕昏昏欲睡,不由一笑,“傻丫头,困了就先睡罢。”走到妆台面前坐下,双痕赶忙上来帮着收拾,在身后笑道:“我可没有紫汀手巧,梳的不当,小姐还请将就些。” 慕毓芫对着铜镜一笑,“原先我在家的时候,难道不是你梳头?后来底下小跟班多了,你就偷懒起来,如今还好意思说。”微微泛黄的铜镜内,如云长发黑缎似的垂至腰际,衬出宛若清凉月华般的姣好容颜。 “小姐,真是生得好颜色。”双痕手握镂雕象牙梳,含笑赞道。 好颜色?慕毓芫淡淡一笑,只将长发一拢,复又散在浅藕色海棠纹绣衣上,却从镜中看到明帝走进来。因此转身回头,起身问道:“皇上可过晚饭?只因没什么胃口,所以让香陶去交待厨房,只要一点素粥就好。” 明帝点点头,道:“嗯,朕来看看你。” 只因近几日皇帝关切甚浓,每每衣食起居,几乎都是亲自动手调停,故而慕毓芫才借口不适,稍微避一避。然而皇帝既已来,也只好起身去沏了一盏茶,“既然是刚刚用饭,那就稍坐会,饮一会茶消消食罢。” 明帝朝双痕挥了挥手,端茶却不饮,“听说方才你到后山,与寺中的玄真方丈对弈了一局,小沙弥都在传呢。” “嗯,不过是一局残局。” “朕也睡不着,我们也下一局如何?” 慕毓芫猜不出皇帝心思,便想早早收局了事,因此手下布棋便很是留意,也不好输的太多,最后竟然是和局。明帝看着棋盘摇头,微笑道:“朕虽然不擅长这个,却也看得出来,你是在故意和棋。怎么,莫非想撵朕早些走么?” “哪有。”慕毓芫给他道破心事,不免微微垂头。 “那好,先不下了。” 慕毓芫放松一些,伸手将棋子一枚一枚拣回,却突然被明帝握住手,挣了两下,反而束得更紧了。明帝手上力道沉稳如山,声音却静如湖水,“朕有时候在想,如此任由你的意思,到底好不好?但凡是你想要的,不论多难得、多不易,只要朕能做到的,都尽力去做好。可是有些事情,朕却做不到……” 慕毓芫不由抬起头,正迎上明帝深邃复杂的目光,里面含着执著和坚定,也有恼恨和无奈,像是一个看不到底的巨大黑洞。 “比如----”明帝将头别转,看向窗外朗朗皎月,“比如他给你的回忆,朕就不能够抹去!所以,你就处处回避着朕。” 或许,不是对方不够好,只是自己不愿意再接受而已。如果没有过往的纠结,没有那些难以释怀,会不会好受一些?可是那些少年情爱,是人生白纸上第一笔字迹,早已如烙印斩刻在心上,永不能遗忘。 慕毓芫轻轻启唇,“皇上,夜深了。” “好!”明帝拂然站起来,竟是在冷笑,素日温存柔和之色皆无,径直走到门口帘子处,回头撂下一句,“朕不信,你会是铁石心肠做的!” ----若自己真是铁石心肠,便不会再为旧日伤怀,亦不会今时为难,人生落得逍遥自在岂不很好?慕毓芫看着已经泛红的手,上面指痕似带着皇帝的恼恨,每一道都很是清晰,格外刺目。 20、第二十章 意外之外 此处已经距离庆都不远,次日清晨便有汉安王府的人前来,来者通报姓名,说是汉安王府总管谢淳。孙恪靖等人守候在外,谢淳叩行大礼道:“王爷听说皇上到来,本打算亲自迎接,只恐怕兴师动众反不妥当,再者玉梓县已隶属庆都管辖,因此微臣带着王府亲卫过来。” 明帝见他身上气度从容,颇为欣赏,“不必拘束,且坐下说话。” 谢淳也不忸怩,躬身谢过坐下,又道:“关于冀州、辉城、洪州三地,私立名目暗吞皇银一事,王爷早就派人去下查过,苦于证据不足而没有干涉。”又摇头一笑,“想不到孔希诏是个急性子,一本万言折就参给皇上。好在中间没出什么纰漏,不然光是周全他的安危,就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 明帝颔首笑道:“孔希诏是鲁莽了些,不过朕也不愿让他以身犯险。况且这件事牵涉甚广,有勇无谋也成不得事,还是得细细查访。” 谢淳点点头,恭声回道:“王爷也是这般意思,目前已经收集到一些证据。只是冀州三地与京城联系密切,故不敢贸然派人送去。原打算今秋觐见时再禀明,谁料孔希诏是个直肠子,竟然自己送上万言折。”说着连连摇头而笑,又道:“另外奉王爷之命,顺便接昭陵郡主回去。” 明帝甚是疑惑,“郡主?” 谢淳忙道:“昭陵郡主前几日来此烧香,属下正奉命顺带接回去,方才因向皇上回话,还未来得及去通知。” 侯门千金素来无事,喜欢烧香拜佛也不稀奇。只是不远出城倒是少见,恐怕也是汉安王宠溺之故。明帝并没有太留意,只是一笑,“能在山上数日求佛,心诚之至,自然也是有求必灵。” 谢淳也笑了笑,“正厅只怕已预备好宴席,恭请皇上移驾。” 今日香客不多,除了明帝等人,并无其他人在此逗留。众人走到大厅,只见乐楹公主独自坐在墙角,明帝上前问道:“你又发什么脾气?出来玩就高兴些,跟敏玺他们去玩,别生闷气了。” 乐楹公主嘟着嘴,气呼呼道:“他们现在一伙,哪里还会理我?”刚说到这里,就见云琅几个走进来,象是在讨论什么,几个人有说有笑比划着。 明帝笑道:“敏玺,你们玩得高兴,怎么把敏珊丢下了?” 乐楹公主抬头看过去,正好撞上云琅好奇的视线,突然红了脸,“我,我才不要跟他们在一起呢!哼,我现在就去找……”在屋子里环视一圈,疑惑道:“夫人呢?她怎么没在这儿?” 明帝忙道:“到后面去看看,只怕还没出来。” 外面突然人声大起,小沙弥敲锣大喊,“失火了!柴房失火啦……”孙恪靖急急推门进来,“此时火势顺风蔓延过来,烟雾又甚是呛人,还请皇上先移驾出去,微臣再做安排。” 众人大惊失色,都是惶急。 “没事,我到后面去看看。”云琅一跃出门,海陵王和郭宇亮不想干等,也跟着奔了出去。谁知道在客房转了一圈,里面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后院起火才片刻功夫,屋子里整整齐齐的,也不象是出过什么事。再者,栖霞寺比不得皇宫禁廷,毕竟不算大,想来慕毓芫不会走太远。 三人略做商量,于是分头去找。 后院一片烟雾模糊,唯有熊熊火光燃得分外明亮。云琅沿着内廊四处寻找,细细看过去,原来是书房火势顺风蔓延过来。小沙弥们忙着水灭火,进进出出不停,门前有两个正在拼命砸锁,像是关着什么要紧的人。 云琅眉头微蹙,抓住身旁的一个问道:“这里面关了什么人?” 小沙弥几乎哭出声来,“我们方丈锁在里面,你快放开我……” “闪开!”云琅来不及细想,一把推开小沙弥,冲上去用力一脚,不料那门和锁都十分牢固,震的反弹几下并不能撞开。正在四处搜寻可用之物,只见明帝领着众人赶来后院,急问道:“怎么样?找到人没有?” 云琅摇摇头,指着书房道:“得赶紧砸开门,里面有人!” 谢淳反应甚快,忙吩咐人找来一根海碗粗通木,云琅忙让到一旁,随着几声粗木撞击的沉闷之声,后院书房门终于破开。屋子里烟熏火燎,一股灰蒙蒙浓烟扑面卷来,呛得人直欲掉泪。明帝不顾阻挡冲进去,只见屋内散落一地黑白棋子,一名黄衫老僧昏躺在地,旁边躺着两个侍女,正是双痕和香陶。 云琅用手一探,扒开眼皮瞧了瞧,“好象都是中了迷魂香,又被浓烟熏的太久,赶紧抬到通风的地方,用清水洗一洗。”众人不敢怠慢,急忙将三人抬了出去。 明帝原本担心慕毓芫被火势所伤,此时连人都不见更是惶急,忙朝云琅问道:“你姐姐呢?怎么不在里面?” 黄衫老僧渐渐醒过来,谢淳上前问道:“玄真方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玄真方丈勉强喘了口气,咳道:“昨日……,昨日黄昏,老纳曾与慕公子对弈过棋局……,咳咳,慕公子棋艺实在精湛。”抿了一口清水,“故而早饭后就让宜华去请,打算再下一局,谁知饮茶后就头晕……,等到老衲醒来,你们已经进来了。” 明帝思量片刻,问道:“谢宜华?就是昭陵郡主?” 谢淳忙道:“正是。” 明帝眼光微微闪动,这昭陵郡主不在王府好好呆着,难道在这山上数日,就是为了跟老和尚下棋?而谢淳又是特意上山寻她,显然是汉安王极度重视才对,绝没有让个郡主四处乱走的道理,只怕里面另藏许多隐情。 云琅在旁边沉思片刻,分析道:“依如今情况看来,后院失火只是为了转移大家视线,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只是,既然用迷魂药将人带走,暂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不如先回房商议一下。” “唔,其他人都各自戒备。”明帝紧了紧双手,大步流星转身就走,待云琅等人跟着进了内室,方才问道:“说罢,你们都怎么看?” 海陵王抢先说道:“那什么昭陵郡主,甚是可疑。” “不错,的确有些古怪。”云琅蹙眉思量片刻,又道:“不过这次劫人,仿佛是早有预谋,应该是冲着昭陵郡主去的,为何把姐姐也带走?” 海陵王道:“我们刚到此地,皇嫂当时又是男子打扮,按理说,应该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况且,纵使知道些什么,为何不冲着皇上来?” “哼!”云琅冷笑一声,顿剑说道:“先头在湖州的时候,那些莫名的刺客,就是冲着姐姐去的,莫非又是他们?” 她不过是一介弱质女子,又是侯门千金,自然不会牵连到什么是非。那么,到底是何人想置她于死地?明帝心思飞转如电,不免想到那些反对之人,因此冷笑道:“朕倒要看看,一群乱臣贼子能起什么风浪!先不用再说这些,商量如何救人要紧。” 云琅叹道:“唉,不知姐姐现在何处?” “啪哒!啪哒----!” 耳畔有清晰的滴水声,慕毓芫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如同灌铅一般沉重混沌,自己究竟到了何处?脑子中闪出迷乱的昨日景象,自己正在与玄真大师对弈,旁边是一袭素衣的谢宜华,浅笑盈盈端着一盏茶来。旧年雪水,喝着特别轻浮爽滑,没多久便开始头晕不省人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慕公子!慕公子你醒一醒,慕公子……”慕毓芫缓缓睁开眼睛,原来是一个破旧废弃的屋子,房梁窗楞上蛛丝错乱,一片残缺狼藉。对面说话的,正是昨日邀棋的谢宜华,疑惑道:“谢姑娘,我们怎么到了这里?” 谢宜华蹙眉朝递了个颜色,原来门口还有六、七个灰衣人,正在肃然看守。慕毓芫暗自好笑,如此大的阵仗,不是杀鸡用牛刀么?抬头看向谢宜华,双眸莹莹仿若一池清水,似正等着带她逃走,不由转为苦笑。 果然,谢宜华悄声问道:“慕公子,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嗯,先到门外去看看。”慕毓芫揉了揉额头,起身往外走,“咣!!”的一声,两柄明晃晃的钢刀,横架在二人面前。 谢宜华淡声道:“我们又逃不走,出来透透气而已。” 领头的大胡子打量了几眼,唇间颇有些不屑,“瞧瞧你们这些斯文人,风吹吹就坏了,还想从我这儿逃走?胆子不小,难道不怕我杀了你们?” 慕毓芫轻轻推开钢刀,轻笑道:“我们好比案板上的鱼,害怕有什么用?再说你们若真是要杀,又何必等到现在?杀与不杀,悉听尊便。” “嘿嘿,有意思。”大胡子打量了两眼,朝手下喝道:“把刀放下来,尽管让她们随便走,看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此时天色焦黑一片,明月亦被乌云挡去大半,隐隐看出前面有条半宽大路,破房子孤零零立在荒山野岭之中。不远处的古树下,拴着的几匹普通的马儿,树叶中间或有鸟儿“扑啦”飞动之声,水草中亦有蛙声传来。四周除了看守的人,什么也没有,几乎就是个无人之地。 到底该怎么办?以往的思量计谋,根本就不能用在此处。慕毓芫蹙眉跺着脚步,就着现有东西反复思量,突然发现马腹下有箭筒,如此岂不是必定有弓?可是,自己若贸然上去查看,必定会引起怀疑。 见她眉头越来越紧,谢宜华忙道:“慕公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看他们也不会对我们动手,不如先回去歇息一会?” 此话提醒了慕毓芫,忙问,“去庆都的路你可熟悉?若是我们赶到庆都,可有安全容身之处?”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我们想办法逃走。” 谢宜华神色一动,声音亦细,“我自幼在庆都生长,玉梓县也是常来常往,只要离开此处赶到大路上,一定能回到庆都。”稍微有些迟疑,“只是他们身怀武艺,我们如何才能逃脱呢?” 慕毓芫舒了一口气,靠得更近一些,“看情形,他们也是受人之命,自己并不能处置我们。纵使我们失败,想来也没有性命之虞,所以想冒险试一下。” 二人渐渐走远,大胡子放声吆喝道:“你们透气这么久,难道还没有透够?” 慕毓芫忙交待妥当,含笑朝大胡子迎上去,“够了,够了。”又看了看谢宜华,“她想草丛间方便,不知道能不能……”谢宜华脸上有些泛红,低着头绞着衣襟,只是不说话,像是甚羞。 大胡子有些不耐烦,挥手道:“快去快回,谁稀罕看娘们撒尿?” 谢宜华好似内急利害,提着裙子就急忙往古树那边跑,慕毓芫跟着慢慢往回走,大胡子不屑道:“女人就是费事,下次再也不领这等差事。”言语间,颇为不屑。 “呵,倒是委屈你了。” “你不担心自己,还来劝我?”大胡子被此话逗乐,笑道:“不光我不乐意,底下弟兄们也觉得窝囊,都在那边抱怨……” “啊呀!啊……”远处传来谢宜华的惊呼声,慕毓芫明白她已确认有弓,赶忙对大胡子说道:“恐怕草丛中有蛇虫之类,我先过去看看,替她收拾好衣裙,你赶快叫几个过来帮忙。” 大胡子并未起疑,忙道:“好,我马上带人过来。” 慕毓芫心中“扑通”乱跳,一阵狂奔跑过去,谢宜华已悄悄解开缰绳,那匹黑马显然是大胡子的座骑,因此格外精神,比旁边棕马都要彪悍一些。二人相视点头,也来不及说话,便赶紧翻身上马。 “抓紧缰绳,快!”慕毓芫扬弓用力一抽马臀,马儿迅速撒蹄朝前跑开,那边看守的人豁然惊变,赶忙冲过来抢马追赶。 虽然黑马更加神骏,但二人分量自然笨重些,不过跑出数里,那距离便渐渐开始缩小。慕毓芫心知敌不过这群武夫,若是被身后的人追上,只消那个大胡子一个人,便可将二人轻易捉回。 谢宜华急道:“怎么办?要追上来了!” “你不要回头,只管让马跑得越快越好!”慕毓芫极力镇定心中慌乱,自己双脚紧紧扣住脚踏,俯身拾箭上弦回转身去。“嗖”的一声,一支黑漆精箭飞击过去,正中马腹,接着数箭并发,灰衣人们纷纷坠马落下。 不过,那些射向大胡子的箭,却被他挥刀挡过,竟然生生将箭砍成两截!慕毓芫又连射数箭,皆未命中,箭头偏失方向划破马腿,马儿受痛反竭力往前狂奔。大胡子红着眼睛在后面大喊道:“你们休想逃的出去!” 谢宜华不敢分心,手上鞭子死命朝下抽去。 幼时学箭骑马,父亲曾经说过,射弈之道,不仅要稳准狠,还要出其不备才能攻其不易。眼下已没有思量的余地,距离已越来越近,不过数步之遥!慕毓芫咬着嘴唇搭起箭,用力撑满弓,做势朝后面马腹瞄去。果然,大胡子舞刀将马腹舞得严不透风,滴水不漏!可惜他却错了,“砰”的一记闷声,两尺长的灰羽箭闪电射出,不偏不倚正中眉心!大胡子瞪着不可思议的目光,轰然坠马倒下,马儿依旧往前狂奔! 以往狩猎只不过是鸟兽而已,今日却是用箭杀人,大胡子临死的眼神,以及眉心淋漓的鲜血触目惊心。慕毓芫猛觉一阵反胃,心中极度恐慌,双手颤得再也举不起弓,软绵绵靠再谢宜华背上,“快走,让马儿快走……” 21、第二十一章 庆都 次日天亮,明帝等人就离庙下山。谢淳带领着王府亲卫随后,一路十分顺利,加上玉梓县原本离庆都不远,因此两个时辰便已赶到。城门上头早就吩咐好,又有一队王府中人赶来迎接,汉安王简装在队伍里头,见到明帝略行了礼,忙车马护卫前后簇拥着往王府赶去。 庆都一地历来富足,繁华程度仅次于京畿府,各地商贾客豪常年来往不绝,每年在此举办的易珠会更是难得盛事。所谓易珠会,乃是各地商人将绫罗绸缎、珍奇珠宝等运至庆都,然后公开交易叫价,或者再签下来年的后续预约。此时已是七月末,距易珠会不过数十日,因此庆都城中愈加热闹,光是各地提前赶来的商贾小贩,便已经吆喝的满街高声震天。 乐楹公主由双痕陪着同坐一辆大车,车帘偶尔随着晃动掠开,云琅与马夫并头坐在外面车板上,意态甚是漫不经心。乐楹公主捶了捶门板,云琅却只回头看了一眼,于是脚上跺的直响,马夫闻声掀开车帘道:“小姐,有什么事?” “没事,要你多管!”乐楹公主喝了一声,吓得马夫赶紧放下车帘,犹自还是不解气,顺手将手中的荷包扔出去,“坐在前面门神似的,又不说话……” “公主,汉安王府到了。”云琅抄手接住荷包,复又撂了回去。 乐楹公主刚要说话,云琅却已大步流星走远,不由怔在当场,双痕忙劝道:“云少爷自小待人冷淡,公主别放在心上,咱们还是赶紧下车去罢。” “我才懒得理他!”乐楹公主一甩手,自己跳下车。 “敏珊,别磨磨蹭蹭的。”明帝招了招手,急忙赶进内殿,将栖霞寺之事与汉安王略叙,眉头紧锁不展。 汉安王却不甚着急,迎着明帝上坐道:“皇上莫急,臣想请皇上见一个人。” “什么人?先不着急,找到郡主她们……”明帝正在不耐烦,却听珠帘后一阵轻微响动,慕毓芫浅笑盈盈翩然步出来,不由又惊又喜,“宓儿,你怎会在这里?是谁把你救回来的?朕一定要重赏他。” 汉安王上前笑道:“皇上,救慕公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此次多亏慕公子机智应变,才能从歹人手中逃出,臣还欠着他一个人情呢。”又转头吩咐侍女,“去把郡主叫来,赶紧参拜皇上。” 慕毓芫把昨夜之事说明,又道:“若没有昭陵郡主熟悉地形,只怕路上也不能平安回来,要论其功劳来,也是一人一半才对。” 明帝方才放下心来,松开手道:“不论如何,只要你没事就好。” 汉安王道:“皇上刚到庆都就出事,本王难辞其咎,昨夜安顿好之后,已派出人去查探,相信不刻就有消息回来。” 明帝心中有诸多疑惑,面上却是平静,只淡淡笑道:“汉安王不必自责,就算在京城里,也难保没有一点子事故。只要能将事情查清楚,再妥当处理便好。” 汉安王忙道:“是,谢皇上宽仁。” 正在说话,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子进来,眉目清秀淡静,虽不如慕毓芫那般明亮惊心,却有一种出尘的书卷气质。那女子落落大方裣衽一福,声音清丽如水,“臣女谢宜华,拜见皇上。” “不必多礼,起来罢。”明帝略微颔首,又对慕毓芫一笑,“亏得朕忧心如焚,正派人四处寻你们,想不到竟回来了。” 慕毓芫朝下看过去,微笑道:“郡主机智,非寻常女子可及。” 谢宜华脸上微微一红,略垂低头。 明帝笑着点点头,又道:“虽然你们已经回来,只是也有些鲁莽,那些山野粗人懂得什么,万一……” 王伏顺忙道:“皇上,已经平安了。” 明帝道:“嗯,你去跟云琅他们说一声,好让大家都心。” 汉安王笑道:“慕公子和小女能平安归来,实乃可喜可贺之事,底下接风宴已经备好,请皇上过去痛饮几杯。” “那好,美酒美食岂能辜负?”明帝笑着站起身来,汉安王垂头相让,众人跟着皇帝出门,熙熙攘攘簇拥而去。 筵席设在汉安王府后花园,虽比不得御花园规模宏大,倒也是精致可赏,九曲十八回的连廊过后,豁然出现一汪人造碧湖,湖上的八角宝亭极宽且四面环水,只有一条黄竹小桥通向亭心。湖面上是新绿一碧的连天荷叶,金光下一池碧波粼粼,菡萏柔摆着宛若仙子翩翩起舞,荷叶深处泊着一叶小舟,几名女伶正手握玉笛吹奏,笛声裹着水气向上幽幽散发。 众人依次坐下围了一桌,当中早已备好琳琅满目菜肴点心,刚开启的陈年佳酿透着谷米香气散开,清乐美景,宛若诗画一般让人未饮先醉。明帝顺着清风吸了口气,朗声笑道:“庆都乃鱼米之乡,风景人物都是美不胜收,真是好个所在!” “皇上取笑了。”汉安王欠了欠身,又道:“今日原本是接风宴,只是孔希诏是个急性子,已耐不住赶过来,正在后面等着皇上召见。” 明帝聆听水面乐声,头也不回道:“唔,那就叫他来喝点酒。” 汉安王朝旁边点点头,谢淳忙领命下去,不多时就见上来一个青色官袍之人,走到明帝面前叩头,“微臣定州刺史孔希诏,参拜皇上!皇上万岁……” “免礼,起来说话。”明帝回头看过去,不由一笑,“怎么清瘦成这样?老百姓不知道,还以为是朝廷俸禄太少,让你们吃不上饭呢。为官不辞辛劳,自然是好的。不过身体也应当爱惜,不然又怎能用心做事?今儿回去,叫家人多给你补一补。” “多谢皇上关怀,微臣定然不辜负皇上期望!”孔希诏有些受宠若惊,他原没听完最后一句,此时说完,倒好似不辜负吃饭一样。 乐楹公主“嗤”一声笑出来,握着嘴直笑,“回去以后,每天都要日进斗食,不出半年,保证不会辜负皇兄期望。” 孔希诏众人都望着他笑,越发不知该说些什么,诺诺道:“微臣谨遵公主吩咐,定然多食、多吃……” 明帝收到孔希诏的万言折时,见他文章流利、激情万丈,全然想不到会如此呆板拘谨,不想让他下不了台,遂笑道:“税目的事晚点商议,你先坐下来说话,大家一起用完宴再说。” 汉安王也道:“那就先开宴,大家边喝边说更尽兴!” 谢淳在旁边挨次替众人斟酒,笑道:“这几壶月酿百泉春,乃王爷多年的珍藏,今日特意取出来,待皇上品尝一下。” 明帝笑道:“这两日多亏谢总管周旋,辛苦了。” “本王管教不严,让皇上见笑。”汉安王朝谢淳摆摆手,吩咐道:“琐碎的事让丫头们做,你且下去忙罢。” 谢淳含笑往后退,谁知正好撞上送菜之人,一盆热腾腾的汤菜全泼在他身上,丫头们赶忙上来收拾。众人都不由惊呼起来,慕毓芫更是满目惊讶,汉安王皱眉道:“怎么不小心?笨手笨脚的!” 那家丁吓得连连磕头,谢淳忙含笑摒退众人,“是我退的匆忙,也没烫着,王爷不必担心!”又朝明帝躬身道:“扰了皇上雅兴,先去收拾一下。” 明帝淡淡笑道:“不妨,谢总管先去收拾。” 谢淳躬身行礼告退,汉安王叹道:“谢淳乃是本王故人之子,近些年府上多亏帮着奔波,本王才得休息片刻。” 明帝笑着点点头,心中却甚是疑惑,汉安王对谢淳关怀太过,二人关系显得既亲密又疏离,看起来总有些不伦不类。宴席之后,众人各自回房歇息。慕毓芫将闲杂人等摒退出去,神色郑重说道:“这个谢淳,很可能有问题。” “宓儿,你知道些什么?” 慕毓芫凝神回想片刻,蹙眉道:“昨夜逃离之时,迫不得已射杀了一个人,那人坠马之时,仿佛看到一个七星坠子。因那颜色和形状特别,所以还有一些印象,方才谢淳收拾衣襟时,竟然也有相似之物。” 王伏顺道:“那咱们,岂不是入了贼窝?” “难说。”慕毓芫摇了摇头,又道:“昨夜与昭陵郡主相处,看她惊慌并非伪装,其中的缘由恐怕不会简单,我也猜不出来。” 明帝道:“不错,朕也觉得谢淳有些古怪。” 慕毓芫垂首沉思片刻,抬头道:“此地不是京城,我们去查很容易被发现,还是想个计谋,能化被动为主动更好。”众人都点头称是,只听外面孙恪靖回禀,“定州刺史孔希诏求见。” 孔希诏端端正正行礼,叩道:“微臣参见皇上。” 明帝抬手赐坐,锁眉道:“前些日子,朕看过你上的万言折,才知外省竟有如此蛀虫,着实让朕生气!” “皇上----”孔希诏小心翼翼摘下官帽,从夹层内取出蜡纸,展开竟然有足足一尺来长,“臣费劲周折才得此物,请皇上圣阅。” “荒唐,简直是荒唐!!”明帝一看便勃然大怒,一拳砸在桌子上,“竟敢私自公然列价卖官,朕的朝臣,难道都是银子买来的么?!还有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税目?朕怎么都不知道!” 孔希诏上前跪下,道:“微臣无能,既不能阻止这些事,也没有办法收集到什么罪证,只有待皇上圣查清楚。” 明帝沉吟片刻,语气稍微平缓一些,“你先回定州等候,朕自会安排妥当。” 孔希诏战战兢兢退出去,慕毓芫却道:“只怕他回去会有危险,还是让汉安王府派人护送着,一路也安全些。” “汉安王府的人?”明帝先是一怔,略过片刻明白过来,“王伏顺,你去前面通知谢淳,让他安排几个人,护送孔大人回定州。” 慕毓芫回头看了看云琅,解释道:“等会我们就放风出去,只说孔希诏是回去拿取证据,你悄悄跟在后头见机行事。一定要检查清楚来人身上标记,若能探得幕后主使就更好。”像是有些不放心,又补道:“人多易被发觉,你独自行动千万小心,若是应付不过来,也不要勉强,千万记得全身而退回来。” 云琅悠然一笑,道:“姐姐,你就这么不放心我?” 慕毓芫微微一笑,明帝也道:“若是谢淳跟着同去最好,只是不论他是敌是友,你都不要泄露身份。一路上注意安全,免得你姐姐担心。” “好,知道了。”云琅摸着腰间凝风剑,淡笑点头。 22、第二十二章 迷惑 午后幽静的后院里,粉紫色的绣线花瓣随风飞舞,双痕蹲在小几旁边沏茶,仰头往上看去,“听说绣线花是带福气的花儿,常有心诚的人在树下接花,接得越多,来年的福气就越大。”说着放好茶盏起身,走到花树下笑道:“今日我也去接一会,得来的福气全都给小姐。” 湛蓝无云的天空中,花瓣娇小宛若素颜美人一点樱唇,星星点点,随着清风散开落下,好似下了一场漫天的花瓣雨。若有若无的香气袭人,慕毓芫拈起花瓣托于手心,一点点拢于绡纱香帕中,反手挽成时鲜花囊。 “小姐你看,这些够不够?”双痕兜着衣襟走过来,已是满满半幅淡紫花色,探头朝四周看了看,“哎呀,可放在哪里好呢?” 慕毓芫刚要帮她,却见明帝从半拱垂花门穿过来,于是回头道:“双痕你先回房里去,跟香陶一起收拾花瓣,做几个香囊放着玩。” “不用请安,退下罢。”明帝站着待双痕走远,方才微笑道:“你还象刚才那样,自在的躺着就好。”伸手拂了拂长椅上的花瓣,自己坐在小杌子上,“没事,朕坐这儿说说话。” “皇上,喝点花茶罢。” “嗯。”明帝接茶却不饮,漫漫说道:“听说深山长有一种忘忧草,若是被人不小心服食,便会不记得前生之事。朕只是在想,若真有如此神奇草药,倒愿意采寻一株回来赠与你……” “皇上,在哪听的典故?”慕毓芫不解其意,微微疑惑。 明帝站起身背转过去,声音自上落下,“湖州画舫遇刺那日,你可还记得?刀光剑影之中,朕同样看的清楚……”顿了一顿,合上眼帘轻叹,“你竟然决意去死!难道朕的千般用心,你都没有半分留恋?” “皇上----”慕毓芫欲要辩解,却又无从说起。 “宓儿,你看着朕再做回答。”明帝转身蹲在她面前,问道:“如果从一开始,你嫁的人就是朕,会不会坦然接纳?”那眼光好像两枚长钉一般,钉得慕毓芫不能动弹,手中的绡纱香帕瞬间散开,绣线花瓣飘落一地。 天淳三年三月二十六日,中仪殿房梁上悬三尺白绫,死结双叠而系,朱漆瓜形高脚凳“砰”的一声倒地。外面之人闻声推门,却因大门反扣而不得入,太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门撞开,抢先冲进去的大宫女双痕惊呼,“皇后娘娘!!快,快来人……”没过多久,英亲王领着人赶过来,内间传出消息,同晖皇后救治无效薨逝。 慕毓芫正对明帝双眼,乌黑深邃至不可捉摸,自己从不曾认真看过的他,或许是根本不想去读懂他。或许,再华丽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场繁盛美梦,禁不起清醒琢磨。如果不想伤痛,还是不要醒来的好。冥冥之中,彼此间的宿命早已注定,因无路可退,所以只能继续向前!于是慢慢别过目光,静静说道:“过去种种,已如昨日死。” 空气里是长久静默,几乎可以听到花瓣摩擦衣襟之声,明帝轻轻叹了口气,却转过话题道:“云琅跟去快半日,也不知道进展如何?现在想起来倒是有些冒险,早知道该让郭宇亮跟他一起----” “公子,昭陵郡主请你去下棋呢。”香陶远远的跑过来,抿着嘴笑道:“昭陵郡主还送来好多小点心,听说都是亲手做的呢。” “是么,难为她了。”慕毓芫起身抖落衣襟上的花瓣,复将绡纱香帕拾起来,声音一如往常无异,“昭陵郡主心思极密,皇上要不要同去观棋?” 明帝颔首道:“嗯,走动一下也好。” 静室内光线幽幽泛着清凉,角落里放着一尊青铜纹狮螭耳的香炉,五木香飘出袅袅淡烟,不时发出轻微“噼啪”之声,衬得四周愈发安静。只听“啪”的一声清响,慕毓芫在中央落下一枚黑子,此子孤零零立在大片白子之中,颇有孤单之势。明帝仔细观看片刻,不由吃了一惊,原来周围早已布置妥当,只等后面豁然一击。 明帝抬眼朝对面看去,谢宜华仍旧是一脸平淡之色,素雅装束透着与生俱来的从容不迫,云鬓上碧玉棱花双合长簪隐隐震动,“已无退路可走,我输了。”并不显得如何颓丧,只微笑道:“已经连输五局,不知慕公子是否乏味?” 慕毓芫一枚一枚捡回棋子,颔首道:“琴棋书画,都不是朝夕可成的易事。况且不过是娱心之物,不宜太过费神,下完这局撤棋盘罢。” “朕与昭陵郡主对弈一局,你先到旁边歇息。”明帝含笑负手走过来,又对谢宜华微笑道:“尽管象刚才那样放开下,不必太过拘束。” 慕毓芫直起腰身,颔首道:“也好,我到门口吹吹风清醒片刻。”又朝对面谢宜华微笑道:“谢姑娘,皇上的棋是先松后险,你可千万要当心了。”说着就径直走出去,明帝在后面笑道:“还未开局,你就把机密透露出去。” 夕阳西坠,落日已经霭霭深沉下去。满天的云层五彩绚烂,被巨大的霞光映得格外的璀璨,深红、金红、娇紫诸多霞色混在一起,好似九天玄女打翻染缸,连天不断的广阔彩霞生出一种无形之力。暮色中一人身形金黄模糊,清风掠得袍角飞扬起来,鬓角发丝凌乱飞舞,却是云琅大步流星走来。 慕毓芫正倚站柱边看景,见面问道:“云琅,你怎么回来了?” 云琅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谢淳并没有同去,若是回头不见我倒是让他疑心,所以我用合欢刀交待妥当,刻不容缓连忙赶回来。” 慕毓芫点头道:“外头冷,进去里间再说话。” 姐弟二人走进内殿,明帝此刻棋局已经显出优势,谢宜华看了看几人,微笑道:“残局留着便是,我细细琢磨一会,再收拾下去。” “你们说话,我陪郡主把棋下完。”慕毓芫走近看了看棋路,笑道:“唔,不如我们换个方向而下,倒是更有意思。” 正说着话,只见王伏顺慌慌张张跑上来,“回皇上的话,汉安王出事了!” 明帝惊道:“在王府内,汉安王还能出什么事?” 王伏顺忙道:“方才有人前来通报,汉安王在书房内被谢淳击晕,到现在还是昏迷不醒----”话还没说完,却见谢宜华已匆匆奔出去。 “郡主!”慕毓芫忙喊了一声,回头蹙眉道:“现在形势还不明朗,汉安王出事疑点甚多,只怕谢淳带另有打算,应该拦住她才是。” “正是如此,咱们得赶紧过去。”明帝点点头,领着众人赶往书房,到门口只见内外人进人出,已经忙乱做一团。 “逆子!逆子!!”汉安王苏醒过来又气又痛,皱眉摁着胸口,“都怨本王平日太纵容他,才会做出如此忤逆之事。咳,咳咳……”说到急处,更咳得满面通红,床前一名中年女子泣道:“王爷,都怨我没有教导好淳儿。” 汉安王勉强要起身,明帝忙摁住他,“不必拘礼,躺着说话就是。” “十多年前,本王曾经参军历练,其间几年结识两位好友,我们三人相见恨晚便结义为兄弟。那年濠祜大战之中,两位义兄隐瞒身份于敌方卧底。谁知道有人走露风声识破身份,淳儿的父亲为求减小牵连,当夜自杀于军帐之中。当时他母亲即将临盆,族人又生出风言风语,说那孩子是外面怀上的。”汉安王朝那中年女子看过去,眉目间很是唏嘘,“所以本王接她到府上,以二夫人的名分暂且容身。” 那中年女子哽咽道:“王爷……” 旁边有丫头捧上茶来,汉安王却推开不饮,接着说道:“另一位义兄隐忍多年,直到两年后,才能趁乱逃得回来,他就是宜华的父亲。” 众人更是吃惊,慕毓芫似乎明白了些,因问道:“昭陵郡主的父亲就是玄真方丈?” “正是,想来你们已见过了。”汉安王稍微坐起来些,颔首道:“淳儿父亲的死,让他多年来都愧疚于心,后来便出家讼佛,以告慰淳儿父亲在天之灵。” 海陵王按捺不住,问道:“你多年来的养育之恩,谢淳不可能不清楚,怎能做出将你击晕的事?他打晕你后,到底取走什么东西?” “方才已经查点过,原本藏在书房的秘密帐簿,以及这几年收集的证据,都已经被他拿走了。”汉安王眉色沉痛,合上眼睛长声叹息,“淳儿这孩子太过偏激,始终怀疑他父亲之死,认为是因我和玄真方丈而起,又疑惑他弟弟是本王儿子,故而才对他们母子这么好。” “王爷!”家丁冲进来急急回禀,浑身抖成一团,“总管抓走了郡主,现在绑在后院的高架上,扬言王爷再不过去就要……,放火烧死郡主!” 汉安王大惊失色,比丢失账簿还要着急,咬牙撑起身道:“快,快扶本王过去,这个逆子到底想做什么?!”明帝朝旁边递了个眼色,孙恪靖赶忙上前搀扶,众人都疾步朝后院赶去。 23、第二十三章 错中错 汉安王府四周隐着高大古树,枝叶繁茂,随着夜风发出“簌簌”摩擦声,间或有蛐蛐声、水蛙声,彼此交叠起伏。夏夜星空原该明亮,但此时却被一圈火堆映得通红,星光皆隐没下去,甚至连月华也跟着暗淡起来,雾蒙蒙掩在火光之后。 九尺来高的粗木架仿似一尊古塔,塔顶上木架正中绑着谢宜华,浅蓝纱裙被火光映成奇异紫色,兼职几缕流苏飘飞,更让四周气氛有种祭天般诡异。粗木架下堆积着众多木枝,已湿湿的泼过油,谢淳手持火把站与旁边,明亮火光映出面上狰狞的表情。 “淳儿,你疯了!!”汉安王气急败坏,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疯了?没错,我早就疯了!”谢淳一改先前谦和,阴冷笑道:“是你,是你害死我父亲,还霸占了我母亲!你一定对人说,因为我母亲被族人遗弃,无处容身,所以才收留她的吧?哈哈,哈哈哈……”汉安王嘴角不住打颤,旁边冲上来一名中年女子,正是方才病床前的二夫人。 “你走,你不配做我的母亲!!” “淳儿,你听我说……”二夫人满眼含泪,跪在庭院中央泣道:“不错,你弟弟是我跟王爷所生。”此话一出,宛若震天惊雷从万丈高空劈下,“可是淳儿你不知道,为娘在嫁给你爹爹之前,早就已经认识王爷。我们,我们不过是后来犯下错误,你爹爹又冤屈而死。这些年来,我们也不曾好过,从来就没有一天心安日子……” “你们不好过?”谢淳仰天狂笑不已,冷声问道:“难道,你们做出这等事情还要别人同情?还要我爹爹谅解?你快住口,我不想听如此污秽之事!”又指着汉安王冷笑道:“还有你,这些年对我假仁假义关照,以为这样就可以赎清罪孽吗?本来想劫持郡主要挟你,谁知道她福大命大,居然还能够逃脱回来。不过也没关系,我又不想让你如此简单的死了。” 汉安王捂着胸口,又气又痛,“淳儿,你……” 谢淳越说越得意,脸上浮起怪异的笑意,“实话告诉你,那些证据和账簿我已经交给别人,定州刺史也必定已经死在路上。我要你无法对朝廷交待,要你终其一生,都背负着这个巨大的罪过!!我要你……”说到此处却陡然变了脸色,孔希诏正在王府亲卫的围护下走上来,“你……,你怎么会没有死?” 孔希诏道:“本人大难不死,倒是让公子吃惊了。” 谢淳脸上有不可置信的挫败神色,强自直起腰身,“好!!就算你没有死,哪又怎么样?那些账簿证据,早都已经化成灰烬!我今日虽然难逃一死,却也没有什么遗憾,倒是你们,恐怕才要饮食不安了吧?那人……” “谢淳,你休得伤害郡主!!”王府亲卫的统领突然大喊一声,抬手就是数支冷箭射去,谢淳受箭冲击向前猛地一震,笑意还来不及褪去,整个人就直直往后砰然倒下。 众人都吃惊不已,但汉安王却来不及责备那统领,因为谢淳手中的火炬掉已掉在木堆之上,新泼油木燃的格外猛烈,那火苗越燃越高,滚滚热气跟着朝天冲上,绑在木架上的谢宜华岌岌可危。 云琅一个箭步冲去,将谢淳尸身踢出火堆,自己纵身攀上粗木架,刀尖一划解开谢宜华身上的绳索。此时火苗已把高木架燃成火塔,四处皆是火焰,二人不可能再顺着架子退下去。 “抓住我,跟着往下跳!”云琅来不及从容细说,谢宜华口中一个“好”字余音未完,二人就已跳落下地,回头再看,熊熊烈火已将残余的索烧焦。 汉安王赶忙带着人跑过来,急道:“宜华,宜华你怎么样?” 云琅正欲扶谢宜华起来,抬头一瞥却觉得统领神色不对,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冰冷幽蓝的剑光从上划过,剑尖竟然直直刺向汉安王!云琅本能的将他拉向身边,伴随着众人惊呼声和汉安王吃痛声,人群里顿时混乱起来。郭宇亮从后面冲上来,一剑刺向那统领的身体,谁知剑还没有刺入,那统领就已口吐乌血身亡。 “宓儿,别站那么前面。”众人乱做一团冲上去,明帝伸手将慕毓芫拉入怀中,回头吩咐道:“孙恪靖,赶紧把汉安王送回房医治,再把王府戒卫安排妥当,免得有人趁乱生事!”孙恪靖重重应声,神色警觉护着众人回房。 “王爷,王爷你不能死啊……”汉安王妃以及其他姬妾围在床边,整个屋子哭声哀哀不绝,二夫人更是哭得嘶声裂肺。王伏顺百般劝慰也没有用,明帝嫌烦躁,命孙恪靖将女眷请到侧殿,整个屋子才稍微安静下来。 汉安王此时已不能言语,褚色瑞兽锦袍背后划开出半尺长口子,伤口裂开流出浓稠乌血,青紫血色在皮肤上蔓延成蛛网状,令人心惊!云琅拿着统领用的剑,剑刃轻薄有如纱纸,剑尖凝聚的蓝色浓得发紫,不由惊道:“这是剧毒龙冰五毒散,乃是江湖中失传已久之毒,只怕是----”话音未落,汉安王一口鲜血喷溅出来,豁然死去。 “父王,父王……”谢宜华扑上去,急声痛哭。 “死了?”明帝双眉紧锁反复思量,明明那些税目证据已经被销毁,刺客为何还要杀汉安王灭口?只是汉安王一死,必定引起姬妾诸子纷争,于是吩咐道:“把昭陵郡主扶回房休息,云琅和郭宇亮留在这里,提防再有人生事!” “皇上……”王府侍卫疾步跑进来,禀道:“启禀皇上,冀州刺史、洪州刺史得知御驾亲临,特只身前来探望,现在正在汉安王府外等候宣诏。” 明帝不禁心生疑云,皇帝微服私访原属于机密,为何让这二人还要深夜赶来?心中迷惑愈多,面上反而愈加平静,淡淡说道:“嗯,宣他们进来。” “微臣等见驾来迟,恭请吾皇万岁金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两个五品青色官袍之人,全幅仗势叩倒在地。 “两位爱卿,快起来说话。”明帝免了二人的礼,叹道:“眼下出了这么多事,朕正想召你们商讨一下。没想到歹人如此心狠手辣,竟然胆敢刺杀汉安王,如今庆都群龙无首,真是让朕烦心的很。” 两个人相视对看一眼,冀州刺史起身道:“微臣二人也是刚刚听闻,汉安王素来待人宽厚竟遭此劫难,实在是令人痛心不已。听说王府总管谢淳意欲谋害王爷,不知是不是他收买的刺客?唉,枉费王爷素日待他有如亲生,真是忤逆不孝啊。” 眼下谢淳和褚统领都是死无对证,是与不是他们也不能够再辩解,明帝慢慢松开握紧的拳头,微眯着双眼笑道:“朕此次为着税目之案亲来,不料中间生出如此多事,如今只觉头疼不已。既然二位爱卿忠心一片,不如就将此事交给你们,待事情有头绪再来细禀,也好让朕省些心力。” “皇上,这案子不能交给他们!”孔希诏出声打断,一脸焦急。 “孔爱卿,莫非与两位同僚有什么过节?”明帝淡淡瞥了他一眼,“先不要在这儿乱插嘴,你也回去收集一下证据。” “皇上……” “好了。”明帝有些不耐烦,起身拉着慕毓芫出殿,回头道:“朕疲乏的很,你们都先退下。”说罢,头也不回离开大殿。 “皇兄,汉安王明明就是他们派人杀的,怎么不把他们抓起来?”海陵王气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恨恨的一拳砸向桌子,“可恨这些家伙,居然还敢跑过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显然知道咱们没有证据!” “你也知道我们没有证据?”明帝懒慢一笑,冷声道:“所以朕才不能抓他们。不论朕让不让他们查案,只怕都会送来子虚乌有的证据,现在才明白,他们为何一定要杀害汉安王!” 海陵王一怔,问道:“为何?” 明帝笑而不答,又问王伏顺道:“云琅他们呢?那边有没有什么事?” 王伏顺道:“暂时没事,情势已基本控制住了。” “哎……”明帝叹了口气,端起清茶狠狠饮了一口,“有些事情,不查还不觉得什么,一查便是千头万绪,越发牵扯的多了。” 王伏顺陪笑道:“皇上莫急,事情还得慢慢来。今儿时辰也不早,皇上又劳碌了一整天,还是早些歇息罢。” “也好,敏玺你也先回去。” 明帝却毫无睡意,遂踱步到慕毓芫的房间。寝阁内灯火通明,数十盏高脚马身空明灯环绕四周,内中掩映着良粗的吉色长烛。雪色绵纸良薄如蝉翼,纤细光线透出来显得格外莹亮,纵使帷幕垂坠良多,整个屋子内也没有半分影子。 “皇上。”慕毓芫从珠帘后走出,水青长袍在灯光下尤显轻盈,素面无饰亦不能掩其娇妍如画的容颜,更生几分单薄柔软之态。 “朕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慕毓芫微微颔首,坐于一旁说道:“方才过去瞧了下昭陵郡主,大夫说因为受惊过度,所以才会昏厥过去。此时喝了一盏安神汤,已经睡下了。” “累了罢?”灯光下的美人特别撩人心弦,明帝情不自禁走过去,面前若有若无的女儿香气袭人,心也随着烛火跳动,“宓儿,不如我们早些安歇----” “皇上!”慕毓芫满眸惊慌,伸手欲挡。 “宓儿,朕等今天……”明帝口中含混不清,顺手将她腰间双鱼束带扯下,只听几声珠子弹地之声,一颗豌豆大宝珠滴溜溜滚出去。 慕毓芫越是本能抵触,明帝心里便越是火上泼油,那火燃烧的愈加旺盛,将她轻巧的抱起来,横斜放在宽阔的九枝梅花长榻上。修长手指宛若游鱼在衣襟间游过,终于触及到那温软的肌肤,顺手扯掉她头上束带,将脸埋在那一淌清泉般青丝之中。 空明灯的温度似乎越来越热,明帝的动作却突然缓了下来,因为触碰到她冰凉的指尖,十指皆是!良久,明帝豁然起身,极平静的声音朝外唤道:“来人!” 王伏顺低头进来,恭声问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明帝眼光落在慕毓芫凌乱的衣袍上,层层叠叠的水青色锦缎宛若堆纱,乌黑如墨的青丝衬出姣好容颜,半晌才道:“唔……,预备一碗桂花糖酥酪,给宸妃送来安神。” “是,老奴马上去。”王伏顺猫着身子,急步退出去。 男子衣袍极易收拾,明帝将慕毓芫衣襟对合收拢,“时辰不早,好生歇息养神,朕明早再来看你。”俯身在她额头上一吻,认真的看了一眼,“你是,朕的宸妃。”月华锦袍拖曳掠过长榻,轻微脚步声过去,只余一帘绿珠在盈盈晃动。 24、第二十四章 心盲 自把案子交给冀、洪两州刺史后,明帝似乎对税目一案开始撒手不管,连日只忙着老汉安王的丧事,接着又让其长子谢秉京世袭王位。汉安王府的门前每日都是来客不断,前来参加丧礼的官员多如流水,但此次却多半是为着参拜明帝而来。 明帝索性公开此次出访,由御林军和左右骁骑卫负责王府周围安全,驻守庆都的皇家十六卫也调动过来,构出铁桶般的人墙以戒备安全。同时,两州刺史查案的进度也非常之快,历年证据很快就挨次罗列出来,然而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所有的矛头居然指向老汉安王。 “他们这是故意栽赃!!”海陵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薄怒道:“现在死无对证,他们就想颠倒黑白!当着皇兄你的面,也敢如此猖狂?干脆把这些人都带回京城,全都推到刑场上砍掉脑袋,看他们还拿什么来诬陷!” 明帝闲闲饮着茶,微眯双眼散发出迫人利光,侧头吩咐王伏顺,“你去看看云琅回来没有,时间不能再拖下去了。” 海陵王心中格外烦躁,索性将宝蓝团纹袍子掠在腰间,底下的弹墨线绫裤透出上等锦缎的光泽。明帝瞧了一眼,笑道:“太后还真是疼你,统共那么些冰蚕丝锦,也给你做了衣衫。” 海陵王笑了笑,突又好奇心大起,“皇兄你穿着什么,让我也瞧瞧罢。” “能有什么,不过是寻常锦缎。” 明帝掠起袍角露出秋香色裤腿来,上面针脚线缝都很细密,海陵王有些揶揄,“不会是----,哪宫娘娘做的私活吧?” 明帝不理他的话,笑道:“你也年纪老大不小的,有没有中意的小姐?看好只管跟朕说,到时候,一定要把婚事办的热闹风光。” “什么小姐?!”海陵王一口茶饮在嘴里,差点没喷出来,“谁说我想要娶亲了?皇兄,你先看着密折,我去看看云琅回来没有。”急急忙忙往外走,在门口上差点与人撞个对怀,“云琅,这么快回来了。” 云琅问道:“什么急事,如此慌慌张张?” “朕刚说着给他娶个王妃,所以着急起来。”明帝说笑两句,招手示意二人进来说话,蹙眉道:“眼下单凭我们手头上的证据,还不足以为老汉安王洗脱罪名,也没有法子处置人。只是行程已然公开,不便再多做逗留。” 云琅躬身谢座,回道:“这次出去收获颇丰,已查清大部分勾结官员名单,他们平日败迹也收集不少。眼下帐簿虽然已经被人销毁,但只要找到副本就可定罪,应该耽误不了几日,就可以回京城去。” 明帝微微颔首,抓起桌上密折看了看,“你办事很是利索干净,朕很放心。孔希诏正在整理证据,一点点来,绝不能轻饶那些混账!” 海陵王神情有些失落,叹道:“要不是皇兄你拦着,我也能出去帮上云琅一把,整天窝在屋子理,真是没劲!”转身向云琅问道:“你这次出去,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回头把郭宇亮叫来,咱们慢慢饮酒再说。” 云琅看了看他,笑道:“你不是说想去西林狩猎,回头带着我一起去,一边猎着狍子,一边说着话,岂不尽兴的很?” 海陵王赞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明帝见他二人说的投机,笑道:“行了,游玩的事回去再说。云琅先下去歇息,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商议,还要正经事要办……”话未说完,就见王伏顺从疾跑进来,一脸惶急之色。 “京城急报,皇后娘娘的病又犯了!” “什么?”明帝惊得眉毛一挑,复又深锁,“报信的人呢?” 外面连滚带爬跪进来一人,结结巴巴回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夜间受了风寒,连日下来有些伤神,盼着皇上早些回去……” “皇上。”王伏顺小心翼翼上前,请示道:“不如把庆都的事交给汉安王料理,皇后娘娘凤体要紧,咱们还是赶紧回京城罢。” 皇后朱氏素来端正大体、贤淑敏慧,明帝对她敬重恩爱有加,二人同甘共苦,曾相守过诸多日日夜夜,乃是少年一起走过来的患难夫妻。因此后宫佳丽虽多,皇后体弱也不时常侍奉圣寝,但她在后宫尊崇地位仍无可动摇。 明帝一瞬震怒过后,当即宣道:“回宫!!” 汉安王府大殿中,王伏顺高声宣读圣旨。皇帝将税目案交托冀、洪两州刺史,还说不必因老汉安王有所顾忌,万事以国家社稷为重。汉安王府也因涉嫌案子,故而被御林军驻扎看管,府中人等均不得擅自出府,圣驾则于今日申时回京。 众人都忙着收拾行装,明帝正与云琅商量着庆都事宜,外面有人传报,“昭陵郡主求见。”明帝瞥了云琅一眼,笑道:“你救她一命,多半是来答谢你。”侧身朝王伏顺示意,“嗯,宣她进来。” 谢宜华行礼完毕,对云琅裣衽道:“多谢云公子,当日救命之恩。”说完又朝明帝请道:“臣女还想见一见慕公子,也答谢他当日的恩情。” “我去叫姐姐出来,你等一等。” “姐姐?”谢宜华仿佛听错什么,抬头问道。 云琅见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满目莫名其妙,迟疑住脚步问道:“你还不知道我姐姐男扮女装?呵,她可不是我的兄长。” 明帝若有所思一笑,“郡主等等,朕亲自进去叫宸妃出来。” 待到进入寝阁,只见慕毓芫正在铜镜前整理云鬓,极干净利落的男子挽髻,素面男装透出爽朗风姿,对镜问道:“皇上,臣妾这就收拾妥当,怎么亲自进来了?” “我们现已公开身份,你不用再做男子避人耳目,朕还是喜欢你女儿家装束,让双痕来替你梳妆。”明帝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扯掉顶上的玉色束带,及腰的青丝瞬间流淌至下来,“唔,梳个桃心乐游髻。” “嗯,那就换罢。”慕毓芫不明所以,却也不甚在意。 香陶捧上来两身衣衫,层层绡纱如云如烟堆叠,甚是华丽繁漪。明帝挑了一套刺金西番莲纹浅紫纱衣,上面花纹乃暗金线织造,西番莲花中央缀有细小芙蓉石,三重薄纱各是深浅不一,美得迷离。小宫女捧上首饰盒子来,明帝又拾起一支赤金六面镶玉的鸾鸟步摇,尾坠几缕纤细的蜜蜡璎珞珠。 双痕郑重梳妆好,笑道:“小姐还是女儿装束更好,显出好颜色来。” “宓儿。”明帝微微弯起嘴角,含着一丝揶揄的意味,“来,跟朕出去与昭陵郡主道个别,别让她在外面久等了。” 慕毓芫心内疑惑,却也并不多问。一直到赶到外堂,看到谢宜华双眸中不可置信之色,方才恍然悟出几分,“郡主请起,不必多谢。如今王府正值多事之秋,郡主千万保重身体,等待时日,皇上必会查清此事缘由,以还老王爷清白。” 谢宜华有些怔怔,瞳仁中光线逐渐暗淡下去,垂首从发髻中抽出一支碧玉棱花双合长簪,“此番一别,今后多半相见无期。爹爹说这长簪乃是护身之物,自幼时便一直佩戴于身,娘娘当日搭救大恩,今以此相赠聊表寸心。”她语气平静如水,双手却忍不住轻微颤抖,就听“啪”的一声,长簪跌落地上顿时碎裂成数瓣! “那是什么?!”慕毓芫还不来及惋惜,先惊呼一声,原来那双合长簪竟然是空心制造,里面赫然藏着一小卷蜡纸! 25、第二十五章 阴晴圆缺 那日从谢宜华发簪中跌出蜡卷,上面竟是庆都帐簿原本藏匿地点,原来汉安王早有防范,而谢淳先前偷盗销毁的不过是其中一本而已。如此一来,进展便是顺之有顺,明帝等人按原计划返回京城,外面仍旧严密封锁消息,另秘密遣人收集其他相关证据,只等冀、洪两州刺史来京城述案,便将其一举拿下治罪。 经过七日快马奔袭终于回到宫中,众人还来不及歇息就赶往凤鸾宫,宫内显然已经得到消息,众妃都按品大妆立于映绿堂门前恭迎圣驾。明帝顾不上与众妃多加言语,只抬手道:“免!都跟着进来罢。”众妃都紧步跟着进去,独徐婕妤没有出来,只是在里面静立等候。 皇后身上着浅云宫装斜躺在长榻上,榻上墨青锦垫映得脸色苍白如素,鬓间赤金九尾挂珠凤钗显得格外沉重,仿佛几欲不支就要坠落下来。正要起身行礼,却被明帝快步上前摁住,眸间略微自伤,“都是臣妾让皇上担心了。只是这几日也养好许多,皇上还是先和宸妃妹妹回去歇息,不必守在这里劳累。” 明帝因数百里连日奔波,眼角不免蕴着几丝疲惫之意,“佩缜你躺着别起来,朕同你说话也就不累了。”因殿内人多气流不畅,便朝下吩咐,“皇后在病中需要静养着,人多反而聒噪的很,都各自先回宫去。”众嫔妃都是精心打扮赶来接驾,话没说上半句就让回宫,不免都有些悻悻失落。 “先且慢着……,咳咳,本宫有件事要跟姐妹们宣布。”皇后有些虚弱的抬手,仰面朝明帝微笑,“皇上此次出行月余,定然想不到宫内发生了大喜事。”众妃都有些面面相觑,皇后又朝徐婕妤微笑,“还是你自己跟皇上说的清楚,也好让大家都替你高兴一下。” 徐婕妤身着浅榴莲色团花宫装,内外两层深浅不一的宫纱繁复重叠,眼角眉梢都有些娇怯怯的模样,上前垂首娇声道:“回禀皇上,臣妾已经有了身孕,太医说已经快三个月了。” 明帝膝下子嗣并不多,此时颇为欣喜,“玉窈,你就今后别出来走动,好生在沅莹阁调养着身子,左右皇后也需要清静,不必日日过来请安。”转头吩咐惠嫔,“你等会陪着玉窈先回去,平日缺什么只管跟皇后说……”略微沉吟片刻,“皇后最近不适,需要毫升静养着,还是跟敬妃说罢。” 敬妃领头出来恭喜完,复笑道:“这可是延绵子嗣的大事情,趁着皇上回来正好庆贺一番,也顺带着请皇后娘娘出来散散心。这后宫里头也好几年没添小人儿,如今也就等着宸妃妹妹和徐婕妤你们了。” 慕毓芫不去看众妃的锋芒目光,微微笑道:“皇上平日常说敬妃姐姐贞静淑良,又说寅祺生的比别的皇子聪慧,不论生养自然都是经验颇丰的。如今皇后娘娘病中身体不适,本宫同其余姐妹也不懂得生养孩子,此次既然徐婕妤的身孕,不如就交给敬妃姐姐照料罢。” 明帝还未说话,皇后已经先微笑道:“正是如此,惠嫔虽然老成却是没养育过孩子的,只怕许多事情都不懂得。”费力的坐起身子,又朝明帝说道:“如今我也不能时常走动,就让宸妃妹妹过来陪着说说话。照看徐婕妤身孕的事责任重大,还是交给敬妃料理好些,不知皇上觉得如何?” 明帝颔首道:“正是,宸妃还太年轻。敬妃的确更为妥当,回去辛苦一些,以后朕自有赏赐。”帝后二人都如此说,敬妃于情于理也不能推托,只好含笑上前应承。 宫妃有孕固然是喜事,此时徐婕妤却不敢多做骄矜,盈盈裣衽道:“皇后娘娘禁不起吵闹,皇上和宸妃娘娘也是疲乏着,臣妾先且退下。”她既如此说,其余嫔妃也就识相的跟着告退了。 走出映绿堂,惠嫔半是埋怨的问道:“妹妹,你怎么都不先告诉我一声?我们姐妹总算也盼道这一天,回去要给送子娘娘多烧烧香才是。”嘴里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眉目间尽是掩饰不住的喜气。 徐婕妤朝着泛秀宫方向斜睨一眼,“这六宫里的娘娘们,只怕都以为是泛秀宫的那位会抢在前面,她们再想不到会先轮到我,只是这明里背里又有多少人忌恨?等着皇上会来再禀明消息,你我也好放心些,再说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我又如何敢违背?” 小太监们推上青云点漆鹿头车,惠嫔同巧莲扶着徐婕妤先上去,回头看着身后的芸香觉得十分不称意,因此烦道:“你倒后面跟着去,让巧莲扶着本宫上车就是,碍手碍脚的!” 徐婕妤在车内用绢子拭着嘴角,曼声道:“姐姐你就是这么固执,不过是个丫头也值得这么牵肠挂肚的。依我看芸香就挺好,模样生的机灵又没做出那等丢人的事,你怎么就看她不上眼呢?”末了一笑,宽慰惠嫔道:“如今我有了身孕,只要好好养着生下皇子来,你我也就算熬出头了。不论怎么说,姐姐你也是这个孩子的半个娘亲,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惠嫔果真欢喜起来,高兴道:“回去就做衣衫去,春秋夏冬四季都不会落下,只是好些年都有没动过针线,倒是有些荒废了。现在天气还是这么热,车里别把你闷着,咱们还是回宫慢慢说。” 徐婕妤略弯嘴角抿出一抹笑意,隔着帘子对巧莲说道:“回宫!”自己长长的舒展一番,十分惬意的合上眼帘,车子在平坦的宽石宫道上行进,震的云鬓间的双枝金簪花微微颤动起来。 慕毓芫在内殿陪着皇后说话,一直到用过晚膳才辞。夜色中的帝王之城显出无限落寞,周遭雕栏轩台都模糊起来,遥远夜空中闪烁着数点繁星,半弯皎洁明月里头隐约有些杂色,仿佛是广寒宫桂花古树的枝杈错乱。或许嫦娥仙子早已心生悔意,正怀抱玉兔在于桂花树下,述说着遥遥无期的寂寥。 泼天月华倾泻下来,淡青色光晕勾勒出慕毓芫柔和轮廓,清风徐徐无声,身上淡霜纱衣便如烟盈动起来。双痕捧着披风站立良久,小声请示道:“娘娘,庭院里夜露深重容易伤身,还是回殿早点安寝罢。” “没事,只是想透透气。” 双痕低头系着披风,轻声叹道:“皇后娘娘如今身子不适,也不能常去下棋,若是昭陵郡主在宫里,也好陪娘娘说解解闷。” “昭陵郡主?”慕毓芫想到那如水澄澈的双眸,微笑摇头道:“她若真的来到这元徵城,此生就再也不能出去,还是留在庆都自由自在的好。”伸手理了理披风,又问,“怎么一直站在这儿,是不是有话要说?” 双痕犹豫半天,才小声说道:“听说,听说皇上今夜已经宿在沅莹阁。娘娘,咱们不必……” “唔?沅莹阁?” 对于帝王来说,子嗣远远要比其他更重要。他是皇帝,有后宫佳丽三千人,还有鹣鲽情深的皇后,自己的身份不该有那些费神之想。如今再次进宫,早就应该斩断所有情感,今后只要做好妃子份内事便好。先前因皇帝的话为难,此刻想来倒是多余,慕毓芫顿觉轻松许多,不由畅快一笑。 双痕目光疑惑,问道:“娘娘,想到什么开心的事?” 慕毓芫淡淡笑道:“没什么,回去睡罢。” 床帏双层纱帐上缀着零星的小珠,夜间发出微弱荧光,不明亮但特别柔和,那散碎的光经过银线连成一片,好似夜间浩瀚的星空。辗转昏睡几回,慕毓芫觉得身子轻飘飘起来,有点不知身在何处。有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轻唤,“芫芫,芫芫……”不可置信的睁开双眼,欣喜之余哽咽道:“晔儿,真的是你?” “芫芫,你怎么哭了?”光帝急忙掏出丝绢来,朝下皱眉道:“你们怎么惹得皇后生气,留着你们还有什么用?都给朕拖下去狠狠的打!”整个屋子一片求饶之声,皆哀求着皇后娘娘宽恕。 光帝温柔一笑,柔声问道:“芫芫,你来处罚他们。” “晔儿……”慕毓芫恍惚觉得是从前的样子,他总爱吓唬身边的奴才,然后等着自己开恩放情,六宫之人皆知。 门口又走进一名素蓝宫装女子,慕毓芫认出那女子来,上前去拉她,“陈才人,本宫去抱佑芊出来见你。”见双痕站着不动,问道:“怎么还不去?快把佑芊抱出来,见见她的娘亲。” 双痕有些为难,迟疑道:“娘娘,佑芊如今住在懿慈宫里。” “宸妃娘娘,你以为自己是大燕朝的同晖皇后?”陈才人冷冷一笑,又抱住光帝的腿哭道:“皇上,她已经是宸妃了。她辜负皇上的真心,皇上不必再对她好,赶紧跟臣妾离开这里……” “同晖……,与日同晖……”光帝不肯挪动脚步,喃喃道:“芫芫,你说过喜欢这个徽号的。你是朕的同晖皇后,对不对?” 慕毓芫伸手拉住他,泣道:“晔儿,我……” 一阵“轰隆隆”的阵阵雷鸣,窗纱上响起倾盆大雨的打击声音,窗外树木投影摇晃猛烈,周遭情景突变。不知何时,光帝独自坐在蝠纹梨花木椅上,明黄色九龙长袍柔软堆曳,满目欢喜笑道:“芫芫,快过来坐这儿……” “晔儿!晔儿… …,我们走吧。”慕毓芫猛然有些混乱起来,只是莫名的害怕,想要上前去拉光帝离开,脚上却灌铅似的。 “不去,那儿也不去……”光帝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巨响,高高的房梁径直掉下来一根巨木,不偏不倚正正朝二人坠落! “晔儿!!”伴随着慕毓芫的惊呼,光帝已扑在她的身上,残碎的木刺凌乱四错扎进身体,眼前红艳艳的一片触目惊心,惶急嘶声喊道:“快来人,救救皇上!!”但是整座大殿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中,重重帷幕诡异摇曳,四周空空如也,双痕等人早已经不知去向。 外面透着火红如血的亮光,热辣辣的温度迅速将四周包围,浓烟漫漫透进来呛得人几乎不能呼吸。慕毓芫触摸到光帝冰凉的身体,双手一阵阵发颤,喉咙间却似被什么堵塞般,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四丫头……” 慕毓芫闻声错愕的抬头,踉跄扑了过去,“爹爹……” 豫国公怜惜抚着她的头,叹道:“你自小不曾受到半分委屈,只是这个孩子是皇上唯一的皇子,你再难熬也要替他生养下来。” “孩子?”慕毓芫不由自主地抚向肚子,是让人安心的结实触感,意识越发混乱无序起来,诺诺道:“孩子……,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下意识的四下寻找光帝,却已经瞬间不知所踪,“爹爹,晔儿呢?晔儿去哪里了……” “皇上,已经驾崩了……” 慕毓芫只觉眼前一黑,失重向后倒下,睁眼时已躺在从前的床上,脖颈间是强力压勒过后的疼痛,双痕惊喜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过来了!” 慕毓藻站在门口,躬身道:“……微臣必定照顾好妹妹,等她醒来,再去答谢王爷的救命之恩……”背朝屋内的青年男子身形修长,墨青色华服的随风翩迁,转身领着人离开。 慕毓芫努力回忆那人是谁,头颅却好似炸开似的阵阵痛裂,丫鬟送在面前一碗浓黑如墨的汤药,青花碎纹的瓷碗还带着余温。双痕跪在旁边,轻声劝道:“小姐,小姐把药喝下去就好了。小姐,小姐……” “……小姐,小姐你醒醒……”耳畔依旧是双痕的身音,慕毓芫只觉浑身汗水粘湿难耐,醒来却分明躺在椒香殿中。不甘心的摸向自己的肚子,平坦如常,只是方才的梦那么的真实,一时之间不能回转。 吴连贵闻声带着众人赶进来,询问道:“娘娘,到底怎么了?” 慕毓芫怔怔看着一处,只是不说话。 “不知道,娘娘像是被梦魇住了。”双痕很是着急,吩咐人去太医院请人,又让人预备糙米珍珠定神汤,偌大的泛秀宫顿时灯火通明忙碌起来。 26、第二十六章 爱别离 昨夜泛秀宫上上下下喧哗,也不知道谁眼尖脚快去告知明帝,竟劳动的御驾半夜从沅莹阁赶过来,一直守到今晨上早朝才走。底下不少人都有些沾沾自喜,互相赞叹皇上对宸妃娘娘恩宠极致,似乎做奴才也比别人多出几分风光。慕毓芫知道后却似不喜,依旧还是赏了下面的人银两,暗里让吴连贵仔细挑人,那些虚浮按捺不住的,都派些不起眼的差事。 晨风蕴着几许清凉兜卷过来,八宝鎏金青鸾车内层层宫缎垂坠,随着车行清风泛出轻微的波澜盈动,几缕丝带无骨的拖曳下来。双痕低头替束着虹影茜纱披风,一面整理着,一面说道:“皇上临走还吩咐过,让娘娘好生休养着。娘娘非要去懿慈宫也成,只是去会就早些回宫,不然又该让人四处找寻了。” “佑芊,今年该五岁了吧?”慕毓芫有些怅然若失,轻叹道:“隔开一两年,多半怕是不认得本宫了。” 早在光帝为太子时,侍妾陈氏诞下一女,后因身份卑微,光帝践祚后也仅仅封为才人。按照燕朝后宫制度,嫔位以下均无抚养子女的资格,皇长女佑芊因便交由同晖皇后抚育,因此与皇后反而更加亲近。等到明帝登基,皇长女佑芊以四岁幼龄,被破格册封为溟翎公主,其时生母陈氏早已亡故,因而便转由孝和太后抚养。 双痕也有几分默然,贴着车帘朝外道:“起驾,懿慈宫!”小太监得令一声吆喝,软鞭轻抽马臀,车角宫缎下摆坠的金铃铛“铃铃”作响,青鸾车便在晨光的映射下缓缓沿着宫道远去。 懿慈宫的后门寥落冷清,零星几个职位底下的宫人闲散角落,廊下绿肥红瘦却格外精神惹人喜爱,这里的一草一木,对于主仆二人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双痕吩咐廊上的小太监道:“进去通禀一声,泛秀宫的宸妃娘娘来给太后请安。”话音未落,顶头一个孩子从嘉禾堂侧门冲出来,一时不防便撞在慕毓芫怀里。 旁边的奶娘赶紧把孩子抱开,小心翼翼赔罪道:“奴婢没有看好溟翎公主,还请娘娘看在公主年幼,不要怪罪。” 溟翎公主粉雕玉琢的小脸满含稚气,大眼睛扑闪明亮,咬着嘴唇看了半日,扑过来嚷道:“母后,母后……” 慕毓芫心内一触,微笑得几乎掉下泪来,“小芊你看,这是什么?你最爱吃桂花松子糖,喜不喜欢?”溟翎公主翻开素白的皱皮纸,松子糖在阳光下泛着黄澄澄之色,浓浓糖香甜丝丝的沁人,轻手拈了一颗放进嘴里。 “母后,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丢下小芊……,母后……”一颗糖未吃完,溟翎公主却已哭起来,似怕她再走掉,只紧紧抓着衣襟不肯松手。 慕毓芫用力圈住怀中幼小的身子,双手不自控的颤抖不停,疼痛清晰蔓延开来,哽咽道:“小芊不哭,小芊不哭……”只是脸上的液体好似流不完,一颗一颗,沿着脸颊滚烫坠落于地。 “奶娘,把公主抱下去!”太后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神色甚是冷淡,“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宸妃你进来,哀家有话要说。”溟翎公主大哭着不肯松手,慕毓芫小心抽出她的手,起身跟着太后走进大殿。 “太后,小芊她……” “公主跟着哀家很好,不必多问。”太后冷漠截断,又道:“况且,这也不是宸妃你该关心的事,若是喜欢孩子,就该回去好生养着身体。将来替皇上生的一儿半女,也是一件大喜事!” 慕毓芫张了张嘴,轻声道:“母后……” 太后转身往博山炉撒了把香屑,静声说道:“哀家平时都要理佛,最不爱有人在身边叨扰,今后不必再过来请安。” 慕毓芫低头看那地上的影子,太后的手向前抬了一下,又蜷回心口,是难以捕捉到的不舍姿势,心底又燃起温情的火焰,“太后,儿臣……” “宸妃无礼!”一盏清茶毫无预兆的兜面泼来,慕毓芫脸上茶水嘀嗒,面颊上的发丝跟着合成湿漉漉的条缕,太后放下茶盏冷声道:“还不赶快退下去,难道定要惹得哀家动气?” “哎哟,宸妃娘娘!!”王伏顺从外面冲进来,掏出手绢擦拭道:“这……,这是从何说起呢?宸妃娘娘,赶紧回去换身衣服罢。若是着凉生病什么的,皇上又该要动气责怪,奴才们也担待不起。”扬声唤双痕进来收拾,又朝太后躬身道:“奴才王伏顺,给太后请安。” 太后冷冷看了他一眼,“王总管不在皇上身边服侍,跑到懿慈宫坐什么?莫非是皇上得了好东西,又要孝敬哀家,遣你王总管跑一趟。” “老奴给太后送佛珠过来,听说宸妃娘娘来懿慈宫请安,顺道过来看看。”见太后看回头,王伏顺“嘿嘿”干笑两声,“老奴方才出来的急,那几个送东西的小猴子怎么还没过来?等送宸妃娘娘回去,就去催一催。” 双痕大致收拾妥当,慕毓芫面上神情已经恢复平静,朝太后深深一福,“儿臣不打扰太后礼佛,这就告退。”转身缓步走出几步,“王总管还不走么?跟本宫一起去见皇上罢。” 八月的天气微微转凉,转眼已到中秋节。庭院中的几树金桂开的正浓,香气透着甜意从树枝高处兜拢下来,双痕领着几个小宫女在树下收集桂花,待到洗净之后用来酿造花蜜。慕毓芫歪在横长的贵妃香榻上,隐约听得前堂有人说话,仰面对紫汀说道:“你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紫汀刚走进殿门,就听喜道:“啊呀,是云少爷!” 迎面而来的少年正是云琅,慕毓芫起身下了贵妃榻,“你怎么到这后头来了?有什么事,让你嫂子进来说就是。” 云琅一笑,从腰间取下金牌递过去,“这是皇上特赐的通行金牌,许我自由出入泛秀宫看望姐姐。不过眼下,也是没什么机会用得上了。” “为何?”慕毓芫将金牌交还与他,问道:“庆都之事不是已经了解,难道皇上又有差事派给你?” 云琅一撂衣袍边角,坐下笑道:“皇上特有恩旨,准我去定州看看大哥,说是不必急着回来,可把我高兴坏了。 慕毓芫问道:“单是你去?还有人跟着去?” 云琅眼神甚是明亮,神情喜悦,“嗯,还有郭宇亮。皇上说我们都还年轻,老是呆在宫里头也难成大事,不如到前线历练些时日。” 青州、定州乃燕国与霍连国交接之地,历来都有数十万重兵驻守,自景帝以来便由兵马大将军云肃仪统领,相隔最近的定州由豫国公镇守,豫国公逝世后便由其长子慕毓泰继承将位。云肃仪不光是治军有方,更能同将士们同甘共苦,在军中颇有威名,霍连军屡犯却无功而返。朝内的国泰民歌舞升平,皆因青州、定州边军坚如铁桶,长年镇守边境之故。 “姐姐,这可是难得的大好机会。”云琅神色颇为激动,目光坚定如钉,“吃多少苦也无所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好了,看你高兴的。”慕毓芫伸手替他掸了掸衣襟,金桂花瓣顺势落下,“你此去定先跟着舅舅和大哥,凡事多听听他们的,不要自己恣意妄为独来。另外,还要记住几件事,姐姐才放心的下。” “嗯,姐姐你说。” “第一,皇上之命一定要放在首位,且不可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念;第二,若是舅舅和哥哥犯下差错,你要第一个回禀皇上,王法面前不可枉顾私情;第三,不可与底下将士过于亲密,为将者能御军善战即可。至于人心这种东西,只有皇上才能有,明白吗?” 云琅听她漫漫说完,郑重应道:“嗯,姐姐的话我记下。等赶到那边,还有舅舅和大哥照拂着,姐姐就放心吧。” 慕毓芫仰头看着金桂树上,回转笑道:“行军打仗之事我也不懂,只是嘱咐你些不大留意的地方,总之你自己清楚就好。走罢,先进去吃点东西。” 宫人们已布置得差不多,双痕正在里面招呼众人,迎上来笑道:“已预备好云少爷爱喝的竹叶青,还是前年埋在树下的,刚去出来呢。” 云琅笑道:“多谢。” 慕毓芫于梨花木椅中坐下,底下小宫女捧上新茶来,接过笑道:“你们俩别在那儿客套个没完,都快过来入席再说。今天也没有外人,紫汀和香陶也过来陪坐,一大桌子的酒菜,两个人吃着也是无趣。” “既然人少无趣,那朕就进来赶个巧。”门外人影斜长投射进来,明帝说笑之间已进来,身后跟着一袭赭色华服的海陵王。 云琅迎上去笑道:“敏玺,看来没时间去西林狩猎了。” 明帝接过慕毓芫亲自奉上来的茶,且细细饮了口,“你们不必惋惜,等到云琅此次归来,朕让你们玩个够如何?原想让海陵王跟着出去,只是怕太后担心,留在京城里也能替朕分担点,将来自有机会聚在一处。” “皇兄,总是拿我当小孩子。”海陵王带着些赌气,坐下道:“既然郭宇亮也去,我身手纵使不如他们,也不会连累谁,为何单留下我一人在京?” “看看,又来了。”明帝斜倚着椅子,笑道:“今天若是不带你来,只怕往后更要缠着朕抱怨。好了,咱们且饮酒说话,只当是给云琅送行。” 慕毓芫问道:“听皇上的话,云琅很快就要出行么?” “早去早回也好,正好京中空闲无事。”明帝的目光看过来,微微笑道:“边境的苦朕也是知道的,等到时局平静些,就让你兄长回来休养两年。” “是,谢皇上关怀。”底下的热菜已经挨次送上来,慕毓芫起身给明帝斟酒,回头看到海陵王,微笑道:“后宫女子不便出去送别,有劳海陵王替送一下云琅,此杯算是敬谢之酒。”说完,先自饮一杯。 海陵王忙站起来,举酒道:“皇嫂不必多礼,云琅是本王结拜的好兄弟,这些事情原属份内之事。”云琅也端酒站起来,二人皆是一饮而尽。 “都坐下来吃菜,等会热菜都变凉菜了。”明帝正在打趣三人,王伏顺也跟着陪笑凑热闹,却听外面小太监通传道:“乐楹公主驾到!” 海陵王冲云琅一笑,“一定是来看你的,再不会错。” 慕毓芫见云琅面上淡淡,于是微笑道:“敏玺最爱开玩笑,公主常进来玩,哪里先知道云琅在这里。”说完侧身吩咐双痕,“快去,请公主进来说话。” 27、第二十七章 浮水秋日凉 中秋之日按例要全天庆祝,晚上满月之时赏月是重头戏,白间却也不可荒废,皇后召命各宫嫔妃出来游玩,今年盛会设在风光明媚的太液池边。此时太液池心的莲花早已结成莲蓬,几叶轻舟上俏立着数名采莲女,素衣翩翩,既采摘莲蓬又清理期间枯黄的残叶,采得兴起互相泼起水来,一串串女子娇笑之声便顺风传上岸来。 皇后半倚在池边的长榻上,似乎对采莲女颇有兴趣,手指拨弄着侧旁小几上的美人花觚,花瓣上的新鲜水珠便跟着震落下来。径直看了良久,才叹道:“到底还是年轻天真的好,认真说起来,本宫都不记得何时这样笑过了。” 宽阔水面最易生风,清凉的水气裹着女子的脂粉香气袭来,慕毓芫将莹雪软罗绢覆在自己面上,既挡风又可以过滤一下混杂香味,侧首微笑道:“姐姐年纪轻轻也做这样的感叹,要是再过上十来年,你我又该如何见人呢?” “再过十年?”皇后的语气里不无凄凉,“妹妹自然是有这十年,二十年,可是本宫就只怕未必了。” 皇后不是轻易伤风悲秋之人,慕毓芫听她话里有话,不禁直起身来,见诸妃皆在远处嬉戏游玩,因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听皇上说,近些时日不是好转许多,眼下就要入冬,更应该多加保养才是。” 皇后轻轻摇头,微阖双目道:“家里商量过,准备把佩柔送进宫来。” 慕毓芫心中一惊,恍然明白皇后为何如此哀凉,想必朱家的人已开始担心,不惜再把幼女也送进宫来,难道是以备不测么? 四周静得只闻丝丝水风之声,皇后朝四面的嫔妃环视一圈,“各宫的娘娘们,哪个不是女子中的翘楚?若是配得寻常人家,也不知道成全多少美满姻缘,可是却偏偏要挤到一块,三千佳丽都去奢望那一份情爱,何等辛苦?佩柔今年不过才十三岁,原打算等她长大谋一门好亲事,谁知道还是要步我的后尘。” 慕毓芫朝水波潋滟的湖面望去,淡淡说道:“朱门大户的女子,生来就比别人享受多些荣宠,长大后自然是要替家里分担的,姐姐何苦做这般感叹?况且……”远远的见惠嫔等人搀扶着徐婕妤,正在四处观花,三个月身孕几乎看不出身子,如此谨慎隆重显得格外可笑。 皇后也瞧了两眼,摇了摇头,“也弄得太过仔细,好在如今人还不多,不然指不定生出什么是非。不过,明年春天就要选秀,又是皇上登基后的头一次,想来不知道该如何热闹呢。” “皇后嫂嫂,宸妃嫂嫂!!”乐楹公主冷不防从侧面花堆跳出来,脸上颇为得意,笑嘻嘻道:“哈哈,吓着了吧!你们躲在这里也不管我,那边正在射鸭呢?我们一起过去玩会,哼,一定要射到最大的那只!” 皇后和慕毓芫相视一笑,都是微微摇头。 乐楹公主正在拉扯,却见明帝领着人踱步过来,上前笑道:“敏珊四处寻你们,朕被她吵得不安生,原来你们在这儿说贴心话呢。” 皇后顺着他的话笑道:“我们打小就是如此,皇上也眼红不得。” “是是,都过去射鸭吧。”明帝朗声笑起来,上前扶起皇后,慕毓芫在另一侧搀扶着,皇后笑道:“哪里这么弱不禁风?可受不起你们二人服侍。”慕毓芫见她并不是客套话,便松手落后两步,回头招呼宫人收拾好随身东西。 宫中女子时间最是空闲,每逢节日都有名目繁多的游戏凑趣,闺阁女儿的游戏多半斯文细致,比如簸钱、藏钩、投壶等等,其中最为热闹的还要数射鸭。所谓射鸭,并不是真的射猎鸭子,而是将木制的鸭子放在水面上漂浮,所用之箭精致小巧,也是怕女子力薄不能撑弓之故。射鸭者先将箭头沾上彩漆,因鸭身是用雪白的荨木做成,所以只要射中便会映上彩色的一点,彩漆五颜六色,若是被人多射中几次,那木鸭便会变得花花绿绿分外滑稽。 九尺长的特制沉木雕花长桌黑黝黝发亮,上面放着众人平素爱吃之物,帝后二人自然居于正首,此时熹妃仍在禁足,嫔妃当中就以慕毓芫和敬妃二人最高,不过最为风光得意地自然还是要数徐婕妤。乐楹公主自然是坐不住,早撇了众人自己跑去玩耍,明帝见徐婕妤面带慵懒,于是说道:“玉窈你有身孕就自在些坐着,不必端端正正得直着腰板,免得劳累伤身。”徐婕妤娇怯怯答应下,众嫔妃都不免含了几丝酸意,面上笑容便不那么自然。 敬妃坐在明帝侧首,秋香色的寻常宫装只得七成新,妆容钗环也并不显眼,嘴角始终保持的微笑更显出娴静。默默饮了半日茶,待众人说笑落出空隙才笑道:“听说上次去庆都的时候,宸妃妹妹和昭陵郡主竟然被山贼劫持,最后还是妹妹力杀群敌才得幸逃脱。皇上莫笑臣妾见识浅薄,这等故事从前只在书上看过,听着实在骇人,因此不敢十分相信呢。” 明帝环顾嫔妃一圈,笑道:“当日情形朕也没有亲见,不过事后一数,竟然有二十四具尸身,收拾了四、五车呢。” 慕毓芫见众嫔妃一脸骇色,只好微笑解释道:“哪有这样的事?这是皇上跟姐妹们说笑,当不得真。” 惠嫔甚是胆小,小声说道:“那些山贼,是不是都粗眉铜眼满脸胡子,手持着尺长的大刀?啧啧,真是想起来都怕人。宸妃娘娘你这么娇弱,那些人真的是你杀的?” “你们喜欢听故事,晚上就点几出热戏罢。”皇后朝众嫔妃一笑,侧身对文绣低声吩咐几句,又道:“文绣去取戏文本过来,爱看什么只管点,等会传话下去,让梨香苑的人好生准备着。”众人见帝后二人兴致不错,都热热闹闹奉承起来。 敬妃捡了几块小点心递给徐婕妤,对她笑道:“妹妹如今是头一胎,多活动一些也好,将来孩子也是活泼可人的。射鸭是最有趣的,妹妹要不要玩上一玩?” 徐婕妤慵懒的直起身子,反手放在腰间揉得片刻,长声叹道:“唉,嫔妾近些日子总是不爱动弹,太医说我气血不足,需要静坐养身呢。”她原就生的娇小甜美,此刻柔弱无力之态更添生动,众嫔妃脸色便更不好了。 敬妃似浑不在意,又对慕毓芫笑道:“不过今天有妹妹在这里,我们也不好意思出来献丑。头一轮让宸妃妹妹给大家开开眼,虽说吉鸭虽比不得真人,姐妹们只看箭法也是欢喜的。” “宸妃嫂嫂!”乐楹公主在不远处扬声,挥着小弓嚷道:“你快过来呀,等会起风就刮远了。哎呀,那只最大的吹走了。”也不知是风力太大,还是箭法不准,手里一通乱箭飞出去竟都没有射中,气得在草地上直跺脚。 明帝遥望了一眼,冲慕毓芫笑道:“你过去射几只,只当是哄着敏珊玩,实在喧哗的不行。等会射得鸭王,朕同大家与你庆贺。”底下的小宫女捧上弓箭来,慕毓芫推托不得,只好随手挑了张弓。明帝搀扶着皇后跟过去,众嫔妃也纷纷起身来到湖边,皇后又特意吩咐宫人,给徐婕妤搬了一张椅子。 日头渐渐升高,满天的明亮阳光喷洒下来,碧波粼粼的湖面上好似宝石碎片铺得到处都是,金黄星点折射出轻微刺眼光芒。雪白荨木鸭漂浮在水面之上,一摇一摆随着轻波起伏着,为求喜人做的特别肥胖,摇摇晃晃显得笨拙不堪,岸上众嫔妃看着有趣不禁都笑起来。 乐楹公主在边上急道:“快呀,快呀,鸭王已经吹到那边去了!”说着又回头瞪着澄澈的天空,恨不得把那风给吓唬回去,嘴里抱怨道:“早不刮风,晚不刮风,偏偏这个时候刮风。” “既然要射鸭王就用红漆,这样中了才够喜庆。”敬妃笑着走过来,“本宫替妹妹沾好几支,等会若是射中,也算得上是一份功劳。” “有劳姐姐费心。”慕毓芫微微一笑,搭箭上弓。 众人说笑着欣赏着湖面风光,等慕毓芫将最远处的鸭王射中,突然后面发出一声惊呼,“不好,狸子打翻彩漆桶了!”一个素白如电的小东西窜进人群,正是慕毓芫养的那只雪狸,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没头没脑的四处冲撞,众嫔妃和宫人都连忙往后闪避不及。 徐婕妤吓得离了椅子,混乱之中被撞得起身,那湖边原有些轻微斜坡,衣裙累赘又绊了两下,不由往前扑了几步。眼见就要滚落到湖中,不由尖声惊呼道:“啊呀,救命啊!!” 此时唯慕毓芫一人站在湖边,回头惊见变故,顺势将徐婕妤往后面一推,自己却受力不住连滑数步,竟“扑通”一声掉入湖中!岸上顿时乱作一团,皇后惊呼道:“快来人,宸妃她不会水!” 湖水渐深渐绿,空中阳光稀薄渗透下来,幽暗水纹交深浅不一,交错成一幅美妙迷离的画面。慕毓芫在水里乱抓一气,胸中早已呛进许多湖水,越咳灌得越多,却是什么也抓不住!混乱中听得岸上有人惊呼,又是“扑通”一声,接着是“咕嘟咕嘟”嘈杂水声,仿佛有人跟着跳了下来。 慌乱混沌之中,慕毓芫感到有力的双臂环住自己,可是胸中越来越窒息,身子越来越无力,意识也渐渐开始迷乱起来。有柔软的唇覆盖上来,如甘露般的湿润气体送入口中,求生的本能控制意识,长吻漫漫无限…… “宓儿,宓儿……”耳畔有焦急的声音在呼唤,慕毓芫连声的嗽起来,震得睁开眼睛,殿内俨然围满一屋子人。 明帝坐在床边,发丝犹残留着些许湿润,急切问道:“宓儿,现在还有没有哪里不适?来,朕扶你起来,先把水都咳出来才行。”王伏顺捧着清水上来,双痕端着个鱼形白玉水盂,慕毓芫咳了几口,又漱了漱,方才渐渐好些。 “皇上----”慕毓芫抚着胸口,稍微缓息片刻,“臣妾已经没事,皇上还是去看看徐婕妤,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方才那么乱,也不知有没有摔到哪里?” “宓儿,你怎么这么傻?”明帝的目光丝毫不动,定定看着慕毓芫,“徐婕妤方才只是受到惊吓,太医已经诊治过了。你半点也不顾惜自己,若是有个什么……” 眼见嫔妃们脸色越来越不自在,慕毓芫忙道:“皇上,臣妾现在不是没事么?皇上还是先送徐婕妤回宫,臣妾需要歇息一会,姐妹们都各自回去罢。” 明帝还要说话,却被慕毓芫目光所止,只好说道:“好罢。你且好生休息着,朕晚点再过来看你。”明帝又嘱咐了双痕几句,又让慕毓芫躺着别下地,方才领着衣裙莺莺燕燕出殿。 到了晚间,夜风已然有些清冷。偶尔几片青黄斑驳的叶子坠落下来,更是平添几分萧瑟的秋意,双痕捧着月蓝藻纹绣裙出来,“娘娘,该预备晚妆了。中秋赏月,也是一年里头的盛宴。不过皇上已经传过话,若是不想去也使得,晚间宴席结束,便过来咱们椒香殿。” 慕毓芫漫不经心点点头,问道:“吴连贵还没回来?”双痕将绣裙放在床头,回身却见吴连贵从侧帘穿进来,赶忙领着屋内宫人出去。 “查的怎么样了?” “不出娘娘所料,那彩漆果然被人做了手脚。奴才取了东西去验,里头被人投了石菖蒲的粉。要说这东西原本也没什么要紧,只是那彩漆里头原配着细辛和龙齿等物,为的是让颜色更加鲜艳。不过石菖蒲和龙齿原就相克,混在一起便能生出蛸气来,若是嗅入便会比平时狂躁。雪狸嗅觉比人灵敏许多,体形又小,更受不起当时风送的效力,因此便发出狂性来。” “你说的倒是条条顺理,只是宫内娘娘们如何懂得这些?”慕毓芫站起身来,顺手将残茶泼掉,“莫说她们不懂药理和彩漆配料做法,单是对雪狸的习性如此熟悉就无从解释。况且回想起今日之事,越发觉得那位娘娘有些古怪,她是不多话的人,今日怎么格外熟络忙活?这里头必定有人串谋!” “娘娘莫非是疑惑桔梗?” “不是疑惑,一定是她!”慕毓芫轻声一笑,又道:“你还不知她的身份,若以为真的只是深山野丫头,那便错了。” 吴连贵大吃一惊,“那她是?” 慕毓芫接着说道:“当时就觉得她有些不妥,不论言谈举止,还是身上的气度,哪象个没见识的村野丫头?后来二哥去查清楚,果然隐着许多东西,你还记得皇上生母是怎么死的吧?” 当今天子明帝的生母冯氏,乃是先景帝之凌妃,也曾有过一段恩宠的时日,后来景帝迎娶了第二位皇后文氏,也就是如今的孝和太后。文皇后既年轻貌美,又兼言仪德功出众,加上脾性与景帝特别投缘,帝后二人恩爱亲密,不免渐渐把后宫其他嫔妃都冷落起来。然而凌妃也是心智出类拔萃的女子,当时的太后乃文皇后嫡亲姑姑,深知自己侄女在后宫谋略上不如凌妃,景帝驾崩之后便赐药于凌妃,对外宣称凌妃因与皇帝情谊深重,故而思念成疾,医药无治而亡,后追封其为孝献贵妃。 待到后来明帝登基,思量起生母的枉死悲愤交加,此时太皇太后早已经薨逝,连责问一声的机会亦没有。因此迁怒到当时赐药之人的身上,与之相关的太医、宫女、太监整整死了数百人,好几家有姻亲关系的官员也因此丢了官。群臣皆知明帝积压多年,竟无一人上前劝阻,成为延禧初年最大的宫闱秘案。 “那……,那桔梗是……”吴连贵恍然明白些什么,惊得说不出话。 慕毓芫却是平声静气,缓缓说道:“她便是当时太医院首座的幼女----薛灵儿。当时被牵连到的家族都纷纷入狱,除了妇孺和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全都被处以腰斩。薛灵儿当时年纪小,免死之后被收为官奴,后来被薛太医的旧友买走,再后来的事,不用查也大概知道了。” “难怪,难怪……”吴连贵喃喃自语道:“她自然通晓些医理,只怕背后还有人指点,才想得出这么诡异的法子来,只是怎么跟那位主子连在一起?” “眼下并没有几个位高权重的妃子,熹妃不成事,皇后面前不敢暴露身份,在我这边又拿捏不准,除了哪位还能找到谁呢?一个想借着为自己剪除异己,一个想让宫中大乱,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要不要,先处置掉桔梗?” “不必,她还兴不起什么风浪来,如今她们在明我们在暗,只派人盯紧抓实,留着她将来自然大有用处。” 慕毓芫的目光漫向窗外,神情有些复杂的交织错乱,语调渐凉至没有温度,凝声道:“她们这样千般算计,即便今日之事是冲着徐婕妤而去,他日也必定会引到本宫身上,岂能容得她们恣意?” 殿外隐约有人说话,像是王伏顺的声音,“皇上派老奴来传话,中秋赏月之宴酉时即开,不知道娘娘收拾妥当没有?皇上还说了,娘娘上午受惊吓不轻,若是不去就跟老奴说一声,回头把宴席上的菜都赐过来。” 慕毓芫对外扬声道:“双痕,让王公公进来,你跟紫汀来帮着装束一下。”回头朝吴连贵递了个眼色,自己走到梨花妆台前坐下。 王伏顺身猫腰无声走进来,手里捧着八珍黑木的方托盘,内中铺着一层黄缎,黄缎之上躺着柔滑无痕的溶白锦衾,只用细密的纱线绣出异域的纹样。走的近了,递到慕毓芫跟前笑道:“宸妃娘娘,外头已经起风了。秋寒之风最易入骨伤身,皇上让老奴拿来这件蚕丝洋莲缎披来,乃是外邦进贡之物,整个大燕国也只此一件呐。” 有清风悠然从门窗缝隙透进来,殿外树叶随风沙沙作响,不知不觉间秋意已经悄无声息的笼来,众人都不自觉地耸了耸身子。慕毓芫触摸那缎披时只觉犹如一汪温水,几乎从手中滑落下去,好在上面的纹样是用挑织的方法刺成,俨然浮凸出来,握在手里仿佛能感受到绣女的一针一线。待到洋莲缎披加身,及腰的长发盈光微动有如山泉水在流淌,雪色蚕丝更衬出青丝如墨、眉眼如画,宝光流转的盛颜下,隐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迫人微冷光芒! 28、第二十八章 破茧 今年的中秋之夜星空晴好,无边无际的夜幕深蓝得几近墨色,硕如银盘的圆月周围是满天璀璨闪烁的繁星,远近交错,颗颗晶莹剔亮,好似天宫仙女不慎跌落宝镜的光芒碎片。各宫嫔妃皆按座入席,前面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正表演着节目,依旧是花团锦簇的众人群舞,舞姬们个个抖身姿曼妙婀娜,配着背后悠扬清淡的丝竹之声,更是平添几分虚幻缥缈。 中秋的月年年都是这么圆,只是相并赏月的人各年不一,慕毓芫脑子里似有什么影像在稀薄清晰地浮现,生出几分萧然之意。席面上是热热闹闹的说笑,相熟的各宫嫔妃们各自聚在一起,有身份脸面的就簇拥在帝后身旁,眼前歌舞美则美矣,却也是陈年老调没几份新意,想必各宫娘娘也是应景而已。 “把这个木樨花茶给宸妃端过去,还有这冰镇蜜瓜片、什锦柳絮香糕,一样拣几块过去,都是些口味清淡的东西。”听到明帝的声音清晰传来,慕毓芫抬头正好撞上他的视线,不由自主想到上午水中的情景,或许是水光迷离的原因,总觉得来搭救自己的仿若是另外一个人。 那一刻,他是忘记一国之君的身份么? 不论如何,心里是不可能不触动的。或许,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复杂,或许是自己从前的记忆太深刻,只是今后的日子又该如何面对?心里有些隐藏的东西开始动摇,原本清晰的也开始复杂模糊,象是一团线被人绞得牵扯不清。 “芫妹妹,芫妹妹……”皇后唤了两声不见回答,于是侧身朝明帝说道:“宸妃是不是还有些不舒服?不如让她先回去歇息着,左右也只是大家热闹热闹,不用勉强撑着耗在这里。” 中秋之夜皇帝必须坐着应景,明帝也不想显得太过偏心,遂颔首回笑道:“佩缜你也经不起夜风长吹,索性你们俩都先回去歇息着,不是有许多贴心话要说么,正好合了你们的心意。” 眼光掠过盛装丽服的各宫妃子们,“朕在这里再看看歌舞、赏赏月,难为准备那么长时间,若是都回去,她们坐着也没什么意趣。” 皇后微微一笑,“皇上想的细致,臣妾这便回去。” 明帝正要再说几句,抬眼却见孙恪靖从远处急步走来,这于平时规矩不大合适,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不由悬心站起身来。 孙恪靖脸上带着几分焦急,近身贴耳回道:“皇上,青州送来八百里加急密报!!外臣都进不到后面来,也不知道是何紧急事情,末将不敢耽误只好冒犯了。” “嗯,知道了。”青州乃是明帝最为悬心的几件事之一,只对皇后点了点头,来不及与座下嫔妃知会,便同孙恪靖离了席。 传送军报之人正站在御案下面,一脸风尘仆仆,明帝亲自接过密件道:“嗯,一路辛苦了。”不待那人谢恩已迅速拆开信笺,一行行往下看去,连声赞道:“好,云琅果然不错好!很好!” “皇上,什么喜事?” “你看,你快看看!”明帝将信笺递给孙恪靖,在御案前走来走去踱步,指着信笺道:“朕真没想到,云琅他会这么快就带回好消息。可惜,此时夜深不能上朝,等到明日早朝,一定要好好宣贺一番!” 孙恪靖急忙信笺展开,大惊读道:“云琅……,率三千精兵深入梁军大营,敌军不防夜晚突袭,死伤惨重……,最后生擒梁军副帅!” 此事的确是件大喜事,但明帝的兴奋不在于此,此事若是云肃仪立功,只怕就欢喜不起来了。此云非彼云,皇帝急欲培养自己的军事将领巩固江山,此番让云琅去青州历练,本来目地就是为此。云琅既有青年将才之风,又是泛秀宫的宸妃娘娘之胞弟,再加上慕家在朝廷中的地位重量,不论身份背景都的确是不二人选。云大将军固然是他的嫡亲舅舅,但是云琅终究还是慕家的人。况且,经由皇帝一手提拔起来,也才更能让朝廷安心,于公于私都是件大喜事。 孙恪靖似乎猜到什么,却不动声色回道:“恭喜皇上,云少将年纪轻轻就能如此作为,实在是可造之材。等到多历练几年,将来必定是我朝精良之将。” “云琅还年轻,如今跟着云、慕两位将军多出战几次,等到能统领一军之时,朕自然会给他机会。”明帝话虽说得平淡,心情却还未完全平复,又吩咐道:“你去后面说一声,朕就不过去了。” 王伏顺忙道:“是,老奴马上去。” “等等!”明帝抬手止住他,略微沉吟片刻又道:“你再到凤鸾宫去,把宸妃娘娘请过来,朕一会到泰安殿去。” 泰安殿是皇帝平时休息之处,宽阔良深的大殿内亮如白昼,赤金光芒满室迷离闪动直欲逼人双目,迎着强烈的白光跪着一地的宫女太监,皆训练有素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卑微姿势。重重叠叠繁复的纱帐,垂了一层又一层,大殿内弥漫着上等的龙涎香幽暗的味道,极淡却又无处不在,让人有种如云如雾笼罩的缥缈感觉。 “宓儿,云琅真是让朕高兴。”明帝身着赤色繁纹刺金龙袍,细长明亮的双眼掩不住欢喜,上来握着慕毓芫的手笑道:“原想着只是让他去跟着历练下,有机会的时候上上战场,亏得朕还预备给他三五年的时间,不想这么快就送来惊喜。” 宝漆圆桌上放着一盏凸肚小口玉壶,未开酒盖已闻酒香,慕毓芫执壶斟了两盏,微微一笑,“为皇上效力,原是臣子份内的事。可惜云琅和郭宇亮他们不在,要不等明天召海陵王入宫,再叫上孙将军他们,你们也好畅饮一番。” “那是自然,可是朕哪里能等到明天?”明帝一饮而尽,笑道:“皇后呢,自然是不能饮这么酒,其他娘娘们也不懂得朕的高兴,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喝上几盅。” 慕毓芫心中自然替云琅高兴,加之上午的事,也不好太拂了皇帝的兴致,也是端酒饮尽,“那好,臣妾稍微陪几杯。”说着,反转杯口侧头一笑,“如何?” 明帝未饮先有几分醉意,畅快笑道:“朕早知道,你不象她们那么忸忸怩怩,可以陪朕痛快饮酒说话。今天你饮一杯朕便饮三杯,总不会让你吃亏就是,如何?” 两个字学得惟妙惟肖,慕毓芫不由嫣然一笑,“难道皇上还没喝够水?晚上还要用酒来弥补,早该把太液池都酿成酒才是。” 明帝怔怔看着她,轻声道:“宓儿,甚少见你这般笑呢。” “皇上,喝酒罢。” 殿外的人闻的里面阵阵欢笑声,情知明帝今夜不会再召幸其他宫妃,早有人去知会掖庭令,让派人通知各宫娘娘安寝。王伏顺却有些犯难,按照常例,中秋月圆之夜皇帝要宿在中宫皇后处,又是一件不讨好的差事。皇后性格宽和敦厚,倒不会让为难人,只是宸妃娘娘性格执拗,今夜不知又是如何结果。 “不能再喝……,头疼,疼的厉害。”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慕毓芫摇摇晃晃站起来要走,明帝握着新开的陈年旧酿,扯她道:“最后一壶,最后……,朕今天高兴,朕还有话要说……”他以三对一更是醉得厉害,一个踉跄踩到冗长拖曳的裙幅,二人站立不稳,一起“扑通”摔倒在地。 玉壶酒洒得满地都是,酒香混着龙涎香的味道让人神智眩晕,明帝贴在慕毓芫耳边喃喃道:“宓儿,你说朕有什么不好?朕……,朕到底有什么不好?父皇他为什么不喜欢朕?从小的时侯开始,不论朕如何努力的去做,他也看不到,他看不到!!他永远不会知道,朕是多么的想见他一面,那么只是训斥几句也好啊。不论什么时候,他的视线都不会注意到朕的身上,不论做的好还是坏,他都不闻不问……” “皇上……” 有滚烫的液体落下来,那温度几乎要把慕毓芫的脖子灼出空洞,明帝语调渐至有些淡薄悲伧,“朕到底哪点做的不好?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却只看的到一个!” 慕毓芫也难过起来,只道:“不要,再说以前的事……” 明帝却是恍若未闻,自顾自说下去,“朕再苦再累,也要把大燕的江山治理好,朕要让父皇他知道,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朕做的好,比所有的人都做得好……” “皇上……”慕毓芫只说得两个字,嘴唇已经被明帝封印住,那温度灼热滚烫融化掉心上的寒冰,嘴角有淡淡咸涩味道跟着漫进。忽然好似凌空踏风飞起,被明帝吃力的抱着站起身来,殿内铺着大红色的柔毯,脚步去无声无息,让人恍然置身在九天云雾之中。 御榻上挂着明黄挑花流苏,明帝胡乱挥挡之间,床头的束帐缠丝金钩被扯下,内中雪莹鲛纱无声滑下来,拖曳堆垒有如千堆雪。累赘华丽的宫裳被层层剥落,柔如羽毛的抚摸掠过慕毓芫的身体,深浅不一的吻使之浑身发烫,想要开口却又被吻住,那么用力的缠绵几乎快要不能呼吸。 明帝低低说着些含混不清的话,越来越缠绵悱恻,唇齿间纠缠无尽无边,待到松口之时呼得一口气,那吻却由耳垂脖颈渐渐往下。慕毓芫情不自禁漫出一声低语,好似火苗之上泼下新油,殿内华灯烧得通明,整个帷帐似乎都燃烧起来,戗金铜鼎内轻烟氤氲缭绕,泰安殿内一室皆春。 漫漫长夜过去,天明前的微光稀薄的透进来。慕毓芫朦胧之间苏醒,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殿外传来王伏顺小心翼翼的声音,“皇上,该上早朝了!”良久不听里面回音,又提高些声调补道:“皇上,该……” “退下,朕知道了。”明帝声音略有一丝不耐烦,殿外顿时安静下来,只闻他自行穿衣的摩挲声,想必王伏顺已吩咐过宫人,因此也没人进来服侍。 慕毓芫一动也不动,只想等着明帝早朝先行离去。谁知道,忽然有几丝头发触到鼻间,耐痒不禁,忍不住“阿嚏”一声。明帝慢慢转回身,低低声笑道:“呵,原来你也醒过来了。” 慕毓芫只觉脸上滚烫,心思混乱道:“皇上,赶紧上早朝去吧。” “这是做什么?”明帝俯身吻下来,在耳畔无限柔软呵气,“难道,还不许朕看自己的妃子么?莫非头疼,那就更要关心一下。” “皇上----”慕毓芫索性掀开薄被抬头,却还是不敢看皇帝的眼睛,“皇上别闹,免得耽误早朝的时辰。” “那好,你唤一声朕的名字。” 慕毓芫听他旧事重提,隐隐也有些好笑,只觉平时帝王威仪全无,倒似一个固执任性的孩子。心内情知皇帝不会就此离去,再闹下去反倒越发旖旎,只得轻声说道:“fd,去上早朝……” “好,让朕抱你下去。”明帝不容她反驳,用力一抱搂在胸前,裹得一袭纱堆宫装在身,无限欢喜笑道:“虽然声音小了些,朕却听得清楚。” 明帝双臂沉稳而有力,慕毓芫根本无法挣脱下来,穿过水晶珠帘往里走进,寝阁内的宫人垂头跪了一地。顶头撞见门口的王伏顺,惊慌失措道:“皇上!啊,娘娘……,老奴告退!”慕毓芫窘迫已极,只得将脸深深的埋在明帝衣襟里。 “宓儿,宓儿?”明帝连唤两声也不见回答,低头朝怀里坏笑道:“你这个样子好似舍不得下来,那就让朕一直抱着你罢。” 慕毓芫仰头看了一眼,看到他眼中的笑意又别过脸,“皇上说好的,莫非打算耍赖么?这么多人,还是放臣妾下来罢。” 明帝不再捉弄她,松手放开她微笑道:“朕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你先好好梳洗一下,等退早朝就去椒香殿找你,不准四处乱走。”回头吩咐王伏顺,“你今日不必跟朕去早朝,等会跟着泛秀宫的人送宸妃回去,然后再来回朕。” “是。”王伏顺低头一笑,恭送皇帝出去。 29、第二十九章 闲日碎花 秋意渐渐深了,树叶也开始坠落,半黄半绿铺得地上厚厚一层。这日天气回暖,慕正倚在榻上看书,隐约听得外头有人说话,遂扬声问道:“谁在外头?” “娘娘,沐华宫那边出了点岔子。”吴连贵猛地跑进来,倒把双痕吓了一跳,不待问又补道:“原先云曦阁的陆才人小产,如今敬妃娘娘正去风鸾宫请罪呢。” “嗯,小产?”慕毓芫放在手中书卷,淡淡问道:“怎么连怀孕都不曾听说,突然就小产了?” “陆才人的日子停了两月,便去回禀敬妃娘娘,太医诊脉后却说并不是有喜,只是腹中积着郁气,故而生出古怪症候。谁知只吃得一副汤药,陆才人就小产了。” 慕毓芫沉思不言,吴连贵忙吩咐小宫女退下,又近身问道:“娘娘,是不是在担心着什么?”双痕在边上自语道:“这位娘娘倒也糊涂,陆才人也是沐华宫的人,如今出这样的纰,就不担心皇上责备么?” “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头疼。”慕毓芫抚着额头揉了两下,“吴连贵,你去把俞幼安请过来诊脉。双痕去准备些上补药,嗯,就上次皇上赏的极品雪燕,你亲自给陆才人送去。” 双痕片刻回来,问道:“娘娘,哪儿不舒服?” “没事。”慕毓芫摇了摇头,轻声叹道:“敬妃不像是莽撞冲动的人,陆才人小产的又很奇怪,其中难保没有什么。只是一时想不出个眉目,有些头疼,让太医来瞧瞧脉也好,对外也可清净一些。” 双痕闻言点头,深以为然,“皇上今日时常留宿,别宫的娘娘们早不自在。虽说此事不与咱们相干,却怕背地里有小人生事,到底还是避开得好。” 慕毓芫淡笑道:“避不避得开,看着再说。” “娘娘想要躲开,自然是有办法的。”双痕往茶盏续了点茶,回头笑道:“不过认真说起来,后宫里最不自在的人,一定是徐婕妤!先时她侍奉圣驾最多,如今皇上不常去沅莹阁----” “她本就年轻,不用再说了。”慕毓芫抬手打断她,却听外面香陶禀道:“娘娘,文绣过来传话,正在门外等着。” “双痕,我身子不大舒服,你去请文绣进来。”慕毓芫顺手拔下步摇,散着头发躺在床上,只坐懒洋洋无力之态。 文绣进来一看,忙问:“娘娘,怎么不舒服?” 慕毓芫吩咐给她赐坐,倚在软枕上淡笑道:“没什么大碍,只是早起有些伤风,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休息一下就好。” 文绣面有迟疑之色,为难道:“这可真是不巧。” “怎么?有事尽管说。” “也没什么,原本----”文绣叹了口气,又道:“云曦阁的陆才人小产,敬妃娘娘自请克扣半年禄米,又说自己能力不济,请辞去照料徐婕妤身孕之职。皇后娘娘被她哭诉的心烦,所以请娘娘你过去一趟。” “是么?双痕----”慕毓芫挣扎坐起身来,招呼着双痕拿来外衫,又下榻趿上绣花鞋,扶着床沿道:“既然姐姐有事吩咐,那还是赶紧过去……”话未说完,却见吴连贵掀起帘子进来,回道:“娘娘,俞幼安请来了。” 文绣见状忙道:“娘娘身子不适,快躺下,一来二去受风更不好了。等我回去禀明皇后娘娘,拿别的主意,回头再过来说话。” “双痕,出去送送文绣。” 待众人出去,吴连贵忙问:“娘娘,可是病得重了?” “没事,让俞幼安偏殿坐坐回去罢。” 慕毓芫掀开锦被下床,将方才文绣的话说了一遍,看向沐华宫方向道:“她倒是会借机抽身,本宫若是过去,自然就要把烫手山芋扔过来了。如今流言不断,说徐婕妤对本宫有嫌隙,倘若真的接手此事,不知要生出多少乱子来。” 吴连贵忙道:“娘娘,不值得生气。” “知道,不用劝我。”慕毓芫拿起桌上小银剪走到盆景前,“咔嚓”一声,绞掉一处突兀出来的逆枝,“只要不碍事,且由得她去。” “娘娘,这件事----”吴连贵说了一半,却闻外面有响动,紧接着便是王伏顺高声传道:“皇上驾到!”于是连忙封嘴,赶着迎出去。 慕毓芫依旧躺回床上去,刚渥好被子,明帝便大步流星就走进来,“宓儿,朕听说你病了。怎么好端端的头疼起来,太医来瞧过没有?”说到此处有些动气,声调稍微提高,“那些庸医,竟然连个喜脉都看不准?朕的孩子,竟然白白给他们误掉,真不知留着他们有什么用?!” “太医也是无心之失,何尝不想把好喜脉?”慕毓芫略微想了想,劝道:“如今徐婕妤身怀有孕,若出人命反给宫里添戾气,倒不如撵出去省事。” “咦,你说的跟敬妃一样。”明帝神色略微惊讶,奇道:“若不是朕先见着敬妃,倒要以为你们商量好的呢。” 慕毓芫心里有事,有些微微出神。 “宓儿,怎么丢魂落魄的?”明帝眉目间很是担心,亲手掖了掖锦被,“方才太医怎么说?不如多传几个,免得一家之词又出什么纰漏。” “没什么,只想清静歇会。”慕毓芫见他褪掉九龙金线龙靴,露出雪白薄绫蚕丝袜来,微笑止道:“谁做的袜子,做功真好。” “你也会吃醋?朕不信。”明帝索性脱掉袜子,回头道:“难道这样还不成?让朕在旁边躺会,两个人静静说会话。” “不行,这样更不行了。”慕毓芫顽心忽起,连连摇头道:“本来头疼眼晕的,再给皇上龙足一熏,只怕是三天也下不来床……” 明帝一怔,复又笑道:“方才你说什么?要是三天下不来床,朕可不怕,在床上陪你三天就是。” 慕毓芫脸上一烫,忙转过话题道:“陆才人怎么样?” “哎……”明帝收敛笑意,叹道:“朕才去云曦阁看过,只是伤心得直哭,她原本不是使性子的人,倒也没说什么。” “臣妾与她相熟,晚些让人去瞧瞧。” “嗯,也好。”明帝在旁边合衣躺下,微微阖拢眼帘,“朕也有些累,昨天为着奏折弄到子时后,等会传膳再起来。”谁知却是真的困倦,一直睡到巳时末才醒过来,草草用过午膳,又往前面去了。 双痕去了云曦阁一趟,回来说道:“唉,陆才人还是哭得不行。也难怪,好不容易怀上,就这么给耽误了。”说着将手中盒子打开,“陆才人让我带回来的点心,说是没什么答谢娘娘,等到身子好些再来请安。” 朱漆的八角玲珑双层盒子,点心依旧是精致小巧,各色搭配都看得出来是费过心思的,慕毓芫微笑道:“看来陆才人应该无碍,此时还记得我爱吃的东西,相信不用多久就会恢复。” 经此一事,只会让她明白更多。后宫里那么多女子,哪个不拼命千般邀宠?纵使自己如今盛宠独步,何尝又不是每日如履薄冰?寻常男子尚无定心,天子恩宠又岂能恒久不衰?后宫女子熬啊熬,如花美眷熬过似水流年。熬不住的当做药渣倒掉,熬过来的早经历过九死七伤,坚持的时间长久,总会慢慢熬成金刚不坏之身。 如此想得多了,慕毓芫不禁有些心凉。耳坠间金线串珠也格外沉重,顺手摘下来撂在桌子上,蔷薇石坠子滴溜溜滚得几滚,端头金针弯若鱼钩,细珠间小若瓜子的金叶子折射着黄灿灿的霞光。怔怔看了半日,轻叹道:“双痕你去研墨,再把旧年的竹叶绢找出来,想写几个字静静心。” “娘娘,还是和从前一样。”双痕一面找东西,一面笑道:“小的时候,娘娘总说烦心事写出来,再扔掉就好了。现在想想,还有几分道理呢。” 慕毓芫将绢纸铺开,低头拂道:“日子不论是欢喜的过,还是忧伤的过,总归还不是那么一天?既然如此,何苦做出哀戚戚的样子?” 双痕笑道:“是,娘娘有理。” “唔,还有----”慕毓芫头也不抬,将墨玉青鸾纸镇挪好位置,“我们先不要管陆才人的事,静观其变再做打算。不过照如今看来,此事多半还会牵扯到其他人,比如沅莹阁的徐婕妤。她如今有孕在身,性子又是锋芒在外,若说此事是她做的手脚,谁又不觉得合情合理呢?” 双痕点了点头,吴连贵接着说道:“敬妃与徐婕妤嫌隙渊源颇久,若是等她生下皇子,势必会渐成力均之局。可惜徐婕妤年轻不知深浅,怕还是糊涂着,一味在皇上面前争宠,背地里得罪的人可不少。” “罢了,咱们也只是怀疑。”慕毓芫向前瞥了一眼,思量片刻又道:“不过,上次册封礼上的事,却是清楚的很。”说到这里,手中的笔停顿了一下,“难道,本宫是她们手中的棋子么?” “娘娘,要不要换纸?” 慕毓芫低头看了一下,想是方才情绪不稳,微青的纸上渐着些许细小墨点,抬头微笑道:“不碍事,只消等纸上墨迹晾干。双痕,去取个锦缎糊的信封过来,嗯,浆珠色的就好。” 吴连贵笑道:“娘娘,给云少爷写信呢。” “云琅一去好几个月,多半不愿意回来。到底还是生为男儿的好,不必向闺阁女子这般,一辈子都束缚着不得出去。”慕毓芫仰脸望向窗外树枝,轻叹道:“今年似乎比去年要冷些,连树叶都落的更早几日,不知几时会下雪?” 30、第三十章 初雪 十月末的天气,青州竟是离奇的寒冷凛冽,天色晦暗、铅云波动,象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不远处,村子已是火光漫天,一片震耳欲聋的哭喊声。云琅长枪点地,勒马立在队伍最前面,恨恨叹道:“宇亮,咱们还是来晚了。” 郭宇亮皱眉道:“进去看看,应该还有人活着。” 村子里满目狼藉,四处尸身遍地,血流如水,加上熊熊火焰燃出映天火光,更显出悲凉伤惨的气氛。云琅翻身下马四处检查,忽觉脖颈间有些冰凉,仰头一看,天空中已然下起细雪来。眼看碎雪越下越大,于是高声道:“赶紧着些,找到受伤的人,都抬到前面破房子里!” “云琅,我到前面去看下。”地上新雪渐厚,郭宇亮踩出一溜细长的雪坑脚印,不多时又折身回来,“眼下天色已晚,那些重伤的人走不得。此处房屋尽毁,若是把他们丢在这里,万一霍连蛮子杀回来,岂不是等死?” 几名伤者哀声不断,妇孺老弱更是冻的瑟瑟发抖,一名村妇怀抱幼儿,哭道:“大人……,别丢下我们……”村民们皆是家破人亡,一时全都痛哭起来。 “别怕,都先别哭。”云琅将眼皮细雪抹去,略微思量片刻,“既然如此,咱们今夜就先驻扎在这里,待明晨天亮,再带上他们一起撤回。”将士们立时忙碌起来,先把伤者大致包扎好,又将众人挤到一处。 夜幕越发浓黑,四周逐渐寂静下去。因风雪良大,云琅怕村民睡着冻伤生病,故将火堆移到人群中,自己领着两个士兵守夜。挨到到后半夜时,郭宇亮打盹醒来,揉着惺忪睡眼上来,“云琅,该你去睡会了。” “嗯----”云琅刚要点头,突然听得不远处有响动,顿时惊觉,忙握紧红缨长枪挥手道:“快去看看,是不是霍乱蛮子?快去!” “将军!”远处人影渐近,原来是前方哨探的细作,急步奔过来禀道:“云将军,霍连蛮子正杀向卫村,只怕是又要放火烧村!将军,咱们要不要过去……” “什么?!”云琅既惊且怒,一枪刺在雪地中。 近些时日,霍连部族屡屡侵犯。每次都不肯正面冲突,不断偷袭青、定二州边境村庄,大肆烧杀掠夺,致使周边村庄几乎尽毁。边境生产原本艰难,如今粮草损伤,又兼之难民人数日增,逐渐已成边境大患。 “大约有多少人?” “人数倒不多,大概三、四百人左右……” “那好!”云琅胸中怒火难抑,夜风寒雪也降不下温度来,“宇亮,我带五百骑兵赶去营救,没马都就不用去了。你把村民叫起来,护送他们往大营方向赶!” 郭宇亮左右看看,不少人都是伤重难耐,少数几个已快奄奄一息,无奈点头道:“那好,你千万小心一些。” “放心,不会有事的。”云琅扬枪鞭向马腹,飞驰出去。 五百余人赶到卫村,村子里已经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云琅一路杀进去,早被飞血溅红了双眼。霍连部众眼见抵抗不住,急急放完火便欲撤退,云琅急忙调转马头,领着骑兵杀向村尾小路。对面青年人满头扎辫、红巾束尾,身材甚是魁梧,手握一对瓜形大铜锤,大笑道:“哈哈,原来是个小白脸……” “废话少说!”云琅大怒,一枪朝对方扑刺过去。 “呵,还蛮厉害嘛。”那青年反映也很敏捷,连忙侧身闪开,手上铜锤朝云琅重力击砸,顿时“乒乓哐当”一阵乱响,四下金光飞溅。 云琅习武多年,那青年几招下来便显困象,于是冷冷笑道:“无妄狂徒,待我切下头颅来,看你怎么胡言乱语!”长枪带着光芒横扫过去,那青年“啊”的一声,胸前划出三寸长口子,顿时身形不稳跌落下马。 云琅正要上前刺杀,却听身后杀声震天。远处黑密树林中,大队骑兵的马蹄声渐渐逼近,虽然夜间看不清,但听声音少说也有近千人。 副将一脸惶急,喊道:“将军,他们有援兵来了!” 云琅回头看那青年,虽然受伤却不急着撤退,心下更生疑惑,忙下令道:“咱们只有五百人,又受伤不少,肯定挡不住千余人围杀。看他们有备而来,咱们且退且挡,我压在后面挡一会。” “将军,那怎么可以?!”副将不肯,策马挨近过来。 “那好,紧跟着我。”云琅来不及多言,长枪不断刺杀追来的霍连人,一路血光飞溅,顺着青冷铠甲成条流下来。眼见霍连残部要冲过来,大队人马即将赶到,云琅顾不得许多,索性向前扑杀过去。 “杀了他,杀了他!!”霍连人围拢过来,齐声高喊。 片刻之间,云琅又用长枪刺落数十人。此时手下骑兵已退出不小距离,独有副将紧跟在身边,二人渐有被困之势,霍连人吼声愈发高涨起来。 “快走!”云琅一面扑杀,一面下令。 “我不走!”副将甚是执拗,虽然身受重伤仍咬牙坚持,“将军,我陆海青虽是鲁莽之人,但却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能随将军战死,虽死犹荣!” “够了,逞什么能!”云琅大喝一声,眼见陆海青要拼死冲上去,忙上前一把抓住缰绳,大力调转马头,对准马臀就是一记长枪,“带着兄弟们回去,这是命令!”那马儿吃痛受惊,顿时撒蹄狂奔出去。 “将军……”陆海青大喊,声音渐渐跑远。 霍连大队人马赶过来,无数火把闪耀,夜空被映成妖冶的血红之色,千余人渐渐逼近围拢,欲要把云琅生生困死在当场!方才受伤的青年策马于前,显然是对方头目,旁边有人请示道:“四王子,要不要杀了他!” “四王子?”云琅一惊,凝目朝对面看去。 霍连国乃是草原牧族,族民崇尚武力,男子自幼便要学习骑射,霍连王膝下共有三子,其中以四王子赤木达最为彪悍。此时的赤木达,虽然胸前受伤、血染红衣,气势却丝毫不减,仰起下巴笑道:“他很不错,抓活的!” “抓活的!”霍连人大吼一声,悉数冲过来。 “呵,且来试试。”云琅一声轻笑,长枪顿地,借助枪杆弹力纵身一跃,恍似凌空飘飞一般,整个人竟从包围圈中飞出。在众人瞠目结舌之时,云琅又用枪一横,砰然掼倒一名霍连骑兵,翻身夺马,以闪电之速奔入侧旁黑暗密林。 夜间月光浅淡稀薄,阴影交错,霍连人在身后紧追不舍,情势甚是危急。云琅手上长枪不断抽打着,丝毫不敢分心。好不容易奔出密林,正要松一口气,却不得不勒马顿住,前面竟是一条破旧吊索木桥。 “哈哈,看你往哪儿逃。”赤木达追赶上来,得意大笑。 那木桥显然失修已久,年岁不少。霍连人逐渐逼过来,云琅只得跳下马,打算只身步行过去,以免马儿狂奔使得旧桥毁坏。赤木达见追之不及,怒道:“砍断绳索,不能让他跑了!” 云琅扶着摇晃的绳索,疾步飞走。偏生索桥甚长,眼见要到对面,却听“咔嚓”一声,旧桥承载不住砍伐巨力,自当中拦腰断裂。云琅用尽全力,混乱之中,抓到一条粗涩的藤条,随着断桥一起撞向峡谷雪壁…… “公子,公子……” 云琅有些恍惚,不知此时身在何处。缓缓睁开眼来,自己正躺在峡谷积雪中,两山相并间,天空好似一条细长碧色绸带。想要挣扎着坐起来,谁知刚动了下,便牵扯得浑身碎裂似的疼痛,浑身竟似散架一般。 “公子,你醒了。”不远处蹲着一名蓝衣少女,握着一根人参走过来,缓缓蹲下身说道:“刚才唤你不见醒,你已经昏迷一整天了。我不懂得医疗之术,附近也没有清水可用,正想榨点人参汁给你喝。” “姑娘----”云琅很是迷惑,问道:“昨夜我从岩壁滚下来,只当自己必死,莫非是姑娘救我一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吃两口人参,补一补气也好。”蓝衣少女将人参拭净,撇掉参须递过去,“我只是个弱女子,哪能搭救你呢。昨天到山里采人参,迷了路,又怕晚上有豺狼虎豹,所以只好到下面避一避。然后碰巧遇到你,我看你身上伤得太重,再说也搬不动,只好在旁边守了一夜。” 云琅甚是感激,忙道:“那也多谢姑娘,不然的话----” “呵,快吃罢。”蓝衣少女盈盈一笑,晶莹双眸好似一汪新化雪水,透着干净澄澈的气息,“等你走的动,也好回到山上去。要说起来,还多亏昨天雪大,才冻住你身上的伤口,不然……” “大难不死,还有什么可怕?”云琅淡淡一笑,又道:“在下云琅,白云的云,琅值睦拧@郑枪攀焙虼堤斓鄄厥榈牡胤健! 蓝衣少女眸中水波一闪,诘诘笑道:“你怎知我不懂琅值囊馑迹磕训辣呷颖阋辣啃矶啵樯系氖戮鸵晃匏矗俊 云琅大窘,忙道:“姑娘,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呢,我还真的不懂。”蓝衣少女低头一笑,不去看云琅被戏弄的神色,耳间银线坠子前后摇晃,“我姓沐,爹爹说我从小喜欢蓝色,所以就叫以蓝,可没有你们中原人名字复杂。” “沐以蓝?” 郭宇亮听完介绍,饶有趣味看了一眼,在云琅床边蹲下,悄声笑道:“昨夜让我担心的要命,真后悔没跟着你留下。谁知道你小子福大命大,那样都能不死,还白白拣了了一个姑娘回来……” “宇亮!”云琅忙高声唤了一句,喝住他道:“我们平时说笑没什么,沐姑娘可是女儿家,你在这儿少胡说八道。” “是,是是。”郭宇亮赶忙答应,收敛神色道:“云琅,你也太肯冒险了。一遇到敌人就不要命,怎么可以独自垫后?万一,要是……” 云琅一笑,“没事,这不是回来了。” “沐姑娘----”郭宇亮不理他,起身回笑道:“多谢你搭救云琅,还让他白吃半根人参,等会我替他买了。对了,你家在哪里?我吩咐人送你回去。” “没什么,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沐以蓝起身站起来,弯腰去拿桌边竹篓,“你们不用去麻烦,我家并不远,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云将军!”正巧帐篷外有军士进来,禀道:“刚才京中有人来,有包东西指名给云将军,说是宫里捎带出来的。” “一定是姐姐。”云琅笑着接过锦包,谁知那封口极牢,用力一扯,“啪嗒”掉出两个雪白小荷包。郭宇亮忙上前捡起来,上面并无花纹,只在正中绣着墨字,一个是“焦”字,一个是“孟”字,二人都不解其意。 云琅展开信笺看下去,“扑哧”一声笑出来,“姐姐说,我们两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所以亲自做的荷包两个,一人一个。说吧,你是愿意做焦呢,还是愿意做孟?” 郭宇亮先是一怔,接着夺了“焦”字的荷包,退到帐篷口笑道:“哈哈,那我就要这个!你留着那个,慢慢做梦吧。” 沐以蓝也是一笑,“云将军受伤,自然抢不过了。” “呵,别理他。”云琅撑着身子半坐起来,端起清茶饮了一口,又问道:“还是先让人送你回去,免得家里人担心。方才你说,你家在哪儿?” “不远,就在卫村。” “卫村?!”云、郭二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看。 31、第三十一章 年 天色微明,稀薄晨光透过窗纱洒进来。椒香殿内独木通梁上,数条玉色宫纱重重累累,长长尾带拖曳至地。金纹兽足双耳还缸内湃着新鲜瓜果,淡薄甜香透过帷帐,一丝一缕淡淡散开,殿内静谧得几近无声。 “宓儿……”慕毓芫仿佛听得一声轻叹,睁眼醒来微有疑惑,“皇上,怎么还没有去早朝?等会迟些,掖庭令的人又该噜苏了。” “没事,躺着别动。”明帝翻身半支起来,俯近贴耳低笑道:“马上就是元宵节,近半个月都不用早朝,他们有事会单独禀告。” 慕毓芫往锦被里缩进些,周身裹得甚紧,“昨夜说话晚了些,倒是睡得迷糊,忘记今晚是除夕之夜。既然皇上不去上早朝,正好躺着多渥上一会。” “嗯,朕躺着说说话。” “说什么呢?”慕毓芫侧头想了会,将散发捋在一旁,“皇上虽有千般烦心事,可是后宫不得干政,说起来倒不方便。不如,说说小时候的事?” “甚好,容朕想想。”明帝微微颔首,眼中有些迷蒙回忆神色,“小的时候,朕最喜欢看年夜花灯,金莲花灯、马猴灯、梅花灯、蟠桃灯,宫人总是扎出诸多花样来,所以每年都要等到子夜燃灯守岁。有一次,不小心弄翻灯里蜡烛,竟然把最大的宝台莲花灯烧毁了。” “那----”慕毓芫轻声浅笑,问道:“皇上,当时可曾哭鼻子?” “自然是哭了。”明帝畅然大笑,双手将慕毓芫环入怀中,“朕只跟你说起过,不安慰也就罢了,还敢来取笑?” 慕毓芫笑道:“不敢,皇上接着说罢。” “那时候,想着要是所有花灯都是朕的,该有多好!等到如今,花灯再明再亮也无甚兴趣,倒不如小时候欢喜呢。” 慕毓芫微微一笑,“那时自然,小孩子总是心思单纯。不过皇上说起花灯,倒也很有意思。不如,我们自己来扎一盏?等到晚上,臣妾把花灯挂在寝殿内,再许上几个心愿,看来年能否实现。” 明帝甚是高兴,笑道:“何必许给花灯,对朕许不就好了。” “啊呀!”慕毓芫忽然觉得身子一轻,人被明帝凌空抱起来,宽榻上暗紫苏织金锦被亦牵连滑下,“哧溜”一声堆累在地,月牙形花纹扭合成曼妙花样,好似一团如烟似雾的紫霞云花堆在床脚。 “宓儿,抱紧一些……”明帝话未说完, 明帝踏着绸缎往外走,宫人垂首跪了一地。慕毓芫有些窘迫,微微一挣,明帝身形不由摇晃了几下,慕毓芫不得不抱得更紧些。谁知道竟惹得明帝兴致大好,索性抱着她在殿中转起圈来,二人笑声清朗,入水波般荡漾飘散出去…… 巧匠馆扎好花灯架子送来,刀器竹篾都有危险,自然不能让帝妃去做,所谓亲自动手扎花灯,也不过是描画糊纸而已。纵如此也弄得颇为繁琐,小宫女们负责铺灯纸,小太监们专门熬浆糊,认真检查过有无竹刺,又清洗好几遍晾晒起来。 六尺长的檀木黑漆镂雕长案,案上挨次放着玉镇纸、古木笔筒、香研宝墨、美人花觚等文房之物,侧首一尊白玉精雕双鱼水洗甚为精致。上身的籽白玉温莹水润,下身乃天然相接的黑石玉为底,一分为二恰到好处,沿口饰以雪莲花图案,周身纹饰繁绮的缠枝花样,水洗底部两尾墨色鱼儿栩栩如生,清水澄澈微漾,衬得鱼儿宛若在水洗中随波游弋。 “怎么,难道是舍不得用?”明帝坐在旁边研墨,望着举笔不定的慕毓芫笑道:“再好看的水洗,也不过是用来洗墨的,回头朕让人再送十个来。” “皇上好拢眯难心铡!蹦截管窘窆芾呛粮樵诒始苌希窒油笊乡昵嘟鹗执拢巯吕捶旁谂员撸俺兼强醋潘粗杏愣腥ぃ羰悄氯ィㄈ晃诤谝煌趴床磺宄恕! 明帝笑道:“你喜欢看,那就再换一个。” 慕毓芫却笑着摇摇头,又道:“可笑那做水洗之人,一定以为自己手艺妙绝,殊不知水洗中原是洗墨之物,焉有盛着清水不用的?如此看来,也是个蠢笨的人,倒是浪费绝妙手艺。” 明帝停住手中纹金墨棒,大声笑道:“宓儿的话要让工匠听见,岂不是要气得昏厥过去?天下笨人多如牛毛,咱们还是扎花灯罢。”说着用墨棒沾起墨汁滴了几下,“你先试试墨,看看是否浓淡合宜?” 慕毓芫很快将灯纸画好,极为简单的双鸭戏水图,两只俏皮青鸭,一大一小,一深一浅,浅波中水草盈绿,稀疏有致。两只青鸭并头相戏,于水中姿态颇为传神,只寥寥几笔便俨然浮凸在纸面之上。按照旧俗,双鸭戏水寓意爱侣亲密。明帝看了良久,双目中光芒闪动,“宓儿,你画的是双鸭?” “嗯?”慕毓芫顿住手玉管,心思飘忽不定,前尘往事如溪水倒影漾开,却只淡淡笑道:“皇上问得奇怪,可不正是双鸭么。莫非是臣妾画得不好,皇上竟认不出是两只青鸭?” “好,很好。”明帝眸色欢喜,将慕毓芫轻轻搂在怀里,握着她手中的玉笔往画上题字,手上撇捺横竖,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恩爱不疑! 恩爱不疑?慕毓芫看着画上题字,心内怅然一笑。 冬日阳光温暖明亮,多日积雪更将元徵城映得明白,偶尔有枯枝上积雪坠落,发出“啪哒”声音,间杂着细枝折断声、鸟儿啼叫声,如此意态闲闲的时光似短似长,静悄悄在铜漏水滴声中悠然溜走…… “娘娘,为何让皇上放熹妃出来?”双痕面色颇为不解,叹气道:“后宫里就数她脾气最大,好不容易清静半年,出来又要弄得鸡飞狗跳的。” 慕毓芫拨弄着双鸭花灯,淡淡说道:“难道,皇上还会囚禁她一辈子?听皇上的口风,皇后娘娘也说过这话,我再说一次也不算多。” 吴连贵捧着新茶递上来,说道:“其实熹妃虽然脾气大些,到底还是明着说话行事的人,总比背地使绊子好防些。” 日复一日,争斗永无止境。何年何月才是尽头?到底需要多少力量支撑,才能继续走下去?慕毓芫握着茶暖手,似是倦怠茫然,似是慵懒无力,“熹妃诞育皇长子和皇长女,又侍奉皇上多年,皇上对她岂能全无情意?纵使皇上不念旧情,熹妃还有政观阁官员撑腰,皇上又怎会不管不顾?如今咱们正招人怨恨,还得事事小心。” 双痕迟疑道:“可是,皇上对娘娘你……” “皇上待本宫有几分不同,是不是?”慕毓芫抿茶润了润喉咙,接着微笑道:“君恩叵测,皇上并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与大燕朝的江山永固相比,其他的人和事又算得上什么呢?况且……”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生死之间走过数遭,早已不能似青春女儿那般为情孜孜自喜。总是现在是恩宠无限,前尘往事、身后纠葛,终究还是给彼此笼上一层阴云。 皇宫里的年夜,总是象征性的东西多。将近年关的半个月,宫内几乎处处都是灯火通明,树上缠着大红宫绸,枝蔓间挂着祈福锦缎,宫墙内外都漂浮着令人眩晕的喜庆气息。为求节日喜庆之意,宫妃们大都是织金红色裘皮,放眼望去,尽是深浅不一的各色红装,元徵城内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开头象征性仪式结束后,便是相对随意些。嫔妃们各自聚在一处说笑,各宫嫔妃都是珠光宝气,极尽奢华隆重打扮。不过,今夜最引人瞩目的还数徐婕妤。此时她已身怀六甲余,加上冬装厚絮,原本娇小的身形也颇为臃肿。皇后特意让人搬来长榻,许她自在倚在上面,也不用按规矩礼数,给其他娘娘们斟酒行礼等等。如此一来,其他宫妃皆有些不甚自在,纷纷疏远开去。 年下热闹,诸位皇子皇女亦在筵席之上。四公主寅雯还太小,不过三岁,因此只让奶娘抱在旁边。除此之外,还有敬妃诞育的三皇子寅祺,却也不在她身旁。只因明帝特别喜爱三皇子,便唤到身旁坐着逗笑。 盈反沸天的御花园中,慕毓芫唯独留意到熹妃一人,只见她身上一袭绛红色拈金珠大氅,格外明丽华贵,比之半年前丰腴模样清减不少。今夜只是默不言语,倒是平添几分雍容之姿,加上身旁一对娇小儿女映衬,更显出她的尊崇地位来。 总是繁华热闹,终究也与自己不相干。慕毓芫看着神情各异、争相邀宠的嫔妃,反倒生出凄凉落寞之意,便推说换衣衫透酒气离席。漫无目的随处闲走,皇宫内四处都是红灯笼罩、华纱辉映,透彻夜空的欢笑声不绝于耳。 双痕跟在旁边,小声道:“娘娘,前面是有风楼。” 有风楼因四面透风而得名,总共分为上下三层,临水而建,楼下是人工挖凿的碧澄湖,乃是夏夜赏月绝妙之处。慕毓芫扶着栏杆上楼,极目朝远处望去,夜空中悬挂着一轮皎洁新月,元徵城内华灯点点、灯火通明,远远看去好似满天星子洒落地上,闪烁着欲述无声的光芒。 夜风清幽寒凉,慕毓芫倚着朱漆栏杆坐下。眼前夜色如常,只是那相伴赏月的温润少年,却早已消散不见。双痕站得良久,忍不住上去劝道:“娘娘,夜里风大,咱们还是先回去,再到院子里赏月罢。” “嗯,有些凉。”慕毓芫缓缓站起来,眸中似有一层氤氲水汽笼罩,却只是微微笑道:“走罢,回去赏月……” “香陶,紫汀!”寝阁内不知道为何没有掌灯,光线幽暗朦胧,双痕朝里面唤了两声,又回头道:“娘娘慢着些,我先进去掌灯。” 穿过水晶串珠帘子,二人缓缓走进。慕毓芫被眼前景象所吸引,顿住脚步,层层重重雪色宫纱帷帐后,唯有白日双鸭吉灯亮在半空之中。四束五彩丝绦对开,将吉灯悬挂在房梁之上,橘红色光芒透出纸皮,幽幽暗暗的暖色光线向外发散晕开,整个寝阁都笼罩在朦胧光晕中。 “呵,真有意思。”双痕仰头看了会,笑道:“一定是香陶捣鬼,想着法子让娘娘开心呢。我先出去找灯,过会子再起来。” “嗯,去罢。” 慕毓芫伸手触到吉灯,有暖意迅速传到指尖。一霎那的恍惚,那年那月,是二人一同相守的不眠之夜。汤药甚是苦涩,自己一勺一勺亲自尝试温度,小心送递过去,只是他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青花葫芦莲花瓷碗内,浓黑如墨的药汁,那是数名良医精心配制的回魂汤,却挽不回他逐渐消散的温度。泪水如雨,一点一滴全都落如药碗,那汤药也浸透咸苦味道,“啪哒”一声,碗勺跌落碎裂于地,顿时粉身碎骨!他用力最后力气张开嘴,口中却再不能言语,那是于耳畔唤过千百遍的两个字-----芫芫! 本该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呆若石雕的望着明黄色床帏,只是泪流如水,脚底却落地生根似的,根本法移动!静默,沉重的让人不能呼吸静默,太后颤抖着上前探悉,尖锐哭声顿时撕裂空气,“晔儿!晔儿……”紧跟着是慌乱搀扶的太监宫女们,周围的人都乱起来,自己仿佛突然失聪,居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到眼前表情各异的人们,在大殿内模糊移动,耳畔有人惊呼,“皇后娘娘!皇后……”盲了双眼似的一黑,无边无际的黑暗袭来,将自己吞噬进去…… 有滚烫的液体跌落在手背上,慕毓芫松开吉灯,反手拂面,满手水痕带着无形的巨大力量,压得她慢慢坐在地上。只能无力倚在宽阔的床梗旁边,仍凭泪水流淌,冲花嫣然动人的妆容。 良久微笑,以此阻止他人窥探内心…… 32、第三十二章 浓雾 正月底,窗外一片冰雪世界。殿内却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台上放着一盆袖珍腊梅盆景,只听“咔嚓”几声,几处侧枝被银剪修落。明帝拈起花枝甩在地上,似是自语般轻声,“树枝太多,便不大好看了。” “皇上,又在烦心?”慕毓芫端着缠丝水晶碟子走近,五颜六色的蜜制果脯,晶莹玉润,加上水晶碟相衬更显爽快透心。 “朕现在不想吃,放在旁边罢。”明帝随手撂下剪子,往流云长榻上一躺,仰面看着半空的雕梁画栋,“那些好王爷们,不过仗着祖上立过几分功劳,每年囤金积银还不够,如今又抱怨封地不够肥沃。京城倒是地美物博,难道也想来分一点羹尝尝?一群胆大包天的混账,都想翻天了!” 开国之初,□□武帝曾封有五位异姓王爷,此五人都为大燕创立洒血流汗,立下过赫赫战功,后来赏无可赏,唯有赐以封地让他们自养。随着时间推移,隐患逐渐显现出来。老藩王相继逝世,年轻藩王们与皇帝交谊甚浅,手中兵权日渐强厚,颇有以封地自居为国之势,已经成为皇帝心头大患。 慕毓芫对朝事甚知,因此说道:“如今藩王们年轻,正是壮志欲酬的年纪,心高气傲,难免有些飞扬跋扈。只是操之过急,反而容易生出事端,皇上急不得,还需慢慢寻谋良策才行。” 明帝颔首笑道:“你说得不错,看来是朕烦躁了些。” “皇上日理万机,自然劳苦……” 慕毓芫话未说完,却见外面跑进来个急慌慌的小太监,跪在门口抖道:“皇上,沅莹阁出事。徐婕妤……,早产了!” “什么?”明帝惊得坐起身来,急问道:“大人孩子可都平安?别结结巴巴的,好好说清楚了!” “徐婕妤诞育下小公主,母女平安。”那小太监不敢抬头,垂首回道:“可是,徐婕妤说她诞育的是皇子,说是……,说是让敬妃娘娘给掉包了。这会儿正哭着,说是不要公主……,惠嫔娘娘也劝不住。” “皇上----”慕毓芫听完小太监回话,心里已有计较,却只上前说道:“眼下沅莹阁必定混乱,皇上还是亲自瞧瞧,方才清楚些。” “起驾!”明帝一脸阴沉,携着慕毓芫步出大殿。 “皇上,皇上……”徐婕妤满头青丝凌乱,勉强半倚在床沿,娇俏小脸哭得梨花带雨,泪水“啪哒啪哒”的断线似落,哽咽泣道:“皇上,臣妾明明生的是皇子啊!谁知道,呜……,谁知道臣妾醒来就变成公主了。皇上,那可是你的亲骨肉,绝对不可以弄错,不然臣妾死也不瞑目……” 明帝皱着眉头,不悦道:“好了,别说不吉利的话。” 殿内挤满宫妃、太监、御医以及相关执事之人,敬妃因被牵连故而静立一旁,面上神色虽然依旧恬静,眸中却掩不住复杂之色。皇后身负辖理六宫之职,自然也要过来查问,此时与慕毓芫站在床侧,身后是各怀心思的其他嫔妃。殿中之人皆惶惶不安,唯有熹妃满脸幸灾乐祸,抿着嘴微微冷笑,只不敢上前多言而已。 明帝回头扫视屋子一圈,朝下问道:“跟前服侍的人都有谁?好生把当时情况说清楚,若有半句虚妄,统统拖出去乱棍打死!” 产婆正在侧殿候审,另有巧莲和两个小丫头,三个人像是商量好似的,一口咬定徐婕妤诞育的是皇子。徐婕妤痛哭得越发伤心,滚泪泣道:“当时姐姐不在身边,巧莲她们刚替小皇子洗完澡,敬妃娘娘就赶过来照料。臣妾怕没人乱了规矩,吩咐巧莲去寻姐姐,又有劳秋穗去给皇后娘娘报喜。再后来,臣妾脑子疼痛昏睡过去,谁知道醒过来就……” 明帝双眸中星光闪烁不定,最后在敬妃身上停留片刻,声音静凉渗人,“当时,可只有你一人在场?” 敬妃脸色已是惨白,浑身微微颤抖着,径直跪下回道:“皇上知道臣妾的为人,素来老实愚笨,怎会做出偷龙换凤之事?今日之事实属被人冤枉,还请皇上明察。” “皇上……”徐婕妤呼天抢地的痛哭起来,朝着明帝痛声呜咽,“难道,臣妾放着亲生骨肉不要,还去要别人的孩子么?臣妾只当自己是命薄,这孩子……,臣妾不要了……” “胡说!”明帝脸色好似笼上一层寒霜,越凝越厚,“朕的骨肉是皇家血脉,岂能胡来?这件事情,一定要彻查清楚!” 后赶忙上前,劝解道:“皇上,且先消消气。” 殿内正在纷乱,却见陆才人领着小太监们押人进来,敬妃大惊失色,五花大绑的正是沐华宫的小宫女墨玉。陆才人上前行礼,回道:“臣妾听说出事,正要赶过来就撞见墨玉偷出宫门,方才从她身上搜出这个瓶子,特来交给皇上查看。”说着,冷冰冰瞥了敬妃一眼,又慢慢侧开目光。 皇后上前细看了下,忙道:“像是个药瓶,让太医瞧瞧。” “皇上,皇上……”门口有管事太监蹑手蹑脚走进来,不敢抬头看帝后目光,结结巴巴回道:“产婆,两名产婆都已中毒死了。” “混账!怎么看人的?”明帝脸色铁青,目光迫人。 “皇上……”一名太医赶着上来,上前禀道:“回皇上的话,瓶中装着剧□□物五子附骨散,正是产婆所中之毒。” 众人不由轻呼起来,慕毓芫转眸看向徐婕妤,啜泣中却哀而不痛,再把事情前后联系思量,于是略微明白几分。墨玉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哆嗦着哭道:“那瓶子,不,不是奴婢……” “住口!”明帝断喝一声,满脸厉色,“这□□瓶子,分明从你身上搜出来,竟敢在朕面前抵赖,难道是陆才人污蔑你吗?来人,带下去打死!” 敬妃骇然不已,喃喃道:“皇上……” “父皇,父皇……”殿外传来孩子哭声,三皇子跌跌撞撞跑起来,拉着明帝衣襟哭道:“父皇……,寅祺以后听话读书,父皇不要责罚母妃……”敬妃泪如雨下,忙上前抱紧三皇子,母子二人哭得哽咽难言。 “皇上?” 皇后见众人皆不敢出声,只得上前询问。 明帝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出声说道:“徐婕妤产后虚弱、神智恍惚,故错将公主认成皇子,方才之事皆是误会。今后若是听到谁胡言乱语,都不必再来回朕,一律带下去处死!”众人大吃一惊,都是不可置信。 徐婕妤小声哭道:“皇上,臣妾……” “好了,不要多言。”明帝不容她继续说下去,接着说道:“徐婕妤诞育皇女乃是喜事,著册为正四品贵人。陆才人在朕身边侍奉多年,向来贞静安分,因此一同行册,著册为正六品容华。敬妃郑氏照顾产育不周,期间多生事端,致使后宫中不得安宁,今褫夺封号,降为嫔位!” 一场偌大的风波,被皇帝轻描淡写带过去。皇六女赐名佑艴,徐贵人并无抚养子女资格,因此由惠嫔带为抚养。宫中上下都说这个女婴好命,稀里糊涂做了公主。也有说郑嫔好命的,犯下逆天之事,不过才降一级位分而已。若按先例,不被处死已算莫大天恩了。 “皇上,外面都说……”王伏顺往上看了一眼,没敢把话说完。 “够了,朕知道!”明帝回转身来,淡淡反问道:“难道,要朕把她们都处死?后宫之事,终究还是安宁为上。” 王伏顺小心陪着笑,偏生有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急忙喝斥道:“没规矩的东西!没头没脑乱跑什么?” “回……,回皇上的话。”小太监垂着头猫腰站着,战战兢兢回道:“掌折狱的史大人,派奴才来回话。今早在城西发现一具尸体,方才验明身份,正是上月遣送出宫刘太医,已经死有好几天了。” 原已平静的庸医误胎,此时又闹出风波来。明帝脸色越发不好,小太监捧上一方黑漆盒子,递上去道:“史大人让奴才把这个交给皇上,说是好似宫内之物,不敢私自隐匿,等皇上看过再做定夺。” 王伏顺赶忙上前接过,小心翼翼打开盒子,赫然躺着一枚双耳同心玉莲佩,吓得双手一抖,差点失手摔了盒子,“这,这是……” “朕从前赏给沅莹阁时,由你亲自送过去的。怎么,如今认不出来?”明帝拈起玉佩对空看去,冷声笑道:“上次陆才人小产,说是因为刘太医误诊,那件事原本就很是蹊跷,偏生还有这块玉莲佩。” “皇上,虽然玉佩是徐婕妤的……” “你以为,朕糊涂了吗?”明帝一掌拍向黑漆长头书案,额上青筋微微爆起,嗓间声音好似数把冰针,“朕生气的是,她们整日绫罗绸缎穿着,琼浆玉液喝着,到底有什么不满足?整日算计来、算计去,弄得后宫一团乌烟瘴气!朕每天为国事烦心,回到后宫也没有半点清净,谁来体谅朕的辛苦?” 王伏顺不敢深劝,忙道:“皇上息怒,都是年轻主子糊涂。” “糊涂?朕看她们精明着呢!”明帝怒极反笑,待看到桌上奏折更是烦心,“她们只知自己不痛快,朕这何尝又遂心?照此看来,还是朕太宽容她们了!”越说越是怒不可遏,用力在桌上一拂,只听“哐当”一片乱响,镇纸、水洗、笔盏、新茶盅,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皇上,龙体要紧呐。”王伏顺急得团团转,却寻不出什么劝解之语,侧眼看见窗外有白色物事落下,忙道:“皇上你看,外头雪正下的大呢。让老奴出去瞧瞧,瑞雪兆丰年啊!” 明帝凝气侧目,被那大气的白银气象所吸引,负手立在窗前极目远望,如絮的素花渐渐大起来,象是满天的绒毛在四处乱飞,素白之色铺天盖地落下,将偌大的元徵城笼罩其中,飞雪果然越下越大。 雪花带着美丽的六棱之形,在窗上却耐不住暖炉所熏,一点点融化成晶莹雪水,新糊秋香色软烟窗纱被划出更深痕迹,蜿蜒扭曲漫开,好似窗纱上随意泼洒的新画。素白之色铺天盖地落下,将偌大元徵城笼罩于其中。不论世道如何沧桑叠变,不论朝代如何更替,大自然的规律恒久不变。尘世间,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喜乐哀苦,在永恒不息的天地之间,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33、第三十三章 镜花水月 转眼二月初,天气渐渐回暖起来。树上枝条开始吐发新芽,嫩得发黄的绿尖儿着实招人喜欢,仿佛一夜之间,春天就已经落入大地。花木扶疏的连廊之下,慕毓芫一袭新春的青白绣裙,正立于书案前写字。书案上镇着新制竹绢纸,双痕在旁边研墨,“听说徐贵人不喜欢那孩子,成天也不去看望,每次都是惠嫔娘娘抱过去给她,才勉强逗玩两下子。” 慕毓芫提笔斟酌词句,左手轻轻摁住纸角,迅疾地往下写着,似是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对着字迹端详了会,方才抬头淡笑道:“是么?其实惠嫔把孩子抱过去,跟徐贵人亲自看望有何分别?若真不心疼,为何前几日帝姬病了,却又那般焦急?” 双痕小心扇着风,好让墨迹快点干透,“宫里的人,都说这孩子好命。依我看却是有些命薄,自小便不招皇上待见,不知今后是什么格局。只是不明白,徐贵人就不怕弄巧成拙么?” “弄巧成拙?因为生得是女儿,才有如今的事故。若是诞育的是皇子,徐贵人自然是大喜,郑嫔却有照顾不周、导致小产之罪。”慕毓芫细细叠好信纸套进锦封,细心涂着浆糊,“女子催生不顶希奇的事,宫里头御医们侯着,若有万一,最多不要孩子保大人。你别忘记了,当初咱们不也用过么。” 双痕诧异道:“那样,岂不损失大了?” “那样的话,恐怕就没有郑嫔了。”慕毓芫迎风吸气,初春清风仍冷孜孜沁人,“阴谋迫使皇子夭折,还有她的活路吗?” 双痕吃惊抬头,“这----,真是好手段。” 慕毓芫将信封晾到一旁,接着说道:“从前,咱们都有些小觑徐贵人,她如今年纪渐长、位分渐高,若论行事倒是个人才。至于那位郑嫔娘娘,皇上留她嫔位不过为皇子着想,若不然的话,寅祺就不能由生母抚育了。郑嫔现在身悬一线,需忙着应付徐贵人和陆容华找茬,估计已是自顾不暇。” “小姐----”双痕似想起什么来,突然问道:“郑嫔照顾徐贵人产育,都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莫非,当初就有什么深意?” “呵,深意。”慕毓芫缓缓绽开笑容,却不再说。 “娘娘,乐楹公主驾到。” 外面话音未落,就见乐楹公主三两步走下台阶,大声嚷嚷道:“宸妃嫂嫂,你陪我出去逛逛可好?”走近看到书案上的信笺,伸手去拿,“咦,这是给谁……”突然看到上面“云琅”二字,象是烫了手,赶忙把信丢回去。 慕毓芫拾起信笺,诧异笑道:“怎么,上面有刺?” 乐楹公主脸上一红,忸怩着上来扯央求,“好皇嫂,你陪我出去玩罢。前些日子皇兄不让我进宫来,说什么整天乱跑不成体统,每天在公主府听奶娘念叨,真是闷都闷死人了。” “新年一过,公主也大了一岁。”慕毓芫笑着拉她回殿,边走边说,“你皇兄不让你四处乱走,也是有道理的。没准,正在替你物色好驸马呢?” “皇嫂!”乐楹公主着急起来,夺手跑出去。 “公主怎么了?”双痕自后面跟上来,探头瞧了瞧,“公主一向不拘世事,今天怎么突然害起臊来,难不成真有中意的人?” “中意的人?”慕毓芫联想起方才情景,觉得乐楹公主甚是古怪,心中一动,莫非她喜欢上云琅不成?看云琅素日情形,对乐楹公主半分爱慕都没有。可是,乐楹公主是皇帝亲生胞妹,她若真有此意,云琅岂能有其他选择?难道也要和自己一样,一生都不能自在活着? “娘娘----” “没事。”慕毓芫微笑着,缓缓转过身去。在遥远的北方,同样湛蓝天空下,身在青州军营的云琅,此时正在做些什么? “以蓝,让马儿们自在吃草,你先过来。”云琅用剑拨弄着草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猛然发现一枚陌生佩件,拾起来擦拭干净了。 不远处,有一抹爽心蓝色迎风翩飞。沐以蓝清凉浅笑走过来,拿起云琅手中佩件细看,红艳欲滴的小巧配坠,“这是霍连山上的鸡血石,再错不了。” “大哥猜得没错,确有敌军过界查探地形。”云琅点点头,瞅了瞅鸡血坠子,“看着还不错,不如你拿着玩罢。” “不要。”沐以蓝随手仍在地上,边走边回头,“地上捡来的东西,你也好意思拿来做人情?”她脚底下并不停留,走到远处骑上小栗子马,含笑扬着手中细鞭,“你再不跟来,我可要先回去了。” “要不然----”云琅只说的半句,捡了坠子跟上去。 远处金红夕阳即将落山,满天彩霞好似天空打翻了颜料缸,七彩铺展,绚烂夺目的余晖美得让人惊艳。那清风也似欢快鼓动起来,马背上蓝衣女子笑颜如花,几缕柔长发丝掠过脸庞,犹如人在画中…… 卫村被霍连人烧毁,沐以蓝因采药未归逃得一劫,但是家人却无此幸运,父母姊妹皆在大火中死去。转眼几个月过去,沐以蓝似乎也融入军中生活,只是偶尔安静时,眸中总会笼罩一层浅伤。云琅凝目看了一眼,上前牵马笑道:“你的马术学得倒快,没几个月,我都快追不上了。” “那好,今天咱们比一比。”沐以蓝扬鞭欲要抽那乌稚宝马,云琅口哨响起,那马儿便撒蹄朝这边跑来,“得得”声训练有素,落住马蹄还仰天嘶鸣了一声。 云琅翻身上马骑上去,笑道:“它可不听你的话,别费力气了。” “我不信!”沐以蓝正要落鞭下去,却猛地看前远处来人,“云琅,你看那边,好像有人过来了。” “将军。”陆海青利索跳下马,从怀里掏出两封信来,“京城里来了两趟信差,前后脚挨着,末将不知是什么急事,所以赶着送过来。” 云琅弯腰接过两封信笺,回头朝沐以蓝笑道:“不用看,薄的必定是朝廷送的,厚的肯定是姐姐写的。” “是么?”沐以蓝也是一笑,“看起来不少,不如到旁边坐着再看?” 云琅点点头,回头道:“陆参将,你先回去。” 一望无垠的草海,随着暮风如浪般四下起浮波动,零星开着细碎小野花,颜色甚是浅淡,稀疏明丽,更映衬出碧海的广阔无边。两匹马儿悠闲啃着草,马儿主人面对着夕阳赏景,两个人并排坐在草地上。云琅嘴里咬着一根长草,一页页翻着信纸,上面字迹很是娟秀利落,竹绢纸被霞光染出金黄色泽。 “说什么了?”沐以蓝见云琅蹙眉,不由问道。 云琅将信笺末页递过去,用手指了指最后几行,“……太医诊断已有两月身孕,一切安好,勿念!另有要事切记,圣旨近日即将送至青州,乃召汝率军回朝之意,速与兄长商议诸等事宜,切切!……”底下是些琐碎的关切之语,沐以蓝叠好信纸递回去,“原来你姐姐已有身孕,也是一件大喜事。” “看来,另外一封不看也罢。”云琅迎风坐直起来,将信笺揣回怀中,取出一柄小刀在鸡血坠子上刻着,有些沉默不语。 沐以蓝甚是好奇,笑道:“做什么呢?” “嗯,再送给你。”云琅吹了吹上面碎屑,将鸡血坠子递过去,刀功并不精巧,确是十二分干净利落,正中刻着一个字----蓝。 “好……”沐以蓝细细应了一声,眸色微动。 暮色悄无声息层层加重,霞光逐渐变淡,远处青烟袅袅、母唤儿归,田间农夫正收拾着回家吃饭。清风摩挲树叶,发出一阵阵“沙沙”之声,林间鸟儿鸣叫,众多声音混在一起,生出一种奇异的宁静。 “以蓝,我回去快则两月,慢则----”云琅蹙眉想了想,迅速估量大致情形一番,“慢则半年,总之,我会尽早回青州来的。如今边境上不安宁,你自己凡事小心,千万不要独自离开军营。还有----”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脸上有些烫,这比在战场杀敌何止难上千倍? “云琅,我知道了。”沐以蓝缓缓低下头,别开目光。 云琅见她低头不语,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呵,天色快黑透了。咱们出来时间不短,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大哥他们担心。” 远处最后一抹霞光隐匿,皎月散发光华,更微弱散碎小白点隐约透出,渐渐明亮璀璨起来。在深茶色天空下,云琅与沐以蓝少女各执缰绳,步子不急不徐,漫漫长路似是走不到尽头。一点点远去,逐渐消失在蓝黑夜幕之中。 34、第三十四章 掐枝 延禧三年春,圣旨宣召藩王以及外省大员入京觐见,除周身护卫外,特许携带千人以下精兵良将,以参加元徵城中举办的华誓会。本朝太平盛世数载,国内兵壮民富,皇帝特旨举办此次盛会,士兵不论职位高低,均可以武艺角逐高低胜负。 西林皇家猎场内,设置跑马、射猎、摔跤、比剑等诸多项目。士兵们或彪悍、或勇猛,都是各怀一身好武艺的地方精英。加上难得如此机会,华誓会上各显身手,让皇帝看得喜笑颜开,龙心大悦!半个月的盛会,终于热热闹闹分出结果,今日皇帝亲临,是赐予获胜者奖赏的大日子。 为此次盛会之故,西林猎场特意修筑一座九重龙极筑台。筑台总体分为三层,数尺长的阔角青杠石垒成台底,上等汉白玉雕刻成柱用以围合边缘,整个筑台饰以云纹龙身为装饰,正面纂刻着两个大字----龙极,乃是皇帝御笔亲书。筑台每层都站立着表情肃然的羽林禁卫,一层层往上,最上面平台用工整六边金砖围合,正中御案之处是皇帝站立之位。 龙台之下候立着万人余兵士,其中以五位藩王领的队伍最为精锐出众,挨次看过去分别是闽东王、夏烈王、汉安王、辽王、广宁王。藩王们统领封地时间长久,并不把京城达官显贵们放在眼中,身上颇有些桀骜不驯的味道。 皇帝孤绝的站在数尺高的龙台之上,十二旒天子玉藻遮挡住真颜,嘴角一抹隐约微笑看不出喜怒,唯有玄色蹙金九龙华袍在风中掠动,一股强锐王者之气从空散下。礼仪官员开始宣读吉本,先是称颂朝内国富兵强之语,接着便是皇帝对华誓会的褒奖,底下王将兵士们整齐跪地叩拜,口中山呼万岁!象征性仪式结束后,司仪官员开始唱名,被唱到之人出列走到龙台端口,每一份赏赐都由皇帝亲自动手颁发,仪式整整持续一个时辰余。 “免!”或许是因为许久不曾开口,明帝声音里有一丝跳动,短暂音弦震动后龙台上便静默下来,比之厉声严色更让人心悸。 众人久不闻圣音,不免都有些惴惴不安,性子急的悄悄抬眼往上小觑,原来皇帝身边还站着两名少年。左边锦袍少年身着皇族服饰,眉目慵懒、与生俱来,乃是当朝天子皇弟---海陵王。右边少年一袭青色薄铠,将孱弱之气洗去不少,脸上也有些风沙吹蚀痕迹,更添一股骄傲飞扬的霸气。 听闻云大将军有外甥云琅,不仅年少善战,还是皇帝宠妃慕氏之弟,如今手里统领六万精锐之兵,号称关宁铁骑。如此说来,多半就是眼前这位少年了。只是看着模样太过秀美,众人不免觉得皇帝任人唯亲,底下略有低声窃语。 “本次华誓会精英云集,看到朝内有这么护国卫家的良材,朕心甚悦。”皇帝的声音不急不徐,略微停顿,话锋陡然一转,“朕决意给优胜者另加一项殊荣,便是编制于皇家十六卫之中,今后就在京城为朝廷效力。”此话有如炸开马蜂窝,几位藩王勃然变色,下面顿时窃窃议论不绝。 进京之时,藩王们就早有顾及,担心朝廷借机铲除地方势力。虽然此次参加华誓会的人并不多,但是藩王们带的都是精英。万一皇帝要扣留人质,五藩联合再加上地方其他大员,也可保得全身而退。谁知皇帝竟会由此旨意,看起来是在提拔地方将才,但对藩王们来说,无疑是削去左膀右臂,队伍里便有些躁动起来。 本次华誓会上,以夏烈王的兵士最出风头,还没来得及多高兴一会,就生出这等变故,率先站出列道:“皇上,将士们各自身居其职,如果全部留下来便造成空缺,地方上必定滋生动乱!” “将士们个个都是出类拔萃,朕一个都舍不得。当然,夏烈王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明帝见藩王们面上一松,接着往下说道:“因此朕已决定,再从朝廷中抽出良将来,好跟着你们回去历练。正好弥补上空缺,岂不是两全?”如此一来,藩王行动举措更受限制,因此各自脸色愈加不好。 “咔嚓!”场内有握剑的异动声,场内气氛一触即发!夏烈王手中剑已出鞘,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出手,汉安王部众就迅速其他藩王们包围,生生将藩王们与其下部众分离开来,场上顿时乱作一团。 龙台上的帝王微笑不语,只听整齐一致的铁甲碎步声重重传来,西林猎场迅速被内外三层黑甲铁骑围合。云琅右手一挥,训练有素的关宁铁骑整齐止步顿枪,整个西林猎场好似猎物,被装在一个巨大的黑色铁口袋之中。正午阳光明媚,黑色精铁泛出夺目光芒,好似明帝眸中冷笑,凌厉的让人周身簌簌发寒!辽王和广宁王相互对视一眼,率先上前跪呼皇帝英明,一直沉默不语闽东王也随后跪下,夏烈王眼见大势已去,亦只有跟着跪地伏拜。 “宓儿,朕回来了!” “皇上,皇上快放我下来。”慕毓芫在半空中旋转的头晕目眩,只是却阻止不了明帝的兴奋,只好闭着眼睛喊道:“孩子,孩子……”明帝这才减缓速度放她下来,慕毓芫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心中恶心感觉越发强烈,捂着嘴朝下面招手,小宫女赶紧捧了个白玉菱盂上来。 “哇”的一声,慕毓芫稀里哗啦将早膳几乎吐尽,明帝见她脸色潮红不禁着急,忙道:“都怨朕方才太欢喜,忘记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现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传太医过来瞧瞧?” “不用,只是方才转得厉害,坐下来歇会就好。”慕毓芫接过清水漱口,搭着明帝的手坐在床沿,微笑道:“前面的事,臣妾也听说了。难怪皇上高兴,晚上召云琅和敏玺进宫,大家饮酒叙一叙。” “前些日子,宓儿有身孕让朕欢喜已极,今日藩王们的事情更是高兴,近段时间真是登基后最舒畅的日子。”明帝双手环住慕毓芫腰身蹲下,将她的手覆在自己脸上,“另外,朕这几日琢磨许久,想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 慕毓芫不由一笑,“十月怀胎,还要等上半年才能诞生。如今才几个月,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皇上也太着急了。” “朕等太久,真能不着急?”明帝抬头笑了笑,又道:“祉是幸福的意思,这个孩子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叫做佑祉罢。朕要亲自抚育他,宠他、疼他、关爱他,将来必定是最出众的皇子。” “万一,是个女儿呢?”慕毓芫侧头看过去,微笑道:“莫非臣妾生下女儿,皇上就不欢喜么?” “一定是皇子!”明帝将垂坠发丝握在手里,轻轻的嗅了嗅,“朕会每日都在佛前祈求,让上天赐予我们一个麟儿,将来好替朕分忧解劳。” “嗯,想来会的。”慕毓芫往肚子上抚摸了一下,说不出是喜是忧。云鬓间发丝象是负荷不住压力,只听“哐当”一声,九连金蔓枝串珠步摇坠落于地,在光平青金阔砖上弹跳两下,落在三步开外。 底下的小宫女相距甚远,慕毓芫刚要起身就被明帝摁住,“坐着别动,让朕替你拾起来就是。”又挥退殿内所有人,拾起金步摇在手中转动,绿光与金光相互辉映,美得璀璨夺目! 到了晚间,众人齐齐聚于椒香殿。 “皇兄----”乐楹公主拉长声调,撒娇道:“你吩咐冰库的人多运点冰来,公主府里热得要命,都快要我捂出一身痱子了。” “好了,净是胡说!”明帝本在同慕毓芫低语,闻言回头,“现在才几月天气?冬日藏冰总共那么些,都是预备夏日镇凉用的,哪有许多供你糟蹋?”见乐楹公主嘟着嘴还要反驳,又道:“你在公主府的那些淘气事,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要那些陈冰过去,还不是做冰雕玩乐,别整天没事胡闹。” 慕毓芫扯了扯明帝衣袖,朝乐楹公主微笑道:“新近学了做蜡花的手艺,敏珊晚点一起去后头瞧瞧,比那冰雕有趣多了。”乐楹公主刚要发牢骚,却见海陵王同云琅朝这边走来,只好不再作声。 今日算是家宴,五个人共坐一张圆桌。明帝和慕毓芫相并而坐,云琅和海陵王凑在一块,独乐楹公主自己随坐。乐楹公主侧眸一瞥,云琅正在执壶斟酒,没来由的脸上一红,好在太监们已开始陆续上菜,众人说笑也没大留意。 “云琅,饮了这杯!”明帝亲自斟酒,递了过去,“你这次回来,本来该多歇息些时日。正巧你姐姐怀有身孕,时常近来探望一下,也可以多陪陪她。可惜青州那边并不安宁,所以休息半个月,还是早些回去罢。” 云琅起身接酒,一饮而尽,“是,末将明白。” 乐楹公主闷闷不乐,明帝瞧她问道:“怎么,还在闹脾气?年纪越大,脾气也跟着渐长,都是朕平时宠坏的,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海陵王在旁边趣道:“哈哈,说的也是。” 乐楹公主脸上涨红起来,似要恼火发作,慕毓芫忙道:“哪有做哥哥的,这样取笑妹妹?你看,敏珊脸都红了。” 明帝将脸转向云琅,半笑半真地说道:“既然没人敢娶这个公主,云琅,不如你做敏珊的驸马吧。”慕毓芫目光中笑意顿时收敛,谨慎的看着云琅,乐楹公主垂首咬着嘴唇,就连海陵王也止了笑,不知圣意虚虚实实到底如何。 云琅起身抱拳,一脸正色,“末将身在边关杀敌,生死不定,断不敢耽误公主的婚姻大事。况且心中早已立下志愿,若不平定青州动荡纷乱,绝不成家……” “好了。”明帝淡淡打断他,嘴角复又弯起,“朕不过是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看把你吓的说这些话,边境纷乱已久,难道还要耽误你的生大事么?再说,朕的皇妹千娇万宠的,也舍不得就这么嫁出去。” “是。”云琅抬头看了一眼,复又默默坐下。 “谁稀罕要给你了?”乐楹公主脸上撑不住,将手中酒杯一摔,“哐当”一声,酒水和碎片溅得云琅一身,“我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也不嫁给你!” 明帝断喝道:“坐下,不得无礼!” 乐楹公主吓得身子一颤,“哇”的一声哭出来,抽噎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又没说要嫁他,凭什么拿我来取笑?这辈子都不嫁人还不行吗?”她从小都是被人恭维谦让着,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越哭越是伤心,索性掩面跑出宴席。 35、第三十五章 万艳同杯 三月天,正是春光明媚。 窗外几树海棠花开得妖娆,渐次渐变的紫红花朵娇小柔软,树枝花间尽是彩蝶翩翩纷飞,细腰蜜蜂上下萦绕,满院娇艳春色弥漫着整个皇宫内外。不过这一切都比不上丰光殿内的选秀盛事,即便是没有鼓乐山呼震天,亦可从欢庆悠扬的丝竹之声感受到那份热闹,不用想也是花团锦簇的繁盛景象。 “娘娘,那边已经结束了。”吴连贵近身回道:“此次入选的秀女并不多,总共留下来的只有三十六人,其中有几个指给亲王做侧妃,剩下大部分都分配给各宫娘娘,用来顶替那些年纪大的近侍。真正留在后宫给皇上的有八人,其中最出头的就是皇后娘娘的妹妹,如今册封为朱贵人,居淳宁宫。” “嗯,是朱家五小姐佩柔罢。”皇后娘娘的亲妹妹,便是平庸些也没关系,何况还是个花朵般的美人呢?慕毓芫比划着嵌珠金镶玉指套,漫不经心的微笑,“佩柔自小就是出众的美人,也不算奇怪。” “等会朱贵人她们就该过来请安,奴才把赏赐的东西都预备好了。”吴连贵稍微停顿了一下,“皇上似乎对选秀没什么兴趣,其余几个大都是没有位分的采女,内中只有两名才人乃是外省官员家的女儿,也不过是安抚罢了。不过……” “唔?”慕毓芫漫不经心戴上指套,本不喜欢太过华美狰狞的东西,不过今天是要按品装扮的,勉强适应手上生硬的束缚,“到底是哪家女子,连你也吞吞吐吐?” “另外还册封了一位谢婕妤,皇上亲赐她住在锺翎宫。” “谢婕妤?”隐约觉得这个姓氏耳熟,慕毓芫倚着紫菀花十香软枕出神,身上藻绿色蹙金繁绣茜纱衣深浅重叠,覆掩着内里月白色云纹抹胸,如此静默无声倒似画里正在休憩的宫纱美人,唯有一双秋水明眸格外灵动。 殿外有人通传,稀薄光芒中走进几名年轻女子,似是被椒香殿内仙宫般奢华布置所震撼,愈加诚惶诚恐低垂着头,只悄无声息看着脚面往里走进。领头一名浅桃色宫装女子,眉目间与皇后依稀有几分相似,加上年轻娇憨,更显一份不胜纯真之气。然而令慕毓芫吃惊的却不是她,朱贵人身边另有一名女子,清秀恬静、眉目淡然,豁然正是昭陵郡主----谢宜华! 上次华誓会上那场大行动,若不是汉安王围合诸王镇住中心,恐怕事情不会是如此简单,论起来汉安王也算是立下头功。皇上册封昭陵郡主为婕妤,不过是帝王稳定臣子惯用的后宫之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昔日的素衣女子站在此处,慕毓芫总是感觉十分突兀。 “娘娘,娘娘?”双痕在旁边推了推慕毓芫,自己代为做主给朱贵人等赐坐,众女子都敛衽谢礼,其中几个胆怯的不敢抬头。 “佩柔,你可还记得本宫?”慕毓芫回神过来,朝朱贵人微微一笑,“最后一次见到你,还是八、九岁的小丫头,如今也出落的这般楚楚动人了。” “当然记得,表姐你……”朱贵人的声音有种年幼女子甜软,似乎觉得不妥,红着脸改口回道:“娘娘,你是拿佩柔取笑呢。方才姐姐已经嘱咐过我,说要是闷得慌就常来泛秀宫坐坐,把没学完的琴棋书画补完。”她不过才十三、四岁的年纪,言语举止都是侯门小女儿的天真娇憨,满是出闺阁后的无限新奇。 见众女子都有些拘束,慕毓芫不过挨次问了些闲话,朝朱贵人笑道:“正好淳宁宫就在这后面,隔得也不算远,佩柔你得空就常过来。” 朱贵人笑吟吟抬起头,认真道:“到时候,表姐可别嫌烦躁。” “呵,怎么会?”慕毓芫心内记挂着事,略微说了话,便朝众女子吩咐道:“方才你们是从咸熙宫过来的?正好郑嫔娘娘的沐华宫离这里近,等会先过去也算顺道,另外还有诏德宫的惠嫔娘娘和徐贵人,要去得地方太多不便深留你们,让双痕先送你们出去。”众女皆起身答应,跟在朱贵人身后步出殿去。 午后过了半晌,双痕进来禀道:“娘娘,谢婕妤来了。” “谢婕妤请坐。”慕毓芫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略显削瘦的小巧脸庞,简洁干净的容貌,身上两重相叠的玉兰色纱缎宫装,如此显得太过素净,幸好衣带边缘有一溜细窄的胭脂色花线做点缀,也就无可挑剔了。 “娘娘,不如叫嫔妾小字。”话虽然是商量口吻,偏偏谢宜华用平淡语气说出,倒有几分不可辩驳。 “呵,那没有别人的时候,本宫就叫你的名字罢。”谢宜华神色一松,慕毓芫看着她那双点漆墨瞳微微一笑,“宜华,你哥哥是不是还在京城中?要说起来,此次真是替皇上分解不少烦忧,只怕皇上舍不得这么快放他回去。不如本宫找个机会,让你哥哥进宫来看看你,不然以后也难有机会再见面了。” “嫔妾多些娘娘的好意,还是不必再增添麻烦了。”谢宜华站起身略微行礼,淡然一笑,“其实见与不见都是一般境况,既然始终是要别离,多见一面又能如何?况且皇宫内的礼数太多,只怕进来也说不上三两句。” 慕毓芫只得一笑,“也好,你想的细致。” 底下香陶捧上棋盒来,谢宜华微笑道:“自上次庆都别后已一年余,练了半年也不知有没有进展,让娘娘见笑了。”说话间已经选好白子,顺带揭开黑子盒盖,“请恕嫔妾不恭,还请娘娘先让六子。” 下得一炷香时间,慕毓芫手上落子稍顿。朝对面瞥了一眼,心里忍不住叹气,如此剔透的女子真不该入宫,又是何苦来? “娘娘,该你落子了。” “嗯?”慕毓芫这才发现指尖夹了一枚黑子,竟然忘记落下,“呵,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总有些精神恍惚,想来是怀着身孕的缘故罢。”正说着,只见双痕捧了一盅安神汤放在侧旁,“太医说要趁热喝下才好,你先看棋罢。” “娘娘,先且别喝。”谢宜华的神色突然有些闪烁,上前阻道:“嫔妾亦曾学的一些医理,能不能让嫔妾看看这盅汤?” 自陆才人小产和徐昭仪公主掉包事件后,皇帝就对宫妃身孕的事特别留心,泛秀宫不仅加强防止意外的戒备,所有饮食汤药也是专门派人管理,每一样东西都人先用先尝过。泛秀宫的人也特别留心,这汤特意让太医检查过,内中并无红花附子等物,另还有人专门尝试过才敢呈上。不过听谢宜华这么一说,慕毓芫倒是迟疑起来,莫非这参汤里还隐藏着什么古怪么? 谢宜华仔细察看了一番,蹙眉道:“娘娘,非是嫔妾多事。此汤里面好像有两味不适合身孕之人的药材,可不可以让嫔妾尝一尝?”见慕毓芫颔首同意,勺了一点放在嘴里,似乎不能分辨便接着又尝了一勺,原本的舒展的秀眉渐渐蹙在一起,“这里面怕是有淡竹叶和石龙草,这两样东西按比例入汤就会无色无味,只是与雪参配在一起会让汤稍微发甜,因嫔妾的娘亲曾误喝过,所以对这两样东西的印象特别深刻。” “这淡竹叶和石龙草----”慕毓芫下意识的抚着肚子,“可是堕胎之物?这里没有别人,你只管直说无妨。” “倒不是堕胎的药,这汤药毒性并不算很强,只不过若是长期饮食就会给胎儿留下症候。”谢宜华小心的放下银勺,尽力平静语气,“将来生下来的孩子,通常都是非傻即疯… …,娘娘!!” 慕毓芫“哇”的一声呕吐起来,宫闱之争她早就清楚,只是如此被人设计自己肚子里孩子,还是有些不能镇定下来。谢宜华握着丝绢替她擦嘴,轻声劝道:“娘娘不要太担心,不过是嫔妾的揣测而已,还要等太医验过才能断定。只是不知,娘娘饮用了多长时间?” 慕毓芫用清水漱了漱口,缓声答道:“太医院前些日子新呈上来的,大概也有小半个月了。”说到这里心中愈加难受,每天都把汤当作安胎药喝下去,将来孩子若是有什么意外,该是如何心痛? “皇上驾到!!”殿外传来王伏顺的声音,谢宜华面色平静的坐回对面,慕毓芫也平息心绪收敛神色,抬手让人捧着方盂退下。 “宓儿----”明帝不料看到谢宜华,顿笑道:“谢婕妤?呵,原来是来下棋的。”他走到谢宜华旁边看了看,“唔,看起来这半年没少下苦功夫。这样也好,省得宸妃在这后宫里头找不到下棋之人,你的锺翎宫离这边也近,得空就常过来坐坐罢。”谢宜华起身敛衽答应下,立在侧旁。 “方才佩柔也说常来呢。”慕毓芫沉淀好平静的神色,仰脸微笑道:“如今后宫里可热闹起来了。呵,要说起来,皇上怕是要忙得不可开交呢。” 明帝轻轻捏了捏她脸颊,宠溺的一笑,“当着谢婕妤的面说这么醋性的话,亏你也不知道害臊?”对面的谢宜华含笑不语静立,明帝突然收敛了笑意,“宓儿,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好,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朕不是说过,叫你不要怕麻烦,有什么事只管传太医来就是,可不能让佑祉有什么事。” 慕毓芫招呼底下的人放好椅子,“没什么事,臣妾会注意着身体的。皇上还是先且坐下,不然谢婕妤一直站着,我们的局棋也没法下完了。” 明帝笑了笑,道:“谢婕妤坐着下棋罢。”王伏顺亲自捧茶过来,小太监又给椅子后面加了一个烟霞色锦缎靠枕,殿内顿时静默下来,只留下棋子落盘之声。 “啪!” 云琅长长舒了口气,将手中盒子往桌子一撂,自己仰面展身躺在竹制长榻上,翻来覆去,只是没法安静下来。 “盒子里是什么?”凤翼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拿着盒子掂量了一番,“看起来份量不轻,若是吃的师兄可就不客气了。”他口中取笑着,却并不打开那方锦盒,顺手放回原来的位置。 “姐姐说,让我拿着去给公主赔罪。”云琅翻身起来,叹气道:“我跟公主能有什么话说,况且我又没做错,怎么赔罪?” 前几天拒婚的事凤翼也听说过,于是说道:“乐楹公主是皇上的亲妹妹,你当着面拒绝婚事,居然没有受到责怪,可想过是为什么?” “自然是看在姐姐的份上,皇上才饶过我。”云琅复又躺回去,看着顶上屋梁,“她是金枝玉叶又如何,难道她想嫁给谁,谁就非要娶她不可?不管这么多,等会让人把东西送过去就是,反正过几天就要回青州了。” “你自然是要回青州的,可是你姐姐呢?”云琅闻言一顿,凤翼淡淡说道:“你让皇上和公主的脸上不好看,就这么走掉,不怕迁怒到你姐姐么?流血受伤都不怕,难道你还怕去赔个不是?就算是为你姐姐着想,也该亲自去这一趟。” “可是-----”云琅有些泄气,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得罪了皇帝和公主,只是这等事情想起来就让人烦躁,“东西先放着,我走之前会去一趟公主府的。这个公主就知道乱发脾气,将来也不知道谁会娶她。” “别先放着了。”凤翼起身微笑道:“师兄陪你去如何?你只消不说错话就好,我带你们去个地方,保证公主回来后再不生你的气。” “当真?”云琅翻身跳起来,“师兄你可别反悔?公主府也不算太远,今天的天气也适合到外面去,我这就吩咐人去准备马匹出城。”他素来待人冷淡,却是极喜欢这个师兄,此刻心里早把赔罪的事丢开,只想着跟凤翼出城去策马。 36、第三十六章 花意浓 这日天气晴好,众妃请安时皇后说要出去赏花,也算是新入宫嫔妃们聚一聚,因如今后宫的嫔妃不算太多,便只在御花园内漱玉轩设了两桌花宴。漱玉轩内中布置格局也宽大,四面皆开有大幅的镂空花窗,宫人们将悬挂式花窗都支起来,几乎挖空整整半圈墙,与身在花园中也没什么分别。 因是闲散坐开并未讲究次序,朱贵人便以妹妹身份坐在皇后身边。皇后淡淡朝众嫔妃环视一圈,依旧和从前没什么变化,除了位分高几位嫔妃装束奢华一些,新入宫的几名宫妃看起来都有些千篇一律。内中唯一让人留意的便是谢婕妤,那女子并不在容貌上特别出众,却是有种隐约特别气质,能够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见她。 文绣悄悄走过来,在皇后身边耳语道:“皇上传话说批完奏章再过来,让娘娘领着大家先赏赏花,只要热闹尽兴就好。”顿了顿,抿嘴笑道:“乐楹公主在皇上那边,估摸着等会就要过来呢。”皇后也笑,知道她是想说乐楹公主聒噪,一来又该要叽叽喳喳的吵个没完。 果不其然,正说着话就见乐楹公主从仪门穿过来,让人奇怪的是今日竟然变得出奇的安静,往常身上挂的那些环佩叮当统统不见,行动间也颇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文绣苦笑道:“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不是看花眼了罢。” 皇后轻声笑道:“看来咱们的乐楹公主长大了。”前些日子乐楹公主被云琅拒婚之事后宫皆知,依她脾气起码也会吵一段时间,猛地一变倒让人十分不适应,而且看起来心情好象还很不错呢。 乐楹公主身着鹅黄的宫纱,简单大方,端端正正裣衽行礼道:“皇后娘娘,皇妹给你请安了。”见文绣满脸诧异的神色,忍不住问道:“怎么,是不是我脸上的妆花了?还是发钗没有戴正?”自己低头检查一圈衣着,“没有什么不妥啊。” “敏珊。”皇后拉她坐下,笑道:“往常进宫十回,也见不到你认真请一次安,今天怎么变得如此规矩?” 乐楹公主被说的不好意思,起身道:“我找宸妃说话去。”正要走,忽一眼瞥见旁边的朱贵人,因见朱贵人和皇后面貌相似,恍然大悟拍手道:“我知道了,你是----”好似觉得举止不够文静,忙朝皇后询问道:“皇后嫂嫂,她是你的妹妹罢?” “正是,说起来佩柔比你还小一岁呢。”皇后笑着扯了扯朱贵人,“佩柔,去跟敏珊说话罢。在这里陪着我倒让你闷得慌,你们到旁边逛逛也好,等皇上过来再回这边来就是,去吧。”朱贵人进宫这些时间的确有些闷,宫内的规矩又大,比不得再家唯我独尊可以随意,见到乐楹公主这么活泼也很欢喜,二人说了几句相熟起来,便撇了众人到旁边玩开。 此时慕毓芫已经将近四个月的身孕,初夏衣衫纤薄,隐约显出轻微隆起的腹部,她位分高,圣眷重,兼之怀有身孕更加衬出地位尊崇。泛秀宫的殊荣终究是独一份,诸如熹妃、惠嫔、郑嫔等人自不用说,便是不久前诞育公主的徐贵人也颇被冷落,更不用说其他位分低的宫妃了。 “宜华,我们到旁边走走罢。”慕毓芫被众人的目光扫来扫去,像是在大庭广众下被人围观一般,芒刺虽小,仍然让人觉得十分不舒服。 谢宜华微微一笑,“嗯,坐着也是闷。” 二人不知不觉走到花圃前,内中牡丹花开得正浓,宫内尤其喜欢培养富贵花儿,姹紫嫣红,各色品种争相怒放,放眼望去仿似一片花簇海洋。谢宜华俯身撂起一朵,仰面微笑道:“这花开的傻气,如此大一团最容易掉花瓣,再者味道也不算宜人,世人偏偏还说它是花中之王。” “呵,或许是吧。”慕毓芫就近在石凳上坐下,上面垫了一方紫莹绡纱绢,“昨天有人来给本宫送千年雪参,是上好的极品,你可知道为何这么费心?” “大部分药材都需要辅料搭配,雪参越好,其中的药效就容易散发。”谢宜华松开牡丹起身,若有所指笑道:“要是人人都这般好心,娘娘怕是吃不消吧?好在娘娘服用的时间不长,如今悄悄断下,再好生调理着也就没事了。” 慕毓芫仰面望高空看去,碧蓝澄澈的天空中点缀着雪白云朵,一群宫鸽在皇城上头自由自在的盘飞着,那是宫墙内的女子无法奢望的事情。抬手揉了揉微酸的脖子,淡笑道:“若是堕胎不过让人伤心一时,时间长久也就淡忘了。可若是生下个傻孩子,就算本宫能忍住伤心,只怕也要遭人厌弃。”话说至此,唇角笑意渐冷,“真是难为她们如此费尽心机,此番拳拳盛情,还真让人消受不起。” 谢宜华似乎叹息一声,却是微不可闻,“娘娘在玉梓县的时候,挽弓杀贼那是何等英姿?可身为女子又能如何,不论出身与心气,总也是走不出这一方天地,终其一生都不过是荒废虚度了。”末了垂首一笑,“呵,所以今生定要好好的修行,让佛珠保佑我们来生投生为男子罢。” “呵,原来你在后悔。”慕毓芫忍俊不禁,轻声笑出来,“若是你将来身为男子,又会如何?是上战场去奋力杀敌呢,还是饱读诗书指点江山?其实你若是不入宫,要寻觅一名佳偶亦未算难得,便是不如意一些,也不至于三千佳丽分一人之宠,况且这份宠爱原就不算多。” “三个人分和三千人分,又有什么区别?”谢宜华眸色淡然,内中一缕波光转瞬即逝,“娘娘棋艺精湛,嫔妾陪着下下棋也不错。” 慕毓芫看清那一瞬间的眼神,一时有些恍然。那年那月,另一个人用类似眼神对自己说----芫芫,朕所有的富贵荣华、无上尊崇、锦绣江山,都只求你喜欢,便是朕的性命也可以交付与你!那是少年身上所特有的无尘执念,还来不及用时间来验证,所有妄想都已经灰飞烟灭,一语成谶! “娘娘,怎么了?” “没事。”慕毓芫云淡风轻转过话题,微笑道:“我们慢慢走着回去,皇上估摸着该过来了。”谢宜华也不再多问,二人沉默往花园回走。 “呵,你们两个在一起呢。”明帝接过徐贵人奉上来的新茶,拨弄着茶盖笑道:“难怪找半天也不见人,原来说悄悄话去了。”回头对徐贵人微微点头,“你去坐着吃东西就好,这边有王伏顺伺候着,不必亲自操劳。” 徐贵人答应着却不离开,看着慕毓芫的肚子叹道:“娘娘是福气大的人,这肚子里怀的必定是个小皇子,不知道如何的聪慧可人呢。不象嫔妾这么命薄……” 明帝听她先头的话不住微笑,到后面却微微不快,抬头扫了一眼,“大家都正高兴着呢,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不要翻出来说了。”徐贵人勉强含笑止声,目光扫过慕毓芫的肚子,似乎有一丝莫名的得意,遂裣衽退下去。 “宓儿,可逛得累了?”明帝亲自将软枕扶好位置,淡淡笑道:“过来坐着吧。朕看你身子越发显出来,以后就少出来走动些,闷得慌便在泛秀宫内逛逛。想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王伏顺,或者让谢婕妤传个话,她不是常去你那下棋的么。算起来还要等上好几个月才见得到佑祉,时间这么慢,朕还真有些等不及呢。” “见谁?”皇后在旁边没大听清楚,怔了下微笑道:“是给小皇子起的名字罢?十月怀胎,皇上再心急也只好等着了。” 慕毓芫看见皇后脸上神伤,却也不好不答话,斟酌回道:“听说寅雯近来识的不少字,前几天佩柔还说起过,果真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呢。” “朕也好几天没有见着她,不如让奶娘抱出来。”明帝也笑,又道:“等会朕要考考她,若果真长进懂事许多,自然有赏赐的。” 皇后闻言点点头,侧身吩咐文绣几句,又回笑道:“这花宴不宜太晚,不然日上三竿可就热得坐不住了。只是佩柔和敏珊怎么还不回来,两个淘气的……”话未说完,只见乐楹公主慌慌张张朝这边跑来,身旁却不见朱贵人。 皇后诧异道:“佩柔呢?” 乐楹公主喘了口气,抚了抚胸道:“朱贵人在那边哭呢。我怎么劝她都不听,说什么也不肯回来,我只好跑来找你们。”她说的不清不楚,也没个头尾,弄得众人皆是莫名其妙,齐声问道:“好好的,她哭什么?” “呸呸,真是恶心死人了。”乐楹公主皱着眉头,手舞足蹈的比划着,“我们刚到池子边玩,谁知那水底下竟然冒出一个孩子来,头泡得这么大,脸跟纸似的白刷刷,朱贵人当时就吓哭了。” 明帝朝下扫视一圈,眉宇间隐约泛着青气,“朕跟皇后过去看一下,你们都在这边等着,不必跟过去了。”起身时候拍了拍慕毓芫肩膀,不待多说已拂袖离开,皇后更是着急跟了上去。 熹妃倚着锦垫懒懒的舒展腰身,不冷不热说道:“自从宸妃进宫后,稀奇古怪的事一天比一天多,不过咱们也习惯了。这样的事委实晦气的很,还好宸妃你不过去看,要不然冲撞着什么,难免让肚子里的孩子不安生。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后宫里还不翻了天?” 慕毓芫含笑饮着茶,淡淡朝众人看去。熹妃自是一幅看好戏的神情,郑嫔脸上平静只做没听见,徐贵人若有所思拨弄着茶,惠嫔则惴惴不安垂了头,其余诸妃也是面色各异。等的良久也不见帝后回来,底下已经窃窃私语起来,如此坐下去也不是办法,因此说道:“皇上和皇后娘娘,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不如都先回宫去罢。” “依本宫看来,宸妃娘娘不光是肚子大,连架子也跟着变大不少呢。”熹妃在旁边冷笑,拉长声音说道:“你说回去,大家就回去?皇上和皇后娘娘可没说,等会若是找不着人,那该怎么办?” 慕毓芫原本是担心众人等的心焦,不料熹妃今天铆足劲的抬杠,自己不言语她倒上瘾了。眼瞅着底下宫妃皆小心观望,遂淡淡微笑道:“皇后娘娘特许本宫协理六宫,难道你也忘记了?既然朱贵人出了事,皇上和皇后娘娘一时回不来,花会多半也是赏不成的,难道让姐妹们坐到天黑么?你若是喜欢在这等候,本宫也无权干涉,只是其它姐妹想回去的,就可以先回了。”她的语气自有一种不可辨驳的威仪,况且嫔妃们谁愿看熹妃脸色,因此慕毓芫和谢宜华一走,其余人等也就跟着都散了。 慕毓芫离席却没回宫,而是先赶到凤鸾宫,却得知皇后送朱贵人回去,此刻正在淳宁宫内,只好领着双痕赶过去。进到内殿,只见皇后正在叹气,因问道:“姐姐,佩柔可还好?没吓坏罢。” “唉,你看看佩柔的样子。”皇后脸上不无忧心,长声叹道:“一点子事就吓得哭成这样,半点事也经不起,都怪爹爹他们把她娇宠坏了。” 寝阁内犹闻嘤嘤哭声,慕毓芫朝里面看了一眼,上前携着皇后的手劝道:“佩柔她还年纪小,你我小时候不是也如此么?等她在宫里待一段日子,也就好了。” “罢了,你也不必宽慰我。”皇后蹙眉摇头道:“佩柔的性子本宫是清楚,素来就是胆小怯懦,在家中以她独小而受尽娇宠,这丫头……”说至此声音微有哽咽,“原就不该送到宫里来,她那里受得起这般……” “姐姐想太多了。”慕毓芫于近旁坐下,淡声说道:“认真说起来,什么样的女子才该入宫呢?如你还是如我?你自然是一心想要佩柔好,只盼给她觅得如意夫君。可是如今,既然已经进宫,与其伤感叹息,还不如好生教她些东西。” 皇后面色一凛,遂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坐着说了会闲话,慕毓芫又陪着皇后回宫。待自己回到泛秀宫已是午后,吴连贵跑来回道:“那水里死婴也不知何人做的,听说皇上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虽然已经泡得发烂,可那上头还有未剪断的脐带,眼下徐贵人正哭得死去活来,硬生生说是自己当初诞下的皇子。” “是么?”慕毓芫淡淡一笑,转身反问,“她并没去看,如何知道那是个男婴?这宫里头的女子,谁会蠢到如此田地?埋在哪里不好,偏偏要丢到水里给大家看到?敬妃已经降成郑嫔,难道她还不知足,逼太急只怕也讨不到好处。” 吴连贵从不见她如此动怒,劝道:“娘娘,有身孕不亦动气。” 慕毓芫也自觉有些激动,只是一想到徐贵人早上来送雪参的情景,就恨不得当场摔到她脸上去,于别的事情都可以忍让,只是想算计自己的孩子万万不能!况且瞧她今日那得意的模样,还有看着自己的肚子的眼神,她也是身为人母,何至于这般心狠手辣而且没有半分不安? 双痕捧着雪参汤进来,也不言语,全都倒进白玉方盂里,这件事瞒得十分的紧,一并连香陶和紫汀等人都不知道。每天依旧照常将汤熬好,由双痕亲自端进来倒掉,这样让对方以为中计,免得出什么新花样谋算胎儿。 吴连贵瞥了一眼,叹道:“还好谢婕妤发现的早,不然就是将那人碎尸万段,咱们也难免要遗恨终生,当真好毒辣的伎俩。” 双痕重重放下汤盅,几滴残液震出,皱着眉头厌恶的擦拭道:“若不是为这小皇子着想,我真不想再端着恶心的汤药,想想就让人忍不住动气。听说皇上还担心徐贵人哭坏身子,真是善心施舍给冬日之蛇,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慕毓芫半躺在美人身长椅上,纤长的睫毛微震,“皇上的心若有十分,那么必定放在江山上有九分,这后宫里头这么多女子,他哪有闲功夫挨个去琢磨。再者说,这些女子不论脾性如何,在皇上跟前之时,哪个不是极尽温柔体贴之能事?只怕在他眼里,个个都是花朵似的美人,如何能与虎狼蛇蝎联在一起?” 双痕叹道:“那也只有自己小心留意了。” 有清风从烟霞色的窗纱下透进来,凉丝丝的沁人,层层垂坠的莹线绡纱无声的盈动起来,慕毓芫望着窗外飘落的花瓣,淡声说道:“这后宫里的女子增减一二,怎么比得上一宗税银的丢失,一座城池的存亡?若是嫔妃们诸事都等着皇上,只怕皇上不累死也烦死,哪能事事都指望着皇上来操心。”说罢,长长舒了一口气,无限心事在胸间汹涌翻动,却合上眼帘不再说话。 37、第三十七章 夏语默默 朦朦胧胧之间,慕毓芫感到脖颈间一阵□□,那柔软而灼热的触觉定是身侧的那个人,反手要拂开却被握住。皇帝在耳畔轻声笑道:“难道,你想违抗朕么?”说话间手已束拢过来,顺势将软香温玉搂在怀中,“宓儿,本月末就是你的生辰,想要朕准备些什么?只要这普天下有的,不论多难得珍贵,朕都寻来给你。” “臣妾在想,可不可以……”慕毓芫翻身面对着明帝,目不转睛的郑重看着他,忍笑说道:“可不可以多要几样?” “都是朕纵容的你,越发胆大。”明帝伸手钻进被窝,恨恨笑道:“还以为有什么要紧话,却是在作弄朕,今天可绝不能饶了你。” 慕毓芫生性怕痒,赶忙拉着薄纱绫被裹紧,“臣妾有身孕,皇上别闹了。” “那好----”明帝嘴边笑意藏着一丝狡黠,那目光好似一张无形的网兜过来,俯身吻下去,含混不清的喃喃说道:“朕要……,好好的惩罚你……” “皇上……”慕毓芫一手护住腹部,那点反抗力气微不足道,“皇上别闹,当心压着臣妾的肚子……” 明帝闻言停住动作,满眼笑意叹道:“祉儿这孩子,朕反倒要让着他。将来等他长大些,定要好好教训几下。” “做父皇的人,也好意思说这样的话?”慕毓芫掠了掠碎乱的发丝,“跟儿子吃醋的父亲,臣妾今日才算见识到。早说让你去谢婕妤那里,不然去佩柔那也行,再不然就去……” “好了,别说了。”明帝嘴角笑意闪烁,打断她道:“别人都想着见朕一面,你却总把朕往别人怀里推,莫非半点都不想朕么?” 慕毓芫侧头一笑,“臣妾也想做一代贤妃,岂敢整日拈酸吃醋?” 明帝定睛看着那双乌黑的水眸,内中投影着自己不真切的样貌,有万千话语要告诉身旁的这个女子,淡静声音微有起伏,“宓儿,这后宫的女子个个都怕朕畏朕,费尽心思也不过是谋求于朕,只知道盼着自己独宠于一身。可是朕若真的这么做,这后宫和朝堂还能有一日平静么?她们哪个去做贤妃都可以,但是朕唯独不希望那个人会是你,朕不要你做贤妃!” “皇上……”慕毓芫避不开那凝重目光,微微垂下头。入宫后的万般纵容,水下的那一瞬间惊魂,皇帝期许的神情让人微觉恍惚。可是前尘往事,又在无时不刻地提醒着她,反反复复被煎熬着,“皇上每日为朝事忧心烦恼,臣妾只希望能协理皇后娘娘让六宫平静些,等皇上回来能够清静的歇息片刻。后宫嫔妃哪个不想见到皇上,不管冷落哪个都不好,岂能因私心让皇上日夜陪在身边?” “可是宓儿……” 床头顶棱上双鸭吉灯透着红润的光线,“恩爱不疑”四个字依然清晰,至少眼前这一瞬总是真实的,慕毓芫合上眼帘依偎过去,一只手捂住皇帝的嘴,“此生此世,不求皇上心中独我一人,只求永远都能待我如初。” 明帝眉间有掩饰不住的欣喜,纵使万里锦绣江山握在手,眼前这个晶莹剔透的女子亦是他真切想要的。于是用力搂住怀中人,“宓儿,朕知道了。你放心,朕今生今世绝不负于你!” “嗯,臣妾记性很好的。” “朕还会耍赖不成?”明帝眸中蕴着浓浓笑意,温和说道:“朕只对你说过这样的话,难道这样你还不放心?”他俯身靠着慕毓芫的肚子,修长手指无比温柔拂过,“佑祉,你母妃不相信父皇说的话呢?从今往后,父皇说的每句话你都做个见证,你母妃就不会担心了。” “皇上是耍赖,佑祉哪里能听得懂?” “嘘----”明帝故作郑重的仰起脸,挑眉摇头道:“你说佑祉的坏话,当心他生气在肚子里踢你,待朕好生哄哄他。”说着复低下头去,嘴里嘟嘟哝哝不知在说什么,那神情甚是执拗,颇有一丝孩子气。 经过这一闹,时光便越发快些。慕毓芫起身收拾装束,陪着明帝用过午膳,又说了会闲话,待到送走皇帝,已经是申时初了。 “娘娘,等我去扔了它。”双痕捧着一方长长的锦盒,正是前些日子徐贵人送过来的雪参,绛红色宫缎精致的裹在外头,上面刺绣着海棠富贵的繁琐花样,那盒子本身也是华贵难得,似乎要掩盖主人送物缘由。 慕毓芫上前掀开那盒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棵白白胖胖的雪参,未必真的是千年,但已有小儿臂粗细,连参须也是纤长饱满的----自然是雪参中的极品了。雪参握在手里是圆润微凉的触觉,掂量了几下,“如此难求的东西丢掉可惜,依旧放在卧寝里头,本宫要日日夜夜看着它,有它提醒才不会粗心大意。”双痕不敢违拗,只好不情愿的放在花枝高阁上,顺手拿个花瓶挡住。 “娘娘,郑嫔娘娘过来请安。”慕毓芫稍微迟疑了一下,吴连贵以为她不想见,请示道:“要不奴才去说娘娘在歇息,让她改日再来罢?” 慕毓芫却摇摇头,笑道:“改日和今日都是一样,宣她到侧殿侯着就是,本宫这就过去,认真说起来,也好些日子没说过话了。” 郑嫔自降低位分后装束更加清减,身上的秋香色宫装还是去年夏天的,云鬓间只插得一支双连金翅缀玉钗,余下不过是些零星的珠花。见到慕毓芫未语先盈泪,“宸妃娘娘,这宫里有人发狠要至嫔妾于死地,求娘娘救救我们母子俩,只要能看着寅祺好好长大,便是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语调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原本素净的容貌似乎愈加显得憔悴,悲悲切切中似乎另有要紧的话要说。 慕毓芫看在眼里却恍若不知,柔声劝道:“后宫被皇后娘娘调理的安静太平,姐姐如何这么多心起来?况且还有皇上做主,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娘娘年轻心善,自然如此想。只怕别人却不肯安静着,因此后宫才会有这么多的纷乱。”郑嫔苦得悲悲戚戚,半日方才止泪,“嫔妾先头因照顾徐贵人产育不周,已戴罪多日,本想安分守着寅祺过日子,谁知道前几日又生出事情。皇上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必定是动了真气,如今连寅祺想见一面也不能够,都怪嫔妾人太老实蠢笨了。” 慕毓芫心下冷笑,若是这样的女子都叫蠢笨,又哪里去找聪明人呢?情知她绝非是来找自己哭诉而已,后面必定还有别的话说,遂淡淡笑道:“皇上乃是清明之主,岂会因他人挑唆误会呢?姐姐真是太多虑了。” 郑嫔擦拭着脸上泪痕,压低声音说道:“娘娘,可还记得先前册封礼上之事?”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听说娘娘查出锦儿做的手脚,可锦儿不过是个小宫女,若是没有人指使,怎么做得出那样的事?” 果然这才是正题,慕毓芫极力平息住内心的厌恶,佯做疑惑道:“本宫原先还以为是因为没提拔她,私下里心生怨愤,所以才做出这等蠢事。依姐姐的意思,莫非锦儿真的有什么问题?” “听说那段时间,锦儿同诏德宫的蕊香走得近,事发哪天就去找了蕊香,回来便得了许多贵重的东西,这里头难道没有古怪么?本来嫔妾也不知道,只是宫里的小喜子跟蕊香要好,听到消息真是吓人,小喜子还因此枉送掉性命。”郑嫔的眼圈又红了,“跟着便是嫔妾,接二连三的被皇上误会,世上那里有这么凑巧的事?娘娘,后宫里有人要害我们,可不能蒙在鼓里头。” 慕毓芫竟好似呆住,默了半晌才道:“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狠毒之人。”突然好似想起什么,蹙眉道:“徐贵人前几日送来雪参,品质是极好的,早上却被香陶不小心摔坏了。原本还惋惜好一阵,如今倒是让人不放心。”说着朝双痕吩咐道:“没准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还是赶紧扔掉罢。” 双痕赶忙进去取盒子,出来时却被郑嫔叫住,只道:“若专门扔出去太显眼,反而让那些人疑心察觉,不如等臣妾回去的时捎带出去,悄悄找个地方掩埋,也就不用娘娘你操心了。” 慕毓芫微微一笑,“那好,如此就有劳姐姐了。” 待郑嫔告安走后,双痕终于忍不住问道:“娘娘,郑嫔是不是想玩什么花样?那雪参给她多半要出事吧?” “呵,你也看出来了?”慕毓芫含笑问了一句,却不多说。 双痕还要再问,却被紫汀唤了出去。原来是皇帝又赏赐东西过来,待到安排人调停妥当,回来却见谢宜华在内殿,二人正在对弈下棋。 黑白子对垒,谢宜华拈子蹙眉半日仍在犹豫,摇头淡笑道:“原先在家的时候,还只当自己进步良多,如今才知还是不够。”只听“啪”的一声,棋子已经落下,她的目光仍旧锁在上面,似乎觉得这一步下得不够满意。 慕毓芫的手指染着新鲜的蔻丹,却是极浅的绯红色,指上第三节套着枚水莹通透的渤海明玉,里头好似汪着一碧海水,“呵,你也太着急了。本宫自四岁开始学棋,每日都是当做功课苦练,那时看到黑白子就觉得头疼,心里最想去花圃掐掐花,或是去草丛捉捉虫,只想痛快玩一会。” 谢宜华笑道:“原来,娘娘小时候如此贪玩。” “后来爹爹说,你未来夫君身边必定不只你一人。其中有能歌善舞者,有精通书画者,有饱读群书者,而你就是要学别人所有擅长的东西,且要比她们更加出色。”一枚黑子轻轻落下,几乎没怎么思索过,仿佛那棋局已经千百遍烂熟于胸,慕毓芫轻声微笑道:“你不过才学一年余,且并无人逼迫,能有如此进步已经很难得。” “反正时间还长着,那就等十年后再抱怨罢。”谢宜华笑容从来都很淡,嘴角似乎都不曾弯过,只有一双浓黑的星眸闪烁着光芒,“难怪朱贵人整日过来学画,可惜那样的东西终究太细致,嫔妾还是陪娘娘下棋算了。” “启禀宸妃娘娘,乐楹公主驾到。”外面传来小宫女的声音,慕毓芫侧脸向外面看去,却不见乐楹公主咋咋呼呼跑进来,于是朝谢宜华笑道:“先前在庆都时,你也曾见过敏珊,有没有觉得斯文不少?” “嗯,有些。”谢宜华含笑抬眸,轻轻点了点头。 乐楹公主已经走进来,端端正正的裣衽行礼,“敏珊给皇嫂问安了。”探头看了看棋面,叹气道:“原来皇嫂在和谢婕妤下棋,可惜我琴棋书画样样都不会,现在想学也来不及了。” 慕毓芫略微诧异,笑道:“是么,敏珊想学什么?” “什么都行,越多越好!”乐楹公主显得有些急切,凑近些道:“皇嫂,你说我该学点什么好呢?嗯,女红什么的就不用了。学下棋写字也太慢,不如你教我画些花花草草的,便是不十分象也不会太难看,好不好?” “嗯?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了。”慕毓芫隐约猜出几分,含笑问道:“对了,还有没有在生云琅的气,等本宫好好的教训教训他,替你出出气可好?” “不用了,不用了。”还没等说完,乐楹公主已经连连摆手,“我没有怪他,凤翼师兄已跟我说明白。”说得低头下去,脸上越发红起来,“总之,我不怪他就是,皇嫂你也别去责备他了。” 慕毓芫虽不清楚凤翼说过什么,但也知道必定不是云琅本意,不过总比现在就闹翻的好,况且以后的事谁能够预料呢?看起来公主不仅原谅云琅,而且大有为他苦学勤练的架势。心内只是连连叹气,却道:“嗯,只要云琅没欺负你就好。” “没有,真的没有。” “呵,公主着急了。”谢宜华看得有趣,也忍不住一笑。 “没有就好。”慕毓芫点了点头,又笑道:“若是有也没关系,你只管进宫来告诉皇嫂。到时候,让他到公主府给你做半年杂役。” “那怎么行?”乐楹公主急得摆手,忽而低下头去,声音细弱蚊虫,“不过,若能与云琅在一起,我替他做杂役也可以……”脸上却愈是发红,既甜且羞,几乎与身上桃红宫装一般无二。 38、第三十八章 死生契阔 一望无垠的碧草热得浓绿,令人心意烦躁的干燥气流漫漫卷来。凤翼微眯着秀长的双眼向前方眺望着,眼角细纹中亦被汗水浸得潮湿,额头和脸上的汗珠更是如珠串般成颗坠下,身上的玄色丝袍润出浓黑的斑斑点点。若在元徵城中,自然有旧年的藏冰解决炎热,不过这里却是边远的青州军营。爽澈声音在背后响起,凤翼回头看过去,一对少年壁人正并肩走过来。 “师兄,大哥昨天见到你很喜欢呢。”云琅面上笑容灿烂,一如头顶上的骄阳般明朗,“大哥反复嘱咐,一定要将你留下来。” 自己若是想走,普天下又有谁能留得住呢?凤翼却只微笑着,慕大将军的赏识并没带来丝毫喜或忧,“你们俩闲逛着,我去四周看看地形,多年不来竟然模糊了。”他轻巧纵身上马,黑马载着玄色身影跑远开去。 沐以蓝往前看去,疑惑道:“怎么,我们刚来就走了。” “师兄素来比别人洒脱,你别放在心上。”云琅冲沐以蓝一笑,又缓缓别过脸,“总之,你们能都在我身边,便再没有不满足的了。” 沐以蓝侧头想了想,笑道:“说好回京城给我带东西,东西呢?不会忘记了罢?” “怎么会?”云琅脱口而出,自己却觉得太过着急,从怀里掏出一串五彩晶珠撂过去,“别的东西笨重也没意思,这个是你先头想要的,看看合不合适?” 五彩珠串套在雪白手腕上,深浅五种的圆润珠串,淡黄、橘黄、金黄、血红、褐茶,分别是松塔蜡、蜜蜡、金珀、血珀、雀脑,乃是传说中的琥珀五层,珠串虽小,却是千金难寻。绚烂阳光下,珠串折射着金莹莹光线,沐以蓝看了半晌才道:“多谢,难为你费心寻来。” “我去看看师兄,回来再找你。”云琅有几分不自在,扬鞭策马跑开,约摸往前行了三里余,便看见凤翼正站立在河边。 “云琅,你看。”凤翼指着不远处细长的淡青色线条,内中隐约有河水在翻腾,周边土壤显出赭褐色,是被兵士无数鲜血染成。 云琅轻叹道:“两国兵丁,死在这条河边不计其数,所以村民才管此河叫恨水河,若是每次都把尸身丢弃在河水里,只怕早就填成平地了。”二人一面说,一面执绳沿河行走。 此时两国暂时停火,河边亦有农家女儿洗衣物,那些深褐色大块石头,或许浸染着她们父辈兄弟的鲜血。不论生离死别如何残忍,庶民们仍然奋力挣扎着,只在衣蔽体食果腹的卑微要求上,贪图着一时半刻的安宁。几个年轻女子回头看过来,彼此嘻嘻哈哈打闹着,不时惊起一簇簇雪白水花,漫漫笑声脆若林间百灵鸟儿。 云琅朝远处瞧了瞧,取笑道:“师兄,有人看上你了。” “怎么不说是你?”凤翼含笑打量一番,看的云琅浑身不自在起来,“你如今不再是小孩子,也学得有心思了。把自己撇得这么清,莫非怕有人吃醋?” “哪有的事?”云琅欲辩解又觉得不妥,忙道:“京城里的事,就不要再说了。走吧,我带师兄去别处看看。” 凤翼笑着连连摇头,侧头间猛见一人慌张策马过来,忙敛笑说道:“云琅,陆海青过来了。”云琅回头时,陆海青已经下马走到近前,几乎喘息不上,急道:“将军,沐姑娘怕是出事了。” 云琅甚是吃惊,急道:“怎么回事,你快说!” “沐姑娘的小栗马挂着彩跑回来,却不见她人,属下已经派人出去找寻。只是云将军,你要不要……”陆海青话未说完,云琅已经翻身上马,凤翼蹙眉想了会,也跟着追上了去。 “以蓝,你可千万不要出事。”云琅心中默念着,□□的乌稚宝马似乎没有平日精神,咬牙下死力的狠抽,只希望快些、快些、再快些。 “云琅,云琅!!”凤翼的声音自马后传来,追上前道:“我们一直在河边走着,沐姑娘必定还在这边,况且陆海青已派人出去查看,不如往难行之地寻找。你且别慌,她不过是个弱女子,断然不会去太偏僻的地方。你好生想一想,你们平时常去哪里?沐姑娘可能是在附近走失,寻起来应该更容易些。” 毕竟是两国交战的边塞关隘,周围其实并没有什么景致,云琅定神想得片刻,沉声道:“以蓝从小在卫村长大,只是如今早已被烧做一团废墟,师兄你替我去看看,我要另外一个地方。” 凤翼一手拽住云琅的缰绳,硬生生将马儿拉得半立嘶鸣起来,嘱咐道:“不管人找到与否,答应师兄,天黑以前一定要回军营会合!”云琅着急点头,凤翼松手放开让他去,勒马调头反向奔出。 边关人烟稀少,地方宽阔却能够一眼收尽。峡谷中,四周除去碎石再无其他,这是当初见到沐以蓝的地方,只是如今已没有皑皑白雪。云琅不住思量,前后分开只半个时辰,按理说也去不了多远,却有些茫然没有头绪。 “以蓝,以蓝……”密林里除了云琅的寻找声,便是鸟兽的跃动声,每多喊一次便让他的心沉一分,几乎就要绝望的时候,赫然发现脚前躺着块板正的坠子,不正是自己亲手雕刻给她的坠子么?“以蓝!以蓝!!”声音一点点加大,震的林间鸟儿“扑啦”一声飞出去,接着便是羽毛划过树叶细碎声响,却仍然不闻女子声音。 天色渐渐浓黑,树叶缝隙间撒落淡薄的星月光辉,从里到外一圈圈搜寻三遍,仍旧没有见到半个影子,“以蓝----”云琅无力喃喃,喉咙间如铅块哽咽着,紧拳的手心几乎要将坠子握成碎片。 她学针线扎坏手指,同将士们一道吃苦,陪查探晒得皮肤红肿,因担心而成日吃睡不好,诸如此类种种都已是平常。这样的女子似友似伴,不无故猜疑使性子,不觉得自己付出良多,不因受苦而抱怨,心里早已认定交付此生。此次回来不过才几天,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是内心天空中的一颗明星,未必是世上最亮的那颗,光芒却足以丰盛那片未曾点亮的地方,让自己也再容不下别人。 “救命,救命……”仿佛有微不可闻的声音传来,只一声便又是寂静,云琅颤声高呼道:“以蓝,以蓝你不要怕,我这就过来找你。”因嫌树枝碍事胡乱拨开,被划破脸颊手臂也不觉疼,只是却找不到人,难道方才只是自己幻觉? “以蓝!!!”万般希望浓聚一点的呼喊,几乎要嘶哑裂开喉咙,干枯树叶碎裂发出急促的“刺啦”声,暗地里阴影重重,透着一种稀奇古怪的诡异。可云琅惶恐的却不是这些,此刻才知自己惊恐,害怕一切还未拥有便已失去! ---------------------------------- “啪!”青花白玉瓷盅跌落在地,嵌金十二扣云砖质地坚硬、光洁平滑,清脆声之后便是粉碎白片溅起,内中浓香莹黄的汤水泼散一地。宫人们都惶惶垂首,朱色蹙金广袖拂过桌面,明帝的声音冷至极点,“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皇上,没事了。”慕毓芫身形臃肿不便,身上装束和头饰都已极尽清减,双层玉色绸带挽起如墨长发,侧鬓点缀一支细长的东海珠钗,尾坠细珠摇曳。 明帝稍微缓和脸色,过来扶她坐下,“她们平日争风吃醋,也就罢了。如今,竟敢算计你身上,朕绝不能容忍!” 早上朝事议到一半,便有宫人急来禀告,说三皇子误食东西腹痛。原本就让明帝心头烦,谁知到了后来,又查出雪参里藏有红花。一查再查,竟然是当初徐贵人送给宸妃的补品,只因郑嫔觉得扔掉可惜,所以才闹出此等乱子。 “皇上,臣妾并没有出事……” “你不必替她们求情。”明帝冷漠截断,似是不愿再提起郑、徐二人,“朕也自知六宫女子众多,难免易生纷乱,只是此事绝不能轻饶!从前还有皇后替朕分忧,现如今她自己身体也不好,哪禁得起为琐碎事操心。” 慕毓芫也是叹气,又道:“臣妾如今这个样子,也帮不上皇后娘娘。况且,臣妾年纪轻也不服众,只有让皇上操心了。” “没事,你也不用太担心朕。”明帝声音带着震动的余音,冷声道:“朕从前只顾着朝堂上的事,如今方知后宫事亦不小,少不得多分神治理一下。朕由不得她们胡来,更不能让她们伤害你和佑祉,任凭是谁也不行!” 他是三千佳丽的夫君,能有如今这份情已难得,岂敢再奢望别的?慕毓芫依偎着身旁龙袍男子,虽然温暖却不敢太依赖,低声道:“嗯,臣妾不担心。” “怎么?”明帝俯低身子轻声相问,语气自有一种难得的温柔,“莫非,刚才朕吓着你了?宓儿你放心,朕能治理万里江山,也就能调理六宫女子。从今往后,总不让你受惊吓就是。” 这一切隐隐让慕毓芫觉得心底发痛,有湿润水珠溢出眼眸,隐忍坚韧的女子再也掌不住,许久都没有放纵自己,“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无声的啜泣,喃喃低语,“那该有多好……” ----若你我皆非今身,该有多好?只是生命轮常向前,却是永无止境,芸芸众生都没有重新选择一次的权利。 “宓儿……”自是极力平静压抑的声音,仍然控制不住微微颤动,明帝别开头避过袅袅的紫檀熏烟,似乎被薄烟刺疼眼睛,“朕能等到今天,真的很欢喜。从前的事,就不要再去想了。你和我,不是还有很多以后么?” “嗯,以后。”慕毓芫反手拂住胸口,勉力微笑道:“听太医说,有身孕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看起来果然没有错。” “也不害羞,都是快做娘的人。” “那fd你呢?”空气随着刻意的取笑稍微缓和,慕毓芫向上倾斜仰着头,那残余的泪水消散退回去,“等以后佑祉长大,臣妾就告诉他如何被你欺负,如何为你受尽委屈,还有……” 明帝深不见底的瞳仁中似有融化,连声笑道:“不知道的,都以为你是最娴静,谁知道内里却是这般不讲理。你且说说看,朕何时欺负你了?” “嗯----”慕毓芫却是想不出来,只好一笑了之。 39、第三十九章 海市蜃楼 往年夏天都要去行宫避暑,原是妃子们难得一次的出宫机会,今年却因皇后身体不适和宸妃的身孕耽搁下来。不过泛秀宫却并不炎热,皆因重修时特别设计过。椒香殿不仅是简单木麝芬芳、玲珑剔透,那墙砖每隔三尺就筑有汉白玉空柱,夏日将碎冰巧妙的塞进去以供降暑。如今慕毓芫的身孕已五月余,皇帝生怕她和胎儿受热,几乎没把整个冰库给搬过来,后来太医说此时不易过凉方才作罢。 如此还嫌不够,殿内另有九尺长芭蕉型巨轮扇从早转到晚,单是负责值班这一项的宫人就是十来个,宫殿顶上亦有小太监负责洒水散热,夏日暑气被人工摒蔽在外,若在殿中静坐不动,还略有些轻微发凉。 不过慕毓芫此刻却凉不下来,手中黄纹纸随着动作发出细小声响,乃是自青州送来的书信,轻声叹道:“云琅,怕是要闯祸了。” 双痕不知内中缘由,琢磨着劝道,“抛开娘娘你不说,皇上也是顶喜欢云少爷,偶有小失误也不打紧罢。” “皇上喜欢他?”慕毓芫扶正软枕倚在美人榻上,几缕莹黄色流苏滑下,太过冗长便堆垒簇成一团花状,衬得主人肌肤愈加莹白,“再喜欢,那也比不过乐楹公主。” “公主?”双痕很是疑惑,问道。 “敏珊喜欢云琅,这件事有谁不知道?”慕毓芫不禁摇了摇头,顺手将信纸撂下在桌上,“云琅信里说,他在青州认识了一位极好的姑娘,等到年下带回来,那意思自然是将来要成亲。可是,这不扇敏珊的嘴巴么?别的先且不管,这门亲事断然不会顺利办成,只怕连那姑娘的性命都要毁了。” 双痕也是皱眉,小声道:“虽说不妥,总有解决的法子罢。” “罢了。”慕毓芫秀眉微蹙,将视线远远的洒出窗外,“咱们家的人,总该有个活得自在的。若有不是,就让我替他担待着罢。”话虽如此说,可此事不仅关系到云琅的终生幸福,中间还参杂着皇帝和公主的脸面,还得仔细筹谋一番。 殿外隐约有说话声传来,香陶扬声道:“娘娘,文绣姐姐过来传话。”近来皇后身体时常不适,按理说文绣轻易不会离开。如此郑重其事,多半是有要紧的话,慕毓芫递个眼色过去,双痕赶忙出去相迎。 文绣进来时脸色果然不大好,眼圈也有些发红,“表小姐,你定要好生劝一劝皇后娘娘,文绣在这里先给你磕头了。”说着便是“咚咚咚”一阵乱响,双痕赶忙上前将其扶住,额头上已磕出一团红印。 “起来说话,到底怎么了?”听文绣用儿时称呼,慕毓芫轻微恍惚。 “奴婢也不清楚。”文绣含泪摇头道:“皇后娘娘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原先一直将养着也还好,只是最近越发----”似乎哽咽起来,顿了顿才又说道:“奴婢总瞧着,皇后娘娘对汤药不上心,可怎么办才好?” 慕毓芫思量不出里头的缘故,只好宽慰文绣道:“皇后娘娘多半是一时心烦,日日被烟火汤药熏染着,也是难免的。你先梳洗一下,免得让皇后娘娘更添烦恼,本宫随你过去看看。” 赶到映绿堂时恰是正午,宫人们一个个好似木偶般纹丝不动,多半因为皇后常年缠病的缘故,比起泛秀宫总觉得少一份鲜活之气。慕毓芫此时比别人更怕热,额头几缕碎发已湿贴在一起,慌得宫人们都上前来,生怕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半点闪失。 “不用这么多人。”慕毓芫搭着双痕的手摒退众人,对文绣微笑道:“你先进去跟皇后娘娘说一声,本宫慢慢走进去。” 文绣忙点点头,“是,娘娘当心些。” 不多时,内间便传出皇后宣召的声音,慕毓芫侧头说道:“你在外面侯着,不必跟进去。”见双痕有些迟疑,又道:“有事再叫你就是,一会文绣出来跟她说说话,记得多劝着她些。”双痕无法,只得止步在外。 内殿还是很清幽的,皇后半躺在梨花木大床上,素净绡纱衬得脸色愈加苍白,显得格外虚弱憔悴,文绣替她扶了扶枕头,便躬身退出去。慕毓芫在床边坐下,叹道:“姐姐,你素来不是伤风悲秋的人,何苦这般自伤?” “没事,你不用担心。”皇后合上眼帘轻轻摇头,耳间金转珠扣玉坠子在枕头上滚动着,淡淡微笑道:“芫妹妹,难为你这个月份还亲自过来。若是受了暑气,岂不是惹得皇上又添烦恼,都怨文绣太多事了。” “哪有那么娇嫩?”慕毓芫端茶递给皇后,柔声劝道:“总坐着也是闷,多出来走走也是好的,姐姐你不要胡思乱想,好生养着身体就是。” “只怕,别人不那么想罢。”皇后嘴角的笑意渐收,望着窗外说道:“这一年里宫内生出不少事端,本宫身子不好,也没空认真治理一下。” “原来姐姐是烦心这个。”慕毓芫抿茶想了想,回道:“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今日回去后我自当多上心,只是有些僭越了。” 正好朱贵人自珠帘穿进来,皇后指着旁边让她坐下,“佩柔你过来,到宸妃娘娘这边坐着,本宫有话要跟你们两个说。” “是。”朱贵人答应走过来,却甚是生分。 “佩柔,过来坐罢。”慕毓芫朝她微微笑了笑,柔声说道:“这里没有外人,难道在姐姐们面前还要生疏么?”朱贵人低头一笑,绞着衣裙在边上坐下。 “你看看她这个样子。”皇后眉间蹙着一丝忧虑,叹气道:“这丫头自小就被爹爹娇纵着,那里知道这宫里头的艰难。如今做了皇上的妃子,还这么单纯无知,叫本宫如何放心的下?”说着拉着朱贵人的手,“佩柔,你年纪小不懂事,今后凡事都要听宸妃娘娘,记住没有?” 朱贵人细声细气,点头道:“嗯,我记住了。”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慕毓芫略微吃惊,疑惑道:“佩柔自有你照顾着,好端端的怎么如此说?你我自幼姐妹一场,有什么是彼此不清楚的,莫非姐姐对我还不放心么?” “没事,你别多心。”皇后眼中神色复杂,勉强起身握着慕毓芫的手,“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妹妹,岂能对你们不放心?将来本宫若是去了,自然会把后宫打理清静,才好放心交给你们。这样的日子太累,实在不想再撑下去了。” “姐姐!!”慕毓芫隐约觉察有些不妥,心底不免生出凉意,“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为何不说来商议一下?”一着急有些气血上涌,慌得朱贵人赶紧将起扶住。 “来人!”文绣等人闻声进来,皇后叹气道:“双痕,这个月份的日头毒辣的很,今后别让你们娘娘出来了。”双痕赶紧点头,偏生这个时候外殿小太监宣道:“沐华宫郑嫔给皇后娘娘请安。”太监的声音又细又尖,皇后面色有些烦躁,咳嗽道:“让她出去,本宫谁也不想见。” 回到椒香殿,慕毓芫摒退众人问道:“文绣怎么说?” “文绣说大约前几日,有太医到凤鸾宫请过脉。也不知说了什么,自那以后,皇后娘娘就有些不同。”双痕面色踌躇,斟酌回道:“仿佛有些…,不想用汤药的意思。” 慕毓芫没有说话,皇后的脾性她是了解的,行事虽然内敛自制,脾性却也是极好胜的,如此模样断不象她的为人。想到皇后病体虚弱的样子,不由忆起闺阁情景,那些小儿女言语不堪风吹,心底微微生出萧索之意。 “娘娘。”双痕朝外听了一下,小声道:“仿佛是谢婕妤过来了。” “嗯,让她进来吧。”慕毓芫转身走到窗前花榻坐下,伸手拨弄花觚里面花瓣,细小水珠滚到指甲蔻丹上,好似嵌上去的水晶珠,美则美矣,只是稍纵即逝。 “娘娘好雅兴,独自一人在赏花么。”谢宜华捧着个玉黄色锦缎包袱,在对面坐下解开包袱,“娘娘瞧一瞧,若有不合适的好改。” “难为你有心,我先替祉儿谢过了。”慕毓芫弹了弹指甲上的水珠,手里抖开一件精致的婴儿衣物。上头绣着童子抱佛手图案,彩线而织、针脚细密,童子怀中一个硕大的佛手,仿佛欲要跌落下来,“呵,不过是小孩子的东西,你也太肯费心思了。” 谢宜华徉做不以为然,拂着小衣笑道:“这些衣物,并不是送给娘娘的。嫔妾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娘娘何必心疼?” 慕毓芫也是一笑,“是,都是祉儿有福气。” “娘娘,你再瞧这个。”谢宜华取出渥在下面一顶虎头小帽,橘黄色的上好宫缎光滑莹润,顶心上缀着颗极品火珊瑚珠,“这叫双虎帽,正反看过去都是一只小老虎,上头胡须是用鲛丝抽成,不会划伤到小孩子的皮肤。” “看你,比我还上心呢。”慕毓芫五指微张将虎帽撑开,左右旋转了会,倚花格子弹墨纹软枕笑道:“等你以后有自己的孩子,只怕就顾不上祉儿了。” “娘娘,嫔妾不想要孩子。”谢宜华神色平淡,又道:“嫔妾年轻不懂事,自己都是瞻前不顾后的,哪里能做好娘亲呢。” 慕毓芫看了她一眼,“也是,不用太着急。” 谢宜华低头默了一会,过了片刻,抬头微笑道:“娘娘,这会日头下去了。娘娘坐着也是闷,不如嫔妾陪着娘娘出去,到外面散散心也好。” 慕毓芫看了看她,知是不愿多说方才之事,遂起身下榻道:“也好,走罢。”谢宜华赶忙上来搀扶着,到外殿带着双痕和新竹两个人,也并没有用车,只沿着小路碎碎往后走去。 此时暮色已经深重,远处隐约有细细的月牙挂在一角,零散的碎星如鱼眼般灰白无光,四周静谧无声。众人绕过未初堂往前走,只见几个宫人正在池边凉亭吹风,走近才发现是沅莹阁的人。慕毓芫顺着方向朝远处看去,那边正是皇帝和徐贵人,徐贵人仿佛解释着什么,看起来有些拉扯不清。 奶娘抱着小公主上来,行礼道:“宸妃娘娘金安,见过谢婕妤。” “免了。”慕毓芫抬了抬手,心思如电般飞转,扶着栏杆看天自语道:“天色看起来昏沉沉的,星星夜也没几颗,不知道明日会不会下雨?” 奶娘在旁边陪笑道:“娘娘说得不错,可不正是夏日结雨的气象呢。”她是新选上来的奶娘,难得有巴结其他娘娘的机会,因此没话也寻出一筐来说,“奴婢自来就最会看天色,娘娘等着瞧,明日必定有一场大雨呢。” “果真?”慕毓芫似乎甚是赞许,回头笑道:“最近的日子实在热的难受,你若是说准明日下雨,本宫就好好的赏你。”奶娘喜不自禁,陪笑道:“那奴婢明日就去讨娘娘的赏赐。” 慕毓芫朝远处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小公主,“佑艴真是长的招人疼爱,必定是你带的好。”那奶娘嘴里说着岂敢,面上不免有几分得色, “可惜,本宫此时不便抱她。”慕毓芫叹了口气,侧身向谢宜华招手,“你来把公主抱过近些,让本宫细瞧瞧。小心,别闪着了。” “是。”谢宜华应得缓慢,似在琢磨着什么。 奶娘忙把小公主递过去,谁知道谢宜华却不甚踏住裙尾,身形顿时有些摇晃,高声惊呼:“啊呀,当心公主!”吓得众人一拥而上,御花园内顿时热闹起来。 远处也已经闻声,只见徐贵人慌慌张张跑过来,急道:“怎么了?是不是艴儿掉到水里去了?”众人皆知她待公主冷淡,此时神色倒甚是意外。 谢宜华抱着小公主上前,若有所思微笑道:“公主没事,可能是耳瓶掉到水里了。” 徐贵人方才松了一口气,赶忙抱过公主,朝下喝斥道:“你们这些蠢材,都是怎么当差的?好好的瞎嚷什么!”说着顿了顿,眸色冷然朝谢宜华看去,“素来听闻谢婕妤贞静,出了名的稳重,怎么今日也如此毛躁起来?” 此话大有责备谢宜华之意,慕毓芫淡淡笑道:“谢婕妤担心小公主的安危,情急之中有些失礼也难免,贵人何必动气?” “是。”徐贵人不便辩驳,只是扭过脸去。 “谢婕妤担心佑艴,有什么不对?”明帝的声音自后面传来,语气里含着冰冷凌人的薄冰,“你不是素来都不喜欢佑艴么,今日怎么这般着急?难道过了大半年,竟对佑艴改观了不成?” “嫔妾----”徐贵人目光闪烁不能答话,在明帝的威仪下缓缓低头,手中抱着小公主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40、第四十章 麒麟儿 自那日之后,皇帝几乎再未涉足过沅莹阁,莫说是徐贵人本人,便是惠嫔和小公主也难以见到圣面一次。众人都知诏德宫彻底颓败,因此门前愈加冷清无人。而眼前最大的事,便是泛秀宫宸妃即将产育。皇帝除却早朝,几乎日夜守在泛秀宫陪伴,御医们则轮番的侯着值夜,宫人们更是谨慎仔细,不敢出半点差错。 时下天气寒凉,泛秀宫大殿保温尤其要紧,光是半人高暖炉就有数十个,窗上垂帘也换成双层加纱,门帘子更是严严加厚。谢宜华如常每日过来请安,刚到门口就被阻挡住,吴连贵陪笑道:“宸妃娘娘胎动的厉害,产婆们已经进去准备,谢婕妤还是回宫等候好消息罢。” “吴总管进去忙你的,不用招呼我。”待吴连贵躬身退进去,谢宜华方才缓缓步下台阶,侧首对新竹说道:“我们到附近等候着,眼下人多事乱,咱们还得帮着照看着一些才好。” 新竹点点头,又问,“主子,你在叹气?” “哪有?是你耳朵不好用了。”谢宜华回头轻斥一句,淡笑道:“无缘无故,我为什么叹气?你跟着进宫的日子也不短,怎么还管不住自己。” “小姐,你原本就不该进宫来。”新竹垂首迟疑着,嘟哝道:“以前在庆都自由自在多好,如今一步不能多走,一句不能多说。真不知皇宫有什么好的,也值得那么多人你争我抢,再说皇上……” “好了。”谢宜华眼波掠过四周,淡声截道:“你果真想回庆都,我就告诉哥哥,把你接回去如何?既然在宫里,就不要多嘴多舌抱怨。” “奴婢死也不离开小姐!”新竹听她要撵自己,急急辩解道:“只是小姐从前是什么性子,如今反倒要看别人的脸色,我心里替小姐不值。” “傻丫头,你懂得什么是值得?”谢宜华淡淡反问一句,又道:“如今,哥哥在诸王中年纪最轻,军中亦没有威信,余下几个兄弟也帮不上。汉安王府正是多事之秋,我一个人又算的什么?况且,难道要我放任多年恩情不顾么?” “小姐----” “好了,不许在外面叫小姐。”谢宜华缓和些神色,朝新竹微笑道:“宸妃娘娘你是知道的,比起其他人如何?”见新竹默默点头,又道:“眼下宸妃娘娘要生产,宫里又是乱糟糟的,咱们可得看紧着些。” “是,我知道了。” 主仆二人正要从仪门穿过,背后却传来一阵喧哗声,皇帝正要进内殿去看望待产的慕毓芫,执事太监把头磕得“咚咚”作响,却断然不肯让步。谢宜华见皇帝也有不能恣意的时候,不由轻声一笑,于是领着新竹碎步上前,“臣妾给皇上请安。” 明帝正急得心头出火,回头见她缓了缓神色,“谢婕妤平身。”侧头瞥了一眼伏地的太监,蹙眉说道:“不知宸妃在里头怎么样?偏生这些碍事的奴才不让朕进去,说什么血污之处不干净,净是胡说八道!” 周围的人战战兢兢不敢言语,谢宜华于是劝道:“宸妃娘娘素来持礼于人前,皇上执意进去,反显得为娘娘而不顾规矩。娘娘在里面也不得安生,不如由臣妾陪着在侧殿等候罢。” 明帝也知自己是关心则乱,只是此次产育非同寻常,影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若泛秀宫诞育的是公主,如何平息后宫嫔妃的争宠之心?如何镇服朝臣素来对她的针锋相对之意?如何稳定云、慕两家为朝廷誓死尽忠之勇?况且抛开这一切不管,此刻躺在里面的女子,毕竟是自己许诺相守一生的人,岂能让自己不揪心?心间万般思绪汇聚,恍似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勉励平静道:“听说,你近来棋艺大有进展,那就陪朕到旁边对弈一局。” “是,请皇上移驾侧殿。”谢宜华微微一笑,侧身相让。 明帝如何能静心下棋,一枚枚棋子不过是胡乱放下,与其说是在对弈,倒不如说是在摆棋子玩。终于还是放下棋子,侧身对王伏顺吩咐道:“怎么还没有消息?你赶紧去那边守着,有消息就赶紧过来回禀。”他自顾自说着,思绪却早已飞到椒香殿,抬头朝谢宜华微笑道:“朕是不是太着急了?” “宸妃娘娘福泽深厚,上苍感念皇上诚心,也必定会而庇佑她的。”谢宜华见皇帝神色稍微安定,又请示道:“臣妾不恭,这棋还是改日再下吧?” 明帝微微颔首,抬眸看向眼前的淡雅女子。她不似后宫中任何嫔妃,恩宠不喜、冷落不忧,心内恍然想到庆都之事,不由一笑。 “皇上,有什么高兴的事?”谢宜华眸光清澈若水,似乎看出些什么。 “唔?”明帝一怔,笑道:“宸妃常夸你清水出尘,朕今日仔细看了看,不想一时看得失神,果然不假。” “是么。”谢宜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皇上----”明帝正要再说,顶头见椒香殿小太监飞奔进来,“皇上,宸妃娘娘诞育了小皇子!是小皇子!!”殿内宫人齐刷刷跪地贺喜,明帝更是喜得说不出话,悬空的心终于归复原位,豁然起身朝椒香殿赶去。 正在收拾的产婆和宫人们措手不及,纷纷给皇帝让出路,绫罗绸缎内躺着虚脱无力的慕毓芫和粉团似的婴儿。明帝将目光锁向床上女子,俯身坐在床边,“宓儿,朕终于看到我们的祉儿了。”身旁娇小婴儿咧嘴啼哭起来,声音清澈响亮,“你看,祉儿想跟朕说几句呢。” 慕毓芫微微一笑,“呵,皇上又说傻话了。” “朕每日盼着这个麒儿,如今能不欢喜么?”握在手心里的柔荑泛出微潮,明帝心疼的掠开她额角碎发,“祉儿不比其它的皇子,朕打算封他为永宁王,以昭示我朝江山永固无虞,万世安宁!” “fd----”慕毓芫此时虽然身子乏力,心智却是极清明,“祉儿若是早早称王,其他兄弟见到他未免拘束,岂不是与兄弟们疏远?还是等他长大些,再行封王之礼也不迟。”自己岂能把孩子往风口浪尖上推,先不说后宫嫔妃如何嫉妒,只怕朝堂之上也要掀起连篇波浪,“皇上若是疼爱祉儿,今后多抽些时间教导着,也就是他的福气了。” 明帝方才不过是冲动之语,闻言也觉不妥,遂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全,朕就把这个名号给祉儿留着,将来自有封王之时。”思索一番又道:“今年让云琅早些回来,就算朕舍得,敏珊也不乐意,都跑来说过好几回了。” “是,臣妾替云琅谢过。”慕毓芫想起云琅先头的书信,隐隐有些头疼,“不知为何还是有些发晕,臣妾想独自歇息一会儿。” “嗯,好生歇息着罢。”明帝替她掖了掖锦被,三丝金线拈织的花边华贵耀眼,并蒂双开牡丹图正衬他心情,含笑柔声说道:“你且安心睡着,祉儿自有奶娘照看。朕过去跟皇后说一声,晚间再过来看你。” 待皇帝走后,慕毓芫不过略歇了会。只因心内惦记孩子,左右睡不着,因此只是闲闲躺在床上,不时看看刚出生的小皇子。椒香殿内一片欢腾喜庆,双痕怕太聒噪,遂将宫人都撵到外殿,折身进来问道:“娘娘,身子可还好?” “嗯,没事。”慕毓芫颔首应了句,转而却想起旧事,不由微微神伤,“毕竟不是头一胎,比起生那孩子的时候,顺利多了。只是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娘娘,别太担心了。”双痕上来相劝,又道:“那是极妥当的地方,跟前的人都是慕家旧人,自然是不会有错。眼下快到年末,很快就有消息回来的。” 慕毓芫轻轻颔首,叹道:“皇家的孩子,出生便是注定波折,总是比不得平常人家安宁,在宫外长大倒是更好。” “那是自然。”双痕端来一盏清茶,放在小几之上,“莫说是皇子,便是公主也有不得安宁的。比如那边的六公主,当初惠嫔一时心软留她下来,反倒露了馅,只怕将来也不会招皇上待见。徐贵人那般设计咱们,真是死有余辜!认真说起来,终究还是娘娘心软罢了。” “她虽可恨,孩子却是无辜。”慕毓芫摇了摇头,忽听外殿有人喧哗,忙止住双痕不要再说。只听一阵轻软脚步声,小宫女禀道:“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领着文绣等人进来,先瞧了瞧小皇子,手势宛若羽毛般轻柔抚过去,怜爱中夹杂感伤,慕毓芫看得奇怪,因问道:“姐姐,出什么事了?” “没事。”皇后不自然微笑,走到床角坐下,又侧身对文绣说道:“本宫跟宸妃单独说会话,你们都先退出去。” “是。”文绣似在轻叹,转身默默退出。 “姐姐?”慕毓芫拨开雪色小珠帷帐,内层粉红薄纱微起涟漪,“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说?为何一定要如此自伤?莫非,姐姐打算就这么独自瞒着?” “芫妹妹……”皇后语调有些轻咽,勉强笑道:“如今你诞下祉儿,后宫里都等着给你庆贺。皇上正欢喜着,哪会有什么伤心事呢。” “姐姐,莫非你是----”慕毓芫想到皇后无子,不免心思略动,于是指着小皇子说道:“也罢,我也劝不了你。不如把祉儿抱走,今后由姐姐亲自抚育罢。” “傻丫头,别胡说了。”皇后淡淡一笑,只是笑意微见黯淡,“为着这个孩子,你担惊受怕多少日夜。当自己是什么,想生就生么?” “到底是我傻,还是你傻?”慕毓芫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凌乱发丝无序簇成海藻团状,玉色束带松散垂下,像是捆绑不住主人心中气息,“想着孩子就不顾自己么?你我自小读的那些书,许的那些愿,今日竟丝毫没有用处?姐姐,你也太傻,怎么就不想一想自己呢?” “你看你,还是这么肯动气。”皇后转眸看向窗外,冷风卷着残叶飞舞着,一叶一叶,预兆着寒冬即将来临。看了半日,回头淡声笑道:“如今你刚生育孩子,还不知好生保养,再这样都不敢来看你了。” 慕毓芫情知她是宽慰自己,想着再多劝未免伤感,于是说道:“既然这样,那以后我就常带祉儿过去,也有姐姐多疼他一分。” “好,那是自然的。”皇后缓和了神色,忽而笑道:“看你的样子,倒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情景。那时候自由自在,不似如今有诸多烦心事。” 慕毓芫也是惘然,轻叹道:“可惜,不能再回去。” 从前、如今、以后,这悠然而漫长、华丽而冰凉的宫墙生活,究竟何年何月才是一个尽头?时光悠然而过,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于浩瀚岁月中何其渺小?人总是无知于未来,不论将来如何,前一刻都不得而知…… 41、第四十一章 恨无常 大殿内放着架光滑可鉴的小巧桃木摇篮,鹅黄色的上等湖缎堆云般簇成团,内中雪色绡纱柔软无骨,小皇子胎发生有两个可爱漩涡,浓黑睫毛排翅似的,粉嘟嘟的小脸泛着婴儿娇红,任谁见到也忍不住想轻抚一番。 慕毓芫的指尖停留在发旋上,温柔看过去,“皇上说漩涡是承载福气的,两个便会双份福气……”忽然之间,忆起另一个粉雕玉琢的娇小婴儿,若是养在身边的话,是否已会稚声稚气的唤自己娘亲? 谢宜华正在给七皇子做着小衣,弯腰低头半日,反手揉着脖颈笑道:“祉儿生来就比别的孩子多份福气,娘娘怎么倒似担忧起来?”新竹帮忙挑着彩线,插嘴道:“看来皇上马屁拍得不准,所以才让宸妃娘娘担心呢。” 众人忍俊不禁笑起来,谢宜华放下手中的琉璃彩线,轻声斥道:“都是平时太不约束你,越来越放肆,再不听话就撵你出宫去。” 新竹垂着脑袋回道:“奴婢不敢了。” “看你把新竹吓得,没人就让他们都随意些吧。”慕毓芫瞧着新竹一脸苦相,又笑道:“没事,你主子跟你说笑呢。”起身往紫铜鼎炉内撒了把翠屏华香,顺便舒展一下腰身,“近几日,被道贺的人闹得头疼,今儿倒是难得清闲半日……”话未说完,却见吴连贵一路小跑进来。 “娘娘,皇后娘娘不大舒服。” 谢宜华忙放下手中针线,起身道:“不如,嫔妾先回锺翎宫?” “不用。”慕毓芫朝她摆手,又道:“既然皇后娘娘身子不大好,你也在这里,就顺道一起过去请安,省的回去再麻烦一趟。” 凤鸾宫外似乎透着紧促不安的味道,慕毓芫和谢宜华踩着小踏子下车,还未通报就见文绣亲自迎出来,口中却道:“皇后娘娘吩咐,让宸妃娘娘不必请安,回去好生照看着小皇子就好,近日都不必过来了。” 此事甚是突然,慕毓芫有些不明所以,问道:“本宫身体没什么大碍,况且都已经……”抬眸看着文绣有些迟疑,谢宜华在旁边悄悄拉道:“娘娘不如先回去,等嫔妾进去看望便是。” 正在僵持间,身后传来娇俏的女子声音,“皇后娘娘病中还担心着小皇子,宸妃娘娘莫非想辜负此番好意么?”慕毓芫回头看去,原来是沅莹阁的徐贵人,只见她掩面娇声笑道:“七皇子可是皇上的掌中宝,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依嫔妾说呢,宸妃娘娘还是先回去,大家都安心些。” 慕毓芫不愿与她在口头上争执,谢宜华和双痕也不想多言生事,新竹却忍不住嘟哝道:“幸灾乐祸个什么劲儿,自己也捞不到好处。” 谢宜华还未来得及呵斥,徐贵人已经陡然变了脸色,冷声怒道:“哪里□□出来的奴才,这么不懂得规矩!主子面前有你说话份么?来人……” “慢着----”慕毓芫情知她要借机发作,新竹若是被带下去少不得要吃苦头,瞥了徐贵人一眼,淡淡出声道:“新竹不懂得规矩,就让本宫带下去好生教导她,免得今后再惹各宫娘娘们生气。” 徐贵人冷笑道:“宸妃娘娘,是要偏袒这奴才么?” “新竹不懂规矩,徐贵人也不懂么?”慕毓芫声音里透着迫人威仪,当场诘问住徐贵人,“本宫有辖理六宫之权,乃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旨意,徐贵人若觉不公,大可向皇上禀述再做论断,不必在此大呼小叫。” 徐贵人涨红脸不能答话,惠嫔在旁边圆场道:“眼下是天寒气冻的时节,宸妃娘娘别在这风口上站着,免得惹上风寒了。”说着去扯徐贵人的衣襟,低声急道:“还不快给宸妃娘娘赔罪,你这是疯魔了么?” “不必了,你们都进去罢。”慕毓芫转身唤人带上新竹,回头看向凤鸾宫,不禁微微蹙起眉头,不知皇后到底是何用意?左思右想,片刻间却理不出个眉目,只得乘着华盖金蓥翠羽车回宫。 初冬薄寒,皇后已从映绿堂搬回中仪殿,从正门到内殿倒比原先省下不少路程,不过半柱香功夫已赶到内殿。小宫女正在端着汤药喂过去,皇后尝得半勺,皱眉道:“不中用!都退下去。” 文绣赶忙过去服侍,谁知道慌里慌张竟把汤药撞得洒开,皇后素白的脸色已气得泛红,“你也这么笨手笨脚,跟前竟然没一个会服侍人的,都给本宫退下去。”殿内的人面面相觑,既然文绣都有了不是,别人更是不敢擅自出头。 徐贵人心里却有了计较,这位皇后多年来膝下无子,看方才的情形多半就是不待见宸妃,谁让皇上把她们母子当成心肝宝贝?自己眼下已经不招皇上厌弃,趁着机会多多巴结皇后才是正理。因此接过小宫女手中的药碗,细细吹了半日,又亲自尝了尝才送到皇后面前,盈盈笑道:“娘娘别生气,还是让嫔妾来服侍你罢。” 皇后饮了大半盏汤药,倚着软枕叹道:“难怪从前皇上总夸你心灵手巧,有玉窈你服侍着果然比别人妥帖。” 听得皇后唤自己的小字,已然是比寻常多出一份亲近,徐贵人更是觉得自己没有猜错,赶忙陪笑道:“承皇后娘娘错爱,要是不嫌弃,嫔妾就天天过来服侍娘娘。” “你还要照顾艴儿,哪里有这个闲工夫?” “能够服侍皇后娘娘是嫔妾的福分,怎么会不得空呢?”徐贵人原就生的娇俏,抿着嘴笑着更是显得乖巧可人,“嫔妾年纪轻不懂得照看小孩子,艴儿平日都是由姐姐照顾着,便是几日不见也是不妨事的。嫔妾情愿住在凤鸾宫,做个宫女整日服侍在皇后娘娘跟前,就是最大的造化了。” “呵,瞧瞧这张小嘴甜的。”皇后拂着胸口咳了几声,徐贵人赶忙端过清水给她漱口,渐渐平息下来,叹道:“听你这么一说,本宫的病也就好去大半,以后得空就常来罢。你是个知人冷暖的,不比有些人眼里没有个尊卑,在本宫面前也不过是面上承情而已。”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然越说越投机,惠嫔在旁边自然插不上嘴,谢宜华也若有所思的沉默下去。 -------------------------------- “娘娘,今天的事别往心里去了。”双痕小心翼翼的劝道。 “嗯。”慕毓芫心不在焉的应声,心中的疑团到现在仍然解不开,皇后不是那样爱使性子的人,况且前几天还嘱咐自己那么多话,中间到底隐藏着什么?双痕见她眉头深锁还想再劝,只听外面一阵闹哄哄的喧哗,宫人们的惊呼声,伴着急促的脚步声渐渐传进来。 “云将军!容奴才通报……”吴连贵少有高声喧嚷,慕毓芫听他语气微微疑惑,莫非是云琅私自跑回来?皇上并没有旨意宣召,擅离军营的罪名可大可小,弄不好免去官职还算事小,没准牵连性命也有可能。 走出内殿一看,果然是云琅!然而慕毓芫还来不及责备,先已被他满身灰尘和血污所震撼,难道是青州出事了?急步上前问道:“云琅,你这是怎么了?哪里受伤,快让太医过来瞧瞧……” “姐姐……”云琅已经干裂的嘴唇只唤出这一声,千余里日夜不歇的奔波彻底席卷上来,勉强支撑意志的在至亲面前瓦解。“咚”的一声,竟然直挺挺摔倒在地,昏迷之前眼角滑落一滴热泪,溅落在光洁的青金镜砖上碎开。 浑身冷热不定,头颅中似有千万根钢针直刺进去,云琅眼前被千百种混乱的景象纠缠,各色面孔扭曲浮现出来。远处传来沐以蓝微弱的呼救声,顺着方向在黑暗中找寻过去,果然在一个废弃的狩猎陷阱中找到她,喜得声音都要撕裂开来,“以蓝……,你是不是在下面?”待到微弱的肯定回答后,赶忙拨开上面碎草枯枝,二话不说纵身跳了下去。 满天繁星似乎散发出无限柔和的光芒,身上处处伤痕也不觉得疼痛,周遭一切都在星月光辉中宁静下来,真希望这一刻永远这么停留下去。 “云琅,我怕-----” “有我呢。”搂紧了怀中女子,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并不知如何哄劝,只有生涩的安慰道:“别怕,我们等到天亮就好了。” “嗯。”怀中女子低低应声,纤细的削肩却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突然感觉到跌落在手臂上的湿润温度,手足无措的哄道:“以蓝,你怎么哭了?没事的,天亮我就带你出去,难道还信不过我么?” 眼前景象模糊更迭,二人同骑在乌稚宝马上狂奔,身后是偷袭的霍连人马在急促追逐着,心内暗自抱怨,不该太贪心逾越过界了。只听“嗖嗖”几声,背后数支冷箭直追过来,身后女子闷哼一声,心里急得直冒火,手中鞭子却不敢片刻怠慢,“以蓝,你是不是受伤了?” “别停,快追上来了!!” 待到脱离危险停马察看,素蓝裙袍早被染成鲜艳紫红色,心疼的直抱怨,“你怎么这么傻?万一射中要害,你的命还要不要?”娇小雪白的脸上浮起笑容,细不可闻的声音,“那时怎能停下来呢?只要你没有事就好,我也就放心了。”也就是在这一刻,自己做下决定,不论千难万险都要呵护她一生。 一生?云琅想要大声的笑出来,无奈头疼欲裂却没有半分力气,勉强挣扎着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姐姐柔和温暖的眼神。恍然想起先头信中写到的成亲之事,心口猛地一阵收缩,痛得几乎滴出血来,“姐姐……”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再也说不下去,热泪自干枯身体中迸发出来,千万纠葛该如何讲述? “云琅,到底怎么了?”慕毓芫知他自幼性子倔强,不愿勉强逼迫,因此说道:“皇上那里姐姐会去解释,殿外有吴连贵守着,有事只需叫唤一声就好。” “姐姐,这个……”云琅将头垂向一边,似乎不忍再看,哆哆嗦嗦自怀中摸索出一个荷包,原本雪白的底色早已经被染成殷红,当中赫然绣着一个“焦”字! “这是……”慕毓芫的眼中充满不可置信,这分明是当初自己绣给云琅和郭宇亮的荷包,难道那个浓眉虎眼的少年已经不在了么?轻声叹了口气,接过荷包默默转身步出殿去。 42、第四十二章 破梦 “什么?云琅重伤?!”明帝踏步上前抓住报信军士的衣襟,眉宇间尽是喷薄欲出的杀气,“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老实实给朕说清楚!!” “回皇上的话,并,并无大碍……”那军士情急之中赶紧报句平安,捂住胸口稍稍退后,“前月一场苦战激烈异常,云将军因为深入敌后被梁军包围,幸喜有慕将军和凤大人两路相援,最后总算险胜。” “险胜?唔,那就好……”明帝喃喃自语,仿佛觉得方才人名中有个陌生的,抬眼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凤大人,朕怎么不知道?” “凤大人是慕大将军亲点的,若论行军策略和武艺功夫,不是末将妄言,比起云将军还要更胜一筹。”那军士面上颇有一丝得意,说着咧嘴一笑,“不过这也不奇怪,凤大人原本就是云将军的师兄,别说我们底下这些人,便是慕大将军和云将军也是赞不绝口。” “噢?”明帝心思飞转,云琅虽然武艺将才都是上好的种子,终究还是年轻经验不足,看军士脸上仰慕之情便知所言非虚,如此说来竟然平添一员大将,因此笑道:“听你说来,这凤大人竟然是员猛将,朕也忍不住想要早些见一下。” “回皇上的话,凤大人正在收拾青州残局,估计稍候就回来述职。因为还未面圣朝见,因此也没有封职,如此只挂着参军谋略的闲职而已。” 明帝点点头,神态已恢复平日的波澜不惊,“那好,你再把详细情况说说。” “末将也不是很清楚,当时----”那军士锁着眉头,恨恨道:“云将军身边有位沐姑娘,事后才知道那女子乃是霍连人。当时云将军为救她而身陷敌军中,谁知道那女子竟然以匕首行刺,云将军不曾防备,被她一刀刺中……” “什么?!”明帝刚坐下复又站起来,怒道:“什么样的天姿国色,竟然让云琅如此昏头,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郭参将和凤大人于乱马之中杀进来相救,最后----”那军士忍不住浮现悲痛,咬牙道:“最后郭参将战死于乱箭之中,尸首还是后来收拾战场才勉强找回。” “什么叫勉强找回?”那军士只是咬牙不答,明帝恍然顿悟过来,千军万马践踏之下还能有全尸么?如此说来,那虎牙少年竟然枉死在沙场,他可是缙国老夫人最宠爱的幼孙,叫自己如何向郭家交待?然而这一切,竟然是霍连人用一名女子换来的,未免太便宜了! “皇上,已经没事了。”王伏顺见皇帝脸色铁青,劝道:“青州到底还是胜的,云将军不也好好的活着,另外----” “一路辛苦,先退下罢。”明帝对那军士挥袖,领着王伏顺走进内殿才问道:“有什么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惹朕不高兴。” 王伏顺低头斟酌一番,“既然青州另有大将担待着,皇上也不必太过心焦,依老奴的卑微见识,此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好事?”明帝微微惊奇,冷笑道:“朕倒要看你吹出什么花样来。” 王伏顺的微笑颇有深意,近身道:“素闻云琅和郭宇亮交情甚笃,既然郭宇亮舍身替之一死,云琅必定对那女子恨之入骨,今后也就断掉别的念想。” “你是说敏珊?” “正是。”王伏顺悄声道:“乐楹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妹妹,她对云琅一片痴心,皇上岂有不知道的?云琅年轻难免犯错,只要皇上和宸妃娘娘好生教导着,今后自然明白懂事,历练几年就可替皇上分忧。另外乐楹公主终身也有所托,皇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明帝将他的话细细品味着,不论那位凤将军如何骁勇威猛,终究还是云琅更能让自己放心些,只要他对朝廷忠心不二,偶有过失又何苦再去追究?况且还有宸妃和乐楹公主夹杂在中间,身后还有云、慕两家以及朝堂旧臣,盘根错节的关系。当初执意要云琅统领青州半数兵马,朝中大臣为此争执不休,暗里多少人等着他出错,此时处罚他不是自己打嘴么? “此事不宜宣扬出去,对外仍旧只称青州大捷。”明帝终于做下决定,补道:“另外云琅身先士卒、骁勇善战,朕要好好的嘉奖他,就让乐楹公主下嫁慕家罢。” “是,”王伏顺笑眯眯弯腰,“老奴给皇上和公主道喜了。” 明帝豁然想起什么似的,消散的杀气重新凝聚回来,转身问道:“方才那人呢?青州回来的只他一人吧。”王伏顺唇角笑意平和,回道:“不劳皇上担心,老奴早让人领下去安排妥当,绝不会有半句妄言传出。” ----------------------------------- 那道寒光!云琅兀自一笑,那道寒光不是不能避开。以自己的身手,便是再危险些也可于千军万马中从容,只是不相信,不相信她会真的会亲手杀了自己!雪白铮亮的锋芒猛地正中胸口,心也就跟着碎裂飞散,仿佛生生被巨大的力量击穿出空洞,再也填补不回来。 “云琅小心!!”郭宇亮飞身过来将自己拉开,那抹熟悉的娇弱蓝色已被人救走,立于对面的主将大手一挥,数千支藏于暗处的飞箭如蝗虫飞来,眼睁睁看着掩护自己的少年变成刺猬倒下。 “云琅……”郭宇亮气若游丝,鲜血已经红透了身上的战袍,想要翻动姿势看看身下的人都已不能够,“回去转告我的家人,说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没能建功立业……” 自己想要翻身起来,却被郭宇亮用最后的力气止道:“不要动… …,凤师兄就快要赶过来,等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下去,声音越来越小,“敏珊她太任性,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宇亮!!”杀意陡然勃聚蹦出,满天的怒气让自己杀红了眼,一路向前竟然冲入敌军腹部,身上不知道裂出多少口子,渐渐被飞溅红雾遮迷双眼,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惊喊声也不那么分明,但毕竟不比江湖较量,一个人武功再好也不可能抵挡千军。几近绝望之时,师兄仿佛是从天而降一般,利剑斩断铺天而来的箭雨,且战且退才将自己从死神身边拉回来。 可是,如何去面对枉死的同袍?手中拽着郭宇亮遗留下的血荷包,只身策马自青州向京城狂奔,唯有皇宫中那簇永存的温暖才可安抚自己。一路上不吃不喝的飞奔,马儿早累死在京城之外,顾不上周身伤口迸裂和宫人们的惊呼,终于倒在椒香殿冰冷生硬的青金镜砖上。 ------------------------------------------ “公主,公主慢点!”乐楹公主顾不上身后宫人的叫唤,心急如焚赶到慕府,不待下人行礼便抓着人急急问道:“云琅在哪里?他在哪里?”小丫头被拽的直哆嗦,慌忙领着她往云琅的卧房奔去。 今晨听说云琅私自回来,乐楹公主还没来得及高兴,接着就听说他身受重伤,她自来娇生惯养着长大,听得重伤二字便以为是要死,吓得连哭都忘记了。走之前凤翼说云琅必定会回来寻自己,却不想是这么个状况,一阵风似的赶了过来。 “云琅!”乐楹公主脱口而出,映入眼帘的少年已经收拾干净,只是神色却是自己从未看到过的憔悴,方才全凭一股勇气闯进来,此时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云琅,你没事吧?我----”云琅恍若未闻,只是怔怔看着顶上的房梁,床榻边的米粥滚出浓浓的香气,侧旁侍女拿着勺子不知如何是好。 乐楹公主走上前接过勺子,紧张说道:“你下去,我来喂他就好。”从来都是别人服侍她,头次服侍别人却是难为,当中勺出便要喂,侍女慌道:“公主小心,那粥是刚熬出来的,小心烫着云少爷。” “知道了。”乐楹公主把脸红了红,想起自己生病时候奶娘吹汤药的样子,小心翼翼将勺子的米粥吹凉,递过去道:“不烫了。”只听“啪”的一声,碗勺都被云琅推掉在地,滚烫米粥烧得她“啊呀”叫出声来,公主府的宫人慌忙上前收拾,幕府侍女更是吓得不轻,哆哆嗦嗦把碎碗勺打扫出去。 云琅连看都没有看,冷淡道:“拿走。” “我也是担心你,为你好啊。”乐楹公主撑不住滚出泪来,方想转身离开,却被一双温柔的柔荑覆盖住双肩,周围的人都跪地叩道:“恭请宸妃娘娘金安!” 慕毓芫安抚乐楹公主坐在旁边,自己走到床榻前柔声劝道:“别跟公主发脾气,有什么跟姐姐说,在家里养好伤再回去。” 云琅脸上泛出痛苦神色,“姐姐,我对不起宇亮……” 慕毓芫也是叹气,沉默片刻方道:“他既然因救你而死,你就更应该明白自己背负的责任,好好养伤回到战场,才算是对得起宇亮。” 云琅默然,颤声道:“是……” 屋子里便陷入静水般的沉默,慕毓芫看了看旁边抽噎的乐楹公主,半是委屈,半是焦急,再看云琅情绪也是起伏不定,因此叹道:“敏珊,快别哭了。云琅身上有伤,再者郭宇亮亡故……” “宇亮死了?”乐楹公主一惊,倒是止住了哭声,“他不是受伤?他没有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慕毓芫简略说了一遍,跳过沐以蓝不提,又道:“你们自幼一块儿长大,要是心里难过……”顿了顿,稍缓气息,“云琅心里很内疚,现在状态不大好,也不知郭家那边怎么伤心呢。” “宇亮……”乐楹公主有些发怔,失去素日任性。 慕毓芫惦记着云琅的伤,又担心郭家那边情况,因此便想唤人进来照料着,却见吴连贵急急忙忙赶进来,不由蹙眉道:“什么事?进来说话。” 吴连贵略微行礼,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宫中突然有急事,召驾速回!” 听他语气紧迫不比寻常,慕毓芫十分吃惊,忙起身对乐楹公主道:“敏珊,我不便多在宫外呆着,现有要紧事回去,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却来不及细说,只握了握她的手,便领着吴连贵匆忙离去。 43、第四十三章 枉生花 “皇后娘娘的病,到底什么程度了?” “奴才不敢妄言。”吴连贵紧跟在后面,猫着腰悄声回道:“听太医的意思,此病乃是数年累积沉疴,指望能熬过这个冬天就没事了。” “什么?!”慕毓芫倒抽一口凉气,扑面而来的寒风象把锐利的尖刀,刮的人肌肤生疼,“这个冬天?眼下都已近腊月,哪里还有什么冬天?近些日子皇后那边总不让本宫请安,没想到短短半个月竟然病重如此。” “娘娘,娘娘还要等么?”吴连贵走得近些,细细说道:“娘娘固然是担心皇后娘娘的身体,可也要爱惜自己才是,眼下生产完还不到两月余,哪里经得起腊月里头的冰刀子风……” “没事,且再等等。”慕毓芫抱着紫金手炉站在连廊台阶口,脚下已铺满寸许厚的积雪,明晃晃光线反射上来直刺眼眸,今冬仿佛格外寒冷些。 “要是永远不长大,那该多好?” “为什么?” “因为娘亲说过,我们长大就要嫁人了。”杏黄色的小裘衣精致华贵,映衬得朱家二小姐愈加文静大方,不疾不徐分析道:“要是我们都出嫁的话,比如象大姐那样嫁到外省去,你和我都不在一个地方,再想见面可就难了。” “那有什么关系。”花圃中的腊梅花开成一簇簇嫩黄,沿上坐着粉雕玉琢的慕家四小姐,前后摇晃着脚上的孔雀羽小绣鞋,诘诘笑道:“那我们就嫁到一起,你先嫁给哥哥,我再嫁给弟弟,不还是天天见面了?那样比现在两府来往还要相近,天天都可以在一起呢。” “嘻嘻,小不点想着要嫁人,不害臊……” “哼,明明是你先说的……” 仁启二十四年,景帝长子fd册为端王,于元徵城北门外新造府邸一座。同年举行王子大婚,英亲王妃乃肃毅公朱家二小姐,年十四,闺名佩缜。王妃聪颖敏慧、年少持重,婚后数年亦未闻夫妇不睦,人多谓王妃有益夫匡助之德。 “要是永远不长大,那该多好?”慕毓芫的身形倚栏微震,莫名酸楚自身体内涌出来,反而激出一抹苦笑----苍天果然让你我分别嫁给兄弟----可为什么还有后面的这出闹剧?同晖皇后和英亲王妃可以珍重往日情谊,只是今日的皇后和宸妃却该如何相处,情何以堪?! “娘娘,站得太久了。”慕毓芫被身后声音拉回现实,面前纷扬的细碎雪花无休止飘落着,伸出手去接住,却因手炉上捎带的温度而融化成水。空气里微闻一声叹息,细小的几乎要淹没在落雪声之下,“嗯,知道了。吴连贵你先去知会一声,若是皇后执意不肯相见,那本宫就一直等候下去。” 少时,只见文绣领着人出来,“皇后娘娘有旨,召宸妃晋见。” 即使慕毓芫早有心理准备,见到皇后惨白如素的脸色仍不禁震惊,那不是肤如凝脂的雪白----是毫无血色的病态苍白,“姐姐,你----”她唇齿都颤抖着,内心深处生出一种莫名惶恐,哽噎中夹杂着剧烈的疼痛,“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让我陪在身边?莫非真是因为我诞育祉儿,我不信……” “四丫头,你坐过来些----”一声儿时称呼几乎让慕毓芫盈泪,皇后无力的抬起手臂,温柔微笑道:“本宫现在还好好的,你哭什么?你既然执意要来,那就听本宫把话说完,别哭了。” “本宫的病并非三两日,只是如今……”皇后双眸中神色柔和,象是被从前诸多往事包围,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如今终于可以放心歇息,想着只觉得十分安心,所以妹妹你不要哭,今后咱们两家就都指望着你了。你自幼聪慧在本宫之上,遇事也干脆果断,皇上他也……” “姐姐,我没有……”慕毓芫张了张嘴,却是再说不下去。 “咳咳……,本宫知道你没有魅惑皇上。”皇后倚着玉茜色绣枕咳嗽着,指间用力握紧慕毓芫的手,接着缓缓说道:“不怕你伤心,你和先帝的恩爱谁人不知?同晖皇后岂会稀罕宸妃的头衔,岂会奢望在三千宠爱中分得头一杯羹?如同本宫放心不下朱家和佩柔,你为着慕家再次踏入这宫墙之内,终究是无法狠心下的不得已。”慕毓芫掩着嘴唇不说话,眼角一滴清泪跌落在皇后的手上,象烙铁一般灼伤彼此。 “皇上他敬我重我,却从不曾象对你一样宠爱呵护过。”皇后仿佛说着一件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浅淡的笑容挂在嘴角,“本宫此生便是被贤惠名声给耽误,竟从不敢有吃醋任性的念头,现在还真有些后悔呢。” “别说了……”皇后越是微笑,慕毓芫就越是心痛。 “不,你听我说完。”皇后像是素来文静的孩子陡然任性起来,勉力撑出笑容越发显得凄凉,“后宫中的女子整日争斗不休,为得就是在皇上心中多占一份位置,可是纵使三千宠爱集一身又如何?呵,她们真的太傻!皇上心中最要紧当然是大燕江山,留给后宫的不过江水一滴,我们也只是水滴中的细虫罢了。” “比如皇上待你我,不是没有恩情的,只是这恩情可给家门锦绣添花,却未必能够雪中送炭,这些道理说给佩柔她听不懂,纵使懂得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皇后象是临终托付遗孤一般,看着慕毓芫的眼睛认真说道:“妹妹,本宫要你答应,今后不论多苦多难都要撑下去。” “呵,姐姐你说什么傻话呢。”慕毓芫流空眼泪反不觉得伤痛,唇边的微笑隐含着一丝冰凉,“我这条命死过太多次,早就腻味。” 皇后得到亲口验证松了口气,说话良多不禁微微喘息,云鬓间的发丝也任性的散乱开来,只有眼中晶明的目光依旧清晰,“本宫也不会撒手不管,后宫中的乌烟瘴气打扫干净再交给你,今后可不许偷懒了。” 慕毓芫听她说这话,似乎隐含着什么特别的深意,不由问道:“姐姐,后宫终究是你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手若柔荑----”皇后将慕毓芫的手拉起来细看,惋惜道:“可惜这双手终究还是要弄脏的,就让本宫为你和佩柔做一次,也可以安心的去了。” “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慕毓芫抽手站起来,隐隐约约猜到某种可能,自身原本就是背负着无穷罪孽,何苦再毁掉他人的干净,“你若是想处置郑嫔和徐贵人,大可不必,万不得已之时我自会出来谋划的。姐姐,你身体虚弱更应该好生休养着,不要再耗费心思在这些人身上。” “说什么好生休养,本宫还不至于糊涂到这般田地。”皇后敛去笑容,平素恬静柔和的目光陡然深邃复杂,“处置谁都是本宫的事,你不必多嘴,难道你担心本宫会蠢得给你们留下牵连么?”说着瞥了一眼旁边水滴铜漏,合上眼帘道:“退下,本宫该用汤药了。” -------------------------------------- 窗外白雪纷飞,早已经将朱红的深宫兜成一个银妆世界,冬日是梅花绽放争艳的时节,红梅妖艳、腊梅莹透,在白绒绒的飞雪中怒放更显得绚丽夺目。外面已经是极寒冷的天气,慕毓芫却被殿内的暖炉烘的心绪烦乱,眼下大事接二连三的发生,好不容易把七皇子哄睡着,仍然没有半刻清闲的功夫。 “娘娘,得赶紧想个法子啊。”吴连贵在旁边急得搓手,皱眉道:“要是皇上的圣旨一下,想要再挽回可能难了。唉,云少爷眼下的样子哪里能成亲,这公主下嫁的圣旨可就不是催命……” “呸呸!”双痕在旁边打断道:“这话多不吉利。” “你们别添乱,容本宫想个妥当点的法子。”慕毓芫手中捻着尺余长的细金箸,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炉灰,圆圈越转越慢渐至停住,“吴连贵,你赶紧去把乐楹公主请进宫来,就说有云琅的事要跟她说,快去!” 双痕有些不解,小声道:“公主要知道这事不定高兴成啥样,这会叫进来可不是添乱?只怕还求着皇上下日旨呢。” 午后皇帝面带忧色的过来说话,说到皇后近日的病情十分担忧,然而这也非人力所能为之事,彼此都觉得格外沉重。皇帝转了话题,提到打算让云琅和乐楹公主成亲,说是借着大喜事给皇后冲喜。 慕毓芫心知皇帝绝非随口说说,而云琅又犯错在前,只有顺着话锋敷衍,心内早急成一团乱麻。皇帝的口吻绝非商量,这种皇家恩典从不容人驳回,究竟如何才能将变故平息?至少,能拖延一下也是好的。 “启禀宸妃娘娘,乐楹公主驾到!” 慕毓芫朝旁边递了个眼色,自己换个姿势躺的更舒适些,等双痕带着众人退出才柔声唤道:“敏珊,快进来吧。” “皇嫂,云琅他是不是病重了?”乐楹公主急急忙忙赶进来,见屋子里只留下自己更是紧张,因担心而不自禁拳紧双手,手上的滢绡彩丝绢几乎被揉成一团,几丝银线被折断也没发觉。 “没有的事,大好了。”慕毓芫看着她纯澈的眼光一时失神,赶忙微笑道:“你别太担心,云琅可是练功夫的人,那点轻伤能算得上什么。”见乐楹公主放下心来,又接着说道:“他的脾气不大好,你多担待着些,将来自有给你赔不是的时候。” 乐楹公主立时飞红了脸,点头时带动耳上紫晶坠子摇晃,“云琅是因为受伤才发脾气,我没有放在心上的,皇嫂不用担心。过些日子,我就去求皇兄把他留下来,今后再也不去打仗,也就不会受伤了。” “敏珊----”慕毓芫心内无声叹息,这点少年的纯真还能坚持多久,“本宫还想要问你一句话,你可是真心喜欢云琅的?” 乐楹公主的头转瞬象灌铅似的抬不起来,下巴几乎要贴到胸口上去,脸颊上那抹樱桃红愈加娇艳,细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皇嫂,不要再问了。总之,我心里没有别人。” 眼前之事能否避开还得看公主,然而她只是一味娇羞不知其他,慕毓芫不忍心去看那小女儿的模样,错开眼光问道:“那你是愿意嫁给他这个人,还是得到他的心?” “那当然是----”乐楹公主还没从方才的娇羞中回神,不解道:“他的人和他的心不是在一块么?有什么分别呢。” “呵,那当然有。”纤长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浅色阴影,仿佛主人此刻轻微蒙尘的心情,慕毓芫轻声笑起来,“若是现在皇上下旨让云琅娶你,便是嫁给他的人;若是假以时日,等到你们同心不二。到那时再由云琅请婚,嫁给他的不是乐楹公主,而是殷敏珊本人,便是得到他的心。” 乐楹公主似懂非懂,她自来便是色色由别人准备好,唯有这件事是自己努力去争取的,终究不愿只是皇家的一道圣旨,慕毓芫见她琢磨不语,趁热问道:“可想听云琅亲口唤你一声敏珊?” “我想的!”乐楹公主脱口而出,象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抬起头,双眸中有着不同往常的光芒,清晰地说道:“我想要得到云琅的心!” 44、第四十四章 失之痛 因为皇后日渐病重,皇帝索性暂停日常早朝,晨间只在上书房处理紧急事宜,云琅的婚事也因公主本人不同意而暂停。窗外依旧是白雪纷飞,椒香殿内宜人的温度稍微缓解帝妃的情绪,只是说到皇后不免想起她的病,二人神色均是暗淡。 明帝少有这般愁眉不展,叹气道:“佩缜的这个病,多半是因为朕给耽误了。”慕毓芫不便插话,只听他接着说道:“那年佩缜诞育寅柃难产不顺,勉强生下来却只养到半岁,此事对她打击不小,拖来拖去就落成病根了。不过,这还只是次要的----” 慕毓芫心中一动,那个皇后守口如瓶的秘密就要揭晓,不知为何此时反而有些不愿听下去,明帝正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自然没留意她脸上的神色,接着说道:“其实自皇后勉强生下寅柃之时,太医就已经诊断她不能再有身孕,朕怕她伤心过度就一直悄悄瞒着,时间长久更不想说出来。” “难道,姐姐已经知道?” 当时只有太医和王伏顺在跟前,莫说那太医原本谨慎小心,便是口无遮拦也是没有机会的,再者王伏顺决计不会去跟皇后说这个,到底是怎么传到皇后耳朵里,竟然惹得她日渐憔悴如斯,岂不是提前枉送性命么?明帝原本柔和的神色转为肃杀,冷声说道:“朕也为这个生气,佩缜定是知道这件事才会病重如此。只是不知道是何人走漏消息,实在是居心叵测,此人当诛!” “原来如此……”眼前走马似的浮现出皇后近日种种,先前对自己和徐贵人的态度竟像个诱人的局,慕毓芫心底一阵发凉,豁然起身道:“皇上,皇后娘娘此次病重非同寻常,臣妾想现在去看看。” 明帝稍微吃惊,问道:“怎么如此着急?皇后虽然病重,但也不至于----”只见王伏顺不顾礼仪闯进来,脸上神色大变,“皇上,快起驾去凤鸾宫看看,皇后娘娘那边出事了!” 半个时辰前,徐贵人如常过来侍奉皇后,原本汤药都是她亲自尝试温度,谁知只一勺下去就砸盅倒地,原本俏丽小脸早已扭曲变形,乌紫唇角溢出一缕缕污血,竟离奇的中毒而亡!这汤药原本是给皇后服用,如此说来竟有人陡胆妄为谋算中宫,凤鸾宫立时戒严禁止所有人走出,只等皇帝和太医院的人过来调查。 明帝边走边听文绣在旁边哭诉,赶到里面已不见徐贵人的尸身,只余下一滩没收拾干净的污血痕迹。皇后似乎受到极度惊吓,连素淡嘴唇都已失去颜色,等到明帝握住自己的手才失声哭出来,颤声泣道:“皇上,徐贵人她死的蹊跷……,只怕背后之人原本是想让臣妾去死的……”极度的震惊让明帝拳头上青筋暴露,俨然恨不得就此扼死背后下毒之人,皇后哭的几乎喘不过气,接着咳道:“……其实臣妾早已不贪恋这人世,自从……,自从臣妾知道不能再孕那件事后,心也就跟着被掏空了。” “佩缜----”明帝唇角都颤抖着,恨声问道:“到底是谁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你告诉朕,非要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皇上何苦一直隐瞒着,臣妾心里真的好苦。”皇后用力合上双眼,热泪沿着脸颊滚滚而下,“你怕我病上加病所以不忍心,可是----” 皇后看着殿内的人欲言又止,明帝朝身后怒道:“还不统统滚出去,难道你们这些反天的奴才余心不足,还想生出别的事故才满意么?!”众人吓得腿脚发软,悉悉的衣袍磨擦声过后,殿内便只余下帝后二人。 “只怕……”皇后猛然睁开双眼,漆黑的瞳仁中已经失散往日的光辉,仿佛是没有底界的无际空洞,“这些年臣妾一直心中不安,那些过往的罪孽,就象虫子一样啃噬着臣妾的心,只怕……,这一切都是上天的惩罚罢。” “佩缜!!”明帝的声音陡然变调,尖锐的好似一把锋利的冷刀,直刺刺透过帝后二人身体,“佩缜,朕不许你胡说。”勉力支撑着的无奈后,那始终骄傲冷峻的帝王也有些颓然,“哪个帝王不是踏着千万尸骨走上来的,若真有罪孽就让他们冲着朕来,怎么能怪罪到你的头上?苍天如果真的有眼,又怎会让芸芸众生都活在煎熬之中,那么多年苍天何尝怜悯过朕?!” 想到就要亲手割断这尘世纠葛,皇后的嘴角不由浮起浅淡的笑容,内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宁静,终于走到这一天了。往事如云掠过,大婚时拟托良人的欣喜,多年来彼此同心合力的交付,此一生的心血都已经完整的用尽,那么前尘往事的过错还能如何清记? “哐当!”又是一件花瓷砸碎,自从踏出凤鸾宫后明帝就一脸雷云,寝宫内能砸碎的东西摔得满地都是。眼见再无瓷器玉器可砸,只闻“嗖”的一声,明帝自床头拔出三尺长的九龙錾金天子剑,剑指朝天喝道:“说什么帝王乃苍天之子,为何苍天你丝毫都不庇佑于朕,天上人间的鬼神们,有胆就冲着朕来!!” “皇上,皇上……”殿内宫人早已经退的干干净净,只余下王伏顺贴身侍奉,只是他如何能劝阻那愤怒中的帝王。 “那些----”明帝眼角笑意因愤怒而显得扭曲,突然仰面大笑起来,恨声说道:“好,好,竟在朕眼皮底下做出如此忤逆之事,那些妄图谋算佩缜的逆人,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眼前景象紊乱颠覆,那个长年不受父皇恩宠的冷峻少年,纵使被册封为王也依旧被权贵孤立无视,直到大婚娶到那温柔如水的女子,终于重新感受到温暖。有别于王府侍妾的曲意承欢,年幼自己三岁的英亲王妃少年持重、端方大气,彼时还是刚刚及笄的韶龄少女,稳重中的那抹女儿依赖更让自己欢喜无比。 “fd,披好衣裳再出去,当心着凉……” “fd,怎么还没有睡?不如让臣妾陪在旁边,定然不会打扰……” “佩缜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次。”并非第一次为人父,自己仍然欣喜若狂将文静的她抱起来,转圈中吓得怀中女子一阵阵惊呼,“你怀上咱们的孩子?哈哈,佩缜要做母妃咯… …” 时光怎么转得这么快?自从登基大宝之后,年轻的皇后总是整日郁郁寡欢,也不肯再唤自己的名字,每每依君臣之礼端守中宫之仪,究竟是什么芥蒂将彼此阻隔?心底并非不知道潜伏的原因,终究只是自己不敢认真的去想,可那些为自身荣宠谋算于皇后的人呢?明帝觉得头颅爆裂似的疼痛开,从前为着朝堂之事对后宫颇多容忍,但如今已远远出离自己的愤怒,杀,杀,杀,祸害一个也不能留! “皇上,老奴已经派人去沐华宫戒严,只是……”王伏顺小心翼翼地问道:“郑嫔乃寅祺的生母,皇上你看该如何处置才妥当?” “这后宫中的女子,哪个不会生孩子?!”明帝将剑插进紫檀木面的桌子,手握剑柄冷声说道:“她竟然敢凭揣测告知佩缜不能再孕,佩缜这些年的病,多半就是因此而起。如此还不够,今日竟然在的汤药里面下毒,这般心狠手辣如何能留?寅祺跟着她迟早被带坏,朕的皇子岂能由这等毒妇养大?!” “唉,可惜徐贵人倒是枉死……” “还提她做什么?”明帝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厌恶,冷笑道:“她算什么好女子,先前在宸妃的册封礼上做手脚,接着又连亲生骨肉都不顾,借此诬赖郑嫔对莫须有的皇子掉包,跟着后来还敢送浸过红花的雪参给宸妃,这样的祸害通通都消失才清净!” ------------------------------ “娘娘,娘娘… …”慕毓芫俯身替皇后掖好刺花蚕丝被,回头才发现说话的原来是王伏顺,他自来跟少有离开皇帝身边,如此大乱的时候难道还有什么要紧事?不过眼下已经是心力憔悴,只是淡淡说道:“王总管,本宫还要照看皇后娘娘,有什么事去跟吴连贵说罢。”王伏顺不敢当着说出来,也不好在皇后面前过去贴耳说话,只是不住的使眼色过去。 皇后精神却仿佛恢复许多,素白的脸颊也稍微有些血色,朝慕毓芫微笑道:“你去吧,王总管定是有要紧事跟你说,本宫现在觉得胸间舒畅些许,不碍事的。” 正说着就见明帝自正门步进来,对王伏顺蹙眉道:“你怎么在这里,朕让你去办的事呢?还不快去,莫非你也要惹朕生气么。”王伏顺不敢多加辩驳,焦急的瞥了慕毓芫一眼,赶紧给帝后告安退出去。 慕毓芫见他神色不比寻常,况且此时也不想打扰帝后二人相处,遂裣衽告安急步追出去,果然王伏顺还在台阶口等候着,乃问道:“王总管,到底有什么事就说罢。” 王伏顺摒退众人,压低声音说道:“郑嫔阴谋毒害皇后娘娘之事已定案,皇上赐郑嫔清酒一盏,让她速速领命。可是郑嫔说定要见到宸妃娘娘才肯饮酒,此刻在沐华宫发疯似的抱着三皇子不放,众人怕伤者皇子都不敢用强。” 郑嫔?慕毓芫刚要步下台阶却停住脚步,太长时间不曾见到仿佛都有些遗忘,一时失神,脑子里回旋起皇后方才说的那些话。 “徐贵人心狠而智不足,况且早已经失去皇上的恩宠,将来六公主长大容貌必定在人前显现端倪,她的命迟早都是要断送的。而郑嫔城府良深、计谋严密,若非给她定下谋害皇后之大不赦的罪名,将来必定会凭借皇上对寅祺宠爱而生波浪,况且寅祺这个孩子太聪明,若不如此也难以让皇上离弃,长大后难免会成为祉儿他们的障碍……” “从前你总怕伤我的心,步步都不敢僭越妃子的本分,从今往后这后宫就全都是你的,想怎么管就怎么管罢。有你照看着佩柔就很好,将来也必定能为皇上治理出一个清静的后宫,那时候再焚香告诉姐姐……” “不论你从前是什么身份,今后都只能是皇上的妃子。后宫嫔妃争宠从来就不会休止,即便你不争宠,也未必能阻止他人清除路障。有些事不是你能避开的,与其万事退让倒不如谋划于先。事到如今,本宫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娘娘----”王伏顺在旁边出声,补道:“老奴特请娘娘过去一趟,保证不会伤到娘娘半丝毫发,只盼事情速速平息,免得再惹皇上生气。” 慕毓芫回头掠了王伏顺一眼,点漆般的双眸中的光线清凌透彻,“王总管也太过担心,本宫并没有对郑嫔做过不见光的事,她为什么要伤害本宫?走罢,眼下不宜多出纷乱。” “是,老奴说错。”王伏顺陪着小心,跟随下了台阶。 郑嫔早就抓扯的衣衫零乱、花容失色,往昔的贞静从容已不复存在,见到慕毓芫步进才安静下来,“宸妃娘娘果然是女中豪杰,此刻竟然还肯来给嫔妾送别,你不怕嫔妾临死前对你不利么?” “本宫为什么要怕?”慕毓芫朝身后的太监挥手,立即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高大太监,不容分说将三皇子架到一旁,“其他人都退出去,本宫有话要跟郑嫔娘娘说,没有吩咐都不许进来。” “好,你果然厉害。”郑嫔突然大笑起来,对旁边犹豫着的王伏顺说道:“公公只管放心,耽误不了时辰的,本宫只是有几句话要问宸妃娘娘而已。”王伏顺见三皇子在自己这边,谅郑嫔也不敢对慕毓芫怎么样,不想此刻节外生枝,只好带着嚎啕大哭的三皇子退出殿去。 “说吧,本宫知无不答。” “宸妃娘娘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也不枉皇上费尽心机将你迎进宫。”郑嫔恢复平日的镇定,嘴角的微笑也平和下来,“可笑我跟徐贵人竟然步步皆错,到最后你只用这一招就将我们置于死地,当真好手段!” “呵----”慕毓芫轻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郑嫔变了脸色,不可置信的问道:“难道不是你在皇后娘娘的汤药下的毒?本宫不过去给皇后请安片刻的功夫,就被污上这等洗刷不掉罪名,皇上如今不肯见我,难道不是你在从中挑唆?” “本宫笑你的小人之心!”慕毓芫慢慢侧头定住视线,裘衣内的锦茜红的刺金广绫宫装衬出夺魄容光,云鬓间九转赤金玛瑙步摇灼灼生辉,刺得郑嫔微微垂眸,“本宫能活到现在,绝不会象你和徐贵人这般,聪明反被聪明误。册封礼上,你枉费心机做的手脚,对付陆容华身孕的卑劣手段,还有后来在雪参里添加的红花,你以为本宫都不知道么?” 郑嫔苍白脸色几乎震惊成透明,慕毓芫接着说道:“本宫若当真想谋算你们,岂会忍耐到今日?岂会借谋害皇后设计你们?你们眼里只有荣宠和名份,何曾知道什么是相知相通的情谊?今天明白地告诉你,徐贵人中毒的事与本宫毫无干系。这个时候,难道还有心思哄你么?” “不,不可能……”郑嫔站起身步步后退,直到碰到角落里的青铜镀金博山炉才止住脚步,陡然清醒明白过来,笃定冷笑道:“是她,一定是她!一定是那个看起来端庄大方的朱皇后,早就知道她假装贤良!” “本宫劝你,还是不要妄言的好。”慕毓芫拂了拂椅手上的碎屑,就近找了张干净的梨花椅坐下,“免得皇上听见,认定你是在污蔑皇后,若是因此而迁怒于三皇子,怕是你最不想见到的罢。” “寅祺,寅祺……”郑嫔好似猛然间醒神,突然跪在慕毓芫面前痛哭起来,“宸妃娘娘,千错万错都是嫔妾一个人的错,求你日后不要为难寅祺,嫔妾定然……” “这些污秽的事,与孩子们什么相干。”慕毓芫径直站起身来,带动双绫掐金菡萏纹的宽大广袖卷起寒气,轻笑打断道:“一样都是皇上的亲生儿子,郑嫔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想说的话本宫都知道,无非是对三皇子有什么手段,便化为厉鬼来报仇,若是好生对待三皇子,来生再报答之类。呵,这一生都管不过来,哪里顾得上来生?” 外面王伏顺等得不耐烦敲起门,慕毓芫朝外扬声道:“让三皇子单独进来。”看着郑嫔几欲将咬出血的嘴唇摇头,叹道:“三皇子自小就聪明伶俐,本宫会教导他怎么做个好王爷,只要他肯安分过日子就会平安,你可放心了?” “母妃,寅祺不要离开你!” 三皇子哭花脸跑了进来,一头扑到郑嫔的怀里,抽噎道:“他们要带母妃去哪里?寅祺听父皇和母妃的话,乖乖的念书,让父皇把母妃留下来好不好?寅祺不要离开……” 郑嫔拉着寅祺跪下,含泪笑道:“傻孩子,母妃只是暂时去别的地方,你就好好跟在宸妃娘娘身边,过些时日母妃就回来看你。要好好念书识字听父皇的话,今后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许惹慕母妃生气,来,快点磕头!”六岁大的孩子似懂非懂,眉清目秀间是不能掩藏的聪慧,认真听话的磕头下去。 “娘娘!!”王伏顺已经在外面出声,慕毓芫情知不能够再拖延下去,遂蹲下身微笑道:“寅祺,跟本宫去吃你最爱的松子糖,等你母妃收拾好再回来。”三皇子只是拽着母亲的衣襟不肯松手,郑嫔狠心的将小手抽出来,毅然拭泪往内殿慢慢走去。 凤鸾宫外鹅毛大雪四处纷飞,层层堆垒的积雪几乎快要淹没宫墙内的道路,仿佛是在妄图掩盖人间的无限凄凉。寒冽的雪风吹得的三皇子猛地一激灵,慕毓芫看着这个失去庇佑的孩子不禁感慨,弯腰下去柔声问道:“寅祺,是不是觉得身上冷?来,躲到母妃的银狐绒披风里面来,现在可觉得暖和些?” 三皇子顺势往银狐裘披里缩了缩,脖子被狐绒摩挲的暖暖的痒着,似是找到依靠般将大人紧紧抱住,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道:“母妃,寅祺不冷了。” 王伏顺在旁边说道:“宸妃娘娘,你还是快进去看看皇后娘娘,三皇子此刻不宜进去,就交给老奴照看吧。”说着就去拉扯,或许是他满脸纵横的皱纹让孩子害怕,三皇子反而更往披风里躲进去,垂着脑袋不肯出来。 正在僵持,只见文绣悲悲戚戚从里面跑出来,上前拉着慕毓芫泣道:“宸妃娘娘你总算回来,赶紧进去吧。皇后娘娘她……”慕毓芫心跳似乎猛地一停,方才走的时候不是都好好的,难道只是回光返照的假象?急步要赶进去,可是三皇子却紧紧抱住她不放手,只好朝双痕吩咐道:“你好生照看着寅祺,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出乱子。” 殿内已经被妃嫔挤满一地,锦绣堆里躺着苍白如素的年轻皇后,皇帝正握着皇后的手坐在床边,脸上因过分悲切而没有半点表情,侧旁的朱贵人哭得哽咽难言,抽抽噎噎耸着肩膀却不敢大声,手足无措的看着眼前的变故。 皇后的光景几近弥留,用力睁着的双眼仿佛要把灵魂也带出来,费尽力气在大殿内四下环顾,奶娘赶忙将年幼的公主抱上来。她嘴角不断的嗫嚅着,声音却细弱蚊虫不可辨,慕毓芫不得不将身子凑到皇后嘴边,哽咽道:“姐姐,但凡有我在的一日,就必定如你一般照顾好寅雯和佩柔……” 明帝几乎要将手中衣襟抓裂,上面的九纹金龙也好似知道主人的悲伤,龙目破框欲出的怒视着,仿佛在质问苍天为何要带来这生离死别,“佩缜,佩缜……,朕将来一定会亲自照顾寅雯长大,必定让她成为大燕国最骄傲的公主……” 皇后一如往常,只是恬静微笑着。在她临死的眼里,再次看到如梦往昔,幼年的天真烂漫,少女的义无反顾,多少爱恨连接成的十余载岁月。此时回想,竟恍然好似繁华虚幻的大梦一场。怎么有些难以呼吸,到底是什么扼住咽喉?皇后仿佛听见身后呜咽之声,真真假假的悲切都淹没在人堆之中,可是此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那些功与名、利与禄、爱与恨、情与仇,生前步步重负换来的所有光芒,都好比盛夏萤虫绚烂短暂的一夜,都会随着死神的巨大力量而宣告终结。 延禧三年腊月,皇后朱氏薨逝,年仅二十四岁,谥曰仁襄皇后,葬于皇陵之东即关景陵。元徵城东北角清晰的传来金钟之声,一长一短,连绵不断,那是宣告皇后薨逝的丧钟之声。许多年前,慕毓芫曾亲耳听过自己的丧钟之声,人世间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么?殿内散发着暖热的干燥之气,仿佛烤干她身体内所有的水分,丧钟一声声砸得心口碎裂似的疼痛难抑,却始终哭不出声来。 良久,终于在仰面的那一刹那,两行热泪自眼角沿着脸颊顺势蜿蜒而下,曲曲折折似那难以述说的无尽悲伤,最后跌落在大殿无尽良深的黑暗之中。 45、第二卷 昼之救赎 隆冬过去,春暖花开。 几个小宫女围在椒香殿的后花园放风筝,双尾玉蝴蝶、长龙串珠、长身蜈蚣、美人仕女图等等,满天都是彩娟扎成的风筝在飘舞。乐楹公主手里的风筝逐渐高起来,小宫女们正在鼓掌欢呼,只听“砰”的一声,强大的风力竟把棉线挣断,那玉翅蝴蝶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消失远去。 “悖媸翘秩搜帷!崩珠汗鬣竭孀抛欤掷镂兆挪邢唛镪ぷ吖矗г沟溃骸盎噬衿鞴莸娜嗽趺醋龇珞莸模咳思艺诺酶咝四亍! “敏珊,过来坐着歇会。”慕毓芫俯身在小几上取过青瓷茶盏,亲自沏了盏花茶递过去,“最近云琅怎么样了?你怎么没在府上陪他,倒来宫里陪我放风筝?他若是又冲撞你,我替你训斥他。” “没有,没有。”乐楹公主连连摆手,也不知是想起什么,突然红脸低了头,“一大早的,皇兄就派人把他传进宫,想来是有要紧的事呢。” 难道是准备重返青州?九曲十八折的画廊上传来脚步声,原来是小太监们簇拥着明帝和云琅过来,慕毓芫起身笑道:“刚和敏珊说到你们,可就来了。”底下的小太监们赶紧给二人搬椅子,乐楹公主冲着云琅笑道:“你也来了?快过来坐。” 云琅神色淡淡,回道:“公主金安。” 明帝在旁边坐下,端起慕毓芫手里的花茶饮了一口,笑道:“云琅回来也有一段日子,况且青州那边还不安定,因此朕让预备回去的事。” “什么?让云琅去青州?”乐楹公主一惊,转身跺脚急道:“为什么非要让他去冒险,换别人去不就好了。皇兄答应不让云琅出去的,怎么说话不算话?” “胡闹!”明帝蹙眉看了看她,斥道:“那都是你自个儿瞎说的,朕可从来都没有答应过你。再说,你自己问问云琅,看他是愿意留在京城还是回青州?” “末将愿回青州,将功补过!” “你,你----”乐楹公主自知劝不动云琅,转身拉着慕毓芫撒娇道:“皇嫂,云琅的身体还没怎么恢复好,你快劝他留下来。” “敏珊,云琅是军营之人,自然应该在边浴血杀敌才是。”慕毓芫拉着乐楹公主的手坐下,斟酌着说词道:“你也是希望他好,对不对?等他平定青州事情就回来,到时候大家都欢欢喜喜的,不是更好?” “我不听,我不听……”乐楹公主捂住自己的耳朵摇着头,晶莹剔透的泪水破框而出,“你们都是唬我的,你们都不管我……,你们只知道什么江山,什么功名,还有什么朝廷大事,这些我都不想听!” “敏珊,不许胡闹!”明帝站起身来拉她,乐楹公主却奋力甩开他的手,夺身从侧门跑了出去,慌得公主府的宫人们赶紧跟上。 “真是越大越不象话,都是朕宠坏了她!” “你还跟小孩子怄气?”慕毓芫对着明帝微微一笑,“近些日子,多亏敏珊照顾着云琅,还没来得及谢她,倒先被我们弄得哭鼻子了。” “呵,添乱还差不多。”明帝笑着摇摇头,又看了看云琅,“朕也拿她没办法,回头你去劝劝她。先下去调遣队伍,等到未时由朕亲自送你出城。” “是,末将告退。” “云琅,在外面好生照顾自己。”慕毓芫起身上前几步,替云琅抚开肩头上挂着的碎叶,将他仔细的看了一遍,柔声道:“别让家里人担心你。” 云琅苍白脸色稍和,勉力微笑道:“嗯,我会的!” 看着云琅远去的身影,慕毓芫不知他是否真的明白,该如何去面对纷乱的人和事、爱和恨。世事种种都已铸成,若积存太多怨恨便会蒙蔽双眼。罢了,只盼苍天庇佑他平安归来。 “宓儿,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慕毓芫掩去眸中的担心,回头盈盈浅笑,“臣妾在想,回头准备点什么好东西,才能够哄得敏珊高兴,这次又被委屈了。” “别理她,过会就好了。”明帝虽如此说,到底还是高兴的。 “儿臣给父皇请安,给母妃请安!”三皇子一身宝蓝锦袍走过来,过了一年,年岁又涨一些,举手投足间颇有些小大人的味道。 “寅祺,最近书念的怎么样?” “回父皇的话,儿臣每日都听师傅教导,读书写字样样做好。”三皇子弯起嘴角微笑时,有着一股子赏心悦目的清秀劲,“昨儿还做了一篇文章,师傅说还算通顺,正想等父皇有空教诲一下。” “那就好,晚间一起用膳时再看。”明帝素来喜爱三皇子,因他没有亲生母亲抚养不免又多几分怜爱,慈声问道:“你跟着慕母妃可还习惯?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跟慕母妃说就是,不必拘束。” “是,母妃对儿臣很好。”三皇子很自然省略掉姓氏,走到慕毓芫身边蹲下,仰头笑道:“母妃,儿臣方才还去看望过皇弟,正在摇篮里睡得香呢。” “是么,可惜祉儿还太小。”慕毓芫拉着三皇子的手,抚摸着他的头笑道:“等他再长大些,就跟着你学识字、学骑马,也长成你这般聪明可人。” 明帝龙颜甚悦,笑道:“等他们将来长大,必定是寅祺和祉儿最象朕,都是听话懂礼的好孩子。”如此后宫和睦的景象,自然是皇帝最愿意看到的,又吩咐宫人晚膳准备的丰富些,方才赶回启元殿处理政事。 “寅祺这孩子,太过聪慧了。”慕毓芫倚着藤椅合上眼帘,树上的花瓣被风吹得碎碎落下,似乎掩盖住她的担忧,“你可还记得,他当时哭得有多伤心?本宫养他不过才几个月,就好像浑然忘记自己生母。” 吴连贵审度其意思,迟疑道:“娘娘,你的意思是----” “你想到哪儿去了?他只是个小孩子。”慕毓芫回头看了他一眼,淡声打断道:“只是这孩子不能再留在身边,万一他将来有什么念头,也免得因为数年养育恩情让彼此为难。”垂首略微思量片刻,叹道:“也罢,反正后宫里不缺想要皇子的嫔妃,你去把惠嫔叫过来。” 惠嫔自从妹妹去世,整个人就好像失去主心骨一样,听得宸妃单独传自己说话还以为有什么祸事,急急忙忙赶过来,“嫔妾给宸妃娘娘请安。” “佑艴可还好?” 因明帝不喜,正月里六公主的抓周也十分的简单,惠嫔生怕多嘴被牵连到,赶忙回道:“艴儿她很好,也不似小时候那么爱哭闹,有劳娘娘惦记了。” “果然,周岁就好养育了。”慕毓芫顺着她的话一笑,往下说道:“不象祉儿,从早到晚的扰得我不得清静,几乎连管教寅祺的时间都没有。因此跟你商议一下,想让你来抚养寅祺,不知可还有精神照看?” “寅祺?”以惠嫔如今的情势,几乎很难再诞育子女,况且三皇子又是皇帝素来钟爱的皇子,闻言喜出望外,“有的……,嫔妾必然会好好照顾寅祺,一定不会辜负娘娘的重托。” “你回去收拾下,等回过皇上再让寅祺搬过去。”慕毓芫吩咐宫人送惠嫔出去,回头微笑道:“不知云琅准备得怎样?算起时辰,也差不多该出发了罢。” 云琅手执缰绳骑在乌稚宝马上,三月的春风和煦微暖,象女子柔软的手抚过眼角眉梢,只是从前的她,不也正是犹如春风一般吹拂过自己?望着漫漫的前路,心口不禁有些轻微的泛疼,不过很快就在整齐的呐喊声中回神,陆海青在旁边小声道:“将军,皇上和海陵王出来了。”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中间,明帝身着簇新的九龙华袍出来送行,步上筑台上往下看去,整整八万从地方上调集来的精兵站列有序。放眼望不到边的赭红之色,犹如秋日枫木一般壮美,比宫墙内春花烂漫的景色更加动人心弦。面对眼前波澜壮阔的气势,平日里温然的天子不禁豪然起兴,眉目间陡然生出锐利光芒,浑身上下散发着囊括山河臣民的帝王之气,让人不自禁的生畏。 象征性的仪式开始,筑台下便将士们齐声高呼,明帝在声彻动天中微微抬手,底下数万人顿时肃然顿步收声。待海陵王和云琅互相道别几句,便对台下将士高声宣道:“吉时到,大燕国的好儿郎们,启程!” 云琅纵身跃上自己的乌稚宝马,右手扬鞭一策,马儿便在鞭风的催动下冲出,八万将士整齐有素的快步跟在后头。片刻便出离京城的大门,八万人马顿时将官道踏的黄沙滚滚,在漫天的尘土飞扬缝隙中,美丽的元徵城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连行好几日,人马都有些疲惫。陆海青奋力策马追到旁边,问道:“将军,眼看就要天黑了,要不要让前锋去准备一下?” “又不是游山玩水,准备什么?”云琅头也不回,双腿用力一夹马腹,远远撂下一句,“急行,天黑就地扎营!” 一路上因为云琅的命令,将士虽然疲惫不堪也不敢耽搁,结果整整提前两天赶到青州前站----宁远关。云琅下马踩着草地,熟悉的边塞小花一如从前的绽放着,“啪”的一声脆响,细弱硬草枝被折断,仿佛要把过往分成两半。陆海青看在眼里却不多言,只是上前劝道:“将军,既然在这里休息,不如到帐篷里躺一下。” “不用管我,附近走走就回来。”云琅绕过营地往外面走去,谁知道还没走出宁远关营地大门,只见陆海青又慌慌张张追上来。 “将军等等,清河城传来消息。”海青顾不上喘息,急道:“今日辰时,乐楹公主驾临清河城,现在正闹得一团热闹呢。” “你说什么?”云琅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问道:“清河城距离咱们还不到半日路程,乐楹公主怎么会在那里?我们走的时候,她不是还在京城之中么。” 海青一脸焦急,解释道:“听说乐楹公主在我们出发前就已启程,加上她沿路都有上好的马匹换乘,因此一路绕小道追到清河城来了。” “这----”云琅不知说什么好,翻身上马道:“你安顿好人马领着去青州,我这就去安排人把她送回去。” 云琅一路快马赶到清河城,心中又怒又急,想到郭宇亮临终前的托付,方才勉强忍耐道:“公主,边境不是你呆的地方,还是让人护送你回去罢。” “嗳,等等!”乐楹公主当初一鼓作气偷跑出来,并没深思到了青州该如何,此刻强自硬撑道:“我到清河城玩玩不行么?你只管在前线打仗,我在后面看风景,没什么不妥当的。” “公主啊,清河城可不是你呆的地方。”清河城的小吏直对她作揖,求道:“云将军说的不错,公主若在清河城有什么不妥,小的怎么担待得起?” “本公主想在哪就在哪,要你来管?”乐楹公主虽不好跟云琅对嘴,却对小吏不留半分脸色,恐吓道:“你再敢多嘴,先砍了你的头!” “好了,不要再说了!”乐楹公主被突如其来的高声吓住,感觉自己身子一轻,顿时象小猫一样被拎起来,还没来得及惊呼已经被带上马。云琅一手执绳,一手扶着乐楹公主,极力忍气道:“先跟我到青州军营,那里好歹安全些,安排好人再送你回去。” “去青州?”那么,暂时不会被送回去了?等到了青州谁知是什么状况,况且此刻是云琅扶着自己共乘一匹马,乐楹公主暗自窃喜,觉得连日的劳苦也算不上什么,赶忙低头抿紧了嘴。 46、第二章 春喜 等到公主府的人发现乐楹公主失踪,再到青州那边快马传回消息到京城,都已经是三月底了。明帝在百忙之中更添烦恼,然而却也无可奈何。乐楹公主在清河城时已嚷嚷的人所皆知,眼下青州战事吃紧,沿路也十分不安全,再调遣重兵护送她一人回来实在是于理不合。 慕毓泰再三担保负责公主的安危,方才让明帝稍微松口气,只是想起乐楹公主的胡闹仍不免动气,皱眉叹道:“从没见过如此胡闹的女儿家,哪里还有半点皇家公主的样子?等她此次回来,一定关她半年不出门,今后才知道规矩。” “那么多人看着敏珊,皇上也别太担心了。” 慕毓芫站在御案前亲自研墨,因怕墨汁沾到身上的素盈浅莲宫纱,故而左手稍微撩起长筒箭袖,倒露出一段皓白宛若凝脂的手腕来,“不如赶着把手上奏章批复完,臣妾陪你去淳宁宫看看,佩柔年纪还小,只怕照顾不好自己的身孕。” “嗯,是小了些。”明帝停住朱笔一笑,眉头微蹙叹道:“她比不得皇后,完全是小孩子习性,平日里纵使一派天真。只是算起日子,皇后她……” 慕毓芫神色微黯,轻叹道:“我答应了姐姐,自然会照顾好佩柔的。” 明帝见她双眸水波闪动,似笼罩了一层浅淡的氤氲水雾,于是将其揽入怀中,在耳后轻声说道:“你待皇后的情谊,她自然会明白的。只是佩柔并不懂事,平时还需要你多加照顾,如今又掌管六宫事宜,素日要多加辛苦些了。” “是,臣妾不辛苦。”慕毓芫有些不自然,轻轻挣出明帝的怀抱,“皇上还是快批奏折罢。”说着往下看了一眼,轻声道:“这里是启元殿,等会让底下的人笑话。” 明帝一笑,“好,你稍等等。” “嗯,臣妾就在旁边。”慕毓芫抬眸瞧了瞧,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走到书架前,径自取了书一页页看起来。 大殿被数十盏宫灯映得通明,灯光下的女子肤色晶莹,九转金枝玲珑步摇的水晶串珠莹莹晃动,更生出一圈圈朦胧光晕,安静时几近一幅美人赏诗图。眼前之景,不正是自己从前期望的么?可是,为什么总有种把握不住的感觉,好似不恒定的水质般让人力不从心。 无风的夜晚,灯火几乎没有丝毫摇曳,明帝用听不见的声音在叹息,那或许是无可衡量的将来,一切皆因无知而畏怖。待批复完所有奏章,方才直起身子,抬手揉着酸胀的肩膀道:“茶。”话音未落,王伏顺已经捧上新茶来,“皇上,不如早点安歇,都已经亥时了。” “嗯?这么晚。” “可不,宸妃娘娘好像睡着了。”王伏顺往格架后抬了抬下巴,压低声音道:“白天要处理六宫的大小事宜,晚间也常常不放心,总是亲自起来看七皇子。前几日又新添了淳宁宫的大喜事,听说连午觉也没有安歇好。” 明帝侧目看去,点点头道:“呵,都快赶上朕了。” “皇上你看,今夜是不是宿在天禧宫?” “好,你下去预备车辇。”明帝整理了下龙袍,径直走到格架后的书案旁,俯身轻轻抱起慕毓芫,“走罢,起驾天禧宫。” 次日天色微明,皇帝早已赶去早朝。慕毓芫醒来后不见人,便先乘着车辇赶回椒香殿,结果七皇子还正睡得香甜。于是嘱咐奶娘几句,又闲闲往锺翎宫去。谢宜华一身淡霜青广袖宫装,下着银线缀花月白纱裙,出来笑迎道:“娘娘不照看着祉儿,又过来做什么?嫔妾正在准备点心,刚还跟新竹说,等会弄好就去泛秀宫呢。” “没什么事,想邀你出去走走。” “那好,正好今日天色不错。”谢宜华甚少华丽装束,连头上装饰也很是清减,扶了扶侧鬓笑道:“娘娘到里间坐着等等,嫔妾打扮不合适出门,稍微收拾下,等会陪娘娘去淳宁宫瞧瞧。” “嗯,你先进去吧。”想到朱贵人,慕毓芫不禁一阵头疼,因为宫妃妊娠而增加诸多规矩,比如不能随意走动,不能随意饮食等等。朱贵人每每因此而闹情绪,整天不是闷闷不乐,就是独自躲着淌眼抹泪,让人哭笑不得。 等到二人赶到淳宁宫,朱贵人果然正在赌气,上来拉着慕毓芫抱怨道:“表姐你看他们,总是这也不许去,那也不能吃,早知道就不要怀孕了。” 宫人们吓得不敢劝,慕毓芫上前笑道:“你都是快做母妃的人了,怎么还说如此孩子气的话?要是嫌口味单调,就让人给你做别的花样。” 朱贵人原本生得甜美,此时白瓷似的脸上微带泪痕,好似春日梨花带雨,少女声音稍稍哽咽,“表姐,我想回家去……” “好好的,怎么又哭起来了?”慕毓芫看她红着眼圈可怜,柔声哄道:“你看看后宫中的嫔妃们,别人羡慕你都还来不及,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朱贵人有些怯怯,低头道:“我想陪着表姐,一个人怪冷清的。” 慕毓芫只觉甚是孩子气,也并没多想,于是笑道:“看来,是自己住着闷了。既然如此,那就搬到泛秀宫去住罢。” “果真?”朱贵人破涕而笑,又有些羞赧低下头,“还是,表姐对我好。我现在就让人收拾东西,明天就搬过去。”说着便急着去吩咐人,一派天真烂漫少女模样,没有半分皇后的沉稳之气。 谢宜华在旁边一笑,“娘娘偏心,嫔妾也想搬过去住呢。” 慕毓芫笑道:“那好,等你有身孕再说。” “是么?”谢宜华笑容微有凝滞,很快又恢复自然,“朱贵人忙着收拾东西,也没空招呼我们,不如道花园去走一走?” 慕毓芫欲言又止,只颔首道:“嗯,也好。” 二人步出淳宁宫,走到拐弯处却迎面撞上两个孩子。慕毓芫定睛一看,原来是四公主寅雯和先前皇后收养的杜玫若,两个小女孩正手拉手走在一块儿。杜玫若按礼请安后退至旁边,四公主倒是挺亲热,拉着慕毓芫的手笑道:“慕母妃,我跟玫若正要去花园里玩呢。” “嗯,去吧。”慕毓芫朝身后看了看,问道:“怎么奶娘们都没有跟来?等会你父皇知道,又该责备了。不如跟着我,等会回泛秀宫吃点心。” 四公主眼角眉梢颇似皇后,却少了那份果断利落,朝杜玫若踌躇道:“玫若,你说我们是哪边玩更好?”杜玫若一双大眼睛扑闪,朝御花园后面看了看,四公主“噢”了一声,“慕母妃,玫若她胆子小,改天我单独过去请安吧。” 那边奶娘和宫人们已经追来,慕毓芫吩咐几句便放了她们过去,谢宜华在旁边含笑说道:“那杜小姐倒是个美人胚子,年纪小小却会用眼睛说话,看起来四公主也全由得她拿主意呢。” “你难道不是美人?” “娘娘说笑,嫔妾算得上什么出色的呢。”谢宜华的声音里含着漠不关心,抬眸朝远处看去,“听说歌舞坊出了个绝色佳人,不光容颜出色,而且舞姿曼妙无人能比,估计不久就该登台献艺了。” 二人就近在湖畔停下,面前一汪碧波粼粼的湖水,虽然没有到莲花盛开的时节,不过一湖碧绿荷叶仍旧绿得喜人。湖光折射微耀人眼,慕毓芫背过日头方向迎着清风,倚着青石雕栏道:“嗯?你怎么对旁人感兴趣了?” 春日阳光明媚,湖面水波光芒映在谢宜华脸上,让她的神色有些不真切,“嫔妾只是觉得有意思,虽被众人说的世上无双,可是也没见皇上召过一次。照此说来,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了。” “呵,这也不象你说的话。”慕毓芫摇了摇头,抬手折了一枝翠绿新柳,随意抚弄着雕花石台,“你何曾私心争宠过,今日倒象是吃醋含酸了。” 谢宜华淡淡一笑,“没什么,不过一时感慨罢了。” 不过才一年余,从前不问世事的清高少女,转眼已成皇家禁宫嫔妃,虽然还有那双明眸清澈如初,却仍不免让人唏嘘。慕毓芫忽然想起些事情,于是说道:“刚才淳宁宫人太多,有些话也不便问你。” “什么话?”谢宜华眸色明亮,微微绽出光芒。 慕毓芫踌躇了会,垂眸看向碧绿如玉的湖水,“你跟佩柔一起进宫,怎么她有了身孕,你却半点没有消息?而且,以你的脾性最是和睦,怎么皇上却甚少过去,我总是想不大明白。” 谢宜华却是一笑,“娘娘,怎么总盼着别人有身孕?” “呵,没什么盼不盼的。”慕毓芫声音波澜不惊,轻得似是自语,“即使是从前的皇后,皇上敬她重她,也不是照样看着嫔妃们诞育么。我不过是一名妃子,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也对,由不得我们。”谢宜华似乎颇有感慨,仰目看向湛蓝无云的天空,“世上情爱深重、海誓山盟,也不过如此而已。娘娘能够想得明白,自然也就不那么辛苦了。” “你又岔开话题。”慕毓芫收敛回心思,笑道:“算了,不用说了。咱们出来时间也不段,倒是有些酸乏。我也不送你,出了花园门各自回宫罢。” “是,嫔妾送娘娘一段。”谢宜华微笑如常,回转头来。 慕毓芫回到椒香殿,正赶上七皇子醒来。五个月的小家伙还不知人事,只是懵懵懂懂的看着周围,不知何故突然咧嘴笑了一下,喜得奶娘直道:“娘娘你快看,小皇子刚才对着你笑,都懂得认人了。”周围宫人们也跟着凑趣,争相夸赞七皇子伶俐可人、粉雕玉琢,将来必定是个俊秀聪慧的少年。 “祉儿乖,让母妃抱抱你。”慕毓芫抱过七皇子亲了亲,小家伙晃悠着手往她脸上摸去,奶娘在侧旁陪笑道:“奴婢整天抱着小皇子,也没见他如此高兴过,到底娘娘才是他最亲近的人呢。” 最亲近的人?慕毓芫的心好似被扎了一下,如果三年前的那个孩子养在身边,自己也该是他最亲近的人吧。眼见奶娘和宫人们正在高兴,勉力微笑道:“平时有你们细心照料祉儿,本宫也很放心,都下去领个赏罢。” “谢娘娘赏赐!”众人都是欢喜,赶忙磕头。 “娘娘,是不是累了?”双痕端着清茶上来,又道:“看娘娘的样子,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可别闷在心里。” 慕毓芫贴了贴七皇子的小脸,抬头悠然叹道:“没事,只是不知忻夜如今可好?没有亲人在身边照顾,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不知道有没有受委屈?” 双痕垂首默了默,宽慰道:“娘娘,既然那边没有传消息过来,小皇子就应该是长得很好,等到以后时机成熟----” “不用去安排,本宫不想见到他。”还能怎么样呢?只要他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好,慕毓芫将七皇子轻轻的放入摇篮中,转过话题问道:“方才跟谢婕妤闲话,说到歌舞坊的一个人,听说舞艺绝伦、容颜惊艳,可是原先咱们带回来的桔梗?” “正是,只是没查出她目的何在?” 到如今,还用得着查么?她既然立志要在后宫中出风头,那就必定是想获得皇上的宠幸。但是薛氏一门已废,纵使皇上对她有所眷恋,也不能光复薛家门楣。只怕她的志气不小,没准会有别的打算呢。” “娘娘,为何不找机会除掉她?” “那个么,以后再告诉你吧。”慕毓芫轻柔的推着摇篮,收敛笑意说道:“你让底下的人好生留意着桔梗,若是她开始刻意接近皇上,就是准备要行动了。” 殿外响动,香陶扬声道:“娘娘,朱贵人带着人过来了。” 慕毓芫抬手示意双痕打住,朝外扬声道:“让朱贵人进来,其他的人都带到琉璃馆去。”说完缓缓起身,自己整理了下衣襟裙带,对迎面进来的朱贵人笑道:“本宫前脚刚回来,你这丫头就追过来了。” 朱贵人明眸间带着几分孩子气,歪着头笑道:“表姐你要是早点说,我也不用烦闷那么久,哪还能等到明天呢。”侧头瞥到摇篮中的七皇子,走过去逗道:“笑一个,笑一个来瞧瞧。” “你也是祉儿的母妃,叫他的名字罢。” “祉儿,笑一笑啊。”朱贵人着急的用力摇了摇,反倒惹得七皇子“哇”的一声哭开,于是蹙眉道:“为什么要生小孩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慕毓芫早唤了奶娘来抱,拉着朱贵人坐下笑道:“将来你生下皇子,自然有一大堆奶娘宫人们照看着,还担心什么呢?别胡思乱想的,好生养着自己的身体,你年纪轻更应该注意些,再等半年生下来就好了。” “还有半年?那么久啊。”朱贵人不停绞着丝绢,似乎没有半点怀孕的欣喜,反倒对身孕不方便甚是烦恼,只是闷闷不乐。 晚膳摆在椒香殿西侧偏殿,宫人们捧着碗碟鱼贯而入,不多时,便摆上琳琅满目的一桌子酒菜。明帝瞧了瞧朱贵人,问道:“是不是菜式不合口?想吃什么只管说,朕让人去给你做。” 说着,亲自替朱贵人夹了一筷子菜,“多吃点,等会再把那盏玄参乌鸡汤喝了。” 朱贵人摇摇头,小声说道:“皇上,臣妾有些不舒服。” “怎么了?”明帝有些担心,看她娇小柔弱的样子更生怜惜,“既然不舒服,那就到寝阁里歇息会。朕让人再做点清淡的,等会给你送过去。” “是。”朱贵人给二人行礼,由人搀扶着出去。 明帝随便吃了些,就算用完晚膳。慕毓芫也没什么精神,端茶过来笑道:“佩柔是家中最小的女儿,自幼深得姨父宠爱,难免比别人娇柔一些。晚间只怕没吃好东西,皇上不如过去瞧瞧?” 明帝揉了揉眉头,叹道:“最近各地都不平静,整天除去吃饭睡觉,朕几乎都没离开过启元殿,哪有功夫哄她?” 慕毓芫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皇上注意身子,别累坏了。” 入夜月华格外清凉,明帝立在月光下望着眼前女子,那双水波潋滟的明眸似乎比从前多出一丝温柔,是那样的珍贵----竟让自己舍不得移开视线,她心里是否已照进自己的影子?无声将她拥入怀中,喃喃低语道:“宓儿,只有看到你心里才会安宁,朕要你一直都陪在身边,不许离开。” “嗯,不离不弃。”慕毓芫双眸微阖,将头轻轻枕在明帝肩上,似乎怅然想起什么遥远回忆,良久不再言语。 47、第三章 骄夏 青州的夏天是干燥酷热的,纵使身边有数人不停的打着扇,乐楹公主仍旧热得连发丝都要炸起来,不过却不敢有半点抱怨,生怕说错一句就惹恼云琅送她回去。只是看着对面悠闲自在的凤翼,实在不明白怎么差异如此的大,好奇地问道:“师兄,你难道不怕热么?难道你额头上流下的不是汗水?” 凤翼终年都是一身玄色装束,此刻在案前翻阅着线探送来的谍报,有几滴晶莹汗水流下来,反手擦拭笑道:“公主还是回去,这里还没有你住的地方凉快,等到晚间云琅回来,我让他去城里找你。” “哼,你少哄我了。”乐楹公主在青州呆了两个月,跟凤翼混得稔熟,因喜他稳重温和便十分亲近,嘟着嘴道:“不知道是你没跟云琅说,还是他不想来看我,反正你每次让我回去后,云琅都没来过。” 凤翼秀长眉眼隐着浅淡笑意,让人无法捉摸真是情绪,合上谍报微笑道:“眼下前线已经杀成一片,行营也是三天两头的换地方,没有半分稳定。你不好好的呆在青州城里倒让人担心,等安静些再过来。” 乐楹公主抿着嘴不答,见凤翼笑着摇头,不服气的站起来说道:“哼,知道你在笑话我不懂事,可是,我已经半个月没见到云琅了。现在天气这么热,纵使他是将军必须出去巡防,也该让我知道他好不好,有没有受伤吧?” “多谢公主担心,还是赶紧回城里的好。” 乐楹公主闻声大喜,回头却被云琅满身的血污吓了一跳,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在你身上,快快,快传太医!!”旁边的随行宫人小声说道:“公主,咱们现在是在青州,军营里是没有太医的。” “怎么办,那怎么办??”乐楹公主急得四处找人,却被云琅一把抓回来,十分无奈道:“我身上是别人的血,没什么大碍。” 乐楹公主还是不放心,又道:“可是,你真的没有受伤?” 云琅剑眉微蹙,连声道:“嗯嗯,没有。” “人家也是关心你,干嘛这么不耐烦?”乐楹公主咬了咬唇,赌气问道:“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连午饭也都是在帐篷里吃的,你却……” 云琅不愿再跟她纠缠下去,转身去拿书案上的谍报,凤翼瞧乐楹公主下不来台,走过去解围道:“云琅,你先去换身衣服,还有要紧的事商量呢。”云琅撂下谍报,头也不回地走出帐篷。 “我到底有什么不好?” “什么?”凤翼看了乐楹公主一眼,笑道:“傻丫头,军营不是你呆的地方,正好晚点我要回城办事,一道送你回去吧。” “我……,我到底有什么不好?”委屈的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浸在已经半旧的杨桃色宫装上,乐楹公主捂住脸哭道:“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肯对我好好说话,就算是我关心他,他也一点都不在意,为什么……” 帐篷外绽放着浅粉色、娇紫色的无名小花,在蓝天白云之下随风摆动着,好似少女们天真无邪的笑容那般纯净。远处林间的鸟儿穿梭着,叽叽喳喳欢快一如往常,纵使前线战火纷飞、百姓疾苦,也不能够给它们带来一星半点烦恼。 凤翼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面,心底明白无法回答那些问题,那么如今的自己为什么还是放不下?难道是还在守望着什么?想到此处不由失笑,提笔在信笺上写道:霍连军上战侥幸,如今青州戒备严密,双方势均力敌故而对峙。然近日边境可疑活动频繁,唯恐霍连人潜入中原,以叵测之心图对宫中不利,望谨慎戒之! 普通的素纸上字迹淡定如常,好似在描述边塞迷离的风光,慕毓芫蹙眉将信笺递给吴连贵道:“宫中将有大事发生,你出宫一趟,把密信送给二哥探查。” 吴连贵似乎有些迟疑,问道:“娘娘,此人信得过么?” 时光飞速颠倒逆转,八年前的玄衣男子还带着少年的自负,展望着峭壁上的那簇无名小红果,回头笑道:“你和云琅下马退后几步,等我踏马跃上去试一试,若是能够摘下来,就给你带回去。不能够也别泄气,咱们再到别的地方去玩。” 刚刚及笄的年少女子,心境如水般澄澈无尘,正因偷偷出府带来的新奇而欣喜,望着几人高的陡峭石壁,不禁蹙眉,“罢了,远远的看着也很好。” 云琅不以为然一笑,大声说道:“姐姐,你还没见识过我师兄的轻功,这点高度算得上什么,等会一定能帮你摘下来。” 玄衣男子淡然一笑,面上不见丝毫骄矜或担忧,人却已借着踏马的冲击力度飞身上去,峭壁腰上有块突出的巨石,只要能站上去就已距离小红果不远。不过饶是他轻功精妙绝伦,究竟还是太高太险,堪堪以半分悬殊的距离落在边缘,若是失足掉下来必定少不了摔成重伤。只闻“嗖”的一声,薄剑带着冰冷的寒光急速出鞘,紧贴着岩石壁将小红果自根部切落,精准无误的落入手中。玄衣男子轻松笑着,将小红果送到岩下少女面前,仿佛刚才惊险不过是一幕错觉。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太冒险了。” “你还小,不会懂得……” 夕阳下是三个年轻人欢快的笑声,那日黄昏景色绚丽如画,天空中彩霞好似仙女染的瑰丽彩布,一簇簇鸟儿唧唧喳喳飞过,仿佛在热情洋溢的述说着什么,欢快纯净的没有半点杂质。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等到如今长大明白过来,才知道各自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之轮。或许云淡风轻、两不相欠,才正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距离。没有爱恨与情仇,没有不可解脱的束缚,纵使只留淡薄的回忆,亦会觉得恬静美好。 “哇……”侧殿内传来婴孩啼哭声,慕毓芫从过往中回到现实,凝了凝心绪对吴连贵说道:“当年爹爹和空谷大师交情甚厚,他既然是大师最钟爱的弟子,那么就不用担心他的为人品行。况且,上次还多亏他救了云琅性命,消息应该不会有错的,你赶紧下去办罢。” “是,奴才明白。” 双痕扶着慕毓芫走到侧殿,七皇子因尿湿醒来而不停啼哭,奶娘一面麻利的换着尿布,一面陪笑道:“娘娘,明天就是五月五端午节,小皇子方才那么一尿,没准是在学海底的龙王发水呢。” 双痕在旁边一笑,“呸,也太能说了。” 慕毓芫也不禁笑出声,伸手抱过七皇子哄道:“乖,祉儿不哭,等明天母妃带你这个小龙王去看龙舟赛,让你见见湖上的大龙王。”底下宫人们见她兴致好,也忙不迭得跟着凑趣,椒香殿内欢声笑语闹成一团。 夏日晚间依然燥热,好在椒香殿后两棵双人抱的古树长繁盛浓郁,绿得发亮的树叶几乎掩盖住半个大殿,夜风掠过时更是格外凉爽。宫人们在古树下铺设好花榻,小几上茶点水果一应俱全,慕毓芫手中六菱薄绢团扇轻摇,七皇子正在摇篮里睡得香甜,眉目间显出几分肖似母亲的痕迹。 明帝悠然躺在旁边的长椅上,拨弄着新茶笑道:“可惜祉儿是个皇子,等你将来替朕生下公主,必定是和你一般夺目的美人。” 慕毓芫柔和的替七皇子扇着风,闻言抬起头来,盈盈笑道:“祉儿是皇子不也是很好?等他将来长大,必定会象你一样。” “嗯,朕是什么样的?”明帝吩咐宫人将七皇子抱走,自己坐上美人榻搂住慕毓芫的腰身,在背后轻声笑道:“你慢慢地说,朕一直都想知道,在你心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难道,皇上在朝堂上还没听够?”慕毓芫放下手中绢扇,扶了扶松动的金羽翅攒心翡翠珠花,回首嫣然笑道:“咱们大燕朝的皇上么,必定是气魄盖世、英明神武,还有……” “朕不要听这些,阿谀奉承的话早已听腻。”明帝摇了摇头,修长的手指握紧怀中女子柔荑,贴在耳畔轻声说道:“宓儿,朕只想听你的真心话,哪怕只有一句也好。” 远处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珠,一轮单薄新月清晰挂在正中,清凉如水的月华泼天洒下,沾染在树影摇曳下的两个人身上。慕毓芫身上一袭烟青色双层繁绣宫纱,上面九连蔓枝藤纹乃银线蹙花而织,迎着月光衬出一圈浅莹莹的光晕,将她那乌黑的及腰长发氤氲笼罩其中,好似不可捕捉的云雾般迷离。 “皇上这么问,臣妾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慕毓芫缓缓转过头来,正对着明帝那深邃犹如一潭池水的眼睛,“只是盼望国内富足,边境安定,皇上就不用每天操那么多的心,也能多陪陪臣妾跟祉儿。” “宓儿,你果真如此想?” “嗯,难道有假?”慕毓芫微阖眼帘,仰身倚在明帝的怀里,轻声道:“不是说过么,不离不弃……” “宓儿……”明帝俯身轻轻的吻下去,无限贪恋那一丝丝微涩的咸味,不愿意浪费一点一滴,仿佛要把所有珍贵都收藏心底。怀中女子的身体轻软如羽,稍微用力就将她横抱起来,数十盏长明宫灯映照,内殿恍若白昼,宫人们皆无声退出殿去。 窗外月光依然清凉如水,檀木椒泥在夜风中散发出清幽香味,纱帐上镂空刺绣银线花纹莹光闪烁,床头的赤金帐钩在晃动中轻微作响。慕毓芫在朦胧中醒来,因喉间干渴便欲起身唤人,却被惊醒的明帝一把拉住,低声问道:“是不是想喝茶?躺着别动,朕下去给你沏一盅,省得让人进来不得清静。” “皇上,不用……” 明帝却已经翻身下床,因暑天炎热连鞋子也懒得穿,赤脚走到高几上的海口盆内取出茶壶,往金腰线青花茶盏倒上温茶,转身朝慕毓芫笑道:“你千万别下来,不然朕就白忙活这一趟了。”慕毓芫笑着接过茶饮了,明帝又倒了半盏给自己喝,方才回到床上躺下。 此时已经是半夜,守在门口的宫人们悄无声息。空气里静得无声,仿佛能听到二人的呼吸声,慕毓芫拉起明紫绡纱被搭住身上,“咱们都小声些说话,若是喧哗的让外面的人知道,又该规劝皇上了。” 明帝将头枕在她的长发里,翻身寻找一个舒适的姿势,“朕是懒得跟他们拢训阑古铝瞬怀桑棵魈炀褪嵌宋缃冢抟丫愿赖紫掳斓萌饶中恍碜苁悄昴甓家桓隼匣ㄑ阋哺湃ダ忠惶臁! “不光臣妾要去,还要带着祉儿一起去呢。”慕毓芫将白天里的笑话说了一遍,明帝听了笑道:“他们说得没错,朕既然是真龙天子,那祉儿当然就是小龙王了。” 慕毓芫握着嘴一笑,“不对,皇上应该是老龙王。” “什么?”明帝先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明白过来便伸手去拂她,故意板着脸恐吓道:“看你还敢不敢取笑朕?今天非要你认个错才行。” 二人玩闹笑语声稍大,殿外值夜的太监不清楚里面状况,只道是皇帝龙兴大作不肯爱惜身体,不敢怠慢自己的职责,赶忙贴着门请道:“皇上、宸妃娘娘,现在还不到寅时,还是多歇息一会再说话罢。” “知道了!”殿内传来皇帝不悦的声音,原本嘈杂的椒香殿顿时寂静下来,四周又只剩蛐蛐碎鸣声和水草间的蛙声,夏日浓烈一如往常。 48、第四章 龙舟歌 历年的端午节龙舟赛,都是一场盛大之事。京城水师中好手众多,都指望趁机出个风头,若能在皇帝面前露个脸,金银财宝自然不会少。运气好的,没准还能因此被提携到近卫班子里去,因此一个个都抖擞着精神,面上都带着欢欣鼓舞的神气。不过,毕竟是办给皇帝后妃赏乐的游戏。等后宫嫔妃们盛装丽服赶到皤椤桥时,四周反倒安静的不闻一丝喧哗,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就开赛。 如今后宫中只有宸、熹二位妃子,虽然皇帝已很少驾幸咸熙宫,执事处依旧按照规矩在龙座两边设立座位。太后因身体不适而未到席,因此按次下去,左边一溜便是惠嫔带领的众嫔妃,右边则是几位年老的太妃们,再侧旁便设立着皇子和公主的席位,更兼宫人侍女云立,几乎将新筑的彩台占的寻不开路来。 熹妃一身绛红色馥彩流云纹宫装,盘桓髻上的金枝双头珊瑚珠钗颤着光芒,加上手指上的三色琉璃金甲璀璨夺目,于装束上的确打扮得华贵明丽。只是因长时间受皇帝冷落,面上带着不少怨愤之意,众嫔妃都不敢去招惹她,扎堆似的凑到慕毓芫这边,纷纷夸赞七皇子生得如何伶俐、如何可人。 熹妃看在眼里越加动气,不由冷笑道:“后宫里的女人谁不会生儿子,又不是没有人生过,难道竟然是个宝珠不成?真是,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听她说得不伦不类,众妃脸上笑容都不甚自然,皆有些讪讪起来。 慕毓芫侧首看了一眼,水纹蓝山玉长簪串珠轻微摇曳,淡声说道:“眼下龙舟赛还没开始,熹妃娘娘有精神就留着后头再使,且安静些罢。”众嫔妃暗自窃笑,却只是不敢出声。 熹妃面上挂不住,提高声调道:“本宫爱说话就说,用不着你管!” 恰巧王伏顺等人簇拥着皇帝出来,熙熙攘攘尾随着十来个人,明帝因方才人多没听真切,便问道:“在说什么,谁又要管着谁?”众嫔妃垂首不敢言语,生怕招惹皇帝不快连累自己,满座竟然鸦雀无声。 “父皇,儿臣给父皇请安。”大公主从旁边站出来,已经出落成几分少女模样,悄悄拉了下熹妃的袖子,朝明帝叩道:“父皇,方才寅瑞淘气惹得母妃不高兴,所以管教了几句,现在已经知错了。” 二皇子的年纪原本要小两三岁,脾性更不如他姐姐稳重老成,方要开口辩解,就被大公主拍了一下,斥道:“还不快好生坐着吃东西,整天就知道贪玩淘气。”平日里熹妃并不怎么管教两个孩子,二皇子素来怕他姐姐胜过自己母亲,虽然有些不情愿也只好默不作声。 “皇上快坐下,等你来开龙舟赛呢。”慕毓芫将七皇子递给奶娘,起身领着众嫔妃给明帝行礼,顺着大公主的话笑道:“小孩子们都是爱热闹的,方才闹着玩,等会龙舟赛开始就都安静了。” 明帝抚了抚大公主的头,疼爱的笑道:“你是个懂事的,好生管教着你弟弟。” 此时江面上已经罗列好十二条彩船,为求皇帝和妃子们看的尽兴,船首船身皆是描金涂朱的勾画过,龙头上还扎着五彩斑斓的各色锦绸丝带,在金光粼粼的江面上迎风飞舞着,煞是夺人眼目。妃子们往年大都看过龙舟赛,虽然高兴些也不至于太兴奋,倒是一些新上来的年轻宫人们激动万分,迫不及待的等着皇帝宣布开赛。 礼仪监官上前回禀道:“吉时至,请皇上发令开赛。” 众人皆谦卑躬身垂首,明帝对慕毓芫温和的一笑,“你让奶娘把祉儿照顾好,等会鼓声太大,当心不提防倒是吓着他。”说着微笑站起身来,锦袍上的祥云中绣着一对金龙,龙鳞片片、栩栩如生,衬出他身上迫人的帝王威仪,“端午佳节,万舟齐发!”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彩台下“咚”的一声鼓声响起,各色龙舟顿时犹如离弦之箭冲出,江面上顿时被激起层层雪白的水花。龙舟上的水师精英们皆奋力划桨,数十条彩色龙舟你追我赶,在金光碧水中显得格外的波澜壮观。彩台上的帝妃们看的兴致高昂,沿岸军士对着江心呐喊助威,鼓手们更是将鼓声敲打得震天作响,整个龙舟赛的气氛逐渐被推向高潮。 明帝龙心大悦,回头笑问道:“祉儿呢?有没有没吓哭,快抱给朕看看。” “皇上你瞧,小皇子一点都不害怕呢。”奶娘满脸堆笑的抱着七皇子上来,偏生小家伙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只是不停的挥舞着,好像在手舞足蹈要说点什么。 “果然是好孩子,象朕。”明帝看着更觉得欢喜,亲手将七皇子抱到怀中,低头笑着逗道:“祉儿乖,等你再长大些,到龙舟之上驾舟给父皇瞧瞧。夺得第一,父皇好好地赏你。”众嫔妃都跟着凑趣,熹妃虽不快却也不敢多言,彩台上下都是欢声笑语,一时热闹非凡。 “嗯?”明帝猛然失声出来,众人不免都吓了一跳,凑过去看才发现是七皇子尿了一泡,奶娘在边上吓得半死,哆嗦着不知所措。 慕毓芫笑道:“皇上莫怪,这是小龙王在发大水呢。” “这孩子淘气,真是----”明帝想起昨夜情景,不由也笑,“罢了,朕去换身衣服再过来,你们先看着就好。” 王伏顺赶紧服侍着换了身衣衫,等到赶回来时,十二条龙舟已经快要抵达终点,都在争先恐后的抢夺最后的胜利。妃子们聚精会神的望江面上看去,眼见其中一架红鳞龙舟冲到最前面,众人都忍不住要叫好,谁知道侧旁一架紫鳞龙舟紧咬不放,竟然在最后关头离箭夺下彩球,以一臂距离的悬殊惊险获胜。 明帝看着也觉得有意思,笑道:“叫舟上的舵手上来,朕有赏赐。” 小太监们便放下彩台前的竹帘,龙舟赛上前三名的主舵手跪在帘外请安,明帝瞧见旁边一人面熟,看了看笑道:“敏玺,你不是在堤岸上么,怎么也跟着跑来凑热闹了?” 海陵王一身湛蓝色华袍傲然而立,眉宇间是掩不住的骄矜飞扬神色,“嘿嘿,臣弟是来寻赏的。”说着指了指为首的舵手,得意笑道:“这是臣弟府上的奴才,今日夺到第一,还请皇兄好好的赏赐他,让臣弟脸上也跟着沾沾光彩。” 那人面貌平常,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双臂饱满结实,一看就知道是天生神力的草莽武夫,粗声回道:“王爷,小的不敢妄想别的,只求能让皇上看得高兴。” 海陵王在旁边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皇上今天高兴,你只管说罢。” 众嫔妃不曾见过这般粗人,都掩面窃窃而笑。明帝也想让节日更喜庆些,顺便海陵王也满意而归,因此笑道:“若是想留在军营里效力,便让你去京营禁卫里历练,若是舍不得海陵王便依旧留在他身边,朕自有好的东西赏你。说吧,想要什么只管开口,不必太过拘束。” “那----,小的就不客套了!” 话音到最后陡然变得锋利,仿佛有什么不妥----众人还没来得及思量,只见竹帘外一道寒光刺了进来,居然是要对皇帝行刺!剑锋距离正中的龙座已不到数尺,慕毓芫本能的将手上的热茶往前一泼,兜头兜脑浇了刺客一脸。明帝脸上笑颜还来不及退去,只听“咄”的一声,利剑锋芒因受阻而稍偏,仅仅以分毫之差钉在皇帝的龙袍之上,众人都吓得惊呼起来,尖叫道:“护驾!有人行刺!!” 孙恪靖率先冲进来,慌得众嫔妃纷纷掩面回避不及,明帝已经被周围太监包围拱卫护住,侍卫们更是蜂拥而入。那刺客一击未中不敢恋战,刀光剑影之中,顺手抓起旁边的一名嫔妃护住自己,一步步退到外面的台阶下。 慕毓芫惊得站起身来,朝下急道:“当心,别让他伤到朱贵人!” 朱贵人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侍卫们将刺客团团围住僵持着,却投鼠忌器都不敢上前动手,那刺客仰面大笑道:“我为主公行大事,早已经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原以为中原皇帝是何等霸主,不想却是如此妇人之仁,难到为着一名妃子就不敢动手么?哈哈哈……” 明帝在剧烈的震惊后回神,更被刺客的一番话气的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的怒道:“霍连蛮子休得狂妄!!孙恪靖,赶紧带人将此贼人捉拿下,若是今天让他逃脱,你们这些人也都别活了!” “且慢!”慕毓芫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冲到竹帘外对刺客说道:“你挟持朱贵人为人质,无非是想安全逃离元徵城而已。我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现在愿意用自己与她调换,保证让你安全离开,如何?” 清风从对岸沿江吹来,慕毓芫臂上的雨后天晴色绡纱流苏盈动,随着清风长长的飘曳在身后,裙袂翩飞之间恍若九天仙子谪入凡尘。那刺客不知是被她摄人心魂的容光震撼,还是因她不畏生死的英气讶异,喃喃自语道:“想不到中原女子中,居然有如此人物……” 明帝急步走出竹帘,大喝道:“宓儿,你给朕回来!” 慕毓芫距离刺客十分相近,听得声音却不肯移步,回头恳求道:“皇上,皇后临终时托臣妾照顾佩柔,如今岂能眼睁睁看她送命?况且佩柔身怀龙胎,万一因此而弄得一尸两命,臣妾今后又岂能安生?皇上,不必再劝了。” 明帝心中诸多心思复杂交织着,似一波汹涌而动的江水欲要破堤而出,双手死死拽住龙袍的襟摆,最后沉声道:“你回来。只要他不伤害朱贵人,朕就放他走!” 孙恪靖挥手让侍卫散开,那刺客情知机不可失,胁迫着朱贵人退到彩台边缘,然后用力将其一推,自己纵身跳入金光粼粼的天清江中。众人看着水泡“咕嘟咕嘟”渐渐远去,却也无可奈何。海陵王早已气的脸色发白,也不知在何处寻来一把弓箭,他的箭法亦是极好,此刻正立在边缘满弓瞄准,欲要将那刺客射杀在江水之中。 慕毓芫在旁边惊呼道:“万万不可!” 孙恪靖正吩咐人到天清江出口拦截,闻声回头也是大惊,赶忙上前一步将海陵王拦住,那箭偏失方向朝江水射去,悠然而没。 海陵王怒道:“你拦着本王做什么?” 孙恪靖垂首不语,慕毓芫快步走到海陵王近侧,低声急问道:“敏玺,你一心要射杀刺客,全不想此人原是你府上的,难道是打算杀人灭口么?”海陵王先是一怒,继而迅速反映过来,大暑天的也不由起了一层冷汗,望着眼前女子水波潋滟的明眸,只是说不出话来。 明帝已经急步冲过来,握紧慕毓芫的手怒道:“你……,你以为朕宠着你,就可以自作主张了么?今天要是出了事----”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又将手掌紧了紧,“就算你不顾忌朕,难道连祉儿也不管不顾么?” “皇上,臣妾的手----” 明帝低头一看,原本皓白若雪的素手被自己握的通红,方才稍微松了一下,道:“痛不痛?快跟朕回宫瞧瞧,今后不许如此胆大了。” 朱贵人此时方才哭出声来,哽咽着说不出话,慕毓芫赶忙走过去扶起她,问道:“佩柔,有没有伤着你?”回头吩咐宫人们上来,叮咛道:“你们好生搀扶着贵人,小心她肚子里孩子,回去后赶紧让太医诊诊脉。” 明帝也问道:“怎么样?有没有那里不适?” 朱贵人用力挣脱慕毓芫的手,晃晃悠悠站起来抽噎道:“没,臣妾没有事……,皇上不用担心,方才都怪臣妾才让……” “别说傻话了。”见她欲为刺客的事赔罪,明帝忙劝慰道:“孙将军已带人到出口拦截,那刺客跑不出去的,你好生养着自己的身体要紧,赶紧回去罢。” 今年的端午节实在是过的惊心动魄,欢庆热闹的龙舟赛竟生此变故,虽然皇帝并没有被行刺中,御前近卫仍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皆提心吊胆下去密探追查。嫔妃们在巨大的惊恐中惶惶不安,宫人们更是小心翼翼行事,整个皇宫在极度热闹之后,一瞬间安静下来。 49、第五章 伤花 宫中出了如此的大事,上上下下不免都有些惶恐不安,然而皇帝心头却有更为恼怒的事,百十号人在天清江两处出口堵截,居然还是让刺客逃脱了。御林军原本就戒卫不利,眼下不能抓到刺客更是失职,孙恪靖奔忙半日连水都没喝上,还得硬着头皮在启元殿听侯皇帝训斥。 “饭桶,都是饭桶!!”明帝气的将御案上东西一推,“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书笔纸研下雨似的洒了一地,“天清江出口并没有别的路,怎么连刺客的影子都没找到?那人难道遁地入天不成?那么多人都抓不到刺客,朕养着你们是白做样子的吗?” “是,臣失职。”孙恪靖并不善言语,此刻既要承受皇帝这边的怒气,又要安抚手下人不能乱了方寸,也是又急又气。 “你是父皇眼中最稳妥的人,怎么如今到朕跟前就开始马虎了?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戒卫的,居然让那刺客混进宫来,真是----”明帝说到此处不由停顿,心里陡然想起刺客乃是由海陵王举荐的,面上不觉沉了沉,朝外问道:“敏玺呢?整天就知道胡闹生事,眼下又躲到哪里去了?” 海陵王应声进来,叩道:“皇上万安。” “安什么安?”明帝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恼怒,冷声笑道:“平日里朕总是纵容着你,在京城也不知惹出多少事,这些都不提了。先把那刺客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到你府上,呆了多少时间?” 海陵王不敢稍有隐瞒,赶忙躬身回道:“臣弟平日身边用不上那人,只知道他名叫赵铁,如今看来多半也不是真名。在王府半年也没什么大作为,前几日为预备龙舟赛试船,意外发现此人善于掌舵,识水性……” “哼,一早连退路都想好了。” 海陵王不由一怔,明帝又冷笑道:“以你那莽撞的性子,做不出如此狂妄的谋逆之事,究竟是谁在背地里捣鬼,想出如此阴险毒辣的点子,好不用心哪。” “是,皇上明鉴。”海陵王回想起江面之事仍是冷汗津津,如果当时一箭把那刺客射死,倒真成杀人灭口了,岂不是正中别人设下的圈套?心里的恼恨愈加浓烈,手上的关节握的发白,咬牙切齿道:“臣弟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明帝阴冷的在嘴里重复着,大殿内便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海陵王和孙恪靖都不敢抬头,只觉得被无形的压力逼迫的喘不过气。 正巧王伏顺一溜小跑奔进来,倒是刚好给二人解了围,抹汗急道:“皇上,宫外传来消息说董侍郎旧疾突发,太医赶过去也没来得及,已经殁了。” 明帝有些茫然,问道:“殁了?” 遥远的记忆浮现至眼前,长年被父皇冷落的少年王爷倍受委屈,还好有王府长史一路护卫长大,甚至险些葬送自己性命来保全主子。少年发誓长大后要报答恩情,因此第一个侧妃便是长史的独生女,容貌并不出众,性格也算不上贤淑,却仍是呵护有致、宠爱有加。虽然磕磕绊绊的争吵过,也还是有一段短暂的欢愉时光,只是时间飞逝、人事变迁,越来越复杂的权利和欲望纠缠于身,那单纯渺小的少年心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传朕的旨意,追封董崇德为二等忠义伯,身后按一品大员的规格厚葬,朝中官员都要奉朕命前去吊祭,另外----”明帝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董崇德膝下并无子嗣可以袭官,再追封这些还有什么用处,悠然长叹道:“罢了,就这些吧。” ------------------------------------ “母妃,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你还真是能耐了。”熹妃看着还不到及笄的女儿,眼角眉梢宛然是自己年幼的模样,只是眸中神色却带着父亲的痕迹,沉稳而冷淡,于是恨恨说道:“大公主如今果然是长大成人,不光学会往高处攀枝,还学会整天教训你母妃了。你倒是说说,那宸妃到底给你什么好处,竟然心生外向替她说话?” “儿臣不敢!”大公主有着超出年纪的早慧,初长成的少女脸上带着委屈,咬了咬嘴唇回道:“母妃只顾自己恣意,怎么不想想父皇心里装得是谁?平日里只管一味得罪她,全然不替儿臣跟寅瑞设想,既捞不着好处又平白惹得他人生气,将来还有我们的好日子过吗?” “难道就由得她踩着我的头,风光无限?” “母妃有本事,就该让父皇整天呆在咸熙宫,让父皇心里眼里装得都是你,成天捧在手心上。你想踩谁的头就踩谁的,那样不是更好?比不得整天在宫里跟自己怄气,跟父皇怄气,连累的儿臣跟寅瑞也不招父皇待见。” 熹妃无言以对,恨道:“我,我怎么生出了你?” 大公主自知刚才说的话过重,但想起因被牵连而受的冷遇不免怨愤,况且此时也下不来台,扭身别过头道:“儿臣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熹妃气得浑身发抖,二皇子不知道到底该去劝哪一个,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王伏顺在门口宣道:“皇上驾到。” 明帝进来便看见的互相扭脸的母女,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委屈含泪,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们两个----”想到熹妃此刻还不知道父亲亡故,不免软下心肠,平静声音说道:“寅歆,你先带着寅瑞出去,父皇有话要跟你母妃说。”大公主拭了拭泪痕,红着眼圈上前行礼,拖着二皇子从侧殿退出去。 大殿的宫人都被王伏顺撵下去,明帝默不作声拉起熹妃往内殿走,已经消失多年的亲密让她不知所措,恍然忆起当初的英亲王是如何的体贴,如何的温柔,而后来却只有在梦中回忆罢了。 “来,坐下再说。”明帝望着似曾稔熟的容颜,从前圆润可人的眼睛似乎已不那么明亮,而眼角的末尾已经隐隐生出细纹,自己竟然从未留意过,轻声叹道:“你近些日子可还好?天气热,好生注意着自己的身子。” 原本是难得的关爱之语,却让熹妃听得格外得伤感,颤声道:“皇上……,臣妾谢皇上的关心……” “好了,快别哭了。”明帝从怀里掏出自己的丝绢,递过去道:“朕今后会好生的待你,还有寅歆和寅瑞两个孩子,将来都不会亏待他们的。你也改一改自己的脾气,今后别再和其他嫔妃赌气闹事了。” 熹妃突然觉得莫名的酸楚涌上来,激得眼中泪水滚滚而下,抽噎道:“是,臣妾知道……,以后……,以后一定好生教导两个孩子,让皇上你放心……” “那就好……”明帝的声音有些悠远,在空荡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深远无痕,身侧的熹妃哭得泣不成声,象是赌气多年的委屈都一并迸发出来。哭了半日方才抬起头,迷惑地哽咽道:“皇上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么?皇上?” “朕今天来----” 该如何开口说出噩耗?明帝避开熹妃无限眷恋依赖的目光,望着福纹格的新纱窗户出神,院子里花树梢头有片片零星的花瓣陨落。好似落下一场满天无际的花瓣雨,在金灿灿的阳光飘曳得格外美艳,却不过是稍纵即逝的一瞬,转眼湮没。 “董崇德死了?”慕毓芫轻声重复着这句话时,素手中的茶水未起一丝涟漪,垂首自语道:“那么皇上,此刻必定是在咸熙宫了。” “是,皇上不过是念旧而已。”吴连贵躬身站在旁边,冷笑道:“这个董崇德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先前他对娘娘入宫诸多不满,处处与慕家人作对。如今却还能够是寿终正寝,说到底还是便宜他了。” “那家子人都不成事,且不用再说了。”慕毓芫听他说起旧事也不动气,饮了口新茶润了润嗓子,蹙眉道:“御林军在天清江两口拦截,居然连刺客踪影都没寻到,此人究竟是逃生出去还是藏匿宫中?若是逃出去,那是什么人在接应?若是藏匿在宫中,那又是谁在包容?” 吴连贵一惊,忙道:“是,奴才下去严查。” 慕毓芫拨弄着茶水,叹了口气,“按照凤翼信里的说法,那人应该是霍连人,万不可掉以轻心,只怕这里头----” “启禀宸妃娘娘,谢婕妤求见。” “让她在外面侯着,本宫收拾下就出来。”慕毓芫起身让双痕整理衣襟,回首对吴连贵低声吩咐道:“宫外的事让二哥去查,另外派人把桔梗死死盯紧,这个时候,别再生出别的乱子来。” “是。”吴连贵一如往常,利落退出。 出殿见到谢宜华的时候,慕毓芫不由怔了一下,那双浓黑星眸中的无限担忧,清晰而刺人,于是避开目光道:“大热的天,怎么还到处乱跑?如今宫内不安宁,你只管好生呆着就是,不必日日过来请安了。” “方才人多乱的很,嫔妾想亲自过来瞧一下。”谢宜华将慕毓芫仔细看了一遍,眼中神色明显有所缓和,“见到娘娘安然无恙,也就放心了。” “如今不是好好的么?”慕毓芫上前拉着她的手,又道:“方才忙乱着,正准备去琉璃馆看下朱贵人。” “嗯,也好。”谢宜华似有话要说,却只是点头应下。 一路九曲十八折的连廊,花圃里种植着各色名贵花卉,在盛夏阳光下开得瑰丽,间或有浅黄粉白的彩蝶停驻在花蕊上,夏日浓烈在皇宫中愈显炫目,温馨花香更是让人几欲沉醉。慕毓芫拂了拂松散的发丝,清声浅笑道:“我们在树下小坐会,不可辜负了如此宜人的清风。” 有微风轻轻拂过,谢宜华一袭湖水染烟宫纱迎风翩飞,倚着栏杆往逗鱼,“来生还是投胎做一尾鱼儿,倒还自由自在些呢。” “你也冒傻气了。” “呵,或许是吧。”谢宜华不知道想起什么,眉宇间竟有些茫然失神,凝目半日方才轻声叹道:“从前在庆都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有过人心思,今后的路必定不会任由命运摆置,而今才知道错了。” 慕毓芫略微诧异,轻声问道:“嗯,怎么?” “哥哥上月托人捎进口信,问我在宫中过得如何?呵,嘱咐我千万养好身子,希望早日替皇上诞育龙子。”谢宜华静静地说着,那一抹清浅的神伤并不明显,“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心里居然觉得很委屈,很无奈。” “公侯女子总归是要无奈些,便是寒门女儿也有她们的烦恼,你又何必烦恼?况且世上岂有都是称心如意的,即使贵为一国天子的皇上,也有他身不由己的为难事,何况你我呢?” “总觉得,有什么不甘心哪。”谢宜华对着水池轻轻叹了口气,转回头时却已经收敛感伤的神色,微笑道:“不过能陪在娘娘身边,两个人静好随意的说话,便知上天待我已经不薄了。” “呵,我也觉得很好。”慕毓芫微微笑着,吩咐不远处的双痕和新竹跟上来,自己并着谢宜华缓缓往前走,“走罢,如今日头毒辣的很,赶紧进到琉璃馆歇一歇。”谢宜华亦是淡淡微笑,二人慢慢绕过月子门洞。 “呜呜呜……”隔墙后好似有少女在哭泣,那声音娇软稚气正是朱贵人无疑,只听她断断续续哭道:“走开,都走开……,不要你们来隆 “贵人,如今你可是怀着龙胎的,万一哭坏身子影响到胎儿就不好了。再说,今天的事也不能怪宸妃娘娘……”慕毓芫和谢宜华都是大吃一惊,于是悄声停下脚步,只听那宫女接着说道:“……宸妃娘娘当时豁出性命救你,贵人你也看得清楚,皇上也怕伤到你才放走刺客。” “不要再说了!”朱贵人打声打断宫女的话,声音里带着一抹任性,哽咽片刻才说道:“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以为只有芫表姐对我好,今天才知道……,才知道皇上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别人什么都不是……” “贵人,这是从何说起?”那宫女似乎很是着急,却又解释不清,“皇上今天不是一直陪着贵人,到太医走的时候才离开,贵人何必多心?” “我不是傻子,用不着哄我了。”朱贵人渐渐止住哭声,“砰”的一声好似茶盅碎地,沉默片刻又哭起来,“为什么刺客要杀我,皇上……,皇上就可以不管不顾?要不是……,要不是刺客威胁芫表姐,今天说不定就已经死了……” 如此不吉利的话吓得宫女连声哄劝,慕毓芫却一句也没听下去,恍然忆起在彩台的那一幕,朱贵人负气挣脱自己的手----原来如此!心口不禁一阵难抑的疼痛,握着谢宜华的手艰难的转过身,低声道:“本宫有些不舒服,走罢。” “娘娘,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的。”谢宜华见她脸色大变,不知如何去劝解,半晌才叹道:“这朱贵人,真是太任性了。”双痕和新竹亦是焦急,更不敢多言,默默无声跟着折回椒香殿。 “娘娘,好些了么?” 慕毓芫半倚在海棠富贵团枕上,暗紫颜色好似她此刻略微暗淡的心情,接过双痕奉来的安神汤饮下半盏,幽然叹道:“本宫没事,让人去把文绣传来。” 双痕出去片刻便回来,忍不住抱怨道:“朱贵人也太不懂事了。凭良心说,娘娘待她难道还不够好?有好吃的给她送去,有好玩的给她留着,眼下乱成一团,还每天过去照顾她、哄着她,怎么可以如此说话?” “也不能全都怪她。”慕毓芫合上眼帘轻轻摇头,水纹蓝山玉长簪上的缀珠跟着晃动,泛出清冷而稀薄的光芒,“她虽是皇后的亲妹妹,自小过的日子却是不同,若不是皇后早早薨逝,只怕已经觅得佳婿与其相配,成全好姻缘了。” 双痕负气道:“那又如何?” “皇后与本宫自幼学的那些东西,教的便是如何忍耐自制,如何委曲求全,如何在众女子中博得君王宠幸。历代世家子女都是类似,男子在朝堂沙场求功立名,女子恭顺贞静委身君王权贵,如此才能维系住家族的长盛不衰,世代相传。”慕毓芫起身将剩余的安神汤饮完,顿了顿才道:“这些东西,只怕佩柔都没有学过。” “小姐何必如此委屈自己?”双痕情急之下用了旧称,气道:“谁是天生该吃苦受罪的?谁又是天生该倍受呵护的?便是朱家自幼娇宠着她,既然进了宫,也就该懂得不能随便任性。小姐从前在府上的时候,何尝不是众星拱月的矜贵。” “好了,不用再说了。”慕毓芫听闻殿外有细碎脚步声,抬手止住双痕,刚说完就听文绣在外面请道:“奴婢文绣,给宸妃娘娘请安。” 双痕出去给文绣打起帘子,恨道:“你来得正好,都是你们家养的好小姐!”面上气闷仍旧不散,也不跟文绣细说,甩下帘子便退出去了。 文绣摸不着头脑,陪笑问道:“双痕是怎么了?” 慕毓芫便将方才的事复述一遍,看着文绣诧异的神色微微一笑,“你自幼跟着皇后娘娘,又在宫中呆了这么些年,知道你是最稳妥的人。如今佩柔对本宫存下怨愤,她年纪轻人单纯,有很多事情还不是太明白,所以想让你过去服侍着她,有什么事也好多劝一劝。” 文绣也不知说什么好,叹道:“五小姐是有些不懂事,所以皇后娘娘才把她托付给娘娘,所以娘娘千万别动气。” “呵,你让本宫去跟谁动气?”虽然告诫自己不要去跟小孩子怄气,可终究还是有些轻微的寒心,慕毓芫的笑容深刻而复杂,淡声道:“咱们几家根脉相连,原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话本宫也不想再多说。皇后既然把佩柔托付给本宫,就自然会好生照拂着她,只是希望你好生规劝着佩柔,别一时赌气做出傻事。” “皇后娘娘……”文绣似乎忆起旧事,面色十分凄苦,好容易才忍住没有落泪,点头道:“请娘娘放心,奴婢明白该怎么去做。” 50、第六章 明月 端午节后面的几日格外难熬,宫内宫外依旧没有刺客的消息,皇帝原先只是为着朝事烦恼忧心,而今却是日日冷着脸。不仅宫人们吓得战战兢兢,连嫔妃们也不敢因受到冷落而有丝毫抱怨,众人都盼着早日将此刻抓获问罪,如此方得太平清静。不过眼下又出一件不小的事,熹妃因父亲亡故而一病不起,嫔妃们情知她已经颓败无势,探望时也不免带出几分轻视来。 熹妃病中带着几分昏聩,在灯光下迷迷糊糊躺着,已有些不大知人事,唯有大公主看尽嫔妃们暗自称心的嘴脸,心中的怨恨犹胜从前,却仍旧带着二皇子恭送前来看望之客。 “姐姐,你是不是不高兴呀?”二皇子看她姐姐脸色不好,忍不住问了一句,却被大公主恼恨的目光吓到,赶忙跑到旁边去玩。 “大公主,宸妃娘娘过来看望了。” 大公主回头望床榻上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正目光涣散望着床帐,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不由瞧瞧拳了拳手,上前拉起二皇子道:“跟姐姐出去见慕母妃,等会见面好生问安,不许呆头呆脑的没规矩。” 二皇子闷着头看着地上,应声道:“噢,知道了。” 此时已经是戌时末,咸熙宫大殿内燃着数十盏绢纸宫灯,灯火莹亮、明光璀璨,慕毓芫一袭盈紫绡纱宫装,眉目间尽是温柔如水的气息。大公主怔怔看了看,忽而想着病榻上的母亲和算聪慧的弟弟,还有身后空无一人的本家,不害怕和委屈陡然涌上来,上前哽咽道:“儿臣,给慕母妃请安。” “好孩子,别哭。”慕毓芫伸手扶起她和二皇子,一手牵了一个往里走进,到内殿坐下才微笑道:“寅歆,你母亲不过是急痛攻心,况且还有太医宫人们照看着,稍微休息几日,也就会复原的。”见大公主含泪点头,又道:“你父皇常夸你最懂事,眼下好生找看着自己和弟弟,别的事情不要多想了。” 大公主认真点头,含泪回道:“儿臣知道,凡事有父皇和慕母妃做主。” “难为你,小小年纪。”慕毓芫松开手微微叹息,小小少女虽然在相貌上遗传自母亲,性格却秉承着父亲的大气无情,到底是从小浸透在宫中长大的孩子。再看看旁边腼腆的二皇子,性格甚是敦厚,与亲姊一点也不相似。 双痕捧着满盘的药材上来,请道:“娘娘,要不要让大公主看一看?” “交待给妥当的宫人就是,寅歆还是个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药材?”慕毓芫让她放到旁边,又朝香陶说道:“把带来的点心打开,看看寅歆和寅瑞喜欢吃什么,回头就吩咐人多送些过来。” 听到点心两个字,二皇子已经有欣喜雀跃的神色,慕毓芫让宫人领着他过去瞧,单留下大公主在身边说话,“寅歆,你母妃大约不愿意见我,所以东西放在这里,人就不进去了。”见大公主惊慌中急欲辩解,忙微笑拉着她的手,“别急,你是明白事理的好孩子,听我把话说完。” 大公主有些迟疑,最后还是点头道:“是,儿臣聆听慕母妃教导。” “眼下你父皇身边事多,有些时候难免顾及不过来,你好生照顾着你母亲,劝导着寅瑞不要淘气,你父皇心里自然清楚明白的,将来必定记得你的懂事。至于别人说的那些闲话,不要去管,也不要跟你母妃说,免得她病中再添烦恼,时间长久变成症候就不好了。” 大公主被她说中心事,委屈道:“是,只是她们----” “总不能捂着别人的嘴,不好听的话,只当没听到便是。”慕毓芫斟酌着词句,也不知大公主是否听得明白,“你可是皇上的长女,将来百年之后,不论谁继承你父皇的大业,未来皇帝也得叫你一生长姊,那时别人算得上什么呢?所以,凡事不必与小人计较,若是有什么过分的事,慕母妃替你做主。” 大公主猛然抬起眼眸来,转泪为笑道:“是,儿臣懂了。” 待回到椒香殿,双痕仍旧没有领悟过来,不解的问道:“娘娘,怎么跟个小孩子说那么些?” “小孩子?”慕毓芫本在垂首拨茶,闻声抬头笑问道:“过两年就该及笄出阁,哪里还能算小孩子,再说你看大公主的言谈举止,象是寅瑞那般不懂事的么?这孩子吃亏在投胎不对,若寅歆是个皇子,只怕将来不比寅祺逊色呢。” 双痕低头想了想,道:“也是,她可是皇上的大公主啊。” “怎么?不过说说,你还真的担心起来?”慕毓芫饮了两口茶放下,走到铜镜前准备卸妆安歇,取下双螭海水纹青玉长簪,对着镜子朝笑道:“即便寅歆真是皇长子,我们也犯不着睡不着罢?你过来,替我梳洗一下,皇上估计也不会来了。” “是,娘娘教训的是。”双痕忍不住笑了,上前顺开那已经及腰的青丝,拾起桃木梳细细往下梳理着,“皇上已经在启元殿好几日,咱们好歹还能见一见,别宫的娘娘们估计连面都没摸着,心里不知道多抱怨呢。” “你也学的多嘴了。”慕毓芫回头看了她一眼,底下便有小宫女奉上铜盆清水,谁知道刚刚梳洗完毕,皇帝的御驾就过来了。此时已经褪去外衫,只好笑道:“去跟皇上说下,来不及穿戴不出去了。” 明帝却已经大步流星走进来,挥手道:“出去,都给朕出去!” 慕毓芫拾起玉色海棠纹宫衫披上,起身下榻问道:“火气这么大?还是因为刺客的事心烦?让臣妾服侍你梳洗,喝点茶还是花露?” “都不要。”明帝一把环住慕毓芫的腰,将头埋在如泉水流淌的秀发中,闻了半晌才松开道:“朕现在什么都不要,有你就足够了。”说着便拉着她到里间,却好似累得散开一躺,“真累,朕要好生睡一觉。” 椒响殿内寂寂无声,明帝居然真的睡着过去,慕毓芫倒是失去困意,随手将青丝一挽便步到窗边美人榻上坐下。窗外月华清凉如水,满天繁星璀璨闪烁,只觉周遭凡尘倒影无限寂静,四下里几近无声。 此时青州的星空会是如何?慕毓芫想着云琅略微蹙眉,那负气的少年是否已经学会婉转曲折,仰或是还在过往中不得解脱?渐渐又想到自己,果真已经安于此刻平静的幻象,不再为前尘往事而挣扎么?天空中月光满天洒下,象是母亲般慈爱无限温柔,一点点洗涤着那颗布满尘埃的心,使一切安静若常。 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耳畔传来细微如春蚕啃叶的沙沙风声,无限细密舒服,然而却好似有惶急的脚步声夹杂进来。吃惊之余往窗外看去,也不知道是哪宫的来人,正在前面的仪门急急禀报着什么。回头看了一眼皇帝,仍然还在熟睡中,不想吵醒他,便自己趿着软缎绣鞋出去。 吴连贵跟小太监低头交谈几句,上前急禀道:“娘娘,怕是有些不好,朱贵人从台阶下滑到摔着了。此刻太医们正赶着去,也不知道----” “你说什么?摔着了?” 吴连贵点点头,又道:“娘娘,奴才去回禀皇上?” “去罢,慢着些说。”慕毓芫低头沉思片刻,赶紧吩咐双痕服侍更衣,吩咐道:“没事的,我和双痕先赶过去。”吴连贵不敢怠慢,忙吩咐人安排车马,自己赶着进去通报皇帝。 “娘娘!!怎么办?”文绣奔上来急得几欲泪出,慌张中简直有些语无伦次,“贵人的胎怕要是……,该怎么办呐?都怪奴婢,没有看好贵人。” “慢点说,到底怎么回事?”慕毓芫一边往里边走,一边问道:“好端端的,晚上出去做什么,怎么也没照看仔细?再说台阶那么高,原本就不安全,夜里看不清还上去做什么?你好生说清楚了。” 文绣急忙想了想,回道:“原本贵人说心闷,要出去散散心的。谁知在花园里遇到一个小宫女,模样极好,嘴角也很伶俐,说什么用榴花对月祈祷,将来便会诞育下小皇子。贵人求子心切,听了她的话,后来不留神便摔到了。” 慕毓芫心中甚是疑惑,正要寻问文绣,却见吴连贵赶着进来,低声附耳禀道:“娘娘,下午的事查清了。那游说朱贵人的小宫女,正是桔梗无疑。” “是她?”慕毓芫吃惊,不由脱口而出。 “娘娘,什么她?”文绣没听真切问了一句,顿了顿又急道:“娘娘,先别管其他了,还是进去看看贵人罢。” “嗯。”慕毓芫点点头,安排吴连贵下去细查,进门朝俞幼安问道:“贵人的情况如何?孩子有没有保住?” 俞幼安上前行礼,回道:“娘娘放心,胎像虽然有些凶险,眼下却已经无事了。” 文绣赶忙念了句佛,慕毓芫稍微放心些,颔首道:“嗯,辛苦你了。一会皇上就过来,你先出去细细回禀,免得皇上担心。” “是,微臣告退。”俞幼安与她相熟,并不多礼。 慕毓芫摒退众人,走到朱贵人床榻前坐下,问道:“方才听文绣说了些,也不是很清楚。到底听人说了什么,怎么如此不稳重?” “没什么人,是我自己要上去的。”朱贵人神色淡淡,眉目间似乎赌着气,“我原生得笨,比不得娘娘稳重大方,自然会做些傻事。再说,反正皇上也不担心我,娘娘又何必太担心呢?” 慕毓芫叹了口气,说道:“你别赌气,我答应过----” “答应我姐姐好生照顾我,对不对?”朱贵人打断她的话,抬眸看过来,“那是姐姐她太操心,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况且,娘娘真的希望我诞育孩子么?” “佩柔!”慕毓芫有些气结,自然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忍了忍气道:“即便我有真的私心,不希望别的嫔妃诞育皇子,那也不会包括你,更没有希望你出事的念头。” 朱贵人轻声一笑,“是么?表姐真会说话,难怪皇上看重你。” 慕毓芫少有重言苛责他人,此时见朱贵人又怀有身孕,更不愿当面训斥她,只好起身道:“你年纪还轻,我不想跟你赌气,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你且好生休息着,明日再过来----”正在此时,外面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明帝进来见她脸色不好,再看看朱贵人,不由问道:“你俩怎么了?俞幼安方才还说,胎儿已经没事了。” 慕毓芫转身微笑道:“没什么,佩柔有些吓着了。” 明帝点了点头,又朝朱贵人问道:“怎么不小心些?” 朱贵人似被惊吓过度,明眸中波光盈盈,嘤嘤哭道:“皇上,臣妾再也不敢了。原本是想求得皇子,得到将来好让皇上高兴,没想到……” “罢了,以后多留意。”明帝双眼还带着惺松睡意,柔声安慰了几句。 慕毓芫走到殿门迎风透气,夜风幽幽凉凉,仰头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出神,双痕不知里面事情,因问道:“朱贵人的胎没事罢?娘娘怎么出来了?若是觉得累,就早些回去歇着。” “没事。”慕毓芫转头淡淡一笑,轻声叹道:“佩柔真是够任性的,比起咱们的乐楹公主,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51、第七章 密云 “阿嚏!难道有人在骂我?”乐楹公主捂住鼻子揉了揉,夜风从衣衫间的缝隙中透进来,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犹豫着朝前问道:“云琅,不如早点回去吧?” 周围重重的树影掩盖二人的身形,顶上一轮皎洁的明月被繁星拱卫着,清冷的月光洒在云琅淡青色的葛袍上,衬得少年的素颜几近透明,低声道:“不要说话,再稍微忍耐一会,下次不可偷偷跟着出来了。” “我,我还不是……” “别动,在这里等我。”云琅反手摁住身后的乐楹公主,不等她说话,人已经闪电般冲出丈余,待余音袅袅散开,已经消失在前方夜色之中。 乐楹公主顿时觉得四周异常的安静下来,哆哆嗦嗦抱紧自己,却仍不能抗拒内心莫名的惶恐,浓黑中的树枝叶影都透着渗人的诡异。下午偷偷尾随云琅出来,两个人沿着碎花小路查探地势,颇有几分踏青赏景的味道。然而待到天黑暗下来,就与白天的风光完全迥异,方才有云琅在身边还能忍受,此刻几乎害怕的要哭出声来。 若真的哭出声音来,会不会引来野狼蛇虫之类?这个念头光是想想,都足以让乐楹公主浑身起一层寒霜,只好死死咬住自己嘴唇。时间陡然缓慢凝滞,就在乐楹公主几乎不能支持时,终于看到少年翩然过来,喜不自禁站起身来,“云琅,我好害怕……,快点带我回去吧。” 云琅点了点头,叹道:“没有收获,走罢。” 乐楹公主哪里还有力气多说,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从密林小路回营,她自幼在宫中养的娇贵,自然比不上身怀武功的云琅,没走多久就落下一大段。待云琅发现丢远,少不得又折回来,不快道:“下次别跟着出来,你看今夜生出多少麻烦?” “我麻烦?”乐楹公主委屈中带着恼恨,赌气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难道我出来就非得是跟着你?你自己走,不连累你!”说着提起衣裙就急步走过去,路旁的树枝划破衣衫也不自觉,反倒把云琅撇在后头。 云琅今夜一无所获正在失望,懒怠与乐楹公主口角相争,约摸半个时辰已经瞧见军营的帐篷,追上乐楹公主道:“营帐就在前方,公主赶紧回营休息。”眼见得乐楹公主往营帐方向走去,自己方才快步回去,见到凤翼也不想说话,只扔剑倒床道:“可惜,出去一整天没半点收获。” 凤翼往帐篷外瞧了瞧,回头微笑道:“听说公主跟着你出去,怎么没见回来 ?她虽然莽撞些,你该不会扔下她不管吧?” “一起回来,到门口才分开的。”云琅翻身舒展了一下,却听帐外有脆生生的少女声音问道:“云将军,公主是不是跟你一块回来了?奴婢见你回来,特意来问一下。” 凤翼闻言有些诧异,走出帐篷问道:“阿璃,你是说公主没有回营?” 阿璃急道:“奴婢没有见到,方才还在四处瞧过一遍。” 云琅躺在床上琢磨事情,漫不经心道:“我见她快到营帐才走,能跑到哪儿去?让人到四周找找,多半赌气藏在什么地方了。” “嗯,我出去找找。”凤翼起身走出营帐,让副手传来两队军士一起去寻找,浓黑的夜空被星星点点的火把映红,众人几乎没将整个军营翻过来,谁知道搜寻半日也不见人影。 阿璃突然想什么,拍着额头道:“一定是去河岸边了。” 凤翼见她说的笃定,赶忙带着众人赶过去,果然找到正在抽噎中的乐楹公主,方才松了口气,急忙要护送她赶回军营。 “你们不用管,我已经想清楚了。”乐楹公主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像是已经下定某种决心,噎声道:“既然……,既然他不喜欢我,也没必要再留下来。明天我就书信给皇兄,让他近日就派人接我回京,你们再也不用担心了。” “不管怎么都先回军营,至于回京的事再慢慢商议。”凤翼跳到岸下大石头上,伸手去拉乐楹公主的时候吓了一跳,赶忙摸她的额头,“好象是有些发烧,快别站在河边吹风了。”乐楹公主自以为是在用力的挣扎,实际上却是软绵绵的无力,待回到营中躺下,几乎连坐起来都是费力。 不知是乐楹公主天生体质较弱,还是心里委屈难过,那日发烧居然拖延半个月才渐渐好转,整天都呆在营帐中不出去,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特意去探望云琅。正好最近战事不多,慕毓泰打算让凤翼回京述职入官,顺便护送乐楹公主回京,边境易生事故,难得她自己愿意不用费口舌,早点把这烫手山芋扔回去也好。 阿璃听说自己也能同去京城,不免十分雀跃,只是当着闷闷不乐的公主却不好写在脸上,小心翼翼问道:“公主,咱们回京后可就难再回来,要不要多住几日?” 乐楹公主神色茫然,摇头道:“不,一日也不多住了。” 外面突然闹哄哄的,阿璃忍住话跑出去看个究竟,她自幼生长在乡野村下,被挑到公主身边便尽心克职,不多时便折回来道:“公主,外面抓到一个奸细,那人好像是霍连国派过来的,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奸细?”乐楹公主提起一点精神,心中勾勒出一个贼眉鼠眼的嘴脸,走到帐篷外却顿住脚步,迟疑道:“那边人太多,等会云琅又该说我----”话未说完已觉懊恼,跺了跺脚便走了出去。 不远处的营地中站着不少人,当中捆着高大精壮的青年人,额中扎着条五彩布带结成的鞭子,浓眉大眼中满是生生虎气,不甘心的挣扎着,妄图用力气绷断身上裹粽子似的牛筋绳,惹得旁边的军士喝道:“老实点!再动对你不客气!” 那人脖子上青筋凸起,身上结实的肌肉几欲将衣衫挣破,怒目圆睁道:“谁要你客气,难道我是贪生怕死之人?!” “原来是赤木达王子,失敬了。”凤翼笑眯眯的从后面走上来,将赤木达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微笑道:“上次是端木将军的女儿前来卧底,这次是四王子亲自探哨,到底有什么水火急事,能如此不惜人力?” “我只想在蓝儿面前做点大事,不料却重了你们的埋伏,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随你们!哼,我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是赤木达!” 乐楹公主听的迷惑,侧身问道:“谁是蓝儿?我怎么听不明白?”见阿璃支支吾吾不好回答,不由将赤木达打量一番,“此人是什么王子?听起来,仿佛是很要紧的人物呢?” 阿璃点点头,答非所问道:“是,公主说得不错。” 远处沙尘滚滚翻腾,一行人马急速往这边飞奔,为首的蓝衣女子身姿娇弱,却有中原女子不多见的英姿爽气。那女子一马急行到近前,漂亮的翻身下马,上前拱手道:“贵国的参将和二十三名人质全在这里,请按约交换赤木达王子。” 凤翼不急不徐走上前,微笑道:“端木姑娘,难得你今日亲自前来,依旧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佩服佩服!”底下的人便松开赤木达,早有军士扶着受伤等人下去,其中伤兵为数不少,军医们赶紧挨个检查治疗起来。 有冰凉的目光洒过去,端木以蓝朝云琅看了一眼,神色淡然道:“两位将军也是风采依旧,相信凤将军是言而有信之人,不会对我一个小女子为难,既然交换完人质便先告辞了。” 云琅手中的佩剑震的“嗡嗡”作响,凤翼赶忙反手摁住他,“你这是做什么?咱们现在是交换人质,要杀要打也得等到战场上再说。”又对端木以蓝展颜微笑,“端木姑娘慢走,恕不远送。” 两方人马剑拔弩张的对视着,赤木达翻身上马,朝着云琅怒道:“臭小子,少打蓝儿的主意,咱们战场上见!!”端木以蓝闻言变了脸色,转身策马往回奔,赤木达以及跟来的随从都不敢落后,也纷纷扬鞭绝尘而去。 直到端木以蓝的身影渐渐消失,云琅仍旧目光如钉的看着前方,那目光一点点刺痛乐楹公主,原来他的心早已经交给别人,从一开始便是自己独自在唱戏。 “公主,公主!”阿璃大声追上去,刚进帐篷就被迎面飞来的花瓶撞了一下,忍痛闪到旁边道:“公主,你别生气!!那端木姑娘早跟云将军恩断情绝,不论如何也是不能再挽回……,啊哟!公主……” “原来……,原来是这样。”乐楹公主几乎砸光所有瓷器,直到手软身颤才慢慢蹲下身来,捂着脸哭道:“难怪我对他再好都看不到,都不会放在心上……,还不顾一切的跟到青州来,我……,我真是……” “公主,那端木姑娘是个奸细,怎么能跟你比呢?”阿璃不敢过去扶她,只好站在旁边说道:“当初她那一刀差点杀死云将军,结果还弄得郭参将枉死,那样的女人怎么配得上……” “你说什么?是她……,就是她要杀云琅?”乐楹公主从哭声中慢慢抬头,心中的惊恐反倒压过委屈,不可置信的问道:“那么说她不喜欢云琅,而且……,而且还曾经想杀死云琅?那后来----”说着才想起云琅现在好好的,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你快告诉我,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璃大致说了一遍,待乐楹公主情绪稍平,方才劝道:“公主,云将军现在恨她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有别的想法呢?况且那端木姑娘算什么,你可是咱们大燕朝的公主啊。” 乐楹公主茫然点头,出神半日又摇头道:“公主又能怎么样,云琅不喜欢我,便是对他再好也没有用。” 阿璃不以为然,脆声道:“云将军那么恨她,只要公主杀了那女人,云将军还不得感谢公主?从今往后,心里面自然只有公主你了。” “杀了她?”乐楹公主有些害怕的重复着,不过恨意却渐渐给她壮起胆子,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恨过一个人,一字一顿的说道:“不错,杀-了-她!!” 52、第八章 蝶姬 椒香殿的后院原本静谧,谁知夏蝉却象疯魔一般,一阵鸣叫,一阵停顿,反倒显得格外的刺耳。树荫下两个打扇的小宫女,手中握着三尺余长的新漆蕉叶扇,碧绿莹人的蕉叶滚着白边,皆不敢太过用力,生怕扇风声太大而吵醒熟睡中的小皇子。 宣州长竹椅上放着藕色十锦背垫,乃是以如水凉丝为面,内中装满粟米大小的寒玉籽,夏日用时有清凉解乏之效。慕毓芫半躺在长竹椅上,手中一柄葵纹明纱菱扇,正在往摇篮里轻柔扇风,却见双痕上来禀道:“娘娘,吴连贵在外面侯着,多半是有事要回呢。” 近日因天气炎热,七皇子每每总爱啼哭,能安静的睡上一会便可让众人松口气,慕毓芫侧身微笑道:“让奶娘领着人把祉儿送回殿,小心别吵醒这个小冤家。”自己揉了揉酸乏的手腕,躺下去道:“你也出去歇息,让吴连贵自个儿进来回话。” 双痕招呼奶娘宫人过来,笑道:“原来娘娘什么都不怕,单怕咱们的小皇子。” 慕毓芫也笑,“说得不错。” 吴连贵见众人退出才回道:“娘娘,那边还是没有动静。不过,外面却有另外一件好消息。”说着近身贴耳说了几句,又退后立道:“咱们手里握着这个人,多少还是有益处的,没准还能派上用场呢。” “这些年一直让人盯着,想不到却是半点头绪都没有,真是让人纳罕。”慕毓芫停住手中菱扇,微微蹙眉道:“照此看来,若不是我们猜错,便是她隐藏的太深。本宫倒想看看,她能忍耐到什么时候?今晚是皇上生辰,听说歌舞坊准备有不错的节目,你去探一探,里面有没有她?” 吴连贵嘱咐的人去不多时,果然晚间有段新排演的舞蹈,正是由桔梗领舞。慕毓芫听后终于舒缓一些,微笑道:“看来咱们还是没有猜错,果然忍耐不住,今夜便要开始在皇上面前崭露头角了。如此说来,倒是很让人期待呢。” “娘娘,今夜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严防戒备是自然的,不过----”慕毓芫回想起桔梗幼时镇定的样子,摇头道:“既然隐忍潜伏这么多年,就应该会有充分地把握才会行事。今夜应该才是个开始,你们底下的人多留心就是了。” 吴连贵有些默然,说了几句寻常的事便要退出。慕毓芫却抬手唤住他,又道:“虽说皇上的生辰有管事预备,咱们也偷不得懒,你好歹再辛苦去一趟。各宫娘娘和皇子公主的新衣衫,还有该分发的银两,都挨个确认一下。别落下那位主子惹得抱怨,大节下得不好听。” “是,奴才这就去。”吴连贵走出几步又倒回来,“方才出去还听说一件事,凤翼大人从北边回来,皇上打算擢升他的官职。不论怎么说,对咱们都是件大好事,有他在云少爷身边,娘娘平日里也少担一份心。” 慕毓芫甚是平静,淡声道:“嗯,也算是吧。” 到了晚间,明帝先赶来椒香殿。虽然是大喜的日子,明帝心情却不甚愉悦,见到慕毓芫时忍不住问道:“佩柔的身子不是已经大好,朕怎么看她不痛快似的,难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她才多大,能有什么不顺心的。”刚刚睡醒过来的七皇子精神充足,慕毓芫正搂着他逗趣,带过话题笑道:“有身孕难免不大舒服,她又不大懂得产育,臣妾平日里多去去,帮着她些也就好了。” “也是,小孩子脾气。”明帝也没太放在心上,看了看慕毓芫,“你最近几日也恹恹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顿了顿,忽然问道:“莫非,是佩柔惹你生气?” 慕毓芫笑容不减,只道:“哪有,皇上尽是瞎说。” 双痕捧着玉色花绫包袱上来,打开是叠得整整齐齐簇新龙袍,四名小太监过来将其展开,众人都满目赞叹跑过来围观。三重深浅金线堆出层层祥云,中央四爪金龙灵光闪动,腾云而飞的样子好似要龙袍破出,一双明目更是逼人的真实,灼灼光华顿时将大殿映照的金光耀眼。 明帝笑着方要说话,慕毓芫却笑道:“皇上先别急着夸臣妾,此龙袍是让衣料库的人裁减,谢婕妤针线最好,所以绣了金龙。惠嫔和周贵人几个,绣的祥云和海水,方才在半月赶出袍子。” “那这么说,你岂不是什么都没做?” “臣妾的功劳么,自然是最大的。”慕毓芫明眸中水波盈动,嫣然笑道:“那双龙目便是臣妾绣的,所谓点睛之笔便是如此,精华都在龙目上了。” 明帝大笑,“分明是你偷懒,倒还把别人的功劳占上?” 慕毓芫也笑,“呵,正是如此。” 王伏顺刚从外面回来,眼见帝妃二人笑得春花灿烂,赶忙上前笑道:“启禀皇上和宸妃娘娘,寿诞已准备好,各宫娘娘正往有风楼赶呢。” 明帝心情大好,一迭声让人服侍着换上新龙袍,待慕毓芫稍做装束打扮,二人携手一并出了大殿,早有一驾蟠龙旭日龙辇停在台阶之下。龙辇的华盖上盘旋六条金龙,映着夜里灯光明晃晃的刺眼,风吹的坠角金铃发出叮当声,王伏顺在旁边拉长声音道:“皇上起驾,众人回避!” 有风楼因通风透气而得名,夜风之中,花香夹着妃子们的娇软笑声送过来,明帝半倚在宽椅上笑道:“小时候过生辰倒是欢喜,如今只有感叹一年老似一年,纵使再热闹也没什么意趣,只是难为你们辛苦操持。” 王伏顺陪笑道:“皇上正当盛年,此话说的老奴无地自容。” 明帝笑道:“呵,你为什么无地自容?” 朱贵人原本在同四公主说话,闻言回头笑道:“臣妾知道,王总管必定是在感叹自己年纪大,没帮皇上做什么事。成日里白白享用朝廷的禄米,所以惭愧的无地自容。” 王伏顺笑道:“贵人说的对,正是。” “你们不用逗朕开心,朕还没糊涂呢。”边上的小太监奉上果子来,明帝摘了几粒葡萄,指着剩下的笑道:“朱贵人喜欢吃这个,端下去给她。” 那小太监走到朱贵人面前,脆生响亮道:“皇上赏贵人,玉籽葡萄一盘!” 有风楼总共上下两层,三面环绕,楼下空地中搭有半层楼高的彩台,台上舞姬们裙带飘飘,背后丝竹之声悠扬悦耳。不过皇帝和妃子们早就对此类歌舞看腻,几名皇子公主也没什么意趣,只是懒洋洋的应景。王伏顺怕如此下去有些冷场,正要找人准备些新鲜有趣的,却见歌舞坊的领事从侧殿过来,上前禀道:“皇上,今岁特意准备飞天霓裳舞,请皇上和娘娘们观赏。” 明帝没什么兴趣,点头道:“嗯,难为你们辛苦。” 楼下的宫人却忙活开来,现将彩台的背屏挂上两层海蓝绡纱,接着便缀上星星点点的银线雪珠,众珠围合成圆月形状,落座布置数盆粉白圆润的玉籽花。从楼台这边远远看去,只见绡纱在夜风灌透中起伏盈动,雪珠映着月光晶莹闪耀,玉籽花香清幽袭人送来,舞姬未登台已经先有如梦似幻的感觉。 慕毓芫微微一笑,“果然有些特别,难为他们费了不少心思。” 众人听着这话只觉极其自然,明帝也没听出别的味道来,朝她笑道:“每年都是些老样子,难为今年他们还知道翻新,回头好生赏赐下。” 月光下缓慢走上来一名羽蓝宫纱女子,只见她手持玉琵琶挡住半面,翩纤袅娜的步伐中透出碧水般脉脉风情。那女子高举琵琶朝向明月,背立于彩台中央,众舞姬鱼贯而上,分列两行将其围合在中央,大小形状恰似背屏上雪珠洒下来的倒影。 只听“铮”的一声,玉琵琶的高音如珠玉坠盘震开,后台奏乐的宫伶中有左右两支笛声与之相合,寂静的空气中如石子落水泛起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歌婉转、舞婆娑,那一袭羽蓝色不胜婀娜娇软,霓裳裙带在夜风中纷乱飘扬,翩翩舞姿欣然有彩蝶飞天之态。 歌舞坊领事在边上,凑近些陪笑道:“不是奴才夸自己的人,总算她平日里没白费功夫,到底是宸妃娘娘□□出来的人。” 慕毓芫瞥了他一眼,摇着花枝菱扇淡淡笑道:“倒是给本宫脸上贴金,原先从猎场带回桔梗,在身边的时间不过月余,断然说不上□□二字。” 明帝笑道:“朕倒想不起来,等会叫上来看看。” 一曲舞毕,桔梗奉旨上来谢恩。 众嫔妃此时才看清楚她的容貌,也说不上特别惊艳,只是眉眼都特别细长,微微上挑的眼角含着几分媚态,倒是眼角那颗蓝莹莹的坠泪痣特别醒目,好似梨花带雨的美人残余一滴清泪,让人看着不胜怜惜感叹。妃子们都有些不安的朝皇帝看过来,明帝只淡声问道:“舞跳得不错,叫什么名字?” 桔梗略微看了慕毓芫一眼,垂首怯怯道:“奴婢原先的名字不记得,现今的是宸妃娘娘赐名,唤作桔梗。这些年多亏宸妃娘娘照拂,恩旨让奴婢到歌舞坊习舞,别的不敢妄想,只求能够博得皇上和宸妃娘娘高兴,奴婢也就心满意足了。” 众嫔妃听她说的亲近,不免都以为是慕毓芫特意为皇帝准备的美人,心中都有些各不是滋味,果然明帝听完便笑道:“宸妃费心,处处替朕想得周到,今年的寿诞朕很高兴。”说着便吩咐人往下打赏,凡是跟前领事的人都有份,又特别给缝制龙袍和桔梗等人加重赏赐,筵席上的气氛热闹欢庆。 明帝又问道:“朕看着方才的舞轻盈灵动,可有什么讲究?” 桔梗依旧不敢抬头,细声回道:“每逢天寒地冻,彩蝶便织茧为蛹,经过一冬沉睡终至春来,那时万物苏醒,春意盎然,此舞便是以舞姿拟彩蝶破茧飞天之景。” “嗯,有些意思。”明帝侧着头沉吟半晌,笑道:“原先的名字不合现在的身份,朕赐你个‘蝶’字,从今以后就叫蝶姬。” 53、第九章 繁星 时近八月,秋意渐深。 窗外繁花已经开始凋谢,暮霭中微黄的云彩时卷时舒,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形状,缓慢变化中带着些许清秋的消肃。夕阳射出最后一抹金灿灿的霞光,羽翅般洒在褚色织锦龙袍上,明帝合着眼帘问道:“端午的那件事,怎么查到如今还没有头绪?” 海陵王对被人陷害一事心中犹恨,撂起身上的锦袍坐下,锁眉道:“根据臣弟近日查到的线索,那赵铁的来历颇为可疑,平时生活起居也与他人迥异,多半是霍连国潜伏在中原的奸细。” “霍连人?”明帝豁然睁开眼睛,起身冷笑道:“呵,想行刺朕引发中原大乱,狼子野心不小!那天的一剑倒是悬的很,若非宸妃稍微阻挡的话----” 海陵王急道:“皇上千秋万岁,必定不会被小人得逞。” “世上哪有千秋万岁的皇帝,朕要你来哄么?”明帝朝大殿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镏金缠龙的御座上,冷声道:“天下不安分的人何止千万?朕坐在这个位子上早看得清楚,只是却由不得他们恣意,有非分之想者统统当诛!” “皇上,不如听个小曲解解闷?”王伏顺猫着腰身进来,笑道:“老奴听说蝶姬不光琵琶弹的好,嗓子也是极清的,皇上要不要传她来唱一曲?” “人都被你叫了过来,那就随便唱两支听听。”见海陵王要告退下去,明帝抬手止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你也下来听罢。” 二人坐在侧殿闲闲饮茶,隐约可以看到水晶珠帘后的蝶姬,依旧是一袭羽蓝色的蹙银线宫装,初长成的少女模样清瘦婉约,若隐若现倒是平添几分妩媚之姿。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袅晴空。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蛾眉……”伴随着琵琶清减的珠玉声,蝶姬清澈若水的歌声叠叠送过来,婉转起伏好似一缕林间小溪水,让人浑然好似进入山间幽谷一般,几欲忘却此身所在何地。 见明帝用手指在膝盖上轻点,目光中似乎有嘉许之意,海陵王近身笑道:“臣弟虽不大懂得音律,却也觉得歌声精妙,今日跟着皇兄沾光方才得闻,果然好嗓子。” “别在这拍朕的马屁,赶紧把刺客的来历查明,不然再好的歌声也没心思去听,等到把刺客的案子破解----”明帝侧首瞥了一眼蝶姬,指道:“眼前这把好嗓子,朕就赏赐给你,如何?” “罢了,罢了。”海陵王连连摆手,起身道:“皇兄这不是赏赐,是惩罚。既然学不会内臣的那一套,还是赶紧下去查事的好。” “等等,朕有话问你。”明帝朝侧面抬手,那边的琵琶歌声顿时停止,方才朝海陵王问道:“听说你时常冷落王妃,是个什么缘故?你那王妃知书达理、品貌端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今后不可太过冷落她了。” 海陵王有些心不在焉,懒洋洋回道:“是,臣弟知道了。” “原本你们小两口的事,朕也不想多管,只是她乃梁太傅的孙女,你好歹也得留些颜面才是。”明帝瞧他不放在心上,不禁微微摇头,“莫非,你看上谁家女子?若是中意谁,只要还是未出阁的大家闺秀,收为侧妃也未尝不可。” “一个就够头疼的,哪里还用得着几个?”海陵王似乎有些不耐,蹙眉道:“臣弟不叨扰皇兄听曲,明日再来请安,先告退了。” 看着他急匆匆的脚步,明帝回头朝王伏顺笑道:“咱们的海陵王凡事都新鲜,怎么一说起女子,就如此不耐烦?倒也好,乐得海陵王府清静。” “是,海陵王还是少年心性。”王伏顺在旁边陪着笑,顿了顿问道:“皇上,蝶姬还要不要再唱?若是皇上困乏,老奴就打发她下去。” 明帝略微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嗯,赏她。” ------------------------------- 锺翎宫位于东西六宫西侧之首,地势较为偏僻清静,再加上旁边淳宁宫的朱贵人搬到琉璃馆居住,整座宫殿的周围更是静谧无声。一个灰衣小监领着人往殿内走进,到了寝阁的珠帘前止步,殿内宫人皆默默垂首状若木雕,小宫女在门口请道:“主子,太医过来了。” “嗯,让俞太医进来罢。”谢宜华抿了抿头上青丝,由新竹往手上搭好纱绢,小宫女又上前放下绡纱隔幕。见俞幼安已经进来,淡淡笑道:“本来也没什么,只是近日觉得有些疲乏懒怠,饮食不怎么上心而已。都怪新竹,在宸妃娘娘跟前多嘴,倒是劳烦俞太医亲自过来。 “宸妃娘娘吩咐,微臣不敢懈怠。”俞幼安让小医官侯着,自己细细诊脉半日,忽而神色一惊,“怎么会----”似乎欲要说什么,又打量周围一番,“下官有话要说,请婕妤摒退众人。” 谢宜华挥了挥手,故意问道:“怎么?莫非有喜了?” “请婕妤恕下官直言,切莫太过伤心。”俞幼安欠了欠身,神色凝重道:“以方才的脉象来看,婕妤似乎平日常用麝香。只因女子若是用多了,时间长久便会导致不孕,此乃宫中禁物。” 谢宜华倒不吃惊,只问:“那如今,症状可算严重?” “时间不算短,只怕有些难办。”俞幼安摇了摇头,回道:“不过,下官既受宸妃娘娘所托,自然尽心竭力替婕妤调理,应该有望恢复。只是婕妤,怎么会----” “没什么,想来是底下人弄混了。”谢宜华云淡风轻带过,沉吟片刻又道:“近日总是贪懒多睡,白日也是没精打采的,夜里又时常多梦,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这个不妨事,下官多开个调理的方子。”俞幼安起身一笑,走到旁边高几,飞笔疾书写下两张药方,回头说道:“两张方子,婕妤别弄错了。安神的药方不打紧,另外一张得交待妥当的人,免得传出婕妤不孕的流言。” “有劳俞太医了。”谢宜华在帘内致谢,待俞幼安走出寝阁,便将其中一张丢在香炉焚掉,扬声唤进新竹道:“这是俞太医开的安神方子,拿下去让人抓药,回头喝了便能睡踏实了。” 新竹拿着药方看了看,叹气道:“方才俞太医来,小姐怎么不让细看看,开几张安胎补气的方子也好。不说别的,你看人家朱贵人……” “朱贵人?”谢宜华恍然忆起早上的事,当时去泛秀宫请完安,回来的路上,便领着新竹倒御花园后湖散心。二人原是随便走走,却刚正好瞧见两个扔东西的小宫女,若是寻常之物倒也不,谁知往湖里扔的都是些环佩玉翠,委实让人纳罕。 内中一个小宫女嘟哝道:“啧啧,多好的蓝山玉啊。还有这龙眼大的翡翠珠,还有… …,唉,与其丢掉还不如赏赐给我们,拿出去也好换点银子呢。”另一个却似性子稳中些,劝道:“傻丫头,别在这里舍不得了。小心等会让主子知道,或者让宸妃娘娘那边的人看到,咱们又得惹上一场祸事。” 前头那个小宫女答应着,却顺手往背后藏了一块俏色镂雕桃形碧玉,上等玉材在明媚的阳光下泛出微光,显得格外的碧绿莹润,豁然正是当初宸妃赏赐下来的。据说最合适有身孕的人佩戴,所以特意给了朱贵人,却不知何故让宫人们出来丢弃。因此特别留了一份心,待二人走后,便吩咐小太监下湖打捞。虽然没捞上来几样,但却都是宸妃赏赐过去的。 “小姐,怎么了?”新竹出门已经回来,手里端着一盏樱桃蜜水,玉盏内暗红色汤水芳香甜蜜,更被夕阳余晖映出奇异玫红。走近叹了口气,抱怨道:“小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发呆?刚沏了一盏樱桃花露,还是原先是宸妃娘娘送过来的。” “嗯,喝着不错。”谢宜华饮了几口蜜水,拈起一方蝉透青线绣绢拭着嘴角,忽而想起某日皇帝过来,闲话说到朱贵人。当时明帝从前面过来,似是有些疲惫,无意间说道:“朱贵人近日时常病痛,非得朕陪在身边方才好些……” “看来----”谢宜华此时回忆起来,不由把话在心里慢慢细嚼,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淡静,缓缓笑道:“看来朱贵人受惊吓不轻,须得多调养些时日了。” 新竹摸不着头脑,问道:“朱贵人?” “没什么,别多嘴多舌的。”谢宜华捋了捋间松散发丝,带得耳间一弯明珠耳坠轻轻盈动,“别闲着,去煎安神汤罢。” ---------------------------------- 明帝一直忙到晚间,才得空松闲下来。谁知御驾行至泛秀宫门口,却被告知宸妃去了诏德宫,不由一笑,“倒好似捉迷藏似的,朕赶过来却找不着人。”抬头看向夜空,已是明月繁星交相辉映,月光洒在龙袍上泛出清辉,“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这个时候,宸妃还亲自出去做什么?” 吴连贵赶忙上前,回道:“不是此刻出去的,先头惠嫔娘娘着人来请,娘娘便领着双痕过去,一直挨到现在还没回来。” 明帝微有不悦,问道:“难道又有什么事?” 王伏顺搭着拂尘立在旁边,近身道:“现如今三皇子和六公主都养在那边,想来是惠嫔娘娘有些吃力,皇上要不要过去瞧瞧?” 明帝颔首道:“唔,朕也好久没见寅祺了。” 御辇在月华下缓缓行进,天边一抹浅淡乌云掠过明月,原本被遮挡的光辉顿时明亮许多,朱墙碧瓦、飞檐勾角,在清晰的银色中显得格外静谧。望着通往昭德宫的宽石旧路,明帝恍然忆起自己曾常来此处。只是自小徐氏之后便有些淡忘,心中到底还是存着芥蒂,越发连六公主也不愿多见,想到此不免有些叹息。 “皇上,昭德宫到了。” “朕从后面走进去,不用通报了。”明帝踩着小太监的脊梁下辇,金线龙靴踏在石板路上轻软无声,缓慢行到仪门前顿步抬头。匾额上沅莹阁三个大字,乃是自己御笔亲书,心内微有感叹,却只道:“走罢,等会早点歇息。” 众人都不敢多言,一行人自九曲回廊轻步往前进。却听仪门内有人说话,顿足细听乃是两名女子声音,正是宸妃和惠嫔二人无疑。明帝抬手示意众人噤声,只听慕毓芫轻声叹息道:“你呀,也太肯息事宁人了。寅祺是皇上最钟爱的皇子,不论先前郑嫔有过什么不妥,也不该牵连到孩子身上,何必替那些奴才们掩饰?” 惠嫔似乎有些哽咽,低声回道:“娘娘,是嫔妾没有照顾好寅祺,今后必定更加谨慎细微,断然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那边略微静默了一会,慕毓芫又道:“罢了,你也有你的难处。想来是你不肯多生事非,不过这样也不妥,皇上若是知道也生气,今后有事就过来回本宫罢。” “母妃----” 仿佛是三皇子的声音,只听惠嫔急道:“小祖宗,烧成这样还跑出来做什么?奶娘呢?还不赶紧把三皇子领回去,等会吹风该更不好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帝在仪门后听得不甚明白,抬脚进门道:“到底是什么造反的奴才,都给朕说一说。” 清凉如水的月华下,慕毓芫一袭天水绿轻罗长裙侧身静坐,裙束尾摆上的玉色长珠璎珞拖曳于地,衬得她轻盈的好似有些虚幻缥缈。见明帝进来,起身收了收臂间银线流苏,上前微笑道:“皇上平日总惦记寅祺,今日忍不住亲自赶过来。” 明帝抬手让她起身,上前摸了摸三皇子的额头,蹙眉道:“怎么回事,烫得这么厉害?太医院的人来过没有?”说着冷眼朝地上看了一圈,厉声道:“三皇子若是有半点闪失,你们也不用呆在宫里了。” 宫人们皆惶恐叩头,惠嫔上前道:“皇上息怒,是嫔妾照顾不周,没留意到寅祺夜里受凉,所以才被拖延了几日。” “父皇,不关母妃的事。”三皇子倚在惠嫔身旁,小小的孩子脸上显出焦急,上前辩解道:“母妃原嘱咐过按时就寝,都是儿臣贪玩不听话,如今已经明白过来,往后再也不会惹母妃担心了。” 明帝抚了抚三皇子的头,道:“嗯,平日好生读书识字,空了就学学骑马射箭,将来才是父皇的好孩子。你母妃还要照看着小妹妹,每天也很不易,你这个做哥哥的更应该给妹妹做个好榜样。” “是。”三皇子点了点头,静立一旁。 慕毓芫上前拉着他的手,温言道:“夜里风大,先跟着你母妃回去睡下。等到好些再出来玩,依旧给你□□吃的小点心,好不好?” “嗯。”三皇子仰起脸来,用脆生生的童音答道:“儿臣一定好好吃药,赶快好了便过去看望弟弟,都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了。” “呵,你倒是喜欢跟祉儿玩。”明帝似乎很满意,含笑道:“可惜祉儿还太小,等再过几年,你们兄弟二人便可以一起玩耍。你是祉儿的哥哥,要好生照顾爱护他,兄弟间和和睦睦的才是最好。” 三皇子神色认真,回道:“只要有我在,保证弟弟不会被人欺负!” “皇上,夜已经深了。”慕毓芫朝三皇子一瞥,眸中星光微闪,却被淹没在微笑之中,“再这么说下去,寅祺越发该病重,皇上明日也没精神上早朝,等白日闲的时候再说罢。” 惠嫔也道:“正是,宸妃娘娘也该累了。” “唔,都回去罢。”明帝疲乏的点了点头,偕着慕毓芫自近路走出诏德宫后园,小太监已将御辇推至路边,扶着二人上去。 御辇内皆为明黄色铺陈,正中蹙金而绣的龙纹坐褥软似棉堆,明帝搂着慕毓芫往后半倚,合着眼帘轻声道:“从前这些都有佩缜料理着,现在全落在你身上,也注意着保养自己一些。若是把你累坏一星半点,朕可不答应。” “已经累坏了,皇上打算如何?”慕毓芫脸上微露憔悴之色,一双明眸却依旧水波潋滟令人心折,含笑问道:“皇上是要赏,还是要罚?若是赏,就赏臣妾清清静静的歇息几日。若是罚,就罚臣妾闭门静坐半月,如何?” “两样有什么区别?”明帝掌不住轻笑出声,看着面前姣好入骨的容颜,怜惜抚摸上去道:“你是水晶玻璃做的人,原本就该让人宠着、护着,如此俗事缠身倒是难为你了。”似乎触动某种心事,末了叹道:“不过你放心,朕总不会让宝珠蒙尘就是。” 慕毓芫浅声笑道:“皇上只管拿臣妾取笑,哪能够比作什么宝珠?” 明帝复又往后倚靠着,将她的双手紧在自己的掌心,缓缓说道:“后宫里有你为朕分忧,朕治理的江山亦有你共赏,如此夫妇齐眉的人生方才够惬意。” “夫妇……”慕毓芫闻言有些茫然,相熟的话语似曾听他人说过,只是此一路总有些身不由己,亦不知道命运最终归向何处。 “怎么,难道你不喜欢?”明帝抬手将她的脸捧向自己,意欲在剔透的容颜间看清楚什么,“细想起来,你样样都好。只是不知道何故,朕总觉得触不到你的心,莫非还有什么是朕不能给你的?” “没有----”慕毓芫的声音仿佛有几分凝滞,垂首微笑道:“臣妾方才是太过欢喜的缘故,所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让皇上多心了。” 明帝欲言又止,只道:“唔,没有就好。” 夜色掩盖下的宫墙灰暗沉素,不似白日明媚阳光下那般金碧辉煌,御辇缓缓行进在宫内大道上,木轮碾过石板硌出碎碎闷声。远处各宫主殿的灯光渐次暗淡下去,不得皇帝召幸的嫔妃们多半早早入睡。或许有人独在月下浅伤,或许有人整夜辗转难眠,只是长夜终究会漫漫过去,待到天明便又是一片繁花似锦。 54、第十章 花间影 次日天刚蒙蒙亮,皇帝便已经赶去嘉正殿上朝。慕毓芫醒来微觉不适,不仅眉头间隐隐胀痛,而且撑起身子时也有些乏力,声音便有些浮脱虚弱,“双痕,让人到太医院把俞幼安传过来,再让香陶去斟一些……”说到此处突然咳嗽两声,顿了顿才道:“不好,想是昨晚夜风吹得太久,多半是有些风寒症了。” 双痕闻声慌忙进来,坐在床沿轻轻替她揉着后背,急切道:“小姐,早说过你平日太操心,眼下可好,到底还是把自己累出病来。” 慕毓芫瞧她一幅长姊教导的模样,不禁笑道:“哪有?不过受了点风寒而已。” “奴婢已经让人去传太医,过会便来。”香陶捧着白玉透雕花盏进来,揭开盖子递过去道:“双痕姐姐可不是胡说。娘娘也该听听劝,做什么把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平白为人操心还不落下好处,也是白效力。” “好了,好了。”双痕递个眼色过去,打断说道:“我方才不过说上一句,你倒没完没了。从没有人象你这么聒噪,如今娘娘身子不适经不起吵闹,你赶紧到外面准备东西去。” 香陶皱了皱鼻子,道:“你也大不了几岁,少在娘娘面前装做老道的样子。” 慕毓芫饮了几口花露,方觉喉头间滋润舒适一些,朝她二人笑道:“原本还没什么事,现在却被你们吵得头疼,都安静些罢。” 双痕和香陶相视一笑,却见吴连贵进来回道:“娘娘,俞太医已经到了。” 香陶赶忙将花盏等物收拾一番,双痕到前面放下玉茜隔纱,随手拾了块素色绡纱方绢替慕毓芫掩住手腕,这才传唤俞幼安进来诊脉。小太监自旁边端上小杌子,俞幼安侧首诊了片刻方道:“娘娘的身子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平日劳累忧思,再加上夜间受凉积了寒气所致。微臣开几副凝气养神的方子,吃上两三日,近日再好生歇息多会便好。” 香陶忍不住插嘴道:“如何,娘娘还不信呢。” “嗯,你说的是。”慕毓芫在纱帘后轻声一笑,咳了两声道:“你别在这里跟本宫怄气,赶紧出去瞧瞧祉儿醒了没?吩咐奶娘在侧殿好生照看着,今日不用抱过来,免得把病气传染给他,去吧。”俞幼安朝旁边递了个眼色,双痕知他有话要单独说,便领着宫人们一并退了出去。 慕毓芫轻声笑道:“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娘娘,请恕微臣僭越。”俞幼安略笑了笑,顿了顿道:“近些日子,朱贵人总是说身子不爽快,皇上每每都去劝哄她,如此方才肯安静一些。别人都说她是身孕不适,可是据微臣素日诊脉来看,并没有异常胎动,其实----” “呵,俞太医多心。”慕毓芫闻言并不见得如何惊动,温言微笑道:“朱贵人年纪还轻,难免喜欢撒个娇什么的,过些日子也就好了。” 俞幼安道:“娘娘,何苦护着她?” “她的心思本宫知道,不过你认为本宫应当如何?皇上若是怜爱她,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难道要本宫在皇上面前说穿?若真是那样,不仅朱贵人有借机邀宠的不是,本宫也有捻酸吃醋之嫌,两处都不落好。” 俞幼安不知如何辩驳,叹道:“想来娘娘也是清楚的,倒是微臣多嘴,今后只管认真诊脉就好,别的也帮不上什么。” 可是,还能够如何?即便是没有那场劫难,只怕于自己也是相似的宿命,有几个皇帝的后宫是只有一人?想到还有漫漫的几十年,慕毓芫只觉浑身上下越发疲惫,静了半晌,轻声道:“去罢,本宫想安睡一会。” 昏昏然睡过半日,慕毓芫觉得精神已经好些,揉了揉脖子睁开眼睛,却见一双浓黑的星眸正对着自己,床沿边正坐着面带忧色的谢宜华。冷不防倒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笑道:“你不在宫中安生呆着,倒跑过来吓人。” “娘娘不知爱惜自己,长此下去可不是养生的道理。纵使你自己舍得----”谢宜华微笑略微停滞,轻叹道:“皇上那边也担心不是?再者,娘娘也该替祉儿着想,你累出病谁来照顾他?今后多惜福保养着些,免得让人替祉儿担心。” 谢宜华原本生得眉目极淡,装束格外清减,石青色儒裙略着缠枝花纹,臂间素色流苏仅用银线绞边,唯有耳间银线水晶耳坠折出盈光,衬得整个人愈加清淡剔透。因此她自缓缓淡静说话时,慕毓芫仿佛再次见到庆都的素衣少女,那抹浅淡的清高在后宫中稍显突兀。心中忍不住轻微叹息,却只笑道:“你倒比本宫还操心,等你以后生下自己的孩子,就没空管祉儿了。” 谢宜华似乎不愿多说,只道:“嗯,可能罢。” “你且先坐着,我梳洗一下。”慕毓芫起身趿了双青莲缎鞋,步到铜盆前用清水略洗了洗,随手拈起莹水蓝锦织束带挽起青丝,转身淡笑道:“你整天过来请安,倒是怕把你累着,以后空闲时再来罢。” 谢宜华不置可否,淡笑道:“听说娘娘不适,所以----”话未说完,却听外间小宫女禀道:“启禀宸妃娘娘,朱贵人过来请安了。” “嗯,宣她进来。”慕毓芫略微凝了凝,转身坐好。 朱贵人的眉目有几分酷似皇后,却带着几分小女儿的娇憨可人,乌黑圆润的大眼睛灵活闪动,肌肤皓白莹透,散发着初长成的少女清新气息。今日似乎精心打扮过,桃心髻上簪着一支点金蝶翅滚珠步摇,闪耀着灼灼光华,行礼时带动着海棠花色宫装簌簌有声。 “宸妃娘娘,金安万福。”朱贵人唇间吐出落落清晰的少女声音,脸上也不再似先时孩气十足的模样,几乎要让人错觉是一夜之间长大。 慕毓芫微微一笑,颔首道:“你身子不便,以后不用过来请安了。” “听说姐姐身体违和,特意过来看望。”朱贵人歪着头看了一眼谢宜华,懒洋洋拨弄着茶水道:“没想到这么巧,谢婕妤也在这里呢。” 听朱贵人把“婕妤”二字咬得清楚,谢宜华看出她的不痛快,连忙起身道:“嫔妾见过朱贵人,方才失礼了。” 朱贵人却不搭理她,转身自旁边小宫女手中取过白玉瓶,朝慕毓芫轻巧笑道:“姐姐平日对嫔妾多加照拂,连累的如今也病倒了。嫔妾也没什么好答谢的,这瓶独活丹参雪莲丸是皇上赏赐的,最是凝气补人、养血润心,奉给姐姐用来调理脉息正好。” 慕毓芫也没在意,微笑道:“可好,你也懂事多了。” 双痕赶忙上来要接过,朱贵人却骄傲的笑道:“当初皇上赏赐说过,此乃西越国特制的极品参丸,国中也只此一瓶,姐姐可要记得按时服用。” 慕毓芫瞧她微微自得的模样,不禁又气又笑,点头道:“原来如此珍贵,晚点定然记得仔细吃它,有妹妹的这份心意,本宫的病想来很快就好了。” “给你,拿好了。”朱贵人负气将玉瓶扔到双痕手里,见慕毓芫不动声色反倒有些气馁,想了想又道:“皇上最近朝事繁忙,怕是顾不上后宫的琐碎事情,姐姐可不要因此往心里去,那样便好的慢了。” 慕毓芫笑吟吟看着她,只道:“嗯,你的话很有道理。” 朱贵人绞着手上的云舒霞纱绢,特意涂染的桃红蔻丹上缀着细碎晶石,缠绕间勒掉几颗也不自觉,垂首默了半日,咬唇起身道:“既然娘娘没什么事,那嫔妾就改日再来探望,先告安回去了。” 一簇海棠花色翩然而去,谢宜华方才笑道:“朱贵人吃火药了?怎么句句都冲着娘娘来,不象是来请安,倒象是专门来怄气的。” 慕毓芫抬手扶了扶胸口,腕上的双连玲珑金滚珠手镯顺势滑下去,发出轻脆的“铃铃”撞碰声,平缓气息笑道:“你也看出她是存心跟本宫怄气,总不成也跟着她一般胡闹,只有由得她去,过些日子自己也就没趣了。” 虽然慕毓芫让底下不要声张,却不知道是谁赶着讨赏,到底还是把消息传到了前面启元殿去。临近午膳的时候,皇帝便领着人火烧火燎的赶过来,进殿便问道:“你们都是怎么服侍的,既不仔细让娘娘受寒,还不赶紧过来通报?” “皇上----”慕毓芫原本躺在舒云美人榻上小憩,朦胧间起身反被滑落在侧旁的琉璃珠耳坠硌了一下,吃痛蹙眉道:“皇上,臣妾只是受了点小风寒。怕底下的奴才们夸大其词,便想着等皇上晚上过来再说,不用责备他们了。” “既然没事,脸色为何如此难看?”明帝赶忙上前扶住她,搂在怀里抚摸了下额头觉得温度如常,脸色方才舒缓一些,“早上朕只当你贪睡,也没太留意,怎么无端端的就生病了?难道是昨天夜里----” “皇上!!”慕毓芫把脸烧的绯红,低声急道:“太医已经来过,说是晚上吹风太久受凉,只需要静养几日便好。”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底下的人都在看着,皇上别胡说……”众人都知情识趣,赶忙跟着吴连贵退了出去。 明帝见她双颊飞红如霞,比之平时更多一分柔软的丽,不禁吻下去,“宓儿,朕最喜欢看你害羞的样子,总忍不住想捧在手心里,宠着、呵护着。” “皇上,让臣妾起来----” “唔,你不用起来了。”明帝将她身子轻轻摁住,自己也在旁边和衣躺了下去,拥着怀中女子看向窗外道:“你就安安静静的躺着,朕陪你看看外面的朱蓼花,快凋零的时候是最红最美的,只是可惜不能持久。” 窗外一树朱蓼花开的殷红如血,给初秋的清冷平添一痕灼灼之温,清风掠得细碎花瓣纷纷凋落,好似凭空下了一场迷人的蓼花之雨。慕毓芫云鬓上的束带悠然松散,满头的青丝如泉水般流淌开来,触到肌肤有些轻微的发痒,反手抚道:“美的事物总是不长久的,若是时时刻刻得见,只怕也不叫人希罕了。” “你虽说的是歪话,倒也有些歪理。”明帝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含笑道:“既然明知道不长久,伤感也是徒劳。不如让朕就陪你看这最美的一刻,咱们都记在心里,以后见不到还能回想一下,也是不错的。” 慕毓芫轻松畅快的笑了,点头道:“嗯,记在心里。” 二人都望着窗外不愿说话,如此静静看了半日已过午时,明帝笑道:“只怕传膳的人都已经急疯,你原本就有些身子不适,若是饮食不当反倒更不好,不如出去用点膳食再进来看罢。”说着缓缓坐起身,朝外扬声道:“传膳!!” 外间的小太监果然答得清脆响亮,慕毓芫忍不住笑出声道:“皇上你听这架势,只怕要传上一头牛来。”突然好似想起什么,又道:“臣妾身子不爽快,因此吩咐做些清淡的饮食,皇上还是等着那边膳食过来吧。” “你吃的,朕便也爱吃。”明帝轻巧的翻身下榻,抱起慕毓芫走到妆台前坐下,温柔笑道:“让朕伺候你一回,梳梳头发、描描眉,算作是给你病中的慰劳。” 慕毓芫正低头整理着腰间的束带,烟霞色的嵌珠双叠样式,恰到好处将身上繁复的藕色双层宫纱束贴,闻言嫣然笑道:“不敢,还是臣妾自己来好了。” 明帝弯下腰身贴住她,拾起妆台上的刻金丝桃木梳,对着镜中女子温柔微笑,目光中有着无限爱恋缠绵,柔声笑道:“没事的,朕不觉得累。” 铜镜虽然打磨得十分光滑,然人影依旧有些模糊不真切,慕毓芫在那蛛网似的目光中有些迷乱,半晌才回神笑道:“臣妾可不是怕皇上劳累。不过担心皇上手生,等会眉也歪了,头发也散了,出去反倒让双痕她们笑话。” “原来你----”明帝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不禁失声笑道:“你既然如此说,朕今天非要弄的歪眉斜目、衣冠散乱,出去把大伙都吓一跳才好。” 二人说笑着便又闹得更晚些,步出寝阁见王伏顺正在直搓手,明帝上前笑道:“哪里就饿出人命了?快开膳,别愁眉苦脸的,让朕看着讨厌。”王伏顺陪着笑上前挑选膳食,底下小太监也各就其位忙活开来。 慕毓芫因身子不爽快没什么胃口,只随意吃了几样菜,然后命双痕勺了一碗秘制芙蓉羹,拾勺细细搅着等待温凉,却见吴连贵在边上神色闪烁。心内明白他是有要紧的话说,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待到明帝吃完才微笑道:“早起懒怠没去看祉儿,心里总是惦记着,皇上不如先到内殿歇息着,臣妾过去瞧瞧便回来。” 明帝含着茶水漱了漱口,擦着嘴角道:“嗯,朕去里面静一会。等会出宫的时候再去看祉儿,你也别太操心,还有奶娘他们照看着呢。” 待到赶到侧殿时,七皇子刚喂过奶睡下。慕毓芫俯身亲了下他的小脸蛋,坐在瓜形红漆凳子上轻轻推着摇篮,又吩咐奶娘等人都退下,方才问道:“说罢,有什么要紧的事如此着急,连皇上午睡的工夫都等不得。” 吴连贵立在旁边叹气,道:“不是奴才莽撞,实在有件不大好的事情。” 慕毓芫难得瞧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失笑道:“嗯?说说有多不好?” “桔梗----”吴连贵顿了顿,换了称呼道:“那蝶姬在皇上面前也没闹出什么,不过根据奴才底下的人回告,她这些日子和朱贵人走得很近。原本琉璃馆内也有人看着,只是今日朱贵人回去后便召了蝶姬,撇开众人到寝阁内说了半日,到底商议些什么也没人清楚,奴才特意来请娘娘的示下。” 慕毓芫就他的话低头思量着,自语道:“如此说来,的确有些不好。先前朱贵人摔倒,就跟她有说不清的瓜葛,只怕不是好意。” “朱贵人虽然对娘娘存着怨愤,倒也不至于作出什么叵测的事,只是蝶姬原本就没存什么好心,更何况朱贵人眼下也不听劝。有着蝶姬在后面可就难办,没准用来生出事端,只怕到时候娘娘也不能相救,更不用说还会牵连到咱们这边。” 慕毓芫顿住手上动作,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默了良久,最后叹道:“桔梗处心积虑在宫里好几年,总觉得隐藏着什么要紧的事,谁知道竟然左右也查不出来。也罢,虽然掐掉蝶姬这根线有些可惜,万不得已便不用留她了。” 吴连贵想了想,道:“娘娘是在担心那些人?” 慕毓芫轻声叹息道:“本宫能不担心么?” 原本隐隐作痛的眉头愈加酸涨,不论皇帝如何宠爱自己,但前朝皇后的尴尬身份仍旧是不争的事实,纵使他当真不介意,也保不齐会有人翻出来做文章。对那些因拥立皇帝而居高位的官员们,自己始终是他们的心头刺、肉中钉,岂不担心云、慕等旧臣得势而威胁自身,皆恨不得亲手拔之方才安心。 “薛黎安置的怎么样了?” “回娘娘的话,二公子已经在外面布置妥当。与其相干的人等也都严密监视好,随时都可以送到派上用场的地方,此事无须担心。” “嗯,派人看紧蝶姬的日常行事,若是不可留便除之。”慕毓芫侧首看了一眼七皇子,不愿在此处多说下去,遂起身道:“走罢,皇上那边该等得久了。” 55、第十一章 待鞘 凤翼在八月初离开青州,等到快马加鞭赶到京城已经近月中,原本乐楹公主自己同意一起回京,因此就没有向京中讨求圣旨。谁料想到临出发那天,乐楹公主突然染上重病不能下地,凤翼虽然看出是她私下在捣鬼,却苦于手上没有宫中旨意,也只好独自一人轻骑回去。 进入京城顿时被热闹喧哗包围,小商贩将大路两边填的严实,吆喝声、叫骂声、讨价还价声,整条街上都此起彼伏的萦绕不绝。大酒楼的伙计更是殷勤,三五个站在楼下招揽客人,看到衣衫华贵的公子愈加不肯放过,几乎没生拉硬扯将人拽进去。 凤翼牵着马儿闲逛着,走到从前的那家酒楼,将马交给店伙计自己上去,依旧选了上次临窗的那个位置。他自端起茶盏慢悠悠的吹着,那伙计也不着急,等他饮了几口才问道:“公子爷,要点儿什么好菜?要是头一次来,让小的给你推荐几道招牌菜。” 伙计职业的笑容好似一张面具,凤翼低头清咳两声,失笑道:“嗯,来个芦笋烩瑶柱和素炒海三丝,另外在备个素菜肉汤,至于酒么,来一壶太白玉酿罢。” “好咧,小的这就下去吩咐。” 此次回京离她便又近了许多,咫尺天涯的距离却不能得见,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不过辗转在外多年,内心总是盼着亲眼见过方才放心。身负那样的前尘往事,那样的尴尬身份,纵使如今盛宠独步也未尝不如履薄冰。朝堂上百事烦心的皇帝,真的能给她内心想要得么? 茫然神思中,周遭的声音越发清楚起来,有人压低声音说道:“……只要此事一成,嘿嘿,慕家就……”说话的两个人在楼上的另一角,若非凤翼多年内力苦修,亦不可能耳力敏锐听到二人言语,只是底下声音却渐小渐不可闻。 “邓兄,那高某就先告辞了。”说话的那人衣料不俗,一看便是官宦人家中有权势的家奴身份,说着便起身要下楼。 另一人站起来相送,凤翼看着那清瘦的背影有几分眼熟,待那人转身往楼道走近方才吃了一惊,焦黄干瘦的面容再不会认错,乃自己的二师叔----邓维!当初这位师叔因为替朝廷要员杀人,掌门师傅一怒之下将其逐出师门,没想到他隐匿多年后居然又重出江湖,或者说是多年来一直秘密行事。 二人踱着步子下楼,伙计正好端着热菜美酒上来,凤翼赶忙塞了块银子过去,悄声问道:“方才下楼的二人,你可认得?我看着好似一位旧人,想要过去打声招呼却记不真切,倒是有些认不准。” 那伙计赶忙把银子揣好,殷勤的笑道:“前面那位可是位贵人,现今高鸿中大人府上的管家,另外一位小的就不认识了。” “嗯,多谢。”凤翼不敢耽误时间,放下酒菜两倍的银两在桌上,探身到窗口见邓维正往城西方向离去,回头道:“你先替我把马儿看好,回头办完事再来取。”那伙计笑眯眯的收起银子,一迭声请凤翼放心,欢天喜地的跑去帐台结算。 凤翼本身资质既好,兼之又得其师傅真传,武艺不仅比云琅高出许多,便是身为师叔辈的邓维也是略有不及,尤其是轻功上头造诣深厚。邓维虽然先行却并未行太远,凤翼轻轻巧巧便已追上,因怕跟的太近被发现而故意落后几步。 如此在城内周转小半个时辰,眼见邓维行至普光寺后门附近,小沙弥鬼鬼祟祟向四周打量一番,确定无人在侧方才跟着闪身进去。若是越墙而入亦并非难事,然只怕因此而打草惊蛇,凤翼虽然着急也只好按捺住,转身在附近寻了家小酒馆独坐,以待天黑隐秘之时再潜入寺院内。 小酒馆虽然不大却有些年岁,自家秘制的小菜更是别有一番风味,然而此时的凤翼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心不在焉的喝着酒,仿佛时间也陡然过得缓慢起来。那边柜台内站着个胖胖的中年人,正在笑眯眯的招呼着客人们,见凤翼独坐便端了壶酒过来,对桌坐下笑道:“这位公子,年纪轻轻何苦愁眉不展?人生得意须尽欢呐,来,让余某陪你痛饮几杯。” 那边有客人起哄,齐声笑道:“余胖子,你一见生客就又唠叨上了。” 凤翼不忍心扫他的兴,遂笑道:“老板客气。在下左右也是闲坐,倒不如跟老板对着夕阳余辉畅饮一番,不然未免辜负老板的盛情。” 余胖子脸上微微自得,朝身后的那起食客嚷道:“如何?早看出这位兄弟是个爽快的人,看你们还笑话我不?”说着亲自将两个酒杯满上,自己先饮而尽道:“兄弟别怪我倚老卖老,不能让人以为我欺负你年轻,先干为敬!” 凤翼亦饮尽杯中酒,笑道:“余兄自谦,凤某亦当尽陪。” 二人把酒说笑着,时间便比先前过得快些。凤翼瞧出他是此地人事相当熟悉,心中一动,故而叹气道:“凤某此次进京寻找一位故人,谁知道在外漂泊多年回来,再寻竟然是杳无音讯。听说普光寺的香火十分灵验,很想进去求签问卜一下,也不知是否能给一点启示,余兄该不会笑话凤某吧?” 余胖子连连摆手,摇头道:“兄弟寻故人心切难免的,余某又怎会笑话你?只是那普光寺却不是常人能够进去的,香火灵验不灵验也没有用,还是换家寺庙罢。” 凤翼只做不知,问道:“难道有什么缘故?” 余胖子还未答话,旁边的老者插口道:“公子想必不是本地人氏,故而才不清楚内中状况。那普光寺原先的香火的确十分鼎盛,前几年有位公主在此进香,谁知道竟然暴毙于寺庙中,所以后来就有些凋零了。” 众食客大都闲着无事,都纷纷被隐秘旧事勾起好奇心,余胖子接着说道:“原本还只是单单冷清些,前几年突然来了群外地和尚,那寺庙渐渐就不大让外人进去,附近的人总说里面怕是藏着什么机密呢。” 小伙计正端上酒菜来,悄声笑道:“最近普光寺总有贵客光临,嘿嘿,怎怨得咱们小老百姓不猜疑,谁知道里头暗藏了什么见不得人事。” “罢了,咱也别大声嚷嚷了。”前头的老者笑着摇头,摆手道:“那些达官贵人都不是好惹的,没准说错话,半夜里失了脑袋还不知道,喝酒喝酒!” 眼见天色已经抹黑,凤翼听他们谈话与自己猜想不期而合,心中更是对邓维之事存下偌大疑惑,于是起身道:“承蒙余兄盛情招待,凤某还有些事情要办,过几日空闲再回来对饮,眼下便先告辞了。”余胖子喜他人物出众,性格却没有半点骄矜,见他要走倒有些许不舍,待他言明还可相见,方才爽快地笑送出去。 --------------------------------- “娘娘,宫外有信。”吴连贵匆匆进来,自胸襟内摸出个蜡制小丸,见慕毓芫点头便带力捏开,将内中暗藏的一卷黄纸递过去,低声道:“凤翼昨日刚刚回京,清早去府中跟二公子会面,没多时便费尽周折让人传进这封信,看起来事情甚急。” “别急,等本宫看完再说。”慕毓芫展开蜡纸往下逐行看去,眉目间渐渐泛起焦虑的神色,猛地咳嗽两声,便不自觉的伸手去扶住桌沿。谁知道没留神竟然碰倒药盅,只听“哐当”一声便碎洒在地,外间的宫人闻声忙赶进来,被她厉声喝道:“出去,不用收拾!” 她平日里待下很是宽松,极少有过严色,宫人们吓得不轻反而愣在当场,吴连贵忙上前撵道:“蠢材,没听见娘娘说话?还不赶紧退出去。”宫人们方才醒神过来,唯唯诺诺颤身退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吴连贵瞧她脸色难看,小心翼翼问道:“娘娘,信里说什么?” 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往后倚去,手上颤抖的蜡纸逐渐平息下来,只余下手腕上的绿玉髓镯子泛着青润的光芒,窗台几缕花叶残影洒在她身上,越发显得神情憔悴,不堪重负。良久,走到旁边小博山炉将纸团丢进去,那蜡纸遇到火星瞬间烧成灰烬,一字一顿道:“这个蝶姬,留-不-得-了。” 吴连贵并不特别惊讶,只问道:“奴才这就安排下去?” “不,不能让她轻易死了。”慕毓芫清澈的目光折出冷意,柔弱身姿里隐藏的锐气脱鞘而出,转身望向窗外冷笑道:“他们的算盘未免打得太如意,难怪会风平浪静这好几年,原来已经在私底下潜伏密谋算计好,竟然是要赶尽杀绝呢。” “那----”吴连贵低头想了想,他虽然没有看到信的内容,却也猜得出必定和蝶姬有着莫大的关联,不免叹道:“朱贵人那边要不要加紧看着?蝶姬在她身边总是让人悬心的很,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呐。” 慕毓芫闻言有些无奈,蹙眉道:“本宫一想到她就头疼,总当宫中是自家府上,既受不得委屈又一味任性,往后不知道惹出什么麻烦来。此时跟她说什么也没用,况且还会惊动到蝶姬,眼下虽然凶险但还不妨,不让她吃点苦头怕是悟不过来。” “她心里恼恨着娘娘,所以解不开。” “呵,恼恨本宫?”慕毓芫气头上不免冷笑,道:“那皇上宠幸她的时候,别人又该恼恨谁?即便后宫中没有宸妃娘娘,也还有三千佳丽等着君恩,谁心里没有委屈?若是丢掉身家性命,还拿什么来妄谈恩宠之情?”一口气说了许多,脸上反倒浮现出难抑的悲怆,“要怨,就怨自己不该投胎在公侯之家。” 吴连贵瞧她神色难过,不忍道:“娘娘----” “呵,本宫也跟着上火了。”慕毓芫抬手抚着胸口轻揉,淡紫晶浮珠戒指掠过清瘦微凸的锁骨,缓慢轻柔的动作让人看不出她的心绪,“没事,是本宫太沉不住气,安歇片刻便好了。” 如今的后宫虽然中宫悬空,然宸妃统领后宫的事实却不容置疑,况且皇帝对她宠爱倍至、呵护有加,更别说还有七皇子牢固其地位。自宸妃染恙的消息传出,后宫嫔妃便纷纷过来探望,既有想趁机巴结讨好的,也有想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因此泛秀宫比之平日又热闹许多,直扰的底下的宫人们都有些疲惫。 这日慕毓芫精神好转不少,恰巧众嫔妃都来的齐全,因此留下众人道:“眼下临近中秋佳节,是个团圆喜庆的好日子。本宫让给各位府上都备下些小礼物,中秋夜便着宫人们送去,算是给诸位姐妹的一点心意。”诸妃遥想家人不免有些伤怀,赶忙顺着话锋奉承一番,纷纷称赞不已。 惠嫔因失去妹妹这个臂膀,兼之感念慕毓芫让自己抚育三皇子,心下便对她格外亲近依靠些,接话笑道:“宸妃娘娘虽然年纪轻,平日却是宽和待下、体恤众人,实在是咱们几世修来的福气。后宫里有娘娘辖理着,皇上也可以少操一份心,嫔妾等人也跟着沾了不少祥和之气,平日也再无烦心之事了。” 慕毓芫闻言微笑,只道:“惠嫔越发会说话了。” 其时有位分的宫妃并不多,谢宜华因偶然染恙而行动不便,慕毓芫已嘱咐不必过来请安,每天另派专人过去看望传话。熹妃那边推说身子不适,只遣大公主前来送了些补品,此刻正坐在边上小杌子上,乖巧笑道:“上次母妃生病卧床之时,就多亏慕母妃派人照拂,结果没多时便就复原痊愈了。可惜儿臣年纪太小,不敢奢望能帮慕母妃分忧解劳,只求不惹父皇和母妃们生气就好。” 大公主近些日子几乎整日守在泛秀宫,或是亲自照看着小太监们煎药,或是在跟前端茶送水,皇帝看在眼里越加欢喜,直夸她品行端正、敏慧纯孝,已许诺待她成年便册为安和公主。众妃情知对慕毓芫刻意讨好,心头各有一番不是滋味,嘴上却要齐声称赞大公主长大懂事,堪为皇弟皇妹们的表率。 朱贵人一直端着茶盏拨弄着,此刻方才懒洋洋插嘴道:“大公主的孝心真是足以感天,先头熹妃娘娘病重也没如此辛苦,还是宸妃娘娘更让人亲近。”此话虽然是冲着慕毓芫而说,却让大公主脸上闹个飞红,只低头咬唇不语。 小小年纪便如此忍耐克己,慕毓芫不免有些嘘唏,微笑道:“都说小孩子们长得快,如今看寅馨就知道了。近两年大了几岁,行事愈加稳重妥当、让人放心,已经是半个小大人了。” 大公主面上讪色方好转些,抬头回道:“儿臣谢慕母妃的夸奖。” “咳,咳----”众妃闻声忙转身看过去,原来是坐在角落的陆容华,她原本容貌平常,加上身上装束也很普通,此时方才引起众人的注意。只听她清咳一声,笑道:“大公主时常跟着宸妃娘娘,自然在身边学到不少东西,将来长大不知道多招人喜欢,只怕京城从此都要热闹几分呢。” 周贵人奇道:“那是怎么说?” 陆容华见众人看向自己,忙笑着回道:“还能如何?咱们的安和公主容貌出众、性格大方,又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京城子弟还不为争做安和驸马打破头?你争我抢的,能不热闹么?” 惠嫔听她说的有趣,笑道:“好在寅馨年纪小,不然还不羞得抬不起头?” 众人都笑着去瞧大公主,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座而去,慕毓芫看了看陆容华,心下有了计较,却笑道:“原来容华如此诙谐,可惜把我们的安和公主吓跑了。”又跟底下嫔妃们说了会闲话,推说身子困乏便让众妃告安。独留下陆容华,说是劳烦她给七皇子打几根缨络,预备十月间周岁之用。 因是给皇子预备的周岁之物,需要讲究喜庆大方、寓意佳和,陆容华殷勤的介绍了一大堆,恨不得把能想出来都说一遍。慕毓芫倚着长椅闲闲饮着茶,待到听完方才指茶与她,淡声笑道:“本宫素来不大会这些东西,你说的缨络样式太多记不住,倒不胜你回去捡自己喜欢的样式打,想来都是好的。” 陆容华恭谨的一笑,回道:“娘娘既如此说,嫔妾也不敢再聒噪下去。” 慕毓芫笑道:“有劳你费心,先回去歇息罢。” 待到陆容华躬身退步出去,双痕方才问道:“要打缨络,哪里劳烦的到她?莫说放着紫汀上好的手艺不用,便是奴婢也勉强做得,娘娘莫非有什么别的想法?” 慕毓芫口中含茶品了片刻,方才开口道:“此人性格内敛、颇有城府,瞧她方才玩笑间奉承本宫和寅馨便就知道,绝非甘于庸碌之辈。” 双痕一面给她续茶,不以为然道:“哪又如何?皇上因为郑嫔一事,连沐华宫都索性不去,陆容华位分低、家中亦无权势,再说膝下也无一男半女,能成什么气候?” “虽说是郑嫔对不起她在先,但她伪证郑嫔时,却又是何等的楚楚可怜?眼下后宫嫔妃人少,事情不多,等到将来选秀进宫,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乱子。最怕有人在背后放两支冷箭,本宫只有一双眼睛,哪里顾得上那么多?”慕毓芫双眸间有星光闪烁,淡淡笑道:“呵,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侧殿内的纱窗上糊着“杏花带雨”的茜纱,隔纱看到的景色也被笼罩上一层浅淡的杏色,似乎被染上中秋的喜庆气氛,宫墙树木都透着一股子暖洋洋的意味。慕毓芫抬手欲要推开窗户,目光却落在指上的缠丝嵌宝粟米金甲套上,红黄绿三色交错的圆润宝石闪着珠光,与金粟米的光芒交相辉映,奢华绮美之极。三指金甲,乃是嫔位以上的宫妃才能有的装束,可是能登上这个台阶的美人中,一双手又曾扼杀过多少人的性命,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杀人利器? “娘娘,你在看什么?” “本宫在看陆容华来了没有。”慕毓芫轻轻往前用力,窗户“吱呀”一声阔开,泛秀宫檀栏香角一览无余,转身回笑道:“你去预备些赏她的东西,难为人家一天来回跑两趟,心意在精不在多,去吧。” 双痕疑惑着往外看去,只见一袭石青绣裙正匆匆往这边赶来,不由笑道:“真是难为陆容华热心,刚去便回转来,也不嫌跑着累得慌?” 慕毓芫但笑不语回身坐下,片刻陆容华已被宣进来,捧着缨络盘子笑道:“嫔妾回去后仔细选了半日,只怕自己选的不合娘娘的心意,特意找了几根旧年的样子,送过来让娘娘看着挑选一下。” 六角红漆盘子内垫着青色缎面,内中躺着颜色大小各不同的十来样缨络,有攒心梅花、双色连环、象眼方块、朝天香凳、柳叶合心,簇在一堆煞是好看。慕毓芫随手拈了个蝉通天意的缨络,抚着上面的金线笑道:“本宫看着这个很好,只怕要多费一些功夫才得,只好有劳你多辛苦些。” 陆容华抿嘴一笑,忙道:“娘娘真是体恤人,嫔妾成日闲着也是无事,哪里能说得上辛苦,只要娘娘不嫌弃,每样都打几根也使得。” 慕毓芫将缨络放回盘中,笑道:“哪都到何年何月去了?你先给祉儿打几根,空闲的时候再给本宫打些玉挂、扇坠子什么的,日后自然有答谢之礼。”侧首见双痕捧着东西出来,指道:“打缨络是件费心的事,这柄玉如意送给容华放在枕边,据说紫玉有安神定眠之效,多半能解一解劳乏。” 陆容华忙站起身谢过,道:“嫔妾谢娘娘赏赐。” 慕毓芫含笑道:“不过是点小东西,容华喜欢就好。”顿了顿,又道:“本宫用东西素来挑剔,因此想着你打缨络时能送来看看,只是每天从沐华宫跑来跑去的,倒是麻烦的很。” 陆容华忙道:“娘娘不用担心,嫔妾不觉得麻烦。” “不如这样吧?”慕毓芫好似忽然想到什么好主意,朝她笑道:“沐华宫现在也没什么人,你自己住那边也孤零零的,不如搬到泛秀宫来住一段日子。如此既可以陪本宫说说闲话,又省得你送缨络来回两头的跑,岂不是两全其美?” “娘娘……”陆容华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激动得几欲盈泪,跪地颤声道:“多承娘娘怜惜,嫔妾定然牢牢记在心里,不敢有半点辜负。” “这是怎么了?”慕毓芫嘴里笑着,起身上前扶她道:“本宫还没来得及谢你,倒先受你大礼,快起来罢。” 如此便说定将偏殿知秋堂收拾出来,那边也是每日有人打扫,因此收拾起来几乎不费什么功夫。虽然场面上说是小住片日,陆容华也明白自己不用再搬回去,正巧次日是个乔迁好日子,于是赶紧谢恩回去收拾东西。她多年来一直不甚得宠,私下的东西并不多,整理片刻就已妥当,余下便只待渡过一宿漫漫的长夜。 56、第十二章 利刃 眼见已是中秋佳节,元徵城内到处都是彩带红绸、锦旗铃铛,宫女太监们也都换上秋日暖色新装,俨然烘托出一派团圆喜庆的热闹气氛。看着周遭喜气洋洋的景致,明帝却没有半点赏乐的兴致,倚在龙椅上漫不经心的品着茶,听小太监请示安排给后妃们的赏赐,却是鲁て纳蹙谩 “……统共有黄金一百两,白银一千两,锦缎一百匹,彩缎一百匹,金、银元宝各六十四对,金、银茶具各十八套,金器十六套,玉器十六套,珠宝首饰两箱,秋、冬服饰共三十六套,文房四宝二十四套,御制新书五十二套……” “够了,年年都是这些东西。”明帝不耐烦的打断,放下茶盏道:“朕没空,把册子和东西送到泛秀宫,让宸妃看着往下分派就是。”小太监早瞧他脸色不好,闻言如获大赦,赶忙卷起黄绸册垂首退下去。 前几日京城兵马司回禀好消息,说是已经发现上次刺客的行踪,底下的好手正带着人将其秘避住所包围,不刻就可以将那人抓回来受审。皇帝龙颜大悦,立时嘉奖京城兵马司统领一番,胸襟畅快的等着捉拿刺客归案。岂料后来人虽然被找到,刺客却当场以口中□□自杀----如此死法让皇帝大为震怒。然恰逢佳节之期,为安抚的人心之故却不便发作,因此近几日脸色愈加难看。 “皇上,蝶姬传到。” “唔,怎么又想起她了?”明帝瞥了王伏顺一眼,含笑道:“从不见你对人如此热心肠,难道中间得了什么好处不成?” 王伏顺忙陪笑道:“皇上说笑,老奴可万万不敢如此。” 明帝瞧他神色惶恐,不由笑道:“说笑而已,让蝶姬到后殿的侧堂等着。”又起身对杜守谦说道:“说了一早上朝事,太傅也去听曲解解闷罢。” 杜守谦忙道:“是,谢皇上垂怜。” 天禧宫乃是皇帝的寝宫,没有临幸妃嫔的时候便会宿于此,却因殿内少有女子的身影而有些清冷,后殿的沁香斋更是个清静雅致之所。侧堂琵琶声袅袅传过来,带着些许秋意的肃清,好似僻静地方有名女子在喃喃自语,散发着一缕淡淡的哀愁。明帝有些勾起心事,突然笑道:“朕很想知道,这普天之下,到底有多少人想取朕的性命?” 此言一出,那边琵琶声不由略顿一下。杜守谦神色倒是平静,问道:“皇上,还在为天清江刺客的事烦心?” “在朕这个位置上,一路何止杀过成千上万的人?”明帝面含微笑平静说着,看不出眼内究竟是何等情绪,“那么,这些人又该有多少妻儿子女?他们是否将朕恨到骨子里去,是否暗里盘算着如何谋取朕的性命?呵,说什么普天之下都是朕的子民,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话罢了。” 杜守谦略微沉吟片刻,回道:“皇上,我朝和霍连国纠葛多年、互存怨愤,既然知道刺客乃是霍连人,又何必太过惊怒?国中皆为我大燕子民,自然都仰望着皇上龙体安康,咱们只需多加防范就是。” 明帝神色稍缓,含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朕想得太多了?也罢,说好不谈国事的,咱们还是好生听曲。” 二人静默下来,窃窃嘈嘈的琵琶声更是越发清晰,见杜守谦微微蹙眉,明帝不由问道:“怎么?这琵琶弹得不好?” “此女琵琶声犹如珠玉落盘,不论弹奏技法、琴音雅意,都不能不说皆为精妙,然其人却怕是有些心术不正。”杜守谦略处顿了顿,笑道:“微臣并不认识此女,不过闻其音便知其心,所谓音从心生不过如此。” “哦?”明帝侧首往蝶姬去的方向瞥了一眼,轻声失笑道:“你的这个说法,朕还是头一次听闻,倒是十分有趣。” ------------------------------------- 中秋的热闹自然是在晚上,小宫女们都坐在连廊上等着落日西坠,直到天色逐渐暗下去,月光终于悄无声息的笼罩住整个皇城。香陶支着下巴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繁星如织的夜空,转身问小宫女道:“怎么如此磨蹭?叫底下的人赶紧些,再耽误下去,雪团又该饿的不安分了。” 小宫女还未来得及下去,却见双痕进来说道:“赶紧把雪团抱到大殿去,宴席就要开始,先不用给它喂食了。” 香陶诧异道:“做什么如此着急?” “多嘴!”双痕轻轻喝斥一句,却似懒怠与香陶慢慢解释,自己俯身抱起雪狸就往外走,回头道:“娘娘吩咐,让你今夜在殿内照看着,不用到前头去。”也不理会香陶在后面嘟嘴,赶着脚步回到椒香殿。 慕毓芫已经装束完毕,身着节日特制的绛红色夔龙团纹吉服,暗金线织出繁复细密的牡丹花样,正对镜轻扶侧鬓的双凤衔珠金翅步摇,让六缕金线宝珠尾坠恰到好处的垂在发髻侧旁。因中秋喜庆之故,宫妃们都有在点眉心的旧例,因此还特意在眉心描上细碎的金盏宝莲花纹,以取年年岁岁皆有团圆之意。 双痕抱着雪狸回道:“娘娘,雪团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走罢,那边该等了。”慕毓芫起身接过雪狸,细细抚摸着方才让其安静下来,深深吸了口气道:“今夜之事非同寻常,咱们兵行险招需多加仔细,吩咐底下的人一步也不可以出错,切记!” 双痕垂首道:“是,奴婢明白。” 待赶到未初堂正殿,嫔妃们早已经花团锦簇的等候多时,只余下皇帝还没到座,因此也是热热闹闹的满了一屋子。熹妃也不似从前那般爱拖延,见到慕毓芫便推大公主过来问安,自己也跟着点头互相致意,落后便就是沉默无语。余下惠嫔等人都站起身来请安,只有朱贵人因身孕之故,一早便被双痕摁在座上不用行礼。 明帝出来时脸上带着笑意,嫔妃们虽对朝堂上的事略有耳闻,不过大喜的日子谁也不敢流出疑惑,都笑吟吟的起身请安,小太监便宣唱道:“吉时到,开宴。” “中秋佳节,大家都好生乐一乐。”明帝照例说了些场面上的话,底下便开始挨次上节目,那些象征性的歌舞甚是乏味。侧首看到雪团,笑道:“这可人的小东西,也就秋冬搂着合适,夏日里放在怀中倒是毛躁得很。” 慕毓芫指上的金甲套划过雪狸的皮毛,掩隐的一双素手越发纤细,微笑回道:“夜里秋风寒凉,搂着雪团就当是天然的手炉,它身上的温度刚刚好呢。” 明帝点头笑道:“等会朕赏它吃点好的,算是慰劳。” 底下是妃子们的娇声软语,一片热闹。朱贵人身形臃肿,缓缓举酒站起身来,朝明帝笑请道:“皇上,今日乃是团圆的佳节。臣妾愿以手中的清酒一杯,敬祝皇上身体安康、事事遂心,年年都是如此团圆美满。” 明帝忙让人扶住她,笑道:“佩柔最近越发娴淑,渐渐也有些你姐姐的气度了。难得你如此有心,朕就且饮此杯。” 不知死活!慕毓芫看着微露得意的朱贵人轻叹,手上璀璨夺目的金甲用力一合,雪狸被锐器划伤,剧痛之下受惊不轻,“嗖”的一下,冲着正前方的朱贵人急窜出去。 “啊呀----”朱贵人不防陡生变故,吃惊之余一松手,自己虽被宫人扶着站住,手中的酒杯骨碌碌滚到一旁。 慕毓芫起身喝道:“来人,快瞧瞧朱贵人摔伤没有?” 众嫔妃都惊呼起来,却没闹清楚到底发生什么状况,吴连贵趁乱冲上前去,悄无声息掩走酒杯,上前扶住朱贵人道:“贵人,不碍事吧?” 朱贵人忍痛站起身来,委屈的哭道:“宸妃娘娘,嫔妾到底做错了什么?” 明帝喝道:“只是意外,不要胡说。” 朱贵人见明帝俨然护着慕毓芫,越发哽咽得厉害,抽抽咽咽道:“是,皇上既然说臣妾是胡说,那定然是臣妾冤枉宸妃娘娘了。” “你----”明帝有些下不来台,朝旁边怒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带着朱贵人带下去验伤,若是贵人和胎儿因此有半点闪失,朕唯你们是问?!” 众嫔妃都忙劝皇帝息怒,慕毓芫歉意道:“皇上,都怪臣妾没有抱住雪团----”话未说完,却见双痕慌慌张张跑上来,“启禀皇上、娘娘,七皇子方才不知何故吐奶,现下正哭得厉害,奶娘她们怎么也哄劝不住。” “大喜的日子,怎么如此没有规矩?”慕毓芫嘴里喝斥着,却上前抓住朱贵人的手,朝明帝请道:“今天是团圆佳节,皇上还是跟姐妹们在此庆贺,方才不扰大家的兴。不如让臣妾先回去一趟,正好陪着朱贵人让太医瞧瞧,片刻就一起回来。” 明帝略微有些踌躇,点头道:“也好,有事就赶紧过来回。” 慕毓芫不顾朱贵人挣扎,与双痕等人架着她火速赶回泛秀宫,进到内殿方才松手问道:“够了,你先别急着哭!本宫且问你,方才在你端给皇上的酒杯里,到底放了什么东西?” 朱贵人大骇之余止住哭声,抬头惊道:“没,没有什么……” “怎么,难道想不起来了么?”慕毓芫抚着胸口轻咳几声,用丝绢掩着嘴道:“俞幼安那边查出来没有?要快,不能耽误!” 俞幼安闻声奉着方才的酒杯进来,用尽量平静语气回道:“启禀娘娘,经过微臣的仔细确认,酒杯内的残酒被人放有生黑术,此乃无色无味的剧毒。常人若是食之一星半点便可毒毙,更莫说用酒散发过后的药性了。” 朱贵人吓得瘫软在地上,颤声道:“不,这不可能……” “带蝶姬上来!”慕毓芫并不对她做任何解释,双痕忙将朱贵人扶到屏风后面,不刻蝶姬便被带到,想来今夜晚些还有歌舞要去上演,还穿着银线织珠的霓裳羽装,翩翩然上前行礼请安。 慕毓芫看着她细长的眉目,冷笑道:“你也算是本宫这出来的人,不用多礼了。眼下本宫只是想知道一件事,你为何要挑唆朱贵人给皇上敬献毒酒?” 蝶姬纤弱的身形带着柔弱,诧异道:“奴婢不明白,娘娘何出此言?” 慕毓芫不去看她,淡声道:“吴连贵,你来替蝶姬说。” “是,奴才不知她如何蒙蔽朱贵人,不过是自己揣测。”吴连贵走到蝶姬身旁,静声说道:“皇上的饮食皆有内臣检验,平时想要下手可谓难上加难,唯有在节庆之时方才有机可趁。朱贵人是皇上疼爱的妃子,任谁也想不到贵人会有叵测之心,况且中秋之夜是大喜的日子,皇上当着众人也不便拒绝,所以便有此一石二鸟之计。若是朱贵人献酒成功自然不必说,即便是朱贵人被人识破,也会因此而掀起悍然大波,嫔妃设计毒害君王必然要被株连九族,此计不可不谓阴狠毒辣。” 蝶姬强自笑道:“这都是些什么话,奴婢听不懂。” 慕毓芫也不生气,微笑道:“呵,本宫让你见个人就懂了。” 吴连贵赶忙下去,带上来的却是个三、四岁的幼童,脸上犹自残留着泪痕,嘴里哭嚷着:“娘亲,娘亲……,黎儿要见娘亲……” “黎儿?你们----”蝶姬终于看懂慕毓芫嘴角的微笑,原来自己步步为营,却不过是在别人的算计之下,不可置信的问道:“你们……,你们到底从何处找到他?他,他果真是我的弟弟薛黎?” “灵儿----”侧殿有中年女子含泪奔出来,任她辗转劳苦多年,那与蝶姬相似无二的容颜却仍然清晰,上前抱住她痛哭道:“不是为娘的狠心,黎儿是咱们薛家唯一的骨血,娘求求你,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他的性命……” 杳无音讯的亲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蝶姬在大悲大喜交集下凄然落泪,多年来因复仇而坚硬的心肠一霎那轰塌,“既然计谋不如人反被算计,也没什么可说的,你以黎儿威胁我,想要知道什么只管问。”她垂下头顿了顿,悲声吼道:“我自知终究难逃一死,只是,叫我如何相信你会放过黎儿?” “如今的情形你还有选择么?只要消息透露半点,不论本宫将会牵连到什么,你们薛氏后人却绝对不会还有命在,更别说那些痴人之想了。”慕毓芫吩咐宫人将薛黎母子带下去,叹道:“你为报满门含冤之仇,不惜放弃自己身家性命,竟然勾结梁人欲图谋刺皇上----” “那又如何?”蝶姬冷冷打断她,恨声反问道:“我只知薛家自□□爷起,一直尽心尽力为皇族保平安,岂料却落得不忠不孝的罪名。既然世事早已经黑白颠倒,再也做不成忠臣良士,我为什么不能报此大仇?我只是恨,没能亲手将仇人刃于刀下!” 吴连贵在旁边提醒道:“娘娘,时辰不能再耽误了。” 慕毓芫情知此话不假,眼下的情形仍旧是悬于一发,遂起身整理衣襟道:“留下朱贵人在琉璃馆静养,皇上那边本宫自会解释。”朝下淡淡扫了蝶姬一眼,朝吴连贵吩咐道:“你赶紧将蝶姬带下去,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做,想来定然不会不明白的。” 57、第十三章 惊梦 待到回到宴席上,正赶上众妃贺酒的热闹场面,慕毓芫便趁着热闹悄声坐回自己的位置,含笑斟酒随着众妃庆贺。明帝自然按例说了几句,又吩咐众妃各自取用食物,方才腾出空来,侧首低声问道:“后面怎么样,朱贵人和祉儿可都还好?” 慕毓芫端着酒盏浅饮一口,朝明帝笑道:“皇上不用担心,祉儿只是有些懒怠吃奶而已,都是底下的人大惊小怪闹得。佩柔也没什么事,正在里面休息着,所以臣妾让她不用出来了。” “唔,既然没事就好。”明帝闻言放下心来,想了想又补充道:“佩柔终究还是一团孩子气,算起来比敏珊还小一岁,方才那些气话你也别放在心上。” “呵,皇上还怕臣妾欺负她不成?” “朕明明是替你说话。”明帝正在哭笑不得,只听下面妃子们一众惊呼起来,原来是海陵王兴冲冲的步进来,不由斥道:“真是越发没规矩,还当自己是先头没成婚哪会儿?下次进来记得着人通报,别乱闯一气。”年轻的嫔妃们都纷纷举袖掩面,熹妃等人从前常见海陵王,虽然没那么拘束,也各自垂首吃菜饮酒避视。 海陵王不屑的“嗤”了一声,朝上笑道:“皇兄先别生气,外面的臣子们正等着给皇上祝酒,等会臣弟多饮几杯赔罪就是。” 明帝微微笑着摇头,道:“到时辰自然会出去的,你着急什么?朕现在就去瞧瞧,到底是谁怂恿的你颠三倒四的,叫人打折他的腿。” 海陵王笑嘻嘻道:“皇兄,出去便知道了。” 明帝嘱咐慕毓芫领着诸妃喝酒,自己便跟海陵王乘辇而去,因外臣的宴席设在东南书恩殿,故而路上小花一炷香的功夫才到。群臣都站起来恭贺,明帝居中央朝下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一名青年将官身上,问道:“朕看着面生,难道从前都没有见过?” 那人身着从三品的官服,墨青色的锦袍绣着苍鹰盘云的花样,一双鹰眼散着锐利的光芒,气势破云而出,透出屹立于千军万马中的华严气象。听得皇帝出声询问,并未有丝毫拘束紧张,朗然行礼道:“微臣青州旌旗左将军凤翼,皇上前些日子下诏授职,还没来得及被召见过。” 明帝瞧他人物出众、干净洒脱,不由先在心里叫声好,甚至闪出一丝想到沙场一展身手的念头,颔首微笑道:“原来是云琅的师兄,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好一派意气风发的神武将军之采。” 凤翼从容一笑,道:“微臣多谢皇上的盛赞。” 明帝抬手让他入座,海陵王在旁边凑趣笑道:“皇兄也觉得凤翼不错吧?嘿嘿,臣弟今日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竟然有人能胜出云琅许多。” 明帝看着他一笑,道:“难得有人让你服气,怪不得着急叫朕出来呢。” 海陵王给明帝斟酒递过去,自己拣了凤翼旁边的位置坐下,把酒笑道:“皇兄说得不错,臣弟还打算让凤将军多留几日,得空到王府上指点一二。” 明帝心情甚好,笑道:“好,准了。” 底下丝竹之音响起,一群婀娜多姿的舞姬翩然而入。为首的女子身着羽蓝色银线织珠的霓裳装,满头青丝绾成高高的望仙髻,双眉细长如画,眼眸澄澈明净,特别是眼角那颗蓝莹莹的坠泪痣,更是透着种脉脉含水的妩媚风情。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已经有人在下窃窃低语笑道:“听说这个美人,便是皇上新赐名的蝶姬……” 明帝对底下的议论充耳不闻,忽而想起杜守谦早上说的话,心下觉得饶有趣味,不由往蝶姬身上多看了几眼。舞曲之音渐拔渐高,蝶姬舞动着宽广的云袖灵巧转身,纤细的腰肢仿佛无骨一般,任她娉娉婷婷幻化出千百动作,象极了游曳在春日百花丛中的一叶彩蝶,有文臣低声赞道:“啧啧,果然舞姿精妙、翩然若蝶,怪不得会被皇上亲赐一个‘蝶’字。” 场中气氛变得热闹起来,明帝正在凝目赏舞,却听“哐当”一声脆响,竟然从蝶姬的身上掉下一柄亮呈呈的匕首来,众人再想不到会出现的如此境况,一个个都是目瞪口呆。 蝶姬好似有些茫然失措,慌慌张张拾起地上的匕首,朝上叫道:“昏君!你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致使我薛氏一族含冤灭门,今日定要取你性命以偿血债!” 大喜的日子陡然生变,侍卫们皆有些没回过神,只见蝶姬提着霓裳裙摆快步朝中央奔去,匕首的寒光遥指明帝眉心,渐渐逼近。两道凌厉白光以雷霆之势向前飞去,穿破柔软的肌肤发出闷响,艳丽的鲜血自蝶姬的足踝缓缓流出,染的羽蓝霓裳在灯光下泛出奇异的冷紫色。直到她嘎然倒于青金嵌宝平砖上,众人才看清那不过是一双雪白的象牙筷,而掷筷的凤翼已将谋逆女子反剪在地,众侍卫瞬间便已蜂拥而上。 明帝眸中一片阴霾,沉声道:“荒谬,押下去再说!” 中秋宴被变故闹得不欢而散,王伏顺跟在震怒得皇帝身后小跑,进到内殿便抱腿哭道:“皇上,皇上息怒……,老奴有罪,容老奴密奏……” “噢?又关你什么事?”明帝顿住急促的脚步,冷笑道:“几百年前的死人竟然能活过来,原来天下有如此多人想取朕的性命,全都当诛!”说完这些仍旧不能平息愤恨的怒气,顺手将花架上的玉摆件拂在地上,“有什么话,还不快说?” “皇上……”王伏顺且哭且泣,叩头道:“今日蝶姬谋逆之事,皆因老奴念及旧情才会种下如此祸根,她……,她便是当日太医院首座薛泽平之女----薛灵儿。” “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奴曾受过薛泽平两次救命之恩,所以才会一念之差。”王伏顺忆起历年种种往事,勉强平定住起伏的心绪,“当日薛氏一门获罪抄家,老奴便托人将蝶姬从官奴中赎出来,另安排人在外教养抚育。后来在西林猎场安排她进宫,让歌舞坊的管事对她悉心教导,为的是能够在皇上面前露个脸。将来若能够封个位分做主子,也算是给薛家留存一些荣光,没想到她----” “够了!”明帝一声断喝,怒道:“你是从小看着朕长大的人,因此不论大小事都置你为心腹,待之亦是越过主子奴才的情分,想不到竟然糊涂如此?!” 王伏顺连连叩头,泣道:“皇上,老奴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明帝冷声重复着,镜封似的双眸有凌厉的光芒破出,仿佛两道夺人性命的利刃,“罪该万死的人还轮不到你,赶紧下去彻查!” -------------------------------- 皇帝既然不在座,众嫔妃也失去争奇斗艳的兴致,勉强应酬的戌时中,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显出困象。慕毓芫因惦记着前面的事,也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吴连贵跑来回禀才打起精神,因问道:“不是嘱咐你们给朱贵人找紫雪参么?怎么又跑到前面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吴连贵背着人比着手势,躬身道:“回禀娘娘,已经办妥当了。” 慕毓芫微微点头,遂起身道:“时辰不早,皇上在前面被臣子们牵绊住,不知多会才回来。诸位姐妹不如各自回宫,或跟皇子公主们共进中秋佳食,或几个姐妹在一起说说话,各自慢慢赏月吧。”众妃都巴不得她这句话,纷纷附和着告安回宫。 一路上金桂荫地、花香飘逸,行到月韶门时正碰上一队人,细瞧却是御前的太监们押着一名羽蓝宫装的女子。众人都不知道所为何事,领头的太监忙上前禀道:“奴才们正押解着蝶姬前往西所受审,不想惊到宸妃娘娘的鸾驾,还望娘娘恕罪。” 慕毓芫隔着车帘吩咐道:“既然你们有要紧的事,就赶紧先行罢。” 那太监口中说不敢,仍旧立在路边等候鸾车先行,蝶姬突然冷冷出声道:“奴婢受宸妃娘娘恩惠一场,如今眼见就要去赴命,娘娘难道没有什么话相赠么?” “休得在娘娘面前放肆!!”那太监怕她口出不善连累自己,慌忙掏出怀中丝绢,欲要将蝶姬的口堵住,左右的小太监赶紧上来帮忙。 “没事,让她说话也无妨。”慕毓芫打起车帘站出来,因夜色而愈加浓丽的绛红色夔龙吉服在风中翩袂翻飞,双凤衔珠金翅步摇亦在月光下泛出金辉,雍容华美中透出迫人心魂的威仪,叫人莫不敢直视。 蝶姬被她的气度震慑住,默默看了半晌,叹道:“我能死在----”说得半句,慢慢合上眼帘,两行眼泪在纤长的睫毛下流出,“我能死在今夜也还不算太可惜,总比其他的死法来的强得多,不过你----” 见她原本凄楚的脸上泛起笑意,慕毓芫不由追问道:“不过什么?” “哈哈……”蝶姬突然大笑得花枝乱颤,因牵动到脚踝上的伤口才停下来,忍着痛楚道:“人人都说你品貌无双、聪颖敏慧,又有上好的家世在身后撑腰,不知道已经羡煞世上多少女子……” 慕毓芫不耐烦听她胡言乱语,便回身放下车帘吩咐前行,蝶姬的大笑声却在车后一路追来,“我薛灵儿的命固然生得不好,只怕却比你要强些,不至于将来连求死都不能够……” “娘娘----” “没事,不要理那些疯话。”慕毓芫紧了紧双痕的手,缓缓理好松散的衣襟,侧首微笑道:“走罢,回宫再说。” -------------------------------------- “娘娘,你可算回来了。”伺候朱贵人的贴身宫女急步迎上来,急道:“娘娘还是快进去瞧瞧,贵人在里间一直不说话,都已经大半日了。奴婢等人怎么叫也没用,莫非是中了什么邪?” 慕毓芫锁了锁眉,喝道:“好了,如此胡话不要乱说。” 那宫女自知有些失言,忙跟在她身后往寝阁内步进,只见文绣正满脸焦苦的守在床边,起身哽咽道:“娘娘,贵人这是怎么了?从方才被人送回来,不吃不喝不说话到现在,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文绣,你带着人都出去。”慕毓芫走到在床榻边上坐下,疲惫的抬了抬手,文绣虽然担心也不敢违逆,赶忙领着众人反剪门退出去。 朱贵人“哇”的一声哭出来,“表姐,我不是要害皇上----” “住口!!”慕毓芫一把捂住朱贵人的嘴,见她安静下来方才松开手,平缓胸中气息道:“今后再不可说如此的话!你是皇上心爱的妃子,自然是敬他、爱他、护着他,至于那些谋逆的念头,你连想都没有想过,记住了吗?” 朱贵人抽噎道:“记……,记住了。” 慕毓芫抚了抚她的肩,柔声问道:“你现在说说,为什么会做那样的傻事?” 朱贵人默默哭了半日,热泪悄无声息的落在锦被上,“蝶姬……,蝶姬她说给我一种奇药,只要皇上喝下去,今后就会对我千依百顺了。” 慕毓芫不禁为之气结,气道:“如此荒谬的话,你也相信?” “我本来也是不信的,不过蝶姬只在皇上面前跳过一次舞,皇上就因此而时常召见她,所以----”朱贵人用双手捧住面颊,一任眼泪从指缝中分行滑落,大声哭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论如何,我也是皇上的妃子,怎能置我的生死于不顾?实在不甘心被人如此轻贱,到底该怎么做?”抽噎半晌,恼恨道:“想不到,蝶姬居然会有那样的心思,还好被姐姐你揭穿……” “呵,还好?”慕毓芫不知何故突然站起身来,往外走了几步又顿住,转身朝朱贵人微笑问道:“若是果真有那样的药,且皇上也饮用下去,你将欲如何?” 朱贵人因她清澈微寒的目光而怔住,茫然的看着那袭华美的绛红色翩然离去,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做答,那么当初到底想要做什么?是杀了她一泄旧日愤恨?还是要让皇帝今后专宠自己,然后取而代之?从今往后,涉旧尘做一个周旋人事间的宠妃? 朱贵人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抓起冰蚕丝锦绣薄被将自己裹住,瞬间感觉到一种无穷无尽的恐惧袭来,让站在漩涡中的自己更显渺小。果真想要杀死她,孤零零的活在这个世上?到底是在恨命运还是在恨她?朱贵人陡然觉得已经不能再欺骗自己,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 58、第十四章 心疑 蝶姬行刺皇帝的事当夜就被传开,嫔妃们原本就怀着不少妒愤,私下谈论时不免越发的添枝加叶、夸大其词,仿佛亲眼目睹到那场惊心动魄似的。到第三日,西所那边传来消息,蝶姬竟然在□□房中触墙身亡。皇帝闻讯十分震怒,下令将负责看守的宫人一律处死,更是给此次事件蒙上一层阴影。 “蝶姬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说是----”王伏顺在心里迟疑着,明知道此话只会让皇帝更加恼怒自己,然而却也不得不说,“她言称自己是受宸妃娘娘的指使,死后必定化为厉鬼,向宸妃娘娘索命……” “你给朕住口!”明帝一声暴喝,顺手抓起御案上的水洗砸了过去,看着王伏顺哆嗦着跪在地上,方才略微平缓气息,“如此心怀叵测,临死前也不忘栽赃诬陷一番,好毒辣的心肠!她跟谁勾结上都有可能,但断然不会是宸妃,你也不想想先头----” 王伏顺惊道:“皇上!!” 明帝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转口道:“此事跟宸妃没有半点联系,那毒妇不过是想从中挑拨,以为朕昏聩了么?”略顿了顿,朝王伏顺冷笑道:“她不是你大恩人的女儿么?方才的话,莫不是你跟她编派出来的?” “皇上,老奴岂敢----”王伏顺没有说完,勉强微笑道:“老奴有罪,只盼皇上不要动气伤身,便是今后离去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外面小太监传道:“青州旌旗左将军凤翼,殿外侯旨求见。” 明帝的目光在王伏顺身上掠过,然而却什么也没有说,将桌上拂的杂乱无章的东西稍做整理,朝外扬声道:“唔,宣他进来。” 凤翼进来端然行过礼,道:“皇上特意召见,不知有何事派遣微臣?” 明帝再次将他打量一番,年纪上似乎自己相仿,举止不卑不亢,虽然身着朝服仍透着些许洒脱之意,在上微笑道:“凤卿不必多礼,不过让你进来说说闲话。前几日中秋宴席上,你那身手着实让朕吓了一跳,若非亲眼相见实在不敢相信。”若在往常,王伏顺必定会凑趣几句讨皇帝欢心,如今只是默默站立于一旁,低眉顺眼的反倒显得有些木讷颓丧。 “皇上过奖了。”凤翼并没有显得特别的受宠若惊,淡淡笑道:“微臣武夫出身,不大懂得宫内的规矩,冒冒失失的倒是失仪惊到圣驾,今后定当多加注意些。” “朕没看错你,果然是个稳妥的人。”明帝不知为何突然高兴起来,兴致勃勃的站起身道:“咱们到后面的园子里去,坐在水榭亭边说说青州最近的形势,海陵王早就在后面等着了。” 君臣二人起身往后走,路过偏殿书房的时候,明帝停下笑道:“先进去把地图取出来才行,往常听北边谍报总是无人可问,今日定要好生说一下。” 凤翼笑道:“是,只怕皇上要嫌微臣隆! 内门的小太监见到凤翼,慌张道:“哎呀,你进去不得!” 明帝不悦道:“没规矩,嚷嚷什么呢?” 内间有名天水绿宫缎秋衣的女子步出来,那女子举止轻柔舒缓、娴静适宜,裙带翩然间自有种如水般的温柔。凤翼大惊之下不由将目光顿住,如此自然是十分失仪,忙垂首行礼道:“微臣凤翼,见过宸妃娘娘。” 慕毓芫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只道:“大人不必多礼。” “你怎么在这?”明帝嘴里问着,却瞧见她身后放着一盏白玉瓷盅,遂笑道:“朕不是说过,这些事情让奴才们做就好,别把你累着了。” “早起炖了些紫参雪耳莲子汤,不多不少刚好两盅。”慕毓芫不便在此处久留,便由明帝扶着往里间走,侧首微笑道:“也不专门是给皇上炖的,不过是佩柔喝不了这么多,所以才分一些给皇上。” 明帝笑道:“如此说来,朕还是沾了佩柔的光?” 慕毓芫嫣然一笑,道:“皇上果然心思明透,没有不知道的。” “你回去歇息着,朕到晚膳的时候再过来。”明帝将紫参汤喝下大半盅,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绢子拭了拭嘴,起身道:“凤翼还在前面等着,朕先出去了。”他摁住慕毓芫不必相送,在书架上取下地图,反手放在背后大步流星走出殿去。 -------------------------------------- 快马去往慕府的路上,凤翼不禁回想起宫中的那一瞬,原来时隔多年相见竟会是如斯情景,可是见到又能如何?那双水波潋滟的明双眸依旧澄澈,那如画的美人容颜似乎更加丽,然而不知为何却让人有种轻微蒙尘的感觉。那样疑心深重的皇帝,换作是谁又敢不小心翼翼?想到此处,凤翼不由在马背上叹了口气。 “呵,让你等久了。”皇帝出来时带着随和微笑,漫不经心的问道:“凤卿一直在外从军,怎知方才的那位是宸妃娘娘?” “微臣听闻宸妃娘娘容貌无双,没想到皇上身边的娘娘皆为天人之姿,想来方才多半是胡乱猜错,倒是让皇上笑话了。”原来是自己一句话失言,虽然勉强搪塞过去,也不知能否打消皇帝心中的怀疑。 出神间已经赶到慕府,门口的小厮跑上来牵马道:“凤将军快里面请,老爷已在里面等候多时。”那小厮让同伴将马牵走,自己领着凤翼往里面进,在侧旁笑道:“今日的人来得齐全,已经在里头商议大半日,就等着将军来呢。” 凤翼走到内堂一看,果然已经满满小半屋子人,除却慕府上常见的几个谋士,还有朱、云两家的一些朝廷要员,拱手笑道:“让诸位久等,凤某在此先赔个罪。” 慕毓藻将他迎到身旁的座位,又把在座的人都介绍了一遍,方才笑道:“那也不能怨你,谁料想皇上会突然召见,没留下你用过晚膳就是好的了。” 朝中官员不便私从过密,今日乃是借着慕府小公子的生辰之故,索性大大方方邀请亲朋好友汇聚,众人不过在内堂约略吃了些,便移到后院的书房说话。慕毓藻遣退跟前服侍的人,端起新沏的松阳银猴饮了两口,倚在铁木宽椅内道:“高鸿中想借蝶姬污指宸妃娘娘,此次定然要叫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里头牵涉太多,咱们得静下心从长计议。”说话的是参知政事大臣朱锡华,乃是先皇后的嫡亲叔叔,“可惜佩柔那丫头太小,平日里只怕也帮不上宸妃娘娘。” 先前蝶姬挑唆朱贵人的事乃绝密,即便是双痕等人也不甚清楚,更莫说宫外朱、慕两家的人,慕毓藻接口道:“虽说那些是后宫女人的事,不过却牵涉到咱们几家合族的今后,由不得不小心呐。” 朱锡华捋着寸长的胡须,转脸朝凤翼问道:“皇上今天传你,还是为着中秋节上的事?以老夫看来,多半还想询问青州的战况,不知道最近如何?” “朱大人说得不错,正是如此。”凤翼持晚辈礼略微躬了躬身,眉宇间也不禁浮起一丝忧虑神色,“青州最近格外安静,几乎没什么大的战事。只是蝶姬如若得逞,必定引起中原内乱。霍连人借此机会,一举攻打过来,再加上心思活动的藩王们,到时候自然是群雄并起的局面。” “如今虽说是太平盛世,不过也还是存着不少忧患。”朱锡华乃两朝重臣,脸上的皱纹早已常年锁的良深,“近些年来,霍连人不断在边境骚扰,致使我朝损兵折马,边境百姓不得安宁致业,生产也屡屡受到影响。再加上藩王们有些不安分,骄矜不尊上的事时常发生,内忧外患不彻底清除,岂能安宁?” “不错,只是却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慕毓藻顺着话点点头,正色道:“眼下须将皇上的注意力转到高鸿中那边,进而将几府的干系撇清才是最要紧的,蝶姬一事断然马虎大意不得。” 众谋士纷纷附议,皆道:“不错,是时候了!” ---------------------------------- 夜空的明月却依旧大而明亮。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人影,椒香殿后院的积年古树已经开始落叶,晚风吹的地上的树叶“沙沙”作响。慕毓芫恍恍惚惚来到抱夏亭,却见前方有熟悉的身影独自坐在栏榭上,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星光月辉下将面容映照的格外清楚,却是个十八、九岁的温润少年。 那少年似乎有些焦急,起身叹道:“说好在这里等,芫芫怎么还不来?” 慕毓芫不可置信的捂住自己的嘴,欣喜之余正要过去,谁知旁边却走出个玉璎色的宫装女子,那女子单薄的装束衬得身姿纤细柔软,眉目间还带着几分少女的稚气----正是年少时候的自己。 少年在远处拉住女子的手,从背后取出一个昆仑奴的面具,欢喜的递过去道:“芫芫,你瞧这是什么?朕亲手给你做的,喜不喜欢?” 少女的眉目是掩饰不住柔情,娇笑道:“呵,难怪这么丑。” 慕毓芫不用看也记得,在那被涂的五颜六色面具后面的秘密,然而当时的自己却并不知道。宫人们在整理皇帝遗物的时候,不小心将昆仑奴面具摔碎,想要重新拼凑起来才意外瞧见,那碎裂的面具内凹处竟刻着两个小字----芫芫!少年帝后的恩爱种种清晰回映,是那般小儿女娇嗔婉转,是不知未来的山盟海誓,伤痛之余已顾不上责备,唯有碎心般的哭得哽咽难言。 有温暖的液体跌落在手背上,慕毓芫在往昔的回忆中惊醒过来,远处的少年和年少的自己却已不知去向。赶忙提裙疾步往前追去,然而却进到一间灯火明亮的大殿,锦绣帐堆里躺着几近弥留的皇后,周围是哀哀欲绝的各色人等。 皇后的嘴角不断嗫嚅着,向慕毓芫招手道:“芫妹妹,姐姐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将来若是皇上……”慕毓芫猛然忆起当日的情景,神色惊恐的往后倒退着,刚到门口却迎面撞上衣衫凌乱的蝶姬,不由左右为难的顿住脚步。 蝶姬的脚踝鲜血流的狰狞交错,阴恻恻的笑道:“宸妃娘娘,奴婢说过的话还记得吧?若是已经忘记,奴婢就再说一次给你听,好不好?” 慕毓芫此刻虽然已知是在做梦,然而无论如何却不能够摆脱梦境醒来,只好捂着耳朵摇头道:“不,我不想听!你别说了……” “娘娘,快醒一醒……”耳畔是熟悉的声音,慕毓芫渐次从噩梦中苏醒过来,只见双痕正手执六菱宫明灯立在床边,关切道:“娘娘,被梦魇住了吧?怎么哭成这样?” “双痕,我好害怕……” 慕毓芫失态的抱住双痕哭泣起来,她素来不是伤风悲秋的人,即便真的有什么伤心事也多半不为人知,双痕不知所措的哄道:“小姐别怕,梦里头的事情都做不得真,快醒过来就好了。” 六菱宫明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映照着那无法在噩梦中解脱的女子,原本柔弱的身姿越发显得憔悴,白日里的坚强和冷静亦消失不见。慕毓芫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在双痕的怀里轻微摇头,一任自己轻声啜泣。 59、第十五章 旧缘 启元殿内是死水一般的沉默,只闻“啪”的一声,绢绸糊皮的奏章被摔在地上,明帝朝御座下面看去,冷笑道:“很好,原来都是顶着忠臣的嘴脸,背地里却跟藩王们勾搭在一起,到底存着什么心?!” 今晨接到地方监察官员的密折,内中罗列着近年收贿的朝中大员名单,其中以高鸿中收受辽王大礼最让皇帝震怒。藩王们日渐跋扈、轻视朝廷,原本就是皇帝隐处的一块心病,眼下居然有朝廷要员与其接触过密,内中含义自是不言而喻。兼之查到蝶姬生前与高鸿中府上有来往,种种联系交织在一起,皇帝阴郁的神色已隐隐折出杀机。 “皇上----”太傅梁宗敏坐在下首,今日下午被皇帝急召,议论到此刻已经几乎天黑却没个结果,小心斟酌着说词道:“要说起来,朝中官员生辰的时候,有王公贵族送之厚礼也不足为奇。如今并没有切实的证据,藩王自然不会承认什么,此时严查下去难免会打草惊蛇……” 明帝朝下掠了一眼,冷声问道:“那就看着他们鬼鬼祟祟?” 皇帝的声音已大大不悦,在场的几名要臣都不免有些不安,都就近交头接耳商讨着办法,吏部侍郎傅广桢起身奏道:“微臣倒有个浅薄的见识,此事自然是要查的,却还得另想妥当的法子才行。” 明帝的神色略微好转,微笑道:“傅卿素来足智多谋,想必已经是成竹在胸,有什么好办法不妨说出来听听。” 傅广桢清了清嗓子,细细回道:“先前朝廷将藩王们的爱将留驻京畿,原本就让他们心里窝着火,此刻派人下去难免会遭到不测。到时候,藩王们随便找个借口,什么流寇匪徒之类,皇上又能拿他们如何?因此,莫若让妥当的人自地方上京,沿路一气细查过来,方才是上上之策。” 见皇帝脸上已有赞许之意,梁宗敏也附议道:“傅侍郎的主意甚妥,另外在让各地监察严力观察着,双管齐下不愁事情没有进展。只是,到哪去寻那么合适的人呢?” 这个人既要对朝廷绝无二心,且又要办事干净利落,还不能是地方上官低职卑的寻常人等。皇帝因此而陷入沉思,蹙眉半日道:“后宫谢婕妤身子不大好,就让谢秉京以长兄身份进京,再合适不过了。” 众臣恍然大悟,纷纷赞道:“皇上圣明,果然法子巧妙。” 谁知明帝却不理会众人的马屁,沉下脸道:“若不是他们朝廷存下二心,朕又何至于想出如此妇人主意,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底下臣子们的笑容还来不及褪去,都不免有些讪讪的尴尬,皇帝旁边的青衣太监上前劝道:“皇上息怒,既然已经想出妥当的法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今天是朱贵人的好日子,后宫娘娘们还在等着皇上开宴,奴才已将车辇预备好了。” “多禄?”明帝迟疑了一声,问道:“王伏顺又到哪里去偷懒了?难道他比朕还要劳累不成?” 多禄不敢辩驳,忙陪笑道:“奴才的师傅受凉烧热,怕把病气传到皇上身边,所以遣奴才来服侍着,等好转些就过来。” 明帝并没有多问,起身道:“既然病了,就让他好好养着。” 多禄忙道:“奴才替师傅谢恩。” 众臣都纷纷起身相送,明帝往后面走得几步却停下来,转身朝傅广桢问道:“不知傅卿家中有几双儿女,可都已经婚嫁?” 此话问的有些莫名其妙,群臣不免揣测皇帝有纳妃的念头,傅广桢亦不免也有此猜想,忙回道:“微臣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现都在内阁当着闲差,也没做出什么值得一提的业绩。另有内妾生养的三女素心,已经十九,那是个没福气的平常孩子,如今尚且待字闺中。” 明帝似乎很高兴,笑道:“傅卿太过自谦,可别急着把女儿嫁人了。” 傅广桢年少时颇有几分多情,与府中丫鬟山盟海誓、许下姻缘,在没过的门路之前便生下一名儿子,结果被相熟的京城子弟当作笑谈。那丫鬟李氏后来被纳为妾,待遇却是甚薄,又因儿子年少夭折,在生下幼女后便郁郁而终。傅广桢因其母而不喜此女,傅素心在府中倍受冷遇,也就比底下的丫鬟强些。 如今听皇帝的话大有含义,傅广桢心下不由大喜,若女儿因此能被钦点为妃嫔,岂不是意外之想?原不曾期望女儿会有如此的隆遇,忙道:“是,微臣谨遵旨意。” ------------------------------------------- 琉璃馆大殿已经热闹开来,远远可以听到妃子们的欢声笑语,于清秋消肃夜空里平添几分花香气。朱贵人执意领着人出来,迎接笑道:“姐姐们在里面等得心焦,皇上还是快点进去吧。” “呵,你也学会饶舌了。”明帝上前扶朱贵人起来,恰巧树上一片残叶晃悠悠的落在她的肩头,顺手弹开笑道:“原本这件织金的彩线雀呢赏给宸妃,另外一件银鼠轻裘给你,结果两件都到你身上了。” 朱贵人扶正耳间沉水翠玉坠子,仰头轻笑道:“那是姐姐疼我,难道皇上也要吃醋么?或者,是皇上担心姐姐没衣衫穿?”她原本年纪幼小,笑起来自有种小儿女的娇憨无忌,“皇上放心,臣妾已经将银鼠的那件送给姐姐,今秋肯定冻不坏的。” “你呀,越说越离谱了。”明帝摇了摇头,又笑道:“朕带你进去问问宸妃,责她素日没有教导好礼仪之罪。” 朱贵人轻声一笑,“只怕----,皇上舍不得。” 妃子们纷纷站起身来行礼,明帝抬手笑道:“今天是家宴,大家都不必拘礼。虽然说是朱贵人的生辰,可她年纪最小,咱们依旧让她来斟酒热闹。” 熹妃身着秋香色的瑞鹊占枝华服,身上的装束依旧是雍容华贵,面上含着看不出表情的微笑,朝侧旁的大公主嘱咐道:“去把早起准备的贺礼拿出来,祝你朱母妃生辰大喜,年年岁岁都吉祥如意。”其时,朱贵人与大公主的年纪相差甚近,两个人都觉得那声母妃有些别扭,大公主略微行礼便放下东西退回去。 熹妃病后的脾性比先前收敛许多,平日总是沉默少语,兼之大公主与宸妃走得十分亲近,众妃反倒比从前更加畏惧她。因此惠嫔等人也赶紧送上贺礼,朱贵人吩咐人斟酒代谢,陆容华等人自然站起来不敢受,皆是自己接壶满杯祝酒。朱贵人又特意嘱咐了几句,冲慕毓芫笑道:“这里面都是温酒,姐姐喝些也不妨。” 明帝担心道:“少喝些,以后自然有的是时候,别逞强了。” “不妨事的,都是些蜜水似的黄酒。”慕毓芫放下手中的绿玉斗角觚,顺手替明帝拣了块胭脂芙蓉糕递过去,含笑道:“姐妹们有些不善饮酒,臣妾怕她们醉倒,准备的都是些清淡的酒水。” 明帝接过芙蓉糕咬了两口,朝她笑赞道:“不错,比平日的松软些。” 慕毓芫握着绢子轻咳了两声,接过双痕手中的茶水润了润嗓子,眉目间好似十分疲惫,只淡淡笑道:“是陆容华亲自做的,皇上想吃不妨多去知秋堂坐坐。” 明帝不免朝陆容华身上多看了两眼,陆容华忙站起身道:“承宸妃娘娘不嫌弃,让臣妾做了几样给朱贵人贺喜,还好皇上和姐妹们都吃的惯。” 熹妃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上的玛瑙戒指,在旁边侧首轻笑道:“容华果然比先前伶俐的多,手艺也愈发的好,真是----”回头见大公主在旁边扯自己衣襟,只好改口道:“真是难得如此有心,得空也让寅馨和寅瑞过去饱饱口福。” 陆容华忙转过身来,顺着她的话笑道:“不敢劳大公主和二皇子走动,喜欢吃什么花样的只管说,嫔妾做好就送过去。” “好了,吩咐开席。”明帝抬手让众人归位,正想问问慕毓芫准备了些什么,却见她脸色难看的蹙着眉,忙问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若是难受就别撑着,朕陪你到后面歇息会,让她们先吃着就是。” “别扫姐妹们的兴,臣妾自己回去。”慕毓芫强自挣扎着站起来,却觉眼前一片金星闪耀,胸内也是翻江倒海忍耐不住,竟然双脚发软又坐回椅子中去。 众妃都吓了一跳,谢宜华忙过去搀扶道:“娘娘,先不要管这宴席了。看你脸色不大好,还是让太医来瞧瞧罢。” “嗯。”慕毓芫抿着嘴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明帝瞧着她憔悴虚脱,站着都摇晃吃力,等不得宫人们抬藤架便已站起身,将其打横抱起就往内殿走去,留下满殿滋味复杂的嫔妃们。 太医诊脉不多时,宸妃娘娘遇喜的消息便传遍六宫。嫔妃们或喜或忧,都各自怀着一腔心事,只是都明白今夜等不到皇帝了。明帝沉浸在欢喜中,柔声道:“宓儿,咱们给这孩子起什么名字好?”顿了顿有些担心,又道:“太医说你平日操心太多,该不会累出什么病了吧?不行,朕让俞幼安再来一趟,免得有什么地方没诊断清楚。” “皇上----”椒香殿的窗户犹为阔朗,星月光辉映照在慕毓芫白皙剔透的脸上,仿佛泛起一层淡淡的氤氲水气。有光线在浓若水墨银丸的双眸中闪烁,仿佛有什么话已涌到嘴边,最后却只是缓缓摇头道:“臣妾,----只是累了。” 明帝想到彼此的挣扎,失神间不觉松开了手,半日才拾起微笑道:“宓儿,知道朕第一次见你是何时么?” 慕毓芫闻言轻微失色,云鬓上九转连珠赤金步摇亦跟着颤动,透出主人瞬间失控的心情,“那自然是----”似是哽咽得说不下去,缓缓转头避开明帝的目光,艰难吐道:“自然,是在大婚皇后的册封礼上。” “不对,你猜错了。”明帝看着慕毓芫惊奇的目光,微笑道:“朕就知道,你一定猜不到。”他俯身轻轻坐在床榻边,将自己的目光锁在她的脸上,“朕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八年前的上元夜……” 该如何告诉她,上元夜那一瞬间的惊艳? 上元夜的京城内锦灯如织、人物如画,热热闹闹的人群中,皆是特意出来观赏花灯的游人。小小的素衫少年面朝远处,翩然立在白玉桥下的古树旁,焦急的呼唤着走散的同伴,软语细声豁然将其女儿身份暴露。因心气受折而出宫的英亲王正站在桥头,见状不由失笑出声。素衫少年回头往四周打量一番,疑惑道:“你独自笑什么?” 刚刚及笄的年幼女子,那削若莲瓣的小脸尚不足一捧,顾盼之间亦带着稚气,清减素淡的男装下犹显气质清澈如水,原来世上还有这般水星明珠的女子。待到回神想要追问名姓,桥下的素衫少年却早已经失去踪影,王府的侍从在旁边低声笑道:“王爷,不打紧的,已经让人追过去了。” 后来,王府侍卫打探回来消息。原来是豫国公慕家的幼女,年方十四,今夜偷偷扮成男装出府赏灯,估计怕府上找寻便早早回去了。 文、慕两家的女子,历来就是未来皇后的人选,自己又如何敢奢望?便是鼓起勇气向父皇提及,也绝对不会有奇迹发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除非,未来的皇帝不接纳她,可是似这般晶莹剔透的女子,又岂会不爱惜?原来,从一开始便错了。 “呵,朕当时没来得及回答。”明帝语调柔和细述往事,看着慕毓芫微笑道:“其实当时是在想,这个假扮小子的小丫头,若是换上女儿红装会是如何模样?” 八年前的记忆于自己并不那么深刻,慕毓芫努力的搜寻记忆,思索良久却仍然十分模糊,摇头微笑道:“那年上元夜的确是出去过,见过什么人却不大记得了。那时好不容易出来,双痕却催着赶紧回去,说被老爷知道要打折她的腿。越着急越出乱子,两个人走着走着,居然被混乱人群冲散,不敢走远便只好在桥下等她,后来……” “后来便遇见朕了。”明帝抢断她的话,低头一笑。 慕毓芫侧首想了想,轻声笑道:“反正臣妾也记不清楚,眼下皇上说什么都是,也只好当做有了。” “你呀。”明帝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恨恨笑道:“你年少时偷偷溜出府,朕怎么会知道?若不是真的见过你,到哪里去编派什么上元夜之事,如何还不肯信?” 慕毓芫顿了顿,笑道:“嗯,也是。” 外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只见双痕隔着水晶珠帘在门外回道:“娘娘,小皇子睡醒有一会儿,这会正高兴着,要不要抱过来给瞧瞧?” “朕过去瞧瞧祉儿,免得他过来你又不得安生。”明帝摁住想起身的慕毓芫,将略微滑下的藕荷色绣被提了提,“虽然只是清秋之夜,你如今的身子也不合适吹冷风,暖被窝里猛地出来更不好。”走了两步又顿住,认真道:“听话,好生躺着别动。” 慕毓芫反倒笑了,故意认真说道:“是,臣妾遵命。” 60、第十六章 入京 一行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行驶在官道上,似乎已经长途跋涉良久,为首的栗红高马上骑着一名中年男子,正抬手罩住眼睛往前方眺望。 光线晦暗的天空中,堆垒着一簇簇颜色乌沉的云朵,象是旧年被潮气沤得败色棉絮一般,有种说不出的窒闷感觉。远处凛冽的寒风带席卷过来,那乌云的颜色竟然越吹越淡,地面上渐渐生出一阵白雾,越来越浓密,直至前面的树木道路都被笼罩在其中,竟然是下雪了。 “王爷,你瞧----”旁边的随从加紧马步追上来,问道:“前面的雪越下越大,天色也快黑下来,咱们不如找个地方避一避?” “唔?不必了。”那中年男子的嗓音低沉浑厚,颇有几分王者气度,“这雪下多半停不下来,若是待到路上积雪深厚反不好行路,路上就不要耽搁了。” 那随从“嘿嘿”一笑,顺手拍了拍身上残雪,“王爷你是婕妤的兄长,纵使路上因风雪耽误几天,皇上还会计较这个?” 此一路身负责任重大,既要沿路与监察官员交涉,又不能耽误时间让其他人看出真意,稍有不慎就怕要惹出乱子。眼见即将抵达京城,自己早就恨不得奔到皇帝面前,至于看望妹妹却还是其次。谢秉京轻轻叹了口气,吩咐道:“催后面的队伍跟上,咱们务必要在今夜进京城,明日好入宫觐见皇上。” “是!”那随从答得干脆响亮,一勒缰绳回马往后跑去。 快马急行半个时辰,谢秉京估量着能在天黑前赶到京城,于是吩咐众人在路边的小茶寮稍作歇息。小伙计飞快的跑上来,手脚麻利的擦干净桌椅,笑道:“几位贵客上坐着,马上给大家沏上热腾腾的新茶,保证茶香水暖,喝的通身舒畅。” 谢秉京瞧他伶俐便顺手打赏了块银子,小伙计喜孜孜的跑下去,却听旁边一名行商客道:“咱们辛辛苦苦拼命赚钱,说到底也还是命苦,比不得人家生得好女儿,一家子都跟着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哈哈,你嫉妒还是眼红?”同桌的另一人凑近取笑着,使劲饮了口热茶,“你要是真的不平衡,自己也找个漂亮的娘子,生个天仙送到宫中做娘娘如何?瞧你那满脸麻子的模样,怕是只有等下辈子才有指望。” 前面那人连连摆手,叹道:“比不得,比不得呀。” 几名行商客虽没有指明点姓,谢秉京也知道说的是皇帝的宠妃慕氏,不由想起先前同晖皇后的册封大礼。盛装下新皇后缓缓转身,接受群臣朝拜,那容光潋滟的女子在上柔和微笑,众人无不被其灼灼光华震慑。只是,那样绝色真能给她带来幸运么?只怕此一生,早已注定不能随心而活,命运多舛罢了。 小伙计已经将马匹喂足粮草,随从见众人歇息的差不多,赶紧将栗红大马牵过来请示赶路,谢秉京起身将手中残茶泼地,吩咐道:“嘱咐王妃放好车帘,走吧。” --------------------------------- 朱贵人的产期就在这两天,明帝自早朝后便在琉璃馆偏殿候着,加上谢秉京快要抵京的消息已经传来,因此越发有些坐卧不宁。慕毓芫自水晶珠帘后走出来,上前对明帝笑道:“从没见皇上如此坐不住,即便是大舅子要进宫相见,也不至于如此着急吧?” 明帝不理会慕毓芫说笑,一把将她拉在自己身边坐下,蹙眉责备道:“都说不让你过来,现在还咳嗽着,被风吹到就不好了。佩柔固然是要生产,你自己何尝不是怀着身孕?这里没什么大事,坐会就领着人先回去,等病好再出来。” 慕毓芫顺手整理着群幅上的流苏,侧首往窗外望去,已经是满院枯树新雪的初冬风光,将近正午的暖光映得眼前微暖。回头嫣然一笑,“皇上最近越发罗嗦,规矩也生出许多,把臣妾都念叨成小孩子了。” 明帝将她揽入怀中,低声笑道:“谁说不是?你本来就是朕的掌中宝……”话未说完,却见小宫女慌慌张张跑出来,急道:“皇上,主子嚷着疼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要提前生产了?奴婢是不是去把产婆叫来?” 慕毓芫见她没个头脑的样子,不禁笑斥道:“好糊涂的丫头,还不赶紧进去守着你主子?别站在这里乱抓,本宫让人去传产婆就是,外面的事不用你操心。”小宫女也顾不上礼仪,急忙提裙跑回内殿。 待慕毓芫将人事吩咐完毕,明帝方才叹道:“还是少不得你,不然都乱套了。”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觉不妥,顿住道:“估摸谢秉京也快赶到,朕现在却也走不开,还是让人吩咐他在前面等着好了。” “呵,皇上着急什么?”慕毓芫在后面掌不住笑出声,说着将桌上的茶盏满上递过去,笑道:“等会汉安王进宫自有消息,到时候皇上传他过来,君臣二人有多少话说不得?顺便让汉安王过来瞧妹妹,也全了谢婕妤的思亲之情,如此岂不两全?” 明帝被她说得笑起来,接茶道:“是,朕听你的。” 谁知道朱贵人头胎却不大顺,一直挨到晚间也没个准信,内间宫人进进出出的忙活着,连说句话的都没空。众人都在外面等的心急如焚,皇帝在启元殿那边也是焦急,打发多禄过来好几趟,都是无功而返。 眼见天色逐渐暗下去,产房里面已经折腾大半日,产婆终于满头大汗奔出来,高声嚷道:“大喜,大喜!贵人诞下小皇子,母子平安。” “皇子?”明帝高兴的重复了一句,想了想吩咐道:“传旨下去,贵人朱氏恭静明惠、安淑恪敏,诞育皇子乃社稷之喜,特擢升为纯嫔。” 谢秉京赶忙站起来,恭贺道:“皇上大喜,社稷大喜。” “秉京,快起来罢。”明帝虚扶他一下,笑道:“轮年纪你还是朕的兄长,今后不用如此多礼了。” 谢秉京只好顺着一笑,站起身道:“是,微臣谢过。” 明帝端起茶水浅浅饮了一小口,似乎在回味着茶味,忽然问道:“照你说来,眼下南边辽王和夏烈王颇有动静?这两块封地素来肥厚,兵力也强盛,他们在地方上难免会有跋扈,细想起来也不足为奇。” “是,皇上圣明。” “好了,你就别来这套阿谀奉承了。”明帝将茶碗墩在桌子上,豁然站起身来,宽广的锦绣蹙金龙袍卷起气流,“广宁王近年逐渐败势,膝下三个儿子又争的火热,早已经是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先不用提了。” “是。”谢秉京没有多话,等待着皇帝的下文。 “朕现在最想知道闽东王的情况,他手下掌控着博曲水的天险,若是跟南边的两位勾结起来----”明帝说到此处顿了顿,冷冷笑道:“嘿嘿,朕还真是要头疼了。 “皇上担心的不错,况且北边梁国也不算安宁,更禁不起左右两边对朝廷夹攻,不得不说是让人头等心悬的事。”既然皇帝已经挑明藩王们的野心,谢秉京索性就直接说开,“眼下闽东王正举棋不定,仿佛有些动心却又怕朝廷对他动手,究竟是什么态度臣也拿不准,还请皇上圣裁。” 明帝一声冷笑,淡声道:“唔,先说说你的意见。” 此事委实不好轻易做答,可是皇帝问询又不得不说,谢秉京只好斟酌道:“藩王们各持重兵分散而居,朝廷一时半会也挪不出兵马来,加上此刻情势还未定,过早动作反而不妥当。因此依微臣愚见,眼下还是以安抚为上,特别是闽东王这边很要紧,只要他向着朝廷,事情办起来也就容易得多了。” 明帝赞许的点了点头,侧首瞅见偏殿进来一个褐衣青年太监,细看正是泛秀宫的吴连贵,不由喝道:“后面正忙乱着,还四处乱跑?”瞧他神色有些着急,疑惑道:“是不是宸妃有什么事?还是小皇子有事?” “皇上放心,都安好着呢。”吴连贵不敢怠慢,赶忙上前陪笑道:“宸妃娘娘让奴才来说一声,贺喜的晚膳已经预备好。娘娘还说,让奴才过来时顺便问一句,皇上什么时候去看小皇子?” “嗯,等会就去看。”明帝嘴里说着,却觉得吴连贵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于是朝谢秉京笑道:“咱们闲聊半日,一时半会也议不完,还是吃过饭再说罢。” 谢秉京自然识趣,忙道:“谢皇上关心,微臣告退。” --------------------------------- “快瞧,小皇子长得多象皇上呀。” “是么?让朕仔细看看。”襁褓里的小小婴孩满脸通红,眉眼都是肉肉的一团,明帝亦知奶娘是在凑趣,顺着话笑道:“不错,一半象朕,一半象她母妃,长大必定是个伶俐可人的孩子。” 朱贵人软绵绵的躺在床上,满头松散的青丝只用绸带一束,衬得她明眸皓齿愈发清晰,娇软无力说道:“皇上,给孩子赐个名罢。” 明帝想了想,笑道:“就叫佑嵘,喜庆吉利----”正说着却见慕毓芫进来,于是笑问道:“怎么?难道朕今天高兴,看起来特别英武神气些不成?” 慕毓芫侧头想了想,笑道:“正是,臣妾被皇上的神采唬住了。” “呵,但愿如此才好。”明帝含笑携着她走到偏殿喝茶,只说人多聒噪,便将跟前服侍的宫人全都摒退出去,方才问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先头吴连贵冒冒失失的,朕还以为你身子不适呢。” “哪能风吹吹就坏了?也没什么要紧的----”慕毓芫闲闲的拨弄着茶盏,浅碧色的云雾银峰蒸腾着白色水汽,似乎沉迷于茶水的香气中,看了半晌方道:“皇上册封佩柔自然是好的,不过谢婕妤一同入宫,要不要也一起抬举了?当初去庆都,臣妾多承她搭救一命,汉安王办事也很稳妥,皇上可别太偏心了。” 明帝想了想,颔首道:“你说得不错,正想找个机会上次汉安王,若不是你提醒倒忘了。嗯,那就也册谢婕妤为嫔,赐字“龄”,两人的册封礼正好一起举行。” 慕毓芫点点头,微笑道:“正是,也很省事。” 明帝想要在她脸上捕捉别样情绪,却是一无所获,遂扬声朝外宣人,多禄应声跑进来,领命贺喜道:“奴才恭贺皇上大喜,今儿有纯嫔娘娘和龄嫔娘娘之喜,再加上小皇子之喜,真是三喜临门呐。” “嗯,朕很高兴。”明帝漫不经心应了一句,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特别欢喜,懒洋洋抬手道:“朕跟宸妃安静的说说话,你下去传旨,其他人也不用进来了。” “既然皇上累了,要不要到偏殿躺一会?”慕毓芫起身整理着裙带流苏,上前微笑道:“不过没多会也该用膳,皇上要是闷着,不如让臣妾陪你下一两局棋,解解闷?” “宓儿----”明帝突然捉住慕毓芫的手,双连相扣的羊脂玉串镯顺势滑下去,在她纤细的手臂中间顿住,两个人互相对视着,都有些茫然。 皇帝的神□□言又止,慕毓芫不由笑道:“这是怎么了?” “在朕的心里,你始终都是最重要的。”这句话已经涌到皇帝的嘴边,却好似被什么无形的束缚牵绊住,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什么是此生不渝的情意?女子想要的和君王能给的,自己并非不清楚,何苦还要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究竟是希望她心里只装着自己,还是希望她明白事理做个贤良妃子?想到那些情意绵绵的过往,想到纷呈将至的今后,明帝猛然感到难以言喻的羞愧和恼恨,一时沉默无言。 61、第十七章 姻缘 时近冬月,美人榻上的锦垫早已弃之不用,取而代之是一块完整的火狐裘皮,红艳艳的好似宫殿内盛开着一簇炫目繁花。榻上女子的脸颊也被染上一抹晕红,明帝俯身坐在边上,手指上缠绕着一束乌黑水莹的青丝,“宓儿,怎么最近总是闷闷的?是平日里太累,还是祉儿又吵闹你了?有什么,只管跟朕说。” “嗯,让臣妾想想----”慕毓芫侧首默了默,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坐起身来,一本正经的说道:“那臣妾说了,皇上可别生气。” 明帝看着她眼睛,含笑道:“说罢,不碍事。” “早起去琉璃馆看望佑嵘,陪着佩柔说了大半日的话,回来后又哄着祉儿睡觉,实在有些疲乏。好不容易抽出空,正准备独自睡上一会,皇上便过来了。”瞧皇帝听得认真,慕毓芫强忍着笑继续说道:“结果皇上一来,就在旁边絮叨个没完,臣妾心里着恼又不好说出来,所以----” 明帝听到此处方才解过来,又气又笑道:“如此说来,还都是朕的不是了?” 慕毓芫自花藤小几上取过木樨清露,浅浅饮了几口,转过身笑道:“是皇上非要臣妾说的,答应不生气,难道现在想反悔不成?” “呵,朕从不后悔。”仿佛说的是很遥远的事,明帝闪烁的眼神有些不可捉摸,却有种习惯主宰一切的坚定,将慕毓芫搂在怀中道:“过几日还有一件喜事,到时候朕陪你出宫散散心,自然就不闷了。” 慕毓芫微微诧异,疑惑问道:“出宫?” 明帝点点头却没有回答,起身道:“朕先去前面一趟,还有些要经事等着办,午膳在你这里吃,等会就过来。”扬声朝外面唤人,见多禄进来不免微微蹙眉,“王伏顺到底害什么病,一个多月也不见好?让太医院的人仔细瞧瞧,寒冬腊月的拖不得。” 多禄心里一酸,忙道:“师傅也是整日惦记着皇上,只是年纪大好的慢,所以才让奴才先学着服侍。如今有皇上的这番话,凭他什么病也好的快了。”一众小太监都赶忙簇拥上去,大殿台阶下停着金龙华盖的御辇,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辉。 吴连贵瞅着皇帝出了正门,上前问道:“娘娘,皇上有些不高兴?” 慕毓芫望着远处出神,似乎仍在迷惑皇帝方才的话,转身摇头道:“本宫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喜事。”她失笑顿了顿,曼声道:“皇上的心思谁能猜得透?他说是喜事便是喜事,他说要出宫就出宫,懒得去想了。” ----------------------------------- 启元殿内热闹非常,几名要臣正为藩王之事议论不休,有的主张应该对藩王们多加安抚,有的却反驳说这样是过于纵容,将来势大必会更难以控制。声音渐渐大得几近争吵,双方辩论不休都不肯有半分相让,性子急的官员已经站起身来,那架势已经有些摩拳擦掌,肃静的朝堂俨然变成一个闹市。 多禄偷偷往上瞥了一眼,只见皇帝正悠闲的饮着热茶,对下面的争吵恍若未闻,似乎没有半点要喝止的意思。想起王伏顺平日的教导,自然不敢多言语,然而却渐渐想到另外一件事上去,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月前出了蝶姬行刺之事,宫中人心未免有些惶恐不安,偏偏王伏顺却在这个时候害病,因太医院首座张昌源与其交好,因此特意嘱咐请过来。二人在里间聊了半日,最后隐隐约约听到里面咳嗽,声音略微大些,“……不用再劝,治的好病也治不好命,你估摸着时间,好歹别拖到过年……”张昌源出来时一脸哀色,只是连连摇头,仿佛王伏顺已经病入膏肓一般。 如今看皇帝的态度也还算隆宠,难道是师傅自己想不开?多禄左思右想也没个结果,却听外面小太监清脆禀道:“青州旌旗左将军凤翼,殿外侯旨求见。” 明帝顺手将茶盏递给小太监,淡声道:“嗯,宣他进来。” 众臣顿时安静下来,凤翼身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礼毕回道:“微臣奉旨南下月余,已经将马匹粮草之事办妥,各地押运使很快就会护送进京。如今就等着二十万新制弓箭,这些东西都是青州急需所缺之物,此次回去必定大大缓解状况。” “嗯,凤卿办事很利落。”此次借着征粮征马之名,实际上却是与各地暗线交接布置,明帝扬着手中的折子朝下问道:“每次一遇到苦差事,你们总有千百个理由,怎么别人就能弄得妥妥帖帖?” 征粮马最容易两头不讨好,地方上太过拖延难免会让皇帝不悦,逼得太紧又容易招到地方官的为难,历来都是件头疼的差事。既然有人出头捧着烫手山芋,皇帝又开口要表彰,群臣都不遗余力的奉承道:“皇上慧眼识人才,凤将军更是不负圣望,实在是可喜可贺,国家之大幸呐。” 明帝在群臣的恭维声中冷笑,别开目光朝凤翼笑道:“看凤卿的年纪与朕相仿,年纪也算不小,不知道可否成婚?” 群臣都诧异的安静下来,凤翼心中大为吃惊,脑子中瞬间闪过千百种念头,却没时间细细思量其他,“微臣谢皇上关心,只因常年漂泊在外、浪迹江湖,后来又一直在军营中厮混,所以还没来得及考虑儿女私事。” “那怎么行?”明帝的语气似乎大为可惜,指着下面的群臣道:“他们这些文官中间,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偏生苦了你们在外的武将,家和国乃密不可分,为国拼命效力自然应该表彰,却也不能耽误婚姻大事。” 凤翼仿佛预感到什么,躬身微笑道:“是,微臣聆听皇上教诲。” “这算得上什么教诲,朕不过是想替你做个大媒而已。”群臣都渐渐有些醒悟,却猜不透皇帝为何突然有此雅兴,明帝侧朝傅广桢笑道:“正好傅家小姐云英未嫁,郎才女貌、堪为良配,不知两位卿家觉得可好?” 傅广桢先是闪过一丝失望,细想反倒庆幸起来,如今皇帝身边不仅有宠冠后宫的宸妃,还有先皇后之妹纯嫔、汉安王之妹龄嫔,更有六宫才艺各骄的诸色女子,自己那女儿才貌平常,即便进宫也未必能争得一席之地。而眼前的凤翼生得清逸洒脱,又是驻守青州的大将,今后自然不愁声名显赫的时候,这样的女婿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况且皇帝赐婚乃是臣子家莫大的荣耀,因此忙道:“老臣谢皇上恩典。必定将婚事筹办的风风光光,到时候皇上若肯赏脸一去,那就更是傅家上下之幸,合族皆庆呐。” 明帝满意的点点头,笑道:“朕做的大媒,自然是要去的。” 君臣二人一唱一合,底下群臣更是会见机奉承,齐声道:“臣等给皇上道喜,给傅大人和凤将军道喜,天赐良缘、上上之喜。” 明帝这才想起凤翼似的,朝他问道:“凤卿,对这门婚事可还满意?” 除非想将皇帝和群臣统统得罪,否则又岂敢出言反驳?即便是回答稍有闪烁,也会给她带来无穷的麻烦,而自己亦不能在朝堂上安生立命。凤翼此刻才真正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一颗心缓缓的往深渊中下沉,极力保持平静的语速回道:“恐怕微臣高攀了傅家小姐,只有今后克尽职责、为国效力,以不负皇上恩典,傅大人的赏识。” 傅广桢正满面春风的接受同僚贺喜,听得凤翼自谦,赶忙转身回笑道:“凤将军客气,是小女高攀了将军,老夫也跟着风光了。” “你们都是一家人,还这么客气?”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群臣赶忙附和着说笑起来,好似那大喜事是自家事一般,明帝在上笑道:“凤翼虽然职责在边关,也不可太冷落新娘子,朕准你一个月的假期,等到年后再回青州罢。” 凤翼的神色静无波澜,微笑道:“是,微臣谢皇上恩典。” 前面的喜讯传回来时,慕毓芫正在亲手给小皇子缝制小袜,猛地被吓了一跳,竟然失手扎破手指,洁白的雪缎上顿时绽放出一朵艳丽的小花。“娘娘----”吴连贵不敢高声言语惊动外人,赶忙找了绢子替慕毓芫裹住手指,又将一对将成的小袜丢在火盆里,迟疑道:“皇上一会便过来,大喜的事,娘娘可千万别不高兴。” 有种无形的巨大漩涡掩藏在深宫内,与之沾上便无可抗拒,一轮轮的旋转下去,究竟有多少人淹没在里面?想到那些不该掺杂进来的人,想到那些至深至重的情意,慕毓芫的心中便有种掏空般的难受,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娘娘,七皇子醒了。”双痕打起帘子进来,笑吟吟道:“现在正玩得高兴,特别喜欢抓周那天得的小笔筒,将来必定写得一手好字……”说话间忽然看到慕毓芫手上的丝绢,疑惑道:“娘娘,你的手----” “没什么,别大惊小怪的。”大约是绣针扎的伤口甚小,手指上只有不显眼的一处小红点,慕毓芫顺手将丝绢扔到火盆里,起身道:“吩咐底下预备些清爽的小菜,再烫上一壶好酒,今儿皇上高兴,咱们----”原本顺畅的声音顿了顿,柔和的微笑里带着一丝无奈,“呵,也得陪着皇上高兴才是。” --------------------------------- 今冬的雪下得特别厉害,似乎永无止境的飘落着,如此严寒的天气一直延续到凤翼成婚的日子,热闹的喜事更添上一种厚厚的沉重感。原本卑微到被家人轻视的女子,忽然变成京城最为风光的新娘。面对这毫无预兆的莫大恩典,傅素心有些啼笑皆非,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去接受。 “小姐,真真了不得。”说话的是陪嫁丫头小珍,今天也算得上她在傅家最扬眉吐气的一天,喜孜孜道:“今儿可是皇上亲自主婚,外面的公侯大臣、王妃夫人暂且不用说,连后宫里最受宠的宸妃娘娘也来了。”说着忍不住低头偷笑,掩嘴道:“小姐你在里面还没看到,那些个回来参加婚事的姑奶奶们,都恨不得自己晚生几年,等到今天才嫁人呢。” 看着镜子里凤冠霞帔、光彩照人的自己,简直陌生的有些不认识,完全可以想象出几个姐姐们眼红嫉妒的模样,傅素心淡淡笑道:“嗯,随她们去罢。” 小珍却不以为然,撇嘴道:“哼,活该气死她们!” “好了,大喜的日子。”傅素心不愿在旧事上多加纠缠,止住小珍的牢骚,“傅家的人虽然待我情薄,好歹也是养育一场,况且以后也再不用回去,还说那些陈年往事做什么?将来好好的过日子,也算是守的云开见月明了。” 说到将来,小珍又兴奋起来,“啧啧,方才我偷偷出去瞧过,咱们的新郎官长得真是----”似乎为想不出合适的词而皱眉,最后拍手道:“反正就是好看的不行,跟那个什么安一样……” “呵,那是潘安。”傅素心也不禁被逗笑,然而笑完却忍不住有些落寞,那个陌生的男子长得如何都不要紧,自己何尝会在意这个?只是命薄如自己,真的可以遇到托付终身的良人么?或许近二十年的委屈,终于让上天在闲暇时生出怜悯,于是才赐予自己这份难遇的良缘,只求但愿如此罢。 盛大的婚事喧哗着大半个京城,凤翼一直周旋到近半夜才得离席,虽然被同僚们灌下不少酒,心中还是依然很清楚,以至于行到新房门口不由自主地迟疑,举在半空中的手象定格般的僵硬住。原不曾期望今生能够娶到心中的人,然而也没想到会是如此不得已的婚姻。走到今天,固然是自己的不幸,可是里面的女子又何其无辜? 寒冷夜风裹着雾腾腾的白絮飘飞着,有冰凉的东西落在领口里化开,凤翼猛然间清醒许多,新婚之夜独自站在新房外头算什么?终于还是推开门,灯火辉煌的新房洋溢着浓浓的喜气,锦绣红的床帐上洒着莲子、花生、红枣等物,那素未谋面的新娘正双手合拢坐在床侧,或许正在从盖头下观看自己的脚步,以此揣测未来的夫君是何等模样? 轻轻掀开那方金线纹绣的红缎,那女子的睫毛有些轻微的颤抖,原本安静的双手也有些不知所措,凤翼想缓解一下她紧张的情绪,温声笑道:“你叫素心,听说还有个小名叫素素,对吗?” “你怎么知道?”傅素心带着些许惊喜抬起头,目光却顿在凤翼的脸上,似乎有些不能相信,站在面前的男子就是自己此生的夫君,缓缓低下头道:“这个名字只有娘亲唤过,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听到了。” 有关于傅素心的一切,皆是宫中吴连贵传给自己的消息,只是能想到这样细碎如发之事的人,除却她还能有谁?凤翼在心里轻轻叹息,目光却落在傅素心手腕上的一对绿玉髓镯子上,玉丝清澈莹透、琢工细密工谨,绿润润的好似要沁到人的心里去,忍不住赞道:“上好的绿玉髓越简单越显玉质,很衬你干净的气质。” 傅素心脸上一红,轻声道:“是宸妃娘娘的赏赐,想来是极名贵的。” “原来----”原本静好安然存于心底的往事,像碎裂的绿玉髓一般迅速散开,凤翼忍住心中锐利的疼痛,勉力微笑道:“原来是大有来历,果然很名贵。” 傅素心听不懂他的言语,也不曾留意,只是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温暖里,即便是窗外白雪纷飞,也因面前的男子而不觉得寒冷,柔声道:“你若是喜欢,我便天天都戴在手上。” “不用了。”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看着傅素心泛出幸福的模样,凤翼实在有些不忍心,用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说道:“嗯,很喜欢……” 62、第十八章 惘然 大节下的日子总是最热闹,人们在欢声笑语中度过喧嚣的元宵节,孩子们或许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新年的气氛却已渐渐接近尾声。窗外依旧是银妆素裹的世界,原本乌沉灰暗的老树枯枝却精神起来,指余厚的冰棱凝成水晶柱样,在冬日的阳光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因过节的缘故特别宽松些,椒香殿后院里便闲散着数名小宫女,文静些的垒雪玩,淘气些的互相扔起来,惹得满院都是嘻嘻哈哈的笑闹声。 慕毓芫正侧着身子坐在窗边刺绣,两尺宽、三尺长的锦绣屏风,上面打着寒山云烟图的清浅样子,写意的图案渐变太多,半日也不过才绣好两抹淡青色的流云。双痕捧着一盏白玉瓷盅过来,劝道:“娘娘,何苦弄如此费事的东西?太医特意嘱咐,眼下的月份不宜伤精费神,还是别绣了。” “嗯,知道了。”慕毓芫揭开白玉瓷盅的盖子,热腾腾的紫云参雪鸡汤溢出浓浓的香气,手中搅和着却好似没什么胃口,“双痕,太后她还是不肯见面么?要不然,你再去探望一下?” “娘娘,你先把参汤喝完罢。”双痕小心服侍着,没敢把再三被太后拒之门外的情景说出来,忍了忍道:“太后她老人家病中爱清静,不愿见人也是有的,既然那边有太医看着,娘娘也别太担心了。” “呵,你又在哄人。”慕毓芫起身放下白玉瓷盅,看着才半成的寒山云烟图摇了摇头,“太后便是好着,什么时候又肯见了?但凡有本宫在的场合,太后总有千般理由推辞不见,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娘娘----”双痕欲劝却不知说什么好,又怕说下去更惹得慕毓芫怅然,只好转了话题道:“听说凤将军返回的日子定在初九,统共也就剩下七、八天时间,倒是可怜那傅家小姐,新婚不久就要分别了。” “嗯,确实有些短暂呢。”天空中一群雪鸽正飞得畅快,无拘无束的在天边幻化成细小的斑点,慕毓芫望着窗外茫然失神,“其实能安安静静的等着一个人,消磨些时光又算得上什么,未尝不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 双痕也有些默然,点头道:“娘娘,累了就歇息一会。” “不了,还得赶着把这屏风绣好。”慕毓芫自绣线篓里挑出一缕碧色丝线,放在山形上面比了比,恰好可以用作新树的点缀之色,“找个人进来弄下手炉,有些雪炭似乎没烧好,得用金箸拨一拨。” 双痕低头收拾着东西,叹道:“是,反正劝不动娘娘你。” “谁劝不动?让朕来。”明帝的笑声在外面响起,自个儿掀起水晶珠帘进来,见慕毓芫坐在绣架前不由蹙眉,“绣屏风算什么要紧的事,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月份,怎么还亲自动手?”大约是觉得语气过重,缓了缓道:“紫汀的手艺不是顶好?来,朕陪你到侧殿歇息,不许你再动手了。” “好好,臣妾起来就是。”慕毓芫搭着他的手站起来,撑着腰笑道:“皇上哪里是在扶人,简直就是要劫持臣妾,且慢一些罢。” 周围的宫人都撑不住笑出声,明帝也笑了笑,“你知道厉害就好,再这么不把朕的话放在心上,下次定要好好的罚你。”说着搀扶着慕毓芫往外走,不经意瞧了瞧她的肚子,疑惑道:“不是才六个月?怎么看着倒象是近生产似的,难道是太医院的蠢材诊断的日子不对?” “对着呢,皇上大喜了。”双痕在旁边“扑哧”一笑,瞧明帝一脸迷惑的样子,笑着解释道:“今晨专门请俞太医过来瞧过,竟然诊出娘娘怀上双生子,可不是大喜?皇上在前面忙着,所以还没来得及说。” “当真?”明帝满目欣喜的朝慕毓芫看去,见她点头方才相信,喜不自禁道:“这么说,朕一次就可以见到两个小皇子,或者两个小公主?朕,朕真是高兴----”仿佛想到什么似的顿了顿,拍手道:“要是生下来的是龙凤胎,那就真是上上之喜了。” 慕毓芫抬头一笑,嗔道:“皇上好贪心,哪有那么巧的事。” 周围的宫人忙说了一大通吉利话,更让明帝龙心大悦,吩咐道:“今日午膳不可无酒,再让御膳房准备一桌子好菜,朕要痛痛快快的喝一回。”多禄答应着刚要下去,却见门口进来一个小太监,叩道:“启禀宸妃娘娘,玉邯夫人殿外求见。” “是她?”明帝的嘴角略微弯了弯,轻笑道:“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事?朕到屏风后面等你一会,你们也别说得太久了。” 慕毓芫应声点点头,由双痕扶着在正中的椅子坐下,估摸着皇帝已经到后面才扬声道:“嗯,宣玉邯夫人进来。”侧首对朝双痕递了一个眼色,抬了抬手,“让跟前的人都下去,人多反而让她拘束,不好说话。” “臣妇叩见宸妃娘娘,金安如意。”傅素心在锦垫上跪行大礼,并不敢抬起头直视过去,面前那身繁绣宫装美的春光四溢、仿若有声,至于那女子的真颜反倒掩盖在莹光玉环之下,只是觉得不大真切。 慕毓芫吩咐双痕赐坐,温声笑道:“快起来,到旁边坐着说话。” “是,谢娘娘恩典。”傅素心身上有种特别的柔和,或许是因为先前没出阁的时候惯于忍让,即使今时已是玉邯夫人仍没有改变,“臣妇冒昧打扰娘娘,只因外子不日将要远赴青州,因此----”她凝气顿了顿,似乎在咬牙鼓足勇气,“想让娘娘在皇上面前讨个恩旨,允许臣妇跟随外子一同前往青州。” “呵,玉邯夫人为何这般想?”慕毓芫的声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在傅素心身上略看了看,淡淡笑道:“皇上新赐予凤将军府邸,夫人正好在府上管理家业,以免荒废怠误了。况且男子在沙场征战百倍危险,夫人一个弱女子,何必冒险?” “臣妇早就身无牵挂,何来危险?”傅素心咬了咬唇,恳切道:“如今在世上唯有心悬外子一人,他若有什么不幸定然也不会独活,还望娘娘怜惜成全。” “难为你一片痴心,本宫晚间去跟皇上说----”慕毓芫轻声笑了笑,正欲宽慰傅素心几句,却听屏风后传来皇帝的声音,“不必再说,朕准了。” 傅素心不期皇帝会在此地,吃惊之余不免抬起头,正对上慕毓芫那双水光潋滟的明眸,有迷离的光线美得让人不舍移开视线,一时惊动无语。先前帝妃参加婚礼时并没有真正见过面,此刻亲眼看到这位宠冠后宫的宸妃娘娘,才知道外间所言盛名不虚,难怪皇帝会对她呵护备至、有如珍宝。 慕毓芫朝身侧低语了几句,双痕点点头,赶忙下去推道:“玉邯夫人,皇上已经恩准夫人的请求,应该赶快谢恩才是。” 傅素心这才醒神过来,感激道:“臣妇谢皇上恩典,宸妃娘娘垂怜。” ------------------------------------ 京城在视线中渐渐远去,沿途已经有些迥异于中原的边塞风光,风沙走石、寒雪纷扬,飞逝而过的景色越发美的壮丽辽阔。傅素心一直朝着车窗外出神,眉目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之色,小珍忍不住叹道:“虽说从前在傅家没少受委屈,可如今你已经是玉邯夫人,何苦非要跟着去边塞吃苦?”兀自叹了一口气,凑近身子悄声问道:“小姐,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傅素心听到这两个字才回神,放下帘子侧首微笑道:“幸好当初鼓起勇气求得恩旨,不然现在孤零零的被留在京城中,那才叫后悔莫及呢。” 小珍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嘟哝道:“将军的脾气那么好,即使对我们这些下人也是客客气气的,府上还不是小姐说了算?况且将军也不是寻花问柳的人,小姐莫非什么不放心?” “呵,我有什么资格不放心?”傅素心的眸中泛出自嘲的神色,因马车急行而震的身形微微颤抖,似是自语般的曼声说道:“娘亲早就去世,爹爹也不把我看在眼里,傅家上上下下欺侮我这么多年,京城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谁知道命运会颠倒轮回,眷顾我傅素心嫁给如此难得之人,且不是为姬做妾,我又岂敢不事事珍惜?” 小珍面色酸楚,咬唇道:“小姐,咱们已经熬出来了。” “呵,还早着呢。”傅素心微笑着摇摇头,掀开车帘往前面看去,凤翼正朗然的骑马行在前头,“若是留在京城等候三年五载,他回来时只怕连我的容貌都不记得,短短三个月的夫妻情份能有几分?沙场上刀枪无眼,他若是有什么不测之事----” “小姐,多不吉利!”小珍惊呼道。 傅素心却不理会她的神色,接着说道:“傅家的人自不必说,其他公门侯府也不会收留我,我一个无依无靠的遗孀该怎么活?”说道此处不禁有些难抑的悲戚,略微缓和了一下,拾起微笑道:“此一生已完全系在他的身上,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至少还能落个贞烈的好名声,总强过独自一人老死在京城中。” “小姐,快别说了。”小珍素来只知她忍让柔弱,不料会说出如此惊骇之语,慌乱中正不知如何安慰,却听一阵马蹄声渐近,原来是凤翼策马往后面行来。 凤翼勒住马儿与车同步,棉絮般的细雪飘落在他的衣袍上,微微弯起的唇角带着流转不定的英气,“眼下路程还不到三分之一,夜里又不敢碾着积雪赶路,白日里只好稍微加快一些,一定被颠簸的累了吧?” “没事,车里很稳当。”傅素心温柔的抬起头,关切的看了看,微笑道:“倒是你在外面被寒风吹着,想来十分的冷,要不要多披加一件衣裳?不如,我让小珍去取罢。” 凤翼笑了笑,只道:“不用,我习惯了。” 傅素心并不一味的担心絮叨,恬静柔顺的点点头,“嗯,那就好。不用在这里陪我说话,你猫着腰也难受,我跟小珍在车里歇息一会。” “好,到城再叫你。”凤翼微笑着点点头,墨色锦袍的边角在寒风中翩飞远去,马蹄溅得积雪如烟似雾般飞扬起来,掩住身后女子无限温柔的目光。 ----------------------------------- “师兄,怎么现在才到?”云琅的脸上满是重逢的欣喜,想是快马策回营地,那身雪色银狐裘衣反衬得脸上微红,“我估摸着应该昨天下午就到,谁知道一直挨到今天才见到人,你也变得缕鹄戳恕! “最近不是安宁着?”凤翼翻身下马,笑道:“既然没什么急事,就不许我路上看看风光景色,品品沿途风味么?” “这话唬谁呢?”云琅朝后面的马车看了看,一名秋香色锦服的女子正搭着丫鬟的手下车,并没有出众的容色,只是浑身上下都显得特别柔和,“我真不明白,师兄你怎么突然就----” “好了,先不要胡言乱语。”凤翼神色淡然地止住他的话,走到后面带着傅素心过来,介绍道:“这是宸妃娘娘的胞弟----云琅,他也是我的师弟,素心你只管叫他的名字就好了。” 傅素心侧首“嗯”了一声,朝云琅微笑道:“原来是云将军,先前在京城中就听闻过将军的事迹,今日才知是如此年少有为,真是难得。” 云琅并不怎么接受奉承,淡笑道:“不敢当,师嫂客气。” 边塞的寒风似乎更加凛冽,卷的地上的残雪往上层层飘飞,凤翼笑道:“外面风太大,都到帐篷里面再说话罢。”傅素心微笑着点点头,还未说话就见一个娇小红色身影跑过来,老远就大声道:“师兄,师兄……” 云琅皱了皱眉,回头道:“公主,你还是先回帐篷----”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乐楹公主故意装作听不懂责备,这一招屡试不爽,果然云琅已经别过脸不语,忍住笑道:“我是出来迎接师兄的,既然现在已经见到,那就听你的话回去好了。” 凤翼看了看他二人,笑道:“怎么我回去几个月,倒变成云琅受气了。” “师兄!!”云琅不满的叫道。 “好好,我什么也没说。”凤翼看出乐楹公主面上得意,怕再说下去惹得云琅转身而去,于是侧首笑道:“素心,这是乐楹公主。”又对乐楹公主介绍道:“正好你在这边没人陪,素心一来,你们两也好一起做个伴。” 傅素心赶忙上前行礼,裣衽道:“失礼,见过公主。” 乐楹公主却不计较这些,一则想讨好凤翼替自己说话,二则正好有人陪伴自己,上前拉着傅素心撒娇,“凤将军也是我的师兄,那你就是我的师嫂,今后----”说着朝云琅那边努努嘴,压低声音道:“他要是欺负我,师嫂你可得帮着我说话。” “嗯,好……”傅素心看了看云琅的脸色,只好含混其词的勉强应下,却因乐楹公主的亲近有些不知所措,“公主你需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凤翼吩咐着随从安顿下,回来笑道:“日子长着,有什么话都进去再说。” 云琅已经率先往帐篷走去,乐楹公主忙拉着傅素心往里走,低头偷笑道:“云琅肯定又在生气,回头你让师兄说说他,不然又该不理我了。” 原本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却让傅素心几乎盈泪,傅家的兄弟姐妹们素来与自己绝缘,即便想听爹爹一句喝斥也是不能够。不过是仗着一点血亲关系,勉强没把自己撵出去饿死,何尝有资格说上一次话?而如今,有人怜惜关怀,有人让自己帮忙,有人因自己悲喜愁苦,仿佛开始了另外一段崭新的人生。 63、第十九章 撷珠湖 青州自有一种辽阔壮美的风景,遇到晴朗的天气,湛蓝的天空会澄澈的没有一丝云彩,干净纯粹的简直要让人自惭形秽。傅素心立在帐篷前凝目,一望无垠的新绿广袤的几乎没有边界,近处的草丛中夹杂着一些零星的小野花,如斯美景似乎总也看不够,再也不想回到那复杂的京城中去。 “师嫂,发什么呆呢?”乐楹公主一身杨桃色的箭袖华衫,襟摆缝隙透出内里的海棠暗花绣裙,脱去稚气的少女模样颇有几分明媚,“都看了好几个月,难道你还没有看够么?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证有意思的多。” 傅素心喜她天真无忌,且对自己并没有公主的骄矜傲慢,几个月下来已经十分熟识亲近,转回身笑道:“附近都是军营,还会藏着什么有趣的地方?反正我也是闲着,你想去哪都陪着就是,要不要把小珍和阿璃叫出来?” “不用,人多不方便。”乐楹公主神神秘秘的一笑,走近傅素心搂住她的胳膊,悄声道:“今天是师兄和云琅去校场的日子,算时辰差不多检点完毕,马上就要开始上演热闹戏了。”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拉扯道:“走吧,咱们赶紧抄小路赶过去。” 傅素心凡事都顺着她,点头笑道:“是是,走吧。” 二人从树林的小路绕到校场后头,乐楹公主似乎很熟悉此地的环境,三转五拐就钻进一个闲废的仓库,猫脚无声的上到二楼,临窗正好可以看到下面校场的全景。傅素心探着身子往下瞧了瞧,凤翼和云琅正被围在中央指导枪法,自己却看不大明白,只觉得二人的身姿都是翩若惊龙般的炫目。 “呵呵,怎么样?”乐楹公主挤过身子来,得意的笑道:“每次都要比试枪法、箭法,若是得空还会比一比剑法,多半都要闹到天黑。” 因演练杀敌需要防止误伤,故而上阵都穿着玄铁制成的精炼铠甲,如此一来便分不大清楚,细看下去才发现略有不同,云琅的身姿偏于轻盈迅疾,凤翼的态势却显得更加稳重有素。二人得步伐越来越快,枪势越来越凌厉,震得地上的黄尘沙土四处纷飞,只见两个身影在迷雾中飞速进退,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刀光剑影,迫人的杀气愈加震人心弦,更有底下的兵士们一个劲的轰然叫好。 乐楹公主拍了拍傅素心,揶揄道:“师兄不错吧?师嫂你可真是嫁对人了。” “不错……”傅素心喃喃自语,看着凤翼顿住枪傲然而立的风姿,看着他在沙场上绽放出来的无限光芒,竟然迫的自己生出怯懦卑微,声音渐渐低不可闻,“象他这样的人,原本不会……” 乐楹公主只顾着观看云琅举动,更兼底下叫声震天,自然没有留意到傅素心的茫然失神,兴奋的回头道:“快看,快看,要开始射箭了!!”说着使劲地拉扯傅素心,似乎着急的不行,“你还不知道,师兄的箭法那才叫厉害,就连云琅也要逊色些呢。要不是亲眼看到,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你快看----” 傅素心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校场中央已经摆好两块箭靶,旁边一个军士大约是在丈量距离,走了一段划下白线,高声道:“六十步!!”周围一干人等都有急不可耐,催着陆海青赶快将水漏摆好,嘻嘻哈哈嚷道:“连中,连中!凤将军此次定然还是连中,云将军可要加油呐!” 乐楹公主见傅素心不大明白,忙解释道:“他们每次射箭都是限时的,以一盏水漏的流完为限,谁射的多、射的准就算赢了。” 只听“咄!”的一声脆响,甚至还残留着箭簇划破空气的尖锐声,云琅率先命中一枚红心,旁边助威的军士大声叫起好来。这边的叫好声还未落下,那边凤翼也追中红心一箭,两边的军士都大叫起来,原来是开场示意的两箭彩头。 陆海青摁住水漏机关,高声宣道:“水漏比箭,开始!!” 只听靶子上脆声一片,傅素心却看的有些眼花缭乱,不解的问道:“远处看的不是很清楚,仿佛都是命中红心,怎么那么多箭射出去却只钉着一支?其余的箭倒好像凭空消失似的,这是个什么戏法?” 乐楹公主“扑哧”一笑,笑声顿了顿才道:“当初我也闹不清楚,后来问过底下的人才明白的,你瞧那些箭可都是箭箭正中?”傅素心赶忙仔细的看了看,只听她指着前面笑道:“那是因为他们后面的箭把前面的劈开,所以破成两半掉在地上,你再看看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傅素心看仔细后恍然大悟,却不免惊骇的有些合不拢嘴,底下第一轮的比试似乎已经完毕,乐楹公主旁边跺脚道:“啊呀,云琅又输了。” 凤翼和云琅被周围的军士簇拥着,仿佛正在说着什么话,军士们都带着艳羡的神情连连点头,连说带比划的十分热闹。两块靶下都躺着一堆碎箭,凤翼的靶子上的红心钉着一箭,而云琅的靶子上却攒着三箭,箭尾分散排列成三角形状,远远看去好似一尾初开的漂亮羽屏。 云琅却似乎很高兴,高声笑道:“师兄,我比上次可是又进益了两箭,迟早会追上你的,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 “好,等着你。”凤翼神色淡然笑了笑,往校场四周环顾了一圈,目光却在小破窗上面停留了片刻,仿佛有些微微蹙眉。 “不好,师兄发现我们了。”乐楹公主赶忙往后面退了两步,急道:“师嫂你先下去帮我阻挡一下,等会云琅上来肯定会不高兴,我得先走了。”她不等傅素心说话,便提着裙子急急忙忙下楼,眨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 “还好,还好。”乐楹公主躺在草地上拍着胸口,望着蓝澄澄的天空舒了口气,自己得意的笑道:“哈哈,还好我跑的快,云琅这个笨蛋也没追上----”话未说完,就听身后的树林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吓得她回头高声道:“是谁?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的也是你!”云琅没好气地从树林里跃出来,似是无限头疼的揉了揉眉头,朝乐楹公主锁眉道:“公主,你自己淘气也罢了,怎么还拉上别人?”他忍着气顿了顿,“跟我回去,京城里派人来接你了。” “什么?!”乐楹公主闻言差点没跳起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你回去跟他们说,没有找到我,让他们自己回去吧。” “好了,别闹了。”云琅上前几步止住她的路,尽量缓和语气道:“宫里派了八千人来接你,不可能让你留在青州的……” “我偏不!”乐楹公主越是高声越显得没有底气,似乎在想着用什么办法拖延,低头看着脚上的金珠小靴,“我若是跟着他们回到京城,肯定再也不能出门,那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你当然不会在意……”似是无限委屈,声音便渐渐哽咽断续,索性蹲下身捧着脸哭了起来。 “太妃病危,务使公主返京。”想到刚才收到的姐姐亲笔书信,云琅不由微微锁了锁眉,看着越哭越伤心的乐楹公主,上前劝道:“我回来的时候来看你,别哭了。”这话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敷衍,想了想又道:“青州这边总归不大安全,你还是在京城安生住着的好。” “安全?!”乐楹公主恼恨的站起身,反问道:“你果真是担心我的安危么?知道你巴不得我早点回去,可是这么长时间,你就……”她委屈的说不下去,抽咽道:“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对别人都客客气气的,却总是不想看到我?” “我----”这句话问得云琅也有些失措,自己果真有那么讨厌她么?为什么她越是对自己好,心里就越是想回避?众多尘封心底的往事飞速流转,当那袭娇蓝色在眼前悠然一晃的时候,为什么会恨不得全部抹去? “好,我跟你回去。”乐楹公主的话把云琅吓了一跳,她却拭着眼泪笑了笑,“不过我有个条件,反正马上就要回去,你得陪我去看一次撷珠湖。” 云琅迟疑了片刻,点头道:“嗯,走吧。” “你总算……”乐楹公主试图要努力的挤出一个笑容,然而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了下来,“你总算肯听我一次,看完湖就乖乖的回去,再也不惹你生气……” 云琅别过脸不去看她的眼睛,往前走了几步顿住侧首,“别耽误了,等会人该找到这边来。”想到郭宇亮临终前的托付,心里不由软和一些,勉强笑道:“等会天色就该暗下去,湖水没有光线也不好看,要看湖就的抓紧时间,还不快走?” 乐楹公主终于破涕为笑,跟上去道:“嗯,听你的。” -------------------------------------- 远处的高山连绵起伏,一轮赤黄的夕阳半掩在群山之后,有清风在山间流动,微皱湖面上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纹,好似洒了一把金色的荧光粉般璀璨夺目。所谓撷珠湖,也不过是团汇集雨水的深水而已,幽幽暗暗的看不出有何可赏,倒是周围一圈碎散的野花开格外迷人。 乐楹公主似乎忘记自己要回京的事,只顾忙着在四周采撷野花,回头扬声道:“云琅,这边的花开得好,你过来帮我好不好?”她用力跺了跺脚,震的小靴上的金珠颤出细碎的光线,“就一次,你都不肯让着我么?” 云琅抬手稍微挡住眼睛,那金光象秋日的麦芒一样微微刺人,她只是一味耽于眼前美好的泡沫,全不顾终有破碎的时刻,似这样的天真又能维持多久呢? 乐楹公主嚷道:“你不帮我,可就不回去啦。” 云琅慢步走了过去,“唿哧”一声坐在旁边的草地上,侧首淡声道:“嗯,把你手上的花都给我。”说话的口气并不算商量,从茫然吃惊的乐楹公主手中拿过花,“你也别乱跑,坐在这里等着编个东西给你。” 乐楹公主安静的坐了下来,看着纤细的花茎在云琅的手中翻转,柔韧的可以任意变幻一般,一枝一枝的接上去,竟然转眼扎成一只憨厚的小兽形状。 “嗯,给你拿着吧。”云琅伸手递给她,目光却落在前面微起涟漪的湖面上,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从前在学艺的时候,师傅和师兄经常下山去办事,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自己呆在山上,闲暇的时候便想出许多无聊的事情。比如像这样扎草,或者是用剑雕刻小东西,又或者……”说着顺手掐了一片新叶,摇了摇头,“不跟你抡饷炊啵蹈銮泳突厝チ恕! 天色渐渐浓郁起来,不明显的新月已经悄然挂了上去,鸟儿们正结伴成群的往林子间飞入,远处稀疏的农舍开始升起袅袅炊烟。撷珠湖畔传来清幽的乐声,单薄的叶子发不出更多的音节,只是格外的简单悦耳,认真投入的少年仿佛回到自己的从前,那只有每日习武读书的岁月,枯燥却毫无杂念。 “哎唷,公主你可回来了。”说话的人身穿正四品太监服色,正是此次负责接驾的大太监陈晟,笑眯眯迎上来道:“奴才给公主请安。既然今日天色已晚,公主还是好生歇息一夜,明日咱们再出发。” “谁跟你是咱们?!!”乐楹公主冷声道。 “是是,奴才知错了。”陈晟作势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又指了指身后的武将,陪着笑道:“这是负责公主殿下安全的贺将军,仔细说起来公主或许还知道,他是先头的郭参将的表兄,现在是京中御林军副将军。” “须末官职不值一提,下官贺必元参见公主。”贺必元样貌十分普通,说话的中气却是格外的充沛,透着虎虎生风的武将之意。乐楹公主略点了点头,他也不以为意,又朝云琅拱手笑道:“先前总听宇亮称赞云将军如何不凡,原本还不甚相信,只当他是少年浮夸的心性。今日一见,才知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呐。” 云琅的眸中闪过一丝伤痛,勉强微笑道:“贺兄缪赞,以后回京再好生叙叙。” “好了,一起去用晚饭吧。”凤翼上前拍了拍云琅的肩膀,又吩咐陆海青领着相关人等下去安顿,“陈总管和贺将军千里跋涉,一路辛苦劳顿,军营里也没什么好酒好菜招待大家,只有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说会话。” 陈晟和贺必元都忙道:“岂敢岂敢,将军太自谦了。” 如此客客气气的寒暄之后,便商定让接驾人马在青州驻扎一夜,此一路行程赶得甚急,京营兵士们都是疲惫不堪,晚饭后便都早早的睡了。或许是因为异地的不适,陈晟的帐篷里还一直亮着灯光,正昏昏沉沉的支着下巴打瞌睡,听到帐篷外的脚步声才打起精神,起身笑迎道:“莫总管大驾光临,失迎失迎。” “什么大总管,老兄你就不要取笑了。”来者显然与陈晟十分熟识,进门便大大咧咧坐在对面,不客气地饮了两口茶方道:“想我莫升原本在宫内日子挺好,如今放着上书房的管事太监做不成,反倒被指到凤府做什么大管家。若是这样也还算凑和,没想到玉邯夫人那么执著,连累我也被发配到这青州来了。” 陈晟干笑一声,劝道:“来,喝点茶润润。” “还是宫里的茶味道醇,毕竟是上用的东西。”莫升狠狠的嘬了一口茶,连连叹气道:“老兄你这趟差事办好,少不了要高升的。咱俩名字念着差不多,命却相差十万八千里,真是此‘升’非彼‘晟’呐。” 陈晟大笑起来,摆手道:“你如今的日子虽然苦些,今后确是前途无量,现下吃点苦头算得上什么?”仿佛想起什么要紧的事,凑近了身子,压低声音问道:“傅大人十分挂念玉邯夫人,想知道些近况,依你看凤将军待夫人如何?” “他们?你回去告诉傅大人,放一百个心,凤将军对玉邯夫人那是好的没说。”莫升在茶味中慢慢回味,过了半晌才放下茶盏,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嗳,来生我若是投胎做女子,也要嫁这样的人,哈哈!!” “噢?”陈晟慢悠悠应了一声,微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凤将军很是关心怜惜夫人的,为兄回去定然如实回禀。” “放心,好得很呢。” “好,那就好。”陈晟的笑容里渐渐有些释然,从怀中掏出两张崭新的银票递了过去,“这些都是京城里让捎来的,只要肯用心的办差,总不会委屈你的。” “行,我知道了。”莫升终于高兴些,也没品味出话里的意思,起身将银票揣在怀里,笑道:“时辰也不早,陈兄你明天还要赶路,早点安歇吧。”他走到门外看了看清肃的军营,摇头叹了口气方才离去。 64、第二十章 心结 启元殿西边有间清幽的赏景偏院,很少会派上用场,仅供皇帝午憩后的片刻观花散心,平日里只有几个打扫院子的宫人。满院的蔷薇花开的一片绚烂,皆为鹅黄色的上品蔷薇,阳光下更显出莹透沁心的嫩色,残碎的花瓣正随着清风在枝蔓间飞舞着,偌大的院子里便只闻簌簌的花落之声。 有清爽的凉风拂面而过,明帝在酥甜的花香中深深嗅了嗅,唇间吐出的却是略微沙哑的声音,“看这日头,应该是未时罢?”他并不待身边的人回答,大步流星的步上白玉台阶,站在高处朝宫墙外望了望,“唔,敏珊快抵京了。” “回皇上的话----”多禄已经自大殿内一个来回,躬身回道:“奴才刚去里面看过水漏,眼下是未时三刻,公主殿下应该快到了。” 明帝仿佛有些心事沉重的味道,蹙眉道:“公主回京难免伤心,嘱咐周围的人都多劝着一些,凡事只要不太出格,大都依着她就是了。”似乎想起什么事,双眸中泛出深刻复杂的雾光,“你说那女子叫什么?蔷薇?” “正是,皇上好记性。” “嗤,叶蔷薇?”明帝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将视线转到院中的花篱上,一簇簇嫩黄色美得有如少女的笑颜,“能有几分姿色,也好意思自比花卉?况且蔷薇花有什么好的,这么多刺,没得惹人生厌!” 多禄知道皇帝心情沉郁,只好“嘿嘿”干笑了两声。 月前,邺林郡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当地的监察官名叫乔思远,为人出了名的谦和有礼,谁知道元宵节上却无故与人发生口角,最后竟被一群地痞流氓活活打死。监察官的职责范围并不大,只需定时向皇帝汇报地方上的时情,说透也就是皇帝监视地方的眼线,因此谁都知道此事并非寻常斗殴。京中随后收到暗探密报,更是将乔思远的死因说的清楚明白,不过是辽王嫌乔思远碍事,随便找个借口处置而已。皇帝闻讯大怒,但眼下还不便和藩王们对峙,因此忍之又忍,半月来都没有过一点好脸色。 眼下宫中又出大事,先景帝的章太妃突发急病,太医们急救三日无效,于七日前在懿慈宫偏院亡故。章太妃生前并不受景帝隆宠,后因凌妃生殉,尚且年幼的乐楹公主便是由其抚养长大,故而明帝对之待遇优厚,眼下更是出动万人急召公主回京。 多禄看了看日头,上前请道:“皇上,要不要歇息会?” “不必,朕到前面看看。”明帝掸了掸龙袍上的花瓣,指尖犹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杜守谦在宫中已经呆了三日,怎么也得让他先回去歇息半天。”说话间略微停顿了一下,想了想笑道:“去把寅雯她们叫来,预备些小孩子爱吃的点心,看着她们说笑着,朕也觉得放松愉悦些。” 多禄赶忙吩咐旁边的小太监去准备,自己陪笑跟在明帝身后走着,“皇上还不是忙了好些日子?底下的事有杜大人他们忙着,得空就该放宽心、养足精神气,便就什么难题都没有了。” 明帝抬脚跨过红木门槛,嘴里笑道:“呵,胡说八道。” 殿内的人似乎正在校对东西,闻声赶忙起身行礼,“微臣见过皇上。”又将着桌面上三尺余长的锦书扶正些,扇了扇纸上的新墨,“皇上瞧瞧,看有没有落下的地方?若是没有遗漏,微臣就分卷誊清制好。” “嗯,你先歇会。”明帝抬手打断那人,笑道:“谁不知道杜大人的好记性?哪里还用得着再看?”嘴里虽如此说,却仍然走到锦书前仔细的看了起来。 “父皇,父皇!”四公主从偏殿跑出来,小脸上还带着急步后的一抹晕红,扑到明帝的怀里嘟起小嘴,“昨天我还在跟玫若数日子,父皇可算想起雯儿了。”说着得意的笑了笑,朝跟随而来的杜玫若问道:“怎么样?我说不会超过半个月吧。” 明帝将四公主抱在腿上,笑问道:“数什么?” “臣女叩见皇上,万福金安。”杜玫若比四公主年纪略长,口齿间的童音带着落落大方的清晰,又给自己父亲杜守谦行礼,方才回道:“公主整日都在数着日子,看距上次见到皇上有多少天,果然不出半月就又见到皇上。” “玫若说话好似小大人,不象雯儿整日只知道撒娇,一点都不懂事。”明帝放下四公主跟杜玫若到侧旁去玩,忽而怅然叹了一口气,“朕平日忙的照看不周,皇后又去的太早,不然也好对雯儿多加管束一下。” 杜守谦忙宽慰道:“皇上过虑,不是还有纯嫔娘娘么?” “纯嫔?”明帝顿了顿,笑容里带着不必一提的意味,摆手道:“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哪里指望得上?平日也就是宸妃帮着照料,只是她也事多----”顿住话头朝多禄抬手,问道:“宸妃早起去太后那里,回来没有?” 多禄不敢立时回答,含混道:“还没人回消息,想是牵绊住了。” “是么?”明帝漫不经心的拨弄着茶水,饮了一小口,“今年的新茶味道不错,你挑几盒绿春玛玉茶给太后送去,看看还需要些什么。”多禄抬头时已领悟过来,赶忙答应下,亲自领着人过去。 离开皇帝总算是抽出些空,多禄便绕道去了王伏顺养病的院子,想到日渐病重的师傅,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却听背后有人苍老的声音冷笑道:“我还没死,你哭丧着脸做什么?不是叫你好生服侍着皇上,怎么又不听话?” “师傅----”多禄转身看到花架子下晒太阳王伏顺,蓬乱的花白头发更显其衰老不堪,心中不禁酸涩难挡,朝旁边的小太监们骂道:“连个头也不会给大总管梳么?你们这起兔崽子只会偷懒,回头打折你们的腿!!”小太监们吓得不轻,慌忙叩头求饶。 “咳,咳… …”王伏顺捂着嘴不停的咳嗽,挥手将小太监们全都撵了下去,“是我不让他们近身的,一身腐朽气… …”一阵猛烈的咳嗽呛得面上通红,反倒似浮起一丝红润的血色,“都怪张昌源这人迂腐不通,叫他开剂吃死人的药也下不了手,连累老夫受病痛折磨这么些时日,咳… …” “师傅!”多禄忍痛顿了顿,叹道:“你老人家这是何苦?” “皇上,他还好吧?”王伏顺怅然的问,在多禄的点头肯定中浮起欣慰之色,微微笑道:“那就好,可惜我有负皇上的恩情----”有被风吹落的嫩叶飘落在他的身上,愈显其苍老垂死,“如今,也只有一死… …” “我们这种人享不了高官厚禄,也没有子嗣可以荫庇、门楣可以光耀,所以切莫掺杂到前廷与后宫之争中,不论谁胜谁败都与我们这些废人无关。若想今后能够周全自身以得永年,万不可存下半分私念,要切记心中只有皇上一人… …” “我们宦官经常在后宫中奔走,妃嫔们的争斗要眼见心不动,若是为须臾利益而被卷进去,最后只会得不偿失。特别是泛秀宫的宸妃娘娘,不仅貌美位重、城府良深,而且还有云、慕两家为其撑腰,如今还尚且年纪轻,今后膝下子女长大成人,必定权掖六宫而代统摄之职,凡事切勿得罪于她… …” “我不能再服侍皇上又不可无故暴亡,若死的不是时候惹得皇上动怒,只怕身后连个风光的丧失都难,如今太妃薨逝倒正好成全… …” 多禄锁着眉头离开小院子,在快步去往懿慈宫的路上,仍然琢磨着王伏顺交待的那些话,并没能够完全都想明白。唯一清楚的是,自己那权倾一时的大总管师傅,拖延缠绵半年的病再也不会好,死期降至。 ---------------------------------------- “娘娘,你快歇着罢。”双痕急的连连叹气,扶着身形臃肿的慕毓芫在特制的软榻上坐下,又小心的在身后放了块牡丹花绣锦垫,“太医千叮咛万嘱咐的,娘娘你的产日就在这几日,况且双生更是比不得寻常,那里还----” “好了,都已经回来了。”慕毓芫淡淡打断双痕,半倚着锦垫舒缓了下腰身,朝旁边的小女孩微笑招手,“小芊,过来罢。”那小女孩目光中有些胆怯,好似在犹豫着什么而不动脚步,身形单薄弱小,象极了风中无根飘零的一叶轻质纤羽。 “公主,快过去叫母妃。”边上的奶娘有些惶恐,生怕惹得慕毓芫有所不快,忙拉着溟翎公主走上前,陪笑道:“公主胆子小,还望娘娘不要怪罪。” “呵,没事。”慕毓芫轻轻握着溟翎公主的小手,抚着她额头间的碎发,似是无限爱怜的看了又看,柔声微笑道:“两年不见,小芊又长高了不少。” “母后----”溟翎公主仿佛忆起什么,迟疑的叫道。 众人被她一语吓得魂飞魄散,慕毓芫的明眸中盈动着轻微的涟漪,却只是将溟翎公主揽的更近些,温柔的摇头道:“傻丫头,应该叫母妃才对。”太后日渐病重,遂将溟翎公主交托,前尘往事再度被翻腾到面前,一尘如烟。 光帝年少登基,与皇后鹣鲽情深,大婚后鲜有宠幸后宫嫔妃,因而登基三年尚未有子嗣充实皇储。国中皆翘首等待三年大选,认定将会广纳秀女,那年待嫁的官宦女儿都被严令停婚,以待皇帝亲选。然而世事无常,未及五月大选之日,光帝便因病猝死于自己的寝宫之中,转眼变成国丧。 “母妃----” 溟翎公主的声音胆小怯弱,将慕毓芫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回现实,“小芊,皇祖母需要静养一段日子,你今后就跟母妃住一起。”她指着下面新选的宫人,朝溟翎公主柔声询问道:“让她们伺候着你,还缺什么只管跟母妃说,好不好?” “嗯。”溟翎公主依旧不多话,只是应了一声。 双痕忙吩咐着人领她下去安顿,亲自在暖炉上盛了盅鸡汤过来,道:“娘娘,出去半日怕是冻着,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呵,知道了。”慕毓芫笑着想要说两句,却又顿住,就勺饮了大半盅热汤方才放下,朝双痕吩咐道:“小芊素来害怕打雷,你嘱咐底下的人,雨天的时候务必多燃一些琉璃顶灯,以免她夜里起来怕黑----” “怕黑?”明帝冰凉无味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双痕在他复杂的眼神中打了个颤,回头正看到慕毓芫示意自己出去,慌忙垂首领着宫人退的一干二净。 “皇上来了?”慕毓芫微笑着欠了欠身,算做行礼。 “难怪事事上心,连些微的碎末小事也记得清楚。”象是已经忍耐许久的话,明帝的声音带着琴弦停顿后的颤音,面前女子的明眸水光流转,却深邃的看不到底,不甘心的问道:“你坚持要抚育溟翎公主,就一点都不顾念朕么?” “皇上心里不痛快,不如歇息一会。”慕毓芫淡淡转过话题。 “朕是不痛快!!”他一向心存骄傲,骄傲到不愿意承认存在的瑕疵,怒气不自控的从明帝眉宇间流出,因慕毓芫的不回应而愈加愤怒,“朕为什么不痛快?因为朕不想看到那人的孩子!你倒是说说,朕为你付出的心意,究竟比得上他几分?” “皇上何必言及其它?”慕毓芫尽量压抑住内心浮动的情绪,用一如往常的平静声音回道:“今晨去懿慈宫看望太后,只因病体沉重,已经无暇照顾溟翎公主,臣妾才将她接到身边----” “是么?”明帝反问着截住话头,冷笑道:“朕早就破例册了佑芊的公主封号,身边自有相干的人服侍着,若不是因为是他的女儿,你又岂会如此上心?说到底,你还是忘不了他!” 慕毓芫的手绞紧了烟霞色的双重裙摆,指上的金掐玉串珠戒指不住的颤动,凝气忍痛道:“皇上存心要怄气,臣妾便不说了。” “为什么不说?”明帝不便向她喝斥,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高声道:“他就那么珍贵?朕比不得,赶不上,连说说都不行?那么多年过去,你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他,朕又算什么?!” “皇上要臣妾如何遗忘?只当过去是浮生一梦,任何人事都不曾发生?”有晶莹的液体漾的眼前模糊一片,慕毓芫扶着椅手瑟瑟站起来,直视着明帝的眼睛说道:“那样的事,臣妾做不到。” “什么,你做不到?”明帝不信会听到如此言语,睁大了眼睛。 “是,臣妾做不到。”慕毓芫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在明帝震惊顿住的片刻问道:“皇上要说,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对不对?皇上是臣妾的夫君,当听君命、行妻则,敢问素日可曾有丝毫怠慢?” “没有。” “臣妾不能忘记丛前的旧事,亦不能忘记与皇上的种种,所以才说做不到。”慕毓芫在明帝复杂的目光中轻笑,反问道:“臣妾请问皇上,是否对佩缜姐姐全无挂念?” 明帝哑然,不能回答。 “皇上既不能相忘,又何必还来问臣妾?”早就知道从一开始便是错,却不知道还要一错再错到何时,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纤长的睫毛迫得泪水破眶而出,“皇上只知道臣妾不能遗忘过往,却不知道----”她顿了顿,似是再也说不下去,“容臣妾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皇上离去,难道臣妾就没有半分伤心?” 明帝不知从何说起,“朕只是----” “臣妾告退。”慕毓芫躲开他伸过来的手,转身欲出,闪避间不慎碰翻侧旁的高颈花瓶,“哐当”一声脆响,霎那间散成一地斑驳凌乱的白玉碎片。 双痕闻声从外面跑进来,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慕毓芫朝上哭道:“皇上,娘娘不日就要生产,请看在小皇子的份上,不要再生娘娘的气……” “双痕,我们出去……”慕毓芫的声音带着不自禁的颤抖,身形微微一晃,失控的掠翻了侧旁一案器皿。“娘娘!!!”耳畔犹自残留着双痕的惊呼声,一种剧烈的疼痛自腹部迅速蔓延开来,眼前一黑,迅速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65、第二十一章 龙凤欢 数十盏金蒂莲花台宫灯灼热的燃烧着,强烈的光线映得椒香殿内几近白昼,地面上青金镜砖通明呈亮,恰如明帝脸上阴霾不定的淡青色,整个人似乎都被笼罩在浅淡的阴影之中。午后帝妃起了争执,结果宸妃不慎跌倒以至触动胎气,太医和产婆忙碌整整半日也没个准信,整个泛秀宫都被这突发事件闹得人仰马翻。 皇帝一言不发已近半日,不仅晚膳未用,甚至连乐楹公主回来也没接见,周围的宫人皆惶恐不安,更不敢有人上去相劝。眼见窗外天色越发浓黑,远处隐约已经浮上零星琐碎的星光,明帝原本修展轩长的双眉愈加深锁,尽量平静声音吩咐多禄,“你去,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状况?” 自王伏顺去后,多禄渐渐升至领事太监。赶忙连声答应下,刚转身便见内间奔出来一名宫女,“嬷嬷们让奴婢出来传话,宸妃娘娘诞下皇子一名……”明帝闻言大喜,立时便要起身进去探望,那宫女忙战战兢兢的挡住去路,“皇上且慢,嬷嬷说宸妃娘娘腹内还有胎儿,此刻应该还在生产……” “滚开!”明帝往前踢了一脚,那宫女吃痛却不敢让皇帝进去,只是跪在地上苦苦的叩头,多禄忙上前劝道:“皇上息怒,宸妃娘娘宅心仁厚、福泽绵长,此次产育定然会平安顺利,只管静候好消息……” “静候?你让朕怎么静?!”明帝高声将话打断,无限恼恨的紧紧握住拳头,捶桌道:“都怪朕,不该和她----”他忆起下午的争执,那句“若是皇上离去,难道臣妾就没有半分伤心?”犹自在耳畔萦绕,再想到她欲言又止的苦楚,清晰的感到宿命如同一柄冰凉的利刃,以迅疾的速度飞光般锐利刺来,让人不能直视。 “大喜,大喜!皇上大喜,宸妃娘娘又诞育下一名小公主。”负责宸妃产育的产婆满脸开花跑出来,叩头道:“一龙一凤,宸妃娘娘诞育的是龙凤胎!祥瑞,难得的祥瑞啊!皇上,宸妃娘娘……”明帝不待产婆峦辏惴伤频谋剂私ァ 椒香殿寝阁内是满目的凌乱,侧旁几名产婆正喜气盈盈的给胎儿洗身,宫人们在忙乱中赶上来给皇帝道喜。明帝的眼中似是什么都没看到,脚步轻缓走到床榻边坐下,柔声道:“宓儿----”他迟疑着抬起头,华衾锦堆中的女子脸色苍白若素,一双纤手在藕合色薄衾上无声蜷曲,无限疲惫的合上眼帘,一言不发。 殿内气氛尴尬至极,双痕上前圆场道:“皇上,娘娘已经睡了。” “哦,是么。”明帝有些不自在的站起身来,讪讪笑了笑,“让朕看看小皇子和小公主,抱过来罢。”奶娘们赶紧将一对麒麟儿抱近,明帝伸手抚了抚那两团娇嫩柔红的粉色,回首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吩咐道:“朕晚点再过来,你们好生照顾着宸妃歇息,千万别招惹她生气,有事赶紧来回。”双痕等人赶忙行礼恭送,皇帝蹙着眉头打起帘子往外步出,正在怅然叹气,抬眼正见一名淡妆清减的女子立在殿中。 “臣妾谢氏,见过皇上。”谢宜华双手微合裣衽,身上一袭极浅的湖水色流云宫装随之盈动,云鬓上不过是些寻常的细碎珠花,只在侧首簪了一支赤金双头并蒂海棠花步摇,以示嫔位之仪。 “你来了。”明帝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想了想道:“你素来和宸妃熟识,只怕你的话她还会听几句,你进去劝劝也好。”似乎在斟酌着说词,沉吟半晌道:“你就说朕近日繁忙,火气大,让她好生保养着身子,别在月子里落下病根了。” 后宫最是传播闲言碎语的地方,谢宜华对午间的事略有耳闻,既不便跟着说话承认皇帝有过失,也不能多加言语显得推辞,只好微笑道:“皇上只管忙着前面的事,嫔妾会帮着照顾宸妃娘娘起居的,不用太担心。” 明帝缓缓点了点头,道:“朕去看看敏珊他们,你进去罢。” ------------------------------------ 一连七、八日,皇帝来得时候总是不凑巧,每每不是赶上慕毓芫刚刚睡下,便是有嫔妃们在旁边问安,两个人总说不上几句话。没多久,宫中上下都知道宸妃娘娘在闹性子,而皇帝却整日挤出时间陪在旁边,再加上她刚诞育下龙凤儿,更是彰显出其盛宠独步的牢固地位。如今中宫悬空无主,众人照眼下后宫嫔妃们的资质来推测,除了泛秀宫的宸妃娘娘能被册立为后,再难有第二人选,一时间传的神乎其神。 “娘娘,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双痕奉着老参鸡汤过来,将翠色瓷盅放在床边的高脚小杌子上,揭开圆盖搅和着汤汁,“今儿上午的事想着就好笑,别人不过说两句就回去,偏生咸熙宫那位没半点眼色,拉着皇上就絮叨个没完。”她忍不住“扑哧”一笑,“依奴婢看,皇上可是真有些着急了。” 明知双痕是在故意找话哄自己开心,慕毓芫却没有半分兴致笑得起来,只是茫然的凝目于窗外的一春明媚,半晌才问道:“外面是芍药花开了吧?还是去年移来的柳叶芍药开的好些,颜色也很正,让人移几盆到内殿放着看罢。” “是,奴婢这就去叫人。” 芍药的花形有单瓣、重瓣之分,花色亦是颇多,以白、黄、紫、粉、红等色为主,偶有淡绿色的重瓣芍药便是极品。宫中栽培的芍药花多半为黄、紫、红三色,为的是从颜色上取大红大紫的吉利,而黄色则是代表皇家用色,更兼这三色看起来艳丽富贵,所以甚少有其他花色。椒香殿的柳叶芍药是去年自辉城进贡而得,皆因慕毓芫偏爱淡绿之色,明帝便遣专人下辉城置购,几乎没把当地所有的柳叶芍药都运回京城。 “啊,奴婢给----”只听双痕高声说了半句,底下便是没了声音,慕毓芫躺在床上不便下地,忙招手让香陶去外面看看究竟。香陶出去片刻便笑嘻嘻跑了回来,嘴里嚷嚷道:“了不得,了不得了!娘娘你猜外面是谁?皇上他……”话音未落,便见明帝抱着一盆芍药花进来,后面跟着一群惊慌失措的小太监,生怕皇帝不慎失手砸到脚。 宫中的花盆大都宽阔良深,尺宽的海口青瓷莲花纹花盆自然沉重,明帝微微朝后仰着身子才算稳住,费劲的从浓绿枝叶后伸出半个脸,故意说道:“宸妃娘娘,你看花该放在哪?”他只顾稳住花盆说话,全不知自己脸上早被蹭花,更兼头上还挂着几片残叶和花瓣,慕毓芫从未见他如此狼狈滑稽,撑不住轻笑出声。 “好了,好了,娘娘笑了。”多禄最会见机说话,又朝底下的小太监们喝斥道:“蠢材,还不赶紧帮皇上把花盆放下?”小太监慌忙簇拥上来,小心翼翼的接过皇帝手里的花盆放到殿角。 偏生门外有个不识趣的小太监,探头问道:“皇上,这几盆放在哪?” “宓儿----”明帝回头看了看慕毓芫,素白容色衬得幽黑的瞳仁愈加深,内中有一种让人读不懂的水光潋滟。不论时光如何飞转流逝,这双明眸仍有着当初见到的那瞬惊艳,让人心底生出无限的柔软,“你好生躺着别动,朕去吩咐他们把花盆放好,再过来跟你说话。” “嗯。”慕毓芫淡淡应声,点了点头。 外面热热闹闹的吵成一团,原本应该井然有序的队伍,因皇帝加入搬运的队伍而演变得愈加忙乱,香陶跑出去看了一会,回来笑道:“皇上的样子可真----”她不敢说不敬的话语,自己笑了半日,“跟前的人想笑又不能,一个个脸都通红了。” “呵,你别淘气了。”慕毓芫笑嗔道。 “哎哟,当心!!”殿外突然传来多禄惊呼声,只听他嚷道:“快,快传太医!”接着便闹哄哄的喧哗开,慕毓芫不免有些担心,刚要唤人便见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太监,进门跪道:“启禀宸妃娘娘,皇上砸碎花盆划破了手,正在传太医呢。”那小太监虽然满脸急色,口齿却十分伶俐,“皇上说了,不当紧的。让娘娘在里面等着就好,若是惊动的娘娘出去,就要打断奴才的两条狗腿。” “好了,本宫不出去就是。”慕毓芫看着小太监又气又笑,侧首朝香陶吩咐道:“你出去看看,嘱咐他们把伤口洗干净,别残留下沙子在肉里就不好了。” 约摸折腾小半烛香的功夫,方才见明帝领着众人进来,只见右手上的素纱兜头兜脑的缠得厚实严密,到底伤的如何反倒看不真切。一脸懊恼的走到床边坐下,叹气道:“这可怎么好?明日连批阅奏章都不能够,怕是要拖延好些日子了。” “伤的重么?”慕毓芫直起身子看了看,小心的抚道:“那些事情让底下的人做就好,怎么不小心些?划到哪儿?不如让臣妾瞧瞧。” “没事,没事。”明帝笑着往后缩了缩手,却将脸凑的近些,目光在慕毓芫的脸上闪烁半晌,笑道:“只要有你担心着,一会就好了。” “胡说。”慕毓芫不敢用力拉扯他,心下却有些微微疑惑,也不好意思强行拆开素纱来看,只好说道:“已经躺了一整日,皇上扶着臣妾下去走走,不敢去外面,只在殿内稍微活动一下。” 明帝自然是无有不允,慕毓芫却仿佛是刚下床有些站不稳,只听她“啊呀”了一声,一脚踏空便朝旁边歪去,慌得明帝忙搀扶道:“怎么?闪到哪里了?” “臣妾没事,只是想不明白----”慕毓芫强自忍住笑,抓紧明帝的右手撑着身子站起来,朝身后仰头笑道:“臣妾想不明白,皇上的手为何突然不疼了?” 明帝犹自还在愣住,多禄已经上前跪下叩头,“娘娘聪慧,那些破点子都是奴才想出来的,要怪就怪奴才好了。”他瞅着慕毓芫的脸色,c着脸赔笑道:“只要皇上跟娘娘高兴,便是将奴才骂一顿、打几板子也使得。” 明帝朝多禄啐了一口,笑骂道:“都是你多事,让朕丢脸。” “那好----”慕毓芫招呼宫人给皇帝搬来椅子,自己也在对面坐下,朝多禄笑道:“难得你如此有心,变着方儿也要让本宫高兴。”她轻柔的替皇帝拆着素纱,瞧着完好无损的手仍不免笑了笑,朝下看着多禄却敛了笑意,扬声道:“来人,把多禄拖出去庭仗三十!” 多禄原本是顺口而说,此时吓得不轻又不能开口求饶,只好可怜巴巴的朝皇帝连连使眼色,明帝只做看不懂,笑道:“你让朕丢脸,活该拉下去打一顿。”多禄闻言哭笑不得,正在有冤无处诉,却听外面小太监禀道:“乐楹公主驾到!” “好了,都下去罢。”慕毓芫眼看气氛闹的差不多,皇帝也该从刚才的局促中缓解过来,遂朝仪仗太监挥了挥手,多禄这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皇兄----”乐楹公主红着眼睛走进来,眼周粉光融滑、微微浮肿,显然是为章太妃逝世痛哭过,说话声音也没有从前明快,“太妃她抚育我数十年,我理应去守三月之孝,打算后日便跟着队伍去关景陵,不想在京城呆着了。” “敏珊,过来罢。”慕毓芫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朝明帝微笑道:“这是敏珊的一片孝心,皇上就依允了她,身边多派几个人跟着也就是了。” 明帝似乎在思量着为难的事,深深的看了乐楹公主一眼,“朕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去,不如----”他沉吟片刻,决断道:“在京营里拨三千人跟着,正好云琅回京无事,就让他护送着你去关景陵,三个月后再一起回来。” 此话不像是皇帝平日的态度,不仅乐楹公主听得愣住,慕毓芫也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皇帝的神色,心内一惊,莫非他还是念念不忘要把公主下嫁云琅?然而却有什么地方不像,皇帝断不会为云琅踌躇,更不该用心疼的目光看着公主,隐隐觉得心生不安,到底藏着什么却有些不可猜测。 乐楹公主自然没想得太多,大惊后倒有些欣喜,睁大眼睛道:“皇兄,你说的话可不许反悔,皇嫂跟我都听的清楚。”她着急的推了推慕毓芫,“皇嫂,你也听见到的,对不对?你可要给我作证,一会就告诉云琅去。”慕毓芫还在心里琢磨不透,只好微笑着点了点头。 明帝的笑容复杂深邃,颔首道:“嗯,不反悔。” 是夜十六,圆月当空。 帝妃既然和好,更兼龙凤胎儿的祥瑞之喜,泛秀宫少不了要热闹一番。然而慕毓芫却说太妃薨逝期间不宜过度,因此免去嫔妃们一起贺喜之宴,只让乐楹公主、海陵王、云琅三人陪席,算做一席小小的家宴。 皇帝搀扶着慕毓芫行在前头,众人簇拥着尾随其后,当夜的宴席设在椒香殿后院的邀月园,宫人们已经井然有序的布置开来。远远的便闻到一股子清幽香气,却是极浅极淡,没有丝毫踪迹可寻,似是深谷佳人不经意的撩拨着来客的心绪。众人里当数乐楹公主心情最好,快步走到慕毓芫身侧笑道:“皇嫂,你这园子里种着什么宝贝?只是香喷喷的好闻,竟猜不出是什么花。” “呵,别走在泥草地上。”慕毓芫伸出手去拉她,一串绞金丝的玲珑珠串略微滑下去,微笑着往上扶道:“你看远处的墙角边缘,都是年前移植的荼蘼木香,只是花开的太小,不经意便难看得见。白日里看着仿似只有一团叶子,倒是晚上夜风一过,香风顿时四起,也就显出它的好来了。” 乐楹公主低声一笑,附在慕毓芫的耳畔悄声道:“呵,便好似皇兄对皇嫂一般,平日总是板着个脸,到细微地方便显出好处来。” 慕毓芫不由一笑,“你出去日子不长,倒学会不好好说话了。” 明帝在旁边没听真切,见她二人笑得不可捉摸,遂问道:“说什么笑话?只管两个人偷着乐,也不管我们,说出来让大家听听罢。” “说出来就不好笑了。”乐楹公主朝慕毓芫眨眨眼,又抬头对明帝笑道:“皇兄你别看我,反正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回头去问皇嫂罢。”她不等皇帝说话便跑开,远远的嚷道:“快,快,宴席已经摆好了。” 流水般的月光从万丈高空倾泻下来,透过树叶的缝隙,有零星的余光洒在乐楹公主的彩雀金线累织宫装上,娇小的少女面庞因欢喜而愈显俏丽可人。空气里仿佛有轻不可闻的叹息声,慕毓芫感到皇帝的手紧了紧,抬眸望去却没寻到半分可疑的神色,几乎要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明帝脸上带着一贯的微笑,温声道:“宓儿,走罢。” 帝妃居于正中落座,海陵王已经拉着云琅说笑起来,倒落下乐楹公主一个人,不过她却似乎没有半点介意,只顾招呼着宫人把自己爱吃的留下。明帝端起面前的莲心云雾茶,拨弄着茶盖笑道:“敏珊,你都是十六、七的人,怎么还是如此小孩子心性?去关景陵守孝可不轻松,那边的环境自然比不得宫里,也不如你的公主府----”他停住茶盖顿了顿,朝云琅看了一眼,“云琅,你可要好生照看着敏珊。” 云琅下午得知消息亦觉得意外,照他的本意并不想长时间逗留京城,只是皇命不能违,而且海陵王也很是高兴,更不用说满心兴奋的乐楹公主了。此刻皇帝的话说的极为自然,不知为何却有着不寻常的郑重,忙点头回道:“皇上放心,微臣定然会好生护全公主的安危。”乐楹公主喜不自禁看过去,含笑低下头。 海陵王看了看她,不满道:“皇兄,真是越来越惯敏珊了。” 宫人已经布上热菜来,明帝顺手指了几样与海陵王,笑道:“你爱吃的,朕也还记得,并没有特别偏心。”乐楹公主在旁边做着鬼脸,海陵王瞪了她一眼,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而跟云琅对饮起来。 帝妃二人低声说着话,皇帝不时问问云琅关于青州的情况,席面上的人虽少,倒也无拘无束的比较自在,乐融融的颇有几分家宴的气氛。酒过三巡,明帝脸上已经带着些许醉意,揽着慕毓芫笑道:“难得人聚集的齐全,等你将养些日子,敏珊和云琅也从关景陵回来,再加上敏玺,咱们一同到西林那边狩猎去。” “好好,太好了。”海陵王率先叫嚷起来,起身取过酒壶,上前替明帝斟了满满的一盏,笑道:“从上次说狩猎一直拖延到现在,总算皇兄没忘记这件事,难得云琅也回道京城,这次定要一起玩个痛快。”说着有给自己和云琅满上,饮尽笑道:“我们总是聚少离多,此次定然不会错过了。” 云琅也一口饮了,笑道:“那是,到时候一定要尽兴。” 少年们身上自有一种不知世事的清澈,明帝跟着他们笑了笑,却不胜酒力的摇晃站起来道:“宸妃经不起夜风吹的太长,朕先陪她回去歇息。”云琅等人赶紧起身相送,明帝走了几步回头道:“敏珊早点回府去,敏玺和云琅也别玩闹的太久了。” “是。”少年们齐声笑回道。 皇帝摇摇晃晃笑着往回走,进到椒香殿寝阁却猛的吐了一地,慌得宫人们上前收拾不及,却被断喝道:“出去,都出去!”慕毓芫赶忙挥手摒退众人,从侧旁端来清水递过去,明帝漱了漱口便在床榻上重重躺下,仰面叹息道:“宓儿,朕好累。” “fd----”慕毓芫一语未了,明帝已经头深深埋在她的怀里,声音里微带凝滞,“宓儿,朕要把敏珊送走了。”良久的沉默,心痛难忍的声音继续漫漫说道:“母妃去世的时候,朕立誓要给敏珊一个幸福的将来。”拥抱的力度愈加紧些,仿佛这样才有继续说下的力气,“没想到,最后会是朕亲手毁了她的一切。” 谁能料,世事无常? 慕毓芫恍然想到前几日无心的对话,双痕趁无人的时候笑道:“娘娘,你可算原谅皇上了。”自己只是轻笑,想要说的话并没有出口。 ----他,毕竟是九五至尊的帝王,不原谅又能如何?即便是民间的寻常夫妻,仰或是身边亲人故友,谁又能够全心全意只以他人为意?谁又没有自己的私心和无奈?垂首看着怀里身形沉痛的人,那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此刻却显出无力的一面,终究是命运强过人意罢了。 66、第二十二章 飘零 碧空无云,蔚蓝澄澈。 西林猎场的天空如三年前一般清新,极目远眺仍可看见连绵起伏的青山绿翠,而林间穿梭不息的鸟儿亦啼鸣的欢快,正顺着微凉的清风远远传送过来。如此好天气的确适合狩猎,云琅手握良弓骑在高头栗马上,看着那抹还不知情的杨桃色在面前飘飞,耳畔更是被金锣声震得“嗡嗡”作响,一时有些恍惚。 “皇上决意让敏珊下嫁夏烈王,时间定在三月之后。”当这句话自姐姐的口中缓缓说出,自己竟然一时没明白过来,而后便听姐姐嘱咐,在陪公主守孝的三个月尽量迁就她一些,剩下的日子已经是屈指可数。 “发什么呆呢?”乐楹公主笑盈盈策马过来,窄口箭袖的紧致束身马装更显身姿玲珑,脚上的牛皮金线小靴簇新明亮,“听皇嫂说,雪团就是在前面密林里抓到的。”虽然云琅近日对她态度大改,说话间仍是商量恳求的口吻,“我射箭不过是花样子,猎不着东西的,你陪我去找一只好不好?” 告知消息应该就在今天,到时侯该会如何的天翻地覆?云琅略微蹙了蹙眉,并未将情绪停留在脸上,“你呆在青州那么久,不是常到躲在校场楼上偷看的,怎么也不见有丝毫长进?”他尽量用往常说话的语气,嘲弄似的笑道:“早说你是笨手笨脚的,等会好生骑着马,可别丢得太远找不到人。” 乐楹公主并不以为意,眨眼笑道:“那好,你可是答应了。” 二人说笑的样子落在明帝的眼里,眸中神色仿镜封似的不见波澜,手中的茶水却晃出一圈涟漪,低声自语道:“敏珊她----,将来一定会恨朕罢。”醇厚凝重的声音略微停顿,带着绵长的怅然若失,“要恨,也只有随得她去了。” “fd----”慕毓芫轻轻握住他的手,细心的抚平金线云纹袖口间的褶皱,缓缓说道:“人由父母养育成人,长大后自应为父母舍身守孝,而公主是由天下百姓供奉,亦当为天下百姓保安宁。”她仰面向湛蓝的天空望去,一如既往的柔和微笑,“况且皇上何尝舍得让公主远去?她将来总会明白这些道理的,怎么会恨呢?” ----将来,如同自己一样在荆棘中跋涉向前,没有退路亦不能停留。到那时,便会明白保全自身已是难得,少年的梦自然也就醒了。 明帝凝目在她的微笑里,轻叹道:“不错,她总会明白的。” “皇上准备让谁去送亲?”慕毓芫望着渐渐隐于密林的三个身影,最深处的海陵王显得意气飞扬,不禁微微一笑,“想来再不会有别人,应该是敏玺罢。” “嗯。”明帝沉声点点头,华盖的帷幕在他脸上投下阴影,脸上已经收敛了方才怅然的神色,“敏玺从小跟着朕长大,虽然少年骄傲些,心性却还是直爽无二的,因此打算让他多去历练一番。再者说,敏珊断然不肯安分的答应婚事,路上不知道会出什么风波,她跟敏玺相熟,跟随在一起应该会好些。” 慕毓芫垂首想了想,问道:“皇上,打算如何告诉敏珊呢?” “还能如何?”明帝端起茶水饮了一大口,仿佛要把胸间的郁结之气清洗去,站起身朝远处望去,“等狩猎回去就直接告诉敏珊,要哭要闹都预备着,便是捆着也得嫁给夏烈王的世子做王妃,决不能让她由着性子胡来。” “嗯,得好生哄着敏珊了。”恐怕事情并不会那么顺利,慕毓芫想到乐楹公主那不顾一切的性子,不由蹙了蹙眉。 皇帝之所以着急将公主下嫁,除却夏烈王派来的遣臣请词不断外,还有着另外一个担心,那就是太后的身体已经是日渐衰微。若太后薨逝就得三年守孝,公主身为皇家子女自然不能破例,而眼下藩王们各怀心思,正需要朝廷给予妥当的安抚和稳定,因此事情才会如此迫急。 “皇上,老臣还有些话要说。”太傅梁宗敏已经将近七十,满脸的皱纹和雪白的发须更显出他三朝重臣的姿态,“此次公主下嫁非比寻常,夏烈王历年在朝廷和他人跟前摇摆不定,该去的人可否安排好?需得找几个稳重妥当之人,不然去的人反被夏烈王收买,让朝廷损兵折将倒是不划算。” 话虽然不错却难听了些,明帝心中不悦,却只笑道:“太傅担心的是,因此派高鸿中和贺必元一起前去,一文一武,也还算是比较妥当。”梁宗敏把高鸿中的名字在嘴里念了一遍,显然不大满意,皇帝不等他说话又道:“不过是去主持一下婚礼,正经事也轮不到他们,太傅不必太担心了。” 杜守谦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忙上前回道:“皇上,今晨收到青州密报,霍连王最宠爱的二王子在赛场上不慎堕马,最后不治身亡。”众人的注意力果然都被吸引过来,梁宗敏也不好再过于絮叨,“后来追究起责任来,竟是大王子的人在马鞍上做了手脚,霍连王一怒之下便将其囚禁起来,自己也因此一病不起。” “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罢。”傅广桢撸着胡须摇了摇头,垂首想了片刻,“不管事情究竟真相如何,霍连国都少不了几年的动乱,对咱们终究是件有利的事。” “傅大人说得不错。”杜守谦近年时常陪伴皇帝左右,俨然已是私密要臣,因此言谈举止间并不拘束,侃侃而论道:“霍连王已经日渐衰老不堪,经此一事更是加快他的死期,而王储们对王位的争夺亦会加剧。王子们忙着自己的将来,国中派系纷呈而立,自然也就难以顾全其他,正是我朝大举肃清边境之时。” ----安国内,肃边境。想到即将到来的波澜壮阔,明帝不禁心潮起伏,只是诸多琐事还得一件件去梳理,眼下的国内更是需要良好的安定。那么,有些东西注定是要割舍的,明帝在瞬间更加坚定决心,起身道:“此事放在明日早朝上详议,你们都各自下去赶紧准备折子,不得陈词滥调敷衍了事。” “是,臣等准旨。”群臣整齐有致的声音,依次告退出殿。 看着臣子们兴致勃勃的离去,明帝却陷入另外一层烦恼中,到底该如何向天真懵懂的妹妹开口?沉默良久,方才侧首问道:“敏珊呢?他们也该从猎场回来了吧?去给朕传她过来。” 多禄小心的上前几步,回道:“已经在偏殿等着,奴才这就去请。” 远远的便听到乐楹公主身上的金铃声,进来时身上已经换上簇新的湖色宫装,轻薄宫纱衬出她步伐轻快,笑着上前行了礼,“说好让我们痛快的玩一天,有什么事如此着急?” “你们先到外面去。”明帝朝云琅和海陵王挥了挥手,指着身边的位置让乐楹公主坐下,毫无征兆的问道:“敏珊,你也不小了,有没有想过要嫁人?” 乐楹公主先是一愣,继而飞红了脸,低头害羞道:“我是女儿家----”她目光迅速的朝外面看了一眼,咬了咬嘴唇,“婚姻大事,当然是听皇兄安排了。” “是啊,皇兄替你安排了一门好婚事。”明帝抓紧了乐楹公主的手,不愿去看她因错会意思而幸福眩晕的笑颜,愧疚的别开目光,“夏烈王的独子一表人才、为人更是难得的妥帖,朕想让你嫁过去做世子王妃……” “什么王妃?”乐楹公主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不可置信的抬头问道:“什么夏烈王的世子?我为什么要嫁给他?皇兄,你到底在说什么?” “公主下嫁藩王自来有之,朕要你去做世子王妃,以保西南的安定----”明帝一把抓住欲要挣脱的乐楹公主,忍痛道:“朕意已决,公主下嫁的妆奁也已经准备好,此刻不许你任性胡闹!” “我任性?胡闹?”乐楹公主终于明白方才的话,她力气单薄挣不开皇帝沉稳刚劲的手掌,泪盈满眶反问道:“原来,这就是皇帝哥哥给我安排的好婚事?皇帝哥哥大概不记得,当初在母妃面前说的那些话,你说……” “够了!”明帝粗暴的打断她,“朕没有忘记----”心口猛得生疼,费劲的抑住自鼻腔窜上来的气流,松手道:“是朕对不起你,要恨就很罢。” “不,我不嫁!”乐楹公主用力的推开皇帝,自己反被震得倒退了几步,抬起袖子拭着脸上的泪水,湖绿色的宫纱洇成一团团墨青之色,“皇兄要做一代明君,自然不在乎妹妹一生的幸福。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大不了一死,我也不嫁给那莫名其妙的世子!” “站住,不可胡来!”明帝气痛交加,眼睁睁看着乐楹公主掩面痛哭跑出大殿,不由回头怒喝道:“蠢材!怎么不拦着公主?”抬脚朝不知所措的小太监踹了一脚,却见侧殿门口一袭绯罗水云纹轻衫微晃,方才稍微遏制住心头之气。 “皇上,不必太担心。”慕毓芫挥手摒退惶恐不安的宫人,待到跟前的人都系数退干净,轻声说道:“云琅已经去追了,应该没事的。” “嗯。”明帝目光复杂的望着远处,微微舒了口气。 ------------------------------------ “你放手!!”乐楹公主含着热泪甩开云琅的手,脸上已经失去素日的明媚,“你不是一直厌烦我么?这会跑来做什么?”她仰脸看着云琅的怜悯之意,冷声道:“我若是就此嫁给藩王世子,今后便再也不能缠着你,还不赶紧拍手欢庆?你走,我不需要别人来同情!” 云琅的神色顿了顿,道:“皇上不会让你跑出去的,别闹了。” “呵,原来如此。”乐楹公主在云琅身上认真的打量一番,眼角眉梢渐次浮现出恨色,冷声失笑道:“你一早就知道的吧?难怪会假心假意的送我回京,还陪在关景陵整整三个月,原来你们早就算计好了。” “不是----”云琅说了半句,却觉得任何解释都已失去意义。 方才在皇帝和公主争吵的片刻,姐姐却突然赶过来,将自己拉到侧殿道:“公主下嫁世子已成定局,任她再争吵取闹亦是没有用,“不论如何,皇上不希望公主有事,姐姐也不希望你有事,明白吗?”仿佛仍然有余音萦绕不绝,耳畔恍然响起另外一个声音,“敏珊她太任性,你替我好好照顾她……”云琅一时有些茫然失措,乐楹公主却趁他出神夺手而逃,赶忙跃过栏杆阻住去路,“敏珊,你听我说----” 不知是真的因为没有去路,还是因为第一次听到如此称呼,乐楹公主惊异的回转身来,迟疑问道:“你方才----,叫我的名字?”仿佛有无尽的委屈陡然涌上来,她泪流满面的大声哭出来,“你可知道……,从前的我多想听你这样唤一声,等到今天才终于听到……”她泣不成声,慢慢捧着脸蹲下身子,“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敏珊,别哭了。”云琅的安慰丝毫没用,反让她越哭越厉害。 想到青州那些争吵而过的日子,想到自己无故对她的冷言冷色,云琅忍不住轻声叹息,何曾想过会是如今沉重不堪的格局?自己早已心意沉凉,亦不再对情感心存任何念想,此生娶谁还有什么区别?如果当初娶了她,如今应该是吵吵闹闹的过着日子,是否对彼此的人生都要好些? ------------------------------ 公主应允下嫁的消息传回来,皇帝那边固然惊讶,后宫里的娘娘们也风闻消息,乐楹公主素日的性格众所周知,不免让人纳罕不已。消息传到椒香殿的时候,谢宜华正拈着棋子在琢磨不定,举棋良久方才落下,“娘娘,该你落子了。” “嗯----”慕毓芫随手落下一子,侧耳朝偏殿听了听,仿佛有轻微的婴孩啼哭声传来,于是笑道:“先不下了。”回头朝双痕吩咐道:“你去那边看看,到底是谁醒了?若是不肯睡觉,就让奶娘抱过来。” 谢宜华笑了笑,道:“娘娘如今可忙了。” “也还好,左右有奶娘们看着。”慕毓芫朝她微微一笑,侧首已经奶娘抱着个娇小婴儿出来,不由笑道:“原来是佑棠,怎么跟她哥哥一样爱闹。”先前皇帝给一对龙凤儿赐名,九皇子赐了“綦”字,十公主赐了“棠”字,虽然也很喜欢,却也不似待七皇子那般溺爱了。 “小公主是女儿家,自然要娇嫩些。”奶娘将十公主交到慕毓芫怀里,立在旁边陪笑道:“倒是九皇子性格刚强、甚少啼哭,前日皇上还夸九皇子,说长大必定是个果断干脆的王爷,连带奴婢也跟着沾光了。” 十公主的啼哭声渐渐淡下去,已经略有睡意,慕毓芫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粉团,笑叹道:“还是他们小孩子好,想哭就哭、想睡便睡,任凭咱们急得团团转,他们却一点烦恼都没有。” “娘娘的话自然没错,只是----”谢宜华整理着裙襟间的玉色流苏,起身笑道:“只是娘娘小的时候,家里人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慕毓芫也不禁一笑,转身将十公主交给奶娘,又朝双痕吩咐道:“今儿龄嫔也在这里,等会再去把纯嫔请过来,吩咐人备膳时多用心,做几样素日常吃的呈上来。” 谢宜华听她说了许多,忍不住笑道:“娘娘是要开宴席么?” “那倒不是。”慕毓芫回身在美人榻上坐下,拾起轻巧的紫绫团扇摇道:“正巧皇上没空过来,咱们两个可以空闲说说话。纯嫔近段生了两场病,精神也不大好,所以一并叫过来散散心。” “听娘娘这么说,皇上近日应该忙的很了。” “呵,他能不忙么。”说这话的时候声调有些不同往常,慕毓芫自己也察觉到,转而岔开话题笑道:“眼看着公主马上就要下嫁,另有朝堂上的事烦心着,所以皇上总不得空歇息。你这边还好,本宫已经听人抱怨多日,也是没法子了。” 谢宜华仿佛并未察觉,只淡淡笑道:“娘娘辖理后宫诸事,难免烦心些。” ------------------------------------ “公主,好歹喝点粥吧。”阿璃特意保持一段距离,生怕乐楹公主一怒之下推开自己,砸碎碗洒了粥倒没什么,烫着她就不好了。 乐楹公主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近乎痴呆般的看着手里的短刀,大滴的眼泪一颗颗跌落下来,在刀柄上的金枝花朵上溅开,却只是悄然无声的抿着嘴。她缓缓的抽出刀来,刀身锋芒上寒光冰冷,阿璃吓的不轻,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求道:“公主,公主你可别想不开啊。” “走开----”乐楹公主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刀从阿璃的手中抽出,冷声道:“谁说我要寻死了?”她流着热泪笑起来,笑的浑身颤抖,“我不死,我偏不死……,云琅说好的,他会等我……” “公主----”阿璃见她笑的非常,有些不知所措。 一直想要听的话,终于听到。 -----然而,为什么没有半分欣喜?自己即将下嫁给藩王世子,未来的生活完全可以想像出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守寡回朝。万一,藩王和朝廷一直僵持不动,又或者朝廷不能控制局势呢?更不用说这期间有何变故,不论哪一步不慎,只怕都没有性命再回到元徵城,命运未卜。 乐楹公主仿佛突然睁开双眼,站在悬崖峭壁的边缘,不得不正视未来道路上的冰冷黑暗,而背后支撑自己的----仅仅是一句近乎飘渺的诺言,果真能等到那一天么?即便是真的等到那天,彼此之间又被世事磨损多少?可是自己是那么怕黑,怕痛,又怎么可能真的去寻死?眼下的自己,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即使心中清楚无济于事,也不愿意松开这最后一线希望。 可是,若非如此又会怎样? 时间转回当初,恳求皇帝赐婚下嫁云琅?那么,他会因并非情愿而待之冷淡,自己也因他的态度而心生怨愤,嫌隙越积越深,到最后终究不过是一对怨偶。又或者,自己赌气嫁给其他王公贵族?不论那人如何,自己必定先对其厌弃异常,再等到云琅娶妻生子,是不是又后悔当初一念之差? 比起如今心怀念想的生离死别,别的结局难道就更幸运一些?原来不论如何奋力挣扎,都逃不出命运之轮的巨大力量,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乐楹公主轻柔的抚摸着水晶刀柄,一瞬间沉了心,朝阿璃唤道:“听说聘礼都已经运过来,你让人去都搬到院子里打开,我要瞧瞧满不满意。” 阿璃摸不着头脑,迟疑道:“都是封好的,打开不大好吧?” “多嘴!”乐楹公主蹙眉喝斥,兀自冷笑,“既然千里迢迢的来迎娶,本公主倒要看他们有几分诚意,不合适的统统换掉!” 阿璃不敢再多言,招呼着宫人们将聘礼搬到院子中,左右不过是些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倒是一对瑞香花金口的高颈瓶颇为难得,足足有半人来高。乐楹公主懒洋洋走下去,用刀鞘敲了敲瓶沿,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乱响,手上动作停下,耳畔还是余音袅绕不绝。 “呵,真是好东西呀。”乐楹公主似乎颇为玩味的看着,八宝花瓣形的沿口朝外翻折,瓶身上光亮可鉴的五彩宝漆恍若新描,逼真的祥瑞图案几乎要浮凸出来,即便本身高大宽阔也没有一丝瑕疵,自然是千金难寻的珍品。 “公主,听说光运这对瓶子就费了上千两银子,沿路由二十个人专门看护,绫罗绸缎的包裹着,生怕磕着碰着一星半点。”旁边的小宫女艳羡的絮叨着,全然没有留意到乐楹公主越来越冷的神色,继续感叹道:“啧啧,还好没什么闪失----” “还好?”乐楹公主用力将花瓶一推,旁边的宫人来不及护住,只听一声巨响,高瓶顿时碎得满地开花,上好的白玉瓷碎片在阳光下晃着明光,“这算什么好东西?我今天就让它闪失一下!!”宫人们瞬间惊呼起来,有不知所措的,也有慌慌张张赶上来收拾的,院子里顿时一团热闹。 乐楹公主怔怔的看着一地残片,仿佛能够看到清晰的裂纹在蔓延,甚至能听到刺耳的声音,绵延不断、痛彻心扉,那是自己的心碎了。 67、第二十三章 风生起 延禧六年的骄夏格外炎热,五月初的天气就有几分酷暑的意味,甚至连林间蝉鸣声也似乎更加嘈杂。如此燥热的天气,一直延续到本月十六的选秀之日。自去年乐楹公主下嫁颖川之后,国内局势稍微平静,北方霍连国新君初立自顾不暇,青州边境也因此获得片刻的安宁。 眼下国内情势一片大好,朝臣们的心思不免有些活动,因此今届选秀人数众多,规模也较三年前更为隆重。丰光殿内人头簇动,皇帝端坐在正中听太监唱名,面上既看不出有特别的兴致,也没有半分困乏之色。龙座两边是位分最高的宸、熹两位妃子,二人皆是盛装丽服,宸妃脸上看不出有丝毫波澜,而熹妃却冷着面孔,已不知朝下面丢下多少冷眼。 如今不仅中宫依旧悬空,就连正一品的四妃之位也是空置,底下的人不免将揣测放在今次选秀上。礼仪太监展着数折而叠的宣册,尖锐而细长的声音唱道:“京城九门提督江尚隆之女,江玉莹出列觐见!江氏玉莹,年十六,擅歌舞,能拟昔时古风之飞天霓裳曲。” 江氏低眉垂首盈步上前,确有几分临水拂风之姿,一袭榴莲色的百蝶穿花蹙银线宫装,明丽生辉,云鬓间珠花翠坠轻触有声,婉声行礼道:“臣女江玉莹,参见皇上!叩见宸妃娘娘、熹妃娘娘金安。” 大凡有一技之长者更能让人瞩目,皇帝漫不经心的神情略敛,往下看了两眼却微微蹙眉,多禄忙朝下宣道:“皇上有旨,秀女江氏抬头面圣!”缓缓抬起的面容并无惊艳殊色,只是较寻常秀女多几分清秀,皇帝略点了点头,如此便算是留用了。 接下来的几名秀女资质平庸,亦没有丝毫特长可叙,皇帝只好在她们的出身上选中几名,越发显得懒洋洋的精神散漫。众秀女对未卜的前途略有不安,教引嬷嬷忙上前维持场中的肃静,礼仪太监接着念道:“闽东王叶袈渊之幼女,叶蔷薇!叶氏蔷薇,年十七,擅管乐长萧……” ----应该就是她了。 慕毓芫眸中的潋滟水光轻微折动,礼仪太监底下说的话也没大听真切,在叶氏缓缓抬头的片刻,细细凝目看过去。闽东地处内陆,境内长年多雨,气候潮湿,因此闽东女子多数皮肤白皙。叶氏浅笑唇线带出两朵梨花酒窝,身上尽是王室女儿的矜贵,有平常女子没有的骄傲,更带三分娇羞、七分憧憬。 “你父亲可还好?”明帝难得开口出声,众秀女都是第一次听到皇帝的声音,有些胆子大的便悄悄抬头,却迎上教引嬷嬷们一脸严色,赶忙将头垂得更低了。 “臣女替父亲谢皇上关心。”叶氏不似其他秀女那么拘束,双手合在攒心串珠的腰束间,声音里有着少女的清新宜人,“回皇上的话,父亲身体安康、起居良好,心里时常感念皇上的隆恩关照,等秋日凉爽,便遣哥哥进京觐见谢恩。” “哦,那就好。”明帝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目光在翩翩雅致的杏黄色繁绣宫装上停顿,不知琢磨着什么,半晌才开口道:“嗯,留名。”他收回视线正撞上慕毓芫若有若无的微笑,目光不免有些闪烁,微笑问道:“是不是累了?要是困乏,朕就先陪你回去歇息,剩下的午后再选就是。” “没事,臣妾不累。”慕毓芫的神情无可捕捉,侧首往礼仪太监手上的册子看了一眼,回头柔声笑道:“眼看这册只剩下一页,难为她们一大清早的等候着,遣回去还要再传一次,倒是麻烦,不如选完殿内的人再回罢。” 明帝似乎松了一口气,笑道:“好,就依你所言。” 二人低声交谈的样子格外亲密,熹妃的神色微显不快,却也不便当着满殿的人发牢骚,只是朝礼仪太监忿忿道:“没看见皇上已经疲惫?眼看都要晌午,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赶紧往下念!” 礼仪太监连忙赔笑点头,朗声宣读着最后一页的秀女名单,明帝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连头的懒得抬,秀女们该留该去倒象是随兴指定一般。如此便加快不少速度,很快便念到最后几名秀女,“内阁大学士文重儒之女,文秀姝!文氏秀姝,年十七,博文通词,擅书法,尤精于瘦金、柳公二体。” “呵,难得。”明帝在御座上笑了,饶有兴趣的朝文氏看过去,嘴角却勾勒出一抹轻笑,“如此说来,竟然是本朝难得的才女?唔,抬起头来。” 文氏明显有些局促紧张,虽然抬起头却垂着眼帘,略带颤声道:“臣女文秀姝,参-见-皇-上!叩见宸妃娘娘、熹妃… …,熹妃娘娘金安。”她说话一字一顿,更在熹妃二字上打了个结,熹妃自然很是不快,周围的秀女也不免窃窃笑起来。 慕毓芫看着略显单薄的文氏,心内不禁轻微摇头,顶多算得上是中人之姿,况且皇帝素来不喜文氏一脉,多半是要被遣退出宫了。正这么想着,却听明帝叩了叩御座的扶手,意外的说道:“文氏贞静淑和,温婉有妇德,留名。”众人闻言都很是吃惊,不免想着此乃皇帝重德不重色之故,所以才留下文氏。 既然文氏这等姿色都能当选,不少秀女都显得有些跃跃欲试,文氏却仿佛意外的不能接受如此结果,只是默默失神退回队列。礼仪太监又往下唱名,内中亦有几个姿色出众的秀女,谁知竟没有一个能入皇帝的眼,一律都是落选。 待到宣唱完毕,明帝早已不耐烦的站起身,朝熹妃吩咐道:“你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着。”不待熹妃回答,又对慕毓芫道:“祉儿前几日受了风寒,朕跟你一起回去,瞧瞧好的如何了。”多禄看着不满的熹妃低头一笑,赶忙招呼着宫人们跟上皇帝,自己更是飞步追了上去。 午后待选的人数并不多,申时末便已结束选秀,此次入选的秀女共七十八名,比之三年前将近翻了一番。秀女并非都用作充实后宫,有赐予亲王的,也有指派给各宫正主做近侍的,最后留下预备侍奉皇帝的还剩十六名。秀女们的位分很快也颁赐出来,其中以叶氏位分最高,册为正四品贵人,挨次下来便是江氏,册为正五品婕妤。另册有三名才人,除却文氏以外还有一对杨姓姐妹花,二人模样极为相似,幸好姐姐眉心有一粒朱砂痣,如此才将两人区分开来。 皇帝亲赐叶贵人居于玉粹宫,另将江婕妤也安排在一起,至于几名才人和闲散采女人等却懒怠费心,只吩咐内监将锦黄名册送与宸妃安排。宸妃如今辖理六宫,众秀女自然要先到泛秀宫请安,莺莺燕燕挤得半殿,都一众按规矩行大礼跪拜下去。双痕在旁边得了吩咐,上前道:“宸妃娘娘有旨,免礼赐坐。”新入选的宫嫔难免有些局促,入座后皆一个劲儿的低头饮茶,因此人虽多却鸦雀无声。 慕毓芫居于正中九鸾飞凤椅上,侧身自高几上端起碧玉茶盏,手指上的金粟米嵌宝甲套与之触碰有声,朝下笑道:“只管当作自己家里一般,没什么可拘束的,空闲时常来玩,时间长些也就熟络自在了。”双痕招呼小宫女捧出赏赐来,叶贵人得了一对赤金缠丝的双扣镯,江婕妤得了一支攒珠花长簪,三位才人各得一枚白玉镂雕传花佩,其余采女皆是一对吉祥如意的小金锞子。 众女都赶忙接礼谢恩,齐声道:“嫔妾等谢过娘娘的赏赐,娘娘万福。” “呵,不必多礼----”慕毓芫一眼瞥到侧殿门口的吴连贵,看他面上神色似有要紧的事,遂微笑道:“你们等会还要给各宫娘娘请安,本宫今日也就不深留,来日方长,都且先过去罢。”众女赶忙又福了福礼,双痕便跟着送她们出去。 叶贵人走了两步却顿住,回身裣衽道:“嫔妾新近入宫,还未来得及孝敬娘娘,便先得了娘娘的贵重赏赐,心里很是不安。”说着自怀内取出一枚精巧佩坠,半月形上等血珀,内中的花壳虫犹清晰可见,“这枚血珀乃蔷薇自幼佩戴,今日想把它奉给娘娘赏玩,还望娘娘不要嫌弃。” 极亮的血红之色,被皓白的双手衬得愈加明艳夺目,慕毓芫含笑看了看,吩咐双痕取过来,在上笑道:“难为妹妹如此有心,如此极品的血珀也舍得送人,本宫只好却之不恭了。”众女似乎都有些后悔状,估摸都在暗叹错过如此讨好的机会,双痕不待她们也摘东西,便赶忙领着退出殿去。 “娘娘----”吴连贵赶紧小跑过来,近身附在慕毓芫耳畔,压低声音道:“前面传来颖川的消息,说是乐楹公主已经怀有身孕,夏烈王遣人快马加急送得喜讯入京。” “敏珊有孕?”慕毓芫大吃一惊,将目光自远处秀女的身上收回,抬手摒退殿角的宫人,蹙眉道:“这可是件不小的事,皇上知道消息只怕也是喜忧参半,晚间若是过来想来会不畅快,你们都回避远一些。” “是。”吴连贵连连点头,又问,“奴才有些担心,不知道娘娘做何打算?” 天长日久相处加上孩子的牵绊,只怕乐楹公主已经开始动摇,况且是皇帝和朝廷负弃她在前,心里岂能没有分毫怨愤?如此下去并非什么好事,慕毓芫抬手止住吴连贵说话,“你让本宫静一静。”她略微低头思索一番,又道:“嗯,先去把云琅的那几封信取过来,还有那枚透雕的海水翠玉佩。” 那样的结局,云琅不愿看到,皇帝自然更不愿看到,而自己也不希望发生。岂能眼睁睁等她将来左右为难,因此现在一定要定住心念!慕毓芫倚在鸾椅背上轻叹,抬眼已见吴连贵捧着暗红宝漆盒子出来,掀开盒盖,内里躺着整整齐齐的六封书信,最下面是一枚幽蓝的如深海之夜的玉佩。 “娘娘,东西让谁送去?” “别人送去,本宫实在不放心。”慕毓芫拈起海水翠玉佩细看,仿佛能从中看出一碧水波荡漾的光芒,如人心摇晃,“况且有些话也不便让他人知晓,还是你去更妥当一些,本宫会想法子说动皇上那边,下去准备罢。” ---------------------------------- 庭院内一树榴花照眼,透过阳光看去,纯正的洋红色中略带些明黄,有零星的残碎花瓣洒落在地上,几乎将地面也映得一片通红起来。有娇小女子静静立于树下,抬起手去兜揽那飘飞的石榴红花瓣,寸长的指甲在花瓣上掐出血红的汁液,仿佛掌心浸出来的一丝丝新血,艳丽迷人。 乐楹公主望着天上洁白的飘云,一时茫然,如果云琅知道自己怀孕的消息,到底会是万分失望,还是从此彻底解脱?时光悠然而过,仿佛还能听到自己当初的痛哭声,那么清晰、决然,然而却不知不觉的走到今天,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如此想着已是心痛难忍,生生遏制住夺眶欲出的泪水,侧首朝阿璃吩咐道:“都快晌午,你去前面问问,若是不得空咱们就自己用饭。” 阿璃还未答话,已经有侍女前来回禀道:“世子妃,京城宫中派人来了。” “奴才吴连贵,叩见世子妃金安。”吴连贵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其中一个手上捧着个宝漆盒子,想来应该是皇帝派人送来的物事。 乐楹公主原本甚是高兴,却被一句世子妃当头泼的冰凉,原来自己的公主身份也早已被抹灭,双手紧了紧,冷声道:“不就是送皇兄的赏赐么?宫中不论派谁来还不是一样,你是皇嫂身边离不得的人,怎么也如此有空?” 吴连贵面色不变,躬身回道:“世子妃明鉴,皇上赏赐的东西都在外间,奴才是专门奉宸妃娘娘之命而来,说是世子妃先前喜爱的小玩意。” 乐楹公主听到“先前”二字,脸上神色稍缓,她自知宸妃不是莽撞冲动的人,既然特意遣派心腹太监前来,自然就是有要紧之事相告。莫非,是有关云琅的消息?乐楹公主心内一喜,忙道:“还是皇嫂知道疼我,走,到里间去说罢。” “世子妃且慢----”说话的人是夏烈王府的二总管,他专门负责着乐楹公主的日常起居,方才便跟着吴连贵一起进来。此刻似乎有些为难,却一时找不到阻止的言辞,只是陪笑道:“这个,怕是不大合适吧。” “放肆!什么不合适?”乐楹公主不由大怒,转身诘问道:“世子爷都不敢说我重话,你一个奴才有何资格多嘴?吴总管是皇嫂身边的大太监,并非外间不相干的陌生男子,到底哪点不合适?” 二总管显然理屈词穷,吴连贵见状忙上前笑道:“总管也是一片好心,想来是怕奴才带得东西有危险,担心伤害到世子妃。”他朝小太监招招手,掀开盒子露出海水翠玉佩来,送到二总管面前道:“不过是娘娘赏赐的一枚玉佩,总管这下可放心了?” “是是,奴才也是担心。”二总管自然不敢当面撕破脸,只好顺着台阶赔笑道:“想来是奴才太多事,倒是让大总管笑话了。” “还不快滚?!”乐楹公主冷声道。 吴连贵跟着公主步到内殿,给阿璃递了个眼色,阿璃会意跑到前厅去看门,乐楹公主静静的看着翠玉佩,半晌才问道:“皇嫂让你千里而来,就是为了送枚玉佩?她有没有别的话要告诉我?”她仰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凝目于九尺高空的雕花房梁,声调渐次开始哽咽,“整整一年余----,到如今才算终于想起我?你们可知道……,可知道我夜夜以泪洗面?可知道我有多想回京,那怕是皇兄将我禁足公主府也好……” 吴连贵闻言亦是不忍,叹道:“王府人多事杂,便是有消息也难递进来。” “云琅呢?”乐楹公主用绡纱绢拭了拭眼泪,猛然想起这是当初云琅护送自己回京时,在沿路的小镇买得,泪水便又如断线珍珠般坠落,“他应该回到青州去了吧?为什么一年来音讯全无,难道……,难道他已经把我忘了?” “娘娘遣奴才来,正是为着这件事。”吴连贵也不客套,径自去妆台上取了一根长簪,对准宝漆盒子暗沟轻轻一挑,竟然“砰”的弹出一层暗格来,“云将军自然没有忘记公主,这六封书信便是一年来所寄。” “你说什么?”乐楹公主大惊之下,悲喜交加,颤手取出那六封雪白的书信,盈泪问道:“那,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有收到?”她停顿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难道是被皇嫂扣押,她为什么----” “公主别急,且听奴才回禀。”吴连贵朝外看了看,回道:“方才的情形,公主自然也是明白的,云将军的信又怎么送得进来?若不是宸妃娘娘中途扣押,只怕早已经落入世子手中,公主断然看不到这些信,并且还会因此生出轩然大波。因此,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还望公主体谅。” 如捧珍宝般将书信一封封拆开,每封信内容并不多,也没有任何热切思念之词,通篇都是云琅在述说自己的近况。遥想在青州的那些时光,竟然是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刚停止的眼泪忍不住又滚了出来,乐楹公主抽噎道:“我……,我要收藏着慢慢看……” 吴连贵仿佛知道公主会如此说,缓缓摇头道:“宸妃娘娘知道公主舍不得,但王府并没有妥当的放处,因此特意让奴才专门过来,请公主阅后立即销毁。若是不能销毁云将军的书信,奴才也就不必回京了。” “不,我不答应!”乐楹公主紧紧握住书信,象是生怕它们会突然消失一样,连连后退道:“难道,连一点念想也不留给我?” “公主,还请见谅。”吴连贵径自跪在她面前,将宝漆盒子举过头顶道:“此玉佩乃云将军送于公主之物,上面乃亲手刻的公主闺名,还请公主收下此枚玉佩,将手中书信交给奴才销毁。” “云琅他----”乐楹公主半信半疑的拿起翠玉佩,晶莹剔透的碧蓝色玉石中,赫然正是“敏珊”二字,水漾般的明光顿时刺痛自己的双眼,却是连哭也不会了。 为何想要得到的,最后会与初衷相差万里?如今相隔千里,生死两茫茫,今后可否还有再见面之日?曾经以为此生只会与他度过,然而肚子里的却是别人的孩子,究竟是谁的错?一步一步,皆是不得已,而前路却依旧看不到尽头。 68、第二十四章 承恩 辗转将近大半月,吴连贵终于从颖川回来,却不急着先回泛秀宫复命,而是直奔启元殿向皇帝回禀公主近况。乐楹公主以皇帝胞妹的身份下嫁,非寻常宗室女可比,陪嫁时便由贺必元带领八千京营精兵奉旨驻守,亦可算做皇帝和藩王之间的某种契约。吴连贵此去背负着帝妃两边的旨意,虽已劳累不堪亦不敢有丝毫怠慢,进殿叩头道:“奴才吴连贵,给皇上请安。” “平身,起来说话。”明帝侧首“唔”了一声,等多禄带着宫人们悉数退出去,方道:“敏珊她----”略微停滞,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夏烈王和世子可还好?公主在王府上,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世子爷待公主很好,凡是公主想要的、想用的,无一不尽心尽力的去办,在起居上是没有受过委屈的。”这话虽说的隐讳婉转,皇帝也不禁蹙了蹙眉,吴连贵稍微往前走了两步,接着道:“公主托奴才捎回来一句话。” 明帝神色一动,急问,“什么话?” “不能好生,但求好死!”乐楹公主且恨且悲的神色犹然清晰,吴连贵自然不敢如此转述,躬身道:“公主说,让皇上切莫忘记她,日日夜夜在颖川面朝皇城祈祷,等着接她回京的圣旨。” “朕知道了。”明帝怅然长叹,紧锁的眉头间浮现出无尽痛惜之色,手掌在空中拳了拳,缓缓松开道:“朕突然觉得很乏,你且回泛秀宫去见宸妃,顺便告诉她午间自个儿用膳,不必等了。” “是,奴才告退。”吴连贵瞥了一眼颓然的帝王,无声猫腰退出。 泛秀宫显然已经得知回京人员的消息,当吴连贵赶到椒香殿时,内殿便只剩下双痕服侍在宸妃身边,良深的华殿越发显得恍若一潭幽静湖水。嵌金珠蟠龙大铜炉里燃着新制上等苏合香,若有若无的轻烟自宝珠金口中透出,将身着绯罗蹙金飞凤袍的女子笼罩其中,声音亦跟着虚幻飘渺,“不用叩头,双痕也到外面去侯着。” “娘娘----”吴连贵有些疑惑的看过去,踌躇道:“莫非奴才出去这段时日,宫中出了什么大事?娘娘的精神,看起来像是有些疲乏。” “没有的事,别学得疑神疑鬼的。”慕毓芫隐去眸中清浅自伤,脸上已是正色,“你且说说敏珊那边的事,然后就下去歇息罢。” “那世子做足一副捧之若珍的架势,公主在那边也还算好,起居上细小地方无可挑剔,只是行动总有人跟着罢了。如今公主身怀有孕,更是人前人后的簇拥着,幸好先前做有准备,娘娘交待的事情都已办妥当。” 慕毓芫将金甲珠套摘放在桌子上,双手相互揉搓了一下,“只要皇帝和藩王们没撕破脸,那世子不论心里做如何打算,对公主也必定是恭顺有礼、爱护倍至,想必夏烈王也没少嘱咐过。敏珊眼下因云琅勉强支撑,不过将来孩子生下来就不一样,今后也不知熬不熬的住,倒是让人担心的很。” 吴连贵一时默然,叹道:“那孩子也是可怜的人。” 慕毓芫怅然一叹,缓缓摇头道:“哪里还顾得上那孩子,能保住敏珊就不错,嘱咐颖川的人,好生照顾着公主的身孕,万万不能有什么差错。” “娘娘的意思,要护着孩子平安生下来?”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那可是十月怀胎的血脉亲情。”慕毓芫见他有些茫然不明白,不由摇头叹气,“皇上虽然心疼自己的妹妹,却未必想得到女人的心思,若是没有孩子便留不住母亲。敏珊伤心悲痛之余难免做出傻事,那时岂不是悔之晚矣?只要有孩子的牵绊在,敏珊总会忍耐活下去,至于那孩子----”她似乎在感叹自己一般,轻笑顿了顿,“眼前都是生死未卜,哪里还能够筹谋十年以后的事,也只有将来再说了。” 吴连贵恍然点点头,却听外殿隐约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双痕在外高声道:“龄嫔娘娘驾到,殿外侯旨求见!”他情知不便再孪氯ィ銮沂稚匣褂兄疃嘣邮乱欤焐锨盎氐溃骸芭畔认氯グ焓拢砑湓倮此藕蚰锬铩! 慕毓芫点头让他出去,只见谢宜华被人簇拥着进来,不由笑道:“如今可好,你整日往我这边跑,不如索性住下来好了。” 谢宜华上前一笑,略行礼坐下,“皇上不是繁忙着,嫔妾又怎好在跟前添乱,再说娘娘还不是一样?今儿过来无事,不知祉儿可曾睡下?” “罢了,罢了。”慕毓芫连连摆手,笑道:“上次就把你的脸抓破,本宫到现在还后悔的不得了,哪里还敢再让他出来淘气。” 奶娘却已经抱的七皇子出来,谢宜华起身去接,回头笑道:“不怕,嫔妾今日就是来报仇的,非得捏他几下不可,到时候娘娘可别心疼。”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奶娘们忙上前陪笑道:“上次是没留意,如今再也不会了。” 因为上次的失误,七皇子小手上的指甲早已剪得干净,慕毓芫将他搂在怀里,指着谢宜华柔声嘱咐道:“那是你谢母妃,素来疼你爱你,不许胡乱淘气。”七皇子懵懵懂懂仰着头,咧着小嘴直笑,又扑到慕毓芫怀里拱了一阵,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 “好孩子,过来抱抱。”谢宜华逗着七皇子玩了会,方才递给奶娘,待到身边的人都已支开,问道:“秀女们都入宫快一个月,怎么也不见皇上召幸?莫非前面的事,竟然忙到总也分不出身来?” “你素来对这些事无甚兴趣,怎么也变得如此操心?”慕毓芫摇晃着手中茶盏,茶盏中的嫩绿茶水醇香清新,轻轻品尝了一口,“本宫也不大懂得朝堂上的事,不过琐事繁忙些自然是有的,也没什么稀奇。” 谢宜华也饮了口茶,淡淡笑道:“仿佛听见有人发牢骚,所以多嘴问一下。” “呵,你哪儿有人发牢骚?”慕毓芫侧首想了想,笑道:“断然不会是文才人,她不象是如此不安静的人,想来是那些没有位分的采女。” 当初皇帝让慕毓芫分派嫔妃住所,文才人和两名才人便被指到锺翎宫,而杨氏姐妹花年幼活泼,因此被指到淳宁宫与纯嫔做伴。采女们则各宫分散而居,熹妃那边自然送过去两名安分老实的,惠嫔身边留得最多,总共五名,最后两名采女被留在泛秀宫,一时让众人羡红了眼。 谢宜华微微颔首,慢条斯理笑道:“她们抱怨么,嫔妾自然有安静的地方去,倒也不算碍事。只是怕娘娘听着烦心,才顺便提一句。” “皇上并没有夜夜宿在泛秀宫,前月倒有二十来天没往后面来,也不是本宫独自一人牵绊住,要抱怨也只好由得她们去。”慕毓芫走到窗台的花格子前,轻触着锦葵花上晶莹剔透的水珠,一碰即散,明眸中是如云似雾的浅淡笑容,“往后的日子还长着,烦心的事自然少不了。” ----------------------------------- 醉心斋乃皇帝平时小憩之所,庭院内满是郁郁葱葱的高大梧桐树,夜风过时总是惹得树叶“簌簌”直响,夏夜也就不那么难熬了。多禄看了看窗外的满天繁星,回头发现水滴铜漏已经是戌时正,遂上前请道:“皇上,时辰不早了。” 明帝握着朱笔并不抬头,随口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回皇上,六月十二。”多禄说话的声音干脆利落,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插嘴笑道:“听说,今儿还是叶贵人的生辰。” “是么?”明帝手上的笔顿了顿,摇头笑道:“倒是把她们忘了。已经进宫这么长时间,连个面都没照,指不定在底下怎么抱怨朕。” “皇上多虑,哪里会有人抱怨呢?”多禄瞅了瞅皇帝的脸色,陪笑道:“宸妃娘娘已经赏赐东西过去,听说叶贵人欢喜的很,还有一同入宫的主子们陪着庆贺,玉粹宫已经热闹一整天了。” “嗯,她总是要是细心些。”明帝将笔撂在一旁,一本一本的整理着黄皮折子,放在案头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去预备车辇,朕过去瞧瞧叶贵人。” 待御辇行到玉粹宫时,夜色已经浓黑的犹如一碗墨汁,新月愈发明亮起来,满天繁星更好似一望无尽的宝石碎片,璀璨夺目、迷乱人眼。正门的小太监见是御驾,欢喜非常,早有人飞奔似的去给里面通报。多禄慢慢的搀扶着皇帝下辇,只见对面一袭杏黄色繁绣宫装翩然而来,临近裣衽道:“臣妾叶氏,给皇上请安。” “免礼,进去说话罢。”明帝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叶贵人恭谨的垂首随后,进到灯火辉煌的内殿,宫人们都识趣的退了下去。 明帝于正中入座,问道:“进宫可还住的惯?” 叶贵人自进门后就一直低着头,此刻虽然稍微坐正身子,却仍然不敢与皇帝的目光直视,轻启朱唇道:“嫔妾每日去给宸妃娘娘请安,平日跟姐妹们玩笑说话,比之在家时光更是热闹,早就已经习惯了。” “嗯,那就好。”明帝看着她手上的赤金双扣镯,眸中温和的笑意微微收敛,声音却是纹丝不动,淡声道:“你手上的镯子,是宸妃那边赏赐的罢。” “是,蒙宸妃娘娘厚赐。”叶贵人仍然没有抬头,只将视线落在儒裙的宝相莲纹花样上,微垂螓首道:“今日也得了宸妃娘娘不少东西,臣妾陪着姐妹们不得空,打算明日过去谢恩。” 明帝微微颔首,笑道:“你也是知书达理的,这样才好。” 叶贵人听得皇帝赞赏,咬着嘴唇笑了笑,洁如编贝的雪白细齿闪着微光,原本羞怯的面容上平添几分少女的明媚,嫣然笑道:“以往在家里的时候,爹爹总说自己的女儿不肯读书,皇上方才的赞语,臣妾还是头一次听到呢。” 明帝跟着笑了笑,凑趣道:“如此,朕今后就多说几次。” “皇上可别唬人!”叶贵人不自禁的抬起头来,正迎上皇帝打量过来的眼光,仿佛觉得自己有些不端庄,复又低下头道:“臣妾失仪了。” “朕又不吃人,怎么一直低着头?”明帝笑着站起身来,缂金丝的九龙夔纹华袍泛出金光,朝叶贵人伸出手道:“来,朕陪你到廊子上走走。”叶贵人有些怯怯犹豫,皇帝又笑着走近一步,俯身拾起杏黄裙幅上的纤细素手。 叶贵人的手在皇帝掌心缩了缩,白皙的脸颊顿时飞上一抹浓郁的红霞,声音却越发小了下去,细声回道:“是,臣妾遵旨。”皇帝不容分说拉着往外走,叶贵人只是羞喜的说不出话来,双耳间坠着一对细银线的明月挂珠铛,正在不安的晃动。 --------------------------------------- 远处宫院的明炽灯盏零星明灭,夜空中的满穹繁星亦交互闪烁,星光璀璨、灯火闪耀,二者相互辉映着,使得宫殿楼阁都被笼上一层氤氲之气。椒香殿台角堆放着数十盆月白茉莉花,一阵清爽的夜风拂过,如烟似雾的淡雅幽香便随之飘散,似一双无限温柔的美人之手,轻轻撩拨着月下人儿的心弦。 因今夜皇帝留宿玉粹宫,宫妃都已得知消息,纯嫔在泛秀宫用过晚膳也没回去,晚上便留在椒香殿歇息。六尺有余的沉香木阔床,两个女子睡在上面显得格外空荡,纯嫔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散着一腰的乌黑青丝支起身子,冷不丁问道:“芫表姐,你心里面可曾恼恨皇上?” “你又疯魔了?”慕毓芫探手将纱帐合严,又用床头的玉雕如意童子摆件压住纱帐口,回头嗔道:“这样的话,以后再别说了。前些日子还夸你学得安静些,渐渐的也有几分先前皇后的模样,怎么又开始冒冒失失的?” “左右没别人,难道说说都使不得?”纯嫔赌气撇撇嘴,好似心中特别燥热,一把掀开薄若蝉翼的浣纱叠晶被,坐起身道:“皇上待我自不必多说,只是他先前对表姐有多好,惹得多少人红着眼睛?到如今----”她嘲弄似的朝玉粹宫方向看去,轻慢的冷笑道:“跟前有新人伺候着,立马就把过去抛到脑后。想来,那些娘娘们正在捶胸顿足的懊恼,原先都是恨错了人。” 慕毓芫拾起床头的玉兰花团扇,轻轻的摇着风,自案隔上取下两个紫苑花锦绣背枕下来,倚在上头悠悠说道:“秀女们入宫便是皇帝的妃嫔,雨露均占总是难免,难道让她们都一辈子等死在宫中?比如先前你跟龄嫔她们入宫那会,不也是一样。如你姐姐身为皇后,为表率贤良大度,不但不能抱怨一言半语,反而还要在从中为嫔妃周旋,难道她心里就没有半分苦楚?” 纯嫔似乎有些心酸,哽咽道:“难道皇上他就不能专情一人?” 慕毓芫朝纱帐外微微侧首,皎洁的月光勾勒出她脸上优美的弧线,微微漾起的笑容飘渺不定,望着清凉如水的新月,“古往今来,后宫里的女子大都如此想,却没有几个皇帝会这么做,便是想做也未必做得了。”她自漫漫的说下去,仿佛与自己全然不相干似的,“各家的女儿在宫里,皇帝冷落哪个都有臣子不答应,后宫的娘娘们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如此岂会有安宁日子?往远处说,便是寻常王公权贵、富贵人家又何尝不是三妻四妾的?所谓同心一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寻常男子尚且无定心,何必在君王身上寻真情?若是有情,反倒心生牵挂而不能自持,想来竟然还是无情的好。不论如何,今后总还是要好好的活下去,慕毓芫拂开那些杂乱的想法,回身微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如今也渐渐的大了些,别在像从前那样钻牛角尖了。” 纯嫔还在方才的话里出神,一时倒是忘记悲伤怨愤,闻言愣了愣,脸上又浮现出一些恼恨之色,不屑道:“皇上心里没有我,为何还要去曲意承欢?”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慕毓芫唇角的笑意渐渐收敛,清澈的目光有着洞穿世事的锐利,淡声说道:“你不理会皇上,难道他就没有别的去处了?可若是皇上不理你,那就只有在后宫等着老死,再也没有别的出路。所以我们做妃子的,最要紧的就是位分和荣宠,若是一味赌气丢掉身家性命,还拿什么妄说情分心意,不是好笑么?” 纯嫔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倔强的缓缓摇头。 “佩柔----”慕毓芫的声音柔和绵软,一面徐徐的给她扇着,一面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说道:“缜姐姐是皇上敬重的皇后,你也不能总是孩子脾气,皇上他心里深念着皇后的情意,待你自然是要比别人优厚些。今后宫中的嫔妃会越来越多,表姐一个人恐怕也周旋不过来,你若是心里能够想明白,就帮着分担一些罢。” “难怪……”纯嫔逐渐有些哽咽欲泪,仰面半晌,方才低下头说道:“难怪人总说无情最是帝王家,纵使不甘心……”她微微阖目,眉目间有些深宫女子的冷然,“皇上连亲妹妹都舍得,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我们又算得上什么?不过是……” “好了,早点睡吧。”慕毓芫平静如水的打断她,扇风的手势带着长姐的温柔,哄劝孩子般轻声说道:“别想太多,好好的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69、第二十五章 相争 皇帝对新人们的态度渐次分出高下,叶贵人娇俏可人、性喜多笑,言行间颇有几分少女的无忌,是以在新人中被召幸的次数最多。再加上同宫的江婕妤亦有几分恩宠,她二人走得又近,一时间连玉粹宫的差事也变得炙手可热。原本平静的后宫微起波澜,不过宸妃和龄嫔却安之若素,惠嫔老实,陆容华谨慎,便是纯嫔也安静不少,余下周贵人等更不敢有半句闲话,因此除却咸熙宫的熹妃略有怨言外,竟然也相安无事。 新人入宫后,惯例要让各宫嫔妃齐聚一场。赏花宴席设在椒香殿后院内,席面上是些时鲜的瓜果、蜜脯、小点心之类,不过是应景而置。倒是泛秀宫自制的数十种花茶格外新奇,荼蘼水香、新荷玉露、牡丹春、木樨清露、香橼汤等等,让人眼花缭乱的各式花样,或清新、或浓郁、或润甜,无一不让年轻宫嫔们觉得新鲜有趣,惊叹万分。 眼看临近开席时刻,各宫嫔妃们都已按顺序入座,席面上花团锦簇、莺声燕语,却唯独少了熹妃一人。明帝朝左侧空座瞧了瞧,脸上微显不悦,却不便当着众多妃子面发作,皱眉吩咐道:“派人去咸熙宫催催,难道又要等她一个不成?”多禄赶忙领着人去咸熙宫相请,带回来的消息却说熹妃偶感不适,病中不便前来。 “皇上,先润润嗓子。”慕毓芫亲自端过来一盏雪水香梅露,浅蜜色的汤水上面飘着几点玉簪花瓣,以取其新鲜香气,“既然熹妃姐姐身子不快,咱们也不必再等,过会再让人将席上的吃食送些过去,她也就知道皇上的心意了。” 明帝听她说的温柔婉转,反而失笑道:“你说的如此和气,朕还能反驳么?难得人都来的齐全,今日更应该好生热闹一番,方才尽兴。”慕毓芫含笑不语,抬手示意宴席开始,顿时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歌舞坊的开场节目过后,接下来便轮到新嫔妃们才艺展示,第一个是以叶贵人奏萧为伴的云意浮波舞。叶贵人特意梳了个桃心盘伲恢凡5俚牡ぶ樾蕹岢ゎ危傅愦榛u洌婷夹牡阌星卫龅亩罨疲牡盟成咸鹈赖男p杖绱夯o悴永谩=兼ヒ不簧舷吮〉那峋钗枭溃簧斫鸸馑杆傅闹赡衩杌uと梗拱谧河邢杆榫夯河降翘ǎ偈痹诮跆荷夏鲆淮绑敝 叶贵人微微侧首,朱唇轻启,优柔绵长的萧声便自玉箫中传出,顺着清风逐渐扩散开来,萦萦绕绕的将众人兜揽于其中。江婕妤的舞姿与先前蝶姬颇有相似之处,走得都是婀娜柔软的路子,她低腰展手急速旋转,越舞越快,纤长盈透的裙带亦随之旋转而漫天纷飞。江婕妤容貌清秀雅致,并无蝶姬那般妖娆妩媚的气质,不过却因舞动流转,而生出额外的飘逸之姿,美若流水。 明帝领头抚掌,笑道:“二人相得益彰,舞曲皆妙。” 叶贵人将玉箫交与宫人,拉着江婕妤笑道:“皇上,江婕妤为今日之舞足足苦练半月,臣妾亦是自愧不如。”等江婕妤一番自谦完毕,又道:“皇上今儿高兴,因此臣妾有个不情之请,江婕妤辛苦良久,应得加倍赏赐,就把臣妾的那份合过去吧。” 明帝笑了笑,道:“那好,朕准了。” 众嫔妃跟着赞声不绝,席间的氛围逐渐热闹活络起来,接着便是文才人以当场书法贺宴。两名小宫女各执一副红绫上来,位列两侧站开,前头有小太监跪地捧笔端墨,文才人上前一手拾起一支玉管狼毫,莫非是打算双管齐下?众嫔妃不免惊动咂舌,原本神色淡漠的皇帝也来了精神,只见文才人将两支狼毫沾满浓墨,双笔飞速急下而书,一气呵成,到最后利落收笔才略微绽开笑容。 小太监赶紧将其捧于皇帝跟前,两幅红绫上的字各自不同,左书“鹣鲽情深”,右书“琴瑟和鸣”,文才人上前裣衽道:“臣妾身无所长,唯有以此双联献上,愿皇上和娘娘举案齐眉、恩爱绵长,福气宽广而泽被臣妾等人。” “很好,很好。”明帝显得格外高兴,含笑回头看了看慕毓芫,吩咐多禄道:“难为文才人如此有心,将这两幅红绫送到制器馆,裱糊好再送到椒香殿去,嗯----,就挂在宸妃平日写字的小书房里,仔细别弄损了。”多禄赶紧如捧奇珍般亲自下去,皇帝又吩咐重重的赏赐文才人,大有嘉许之意。 如此一来,不免将先头江婕妤的风光剥去不少。慕毓芫凝目环顾众佳丽一圈,各色表情尽收眼底,笑道:“多谢文才人美意,本宫深念诸位姐妹平日的关照,改日再一一谢过。” 谢宜华亦是不动声色,侧首瞧见惠嫔有些出神,不由低声笑道:“惠嫔姐姐,你的茶要洒出来了。”惠嫔闻声低头一看,手中的花茶几乎倾斜泼洒出去,旁边的陆容华已经帮她扶住,遂讪讪笑了笑。 纯嫔却坐在慕毓芫身侧,起身捡了几样果脯走过去,附在她耳畔轻声笑道:“芫表姐,你看她们那模样,往后的日子可要热闹了。” 明帝侧首笑问道:“佩柔,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慕毓芫轻轻扯了扯纯嫔的衣衫,让她入席坐下,回头笑道:“佩柔看江婕妤她们得了赏赐,也想向皇上讨点东西。”顺手将腕上的红麝香刻字手串褪下,朝纯嫔递过去,“你如今比她们都大,别像以前那般孩子心性,把这个戴上,别再胡闹淘气了。” 纯嫔嫣然一笑,欠身道:“是,谢娘娘赏赐。” 明帝不免笑着摇摇头,底下有杨氏姐妹端上一盘小荷包,五彩缤纷、花样别致,做功针线也很精细,其中一个道:“臣妾姐妹愚钝,别的巧活也不会,因此绣的一盘花籽香荷包献上,一人各绣一面,聊以算作一点心意。” 内中的荷包大小不一,花样也各自不同,中间最华丽的那个自然是献给皇帝,旁边两个奉与宸妃和熹妃,余下的荷包按宫妃品级而稍减。如此竟然绣得好几十个,难得六宫后妃一个不落,想来也是花费了不少时日,辛苦非常。 明帝饶有趣味的打量着二人,笑道:“真是让朕头疼,总是分不清楚你们两个,到底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 慕毓芫微笑招手道:“都站近些,让皇上细细辨认一下。” 二人相视一笑,左边穿玉兰花儒裙的笑道:“怕皇上和娘娘们难以辨认,所以臣妾从不梳抹额,好露出眉心的朱砂痣来。”她指了指右边穿桂色瑞锦裙的少女,“这是臣妾的妹妹,眉心没有痣的,平时最爱梳的就是双环迎春髻,如此也就不难分开了。” 明帝听她说话口齿伶俐,颔首笑道:“很好,赏她们!” 如此热闹一直持续到暮色初升,嫔妃们都慢慢显出疲乏,皇帝便吩咐众人散去,自己留在椒香殿用膳。皇帝既然已经在泛秀宫,晚间断然不会宿于别处,因此各宫娘娘们都早早的梳洗卸妆,各自关了宫门安歇。 虽然年轻的宫嫔们带来不少朝气,不过后宫内却保持着大致的平静,如此又过了一月,眼看已经将近万寿节。今年乃是皇帝的三十寿诞,非往年生辰可比,宫嫔们都忙着给皇帝预备寿礼,多半闭门不出,因此宫中上下显得既忙碌又安静。 谢宜华依旧常来泛秀宫下棋,落子空闲间不免说到后宫琐事,说来说去又闲话到新选的宫嫔身上,“眼下议论的都是叶贵人,甚至开始揣测她何时会有身孕,真是----”侧首摇了摇头,却问道:“娘娘,你觉得文才人如何?” 慕毓芫随手落下一枚黑子,且不急着回答,先端起案首的清溪玉叶吹了吹,饮了两口方道:“你们同住一宫,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她日日过来请安却不多话,看起来是个安静沉默的人。” “看起来?”谢宜华忍不住重复着一笑,又道:“嫔妾放肆了。” 慕毓芫抬头看了她一眼,笑嗔道:“你呀,果真放肆很多。”侧首往窗外望去,一树如火如荼的朱蓼花正随风翻飞。恍然忆起前年这个时节,自己正躺在皇帝的怀里,二人相拥看花,细碎的朱蓼花瓣殷红如血,纷纷扬扬如雨般凋落,美艳迷人。 “娘娘。”谢宜华轻声打断她的神思,朝殿外仰了仰下巴,“外面有脚步声,好像是来人了。”话音刚落,就听外面小太监禀道:“清澜堂文才人求见,殿外候旨。”二人闻言都是一愣,相对看了看,异口同声笑道:“曹操!” 双痕便吩咐小宫女出去迎接,文才人进来瞅见二人面含笑意,一时摸不着头脑,行礼完毕,小心翼翼问道:“宸妃娘娘有什么高兴的事?要是娘娘事务繁忙,嫔妾就改日再过来说话。” 慕毓芫笑了笑,赐坐道:“没事,你有话只管说。” 文才人微微垂了头,双手握着一方月白的锦帕,缓声道:“听闻太后身体欠安,嫔妾特意抄得佛经一卷,却一直没有机会奉上。听闻娘娘宫里时常有人往太后那边去,所以请娘娘赐个机会,让嫔妾跟随着去懿慈宫看望一趟。” 先太皇太后出自文氏一门,如今的太后乃其嫡亲的内侄女,文才人虽然与太后隔开些血亲,论起来仍旧是近亲里的侄女。慕毓芫自然明白文才人的心思,不由却想到另一层上,然而也不便多加解释,只笑道:“不多时就是万寿节,到时太后自然会在内宫受人叩见,想见自然是有机会的。如今太后精神不大好,也不愿意见人,你晚上把佛经送到本宫这里,再找人给你送过去可好?” 文才人自然不便反驳,点头道:“是,嫔妾多谢宸妃娘娘。”她原本就不多话,加上谢宜华在此陪着下棋,只闲话几句,便就带着小宫女告退了。 棋盘上的残局凌乱,慕毓芫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谢宜华只做不知,静静的陪着下完才道:“嫔妾出来时间也不短,还是先回----”她嘴里“回”字还没说完,却听外间有人哭哭啼啼的,不由侧首往外打量。 吴连贵领着一人进来,正是先头文才人身边的小宫女,跪地哭道:“宸妃娘娘,你快去救救人,她们说我们主子偷了东西。” 慕毓芫没听出个头绪,蹙眉道:“好生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宫女抽抽搭搭一行哭,淌眼抹泪的回道:“方才主子去玉粹宫问安,因叶贵人没回来就等了会,谁知后来却说丢失东西。偏生,偏生当时只有我们主子在,她们就说是……” 小宫女说得不清不楚,慕毓芫倒也明白她嘴里的“她们”所指,必定是叶贵人和江婕妤无疑,只是事情却显得有些蹊跷离奇,遂朝双痕吩咐道:“你领着人先过去,本宫随后就来。”双痕答应了一声,立即领着几个执事女官走了出去。 慕毓芫携同谢宜华乘辇赶过去,到了前殿也不让人通报,进去正听见江婕妤恼怒的声音,“你以为死死咬住嘴,不承认就可以了么?方才贵人明明不在宫里,你鬼鬼祟祟的呆在这里,如今丢失了东西,难道还不是你偷的?” “偷?没有……,没……”文才人似乎深以“偷”字为耻,却结结巴巴两三次也没说清楚,江婕妤在旁边笑出声,轻笑道:“啊哟,原来咱们大燕国的才女,竟然是个小结巴呀。” 只听里面“扑通”一声,像是有人跪下,接着又是一阵“咚咚”叩头声,叶贵人的声音急气败坏,跺脚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问你几句话,要是把头磕破了,别人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慕毓芫赶忙领着众人进殿,只见叶贵人正焦急万分,江婕妤则在一旁冷眼观看,而文才人涨得满脸通红,头上已磕起一层油皮。叶、江二人赶紧上来行礼,慕毓芫于红木雕花宽椅上坐下,朝叶贵人温声问道:“你先说,出什么事了?” 叶贵人上前行了礼,声音里有些委屈的意思,“过几日就是万寿节,嫔妾每日都替皇上念佛数米珠,好不容易积了三斤,却让……”她侧首看了看文才人,却也不好咬定是她所偷,只道:“还请娘娘明鉴。” “娘娘,容嫔妾细禀。”江婕妤像是担心叶贵人说的不清楚,盈盈步上前道:“贵人方才在嫔妾的凌波馆说话,回来就发现米珠丢失了。”她说话间有几分得宠的矜贵,并不将文才人放在眼里,朝下轻视道:“那时并没有宫人外出,恰巧文才人来过,怎么能让人不怀疑呢。” 慕毓芫抬手让她坐下,朝叶贵人问道:“想来是要给皇上一个惊喜,东西自然放在妥当之处,外间的人并不知道吧?” “是。”叶贵人被她说中心事,不由脸上一红,“皇上没来的时候,嫔妾便在寝阁内独自数米珠,然后都放在书架上的盒子里,并不让人碰的。” “这就对了。”慕毓芫对江婕妤不甘心的神色恍若无视,朝她微笑道:“叶贵人放东西的地方,文才人怎么知道呢?即便当时只她一人来过,亦有数十名宫人在,况且她也没进到寝阁里去,想来是凑巧生出误会,对不对?” 她最后几个字已然严厉,江婕妤不会听不懂,赶忙陪笑道:“是,嫔妾莽撞了。”她伸手去扶文才人,勉强赔罪道:“姐姐快起来,好歹原谅妹妹这一次。” 慕毓芫也抬了抬手,道:“起来罢。” 文才人并不搭江婕妤的手,咬着嘴唇自己站起来,场面甚是尴尬,谢宜华见状遂上前相扶,微笑道:“来,到这边坐下说话。”文才人微微欠身谢过,双手却在裙幅上不自控的乱颤,只是低着头不言语。 “看看,怎么眼圈都红了。”慕毓芫伸手拉过叶贵人,反手拔下一支镶金片象牙骨鸦翅长钗,替她别在发间笑道:“马上就是皇上的好日子,你是玉粹宫的领事,更应该给大家做个表率才是。此事本宫自会再查,你回头也再让人找一找,没准放在别处忘记了。”略微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的心意总会让皇上知道的,快别难过了。” 叶贵人忍了忍泪,裣衽道:“是,嫔妾谢过娘娘赏赐。” 70、第二十六章 飞光 今年的万寿节办的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乃是明帝登基后最隆重的一次。嘉正殿的三重殿堂款待王公权贵、外省官员,太后则在懿慈宫内招呼太妃、诰命夫人等女眷,整个元徵城内都洋溢着欢声笑语。除却宫内的盛大宴席外,还有一场小型的各类游戏竞技比赛,彩台搭在皇宫内北角的皇家马场内,以供帝妃观赏娱乐。 马场内设立好几处项目,武将们性格粗犷豪放,或蹴鞠、或打马球、或射猎,文臣们则要斯文雅致许多,如围棋、曲水流觞、猜谜等等,都是消耗时间费脑子的项目。另外还有给年轻宫嫔们设有小游戏,扑蝶、斗花斗草、樗蒲、藏钩,有位分的妃嫔们自然不会去,皆盛装丽服的陪在皇帝周围争奇斗艳。 远远的有一名杏黄色马装少女走过来,手上还着一弯精巧的小弓,上前裣衽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给诸位娘娘请安。”熹妃在嘴里嘟哝了一句“没规矩”,撇过脸不去看那少女,旁边诸位妃子亦有些微骚动,相互低声议论不已。 妃子们射箭不过是图个热闹,因此箭身漆的油光水滑,箭镞亦是精光呈亮,尾部更有数翅鸽羽做为装饰。慕毓芫抬眼看了看,微微一笑,“原来是叶贵人,正说让人去找你,快过来坐下罢。” “谢娘娘关心,嫔妾不累。”叶贵人朝慕毓芫欠了欠身,走到明帝面前行礼,口中请道:“臣妾想射几支箭给诸位娘娘助兴,还望皇上恩准。”明帝此刻心情甚好,便笑着点了点头,叶贵人兴致勃勃的跑了下去,招呼着小太监们摆好靶子。 九块朱红的箭靶已经摆开,叶贵人在不远处检查着距离,转身扬声道:“皇上,臣妾若是射的好,还请皇上记得赏赐。”如此大呼小叫的没遮拦,不由惹得嫔妃们都有些侧目不悦,只是大喜的日子,谁也不敢在皇帝面前牢骚半句。 只听“砰”的一声,边上小太监拍手高声道:“正中靶心!” 叶贵人回首朝皇帝嫣然一笑,春花般灿烂的笑颜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手上的金线鹿皮手套华美精致,衬得雪白若素的鸽羽尾镞愈加萤光夺目。边上的小太监随着她的步子递箭,“嗖嗖”声不断的利风掠耳,箭靶周围的人已经叫好起来,除了最后一箭压着红心边线,其余八箭都是支支皆中。 “皇上……”叶贵人脚步轻盈的跑回来,脸上略有些不好意思,微垂螓首道:“想来是臣妾力气不够,最后那一箭有些不大正,让皇上和诸位娘娘见笑了。” “已经很难得了。”明帝笑了笑,吩咐重重的赏赐下去。 众妃还算勉强忍耐安静陪坐,熹妃却早已气的沉下脸色,扭头时目光正落在慕毓芫身上,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慢悠悠道:“叶贵人的箭法固然好,想必大家还不知道,宸妃也是射箭的神手呢。”说着朝慕毓芫那边看去,故意笑道:“宸妃妹妹,早听说你箭法无双,不知道跟叶贵人哪个更好些?” “姐姐说笑,本宫不过是个花样子。”慕毓芫并不为其所动,情知熹妃不过是想看热闹戏,自己不论胜与败,她都自有可以幸灾乐祸的地方。 叶贵人似乎有些不信,只笑道:“臣妾献丑了,还望宸妃娘娘赐教。” 明帝原本在悠闲的饮着茶,闻言似乎也被勾起兴致,侧身朝慕毓芫笑道道:“你的箭法在女子中自是佼佼,又何必太过自谦?既然她们都想见识一下,你就辛苦一点,让大家开开眼罢。” 帝王对嫔妃们的争宠总是兴致盎然,他又如何能幸免?慕毓芫只觉胸中有气流在翻腾,面上却依然是盈盈浅笑,拂开多禄捧上来的崭新鹿皮手套,“带着这东西费事,不用了。”又吩咐了几句,吴连贵便抢先下去按吩咐准备,箭靶上的残箭并不拔下,而是往远处挪开三十步,又相互间隔开甚远的距离,仿佛在做着什么特殊准备。 此刻已经将近黄昏,只见远处落日西坠、霞光美艳,小太监牵着一匹栗红色高头大马过来,膘肥体健、十分神骏。慕毓芫漂亮的翻身上马,长鞭一扬,那马儿便悠悠闲闲的朝左侧慢慢踏过去,越行越远,人影已经渐渐小成一个绯色的点,几乎就要消融在暮色之中。 众人都看得有些愕然,正在窃窃私语之际,远处却传来欢鼓似的快马踏蹄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似一道飞驰而至的剑光迎风奔来。快马上的女子宫装翩飞,绯红色蹙金绡纱在暮光下烁烁生辉,只见她脚扣鞍踏侧身坐立,反手自马腹箭筒内迅速取箭,九道殷红如血的红光瞬间脱弦而出,去势如电,“咄咄”之声连发不绝,靶上白光飞溅,原先的残箭竟被新箭逐一射落! 叶贵人终于轰然动容,众妃更是惊讶的说不出话,场中一阵安静,宫人们怔了半日方才觉出要该称赞,赶忙大声叫好起来。快马因疾速而无法止步,载着马上英姿飒爽的女子飞驰掠过。谢宜华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一时陷入茫然。 “啧啧,娘娘的箭法真是----”多禄抢先笑迎上去,然而他赞美的话还没说完,笑容却停顿在脸上,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慕毓芫不疾不徐的策马过来,云鬓间松散的发丝在暮色中纷乱飞扬,金灿灿的霞光更衬出她容光潋滟,似无尽水波流转。她居高临下骑在马上恍若神祗一般,淡淡的朝下扫视一圈,目光落在明帝脸上良久。众人在她迫人的气息中惊诧,却听“啪”的一记鞭声,马儿尖声嘶鸣起来,载着坐上骄傲的女子飞速绝尘远去。 ------------------------------------------ “宓儿,你听朕说!”前面女子双手提着裙幅,正欲穿过九曲十八折的回廊,任凭身后的声音良大,也是恍若未闻。明帝不得不翻越连廊而下,冲上去挡住去路,花圃中的一|葵倾赤被踏的破碎,嫣红的花汁溅在龙靴上,染出一团团斑驳凌乱的花样。 慕毓芫避不开,顿步道:“皇上有何赐教,臣妾聆听。” “朕想知道你----”明帝略微沉默停顿,慕毓芫便又要转身而去,忙一把拉住她的手,喃喃道:“朕只是不懂,所以想知道----”虽然只是说了半句,眼前的女子却渐次有些顿悟,轻笑便一点点浮了上来。 “皇上,----也未免太贪心了。”有刀锋般锐利的眼神透出来,慕毓芫抬头与明帝的目光正视,冷笑问道:“皇上做自己的明君,臣妾做自己的贤妃,难道还不够?皇上若还有什么不满意,不如指点一二?”那声音里有着不寻常的冷漠,明帝一刹那失神,不禁松开了手,怔怔看着那袭绯罗蹙金飞云装翩然而去。 殿门外处处都是锦缎包裹,红绸飘飞,隐隐还能听到言笑声,明帝回到醉心斋将宫人们撵了下去,周遭一片无限寂寥。殿门外有脚步匆匆的杏色身影,正是跑得满脸通红的叶贵人,欣喜道:“皇上原来在这里!”仿佛觉得自己有些冒失,红了红脸,“方才在地上捡到一支金簪,想来是宸妃娘娘在马上落下,所以赶紧送回来。” 明帝却在出神,随口道:“嗯,难为你细心。” “皇上,是不是累了?不如让臣妾把簪子送过去?”叶贵人往前走了两步,良久不闻圣音,遂小心翼翼抬起头,却正好迎上皇帝冰凉无味的眼神。只听“咣当”一声,竟吓得她失手将金簪掉在地上,赶忙俯身去拣。 “别动!”明帝一声断喝。 安安静静躺在青金石镜砖上的,是一支六面打造的赤金镶玉鸾鸟步摇,精巧繁复、灿色若金,尾坠还串着几缕细小的璎珞珠。记忆的阀门猛然被打开,那一年她初入宫之时,不计其数的赏赐流水般送往云曦阁,这支金步摇便是其中一件。 ----只要你想的,朕都给你。 ----原来能给的,也不过是一支小小的金簪而已。 “臣妾知错了。”叶贵人吓得不轻,语调中已经带着些许委屈,连连叩头道:“都是臣妾不好,不该非要看宸妃娘娘射箭,所以想送金簪过去赔罪……” “够了!”明帝豁然站起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冷笑问道:“她射箭也是给朕看,你有何罪?既然想过去赔罪,方才为何不赶着去?” 叶贵人顿时脸色煞白,期期艾艾道:“臣妾,臣妾……” 明帝且不去看她,俯身拾起地砖上孤零零的金簪,往大殿门外走了几步,方才回头道:“朕今儿才三十,难道就已经糊涂昏聩了?做女子的,最要紧的就是本分,太要强也不是什么好事!”最后一句掷地有声,人却已经拂袖走远。 ------------------------------------- 椒香殿的内阁设有流云美人榻,窗台上放着小盆的宝珍玉簪花,白蜡似的花瓣上还残着莹透水珠,香气极淡,却是带着甜润润的气息沁人心脾。慕毓芫捧了一卷旧书,一页一页闲手翻看着,忽然觉得眼前有小小的人影晃动,侧首一看,原来是穿着新衣的七皇子跑了过来。 “母妃,母妃----”七皇子的童音拉的老长,近些时日已经会说简短话语,特别是“母妃”二字更是咬的清楚,习惯性的扑过来,在慕毓芫的怀里撒娇一阵。 “祉儿,怎么自己进来了?”慕毓芫俯身揽住七皇子,细心的整理了下衣带,心下疑惑为何不见奶娘,抬头刚要唤人,却见明帝捧着一个刻丝碟子走进来。 “祉儿,到父皇这里来。”明帝笑盈盈朝七皇子招手,别的皇子很少见到皇帝,所以见面时都格外的生畏,七皇子年幼,又甚得娇宠,因此见面时特别亲热。此刻慕毓芫又拿起书来看,明帝似乎也知道她不愿说话,更是不遗余力的朝七皇子哄道:“快过来看看,喜不喜欢?来,过来,父皇剥松子给你吃。” “好。”七皇子点了点头,一溜小跑过去。 皇帝并不擅长做此等细活,再加上松子仁原本就小,几粒堆在一起也不过一口,自然赶不上七皇子吃松子的速度。七皇子抿着小嘴看着松子,象是等得有些不耐,索性啃起自己的手指头来,自是津津有味。 慕毓芫见状摇了摇头,顺手自桌子上拈了块小点心,柔声哄道:“好孩子听话,别把手放在嘴里。”那千层玫瑰糕做的松软醇香、精巧可爱,七皇子得了爱吃的东西,嘴里不得闲,也就不去咬手指头了。 明帝也无意再剥松子,随手仍在一旁,掸了掸身上的点心屑,朝慕毓芫笑道:“祉儿这些毛病,都是小时候让惯出来的,慢慢改罢。” “母妃,祉儿要喝甜水。”七皇子扬着小手嚷嚷着,慕毓芫转身端过来一盏木樨花露,喂了他几口,又给皇帝沏了盏新茶,却也没有说话。 明帝被晾在半空有些不自在,只好低头跟七皇子说道:“不是说了别咬手?怎么总是不听你母妃的话,知道错了没有?”七皇子根本没有认真在听,跟着点了点头,明帝将他放到地上,握着小手作揖道:“跟母妃说,祉儿知道错了。” “母妃,知道错了。”七皇子大概觉得格外有趣,反倒呵呵笑起来。 “不对,不对,是你错了。”明帝一面耐心解释,一面抱着七皇子走过去,笑着哄道:“祉儿乖,再重新说一次。”谁知道七皇子并不听他的话,哄了半日也不开口,只是伸出双手要慕毓芫抱他,倒让明帝无可奈何。 “皇上,把祉儿给臣妾罢。”慕毓芫伸手接过七皇子,转身欲走。 “你先别走,朕有话要跟你说。”明帝挡住在水晶珠帘前,叹了口气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非要赌气么?纵使是朕不好,你也好歹听几句罢。” “臣妾不敢,皇上言重了。”慕毓芫只好顿住脚步,扬声唤来奶娘,又细细的嘱咐了几句,方才回身道:“皇上有什么话,只管说罢。” “也没什么大事,朕只是有点闲话想问问你。”明帝拉了她的手,一同走到流云美人榻前坐下,仿佛在斟酌着说辞,沉吟半晌,突然笑问道:“贵、淑、德、贤,你觉得哪个字更好些?” “嗯?”慕毓芫抬头看了看他,旋即从歉意的神色中明白过来,“皇上问这个做什么?臣妾觉得个个都好。”她伸手取过小水壶,不疾不徐的给玉簪花洒完水,方才回头淡然一笑,“想来是皇上打算抬举人,不知是哪四位妃子?” “哪来的四位妃子?”明帝闻言哭笑不得,直说道:“你明明知道朕的意思,除了你,还有谁能妄居四妃之位?如今问好,朕好定下赐字给你。” “臣妾不是祉儿,不必哄了。” “别说气话了。”明帝揽住纤细的腰肢,用力将慕毓芫搂在自己怀里,歉声道:“朕知道平日难为你,可是你总是不在意,朕便总也不知道你的心----” “那如今呢?”慕毓芫猛然挣开皇帝的怀抱,往后退了几步,将手放在不断起伏的胸口上,诘问道:“那如今,皇上就知道臣妾的心了?”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下巴微微朝上仰起,“既然要跟别人分享丈夫,那么臣妾就不会去想自己的心,只是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而已。所以这样的话,皇上今后不必再问了。” “宓儿,你这是----” “好了,皇上不必多说。”慕毓芫打断皇帝的话,不容他再做解释,“臣妾明白皇上的难处,知道该怎么去做。可是,也请皇上替臣妾想一想好么?有些事情,比如争宠献媚之类,就不要再难为臣妾了。” ----臣妾的心,等皇上身边没有他人再问罢。慕毓芫的眼神如是说,明帝再说不出半句哄劝之词,垂首沉默半晌,低声叹道:“好罢,朕知道了。” 71、第二十七章 长相守 次日,天气出乎寻常的晴朗。椒香殿后院种有积年的常青古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遮天盖日的树荫落成一团团灰墨色,几乎将其下的小水塘掩去一大半。碧莹莹的池中养着数十尾红、白色的小鲤鱼,间或有花斑纹等珍品,正在阴影和光波交接的清水中来回穿梭,游曳的格外的欢快。 “扑嗵,扑嗵!”一粒粒小丸子被人抛到水中,鱼食入水即散,惹得小鱼们争先恐后的游过来抢食,迅速的拼凑成一簇圆形花状。慕毓芫倚着栏杆出神,有一搭没一搭的丢撒着,索性将剩余的鱼食随手一抛,起身唤道:“来人,打水过来。”底下小宫女已经捧着铜盆上来,伺候着她洗净手,方才退下。 “娘娘,墨研好了。”双痕细细的铺平纸折,静立于旁。 提笔之下有如流水,琳琅满目的姓氏、位分,以及密密麻麻的礼仪繁词,竟然整整写了三页有余。想到这薄薄的册子分量不轻,慕毓芫不禁笑了笑,“虽说世事皆不由人定,咱们也不能不尽心呐。”她不待双痕答话,又吩咐道:“去把吴连贵叫来,这件事情还得让他去跑一趟。另外,再派人去知秋堂传陆容华,先到侧殿候着。” 不多时吴连贵进来,慕毓芫便把写好的册子递过去,待他看完才问道:“如何?还有遗漏的地方没有?有什么不妥的,只管说出来。” 吴连贵又细细的看了一遍,斟酌回道:“叶贵人眼下并无身孕子嗣,位分是不是高了些?不过----”他略微思量片刻,像是已经明白过来,“不过看情形,擢升她的位分也是迟早的事,娘娘既然这么做,就自有一定的深意在里头。” “深意?”慕毓芫瞥了他一眼,笑意浓厚,“叶贵人年轻,未免心性过高,眼下事情繁多,本宫哪里顾得上她?早点有了尊贵的身份,更懂得持礼守节,便是不懂亦自会有人指点她,也就省下许多烦心事了。” “是,正当如此。”吴连贵点点头,却好像对其中一处不解,近身问道:“别的倒也没什么,自然都是应该的,只是陆容华为何也有份?况且,她虽然常年不见圣宠,却是很会做人,将来会不会难以把握? “不妨事,暂时还不用担心。”慕毓芫抬手折了一枝木槿花,微微绽开的花苞娇嫩柔软,使人不忍一握,“她如今并无他人可以依靠,人也是极聪明的,眼下断然不会添乱子,以后的事且再说罢。” 吴连贵低头想了想,躬身道:“既然娘娘安排妥当,奴才也就放心了。” “哎----”慕毓芫叹了一口气,缓缓仰起脸,一穹无际的碧空放着万丈明光,干净澄澈至极,“今儿天气不错,正合适坐在水边赏景看花呢。等会你去皇上那边,办完正事顺便问一声,说已经备好午膳了。”往后的日子还得过下去,难不成一直僵着?既然该说已说清楚,该做的也是明白,少不得要铺个台阶让皇帝下来。 吴连贵抬头看了一眼,旋即会意过来,“是,奴才明白了。” “等等,别急着走。”慕毓芫低声嘱咐了几句,仿佛仍觉得不够妥当,又折身回去沉吟片刻,在小纸上慢慢写了几行字,小心的叠好,“先让皇上看到这个,等问你话时就按吩咐的说----”抬眼见双痕从内殿步出来,想来陆容华已赶到,遂不再多说,挥手让吴连贵下去。 “走罢。”慕毓芫搭着双痕的手,慢步回殿。 “娘娘,金安万福。”陆容华从侧殿赶上来相迎,不待慕毓芫坐下便抢先上去端正了坐垫,立在边上笑道:“今日双痕姑娘亲自来请,嫔妾不甚惶恐,也没来得及收拾就赶过来,不知娘娘有何要事吩咐?” “你住在泛秀宫的日子也不短,还是如此生疏?”慕毓芫意态闲闲的坐下,随手指了旁边的位子与她,微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现在孩子多,整日闹的心烦不得安宁罢了。” “娘娘膝下两位皇子,一位公主,正说明娘娘是福泽深厚之人。”陆容华看了看慕毓芫的神色,顺着先头的话笑道:“不过娘娘一直事务繁忙,又要照顾着皇子们,想来成日都是极辛苦,不似嫔妾这等悠闲得空了。” “不错,还是你懂得人心。”慕毓芫几乎忍不住出声称赞,却只是不紧不慢的饮了一口茶,方才笑道:“常常都是顾得上这个,又丢了那个,倒弄得孩子们总是三病两痛的,本宫心里也很不安生。”她往椅子后面靠了靠,慢悠悠说道:“所以,本宫打算把溟翎公主交托付给你,抚育她长大成人。” “这----”陆容华自然是大吃一惊,顿了顿稳住神色,“嫔妾位分低微,哪有资格抚育公主呢?娘娘说笑了。” “不用担心,本宫自会替你安排。”慕毓芫似乎没有留意到什么,曼声笑道:“方才已给皇上递过请折,先擢升你为嫔位,可不就是两全了?” 陆氏多年来一直圣宠微薄,家族亦是寒门小户,并无权势,以她无子嗣的身份想要荣及嫔位,恐怕这辈子做梦都未曾想过。陆容华垂首陷入深思,像是在琢磨着此事的利与弊,半晌才回道:“嫔妾平日受娘娘恩惠良多,深感无以为报,若能为娘娘分担一些烦忧,自然是义不容辞。只是嫔妾生性愚钝、无德无才,恐怕皇上那边未必会应允,倒是辜负娘娘的好意了。” 慕毓芫情知她已经答应,释然一笑,“你有心分担后宫琐事,便是替皇上分忧,又怎么会不应允呢?且放心回去,等着好消息罢。” ----------------------- 皇帝昨夜并未召幸嫔妃,自个儿在天禧宫独自安歇,好在一大早就有堆积如山的奏章等着批复,一直忙到近晌午才勉强收工。“啪!”的一声重响,最后一本折子被摔在案头,明帝揉了揉额头,唤道:“茶!”余音未落,多禄已经换了一盏新茶上来,端端正正放在御案一角,顺带把茶盖也揭开了。 明帝缓缓喝了两口,怅然问道:“晌午了?” “是。”多禄点点头,又小心翼翼问道:“泛秀宫那边派人过来,吴连贵已经在外面等了会,皇上要不要见?” “为何不见?”明帝顿时有些不悦,蹙眉道:“别整天在肚子里瞎琢磨,让朕知道生气,还不快去传?!”多禄忙连声不迭的应下,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皇上,娘娘让奴婢送请折过来。”吴连贵进来先叩头,将折子双手举过头顶,待多禄取过去交与皇帝,方道:“娘娘说,听了皇上昨日抬举的话,深感圣恩隆厚,所以今日上请折待皇上圣阅。” “这是----”明帝将折子中的一纸红笺抽出,细细看了半日,疑惑道:“这也是宸妃让你送过来的?”多禄瞥了一眼赶紧低下了头,悄悄退下去,将殿内的宫人都撵到侧殿,自个儿静立于台阶之下。 吴连贵一脸茫然,摇头道:“奴才只是送折子,别的就不知道了。” 浅淡的嫣红色信笺,蜡染似的均匀,信笺被叠成细致的同心方胜形,上面还残留着一丝丝闺房中的温软香气。皇帝的神色有些犹豫,象是舍不得拆开那同心信笺,又想知道里面的内容,踌躇着摩挲了半日,展开却是一首极为简单的小诗,上面写道:“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至亲至疏夫妻……”明帝有些茫然失神,那是何等心思剔透的女子?多少想要说的话,多少道不尽的心事,只这一句便已清楚明了。 高大的鎏金蟠龙鼎炉燃着龙涎香,徐徐袅绕,在幽深阔长的大殿内缓缓扩散着,一缕缕轻烟如梦。整个大殿静若一潭池水,宫人皆在偏殿等候,吴连贵和多禄也是大气不出,木雕似的等候着皇帝发话。“哎……”空气里透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似有还无,仿佛是从某个角落缝隙逸出来一般,转瞬便已消失无痕。 “多禄,你过来。”明帝终于出声,自腰间摘下一个精致的小荷包,将红笺卷好塞进去,递过去道:“挂在朕寝宫的床头,仔细着点!” 多禄为人机灵敏快,赶紧从旁边取过红漆盘子,小心慎重的铺上一方黄绸,捧上去接住皇帝的荷包,笑吟吟道:“皇上只管放心,奴才省的。” 明帝恢复了平常神色,拾起案上的折子往下看,突然蹙眉顿住,朝底下的吴连贵招了招手,指着陆容华一处问道:“宸妃做事向来都有道理,此处是不是写误了?她交待你什么话没有?” 吴连贵作势看了一眼,躬身回道:“娘娘近日常感精力不够,于是想把溟翎公主托付别人照料,正好陆容华稳重妥当、堪当此职,只可惜位分上头却有些低了。” 明帝神色一僵,恍惚了片刻才道:“是了,如今添了佑綦和佑棠,加上祉儿就是三个孩子,宸妃一人的确照顾不过来。不过妃嫔之位尊贵,素来没有同住两人的先例,先头宸妃住在沐华宫也是临时,长久住一起并不合规矩。” “是,娘娘也是如此说。”吴连贵岂会听不出皇帝松动的口气,赶忙上前笑道:“娘娘说,若是陆容华能够升为嫔位,自然是要别宫安置的,正好陆容华原本就是沐华宫的人,再搬回去也就是了。” “嗯,那就很妥当了。”明帝颔首往下看去,大致也和自己想的差不多,遂提起朱笔写下一个“准”字,又加上一枚鲜红御印,“好了,先把折子送下去。后宫里一下子册封这么多人,够得司礼监那些人忙活的,还得提早准备。” “是,奴才马上去。”吴连贵捧着折子往外飞走两步,突然一拍脑门儿,又折身回来,“方才急着办事,忘记娘娘的一句话。”他探头看了一眼堆垒的奏章,惋惜道:“娘娘原想请皇上过去用膳,看来却是不得空了。” 明帝先是一愣,继而笑着喝斥道:“胡扯八道,朕为什么不得空?再忙,难道就不吃东西了?要不是看宸妃素日疼你,今儿就打断你的狗腿!” 吴连贵赶忙赔笑,连声道:“是是,奴才糊涂了。” 午膳摆在邀月阁的二层,自上可以观赏金光粼粼的碧澄湖,湖畔种植一围碗口粗的垂柳,一簇簇柳条有如女子裙幅上流苏,随风摆动起来。此湖乃重修泛秀宫时特造,岸头堆砌着人工而成的假山石洞,潺潺清水从中涌出,落在其下巨大的白英圆石上,溅出一片蒸腾如沸的雪白水汽,颇为可观。 慕毓芫倚着栏杆赏着湖面之景,心思却不知飘到何处,恍惚听见周围宫人们欢喜出声,回神望前看去,一行人正簇拥着皇帝往这边走来。想来是刚刚换过家常衣衫,皇帝身上是一袭海藻蓝的团夔纹华袍,与他冷清俊毅的面容极为相衬,连唇角的那弯浅淡笑意也越发显得漂浮,让人捉摸不定。 仿佛是感应到阁楼上的绵长目光,明帝仰头冲慕毓芫一笑,片刻便已走上楼来,含笑问道:“莫非是朕今儿特别英武,竟然让咱们的宸妃娘娘看入了迷?”他又朝底下的人问了一句,宫人们自然是连声称赞,“看来,十有八九真是如此呢。” 慕毓芫淡淡一笑,“皇上还没喝酒,便先醉了。” “既如此说,那今儿就一醉方休。”明帝迎着和煦阳光说笑着,回头看到席上的座位不免疑惑,“为何设这么多张椅子?难道还有好些人?” “不多,还有三个。”慕毓芫掩面忍住笑,看着皇帝。 “三个?”明帝似乎微有不悦,正想说两句,却见奶娘们抱着七皇子几个过来,恍然解悟过来,又气又笑道:“你就知道捉弄朕,等会回去再好好罚你。” 慕毓芫一脸无辜,正色道:“祉儿,佑綦和佑棠,可不刚好是三个么?臣妾并没有说错,皇上为何要罚?”说着朝七皇子招招手,将他搂在怀里逗道:“祉儿乖,你过来数一数,父皇看着呢。” “一,二,三……”七皇子伸着小手点着,却不回头去数,只是扑到慕毓芫怀里埋头笑着,不时仰起头看看明帝,又捉迷藏似的将自己藏起来。 明帝跟七皇子玩了一阵,伸手将他抱了起来,亲了亲笑道:“一天天大起来,还是这般爱玩闹撒娇,等到年底也该开始识字了。”多禄早搬开椅子好让皇帝坐下,底下两名奶娘护着佑綦和佑棠,宫人们也鱼贯而入,陆陆续续端上美酒佳肴来。 明帝不停给七皇子夹菜喂食,两人边吃边笑,慕毓芫在旁边笑道:“好在佑綦和佑棠还小,不然定说皇上偏心,不疼他们了。” “哪有的事?”明帝吩咐宫人将面前的甜食端过去,分别指给佑綦和佑棠,“都是朕的孩子,自然是一样的疼爱的。”想了想不免一笑,又给慕毓芫夹了一筷子菜,“莫不是你在吃孩子们的醋?来,朕给你做布菜使官,可别再恼了。”帝妃相互说笑,多禄等人赶紧在边上附和,一时笑语晏晏。 如此热闹的光景,午膳比之平日多了些时辰,三个孩子都有些困乏,慕毓芫便吩咐奶娘抱他们回去,好生安顿着午睡。入秋的正午并不算炎热,暖风和煦、花香宜人,帝妃二人绕着花道慢慢回走。连廊下是形状各异的花圃,周围散养着五彩斑斓的锦雉,不时低头在地上啄食一番,好不悠闲。 九曲十八折的连廊,朱漆绿瓦、雕花刻字,明帝执着慕毓芫的手坐下,扳正她的身子笑道:“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你且说说----”扭头瞅见月子山门前有人影晃过,不由大喝道:“谁?鬼鬼祟祟的!” 吴连贵从月子山门后出来,上前先给帝妃二人口头请安,方道:“方才锺翎宫那边出了点事,奴才急着回禀娘娘裁决,不防惊到圣驾,还望皇上恕罪。” 明帝不悦,问道:“好好的日子,又怎么了?” 吴连贵垂手静立,低头回道:“前几日江婕妤丢了枚玉佩,一直找不着,只说是小东西也没在意,谁知道今儿却在清澜堂找到了。” 明帝似乎有些印象模糊,不由问道:“清澜堂?那里住着的是谁?” “文才人。”吴连贵小心翼翼回着,又道:“文才人的贴身宫女唤作采茵,玉佩便是在她那里找到的,另外还搜出些别的东西。” “好了,别惹得皇上不高兴。”慕毓芫听出他最后一句的闪烁,淡淡将其打断,温声说道:“天下多少大事等着皇上,难道还要为如此琐碎小事烦心?龄嫔不是在锺翎宫么?凡事都让她先裁度着,本宫先陪皇上回去午歇,随后就过来。” 吴连贵忙道:“是,奴才明白了。” 明帝看着远去的吴连贵,不快道:“朕也去瞧瞧,看她们要闹出什么花样来!” “呵,臣妾不让皇上去。”慕毓芫起身拦住皇帝,在他诧异的目光里一笑,“辖理后宫是臣妾的分内事,皇上难道要越俎代庖么?不如听臣妾一句,先回去午歇着才是正经的,没什么大不了。” “越俎代庖?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朕治你的罪?”皇帝失笑起来,象是从没想过会听到如此话语,想了想笑道:“不过,这话也只有你才敢说。” “那----,皇上还想听谁说?”慕毓芫似嗔似笑的反问,双眸如有盈滑的水银在不定流动,笑声更似山涧的一捧清澈泉水,潺潺淙淙,令人无限迷恋沉醉。 明帝有些不舍得移开目光,双手渐渐收紧慕毓芫的腰肢,不容许她挣脱出去,那雪白的脖颈间散落着几丝碎发,忍不住俯身吻了下去,喃喃道:“好,朕只听你一个人说……” “皇上----”慕毓芫挣了几次,急道:“这里可是外头,人来人往的。” “嗯?”明帝鼻子里闷哼了一声,松手放开她,笑道:“你怕什么?从前听说人肉好吃,朕总不大相信,所以今儿便亲自尝了一尝。” 慕毓芫听他说笑有趣,遂问道:“如何?什么味儿?” “酸的,女人的肉是酸的。”明帝故意咂了咂嘴,一本正经的说道:“知道是什么缘故吗?有人爱吃醋,所以把自个儿的肉都洇酸了。” 慕毓芫轻声笑出来,佯装不懂问道:“是谁?” 72、第二十八章 暗涌 新妃嫔们入宫近三月,文才人却从未被皇帝召幸过一次,不过今儿的清澜堂却陡然热闹喧哗起来,几乎有些沸反盈天。那被指偷东西的宫女采茵跪在地上,抽抽噎噎的啼哭着,“奴婢……,奴婢没有偷,真的没有偷……”像是已经吓得发昏,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句话,却解释不清为何会被搜出东西。 “呵,正所谓----”江婕妤握着丝帕轻轻掩面,眼角眉梢尽是得意,朝默不作声的文才人瞥了一眼,不屑的轻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也不算稀奇呀。”文才人自小便有隐疾,一着急就有些口齿不清,因此虽满脸涨得通红、浑身颤抖,却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江婕妤还欲再说几句,却听外面小太监高声唱道:“龄嫔娘娘驾到!” 殿内众人都闻声回头,只见门口立着一名秋香色锦云宫装女子,容颜秀雅、笑意淡然,正是统领锺翎宫事宜的主位----谢宜华。她原本外出散心,直到被吴连贵找到才知宫中出事,此刻正搭着新竹的手走进来,微笑道:“江婕妤也在?想来是过来探望文才人的,怎么不坐下说话?” 江婕妤赶忙裣衽请了安,一袭蹙银线的软烟罗裙触地有声,越发显得身姿盈盈,退了几步立在侧旁,婉声回道:“嫔妾前几日丢失玉佩,原想着是随手放乱没想起,也没认真放在心上。后来,有人说丢坠子那天见过采茵,嫔妾自然是不信----” 谢宜华轻声失笑,打断问道:“既然不信,还亲自过来查什么?” 江婕妤面色大窘,脸红的跟熟透的水蜜桃似的,顿了顿方道:“只因嫔妾想着若查不出什么,也好彻底赌住底下那些人的嘴,更是还给文才人一个清白。”她突然格外惋惜的叹了口气,“谁知道,不光在采茵的箱子找到玉佩,另外还在箱底发现些散落的粳米!嫔妾不敢自专自断,还请娘娘裁决。” “是么?这倒是新鲜了。”谢宜华对先前的事略有所知,不免渐渐觉察出今日之事不小,却故作疑惑道:“只听说过偷金子、玉器,或是珠宝首饰的,没想到还有笨到偷米的蠢人,那能值几钱银子?” “娘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叶贵人丢了米呢。”江婕妤往前走近几步,那神情仿佛跟谢宜华是旧日相熟一般,贴在她耳畔轻声道:“那日刚巧文才人在场,当时宸妃娘娘说证据不足,便没深究下去,不料今儿倒碰巧查出头绪来。” 谢宜华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心内微微厌恶,却只是连声夸道:“江婕妤果然聪明伶俐、心细如发,如此曲折蹊跷的事,多亏你一番话说得清晰明白,顿时就让人想得通透了。”说着抬手止住摇头欲辩的采茵,只朝文才人问道:“采茵是你的丫头,你有什么话说?” 文才人缓缓抬起头,平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江婕妤不料她如此硬气,一时下不来脸,不屑冷笑道:“主子奴才都是贼,还敢说是别人诬陷?真是从没见过……”她猛然瞥见文才人冷如薄冰的眼神,不禁吓的浑身一颤,遂讪讪闭上了自己的嘴。 “既然,此事牵涉到叶贵人----”谢宜华略微沉吟片刻,吩咐吴连贵道:“去请叶贵人过来瞧瞧,方才好做定论。”待吴连贵领命出去,又侧首对新竹低语,“你去,把御膳房的管事传过来,带到侧殿等着问话。” 泛秀宫的大太监亲自来请,叶贵人还以为是宸妃传召,谁知道云车却是一径往锺翎宫方向赶去,不由疑惑道:“吴总管,不是去见宸妃娘娘么?”吴连贵在云车旁边小跑着解释着,大致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车却已经赶到锺翎宫侧门了。 叶贵人扶着宫女的手下车,进去才发现慕毓芫也在殿中,正在同谢宜华低声细语的说着什么,忙上前裣衽道:“嫔妾见过宸妃娘娘、龄嫔娘娘,金安万福。” 慕毓芫抬手让人赐了座,却不急朝嫔妃们问话,命人将收集起来的粳米递给御膳房的管事,含笑问道:“你方才说,当日给叶贵人送去的是珍珠碧玉粳米,再瞧瞧这些是不是同一样的?好生瞧仔细,不得有半点隐瞒疏忽!” 一屋子的妃嫔神色各异,那管事吓得战战兢兢走上去,不光认真瞧了两边,还拈了一粒放到嘴里嚼了嚼,方才叩道:“回宸妃娘娘,正是珍珠碧玉粳米。”文才人不由神色大变,看了看慕毓芫,垂下头忍着没有言语。 小太监又将米粒捧到叶贵人面前,碧盈盈的小米粒,光滑润透、圆若珍珠,其实米粒并非珠宝玉器,有不同质地形状可辨,既然同品同类,几乎没有什么可区别的了。谁知道叶贵人却惊的倒吸了口气,却迟疑着不肯出声,眸中神色更是不停闪烁,众人都不免有些疑惑不解。 谢宜华反应极快,侧首朝慕毓芫点点头,抢先出声道:“叶贵人先不要着急,慢慢瞧一瞧,千万别认错了。”她一面止住叶贵人,一面让小太监把盘子捧给叶贵人的贴身宫女看,又问道:“你瞧瞧,可是你们主子丢的米?” “奴婢,奴婢不认得……”那宫女瞧了一眼,目光却不断朝叶贵人打量,仿佛觉得自己的话不通,赶忙解释道:“贵人平日念米佛时,都不让奴婢们打扰,所以……,所以奴婢不记得了。” “是么?”慕毓芫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颇为玩味的问道:“你成日贴身伺候着你们主子,竟然还是一问三不知?想来还是贵人太宽和待下,纵容的你们没有半点尊卑礼仪,你当本宫也是如此好性子么?!” 最后一句声色俱厉,那宫女吓得“扑嗵”跪在地上,惶急的眼泪都滚了出来,连连磕头求饶,“奴婢……,奴婢知错,今后再也不敢了。” 慕毓芫且不去看那宫女,柔声问道:“叶贵人,还没想起来?” 叶贵人显得有些左右为难,抬眼却瞥见两道清晰的目光,带着刀锋般的锐利,仿佛能够剖析所有的世事明情。恍然间,忆起马场上那迫人心弦的锋芒,忆起皇帝后来的态度,心内终于做出决断,遂轻声回道:“这米珠----,并不是嫔妾的。” 此言一出,殿内之人不免都惊呼起来。 谢宜华侧首微微一笑,慢慢转回头,饶有兴趣的朝叶贵人问道:“莫非贵人还在米珠上做了记号?怎么知道不是自己的呢?” 江婕妤的脸色有些惨白,急急插嘴道:“贵人,明明是一样的,怎么会不是呢?你可不能怕别人受罚便有心开脱,那可是欺骗娘娘的呀。” 慕毓芫含笑瞥了她一眼,淡声道:“婕妤不要着急,等问你再答。” 江婕妤吓得低了头,垂首道:“是,嫔妾知道了。” 叶贵人似乎想与她划清界限,略微往侧旁让了一让,朝慕毓芫回道:“当初米珠乃是为皇上大寿准备,只因嫔妾觉得绿色不大合适,便自个儿用凤仙水通染过一遍,以求喜庆吉祥一些,所以这些米珠并非嫔妾遗失。” “看来,只是一场误会。”慕毓芫睨了一眼江婕妤,瞧她还欲开口争辩,遂淡淡微笑道:“话说回来,今日之事既然出在锺翎宫,原也该回禀龄嫔再做搜查,婕妤下次可不能如此莽撞了。” 江婕妤怔了怔,小声回道:“是,嫔妾谨遵娘娘教诲。” 慕毓芫不再去看江婕妤,吩咐司刑的太监道:“采茵手脚不干净,偷米偷玉,不能再留下来。把她带下去杖责二十,罚到洗衣库为奴,不得再生事端了。” 采茵吓得半死,抱住文才人的腿哭道:“主子,主子救我……” “好了,带她下去。”慕毓芫似乎不愿再纠缠下去,缓缓站起身来,在殿内的嫔妃身上环视了一圈,淡声道:“过几日,皇上要抬举大家的位分,今儿在场的姐妹们都有喜事,还是赶紧回去准备吧。”江婕妤面色喜忧参半,叶贵人却显得松了一口气,二人都告安退了出去。 “多谢娘娘明断,为嫔妾洗清嫌疑。”文才人上前磕了个头,恋恋不舍的看着远去的采茵,却竭力忍了忍,并没有出言为其辩解。 “江婕妤性子急,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慕毓芫递过去一方丝帕,坐正身子抚了抚自己的轻罗纱衣,缓缓说道:“采茵是你自幼的丫头,少了她自然让你不习惯,所以本宫打算把紫汀拨过去,她素来都是个稳妥的人,今后有事也能替你拿个主意。” 如此,便是赐了一把剑到清澜堂。 “是,嫔妾谢娘娘垂怜。”文才人心思敏捷,很快就领悟出其中的用意来,连忙叩头谢道:“只是嫔妾人微位低、起居清减,清澜堂也万万不能跟娘娘那儿相比,如此一来,恐怕是委屈了紫汀姑娘。” “呵,不委屈。”慕毓芫的笑容透着深刻,目光也颇有些复杂,“皇上时常夸你知史书、明事理,今后更要做个表率才是。”她随口说着,伸手携了谢宜华笑道:“今儿既然来了,顺便去你那喝喝茶、说说话,也好让文才人歇息一会。” 谢宜华面色柔和,微笑道:“是,唯娘娘之命是从。” ------------------------------------ “娘娘----”紫汀拉长声音抱怨,叹气道:“为何单单派奴婢去?奴婢不如双痕姐姐稳重,也没有香陶机敏,笨手笨脚的,还是在娘娘身边服侍的好。” “你呀,别学会怄气。”慕毓芫原本正在饮茶,闻言不免摇头一笑,“双痕自然是走不开的,香陶更是整天闯祸,除了你还能有谁?若是派别人去,本宫更是放心不下,你就别偷懒噜苏了。”她手里轻轻拨着茶盖,慢悠悠说道:“放心,本宫也舍不得你,迟早都要回来的,不过呆一段日子而已。” “好罢。”紫汀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奴婢也不多嘴,今儿起就去替娘娘做门神去,只盼娘娘别把奴婢忘记了。” “门神?”慕毓芫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事情,闻言放下茶盏笑道:“都是平日惯的你们,稍苦点的差事就敢抱怨连天,真该打你一顿板子。” “哎,奴婢只是不懂。”紫汀朝做鬼脸的香陶瞪了一眼,叹了一口气道:“今儿的事情,摆明就是江婕妤无中生有。娘娘肯轻易饶过她,不过是看在过几天的大事上,想让宫里头清净些,只是----” 慕毓芫瞧她欲言又止,笑道:“呵,你有话就说罢。” 紫汀听她开了口,便连珠炮似的问道:“奴婢不懂,小小一个文才人,也值得娘娘如此大费周章?即便是为了护着她,随便指谁还不都是一样?只要是泛秀宫的人,谁不看着娘娘的脸面,难道还好意思明着为难?娘娘也太抬举她了。” “不是本宫抬举她,是你们太小看人了。”慕毓芫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慢悠悠说道:“还记得那天她献的对联么?什么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本宫又不是中宫皇后,哪里承受的起如此厚语?底下多少人侧目,难道你们都没瞧见?” 众人都是神色一僵,双痕在旁边叹道:“还好皇上不甚喜欢她,不然,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端呢。”紫汀这才慢慢正色,象是有些领悟过来。 “既讨得皇上欢心,又惹得一群妃子盯着本宫不放,若本宫也似江婕妤那般,只怕将来被算计了,还蒙在鼓里呢。”说到此处,慕毓芫不免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江婕妤也太沉不住气,一点小事记挂到现在。在这后宫里头,谁没有几件烦心的事?都要像她这样,那日子也没法过了。” 紫汀垂首想了想,问道:“娘娘的意思,是要奴婢看着文才人?” “不,她不是你能看住的。”慕毓芫象是说得有些疲乏,招手让双痕过来捶肩,自己往紫菀花软枕上靠了靠,敛色道:“你提防着江婕妤别再去找事,也替本宫盯着文才人一些,都不是省心的。” 紫汀叹了叹,点头道:“是,奴婢记下了。” 慕毓芫理了理云鬓松散的发丝,吩咐双痕道:“你回头跟吴连贵说,找机会调几个人到凌波馆当差,本宫再三偏袒文才人,想来江婕妤已经记恨下了。”她说话的语调云淡风轻,众人却不免听出一身冷汗,皆是相对无言。 “启禀娘娘,懿慈宫来人了。” 慕毓芫闻言微微吃惊,握着紫绡纱丝帕的手紧了紧,微微蹙眉道:“怎么,难道太后的病又重了?快去,让那人进来回话。” 懿慈宫的宫人被领进来,叩头道:“启禀宸妃娘娘,太后今日精神好,想让娘娘过去说说话。太后还说,多日不见溟翎公主,让娘娘一并带过去瞧瞧。” “好,本宫这就过去。”慕毓芫略微放下心来,象是有些不胜疲惫,挥手道:“你们都各自下去做事,别杵在这里。”略微想了想,吩咐香陶道:“你去清澜堂传文才人,本宫带她一起去见太后,也好全了她的一番孝心。” 懿慈宫位于东西六宫之后,偏殿居住着太妃们,正殿匾书----仪和正方,乃高祖皇帝的亲手御笔。众人连跨三道仪门方到内殿,廊上是两人抱深红旧漆柱子,一群着装清减的宫女呆立在侧,隐着些许晦闷之气。领头的宫人眼尖瞧得清楚,忙支使小宫女进去禀报,自个儿迎下来笑道:“宸妃娘娘,太后在里头问好几遍了。” 慕毓芫牵着溟翎公主的手,抬头看向藏青色的蝠纹寿字窗棂,恍然忆起多年前的旧事,出神半日才道:“嗯,文才人也过来了。”那宫人笑着往后打量了一下,略微点头便算作行礼,领着众人往殿内走进。 太后身着石青色刺绣缎服,盘桓髻上簪着几只素净的寿字金钗,脸色透着不常晒光的病态苍白,抬头淡笑道:“都来了,坐罢。”说着朝溟翎公主招了招手,将她搂到自己怀里,怜爱的抚摸了一阵,方才吩咐宫人先领下去玩。 殿内一阵沉默,三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慕毓芫看了看文才人,目光流连在她急欲陈事的焦色上,心下体会的明白,遂起身微笑道:“文才人孝心诚厚,一直都惦记着过来看望太后,想来有许多有体己话要说。” “不用,你先留下。”太后像是整肃了精神,抬手打断道:“你辖理着后宫诸事,没那么多闲工夫,哀家先跟你说几句。”侧首看了看文才人,又道:“秀姝,你原先没来过懿慈宫,先下去随便逛逛罢。”文才人微微一怔,忙福礼跟着宫人退下去。 慕毓芫替太后满了满茶水,轻声问道:“母后,近日可觉得好些?” “什么好不好,那些都是唬人的话。”太后接茶饮了一口,慢悠悠道:“哀家的病不过是拖着日子,想来……”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倒呛的脸上泛起些许血色,喘息了一阵,忽而叹道:“秀姝这孩子,太固执了。” 慕毓芫有些不明其意,只好笑道:“文才人很懂得规矩,太后不必担心。” “秀姝那点小心思,你断然不会看不出来,只是碍着情面不说罢了。”太后双目微阖,缓缓摇头道:“你不必替她掩饰,也不必在哀家面前掩饰。她年轻不懂事,你好歹担待着些,别跟小孩子一般计较。” “儿臣不敢。”慕毓芫向前欠了欠身,眼光却落在文才人带来的一叠佛经上,青油油的细薄竹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工整小楷,“况且,文才人也不是孩子脾气,只瞧她给母后抄的佛经,便知心性稳妥大度。” “哎……”太后突然悠悠叹了一声,淡笑道:“你只当哀家是护着秀姝,所以才这么说话,却不知哀家只是替她担心而已。” 慕毓芫不便多加辩解,只道:“是,儿臣聆听母后教诲。” “你且放心,回头哀家自然会嘱咐她。”太后从袖中取出一方盒子,一脸庄肃的递给慕毓芫,自己慢慢的倚到团福软枕上,平声说道:“这是当初太皇太后留下的,可惜哀家却没能用上,辜负了她老人家的厚望。你的性子不似哀家这般懦弱,想来对你将来必有用处,打开看看就明白了。” 慕毓芫带着疑惑将盒子打开,展开内中细长卷绸,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上面全是带着官阶的人名,既有京官,亦有外省大员,别的并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想来当年太皇太后心思深刻、谋虑甚远,所以才将这份法宝留给孤儿寡母依靠,只可惜没有派上任何用场,故人便已然逝去。 “当年,高祖皇帝驾崩,哀家只恨不得跟着他去了。”大约是年岁已久,太后的神情并不特别哀痛,缓缓说道:“可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晔儿又只是个孩子,这人世间竟有那么多丢不下,放不开……” “母后……”好似有无形重物朝胸口压过来,慕毓芫有些喘不过气,缓缓跪到太后面前,哽咽道:“儿臣,儿臣……”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慢慢抿紧了嘴唇,一任自己轻声啜泣。 太后伸手揽住她,幽然叹道:“好孩子,快别哭了。” 到底,是什么让自己这么痛?慕毓芫抬手握紧胸口,觉得疼痛正以迅疾的速度蔓延开来,像蛛网一样铺天盖地的裹住自己,却是无力挣扎。他去了,而自己活下来。一步步走到今天,万般辛苦,亦不敢有丝毫懈怠,为何却总也看不到出口?原来,那时苦痛只是个开始,而纯粹的幸福,早在那一刻就已经完全葬送。 “----皇帝他,待你好么?”太后问道。 慕毓芫在惊诧中抬起头来,不知该回答好还是不好,而且横亘在二人中间的是非太多,远非简单的一句话能够说得清楚。心中一片茫然迷乱,魂魄也好似游走在回忆和现实之间,沉默良久方才点了点头,轻声道:“嗯,还好。” “那就好。”太后微微笑了笑,又道:“皇帝虽非哀家抚养,却也知道一些,那样多疑不稳的脾性,只怕是让你受委屈了。” 慕毓芫缓缓摇头,轻声回道:“儿臣很好,母后不必担心。” “说句后悔的话,若是当初高祖皇帝没有传位给晔儿,只怕我们母子还要好些,再凄凉,也好过如今阴阳两隔……”太后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颤声道:“晔儿,晔儿他自幼倍受娇宠,哪里懂得什么帝王之道,反倒害了他……” 恍然又是那一段岁月,藩王们四起立,北方霍连国的骚扰亦是不断,刚刚登基的少年皇帝乱了分寸,渐渐焦虑成疾。幸好北边有云、慕两军镇守,国中有太皇太后把持朝政,如此方才大致稳定住时局。待太皇太后薨逝,朝中大臣顿时分出派别,元老们又倚老卖老,少年皇帝的病情却日渐缠绵,最终因沉疴无治而驾崩西去。 “母后----”看着悲痛难忍的太后,慕毓芫忍不住要说出那个秘密,却只是不断的犹豫着,最后只轻声说道:“儿臣会好生照看晔儿的孩子,母后也请多保重身体,莫要太过伤怀了。” “你为小芊想的很周到,哀家很放心……”太后慢慢止住泪,顿了顿道:“你好生收妥当那卷名单,莫学哀家当年那般只顾悲痛,却全然没有半分远见。”说话间一阵连续的气喘,掩嘴咳了半日,“哎,彼此见着反倒难受。等会让秀姝把小芊带回去,你出来的时辰也不短,先回宫去罢。” 慕毓芫沉默片刻,起身道:“是,母后多保重。” 73、第二十九章 华倾 延禧六年九月初三,历书曰:天顺,上上吉。 元徵城内一片热闹欢腾,树上的茜素红纱迎风舞动飞扬,宝檐琉瓦、金铃玉铛,在阳光下灼灼生辉,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令人眩晕的喜庆之气。平日冷清无人的仪和殿,此刻正在举行隆重的四妃之礼。四妃乃正一品妃位,规格要高出平常妃礼许多,其专用的金册、金印皆由礼部拟制,交由制器库专人打造。 慕毓芫头戴赤金六扇缀玉翅宝冠,身穿蹙金丝双绣牡丹锦春团纹吉服,接过淑妃专用的金印、金册等物,再乘金鸾鸟顶珠宝舆前往奉先殿,行大礼叩谢圣恩。今次盛典非比往常,同时册封的妃嫔还有七人,惠嫔徐氏、龄嫔谢氏、纯嫔朱氏,均册为妃位,另有贵人叶氏册为萱嫔,容华陆氏册为陆嫔,婕妤江氏、才人文氏册为贵人,以襄助淑妃协理六宫。 盛大的仪式繁琐冗长,一直延绵持续到巳时末,才算大致结束。不过泛秀宫的宫人却还不能歇息,仪式完毕,先要升鸾座让淑妃接受嫔妃叩拜,接着在椒香殿设宴款待六宫妃嫔,以贺封妃之喜。椒香殿内坐着大半殿的人,东西六宫的妃嫔们都已悉数到齐,燕瘦环肥、夭桃李,盛装丽服下的各色女子,或清丽,或娇柔,或温婉,恍若春日里争相绽放的满园繁花。 席间众人言笑不断,极是热闹。因不断有嫔妃上来敬酒,慕毓芫脸上便有些微泛红晕,更兼绯罗色的鸾服相衬,越发显得笑靥如花、顾盼生辉,夺目的丽色几乎浓到有些化不开。明帝自金莲花盘中拾起酒盏,斟满酒杯递过去,低声笑道:“宓儿,你且多饮几杯,越醉越好看了。” “呵,皇上只管拿臣妾逗乐。”慕毓芫接过酒杯一口饮尽,只觉胸口微暖,脑子也有些水漾般的眩晕,因笑道:“头晕的厉害,这酒不能再饮了。” “娘娘,要不要喝一点?”双痕捧了一盏醒酒汤过来,不合时宜的问道。 慕毓芫刚嗔她几句多事,却觉得双痕的目光另有所指,顺着方向看过去,只见熹妃正沉着脸,眉眼间似乎隐隐藏着郁气。此次册封的妃嫔数目不少,几乎覆盖东西六宫所有正主,没有升到低位妃嫔亦有不少赏赐,颇有些皆大欢喜的意味。认真说起来,后宫中最不遂心之人便是熹妃,妃子中以她资历最深,服侍皇帝时日最长,大封六宫之日却没有她的份,想来心中恼恨的非同小可。 “嗯,知道了。”慕毓芫微微蹙眉,心中琢磨着如何才能周全,静默片刻才道:“大家正热闹着,别扫兴,先把醒酒汤端下去罢。” “怎么?”明帝刚饮完纯妃上来敬的酒,笑着嘱咐了几句,回头笑道:“莫非当真醉的厉害,要是身子不舒服,就少饮几杯,朕也不深劝你了。” “没事,臣妾坐坐就好。”慕毓芫反手握了握自己的脸,像是在取手上的凉意以降温,侧首正好看到大公主,于是笑道:“寅馨,今儿怎么一直坐着不说话?前几日不是还念叨,说好几日没有看到你父皇,还不过来敬酒?来,到旁边坐着罢。” 大公主原本随坐在熹妃身侧,闻声忙端了酒盏过来,换过发式的少女已经洗去孩子稚气,软绵绵的桃红儒裙勾勒出婷婷身姿,举起酒盏敬道:“祝父皇无事烦忧、笑口常开,同时也贺慕母妃荣升大喜,儿臣满饮此杯。”说着,一仰脖饮尽。 明帝悦意满然,将手上的一串沉香珠赏给大公主,问了几句家常闲话,又笑道:“难怪淑妃成日夸你,说你秉性纯孝、识礼有节,果然长大懂事了。” “寅馨过来,陪你父皇坐一会。”慕毓芫伸手携了大公主,让她坐在自己身旁的小杌子上,婉声笑问道:“平日里事情多,记性不好,仿佛记得已经十四了?行过及笄礼没有?” 大公主微微红了脸,垂首回道:“多谢慕母妃惦记,正是二月里行的礼。” “嗯,寅馨也长成大姑娘了。”明帝朝慕毓芫颔首,微笑道:“还是你心细,连孩子们的小事都记得清楚,不似朕这般丢散落四的。” “皇上每日忙着大事,自然分不出精神来。”慕毓芫端了糕点递给皇帝,像是不经意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道:“说起来,寅馨也该行公主大礼了。想来皇上已经安排妥当,不知道是哪天的好日子?” “嗯?”明帝微有迟疑,顿了片刻笑道:“正是呢。也不拘是哪一天,只要日子好就成,回头让司礼监挑个好日子罢。”又侧首朝大公主笑道:“你是朕的长女,今后更要给弟弟妹妹做个表率,赐字还按以前说的“安和”二字,这就很好了。” 慕毓芫看了看大公主,微笑道:“寅馨,快谢恩罢。” 大公主很快回神过来,起身朝下面的嫔妃们扫了一眼,目光落在熹妃身上时略微停顿,转身叩道:“儿臣叩谢父皇恩典。今后须更加孝顺父皇和众母妃,与弟妹们友爱和睦,让父皇放宽心。”众妃皆是聪明伶透之人,都齐声给大公主道起喜来。 -------------------------------------- 深秋的午后稍显清冷,已有半黄半绿的树叶开始飘落。秋风卷得一地的残叶漫天飞舞,与树上千丝万缕的红绸相比,更透出一些萧瑟的意味来。慕毓芫正独自倚着云窗出神,目光落在一地斑驳杂乱的树叶上,自语般轻叹道:“原来,所谓秋风秋不尽是这个样子……” “娘娘,不是奴婢多嘴。”双痕自梅花海口缸里取出温茶,沏了一盏捧过去,放在流云榻上的小高几上,念叨道:“你在这儿坐了大半日,难道不觉得酸乏么?不如唤香陶进来捶一捶,或者进去躺一会?” “你呀,真是越来越噜苏了。”慕毓芫饮了两口茶便起身,三尺余长的绯罗裙尾摆顺势垂下,边缘上的小金珠被摩得“簌簌”有声,不由低头笑道:“这裙子穿着倒是累赘,还是换身寻常的衣衫舒坦些,走罢。” 双痕扶着她往里走,笑道:“奴婢年纪长,自然噜苏些了。” “呵,倒忘记了。”慕毓芫垂首想了想,颔首笑道:“记得你比本宫还大一岁,今年二十五了罢?本宫身边少不得你,反而把你耽误了。赶明替你谋一门好亲事,嗯,最好是近侍里头的,这样才能够两不耽误。” “好端端的,怎么说到奴婢身上来?娘娘只管混说,奴婢可不想听,等会便到外面做事去。”双痕仿佛忆起什么旧事,眼圈便有些微微泛红,勉强笑道:“况且,嫁人又有什么好的,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双痕姐姐----”慕毓芫用了旧称,轻声叹道:“那年,若不是三哥染病不治,只怕你早就已经……”主仆二人各有无限心事,彼此相对无言,但听窗外有树叶掠地发出阵阵响声,时光顿时流逝的缓慢起来。 “娘娘,出事儿了!”外间传来咋咋呼呼的声音,只见香陶笑眯眯跑了进来,自个儿弯腰笑了半日,嘴里嚷嚷道:“可了不得,笑坏人……” 双痕伸手拍了她一下,斥道:“别闹,好生说话。” “是。”香陶朝慕毓芫福了礼,平息片刻才忍住笑,回道:“方才奴婢去咸熙宫送东西,碰巧萱嫔在那边请安。熹妃的脸色看起来不大痛快,不过说了两句,收下东西便要打发人。谁知道----”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反手揉了揉自个儿的脸,“大家刚要准备出殿去,就听见正中一声闷响,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装作没听见,也没敢笑出声。”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的,这也当着正经事来取乐?都是本宫平日太宽待你,没半点规矩,回头打你一顿才好。”慕毓芫摇头笑了笑,“嗯----,你方才说出事?什么事?” “萱嫔啊,萱嫔被罚了。”香陶不敢再笑着说话,敛色回道:“萱嫔一时没忍住,就笑出来了。熹妃直说她没规矩,乱了套数,当场就砸了手里的茶盅,还让萱嫔以嫔位礼听训受教,连个蒲团也不给,听说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慕毓芫微微蹙眉,问道:“哪不是有大半个时辰了?” 双痕瞧她脸色有些不快,忙撵了香陶出去,自衣橱里取了家常的宫衫过来,小声询问道:“娘娘,是不是要过去瞧瞧?还换衣衫么?” “不,不去。”慕毓芫缓缓摇了摇头,曼声说道:“眼下熹妃正恼怒上火,萱嫔又正被羞辱难堪着,谁去劝解都是吃力不讨好,本宫何苦赶着惹人嫌?只是熹妃的性子没个回转,萱嫔也未必受过这等闲气,再如此僵持下去,怕是又要闹出风波了。” 双痕锁眉想了想,道:“不如,让人去回禀皇上?” “胡说!辖理六宫是本宫的职责,做什么知道却不去调解?”慕毓芫淡声喝斥了一句,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去,悄悄的找到大公主,那是个聪明伶透的孩子,不会不懂得其中的道理。她说起话来比别人方便,咱们也不用多管闲事了。” 双痕恍然大悟,点头道:“是,奴婢知道该怎么说。” ------------------------------- 整个下午,皇帝都在霁文阁跟大臣议事,群臣们各抒己见、争论不休,谁知道激烈陈述半日却没个结果。眼看天色渐渐浓郁,殿外天空已是落日西坠、晚霞满天,小太监赶着上来请示何处晚膳,明帝也显出些许疲乏,遂挥手道:“你们都先回去,各自写个折子上来,明日早朝再接着往下议。” “是,臣等告退。”群臣们方才渐渐打住,行礼退出。 “皇上,这是前儿说的丹心蜜露。”多禄捧着八宝彩漆盘子呈上来,内中躺着一支羊脂白玉小瓶,笑道:“太医院首座孙太医亲自调配的,说里面不光有赤芍、黄精、丹参、蜜草等物,还添有上等珍珠粉、琼脂膏,秋日干爽,临睡前涂抹均匀,次日便可一整日滋润无忧了。” 明帝原本有些蹙眉不快,听多禄锇肃鲁读税肴眨挥尚Φ溃骸澳闶樟颂皆憾嗌僖樱坑械拿坏模忍旎易沟乃盗艘宦峥稹!彼底耪酒鹕砝矗子裥∑渴捌鹄创Ы忱铮醪酵蟮钔庾呷ァ 多禄赶忙紧跟着撵上,口中道:“冤枉啊,奴才可不敢。” 明帝却摇头笑笑懒怠理会,待龙辇行至椒香殿仪门,方才吩咐道:“去问问前面的小太监,要是淑妃午歇还没起来,就不用通报了。”多禄片刻就跑了回来,带回来的消息却说大公主也在,不过早到一炷香功夫。 “朕来的不巧,打扰你们说体己话罢。”明帝自个儿打起水晶珠帘,嘴里说笑着往里走进,坐下笑道:“没外人,不要行那些虚礼了。”伸手接了茶盏,朝大公主笑道:“寅馨,过几日就该行公主礼,也算是大人了。回头你自个儿想想,缺什么就跟淑妃说,一定办得热热闹闹的。” “是,谢父皇关怀。”大公主赶忙起身谢恩,又看了看慕毓芫,笑着回道:“父皇无须担心,慕母妃素来替儿臣想的周全,样样都打点的很妥当,想来已预备下不少难寻的宝贝,只怕父皇心疼还来不及呢。” 明帝听她说的有趣,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做父皇的多操心了。” “寅馨的这张小嘴,真是越来越甜。”慕毓芫也忍不住笑了,伸手拉大公主在身边坐下,微笑道:“天色不早,正好你父皇高兴,你也留在椒香殿用晚膳,过会儿再让人送你回去。” 大公主腼腆的笑了笑,歉声道:“谢过慕母妃的一番好意,只是儿臣出来时没打招呼,只怕母妃还在等候着用饭,还是改日再领罢。” 慕毓芫微微一笑,颔首道:“那好,就不留你了。” 看着大公主领着人出去,明帝渐渐收敛了笑意,问道:“朕看寅馨眼圈有些红,像是刚刚哭过,难道是被熹妃训斥了?还是有什么别的事,专门跑过来找你?” 慕毓芫看了皇帝半日,嫣然一笑,“呵,皇上双目如炬。”沉吟着顿了顿,“只因寅馨砸碎了东西,被臣妾训斥了一顿,小女儿家脸皮薄,所以就委屈哭了一场。” 明帝却摇了摇头,笑道:“你又唬朕,断然不会是这个缘故。” 慕毓芫只笑着不答,翩然起身道:“小孩子哭鼻子,也值得让皇上着紧?晚膳已经预备好,先吃点东西,等臣妾长点力气再说罢。”明帝笑了笑,只好跟她一起出去。 因中午的宴席格外丰盛,已然吃的有些油腻,晚膳特意准备了些清淡的小菜,帝妃二人略吃了些,便吩咐宫人将盘盏撤下去。底下又奉上膳后的甜汤来,慕毓芫盛了一碗银耳莲子甜汤递过去,方才说道:“下午的时候,熹妃和萱嫔绊了两句嘴,臣妾想大喜的日子不便多加约束,便让寅馨过去劝了几句……” 明帝顿时不悦,打断道:“朕看她们是闲的,非得闹出些不痛快来。” 慕毓芫却神色悠闲,微笑道:“大家天天一块相处,难免有个磕着碰着,这又算得上什么大事?过不了几日,姐妹们依旧是有说有笑的,皇上不用太担心。” “听你说来,朕倒是多操了些心。”明帝有些不愿意再说下去,转而一笑,从怀里掏出小瓶子来,笑道:“你前几日说腿上干燥生痒,这是太医院新配的丹心蜜露,最是滋养肌肤的,晚上细细的抹上一层……” “皇上……”外面传来多禄小心翼翼的声音,明帝说到一半被打断,十分不悦,回首蹙眉问道:“什么事?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多禄不敢进来,隔着水晶珠帘跪道:“玉粹宫那边来人,说是萱嫔娘娘有些不适,想请皇上过去瞧瞧。” “嗯?”明帝想到先前说的事,心内一阵不快,加上下午议事没个结果,更是觉得心烦不愿走动,只道:“朕又不是太医,去也没用,等太医诊断过再来回。别杵在这儿惹人嫌,还不退下?” 多禄不敢再多嘴,忙道:“是,奴才告退。” 明帝消了消气,回头问道:“朕方才说到哪儿?” 慕毓芫垂首抿嘴一笑,带动耳间银线串珊瑚珠坠子跟着摇晃,反手抚了抚,指着白玉瓶子趣道:“皇上说到----,此露乃采天地之精华,集日月之灵气,神力无比、一两千金,比之观音瓶的净露还要珍贵呢。” “好了,知道你是哄朕开心。”明帝将慕毓芫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往寝阁走进,温柔的放到流云美人榻上,低低笑道:“朕也该礼尚往来,到里间再好好的答谢你。”宫人一个个都视若无睹,皆很知情识趣,赶紧退了出去。 “皇上!”慕毓芫突然惊呼出声,双手紧紧捂住宽广的裙摆,羞红之色一直烧到了耳根,急急阻道:“这是做什么?皇上,别闹了。” “你怕什么,朕想给你抹点蜜露而已。”明帝大笑起来,打开手中的瓶子,一阵浓郁的香气韵散出来,“来,朕亲自给你抹上。” 慕毓芫渐渐松了手,只是红着脸垂首不语,任他轻轻掀起绣花百褶儒裙,褪掉莹白若雪的绫袜,卷起裤腿,露出盈掌一握的纤细小腿来。明帝将花露倒在自己手心,先双手合着温了一会,再认真细致的抹上去,口中笑道:“朕的淑妃乃是后宫表率,一点也不能输给别人,有损到这双腿可是万万不行。”说着低下头去,一边吻了一下,抬头笑道:“好了,有朕加盖的印章在上头,定然有效。” “嗯。”慕毓芫抬眸看他,声音细不可闻。 “宓儿……”眼前的女子明眸中水光不定,难得一见的羞怯教人无限怜爱,明帝的目光渐渐有些迷离,喃喃道:“不论何时,你都是朕心中最珍贵的瑰宝今后……”仿佛置身于一处澄澈无尘的清泉,明帝情不自禁的俯身下去,沉醉其间不愿醒来。 74、第三十章 意难平 晨光透过纤薄窗纱洒进来,似千丝万缕的素白丝带,浅淡透明,依稀勾勒出寝阁内摆设的大致轮廓。慕毓芫在混沌中朦胧醒来,透过层层叠叠的冰鲛帷帐,只见天色已近大亮,不免唬了一大跳。皇帝若是误了早朝,嫔妃难免会担上以色误君的罪名,倒是有口难辩,连忙轻声唤道:“fd,fd……” “嗯……”明帝含混不清的嘟哝了一句,却丝毫没有打算醒来的意思,翻身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复又悠然睡去。慕毓芫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便用力弄醒皇帝,遂随手拾起一件杨妃色锦披,伸手挽起纱帐欲要下榻。 “哈哈,果然着急了。”明帝突然大笑着翻身坐起来,抚掌笑道:“朕今儿不用去早朝,等会用完早膳,陪你去玉霞泉那边钓鱼散心。”说着伸手掀开绫被,一把将慕毓芫搂进去,将她锁在自己怀里,“外面风凉得很,咱俩多渥一会再说。” 慕毓芫这才解悟过来,回头笑嗔道:“既然如此,皇上昨儿怎么没说?” “为何要说?”明帝笑着反问,贴在她耳畔柔声说道:“若是早早的说出来,怎么看得到你着急的样子?方才,要不是看你打算下去,怕你穿少了衣衫着凉,朕还打算多忍一会呢。” 有温暖的气息在脖颈间流动,慕毓芫被摩挲的一阵发痒,不由往后缩了缩,故意打趣道:“平日总说祉儿淘气,今儿才算明白,原来都是跟他父皇学的本事。”她越是闪躲回避,越惹得明帝起了兴致,因怕伺候梳洗的宫人瞧见,赶忙扬声唤道:“来人,服侍皇上更衣!” “好哇,你敢抗朕。”明帝又气又笑,起身将她双手摁住,佯怒笑道:“看朕今天怎么处罚你……”他含笑缓缓俯身下去,越来越低,越来越近,慕毓芫挣扎不开亦不能回避,只好缓缓闭上眼睛。 “宓儿……” “嗯?”并没有如预期那样的吻落下来,慕毓芫不由睁开双眼,却见明帝依旧撑着身子俯视自己,脸上却是一脸坏笑,疑惑道:“怎么了?” 明帝“哧”的一声笑出来,忍俊不禁笑道:“谁说朕要亲你了?素日常听人夸你聪慧敏透,原来也有上当的时候,哈哈……”慕毓芫顿时飞红了脸,只是咬着嘴,恨恨的说不出话来,明帝却突然在她脸上吻了一口,松手笑道:“你看,这次又猜错了。” “皇上,你----” 慕毓芫急得话也说不出完整,索性拉起绫被将自己兜住,正巧双痕领着人进来服侍更衣,见她蒙着个头只当不适,不由问道:“娘娘,是不是头疼病又犯了?要不,奴婢去取点八珍安神丸来?” “出去,出去……”慕毓芫在被子里嘟哝着,却不肯伸出头来。 “哈,没事。”明帝乐不可支,朝一脸迷惑的双痕挥了挥手,笑道:“你们的淑妃是在撒娇,等会朕服侍她更衣装束,都下去罢。”双痕等人都是面面相觑,赶忙放下东西退出去。 经过如此一闹,再加上梳洗早膳等琐事忙碌,殿外早已是通明大亮,朝阳也在冉冉初升,帝妃二人将近巳时才算步出泛秀宫。华辇路过月韶门的时候,正好撞见两名太医从玉粹宫出来,明帝见二人神色凝重,不由拦住问道:“怎么?又有谁不舒服?” 两名太医赶忙上前请安,其中一人叩道:“回皇上的话,昨日诊得萱嫔娘娘有了喜脉,所以今日过来送些安胎补气的药丸……” “萱嫔有喜?!”明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快,回头喝道:“多禄!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回禀?朕看你是皮痒了!” 多禄吓得有些手足无措,张着嘴却不知辩解,底下的太医忙道:“皇上息怒,只因昨日萱嫔娘娘说……”像是忘记萱嫔的话,回首朝同伴看了一眼,另一名太医赶忙接着回道:“萱嫔娘娘说,皇上每日政务繁忙、分不开身,且自己的胎像并无不稳,所以不愿轻易打扰皇上,打算等得空时候再回禀,故而多总管也不知晓。” 明帝回想起昨日的大概,脸色便沉了下来,慢慢放下帘子道:“嗯,朕知道了。” “皇上----”慕毓芫一点点弯起嘴角,拼凑出一个合宜的微笑,柔声劝道:“这是萱嫔头一次有孕,她年纪小,又无家人在京城,皇上要不要先去看看她?” 明帝略缓了缓心内气息,却道:“时辰已经不早,再耽误下去都快晌午了。既然萱嫔胎像安稳无事,已无大碍,那就回来再看罢。”说着便吩咐小太监驾辇出宫,却被慕毓芫出言止住,小太监有些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慕毓芫垂首笑了笑,执了明帝的手道:“皇上,正好玉粹宫就在前面不远,说话的功夫没多少耽误,咱们玩一整日尽够了。再说,想必萱嫔此刻十分想家,等皇上遣人给闽东王报喜时,也好把话一并捎带回去。” 明帝望着她水波盈转的明眸,只觉再说什么话都有些多余,自己反倒有些不敢久视那清澈的目光,勉强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全,跟着一起进去罢。” 慕毓芫却揉了揉额头,仿佛有些轻微的疲乏,淡淡微笑道:“臣妾清早起来有些懒怠,想到醉心斋里面坐着歇一会,此刻就不进去了。” 明帝略微想了想,颔首道:“也罢,你到里头暖阁歇息着,朕很快就出来。” --------------------------------------------- “嫔妾叩见皇上,金安万福。”先迎接出来的是凌波馆的江贵人,明帝顿住匆匆的脚步,抬手免了她的礼,二人同往萱嫔的寝阁走进。 萱嫔的眼圈有些粉光融滑的痕迹,面色亦没有往日鲜活,满头青丝只随意松松的挽了一下,抬头时倒是有些吃惊,着急下去请安却被明帝摁住,遂在床上欠身道:“臣妾失仪,还请皇上恕罪。” 明帝温和的笑了笑,道:“你有孕在身,不必像往常那样拘礼。” 萱嫔忙点头谢过,江贵人在旁边笑道:“正是呢,娘娘如今身子尊贵,万事都应以小心为上。只要安心养好胎,皇上也放心多了。” 明帝问了几句闲话,看了看萱嫔,又道:“既然昨儿就知道喜事,怎么也不赶着回禀?朕要是早点知道,也好提前过来看你,不似今天这般慌慌张张的。” “皇上。”江贵人不待萱嫔开口,急急回道:“皇上每天为朝事繁忙,后宫之事有淑妃娘娘辖理着,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说着朝萱嫔艳羡的看了一眼,恭维道:“早看出娘娘是福泽深厚的人,所以才有今日之喜,嫔妾心里也好生欢喜呢。” 萱嫔看了明帝一眼,垂首微笑道:“皇上雨露均沾,姐妹们都是一样的。” 明帝颔首,笑道:“看着你们如此和睦,朕也很高兴。” 江贵人又奉承了几句,突然仿佛忆起什么似的,自顾自说道:“说起来,昨儿萱嫔娘娘在咸熙宫时受责罚,当时香陶也在场。不知为何淑妃娘娘却没遣人过来,若是一早晓得玉粹宫来过太医,自然也就听闻喜讯,皇上也不用等到今日才知道了。” 明帝原本没甚留意江贵人,此刻方才渐渐将心思移过来,却朝萱嫔温声问道:“熹妃素来性子急躁,做事没个轻重,你有没有伤到哪?” 萱嫔柔和的笑容有些黯淡,微微垂了头,云鬓上的翡翠蝴蝶双翼轻轻颤动,低声回道:“都是臣妾失仪,所以才惹得熹妃娘娘生气。不过教导了几句,并没有处罚,皇上无需太过担心。” 江贵人却拿起丝绢掩面咳了咳,叹息道:“娘娘也太肯委屈自己,膝盖上的红肿到现在还未消,还只是如此说,想来都是怕皇上担心罢。” 明帝冷眼朝江贵人看去,笑问道:“听你方才说,淑妃原本知道此事?” 江贵人好似有些替泛秀宫担心,忙解释道:“想来是奴才们偷懒,没有回禀也是有的,所以淑妃娘娘怕是不知道,皇上切莫错怪了。” 明帝眸中的阴霾越发浓厚,冷笑道:“错怪?朕还不至于那么糊涂。”抬眼看了看有些憔悴的萱嫔,忍了忍气,侧首吩咐道:“江贵人照料萱嫔辛苦,先回去歇息罢。” 江贵人面色一喜,忙道:“多承皇上关怀,臣妾不累。” “出去!”明帝一声断喝。 “是,是是……”江贵人吓得往后倒退一步,神色万分错愕,似乎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发怒,却害怕得不敢再多说,赶忙福礼倒退出去。 殿内瞬间静默了片刻,萱嫔轻轻咳嗽了两声,震的松散的发丝越加凌乱,抬手拂着整理道:“今日天气很好,臣妾一会让兰雅陪着四处走走。皇上一直守在这儿,臣妾也不能陪皇上解闷,心内不安的很,倒不如去淑妃娘娘那儿坐坐。” “也好,你且好生歇息。”明帝慢慢消了气,笑道:“朕要同淑妃出去一会,你下午也到外面散散心,朕晚点再过来看你。” 萱嫔抿着嘴俏然一笑,如小孩玩闹般勾住明帝的手指,歪着头娇笑道:“皇上是一言九鼎,说好晚上来看臣妾,可不许忘记了。” “好,朕知道了。”明帝被她娇俏的样子逗乐,起身给她掖了掖锦被,笑道:“你也听话好生歇着,养好胎儿才是最要紧的。” “皇上----”萱嫔顺势拉住明帝的手,坐起身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认真道:“像是要起风的天气,皇上和淑妃娘娘出去游玩,千万记得多加一件衣裳。” “嗯,你也别着凉了。”明帝的笑容略微凝滞,看着萱嫔欲言又止,却只是缓缓转身穿过玛瑙珠帘,步出寝阁而去。 “啪嗒!”一滴清泪落在浅桃红的锦被上,洇出一朵明艳的小花,萱嫔凝目于晃动不停的珠帘,颤抖着捂紧了自己的嘴,泪水滚滚而下。 ------------------------------------ “娘娘,皇上不会让萱嫔绊住了吧?”双痕有些焦急的看了看天,日头已经渐渐高升至当空,叹道:“唉,都快晌午了。不如奴婢让人去打探一下,万一皇上在萱嫔那里用膳什么的,娘娘便可先回椒香殿歇息。” ----既然同来,就决不一人回去! 慕毓芫斩钉截铁的想着,却没有说出口,只淡淡说道:“你越发铝恕!背錾裢殴饣说脑捕窍懵障牍ヌ戆严悖醇贤酚懈雒骰频纳碛敖ソプ呓p哪诨夯禾玖丝谄迳溃骸盎噬洗鹩途换崾a裕嗟纫坏扔钟泻畏粒磕阏庋就泛貌欢拢鹪倌钸读恕! “宓儿----”明帝上前扶了慕毓芫的肩,声音里有些歉疚,“坐在这儿闷坏了吧?朕带你去钓鱼,等会亲自烤给你吃,可好?” 慕毓芫转身仰面,盈盈笑道:“那好,臣妾今天可要多吃一些。” “好,都依着你。”明帝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执着慕毓芫的手往外走,到华辇前便将她打横抱上车,自己也踏着小太监蹬上去。 玉霞泉在元徵城北面不远处,自坤定门出去,一路都是宽阔平整的青石大道,不多时便来到皇家最大的园子----流光苑。此园乃专供皇帝郊外散心所用,面域远远超出宫内花苑,内中不仅有亭台楼榭、假山奇石,还有模拟各地风光的雅致小景,前前后后总共占了好几百亩地,单是驻守的御林军就有近万人。 帝妃二人进了正门,绕过特意屏挡内景的巨大白英石,再过三进三出的仪门,便算来到流光苑之正景了。因此处乃模拟乡村风光而建,故而摒弃宫内的奢华装饰,明帝看着廊下散养的鸡鸭,颔首笑道:“如这般清新淳朴之气,平日里不多见,猛然看着倒别有一番趣味。” 慕毓芫抬头一笑,趣道:“既然皇上喜欢,不如以后就长住这儿?” “朕倒是想,可惜成日没个空闲的时候。”明帝望着面前蜿蜒曲折的连廊,曲曲折折,蜿蜒连绵好似没有尽头,“走吧,穿过廊子还要走一段,然后乘舟到对岸,方才能到小木台上钓鱼。等到钓够咱们吃的鱼上来,还要让人收拾好,天色暗下来正是烤鱼的时候,再耽误就要饿肚子了。” 刚出连廊口,视线便豁然开朗起来。正面是一碧如春的偌大内湖,绿波涟涟、金光粼粼,更兼连绵的环山围绕,那莹绿色也好似汇着山川灵气,格外的通透喜人。众人簇拥着帝妃沿碎石小路下去,乘舟驶往对岸,慕毓芫抚着栏杆往下看水,曼声笑道:“云镜湖远看似一|碧玉,实则水质却是最清澈的,所以非得下来游玩才算尽兴。” 明帝正背负双手立在船头,怡然自得的眺望着远景,颔首笑道:“嗯,可惜咱们是来钓鱼的,鱼肉下肚、酒水穿肠,倒是有些煞风景了。” “呵,也不见得。”慕毓芫朝船头走过去,清风拂的她臂上的浅金流苏纷飞,捋在手中笑道:“等会皇上只管钓鱼看风景,做个雅致的人。至于吃肉喝酒,这些俗透了的事就让臣妾来做,如此岂不是两全?” 明帝忍俊不禁笑出声,摇头道:“你呀,最擅说这些歪话。” 稍时弃舟登岸,负责此处的宫人迎接出来。因皇帝钓鱼不过是做个样子,故而已在赏景佳处备好座椅、渔具等物。帝妃二人看着风景闲话说笑,自有宫人在木栏边去洒食诱鱼,不多时便见鱼线振动,小太监赶紧捞起鱼竿交给皇帝收线,周围的人则一个劲的轰然叫好。帝妃二人又往苑中别景走去,待到一行人渐行渐远,小太监们才敢乘舟下水捞鱼,膳房里也是忙活个不停。 直到天色渐渐浓黑,方见华盖宝仪缓缓行回来,再加上随行人数众多,更是热热闹闹的拖曳好几丈远。明帝的心情似乎很愉悦,进殿便先夸了几句,说是流光苑各处景致管理的很妥善,又饮了两口茶,赞道:“嗯,今年的茶不错,成色好,味道也醇厚。” 负责此处的管事太监喜不自抑,忙道:“皇上喝着好,那就再备上两斤上好的,一并捎带回宫去,奴才们跟着脸上沾光了。” 明帝笑着点点头,又侧首朝慕毓芫问道:“累不累?不然先用些小点心,稍歇会再去烤鱼?左右时辰还早,也不用太着急用膳。” “本来是有些乏的。”慕毓芫缓缓站起身来,繁复华丽的蹙金线长摆凤尾裙垂坠于地,灿色宛若她的笑靥,“可是,此刻更想吃皇上烤的鱼,便不累了。” “好,朕现在就去烤鱼。”明帝的声音透着无限宠溺,掸着龙袍站起来,偕着慕毓芫步出后门,外间天空已经是皎月映照、繁星若织,霭霭浓色沉如一团深墨。 小院子里早预备好木炭、火炉、折扇,待烤的鱼也已清洗腌好。明帝挽上袖子亲自扇风,慕毓芫含笑倚在边上观看,另有小太监赶着放佐料、观火候,院子里被炉火熏出一股温馨的味道。明帝靠火炉较近,渐渐有些热的发汗,不由笑道:“原来烤鱼如此麻烦,半日也不见好,再烤下去,只怕朕都要熟透了。” 多禄忙拿了扇子过来,问道:“要不,皇上且歇一歇?” 明帝瞪了他一眼,道:“多事!” “皇上----”慕毓芫端了盏温茶递过去,抿着嘴笑了笑,“皇上说好要亲自给臣妾烤鱼,若是别人帮忙烤出来的,臣妾可不吃。” 明帝也笑,颔首道:“是是,朕知道了。” 多禄不敢再多言,好在不刻便已闻到扑鼻的烤鱼香味,赶紧取过盘子来盛鱼,桌上早已备好菜肴酒水,待席上一切都布置妥当,又服侍着皇帝洗了手,方才领着宫人们悉数退到远处。 慕毓芫先斟满酒盏,举杯笑道:“皇上多饮几杯,今儿辛苦了。” “只要你喜欢,朕就不觉得累。”明帝笑着满饮了一杯,又夹了一块鱼腹嫩肉放过去,“来,尝尝朕烤的鱼,好不好吃?”说着又饮了两杯,轻叹道:“平日在宫里总有太多牵绊,似这般抛却所有俗务,只是单单做一件单纯愉悦的事,还真是难得。” 慕毓芫手上动作略缓,微笑道:“皇上得空,臣妾也想多来几次。” “嗯,知道了。”明帝缓缓点头,目光渐次有些异常的温柔,深深凝视着她的明眸道:“宓儿,朕知道难为你,若是----”略微顿了顿,轻声道:“若是你我乃一对平凡夫妻,没有那么多计较,该有多好……” 该有多好?慕毓芫猛地觉得心口一酸,想到白日里的那些不得已,更是酸涩的难以抑制,有气流翻涌上来,几乎被烟尘呛出眼泪。若是只有一刻,那就珍惜此时罢。慕毓芫缓缓闭上眼帘,一点点止住泪水,深深吸了一口气,“臣妾没事,都怪皇上烤的鱼太难吃了。” “那----,咱们就不吃了。”明帝的声音亦有些凝滞,抬首望向如满天宝石闪耀的星空,于慕毓芫身边缓缓坐下,“没有宫灯的映照,星光比平日璀璨许多,咱们一起坐着赏月观星,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慕毓芫倚在明帝怀里,依旧合着眼帘笑道:“不如,皇上替臣妾看了。哪一处星星最美,哪一颗星星最亮,都由皇上来告诉臣妾,可好?”明帝闻言大赞,将她紧紧的搂在怀中,贴在耳畔朝星空指指点点,不断的轻声言说。 秋日的星空清澈明净,月华也是浅淡若水,自万丈高空漫无边际的铺洒下来,勾勒出帝妃二人温馨朦胧的轮廓。犹如一场舍不得醒来的美梦,慕毓芫轻柔的贴在明帝胸膛上,聆听着他的心跳和声音,轻声问道:“fd,身上凉不凉?夜里渐渐起风,不然等臣妾取件披风出来?若是冻坏皇上,可就没人给臣妾烤鱼吃了。” “你呀,真是大胆。”明帝将她的脸捧起来,认真的看着,佯怒笑道:“原来你不是担心朕的身体,却只惦记自己的鱼。” 慕毓芫嫣然一笑,“正是,皇上打算如何?” “朕要把你----”明帝只说了半截,却听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顿时警觉起来,朝远处的多禄高声喝道:“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闯入流光苑?到底是宫里头有急事,还是有歹人进来,还不快去看看?!” “是!”多禄不敢怠慢,立时奔了出去。 慕毓芫也有些不安,只得收拾起方才的心绪,起身道:“此处禁卫甚多,想来外人是不能够进来,皇上不用太担心了。” 明帝的神色丝毫不见消减,锁眉叹道:“天都黑成这样,若是宫中的人过来,那必定是十万火急的事,朕怎么放心的下?原本还打算陪你在这儿歇一夜,看来多半又要赶回去了。” 说话间,只见多禄捧着一封信笺奔来,“皇上,外省急函!” 信函内中只有一页纸,想来信上内容不多,明帝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双手合拢将信笺揉成一团,厉声道:“起驾,回宫!!” 事出紧急,自然不再按来时小路出苑。慕毓芫心知定有大事,急步跟着皇帝上了华辇,顺着专修的大道驶出,流光苑便被渐渐抛在身后。夜色中的湖光山色隐隐绰绰、光怪陆离,白日里的秀丽景色只余下模糊影子,慕毓芫想起先前情景,心内不免叹息,美好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了。 75、第三十一章 玉碎 众人赶回宫中已近子时,皇帝自然是直奔宣德殿,另有人赶着去弘仁阁召集值夜的大臣,以备商议相关事宜。慕毓芫领着人回到泛秀宫,正要上台阶进殿,却听七皇子正在偏殿大声哭闹,于是吩咐道:“奶娘,把祉儿抱出来罢。” “母妃……”只听内殿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七皇子哭花着小脸跑出来,跌跌撞撞扑到慕毓芫怀里,仰着头哭道:“母妃,祉儿害怕……” “祉儿乖----”慕毓芫俯身抚摸着七皇子的头,柔声哄了两句,抬头朝奶娘问道:“这个时候不是早该睡下?好好的怎么哭了,佑綦和佑棠呢?” 奶娘一脸惶恐,上前回道:“回娘娘的话,小皇子和小公主早睡下了。七皇子殿下午间醒来不见娘娘,一直有些吵闹,奴婢们怎么也哄不好,等到天黑就哭了。” “好了,不用再说。”慕毓芫朝奶娘摆摆手,俯身抱起七皇子往内殿走,“好孩子不怕,晚上跟着母妃一起睡,好不好?”七皇子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虽然还在扁着小嘴哽咽,却渐渐止住了哭声,稚声稚气道:“嗯,母妃回来,祉儿不怕……” “娘娘----”吴连贵脚步匆忙的赶进来,先抬手摒退了众人,只留着双痕在帮忙给七皇子擦拭小脸,走近掏出一枚蜡丸,低声道:“二公子遣人急送进来,特意嘱咐过,让娘娘看完立即销毁掉。” 慕毓芫展开蜡纸迅速的看了,却是愣了一下,慢慢卷起蜡纸在灯内烧掉,自语般轻叹道:“原来如此,难怪皇上着急回宫。”说着将七皇子抱上床卧下,手上不断的轻拍着哄他入睡,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吴连贵迟疑道:“娘娘,有没有什么需要准备?” “不用,无可准备。”慕毓芫缓缓摇了摇头,俯身给七皇子轻柔的掖好锦被,盈动的双眸似有无限忧心,“此事决计瞒不过明天,说与你们听也无妨。”轻轻舒了口气,淡声道:“广宁王死了。” 如今外地总共五位藩王,其中汉安王谢秉京乃龄妃之兄,再加上他为朝廷办下不少大事,故而跟皇帝走得最近。另外闽东王乃萱嫔之父,夏烈王世子迎娶了乐楹公主,也算是皇室姻亲,近年与朝廷的关系颇有缓和。最让皇帝头疼的当属辽王熊复垣,前次邺a郡还打死一个监察官,然辽王武将出生,多年戎兵生涯,手上更控有数十万精兵,历来不把朝廷的旨意放在眼里。 此番死的广宁王,乃是五王之中最弱的一位,更兼其膝下子嗣争嫡剧烈,封地上历来都是争斗不断,没个安稳的日子。只是广宁王一死,丧报不日就要送进京,最棘手的问题便是封谁继位,如何才能为朝廷争取最大利益。更何况,封王一事还有另外四王静观着,想来皇帝近月都是无法清闲的。 双痕不免有些吃惊,吴连贵却忧心忡忡道:“奴才虽不懂得朝堂政务,可照皇上平日的意思来看,这不可谓不是一个机会,看来多半是要出大事了。” 慕毓芫看着已经入睡的七皇子,轻手无声的放下帷幕,领着人移到旁边道:“那不是该咱们筹谋的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后宫里千万不要生出乱子。皇上此时已经是焦头烂额,不论谁对谁错都只会惹得他心烦,弄不好本宫也要牵带进去。所以,近日你们要看严各处,有事赶紧回来禀。” “是。”二人齐声应下。 吴连贵低头想了想,道:“娘娘这么说,奴才倒想起一件事来。早上娘娘等候皇上那会,江贵人仿佛也在里面,后来回到凌波馆就大哭了一场。听说是被皇上喝斥了,也不清楚里间有什么事,但愿和娘娘没有牵连才好。” “是么?”慕毓芫自语了一句,走到桃木妆台前坐下,反手摘下耳间的和田玉串珠耳坠,转动着问道:“单这样也没法猜度,别的还听说什么没有?” “对了,还有件蹊跷的事。”吴连贵猛地一拍脑门儿,近身回道:“先头守在凌波馆的人来回过,说是昨夜太医从萱嫔那儿出来后,又被江贵人召了过去。也没听说江贵人有何不适,娘娘你看,这里头有没有什么不妥?” 慕毓芫沉默了片刻,却是微微一笑,朝双痕问道:“今儿白天遇到太医时,你也在场,还记得那两个太医怎么说的么?” 双痕回忆了片刻,道:“奴婢当时没太留意,好像说萱嫔觉得皇上政务繁忙、分不开身,所以不愿意打扰皇上什么的。还记得当时皇上脸色不好,难道----”她疑惑着顿了顿,问道:“难道,这些话是江贵人编派出来的?” “皇上昨儿明明在本宫这里,说什么政务繁忙、分不开身,不是明摆着惹皇上跟本宫心里不痛快么?依本宫看,萱嫔可不像是如此蠢笨的人。” 双痕“恪绷艘簧溃骸罢饨笕耍疵庖蔡不栋崤欠橇恕! “这也算了,只是----”慕毓芫摇了摇头,又道:“萱嫔和江贵人走的近,未必看清楚背地里的这些事,也不知道有没有防备。你们看紧玉粹宫那边,提防着江贵人做什么手脚,一定要护得萱嫔的胎儿无事。” 双痕有些不愿意,赌气道:“萱嫔总在皇上面前撒娇弄痴,咱们不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难道还不够?娘娘真是太好心,做什么还要替她看着孩子?” “呵,本宫还能如何?”慕毓芫面上透出几分无奈和自伤,指上的甲套深深的掐紧手掌,“眼下大事将至,正是皇上需要安抚藩王们的时候,萱嫔的胎儿岂能在节骨眼上出事?不论本宫的心如何,也不愿意后宫事牵涉到朝堂,到时候若引得各地动荡,于大家又有什么好处?” 双痕叹了口气,道:“是,奴婢小心眼了。” “好了,不必再多说。”慕毓芫摆摆手,吩咐吴连贵先退出去,起身宽衣道:“估摸皇上还在前面议事,多半不会过来,咱们先歇息下罢。”双痕服侍着她躺下,自个儿到外间的小榻上半眠着,辗转到半夜也没大睡着,隐约听得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赶忙下榻出去。 明帝一脸倦色的走进来,心情似乎还不算太坏,低声问道:“淑妃睡下了吧?别进去通报吵着她,朕到侧殿去卧一会,等到天明还有正经事要说……” 双痕陪笑点头,刚要跟着明帝去侧殿收拾,却听慕毓芫在里面问道:“双痕,是皇上过来了么?”明帝只好顿住脚步,挥手让众人都退了出去。 “fd----”慕毓芫见明帝进来,欲要起身下床。 “没事,你躺着别动。”明帝上前摁住她,探头看了看熟睡中的七皇子,“朕不过来,倒是让祉儿欢喜了。”说着自个儿脱掉外袍和靴子,轻手轻脚翻到床榻里头,压低声音说道:“咱们小声着说,别吵醒他,不然麻烦就大了。” 慕毓芫不由一笑,轻声问道:“不是有正事赶着去前面,怎么还得空过来?” “嗯,朕都已经安排好了。”明帝往身后的彩绣软枕上倚着,目光显得格外的悠远深,似乎穿透层层帷帐,重重宫墙,一直看到了京城外头,“往后一段日子,朕怕是忙的很,没精神顾虑到后面的事,你多辛苦一些。” 慕毓芫微微一笑,道:“是,臣妾不敢怠慢。” 明帝侧首看着她的双眸,沉默了片刻,复又笑道:“朕还有件喜事忘记告诉你,过不了几天,云琅就该回京了。而且,此次待的时间不会太短,到时候你们姐弟俩聚在一起,大可说笑个痛快。” 慕毓芫正在安抚翻身的七皇子,闻言奇道:“云琅回京?” --------------------------------- 千余里的日夜奔袭,沿路总共在驿站换马八次,奉急命星夜出宫传旨的令官已是筋疲力尽,终于在第三日黄昏踏入清河城界地。而在夜空的另一头,青州军营外的云琅正在削一干木枝,凤翼自后面走过来,见状笑道:“原来是拿着木头使劲,还以为又让刻玉佩呢?最近边境安静,倒让你整日无所事事。” 云琅随手撂开木枝,抖了抖身上的碎屑,叹道:“都大半年过去,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只盼着早点彻底打一仗,将那些霍连蛮子统统赶回去,也就清净了。” 凤翼侧首往北面往去,夕阳下一片迷离景色,没有战事的边境透着异样的祥和,有清爽的风声盈耳,“只要有人心在,是非就不会停止,哪里能够真正的永绝后患?难得青州能够安宁如斯,待到战火连天,又是另外一番风景了。” 云琅回头看他,笑问道:“那我们拼死拼活的厮杀,还有何意义?” 凤翼也笑了笑,道:“自然是为了保一时的安宁,能够多一时也是好的。再说,霍连人连年骚扰我朝边境,周围百姓深受其害,为将从军者岂能眼睁睁看着?两国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仗要打,避无可避,你也不用太着急了。” “或许罢,反正说不过你。”云琅懒得再去争辩,却听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渐渐清晰起来,按规矩军营内不允许随意跑马,不由警觉道:“谁这么放肆?难道是前线又有急事?”说着与凤翼相视看了一眼,二人都是点头,一起朝身后帐篷堆奔去。 “将军!!”来者面色风尘仆仆,翻身下马朝云琅拱了拱手,递过去两封火印的加急信笺,“末将乃奉旨前来,此乃皇上的密旨,甚急,请将军速速拆阅!” 云琅先朝京城方向行礼,迅速拆开上面的信笺,略扫了一眼就疾步往回走,凤翼在身后追道:“这是要到哪儿去?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你好歹也说句话。” 云琅头也不回的往前走,进了自个儿的帐篷,只顾胡乱一气开始收拾东西,待到包袱打好,方才低声道:“具体的还不大清楚,上面说让我即刻前往颖川,路上再拆开另一封密函,按上面的计划行事。” 凤翼蹙眉道:“必定是有了大事,你一路上要小心。” “嗯,我的凝风剑----”云琅找了半日有些着急,突然拍了拍自己脑儿门,“昨日跟师兄喝酒畅谈,后来七晕八素的,定是把剑落在你的帐篷里了。”说着便掀开布帘往外急走,凤翼摇头笑了笑,跟着追出去。 云琅到了帐篷前用力一掀,只听后面有女子“啊呀”一声,原来是不小心撞上的傅素心跌倒在地,忙扶她起来,“师嫂对不住,我还急事,回来再给你赔罪。”闪身往里面桌子旁找去,又往四周墙上看了看,却还是没看到自己的佩剑。 凤翼也赶了进来,见状问道:“素心,伤到手了?” “没事,不要紧的。”傅素心朝他摇摇头,回头见云琅找的焦急,忙问道:“是不是找你的剑?昨儿我把它放在书桌上,正打算等会给你送过去。” “找到了。”云琅在里面喊了一声,走出来往凤翼肩上一拍,正色道:“师兄,我赶着要走,其他的事就交给你。”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数丈开外。 傅素心一脸不解,疑惑道:“云琅怎么了?” “别管他,有点事情要办。”凤翼敛去先前的担忧,看了看她的手,问道:“方才有没有撞伤那儿?让我看看你的手,只要没伤到筋骨就成。” 傅素心脸上泛起柔软的光晕,将蹭伤的手递了过去,突然惊道:“不好,我的手镯不见了!”她着急的往下寻去,通透莹翠的绿玉髓已裂成两半,正静静的躺在角落,周围散着一些震开的小碎片。 凤翼怔了怔,怅然道:“已经碎了。” 傅素心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无限懊恼道:“这----,这可怎么好?”她有些歉意的望着凤翼,小声道:“你说过喜欢,所以答应一直带着的,都怪我不小心。”说着便俯身下去,从怀里掏出一方丝绢,欲要将碎玉残片捡起来。 “别捡!”凤翼出声止住她,抢先将碎玉拾了起来,微笑道:“小心伤着你的手,我来就好,等会出门顺便扔掉。也不用太可惜,喜欢什么玉质、款式,得空再给你买一对好的。” 傅素心的神色好转一些,垂首道:“不拘什么样子,你选的就好。” 凤翼笑容已经自然许多,微笑道:“你先坐着歇会,收拾的事也别再沾手,让底下的人去做就好,不用事事亲历亲为。云琅走后还有些琐事,我去校场那边安顿一下,晚间带点玉檀膏回来,润两日就好了。” 待到凤翼渐渐走远,小珍上来笑道:“小姐,将军对你真好。” 傅素心不由略红了脸,轻斥道:“多嘴多舌的丫头,还不快去打盆水来?以后不许在将军面前胡说,若是让我知道,当心不给你饭吃。”小珍作势羞了羞她,赶紧转身跑了下去。 傅素心洗手后无事,便倚坐在窗边做点小针线,谁知挨到天黑也不见凤翼回来,遂吩咐小珍道:“你把针线篮子收起来,先让他们不要急着备晚饭。我去前面看看,将军多半在那边看兵书,没准睡着了。” 小珍上来收拾东西,趣道:“一刻不见就惦记,真是难舍难分。” 傅素心多年与她相依为命,主仆间情如姐妹,摇头笑道:“你呀,等我回来缝上你的嘴,净说些讨人嫌的话。”说着取了一件厚密的裘袍,轻轻掸了掸,仔细叠好方才搂着走出帐篷。 到了凤翼处理的军务的帐篷,才知道并没有回来,门口守兵见傅素心有些担忧,又笑道:“将军先头在帐篷里独坐了一会,出来时神色郑重,想来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所以耽误些时间,夫人不必太担心了。” 傅素心朝兵士点点头,谢道:“好的,我把东西放下就回去。” 此间帐篷乃凤翼平日午休之用,故意设在兵营聚集处,为得是方便平日指导兵士枪法,因此里面摆设十分简单。傅素心将裘袍放在榻上,顺手抚了抚枕角边的褶皱,只觉有硬物手硌手,还当是褥棉不平整所致,便掀开打算整理一下。 “啊……”傅素心轻呼出声,枕下豁然正是方才碎掉的绿玉髓,已被人小心翼翼的拼凑好,只是有些碎角残缺不全。他一个为将的武人,素来不在小东西上留心,为何单单要收藏这碎镯子?绿玉髓并不算名贵到极点,这对镯子贵重在淑妃亲自赏赐,难道其中还有什么关联?往事种种,如走马灯似的流水回映。傅素心将前因后果拼凑出来,却震惊的不敢相信,喃喃道:“莫非……,莫非是因为……” 他一直待自己很好,温柔体贴、无可挑剔,然而却总觉得少了什么。原来是少了一颗心,原来早已完完整整给了别人,而且隐匿的如此之深。傅素心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听外面兵士嚷道:“将军,你可算回来了。夫人担心你,等得着急……” 傅素心赶忙整理好床榻,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迎出去笑道:“还以为你在这边睡着,怕你着凉,特意带了一件袍子过来。” 凤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拧开盖子露出药膏,“给你带的玉檀膏,军医哪儿没有现成的,等着重新配制费事,所以多耽误了一会。”又看了看她的手,往里面让路,将瓶子放在小几上,“既然来了,先在这儿擦上一些。” 傅素心跟着往里坐下,自己拿起药膏开始涂抹,那药膏清凉爽透,猛地触到新肉顿时一阵冰凉,不由“咝”了一声。凤翼在旁边书案上翻阅东西,闻声笑道:“玉檀膏是专镇热痛的,用的药材都有些寒凉,过会温润些就好了。” “嗯,知道了。”傅素心轻声答应着,一点点将瓶盖拧紧,只觉自己的心也似那瓷瓶一般,正被大力拧的一阵阵生疼。 76、第三十二章 弦 “公主,咱们的法子能行么?”阿璃有些不安,伸头向乱哄哄的院子探了一眼,悄声问道:“看世子爷平日的行事,最是多疑的,万一他不肯陪公主出去呢?” “够了!”乐楹公主烦躁的将茶盏一推,“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吓得阿璃往后退了两步,低声烦道:“皇兄的旨意说的清楚,如今还能怎么办?今天一定要去源安寺,不然就会出大乱子,咱们也别想活的清净了。” “怎么回事?”外间院子传来年轻的男子声音,冷声喝道:“你们这些蠢材,也不看看世子妃是什么身子?眼下这个月份,还经得起你们吵闹么?” “回世子爷的话。”王府二总管迎了上去,恭声回道:“世子妃说要去源安寺,为世子爷烧香祈福。奴才想着去源安寺的路途不短,况且今儿的天色也不大好,所以多嘴劝了几句,所以惹得世子妃不高兴了。” “哦?”年轻男子疑惑了一声,推门进来,正是夏烈王的独子车侯玉,面上带着合宜的微笑,朝乐楹公主请了安,“公主,眼下已经六个多月的身子,出行不方便,等春暖花开,我再陪公主去游玩可好?” “哼,什么游玩?”乐楹公主似乎动了气,也不正眼看他,“原想着去给王府上下祈祈福,让佛主保佑孩子平安诞育,难道不是好事?”她嫁到颖川时日不短,大致知道这位世子的性情,想了想,故意冷笑道:“莫非,世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车侯玉脸色僵了僵,像是被人说穿心事般难堪,陪笑道:“公主言重了,祈福自然是极好的事,岂会不放心?不过是担心公主的安危而已。” “难道,王府的侍卫还不能护我?”乐楹公主看准他的尴尬,将平日胡搅蛮缠的本事尽数抖出来,拍手笑道:“不如,从京营来的羽林军里调几个人?他们都是经历过大事,护卫有素,世子也就放心了。” 车侯玉像是吃惊不小,旁边的二总管更是一个劲的使眼色,遂笑道:“何必如此费事?正好我闲着无事,既然公主如此有心,自当陪着一起出去。” 乐楹公主心下大喜,却在面上做出不情愿样子,“世子一向繁忙,操劳着颖川的诸多大事,哪会有如此闲情?还是我跟阿璃出去,不过半日就回来。” 车侯玉的神色带着诚挚,微笑道:“有什么事,能比得上陪公主呢?” 若不是看清楚素日虚情,若不是自己已心意冰冷,面对如此深情款款的话语,岂能不被打动?若是那样,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乐楹公主在心里冷笑,却担心多言惹得对方猜疑,遂抿着嘴不再言语。 “公主,累了吧?”车侯玉愈显殷勤,脸上漾着面对爱侣的关怜,近身笑道:“公主只管在里面稍坐,容我去安排车马,万不敢在路上出什么闪失。”乐楹公主一脸无奈不得已,最后缓缓别过头去,像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源安寺乃颖川之名寺,只因此处香火极灵,每每善男信女在佛前求愿,不论平安、财运,还是仕途、子嗣等等,都常有遂心如意的。一传十,十传百,竟传出一个有求必应的盛名。因此乐楹公主说来此处祈福,也算是情理之中。颖川乃是夏烈王的封地,再加上公主的凤驾非同小可,故而将寺中信客都赶了出去,僧人们也集结在后院不得随意走动,如此才好让公主静心上香。 车侯玉调集了二十多名护卫,闲散在寺前寺后,说是为了保护公主安危,以备有歹人闯进来行谋不轨。乐楹公主一路冷着脸,直到进了源安寺也没说过话,因她已身怀六甲,故而由阿璃搀扶着肃了一肃,并没有跪拜下去。 车侯玉随后跟进来,上前笑道:“公主,有何心愿就对佛主说罢。” 乐楹公主手上握着上好的楠木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闻言侧首冷冷一笑,“多承世子关怀提点,只是我有什么心愿,难道世子还不会知道?想来佛主也看在眼里,没准得空大发善心,遂了我的愿。” 车侯玉脸色微沉,勉强笑道:“能让公主遂心,我自然也十分欣喜……” 二人的机锋还没打完,却听外面杀声震天,乐楹公主虽然明白状况,却也被杀声吓得不轻,怯怯问道:“世子,外面怎么了?莫不是真有贼人闯进来?” 车侯玉显然更是吃惊,抬头打量了乐楹公主一眼,迅速道:“公主别怕,咱们在里面等候着,先让人出去看一下。”二总管赶忙应下,从佛殿侧门探头出去。 乐楹公主知他不放心,怕自己约见京城之人有所密谋,所以才跟随着一起出来。不过,今日之事却非同寻常,又有什么人能够预料呢?只是想到即将要见到的人,想到如今的自己,陡然一阵莫名的难过,再见情何以堪?猛然生出回避的念头,于是道:“世子,我们到里面避一避……” “砰!”有人砸开院门进来,身上黑衣蒙面,手中却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紧随其后是七、八名同样装束之人。并没多言半句废话,已经和院中的人杀的一片火热,来者显然武功甚高。不刻之间,王府侍卫已被杀的干干净净。 车侯玉惊骇不已,朝院内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公主凤驾在此!!” “哈哈,这种地方会有公主?”领头的黑衣人一阵不屑大笑,目露凶光,将大刀朝空中一震,咆哮着向殿内冲来,似乎欲要赶尽杀绝。 阿璃赶忙挡在乐楹公主面前,眼瞅大刀就要落下来,吓得瞪大眼睛合不拢嘴,却见殿外有素衣以电光之势冲进来,一柄冰冷泛寒的利剑将大刀挡住。只见那年轻人神色冷淡,杀伐之势显得格外的凌厉,面孔却是再熟悉不过,不由脱口喜道:“小云将军!快把这些人撵出去,他们要加害公主!” 乐楹公主茫然失神,颤声道:“云琅……” 云琅在缝隙间点了点头,却与那黑衣首领渐渐纠缠出去,院中的黑衣人也与羽林军杀成一片,驻守颖川的贺必元赶上来道:“世子、世子妃,此地不宜久留,先由末将护送着到后面去,寻个安全之处再说。” 乐楹公主和车侯玉被人簇拥着往后退,待出寺往西南方向行了半里,方见云琅等人追赶上来,上前请安道:“方才的歹人乃是一伙江洋大盗,因被官府追捕良久,衣食不足,遂到寺庙里抢掳财物,让世子和公主受惊了。” 车侯玉大为疑惑,问道:“江洋大盗?我在颖川这么久,怎么没听说过?” 云琅垂首轻轻咳了一声,将脸转向旁边,贺必元忙道:“世子爷尊贵,哪里有空在意此等小事?好在云将军赶来及时,没有伤到世子和世子妃,也算是万幸了。” 车侯玉看了看云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道:“听说云将军驻守青州,乃是我朝边境重将,怎么得空来颖川?若是有什么公干,也该提早有消息才是。” “世子说笑,云某愧不敢当。”云琅神色不变,从怀中掏出明黄圣旨出来,递过去道:“云某身负皇命前来,刚好在源安寺看见有一群歹人,所以通知贺将军过来保护世子和公主,还好不曾有什么差错。” 乐楹公主和车侯玉赶忙行礼接旨,上面说是太后病染沉疴、久治缠绵,因十分思念公主,故而令公主即刻返京。车侯玉差点失手掉了圣旨,缓缓扫了一圈,看着镇定自若的乐楹公主,有备而来的云、贺二人,周围肃然站立的羽林军,再想到被杀的一个不剩的王府侍卫,渐渐顿悟过来。 乐楹公主已经上了辇车,云琅又命人牵来快马,持礼躬身道:“既然凑巧在此遇到世子和公主,也不必再回府絮叨,王府那边会让人回去通知的。不如先上马赶路,也免得太后和皇上在京中挂念,辛苦世子了。” 车侯玉的双手在华袍上用力蜷紧,往王府的方向看了看,缓缓吸了一口气,冷声笑道:“如此说来,云将军还真是来的巧了。” 颖川位于夏烈王藩地偏西,往前大约百十里路,便是庆都地界,到时自有汉安王的人马前来接应。不过对于云琅来说,却好比十万八千里一样难熬,偏生乐楹公主身怀有孕,不能行路太过急促。眼看天色已渐渐浓黑,世子没回府的消息定然瞒不住,怕是不刻便有人出来寻找。若是在颖川境内被夏烈王的人追上,无疑于鱼陷深网,多半是要前功尽弃了。 云琅焦急的有些上火,心内只盼着贺必元的周旋有用,能将世子赴京的消息多拖延一段时间,然而突然间却变了脸色。新月初升的暮色下,远处似有马蹄声隐隐传来,听声音便知道人数不少,车侯玉得意笑道:“父王素来多礼待人,想是知道云将军来到颖川,所以带着人前来相送了。” 云琅不理会他话里带话,对准马臀一剑刺去,马儿吃痛悲鸣不已,立即脱弦似的往前冲了出去,这才朝副将吩咐道:“你带着人护送世子先行,快走!”用力甩了甩剑梢上的马血,策马行到公主行辇旁,俯身道:“公主放心,末将定会护得公主周全。” “云琅……”乐楹公主缓缓掀开车帘,怔怔的望着他良久,却是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手上一松,人被挡在青莲银线的绣帘后面。 云琅只觉胸口堵塞的慌,谁知还来不及安慰乐楹公主,又听正前方传来声响,只见一队人马扬着汉安王旗奔来,赶忙策马迎上前去。 来者看起来也很年轻,利落的翻身下马,掏出王令道:“在下韩密,奉汉安王之命前来护驾,因等候良久不见公主凤驾,故而带人前来查探一下。刚才在路上还看到夏烈王世子,想来将军这边有变故,所以急忙赶过来接应。” “嗯,有劳韩兄。”云琅将王令递还与他,回首看了看,蹙眉道:“夏烈王的人已经追来,只怕我们出不了颖川,就要被他们追上。” 韩密侧耳细听远处的马蹄声,略微沉吟思量,决断道:“将军身负要命,请护着公主銮驾先行,我等在此地稍做阻挡。若是夏烈王看到将军,必定有诸多烦难之事,只怕再不能前行。” 云琅往后面瞧了瞧,不过才几十来号人,怀疑道:“韩兄所言不虚,只是----” 韩密笑着摆摆手,神色似十分轻松,“我虽先行,却有两千人随后抄小路过来。再说我是汉安王的人,不会受到什么为难的,将军不用太担心。”云琅拱手谢过,护着公主行辇往前急奔,渐行渐远。 “将军,我们哪儿来的两千人?” “呵,怕什么?我自有好办法。”韩密看了一眼忧心的随从,翻身上马,朝身后的随从振臂高呼道:“胆儿大的,跟着我一起前去。”众人大笑附和着,紧随其后调转马头飞奔,想来不刻便要遭遇夏烈王的人。 空旷的阔地里,夜风掠过树林的声音似女子呜咽。璀璨明丽的星空下,韩密正神情悠闲的打着盹,似乎在等着夏烈王府的人过来。边上的随从忍了半日,小心翼翼开口问道:“将军,方才说的好办法,该不会就是在这儿干等吧?” 韩密笑了笑,认真道:“正是。” 那随从张大了嘴,苦笑道:“可是夏烈王他们,少说也有……”话音未落,便见官道远处有浩浩荡荡的队伍奔袭而来,两边树间的鸟儿惊得四起飞散,放眼望去是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数千人之众。 为首的将领行色焦急,看到韩密倒是愣了一下,疑惑道:“韩将军不在庆都镇守流寇,怎么有空来颖川?”说着往身后看了看,更显不解,遂挥手让自己的队伍停下。 韩密慢悠悠晃过去,俯身贴在那人耳畔道:“大人有所不知,方才下官遇到公主銮驾,说是太后病重,皇上特意召公主和世子回京。公主却说,如此匆匆忙忙离去,难免会让老王爷担心,所以让下官前往颖川一趟,替府上报个平安。” 那人讪笑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有劳韩将军了。” “没事,没事。”韩密咳嗽一声坐直身子,故作疑惑道:“这天都黑了,大人又是去哪儿?有什么要紧的事,能比得上公主和世子的消息?大人还是快回去,免得让老王爷担心呐。” 那人自是不肯,反笑道:“既然有将军去禀告消息,下官就去忙自己的了。” “大人且慢----”韩密笑着将他拦住,自知此时万不能露出马脚,故作不经意的朝身后林子瞥了一眼,慢悠悠说道:“再往前就是庆都,难道大人有什么要紧事,要禀告我家王爷?不如转告于下官,也免得大人劳烦辛苦。” 那人似有些犹豫,身旁随从催促道:“大人,不能再耽搁了。” “哼!”韩密一声冷笑,傲慢道:“大人真的不肯赏下官一个薄面?若是大人执意要往前行,下官也不再多费口舌,且看看能不能过去!”他自然是神情自若,身旁的随从也显得有持无恐,风动的密林响声良大,似乎在黑暗中潜伏着无数阴冷之箭。 韩密乃汉安王手下爱将,历来掌控着数万兵马,此时的出现的确有些突兀,虚虚实实还真有些让人费思量。毕竟两藩的势力不相伯仲,那将领锁眉踌躇了半日,最后咬牙道:“好,就此别过!”千余人的队伍临时改变方向,却依然是整齐有素,不过片刻,便已渐渐消失远去。 韩密这才松了口气,看了看夏烈王人马的去向,吩咐道:“快,回去告诉让大队人马,立即分散到各个口子去拦截,他们这是抄小路去了。” 当中有随从赶忙答应下,临走却疑惑道:“将军,这么冷的天你也出汗?” “是么?”韩密有些不信,反手朝额头摸去,果然一片湿津津的水星,只好略咳嗽了两声,板起脸斥道:“你小子懂得什么,这是虚汗,虚汗!” 77、第三十三章 相见难 因韩密的人马阻击及时,公主等人很快便顺利赶到庆都,当夜由汉安王安排,在王府内修整了一宿。次日启程时,公主返京的消息已经传开。诸地官员很快风闻,沿路皆派出大队仪仗迎接,倒成了一件敲锣打鼓的盛事。夏烈王纵使千般不情愿,也不好率先和朝廷公然作对,况且汉安王早就有所准备,两藩交界处已压下数万精兵待阵,审时度势之下,只好命自己的人马退回颖川。 与此同时,朝廷另有旨意飞速传到涿郡。驻守此地的乃是萱嫔之兄叶成勉,因涿郡境内有天险博曲水,闽东王不放心外姓人,故而将旗下水师交由长子调管。使臣沿江乘船来到涿郡,宣读皇帝旨意,说是萱嫔孕后多忧、常思家人,帝心甚为焦急,故而宣召叶氏亲眷入京侍奉。 因闽东王所辖封地最大,涿郡地处偏远,故而叶成勉的家眷姬妾皆在,一双儿女也于此处长大。萱嫔还未出阁时,常为避长辈念叨而住于涿郡,于长嫂交情甚好,此番更有亲笔书信相邀入京。叶成勉知道妹妹圣眷甚隆,兼之担心外甥,赶忙吩咐妻子收拾行装,谁知道幼子却不舍母亲离去,不免哭哭啼啼起来。 那使臣见叶成勉为难,便劝说道:“皇上整日担心萱嫔娘娘,望夫人能够早日前去照顾,护的小皇子顺利诞育。只是因此让夫人和小世子分离,未免有些不通情理,既然小世子舍不得夫人,何不随同入京见识一番?也不过半年时间,便回来了。” 叶成勉素来疼爱幼妹,更兼萱嫔信中言辞迫切、浓思悱恻,不免觉得使臣的话也有些道理,遂颔首同意。那使臣只说萱嫔急等着见亲人,为免京中牵挂,因此连午饭都等不及,便匆匆护卫着叶氏母子离去。等到天黑时分,闽东王派人送来加急信笺,才知西边广宁王暴卒,叶成勉顿时发觉有些不妥。然而博曲水去往京城方向乃是顺流,皇宫的船早已驶出百余里,再去追亦是不可能了。 -------------------------------- 对于叶氏母子的到来,明帝甚为高兴,再加上公主即将抵达京畿,因此心情越发的畅快。不刻便有圣旨传出,因叶夫人负责照顾萱嫔产育,特予可自由出入宫门,另将西华门外的一所旧府收拾出来,赐给叶氏母子居住。 如此隆重其事,自然让后宫嫔妃惊动不小。其中熹妃最是忿忿不平,指责萱嫔恃宠而骄、扰乱宫闱,乃是后宫里头一等的狐媚女子。玉粹宫那边未置可否,明帝先听得有些不耐烦,因此对慕毓芫抱怨道:“朕在前面已经焦头烂额,她还是一味胡闹,年纪这么大,性子却不见有半点长进。你什么时候得空,去说说她。” 慕毓芫正在观望外间的雨丝,似千万条数不清的水晶珠串,连宫瓦檐口也被清洗的干净无尘,回头笑道:“这种场合让臣妾去劝说,岂不是更加添乱?谁去都不合适,皇上别太偷懒,还是自个儿辛苦一趟罢。” 明帝闻言怔了一下,笑道:“呵,是朕忙糊涂了。” 慕毓芫缓缓别过头去,唇角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凝神看了会渐渐停下的细雨,朝廊上宫人吩咐道:“今儿的午膳稍微延后一些,路上雨水泥泞的,公主他们怕是要晚些才到,别做太早让菜凉了。” “给皇上,淑妃娘娘请安。”吴连贵从侧殿赶过来,躬身回道:“公主和云将军已到宫门外,是不是即刻就宣召来泛秀宫?另外,夏烈王世子该如何安排?” “让世子到书恩殿侯旨,朕过会召见他。”明帝站起身来,上前走到慕毓芫身旁微笑道:“朕去前面见世子,有些事情需要即刻安顿好。敏珊就先住在你这里,不用回公主府,你们且说着话,朕很快就回来了。” 慕毓芫知他有些愧疚,不愿立时见到自己的妹妹,遂颔首道:“皇上只管去忙,敏珊他们一路劳顿,先歇息会也是好的。” 明帝略微垂了眼帘,颔首道:“有你在,朕很放心。” 慕毓芫目送着明帝出去,想到那少女时总是任性胡来、娇憨无忌,如今却即将为人母的乐楹公主,不由摇头轻声叹息。只是在这男子的天下,女儿家的命运自来都是身不由己,眼下回到京城的她,未来的命运却依旧叵测难定。 “皇嫂……”有熟悉而娇气的声音传来,只见阿璃搀扶着乐楹公主进门,已经七个多月的身孕颇为臃肿,宫人们赶紧将十香锦绣软垫铺好,生怕有一丝闪失。 慕毓芫在侧旁椅子坐下,亲手端过早预备好的乌鸡红枣浓汤,微笑道:“一路上劳顿辛苦,先喝口汤暖一会儿再说。”说着往珠帘后面看了看,却不见再有人进来,因问道:“云琅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进宫?” 乐楹公主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不想见他,回府上去了。” 慕毓芫抬眼朝看过去,原先的骄纵傲气已洗去大半,神情颇有些恹恹,就连说话也显得有气无力,只好点头道:“也好,咱们可以清净的说会话。”看着乐楹公主高高隆起的腹部,思绪有些纷乱,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乐楹公主低着头大口喝汤,白玉瓷盏里冒出一团团氤氲的水汽,似冬日里缠绵不散的朦胧白雾,将她娇小的脸庞笼罩进去。那蒸腾的水汽似乎太烫人,渐渐熏红了她的双眼,眼泪便“啪嗒啪嗒”的掉进汤里,轻泣道:“在颖川的时候,我整夜整夜都怕的睡不着,不知要熬到何时才会结束。虽然心里也明白,世子未必是真心看重于我,可是不论虚情假意,却只有他肯在身边陪着我、哄我……” 慕毓芫握了她的手,默默点头。 “后来,我怀上他的孩子……”乐楹公主的目光有些涣散,泪水几乎将一方丝帕全部浸透,略停顿了片刻,“我自然不想要,可是……,可是我好害怕会疼,会夜夜梦到这个孩子……”她俯首看着自己的肚子,不知所措的颤抖着,“皇嫂……,如今我该怎么办?” “傻丫头,别想那么多了。”慕毓芫只觉空气凝重不堪,轻轻叹了口气,替乐楹公主擦拭着面上泪痕,柔声道:“皇上既然兴师动众接你回京,就不会再送你出去。不论怎样,你都是孩子的母亲,他又没有错,只管好好养胎生下来。” “真的?真的不用再回颖川?”乐楹公主紧紧抓住她的手,目光中有无限欣喜,然而片刻间又黯淡下来,“可是,云琅呢?我这个样子,再也配不上他……” “别担心这个,云琅若是敢对你不敬,皇嫂第一个不会容他。”想到往后错综纷乱的时局,慕毓芫的目光愈加复杂深邃,抬眼看着乐楹公主,认真道:“将来的事还很难预料,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你只管在皇嫂这里安心静养,一步步走着再说。” 乐楹公主低头思量半日,像是在把话里含义反复咀嚼,末了叹道:“是啊,今后的事谁又知道?老天便是再逼我,也不能够了。” 慕毓芫明白她言有所指,不经意看到其腰间的刻字翠玉佩,淡淡别过目光,“如今的格局还算好,到底你也平安无事回来。要说起来,广宁王的死倒是成全大家,不然还不知道要拖到何时?皇上等会过来午膳,不如先去换身衣裳,再把脸上灰尘洗一洗,毕竟是一家子团聚的高兴事。” 乐楹公主不以为然,轻笑道:“是么?或许罢。” ------------------------------------- 明帝回来时不见云琅,略微讶异,“云琅忙什么去了?家宴都已经预备好,有什么忙得顾不上吃饭,让人去传他进宫……” “不用!”乐楹公主突然高声打断,在明帝错愕的目光中缓了缓,将自己的身子放软和了些,神色冷淡道:“我饿了,想早些吃饭。” “还不快去?”慕毓芫朝宫人们挥了挥手,转身递了盏茶与明帝,淡声笑道:“敏珊一路颠簸,早点吃完好去歇息着。反正云琅还在京中,整天闲着也是无事,随便哪天得空再见就好,不必急于一时。” 明帝的目光停驻在乐楹公主脸上,似乎有些解悟过来,回首对慕毓芫笑道:“朕是怕你惦记着自家兄弟,既然你不急,那就改天再说罢。” 宫人们陆续将菜肴呈上来,大都是乐楹公主素来爱吃的菜式,慕毓芫见她没什么胃口,遂盛了碗鱼汤过去,“这是新鲜的冬笋炖的鲫鱼汤,清淡滋养、不腻人,不想吃东西就喝点汤罢。” 乐楹公主漫不经心的搅着汤,刚勺了一口送到嘴边,却放下银勺问道:“皇兄事事想的周全,不知把世子安顿在哪?” 明帝夹了一筷子鱼肉与她,小心的挑了挑刺,道:“还能在哪?他是驸马,当然是住在公主府里,总不好安排在别的地方罢。” “不好!”只听“哐当”一声,乐楹公主手上的勺子掉回碗里,冷着脸道:“我清清白白的公主府,为什么要住别人?京城里不缺上好的地方,皇上随便指个住处给他,难道不是恩典?反正我不同意,让他赶紧搬到外面去。” “不要胡闹了。”明帝有些蹙眉,看着她叹了口气,正色道:“原本公主都是成婚才赐府邸,当初因你总是缠着朕,章太妃又帮着说话,才特例给你修造公主府。如今驸马既然在京中,岂能无故住在别处?大臣们知道会如何非议?外省的官员们知道会怎么想?” “非议?”乐楹公主冷笑了一声,迎面正对着明帝的目光,冷声说道:“皇上的旨意有谁敢非议?什么外省的官员?不如直说是夏烈王好了。”似乎赌了许久的气,终于找到发作的机会,不屑道:“皇兄怕他领兵造反,对不对?” “放肆!”明帝气得脸色铁青,甩手将手上的筷子扔在地上,连连点头道:“好,很好。你果然是已经长大,知道如何顶撞你皇兄了。” “皇上----”慕毓芫赶忙扯了扯他,劝道:“敏珊小孩子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跟她怄气呢?再者,敏珊的身子也禁不住,还是少说两句罢。” 明帝在她的的目光微顿,稍微消了消气,伸手去拉乐楹公主道:“好了,坐下来吃点东西,别再耍小性子胡闹。” “我胡闹?”乐楹公主用力挣开他的手,差点碰翻桌上碗盏,恨声道:“皇兄性子好,慢慢吃罢。”说着就起身往外走,慌得阿璃赶忙上前搀扶,满殿宫人谁也不敢上前劝阻,只有看着她往殿外而去。 慕毓芫忙朝旁边递了个眼色,待吴连贵追出去,方才叹道:“敏珊在外面受了不少委屈,心里难免有气,过些日子也就好了。”明帝既没点头也不出声,一桌子菜肴几乎没怎么动,原本该热闹喜气的家宴,到最后反倒弄得不欢而散。 是夜,明帝宿于泛秀宫。乐楹公主虽住在偏殿,却也并不过来说话,遣去的人回来一脸惶恐,支支吾吾回道:“公主……,公主已经睡下了。”明帝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脸上表情深沉,晚膳后逗着七皇子玩了会,便早早洗漱安歇。 庭院内月光皎洁如水,窗纱上树影稀薄凌乱,静谧中传来一阵阵“咝咝”之声,那声音细而密,,似数条细小春蚕在啃噬着桑叶。慕毓芫侧首看了看明帝,宁和的月光勾勒出他疲惫的轮廓,轻声叹道:“这个时候,只怕敏珊也没睡着。” 明帝伸手搂了她,低语道:“嗯,朕觉得有些冷。” 慕毓芫握了他的手,往怀里靠了靠,刚要开口劝慰几句,却听一阵慌张的脚步声传来,吴连贵在外急道:“皇上、淑妃娘娘,公主突然肚子疼得厉害,嬷嬷说多半是要早产……” “什么?!”明帝翻身坐起来,胡乱抓了件袍子就跳下榻去,急急忙忙问道:“太医呢?产婆传了没?还愣着做什么,朕要过去瞧瞧……”慕毓芫也是大吃一惊,赶忙起身穿衣,自己随意挽了个发髻,顾不上仪容便急急跟出去。 侧殿传出乐楹公主呼天喊地的声音,明帝被宫人们挡在产房外面,不刻便有产婆跑出来,战战兢兢回道:“皇,皇上……,公主她是头一胎,月份也不足,要是有个万一的话?那该保谁……” 慕毓芫忙喝斥了一句,急声道:“这还用问?当然是保公主!” 明帝神色不动,只是死死盯着寝阁方向,原本深不可测的双眸透出一丝寒气,恶声道:“公主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些人,也全都别活了。”那产婆吓得抖如筛糠,连连叩头,后面的话也说不囫囵,几乎是半爬着滚了进去。 底下的宫人也吓得丢了魂,皇帝口中的“这些人”可是难讲的很,于是皆凝神摒气垂了头,生怕一个不慎就丢了性命。殿内空气凝的让人难受,慕毓芫看着皇帝异常阴冷的神色,加上此刻公主还是生死未卜,也不便多言劝解。只是人多反而不好,遂朝身后轻轻挥了挥手,吴连贵立时会意,忙领着宫人们退到殿外侯旨。 远处宫廊传来一阵阵更鼓声,铜漏水滴的声音也越发清晰,时间却像是被初冬寒气所冻结,过得格外的缓慢。“啊……”乐楹公主撕心裂肺的尖叫了一声,底下便瞬间安静下来,里面脚步声慌乱匆忙,立时便有人狂奔出来,“皇上,皇上!公主于亥时三刻诞下小世子,母子平安!” 明帝吁了一口气,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喃喃自语道:“平安,平安就好……”顿了顿,像是突然领悟到什么似的,厉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母子平安,公主诞下小世子?” “是,是……”小太监忽然有些结巴,不敢抬头。 “皇上----”慕毓芫挥退不知所措的宫人,上前道:“公主头一次生产,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皇上先进去瞧瞧罢。” 明帝的眼神飘忽不定,似被博山炉内的袅袅轻烟兜裹住,逐渐飘散开去,静默无语站了片刻,颔首道:“嗯,夜深了。朕进去看看敏珊,陪她说几句话,你先回去睡觉就是,不必等了。” “是。”慕毓芫轻声答应下,出殿时反手剪了门。 寝阁内已被迅速的收拾干净,嬷嬷们都是老人精,最会察言观色,将瘦小的小世子抱上去给皇帝看了一眼,待点头便退了出去。乐楹公主静静仰卧在床上,脸上还带着用力挣扎后的红晕,嘴唇却有些紫白,看起来更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明帝于床前坐下,伸手拂开她额上的湿发,神色恍惚道:“那年冬天……” 那年十二月初八,是喝腊八粥的日子。 小公主丢失一个心爱的玩偶,大发脾气,腊八粥也没喝完便哭着跑了。英亲王素来对妹妹十分娇惯,知道她的淘气任性,只当哭闹一会就好了。碰巧有要紧客人来到王府,分不开身,便只吩咐嬷嬷们追出去。 当时凌妃失宠日长,连成年的英亲王都不受皇帝待见,更别说一个无封的公主,嬷嬷们都有些不上心。况且,谁愿意去看小孩子的脸色?于是都趁机窜到厢房,待到热酒热菜下肚,闲话说笑半日,出来却发现小公主不见了。嬷嬷们也不着急,只往素日常去的地方寻去,谁知道挨个找遍也不见人,这才开始慌张起来。 “混账,都反天了!”英亲王不等嬷嬷们回完,便已勃然大怒,“你们这起狗眼的奴才,在本王的府上都敢懈怠,平日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来人,统统拖到庭院里去打死,一个祸害也别留!”嬷嬷们皆吓得半死,连求饶都不会说了。 还好英亲王妃上前求情,劝说道:“王爷别太动气,嬷嬷们都是宫里的人,有什么罪名也该回宫去领。眼下还是找敏珊要紧,晚上也没听说门上有人出去,想是小孩子贪玩藏起来,应该还在王府上的。” 英亲王去年新婚,却十分敬服这位王妃,略消了气,让嬷嬷们带着人去寻找,只说等找到小公主再定罪责。当夜英亲王府火把通明,上下人等皆已出动,后来在一个废弃的书房找到人。小公主自己跌伤了腿,走不动,又害怕,见到英亲王便一头扑过去,抽抽搭搭哭得哽咽难言。 当夜,小公主突然发起烧来。据王府医官说,是因为受了惊吓,再加上冷热失调所致,倒也不算大病,只需几服汤药就可调理好。英亲王放下心来,谁知道小公主却不肯喝汤药,直嚷嚷太苦。宫人们服侍半日也不见成效,又不好强灌于她,不免都有些束手无策。最后还是英亲王又哄又劝,自己喝两勺,小公主喝一勺,才勉强把汤药一勺勺喂完。小公主喝了三天的汤药,英亲王也陪着喝了整三天双份的,好在只是消热的寻常药物,没什么大碍。 ----那年,殷敏珊六岁。 “皇兄……”乐楹公主在回忆里哭出声,像是要哭尽所有的怨恨和委屈,所有的无奈和不甘,泪水止不住的滚过面颊,“敏珊没有忘……,没有……,可如今,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朕是皇帝。”明帝艰难的吐出这句话,忍住心口的疼痛,垂下眼帘不去看她的泪眸,“皇兄是一国之君,所以只能以国为先,家为后。”说到此处略微停顿,过了片刻才道:“你若是愿意去明白,那就多体谅皇兄一些罢。” 乐楹公主缓缓合上眼帘,只是默默流泪。 夜风中传来刺耳的响声,仿佛是枯枝被劲风生生折断,外殿的窗纱上开始“笃笃”作响,越来越急促,竟然是下大雨了。明帝将刺花锦被提了提,仔细的掖好,用袖子替乐楹公主拭着脸,笑哄道:“都已是做娘的人,还哭?朕晚间仔细想过,世子住别处实在不妥当。况且,人都已经住进去,哪有再搬出来的道理?等明年开春,朕让人给你修座别院,保证比原先的公主府还要大,还要漂亮……” “不……”乐楹公主的双眸似两个无光黑洞,泪水也仿佛在突然之间干涸,缓缓摇头道:“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78、第三十四章 恩侯令 相关事宜既已准备好,皇帝便开始紧急往下部署,不敢稍错时机。因此次之事机密重大,故而先不在早朝上群议,只宣召了几名要紧的股肱密臣,为的是能够在小范围内迅速做出决定。启元殿内侯立着七、八位官员,皆在低声的激辩着,太傅梁宗敏打断众人道:“此事已经议了好几年,既然眼下就要做出决断,不如各自都站出来,把自己的意思简单扼要叙述一番,好让皇上圣裁。” “太傅言之有理,再这么没完没了的议下去,只怕藩王们也该等烦了。”明帝在上扫视众臣一圈,却不急着说出自己的意思,只是含笑问道:“请问众卿,当初为何要分封藩王?” 傅广桢尤熟知过往之事,率先出列道:“启奏皇上,当初武帝爷为求稳固国内,故而分封诸位有功将领,以他们的兵力和威严镇守四方。几位老王爷与武帝爷都有过命之情,自然是忠心耿耿、一心一意,的确让朝廷省下不少心。” 明帝微笑颔首,又道:“那么,如今呢?” “如今----”傅广桢略顿了顿,待皇帝示意往下说才继续道:“只是爵位一代一代往下传,如今的王爷们与皇上来往甚少,又都是些未经战事的贵胄,难免在地方上骄奢淫逸、张扬跋扈,甚至连朝廷的旨意也不放在眼里。因此,如何解决好藩王之乱,已经成了当务之急。” “说的好!”明帝赞了一声,因见镇北大将军郭勋和似有话说,遂笑道:“当初燕国初建之时,老将军乃我军最骁勇的前锋,常年跟着武帝爷四处征战,立下诸多功劳。如今国之有困,不知老将军有何见解?” 太祖武帝曾在战中受伤,称帝不过两年余,便因旧病不愈而崩于寝宫,而后历经成帝、景帝、光帝三位君主,亦不过四十七年时间。郭勋和自十六岁便追随武帝,少年从戎、英勇善战,膝下子嗣亦多为武将,先前早亡的郭宇亮便是其幼孙。当年追随武帝的将臣们,死的死、亡的亡,独郭勋和生性豁达、不争名利,活到如今,已经是七十一岁高龄了。 郭勋和乃五朝元老,被尊为正二品镇北大将军。皇帝特赐他阶下坐谈,此时于椅上欠身道:“老臣一介武夫,只懂得治军部署、带兵打仗等事。如今,皇上问得是国家权谋大计,确实有些为难了。”像是回想起往事,眉目间略有激昂之意,“老臣已是年迈不中用,幸而还养的几个子孙,虽然粗莽些,却都有一腔热血愿效于国家。将来皇上若是需要用兵,郭家子孙定然奋勇争先,即使倾尽满门子嗣,也决不后退!” 明帝闻言颇为动容,叹道:“老将军忠心耿耿、以身许国,一身系国家安危五十余年,如今仍是英勇不减当年,朕心甚慰。” 傅广桢最好揣摩圣意,见机忙道:“有老将军的这番话,皇上再无后顾之忧。既然藩王们已经逆节萌起、有碍朝廷,皇上何不趁早下令,将诸藩削而弱之?” “削?怎么削?”明帝淡淡反问。 傅广桢顿时有些语塞,支支吾吾道:“自然是,皇上下旨……”声音越说越小,偷偷往上瞅了一眼,皇帝脸上全无赞许之意,忙改口道:“……只怕也是不好。削藩之举事关重大,还得大家从长计议,方才妥当。” 明帝懒怠与他口舌,转脸看向杜守谦道:“杜卿,你来说说。” 杜守谦自有一派名臣风流之态,施施然站出来,清声道:“如今藩地辖域良大,少则数十城,多则纵横千余里,藩王们在封地上自给自足,俨然已成小国之势。削藩的想法固然不错,只是藩地都是藩王们的心头肉,岂会对朝廷旨意言听计从?” 众臣皆道:“不错,正是如此。” 杜守谦又道:“万一动乱,朝廷则不得不派兵前去征剿。而藩地距京畿甚远,京营兵士对藩地路途又不熟,如果贸然前去,无疑于羊入虎口。况且,藩地东西南北的分散着,朝廷哪来几路大军去征?” 梁宗敏点了点头,捋着胡须道:“藩王们固然是难对付,可北边青州也不安定,京畿若是出兵太多,岂不是让霍连人趁虚而入?” “这还只是其一。”杜守谦待他说完,又道:“再者,朝廷若是把藩王们逼太急,难保他们不会联合以逆京师。到时候,国内动荡不安,北方则必定会借机南下,朝廷处于内外受敌的危险局面,将何以控制?” 傅广桢听得连连点头,问道:“那---,依杜大人的意思?” 杜守谦赶忙摆手,朝明帝请示了一下,对众人道:“皇上的意思是,此时不宜与藩王们闹翻脸,所以下旨削藩不可行。”削藩乃皇帝素年来的心愿,突然间转变主意,大臣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齐齐望上看去。 明帝神情不动,微笑道:“削分封,行郡县。” 杜守谦接着皇帝的话,解释道:“藩王们亦有兄弟子嗣,同为老王爷的后人,无尺寸封地,却在藩王之下为臣。皇上时常叹息,如此未免厚薄失均,故而欲宣仁孝之道,将藩王们所属之地推恩于子弟。到时候,藩王们的旁系子弟亦有封地,皆感念于皇上的恩典,自然会尽心为朝廷效力。” 众人恍然大悟过来,皆纷纷附议。 “如此甚好。”梁宗敏点头赞许,又道:“既分散藩王们的势力,又令诸侯们互相牵制,朝廷且不动一兵一卒,此乃效仿汉代推恩令也。” 明帝在上微微颔首,朝群臣道:“昔日汉景帝之时,乃令诸王上推分封名册,朕却觉得如此太过麻烦。况且,广宁王丧报的折子已搁了好几天,一来二去,难免会拖出什么事端。”想到夏烈王世子和闽东王的爱孙,心下稳定不少,遂定议道:“因此,朕打算由朝廷拟定封侯名单,至于该封多少人,封哪些人,你们下去抓紧商议。今夜务必将名单拟出来,待明晨便将恩侯令传于五藩!” 前面朝堂上言辞热烈,后宫内也是一片热闹非凡。只因叶夫人仓促入京,一路行的匆忙,叶成勉便命人准备诸多闽东特产,随后遣人送入京来。玉粹宫内语声喧哗,宫人们来来回回的穿梭着,正在分点给各宫娘娘的礼物。那领头的管事见缝插针,趁众人忙成一团,走到萱嫔身边低语道:“娘娘,世子爷让奴才捎带了几句话。” 萱嫔正拿着一盒子飘香桃酥,拆开笑尝了一口,“嗯,正是这个味儿。京城里买的桃酥都不合口,还是哥哥细心周到,记得我爱吃什么。”说着,让兰雅将所有的桃酥都收进去,方才点头道:“外面到处都是人,特意让你进去反不好,眼下热闹着,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 “娘娘,再瞧瞧这个。”管事笑嘻嘻取过一个白玉瓷罐子,打开却是一瓮金桂千叠圆糕,一面奉于萱嫔,一面低声回道:“世子爷说,唯恐京中会有变故,望娘娘务必照顾好夫人和小世子,不可掉以轻心。” “嗯,本宫知道。”萱嫔轻轻点了点头,看着手中的黄灿灿的圆糕,恍惚忆起那袭夺目的明黄色,那温暖如春风和煦的笑意。 那日,皇帝出去游玩后,晚间却并没有依言留宿玉粹宫。打探消息的太监回来,说是皇帝正在启元殿处理政事,兰雅松了一口气,朝萱嫔劝道:“看来皇上是不得空,被前面的事情缠绵住,不然早就来看娘娘了。” 谁知道,到了次日才听说,皇帝昨儿半夜去了泛秀宫。萱嫔犹还在没回过神,兰雅已在旁边抱怨道:“娘娘,皇上可真是偏心,说好的却还是去了别处。娘娘自小便心高气傲,说什么不嫁一般的凡夫俗子,要嫁就要嫁人中之龙。如今可好,嫁给天子便要受这天大的委屈,还没有地方诉苦去。” 委屈?萱嫔还没来得及细思量,却听外面禀报皇帝驾到,赶忙整理衣衫迎出去,裣衽道:“臣妾见过皇上,万福金安。”因皇帝素日少有这么早来,不免疑惑道:“今日早朝如此快?臣妾睡过头,还没装束好,失仪了。” 明帝笑吟吟扶起她,只道:“你有身子,今后不必如此多礼。昨夜朕在前面忙的太晚,怕过来吵着你,所以今晨下朝就急急过来。”说着,往萱嫔面上细瞧了瞧,“有没有哭鼻子抱怨朕?” 萱嫔忙道:“没有,臣妾不敢。” 明帝扶着她进去,说了会闲话,问到萱嫔想家与否,笑道:“你如今有孕,离家又甚远,不如让家中之人入京,朕不得空时也有人陪着你。”皇帝的声音无比醇和,眉眼笑意有如春风,萱嫔一刹那失神。 ----原来,并不是因为自己。 萱嫔猛然一阵酸涩难挡,手上的金桂圆糕掉在地上也不知道。只是茫然想着,若是那天自己事先知道,那封信到底是还写不写?是不得不写?还是情思两难而写? “娘娘,娘娘……” “嗯,什么事?”萱嫔闻声回过神来,看到地上的金桂圆糕,怅然道:“还没来得及吃,就掉在地上弄脏,白白辜负哥哥的一片心。” 管事见她一脸惋惜,忙道:“这也不值什么,娘娘若喜欢,回头再送些到宫中来。” 萱嫔摇了摇头,只道:“你到宫外去看夫人罢。”待那管事领着人出去,才看了看桌上的分派,当中最厚重的那份自然是送与淑妃,另外四份一模一样的,应该是送与熹、惠、龄、纯四妃,其余还有些闲散礼物。 兰雅一边清点着东西,上前回禀道:“娘娘再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若是觉得合适,奴婢这就让人送去。”忽然叹了口气,有些怏怏不乐,“咸熙宫那边最是讨厌,如今咱们还得给她送东西。” “送,为什么不送?”萱嫔忍着气想了会,却抿嘴笑了笑,转身自大箱子里取了个青花小瓮,放在其中一份上,吩咐兰雅道:“这份送给熹妃娘娘,你亲自过去,千万别弄错了。” “这是----”兰雅自是不解,只好疑惑而去。 -------------------------------------- “什么破烂东西,也好意思。”熹妃嘴里嘟哝着,也不顾及兰雅还没走出大殿,自顾自翻检着大盘中的物什,不过都是些点心、新奇小玩意儿之类。 二皇子十分高兴,挑了几样有趣的东西玩乐,瞧见一个小瓮封得严严实实,只当有什么稀奇的宝贝,遂嚷嚷着让宫人拆开。“嗯,好酸呐。”大殿里弥漫着一股子浓烈的酸味,二皇子皱着鼻子猛扇,问道:“母妃,这是什么东西?酸溜溜的。” 熹妃仔细闻了闻,皱眉道:“这不是醋么?” “哟,可不是醋么。”有识货的宫人上前看了看,解释道:“闽东盛产江阴米醋,成色和味道都是上好的,京里卖醋的老字号,也多爱挂着江阴正宗的招牌呢。” 熹妃不悦道:“这能值几个钱,送来做什么?” 宫人也是不解,陪笑道:“想来是萱嫔娘娘细致,送些家乡特产来。” “呵,什么家乡特产?”安和公主自侧门轻步而入,别致的桃心双环髻衬出她初绽的容色,眉目间的冷静颇似皇帝,冷声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人家是说母妃素来爱喝醋,所以特意送一缸子过来。” “什么?”熹妃先是一怔,待明白过来顿时大怒,气得嘴角发抖,“她说本宫爱喝醋?爱喝她的醋?!小狐狸精,不要脸的狐媚子!来人,快把那狐狸精带过来,本宫非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母妃----”安和公主上前摁住熹妃,将醋瓮端开了去,缓缓蹲下身将醋倒进白玉渣斗里,“母妃也太肯动气,此刻打算用什么罪名拿人?人家只说是好心送东西,没有别的意思,母妃非要闹起来,岂不是显得咱们爱生事?” “她算什么东西?便是淑妃,也不敢这样对本宫!”熹妃嘴里忿忿碎骂着,想来想去只觉心头一团火在烧,拍桌道:“不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件事么,的确不能就这么算了。”安和公主在花架上拈了绿豆面,就着铜盆里的清水洗手,“只是母妃且想一想,人家如今身怀有孕,父亲又是一藩之王,父皇的心到底偏向谁些?眼下连泛秀宫都要回避几分,母妃又能把她怎么样?” 熹妃被说得无言以对,恨恨道:“好,本宫就先不拿她。”却是忍耐不下这口气,起身往外走去,在门口撂下一句,“起驾,去泛秀宫!”安和公主阻之不及,望着熹妃怒气冲冲的背影,后悔得连连跺脚。 --------------------------------- “啊呀,错了。”纯妃伸手要取回棋子,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回头对慕毓芫低声笑道:“表姐,你跟龄妃姐姐说说,让她手下留情一次。” 慕毓芫原本在边上看词,闻言瞧了瞧棋局,原本势均力敌的棋力,只因纯妃方才一子落差而陷入窘境,乃笑道:“难怪佩柔着急,这局势可再难回转了。”纯妃在侧旁连连点头,挽着她的胳膊,又悄声嘟哝了几句。 谢宜华趁空去拨手炉,垂首调停了一会,将尺长的细小金箸放在一旁,含笑道:“本宫可不是淑妃娘娘,下棋常赢,眼下这个机会断然舍不得。纯妃妹妹若是反悔,可就算输了。” 纯妃恨恨咬牙,无奈道:“算了,不下了。” 偏生新竹生性较真,上前道:“纯妃娘娘,先头说好的,谁输就罚谁去煮茶,娘娘可不许耍赖。”一面说,一面招呼着小宫女取茶具和茶叶,“仙居碧绿、太白芽顶,还有纯妃娘娘爱喝的湄江翠片,仔细着别弄混了。” 纯妃皱着眉瞪了她一眼,抱怨道:“主子奴才,都是这般可恶的。” 她那神情又娇又憨,惹得殿内的人都笑起来,谢宜华手里收拾着棋子,笑道:“纯妃妹妹年纪渐长,越发出挑得似先皇后的模样,成个十足的大美人儿了。” 慕毓芫点了点头,含笑道:“正是,像极了皇后姐姐年轻时候。” 纯妃正在取旧年雪罐煮水,回头俏笑道:“龄妃姐姐以为说几句好话,就可以喝到好茶么?哼,等会那太白崖顶煮老了,可别不喝。” 慕毓芫才又要笑,却见谢宜华朝外呶了呶嘴,只见熹妃拉长着脸走进来,于是吩咐双痕道:“她来必定有事,你去端盏茶过来,等会带着人都下去罢。” 双痕忙道:“是,奴婢省得。” 纯妃已然看见熹妃进来,却撇了撇嘴,索性背过身装作不知,拦着双痕道:“这水还没煮好,半开的水,泡茶喝了闹肚子,你到里面去端新的罢。”双痕摇头一笑,扭不过她,只好领着人进去。 熹妃进殿略行了礼,慕毓芫随手指了座位与她,又吩咐小宫女加了个锦绣靠垫,微笑问道:“熹妃姐姐,今日得空过来坐坐?” “空什么空?差点没被人气死!”熹妃脸上怒色难掩,急急将萱嫔送醋的事说了一遍,低声骂了几句,忿忿道:“如此张狂的女子,不是狐狸精又是什么?淑妃娘娘,现如今你辖理着六宫,到底管还是不管?” 慕毓芫静静听她说完,微笑道:“呵,熹妃姐姐先消消气。说起萱嫔的礼物,本宫还没留心去看,多半也是跟姐姐一样的。想来不过是她年纪小、不懂事,未必有别的心思,碰巧误会而已。” “年纪小?”熹妃越发动气,提高声音道:“依本宫看,她心眼大的很呢!仗着自己怀了胎,成日打扮出乔致模样,一门心思的魅惑皇上!娘娘怎么如此好性子,只是护着那个小狐狸精,莫非是怕了她不成?” 慕毓芫听她说的不堪,不愿意接口,纯妃却笑着走过来,“熹妃姐姐说得不错,不光是淑妃娘娘,我们这些人更害怕呢。”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思量了片刻,“不如,熹妃姐姐去跟皇上说说?” 熹妃看了三人一眼,将茶碗墩在桌子上,“你们一个个胆小怕事,就等着受那小狐狸精的气好了。既然都不管,本宫这就去跟皇上说!”说着站起身来,也不给慕毓芫行告安礼,便脚步匆匆离去。 谢宜华一把拉过纯妃,往面上瞧了两眼,颔首笑道:“果然是长大了,不光学会调水煮茶,还知道如何去拿话拨人,好厉害的一张嘴。” 纯妃扭身一笑,歪头道:“岂敢,哪里比得上姐姐?” “你们两个,都别这么隆!蹦截管驹缱叩剿潜撸魍m椎保惺中Φ溃骸爸蟛璧牟缓煤弥蟛瑁掌宓牟缓煤檬掌澹旃春炔璋铡! 三人说说笑笑,一起围坐在美人榻上品茶。 慕毓芫刚喝了两口,却见皇帝一行人自大门过来,身侧还跟着熹妃,想来是碰巧在路上撞见,于是笑道:“今天的茶,怕是喝不清净了。”说着起身下榻,领着二人出去接驾,到门口又嘱咐纯妃道:“等会皇上在,可不许像方才那样说话。” 纯妃不以为意,只道:“知道了,才懒得理她呢。” 明帝看到龄、纯二妃,倒是稍微有些吃惊,笑道:“你们两个也在?必定是淑妃准备有好点心,也不跟朕说一声,倒是会享乐的很。” 纯妃一脸天真,脆声笑道:“可不是么,可惜熹妃姐姐没有空。” 慕毓芫侧首看了她一眼,不便说什么,忙将皇帝往椅子上迎,回头对二人道:“你们不是还要下棋?茶也喝饱了,歇也歇够了,还不再去里间下几局?” “正是,刚赢在兴头上呢。”谢宜华顺着话应了一句,见纯妃只是抿着嘴笑,忙拉了她一把,故作认真道:“纯妃妹妹可要留心,若是反悔,依旧要算作输的,且好生的下两回罢。” 明帝抬手让她俩进去,又让多禄领着人退下,熹妃忙道:“皇上且评评理,哪有如此不知礼数的人?臣妾过来回禀,原指望着淑妃娘娘去管,谁知道淑妃娘娘半点不放在心上,还说萱嫔年纪小、不懂事,难道还是臣妾冤枉她不成?”声音渐说渐低,语调也开始哽咽起来,“平白无辜的,臣妾受了这样的屈辱,又不敢随意处置人,还请皇上做主……” 东西六宫诸位妃嫔中,以熹妃年纪最大,自然比不上纯妃和萱嫔年轻天真,也不如皇后明慧、淑妃剔透、龄妃贞静,甚至连惠妃和陆嫔的安分都没有。明帝却待之甚是宽厚,其中固有旧情与子女的关系,然则却还有另外一层原因。董崇德虽然无后而死,不过他的门生却是不少,这些人大多数都拥帝有功,故而皇帝不得不做出圣眷不褪的样子来,以安抚底下臣子们的担心。 此刻听着熹妃絮絮叨叨,甚至牵扯出淑妃也有不是,明帝愈显不耐烦,只道:“萱嫔不过是送些家乡之物,哪有那么多的心思?方才朕也说过,没事不要如此多心,好生回去歇着罢。” 熹妃一路跟着追来,自是不甘心,索性哭道:“皇上早忘记往日的情分,只是护着那小……,那小女子,臣妾为何这么苦……” “你苦什么?朕哪点亏待你了?”明帝脸色沉了下来,被锦绣黄的龙袍衬得愈加分明,声音大为不快,“上次你无故责罚萱嫔,朕还没有追究。今天那些东西,后宫里人人都有份,别人哪儿没事,淑妃这儿也没事,怎么就单单碍着你?” 明帝不提“淑妃”二字还好,熹妃一听,反倒哭的更加厉害,“臣妾可拿什么比淑妃呢?人家是什么人,好性子、好颜色,能得皇上天天召见……” 慕毓芫原本饮茶不语,闻言道:“皇上,臣妾去里间换身衣裳。” 明帝拉住她示意不用回避,略缓了缓神色,朝熹妃道:“朕近日忙着朝堂的事,连觉都睡不够,何曾天天来过泛秀宫?” 熹妃无言以对,只顾自个儿淌眼抹泪,过了半日才抬头,赌气问道:“皇上问问自个儿,都几个月没去过咸熙宫了?” “不可理喻!!”明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盏碗盖一阵“哐当”乱响,“朕要去哪里,难道还要跟你交待?做妃子的,全无半点贤良淑德,只知道吃醋捻酸、无事生非,哪有半点妇德?!朕看你是闲不住,真应该……” “父皇……”安和公主不知何时赶到,从外面奔进来,跪在明帝面前哭道:“父皇息怒,母妃只是一时着急,说话重了些,还望父皇念在素日的情分,好歹宽待母妃这次……”说着又转脸望向慕毓芫,央求道:“慕母妃,劝一劝父皇……” 慕毓芫对着明帝轻微摇头,伸手拉起安和公主,微笑道:“快起来罢。你父皇并没有说什么,哪里用得着劝?你母妃也累了,还不赶紧陪着回去?” 明帝叹了口气,挥手道:“好了,你们先回去。” 安和公主泪眼婆娑,复又深深跪下去,与明帝和慕毓芫叩行大礼,口中道:“儿臣遵旨,谢父皇和慕母妃的爱惜之情。”她的身形尚显单薄,似一棵未长足的幼树,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拉着熹妃一步步走出了椒香殿。 79、第三十五章 流年 冬日总是寂寂无声,天气愈加寒冷,连空气中的时光都似被冻结住,栅格窗外的新雪也飘得格外缓慢起来。有细小的雪花擦在窗纱上,摩挲出“咝咝”的响声,因积雪反射着晌午的光线,颇有些明亮刺眼。慕毓芫轻手解开纱幔束带,握住浅玫色的双层刺绣鲛纱,目光却落在院子里的一树红梅上,柔声问道:“今年的蜜心腊梅开的不错,骨朵也很精神,让人折几枝进来放着可好?” “嗯,没什么好不好的。”乐楹公主身着一袭蜜合色锦服,因脸上褪去些少女时的圆润,反倒透出几分清丽之姿,“皇嫂只管看着安排,似我如今的心绪,哪里还有精神看什么花?腊梅也好,金茗也好,又有什么分别?” 慕毓芫怕她越发伤感,只好走过来坐下,微笑道:“敏珊……”似有许多要说,却只是沉默了片刻,末了笑问道:“对了,小世子生下来近三个多月,过些日子就是百日喜,有没有给他想好名字?” “没有。”乐楹公主摇了摇头,眉目间有几分浅伤,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出了半日神,“嗯……,就叫佛宝,佛宝……,但愿佛主保佑着他罢。” 慕毓芫明眸中星光闪烁、流转不定,心思却一点点飘到宫墙之外,一缕神魂仿佛穿过遥远的千山万水,停于某处陌生之地。可是,那些仅凭自己想像勾勒的景色,总是那么模糊不清,教人无可奈何。时光悠悠六载,那个已是半人高的福薄孩子,可曾衣食饱暖、有人疼爱?可曾因没有父母照顾而被人欺负?可曾…… “皇嫂……”乐楹公主的声音透出疑惑,伸手拉了拉她,面色焦急道:“莫不是皇兄说了什么?莫不是,皇兄要把佛宝他……” “嗯,什么?”慕毓芫回神过来,顿了顿才明白乐楹公主的意思,忙道:“你想到哪儿去了?皇上是佛宝的亲舅舅,自然是疼他、护他……”这话自己也觉得勉强,于是微笑道:“好端端的,怎么如此胡思乱想?” 乐楹公主将信将疑,看着她道:“那无缘无故的,皇嫂怎么眼泪都出来了?” “嗯?”慕毓芫不自然的笑了笑,抬手向眼角抚去,指尖上果然有些湿润,只好转了话道:“佛宝生下来月数不足,时常都是三病两痛的,不过是有些感慨,倒是没留意把你吓着了。” 乐楹公主缓缓垂了头,拨着茶道:“足月又能如何?左右都是不招人待见,将来长大了,也是个没福气的孩子。” 慕毓芫笑着执了她的手,温声劝道:“你是做娘亲的,哪能如此胡说?有你的福气在,孩子自然能健康长大的,今后都别多心了。” 乐楹公主不置可否,想了想问道:“听说,皇上给世子赐了两名姬妾,另外还在户部上挂了个闲差?难道说,果真要在京中长住不成?” 慕毓芫自然清楚其中原委,却不好就直说出来,只微笑道:“皇上舍不得妹妹,自然想留你们多住些时日,况且小世子身体也不甚好,岂能轻易奔走?既然一时半会不回去,世子也不能总闲着,也得有些正经事做才好。” 乐楹公主叹了口气,幽幽道:“反正,我也想不明白。只是一件,既然侥幸拣得一条命,得以虚度残生,今后便是死也不离开京城了。” “傻丫头----”慕毓芫刚想劝解几句,却听隔壁的小世子哭了起来,似乎因为不足月的缘故,连哭声也不够响亮,只是绵绵不断的牵扯人心。 “这,怎么又……”乐楹公主站了起来,着急却有些不知所措,往外走了两步又顿住,滚泪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生他下来?如今我看着他,只有伤心,将来他长大了,想来也是一样。” “敏珊----”慕毓芫轻轻揽住她的肩头,搂到自己怀里,柔声劝道:“你如今年纪还轻,不懂得照看孩子,所以见佛宝哭就担心,只因不知如何去哄他。没事的,有奶娘们看着,你在一旁学着些,今后慢慢会了。” “嗯。”乐楹公主死死咬住嘴唇,泪水不断。 “唉……”慕毓芫轻声叹息,在沉重的空气的缓了缓,抬眼瞧见吴连贵在水晶珠帘外晃动,样子颇有些不安。心下不免疑惑,却不便丢下乐楹公主不管,只好朝外轻轻挥手,低声软语道:“敏珊,你在榻上躺一会。小世子仿佛还在哭,皇嫂出去瞧瞧,顺便让人打水进来洗一洗。” 乐楹公主点点头,轻声道:“我去也哄不住,还不胜你去。等他晚间安睡下,我再过去瞧瞧,免得心里愈发难过。” “放心,没事的。”慕毓芫又嘱咐了几句,方才抽身出去。 “娘娘。”吴连贵赶忙迎上来,先挥手撵退殿内宫人,方才压低声音回道:“萱嫔娘娘刚出去赏雪,在亭子口,不小心滑了一跤。” “那胎儿呢?”慕毓芫蹙眉问道。 吴连贵赶忙补道:“还好兰雅手脚快,一把扶住,虽然自己跌在雪地里,到底萱嫔和胎儿没有事。只是……” 慕毓芫听出他话里的玄机,淡声问道:“当时还有谁?” 吴连贵走得再近些,小声道:“江贵人。” 慕毓芫便不再往下问,沉吟了片刻,吩咐道:“公主和小世子正不大好,本宫一时走不开,其他的事,你先看着办就是。” 吴连贵没有办法,只得点头道:“娘娘放心,奴才这就下去安排。” 待慕毓芫将公主和小世子调停妥当,再赶到玉粹宫时,明帝却已经在里面,见了她道:“下雪的天,你怎么亲自出来?太医刚刚来过,说是无碍。你近来旧疾正犯着,有事遣个人照着办就好,歇会回去罢。” 慕毓芫裣衽行礼毕,坐下道:“左右也是闲着,顺道来瞧瞧萱嫔妹妹。” 萱嫔原本渥在床上,闻言忙挣扎着起身,满脸愧疚道:“都是嫔妾莽撞,让皇上和淑妃娘娘费神,姐妹们担心,心里着实很是不安。” 明帝蹙眉看了一眼,问道:“大雪的天,何故想着要出去?” 萱嫔掩面咳嗽两声,震得面上有些虚红,似一痕新抹上去的海棠色胭脂,微垂螓首细声道:“臣妾进来胎动厉害,时常有些不适。听江贵人说,外头的梅花开得很好,一时贪玩没忍住,就跟着出去瞧了瞧。” 明帝将脸转向江贵人,问道:“你自己看也罢,怎么把萱嫔也拉扯出去?” 这话里似有责备之意,江贵人吓得不轻,萱嫔忙抢着辩解道:“皇上,这件事不与江贵人相干的,都是臣妾自己贪玩,今后定会小心留意。” 慕毓芫微笑看着二人,一直没有言语,此时插话道:“皇上,萱嫔妹妹和江贵人都还年轻,一时好奇心也是有的。既然萱嫔跟胎儿都没事,皇上也就放心下,再说下去未免吓着两位妹妹,不如让她们都安歇一会。” 明帝颔首道:“罢了,以后赏梅也要等雪停再说。” “是,臣妾知道了。”江贵人此时才得机会说话,忙道:“臣妾当时也吓得不轻,好在萱嫔娘娘福气大,没有摔着哪儿。” 明帝静静等她说完,面上神色冷淡,回头对萱嫔道:“梅花固然是好看,可是养好胎儿更是要紧。若真的喜欢,让人去折几枝摆到房间里头,也就是了。”又嘱咐了几句保养的话,便吩咐众人都先回去,自己携着慕毓芫步出玉粹宫。 ---------------------------------------------- “依娘娘的意思,多半那天的事起效?” “呵,难说的很。”慕毓芫摇头一笑,看着双痕将信将疑的脸,慢悠悠道:“萱嫔并不是一味莽撞的人,不会不知道保养。江贵人纵使舌灿莲花,也未必能说动她出去,多半是两人闲聊时,牵扯到一两句。可如今,便是挑唆妃子胡来的罪证,在皇上跟前也只有越描越黑份儿。” 双痕叹道:“难怪动静如此大,胎儿却一点事都没有。”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们自己心里清楚。”慕毓芫静静想了片刻,冷笑道:“都是些不安分的主儿,咱们不能不提防,派去玉粹宫的人都仔细着些。” 双痕点了点头,“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过说起来,还多亏娘娘那架屏风呢。” 那日清晨,慕毓芫刚梳洗装束完毕。有小太监进来禀报,说是江贵人过来请安,双痕正在与她整理发髻,乃笑道:“娘娘,说闲话的人又来了。认真说起来,后宫里头要是比嘴碎,这第一定然非她莫属。” 慕毓芫忍俊不禁,笑道:“你也学得香陶似的,没一句正经话。”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沉吟片刻后,侧首嘱咐了双痕几句,便起身往正殿而去。 双痕不敢怠慢,赶忙到后院去安排人事。待准备完毕,自个儿快步赶到玉粹宫,先给给萱嫔行了礼,口中笑道:“淑妃娘娘有架天河石的屏风,最是安胎养气的。如今打算送给萱嫔娘娘摆放,所以让奴婢过来传个妥当的人,跟着一起去搬来。” 萱嫔极是有礼,忙道了谢,又命人拿出一对金钏来,塞到双痕手里道:“有劳双痕姑娘亲自过来,既然是要紧的东西,就让兰雅跟过去罢。” “多谢娘娘,真是折杀奴婢了。”双痕赶忙谦了一句,收下东西,辞谢了萱嫔的赏茶,领着兰雅等人出去。 众人赶到泛秀宫后殿,双痕只说要到后面去调停,留下兰雅在偏殿等候,谁知道一去就没了人影儿。兰雅不便在椒香殿内随意走动,只好站着干等,正无聊的在殿内来回闲走,却听隔壁暖阁传来一阵脚步声。 “娘娘厚爱,赏赐嫔妾如此多东西……” 那女子声音甚熟,正是凌波馆的江贵人,兰雅赶忙顿住脚步,小心翼翼走到墙壁处贴着,只听她接着说道:“……得娘娘如此看重,臣妾真是感激涕零、心生惶恐,不知如何报答娘娘才好。” “呵,贵人太见外了。”慕毓芫的声音又轻又柔,让人心里说不出的受用,兰雅一时恍惚,回神听她又道:“……大家同是服侍皇上,自该姐妹和睦相待,岂能独自尽占好处?如今本宫送贵人东西,将来等贵人有了更好的,自然也是惦记着送与本宫,谁得都是一样的。” 江贵人道:“娘娘自是这么想,只怕有的人却是未必了。” 慕毓芫仿佛不信,轻声笑道:“贵人多心,哪会有如此的人?比方说,萱嫔和贵人两个,便是后宫出名的亲密,只怕连亲姐妹也比不上。” 江贵人冷声笑道:“娘娘快别提了。” 慕毓芫似乎有所不解,声音疑惑,“怎么?难道两位妹妹拌嘴了不成?” “拌嘴?嫔妾哪有资格?”江贵人的语气大为不快,说话声音低了些,似乎是凑到慕毓芫身边而说,“人家是皇上掌心的宝贝,眼界儿高,哪还能看到别人?从前皇上去凌波馆时,嫔妾总劝着皇上多去别处,不像有些人,整日就知道独自霸占皇上。” “咳……”慕毓芫轻咳两声,似乎饮茶默了会,“贵人大方得体、贤淑守礼,后宫里何人不知?只是如今萱嫔有身孕,加上天气又寒冷着,皇上自然担心她,多去看望也是难免的。” “娘娘,若真是如此还好。”江贵人轻声叹气,仿佛在为他人惋惜,“只怕人家一心想着邀圣宠,到时候独占鳌头,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娘娘面慈心软、性子好,自然没去想过,嫔妾真是替娘娘担心呐。” 慕毓芫却咳的愈加厉害,扬声道:“来人,把蜜草枇杷玉润膏拿来。”只闻一阵的声音,想是江贵人在跟着宫人们忙活,隔壁顿时人声足音凌乱。 “兰雅!”双痕自后门进来,见兰雅吓得倒退了两步,不由笑道:“这是怎么了?屏风已经让人裹好,你一起跟回去就是,走罢。”兰雅魂不守舍的跟出去,连辞谢的话都忘记说,便急急忙忙回了玉粹宫。 “可惜,可惜。”说到此处,双痕忍不住连声惋惜,“可惜娘娘的天河石屏风,还是当初怀七皇子时,二公子特意去外省寻来的呢。” “可惜?”慕毓芫不以为意摇摇头,起身摆弄窗台上的玛瑙攒花盆景,如石榴籽一般的透明莹红,衬出她一双柔荑凝白胜雪,“不过是件玩意儿,有什么要紧,去了自然还有更好的。” “给龄妃娘娘请安。”外面传来小宫女清脆的声音,只听一阵脚步声往里走进,香陶忙打起水晶珠帘,笑吟吟道:“娘娘快里边请,淑妃娘娘正闷着呢。” 慕毓芫在里面听了,笑斥道:“少胡说,哪有的事?” 谢宜华历来装束清减,身上只着寻常的攒心玉兰花样锦服,淡妆素容更加显出她清晰的眉目,进来笑道:“难得嫔妾抢在纯妃妹妹前头,特意过来陪娘娘说会话。等会要是说得晚了,正好赖在这里不走,快把好茶好点心都端上来罢。” “呵,别跟着佩柔学得淘气。”慕毓芫伸手招她坐在旁边,待双痕端茶上来,便吩咐殿内的人都出去,饮了两口茶才道:“如今,广宁王属地七分,其他藩地也是四分五散,也算了却皇上的一桩心事。论起功劳来,得多亏汉安王带头上书、全力支持,促成夏烈王和闽东王附议,恩侯令才能顺利颁发下去。” 谢宜华淡然一笑,道:“嗯,嫔妾听说了。” 慕毓芫望着一汪清透的茶水,轻轻吹着气,在蒸腾的白色水汽中微笑,“皇上很高兴,说是要给汉安王在京造座府邸,准备跟公主的别院一起动工。如此说来,以后汉安王就要长住京城,你们兄妹也可以经常见面了。” 谢宜华的身形在地上投出淡淡的影子,似乎被那影子所迷,别过目光看去,“男人们的事,我们哪里懂得?况且,外戚入宫也不是容易的事,不过相处的近些。只是,如今的情势----” 慕毓芫微笑道:“如今情势大好,怎么了?” “娘娘……”谢宜华似乎有忍了许久的话要说,最后只是轻声叹道:“嫔妾得空时常想,若是时光能停驻在玉梓县那日……” “嗯,那日。”慕毓芫也微微笑了,恍然沉溺于往事的回忆中,“那日,我们都很害怕……,只盼着能快点逃开那个地方。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仿似突然变成粗鲁莽汉,一个策马,一个杀人,那时真是痛快的很……” 谢宜华眸色感伤,轻声道:“可惜,再也不能够了。” ----是的,再也不能那样痛快淋漓、骄傲飞扬。在这寂寂深宫里,无数女子的青春与欢笑都葬送其中,却争不得、说不得,至死都要隐忍下来。 夜色渐渐深沉,明月皎洁无暇,繁星更似一穹随手散开的碎钻,天上的星月光辉与皇宫灯光交织着,仿佛是彼此的倒影。慕毓芫起身走到窗户边,月华洒在榴莲紫暗银线锦衣上,轮廓边缘生出一圈朦胧的光晕来,声音也透出几分飘忽,“可知世事不能遂人心,十之八九,世上哪有永恒不动的时光呢?再说----” 谢宜华见她神色郑重,问道:“再说什么?” 慕毓芫慢悠悠转回身来,勉强忍住笑意,正色道:“若我们果真流落江湖,不能耕又不能织,什么都不会,不知道多穷窘落迫。没准这个时候,两个人正为了争个番薯打起来,抱怨的不可开交,后悔当初不该认识对方。” 谢宜原本眉头微蹙,脸上颇有些萧瑟的神伤,闻言笑出声道:“嫔妾原本是来与娘娘说笑的,没想到,反成了娘娘哄劝嫔妾了。” “本宫好好的,哪里用得着你哄?”慕毓芫云淡风轻带过话题,自己坐到妆台前卸下钗环,对着镜中的谢宜华笑道:“不是打算赖在这里么?听说云琅上次遇险时,多亏一个叫韩密的解围,说是一个人大摆空城计,倒是很有趣。等会咱们不急着睡,把那些有意思的事,都慢慢说来听,就算你今天吃的点心钱了。” 谢宜华眸中笑意融融,故意趣道:“嫔妾分明没用点心,岂不吃亏?” 80、第三十六章 风华 日子静得生尘,一直从冬日延绵到初夏。天气渐渐热起来,嫔妃们皆换上轻薄柔媚的彩裙,浅翠娇青、嫩紫嫣红,无一不是各显风姿身段。一时间,元徵城内颇有百花争放、人花相照之意,比之春日之景,更显出别样的限迷人。 前几日为淑妃生辰,故而泛秀宫内特意布置了一番。因七皇子喜欢热闹之景,诸如红灯宝绡、黄幔流坠等物,皆未立时撤下,特意多悬挂几日以供赏玩。纯妃正望着花团锦簇庭院出神,顺手在白玉花觚里取了枝芍药花,一瓣一瓣拆着玩,弄得花瓣落英缤纷的洒了一地。 慕毓芫抱起去抓花瓣的小公主,替她拍了拍小手,摇头笑道:“佩柔你看看,棠儿也跟着学得淘气,别总是没有样子。也都是做母妃的人了,整天不看着孩子,只顾着自己出来玩。” 纯妃掸了掸梨花白双绣纱裙,将碎散花瓣抖落,又弯下腰逗小公主,裙上银线反光衬出她的明媚姝色,笑声里也透出清脆,“棠儿,别整天窝着不出去,闷都闷坏了。我们到外面玩,好不好?” 小公主乐得跳下地,连声嚷嚷道:“好,好啊。” “你呀,越说越来劲了。”慕毓芫笑斥了一句,正巧双痕端着什锦小点心进来,遂拣了一块递给小公主,“棠儿听话,来吃芙蓉糕。等会吃完再拿两块,去给哥哥们送点心,在一块儿好好玩。要是他们两个淘气,不听话,你就回来告诉母妃。” “嗯,我去。”小公主嘴里咬着芙蓉糕,似乎对监督哥哥们更有兴趣,又在盘子里抓了几块,往侧殿撒脚小跑,慌得奶娘们赶紧追上去。 纯妃不免有些泄气,叹道:“唉,还是他们好。” 话未说完,殿外小太监进来跪道:“玉粹宫派人送来消息,说是萱嫔娘娘胎动的厉害,多半今儿就要生产。请娘娘示下,是否要预备车辇?” “啪!”纯妃将光秃秃的花枝撂在地下,走到小太监面前,宝蓝缎的攒珠绣鞋轻轻点地,朝下问道:“你这奴才,怎么当差的?萱嫔既然要生产,就该赶紧去太医院请太医,去育储房请产婆,找淑妃娘娘做什么?” 小太监不知所措,连声道:“是,是是。” “好了。”慕毓芫神色不动,把纯妃拉回自己身边坐下,颔首道:“让玉粹宫的人小心伺候着,本宫收拾一下就过去,预备车辇罢。” 纯妃胡乱拨弄着茶盖,弄得“叮叮当当”乱响,不以为然道:“宫里生孩子的人多了,偏生就她比别人生得娇贵,三天两头的茬儿。表姐总是由着她,仔细算一算,自去年到如今,统共生出多少是非?光上个月,就跟咸熙宫怄了两回气。要不是有寅馨在当中拦着,依着熹妃的脾气,只怕早就把玉粹宫拆了。” 慕毓芫听她说了半晌,慢悠悠抿了两口茶,淡淡笑道:“萱嫔年轻气盛,熹妃从前得罪过她,又样样都不及上人家,难免会吃些亏。” 纯妃懒洋洋笑道:“可惜,寅馨未必肯吃这个亏。” “你有空说别人,怎么不想想自己?”慕毓芫看着她一笑,又道:“如今你身边有佑嵘,隔的远些,还是早些回去罢。我这边也忙,今儿就不留你了。” 纯妃只得起身,笑道:“好吧,回去瞧瞧小家伙。” 大概是因为头一胎,萱嫔的生产并不顺利。一直挨到天色渐黑,连弯月都自乌云后透出来,折腾了两个多时辰,产房里还是哭喊声不绝于耳。众人侯在外面,都是各有各的担心,满殿都是紧绷绷的脸色。叶夫人更是焦急,早已到侧殿诵经求佛,“笃笃”的木鱼声一阵阵传来,不断敲打着人心。 明帝沉着脸不言语,心思却飘到别处。推恩令虽然已经颁发下去,却进行并不那么如人意,藩王们分出去的属地多为穷乡僻壤,大部分兵力仍旧握在手中。特别是南面辽王,上折说什么兄弟情深、不愿分离,在其强势的震慑下,叔伯兄弟中竟无一人前往封地。如此一来,推恩令在辽王封地便成了一纸空文。 而汉安王与夏烈王实力相当,一旦有什么纷争,双方都互相被牵制着,绝计挪不出更多的兵力出来。再者广宁王封地上,三兄弟已经争的水火不容,早就乱成一团糟,只盼着他们不出来插手便好。依如今的情势来看,若是闽东王归心朝廷,便可以大力的镇住辽王的异动。如是不然,朝廷便要大大的头疼了。 “唉……”明帝忍不住叹气,突闻里间喊声渐发渐小,仿佛是萱嫔昏死过去,心念一闪,不由惊的站起身来。猛得看见内门投出半截影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宫人急声问道:“萱嫔有没有事?快说!” 那宫人被吓得不轻,结巴道:“娘娘她,没事……,母女平安……” 明帝眸中光线有些如释重负,似乎正在出神回味宫人的话,慕毓芫微微一笑,忙上前贺道:“皇上大喜,萱嫔为皇上诞育下小公主。” “公主,公主……”明帝松手放开宫人,面上也恢复了素日的冷静,弯起骄傲嘴角笑道:“不错,朕添了个小公主,社稷之喜。” 因有叶夫人照料萱嫔,诸事都很省事省心。明帝也放心下来,这日在椒香殿与慕毓芫说话,闲聊间说到韩密极是称赞,抚掌笑道:“那件事,朕也听说了。呵,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汉安王□□出来的人,到底与别人不同。” 慕毓芫手上握着竹笔,桌上放着一堆颜料、小碟等物,跟前是一架尺高的小小木摇马,正在细致的补着脱落之处,抬头笑道:“云琅在颖川遇险,多亏这位将军相救,说起来,臣妾也该好好答谢他一番。” “正是,朕也有此意。”明帝微微颔首,见她又低头忙个不停,不由笑道:“这样的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做就是,何苦亲自操劳?不过是架木马,要十个百个也容易,节俭固然是很好,只是也不用太过了。” 慕毓芫在水里洗着笔,又醮了些新色,头也不抬道:“这是祉儿三岁生辰得的,若不是看在皇上亲自做马头的份上,臣妾才懒得管呢。” 明帝闻言有些怔住,半晌才道:“是了,难为你还记得。” 慕毓芫轻轻一哂,嫣然笑道:“呆子!”说着直起身揉了揉腰,将笔递给过去,“臣妾累了,如今就难为皇上一刻,把剩下的都补上去罢。” 明帝笑了笑,眸中的光线带着温柔之意,一本正经接过笔道:“是,淑妃娘娘有吩咐,定当尽心尽力完成。” 慕毓芫才又要笑,却听外殿有人惊呼起来,遂扬声问道:“谁在喧哗?” 香陶急急忙忙出去查看,不多时进来,脸上半是惶恐半是好笑,“娘娘,廊子上养的那缸子金鱼,被撑死了。” 慕毓芫颇为吃惊,奇道:“无缘无故的,怎么回事?” 香陶只是不答,招手让小太监捧着金鱼进来,缠丝花的水晶大缸内,七、八条五彩斑斓的锦鱼都翻着肚皮,还有两条在轻轻挣扎。明帝放下笔上前瞧了瞧,指着水面上浮着的一层灰沫,问道:“这不是香炉灰么?谁如此大胆,往鱼缸里丢?”众人低头垂了手,皆不敢出声。 慕毓芫静静想了想,有所顿悟,吩咐道:“香陶,去把祉儿叫进来。” 七皇子磨磨蹭蹭跟进来,赖在门口不敢往前走,探着小脑袋看了看鱼缸,又瞧了瞧父母的脸色,期期艾艾道:“父皇、母妃,儿臣想出去玩……” “站住,先别走。”慕毓芫淡声止住他,招手道:“你先过来说说,这一缸子鱼是怎么回事?里头的香炉灰,是谁丢进去的?” “父皇……”七皇子见躲不过,干脆扑到明帝怀里撒娇。 “算了,算了。”明帝反倒笑起来,将七皇子抱起来,轻声说了几句,又朝慕毓芫笑劝道:“不过是些鱼,朕再让人送好的过来。祉儿还小,一时淘气也难免,你当做一件正事来教导,仔细吓着他。” 慕毓芫只好作罢,叹道:“皇上总是惯着他,越大越不听话。” “还早呢,等祉儿长大些,自然有好夫子教导他。”明帝不以为意的一笑,将七皇子放在木马边,紧着笔将剩下的补完,嘱咐宫人道:“把木马抱出去,放在院子里让风吹吹,等干透,好好看着七皇子玩。” 宫人打上水来,明帝在铜盆内洗着手,又道:“方才说到韩密,朕倒是想给他做一门亲事。锯州守将孙裴有女一名,才貌双全、正当婚龄,况且距离庆都也近,孙韩二家若是结成姻亲,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锯州位于庆都和涿郡之间,地势险要,境内多有奇峰,历来都是朝廷遏制东南的重关,更是闽东王入京的必经之地。皇帝此意明显是要拉拢孙裴,万一朝廷和闽东王那边有冲突,锯州自然就首当要冲,岂能不在咽喉处加强设防?慕毓芫出身武将世家,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不过却摇了摇头,笑道:“此事恐怕不妥,内中有些琐碎小事,想必皇上还未曾听说过。” 明帝颇有兴致,笑道:“还有朕没听说过的?” 慕毓芫冲他一笑,慢悠悠道:“皇上知道的都是天下大事,臣妾听闻却是上不得台面的,只当笑话来说罢。” 明帝愈加好奇,在对榻上坐下道:“你不比那些没见识的,必定是有要紧话。” 慕毓芫仍旧不急,笑意盈盈拨弄着茶,又慢慢饮了一口,“先时跟龄妃闲话,曾说到韩密。听说他有位表妹,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可惜韩母与小姑素有不和,坚决不做姻亲。那女子后来嫁与别人,没想到还不足一年,丈夫就亡故了。婆家的人多有怨言,指其命中克夫,乃不详之身,于是将儿媳逐出家门。那女子受了这般恶气,加上素有弱疾,回家后便一病不起。” 明帝插口问道:“你的意思?” 慕毓芫漫漫一笑,道:“韩密一直未婚,还用说么?” 明帝有些出神,默了片刻道:“不错,即使施恩也要合宜。”末了一笑,叹道:“还好你知道内里,不然朕白做好人,倒是惹得别人抱怨。那如此看来,倒不如把这位女子赐婚与韩密,成全他们更好些。” “是,皇上此意甚好。”慕毓芫顺着说了一句,又道:“不过,皇上赐婚可不是件小事,况且又不是京城的贵胄,听起来已是吓人。再者,眼下事情繁多,如此岂不是有些太过惹眼?只怕将来,这位韩将军倒是难做人。” 明帝看着她一笑,道:“你明明有主意,却不肯说出来。” 慕毓芫却不肯应承,低头拨茶笑道:“臣妾一介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不过是说些闲话,与皇上解闷而已。” 明帝摇了摇头,伸手握住她的手,正色道:“朕知道你的意思,怕说的太多,有人指责妇人干政。”说着冷笑一声,又道:“那些规矩,原本是立给奸邪之人的,你何必太认真?只要说的好,替朕分忧解劳,难道不是一件好事?谁敢读腐了书,私下胡说,朕就切了他们的舌头。” 慕毓芫笑道:“不用,臣妾要那么多舌头做什么?” 明帝也掌不住笑了,道:“你说罢。” 慕毓芫故作深思的模样,蹙眉想了半日,叹道:“臣妾想不出来,可怎么办?”见明帝又气又笑,欲要伸手捏自己的脸,往后闪躲道:“臣妾真的不知,皇上不如问问龄妃,她最是清楚了。” “龄妃?”明帝似有所悟,往锺翎宫方向看了一眼,慢慢转回头道:“嗯,朕亲自赐婚的确有些不妥,不如交给汉安王来操办。” 慕毓芫微微颔首,补道:“韩密曾经搭救过云琅,臣妾自然该答谢他,既然那女子重病,不如让人送些上好药材。既是宫中赏赐的东西,他们不会不明白,自然感念皇上体恤臣下的恩典,尽臣子忠诚之心。” 明帝故作夸张,长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慕毓芫连声笑个不停,低头间掉下一支掐金象牙骨扇钗,忙俯身下去拣,却被明帝抢了先,只好笑道:“那,皇上打算如何答谢?” “嗯,让朕好生想想。”明帝将金钗别回发髻,拉起她的手贴着自己脸庞,慢慢绕过榻上小几,将其扑倒在流云榻上。慕毓芫吓了一跳,撑着身子要坐起来离开,明帝却大力环抱住她,在耳边轻声坏笑道:“不如,我们再给祉儿生个小弟弟……” 81、第三十七章 欢情薄 八月二十七,十一公主的百日喜。先时萱嫔为女儿请名,明帝便从她的闺名上延展开,因蔷薇花淡雅幽香,故而定下“馥”字。众嫔妃皆连声称赞,都说十一公主模样似足她母妃,长大后必定是个美人胚子。萱嫔自是很高兴,少不得又给各宫送派喜,自己也是成天“馥儿”二字不离口。 萱嫔生性喜爱时鲜花卉,故而玉粹宫内广植草木,诸如槐花、金桂、丁香等皆为上品,还特拨十二名积年老花匠,专心照料玉簪搔头、金钱夜落等名花异草。因此眼下虽过中秋,玉粹宫内仍是繁花似锦、美景无限,兼之昨夜下过一场小雨,那些被雨水清洗过花花草草,更是透出别样的娇艳来。 纯妃闲极无聊,漫步到双叠六菱花圃前,弯腰掐了几枝玉簪花旋转着玩,走回来笑道:“龄妃姐姐,你也装扮的太清减些,把这玉簪花与你戴上如何?” 谢宜华当然不肯,正笑着要推辞,却听那边有人惊呼道:“啊呀,娘娘的鹤仙碧玉簪!是谁如此多手多脚,没规矩,胆敢胡乱掐花!”众人闻声回头,只见萱嫔抱着十一公主过来,说话的正是贴身侍女兰雅。 纯妃脸上笑容一僵,转身走过去,将玉簪花递到兰雅面前,笑吟吟问道:“是本宫掐的,已经弄坏了,可怎么办呢?” 兰雅吓得半死,眼前这位娘娘虽然年轻,身份却是极尊贵的,皇帝待她也是格外的优厚,连连磕头道:“奴婢冒犯纯妃娘娘,奴婢不该,不该……”想是一时紧张,着急得连话也说不囫囵,只是吓得不敢抬头。 “怎么回事?”明帝自月洞门穿过来,慕毓芫身着绯罗蹙金凤吉服,微笑不语跟在旁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迫人威仪,教人不敢直视。 “皇上……”纯妃声音委屈,似乎连眼圈也有些泛红,上前诉道:“臣妾和龄妃姐姐说着话,因见她头上装束清减,所以想掐两支花与她戴上。只是不曾想,这是萱嫔妹妹心爱的宝贝,所以……”似乎不愿意在多生是非,对萱嫔欠身道:“一时不小心,掐了妹妹心爱的花,给你赔罪了。” 明帝的微笑凝在脸上,不悦道:“有什么要紧的,赔什么罪?”说完领着众嫔妃入席,方才对萱嫔道:“几枝花值什么,何必如此认真?今天是佑馥的百日喜,难得大家聚在一起高兴,别再追究了。” 萱嫔不免又气又急,涨红了脸,起身解释道:“皇上,都是兰雅多事,臣妾并没有说什么,臣妾……”她说的固然是实话,不过听起来却似在推卸责任,众嫔妃见她有口难辩,皆不免面有快意。 明帝摆了摆手,道:“大喜的日子,不必说了。” 慕毓芫吩咐小宫女打水上来,拉着纯妃去洗手,在边上摇头笑道:“你素来淘气的很,比如泛秀宫里的东西,有哪样没被你摆弄过?那些花花草草,原是给人玩赏的,若都胡乱掐下来,反倒有些不美。” 谢宜华含笑走过来,轻轻拧了一把纯妃的脸,问道:“你这张嘴呀,做什么把我也编派进去?倒好似我见不得花,特意让你去掐的。” 纯妃捻起彩绢擦着手,轻声笑道:“你也没少根头发,着急什么?” 三人说说笑笑回席,瓜果糕点已经齐备上。今日妃子们来的齐全,明帝和慕毓芫居上方,萱嫔和十一公主居下首,右边依次是熹妃、惠妃、陆嫔、周贵人、文贵人,左边依次是龄妃、纯妃、江贵人、杨氏双姝,其余采女皆散坐于边上小桌。 既是十一公主的百日喜,席面上少不得以赞她为主,只是三个月的大孩子,夸来夸去也不过就那么几句。熹妃与萱嫔间隙甚深,不过碍于情面才来,冷眼看着众人,侧首对惠妃轻声笑道:“凭她百般妖娆又如何?左右生不出儿子来,可知是个薄命的,还能反天不成?” 惠妃素来不多话,自妹妹去后越发似根木头,闻言吓了一跳,赶忙拿眼往皇帝那边瞅,低声惶恐道:“姐姐有寅馨和寅瑞,福气自然是大的,可还有谁比得上呢?不似我这等福缘浅,入宫这些年,也没有添下一男半女。” 熹妃稍有得意,面上添了几分自矜之色,陆嫔却笑道:“惠妃娘娘何必自谦?现如今,寅祺和佑艴可不都是娘娘的子女?寅祺聪明伶俐、又好学上进,皇上成日里都是赞不绝口,宫里头有谁不羡慕?便是佑艴年纪小些,也生得粉团似的招人疼,娘娘福气大着呢。” 熹妃冷笑一声,不屑道:“有什么用,到底也不是亲生的。” 惠妃却恍若未闻,愁眉不展叹道:“寅祺是极孝顺的,也很听话。只是艴儿自来身子娇弱,三天两头的伤寒不停,昨夜又有些咳嗽起来。” 陆嫔“哟”了一声,问道:“可请太医没有?” 明帝原本没留意这边,隐约听到“太医”二字,不由问道:“你们几个说什么?什么太医?是谁又病了?” 惠妃忙放下手中糕点,欠身道:“是艴儿有些伤寒,不过是寻常小病,皇上不用太过担心,臣妾会照顾好的。” 因徐贵人的缘故,明帝对六公主素来冷淡,此时不免微觉歉疚,颔首道:“你来过就是心意到,既然艴儿不舒服,稍坐坐就先回去罢。” 惠妃站起来谢恩,正要去给萱嫔谦辞几句,却见昭德宫的宫人跌跌撞撞闯进来,语不成声急道:“启禀皇上、淑妃娘娘,六公主病的病不同往常,太医们束手无策,特让奴才过来回禀……” “什么?!”明帝大吃一惊,放眼朝盛装丽服的嫔妃望去,席面上正是一片热闹喜庆,勉强缓和难堪的脸色,对慕毓芫道:“你照看着这边,朕跟惠妃过去瞧瞧。”众嫔妃都不敢出声,各怀心思看着皇帝离去,一桌子珍馐佳肴也瞬间变得无味。 ------------------------------------------- “皇上,皇上……”领头太医连声哀号,抢着上来叩头,浑身上下筛糠似的抖成一团,颤声道:“皇上恕罪,微臣等已经尽力,可是六公主……”惠妃惊得脸白如素,抢在众人前奔进去,只听她撕心裂肺“啊”的一声,内间宫人慌乱喊道:“惠妃娘娘,惠妃娘娘……” 瞬间的安静后,寝阁内传出呼天喊地的哭声,明帝在掀开帘子的一刹那,反倒茫然怔了一下,抓起太医喝道:“你们这群饭桶!艴儿她怎么会……” 太医已经吓得死去一半,脸无人色哆嗦道:“启禀皇上,六公主并非寻常风寒,乃是寒热失调,肺卫不固……,致风热乘虚从口鼻而从侵喉核,邪毒乘热内传肺胃,上灼喉核,是为风蛾肺热病……” “够了!!”明帝一声断喝,将太医扔在地上。 “父皇……”三皇子满脸悲恸,泪水一个劲儿的往下掉,上前痛哭道:“父皇来迟了一步,六妹妹她已经……,父皇……” 明帝将他拦进怀里,紧紧搂了一阵,低声痛道:“是父皇平时太粗心,没有照顾周全,让你们受委屈了。寅祺,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眼下你母妃太伤心,你也别哭坏自己的身体,多多照顾着、帮衬着,为她分担一些才是。” 三皇子擦了擦眼泪,哽咽道:“父皇为国事日夜操劳,为社稷辛苦,母妃和儿臣都明白,并没有丝毫委屈之处。儿臣没有照顾好妹妹,惹得父皇伤心,心里很愧疚难过……” 明帝长叹一声,拉着三皇子进去。 ------------------------------------- 好端端的喜宴,转眼生出一场丧事。慕毓芫交待了众妃几句,遂让众人回宫,自己偕同龄、纯二妃回到椒香殿。惠妃平素恩宠甚少,胜在为人本分,几乎不曾与后宫妃嫔有过口舌,是出了名的和善人。此事一出,不免让人感叹六公主命薄,连纯妃也道:“那也是可怜的孩子,她娘惹人厌、爱生事,合该早早的去了。幸好有个嫡亲的姨母在,好不容易养了三、四年,却又是这么个结果。” 谢宜华亦是唏嘘,叹息道:“可知世事无常,难料的很。” 慕毓芫统领六宫事宜,比别人更忙些,因此说道:“如今宫里出了事,眼见就要忙乱起来,你们都回去照看着,四下也安生些。” “是,嫔妾明白。”谢宜华先起身告退,往外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娘娘照顾着三个孩子,还要忙着别的事,若有需要的地方……” 慕毓芫点点头,静声道:“知道的,本宫不跟你客气。” “表姐,这个龄妃----”待谢宜华漫漫走出大殿,纯妃探头看了两眼,确定她已经走的远去,方道:“嗯,但凡泛秀宫有什么动静,她总是头一个赶到,最后一个离去。原先我总以为,她是一心想巴结你,所以样样都比别人做的好。后来却又觉得不是,可不奇怪么?” 慕毓芫不防她会这么问,倒是一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敷衍道:“想来是比别人投缘。比如你我,不也胜过寻常姐妹么?” 纯妃“嗯”了一声,“表姐,以前我----”话未说完,却见小太监走进来回道:“启禀淑妃娘娘,江贵人求见。” 慕毓芫稍有疑惑,心知纯妃素来言语无忌,便欲支开她,“眼下事情忙乱,你也先回淳宁宫镇着,看管底下人别生事。”说完朝下抬手,示意请江贵人进来。 纯妃起身往外走,又回头道:“也好,省的听蚊子哼哼。” 慕毓芫笑着摇了摇头,江贵人却已经走进来,遂免了她的礼道:“六公主亡故,合宫的人都忙碌着,贵人还得空过来,想必是要紧的事?”江贵人欲言又止,往四周环顾着,吴连贵知情识趣,赶忙带着众人退出去。 江贵人忙道:“娘娘,嫔妾正是要说此事。” 慕毓芫似是觉得新鲜,饶有兴趣道:“是么?贵人请讲。” “惠妃娘娘温和宽厚、待人亲善,素日连猫儿狗儿都是怜悯的,这样的一个人,岂能是没福气的?再说六公主,嫔妾虽只见过两次,也是粉雕玉琢的惹人疼爱。原想着长大后不知何等可人,谁知道……” 慕毓芫不为所动,淡声道:“贵人珍重身子,接着说罢。” “是。”江贵人作势擦了擦眼角,面上犹带着些许伤悲,叹道:“惠妃娘娘和六公主都是难得的人,今日突然遭次不幸,真真叫人感叹。或许,有什么人与她们相克,怕是也未所知。” 听到此处,慕毓芫终于渐渐明白其意,却不揭破,只问道:“贵人既然如此说,想必有一定理由,不妨说说看?” 江贵人近了几步靠过去,俨然自己是慕毓芫心腹一般,压低声音道:“听说女子怀胎时若妖邪冲撞,便有邪气滞留体内,胎儿多半也是不祥。先时萱嫔娘娘生产时,足足折腾半日,嫔妾心内十分担心,特意到佛殿去祈福保佑。谁知道,嫔妾上香三次,那香就灭了三次,这可不是奇怪么?” 慕毓芫听她说得有模有样,心内极是厌恶,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都说贵人与萱嫔交好,看来是真的担心。难为你事事都惦记着,也算是替本宫分忧不少,只是今天这件事,贵人有什么主意呢?” 江贵人换了姿态,怯怯道:“嫔妾只是替大家担心,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哪有什么主意?既然娘娘清楚其中原由,得空知会一下皇上,想来也就平安无事。” 慕毓芫隐着冷笑,颔首道:“嗯,本宫先告诉皇上,等派人查验清楚再说。贵人辛苦走这一趟,也不容易。”说着朝里间扬声唤来人,吩咐双痕道:“带贵人去拿两瓶子木樨清露,顺便取一盒新制的海棠胭脂,送贵人出去罢。” 江贵人面色甚喜,忙裣衽道:“是,嫔妾谢娘娘厚赏。” 少时吴连贵进来,慕毓芫将方才言谈说完,冷笑道:“萱嫔受宠不少,她便急得眼都发红,只要有缝就四处生事。当本宫是好糊弄的人,想出这般又毒又蠢的主意,真不知江家怎会养出如此女子?” 吴连贵劝了几句,细道:“娘娘有所不知,江贵人并非正室所出,其母乃是一名寒门女子。江老夫人在世时,坚决不允许她们母女进门,大约是吃了不少苦处,自然也比不得别的大家闺秀。直到江老夫人去世,江贵人都已十来岁,江大人自己能做主,才将母女二人接回府。” “罢了。”慕毓芫闻言略有感叹,摇头道:“谁没有个过往?眼前的事关系不小,总不能由着她乱来,搅得后宫乌烟瘴气。再者,这位贵人的心眼可不小,咱们也得防着她一些。” 吴连贵点点头,问道:“那,今天的事如何处置?” 慕毓芫合上眼帘静了静,仿佛有些轻微头疼,曼声道:“这种时候,哪有功夫细细研对她?既然她是冲着萱嫔而来,那就把话传出去,让正主儿去料理罢。”吴连贵反应极快,先扶着慕毓芫到内殿躺下,方才退出去办事。 82、第三十八章 伤逝 六公主意外夭折,皇帝因此整日沉着脸,不免给秋末的皇宫笼上一层乌云,原本清冷的时节更添几分萧瑟。惠妃痛失养女,因伤心过度导致一病不起,幸好三皇子年岁渐长,其间帮着调停不少事情。明帝知道后很是欣慰,拉着三皇子的手夸道:“让父皇仔细瞧瞧。唔,平时没大留意,已经长成翩翩少年了。” 三皇子着一身湖蓝色玉掐牙云袍,衬得眉目格外的清秀,此时却不禁有些脸红,腼腆回道:“儿臣生性愚钝,又没有丝毫所长,若是能及得上父皇少时一分,也就心满意足。” “何止一分?少说也有七、八分。”慕毓芫笑盈盈走出来,手上拿着一个翡翠雕珠小瓶子,伸手递给三皇子,“这是专门找的紫参活络养元丹,拿回去让你母妃用温水服下,最是补心益气,仔细调理着也好得快些。” 三皇子是出了名的有礼,忙双手接住翡翠瓶,躬身道:“有劳慕母妃亲自找寻,儿臣替母妃谢过。只是儿臣没有答谢,也帮不上慕母妃什么……” “好了,不要这么客套。”明帝笑着打断他,吩咐人将两位小皇子领出来,“你时常陪弟弟们玩耍,哄得他们不哭闹,也就是帮你慕母妃的忙。再者,祉儿他们还小,你身为兄长,能让兄弟间一团和睦,父皇心里也很高兴。” 三皇子赶忙应承下,七皇子近日与他相熟,见面就扑过来,仰着小脸央道:“三哥哥,带我去玩陀螺,好不好?”九皇子因年纪小些,倒是无甚兴趣,只在奶娘指导下给明帝行了礼。 慕毓芫让宫人们跟着去,拉过九皇子搂在怀里,与明帝笑道:“佑綦这孩子,一点也不像祉儿,从来都不跟臣妾撒娇。”说着低下头笑问,“佑綦,怎么不跟哥哥去玩?妹妹怎么没出来?” 九皇子摇摇头,“不去。” 明帝望着九皇子,笑道:“佑綦又不是女孩儿,性格干净利落才好,等他们两个长大,一文一武,岂不是相得益彰?” 慕毓芫招手唤来小太监,取了一枚兽形小哨给九皇子,抬头笑道:“皇上倒是想得长远,要说到文武,起码还得等上十年,到时候臣妾都老了。” “你不会老的,在这儿----”明帝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握住慕毓芫的手,温声道:“纵使过上十年、二十年,朕的宓儿,也始终是最好看的。嗯,那时朕已满头白发,脸上也皱巴巴的,一幅糟老头的模样,你不嫌弃朕就够了。” 慕毓芫唇角笑意微微凝滞,一刹那失神,侧首避开明帝的目光道:“皇上又是满嘴胡说,当着佑綦的面,也不害臊么?”声音却渐次低了下去,柔软的好似一簇新堆的棉花垛,“皇上今日说的话,将来莫要忘记才好。” 明帝将她的手紧了紧,笃定道:“嗯,永不相忘。” 大殿内静得恍若一池秋水,温度却似暖了些。宫人们都退了出去,只余下鎏金博山炉内香烟飘忽,袅袅不断,透出一股别样的柔和气息。九皇子听不明白父母的言语,在静谧中茫然仰头,稚声稚气学道:“不忘……” ------------------------------------------ 皇帝终于展了笑颜,宫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因七皇子缠着不让走,明帝便让多禄将折子捧来椒香殿,他只顾批复奏章,不知不觉已是落日西沉。慕毓芫捧着一盏半透的碎米纹瓷盅过来,因霞光余辉照进来,映得她两腮粉似桃花扑水,笑盈盈道:“离晚膳的时候尚早,怕皇上饿着,特让人炖了桂花百合汤。孩子们的多加了些糖,这碗是原本炖的,臣妾尝着不算甜,皇上先趁热喝罢。” 明帝抬起头望着她,含笑道:“你亲自端来的,怎会不甜?” 慕毓芫一笑带过,放下盅子走到熏炉旁,抓了两把沉水香撒进去,拿起细长的金箸拨道:“皇上快些喝完的好,昨儿答应好教祉儿写字,三个小淘气在里面玩着,等会用过晚膳更不想动,又该嚷嚷着要睡觉了。” “难道你的字还不够好?”明帝合上最后一本奏折,朗然站起身来,红色的团纹刺花龙袍丝光绸滑,不带一丝折痕,正如他眸中灿烂的笑意,“既是夫人有命,焉能不从?朕这就把汤喝完,再做教书写字的夫子去。” 慕毓芫看着他一点点喝完,故作认真道:“嗯,很好。” “呵,也只有你敢这么----”明帝一句话尚未说完,便有青衣小监自殿外进来,猫腰道:“启禀皇上、淑妃娘娘,萱嫔娘娘玉驾到,殿外侯旨求见。” 往外看去,五彩斑斓的晚霞已经铺满天空,明帝不悦道:“眼见已到晚膳时分,能有什么要紧的事?”略一蹙眉,复又坐回紫漆点金沉木椅中,抬手让慕毓芫也坐下,方才吩咐道:“去罢,召萱嫔进来。” 萱嫔着一袭淡青色绵软长裙,外面套衫亦是半旧,并不似她平日明快的装束,更奇在头上钗环几近没有,只簪着几朵六角蓝银珠花。慕毓芫心内自是疑惑,别眼往明帝瞧去,神色亦是不解,因而笑道:“妹妹年纪轻轻,正该如花似玉的打扮,怎么穿得如此素净?再说,这般装束也不合宫里的规矩,还是回去换了罢。” 萱嫔裣衽行礼,口中道:“臣妾失德,故而前来脱簪请罪。” 明帝问道:“什么事,如此认真?” 萱嫔突然跪在慕毓芫跟前,垂首诉道:“嫔妾自入宫以来,一直得淑妃娘娘悉心照拂。先时嫔妾有了身孕,娘娘便将自己心爱的屏风送过来,多亏有它安胎养气,所以嫔妾才能顺利诞下馥儿……” 慕毓芫见她哽咽起来,忙扶道:“有什么话,起来说罢。” “不,嫔妾有错。”萱嫔坚持不肯起来,又道:“嫔妾还没来得及报答娘娘,不曾想就失手弄坏了屏风,辜负娘娘的一番好意,所以……” 慕毓芫笑道:“不值什么,只要妹妹没事就好。” “娘娘!”兰雅像是忍不住,“扑嗵”一声跪下,插嘴道:“娘娘何必拦在自个儿身上,那屏风明明是江……” “啪!”的一声脆响,萱嫔一巴掌扇在兰雅脸上,喝斥道:“休得多事!屏风是在玉粹宫弄坏的,自然是本宫的责任,怎能怨得了他人?若还敢胡言乱语、搬弄是非,回宫就撵你出去,今后再也不认得。” 原来,是那日流言事发。慕毓芫在心内一笑,看着兰雅那红涨如血的肿脸,曼声笑道:“妹妹也太认真,那屏风不过是件物事而已。不论是谁弄坏的,本宫也当不起妹妹一跪,快起来罢。” “算了,起来罢。”明帝朝萱嫔抬了抬手,又侧首问道:“朕记得,那架屏风很费了些周折。天河石原本产在苏羊,要把那么大块东西运过来,人力钱比它本身还贵些,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慕毓芫颔首道:“是,二哥托人运进京,没少答谢人。” “哎,可惜了。”明帝摇头一叹,末了笑道:“朕倒不是心疼东西,只是想着若能留着,将来等你再怀上----” “皇上!”慕毓芫忙高声打断他,吩咐双痕再盛一碗百合汤过来,指与萱嫔道:“妹妹产后还不足半年,应该多加保养。平日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唤双痕过去吩咐,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萱嫔垂首坐在下方,接过汤碗道:“是,嫔妾谢娘娘关怀。只是那架屏风,都怪嫔妾没有看护好,才让它……” 慕毓芫不愿与她多加纠缠,只道:“今后不用再说屏风,妹妹喝汤罢。”萱嫔默默喝完汤,仍是楚楚可怜的模样,坚持要回去抄写《女则》十遍,以释心中歉疚之情,方才欠身退出殿去。 如此一来,慕毓芫不免想到江贵人,心内更觉一阵厌烦,于是笑道:“皇上待臣妾的心,臣妾自是明白,只是皇上终究是一国之君,还得雨露均沾些才好。” 明帝起身回头,问道:“怎么,莫非有人抱怨你?” 慕毓芫笑而不答,跟在他后面往里走,平声道:“比如,皇上去玉粹宫时,除了萱嫔那里,也不妨去别处多走走,只当散散心。” 明帝顿步不语,转身拉起她的手,看了半日才道:“不用再说,朕知道是谁。所谓三千佳丽,朕哪有功夫全照顾到?后宫里的女子,个个都是聪明伶俐,扰乱视听、隔山观火,都很是有一套。从前,佩缜就是这么累坏的,所以你也不要太费心。只要她们没有中伤你,朕就放心了。” 慕毓芫一点点低头,心内似被皇帝的话抓扯着,略带伤感道:“皇上忘记了,臣妾也是后宫女子的一人,心思是一样的。” “呵,不一样。”明帝将她拦入怀中,深邃的双目似看着虚幻远方,声音轻柔得仿佛是另一个人,“在朕的心里,宓儿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将来你就明白了。” “将来?”慕毓芫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瞬间迷惑,将脸贴在坚定的胸膛上,“难怪祉儿的嘴甜,都是跟fd你学的,这才是龙生龙子呢。” 明帝听得高兴起来,满意道:“这么多孩子中,数祉儿最像朕。” “皇上!皇上!!”外面传来小太监的尖声,多禄仿佛还喝斥了一句,一个小太监不要命的冲了进来,急急跪下道:“皇上,太后病危!” “什么?!”帝妃二人异口同声惊呼,慕毓芫一时呆住,过了片刻才想起挣开明帝怀抱,忙请道:“皇上,事情紧急,臣妾先过去瞧瞧。” 如今恩侯令正在进行,诸地皆是不安,太后若是此时薨逝,藩王们则要进京吊奠国丧,情势将不堪设想。明帝不免更加焦急些,一叠声道:“快去,快去!把太医院的人都传去,需要什么你先裁定着,朕马上去召太傅他们,随后就来!” 慕毓芫连车辇也等不及,跌跌撞撞往懿慈宫赶,冷风迎着面,只觉双眼如扎进冰棱般刺痛,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度袭来。懿慈宫内已忙乱成一团,后殿仅有几名小太监侯着,慕毓芫不等通传,只顾沿着连廊小路疾步奔走。双痕在后面跟的发急,紧着脚步追上去,压低声音急道:“娘娘……,太后已经病重,娘娘这般模样仔细吓着太后,慢一点……” “是……”慕毓芫仓促停在内殿后门,胡乱抿着松动的云鬓,捂着胸口喘息,茫然道:“本宫知道,知道……” 双痕满脸担忧,替她整理着衣襟道:“娘娘莫急,奴婢在这儿侯着。” 慕毓芫强自镇定下来,放轻脚步往里走去,正要上前掀起珠帘,只听文贵人在里面哽咽道:“姑母,姑母……”那声音里哀伤难以自抑,不由心内一惊,失神之间却听见太后艰难出声,“秀姝……,有些事情你不懂……” 文贵人一面哭,一面诉道:“当初进宫时父亲也曾嘱咐,千万不可与她为难,侄女不明白,她原本是表哥的皇后,如今却----”语气里颇有不齿,听起来更像是带着一腔恨意,“既是少年恩爱,为何不追随表哥而去?” “若都如你所说,这历代的太后……,又是打哪儿来的?你一心想光耀文家,原本是没错,只是……”仿佛是回光返照,连着几声剧烈的咳嗽后,太后的声音却渐渐清晰起来,“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回去问你父亲……,况且,淑妃圣眷隆厚,她又不是一味懦弱之人。你若是阻她,必被其杀之……” 文贵人停住抽噎,里面一阵静默。 慕毓芫再想不到会听见如此言语,只觉头顶似有一道焦雷炸开,心口哽得喘不过气来,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几步。刹那之间,震惊、伤心、苦涩皆涌上来,整个人不由自主懵在当场。直到泪水毫无意识的滑落在手上,温暖的触觉方才让她醒神,却是心灰到无以复加,失魂落魄的一点点退出去。 眼前景物模糊,慕毓芫几乎分辨不出来时路,双痕迎上来时吓得不轻,疑惑道:“娘娘,难道太后她……”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慕毓芫仍往前不止,却渐渐失去力气,扶着廊上圆柱慢慢软坐下去。 双痕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在旁边团团转,远远的见有人过来,原来是陆嫔带着溟翎公主,想是刚被通知到。陆嫔赶着上来行礼,抬头疑道:“淑妃娘娘----”溟翎公主尚且年幼,见慕毓芫满面泪痕,自己先吓得哭起来。 “没事……”慕毓芫缓缓摇头,拉起溟翎公主的手,勉强微笑道:“好孩子,快进去瞧瞧,也不枉太后疼你一场。”说着,眼泪又滚滚落下,仿似用尽全力去遏制,却没有半点成效。 溟翎公主往她怀里倚,泪汪汪道:“母妃,小芊害怕……” 陆嫔面色疑惑,然她素来不是多嘴的人,也没有多问,只道:“嫔妾方才闻讯,所以特带上佑芊急急过来,娘娘请在此歇息,待嫔妾先将佑芊----”见慕毓芫颔首,便拉着溟翎公主往前走,又回头补道:“淑妃娘娘莫要太过悲痛,伤了自己身子。天气有些寒凉,此处风又大……” 慕毓芫有气无力的抬手,轻声道:“知道了,去罢。” 秋风卷着落叶纷扬落下,像是风力甚大,其间夹杂许多半青半黄的叶子,叶柄折断处还洇着稀薄的汁液。有残叶落在慕毓芫的裙上,轻轻拈起一叶来,只觉自己也如这残叶一般,不由喃喃道:“原来,已经是……” 双痕听不明白,关切道:“娘娘,起来罢。” ----原来,早已是无可原谅。 慕毓芫不无凄凉的想着,看来那个秘密无须再说,不论再做什么,都只是增加彼此间的伤痛而已。时间一点一滴溜走,直到“咚!咚!咚……”的丧钟声响起,一声声连绵传来。慕毓芫仿佛失去疼痛,只是逆风眺望前方,那最后的一线牵挂,正随着秋末寒风逐渐消散…… 83、第三十九章 百年身 太后突然因病亡故,后宫内自然是一片哀声,然而朝堂上则更乱些,先前苦心经营的部署完全被打乱。虽然昨夜整宿未眠,明帝的目光却依旧锐利,盯着众臣道:“昨晚大家议了一夜,分析利弊、权衡实力,说来说去都是不让藩王进京。如今的状况,对藩王们是大为有利,他们岂会放弃?” “皇上----”杜守谦上前一步道:“微臣以为,情势也未必坏到不可救,只要安排妥当,也未尝不是一个契机。” “哦?”明帝轻咳了两声,沙哑着嗓子道:“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酸文儒词的卖关子,有什么好主意,直截了当的说罢。” “是。”杜守谦在谋臣中最年轻,先朝众臣微微欠身,方才奏道:“眼下皇上若是下旨令藩王们不必进京,各家都有难处,定然不会出现五位藩王齐汇京城的局面。西边广宁王自不必说,三个儿子争得热火朝天,谁肯轻易离开藩地?而如今,夏烈王世子已在京中,有他带父吊丧便已足够。况且,进京途中要经过庆都,汉安王深谙圣意,想来也会对之加以劝导,所以夏烈王那边亦问题不大。” 明帝在上颔首,又问:“那辽王和闽东王呢?” 杜守谦接着说道:“闽东王膝下共有四子,长子叶成勉深肖其父,其余三子皆不及兄长,将来世袭王位肯定非他莫属。依微臣愚见,此刻最要紧就是安抚叶将军,他的家眷已在京中,加上萱嫔娘娘刚诞育公主,是否要进京还很难说。” 明帝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唔,先说辽王。” 太傅梁宗敏听到此处,摇头道:“近些年来,辽王的野心日益渐增,在封地上横征暴敛、骄扬跋扈,朝廷的旨意鲜有放在眼中,此人不可不除。” 明帝眼中寒意顿盛,冷笑一声,“朕忍他多年,岂会不知其中要害?只是如今,却还不是最好的时机,先防着他入京生乱才是要紧。” 底下臣子一阵沉默,似乎都已断定辽王必会进京,少不得要有兵戎之争,因此一个个的脸皆沉得跟冰棱似的。事议到此处便打住,明帝让文臣们下去拟旨,寻个由头严令藩王进京,反正大家心知肚明,什么理由也都是一样。 小太监端上吃食来,明帝指给单独留下的杜守谦一碗,自个儿猛喝了几口,像是添了些精神,笑道:“你方才似留着有话,此刻没人,不必拘束平时的规矩,不管什么想法都说罢。” 杜守谦赶忙放下碗盏,朝旁边看了一眼,待明帝让多禄带着人退出去,方才近身细道:“如今霍连国新君登基不久,国中亦是动乱,故而青州只有小股散众骚扰,并不足为患。然而其人刚愎自用、性喜武力,骨子里颇有一股子猛劲,待他国中安定,必会与我朝有一场大战。” 明帝自知此话不虚,只是猛得挑出来不免惊心,因此深锁眉头道:“朕也是担心这点,若是国内不能够安定,朝廷岂不是要内外忧患?先前父皇身体欠安,于政事上有些无暇顾及,后来,就更不用说了。朝内看似一片歌舞升平,其中不知暗藏多少隐患,朕纵然有心,也得一件件的来。” 杜守谦道:“前几个月,辽王看准恩侯令正在实施,皇上顾及国内安定,便借口流寇而征兵蓄粮,实则就是其逆节之心初显。所以,此次即使不除辽王,也要令其元气大伤,方能为今后局势安下基石。” 明帝颔首道:“不错,他算准了这一点。” “朝廷若是举着大旗去讨伐,未免让其他藩王们心生不安,引起四地动荡,然而却也不是完全没法子。”杜守谦嘴角微微上扬,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辽王既然说流寇渐增,那么索性让流寇再增些,让他自顾不暇出不了邺a郡!” 明帝品味着话里的隐意,渐渐明白过来,微笑道:“难怪杜卿先时不肯说,太傅他们知道必定不允,少不得要上些忠良正气的折子。” 君臣二人会心一笑,杜守谦又道:“臣倒不是怕被人弹劾,只是如此一来,皇上不免会左右为难,此计也不得进行下去。不过,此乃是玩火之举,因此还需以协助镇压流寇为名,派一个妥当的人前去。” 这个人需有大将领军之魄力,又要能与流民亡寇周旋,明帝不由陷入深思,蹙眉叹道:“此事若是行错,领将便坐实私通流寇的罪名,自然是不能留。如今朝中良将多出云、慕、郭三家,不过他们都是国之重器,岂能行如此凶险之事?万一有什么差错,朝廷的损失实在太大,皆不合适。” 杜守谦似胸有成竹,微笑道:“臣举荐一个人,青州的旌旗左将军----凤翼。” 明帝猛地抬头,自语道:“凤翼?” 杜守谦喝了一口粥,润了润喉咙,细细分析道:“凤将军本身是江湖中人,熟知民间的诸多琐碎。再者,他上无双亲,下无兄弟姐妹,即便其间有什么闪失,也不会牵连到朝中的局势,所以由他前去最合适不过。” 据青州送回来的密折说,凤翼夫妇恩爱非常,兼之上月又得知傅素心有孕,明帝不免将怀疑打消大半,倒觉得自己多心。况且如今国事当头,更没兴趣思量这些,于是颔首道:“不错。凤翼驻守青州以来,多有战功,不论领军带兵都不乏大将风范,此事由他去办很妥当。” 杜守谦道:“此事不宜拖延,臣先下去拟旨。” 明帝略松了一口气,道:“京城内也需加强戒备,让江尚隆把周县屯兵调集,严防近日京中有人生事。”仿佛困意涌了上来,揉着眉头将多禄唤进来,“朕头疼得厉害,赶紧下去预备车辇,起驾泛秀宫!” 皇宫内四处都是缟素,白茫茫的一片,比之腊月积雪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似冬日提前降临。懿慈宫那边整日哀声不绝,顺着风漫天飘散,隐隐约约似能传到椒香殿,慕毓芫坐在窗前侧耳聆听,面上殊无半分表情。双痕端着一盏花茶立在旁边,正热腾腾的冒着白色水汽,小声道:“娘娘,别总把难受闷在心里,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万一闷出病可怎么好。” 因在国丧期间,慕毓芫换了莲青色缂丝孝服,下着一袭九鸾刺花裥裙,听闻双痕说话亦没有回头,只是吩咐道:“嗯,现下是什么时辰?皇上若是醒了,赶紧把预备好参汤端上去。” 双痕让小宫女去看铜漏,劝道:“皇上这几日昼夜颠倒,又染了风寒,好不容易才睡下,怕是没那么快醒来,娘娘也歇息会罢。” 有小太监来回,道:“娘娘,已经酉时了。” 慕毓芫点了点头,金凤衔珠步摇的坠串随之晃动,闪着亮灿灿的光辉,衬出主人疲倦的脸色,“本宫也不饿,先不忙着预备晚膳,让皇上多睡一会。”想了想又道:“让小厨房做些点心,送去偏殿,别让祉儿他们饿着。” 小太监前脚刚出去,多禄就神色匆忙赶进来,禀道:“淑妃娘娘,刚送来的外省急报,央着奴才往里送。”说着往里间瞅了瞅,似乎有些为难,“皇上还没起来,那这份折子----” “那什么那?”慕毓芫喝斥了一句,起身道:“这个时候,还有得耽误么?你跟着本宫进去,皇上要是怪罪下来,也不用你抗着。” 多禄面色感激,连连点头道:“是是,奴才糊涂。” “fd,fd……”慕毓芫轻轻推了推明帝,见他睁眼醒来,自多禄手中取过折子递过去,“外省送来的急报,臣妾不知轻重,怕耽误大事,赶着进来让皇上御览。” 明帝瞬间打起精神,打开奏折细细看去,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看到最后一把将奏折甩在地上。慕毓芫将奏折拾起来,轻声问道:“fd?” 明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折子道:“你也看看,看看!这些乱臣贼子,都猖狂到什么地步!!”说着深吸了几口气,方才慢慢平复下来,咬牙切齿道:“他们何曾将朕放在眼里?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想造反不成!” 慕毓芫依言展开奏折,脸上神色虽未变,眸中光线却是猛得一闪,折子上说:夏烈王不顾汉安王劝阻,执意要亲自入京祭奠,庆都、颖川都已倾出重兵,两方人马正在大规模对峙。然而夏烈王毕竟是一藩之王,趁着皇帝尚未下旨,汉安王不能无故扣押,已经领着五千人上京。 明帝双目透出杀意,怒道:“如此嚣张,以为朕当真不敢动他么?” 话虽如此,若此时夏烈王身亡,就等于跟其他藩王公然翻脸,究竟杀不杀得,还真要费些思量。慕毓芫略作思量,上前扶着明帝下床道:“皇上先消消气,臣妾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赶紧召集大臣们,紧着时间商议要紧。” 明帝勉强微笑道:“没事的,你也别太担心。” 慕毓芫对他温柔一笑,送到内殿门口方折身回来,心中却是纷乱如麻,突然想起一件事,朝吴连贵问道:“上次云琅说,他师傅路过京城时,留下一个什么人来着?仿佛说要跟着他去青州,是不是?” 吴连贵道:“是,听说是云琅的小师妹。” 慕毓芫摇了摇头,道:“凤翼已往丰阳,青州是暂时不用去了。眼下大事将至,恐怕云琅也不能脱身,还不知道会遣到哪儿去。只是那丫头,既然是云琅的小师妹,想来也会些功夫,此时倒是派上用场。” 吴连贵不解,问道:“娘娘的意思是?” “呵,只当是本宫多虑罢。”慕毓芫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往宫外看去,“夏烈王不日就要进京,如此不容易,自然没有白来一趟的道理。多半是要将世子等人带回去,你且想一想,皇上怎会应允?公主又岂肯答应?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吴连贵低头想了会,疑惑道:“娘娘是担心,公主会遭到不测?” “如此乱糟糟的局面,谁能预料?”先时双痕沏的热茶已温,慕毓芫饮了两口,缓缓摇头道:“不论如何,敏珊都是身在要冲,万一纷争起来,她岂能全身而退?云琅的师妹是个小丫头,跟在身边也不打眼,但愿多少能帮衬着一些罢。” 吴连贵道:“乐楹公主如今消沉,平日并不肯见人,娘娘虽是替她着想,她却未必肯接受好意,此事怕是不那么容易办成。” 慕毓芫无奈一笑,叹道:“如今的局势,由不得本宫不去想。真不知她跟云琅是什么缘分,拉扯不断,总是牵连得没完没了。再者,敏珊生性单纯、不经事,难道看着她身陷危险而不顾?不用多说,这件事让云琅去办。” 京城内早已戒严,公主府和新修的别院自是重点保护,加上举国吊丧,周遭的气氛更是沉得让人无限压抑。乐楹公主轻轻推动摇篮,看着深睡的小世子,想到前几日抓周的冷清,幽幽叹气道:“可怜的佛宝……” “公主!”阿璃的声音透出欢快,奔进来道:“公主,小云将军来了。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正在门口等着,奴婢去让人把他请进来?” “云琅?”乐楹公主怔了一下,静静出神半日,却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皇嫂让他来劝我,不见也罢。” 阿璃急道:“公主,怎么能不见呢?公主日日夜夜----” “住口!”乐楹公主打断她,冷声道:“什么时候轮到你多话,说了不见,还不快点出去?再牵三扯四的,叫人把你嘴缝上。” 阿璃下意识掩住嘴,小心翼翼等了片刻,不见回音,只好叹气道:“好吧,奴婢出去撵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公主,你可别后悔。” 乐楹公主猛觉鼻子一酸,眼睛也跟着湿润,眼见阿璃已经越走越远,忙疾步冲到门口喊道:“阿璃!!”她扶着门框盈着泪,声音微颤,“让他,让他进来……” 正殿已经放下竹帘,此乃内眷避外客特制,里面的人瞧得清楚来者,外面却什么也看不到。乐楹公主净了面,方才坐入椅中吩咐道:“好了,去请云将军进来。”阿璃赶忙点头,亲自跑出去相请,不多时便见云琅领着人进来。 “微臣云琅,叩见公主。”因并未在军营领兵,云琅只着一身雪青色江水长袍,指着身旁的少女道:“这是微臣的小师妹----迦罗。几年前,凤将军曾救过她们母女,后来又帮着安顿。如今师妹已经长大,心中念及过往恩情,愿前往青州一行,以报答凤将军的救命之恩。” 乐楹公主闻言看去,只见那少女身形甚弱、肤色麦黄,虽然穿着女儿装束,却仍旧掩不住一身小子气,方才释然道:“那这位迦罗姑娘,为何还不前去?” “凤将军因命前去丰阳,怕是要过些时日才回,丰阳又并不安定,所以只好让她先滞留在京中。”云琅侧首看了一眼,又道:“微臣整日东奔西跑,师妹又是女儿家,跟在身边多有不便,因此想留在公主身边暂住一段时日。” 这个理由固然牵强,乐楹公主却不在意,只觉得那少女不跟着云琅才是正理,因此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迦罗留下来罢。”仔细往下看了一眼,问道:“你的名字叫迦罗?好奇怪的姓,从来不曾听闻过。” “我随母姓,复姓独孤。”那少女先时一直静默不语,因许久不说话,猛然出声显得格外低沉,倒把乐楹公主吓了一跳。 云琅有些歉意,苦笑道:“师妹是师父晚年收的弟子,微臣与她并不相熟,先前师父走得匆忙,也不知道她的全名。只是她从小在流落民间,不懂得规矩,若是有失仪的地方,还望公主勿怪。” 乐楹公主不悦道:“云将军若是觉得委屈她,不如带回去。” 云琅有些没明白过来,不由一愣,迦罗在边上道:“云师兄并不得空,既已交待妥当,不如先回去忙正事。” 乐楹公主正后悔失言,少不得敛了气,缓和声音道:“云将军放心,迦罗姑娘既然在我这儿,自然不会亏待她的。” 毕竟公主已嫁,云琅不便多加逗留,遂道:“是,微臣告退。” 眼见云琅的身影自转角没过,乐楹公主才慢慢收回视线,吩咐阿璃打起竹帘道:“你是云琅的师妹,那么,功夫也定然不错罢。” 迦罗神色平淡,眼角眉梢透着不合年纪的冷静,回道:“公主过奖,我年纪小、又不是男子,并不会什么功夫,只是在师父身边服侍而已。” 乐楹公主点点头,细细打量着她,想了半日道:“反正我身边不缺人,你既然是云琅的师妹,也不用做什么活计,只当在这儿做个伴好了。” 迦罗微微欠身,道:“是,多谢公主优待。” 84、第四十章 迷雾 夏烈王一路急行赶往京城,本是志在必得,然而今晨连接两封消息,才知道眼下的情势已经大为不妙。辽王在信中称,自己行到丰阳时遭遇流寇,原先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竟突然难缠得脱不了身。而广宁王那边,本许诺同时进京,谁知道两位胞弟突然失踪,阵脚顿时大乱,兵出西又折了回去。 “王爷,东王亲函!” 夏烈王正微眯着眼,似乎在遥望着京城内的爱子,闻言忙将信一把抓过,一目十行的掠完,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闽东王的口气十分客套,说自己年迈多病,愿素食三年为太后祭奠,而今还应遵守皇命安镇封地,此次不再入京。 “王爷----”信纸似一片秋叶悠然飘落,随行近侍大惊,忙跳下地将信捡起,小声疑惑道:“难道,东王那边也不来人?咱们岂不是……”话犹未说完,只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踏声,一名赭袍将官带着两队羽林卫奔来,步伐整齐有素。 夏烈王坐直身子,冷笑道:“你看,接着咱们的人都来了。” 来者约莫五十左右年纪,身形颇为发福,翻身下马却十分利索,行礼道:“京城九门提督江尚隆,奉旨前来迎接王爷,请随行人马前往小溪口处扎营。”按照规矩,藩王入京兵马不得进城,夏烈王熟知其中手续,大队人马很快便安顿完毕。 “王爷千里跋涉,一路辛苦。”江尚隆先客套了两句,跟着夏烈王等人往公主府前行,脸上笑容可掬,“世子和公主翘首盼了好几天,已在府上准备好宴席,正等着为王爷接风洗尘。皇上得知后,说是一家人团聚要紧,特旨王爷先不用进宫面见。” 夏烈王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上次接犬子进京的云将军,可否还在京中?先时多亏他一路照拂,犬子才能平安入京,得空还想答谢一下。” 江尚隆的笑容有些僵硬,干笑道:“王爷真是客气。不巧云将军出城公干,待他事后回来,下官必将王爷美意告之。” 夏烈王微微一笑,颔首道:“那么,有劳江大人。” 因夏烈王入京,乐楹公主不便再分居别院,虽然十分不情愿,却也忍耐着搬回了公主府。此刻猛然看到车侯玉,乐楹公主不由一怔,努力半天才让自己相信,眼前的陌生人是自己夫君,心下只觉荒唐可笑。 车侯玉礼毕道:“有劳公主,亲自出来等候。” 乐楹公主不去看他,轻轻吹着手中的清茶,饮了两口才道:“世子客气,王爷千里奔袭而来,做儿媳的又岂能怠慢?再说……”奉旨前来的话终究没有出口,既然已成一对怨偶,又何必再给彼此心头添刺? 殿内不自然的静默,好在夏烈王很快就已赶到,车侯玉忙快步出门迎接,俯身单膝跪道:“父王!!儿子给父王请安。”相比神色冷淡的乐楹公主,更显出他内心激动,认认真真行完大礼,方才躬身站起来。 “我儿,这些日子在京中可还好?”夏烈王目中透出慈爱,将车侯玉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才朝乐楹公主笑道:“公主千金之躯,不辞辛苦在此等候,本王在这里先行谢过。”略作欠身,又问道:“听说佛宝早生,如今长得如何?” 乐楹公主毕竟是晚辈,忙回礼道:“多谢王爷惦记,佛宝虽然早了些日子,底子却还足,周岁那天还抓了三样东西呢。” 车侯玉笑容深刻,道:“都是托皇上的福,才能有佛宝的今天。” 此话一出,周遭气氛顿时有些尴尬,阿璃忙道:“公主,接风宴已经备好,还是先请王爷和世子进去,到里面坐下再说。”乐楹公主点了点头,侧身让夏烈王先行,自己和车侯玉跟随其后,一路都没再说话。 席上的菜肴虽然繁多,三人却都没有胃口,乐楹公主知道自己在场,他父子二人不便说话,遂道:“昨夜佛宝受了些凉,也没睡好……” 车侯玉忙道:“有我陪着父王,公主先进去歇息罢。” 乐楹公主微微冷笑,又道:“王爷请慢用,恕儿媳礼数不周。”不待夏烈王客套,便起身站起来,领着阿璃等人大步离去。 回到自己的寝阁,乐楹公主方沉下脸来,只觉满腔忿恨无处释放,正好桌上放着一盏热茶,恨恨往外推道:“拿开,都滚出去!!”阿璃吓了一跳,眼见热茶碗盏要溅开一地,不由自主往后闪了一步。 “公主----”迦罗迅疾抄起茶碗,热茶洒得她满手都是,顿时烫出一片腥红色,却只是面不改色轻轻放回去,平声静气道:“王爷刚到京城,公主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事值如此动气?” 乐楹公主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她语气直接,只是疑惑道:“原来你也----”话说了一半,突然想起迦罗烫伤了手,忙道:“啊呀,你的手没事吧?先别着急,等阿璃取点镇热伤的药膏来,得赶紧抹上才行。” “没事,过会就好。”迦罗不以为意,却拧不过乐楹公主坚持,只好任凭小宫女折腾,涂了满满一层白玉降真膏,又裹了几层细纱才算完事。 乐楹公主摒退众人,问道:“你跟云琅他们同出一门,想来应该很了解,小时候的事情也差不多罢。嗯,云琅他……” “这个,怕是要扫公主的兴。”迦罗打断她,只道:“公主有所不知,我们虽然是一个师父□□,可我入门的时候,凤、云二位师兄早已下山。今次入京,也是头一次见到云师兄,所以并不知道以往之事。” 乐楹公主略有些失望,不过如此一来,云琅和迦罗便没有丝毫瓜葛,只好叹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不知道也没关系,你烫着手,先回去休息会罢。” “多谢公主好意。”迦罗略欠了欠身,却道:“多半是方才的药膏起效,手上已经不痛了。再说,我并不认识人,自个儿呆着也是闷,还是陪在公主身边自在些。” 乐楹公主没心思琢磨她的话,心不在焉道:“嗯,随你罢。” --------------------------------------------- 夏烈王进京已经好几天,明帝只象征性的召见了一次,其余时间皆是不闻不问,君臣二人都是心思沉重,各自按兵不动。近日来,明帝越发繁忙,不过却甚少在朝堂上廷议,多半是与谋臣间小范围商讨。特别是杜守谦,为了能让皇帝随时召见,经常通宵达旦呆在霁文阁,几乎都快住在皇宫内。 明帝草书了几道密旨,推给侧桌的杜守谦道:“你再誊清一遍,字数尽减,意思却要清楚,写妥当立刻让人送出去。”说完揉了揉眉头,朝旁边唤了一句“水!”,立时有小太监捧着热茶上来。 杜守谦埋头用小楷誊着草召,绕是他平日极为镇定,看到最后一道旨意也不禁有些动容,抬首微笑道:“皇上,陈廷俊是否才堪大用,就要看今次了。” 明帝笑道:“嗯,朕看着他呢。” 杜守谦将密旨卷好,放进特制的小筒内,接话说道:“他顶替乔思远接任邺林郡监察官,身在辽王虎穴周旋,其中惊险非常人所能想像。这两年来没出半点岔子,听说日子过得十分悠哉,还博了个风流才子名头。” 明帝笑了笑,突觉腹中有些饥饿,于是唤道:“多禄,弄碗粥来!” 多禄赶忙上前,陪笑道:“皇上,不是奴才偷懒。今儿是七皇子生辰,泛秀宫里早预备好宴席,只怕淑妃娘娘正在盼着呢。” “瞧瞧,朕都忙晕了。”明帝连声笑叹,嘱咐了杜守谦几句,又道:“赶紧的,预备车辇过去,淑妃倒是不会说什么,祉儿又该委屈撒娇了。” 多禄忙笑道:“时辰刚好,皇上不用着急。” 因在太后丧逝不久,不宜大肆热闹。椒香殿只略挂了几盏彩灯,内殿稍用彩绸点缀几处,便算做是布置妥当。小太监禀报皇帝驾到,慕毓芫亲自迎出去,上前道:“大家都饿的不行,皇上可算来了。”一面跟着往内走,在腹内斟酌了一下说辞,“惠妃身子还是不大好,熹妃也偶感不适,已经着人送了酒菜过去,让她们两位都不用过来,其余的人都到齐了。” 明帝略微沉吟,颔首道:“嗯,难为你费心。” 帝妃二人在正中间入座,七皇子穿着银红色八团福字小锦袍,宝黄色小缎坎滚着花边,扑过来嚷嚷道:“父皇,父皇,儿臣的礼物呢?” “没规矩,好好呆着。”慕毓芫将他搂在怀里,四岁大的孩子,正是粉雕玉琢的小模样,柔声道:“你瞧,弟弟妹妹都看着你,做哥哥的就该有个样子。” 七皇子不依不饶,嘟着嘴扭道:“父皇答应过的,答应过的……” “来,到父皇这里来。”明帝颇有身心放松之态,伸手将七皇子抱在腿上,“祉儿虽然淘气些,却是跟朕最亲,上次吃个芙蓉糕都不忘记,还给朕偷偷藏了一块。” 陆嫔顺着皇帝的话陪笑,插嘴道:“皇子公主里头,就数老七的嘴最甜,小模样又可人,像足皇上和淑妃娘娘,嫔妾等人也喜欢的紧。”她既如此说,众妃自然也不能落后,都纷纷附和夸赞一番。 慕毓芫正在招呼着宫人,给嫔妃端上各自爱吃之物,回头笑道:“已经够无法无天的,你们再夸他几句,今后越发没个谱了。” 明帝似是很高兴,摆手笑道:“孩子们听话固然不错,可太过约束未免呆气,朕看祉儿挺懂事,活活泼泼的很好。”伸手朝旁边唤人,多禄忙捧上一个真红雕漆盘子,尺高的圆形物事,上头盖着一方锦黄绸帕,“祉儿,猜猜父皇给你准备了什么?来,自个儿掀开看看。” 七皇子小心翼翼拈起绸帕一角,只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隙,自己歪着小脑袋偷看了一眼,连声大喊道:“是小松鼠!小松鼠!!”说着用力一掀,露出精巧的累金丝八珍转笼来,果然有一只浅黄色的小松鼠。 那毛茸茸的小家伙有些受惊,吓得“唧唧”直叫唤,不断的往前跑,带动着笼子飞速转动起来,好似一团滚动的黄色毛球。 七皇子小心伸出手去,拨弄着金丝笼子,确定松鼠咬不到自己,越加欢喜,搂住明帝的脖子道:“谢谢父皇!儿臣想把它……”说着放下手来,小心翼翼朝慕毓芫问道:“母妃,儿臣把它养在里面,好不好?” “有什么要紧,找两个人专门照看着就是。”明帝不待慕毓芫答话,抢先笑道:“今儿你是小寿星,你说了算,想养就养,父皇准了。” 慕毓芫看着父子二人一笑,道:“皇上,这算是圣旨么?” 明帝也笑,颔首道:“嗯,就算是罢。” 不多时,菜肴皆悉数备齐。七皇子略吃了些,便早早下席,领着弟弟妹妹去玩小松鼠了。嫔妃们不过是陪笑应景,待到宴席散后,明帝因着前面还有事,便领着众妃一起散出去。唯有龄、纯二妃多坐了会,也不过说了些闲话,见慕毓芫似有疲乏之态,二人便先后回宫。 椒香殿寝阁的窗棂雕着湘妃竹,上头糊了双层湖色细纱,因眼下月份无甚花赏,如此既做装饰,亦是保暖,绿莹莹的别有一番趣致。冬日的光线十分柔和,透过窗纱洒进来,带着透明微绿,将室内陈设笼出一圈稀薄的光晕。慕毓芫半倚在流云贵妃榻上,静静望着窗外,轻声叹道:“不知道为何,近日总觉得心里突突的,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却是抓不着头绪。” 双痕往火盆里加了块银炭,又用细丝网罩好,走过来道:“娘娘每天操心着那么多事,一个人的心血总是有限的,用的多些,难免会有些缺失……” 慕毓芫听得一笑,打断她道:“净是胡说,去弄碗安神的甜汤过来。”双痕一副你别不信的样子,摇了摇头,转身亲自出去。 “都下去,娘娘要安歇会。”吴连贵摒退周围宫人,留下香陶在门口侯着,走近些问道:“娘娘,可是在担心外面的事情?” 慕毓芫笑容渐淡,凝重的神色映在明眸里,蹙眉道:“原本是他们男人的事,轮不到我们操心,只是如今局势堪忧,夏烈王单独进京,后面的事情绝对不会简单。多少人的命运都在皇上一念之间,生死荣辱,皆是瞬息万变,半分也由不得自己。” 吴连贵点头,道:“奴才听说,颖川和庆都局势紧张,辽王和广宁王那边也是不安定,另外就是闽东王,不知道心思是否跟皇上一样。这些事情,奴才也不懂,只是萱嫔娘娘夹在其中,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 “不错,这才是咱们该筹谋的事。”慕毓芫索性坐起身来,吴连贵忙给她加了个厚厚的紫缎绣花靠枕,又将钮珠金盖小手炉递上,“闽东王的封地广阔,又处在其余四藩之间,不论站在哪边,都是一步有份量的重要之棋。” 吴连贵道:“闽东王此次没有进京,想来是已经看清局势,再者还有萱嫔娘娘,多半是站在皇上这边罢。” “呵,难讲的很。”慕毓芫不以为然笑了笑,摇头道:“如今时局不安,谁没有自己的私心?不过,若说闽东王与辽王勾结,看起来并不划算。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纵使辽王事成,依他的性子,岂会舍得分给闽东王半勺羹?而如今,闽东王身为皇亲国戚,若是能助皇上一把,将来又该如何风光?再者,闽东王年迈体弱,大事还得由叶成勉做决定。听说,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那么,应该做不出抛弃妻子、舍弃亲妹之事。” 吴连贵低头思量半日,道:“那今后,萱嫔那边岂不是要高升?” “今后?”慕毓芫淡淡冷笑,手指在莲花图案的香炉上画圈,嵌八宝的金甲套刮出细碎的“呲”声,“那也得等到皇上平乱之后,现在说这个还早。本宫担心的是,一旦朝廷弹压不住,就必定会有战事,谁知道是一年?两年?还是三、五年?云家和慕家多出朝廷重将,少不了抛头颅、洒热血的事,兄长族人皆在其中,本宫又岂会有心思与她们痴缠?” 吴连贵默然半晌,低声道:“云少爷……” 正好双痕捧着热汤进来,放在桌上笑道:“娘娘,先时宴席上的东西油腻,这是冰糖冬梨莲子汤,喝着清心润肺的。” 慕毓芫伸手端了汤碗,没滋没味的一勺勺往嘴里送,因碗盏秀气,不过三五口便已饮完。她静静沉默了片刻,吩咐道:“让人照看好那三个小淘气,特别是祉儿。本宫觉得头有些疼,想自个儿静一会,都出去罢。” “是。”吴连贵和双痕应声退出。 昏昏沉沉的好睡,朦胧之间,慕毓芫觉得面上拂过微暖气息,睁眼却吓了一跳,明帝正俯身看着自己,几乎面贴着面,不由笑嗔道:“皇上这是做什么?臣妾正睡着,被皇上吓得不轻。” 明帝眼中含笑,索性将脸埋在她脖颈间,深深嗅了一口,“唔,好香……”说着坐直身子,手指漫不经心的绕着发丝,笑道:“朕最近忙的很,冷落了你,心里有没有不高兴?有什么委屈,跟朕说说。” 慕毓芫轻轻摇头,道:“皇上说笑,臣妾并没有委屈。皇上忙的是天下大事,关系着国家命脉,日夜辛苦,臣妾怎会不明白。” “你总是,与别的女子不一样。”明帝似有感叹,顺手掖了掖锦被,“她们只知道争风吃醋,为自己争宠,全然不顾朕的烦心,整日净添乱子。只是你越明白便越辛苦,往后不要太操心,累坏了不值当,朕也心疼。” 慕毓芫轻轻伸出手,贴在明帝胸口上感受他的心跳,脑中闪过千回百转的念头,心内却是一片空明,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如此静默了半日,明帝忍不住笑问道:“这是做什么呢?” “没什么……”因被外温度略低些,慕毓芫只觉臂上有些清凉,遂将手缩回锦被里,微笑道:“臣妾摸一下,皇上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心……” 明帝亦笑,轻声问道:“那么,可摸出来了?” 慕毓芫凝目看着面前男子,面庞大气、笑容暖熙,唯独双目内无限深邃,蕴藏着看不清楚的情感。只是一步步走过来,似乎也越来越不懂得自己,于是微笑道:“嗯,摸出来了,就在臣妾心里。” “好,朕也来摸一摸。”明帝自个儿解了外袍,褪去龙靴,弯腰钻到被窝里,却是往后缩了一下,笑道:“朕刚从外面回来,先渥一会再说,仔细冻坏你。” 慕毓芫温柔一笑,拉他道:“皇上过来些吧,这又不是床上,本来就不宽,当心掉下去。只一件,玩闹着容易生风,皇上安安静静的躺着就好。”撑起身在窗台上取过手炉,放进被窝中央,让明帝把手放上去捂暖。 窗外有冷风“呼呼”刮过,最后的残叶在风中起舞,靠近窗纱时映出阴影,似乎在述说着严冬的寒冷。明帝的眸中漾着笑意,暖了一会,将慕毓芫揽入自己怀中,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寝阁内瞬间变得静悄悄,一片无限安宁。 85、第四十一章 未亡人 转眼月余,太后丧事已近尾声。按照规矩,夏烈王也该请辞返回封地,毕竟没有藩王长住京城的道理。先时夏烈王抗旨进京,皇帝却似乎浑然忘记此事,只是对其优厚待之,弄得群臣都有些琢磨不透。这段日子里,君臣二人更是默契,皇帝不召见,夏烈王也不请旨进宫。不过眼下已经临行,于情于理,少不了还是要再见一面。 明帝听得小太监禀报,丝毫没有不自在,仿佛早已等候此刻多时,面含微笑道:“大冷的天,难为他辛苦跑这一趟,快去请罢。” 夏烈王大步进来,礼毕请道:“臣自进京以来,深沐圣恩,得与家眷子媳享天伦之乐,每日皆是不胜惶恐。思前想后,唯有回去以后兢兢业业、尽职尽责,安抚一方百姓黎民,为皇上稍尽臣子绵力。” 明帝耐心的听他说完,立时赐了座,又和颜悦色笑道:“王爷一腔赤诚之心,朕看得很清楚,有什么话坐下说罢。” 夏烈王似在下定某种决心,略作踌躇站起来道:“犬子进京一年有余,深得皇上器重,可惜他生性顽劣、不堪大用,竟然未有丝毫建树,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臣想把他带回去,在家严加□□,等到他日略有资质,再入京为皇上效力。” 明帝微笑问道:“如此,公主岂不牵挂?” 夏烈王不慌不忙,像是早准备好说辞,又道:“若是夫妻分居两地,犬子亦是不舍得,只盼着公主能同回颖川。不过,公主千金之躯,自然要娇贵些,再者又刚刚诞下佛宝,不宜多做奔波。不如在京城里稍作养息,待明年开春,再让犬子过来相接,如此也算是两全。” ----宁愿舍弃儿媳、孙子,也要把儿子带回去。明帝在心内冷冷一笑,今时局势已然大变,岂会将这点小让步看在眼里?面上却还是和煦如风,颔首笑道:“果然是两全其美的法子,难为王爷想得周全。” 皇帝如此好说话,反倒让夏烈王面色不安,抬头问道:“那皇上的意思,是让臣带着犬子回颖川?不知几时能启程?” “哎,急什么?”明帝话里笑意深刻,在龙椅上舒缓了一下姿势,“难得王爷进京一次,正好世子亦在,眼见的就要夫妻分离、父子相别,怎么着也该聚一聚才是。醉心斋已经备好宴席,等会召世子、公主进宫,让他们小夫妻多说说知心话,免得分离后想念牵挂。” 夏烈王无可辩驳,只好躬身道:“是,臣当领命。” 明帝在他疑惑的目光里轻笑,吩咐小太监去公主府请人,又安排夏烈王先到醉心斋偏殿稍歇,只道午膳后就将其送出京城。 待到夏烈王等人悉数退净,杜守谦自内殿而出,近身回道:“皇上,各处都已经安排好,只等皇上最后的旨意。”说着,又递上两本折子,“庆都和涿郡传回来的消息,正如先前安排一样,请皇上御览。” 明帝展开折子看着,眼前浮现出一片金戈铁马、杀声震天的景象,像是享受着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合上双目片刻,方才撂开折子道:“嗯,去办罢。” “是。”杜守谦的声音坚定有力,疾速退出。 明帝脸上神情异常轻松,领着宫人去往椒香殿,进殿笑道:“宓儿,昨夜可曾休息好?若是精神不错,朕想和你对弈一局。” “皇上,今天如此好兴致?”慕毓芫笑着问了句,让双痕去取棋盒,捧着刚沏的热茶递与他,神情有些疑惑,“皇上不是一早就说过,今日要宴请夏烈王么?眼下将近中午,皇上不赶着过去,还有空到臣妾这儿来?” “不急,朕已经安排妥当。”明帝话有所指,却笑道:“朕平日甚是繁忙,心里惦记着你,得空便想偷个懒。如今人都来了,莫非你还要赶着朕走?” 慕毓芫盈盈浅笑,依她的性子,自然不会去揭破皇帝的玩笑,只是问道:“听说云琅前天就回京,怎么这两天也没见人,皇上又派了差事不成?臣妾倒不急着见他,只因过几日是爹爹生辰,云琅若在京中,也好一起祭拜一下。” 明帝有些出神,拈着棋子踌躇了半日,才恍然道:“嗯?那好,朕知道了。云琅是出城去办些小事,很快就回,你不用太担心。” 慕毓芫凝目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嗯,皇上下棋罢。” ----------------------------------------------- 皇帝的旨意很快传到公主府,车侯玉自是大喜,乐楹公主却是无动于衷,不过纵使千般不情愿,最后一宴也只好忍耐。乐楹公主让奶娘抱来佛宝,自己略作装束,便跟着车侯玉出门。 车侯玉一副不忍分离的样子,依依不舍道:“父王说,等到春暖花开时,就让我过来接你们。公主独自在京中带着佛宝,只当是修养一阵子,切莫太过思念……” “世子放心,没什么可思念的。”乐楹公主冷声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车侯玉讪讪一笑,又道:“公主,皇上和父王还在宫中等着,咱们还是快些----”话未说完,他的笑容便凝固在嘴角,庭院门口站着一员身穿重甲的将官,两队训练有素的羽林军跟着冲进来。 “江大人?!”车侯玉惊呼出声,眼珠不住转动,冷声问道:“公主和我进宫,些微小事,何需江大人亲自护驾?眼下这是----”身旁彩裙已然在徐徐后退,墙根里缩着一名宫人,正在朝乐楹公主招手。 江尚隆在对面笑道:“世子,请随本官……” 车侯玉像是领悟到什么,电光火石之间,疾步后退抓住乐楹公主,锃亮的匕首架上她的咽喉,阴冷笑道:“江大人,可是奉了皇上密旨?哼,早知道皇帝不怀好意,焉能轻易放我父子回去?想来父王已经被困,反正要死,那就让皇帝成全一下,让我们一家人做个伴罢!” “放下公主,休得胡来!”江尚隆大惊失措,万万不料车侯玉面似书生,心思却是如此毒辣死拼。此时公主和小世子被困,才后悔自己太过轻视,如今投鼠忌器,一时间反倒是左右为难起来。 车侯玉虽然说出狠话,却并无即死之意,反而胁迫着面无血色的乐楹公主,一步步往外走,嘴里高声道:“都闪开!谁敢靠近三步以内,就别怪我手下无情!哼,我就不信,你们这些朝廷走狗,胆敢罔顾公主安危?哈哈……” 眼看他一点点移出内院,羽林卫却紧跟着不敢上前。江尚隆又气又急,倒不是担心车侯玉能够逃脱,万一伤到公主,自己如何担待的起?正在满头大汗之间,忽听门口“哎哟”一声,不知哪里跑出来一名少女,正好撞在车侯玉身上。 车侯玉顿时身形一晃,嘴里喝道:“滚开……”最后一个字尚且余音袅袅,只见那少女急速站起来,手上寒光闪动,夺人双目,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刀钻入缝隙。众人正在迷惑,只见那少女反手一挽,纤细手臂用力后拉,竟将车侯玉的手生生切下来。 “啊!!!”车侯玉撕心裂肺高喊,顿时松开乐楹公主,“砰”的一声,被重重撞在门框上,断手残处顿时血流如水。 乐楹公主被他力道所带,踉踉跄跄往后晃了两步,好在反应的快,咬牙让自己先摔倒在地,才没将小世子压在身下,结结巴巴吃痛道:“迦,迦罗……” “公主莫怕----” 迦罗的话尚未说完,车侯玉却咬牙忍住剧痛,一把抓过“哇哇”直哭的小世子,几近疯狂吼道:“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我死,也要你们陪葬……” “你疯了!”乐楹公主欲要扑过去,却怕激怒车侯玉让小世子遭到不测,只得放声哭道:“你快住手!佛宝是你儿子,你的儿子啊……” “我的儿子?”车侯玉浑身血污躺在地上,失心疯般大笑,“哈哈,我的儿子?这个长到一岁,才见过三次面的孩子,会是我的儿子?你们说……”他失血过多,说话间已然颇为费力,却勉强哆嗦着站起来,“让我走,不然……,我就扼死他……” 迦罗握着短刀要冲上前,却被乐楹公主一把抱住,“扑通”一声,娇贵的金枝玉叶跪在地上,朝车侯玉痛哭道:“求求你……,看在亲生骨肉的份上……,放下佛宝,让我跟你走……” 江尚隆眉头一皱,左手朝身后动了动,上前朝车侯玉喝道:“大胆!只要你放下小世子,本官就让你走,万万不可胡来……” “我不信----”车侯玉只喝了半句,一支冷箭自江尚隆身后飞速射来,他本能的抬手一挡,寒光当胸透穿小世子,鲜血透出,稚子哭声渐停渐止…… 江尚隆一声令下,无数乱箭朝车侯玉飞去,凌乱交错着,立时变成一只活生生的刺猬。羽林军用的箭乃铁木制造,车侯玉身躯被坚硬的箭杆支撑着,一时不能倒下去,临死睁大了双眼,仰视湛蓝天空里流动的白云。 “啊……”乐楹公主惊得魂飞魄散,不可置信的张大嘴,茫然看着眼前血淋淋的景象,后退间被裙带牵绊住,砰然倒下! --------------------------------------------- 皇帝去了近半个时辰,仍然没有消息,夏烈王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起身走到门口欲要询问,只见一队内廷禁卫冲进来,迅速将醉心斋围合起来。夏烈王朝为首者看了一眼,更觉来意不善,遂冷笑道:“多总管,不过吃个宴席,用得着这么多人护卫?” “嘿嘿,王爷还有心情说笑话?”多禄跟在皇帝身边日子渐多,办事越发稳重,此刻的笑容一如往常,“王爷,请随奴才去大理寺一趟。” 夏烈王惊道:“你说什么?!” 多禄并不靠近他,执着拂尘站在庭院门口,不紧不慢道:“王爷先头抗旨进京,皇上宽宏大量,念在王爷多年赤诚的份上,才没有追究。谁知王爷又密谋对皇上不利,如今世子都已招认,王爷怎可假作不知?” “一派胡言!!”夏烈王勃然大怒,胡须微颤质问道:“本王抗旨进京是不假,不过是想将儿子接回去,何曾密谋过?莫非皇上已经打定主意,要将本王谋算在京城?只怪本王太糊涂,小看了……”咬牙切齿顿了顿,急急问道:“你们……,到底把玉儿怎么样了?” “王爷不必着急,世子千金万贵、细皮嫩肉的,不过用点小刑,便一五一十的都承认了。如今在大理寺内看押,正等着王爷过去,只消彼此对一对口供就好。”多禄慢悠悠说完,伸手笑道:“王爷,请吧。” 夏烈王进宫只带有几名亲卫,情知反抗无益,况且心里惦记着儿子的情形,少不得忍着怒气出去,一路都不住思量情势。然而,等到夏烈王跨进大理寺大门,才知道一步一步,已经完全跳进皇帝的棋局。 延禧七年的冬天,出奇寒冷。 十月二十六,留任颖川的和亲大使----高鸿中,当夜暴卒于府邸,经查实乃夏烈王为清除朝廷耳目,而私下授意处死。同日,身处京城的夏烈王父子,以公主要挟今上,并使随行五千亲卫攻击京畿,后被骁骑将军云琅领兵镇压。世子车侯玉畏罪自裁,夏烈王见大势已去,自赴大理寺认罪,对多年来的逆节供认不讳。 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几乎本本都是夏烈王的罪行,明帝随手翻了几本,心思显然不在这上头,推开问道:“颖川那边,汉安王还弹压的住么?” “皇上放心。”杜守谦有些疲惫之态,说话声音飘忽,忙整肃精神回道:“如今颖川混乱,夏烈王又在朝廷手中,情势还算有利。皇上瞧瞧汉安王的这个折子,说是观情势再处置夏烈王,其中内容分析很是有理,臣以为可行。” 明帝一行行看完折子,静默了一会,转而问道:“战事既然已经开始,咱们就该思量一下布局,依你看来,辽王那边会在几时出兵?另外,还有广宁王、闽东王,这两处又该如何把握?” 杜守谦道:“朝廷已经跟藩王撕破脸,情势不比先前,辽王必会公然揭旗,只怕凤翼在丰阳也挡不住。不过,朝廷胜在抢先占据先机、攻其不备,已经处于主动。只是眼下的情势,还得分两面来说。” “两面?”明帝喃喃自语,若有所思的望向东南,“不错,若是闽东王能一心向着朝廷,那么就可以和锯州屯兵合力,重兵压入辽王藩地。而如此不然,锯州屯兵就不能动,只能留作牵扯闽东王之用。” “皇上圣明,正是如此。”皇帝既然挑明说,杜守谦也不再顾及,“广宁王那边亦同此理,也是一把因势而变的双面刃。到底是为朝廷所用,还是给朝廷制造麻烦,一切全凭皇上掌握。” 明帝猛然抬头,问道:“你是说,先前的那本密折?” “皇上,骁骑将军云琅,殿外侯旨求见。” 杜守谦朝外看了一眼,起身道:“皇上,眼下安排将领出京要紧,臣不擅谋此等军机细事,还是先行回避一下。” 明帝被千头万绪纠缠着,略作梳理道:“嗯,你先把郭老将军和贺必元请来,朕领着云琅进去给淑妃辞行,让他们在霁文阁等着。你晚间也不要回去,把梁太傅和傅广桢他们传到,朕还有事要跟你们商议。” “是,臣告退。”杜守谦躬身行礼,自侧门而退。 “云琅----”明帝起身走向大门,微笑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朕听说,你把局面控制的不错,只有十来人伤亡,如此又让朝廷省下许多事。” “是,多亏消息封锁得当。”云琅应了皇帝一句,踌躇半日,不合时宜的问道:“臣听说,公主受了大惊吓,不知此时如何?” 明帝脸色一变,迅速往前走了几步,掩饰自己跳动的眼角,侧首道:“你姐姐担心的很,只怕等得着急,还不快点?” “是。”云琅抿紧了嘴,赶忙跟上。 明帝在椒香殿略坐,只说了几句话,便又起驾前往霁文阁议事。慕毓芫领着云琅进了内殿,摒退身边宫人道:“辽王镇守南面多年,不比京中富贵王爷,邺林郡不是那么容易啃得下来,你一定要行事慎重。” 云琅郑重答应下来,又道:“圣旨说今夜启程,务必辽王反乱之前赶在丰阳,以便能控制住整个局势。再者,师兄还在险境中周旋,若无朝廷支援,岂非身处危穴?于公于私,都要赶紧去丰阳。” “不错。”慕毓芫想到岌岌可危的凤翼,轻轻叹了口气,“凤翼武功再好,也不能一人敌千军。沙场上刀剑无情、生死难测,各自都要小心。姐姐也帮不上忙,只有日日佛前上香,保佑你们平安归来。” “出了这样的大事,依公主的脾气----”云琅似不知从何说起,沉默片刻叹道:“进宫的路上一直在想,当初奉旨带她回来,是不是错了?若是没有带她回来,也就是个办事不利的罪名,可如今却……” 慕毓芫摇了摇头,道:“不,你无法改变。” 云琅不甘心道:“如果----” 庭院内新雪飘飞,一层层的细碎白沫累积起来,将声音都压下去,寂寂宫墙内更显静谧,慕毓芫缓缓说道:“如果你没带她回来,皇上一样不会容忍夏烈王,将来若是生出战事,假使是你领兵前去攻打----”她缓缓凝目看着云琅,问道:“站在你面前的夏烈王和世子,你是杀还是不杀?” 云琅毫不犹豫,笃定道:“那当然是杀。” 慕毓芫淡淡微笑,又道:“他们虽然是逆臣贼子,可一样是敏珊夫君家人,你当着她的面杀了他们,是对还是错?你之所以困惑,是因为你跟敏珊认识在先,有了情谊掺杂其中,故而内心愧疚不安。可是千秋帝王业,谁不是踏着层层人头站上来?同样是人生父母养,谁又该生,谁又该死?凡事牵扯到国家兴衰,就不再是个人私事,也无法用对错去衡量。” “是,这些道理我也知道。”云琅黯然半晌,长声叹道:“此去丰阳,前路还是生死未卜。虽想替公主做点什么,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若能活着回来……” “好了。”慕毓芫轻轻打断他,道:“别说傻话,你一定没事的。敏珊眼下状态不大好,皇上已派了妥当的人去,姐姐也会留心注意的。只要她能熬过这一段,往后日子长久些,也就好了。” 云琅点了点头,“我还交接些事,得先出宫去。” 慕毓芫“嗯”了一声,双痕自外殿进来,走到身旁细声禀道:“娘娘,刚才去公主府的人已回,说是公主刚刚醒过来,现在不吃也不喝,也不说话……” “她还能说什么?”慕毓芫默默静了会,轻叹道:“敏珊是直而不折的性子,这样的是放谁身上,也都未必想得开,她就更让人担心了。” “娘娘放心,身边都有人看着呢。” 看得住人,还能看得住心么?想到从前那个活泼娇憨的女子,慕毓芫在心内轻声叹息,纵使留得一条命在,总归也是心死了。 “娘娘----”双痕响了想,又道:“娘娘素日与公主交好,此刻又那么伤心,娘娘要不要去公主府看看?兴许还能劝解几句呢。” 慕毓芫缓缓摇头,道:“敏珊现在伤心已极,必定是恨足了皇上,连带皇上身边的人亦是一样。本宫倒不怕辛苦,只是去了反倒勾起她的伤心,现在病体虚弱,岂不是更加添乱么?如今之计,只有让人好生看住她,今后再做打算。” 双痕道:“是,奴婢糊涂。” “糊涂?”慕毓芫跟着重复了一声,水波潋滟的明眸不住闪动,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景色,轻声叹道:“糊涂,也没什么不好……” 86、第四十二章 念君恩 宫中发生牵动时局的大事,刀光剑影、暗波汹涌,不知有多少真相能为人知?又有多少流言蜚语被散播?云琅勒马回首眺望,群山上洒满了素洁新雪,半青半白,将热闹繁华的京城生生隔开。马后的队伍庞大整齐,在前往丰阳的四万京营兵士中,各人面上表情不一,有热切好战的、茫然听命的、亦有畏险踌躇的。不论如何,等大队人马赶到战场,真刀真枪厮杀,到那时,生与死都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 “云师兄,雪下得越发厉害了。” “怎么?”云琅挥动马鞭继续前行,与迦罗齐头并行,“你一个女儿家,非要一起跟来,现在后悔了?” 迦罗嘴角微扬,以手障目挡住纷飞细雪,“云师兄你看,这雪暂时不会停,往后几天越积越厚,行军速度更是拖延。这样下去,只怕要迟上一日,凤师兄那边岂不等得着急?” “嗯,你说的不错。”云琅的目光在她面上略停,眼梢处有一道不明显的疤痕,似被锐器所伤,带着细长而锋利余痕。毕竟对方是女儿家不便多问,转而说道:“积雪深厚难行,晚上自然不能行军,而且野外太冷,容易让士兵们冻伤,只有白天里多备干粮少歇息。况且,邺林郡更南面些,辽王的探子也是一样慢,等京城的消息送到,咱们早就赶到丰阳。” 迦罗点点头,“嗯,也只有如此。” 有熟知地形的参将追上来,指着前面道:“将军,再过去两里路程,就到丰阳和陶河的分叉路口,咱们只须往西直行即可。” “陶河?辽王囤积粮草之地?”云琅往东南方向望去,群山下散落着稀稀疏疏的农户,田地内连零星的绿色也少见,一片荒凉冷清。 风雪越发厉害,队伍里传来士兵的小声牢骚。迦罗在嗡嗡声中蹙眉,往前远眺了一阵,似乎在测量着距离,“眼下咱们是逆风,后面的兵士还抗着重弩、箭筒,更容易陷入新雪,不如紧着步子赶到前面,等大雪落定,大家缓过劲儿再出发。” “这样也好。”云琅吩咐参将将命令传达下去,凝目想了想,“等会到山脚下,把士兵分成两拨,轻装骑兵先行,押运军械的大队随后跟上。万一丰阳有个变故,也不至于抓不着人。” 消息在队伍里传开,大家都抖擞起精神,速度也快起来,不多时便已陆陆续续赶到山脚。云琅赶着安排人员物资,前前后后忙完,才觉得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在参将手里抓过干粮和水,填了几口道:“嘱咐大家别偷懒睡着,当心被风雪冻坏,还有多吃干粮少喝水,路上多有不便。” “是。”参将咧嘴一笑,道:“将军说这个,也不怕迦罗姑娘听见。” “呵,倒是忘记她。”云琅也笑了,说着往四周环顾了一圈,却连迦罗的影子都没看到,不由锁眉道:“迦罗呢?这么大的雪,又跑到哪儿去了?” 参将吃了一惊,忙道:“将军莫急,末将去四处找一找。” --------------------------------------------- 丰阳在辽王藩地中距京城最近,除却军事上的重要性,本身也是一个热闹之地,附近各地商人多有在此贸易。然而自前日起,丰阳刺史却突下严令,取消往常十日一会的旧例,本城进出的百姓亦接受检查,凡属生人一律不予通行。 城门外大道上,身着男儿装束的少女满面灰尘、神色疲惫,唯有一双黑若点漆的明目仍然灼灼有光,正在凝望丰阳城楼。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利索的翻身下马,拉着缰绳往城门走近,守城兵士拦住她道:“自个儿到旁边去,先看看墙上贴的公文,非本城人不许进入!” 少女不理会兵士吆喝,只道:“我从京城来,找凤翼将军。” “瞧瞧,还有这种人。”那兵士对同伴撇嘴一笑,回头朝少女喝斥道:“你以为你是谁,想见谁就得见?出去,出去,找刺史大人也不成。” 少女的拳头握紧了些,似不耐烦,远远见一个青年将官走来,终于松了一口气,叫道:“云师兄,你快过来,叫他们放我进去。” 云琅跟守城兵士说了几句,二人一起往城里走,“前天找不着你,又不能在路上耽搁,只好先赶到丰阳。方才正跟师兄商量,打算让人去附近找你,刚巧在这里碰上,倒省下许多麻烦。” 迦罗掸了掸灰尘,不以为然,“我不是小孩子,没事的。” 云琅与她并不熟悉,况且人已找到,也不愿再多加苛责,于是道:“师兄跟我都走不开,眼前丰阳乱得很,稍后便有战事。你还是跟我们在一起,大家有个照应,今后不要再随意走动。” 迦罗点点头,认真道:“嗯,那是当然。” 二人进了一处宅院,院墙比之平常人家,要高出好几分,庭院内却是一派简居恬静气象,倒似一间别致的修心之所。按院内树木的格局,春日繁盛时,应该要分花拂柳才能通过。此时两旁草木枯萎,石板路上积雪也被清扫过,云琅只管大步流星往里走,迦罗紧紧跟着他,步子虽小却不落后。 内堂书案前坐着一人,正在俯首研究案上地图,闻声抬起头来,眉目间带着惯有的微笑,迦罗脱口而出道:“凤翼师兄!”仿佛觉得有些不妥,脸上甚是歉意,“我听师父说得习惯,顺口就喊起名字。” 凤翼不以为意,笑道:“没事,有什么打紧。” 云琅打量了迦罗一眼,有些诧异,“你怎知道他是师兄?那时,你才七、八岁,这么多年不见,居然还记得?” 迦罗怔了一下,凤翼笑道:“你领她进来,难道会见别人?” “也对。”云琅不由一笑,走到案边自沏了盏茶,饮了两口道:“还以为她记性特别好,能过目不忘。好了,既然已经找到,大家也就放心了。” “将军!”有负责哨探的人进来,低声禀道:“东面刚传来消息,说是昨夜陶河粮仓失火,不过及时被人发现,估计那边损失并不大。” 云琅奇道:“什么,粮仓失火?” 陶河粮仓乃重地,辽王驻有重兵守在周围,此时局势紧张,想来周围巡逻更比先前严密,此事让人匪夷所思。凤翼朝垂首不语的迦罗看去,突然问道:“迦罗,你跟师兄说实话,前两天独自离开,是不是跑到陶河县去了?” 迦罗不敢看他眼睛,慢慢低下了头,“我人小,没人留意,趁夜偷偷潜了进去。可惜那里守兵太多,好不容易靠近粮仓,就被巡逻的人发现。我怕脱不了身,只好烧了几个干草垛,趁着黑乱才逃出来。” “你也太胆大了。”凤翼不禁摇头,略微皱眉道:“粮仓乃后方重地,守兵无数,万一被人当场抓住,谁也救不了你。” “是。”迦罗咬了咬嘴唇,洁白的细齿带出几分倔强,声音却弱了下去,“是我太莽撞,没给师兄帮上忙,反而打草惊蛇。” 云琅怕她年轻脸薄,解围道:“算了,好歹人也回来了。” 凤翼却陷入某种沉思,沉吟半晌方道:“迦罗去换洗一下,后面小院子给你安排有住处,先去歇息会。”又对云琅招手,“走,到里面去,有要事跟你商量。”二人低声交谈着,脸上神色越发凝重,一起进了内室。 “迦罗小姐,这边请。”差役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迦罗抿着嘴不言语,静静站了片刻,方才点头让他前面带路,自己折身跟出去。 ------------------------------------------------- 天际透出半明光线,像一把闪着万丈光芒的羽翅,轻巧拨开黎明的灰暗,山下的地形树木也渐发清晰起来。云琅蹲在山顶夜风里,正全神贯注盯着峡谷下面,远处的马蹄踏声渐渐逼近,树林里顿时有飞鸟四处惊起。 “将军----”参将咽了一下口水,压低声音道:“看样子,少说也有两万人,咱们的五千弟兄顶得住么?” 陶河县突然失火,凤翼断定必会惊动辽王,多半会派兵增援,于是命云琅率五千人于琅琊岭伏击。邺林郡驻有十万重兵,此处相距并不甚远,当初没估计到辽王会派出这么多人,看样子不仅仅是增援陶河,而是下决心预备把丰阳端掉。 “哼,倒是低估辽王了。”云琅冷冷一笑,眼看辽王的兵马已进入峡谷,却仍是按兵不动,侧首吩咐道:“既然来的人多,咱们不便硬拼,等为首骑兵走到峡谷端头,再开始放箭!眼下天色未明,他们暗地吃亏必定慌乱,等到数万精箭射完后,咱们就冲到骑兵那边,迅速杀敌夺马,抢到战马者立即返回丰阳!” 参将连忙点头,道:“也只好如此,末将这就去告知弟兄们!” 庞如巨龙的冗长队伍,一点点进入峡谷腹部,寂静树林里顿时惊起无数飞鸟,山谷中回荡着杂乱之声,犹如一只无形的巨大妖兽在低声怒吼。往下看去,依稀分辨出色的辽王旗帜,云琅估算着时机,一点点抬起右手令旗。五千张良弓齐齐拉满,瞄准着山下行军的心脏,而受戮者还浑不知情,依旧保持着整齐划一的队形。 一种让人血脉贲张的气流窜上心头,云琅在那一瞬间重重挥手,嘴里吐出冰冷的两个字,“放箭!!”满若蝗雨的箭枝纷乱朝山谷飞去,箭镞划破空气发出尖锐鸣叫,紧接着便是人仰马翻的哀嚎声。山下主将大声叫喊着,试图控制局势,然而攻击不到敌人恐慌迅速蔓延,辽王兵马顿时乱做一团。 弓箭连续不断射出,辽王兵马死伤数千,箭枝已去大半,云琅命令副将带领八百人在山上继续射箭,自己领着大队人马飞奔峡谷端头。辽王人马已混乱不堪,加上峡谷细长,端头又被骑兵堵住口子,因此两边对阵人马几乎相当。 云琅率先冲进敌阵,瞅准一个慌了手脚的骑兵,一枪挑于马下,自己翻身上马朝里面冲去,绕过前锋部队,直奔中央的领兵主将。那将领猛见对手,顿时怒红双眼,提刀暴喝一声,挥刀砍来!周围军士围合过来,苦于二人不断纠缠在一起,一时不敢贸然下手。 云琅情知此时不可恋战,对准对方马腹就是一记□□,马儿悲痛嘶鸣,将坐上主人甩在地上。那将领虽然吃亏在先,反应却是极迅速,如法炮制朝云琅的马儿刺来。云琅在上冷然轻笑,在□□没入马腿的刹那,纵身踏上枪杆,以自己的枪撑住身体,飞速拔出佩剑送入对方脖颈。 “你……”那将领死死捧住咽喉,瞪大了血红的双目,似不能相信会有如此快的身手,“砰”的一声,跟着马儿一起轰然倒下。 云琅□□拖地,在尸身遍地中傲然站立,晨风吹得他衣袂翻飞,溅满热血的脸庞透出别样杀气,冷笑问道:“主将已死,谁再上来?!” 周围兵士皆有畏惧,然主将身边自有亲信死忠,有几人相互看了一眼,大喊着一拥而上,欲要面前的仇人乱枪戳死。云琅以枪点地凌空飞起,众人扑了空,反让他将自己的枪头踏于脚下,挣扎间已被薄剑刺伤两人。 “将军!!”副将自后方飞奔而来,一路刀光血溅,“山上的弟兄都已下来,方才在山头看见有人折返邺林郡,恐怕辽王……” 莫说辽王再派精兵过来,便是剩下的这万把人也够难缠,云琅当机立断,闪身退出众人的包围圈,骑上旁边的战马高喊道:“夺马!撤退!!”一面快枪搏杀着,一面掩护着自己人马且战且退,混乱之中已有不少伤亡。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峡谷那头未受损的人马看清情势,迅速扑杀过来,副将瞅着大数人马已经退出,不禁喜道:“将军,咱们这次……”话未说完,云琅却冷着脸朝他□□刺来,顿时吓得张大了嘴,只闻“啊”的一声,身后一名负伤辽王兵士中枪倒下。 “不要多言,快撤!!”云琅勒绳调转马头,看着手下人马不断跑出来,辽王兵士已经踏着尸体追近峡谷口,轻快笑道:“他日再会了!”手上□□重力鞭策马腹,俯身贴紧马儿,飞速绝尘而去。 琅琊岭小捷的消息,被飞速送往京城,送信官披星戴月换马疾奔,抵达皇宫的时候正值深夜。多禄看着面前的急信,为难道:“杜大人,皇上一直忙到子时,才刚在淑妃娘娘那儿睡下。反正没两个时辰就天亮,是不是……” 杜守谦将密折塞到他手里,微微一笑,“多总管只管去,保证皇上不会怪罪,没准回头还有打赏,到时候别忘记分我一份。” “好罢。”多禄见他说得笃定,只好点头道:“杜大人既然如此说,想必是有了不得的要事,那就硬着头皮跑一趟,挨打挨骂也认了。” 多禄赶回椒香殿寝阁,小声叫唤道:“淑妃娘娘,淑妃娘娘……” “什么事?”里面一阵整理衣裙的之声,只待片刻,慕毓芫便披着银狐大氅走出来,两颊还带着温热微红,“多禄?这折子是----”她伸手指着,多禄赶忙将密折双手递过去,又赔了个笑脸。 “宓儿?”明帝也惊醒了,轻声唤了一句。 “下去罢。”慕毓芫挥退多禄,裹紧大氅穿过水晶珠帘,先将折子放在床头,又自旁边移了一盏雪纸空明灯,轻声道:“这个时候送来,不知是什么要紧事,皇上打开瞧瞧罢。” “你先进来再说,别冻坏了。”明帝握着红皮密折,将她揽进丹珠捻金牡丹团纹缎被里,突然大声笑道:“宓儿,你快看看。云琅此次伏击成功,辽王折损近万人,真是不错,不错!” 那被面乃湘水云缎制成,极软极贴身,两人相拥挤在一处,慕毓芫朝皇帝展开的密折看去,盈盈笑道:“难怪皇上如此高兴,原来是朝廷胜了。” “这才刚刚开始……”明帝的笑容反而淡下去,顺手将折子撂倒旁边,手指穿梭在被面上的青丝里,“迟早有一场硬仗要打,辽王的十万兵马,绝对不会轻易言弃,云琅他们一定压力不小。京营的将士不能都派出去,毕竟并非太平年间,还得留下足够人马拱卫京畿,如此才能稳住大局。” 因国内连连发生大事,后宫里反倒出奇平静,各宫娘娘都安分起来,近月以来,一直甚少生出事端。慕毓芫将后宫诸妃思量一圈,微微有些头疼,于是叹道:“上次江尚隆护卫有功,江贵人已经念叨好几次,皇上得空赏赐她点东西罢。” 明帝听了不住冷笑,不悦道:“那也没她的功劳,想得什么?再者说,她也没有子嗣,何从赏起?你要是听着烦心,只管打发了。” 慕毓芫歪头看了他一眼,反倒笑起来,“皇上也太小家子气,金银珠宝随便赏赐一些,也都是皇上的恩典。即便是不赏赐,也由得皇上,不过是想图个耳根清净。要说不高兴,也该是臣妾吃醋拈酸才对,皇上动什么气?” “近些日子,朕……”明帝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说出来,转过话题道:“江贵人那边,你看去办,随便寻些东西,只说是朕的意思就好。” “嗯。”慕毓芫顺着他的话点头,突然又想到乐楹公主,轻声叹道:“敏珊还是不肯见人,东西还是吃的,怕是要过一段才会好些。” 明帝不免陷入另一面烦恼,遂重重往身后一靠,合上眼帘慢慢说道:“只怕今生今世,她都不会谅解朕……” 慕毓芫默了默,轻声道:“夜深了,睡罢。” 87、第四十三章 惊雪 外省的消息陆续传入京城,夏烈王、辽王两地皆是不安,朝廷和地方人马已然正面交锋,对百姓还打着剿流寇的幌子。明帝因前面政事繁忙,成日少有时间分得出身,自然极少召幸嫔妃,后宫娘娘们反倒安生下来。不过,平静并没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就被皇帝一道特旨打破:玉粹宫萱嫔荣升妃位! “娘娘,外头都议论开了。”双痕握着刻金丝桃木梳,轻柔的替慕毓芫梳理着及腰长发,在她身后说道:“先时皇上多去玉粹宫一些,她们还勉强忍耐得住。如今可是搬到台面上来,想必已经炸开锅,不知道私下怎么抱怨呢。” “呵,就是。”香陶捧着锦茜红的双层羽纱出来,手上整理着领口绒毛,“别的人还好说,咸熙宫只怕又损失不少,玉的、瓷的,想来已经碎了一地。” 慕毓芫对着铜镜里看了一眼,淡淡斥道:“好了,不要胡说。” “是。”香陶赶忙垂首,立在一旁。 双痕捻起一支金攒珠凤翅三头步摇,对着铜镜比了比,侧着头问道:“眼下天寒地冻的,娘娘还要出去?依奴婢看,娘娘未必是要真心赏雪,多半是怕有人来聒噪,所以趁早躲了出去。” “呵,知道还多嘴?”慕毓芫起身整理好衣裙,披上羽纱,又在案首取了个狐皮笼手,“等会不管谁来,你们都说早起就不见人,横竖不知道本宫去处便好。”她自顾自说着,也不要人跟在后面,悠闲散漫往殿外走去。 此时积雪初定,满园腊梅正开得繁盛。皇宫内尚明黄之色,御花园内的梅花也以檀香梅、腊梅居多,此时黄莹莹一片绽放开来,加上梅枝间新雪相衬,更在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呈出明媚风光。慕毓芫伸手攀住一挂枝桠,将半透半黄的小花朵放在鼻前,轻轻嗅了嗅,只觉一股子暖香甜气袭来,无声无息的沁入心脾。因在树下多站了会,忽觉脚下积雪透出寒气,冷浸浸的逼人,遂松手走回石板路上。回头看时,已有数瓣残梅被踏碎,不由微笑吟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皇上……”有清甜的女子声音传来,慕毓芫忙止声静立,隔着花木枝叶看去,说话之人正是萱妃无疑,轻轻依靠着明帝肩膀,“哥哥一心为朝廷效力,自是应该的,只是战场刀枪无眼、箭雨无情,臣妾心里很是担心。” “没事,别胡思乱想。”明帝淡淡微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劝慰道:“虽说上了沙场生死有天,不过有朝廷正气在,大吉大祥,定能保佑他们平安归来。” 萱妃幽幽叹了口气,又道:“臣妾知道,可是----” “好了,不要再说了。”明帝仿佛有些不悦,松手放开她,静默片刻才道:“妇人不得干政,这是后宫的规矩。再者说,前方将士如何安排调遣,朕也管不着,你若是担心你哥哥,平日里多给他在佛前烧点香,尽尽心意也就足够。” “是,臣妾谨记。”二人渐渐走近,萱妃紧贴在明帝身后,跟着穿过月子门洞,抬头略惊道:“淑妃娘娘?”她眸中光线闪动,意外中带着几分不自在,却极快的反应过来,上前裣衽道:“淑妃娘娘,金安万福。” “宓儿?”明帝走过来拉住慕毓芫的手,温声笑道:“怎么自个儿出来,也不带个手炉?你看看,手都给冻住了。” “没事,出来赏赏梅花。”有微刺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慕毓芫侧眸朝萱妃看了一眼,却没有抽出手,“皇上----,也是出来赏梅的?” 萱妃依旧垂着头,云鬓上点蓝百蝶金钿颤出光芒,恰似主人此时微动心绪,低声回道:“嫔妾见皇上劳乏,怕累坏了身子,所以陪着出来随便走走。” 明帝只顾低头给慕毓芫搓手,闻言笑道:“朕才刚打发杜守谦他们回去,正好萱妃过来送莲子粥,说是园子里梅花开得极好,所以就来看看。方才自那头走来,果然一路都开得不错,回头给你掐几枝放到瓶子里看,也不用大冷天出来了。” 慕毓芫淡声道:“皇上费心,臣妾先行谢过。” “既然,淑妃娘娘在这儿。”萱妃盈盈含着笑,看不出有任何不快的情绪,“臣妾还是先回宫去,留在这里,反倒打扰皇上和淑妃娘娘……”她的模样极是认真,慢慢微笑说着,似乎在等着被人挽留。 若是在以往时候,慕毓芫必定会如她所愿,然而此刻心情却分外复杂,说出来的话连自己也不能相信,“嗯,天气这么冷,萱妃就先回去罢。” 明帝似浑然没有留意,只笑道:“萱妃先回去,朕和淑妃闲走一会。” 萱妃咬了咬嘴唇,手上的烟霞色丝绢不自觉绞紧,起身时却已浅笑合宜,“是,皇上和淑妃娘娘留心风雪,臣妾先行告退。” “宓儿----”明帝望着萱妃消失的背影,慢慢转回头,轻声打量道:“是不是,不高兴了?朕方才只是……” “皇上,不要再说了。”慕毓芫失仪的打断他,突然没来由一阵心烦意乱,仿佛有什么种子,已经悄悄在暗地萌芽,等到长出数片新叶来才猛然惊觉。 让慕毓芫烦躁的,并非萱妃话里藏针的挑衅,而是有种控制不住的不快,忽然脱离了素日理智。原来不是不计较,只是以往不曾亲眼看见,所以才可以若无其事。自幼时以来,就被教导如何冷静处事,如何将情感掌控得当,如何去做好应该的角色。可是这一路走来,真真假假,仿佛竟有些混淆不清了。那么,是从何时开始,生出如此儿女情长之念? 明帝疑惑她的举止,轻声唤道:“宓儿……” 那种说不出的烦恼,以及不知该如何安置的情绪,仿佛冰天雪地里有一团熊熊烈火正在燃烧,烫得慕毓芫心口十分难受。面对明帝不住思量的目光,更让她想要躲避,以掩饰此刻的心思以及不安。 “不要管我!”慕毓芫甩开明帝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因心中一股热气充盈,慕毓芫脚下步子极快,转眼已走到御花园端头的未初堂,再往前就是元徵城后门----坤定门。远远眺望过去,大门两侧站立着数十名禁卫军,把守着偌大皇宫的安全,也是后宫女子难以逾越的界线。 还能到哪里去呢?天下虽大,却再无自己的容身之所。终此一生,唯有老死在宫禁之中,唯有他能收留自己。慕毓芫不禁自嘲,素日里还妄谈什么情分,原来不论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此想着,只觉心内一片黯淡无光,那么今后又该如何自处?或许,还是想不明白更好。 因着下雪,除了守值的宫人,甚少有人出来。慕毓芫一路往回走,四周皆是静悄悄的,刻意往含雪亭那边绕,怕碰上还在御花园的皇帝。转念又一想,凭什么肯定他还在那里呢?先不论皇帝是否还在,单这样的念头就够让她烦乱,越想越觉得不似平日的自己,索性把想法统统按下去。 含雪亭外只种着两棵腊梅,却是有些年月,枝桠繁茂的伸展开来,一树腊梅花映着白雪,开得格外精神。有风乍起,一小团雪粉吹入慕毓芫脖颈中,遇热温迅速化开,不由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心头的烦热渐渐被寒凉缓解,人也一点点平静下来。 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不论自己何心,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难道今时今日反倒不明白么?况且,明不明白又有何分别?情势已成今日,任何多余想法都是虚妄,都会给慕氏满门招来灾祸。既然如此,不如继续从前那样,做个清醒的贤淑妃子,照顾好几个孩子,想来也就足矣。 雪地里的风越刮越大,慕毓芫将身上羽纱紧了紧,觉得自己大抵已经想清楚,于是想着赶紧回宫暖和去。绕过御花园时,仿佛听见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回头只见梅树重重叠叠交错,空落落并无一个人影。心内反而松了一口气,想着皇帝应该已经回去,那么,刚才的事就当没发生罢。 “喀嚓!”有细枝不堪重负折断,慕毓芫闻声抬手挡了一挡,大块积雪砸在她的手上,有细碎雪粉溅进眼睛里。仿佛是极细极尖的小雪刺,猛得扎了一下,方才慢慢融化成水,刺痛让她捂住眼睛轻呼,“啊……” “宓儿,怎么了?!” 有急促的踏雪声自身后传来,慕毓芫感觉到明帝在靠近,忙低头抓起他的手,紧紧贴住自己后背,不让彼此正面相对,“没什么……”努力压住涌上来的气流,眼前有些模糊朦胧,尽力让声音平静如常,“有碎雪飘到眼睛里,化一化就好了。” “宓儿,你呀。”明帝双手紧紧环住她,仿佛轻叹了一口气,“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好强为难自己。比如方才,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只管直说出来便是,何苦闷在心里?不要在朕面前,整日按那些妃子的规矩行事,什么温良淑德、贤惠大度,生生苦坏了自己。莫说你这般年轻,便是再过十年、二十年,在朕的心里,也还是上元夜的那个小丫头……” 这样的甜言蜜语、温存软意,听着反倒愈加苦涩,慕毓芫想叫皇帝不要再说,喉咙里却是一阵哽咽,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明帝并没有绕身过去,只将一方雪缎丝帕递到她面前,温声说道:“好生擦一擦眼睛,把冰水都吸出来。” 仿佛那芒小雪刺化出无尽温水,晶莹的液体总也擦不完,丝帕自半空凌风飘落,慕毓芫转身抱住明帝,在他怀里轻声啜泣,“fd,我……” --------------------------------------------------------- 椒香殿内已备好午膳,孩子们正在殿中等候,帝妃二人一回来,七皇子抢先跑上来嚷嚷道:“父皇,母妃……” 慕毓芫抱住他闪了一下,不由笑道:“看来是真饿,人都站不稳了。” 殿内众人皆笑,立时便传菜开膳。宫人盛了一碗冬笋银鱼汤放上来,明帝端起来吹了吹,递到慕毓芫面前,“你素来容易手凉,先喝两口热汤暖和一下。” 慕毓芫接了汤,又嘱咐宫人给孩子们夹菜,饮了两口却蹙眉道:“这汤里不是冬笋和银鱼么?怎么喝着有些上火,只觉得头热得紧,身上仿佛有些想出汗。” “别动----”明帝将镶金象牙箸放下,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一下,“不对,像是有些发热,多半是雪地里受风的缘故。”转身吩咐多禄传太医,又让奶娘照看好孩子们,起身搀扶慕毓芫道:“走罢,朕先陪你到里间躺着。” 慕毓芫用手捂住额头,应允道:“嗯,左右也没有胃口。” 帝妃二人往寝阁内走去,双痕忙赶在前头打起珠帘,将内殿的宫人全撵走,又往鎏金三足鼎里撒了些沉水香。片刻俞幼安赶到,先听皇帝大致说了几句,方才隔着双层纱帷诊脉,回禀道:“皇上请放心,娘娘只是有些受凉,并没有大碍,只消服两剂疏散的汤药,将养两日即可痊愈。” 明帝方才放下心来,挥手让俞幼安下去开方,往床内坐近些道:“既然不舒服,这几天就多歇息着,朕虽然忙些,得空就过来看你。” 慕毓芫半倚在十香软枕内,反手将六翅金凤累丝步摇摘下来,递到明帝手里,“臣妾只是懒怠动弹,自己静静的躺一躺便好。皇上不必守在这儿,出去吃点东西,不然晚些又该饥饿,倒是臣妾的罪过。” “没事,不着急。”明帝慢慢微笑着,右手放在湖色缂丝鸾鹊锦被上,衾中女子殊色难掩,因病弱娇怯愈发惹人怜惜,“宓儿,将头歪过去一些,当心钗环硌着你,让朕替你取下来。” 皇帝的声音很轻很柔,漾着一股子蜜糖花水的味道,慕毓芫似是在香甜气里轻微失神,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两个人默默对视,寝阁内瞬时变得安静,似乎连窗外飘雪声都能清晰可闻,时光悠然缓慢起来。 外间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七皇子笑咪咪跑进来,小手上抓着两块松瓤鹅茸卷,大声嚷嚷道:“母妃,母妃你吃!母妃生病,不能饿坏了。” “宓儿---”明帝要说的话被他打断,却也不便再开口,只好笑叹道:“你这个小淘气,难得今儿如此懂事,知道给你母妃送东西。” 七皇子很是高兴,得意道:“那当然,儿臣是哥哥啊。” 帝妃二人都忍俊不禁,慕毓芫将鹅茸卷推向明帝,“皇上要是不嫌腻,将就先吃两个,臣妾却是没什么胃口。等会让双痕进来,去熬点小米莲子粥,喝着清淡爽口,再配上些小素菜更好。” 明帝温柔一笑,“既然想吃,又何必等会?朕出去吩咐,顺便把祉儿带到外头,你也好静静躺一会。”说着俯身抱起七皇子,咬了一口鹅茸卷,“嗯,祉儿拿的不错,比平时好吃多了。” 七皇子赶忙也咬了一口,嘟哝道:“没什么两样嘛。” 明帝大笑起来,交待宫人去预备莲子粥,自个儿随意吃了些,临走又吩咐道:“朕先去前面启元殿,忙完再过来。晚膳不要油腻的东西,回头问问淑妃,她爱吃什么就照着做,有事让人来回。” ------------------------------------------------- “皇上,东王的折子。”杜守谦递上朱皮密折,他近年办事渐多,已荣升上书房军机节略,专替皇帝分类打理奏折。 “同意出兵?”明帝轻声自语了一句,盯着折子静静思量半日,转头问道:“依你看来,这本折子有几分诚信?他会不会欺罔于朕?” 杜守谦微微一笑,慢条斯理说道:“皇上已册萱妃和恭顺夫人,闽东王得如此莫大的恩典,少不得有些顾及。他若是敢欺君罔上,且先不说别的,辜负皇恩的罪名就不好担当,今后想在天下人面前立足也难。再者折子是叶成勉回的,可信便又加三分,因此臣以为,此折有八分可信。” “八分?”明帝似乎有些不满意,轻笑道:“万一,是另外两分呢?” 杜守谦微笑道:“皇上,锯州还有孙裴。” 明帝脸上笑容渐淡,正色道:“此时丰阳压力太大,据云琅的回折,辽王正在集结周边郡县屯兵,不日就要大战。眼下不论叶成勉倾向哪边,都必须尽管出博曲水,沿江顺水南下,不然就要耽误大事。” 杜守谦道:“是,皇上圣明。” “叶成勉南取陶河,必须让孙裴领军同行,万一生变,亦可以控制住大局,不至于让丰阳腹背受敌。”明帝眸中阴霾愈加浓厚,手上的关节握得发亮,“既然叶成勉大军离藩,剩下人马自然不多,让苏羊屯兵监视东王,以备不测。” “是,也只能如此。”杜守谦摇头一叹,补道:“现在颖川的局势基本控制,只要东王跟朝廷同心,再加上----” 明帝的脸色更不好,冷声问道:“你想说广宁王那边的事?” “呵,还得看皇上的意思。”杜守谦赔了个笑,瞅了皇帝一眼,“方才皇上说的几件事,臣先去整理一下,待到明日朝堂上奏请。” 明帝有些倦怠,挥手道:“去罢。” “皇上……”多禄轻手轻脚走过来,躬身问道:“皇上,已经酉时了。皇上是在后面先歇会呢?还是到泛秀宫再歇息?” “嗯?”明帝有些出神,思绪又兜到泛秀宫那边,回想起上午情景,心里不知不觉有些担心,“知道了,走罢。” 天空中霞光四射,五彩斑斓的云朵或聚或散,好似九天玄女身上的锦绣霞帔,美得让人流连难舍。明帝想像着天际的另一头,金戈铁马的呐喊声、厮杀声,无数的兵士□□利矛冲向对方,又是另一番热血豪迈的壮景。那里无数人的生死荣辱,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彼此相隔遥远,却又被无形的绳索紧密相连。 江山?美人?明帝心里跳出这两个词,却摇了摇头,那个明珠般绽放着绚丽光彩的女子,对自己而言,并非只是一名绝色佳人。得到,珍惜,绝不允许离开! “父皇,儿臣给您请安。”少女声音打断明帝思绪,御辇停在泛秀宫大门口,身着瑞芝锦服的安和公主走上来,“儿臣听说慕母妃欠安,心里很着急,又怕打扰母妃午后休息,故而才刚过来。” “难为你如此孝心,你慕母妃只是风寒小病,也不用太过担心。”明帝踏着小木阶下来,抬手免了公主的礼,笑道:“走罢,跟父皇一块儿进去。” “是。”安和公主跟在皇帝身后,低头细声道:“慕母妃一向保养得当,便是有些伤风头疼,也不过两三日便好。儿臣担心的是----” “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安和公主一脸担忧,忙道:“儿臣方才过来时,在路上听到些闲言碎语,恐怕传到慕母妃那里,让她听着生气。” 明帝回头顿住脚步,不悦道:“什么话?是谁在乱说?” “底下有人说,慕母妃这次受凉生病,多半是因为头几天那件大喜事,心里不痛快……”安和公主说到此处忙顿住,叹气道:“慕母妃性子和善、为人豁达,岂有不真心替父皇高兴,还闷出病的道理?不知道那些人何等居心,编派出这些言语,慕母妃自然不会苛责什么,心里却难免添气了。” ----她的心里,终究还是不痛快的罢。明帝皱着眉头沉默,然而自咸熙宫过来,途中必然经过玉粹宫,因此脸色愈加阴霾,“今后再听到此等言语,就让掖庭令去捆人,狠狠教训一下。” 安和公主点了点头,又劝道:“父皇,外间风雪大、冷气重,站太久容易伤寒,不如先进去再说。” 明帝心头气息稍平,走了几步回头道:“等会见到你慕母妃,别再提起。” “是,儿臣省得。”安和公主柔顺听话的应承下,抿起嘴的样子像足皇帝,举手投足间却颇为婀娜,散放出少女初长成的风华。 88、第四十四章 雷霆 自慕毓芫生病起,安和公主就成天侍奉在侧,熹妃自然没少抱怨,她却丝毫没听进心里去,仍是坚持每日都过来。妃嫔们自然夸她孝心感人,足以为皇子公主表率,背地里则没少说闲话,诸如一心想攀高枝、忘记亲娘云云。偏生安和公主年纪虽小,脾性却是异常沉稳,任凭别人怎么说,都是一副不放在心上之态。 龄、纯二妃近日常来泛秀宫,闲话至此,纯妃不免笑道:“我像寅馨这般大时,可赶不上她一半,还在整天做白日梦呢。寅馨比起她娘来,不知强出多少,到底是表姐□□出来的人,有淑妃娘娘的风范。” 慕毓芫连着休息些日子,气色好出许多,两腮海棠红胭脂淡淡晕开,带着一抹柔色甜润,摇头笑道:“绕了大半天,本宫也被你奚落一番。” “娘娘别光说笑,养好再懒怠不迟。”谢宜华跟着笑了笑,将拨好的钮金小手炉递过去,“纯妃妹妹虽然是玩笑话,意思倒也不差。别的人不好比,单说她姑姑,两人一般大的时候,做侄女的可是成熟多了。” 慕毓芫慢慢收敛笑意,轻声叹道:“敏珊是皇家公主不假,可是从小便跟皇上住在外头,那脾气倒更像侯门千金一些,自然跟寅馨不一样。如今还是不肯见人,前几次皇上亲去也被挡在门外,更不用说别人了。” 纯妃在一旁出神,想了想说道:“我跟她年纪相仿,先时还一起玩过,想来心思也是差不多,不如我去看看她?反正我们交情不深,她也不至于厌烦我,纵使不见,就当是出宫闲逛一回。” 慕毓芫的目光掠过纯妃,在她面上略微停留片刻,淡淡微笑道:“妹妹的想法自然很好,只是妃子不得轻易出宫,这事还得跟皇上商量一下。” 纯妃有些不以为意,笑道:“只要表姐开口,皇上哪有不依的呢?” “嗯,回头先提提。”慕毓芫云淡风轻应了句,侧首朝谢宜华问道:“听说文贵人也有些不好,太医可曾去过?本宫有些照看不过来,前日已经跟皇上说过,让你协助着辖理后宫事宜,也好偷懒得个闲。” “娘娘有什么事,只管差遣就是。”谢宜华往窗棂上的雪影看去,像是有些担心天气,回头微笑道:“外头的雪越发下大,嫔妾出来半日,想先回去瞧一瞧。” “嗯,也好。”慕毓芫微微颔首,神态有些懒洋洋的,“本宫也困得很,早起又被祉儿闹腾一番,跟你们说会话、消消食,正好进去歇息一会。” 龄、纯二妃起身告退,皆道:“娘娘保重身子,稍空再过来看望。” 看着一双佳丽翩然而出,慕毓芫在她们身后叹了口气,微蹙的纤眉似乎蕴藏着某种心事,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双痕有些看不懂,不由问道:“娘娘,何故叹起气来?莫不是方才说到公主,娘娘还在担心?” 慕毓芫没有表情,盯着仍在微微晃动的水晶珠帘,慢悠悠说道:“佩柔想在皇上面前立功,自己却不肯开口,所以想让本宫去给她讨情。如今她也渐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 双痕抬眼看着她,小声问道:“娘娘是在担心?” “呵,连宜华都看出来了。”慕毓芫摇头洒完檀香屑,抖了抖手上残末,捻起丝绢轻轻拂拭,轻声一笑,“她是水晶做的人儿,佩柔的那点小心思,岂会看不出来?因怕我懒怠招呼,所以才先回避而去。” “自皇后仙逝后,娘娘处处护着纯妃,看着这两年也很是亲热----”双痕深深吸了口气,担忧道:“莫非她都只是面上情?心里头,还是有着别的念想。” “本宫既然有辖理后宫之权,就有让后宫安稳的责任。往大处说,不论是佩柔还是寅馨,纵使她们与本宫毫无情分,该留意依旧还是要照拂,所以……” 双痕不解道:“话虽如此,可娘娘毕竟没有亏待她们啊。” “呵,你才这么想。”慕毓芫的笑容没有丝毫动摇,平声静气道:“佩柔是皇上的妃子,寅馨是皇上的女儿,皇上才是他们的天与地,才是她们该用心思量的人。认真说起来,本宫既非佩柔的亲姐姐,也非寅馨的亲生娘亲,只是一个不相干的旁人而已。” 双痕顿时哑然,轻声叹道:“也对,便是亲生的,也不见得全都听呢。” 待到第二日,纯妃出宫去往公主府。嫔妃中稀稀拉拉有人来看望,谢宜华却是每日都到的,午膳不久便如常过来,进到寝阁先取笑道:“看来纯妃妹妹说的没错,只要娘娘开口,皇上果然没不答应的。” “你是整日看书的人,也要学别人饶舌么?”慕毓芫着一身单薄的藕合色儒衣,极软极贴身的香堇缎制成,身上盖着桃红百子刻丝锦被,招手微笑道:“原本吩咐不让人看望,只说已经睡下,一定是双痕徇私放你进来。既然过来,此处又没有外人,你也到榻上来卧着,中间竹笼里的银炭正燃得好。” “岂敢,岂敢。”谢宜华嘴里仍是趣笑,将莲青羽绉雪狐皮的大氅脱在旁边,顺带连双枝攒珠花步摇摘去,自对面躺下盈盈笑道:“如此冬日当空、飞霜冷浸,咱们却高卧闲窗看落雪,真是何其悠哉。” 慕毓芫忍俊不禁,倚在弹花软枕上直笑,“刚夸你一句读书人,就越发文绉绉的不像话,哪里来的老学究?” 谢宜华摇了摇头,认真道:“嫔妾本来就是陪娘娘解闷,不说些笑话,岂不是白来一趟?只怕嫔妾本事不够,解不过来。” “哪有什么闷得?”慕毓芫虽如此说,唇角笑意却明显淡了许多,“再者说,外省的大事虽让人担心,却也不是我们帮得上的,不过是干着急罢了。” “哥哥的书信也没怎么提,不过看他的口气,颖川那边应该是没有大碍。想来皇上威严在,夏烈王又压在京中,颖川群龙无首,几个副将闹不出什么大事来。听说此次韩密为先锋,他为人机警敏快、果断刚毅,已经立下不少大功。将来封赏时,想来比哥哥还要风光呢。” 如今的情势,若真能遂皇帝的心愿,撤藩之事很快就会搬上台面,以汉安王的明白透析,岂会冒出头邀功?慕毓芫挪动了下姿势,不便再此事上多言,淡淡笑道:“汉安王一向谦恭,自然不会计较这些。” “正是,娘娘说的不错。”谢宜华像是在回味话里含义,顿了片刻才道:“皇上担心的应该是南面,辽王毕竟不是小藩弱郡,战事应该更加激烈。云琅是娘娘的亲兄弟,由不得不牵挂,如同嫔妾担心哥哥一样,想必也是寝食难安。听说,云琅和什么凤将军守在丰阳,但愿那人能帮衬上一些。” ----凤翼!慕毓芫在心内叹气,皇帝并非有闲情雅致的人,但凡妃子们稍微为家中人求点事情,多半都会让他觉得不耐烦。心情好则敷衍了事,不然则扣上一顶妇人干政的帽子,多数都是弄巧成拙,反而坏了事。 以当时凤翼的身份,自然没有要紧到让皇帝瞩目,联想到郑重赐婚、亲自贺喜,以及后来准予玉邯夫人前赴青州,都像是刻意为之。有一天午后闲话,皇帝无意间随口提了句,“青州传来消息,说是玉邯夫人已经有了身孕,凤翼夫妇恩爱的很呐。” ----如此,皇帝未免关心太过。 当时没有细想,只是顺着微笑道:“皇上亲赐的姻缘,自然是极好的。”事后回想起来,倒似皇帝特意说给自己听的。好在没有多言,不然原本清白的事情,又不知勾起皇帝什么心思,继而给凤翼带来莫名之难。然而,凤翼素来都是稳重之人。纵使他有爱护之心,却也没有做过半件唐突的事,到底是什么让皇帝起疑?总不成,是凤翼的那一声称呼?偏偏自己不能问,不能说,一开口只有更错。 皇帝的耳目,都安插到青州去了。以凤翼的敏锐心思,绝对不会毫不知情,那么过得又是何等如履薄冰的日子?慕毓芫想着只觉头疼,心中更多的是深深愧疚,只盼傅家小姐温柔贤良、体恤夫君,希望阴差阳错,成全了一对佳人的美满婚姻。 谢宜华久不闻声,轻声疑惑道:“娘娘?是不是困了?” “嗯?”慕毓芫回神过来,恍惚微笑道:“正是呢,这炭火熏得人头晕脑胀的,正好此刻是午休时辰,咱们都静静卧一会罢。” 谢宜华自来顺着她,温柔笑道:“也好,一会再唤娘娘起来。” ------------------------------------------ “师兄!”云琅摁住佩剑上前一步,拦住凤翼的去路,“师兄素来不是专横的人,为何今日坚持要做前锋?此次攻城险之又险,师兄你比我稳重,理应在后方镇定大局,冲锋陷阵的事,让我去不是更好?” 凤翼望着远处青灰色城墙,上面站满密密麻麻的兵士,一个个严阵以待,自城墙内透出一股子浓烈杀气。下一刻,或许就是血光漫天、残肢横飞,只要自己一声令下,身后的八万精兵便要冲锋而上。而此刻却只是在等,等着叶成勉带兵自后方包围,以寡敌众的辽王连月苦战,最后被逼回到城中死守。 “师兄!!”云琅见他出神,提高声调又喊了一声。 凤翼缓缓转回头来,在这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却认真的定睛看着云琅,目光飘忽半日才道:“你年纪轻、求功心切,也不必急于一时----” “不要乱扯!”云琅已然动怒,少有的不尊重口气,质问道:“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我岂会将那点虚名看在心上?!倒是师兄你,今天是怎么了?” 迦罗见他二人争执,劝道:“云师兄----” “你先不要说话!”云琅不让她说完,又朝凤翼问道:“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在沙场生生死死,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师兄,如今是有家室的人,师嫂还在青州等着你。如此沉不住气,非要自己领兵冲阵,总不成是你想要立个大功罢?” “呵,你非要问个清楚?”凤翼笑得颇为无奈,平声静气道:“皇上让我到丰阳领军,却不派你,就是怕你生出意外。如今前路生死未知,师兄岂能让你以身犯险?” 云琅却道:“千里之外,皇上也管不到。” 夕阳如同点点碎金一般,洒在凤翼玄铁制成的盔甲上,金属反射的光晕使他面上表情有些朦胧,淡声说道:“纵使皇上管不到,我也不能----”原本平静如水的声音,微微生出涟漪,“也不能,让你姐姐担心……” 云琅抬眼看着他,却是无言。 空气像是陡然凝固一般,三个人皆是静默。极远处有厮杀声渐渐传来,“嗖”的一声,尖锐的鸣叫声划破天空,是预先约定好的信号。叶成勉已经赶到城外西门,正在往东面赶过来,要与凤翼一起合围攻城,迫出辽王等人。 凤翼眸色已然如常,杀伐之气浮上眉梢,将他惯有的温柔笑意抿去,“我和叶将军一东一西攻城,必定使城中辽王慌乱,其下军心不稳。你领兵在外看准时机,只要城门一破,即可率领大军攻打进来,务必要活捉辽王!” 云琅不再争执,干脆利落答道:“是!师兄小心!” 纵使攻城比守城处于劣势,然而凤翼、云琅领着京营八万精兵,叶成勉调动六万亲兵而来,煌煌十四万人,要攻破一个邺林郡绝非难事。而最绝密的一步棋子,则是当初明帝遣派的新人监察官----陈廷俊。这位出名的风流才子,平日歌姬美伶坐拥在怀,一副花天酒地模样,任谁都没把他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陈廷俊正与辽王的建忠校尉分头策马,各自领兵两千人,分赴东、西二门开门放人进来。按正常情况,辽王应该在正门督战,东、西二门自然薄弱些,但眼下的情况甚是奇怪,也未免太薄弱了些。隐约有什么不对,可惜此时情况紧急,陈廷俊已经顾不上这么多。原本以为,会有一小场激战斗才能夺门。谁知道两千人冲上去,城门驻守的兵士少的可怜,除却城头上的弓箭手,城下几乎空弃。 “大人!”一名赭袍参将奔回来,急速禀道:“守城人马见我们人多,都已经缴械投降,大人你看,现在是不是要打开城门?” “等等,让我上城楼看看。”陈廷俊并未着戎装,身上是一袭华贵的云锦长袍,攀上城头迎风一吹,衣袂翻飞,衬出他丰神如玉的爽朗之姿。 “大人要看什么?”参将忙不迭的跟上来,请示道:“城头上不安全,大人要看什么只管说,吩咐末将去就好。” 城下是肃然站立的几万精兵,远远望去,好似一块巨大的黑铁稳里大门前,邺林郡的城墙岂堪重压?此时城内已经乱做一团,隔墙之外,却安静的让人生畏,陈廷俊看清队伍前面之人,皇帝宠妃慕氏的胞弟----云琅。今日城破以后,他便是此次平藩的首要功臣,而慕氏一门的地位,亦将被推向某个极端。 “将军?”参将有些焦急,上前询问。 “开门!”陈廷俊话音未落,城门已经被众人徐徐推开。凤翼身为前锋,率先领着精兵冲进来,不过勒马对陈廷俊点点头,便急马往里面搜寻辽王行踪。想必西门也已经打开,两方的巨大呐喊声逐渐交汇,城内民众皆无踪影,街面凌乱不堪。 “陈大人----”云琅快马冲进来,勒住缰绳问道:“此次攻城大人功不可没,只是让人觉得有些疑惑,是不是也太容易了些?” 陈廷俊翻身上马,苦笑道:“正如将军所言,只怕今日未必能捉到辽王。” 果然,不出陈廷俊所料。凤翼和叶成勉将全城翻遍,也不见辽王的影子,大队人马迅速搜查辽王府。王府内顿时人仰马翻,家丁奴仆四处奔散,负责搜查的兵士回来,齐声道:“将军,辽王不在府中!” 凤翼看着眼前乱糟糟的院子,神色虽然镇定,眉头却不自觉锁起来,将目光转到叶成勉身上,淡声问道:“叶将军,你怎么看?” 叶成勉以□□点地,重重顿出一个凹坑,长叹道:“看来辽王昨夜就已出城,带上妻儿连夜出逃,却将众人蒙在鼓里。咱们自以为里应外合,费劲心机攻进来,得到的却不过是一座空城!” 云琅眉目间杀气凝聚,不可置信道:“空城?!” 凤翼静默不语,不经意瞥见迦罗袖子残破,立时跳下马来,“怎么受伤了?都说让你留在大队人马里,非要跟着过来!” 迦罗闻他训斥却不生气,只低头道:“师兄不用担心,一点小伤。” “好了,好了。”陈廷俊出来打圆场,此刻又是一副风流倜傥模样,笑吟吟道:“大家都辛苦了。既然辽王不在城中,咱们乐得安心修整一会。该养伤的养伤,该谋划的谋划,杵在这里也没用,不如到我府上稍坐一下。” 众人皆是神色凝重,凤翼颔首道:“也罢,都走吧。” 89、第四十五章 对决 “什么!辽王弃城出逃?!”明帝将奏折“啪”的摔在案上,脸上余怒难消,冷声问道:“整整十四万人!!居然让一个大活人从眼皮底下逃走?真是天大的笑话!” “皇上息怒。”杜守谦不紧不慢,从怀里掏出一本发旧的奏折,递过去道:“皇上还是再看看这本折子,还没批复呢。” 明帝并不去接那奏折,只问道:“是广宁王胞弟的哪本?” 杜守谦道:“正是。” 明帝不用看也记得内容,前时广宁王两位胞弟联名上折,言辞虽然婉转曲折,意思却甚是明白,要求升爵位以助地方安定。这不过是字面的意思,那广宁王两位胞弟乃一母同生,与长兄素来不和,多年来争斗一直激烈异常。二人此举并非简单的贪官,而是暗示只要皇帝允诺,便要除掉如今的广宁王,由他二人坐分藩王封地。 ----如此弑兄谋权、要挟朝廷,其罪可诛!明帝握紧了拳头,眉宇间笼罩着挥散不去的阴骛之气,沉默半晌,最后却缓缓吐道:“嗯,准了。” 杜守谦躬身告退,垂首道:“是,微臣即刻去办。” 人都以为帝王无所不能,殊不知无奈时更甚。明帝看着人在大殿转去,神情颇有些颓丧,加之忙碌半日更显疲乏,于是唤道:“来人!”待到多禄过来,却又觉得心烦意乱无事可说,又挥手让他退下。 “皇上。”一名青衣小监垂首进来,叩道:“淑妃娘娘着奴才过来,说是午膳已经备好,是昨日说的爽口小菜,请皇上示下是否过去?” 纵然时有不如意,也还有一个安心宜人的去处。明帝的心情稍为缓解,随手撂下折子,颔首微笑道:“嗯,起驾泛秀宫。” ---------------------------------------------- “母妃,今年的醉流霞酿的不错。”安和公主在泛秀宫呆得稔熟,私下里索性将姓氏也略去,此刻正笑吟吟递过酒盏,“虽说母妃身子刚好,可这醉流霞是淡酒,少少喝一些,想来气色更红润呢。” 慕毓芫接过饮了一口,微微笑道:“祉儿他们毕竟太小,一团孩子气。有你一起用膳,桌面上也热闹些,你父皇心里也高兴,快坐下吃罢。” “母妃太过夸奖了。”安和公主低头应了一句,又给七皇子夹了两块桂花蒸新栗子糕,方才腼腆微笑坐下。 明帝饮酒正酣,侧首朝慕毓芫醉笑道:“寅馨越发出挑,再不是从前的小丫头,年纪一天天大起来,也该找个好驸马了。” 七皇子似懂非懂,嚷嚷道:“姐姐,谁是你的驸马?他会陪着我们玩吗?” 安和公主的脸越加绯红,头几乎快贴到桌子上,旁边有奶娘凑趣道:“大公主笑起来带着酒窝,恍惚看着,倒和萱妃娘娘有几分像呢。” 安和公主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笑容僵在脸上,淡淡回道:“嬷嬷真会说笑,叶母妃天姿国色、容华鲜妍,除却慕母妃之外少有可比,我又岂能相像?” 慕毓芫静静看着她,微笑道:“寅馨是孩子里最像皇上的,与萱妃的娇妍不同,天生就是一股子爽朗气。”说着指了一碟小菜过去,又笑道:“怎么嬷嬷还没喝酒,就如此眼花起来,多半是被酒气熏晕了。” 明帝比着二人看了看,笑道:“寅馨和你呆的久,倒有几分像你呢。” 慕毓芫笑道:“那好,臣妾只当多得个女儿。” 席面上又是笑语晏晏,安和公主起来斟酒,笑道:“那是母妃心疼儿臣,才所以这么说呢。”因她并不常留在此用膳,便闲话多一会,待到席散已是戌时中了。 安和公主回到咸熙宫,见熹妃脸色冷淡,便知她因自己晚归而不快,心内却是闷闷懒怠多加言语。进寝阁换上家常衣衫,稍稍整理服帖,出来问道:“母妃,儿臣去给你沏茶,想喝什么茶?寅瑞又跑去哪儿?” 熹妃也不正眼看她,冷声笑道:“你还有空沏茶,管你弟弟?他去哪儿都好,反正不是忘记亲娘,去攀高枝!!” 安和公主一口气涌上来,却忍着先没有发作,挥退殿内宫人才道:“不过是偶尔一遭,母妃就说这样的话,儿臣实在受不起。今日正巧碰上父皇,深留儿臣用膳,难道要拂了父皇的好意,驳了父皇的颜面不成?” 熹妃素来说不过她,只道:“淑妃真是香馍馍,你父皇整日守在身边还不够,你又跟着去凑什么热闹?你又不是她养的----”说着语调哽咽起来,眼圈有些发红,“如今我年纪大些,不招你父皇待见,连自己的儿女也不待见……” 想到咸熙宫平日的清冷,安和公主亦是委屈,走到熹妃膝边缓缓蹲下,“母妃何出此言?母妃的生养之恩,血水之情,儿臣岂敢忘怀?”她紧紧握住熹妃的手,仰面的时候已是泪莹于睫,“可是母妃且想一想,玉粹宫那位比儿臣大不了几岁,就敢欺负到母妃头上,不过是仗着父皇对她的宠爱。依如今的情势,若不是慕母妃素日宽待,咱们母子又该如何凄凉?但凡父皇多关心咱们些,儿臣又何必他人跟前承欢?” 熹妃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叹气道:“听说,朝廷就要胜了。萱妃的兄长立下不少功劳,将来皇上对叶家更加器重,咱们更争不过人家了。”她自年轻时骄傲、盛宠,一直到父亲亡故、家道中落,渐渐也心灰意冷起来。 “那也未必!”安和公主忍回热泪,冷冷笑道。 “我的儿。”熹妃反倒有些担心,惶恐道:“你还年纪小,别逞一时之能。若是到玉粹宫闹出什么来,你父皇不会袒护咱们,看前几次就知道了。” 安和公主看向玉粹宫,微微一笑,“母妃放心,儿臣心里明白。” 熹妃只当她一时气言,也没放在心上,又道:“罢了,淑妃再不好,那些小狐媚子强些,至少面上情还是有的。只盼你父皇多疼你些,咱们也过点安生日子。” 安和公主泯去眸中自伤,起身搀扶道:“寝阁里头暖和些,母妃进去说话罢。” --------------------------------------------- 晨光绽出万丈金光,如一把无边无际的金色巨屏,轻巧破开黎明的淡青之色,地面上人马逐渐清晰起来。十来万铁甲精兵急速奔向西,追赶辽王残部,犹如一条不知疲惫的长龙,不分昼夜行军,此时已踏入广宁王藩地境内。 凤翼看着嘴唇开裂的士兵,不由剑眉微蹙,于是在小河前勒住缰绳,调转马头下令道:“大伙儿原地修整,整顿马匹粮草,一个时辰后听命出发!”队伍轰然出声,早已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就近散开,各自整理休息。 叶成勉跳下马儿,刚要递壶清水与凤翼,迦罗却早已连干粮都送上,乃笑道:“凤将军,你这个小师妹倒是伶俐,事事妥帖,真是让人羡慕的很呐。” 若是换成寻常女子,必会因如此直白的打趣而羞臊。迦罗却是无动于衷,仿佛说的人与自己毫不相干,又转身取了牛肉与干饼送给云琅。凤翼怕叶成勉尴尬,将手中的牛肉递过去一块,指着前方道:“叶兄,咱们一路追赶过来,都没有追上辽王的人马,看来他是打定主意投奔广宁王了。” 叶成勉敛色正颜,颔首道:“不错,此地是广宁王藩地,咱们更应该小心些。” “将军!急报!”有持密令之人被押上前来,想必已经被搜身过,两边军士将其松开,只在旁边小心他的举动。 那人行了礼,只问:“谁是云将军?!” 凤、叶二人相对一视,皆是微笑不语。同样是抛洒热血、出生入死,却各自被皇帝忌讳,紧要之事总是保留几分。云琅一把扔下水壶,疾步上前道:“我便是云琅,是不是广宁王那边有急报?快快呈上来!” 那人递上密笺道:“请云将军亲阅,以便速速做好定策。” 云琅先是十分惊讶,末后又有些喜色,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 当日辽王率兵逃出城,众人在陈廷俊府上商议,决定留下四万人马稳定邺林郡,剩余十万人马一路追赶。云琅斟酌局势和密旨,令叶成勉领三万亲兵为左线,凤翼领三万京营兵士为右线,自己带领四万精兵为中路。十万大军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一点点将辽王围合,势必要将其困于中央剿杀。 安排固然严谨无错,凤、叶二人却不免疑惑,皆问道:“怎知辽王会陷于其中?若是他汇集广宁王兵力,虽不及我们人多,却也有一场实力相近的硬仗要打。” 云琅不便多加解释,淡淡笑道:“广宁王效忠朝廷,不会与他合力的,咱们也不用赶到西,很快就会遭遇到辽王。” 果不其然,这边行军才刚刚列好阵势,前方便有异动。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远处隐约可闻嘶喊声、哀号声,像是已经激烈交战起来。天地交汇之间,仿佛突然涌出一个异态的巨大妖魔,滚滚黄沙携带血雨腥风的味道,咆哮袭来! “凤师兄,你看!”迦罗一脸以命相护的决心,握刀遥指前方。 “杀啊!杀啊!!”万人齐汇的厮杀声,震得地动山摇,战马铁蹄似要生生踏出一道裂缝来,众人的心都随之剧烈振动。 凤翼连头不回,缓缓按下迦罗的手,低声道:“听话,退后!”他将身子俯低,整个人几乎贴于马上,□□猛策马臀,如一支急速利箭飞驰出去。那边叶成勉反应亦快,一声令下,领着三万亲兵自左线冲杀出去。 “迦罗!”云琅话未喊完,迦罗已经追随凤翼冲出,此时战况紧急,自然顾不上喝斥她,右手一挥,领着身后的四万人正面迎上。 战鼓声声,有如雷鸣。天空中弥漫起血色迷雾,几方人马激战在一起,都是杀红了眼,只能靠着装颜色来区分敌我。辽王的人马似被追杀至此,只是不见广宁王,凤、叶二人虽然迷惑,眼见情势大好,只有一通厮杀不敢停歇。 迦罗人虽小,杀人却是毫无惧色。有敌人的热血溅到眉目之间,反手迅速抹去,血花的小脸全无半分女儿模样。不论对方面目如何狰狞、可怖,都是抿嘴冷笑,只在凤翼身边不断周旋,以确保后方无丝毫之虞。 凤翼挥枪扑杀敌军,渐渐有些杀红了眼,回头看到迦罗,在百忙之中回首道:“迦罗,自己当心些!紧跟着我,别走散了。” 迦罗双眸瞬间明亮起来,回以微笑,“是,知道了。” 辽王本就是残兵,哪能经得起数十万人围剿,不到半个时辰,包围圈便渐渐往内缩小,其下兵士开始混乱。远处又有人马冲来,为首两名华袍青年十分相像,云、凤、叶三人都是不认识,立时警惕起来。只见那队人马渐行渐近,似乎并非辽王援军,其中一名青年高声喊道:“辽王!你且看看,我身后是什么人?” 辽王立在马上回头,大惊失色道:“竖子无耻!竟然欺凌妇孺!” “辽王错矣。”另外一名青年连声大笑,摇头道:“我哥哥得皇上亲封,已是新任广宁王,你怎敢如此无礼?!” 辽王怒极反笑,手中□□不住振抖,大声喝斥道:“你们兄弟弑兄篡位,还有颜面说出来?也只有那昏君才会封赏,如此鼠辈小人,天必诛之!!” 凤、叶二人皆是大惊,齐齐向云琅看过去,见他默默点头,才知辽王所言不假。难怪皇帝不肯将密旨传阅,弑兄之罪本就可诛,朝廷又岂能对之封官赏爵?这两兄弟非嫡非长,本是难以继承王位,而如今,皇帝迫于大局却只得同意。想来辽王原是投奔广宁王,却不知内中生变,必定在西损兵折将不少,落荒而逃至此。 广宁王止住其弟,冷笑道:“何必跟他废话?他若不降,便先杀他妻儿!” 辽王双目血红,额上青筋根根爆起,怒吼道:“你敢?!!” 辽王妻眷被架到前面,为首老妇雍容华贵,颤巍巍道:“复垣我儿……,事已至此……,我们决计不能生还……”侧首喝住哭泣的女眷,继续说道:“为娘一生荣华富贵、坐享儿孙福,却不想老来落魄如斯。情势不由人,皇帝终究不会放过咱们,降与不降都是死,都是乱臣贼子。今日死在此处,娘也不怪你……” 广宁王拔剑指过去,厉声道:“休得胡言乱语,污秽圣上!” 辽王母迎锋撞上去,立时血溅当场!旁边一名中年女子,穿着异于他人,满目深情看了辽王一眼,泣道:“复垣,来生……”话未说完,已被恼羞成怒的广宁王刺杀,一剑、两剑、三剑……,辽王家眷被杀得干干净净。 广宁王向后退了两步,立时有重甲兵掩护与前,朝这边云、凤等人高呼道:“辽王心生逆节、阴谋昭然,临死亦不悔悟,我等应速速将其剿灭,以不负皇上重恩!” “天亡我也……”辽王见大势已去,不愿落入广宁王手中受辱,遂以枪自裁于乱军之中。其下兵士见他命丧当场,顿时军心涣散,更那堪四路大军合力围剿,片刻便就缴械投降,残兵弃将被分散押回。 云琅不屑与广宁王为伍,众军交涉妥当,便命令大军原路返回邺林郡,只不过战事已平,行军速度也就不那么急。凤翼此时方才得空,看着迦罗手臂上长长伤口,一时不知该责备还是宽慰,只有小心替她包扎好。 迦罗神色怯怯,小声问道:“凤师兄,你是在生我的气么?” 凤翼长长一叹,道:“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云琅倒更生气些,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你以为战场上是闹着玩的?师父把你交给我们,不是让你去冒险的。纵使师兄从前救过你,心里感念他的恩情,也不用赌上自己的命去报答。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师父面前怎么交待?” 迦罗浑不在意,只道:“云师兄就是隆 “我拢俊痹评牌枚僮。缸潘溃骸昂煤茫凑悴惶窈蟀趺淳驮趺醋虐铡h绱寺趁w矗挠邪敕峙矣白樱俊币膊辉俣嗨担扔昧σ患新砀梗淹懊媾艹鲆患亍 “云师兄……”迦罗面有歉意,却没有追上去。 凤翼深知云琅的脾气,倒也不急,只是叹道:“依云琅的性子,你若不是跟我们同门所出,定然懒得多言这些。不管怎么说,咱们既有同门之谊,他也就是你的兄长,言语不可太不尊敬。” 迦罗微微垂首,细声道:“是,迦罗记下了。” 凤翼看了她一眼,又道:“我虽然从前救过你,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成天想着如何报答。我仔细想过,你跟在军队里太不安全。眼下大战告捷,我很快也要再赴青州,正好先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迦罗高声喊出来,神色慌张大异于常,“今后师兄说什么,迦罗就做什么,再也不敢任性胡来。”见凤翼不为所动,又道:“师父终日飘游在外,娘亲也已去世,我早就没有可去的地方……” 暮色渐深,晚霞浓得好似化不开。凤翼凝目朝迦罗看去,瘦小单薄的身影,被霞光余辉勾勒出柔和轮廓,似狂风过林后的一片飘零叶。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更不愿勉强于她,只得轻叹道:“算了,回京再商量罢。” 90、第四十五章 玉伤 朝廷大胜辽王,捷报飞速传至京城。随着云、凤等人班师回京,以及汉安王入京请旨,京城内迅速汇集外省诸地要员,热闹至不可形容。汉安王上折请辞王位,闽东王命其子叶成勉附请,夏烈王和辽王两地自不用说,广宁王二子亦有上表。皇帝自然是龙颜大悦,一番嘉奖勉励的言辞后,迅速批准诸王的撤藩之请,皆改封官爵。 汉安王、闽东王称谓不变,主要收回藩地权限,诸如制钱、造盐、屯兵等等,一律改为朝廷统一任命官员。云、凤、叶、韩四位将军,居功甚高,分封镇北将军、镇西将军、镇东将军、镇南将军,皆为正二品。陈廷俊自邺林郡调回,因为官时日尚短,暂升至从二品参知政事大臣,特许上书房御前行事。另外,诸如江尚隆、贺必元等参与有功者,亦皆有封赏。 “皇上,微臣还有一事要奏。”此次封赏最让人瞩目,已荣升燕朝最年轻右丞相的杜守谦,正捧着象牙笏奏道:“如今国内盛世太平、一派祥和,天下子民皆盼得国母柔慈,以为繁衍民生之大计。然中宫主位空悬已久,未免盛事稍缺,臣请皇上以社稷民生为上,以子民心意为重,宜尽速册立皇后!”群臣顿时哗然,却也知道此言正合皇帝心意,都是互相观望,不肯冒冒失失开口。 明帝似乎在等待什么,傅广桢出列道:“皇上,杜丞相所言甚是。皇后乃天下子民之母,众子仰望,长时空悬未免无可所依,臣亦请皇上纳言。” 明帝在上微笑,问道:“依众卿所言,当立何人为后?” 傅广桢道:“自皇后仙逝,一直由淑妃娘娘辖理后宫。四年以来,未曾闻有任何失德之举,而使后宫和睦安宁、子息繁荫,此乃母仪天----” “皇上,万万不可!”母仪天下四字还未说完,立时被人打断,众人回首望去,那人着从四品的朝服,急急奏道:“中宫皇后乃天下子民之母,需德行兼备、品言服众方能服众,而淑妃慕氏出身不清……” 明帝冷冰的眼神投下去,吓得那人把话咽回肚子,冷笑问道:“卿是何人?淑妃的出身有何不清?有何高见?” 朝中官员甚多,品阶低微者,不入圣目也是有的。只是在朝堂上问出来,未免让那人闹个大红脸,顿时有些结巴,“微臣……,内阁学士文思涯。淑妃慕氏乃是……”眼见皇帝眉宇间阴骛气愈重,只得改口道:“……乃是豫国公养女,并非国公亲出。若立皇后,岂能让天下子民信服?” 殿内空气窒息般凝结起来,众臣皆不敢言语。如此过了良久,只听皇帝在上冷冷一笑,微眯着双眼说道:“先前有人说内阁养闲人,朕还不信,如今亲见才知不假,是该精简整肃一下了。打今儿起,文卿不用再去内阁当差,回家闭门思过去罢。” 这便是被削了官,还被皇帝拿着名字羞辱一番。文思涯浑身不住发抖,侧首见群臣都是观望,只得叹道:“罢了,罢了。朝中皆是阿谀奉承之辈,再无正直良臣,我一人之力又能……” “放肆!!”明帝勃然大怒,“呼”的一声站起来,指着他喝斥道:“依你所言,在这朝堂之上,竟是昏君与满堂奸谗臣子?来人,拖下去庭杖三十!!” 太傅梁宗敏上前道:“皇上息怒,文……” “够了!”明帝霍然打断,不容他为文思涯求情,拂袖离开龙座,走到上朝口撂下一句,“太傅乃三朝元老,别学得文家人一样迂腐!!” 前面的事情传回后宫,吴连贵细细的说完,又道:“那人虽然迂腐古板、惹人嫌,实则并非太后娘家人,皇上自然是先存着旧见,所以才说出重话来。” 慕毓芫眸色复杂,轻叹道:“他说得也没错,本宫----” “娘娘!何必生气小人之言?”双痕连忙打断劝她,恨恨道:“娘娘有哪点碍着他们了?不过是自己想博忠良美名,便如此拿娘娘做法,又算得上什么好人?” 慕毓芫朝她微笑摆手,正要开口,却见香陶打起珠帘进来,笑吟吟道:“娘娘,镇北将军来了。”众人先是一愣,顿了顿,才明白她说的是云琅。 “姐姐。”云琅穿着素蓝葛线锦袍,因连月战事,脸上已然有些风霜痕迹,与昔时清爽少有分别,进来挥手道:“双痕姐姐,你带着人先出去罢。” 慕毓芫见他神色不快,微笑问道:“坐罢,怎么皱着眉头?” 云琅欲言又止,叹道:“迦罗跟着进宫来,想见见你。” 慕毓芫不明所以,笑道:“想来小女孩子好奇,进宫来看看新鲜罢。听说她小小年纪,很是有勇气,敢与男子一般在沙场杀敌。平日里,照顾你们也很周到,姐姐正想答谢她呢。” 云琅一脸懊恼,朝大殿外看了一眼,“原本我也这么想,哪知她人小鬼大,心思那么多。此次进来,多半是为着师兄的事。” 慕毓芫奇道:“嗯?凤翼怎么了?” 云琅似不知该如何说清,叹气道:“师兄想送她回去,她却不肯。” 慕毓芫侧眸想了想,略有些顿悟,微笑道:“既然人都来了,就请进来。正好成日有些闷,有人陪着说说话,倒也不错。” 云琅因奉皇帝宣召入宫,不便在此多加逗留,只言稍候来接人。迦罗低头进来,已换上家常女儿装,行礼道:“民女独孤迦罗,见过淑妃娘娘。” “迦罗姑娘,请坐。”在迦罗抬头的一瞬间,慕毓芫看清她脸上错愕、惊异、复又释然的表情,方才明白云琅的意思。 迦罗静默了一会,道:“淑妃娘娘,民女有一事相求。” 慕毓芫温和一笑,道:“何事?但说无妨。” 迦罗并不擅长婉转之词,索性直截说道:“民女得凤师兄相救,心内深念其恩,只是人小力薄、无以为报。如今双亲均已辞世,更是无处可去,但请娘娘替民女说情,能留在师兄身边。” 慕毓芫忽然想起初遇谢宜华,也是如此清澈的少女目光,笃定、坚韧,若非情势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开口求人。想必这也是她的极限,若非为着凤翼,又岂会隐忍性情来见自己?想到此不禁轻叹,微笑道:“迦罗姑娘,本宫只怕帮不上你。” 迦罗神色一怔,显然是错会了意思,淡淡笑道:“不错,娘娘是何等金贵之人,哪里有暇沾手闲事呢?迦罗唐突冒犯,这就告退。” “且慢,你在这里等等。”慕毓芫抬手止住迦罗,自己转身进了寝阁。 约莫半烛香功夫,慕毓芫复从内门出来,递过去一件小小物事。迦罗摊开手心,圆葵形的水胆绿玛瑙佩,内中含着一汪天然沁水,碧莹莹的透色让人爱不释手,绝非寻常之物。 “迦罗,你拿好。”慕毓芫将她的手蜷好,坐回雕花檀木椅内,曼声道:“你年纪太小,亦不是宫闱之人,有些事情不清楚。本宫与你素昧平生,不论生死,你自然都无需放在心上。可是我是皇上的妃子,你让我说情之事,若有一言半语传出去,都会给凤翼带来说不清的麻烦,有想过吗?” “这----”迦罗猛然抬起头,抿嘴无言。 “你是云琅的师妹,便如同本宫的妹妹一般,这枚玉佩----”慕毓芫不去看她,似乎微有些感慨,淡淡微笑道:“这枚玉佩乃上古玄玉制成,能驱恶辟邪、逢凶化吉,愿它护你一生平安。” 迦罗微有疑惑,看向手心道:“这玉佩……” “娘娘……”吴连贵的声音略急,在珠帘外回道:“娘娘,玉粹宫出了点小事,娘娘要不要过去瞧瞧?” “好,知道了。”慕毓芫应了一声,又对迦罗道:“乐楹公主意志消沉,轻易不肯出来见人,你先前曾救过她一命,说话或许听些。回头出宫后,你亲自去公主府一趟,若是能劝解几句也好。” 迦罗点头应下,道:“好,我记下了。” 吴连贵待迦罗退出大殿,进来急道:“娘娘,快些上辇罢。” 慕毓芫见他神色慌张,与平日镇定大异,不由问道:“什么事?如此着急?”吴连贵却来不及细说,连连摆手,只是催着快点出去。 众人簇拥着慕毓芫出殿,早有小太监备好青鸾钮珠金瑞云车,吴连贵跟着鸾车一气小跑,贴着车帘低声回道:“原是一件小事,没想到扯出天大的案子。玉粹宫的小宫女私相传递,从包袱里搜出一支金步摇,经过嬷嬷们确认,乃是萱妃之物。” 慕毓芫隐隐觉得牵强,蹙眉道:“有些古怪,你接着往下说。” “是。”吴连贵点点头,又道:“若是如此,也不用惊动娘娘。掖庭令的人说,金步摇乃是贵重之物,向来是妃子贴身之人保管,因此怀疑兰雅手脚不干净,便领着去玉粹宫搜人。谁知道,竟搜出萱妃私制的皇后朝服……” “什么?!”私制朝服之罪非同小可,削妃号、入冷宫、乃至处死都是有的,饶是慕毓芫素来镇定如水,也不禁大吃一惊。 玉粹宫内人影重重,却是鸦雀无声。萱妃一袭鹅黄色银泥飞云宫装,云英紫裙上绣着海棠花样,华漪装扮反衬出她脸色白如霜素。江贵人娉娉婷婷立在旁边,见慕毓芫领着众人进殿,忙紧着脚步迎上来,压低声音道:“淑妃娘娘,出大事了。” 慕毓芫没有心情理会她,却不想此时再添别的乱子,遂淡淡微笑道:“贵人到外面侯着,免得一会皇上过来,到处抓不着人。” 江贵人面有得色,喜滋滋道:“是,嫔妾马上出去。” 慕毓芫抬手挥退众人,只留下吴连贵、双痕在门口侯立,自梨花木雕漆椅中缓缓坐下,“私制皇后朝服一事,萱妃有什么话要说?” “呵,嫔妾还能说什么呢?”似乎有什么荒唐可笑之事,萱妃低低声好一阵,抬头时眸中尽是恨色,“娘娘已经是宠冠后宫、无人能及,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依嫔妾的身份,哪里能做什么皇后?又岂会私制什么皇后朝服?人都说淑妃娘娘贤德,不会容不得人,想来竟是错了。” “皇后朝服是谁制的,如今并不清楚,本宫也不想说自己清白。”慕毓芫正眼看着萱妃,颇为玩味道:“可是后宫里人这么多,是谁都有可能。只是凭什么,萱妃妹妹就认定与本宫相干?” 萱妃目光闪烁不定,咬了咬嘴唇,“娘娘见皇上待嫔妾好,自然心里不痛快,想要处置谁有何稀奇?”说着一声轻笑,又道:“说句不知轻重的话,娘娘比起从前,可是大不一样。” 慕毓芫淡声道:“你只需说朝服之事,不必言及其它。” 萱妃仰起脸来,笑意深深道:“记得嫔妾刚进宫时,不论皇上召幸谁,娘娘都是贤惠大度,深得妇德之学。后来娘娘竟转了性子,跟嫔妾这等没见识的一样,也会牵动真气了。” 慕毓芫脸色微变,一时间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在椅子内静默了片刻,神色渐渐平复好转,淡淡笑道:“不错,有谁能十年如一日呢?” 萱妃有些挫败之色,却不愿示弱,冷声道:“嫔妾没做过亏心事,有何可怕?只是那些栽赃陷害之人,切莫得意太早,因果循环总会有----” “报应?”慕毓芫兀自一笑,叹道:“这话说来可笑,不过是唬人的罢了。”说着站起身来,回头道:“正如萱妃妹妹所言,谁做亏心事,就该谁半夜怕鬼敲门。与本宫何干?既然事情出在玉粹宫,那你就脱不了干系。本宫也只有依例办事,让掖庭令的人将你暂时看押,一切都待事情查明再说。” “娘娘,娘娘……”小宫女赶着进来服侍,萱妃却似再也撑不住,一下子软在椅子内,只是默默盈泪不语。 -------------------------------------------------- 明帝坐在长榻之上,看着已经脱簪请罪的萱妃,素衣薄绫,像是一枝被拆光枝叶的花朵,淡声问道:“兰雅是你的贴身侍女,东西又在她那儿搜出来,你还有何话说?” “皇上……”萱妃抱着皇帝双腿跪泣,晶莹泪水浸上锦绣龙袍,洇出一团团小圆点来,“臣妾得皇上眷怜,只有愈加珍重自身、谨守妇德,岂会有那等荒唐念头?臣妾真的没有……,私制皇后朝服……” 明帝低头看了一眼萱妃,仿佛在思量着别的事情,“到底有没有不由你说,等掖庭令的人查清楚,朕自会做出决断。” 萱妃满面泪痕仰起头,凄然道:“怕是……,查不清楚了。” 明帝皱着眉头转身,喝道:“不可胡言乱语!” “皇上……”萱妃哽咽着合上双目,珠泪滚滚落下,“臣妾心里有些话,一直想跟皇上说,而今时今日言出,却是最最不恰当的时候。” 明帝只得停住脚步,道:“你说,朕自会分辨。” “在旁人看来,臣妾通过选秀入宫,又仰仗着父王而得幸圣宠,一切都是藩王之女的宿命罢了。可是,臣妾并非顺从父王之命,而是自己要进宫的。自臣妾少时起,便听闻皇上如何贤德服众,如何情深义厚----”说到此处,萱妃收起泪水笑了笑,“如此厚颜不知羞,只怕皇上是在笑话了。” 明帝淡声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萱妃的目光有些黯淡,像是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人轻轻晾在一边,立时就泄了底气,颤声问道:“是,皇上不想听了么?” “不错,确实不是时候。” “皇上心中,看重的是淑妃娘娘。可是,臣妾的心并没有错,难道----”萱妃轻叹了口气,静静顿了顿,抿去面上的伤心与不甘,忍泪笑问道:“皇上担心淑妃娘娘,所以连听一听都不愿意?” 明帝想要辩白两句,却又无从说起,于是道:“后宫嫔妃皆是一样爱朕、敬朕,她们的心,与你分毫无二,不用再多说了。” 萱妃反倒止了泪,轻笑道:“可知,皇上也是言不由衷。” “放肆!”明帝原想喝斥几句,但见她已凄伤得楚楚可怜,不由软下心肠,“私制皇后朝服之事,兹关重大,掖庭令的人正在仔细辨析。在事情查明之前,你都不可踏出玉粹宫半步,否则朕也不能宽待你。” 萱妃突然问道:“皇上,臣妾究竟哪里比不上她?” 明帝皱着眉头不言语,径直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打起珠帘,回头撂下一句,“朕没比过,她也不用跟别人比。” 萱妃的双眸瞬间黯下去,虽然仍是黑漆如墨,却失去素日的明媚光彩,却像是两孔看不到底的无底之洞,再没有一丝光线。 91、第四十七章 荣极 时隔几日,萱妃之事就有了结果。私制皇后朝服乃是失德,但念在其兄有功,因此只是褫夺其封号,贬为贵人。后因叶贵人坚持上书,自请居于偏殿思过。皇帝应允其请,又念其诞育公主,乃是延续皇家血脉之功,故而月禄、饮食等仍是不变。如此处罚,后宫嫔妃不免很是失望。只是举国大喜之际,谁也不敢再生事端,加上江贵人多言受责,众妃都是缄默自口。 因为撤藩一事,皇帝特旨大赦天下,诸等官员也有封赏,众人皆是喜气盈腮。故而皇宫内的一点小风波,很快被淹没下去,丝毫没有撼动京城内的喜庆。照旧年规矩,彩绸要挂到元宵节后,因此白雪皑皑的世界里,仍是一片花团锦簇的繁华。 朱漆雕刻格窗外,腊梅和红梅争相盛放。几树繁花交相斗艳,红梅瑰丽如宝石,腊梅娇嫩如鹅绒,累累点点,直照出一片爽快明媚之意。慕毓芫依倚在明窗边,手中翻着一本古词集,似乎看得入迷,浑然忘记了自己周身的世界。 “娘娘,娘娘……”双痕轻轻敲了敲桌沿,悄声道:“方才听说,内务府正在筹办凤辇、霞帔等物,娘娘你怎么看?” 慕毓芫挽着斜斜的堕马髻,清减的家常装束,加上窗外白雪反光映照,更衬得她肤光净莹、容色娟美,一双含水明眸流盼动人。见双痕一脸认真模样,轻声笑道:“不过是私下流言,你也当真么?纵使皇上真要册立皇后,那也不与本宫相干。” 双痕有些着急,道:“怎么不相干呢?除了娘娘,还能有谁?” 慕毓芫淡淡一笑,道:“宫里位分尊贵的娘娘不少,皇上爱册谁就是谁。” 许多年前,那个笑容温暖的少年,在惹自己生气后,总会作揖赔罪道:“皇后,好皇后,你就饶过我这一次……”旧人音容笑貌仍在眼前,往事恍若一梦,纵使缘分已然耗尽,也不忍将记忆弄得支离破碎。 况且,自己是什么身份?慕毓芫在心内轻笑,贵为妃位、诞育皇子,就已经够骇人听闻,又岂能经得起烈火油焚?再者,只怕皇帝一声声唤出皇后二字,彼此心内想的却是另一个人,又是何苦?漫说皇帝那边未定,即便真的要册自己为后,于情于理,也都是不会答应。 香陶在门口轻声道:“娘娘,皇上来了。” 慕毓芫收回心思,放下词卷出去迎接,明帝已经走到内殿门口,含笑搀扶她道:“不是说过,冬天不用出来接驾,当心凉风吹坏热身子。” 二人单独走进寝阁,慕毓芫取了暖壶里的茶水,沏了两盏,自己与对面坐下,微笑问道:“皇上的心情看起来很好,莫非有什么高兴事?正好臣妾看了半日书,皇上说出来,也好跟着高兴一下。” 明帝突然捉了她的手,正视道:“是有一件喜事,你先猜一猜。” 慕毓芫的目光在皇帝脸上流连,两个人静静相对,如此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微笑摇头道:“臣妾猜不出来,还是皇上说罢。” 明帝用力握紧纤手,缓缓说道:“自皇后仙去,中宫一直悬空无人,而后宫诸事都是由你打理,朕也省下不少心。先前反复论过立你为后之事,朝中赞同之人不少,反对和中立的也很多。朕仔细想了想,若是强意册你为后并非不可,只是如此一来,反倒成了世人诋毁你的话柄。” 慕毓芫看出他的歉意,自己也不想于此事纠缠,遂微笑道:“佩缜姐姐与你少年结发,为人又是贤良大度、宽厚体仁,后宫之中无人能及。臣妾只是做好份内之事,算不上什么功劳,皇上爱我、怜我,心里已经很知足了。” “宓儿……”明帝看着她晶莹剔透的眸光,轻声唤了一句,沉默片刻又道:“朕不说那些虚话,只照实话说了罢。今晨朱锡华上了个奏折,说到取个折中的主意,在四妃之上加设皇贵妃之位,以行使统摄东西六宫之权。” 慕毓芫蹙眉略思量,问道:“朱锡华?纯妃的叔叔?” “嗯,正是他。”明帝微微颔首,接着说道:“朕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已经吩咐内务府去准备了。将来,你除了皇后这个名分,以及不居凤鸾宫,其余册礼、服饰、辖六宫之权等,都均同后制。”一口气说完,又问道:“宓儿,你可觉得委屈?” 慕毓芫仍是微笑,只道:“这是莫大的恩典,臣妾已经担心承受不起,哪里还有什么委屈呢?皇上既然已经安排好,臣妾便先行谢恩了。” 明帝伸手拉起她,搂入怀中,贴在耳畔低语道:“在朕的有生之年,都不再册立皇后!你放心,朕绝对不会食言。” 慕毓芫轻轻倚着他,转身伏在肩头,柔声道:“臣妾得皇上看重,又有祉儿他们三个,想来上天待我不薄,只觉再无别的憾事了。” 明帝显得格外欣喜,认真问道:“宓儿,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慕毓芫轻声软笑,顽心顿起,抬手掰正皇帝的脸,用指尖上额头上划道:“嗯,当真!现有白纸黑字写着,还怕我说谎么?” 明帝满目都是璀璨光彩,笑盈盈看着怀中佳人,爽声笑道:“若朕的额头是纸,那一定是天底下最贵的。你快在上面亲一下,免得油墨风干了。” 慕毓芫又窘又笑,起身道:“皇上尽是胡说,哪会风干了?” 明帝哪里肯放开她,强力搂住不放,耍赖道:“朕可不管,你要是不亲一下,今儿就不放你走。等会祉儿他们进来,看你羞不羞?” 慕毓芫被他困得无法,只好垂首细声道:“那----,fd你闭上眼睛。” 明帝忙合上双目,道:“好了,好了。” 第一次如此近、如此认真的细看,慕毓芫轻柔的抚摸过去,线条分明的轮廓,俊毅、有力,与那个温润少年大为不同。而当初见他,却目目都是旧人的影子。时至今日,两个人终于完全分开,彼此各不相干。 “fd……”慕毓芫低低唤出名字,缓缓吻上去。 “哈哈!”明帝大笑起来,在慕毓芫一吻之后,趁机封住她的嘴,半日方才松开笑道道:“今天可是你主动的,朕怎么舍得不多亲几下……”帝妃二人浓情缠绵,寝阁内一片旖旎风光,与窗外的银妆素裹景象相比,简直是一冷一热的两个世界。 ---------------------------------------------- 有大风飕飕刮起,激得满地雪花纷飞飘舞,地面上渐渐生出一层白雾,将雪地里人团团包裹起来。迦罗在马上低着头,掸了掸额发上的雪尘,扬鞭策马追上凤翼道:“师兄,是在等云师兄么?” 凤翼嘱咐副将完毕,调转马头道:“不是,此次是叶将军跟我们同往。眼前青州比较平静,你云师兄会在京城多待些日子,估计开春才会过去。” 迦罗并不大在意,点头道:“也对,他要陪姐姐和家人呢。” 凤翼闻言有些出神,似有什么难以开口的话,看了迦罗半晌才问,“听说,你前些日子进宫,见到淑妃了?” 迦罗的微笑有些僵硬,道:“嗯,云师兄领着进去的。” 凤翼往皇宫深处方向看去,仿佛能看到什么似的,最后却略带失望收回目光,叹了口道:“淑妃她,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迦罗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并没有只言片语与其相关,摇头道:“没有,都是些家常的话。淑妃娘娘说,我是云琅的师妹,便如同她的妹妹一般,还送了一块玉佩。” 凤翼勉强微笑,道:“嗯,没什么了。” 迦罗只因更担心凤翼,忍住心中疑惑道:“师兄,你看看这玉佩。”伸手摸向贴身小衣,玉佩上还带着暖人体温,手中握住丝绳一抖,绿莹莹的水胆佩悬在风雪中。 “这是----”凤翼倒吸一口冷气,一时怔住。 那年,入秋时节。 天空铅云低垂,光线晦暗,不过片刻功夫,竟然毫无征兆的下起雨来。云琅挡住额头看天,回头道:“师兄、姐姐,这雨看样子要下大,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彼时她还只是刚及笄的少女,虽然自小家教得十分稳重,秉性却是明朗天真,踮起脚往前探了探,那盈盈笑靥灿若云霞,“前面有家玉器店,看起来还不小,咱们借着看玉避避雨,岂不正好?” 一进店门,她便看中这块水胆绿玛瑙佩。三人都只是随意看看,也没打算要买,待到后来自己去问价,才知道价格不菲。可是她想要的东西,自己总愿意尽力去达成,直到奔波一年余,方才筹够银两。玉器店老板殷勤有加,竖起拇指夸道:“公子必定是贵人出身,一眼就挑到本店的宝贝。”自己却是苦笑,不过是侯门千金的眼光罢了。 原来,她还一直留在身边。 仁启三十年,彼此最后一次见面。 十六岁的娉婷少女,云髻轻挽、环佩珊珊,一袭湖水绿纱罗织银云裳,倚着细柳凭水而立。斜阳映着她的玉容,顾盼之间已有流动神采,姣妍笑道:“原来是凤翼,难怪云琅坐不住,大清早就出门了。” 侍女站在近旁,低声道:“小姐,不便与男子相见的。” 她却不以为意,落落大方一笑,“那些混话,说得是私相约会之人。此刻大伙都在场,光明磊落说几句话,有何不便?”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怕惹人闲话非议,只略叙叙便持礼离去。 后来出府,云琅传话道:“姐姐说,与君相识,各自珍重。” 中秋没几天,景帝便因病薨逝。嫡子为太皇太后扶持,群臣拥立,八月二十六,立为新君,尊号光帝。天淳元年六月,那湖水细柳边的婷婷少女,以豫国公嫡女身份,被册为同晖皇后。直到那一刻,方才明白她说的八字含义。彼此终究没有可能,越牵挂便越是伤怀,不如情留相识、各自珍重。 一路漫漫走来,阴差阳错,最后竟然娶了素心。虽说并非情之所钟,可她毕竟是自己的妻,那样善良柔弱的女子,难道要辜负于她?当初没有问她,往后亦没有机会。那么,她的心里可曾有过自己?而如今,她竟然把玉佩转送迦罗,是要亲手斩断那一线牵挂么?凤翼在心内叹了口气,终究都是有缘无分。 “凤翼!该出发了。” 远出沙尘飞扬,是叶成勉策马而来。凤翼朝他挥了挥手,又将玉佩递与迦罗,“收起来罢,一会要赶路了。”迦罗点点头,看着叶成勉渐渐走近,遂不再言语。 叶成勉面上颇有些憾色,勒马说道:“先前听说,玉邯夫人随你同赴青州,所以特意去皇上跟前求情,谁知道竟然是不许。”他叹了口气,又道:“想来是妹妹的事,皇上心里还在不快。” 凤翼心内苦笑,自己能带夫人同赴青州,其中缘由,外人又如何能够猜到?见叶成勉甚是烦恼,只好劝道:“恭顺夫人在京中,可与妹妹时常相聚,彼此也有个照顾,你也用太担心了。等时日长稳定下来,再与皇上说说,或许就恩准了。” 叶成勉点点头,又道:“今儿是盛大的日子,咱们却要急着赶路。” 凤翼奇道:“什么日子?” 叶成勉朝皇宫指了指,道:“我也是来时路上听说,皇上要在四妃之上加设皇贵妃之位,升泛秀宫淑妃为皇贵妃,今儿便是册封盛典。” “轰……”一声响彻云霄的闷喇声升起,虽然相隔一定距离,却仍然能清楚感受到那连绵不断、声势浩大之音,以及随之带来的巨大震撼。六万军士皆齐齐回头,底下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似在揣测那位盛装受册的皇贵妃,该是如何宝光流转、神姿秀丽,才能博得三千宠爱于一身。 延禧八年正月二十日,因中宫之位久悬,帝遥感于六宫无主,于四妃之上加设皇贵妃之位。泛秀宫慕氏淑惠明敏、温正恭良,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统领后宫妃嫔诸等事宜,遂册为皇贵妃。颁十二页金册、亲赐玉宝,其余礼仪均同后制。另册纯妃朱氏为贵妃,龄妃谢氏为贤妃,以襄助皇贵妃协理东西六宫,自始元徵城后宫初定。 92、第三卷 昏之诀别 延禧十年四月,初夏刚至。 正是牡丹当季之时,因皇宫内素来盛培牡丹,诸如杨妃醉色、玉簪白、洒金桃红、烟绒紫、御衣黄等等,各色品种多得琳琅满目。小太监们忙进忙出,在椒香殿门口搬运着宽口花盆,待数百盆牡丹落好,几乎将内庭前簇成一片花海。 慕毓芫坐在内殿榻上,临窗迎风抚弄着鬓间散发,瞧了半日牡丹,方才唤来双痕吩咐道:“刚才瞧着那边,有两盆璎珞宝珠开得恨好,让人搬到内殿放着,棠儿最喜欢那颜色。” “是,知道了。”双痕笑吟吟答应下,吩咐小太监出去,折身回来翻弄着海缸里的香橼,回头笑道:“娘娘,时辰已经不早,不如早些换上吉服?再过会,只怕人都到齐了。” “今儿又不是我的生辰,有什么当紧----”慕毓芫话还没说完,便见七皇子一路小跑扑过来,不由笑道:“你呀,还是整天这般淘气。今儿是弟弟妹妹的生辰,你这个做哥哥的,可得比他们都懂礼数,不然让人笑话。” “怎么会?”七皇子笑着撒娇,在慕毓芫怀里一阵摇晃,将身上簇新的宝蓝色刻丝锦袍揉得不成样,“儿臣最懂礼数了,前儿父皇还夸过呢。” 慕毓芫替他扯平衣袍,抿了抿头发,低头取笑道:“你父皇,什么时候不夸你?莫说你真的懂礼数,便是淘起气来,还不是样样都说好?那些话都当不得准,母妃看到的才算。” 七皇子咧嘴直笑,又贴上去悄悄说道:“母妃,小九在里面不高兴呢。” “嗯?”慕毓芫略微诧异,笑道:“你又胡说,佑綦最是听话的。今天是他高兴的日子,好端端的,哪会有什么不高兴?” “真的----”七皇子拉长声音,转头见十公主穿好新衣出来,赶忙上去拉道:“妹妹你说,小九是不是不高兴?母妃还不相信呢。” 十公主也上来倚着慕毓芫,桃红色结花长穗巧致宫装,衬得小小人儿粉雕玉琢,仰着小脸笑道:“九哥哥嫌衣服不好,说袍子前面的团花太大,像是女儿家的衣服,劝了半天也不肯穿。” “才五岁大的孩子,哪里分什么男女了。”慕毓芫不由一笑,吩咐宫人照看两个孩子,又起身道:“本宫进去瞧瞧,顺便也换了衣衫,你们先到未初堂等着。”宫人们赶紧答应下,领着七皇子和十公主出去。 慕毓芫进到寝阁,果然看见九皇子坐在一旁,宫人们正在哄劝,于是挥退众人笑问道:“怎么了?不喜欢这袍子?”见九皇子点头不说话,勉强忍着笑意,“佑綦,宴席马上就要开始,现在再做也来不及。听话,先穿上过完生辰再说。” “是,母妃。”九皇子颇不情愿,却点了点头。 “佑綦----”慕毓芫含笑想了想,柔声说道:“上次,你不是说想学射箭么?等过几日,天气再好一些,母妃得空就亲自教你,好不好?” 九皇子赶忙跳下椅子,问道:“母妃说的话,当真么?” “当然,母妃什么时候哄过你?”慕毓芫招呼宫人上来换衣袍,自己去内间取出一张镶金小弓,甚是巧致精良,笑着递到九皇子手里道:“这还是从前得的,那时跟你父皇一起去狩猎,已经闲置好些年,现如今把它给你了。” “那好,母妃可别忘记。”九皇子方才欢喜起来,催着宫人弄好扣襻,生怕别人把小弓弄坏似的,非要亲自去放好才做罢。 慕毓芫忙吩咐双痕梳妆,又让香陶捧来吉服,上身一袭朱色蹙金飞云凤纹翟衣,下着桂色盘金彩绣留仙裙。双痕特意挽了九鸾参云华髻,珠钗贵而不多,其中一支赤金镶玉鸾鸟双头步摇,灿色夺目、金珠铮铮,衬出皇贵妃的尊荣身份来。待她领着九皇子赶到未初堂,嫔妃们早已热闹多时,见她过来,都纷纷起身行礼。 因皇帝还未驾到,众妃们皆各自三两闲话。谢宜华素来不喜热闹,故而只寒暄了几句便走过来,拉着九皇子笑看半日,问道:“佑綦,什么事这么欢喜?是不是,你母妃夸奖你了?” 九皇子摇了摇头,高兴道:“母妃刚答应,改天亲自教我射箭。” “难怪呢,能哄得佑綦欢喜。”谢宜华笑着趣了一句,将一个金线荷包系在九皇子腰间,抬头对慕毓芫说道:“方才听说,今儿请了宫外有名的戏班子,说是海陵王推荐上来的,预备好生热闹一番。” “小孩子们,哪里坐得住听戏?”慕毓芫说话间瞧过去,见她只一袭莲色鸿雁衔绶蔓草纹宫装,身上装束甚是清减,因此笑道:“前些日子说后宫该节俭,瞧你今日的打扮,当真该奉为后宫表率,才算不枉费了。” 谢宜华也是一笑,指着鬓上的东菱玉管珠长钗,“难道,这些就不是钗环?娘娘虽然辖理后宫,可嫔妾守规守矩,钗环戴多少也要管么?”说着拉了九皇子,“佑綦,你母妃管得真多,是不是?” 九皇子只笑不答,慕毓芫却是有些心事。正巧明帝刚刚赶过来,见宫人们皆笑,于是笑道:“有什么高兴的事,说出来大家听听。”瞧了瞧九皇子,又问道:“还有一个小寿星呢?佑綦素来不缠人,方才朕远远瞧着,还以为是祉儿。” 慕毓芫侧身让明帝坐下,朝不远处指了指,含笑说道:“祉儿跟棠儿在那边,兄妹俩早来了,正玩得高兴呢。” “父皇!”七皇子回头看见明帝,赶忙跑过来。 “呵,还是祉儿跟朕亲。”明帝很是高兴,抱着七皇子坐在自己腿上,“前几日程大学士也在,说你识字快、字也写的好,回头父皇有赏赐给你。” “真的?”七皇子得意一笑,搂紧明帝脖子不放。 “都多大了,还总爱撒娇?”慕毓芫笑嗔了一句,朝明帝笑道:“皇上总是爱惯着他,也不嫌沉的慌。不如先让祉儿下来,好好坐着,等一会就该开戏了。” “小孩子么,不用太过约束。”明帝不以为意,正好有小太监上来请戏,遂将折子递给慕毓芫,“孩子们都还小,你是他们的母妃,不如由你点自己喜欢的,只当是替他们拿主意了。” 慕毓芫原无多大兴趣,看着明帝高兴,只好随手点了两出热闹戏,又回头对谢宜华笑道:“你跟本宫一样,也不甚懂得戏文。倒是佩柔自小听得多,喜欢上面的辞藻,索性让她慢慢点去。”说着,让宫人把戏折呈给朱贵妃,嘱咐尽管多点几出。 谢宜华颔首笑道:“是,嫔妾也不常听。” 朱贵妃虽然很是年轻,位分却甚高,兼之又是皇后的嫡亲妹妹,故而并不大与宫妃们合群,只是落落闲坐饮茶。听闻慕毓芫如此说,忙转头笑道:“还是表姐心细,连些微小事都记得。”说着拿起戏折翻了半日,用指甲掐出几处痕迹,递到明帝面前盈盈笑道:“皇上看看,这几出戏可还好?” “嗯,开戏罢。”明帝略看了一眼,吩咐送下去。 不多时,戏台上“咿咿呀呀”唱起来。因图个好日子喜庆热闹,前面几处戏都甚是花哨,七皇子看得很高兴,直拍着手连连叫好。慕毓芫看在眼里一笑,只觉被聒噪的不行,对谢宜华笑道:“你瞧祉儿,比台面上还热闹呢。” 谢宜华也是一笑,“小孩子么,不就图个热闹。” 慕毓芫笑着饮了口茶,转眸见明帝正在跟朱贵妃说话,七皇子又在叽叽喳喳,于是低声说道:“说到小孩子,倒是想起佑馥来。时间真是快,那孩子跟了你两年,下月也该三岁了。” 谢宜华点了点头,神色里也是有些唏嘘,“嫔妾并没有孩子,如今养着佑馥,就只当是自己亲生的。只是叶贵人并非不在,总归是她的亲娘,得空的时候,也时常带着佑馥过去玩会,免得人家母女挂念。” 先前慕毓芫被册皇贵妃,其中朱家功不可没,兼之念及皇后之情,于是帝妃二人都想到一处,于是才册封了朱贵妃。后来明帝又说,撤藩之事多有汉安王相助,只是朝廷不宜再封高官爵位,因此颇有些歉疚之情。正好当时叶氏被贬,已无资格抚育子女,慕毓芫思量再三,便将十一公主交由谢宜华抚育。明帝闻之称赞甚好,再加上慕毓芫一力支持,汉安王功勋显赫,故而谢宜华也荣升为贤妃。 此时说到叶贵人,慕毓芫不由环视周围一圈,大些的皇子公主们都在远处,只有熹妃和惠妃挨得近些。熹妃脾气不大好,年轻嫔妃们多半不喜与之交道,惠妃原本与她相处时日长,加上为人柔和,因此宴席上常见二人一起。再过去便是文、周两位贵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二人各自坐着,半日也不见一言半语。 谢宜华在旁边一笑,问道:“娘娘,在找什么?” “呵,随便瞧瞧。”慕毓芫嘴里笑着,回头看向自己这边,陆嫔侍奉殷勤有致,自然是紧挨着的,再者江贵人为人乖巧,也拣了相近位置坐着。另有杨氏姐妹二人,正指着戏台低声说笑,左右两边看完,只是独独不见叶贵人。 “娘娘,别找了。”谢宜华似乎看出缘由来,伸手拉了拉慕毓芫,贴近身子悄声笑道:“今儿大家都出来看戏,正好后面无人,所以早起把佑馥送了过去。想来叶贵人必托身子不好,娘俩要单独清净一会,自然是不会前来的。” “难怪,原来是你在捣鬼。”慕毓芫不由一笑,正要再询问几句,抬眸却见安和公主走过来,于是与谢宜华递了个眼色,方才笑道:“寅馨,怎么不坐着看戏?正好祉儿闲不住,东窜西跑的,你就坐他的椅子上罢。” 安和公主走上前来,先给帝妃二人请了安,又取过茶盏满上,笑着回道:“儿臣想着慕母妃不爱听戏,怕慕母妃闷着,所以过来陪着说说话。” 慕毓芫微微一笑,朝明帝说道:“还是寅馨贴心,又懂事大方。” “那是,毕竟是朕的长女么。”明帝也笑夸了几句,因七皇子嚷着问话,说是有些没看明白,少不得与他解释一番。 慕毓芫问了几句闲话,又与谢宜华随意说笑,忽然听安和公主说道:“慕母妃,你瞧台上那小生,唱得可真好,人也生得不错。” “寅馨大了,也有女儿家心思了。”慕毓芫打趣了一句,弄得安和公主红了脸,自己往戏台上瞧去,忽然心头一阵“突突”乱跳。只觉甚是奇怪,不由仔细看了看,只见那小生身着五彩锦衣,脸上脂粉甚厚,已经分不出原本眉目来。只一双细长凤目极是勾人心魂,举止翩然、身姿飘渺,仿佛从前在何处见过一般。 谢宜华瞧了瞧,说道:“娘娘,那人似乎有些面熟。” “是么?”慕毓芫瞧她也有些惑色,心内更加怀疑,可是那人乃宫外的戏子,自己怎么会见过呢?不由暗笑自己多心,遂笑道:“想来戏子皆是浓妆重彩的,故而看起来面目相似,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谢宜华笑道:“也是,娘娘说的不错。” 正说着话,那戏子却已经下去。慕毓芫看戏不过是应景,因此也没太留意,回头看到安和公主,倒是想起一件要紧事来。安和公主素来机敏,瞧了瞧慕毓芫,因问道:“慕母妃,是不是有话要说?” “嗯,是有件事。”慕毓芫点点头,瞧着周围人多吵闹,蹙眉道:“先不着急,明儿你得空过来一趟,稍微清静些再说。” 安和公主忙道:“那好,等慕母妃歇过中觉,儿臣再过来。” 明帝看了半日戏,又被七皇子闹腾的不安生,略微显得疲乏,因此说道:“前面几出正戏都看完,朕还有事,得先去启元殿一趟。” 朱贵妃原本正剥着一枚金橘,听闻皇帝要走,遂随手扔在素银六菱盘里,上前浅声笑道:“早起嵘儿贪睡没起来,这会儿也不知怎样。臣妾有些放心不下,看戏也是没个心思,不如跟着皇上一路过去。” “也好,反正晚间还有小戏。”明帝微微颔首,松手将七皇子放下来,特意嘱咐慕毓芫道:“反正你也不爱听戏,不如让贤妃陪着先回去,两人下下棋、说说话。” 慕毓芫嫣然一笑,“是,臣妾遵命。” 皇帝前脚一走,多数嫔妃也跟着起身。安和公主见熹妃要走,不便多加逗留,与慕毓芫说了两句,也紧跟着追上去。慕毓芫嘱咐奶娘看好孩子,又对谢宜华笑道:“被吵得头晕半日,想清净一会,不如一起随处走走。” 谢宜华正在理着裙襟,又将烟岚色流苏挽了挽,回头唤来新竹,吩咐先到玉粹宫接十一公主,方才笑道:“既是娘娘想去,嫔妾当然要跟着。”宫人们也跟着陪笑,簇拥着二人往后走去。 远远的已能看见漱玉轩,描朱勾金的八角宝顶上,蹲着几只小巧涂金瑞兽,被明媚的阳光折出耀眼光芒。周围种植郁郁葱葱的翠竹,将整座殿身掩去大半,更兼清风徐徐吹动,竹枝竹叶在墙上投出摇曳阴影,更是显得凉爽宜人。慕毓芫携着谢宜华走近,顺手拉下一挂竹枝,回头笑道:“等会到里面坐着,又清新又凉快,咱俩慢慢说着话,再拿棋来下两局。” 谢宜华含笑点头,上前扶着她道:“娘娘,当心脚下台阶。” 慕毓芫吩咐宫人取棋盒,想了想又笑道:“记得这里养着好些锦鸡,其中有两只孔雀雉颜色甚好,那尾羽碧盈盈的,比上好的祖母绿还要漂亮。反正平时不常来,眼下又还得等一会,咱们先到后面去。” 谢宜华自然应允,二人走到后院却吓了一跳。锦鸡倒是养有不少,不过迎面两只孔雀雉却有些狼狈,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故,原本纤长的尾羽竟被绞得光秃秃的。底下宫人不期见到二人,赶紧跑上来请安,结结巴巴道:“给皇,皇贵妃娘娘……” “怎么回事?”慕毓芫有些不悦,更多的却是诧异,“你们专门看着锦鸡,怎会弄成这样?平时这里少有人来,你们便不上心么?” 底下宫人皆不敢抬头,领事的战战兢兢回道:“回皇贵妃娘娘的话,昨儿七皇子殿下过来玩耍,瞧着孔雀雉的羽毛好看,所以……” “这孩子,越发没法没天!”慕毓芫有些动气,正要吩咐宫人去寻,却见七皇子一溜小跑过来,嘴里嚷嚷道:“母妃你看,父皇赏我的迦南沉香串珠!” “祉儿,你把孔雀雉都绞了?”谢宜华忍着笑意,故意问道。 “孔雀雉?”七皇子探头看了看,像是发觉到慕毓芫生气,脚下便有些迟疑,挠了挠头道:“什么孔雀雉?我不知道……”说着转身便跑,慌得宫人赶紧去追。 谢宜华在旁边直笑,拉住慕毓芫道:“娘娘,当心吓得祉儿摔了。” “你倒好,还给他递消息。”慕毓芫笑斥了一句,又道:“平日皇上总惯着他,任由他的性子胡来,今天非要好生教训一下。” 谢宜华一行笑,一行劝,陪同着回到泛秀宫。二人进到椒香殿,却不见七皇子的人影,十公主笑着跑上来道:“母妃,七哥哥找父皇去了。”歪着小脑袋想了会,又问:“母妃,七哥哥又惹你生气了?” 慕毓芫拉着十公主进去,拣了一块芙蓉糕与她,叹道:“你七哥哥自小淘气,平时别跟着他学。等他回来,一定不能轻饶了。” 十公主抿着小嘴一笑,点头道:“嗯,我跟九哥哥玩去。” 慕毓芫吩咐宫人取出棋盒,二人闲闲对弈。谁知等了大半日也不见七皇子,谢宜华看了看天色,起身笑道:“皇上必定不得空,祉儿没人陪着不敢回来,娘娘只怕还要等一会。也不知道佑馥接回来没有,嫔妾先回去瞧瞧。” “也好,我也乏了。”慕毓芫吩咐双痕送出去,起身到寝阁内舒云榻上躺下,想了会七皇子,只觉平时不该惯得如此顽劣。忽而又想起先前的戏子,此时回想起来,仍旧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像谁却又说不上来。 双痕送人回来,问道:“娘娘,哪儿不舒服么?” 慕毓芫将心内疑惑说了说,见双痕也颇以为然,越发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唤来吴连贵道:“今日唱《感皇恩》的戏子里,有个小生长得甚好,不知何故总觉得有些眼熟,让人去查一查底细。” 吴连贵没跟去不知所以,只是应道:“是,奴才去安排妥当。” “头晕的很,想清净躺一会。”慕毓芫挥了挥手,让双痕领着宫人们出去,自己迷迷糊糊辗转半日,却不怎么睡得着。忽而觉得一阵凉风拂过,只是扇得不大均匀,睁眼看去却是七皇子,正挥着一把小巧的五彩羽扇。 明帝站在旁边,笑道:“醒了?” “皇上,不用给祉儿说情。”慕毓芫翻身坐起来,理了理松散的云鬓,又将赤金鸾鸟步摇放在小几上,正色道:“皇上若是惯着他,长大就更难约束了。” “母妃----”七皇子有些害怕,躲在明帝身后。 “宓儿,别生气了。”明帝笑吟吟坐下,伸手搂住慕毓芫的双肩,“不过是几只锦鸡而已,现下已做成羽扇,也算是物有所用。小事上且宽些,将来遇到正事,朕自然不容许祉儿胡来,你也别太担心。” “物有所用?”慕毓芫又气又笑,欲要起身。 明帝只是搂住不松手,朝七皇子说道:“祉儿,还不快给你母妃打扇?”七皇子情知慕毓芫过不去,遂放松下来,笑嘻嘻跑上来用力打扇。因人小力气单薄,只挥了一会,倒弄自己额头上微微出汗。 “好了,不用扇了。”慕毓芫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忙招手让七皇子过来,掏出绡纱薄绢替他擦拭,“回头去抄十篇小楷,算做认错。若是还敢有下次,你父皇来求情也不行,非关着你不许出去。” “没有啦,没有啦。”七皇子仰面直笑,又在慕毓芫怀里撒娇。 “对了。”明帝在舒云榻上躺下,身上换了天蓝色江牙海水九爪龙袍,衬出丰神隽朗之仪,弯着眼角笑道:“下月十六,乃是你的生辰。朕特意备好一份礼物,现在不能告诉你,保准到时你会喜欢。” “既然皇上这么肯定,那到时候----”慕毓芫瞧他说得笃定,侧头略想了想,“臣妾心里喜欢也要忍着,偏生不说出来。” 明帝大笑,“你呀,真拿你没办法。” 七皇子听得着急,嚷嚷道:“什么礼物,说一说嘛。” “不干你的事。”慕毓芫伸手拉住他,收敛脸上笑意,“刚才说好的,抄十篇小楷算作惩罚,别在这里磨蹭了。怎么,还不快去?” 七皇子神色怏怏,垂头道:“哦,儿臣这就去。” 93、第二章 风起 清风掠动着湖畔细柳,周遭尽是“簌簌”风声,阳光洒在碧澄澄的水面上,好似抹上一层粼粼碎金。不远处有一叠假山,因被柳叶半遮半挡,只露出几角嶙峋峭石来,上面零星绽着无名小花。慕毓芫一路穿花拂柳,忽觉眼前一晃,仿似有一袭羽蓝宫纱翩然飘过,不由轻呼道:“是谁?” “娘娘,不认得我了?”隔着稀稀疏疏的柳叶,那女子有些面目不清,只见她身着一袭羽蓝薄纱宫装,行动间甚是纤柔袅娜。 慕毓芫上前瞧了瞧,很是迷惑,“是你?怎么会……” “怎么,娘娘吓着了?”那女子唇齿生笑走过来,眉眼间带着妩媚之态,眼角好似残着一滴莹莹清泪,“娘娘今儿好雅兴,打算在湖岸边独自赏景?只是,一个人未免太寂寞,反正我也无事,正好陪娘娘说会话。” “不用你陪----”慕毓芫转身欲走,却被那女子一把拉住,用力挣了几回,心内渐渐生出烦躁来,“放手,你到底想做什么?” “娘娘,何必着急呢?”那女子缓缓抬眸,竟然有些眼神灼人,慢悠悠说道:“我只是担心,从前说过的那些话,全都被娘娘忘了。” “不要再说了!”慕毓芫心内一惊,恍惚间想起什么来,更不愿与她多加纠缠,那女子始终不肯松手。二人挣扎拉扯间,一不留神绊到繁复裙带,“扑嗵”一声,两个人齐齐掉入湖中。 “救命!救……”慕毓芫觉得有水猛灌入喉,呛得自己喊不出声,眼前一片朦朦胧胧的雪白水花,光线似明似暗,仿似坠入无边无际的迷梦。 “娘娘,娘娘……” “双痕?”慕毓芫睁眼醒来,才知只是一梦,反手摸向额头却是汗津津一片,想来自己脸色也不好,勉强笑道:“没什么,梦见掉到湖里去了。” 双痕吩咐人去做安神汤,递上新汲好的藕色湿绢,“娘娘打小不会水,做梦掉到水里,自然也是害怕的。早些年刚进宫时,娘娘被人撞到池子里,把奴婢吓得要死,还多亏皇上水性好呢。” 慕毓芫心头微暖,抬头笑道:“不错,只是梦里没人来救。” “娘娘净说笑话,起来梳妆罢。”双痕也是一笑,说着放茶转身出去,将紫汀唤了进来,预备梳妆粉盒之类。 自文太后薨逝以后,慕毓芫便将紫汀调了回来,双痕等人都是不解,紫汀本人也甚是迷惑,只是忙不迭的答应下。此时正在妆台边挑拣,顺手拿起三色翡翠盒子,朝双痕问道:“里面的玉蘅珍珠膏,怎么少了许多?” 双痕探头瞧了瞧,笑道:“你专管这事,倒问起我来?” “紫汀,拿来瞧瞧。”慕毓芫只着湖色水纹轻衫,趿了一双青莲色金彩绣鞋,起身下榻却被双痕挡住,因问道:“做什么?你也鬼鬼祟祟的。” 双痕笑道:“安神汤弄好了,娘娘赶紧梳妆罢。” 慕毓芫微微摇头,走到妆台边坐下笑道:“你少牵东扯西的,必定是祉儿弄得。前几日听说珍珠膏好,还问小丫头用不用的,准是拿去哄他妹妹了。” 紫汀上前来梳理头发,一面挽着发髻,一面笑道:“若果真是那样,也是兄妹和睦的榜样,娘娘又何必发愁?依奴婢看,七皇子殿下虽然活泼些,待人却是极好的,将来必定是个多情王爷。” 慕毓芫掌不住笑了,对着镜子说道:“胡扯这些混话,跟前的人都比不上你。可惜你年纪大了些,又已经嫁人,不然就把你许配给祉儿。” 众人轰然大笑,紫汀红了脸道:“奴婢混扯,那也是跟娘娘学的。” 说说笑笑,一上午时光很快过去。快午膳时,多禄跑过来传话,说是皇帝觉得有些油腻,先预备些清淡爽口的小素菜。慕毓芫说了几样皇帝常吃的,让香陶去吩咐,想了想又唤住她道:“再跟小厨房说一声,蒸个桂花糖藕粉糕。” “是,七皇子殿下最爱吃。”香陶笑着答应下,打起水晶珠帘穿出去,谁知回来时却有些不高兴,嘴里嘟哝道:“总是过来蹭饭吃,也不嫌累的慌。” 紫汀没听清楚,问道:“谁?” 慕毓芫起身看向窗外,朱贵妃身穿梨花白宫锦云裳,臂挽玉兰折枝刺绣流苏,身旁领着八皇子佑嵘,正在宫人簇拥下款步而来。于是回头唤来双痕,吩咐道:“既然朱贵妃和佑嵘都来了,少不得要再添些菜。反正人多热闹的很,不如去把贤妃也叫来,顺便带上佑馥,小孩子们好一块儿玩会。” 双痕欲言又止,迟疑道:“娘娘……” 慕毓芫瞧了瞧她,淡淡微笑道:“佑馥年纪还小,总归都是皇上的女儿,也碍不着咱们什么,又何苦去为难她?去罢,我有些累了。” 朱贵妃领着八皇子进来,因为素来相熟,只是略微欠身便算行礼,于美人榻上坐下笑道:“祉儿呢?嵘儿吵了好几日,说是自个儿不好玩,非要过来瞧他七哥哥,嫔妾也是拿他没办法。” “慕母妃,佑嵘给你请安。”八皇子上前行礼,一身翡色织金刺绣华袍,腰上系着双色如意长穗宫绦,衬得小小人儿眉清目朗、俊秀可人,甚是招人疼爱喜欢。 慕毓芫拉着八皇子的手,柔声笑道:“去玩吧,七哥哥他们都在里面。” “佩柔也在?”正说着话,却见明帝大步流星进来。他来泛秀宫少有通报,宫人也不以为奇,只是给他取来玉节凉垫,奉上素日常喝的凌云白茶。 “正是,嵘儿也来了。”慕毓芫并不起身,待朱贵妃给皇帝行过礼,又道:“臣妾想着人多热闹,索性把贤妃也请了。” 明帝笑道:“是么?今儿得跟着朕吃素了。” “那正好,臣妾心里也有些油腻。”朱贵妃顺着话点头,对皇帝笑道:“皇上今日来的比往常早,想是前面事情不多,少了些操心的事。皇上得空多歇息会----”她转眸看向慕毓芫,浅声笑道:“芫表姐,你也少担心一些。” 慕毓芫看着那明媚笑靥、朱唇皓齿,像足了先皇后年轻时的气韵,只是性子却大不相同,听完淡淡笑道:“佩柔你说这话,莫非自己就不担心?” 二人说了会闲话,外殿通报贤妃驾到。谢宜华进来见了礼,明帝抱着十一公主逗了会,问了些日常起居的话,也看不出高兴与否。谢宜华还要再说,明帝却道:“早上只喝了一碗粥,现在觉得甚饿,还是早些用午膳罢。”皇帝既这么说,宫人们自然不敢怠慢,赶紧通传下去。 席上原本安安静静的,众人默默吃了半日。宫人端着桂花糖藕粉糕上来,七皇子扭头看见,顿时嚷嚷道:“藕粉糕……,快快,放我这边来。”自己先拣了一块吃,又给八皇子和十公主分了两块,却单单不给九皇子。 “祉儿,这是怎么了?”慕毓芫没瞧明白,亲自拈了一块糕递给九皇子,又道:“你是做哥哥的,对待弟弟妹妹们要一样,什么事都不能偏心。” 九皇子忙道:“母妃,儿臣自己拿就好。” 十公主抿着小嘴直笑,跳下椅子,走到慕毓芫身边说道:“七哥哥在生气,方才要玩九哥哥的小弓,九哥哥不愿意,两个人争起来了呢。” 朱贵妃顿下银箸瞧了瞧,对慕毓芫笑道:“芫表姐,祉儿还是小孩子脾气,跟佑綦闹着情绪,等过一会也好了。” 慕毓芫点点头,只道:“嗯,接着吃罢。” 朱贵妃又道:“芫表姐----” “好了!”明帝略带不悦打断,眉宇间竟似有些朦胧雾气,看了看朱贵妃道:“不要总用家中称呼,既然是跟皇贵妃说话,就还得照着宫中规矩来。” 朱贵妃忙道:“是,臣妾年轻莽撞了。” 谢宜华一直没有言语,此时见孩子们都有些愣住,忙招呼了几句,听完朱贵妃话微微一笑,“贵妃妹妹总说自己小,如今佑嵘都六岁了。” 朱贵妃唇角浮起微笑,曼声道:“姐姐真是好记性,多承关怀。” 席上气氛有些不自然,明帝意兴索然吃了两口酒,只说前面还有政事,遂领着多禄等人起驾启元殿。倒是孩子们不知所以,只顾抢着吃完,商量着要一起去斗草。七皇子早忘记先头不快,拉拉扯扯,硬是把九皇子也拽了出去。 朱贵妃来不及唤住他们,只得起身道:“皇贵妃娘娘,嫔妾先行告安了。” 慕毓芫微笑点头,看着她转身渐渐远去,方才回头说道:“宜华,你素来不是多嘴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何必说那样的话,让她心里不痛快。” “娘娘,嫔妾只是实说而已。”谢宜华抬眸一笑,走到长榻前打开棋盒,一枚一枚按步摆放着,似有感触说道:“这两年来,朱贵妃年纪渐长,心思也长,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比如方才,一口一个芫表姐叫着,她明知皇上不喜欢听到那个字,却还总是……” 慕毓芫抬了抬手,止住她道:“罢了,不必再说。” 谢宜华微笑点头,果然不再多说。二人各自有着心事,下棋也是心不在焉,如此下了三五局,越下越慢,彼此发觉都笑起来。慕毓芫让人沏上新茶来,也懒怠去收拾残局棋子,对谢宜华笑道:“这样下着,倒还不如不下呢。” 香陶自外殿进来,回道:“娘娘,安和公主来了。” 慕毓芫朝谢宜华点点头,让她自侧殿出去。安和公主一袭洋莲紫银锦宫装,下穿珠络缝金带云英裙,上来含笑裣衽道:“母妃,儿臣给你请安。”若单论长相容貌,安和公主颇似年轻时的熹妃,只是眉目更清秀些,言谈举止也是落落大方,透着皇室金枝的矜贵气度。 “寅馨,我们到里面去说。”慕毓芫瞧了瞧她,微笑着站起来。 内殿其后有间书房,平日甚少有人,只为慕毓芫闲暇时写字之用,二人在榻上相对坐定,宫人们沏茶毕便悉数退出。安和公主瞧着气氛郑重,疑惑问道:“母妃,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此事对别人或许不要紧,却事关安和公主终生幸福,慕毓芫斟酌了下说词,温和说道:“寅馨,今年已经十八了罢。” 安和公主似有顿悟,点头道:“是,二月间过的生辰。” 慕毓芫饮茶润了润,往下说道:“你年纪也不小,前些日子跟你父皇提起,都说该预备你的婚事了。本来也不由我担心,你母妃这几年没少琢磨,只是两三年下来,左右都没合适人选。这么一天天拖下去,总归不是什么好法子。” 安和公主有些忧色,略带紧张问道:“那母妃----,是已有准主意?”问完不由红了脸,毕竟是未出阁的少女,只低着头不再言语。 “若在平时,也可还再等一两年。”慕毓芫见安和公主抬起头来,不由微微一笑,情知她心思敏捷非常,于是接着说道:“前些日子,你父皇无意间提起过,说是广宁王近年常有不足,每每总是居功,大约是想再攀上一门皇家亲事。如今公主里头,除了你已经成年,其它妹妹们都还甚小,自然是轮不上的。” 安和公主甚是吃惊,面带骇色道:“母妃,莫非父皇打算……”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慕毓芫摁住她的手,缓缓说道:“不要紧的,也只是这么一说,广宁王并没有上请婚折子。只是今年入秋,藩王们就要进京觐见,那广宁王原本心怀叵测,到时候只怕你父皇也要为难。所以,不如趁早谋一门婚事,让你早些嫁出去,也好了结一桩心事。” 安和公主眼圈微红,声音哽咽道:“儿臣年幼无知,但凭母妃费心安排。母妃素来心疼儿臣,事事想得周到,今后……” “今后,自然要开开心心的过。”慕毓芫只是一笑,轻巧带过话题,“如今的京官大都世袭多代,少年子弟多半浮而不实、虚有其表,况且家中为官做宰的,也是他们的父兄辈,自己半点也做不了主。”说着拈了一方丝绢递过去,往启元殿眺望,“前些年平藩时有个陈廷俊,如今是从二品参知政事大臣,你父皇也甚喜欢他,将来日长自然是前程无量,因此打算让你下嫁与他。” “母妃……”安和公主忽然跪下,这一声叫得情深意切,虽是极力克制,眸中泪水仍是滚滚涌出,“母妃用心良苦,儿臣无以为报。不论将来如何,儿臣总会记着母妃的恩情,不会辜负……”她再说不下去,只是抱紧了慕毓芫,像是要把多年的委屈都哭出来,泪如雨下却是无声。 将来?将来的事谁能够预料?慕毓芫看着怀里的少女,俯身轻拍她的后背,想要安慰几句,却又觉得无甚可说。在皇宫的狭小天地里,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不期望将来她能帮上自己,别互相成为阻碍就好。 安和公主走后,慕毓芫在寝阁略躺了会。梦里迷迷糊糊想起午间之事,心中有些轻微烦乱,恍惚忆起皇后临终托付,一时有些惘然。耳畔似有轻微响动,朦朦胧胧睁开眼来,明帝正眸色柔和微笑,“怎么醒了,还想再多看会呢。” 慕毓芫任他握着手,轻声笑道:“都已经看了十年,还不腻么?” “朕也奇怪,是早该腻了。”明帝故作不解,嘴角笑意情意绵绵,透着花露水似的甜润气息,模样认真想了一会,“朕还是想不出来,可怎么办呢?” “fd----”慕毓芫抬起手攀住皇帝,腕上春水绿松石手串滑下,衬出净莹白腻的手臂来,“这会还忙么?若是得空,陪臣妾静静躺一会。” “宓儿有求,朕怎会不空呢。”明帝俯身躺下来,将慕毓芫轻轻揽在怀里,含笑说道:“怎么?莫不是午后片刻,你就想朕想得不行。” 慕毓芫抿嘴一笑,“好没羞,说这样的话。” 明帝笑道:“那是怎么了?” 慕毓芫支着身子坐起来,因嫌鬓上九转金枝双凤步摇碍事,遂取了下来,顺带连金珀耳坠也摘了。弄完复又躺下去,贴着明帝的胸口,轻声说道:“也没什么,只是和fd在一起,方才觉得安心些。” 明帝拉着一束发丝覆面,闭着眼嗅了嗅,“宓儿你能这么想,朕心里很高兴。只要有空的时候,朕尽量都陪在你身边。” “那臣妾,可做不成贤德妃子了。”慕毓芫觉得空气太过旖旎,随口趣了一句,转而说道:“今天寅馨过来,她的婚事已经说妥当。只是臣妾想着,毕竟熹妃才是寅馨的生母,还得皇上先去说一声,免得倒似臣妾多事。” “嗯,朕知道的。”明帝点点头,只说有些躁热解开衣襟,翻身笑道:“你替朕把后宫打理的妥帖,又替寅馨做了大媒,今儿一定要好好答谢下。”说着,驾轻就熟封住慕毓芫的嘴唇,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母妃,母妃……”七皇子的声音由远而近,仿似正跑着过来。 “哎……”明帝无奈一叹,替慕毓芫整理衣衫道:“祉儿这孩子,总是整日捣乱不安生。不是在外面玩着,又跑回来做甚?” 慕毓芫笑得止不住,反手抿着云鬓道:“你总宠着祉儿,这会儿也知道他淘气?” 帝妃二人没说几句,七皇子握着一把长草进来,甚是得意说道:“方才跟小九他们斗草,数儿臣赢得最多,棠儿都快输得哭了。” “瞧你满头汗,有没有欺负你妹妹?”慕毓芫问了一句,七皇子摇了摇头,刚要唤宫人打水进来,只听双痕在外请示道:“娘娘,吴连贵采办东西回来,有事回禀。” 明帝也没留意,随口问道:“是预备寅馨的嫁妆?不是有司仪监的人么?” “嗯,还有些小东西。”慕毓芫云淡风轻带过,见七皇子正缠着皇帝,遂略微整理梳妆出去,领着吴连贵去了偏殿。 吴连贵留人守在门外,方才压低声音说道:“娘娘,底下的人已经查明,那小生是江南的名戏子,在外省甚有名声,本名唤做薛黎……”抬头看了看,补道:“想来娘娘已经想起来,正是先前蝶姬的胞弟。” 当时虽然答应蝶姬,留得她弟弟一条性命,但人在京城总是多有不便,因此封上重金打发远远的,让他们母子自去度日。慕毓芫想到于此,又忆起早晨的梦,心中甚是不安,不由问道:“薛家独此一脉,薛夫人怎舍得送去做戏子?” “娘娘,你有所不知。”吴连贵似有感叹,摇了摇头,“听戏班子的人说,薛氏母子原本打算回乡,谁知路上遇到贼人,身上钱财被洗劫一空。薛夫人没有办法,只好将儿子送到戏班子里,自己帮着做些粗活,勉强维持生计。” “即便这样----”慕毓芫沉吟片刻,还是不解,“纵使薛黎后来成名,在外省风光两下也罢,何苦回京招惹是非?” “倒不是薛黎想来京城,只因海陵王去南面办事,偶尔听了一回戏,说是比京城戏子唱得还好,非要带着戏班子进京。” “敏玺?”慕毓芫蹙眉想了会,思量道:“敏玺性子不拘,行事又是浮躁,去年还为一个烟花女子闹事,弄得海陵王妃整日垂泪。如今兴师动众带薛黎回来,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风波,毕竟留着薛黎不妥,还是早早打发了的好。” “只怕不行。”吴连贵甚是为难,苦笑道:“听闻海陵王在西郊买地,说是要新盖一座宅院,落成便要送给薛黎居住。” 慕毓芫也是无策,叹道:“这个海陵王,真是要疯魔了。” “娘娘----”香陶在门口唤道:“皇上正找娘娘,问晚膳吃点什么。” “嗯,就来。”慕毓芫应了一声,回头嘱咐道:“此事不宜惹出麻烦,估计海陵王也是一时新鲜,等过些日子淡了,找人把薛黎打发出京。”吴连贵赶忙点头,跟在她身后一起出去。 94、第三章 金枝 四月二十六日,安和公主下嫁陈廷俊。熹妃母族人丁凋零,近亲中并没有人在朝为官,只得一个远房堂叔在苏羊,却只是不入流的县衙主簿。皇帝对此很不满意,只是此时特意提携上来,却也显得不大合适。大臣们赶着商议好几日,最后事出权益,安和公主以皇贵妃养女身份,由豫国公慕家完备娘家事宜。 咸熙宫冷清寥落多年,今日被装扮的花团锦簇、吉祥喜庆,因安和公主的婚事有皇贵妃支持,整个婚事排场办得愈发盛大。内殿宫人皆在忙碌,二皇子正在整理新装,赤色祥云麒麟八团蝠纹吉服,与其敦厚模样很是相衬。熹妃看着眼前热闹,再看向满殿的红绡金罗装饰,神情恍恍惚惚,脸上竟有几分落寞之意。 二皇子走上前去,问道:“姐姐出嫁,母妃是舍不得么?” “舍不得?”熹妃反问一句,就近拣了朱漆檀木椅子坐下,因盛装华服在身,愈发显出身形丰腴微福,“今日出嫁的安和公主,是皇贵妃娘娘的养女,我为何舍不得?眼下送走了,也乐得眼前清净些。” 二皇子不妨招出如此一番话,着急道:“母妃,今天是姐姐大喜的日子,快别再这样说了。姐姐正在里面梳妆,让她听见岂不伤心?” “母妃----”安和公主缓步出来,身穿真红色百子刻丝广袖长袍,领口、袖口皆饰以蹙金折枝花纹,加上鬓上珠钗铮铮、玉翠环绕,愈显平日没有的端丽之姿。显然是已经听到二人谈话,低头咬了咬唇,保持好婚嫁女子的合宜浅笑,“母妃帮忙瞧瞧,女儿可还有不妥之处?” 熹妃将脸别转过去,硬声道:“皇贵妃娘娘准备的,能不好么?” “你们----,都退下罢。”安和公主声音无奈,挥退殿内宫人,拉着二皇子跪在熹妃面前,哽咽述道:“母妃,当真那么恨女儿么?若不是皇贵妃出面,女儿远远的嫁到广宁王藩地,或是随便配个不淑之人,母妃难道就不心疼?” 熹妃神色甚是伤感,却不言语。安和公主仰起面来,不让泪水涌出弄花喜妆,略微缓和一会,平静说道:“女儿虽然贵为公主,终究也不过是一名女子,比不得弟弟,将来还有封王拜爵的机会。若是年少嫁的人不好,今后一生也就算毁了。不用说远的,只拿乐楹姑姑来说,父皇何尝不偏袒于她?母妃且瞧她后来,夫死子亡,伤心失魂到何等田地?” “寅馨,寅瑞……”熹妃将二人搂进怀里,热泪“啪嗒啪嗒”滴落下来,“母妃只有你们两个,将来你们都各自出去,母妃一个人该怎么办?你父皇他……,你们也都是知道的,便是偶尔过来,也不过坐坐就走……” “母妃,别担心。”安和公主勉力一笑,清理声音说道:“女儿虽然出嫁,终究还是在京城里,今后自会时常回宫看望,一样的陪着母妃说话。等到弟弟长大封王,也有了自己的居所,母妃还可以两处散散心呢。” 二皇子一直插不上嘴,闻言忙道:“正是,儿臣一定孝顺听话。” 安和公主掏出绡纱丝绢,欲要替熹妃擦拭泪痕,熹妃却握着她的手道:“别,别用你的丝绢,大喜的日子,沾上泪水多不吉利。母妃没事……”虽如此说,声音仍旧带着哽咽,“只要你们……,都好好的……” 安和公主站起身来,整理着身上的喜服,待熹妃稍微平息些方道:“时辰不早,女儿先去泛秀宫一趟,按规矩还得给慕母妃磕头。”她往外走了两步,又放心不下回转身来,迟疑说道:“这些年来,慕母妃待我们总归不坏,母妃就别再恨她了。” “恨不恨的,何时轮到我了?”熹妃止了眼泪,嘴角笑意含着一缕哀怨,只是紧紧搂住二皇子,“莫说她待我们母子还好,便是不好,我又能把她怎样呢?别耽误婚礼吉时,你快赶着去罢。” 安和公主缓缓出去,在咸熙宫大殿台阶前驻足,仰望着湛蓝无云的晴空,凝目注视良久,方才踩着小角踏上辇。赶到泛秀宫内殿,才知乐楹公主今日也在,因此上前见礼道:“侄女寅馨,给姑姑请安。” 乐楹公主将她打量一番,似笑非笑道:“寅馨今日的打扮,真是不错。” “寅馨,不必多礼。”慕毓芫抬手虚扶一下,侧首嘱咐了双痕几句,又对安和公主说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赶着忙正事要紧。昨日翻出来几件首饰,平时戴着太过华丽,因此让双痕取出来,你跟着进去挑挑罢。” 安和公主知情识趣,忙道:“是,不打扰母妃和姑姑说话了。” “真会说话,不愧是皇嫂□□出来的。”乐楹公主看着远去的新娘,不知勾起什么心事来,轻声一笑,“听说寅馨跟皇嫂亲近,今日亲见才知不假,熹妃尚在,称起母妃连姓氏都不带。” 慕毓芫知她心内颇多怨愤,虽闻激言也不以为意,只是劝道:“敏珊,寅馨总归称你一声姑姑,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跟她计较?”乐楹公主轻笑起来,虽然娇妍容颜并无多少改变,但那笑容却失去年少明媚,带着一痕抹不去的隐伤,“我与她素来没有瓜葛,为什么要为难她?只是想起皇兄从前的话,那些江山社稷、国朝子民,说得何其振振有理。如今,轮到自己的女儿出嫁,怎么就全都忘记了。” 慕毓芫想说当时不得已,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不论如何,那次撤藩事件的确带给她太多伤害,事后再去解释有何意义。乐楹公主怔忡了会,接着说道:“既然把我嫁到藩地,为何又把他们统统都杀了?夏烈王再多不是,再碍着皇兄的江山----”她轻轻合上眼帘,似要抿住难抑的悲伤,“佛宝他……,也是皇兄的亲外甥……” “敏珊……”慕毓芫不知如何劝慰,亦只有默然。 “娘娘,吉时到了。” 乐楹公主站起身来,说道:“那样热闹的场合,我就不去了。” 慕毓芫不愿勉强她,于是点了点头,“外头不过是花样子,人多也吵闹的很,你就在椒香殿歇息着,午膳时我让人送菜进来。寝阁里有刚洇好的木香花片,你素来爱喝那个,原预备让人送去公主府,正好来了就先尝尝。” “皇嫂,还拿我当小丫头呢?”乐楹公主淡淡应了一句,却不等慕毓芫说话,侧首唤上阿璃,翩然转身往里走去。 慕毓芫带着心事赶到前面,未初堂内已是赫赫满殿的人,因是皇帝长女出嫁,宴席准备的格外丰盛,礼仪排场也是极大。吉时一到,安和公主持大礼拜别皇帝,乘上朱色飞燕踏月鎏金华辇,前往公主府举行新婚仪式。 宴席上嫔妃到数不少,一个个皆是盛装丽服打扮,毕竟赴宴不过凑个热闹,因此仿似逢年过节般喜气洋洋。只有熹妃脸上略隐伤感,望着一点点远去的安和公主,眼圈渐渐有些泛红,张了张嘴却是无言。明帝看着她略微蹙眉,低声说道:“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寅馨又没嫁去外省,今后见面日子常有,好端端的别惹人笑话。” “是,臣妾没哭。”熹妃小声应了一句,因着皇帝待之冷淡多年,位分不长,年轻时的骄傲心气早已消尽,闻言忙拭了拭眼角。 慕毓芫拉了拉皇帝,轻声说道:“姐妹们都在等着,皇上开席罢。” 明帝朝多禄抬手示意,殿内顿时丝竹管乐声起,待众人各就其位,方才问道:“怎么敏珊没来?早上不是在么,还是不愿意出来?” “说是不喜热闹,在椒香殿内清净会。”慕毓芫随口应了一句,往金摩羯纹海棠杯斟满酒,递到明帝面前道:“皇上喝酒罢,等会让人送菜过去就是。” 明帝饮了一口,叹道:“都过去两年了,敏珊还是这么耗着。说给别人不乐意,也不愿意见人,偶尔提到云琅,总是大哭大闹一场了事。” “是,都不能说。”慕毓芫微生感慨,心内想起云琅甚是牵挂,家里催着娶亲已经多次,先头还勉强敷衍两下,后来索性赖在青州连信也不回。 帝妃二人皆有些默然,周遭乐声倒是愈发热闹。江贵人挽着流苏上来敬酒,一袭绛红色的织金石榴纹宫装,脸上霞晕妆画得精巧细致,笑吟吟说道:“今儿是大公主的好日子,臣妾等人也跟着高兴。话说起来,婚礼能办得如此热闹风光,还是多亏皇贵妃娘娘操持,只怕这些天早累坏了。” “有内务府的人,本宫也不用做什么,哪里会累呢?”慕毓芫淡淡打断她,只觉说得不伦不类,转头看向熹妃道:“熹妃姐姐,从今儿寅馨起就住公主府,也不知那边人手齐备与否,回头你帮着清点一下。” 熹妃面色稍平,应声道:“是,嫔妾自会料理。” “恭喜熹妃娘娘了。”江贵人略客套一句,等着明帝饮完清酒,将金伎乐纹八棱杯接回手中,立着不走又问:“皇上,喝着这罗浮春可还好?” “嗯,酒味甚佳。”明帝微微颔首,瞧着她云鬓上的金灵芝镂空双头钗,看了会笑道:“这支钗很不错,你戴着也十分相衬,很合你的气韵。” 江贵人闻言甚喜,更兼之当着众位嫔妃的在场,那笑容便绽出别样光彩,微垂螓首回道:“多谢皇上夸赞,是皇贵妃娘娘先头赏赐的。” “呵,难怪有些眼熟。”明帝一笑,却显得有些意不在此,“你不用站着,自己下去随意罢。”顺着江贵人身影瞧了瞧,侧首问道:“叶贵人呢?她如今也越发古怪,凡是热闹之时,总是没个人影,自己躲在宫里做什么?” 慕毓芫看了谢宜华一眼,见她轻轻点头,便知又是将十一公主送了过去,于是掩饰回道:“臣妾也不清楚,或许是身子不舒服罢。” “是么?”明帝自问一句,眉头微蹙。 “哪有不舒服,臣妾今早还见到呢。”朱贵妃在旁边插了一句,手里剥着新鲜的绿玉葡萄,囤在六瓣葵口玉碟里,回头让人递给八皇子慢慢吃。小宫女捧着铜盆上来,略洗了洗,朝慕毓芫笑道:“皇贵妃娘娘,莫非你还不知道?叶贵人时常挂念佑馥,平时又怕打扰贤妃姐姐,所以专挑热闹的时候留下,单独在玉粹宫陪着玩呢。” 慕毓芫知她不喜叶贵人,原以为会在皇帝面前多言几句,却不想扯出谢宜华来,欲要阻止也是来不及。果然,明帝转头看向谢宜华,脸色不悦道:“你帮着皇贵妃辖理后宫,叶贵人不遵规守矩,本就该多加教导,怎么反倒帮着她胡乱行事?既然佑馥是由你来抚育,你就是她的母妃,今后不用再特意交给叶贵人。” 谢宜华只是点头,应道:“是,臣妾遵旨。” 底下嫔妃们说笑热闹,自然不知这边机锋往来。慕毓芫看着眼前的盛景,只觉满目都是盈盈笑靥,却是各自藏着本意,心下生出轻微烦躁。陪着皇帝说了会闲话,越发觉得劳乏困顿、兴味索然,于是起身离座道:“敏珊还在后头,只怕一个人闷得慌,臣妾也有些累,想先回去陪着她歇会。” “嗯,是哪儿不舒服么?”明帝眸色担心,握着她的手问道:“要是觉得难受,朕陪着你回去。” “不用。”慕毓芫微微一笑,“皇上不在这儿坐着,姐妹们就没意思了。臣妾只是早起没睡好,等会瞧了敏珊,自己静静睡会就好。” 明帝这才松开手,对双痕说道:“若是有事,你赶紧过来回朕。” 回到椒香殿,大殿内静得悄无声息。慕毓芫挥退周围宫人,领着双痕进到寝阁,乐楹公主正在拨弄白玉花觚,震得花瓣上水滴滚珠似的洒下来。听闻脚步声回头,侧首看了半日问道:“皇嫂,莫非有什么心事?” “呵,你还会看人了?”慕毓芫原本有几分郁郁,听她这么一问反笑起来,“一个人呆着闷不闷?我在前头也是无事,又有些累,索性回来跟你说说话。” “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乐楹公主懒洋洋的,仰卧躺在杨妃长榻上,用藕色绣荷丝绢掩住双眼,似乎欲要昏昏睡去。 “那好,我也去睡会。” 乐楹公主忽然坐起来,拉住慕毓芫的袖子问道:“皇嫂,我有话想问你。”待慕毓芫点了点头,又道:“人人都说皇兄待你好,可是也有那么多妃子,你心里真的没有恼恨过?当初,何必要嫁给皇兄呢。” “怎么这样问?”慕毓芫勉力一笑,略微沉默了会,“我只是一名妃子,哪里说得上什么恼恨?再说,一个女子要嫁给谁,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乐楹公主有些颓然,坐在榻上说道:“果然,还是做男子好些。可以建功立业,可以四方游走,再不受他人半点约束。想来我是投生错了,这样落魄可怜的公主,真是不做也罢。” “别胡思乱想,皇上刚才还----” “不用说了。”乐楹公主冷冷截断,继而说道:“皇兄的心里只有天下,只有江山大业,何必再把妹妹放在心上?既是如此,还是不闻不问更好些。” “嗯。”慕毓芫亦是疲惫,也不再劝。 “皇嫂----”乐楹公主唤了一句,漫漫说道:“从前皇后嫂嫂贤惠大度,如今皇嫂你也如此,替皇兄打理着偌大的后宫,处处都是替他着想。我真是觉得奇怪,莫非你们不曾年轻过,嫁了谁便喜欢谁么?倒好似,只有我才是胡来的人。” “年轻的时候?”慕毓芫想起环佩珊珊的少女,衣袍飞扬的少年,想起澄澈无尘的清朗碧空,春树间缤纷飞扬的花瓣雨。心思兜兜转转,似有一缕神魂穿梭于流年,无数景象飞速流逝,最后却只说道:“过去太久,都已经不记得了。” “唉……”乐楹公主似有感触,长声一叹。 “皇上,皇上金安……”外殿传来略带慌张的声音,仿似明帝突然进来,把宫人们惊吓不小,听着脚步声也是急促凌乱。 “宓儿----”明帝掀起玉翡翠珠帘,大步流星走进来,因见乐楹公主扭头要走,忙上前一把拉住她,“你先别走,青州送来云琅的消息。” 慕毓芫甚是疑惑,问道:“什么要紧事,让皇上亲自赶来。” 明帝松开乐楹公主,上前抱住慕毓芫的双肩,温和说道:“你听完别着急,是云琅前几日清肃边境,为了救人,不小心受了一点小伤。” “一点小伤?”慕毓芫淡淡反问,心内焦虑不已,“云琅不是吃不得苦的人,若真的只是一点小伤,岂会千里迢迢报信回来?皇上,你跟臣妾说实话,云琅他……” “没事,没事的。”明帝安慰了两句,眉头也是解不开,“听说伤势,的确比往常重些,军中医官正在竭力救治,说是暂时应该无碍……” 慕毓芫听了更是着急,连连问道:“暂时?什么叫暂时?” 明帝面有难色,忙道:“朕已经让人挑选御医,等会贵重药材备齐,让他们前往青州,一定会治好云琅的。”侧头看到乐楹公主,却是有些迟疑,“敏珊----” “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乐楹公主眸中水光盈动,身体不自控的颤抖着,死死握紧了双拳,抬头朝明帝吼道:“我的心早死了,早就死了!事到如今,你还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他要死便死,大家都死了才好!” 明帝目光急痛,伸手拦住她道:“敏珊,皇兄知道对不住你,你要恨、要怨,皇兄也是无话可说。可是整整两年过去,你也不肯好好说一句话么?” 乐楹公主仰面一笑,淡淡问道:“那么,皇兄想说点什么?” 明帝微有迟疑,缓缓说道:“小的时候,但凡你受了什么委屈,肯定第一个来找皇兄,那时总是费心去哄你。只要你想要的,不论多么荒唐、多么难得,皇兄总是尽力去给你寻来。如今,也是一样……” “那好,皇兄把佛宝还给我。”乐楹公主直视着明帝,在他发怔的目光里轻笑,趁其不备用力抽手,“够了,放开我!”说完竟然头也不回,匆匆甩帘离去。 95、第四章 今非昨 山风浩烈,天色苍茫。 夕阳渐渐西沉,恰好与山顶端部相接,仿似一枚粼粼耀目的鸭蛋黄,自高空投下万道金红之芒。两山峡谷间回响着马蹄声,浩浩荡荡的万余人队伍,展成一条巨长蜿蜒的人龙,在山间曲路上缓缓行进。 “公主殿下。”一名赭色军袍的将官策马过来,勒住缰绳欠了欠身,“前面就是青州军营,末将已让人赶去通禀,很快就会有人来接驾。” 远处金色霞光映照,依稀可见两座数丈高的望风哨楼,顶上赤色锦旗迎风飘扬,上面写着一个偌大的“云”字。其实相隔还有点远,并不十分看得清楚,因此乐楹公主也有些怀疑,那只是一种幻觉而已。一路上颠簸劳苦,只希望能早些赶到军营,可如今近在咫尺,却有些开始怀疑自己。 昔时年少,一心想要得到他的真心,想与他执手共度漫长一生。而后奉命嫁人、夫死子亡,整日整夜的以泪洗面,早将少时心思淹没下去。可是一想到他会死,一想到会从世上永远消失,心就好像被掏空一样。最后,还是千里迢迢赶来。可这一切,到底是因为自己放不下?还是因为已经生无可恋,所以借此远离京城伤心地? “公主,有人来了。”阿璃推了推,轻声唤道。 “嗯?那人是谁?”乐楹公主回神过来,展目看向前方,来者是位身姿潇洒的中年将官,只是那轮廓并不像是凤翼。 “末将叶成勉,见过公主殿下。” “叶将军请起。”乐楹在车上免了礼,瞧瞧打量着,原来这就是叶贵人的兄长,闽东王的长子,“听闻云将军受伤,怎么凤将军也不在么?” 叶成勉面有难色,只道:“还请公主下辇,末将路上慢慢细说。” 乐楹公主当即颔首,叶成勉一路交待原委。原来去年寒冬暴雪,霍连国内牛羊牲畜死之大半,族民生计难持,对青州村庄的掠夺愈加疯狂,许多村子都被抢劫一空。如此一来,两国边境摩擦日益激化。随着霍连国内新册王后,所需物资更是众多,但是边境已无所可抢,因此愈发朝燕朝内部扩展。上月十八,霍连小股部众趁夜偷袭清河城。云琅和凤翼闻讯带兵增援,暗夜中二人都有所受伤,尤其以云琅当胸一箭骇人,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云琅他----”乐楹公主甚是着急,也顾不上听叶成勉再说,翻身跳下马,急急奔向大将主营帐篷,掀起门帘便冲进去。 “公主?”说话的是傅素心的侍女小珍,手里正端着一碗汤药,猛地看到乐楹公主甚是吃惊,疑惑道:“公主,你怎么来了?”顿了顿,像是明白些点什么,“云将军的伤势刚控制住,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乐楹公主只是怔怔站着,一言不答。 “公主,你来了……”云琅脸色苍白黯淡,连嘴唇也没有鲜活颜色,说话声音亦是虚弱,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别站着,找张椅子坐下罢。” ----咫尺,却是天涯。 分明只有三五步的距离,乐楹公主却觉得有些遥远,每走近一步,都仿似要耗费巨大的力气,脚上有如灌铅一般沉重。千言万语堆积在喉咙间,哽咽得几乎不能呼吸,努力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哭,我还活着呢。”云琅费力微笑着,似乎想要安慰她。 “不……,不……”乐楹公主不断摇头,似要甩掉所有的悲伤,“和从前……,不一样了……”她痛彻心扉的哭起来,俯在云琅身上颤抖着,众人皆是默然,亦不敢上前出声相劝。 “公主……”云琅等她哭了半日,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才道:“我身上的伤势虽然凶险,却也已经没有大碍。加上你带来的名医良药,只消养上一两个月,保证和以前一样生龙活虎,你也别担心了。” 乐楹公主泪眼婆娑,抽噎问道:“你现在……,好一些没有?” 云琅稍微换了一下姿势,看着她笑道:“本来是好多了。刚才被你压得难受,又被泪水泡了半日,只怕都已经洇成咸肉了。” “伤成这样,你还有心情说笑?”乐楹公主赶忙松开,只觉眼前之人有些陌生,眼角眉梢之间,都蕴着一缕抹不去的疏离感。或许吧,那个孤傲不羁的白衣少年,那个不知世事的任性少女,早就已经无声死去…… “臣妇傅素心,见过公主。”大约是听闻消息,傅素心独自匆忙赶进来,裣衽行礼道:“只因外子腿上有伤,不能前来见驾,还望公主……” “好了,不用客套。”乐楹公主淡淡打断她,拭了拭脸上泪痕,因担心眼睛太过红肿,侧身说道:“太医都在外面,让他们去给凤将军查一下伤。一路上颠簸不断,我在这里稍微坐会,再过去瞧你们。” 傅素心点了点头,应道:“是,臣妇回去等候公主。” 云琅支起身子半倚着,端起清茶喝了一口,对小珍说道:“我看师嫂很是疲惫,只怕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还是先回去帮忙吧。” 小珍忙道:“是,奴婢告退。” 待跟前的人都已退尽,云琅方才问道:“你跟着太医他们一起来的?从前你偷偷跑来青州,皇上知道很是生气,这次怎么反倒应允了。” “呵,自然是有原因的。”乐楹公主轻声一笑,透出几分自嘲的意思,“皇兄说只要我想的,他都给我,所以今后我不管想去哪儿,都由得自己。只怕皇兄他,还巴不得我会任性一回呢。” 云琅不再多言,又问:“我姐姐呢,可还好?” “皇嫂么----”乐楹公主想了会,淡淡笑道:“我也不知好不好,皇兄待她自然是不错的,后宫里也还算平静,祉儿他们也长得很好。只是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对皇嫂来说,虽然不坏,也未必有多开心罢。” 云琅不知京中情况,不由问道:“怎么?莫非是宫内有事?” “宫中人多,事情自然是少不了。”乐楹公主随便带过,替云琅沏了一盏茶,“宫内并没有什么大事,看你说话很是费力,还是先躺下歇息会。我出去瞧瞧凤师兄,稍微说两句话,很快就回来看你。” “嗯,不急。”云琅点点头,不再说话。 乐楹公主径直走出帐篷,却不急着去见凤翼,问了边上的军士,领着阿璃朝叶成勉之处走去。叶成勉正在整理谍报,抬头有些吃惊,上前行礼道:“见过公主,有事吩咐一声就好,不用亲自过来。” “没事,不必拘礼。”乐楹公主环视周遭一圈,内中布置很是素净,与一般武将不同的是,角落放着一个良高的书架,上面是密密麻麻各色书籍。略微沉默了一会,抬头淡笑道:“难怪叶贵人知书达理,原来是出自书香门第,从小耳濡目染、家学传教,自然与寻常女子不同。” 叶成勉闻言微怔,复又摆手笑道:“公主说笑,我那妹妹哪会爱看书。我摆了这么些书在这里,也并不常去看,都是内子先前着人送来的。家中的人都不在身边,偶尔想起他们,见到这些书,也就好像见到人一样。” “将军自谦了。”乐楹公主淡淡一笑,只做漫不经心问道:“方才听将军说,霍连国册了新王后,不知那女子是什么人物?” 叶成勉并不知前事种种,只道:“末将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是霍连大将端木琚之女,名字叫什么却不记得。”说完犹豫了一会,疑惑问道:“公主,是想知道那王后的事情?如若不然,末将让人去打听一下。” “不用了,随口问问。”乐楹公主摇了摇头,却有些心不在焉,“叶将军只管忙,我去瞧瞧凤将军他们。”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对了,迦罗呢?怎么不见她?” 叶成勉笑容玩味,意有所指道:“迦罗姑娘担心两位师兄的伤势,每天都在两边来回跑,方才云将军那里没见,自然是在凤将军那边。” 乐楹公主不是很明白,颔首道:“那好,正好一并瞧瞧。” 赶到凤翼的帐篷,却并没有见到迦罗。傅素心和小珍正在煎药,帐篷里一股子浓浓的浑闷药香,凤翼看起来还算精神,倚在虎皮褥椅子中笑道:“还请公主见谅,太医说我的腿得过几天,此时起来走动不大方便。” “无妨,不用那些虚礼。”乐楹公主在旁边坐下,从傅素心手里接过茶,颔首让她也坐下说话,方才问道:“你和云琅身手甚好,怎会弄得两个人都受伤?” “武功再好,也敌不过人多。”凤翼微微摇头,似在当日回忆里恍惚出神,静了会才道:“当时我们去的匆忙,带的人也不算多,霍连人正放火烧村子,遍地都是残肢断骸、鲜血横流,几乎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霍连人见烧杀的差不多,正准备撤退,却不知哪跑出来个孩子,冲上去抓着人,又哭又咬硬是不松手。”说到此处顿了下,朝傅素心抬了下手,“素心,你去把笙歌叫进来。” 没过一会,一个身材瘦弱的小孩子跟进来,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抿嘴不言的模样很是倔强。凤翼将那孩子拉到身边,接着说道:“当时霍连人急着要走,自然没工夫跟个小孩子纠缠,上前一拎把笙歌举了起来,打算活活摔死他。云琅早杀红了眼,冲到霍连人里救了笙歌,不过带着人终究不方便,所以撤退时不慎中了箭。” 乐楹公主问道:“那他的父母家人,都被霍连人杀了?” “是,都死了。”凤翼微微点头,让傅素心搂着那孩子,“他小名叫做四哥儿,我给他改了名字,从今往后就算是我的儿子。” “是我,对不起你……”傅素心眼圈一红,低头捂着嘴,虽然极力克制着情绪,晶莹的泪水还是在眼眶打转,几欲坠落下来。 “这是……”乐楹公主很是迷惑,看着二人的神色想了会,渐渐有所顿悟,“莫非玉邯夫人……”话说一半,却没有再说下去。 凤翼拉着傅素心的手,温和笑道:“素心,笙歌就是我们的儿子。” 傅素心勉强微笑,拭了拭眼角泪痕,“想来是我命薄,小时候娘亲兄弟死的早,后来嫁了你,却又不能为你……” “好了,别说这些。”凤翼拍了拍她的手,平静说道:“我自小就是孤儿,名字也是师傅起的。父母家人从不知讯,甚至连本姓都不知道,也无所谓孝不孝,横竖都是一个人。如今有你在身边,还有笙歌,也算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所以素心,你也别再胡思乱想了。” 傅素心默默点头,忽而转向乐楹公主道:“公主,听说你和迦罗相熟,你的话她或许会听一些,你能不能----” 乐楹公主见她欲言又止,不由问道:“能不能什么?” 傅素心避开凤翼的目光,双手在裙子上绞紧,似乎心内正在剧烈挣扎着,沉默半晌之后,终于轻声说道:“你帮我问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她凤师兄……” “素心!!”凤翼突然厉声,打断了她。 乐楹公主吓了一跳,倒不是凤翼声音太大,而是被傅素心的请求吓得不轻,忽然想起叶成勉说的话,此时方才明白过来。正打算开口劝解二人,却听身后一个声音冷冷说道:“师嫂不用费心,我早就立过毒誓,这一辈子都不会嫁人!” “迦罗……” “见过公主。”迦罗略微行礼,转身就走。 “迦罗,等等我……”乐楹公主顾不上许多,赶忙追出去,却嫌宫纱裙带繁复,只好提起裙摆疾步小跑。迦罗人虽小,步伐却是极快,不过稍微一段路程,便已让乐楹公主连连喘气,少不得喊道:“你别跑,就我自己……” 迦罗顿住脚步,回头问道:“公主,有什么事?” “呃……”乐楹公主一气追上来,倒也不知说什么好,往前看了看道:“嗯,黄昏的时候,外面景色还不错。” 此时夕阳已沉、新月初升,暮风带着些许夏日余温,吹得人心暖融,隐隐带着些轻微浮躁之意。迦罗装束素来简洁,满头青丝束拢在一起,只用一枚东菱玉长钗别住,其余再无半点装饰。迎面清风徐徐吹拂,捋了捋额前碎发,“公主,刚才的那些话,你只当没听过,也不用再问了。” 乐楹公主一肚子疑问,到底还是有些忍不住,只是不好再提傅素心之语,想了想问道:“你方才说终生不嫁的话,当真么?还是一时气话?你还这样……” “我还这样年轻,是么?”迦罗微微侧头,浅淡笑容好似清露晨流,带着不合年纪的淡漠,“世上女子众多,也不是个个都想嫁人的。有时候,若是嫁错了人,倒还不如不嫁。也免得自己伤心、子女受痛,终其一生都是后悔。” “你这是在说我么?”乐楹公主心内微痛,淡淡问道。 “不是。”迦罗缓缓摇了摇头,瘦弱身形在月色中更显单薄,“我娘亲原本出身部族权贵,只因一次偶遇,认识一名中原男子,二人海誓山盟、许下姻缘,说是终其一生也要厮守在一起。” “你的娘亲?”乐楹公主只大约知道些,凤翼和云琅救了她们母女,至于迦罗的身世,今日却是头一次听到。她知道迦罗不喜多言,此时提起,必定是有什么感慨,因此小声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 夜色渐渐暗下来,迦罗索性仰面躺在草地上,拈一根青草在手里旋转着,似乎在梳理着自己的过往。高空明月皎洁,月华在她面上投下淡薄光晕,勾勒出冷漠的线条,最后缓缓吐道:“后来么----,抛妻杀子,弃之如履……” 乐楹公主觉得那声音渐渐微弱,仿佛心痛的说不出话来,仔细看过去,却又不见一丝悲伤,仿佛被冻结了、尘封了。静默无言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你长大后,有没有去找他?” “没有。”迦罗神色冷淡,“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也不记得他的容貌。” 乐楹公主先是很可惜,过了会又觉得庆幸,“想来还是找不到的好,那人虽然对不起你们,可是终究是你的父亲。你若是见到他,只怕反倒是为难的很。” 迦罗一笑,殊无半分暖意,“不会,我一定亲手杀了他!” 乐楹公主看着那冰冷神情,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原来这世上的人,终究还是畅快顺心的少,曲折不如意的多,总有一些不愿为人知的伤痕。茫然出神之间,只听迦罗接着说道:“今天是我娘亲的祭日,想单独去僻静地方呆一会,刚才说得太多了。公主不必等我,还是先早些回去。” “好,你也早些回来。” 迦罗的葛蓝素袍沾上碎草,于是起身拍了拍,又将手腕上束带扎紧,“我方才的那些话,每一句都是真的,发的那个毒誓也是真的。所以,公主也别再做说客了。” 乐楹公主一怔,待迦罗的身影渐渐走远,方才明白过来,她是以这种翻出旧伤的方式,来阻止住别人说起凤翼。可是凤翼已然有了妻子,纵使傅素心真的不介意,迦罗没发那样的毒誓,以她的性格,也定然不会做别人的妾室。若她生得再早一些,与凤翼相遇在年纪相当时,或许能执手浪迹天涯,也或许依旧还是彼此错过。 “公主,公主……”阿璃长声呼唤着,从后面跑过来。 乐楹公主甚是怅然,满天星斗的夜空也失去颜色,只觉眼前繁星扑闪,让人心里生出莫名烦乱,轻声责备道:“什么事,值得你大呼小叫?” 阿璃低着头道:“云将军说最近战事多,不大安全,所以让奴婢来找你。” “是么?”乐楹公主静了会,随手在地上掐了一簇紫色铃铛花,一串串细小花蕾摇曳,形状肖似浓缩了的小铃铛,甚是招人喜爱。 “公主,我给你摘。”阿璃见她喜欢小花,赶忙在附近到处掐了一气,拢得满满一束递过去,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方才听说京里传来消息,说是皇上准备祭天呢。” “祭天?” “嗯,可是----”阿璃摇了摇头,似乎很是不解,“祭天,不是难得的大喜事么?不知道为什么,奴婢看几位将军脸色沉重,像是担心什么似的。” 乐楹公主侧首想了会,也是摇头,“不知道,等会回去问问他们。” 阿璃抬头瞅着她,小心翼翼说道:“公主,云将军似乎客气许多了。公主经历那么多事,那么多伤心,如今能够……” “能够什么?”乐楹公主冷声打断,“我跟他的缘分,早就断了。我来青州,只是不想呆在京城,出来散散心而已。云琅他如今客气,不过是年岁渐渐长大,没有少年时那么自傲,与我又有何干?” 阿璃吓得连连点头,转而问道:“怎么不见迦罗姑娘?方才公主走后,凤将军似乎和玉邯夫人拌了几句,凤将军那样的好脾气,生气倒是少见的很。公主你说,玉邯夫人她是真心的么?” “多嘴!”乐楹公主淡淡斥了一句,看着手中的新鲜可爱的小花,却失去玩赏的兴致,随手撂在草地上,“别人的心,我哪里会知道?等会回去以后,对谁都不要再提今天的事了。” 阿璃不敢多言,应道:“是,奴婢记着。” 今夜明月异常清亮,恍似一面打磨光滑的水色铜镜,偶有几缕乌云漂浮不定,却是淡薄的仿若无痕。乐楹仰头看了一会,又看向远处灰白色帐篷群,一时思绪迷茫,不由缓缓止住脚步。到底,是快些回去好呢?还是一路走不到尽头更好?或许,这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96、第五章 祭天 五月十六,乃是慕毓芫的生辰。不过,今年的这一天却意义非常,因为皇帝要举行祭天大典,用以昭告天下国泰民安、百姓安康。自燕朝开国以来,如此盛大的仪式还是头一次,司仪监的人为准备仪仗、牲口等等,几乎忙得脚不沾地。此次祭天仪式在普华山举行,距皇宫约有七、八里地,其上筑有的专用的封祀坛,规模甚是宏大。 早在半年前,整座普华山被严令禁止出入,山上聚集工匠、苦力数千人,日夜辛苦赶工筑造,山下村民只闻上面噪声喧哗,却不知到底所修何物。如今皇帝新下特旨,允许国中子民前去参观。一时间轰动整个京城,百姓们为了一睹天子真颜,已有不少心急者连夜前往,甚至连附近诸州亦有人赶来。 为了护卫皇帝的安全,羽林军调集整整万余人,沿路将百姓隔在三十丈以外,只让围观者远远遥望。百姓中有好动的年轻人,只因看得不够真切,索性攀爬到附近古树之上,企图越过面前乌鸦鸦的人头,以瞧清楚当朝天子模样。 “来了,来了……”树桠上有人高呼,地上百姓纷纷垫脚探头观望,人群里顿时喧哗开来,皆想挤近些看个清楚,与结界阻隔的羽林军推攘起来。 远处明黄色的队伍渐渐走到山脚,前面近百名太监提着销金宝炉,为金八宝顶珠琉璃绣飞龙御辇做前导,后面是一对对黄伞青扇、凤龙旌,正赫赫扬扬的跟着御辇缓缓行进。礼仪太监率先立于台阶前,尖声高唱道:“青天高而不可及,其上冀近神灵,恭请天子下舆步行,以敬天意……” 御辇前的黄绫帷帐被掀开,皇帝头戴十二旒天子玉藻出来,通身一袭玄色九龙腾云龙袍,外罩朱色缂金丝衣,正傲然霸气站在御辇前踏之上。随行群臣齐齐拜倒,围观百姓亦跟着跪下叩头,谁知静默好一会,也不闻司仪太监开始唱诺。众人皆不知所以,只见皇帝向御辇内递过手去,百姓中不免悄声议论,“奇怪,莫非里面还有人?难不成是皇后娘娘……” “怎么可能?”有身着体面者将其打断,与众人说道:“皇后娘娘薨逝多年,皇上一直没有再立后,听说如今后宫之事,全都是什么皇贵妃管着呢。” “别说话,人出来了……” 围观百姓更是好奇,皆纷纷抬起头张望。皇帝俯身握住一只纤纤细手,御辇内走出一名盛装朝服的女子,二人相对一视,似乎在彼此注目微笑着。远远瞧着那名女子,模样并不十分真切,只见头挽繁复的堆云高参髻,其上凤钗横斜、珠翠九翟,数枚细长凤翅呈扇形分开,衬出她神光熠耀的华贵风姿。 御辇前跪有青衣小太监,皇帝先自个儿踏着脊背下去,又转身扶着那女子的手,让她缓缓轻步走下来。通往普华山顶的台阶,早被铺上织金刺绣的朱色锦毯,二人在天下臣民的注视下,并肩携手往云景台走去。所谓云景台,乃是为皇帝在山脚受拜而筑,往上共九十九步台阶,约摸丈余宽阔,四周用汉白玉雕花柱围合。 待帝妃二人站定,礼仪太监方才唱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景台下数万臣民赶忙叩拜,众人跟着震天山呼,声音响亮似要冲破云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群中议论纷纷,皆在揣测,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前面臣子低声窃语,一点点渐渐传开。原来那女子便是皇贵妃慕氏,如今执掌后宫事宜、仪制同后,今日更与帝同行祭天,同受天下臣民俯首参拜。关于慕氏盛宠民间早有风闻,可是照如今看来,那所谓三千宠爱于一身,比起此时之景也是尚有不及。 山下臣民的揣测议论,慕毓芫当然听不到,今晨皇帝派人送来新制朝服,口谕让皇贵妃同去普华山祭天,自己也是吓了一跳。原来,这便是皇帝先前说的生辰惊喜。而此时此刻,明帝正眉眼含笑看过来,轻声说道:“宓儿,跟朕来……” 通往山顶封祀坛还有一段路程,为表心诚只能步行,一路上帝妃二人都没说话,只是默默缓步前行。慕毓芫一袭真红缂金丝云锦凤袍,其上遍刺折枝金葵繁复纹样,广袖博带、流苏低垂,九尺长的珠络缝金鸾凤尾摆,软绵绵的拖曳一地。 仪仗队伍之后,群臣紧步跟随踏上台阶,山下百姓渐渐远去,居高临下看着只是一个个细小黑点。帝妃二人居封祀坛立定,高台上早已备好香烛祭物,群臣于四周按列站好,仪式掌官封上金帛祭文。明帝双手捧起举过头顶,缓缓展开诵道:“今有燕嗣天子殷氏fd,特昭告于昊天上帝。天启殷氏,运兴土德,子孙百禄,苍生受福……” 待漫长的祭文颂读完毕,皇帝执香三鞠告天,以示天理伦常,周围文武百官皆俯身拜倒。按照祭天礼制,需待香焚过半才可离开。明帝慢慢转身过来,却似乎并不是在等待时间,而是朝司仪太监抬手,立时有人捧上燃香走过来。慕毓芫有些错愕,看见明帝示意自己接香,又瞅了瞅高台上的金鼎,方才明白是让她跟随敬献。只得双手伸手接了香,款步走上前去,端端正正插在金鼎之内,也是俯身垂首行三拜之礼。 如此逾越寻常女子地位,群臣中稍有细声言语,明帝挑眉淡淡扫了一眼,底下声音渐渐消失无踪。复又缓缓转回头来,嘴角笑意如春风般和煦,贴近慕毓芫柔声说道:“宓儿,这江山天下你我共赏,喜不喜欢?” 朗朗微风掠过山顶,慕毓芫迎风远远眺望着,青山碧水、连绵如画,心间是从未有过的清爽畅然。抬头看向明帝的眼睛,似有一泓清泉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不自禁的回答道:“fd,我很喜欢……” “宓儿,你知道朕为何要祭天么?”明帝脸上神色透出凝重,见慕毓芫只是摇头,于是微微一笑,“我朝与霍连国冲突多年,近些年来霍连人越发猖狂,让青、定二州受难深重,朕已决定对霍连出兵!” “出兵?”慕毓芫回头看了下群臣,虽然隔着数十步距离,还是不便高声言谈,尽量压低声音,“怎么如此大的事,朝中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是没有消息,而是还未公开。”明帝轻轻摇头,“已经密议了大半年,前些日子圣旨已经传下,暂时只有相关的人知晓。今天举行祭天仪式,便是要昭告天下,我大燕朝国富民强、粮马充足,区区霍连蛮子不足为患。” “既然皇上壮志已筹,那臣妾就祝我军捷报频传、旗开得胜,此次征战能够永绝后患,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安生日子。” 明帝微笑嘉许,又道:“一旦开战,将来的事端必定诸多。纵使我朝兵力富足,然而远去千里征战,兵马粮草都是银子铺成,不可谓不艰难呐。国中开支自然要缩减,你掌管着六宫事宜,少不得从你身上开始,还更要听后面妃子们的抱怨。到时候朕忙碌起来,恐怕也顾不上,没准心情焦躁冲撞了你,只怕后悔当初……” 慕毓芫迎上皇帝的目光,笃定道:“fd,我不后悔。” “宓儿----”明帝的眸光绽出喜悦,贴得更近一些,声音里带着低低欢笑,“今日有上天为我们作证,此生一定会携手走下去。” “嗯,会的。” 慕毓芫轻轻点头,盈盈含笑。 山脚下大片的绿苗金花,正在明媚阳光下透出鲜亮,随风翻起阵阵浪涌,好似在欢欣鼓舞的摇曳晃动。百姓们不断仰头眺望,只见帝妃二人并肩而立,似乎正在仰天述颂着什么,却因相隔太远听闻不到。只是二人相隔甚近,远远看去好似贴在一起,其状恩爱非常,惹得围观人群唏嘘无限。 祭天仪式步骤繁多,皇帝祝词告天只是其中一部分,接下来又有封玉策、祭地神等等,待回到宫中已是酉初时分。御辇行到正德门停下,明帝要去启元殿议政,另有金顶鹅绣凤舆送慕毓芫回宫,临走说好稍时过去晚膳。慕毓芫刚进椒香殿,只见谢宜华已等候多时,笑吟吟走上来,“娘娘好生仔细,原来是跟皇上去祭天,却一丝消息不透,将嫔妾等人都瞒过去。” “事先我也不知,今晨才得到消息。”慕毓芫只是一笑,上前挽起她往里走,将寝阁内宫人都摒退,问道:“怎么?莫非有人议论什么?” “嗯,也没什么。”谢宜华沉吟了一会,似乎在斟酌着说词,半日才道:“只是皇上如此待娘娘,嫔妾等人心里很是羡慕……” “呵,什么等人。”慕毓芫打断她的话,转身换了一袭云雁纹锦素雅宫装,走到妆台前理了理衣襟,对着镜子摇头道:“本宫自然知道有谁,也猜得到大概说些什么,只是那些人里面,断然不会有你。” “娘娘怎么知道?”谢宜华在背后轻笑,上前帮忙拆掉鬓上繁重装饰,将十二枚镂空象牙镶金凤翅取下,挨次放进朱漆妆奁盒子,“嫔妾的心眼也很小,看见皇上待娘娘好,捻酸吃醋自是难免,没准比别人还厉害呢。” “是么?”慕毓芫淡淡反问,凝目看向于她。 “娘娘,这是怎么了?” 看着那明显闪躲的目光,再想起俞幼安的回禀,慕毓芫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问,最后只是说道:“宜华,你怎么会用……” “必定是俞太医多嘴,娘娘不用说了。”谢宜华的笑容微淡,低头思量了会,“但凡后宫中的女子,莫不以有子嗣为荣。可是,如若子女不被皇上待见,嫔妾觉得倒是不如不生,单看如今的叶贵人就是了。” “她那是事出偶然,你又何必跟她比?” 谢宜华摇了摇头,淡笑道:“呵,娘娘何必言不由衷?” 慕毓芫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宜华,你能不能生育,跟你愿不愿意生育,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要知道,后宫嫔妃私用麝香等禁物,那可是极重的大罪,若是皇上知晓……” “皇上不会知道的,早已不需再用。” 谢宜华转身朝外看去,雨过天晴色的烟薄窗纱上,有树叶影子在纷乱晃动,像是她此刻凌乱的心绪。静默了好一会,嘴角浮起淡如薄云的微笑,“再说,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没法再继续。慕毓芫只好换了寻常话题,摆出黑白棋子来,两个人都是懒洋洋的,不过略下三、五局而已。晚间明帝从前面回来,进殿瞧着慕毓芫的神色,不由问道:“朕看你闷闷的,有什么事不高兴?” “没有。”慕毓芫摇了摇头,断然不会说起下午之事,见明帝一脸疑惑,沉吟了会抬头笑道:“不过是想起先前的话,发现自己被皇上哄了。” 明帝不解,问道:“什么话?” “皇上说什么,以后事多心烦容易得罪人,让臣妾多多体谅,别使小性子抱怨的那些话,这会儿可还记得?” 明帝点了点头,笑道:“上午说的,怎会不记得。” “那就是了。”慕毓芫暗自忍住好笑,故作认真说道:“皇上把话说在前头,又哄得臣妾答应下。现在想想,摆明就是为今后做打算,纵使委屈了臣妾,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哪有的事?”明帝朗声大笑起来,连连摆手道:“反正朕说不过你,今后不论事再多,心里再烦,也一样不对你高声言语,这样可放心了?” 慕毓芫看着明帝,含笑点头道:“嗯,比方才要好些。” 帝妃二人正在说笑,却见吴连贵脚步匆忙进来,急声回道:“启禀皇上,方才宫外传来消息,说是外面出了点乱子。” “什么乱子?”明帝不悦,抬眸正色问道。 “京城里有个戏子叫柳眉生,他唱戏比别人都好,原是海陵王从外省带回来,先头还在九皇子生辰上扮过戏----” 明帝抬手止住他,想了会道:“嗯,朕仿佛有一点印象。” 吴连贵不敢抬头,垂首低眉回道:“那戏子的名声渐渐传出,京中富贵人家皆争相邀请,尤其是内阁杨大学士的二公子,几乎三天两头就请他一场。海陵王知道有些不高兴,便不让那柳眉生去,谁知杨公子不肯善罢干休,竟然带着家丁赶去闹事……” “混账!成何体统?” “皇上,先别着急。”慕毓芫劝着皇帝坐下,其实自己心里更是担心,那柳眉生便是薛黎的戏名,不知内中牵扯出什么事来。 “后来海陵王也带着人过去,两个人都是年轻气盛不服软,不知怎么就吵起来,吵着吵着又打了起来。”吴连贵的头垂得更低了,“打着打着……,人群里有些混乱,最后才发现,那杨公子已被人打死了。” “什么?”明帝气得脸色铁青,拂袖将茶盖重重一合,“朕今日特意去祭天,为得就是昭告天下太平。他倒好,不说安安分分呆着,反倒为着一个戏子,把京中官宦子弟打死?这不是----,当着天下人给朕没脸么?” “嗯,是得好生说一下。”慕毓芫心思恍恍惚惚,只觉千头万绪理不清,更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强自镇定了一会,“fd,事情已经这样,还是等见着敏玺,把事情问清楚再说……” “还用问么?”明帝盛怒难抑,手中茶水洒出也不自知,“不论今天死的是谁,不论敏玺有没有动手,那种场合本就不该去。去年的事刚平息不久,今儿又做出这等荒唐事,就算不在今天,朕也绝不能纵容了他。来人,去把海陵王叫来!” “你们,都先下去罢。”慕毓芫挥退吴连贵等人,柔声劝道:“fd,今天是祭天的大日子,晚上还有宴席等着呢。不如等明日中午,让海陵王夫妇一块进宫用午膳,再让敏玺到偏殿慢慢回禀,大家脸上都好看些。” “他这般胡闹,朕还怎么给他留颜面?”明帝仍然是余怒未消,端着茶默默拨弄了一会,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对了,朕方才过来的时候,远远的仿佛瞧见贤妃,看她也不大高兴似的,莫非你们俩拌嘴了?” “正是,fd准备帮谁呢?”慕毓芫故意开玩笑,岔开话题。 “你说呢?”明帝也笑了,将慕毓芫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你摸摸看,朕的心是不是有些偏?都是平时偏心于你,所以才会这样。” “fd----”慕毓芫的声音轻柔似水,双手环住明帝的臂膀,将脸贴在那错金虬龙的华袍上,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臣妾得皇上眷顾怜爱,十年如一日,心里莫不感念上苍赐福厚重,每日都是谨慎小心。不过有时也是担心,只怕臣妾命单福薄,或许不能承受如此……” “宓儿!”明帝连忙打断,将她搂得更紧一些,“从今往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若真是你福气不够,朕把自己的分些给你。天子的福气乃是天赐,保准让你一辈子也用不完,快别胡思乱想了。” 慕毓芫展颜而笑,仰面说道:“嗯,那就用到下辈子……” 97、第六章 萌始 将近晌午时分,天气出奇的炎热窒闷。海陵王夫妇领命进宫赴宴,二人赶到椒香殿时,只见数十名小太监忙忙碌碌,正在往琉璃瓦上泼洒凉水。吴连贵忙着招呼众人,回头看见,赶紧上前叩道:“给海陵王、王妃请安,里面宴席已经备好了。” 海陵王皱眉往里瞧了瞧,不断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站着踌躇了一会,回头看见海陵王妃怯怯,脸色越发不好,“又没人要吃你,一脸哭丧样做什么?不愿意来就早些说,何苦跟着惹人嫌!” 海陵王妃一袭淡鹅黄色薄纱宫装,原本就显得十分单柔,此时更是楚楚可怜,低头绞着手里的玉兰丝绢,“昨儿圣旨不是说,让我们一起……” 海陵王冷声一笑,“除了圣旨,你还知道点什么?” “你……”海陵王妃顿时涨红了脸,欲要说点什么,海陵王却已抬脚走远,一时追也不是,留也不是,几乎要当众哭出声来。 吴连贵瞅了瞅她,小声劝道:“王妃,还是先进去罢。” 海陵王妃掩面点点头,进到内殿并不见海陵王,想是被皇帝召到偏殿问事,上前给慕毓芫行了礼,忍不住哭诉道:“皇嫂……,我到底哪点不好,为什么……,敏玺总是看我不顺眼?昨日出事,我不过问了一句……,他就……” “皇上一会说他,快别委屈了。”慕毓芫将一方干净丝绢递过去,细细打量着,如此泪光连连、梨花带雨的女子,委实是太过娇弱了一些。 当初为海陵王择妃,皇帝颇费了一番心思,左挑右选,最后定下镇北大将军郭勋和的孙女。原以为小郭氏根基门第不错,与海陵王自是相配,又是将门之后,正好压一压海陵王的性子。再者,先前郭宇亮死的早,让小郭氏做了海陵王妃,也算是对郭家功勋的一点弥补。谁也没料到,这小郭氏竟是如此娇柔。每每被海陵王喝斥,受了委屈也不争辩不过,只会找人哭诉一场,弄得众人都是无可奈何。 海陵王妃仍是抽抽噎噎,低头见烟色丝绢湿了一大片,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问道:“皇嫂,我是不是很没用?什么事都做不好,都不能讨敏玺的欢心,总是惹他厌烦……” “好了,别再哭了。”慕毓芫有些哭笑不得,似这般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也难怪海陵王没耐心哄,少不得柔声劝道:“你别总是哭,敏玺虽然性子焦躁些,只要你对他好,平时能帮他分担一些,心里自然惦记你的好处。等再过一两年,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彼此年长熟悉些,日子也就慢慢的好了。” “是,我记下了。”海陵王妃渐渐止了泪,一脸忧色道:“敏玺他做的那些事,虽然让我生气,可是到底打死了人,该怎么办才好?皇嫂你说,皇上会不会……” 慕毓芫心中百事烦忧,随口安慰道:“没事的,皇上只是问问话。” “皇嫂既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海陵王妃拭了拭眼角泪痕,从香陶手里接过木樨花露茶,勉强微笑点了点头。刚要端起来润润嗓子,就听皇帝在偏殿大喝一声,“混账,给朕滚出去!” “别怕,我过去瞧瞧。”慕毓芫站起身来,将吓得不轻的海陵王妃摁回椅子,留下香陶等人照看着,自己领着双痕赶过去。 偏殿内一地狼藉,面前满是零零碎碎的白瓷,茶叶茶水洒了一地,像是被人用力摔碎所致。明帝气得脸色铁青,见慕毓芫过来,指着海陵王说道:“你瞧瞧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朕还怎么给他留颜面?自个儿不尊重,闹出如此荒唐丢人之事,不仅不思悔改,还好意思替那种人求情?!” “皇上……”慕毓芫上前扶着明帝,也不知如何去劝。 “皇兄----”海陵王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拳握,“臣弟说过,此事全是臣弟的过失,一时气性大没忍住,所以才失手打死了人。这件事情,与柳眉生毫无干系……” “住口!”明帝盛怒非常,龙袍上九爪金龙也似瞠目欲呲,随着高声不断震动,“不要污秽朕的耳朵!什么眉生眼生的,朕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你好歹也是王室子弟,放着大好的女子不要,却跟一个男人混在一起?就算你不嫌丢人,朕还要脸面呢!” “大好的女子?还不是----”海陵王的脸色也极难看,话说一半却又忍住,“皇兄说的是,从今往后臣弟再不惹事,一门心思只对自己的王妃好,再也不去沾染别的人。只是皇兄,臣弟求你……” “皇上,杨大学士在启元殿求见。” “哼,也是咎由自取。”明帝起身离座,嘱咐慕毓芫不必等候,让她带着孩子们先行用膳,走到门口又回头,“敏玺,那些求情的话,一个字也不许再提。你好生在这边呆着,朕不想带着你过去生气,等会回来再问你!” “皇兄……”海陵王欲要追出去,却又怕惹怒皇帝,只得跟着慕毓芫返回内殿,见到海陵王妃眼角犹残泪痕,一脸厌烦道:“别傻站着哭,还不坐下来用膳。” “是。”海陵王妃当着众人,更是没半点性子。 海陵王夫妇到底是客,况且皇帝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慕毓芫不便领着众人干等,招呼着孩子们入席,自己却是没什么胃口。七皇子坐的最是相近,撑起身子夹了一筷雪丝银笋,放到慕毓芫面前的碟子里,“母妃,你还想吃什么?嗯----”说着自己尝了个糯米红枣,笑嘻嘻说道:“母妃,今天的枣子特别甜,儿臣帮你夹一个?” “好了,母妃自己来。”慕毓芫抚了抚他的头,尝了一枚红枣,也没吃出什么特别的来,微笑哄道:“母妃不怎么饿,你自个儿吃就是,好好坐着别摔下去了。” 十公主扮了个鬼脸,偷笑道:“九哥哥你瞧,七哥哥就会专门讨好人。” 七皇子瞪了她一眼,十公主因为中间隔着,倒也不怕,躲在九皇子身后笑道:“难道不是么?母妃在这里,你还想欺负我不成?” 海陵王妃看着他们斗嘴,连菜也忘了吃,“皇嫂,原来孩子多了,说说笑笑这么有意思。难怪皇上喜欢祉儿,将来我的孩子,若是也这般……” 海陵王微微蹙眉,打断道:“吃你的菜,别多话!” “都是淘气的,让人费心。”慕毓芫随口应了一句,将七皇子和十公主分解开,“你们两个别闹了,还是佑綦安静些,从来都是规规矩矩。” 九皇子得了表扬,抬头问道:“母妃,想喝点汤么?” 虽然大人都不怎么说话,因为孩子们的缘故,席面上倒也是热热闹闹,不多时都说吃好了,遂一起告安去外面玩耍。慕毓芫嘱咐宫人好生跟着,又请海陵王夫妇到偏殿用茶,三个人都无甚可说,只是海陵王显得更焦躁一些。 约莫将过两个时辰,终于有启元殿的小太监过来,进殿与吴连贵耳语几句,只是畏畏缩缩低着脑袋。海陵王越发不安,站起身上前问道:“什么消息?皇兄他----,下了什么旨意?你倒是快说啊!” 吴连贵垂着眼帘,回道:“皇上有旨,柳眉生即时赐死。” 原来杨大学士并非独自进宫,而是命人捆上柳眉生,见到皇帝一通哀声哭诉,自责管教子嗣不严,叩请皇帝降罪。只说是柳眉生妖媚之故,绝口不提海陵王的过失,口口声声让皇帝圣裁,自己则是长跪不起。他本是当朝巨儒,言辞叙述自然比常人流利,说得皇帝也甚是好奇,遂传旨将柳眉生带上殿堂。皇帝不见还好,一见更是盛怒非常。只说那柳眉生是个妖孽,败坏风气、扰乱太平,如今又因他误伤人命,当即下旨推出去斩首。 那小太监硬着头皮,结结巴巴说了个大概。慕毓芫暗自揣测着,必定是皇帝瞧见柳眉生的模样,勾起先前蝶姬行刺之事,故而才会龙颜大怒。抬头再看海陵王,已经是失魂落魄不知所以,漫无目的往前走着,喃喃道:“死了……,就这么死了……” “敏玺,敏玺你没事吧?”海陵王妃更是着急,赶忙追上去。 慕毓芫跟着走出大殿,安慰了海陵王妃几句,拉住海陵王问道:“敏玺,你这是要去哪儿?事情已经成这样,难道你还要去惹皇上生气?” “不用你管!”海陵王像是醒神过来,奋力甩开慕毓芫的手,冷冷笑道:“皇嫂是担心我受罚,还是担心皇兄生气?真是恩爱如水呐,比起先帝爷的那一段佳话,只怕也要更胜几分呢。” 慕毓芫再想不到,会惹出海陵王的这番比较。一时之间,只觉得胸闷气短、窒息难言,等到稍觉缓解一些,海陵王夫妇早已远远去了。转身正要回殿,却见朱贵妃翩然立在侧门,上来礼毕问道:“方才出去的人,可是海陵王和他的王妃?嫔妾看着,皇贵妃娘娘脸色不好,是不是被人冲撞了?” “此时晌午,怎么没有歇会?”慕毓芫淡淡岔开问话,眼光掠过朱贵妃,一袭荔枝红玉印暗金盘花纹宫装,腰挂米粒珠串流苏,均匀洒在雪色金蔓枝宫绦长裙上,正折出微微刺目的闪耀光芒。 朱贵妃面上浮起忧色,秀眉微蹙,“嫔妾听说皇上生气,特意来看望一下。” 慕毓芫此时心绪烦乱,懒怠应酬于她,只道:“皇上在前面启元殿,一时半会也回不来,等正事忙完,自然会去淳宁宫看佑嵘。我有些疲乏了,也没精神陪你说话,还是先回去罢。” “那好,娘娘先歇息着。”朱贵妃自从被皇帝喝斥,私下也不再姐妹相称,命人将东西放下便告安,临走突然问道:“对了,方才远远的没听真切,仿佛听见海陵王说到先帝,不知道是什么事?” 慕毓芫慢慢转回身,凝眸朝朱贵妃脸上看过去,直看得她低头避开目光,方才缓缓说道:“佩柔,有些事情差不多就好,别弄得太过了。” 朱贵妃勉力一笑,似乎很迷惑,“娘娘这是在指什么,嫔妾不大明白。” “佩柔----”慕毓芫转眸看向澄澈蓝天,不去理会朱贵妃的神色,“你我虽然是表姐妹,可是毕竟差开好几岁,你懂事的时候,我和你姐姐都已经出阁。认真说起来,我们的闺阁女儿情分,自然比不得和你姐姐。可是皇后临终时托付,担心你年幼,要我拿你当亲姊妹一般,替她好生照顾你。这么些年过去,或许我没有皇后做得好,但是自问没有为难过你,你说对吗?” 朱贵妃抿了抿嘴,用手中的烟岚丝绢拭着嘴角,像是要掩饰不自然的神色,轻声说道:“皇贵妃娘娘的恩情,嫔妾日日惦记于心。” “呵,说什么恩情。”慕毓芫微微一笑,轻轻摇头,“我却知道,你的性子与皇后娘娘不同,独立刚强、不甘人后,并不需要别人来照顾。只是佩柔,这后宫的女子多不胜数,别看着谁都是刺儿,都想要争过一头。诸如惠妃她们,自然不敢得罪于你,贤妃又是沉默寡言的,剩下的便只有我了。” “娘娘何出此言?”朱贵妃脸色变幻不定,也瞧不准是什么情绪,“想来是嫔妾做得不好,有什么地方得罪娘娘,还请娘娘责罚!” 慕毓芫情知多说无益,反而愈发让两个人心生嫌隙,只得轻声叹道:“不说了,你先回去罢。” “是,嫔妾告退。”朱贵妃裣衽起身,转身而去。 慕毓芫进到寝阁躺下,双痕也跟着进来,招呼小宫女拿来一对美人捶,自己半坐在小杌子上捶腿,小声问道:“娘娘,朱贵妃她到底什么心思?” 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只觉双痕一捶捶好似砸在心上,面前各色人影来回晃过,似乎都正在看着自己。无数道目光如网般铺过来,眷恋的、无奈的、嫉妒的、恼恨的,错综复杂的围绕着,似乎在等待时机将自己吞噬。听见双痕问话也不答,沉默了半晌,才轻声说道:“还能有什么,不过是想学她姐姐罢了。” “娘娘,你的意思是----”双痕猛地拔高声调,却没说完。 慕毓芫辗转不能寐,睁眼看向窗外浓荫华翠,满目都是深浅不一的绿色,一碧如洗般的清透人心。只是如此好景色,自己却没有心情去欣赏,更不愿跟双痕说下去,于是说道:“你去瞧瞧,什么时辰了。” “好,娘娘先躺着。”双痕放下绣花美人捶,起身去看水滴铜漏,顺带给海缸里香橼添加新水,忽然“啊”了一声,回头探身笑道:“娘娘,七皇子摘花儿回来了。” “母妃,母妃……”七皇子连声嚷嚷着,捧着一大束赤色锦葵进来,明艳艳的夺目颜色,似夏日骄阳一般火红炫目,连香气也浓郁得满室溢开。有小宫女赶着上来,欲要捧下去插花瓶里,却被他喝斥道:“去去,谁让你们碰了?我自己来。” “祉儿,好好说话。”慕毓芫说了一句,伸手拉着花枝嗅了嗅,抬头见七皇子满身都是花粉花瓣,含笑轻轻掸着,“怎么自己先回来,不是跟棠儿他们玩么?前天才上身的新袍子,又被花汁洇上颜色,等会赶紧下去换洗了。” 七皇子拨弄着娇嫩鲜艳的花朵,挑了一朵最大的,递到慕毓芫面前笑问,“母妃你看,这朵喜不喜欢?”待慕毓芫点头,又抽了三、四朵出来,“这些是御花园最好的锦葵花,儿臣把它们全都送给母妃,母妃你高不高兴?” 慕毓芫听完微笑,颔首道:“当然高兴了。” “真的?”七皇子显得更欢喜些,颇有些得意,“晌午看母妃闷闷的,儿臣想着定是母妃不高兴,所以才去摘了花来。”说着倚进慕毓芫怀里,仰头问道:“母妃,儿臣是不是最听话懂事的?” “嗯?”慕毓芫怔了一下,略微思量了一会,恍然大悟笑道:“瞧你小心眼,中午夸了佑綦一句,就记到现在?呵,亏你还是做哥哥的。” “哪有?”七皇子有些害臊起来,耍赖左右摇晃不停,着急分辨道:“儿臣是担心母妃,所以去摘的花儿,才没有跟小九比什么呢。” “是是,母妃知道了。”慕毓芫连连点头,心里到底是暖融融的,再看向怀里玉致可爱的小人儿,忍不住怜爱的贴了贴小脸。 几个孩子之中,九皇子最不让人操心,十公主是女孩儿,自然带得最是娇贵,不过要说聪慧嘴甜、讨人喜欢,还是非七皇子莫属。平时常说皇帝偏心,此时想起来,慕毓芫不免一笑,想来自己也多疼了一些。然而,最让自己牵挂、最愧疚的,却是那个不能养在身边的孩子。漫漫十年过去,自己不曾为他做过一件衣裳,端过一次汤水,甚至连他如今的模样都不知道,想来此生都只有亏欠了。 “母妃?”七皇子推了推,小声唤道。 “嗯,去把衣裳换了。”慕毓芫招手唤来宫人,领着七皇子下去,自己起身将锦葵花插在白玉花觚里,正在摆弄枝叶,却听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吴连贵挥退殿内宫人,上前低声回道:“娘娘,宫外递来消息,说是薛夫人找到府上去,要慕大人帮忙传个话,恳请娘娘能够搭救薛黎一命。” “晚了,圣旨都下了。” “是,奴才当然知道。”吴连贵亦是点头,皱着眉头走近些,“莫说皇上已经下旨,便是没有旨意,娘娘又如何去求情?避嫌都还来不及,岂有自个儿去寻事的?只是那薛夫人----,不知是不是奴才多心,总觉得她不会善罢甘休。” 慕毓芫将一枝锦葵扶正些,手上已沾上不少花粉,蔻丹似的朱色粉末,衬得手背格外的雪白莹润,就近在铜盆清水里洗了洗。拈起丝绢拭着水珠,回头说道:“还能够如何呢?只有找几个妥当的人,将薛夫人送到外省安置下。” “娘娘----”吴连贵有些迟疑,犹豫了一会,“若是娘娘不那么心软,对人再刚硬一些,眼下的这等情形,倒不失为永绝后患的机会。” “那又是何必?”慕毓芫微微摇头,轻声叹道:“原本答应过蝶姬,留得薛氏母子的性命,如今薛黎已死,已经是断了薛家的后。薛夫人一介孤苦妇人,也碍不着咱们什么,多给些银子与她,远远的送到外省就是了。” 吴连贵忽然正色,点头道:“不错,娘娘素来是宽待于人。若非如此,奴才当年早就丢了性命,只怕连个坟头都没有,哪里还能够为娘娘做事呢。” 慕毓芫淡然一笑,“都过去十几年,还提那些老话做什么。” “奴才铝恕!蔽饬笠残a诵Γ值溃骸澳锬镏还芊判模诺然峋腿ブ崮酱笕耍舜我欢o仓猛椎保俨怀霭氲悴碜印d锬铮阋脖鹛p牧恕! “不是……”慕毓芫自语了一句,轻轻推开雨过天晴色窗扉,午后的阳光明晃晃投射进来,不由抬手以袖障目,“青州激战即将开始,大哥和云琅他们身处沙场,每天都是真刀实枪的拼杀,叫我怎能不担心?晚间收拾一下佛堂,吩咐人预备好瓜果,我想去上几炷香,给他们祈一个平安。” 98、第七章 暗战 青州外乱由来已久,先时因朝内四方藩王割据,故而有些无暇顾及。如今皇帝出奇不备对其宣战,霍连只有数股骚扰部族应接,自然抵御不住十万余大军,一时间青州战事捷报频传。整个六月间,青州一直是战火纷飞、狼烟萦绕,面对胜多败少的局面,几位主将却并不乐观,反倒均有些忧心忡忡。 六月十七日,凤翼带领两万兵马深入草原,一路杀伐刺敌,趁着霍连国大军增援尚未赶到,纵深追出三百余里地。待到发觉将士气势脱弦,兵马皆是疲惫之时,已经距离青州主营甚远,颇有些孤军无援之势。果不其然,少时便有大队霍连人集结围拢,欲要将凤翼等人葬送当场,双方皆奋力血战起来。当时情况玄之又玄,还是多亏叶成勉机警反应快,因见凤翼人马久久不归,断定前方必有危险,因此带领万余骑兵赶去营救。凤翼且战且退,最后总算赶上叶成勉的支援,两相夹击,才以人多逼退霍连军队。 此时回想起来,凤翼不免也有些后怕,因此笑道:“叶兄,当日多承你来相救,都怪我那时杀红了眼,一路追出去那么远。若是独我战死倒也无妨,只是还有两万余弟兄的性命,凤某一人又岂能担待?” “当时战况激烈,换成谁都是一样。”叶成勉摆摆手,将□□在地上一顿,震得枪头上的红缨乱飘,皱眉说道:“只是我却担心,霍连蛮子本事游牧部族,居无定所、四处分散,总是不断骚扰蚕食,咱们集中兵力却无处下手。如此天长日久耗下去,不仅将士们士气受损,还浪费银两粮草,于皇上那里也没法交待。” “正是,叶兄说的不错。”凤翼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卧床养伤的云琅身上,“你怎么看?虽说伤口未愈行动不得,脑子却还没坏掉,有什么主意说出来大家商议,别在这儿装大小姐了。” 云琅一身素蓝色暗纹葛袍,因每日给伤口上药麻烦,并未系上束腰,只是松松散散的胡乱裹着,确实更像京城中的富贵公子。听闻凤翼取笑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将茶壶里的凉茶倒了半盏,慢悠悠饮一口,“不是说好让我留守后方,怎么是闲着呢?法子倒是有一个,只是有些冒险,还没有琢磨的妥当周全。” 叶成勉整肃精神,看向他道:“既是这么说,必定是有胜算了。” “有好消息了?”帐篷外有人问了一句,众人回头看去,却是乐楹公主端着汤药进来,径直走到云琅身边,递过去道:“都已经凉好了,赶紧喝罢。” “多谢,让阿璃送过来就好。”云琅抬头笑了笑,一饮而尽。 “反正无事,出来随便走走。” “你们都有人照顾,就我是个孤家寡人呐。”叶成勉打趣一句,看了看二人,“前面还有点小事,我先出去一趟,晚饭后再接着议论罢。” 凤翼见他欲要出去,先头话题也被打断,忙上前说道:“公主,云琅有我替你照顾着,我们还要说点正经事,你先回去罢。” 乐楹公主皱了皱眉,不耐道:“我又不是奸细,一会就走。” 云琅猛地抬眸,目光明显闪烁了一下。凤翼只做没有看见,上前笑道:“公主,这边不比后头大帐篷,连个正经坐的地方都没有。你白站这里,我们都是过意不去,倒是委屈你了。” “算了,不用哄我。”乐楹公主尚未发觉什么,只是上下打量着云琅,“你到底好一些没有,怎么成天都见你躺着?要是还不行,再让宫里调点太医过来。” “没事,已经好多了。”云琅见她满脸不信,遂笑着起身离榻,“你看,我不是已经大好了。”略沉迟疑一会,又道:“公主,如今青州战火连天的,外面很不安全,你整天跑来跑去的,我和师兄都很是担心……” “是么,你也担心?”乐楹公主含笑反问,颇为自嘲。 帐篷内几个人都是沉默,叶成勉推说前面有事,打起帐帘正要走,却见外面赫赫扬扬走近一膘人马,像是京中又有人来。众人赶忙出去瞧个究竟,只见一员赭袍武将走过来,拱手笑道:“见过公主、两位将军,下官贺必元奉皇上之命前来,只为详加了解青州状况,以便回复朝中详知。” “贺大人好久不见,先到里面坐下再叙。”凤翼上前抱拳,又领着众人朝京城方向行礼,独有乐楹公主立着不动,一甩帘子又转身回去。 “好,两位将军先请。”贺必元也不以为意,跟着凤翼进了帐篷。见到云琅自然先问询起伤势,说到皇帝和皇贵妃甚是挂念,彼此客套了几句。然后又说起眼下情形,几人互相商讨着,各抒己见,立时说得一团热闹。 乐楹公主听了半日,一句嘴也插不上,甚是无趣,遂自个儿端起药盏出去,听得凤翼在背后喊道:“公主慢走,路上当心。”却也懒得回头答应,一想到上次贺必元领人来接自己,前尘往事就瞬间翻涌出来,更是觉得郁郁难言。 “公主?”迦罗迎面走来,面色疑惑。 自那日傅素心提过纳妾之事,迦罗索性搬离后方大营,自己单独支了间帐篷住在前面,整天与将士们厮混在一起。对于乐楹公主来说,迦罗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傅素心却有温柔有如长姊,也不知该站在谁那一边。此时见到迦罗面带微笑,情知必定是去看望凤翼,乃上前说道:“京城里来人了,他们正在商议着,都是些打打杀杀的事,咱们先去旁边走走。” 迦罗侧首瞧了一眼,回头道:“嗯,找块树荫坐一会。”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乐楹公主折了一挂嫩枝,胡乱揪着树叶玩,侧着头想了一会,“先时仿佛听说,玉邯夫人是有过身孕的?怎么上次听凤师兄说话,倒像是中间出了什么事,所以才不生育的。” “嗯,是有过。”迦罗点了点头,略微沉默了一会,“那年冬天,凤师兄也是领着人追敌,因为下着大雪,结果天黑路险被困在山里。等到大半夜也不见人,师嫂执意要去路口看一会,回来时不慎滑倒小产。大夫说,以后都不能再生育了。” 乐楹公主听得迷惑,只觉迦罗的话不尽不实,不过知道她性子孤僻,想来再问也是问不出什么,只得点头道:“原来如此,真是可惜的很。” “走吧,不等他们了。”迦罗整理着腰间佩刀,树叶斑驳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好似素袍上的凌乱花纹,却衬得瘦小身形越发单薄,有种说不出的冷清孤零。 “嗯,是有些热。”乐楹公主应了一句,仍旧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看见迦罗低头起身,从胸口掉出一枚翡色坠子,“咦,好漂亮的水胆玉佩。颜色绿的很正,沁水也很莹透,你从来都不装饰,怎么还带着如此名贵之物。” “是么?别人送的,我也不大懂得。”迦罗随意塞回衣裳里,淡淡应道。 乐楹公主甚是好奇,正要再问,只听帐篷那边传来笑声,原来是凤翼等人出来,想来是商议的差不多。贺必元站在帐篷口,抱拳说道:“二位将军好生歇息,明日再详细谋划,下官先回去整顿一下。” 凤翼潇洒抬手相送,笑道:“大人一路劳顿,辛苦了。” “将军们长年戍边,才更是辛苦。”贺必元极会客套之词,又说笑几句,再次抱拳与凤、叶二人告辞,方才招呼随从离去。 乐楹公主突然有种错觉,贺必元临走之时,好似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叶成勉,那目光带着莫名惋惜和唏嘘,却只是一闪而过。迦罗上前推了推,问道:“公主?怎么心事重重的,我们先过去再说。” “嗯,走罢。”乐楹公主心思恍惚,随口应道。 当夜,贺必元的折子匆匆写就,字迹却是端正,用加急火笺密封妥当,转至驿站星夜快马送到京城。当小太监将密笺呈上时,明帝正在低头批阅奏章,案头上堆着厚厚一摞黄皮折子,多禄拿着丝带过来问道:“皇上,这些都捆起来?要不,奴才再取一块绸布过来,把它们都裹好了。” “不是那些,是这几本。”明帝用手指点着御案,手上的黑碧玺扳指叩出声响,旁边几本折子堆得整齐,“收起来,送到朕寝阁的床头放好。” 自上次祭天之后,朝中便陆续有人上折,指出后妃不应参与祭天仪式,如此有违历来祖制,给后世开了效仿的先河云云。原以为只是一些古腐老臣不满,谁知过了一个月仍是不断,细看那些弹劾的官员,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明帝渐渐留了心,面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只将折子细细看过留下,一概不予批复。 “那这些呢?”多禄不甚理解,小心问道。 “哼,沽名钓誉而已。”明帝随手拿起一本,上面辞藻华丽、情理具备,皆是一副忠臣嘴脸请谏天子,不要专宠后宫女子,“以为搬出些上古言训,再加上一些陈词滥调,就可以对朕指手画脚么?” 多禄见皇帝动气更不敢多言,赶紧裹好折子跑下去,走到门口撞见杜守谦,忙回头朝内请道:“皇上,杜大人来了。”待皇帝在里面点头,方才侧身告退。 杜守谦上前见礼,谢过皇帝赐坐,“皇上,西边已经安置妥当,韩密带着人马先行赶至西,孙裴等人随后接应。再加上京畿调出去的人马,三路大军前往,西之事应该是水到渠成,皇上不必担心。” “那两个不成器的,朕没什么好担心的。”明帝拣起面前的折子,顺手推到御案端头,“你先瞧瞧这个,朕觉得贺必元的主意有些玄,此事又不能太过张扬,只怕不是那么顺利能成。再者,一旦事情做成,更要加紧看着东王那边,以免国中滋生乱子。” 杜守谦揉了揉眉头,抬头说道:“依微臣看来,此计还算巧妙,倒是难为贺必元想得出来,只是----”略微沉吟了一会,“叶成勉与云琅等人共同平藩,又同在青州戍边抗敌,同袍的情分自然是有的。到时候,只怕不知皇上的意思,难免会出手相救,贺必元那边未免有些麻烦。” “朕知道,所以才和你商议。”明帝合目倚在靠枕上,似是无限疲惫,半日才睁开眼睛来,冷声道:“朕也不想,只是为着大燕江山永固,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是,皇上圣明。”杜守谦将折子递回去,想了想说道:“这件事皇上不用操心,微臣心里倒有个主意,想来应该还行得通。请皇上容微臣不敬----”说着走到御案边,将自己的茶放在一旁,沾着茶水写了几个字,“如此,皇上瞧着可还行?” 明帝定睛看向御案,将其上的内容反复琢磨着,低头沉默了一会,抬袖将上面的字迹抹去,“嗯,你速速急旨贺必元,要他小心谨慎务必成事。”抬头见多禄回来,于是吩咐道:“下去备辇,朕要起驾玉粹宫。” 多禄摸不着头脑,赶忙点头道:“是,奴才马上去。” 明帝撇下杜守谦,整理衣袍出殿。自正德门进入后宫范围,绕着醉心斋行进,只过了片刻功夫,便赶到玉粹宫大门前。对于皇帝的到来,叶贵人除了惊喜,更多的却是意外,上前行礼道:“皇上金安万福,臣妾不知圣驾前来,未及出来相迎,还请皇上恕臣妾失仪之罪。” “没事,不用那些虚礼。”明帝刻意让口气随和些,伸手扶起叶贵人时,觉得到手中的皓腕有点微凉,甚至带着些许生疏。 叶贵人穿着玉色折枝暗花纹宫衫,里面套着秋香色中衣,底下乃是浅色云纹百蝶儒裙,因身形比从前消瘦,倒是透出一种别样的纤细风韵。见皇帝兀自站着,连忙向内相迎道:“皇上,外面日头毒辣的很,还是先进去罢。” 面前春衫薄裙的宫装女子,容颜依旧娟美,白皙的肤色更衬风姿,只是眸中少了一点光彩,没有当初青春女儿的骄傲飞扬。明帝心内忍不住叹息,却只是颔首道:“朕好久没过来,今儿想跟你说说话。” “是,臣妾给皇上沏茶。”叶贵人带着些许疑惑,转身去取茶盏。 “怎么如此素净?”明帝环顾内殿一圈,只觉东西少的有些突兀,细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个月不曾来过,于是问道:“是不是,底下的人懒怠了?” “没有,臣妾自己想清净些。”叶贵人捧着茶盏过来,将茶盖揭开,碧盈盈的茶水泛出沁人心脾的香气,“是绿春玛玉茶,皇上从前说过好喝的。” 明帝点头一笑,“难为你,这等小事都还记得。” 叶贵人闻言并不欣喜,反倒有些不安,“皇上,今天怎么如此客气?眼下边境战事已开,哥哥性子莽撞,莫非闯了什么祸不成?” “没有,别乱想了。”明帝避开她的目光,漫不经心拨弄着茶水,“上次的事,朕处理的有些急躁,这两年委屈你了。”心中再三斟酌着言词,最后说道:“你们叶家对朝廷多有功绩,朕记在心里,你还年轻,将来自然也就慢慢好了。” “皇上……”叶贵人没听出弦外之音,反倒有些泪眼婆娑,似乎勾起从前无限委屈来,声音哽咽道:“皇上能这么说,臣妾死也甘心……” 明帝看着那水光盈盈的明眸,想起从前那笑靥如花的少女,心里愧疚的更加厉害起来,掏出丝绢递过去,“好了,别说不吉利的话。” 外间日头渐渐下去,清风吹得窗纱“咝咝”作响,反衬得大殿内格外静谧,宫人们都悄无声息退出去,只有殿角博山炉内轻烟萦绕。叶贵人在沉默中轻泣,将明帝的丝绢湿透大半,良久才止住泪水,轻声问道:“皇上,今儿在臣妾这儿午膳么?” 明帝微笑颔首,唤来多禄吩咐道:“你下去预备菜式,按叶贵人爱吃的办。”待到多禄走到门口,又扬声叫住他,“顺便跟皇贵妃说一声,晌午不用等了。” “是。”多禄面色迷惑,却赶紧跑了出去。 不多时,泛秀宫这边便得知消息。只是对于慕毓芫来说,却暂时没空去思量皇帝的心思,抬手摒退寝阁内的宫人,方才问道:“怎么,还是没有消息?” 吴连贵摇了摇头,叹气道:“没有,慕大人已经全城搜寻过了。” 当日薛黎被赐死,海陵王自然告病不朝,皇帝罚了他两年俸禄,又将那行凶打死人的家仆斩首,事情便算慢慢平息下来。眼看一切风平浪静,不料却突然生出变故,原本打算安置到外省的薛夫人,竟然于头夜离奇失踪。慕毓芫甚是担心,告知兄长私下严令搜寻,谁知将近过去一月余,薛夫人仍然是杳无音讯。 “你先前说得不错,是我太心软了。”慕毓芫轻声一叹,手中的六菱绡纱团扇渐渐停下,静默半日才道:“那薛夫人身份隐秘,外人应该都不知道,她不过是一个落魄丧子的妇人,无钱无势,谁会无故掳走她呢?我担心的是,她对儿子的死不能释怀,多半是自己藏起来,咱们不得不防呐。” “娘娘,眼下该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继续秘密搜查,一定要行动谨慎,万万不可让其他人知晓,尤其是不能惊动皇上。当时蝶姬的事,不仅牵扯到我们这边,其中也有朱贵妃----”一想到朱贵妃,慕毓芫不由皱了皱眉,“你去告诉二哥,薛夫人无人照顾走不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留下祸害来!” “是,奴才一定办妥。” “娘娘,擦擦汗罢。”双痕闪身让吴连贵先走,手中端着一铜盆清水进来,放在梅花架子上,汲了一条干净的丝绢。待慕毓芫慢慢展开,方才小声说道:“娘娘,皇上中午在叶贵人那边,听说连佑馥也抱过去了。” 慕毓芫轻轻敷面,蒙着脸道:“嗯,多禄不是说过么。” “可是----”双痕有些犹豫,接过用过丝绢放在一边,又重新汲了一条,“奴婢还听说,皇上今儿吩咐内务府,说是叶贵人寝宫太素净,让人重新预备东西装点呢。如今宫里头都议论开,说是皇上念及旧情,今后又要再抬举叶贵人了。江贵人得知消息,赶忙领着人送礼过去,只怕此刻还在叶贵人那儿呢。” “江贵人?”慕毓芫轻声一笑,朝玉粹宫方向看了一眼,“呵,她本来不就是个墙头草?听见叶贵人得势,自然是要赶着去巴结的。再说,皇上还在那儿,她能不去献个殷勤么?叶贵人虽然先前犯事,到底并不是死罪,如今青州大战已开,皇上多有用得着叶家的人,没准再抬举也不稀奇。” 双痕一脸担心,小声问道:“万一,皇上真的是念旧情呢?” “旧情……”慕毓芫重复一句,怔怔想了半日,“那----,我也管不着。”转眼瞥见双痕眸中忧色,不由轻声笑道:“怎么了,天塌下来似的?我不过是后宫妃子,皇上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额头上也没刻着慕字,岂能心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从小跟着我长大,家里的那些教导,又不是不知道,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双痕有些黯然,轻声叹道:“小姐这一辈子,终究还是委屈了。” “这后宫的女子,又有谁不委屈呢。”慕毓芫心内万千思绪翻动,却想起别的事情来,漫声说道:“自从叶贵人私制皇后朝服,被贬居冷落,两年里也没被召幸几次,大家都说皇上嫌弃她了。可是据我冷眼瞧着,皇上还是很疼佑馥的,逢年节庆的赏赐,叶贵人那里也是一样不落。” 双痕点头道:“娘娘心细,的确如此。” 慕毓芫沉吟了会,又道:“其实叶贵人那件事,疑点颇多,连我都有些怀疑,皇上不会没有想过。不过那时赶巧,正对了皇上压制藩王的心思,那人倒是算计的巧妙。认真想起来,皇上不去叶贵人那里,每每总是躲着,难道不是心中有愧么?” “正是,奴婢也曾想过。”双痕仿似颇有感慨,低头想了一会,“只是叶贵人虽然年轻,行事却很有分寸,纵使先前和熹妃闹得不快,也没在皇上面前搬弄。别的妃子固然看她不顺眼,可是对皇上来说,却也没什么不妥,所以奴婢才担心呐。” “呵,我倒是不担心她。” “那----,娘娘担心谁?”双痕抬起头来,颇为疑惑。 慕毓芫微微一笑,淡声说道:“我与叶贵人无牵无挂,若是彼此相安当然好,如若不然,万一有什么纷争对峙,也没什么决断不下的。” 双痕有些顿悟,问道:“娘娘,是担心朱贵妃?” 慕毓芫撂下手中团扇,走到花觚前拨弄着,抽出一支素雅洁白的玉菡花,来回不断慢慢旋转着,“我原想着,佩柔自小被人宠坏了,所以脾气不拘、言语不忌,只要不碍着正经事,也懒怠跟她计较。”说到此处顿了顿,轻轻摇头,“可是照如今看来,是我素日小瞧了她,志向更是深远莫测,由不得我不担心。我与她本是姨表之亲,兼之皇后生前百般嘱托,这么些年的情分夹杂其中,恐怕将来让人为难很。” 双痕叹道:“娘娘太好性子,由得她来。” “是么?”慕毓芫说得多了,一时恍惚出神,手中的玉菡花茎不慎折断,那花头“啪嗒”一声弯折下来。倒吓了自己一跳,不由笑道:“但愿是我想太多,若是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相处,也省下不少心思来。” “娘娘,在想什么呢?” 庭院内的景色明媚照人,正是一年里最浓烈的夏日繁景。有风漫漫卷起,花树上娇嫩的花瓣不堪吹落,落英缤纷的扑散开来,更有几只雀儿来回穿梭,仿似一幅莺啼花落的杏花疏雨图。慕毓芫凝眸往外看去,静静出神半日,才自语似的说道:“没什么,只是想吹吹凉风罢了。” 99、第八章 秋风叶 六月二十二,凤翼、叶成勉分领一万兵马,分左右两路围合,与霍连军苦战两日三夜,斩获霍连大将巴图鲁,逼迫霍连军队退至苦水关外。 六月二十八,霍连领军易帅,霍连王拜老将端木琚为统兵大元帅,另有两名心腹亲臣为副将,扬言立誓要与中原血战到底。霍连人大队人马卷土重来,却不与青州主力交战,取小道绕后方攻取清河城,大肆烧杀掠夺,连城中百姓妇孺亦不放过。清河县令率军民苦撑半日,待青州大军赶来营救,城中早已经是尸骸遍地、血流成河,当地两万城民几乎被屠杀殆尽。 七月初二,定州统帅慕毓泰留副将驻守后方,领六万精兵增援青州沿线,除却一万人留置两州交界外,其余五万人皆精甲铁盔开往前线。青州防范几近无隙,霍连人无法再突然奇袭,双方对峙苦水关前,整整三十万大军待命等候开战。 整个七月间,双方虽然有小规模战事,却都不肯让主力出击,彼此都观望盘算着等待最佳时机。如此消耗钱粮的精神之战,一直延续到九月中,两军都是疲惫焦躁、苦不堪言,士兵中也多有抱怨牢骚。几位主将合谋商议,中原兵士不善散战,不宜与霍连人继续对峙,此时草原上马肥牛长,更是白白助长霍连人的气势。最后决定采用云琅的计策,让人领重兵直取霍连产马之地----於戎,那里不仅有良驹无数,而且也是霍连国内贸易最频繁之地。 慕毓泰驻守定州多年,极善守城之战,因此留守青州镇住全局。而云琅此时伤未痊愈,由凤翼带领着八万青州子弟,其中大部分都是本地出身,熟悉附近地形,因而也不舍抽出单独行动。最后贺必元建议,让叶成勉领着四万东王亲兵前往,自己带领两万京畿精兵拖延住霍连援军,待到事成之后,也好将前锋人马接应出来。 九月二十日,前方谍报飞雪似的传回。因乐楹公主说帐篷里药气太重,便搬了几盆苔桔过来,云琅已经能下地走动,此时正在往花盆里浇水,“叶成勉已经杀到於戎,不知前面战况如何激烈,可惜我行动不便,只有在这里养养花草了。” “弄这么多水,花都给你淹死了。”乐楹公主一把夺过水壶,嘴里抱怨道:“真是不明白你们,脑子都想的是些什么,放着自己的身家性命不管,争先恐后去打去杀,就那么想战死沙场么?” “公主你不知道,一个人若是上了战场,到处都是血光刀影、战鼓雷声,数万同袍与自己同共生死,也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云琅心有感触的说了几句,探目看向帐篷外远处,并没有哨探回来,不由皱了皱眉头,却仍是沉住气耐心等候。 乐楹公主似乎也瞧出来,走近劝道:“你别着急,一会就有消息了。” 云琅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拿起几个时辰前的谍报翻看,上面写着叶成勉大军一路杀势如箭,距离於戎已不足三里,想来此刻正在全力激战。因为有着上次凤翼的教训,所以今日特意让贺必元领兵随后,只要叶成勉一举破城,便上前协助散马毁粮,赶在霍连大军增援前及时撤回。此次行动必须要做的快,目地是破坏霍连后方储备,以求扰乱其军心实力,多拖延一分,危险也就多增加一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云琅渐渐有些不安,唤来陆海青吩咐道:“慕将军和凤将军都在前面,你赶过去瞧瞧,是不是谍报已经到他们那里了。” “是,将军不要着急。”陆海青应了一句,匆忙出去。 乐楹公主朝外看了看,凝目出神了一会,回头说道:“云琅,我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叶将军此次出战,只怕多半是凶多吉少。” 云琅抬眸看她,止道:“别乱说,多不吉利。” “算了,但愿是我多心罢。”乐楹公主拨弄着苔桔小花,单薄四瓣、细小绿蕊,虽然比不得名花艳丽,倒也别有一番素雅情致。蹲着整理了一会,抬头说道:“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瞧瞧玉邯夫人那边,再找迦罗说会话。” “等等----”云琅稍作犹豫,顿了一下,“你要是闷得慌,只管跟我和师兄说话,至于师嫂和迦罗两个,还是少参合一些的好。” “怎么?”乐楹公主很是不解,想了会问道:“难不成,她们俩还有什么过节?只是说说话,也不行么。” “你还不知道,师嫂是怎么小产的罢。” “知道,迦罗跟我说过。”乐楹公主将那天的话重复一遍,却见云琅只是摇头,不由问道:“莫非迦罗当日是哄我,胡诌的不成?” “倒不是胡诌,只是并非如此简单。”云琅摇了摇头,收敛神色说道:“当时天色太黑,大伙商议半日,还是等到天亮再让开始搜山。谁知迦罗却是坐不住,偷偷一个人跑了出去。等到后半夜,师嫂不免更加担心,那时她已经四个月身孕,大伙苦劝不听,坚持要出去寻找师兄。” “那后来呢?”乐楹公主一脸迷惑,急忙问道。 “后来----”云琅回忆了一会,语气颇为惋惜,“当时并没有找到人,不过却在山腰碰到迦罗,问询之下,她也没发现师兄的行踪。大伙都是没有办法,又怕晚上积雪路滑出事,只好劝着师嫂先行回去。谁知快到山脚的时候,师嫂不小心踩在冰上打滑,迦罗赶着去扶她,结果两个人都摔倒了。” “迦罗不是会武功么,怎么会……” “是,她是会武功。”云琅沉吟了一会,叹道:“当时不知师嫂怎么想的,迦罗去搀扶的时候,无故往后挣了几步,想来因为这个才摔倒的罢。” 乐楹公主低头琢磨着,轻声自语道:“原来----,是这样啊。” “今天是我拢----”云琅敲了敲花盆,将正在出神的乐楹公主拉回来,“你今后见到她们俩,跟谁说话都好,只别在跟前提起另一个,免得大家都不高兴。” “嗯,知道了。”乐楹公主点了点头,拿起水壶出去,走到帐篷口却突然回头,看着云琅问道:“你刚才说了这么多,到底是担心师嫂呢,还是担心迦罗?莫非,你是怕我不高兴么?” 云琅怔了一下,呛咳笑道:“呵,那就当是你罢。” “哎……”乐楹公主却叹了口气,正要放下帘子离开,只见陆海青正从远处飞奔过来,一脸惶急之色,似乎有十万火急的军情。 “将军,将军……”陆海青也顾不上给乐楹公主行礼,径直奔到帐篷里面,满头大汗禀道:“据前方探子回报,叶将军好像有点麻烦,贺将军原本带着人断后,谁知道被赶来的霍连人困住了。” “什么?!”云琅大惊失色,急道:“叶成勉已经深入於戎,想来双方正在纠缠,这会后面断了增援,退不回来岂不危险?” 陆海青咽了下口水,喘着气道:“可不正是,只怕叶将军有险!” “不行,我得到前面去一趟。”云琅惯性的去拿佩剑,只因太急牵扯到伤口,忍不住“咝”了一声,稍停了一停,捂着胸上伤口跑了出去。 “云琅,云琅……”乐楹公主喊不住他,一路追之不及。 “师兄!”云琅顾不上身上伤势,一气跑到凤翼的主将营帐,掀开帘子进去,劈头盖脸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可是大军突袭,叶成勉带的是四万精兵,照理说霍连人没这么快,贺必元怎么会被围困住?你快拿个准主意,实在没人可调,我还可以领着人去增援一下……” “晚了。”凤翼抿紧嘴唇沉默,双拳似在颤抖。 “晚了?”云琅有点懵了,陆海青跑来回话,再加上自己赶到凤翼这边,顶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难道又有军报回来?再看凤翼的神情,大异往常,不由诧异问道:“师兄,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话啊!” 叶成勉率军大破於戎城,以急速摧毁四处最大的马场,纵火烧毁囤积干草,只因於戎距离青州甚远,断然不敢多加逗留。四万余人急欲突围而出,与附近赶来增援的霍连人纠缠在一起,照计划贺必元应该领人杀开后路,以便大军能迅速退回青州。两军苦苦纠缠一个时辰,虽说叶成勉人多占了便宜,但最后还是没能及时撤离,而是遭遇端木琚的大军激战起来。 贺必元在后面受阻,将近延误两个时辰才赶到。此时两军已经拼杀良久,双方伤亡都是不小,到处是断肢残骸、血肉尸身,整个於戎几乎都被踏平不复。霍连军士与当地族民死者无数,叶成勉部众也是死伤近半,最最出人意料的是----主将叶成勉居然被人射落马下,乱军之中只找回一具尸首。 叶成勉旗下军士皆为东王亲兵,都是从闽东一路追随而来,自有不少同甘共苦、生死过命的情谊。眼下主将战死沙场,余下部众更是前途未卜,一时间不禁万人痛哭、风云变色,整个军营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天际一弯新月如钩悬挂,被乌云掩住大半个角,月华朦胧稀薄,仿似女子盈泪欲滴的明眸,带着一种挥不散的氤氲水汽。凤翼仰面看向浩瀚星空,身后的痛哭声被夜风吹散,终于微弱了下去,也让压抑的心情缓解一些。如此静默站立良久,侧首瞧着云琅也是无言,想了想问道:“叶成勉的死,你怎么看?” 云琅身着一袭素白暗纹衣袍,夜风掠得衣袂翻飞,清澈月华洒在他的身上,像是染上一层薄薄的寒冰气息。因而神情亦是冰凉,缓缓说道:“公主说得有道理,贺必元此行责任重大,很可能是身负皇命而来。” “难道是……”凤翼心内一惊,失声出口。 “师兄,你听军营的哭声。”云琅缓缓转回身,看向不远处缟白的帐篷群,呜呜咽咽的哭声仿似一曲哀歌,忍不住长叹道:“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泪如雨……” 凤翼掌着他的肩膀,拍了拍道:“云琅,别太难过了。” “不……,不是。”云琅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你我身为边关将领,战死沙场原本就是天生宿命,也没什么好难过的。只是叶成勉是经历过战事的人,虽然说沙场上刀枪无眼,但我总是觉得,整件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照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有些蹊跷。”凤翼静默想了一会,推断着说道:“贺必元的神情太过平静,莫非他是故意拖延晚去?” “师兄,你可别小瞧了他。”云琅收敛眸中恼恨之色,抿成一抹清冷的肃杀,“贺必元本事虽然不大,却能屡屡得皇上授以重命,比如先前接公主返京,还有平藩时参与的诸多要事,凭得不就是一份死忠之心么?” 凤翼觉得此言不虚,细想贺必元的为人正是如此,于是点头道:“若是如此,那么贺必元在青州就呆不长久,应该不日就要返京了。” 云琅轻声冷笑,不屑道:“立下如此大功,能不赶着回去领赏么?” 凤翼倒是摇了摇头,颇为无奈道:“你不是也说,贺必元是身负皇命么?叶成勉是生是死,还由不得他做主张,纵使其中真的有隐情,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云琅微微蹙眉,自问道:“皇上,就那么恨叶成勉?” “恨?倒也未必罢。”凤翼思量了一会,说道:“纵使先前东王心意摇动,皇上一心要铲除藩政,恐怕私心上也说不上一个恨字,不过是为君者的手段而已。” “嗯,多半还是藩政的缘故。”云琅侧首回望京城方向,吹了一会凉风,“如今叶成勉一死,东王已经年迈不中用,再也做不成什么大事了。况且,叶成勉旗下固然伤亡不小,可是霍连人那边也是元气大伤,对于皇上来说,不失为一箭双雕的好事。” “君心难测,不是我们能揣摩明白的。”凤翼感慨了一句,闻声转回头去。 远处军营中,正在为叶成勉彻夜举丧。周围一片灯火通明、星光点点,映得刚围上缟素的帐篷愈发亮白,好似一横绵延不断的白绫绸缎。只见不远处两个人影渐近,乐楹公主换了雪青色银叶纹通袖长衫,下着月白色云锦儒裙,比之平时清素许多,与她那甜润的容色并不太相衬。倒是迦罗穿惯青蓝暗色,此时一身素青缎压边玄色装束,鬓角一朵雪白小绒花,平添了几分弱质少女的纤细清秀。 “你们两个----”乐楹公主先走上来,偏着头打量二人的神色,“刚才我跟迦罗去拜祭过,实在是压抑的很,莫非你们也受不住,所以悄悄躲了出来?” 云琅点点头,“是有些难熬,我跟师兄出来透透风。” “师兄-----” 云琅看着欲言又止的迦罗,又看了看凤翼,朝乐楹公主说道:“对了,先头你不说花淹坏了么?走吧,我跟你去瞧瞧。” “是,还不都是你笨。”乐楹公主也看出什么来,她跟云琅素来拌嘴惯了,随便胡扯了几句,当做一件正经事似的,丢下凤翼和迦罗两个人。 夜风也好似停止流动了,空气里一阵沉默。凤翼随意侧过身,像是流连于远处天际的灿灿星光,静了片刻说道:“迦罗,青州这个地方太苦了。你一个年轻女儿家,不适合呆在这儿,眼下会休战一段时间,趁着机会早些回中原去吧。” “哪里都一样,我不想走。”迦罗像是赌着点气,简短回道。 凤翼很是有点为难,只怕说得太重让迦罗难堪,不过转念想着,总是如此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于是斟酌着说词道:“你是师傅晚年收的弟子,年纪小又是女儿家,所以要我们一定照顾好你,千万别让你受委屈。可是眼下青州整天打打杀杀,我跟云琅都是身负皇命重任,指不定哪天战死沙场,到时候……” “到时候你们都死了,我还会活着么?”迦罗提高声音将其打断,黑白分明的星眸中突然蕴出恼意,却冷声笑道:“师兄未免管得太多,我虽然是你们的师妹,可也不用什么都听,事事都由你来决定。” “迦罗……” 迦罗不容他说话,一口气说道:“我自由自在的一个人,想要去哪里做什么,自然是看自己的心意,与别人有什么相干?师兄既然厌烦我,今后远远的躲开就是了。再不然,师兄可以把我抓起来,处以擅入军营扰乱之罪,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凤翼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再安静内敛的女子,也会有不讲道理的时候,待要再说点什么,迦罗早就已经跑远了。 ----缘分二字,能够齐全的总是少数。 凤翼遥想十年之前,碧莹湖畔那风姿娉婷的少女,眉如黛、眸若星,满头青丝挽成流云垂髻,身上纱罗随风盈动,仿佛正是那岸边的一株纤纤细柳。转眼十年过去,自己每每想起来的,仍是那十四、五岁的无邪少女,像是一幅刻在心里的画卷,时间流逝没有冲淡它的颜色,反而使其愈加清晰起来。可是,自己念念不忘的那个女子,和现在宠冠后宫的皇贵妃,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那次在宫中偶遇,因为时间太过仓促,加上皇帝也在当场,只能够匆匆一瞥,连一言半语也是说不上。只是那时,心里不是没有疑惑的,面前想过千百次的容颜,为何会陌生的仿似从不认识?或许是她的神情太淡,让人无法捉摸真实情绪,仿佛整个人只是一团潆潆水汽,几乎有些飘渺虚幻。 其实自己,何尝真的了解过她?凤翼不禁自嘲轻笑,她嫁了别人,然后又改嫁了他人,而自己也娶了别的女子。----彼此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交集。转念想到此处,忍不住有点轻微心痛,自怀中摸出一根碧玉长笛,是方才带出来预备解愁用的。 清风伴着笛声扬起,如一泓清冽清泉在细细流淌,忽高忽低、渐拔渐细,恍似走在雨后清爽的山林中,有一种止不住的心臆畅快。明媚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宛如一道道莹白丝线投射下来,地面的花木草丛上,都沾染上一层轻薄的朦胧光晕。笛声如泣如诉的缠绵散开,远处女子亦是纤细婀娜,眼角眉梢之间,都隐着一缕温柔的浅淡笑意,正一路轻软无声的走过来。 “素心?”凤翼猛然醒神过来,身上已经多了一件家常外套,是先时傅素心亲手缝制的,很是合宜贴身,“我一会就回去,是不是让你担心了。” “没有,我也出来散散心。”傅素心温柔一笑,轻轻摇头。 凤翼点了点头,将长笛依旧别在腰间,“那就一起站会儿,只是夜里风大的很,现在比不得夏天的时候,停会就一起回去罢。” “你还会吹笛子么?”傅素心轻轻的问,并没有说让再吹一曲的话,只是低头看了看,柔声说道:“看来是我做得不好,太过粗心,竟连你的喜好都不清楚,改天给你缝一个锦缎笛套,平时放着也免得落上灰尘。” 凤翼看着她的神色,微笑说道:“很久没吹过了。你要是不嫌难听,我就替你吹一支曲子,想听什么?” 傅素心颇有些为难,低头道:“我不懂得,你拣自己喜欢的吹罢。” 凤翼重新取下碧玉长笛,修长的手指轻轻摁在上面,心思在往事中流动,耳畔似有旧音笑语在缭绕,在胸间掀起一阵阵滚滚浪潮。待到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才用一如往常的声音说道:“嗯,随便吹一支《鹧鸪飞》,只当听着玩好了。” “湘水无潮秋水阔,湘中月落行人发。送人发,送人归,白苹茫茫鹧鸪飞……”笛声再次悠悠响起,幻化成一只忽高忽低,倏隐倏现,纵情翱翔于碧空蓝天的鹧鸪,一点点飞向远处茫茫天际,直至消失不见…… 100、第九章 心灰 果然被云、凤二人言中,贺必元只是稍作修整,便推说需要面圣复命而返京,东王残部改由凤翼统领,与京畿士兵混编成一支新的大军。一路上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待贺必元跪在西华门接到晋升圣旨时,中原将士踏平於戎大胜霍连的消息,早已如柳风送絮般传遍整个京畿,举国上下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至于东王部下伤亡惨重,主将叶成勉战死沙场,百姓们不甚清楚,那也不是他们所关心的。 皇帝的旨意一道道颁下,简直令人眼花缭乱。追封叶成勉为一等忠毅公,专修陵园使之厚葬,御笔亲题墓铭以彰其英勇,另有胞妹叶氏再度荣升妃位,甚至连东王的叔伯子弟,也是人人皆有封赏。全天下都知东王世家的忠勇,更知皇帝的额外器重,兼之后宫中还有位高位妃子,一时间颇有些叶氏权倾的流言。 比起百姓们的盲目欢欣,明帝的愉悦畅快来的更真切一些,而前日收到的两道加急密折,更是将这种畅快推到顶峰。韩密率领的十万部众,一路悍然杀向西,广宁二子并无真刀真枪的战策,很快就整部溃不成军。举国欢庆胜利的时候,明帝自然不愿意下旨降罪,对外只称广宁王剿寇战亡,将西十二州分由朝廷官员辖治。另一道折子却是丧报,三日前东王接到嘉奖圣旨,谁知大喜之下突然旧疾发作,还来不及请医诊治,便猝死在自己的王椅上。 “朕原本以为,还要再忍耐东王几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走了。”明帝将丧报折子翻来翻去,揉搓的不成个样子,最后像是有些厌烦了,终于停了下来。 杜守谦淡淡扫了一眼,微笑道:“天佑皇上,如此减去多少烦忧。” 明帝轻轻牵动起嘴角,抬眼看见多禄在门口探头,淡声问道:“进来罢,是不是萱妃那边有事?”----兄死父亡,不知还能不能撑得住?想到此处,于是补了一句,“你去告诉萱妃,朕忙完这边就过去瞧她。” “皇上,不是萱妃娘娘。”多禄猫着腰身,捧着一个尺宽的朱漆盘子,上头盖着一方亮色黄绫,其下隐隐掩盖着什么,“孙恪靖让人送东西进来,要奴才赶紧呈与皇上亲自察看,说是外省的东西到了。” “外省的东西?”明帝稍稍迷惑,吩咐多禄将黄绫掀开。 原来是两方工工整整的王印,形状一致、大小无二,乃是□□武帝亲旨铸造,其上皆盘踞着一头昂首瞪目的瑞兽,想是历代藩王使用良久,整个赤金兽身已经摩得精光锃亮。明帝让人将另外三枚也拿出来,夏烈王和辽王一死,王印自然被收回朝廷皇库,已经保存了好几年。原本汉安王的并未收缴,然而他却自请上折,说是近年多有病疾、体虚不耐,未免耽误朝廷正事,恳请皇帝恩准他去职调养几年。到如今,加上闽东王和广宁王的两枚,五枚藩王王印终于齐数收回。 ----如今国中,再也没有外姓藩王。明帝看着整整齐齐的王印,五只祥瑞麒兽正在仰视着自己,随手掀起一枚来,印面阴文篆刻着“闽东王印”四字,字体刚劲有力、古朴浑厚,正如闽东王盛年时的傲气。只听“啪”的一声,王印被重重扔在御案端头,明帝忆起被藩王压制的往昔,冷声笑道:“不错,的确是一枚好印。” 杜守谦让多禄领着人出去,很是时宜的回道:“如今闽东王一死,其地已经是群龙无首,剩下的几个儿子都是碌碌,皆是感念谢皇上恩赐。原本让孙裴预备应变,现在只需要稍微调解便好,闽东的盐政、课税再无人干扰,朝廷官员终于可以施展拳脚,微臣先给皇上道喜了!” 明帝并不为之动容,只是吩咐道:“孙裴仍旧驻守锯州,以确保闽东一地百姓的安危,待到平稳以后,朕自然会有赏赐与他。至于韩密----”低头沉吟了一会,“韩密平定西有功,只是如今西不安,还得留在当地,也等大局定下来再封赏。另外,东王那边库银查的如何?” 杜守谦走近几步,回道:“回皇上的话,因着皇上才赏赐了东王家,所以只是肃清了闽东藩地银两,并未检抄王府宅院。不过,单是官库中的赤金和白银,以及其他器皿总折下来,也有六百三十七万两余。” “有这么多?”明帝倒是吓了一跳,闽东乃是藩地最富足之处,原本知道闽东积蓄银两肯定不少,却不料多得有些超出想像。再想到当初东王整日哭穷,心底的怒火不免升腾起来,怒极反笑道:“怪不得底下那些混账,个个都跟朕说东王好!” 杜守谦似有感慨,接着说道:“当初平藩之时,东王心意左右摇摆,若不是叶成勉妻儿被扣,只怕就是另一个辽王。况且东王富可敌国,若是叶成勉立下战功,将来再要撤他可就艰难,如今总算是两全了。” 明帝眯起眼睛回想往日,每次颁发给藩地的旨意,总是被敷衍了事,如今终于可以舒一口气。本应该朗声大笑的,却只淡声道:“不用再说,人都已经死了。” “是。”杜守谦赶忙应下,请示道:“东王那边的银子只是做了账,要运到京城只怕还得半个月,依皇上的意思,这宗银子该归到哪一处?” “不用入库,直接送到兵部调配。”明帝没有丝毫犹豫,展目看向北方道:“眼下战事大开,兵马、武器、粮草,哪一处不用银子来铺?国中节俭些没什么,前方战场上一定要跟上,让兵部用东王的这些银子,先撑上两、三年再说。” 杜守谦道:“是,皇上打算的长远。” “朕倒是想一个月就打完,只是战事太难说。”明帝觉得有些疲乏,低头看着五枚兽印更觉厌烦,刚想叫多禄拿下去,却听外面一阵“咚咚”脚步声传来。 七皇子笑嘻嘻跑进来,启元殿的宫人皆不敢拦,除却他再无皇子这般随意,上前行礼道:“父皇,儿臣来给你请安。” 明帝将他拉进怀里,含笑问道:“今儿学了些什么?看把你高兴的,是不是又得表扬了?来,说给父皇听听。”父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杜守谦见插不上嘴,也不敢出声打断,只好悄悄退了出去。 “父皇,这么多的金印?”七皇子看见王印,很是好奇。 “是啊,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明帝淡淡笑着,觉得王印上的金光分外刺眼,由得七皇子去拨弄玩,想了想问道:“祉儿,父皇记得你属兔是么?” “是,儿臣属兔。” “那好。”明帝将王印拿起来,毕竟是十分足金制成,手里份量很是沉甸甸,扬声唤来多禄,吩咐道:“把这几枚金印送到制器库,全都熔了。” “熔了?”多禄有些怀疑,重复问道。 “嗯,给七皇子打一只金兔子。”明帝的声音如水平静,仿佛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起身将七皇子抱起来,笑道:“祉儿长大了,父皇都快抱不动你。” 七皇子搂着明帝的脖子,歪着头笑道:“儿臣听父皇的话,每天好生读书,等儿臣长得跟哥哥们一样高,就可以给父皇跑腿啦。” “好,父皇等着。”明帝很是高兴,将七皇子放下拉在手里,替他扶正头上的小金冠,笑吟吟说道:“走,跟父皇看你母妃去。” 多禄命人收起王印,依旧用黄绫盖在上头,自侧门朝近路赶往制器库,到门口正好撞见司仪监的人,原来是给萱妃送金册过去。萱妃原本就册过妃位,金册并未销毁,如今只消重新取出来,因此也很便宜省事。那管事抬头看见多禄,忙不迭的请安道:“见过多总管。”一面躬身陪着笑,小心问道:“什么要紧事,还劳你老人家亲自走动?” “你在正好,先跟我进去再说。”多禄朝身后招了招手,小太监赶忙将朱漆盘子奉上,边走边道:“皇上有旨,用盘子里这些黄金,给七皇子殿下打一只金兔子,等会我亲自丢进去熔了。你们只管赶紧铸出来,别的一概不许多问。” “是,奴才懂得。”那管事亲自赶上来接过盘子,却不防份量甚重,险些失手摔在地上,抬头看了看多禄,赶忙将张开的嘴紧紧闭上。 “弄好了,早点送到泛秀宫去。”多禄亲自将金印丢进熔炉,耐着性子等到金印化成一摊稀泥,留下一名心腹小太监看着,方才起身回去。 皇贵妃待人素来宽厚,平时也很大方,等会送金兔子过去,肯定少不了一份不错的赏银,更是风风光光的讨了个好。那管事自然是心花怒放,再想着给萱妃送金册,那更是难得的大喜事,只差没有偷偷的笑出声来。谁知兴冲冲赶到玉粹宫,才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满殿宫人皆摒声凝气,因此小心翼翼禀道:“萱妃娘娘金安,奴才奉皇上之命送金册过来,恭贺娘娘荣升大喜。” “出去!”萱妃面无表情,语气更是冰凉无味。 那管事一时没反应过来,稍微愣了一下,只见萱妃抓起金册就扔过来,立时被金册棱角划破了头,慌得连连叩头道:“是,是是……,奴才告退……” “娘娘……,你怎么了?”贴身侍女兰雅也是惊慌,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也出去,都出去!”萱妃合上双目颤抖,任凭泪水沿着脸颊一行行滑落,大颗大颗落在手中的信笺上,只是哭不出声来。那是在前一刻长嫂转交的家书,比起父兄亡故的伤痛,信上的字更似一把尖锐利刃,每一个字都戳在自己心窝上。 ----汝兄亡,非天命! 闽东王急痛攻心病发,来不及分遣安排更多的事,临死前对王妃说了这六个字,让之务必书信于京中女儿,使其别被幻像蒙蔽双眼。 “呵……”萱妃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却是痛得一笑。 那年藩王入京时,自己还只是一名及笄少女。仰仗着父王素日宠爱,软磨硬泡要跟着进京游玩,最后换了男装扮成小子,混在王府的近侍队伍里面。藩王在京不得随意四处走动,再者还要进宫面圣,其余人等都只能留在住处,自然没有机会出去游玩。如此过了半个月,闽东王见爱女整日闷闷不乐,不由软下心肠来,许诺可以跟去西林猎场看狩猎,但必须呆在侍卫队里,不得多走半步更不许出声。 西林猎场的天空格外晴朗,云朵白得好似簇簇绵雪,东一堆、西一堆,那无穷无尽的碧空愈发澄蓝,让人心臆之间全是无限畅快。二十八岁的年青帝王,正当烁烁盛年之时,带着些许年轻人的负气,朗声笑道:“来人,拿朕的弓来!”并不见得如何华丽,却看得出打造很是精固,兼之良弓展长,更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咻!……”一声急促的箭鸣划破空气,箭支闪电般飞逝出去,正中一只青色松子苍鹰,在落地的一瞬还拼命扑翅,惊起半空雪花般落下的片片羽毛。皇子们大多自幼跟着狩猎,成年后射箭之术都是不错。内臣们虽见惯此景,仍将叫好声吼得震天价响,藩王们自然也跟着喝彩,一时间颇有些地动山摇。 皇帝却只是淡淡一笑,掩盖了所有的情绪。火红赤兔马无比矫健,马上的帝王更是朗然傲气,龙袍上的四爪金龙双目欲呲,随着风生跃活动起来,那是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帝王威仪。年轻懵懂的少女幻想着,若是能站在帝王身侧,与他一同俯视普天下的子民,将是何等骄傲飞扬的心情? 凡是公侯家的未婚女子,都必须参加每隔三年的秀女选试,不过以当时闽东王之势力,其实是完全可以搪塞过去的。之所以后来进宫入选,成为后宫的一名嫔妃,不过是因为自己那一点固执。几年时间很快过去,终于再见到一面之缘的帝王,然而站在他身侧的女子,却是那位出身迷离、宠冠后宫的宸妃娘娘…… ----不对,是如今的皇贵妃娘娘。 萱妃丢魂落魄的步出大殿,看着熔金一般的天色,夕阳红得好似渗出血来,将周遭的景物都笼上一层红色光晕。现在这个时候,皇帝应该是在泛秀宫的,与皇贵妃说笑闲谈着,或许跟前还有三个孩子,正等着一起用晚膳呢。 皇上待皇贵妃娘娘,终究还是与别人不同。可惜从前的自己不懂,以为世上女子百媚千红,她不能样样占的齐全,自己在皇帝心里总有一席之地。还奢望着去争什么,结果从一开始就错了。皇帝没有给过自己机会,或许普天下的女子都有,但是藩王的女儿却是没有,----也永远都不会有。 这所有的一切,难道还不够可笑么?萱妃低头看着台阶轻笑,旁边的宫人们都有些惊慌,吴连贵从内殿赶出来,躬身道:“萱妃娘娘稍候,奴才这就进去回禀。” “不用了。”萱妃淡淡打断,一如少女时那般骄纵任性。 吴连贵并不多加阻拦,只是朝里面宫人递了个眼色,立时有青灰身影攸没,自然是赶着进去通报。萱妃漫漫走到内殿,看见帝妃二人并肩走出来,慕毓芫轻轻抬手,示意吴连贵在边上等候。明帝上前打量了一番,问道:“你不是身子不好么,怎么自己出来了?皇贵妃刚才还提起你,很是担心,让朕去玉粹宫用晚膳呢。” “呵,是么?”萱妃忍泪笑了笑,纵使皇贵妃真的说过这样的话,自己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反倒被皇帝处处维护她的态度所刺伤。看着那城府深不可测,没有一丝不悦挂在脸上的女子,轻屑笑道:“皇贵妃娘娘,果真是在担心着我?” 明帝顿时沉下脸来,不悦道:“这是什么话,自然是真的。” 慕毓芫挽着碎金流苏上来,脚步轻盈无声,微笑着看了明帝一眼,用几乎看不见的力度轻轻摇头,然后转眸说道:“萱妃妹妹,想来是有话要跟皇上说,你最近身子不大好,不如先到旁边坐下罢。” 萱妃见她转身欲回,冷冷说道:“娘娘,何必躲起来呢?” 慕毓芫闻声顿住脚步,面含微笑回转头来,看不出是否动气,用一贯平静无澜的声音说道:“妹妹说笑了,泛秀宫是本宫的寝宫,做什么要躲起来?既这么说,怎能不留下稍陪一会?”她侧首看向双痕,淡声说道:“你去,给萱妃奉茶来。” “有什么事,朕陪你回玉粹宫说。” “不用。”萱妃往后退了几步,情知皇帝是怕自己再冲撞皇贵妃,心里的温度不由更凉一层,冷冷看着皇帝问道:“臣妾只是想知道,臣妾的兄长是怎么死的?” 明帝眼角跳了一下,很快平静如常,“你的兄长英勇杀敌、誓死报国,与霍连人血战数时不幸战死,所以才追封为忠毅公……” “不,不是那样的!”萱妃盈满热泪大吼着,痛得浑身打颤,一步一步朝明帝走过去,双眼烫得似要燃出火来,“皇上……,是不是你……” “你要做什么?”慕毓芫挡在明帝身前,双眸灼灼照人。 “做什么……”萱妃想不出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出心中的百痛交集,双臂却是猛地一紧,吴连贵身旁两个小太监冲上来,一左一右死死扣住不放。在满殿宫人惊慌的一瞬间,看见帝妃二人正彼此相望,目光里有信任、温柔、关切、爱怜,却没有一样属于别人,刹那间将自己击个粉碎…… “没事。”明帝握着慕毓芫的手,柔声说道。 “哈,哈哈……”萱妃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泪水飞溅,却挣脱不开双臂束缚,于是仰起下巴问道:“皇贵妃娘娘,你如今这般护着皇上,就不怕有一天跟我一样,也是如此可怜下场?” “住口!”明帝勃然大怒,双目里尽是隐隐暗气,仅有的一丝愧疚也被淹没,朝多禄冷声喝道:“蠢材,还愣着做什么?!萱妃伤心过度、心智不清,还不赶快扶她回宫去!” 早知今日结局,当初又何必委屈自己?萱妃被人拽着一点点后退,明白一切都即将结束,不禁悔恨莫及,唯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击。双手抓住门环将去势稍阻,泪眼朦胧直视殿内二人,泠泠笑道:“皇上从前恩宠臣妾时,总是柔情蜜意、温柔如水,怎么今日却这般狠心?皇上当初对臣妾,难道真的没有动过心?莫非,皇上说过的那些贴心的话,都是假的么?皇上,是么……” “……”明帝张了张嘴,却是无言。 看清了皇帝不能辩驳的恼色,再转眼看向皇贵妃,那双水光潋滟的明眸一瞬间浮出黯淡,像是蒙上一层淡淡的阴云。萱妃忍不住再次大笑,不论当初真情假意,皇帝的解释都只会越描越黑,早已料定他不能回答。任凭他们再信任对方,再能替对方立场着想,刚才的那些话,也将是两个人间永久的芥蒂。 ----这一次,总算是自己赢了。 101、第十章 惊魂 进入十月里,空气里渐渐有了初冬气息。春秋的轻衫罗裙已显单薄,内务府照例要给各宫娘娘裁剪新衣,至于该用何种款式、花样、绸缎,皆先送到泛秀宫去,等着皇贵妃娘娘亲自裁定。小太监们陆陆续续进来,两人扛一裹缎匹,放在□□的红漆高木架子上,烟绿、流岚、桃红、嫣紫、鹅黄,各色绸缎纷纷半展垂下,弄得椒香殿后院好似春日百花盛放,一片姹紫嫣红之景。 “娘娘,你瞧瞧这匹云锦。”内务府管事一脸讨好,捧着一匹灿若云霞的明黄色锦缎上来,立在旁边说道:“江南虽是盛产丝绸之地,可上好的云锦却也不多,今年统共就进贡了六匹,皇上特意吩咐送两匹过来,说是让娘娘裁几身新衣裳。” “嗯,颜色不错。”慕毓芫将手轻轻放上去,只觉丝光水滑、恍若无物,因冬日晴空下的阳光格外明媚,那亮黄光泽便愈发夺目,几乎让人有些睁不开眼来。 “娘娘,寸锦寸金呐。”内务府管事继续奉承,将那云锦展的更开一些,满脸堆笑说道:“宫里头除了皇上,也就娘娘能用明黄之色。不知娘娘喜欢什么款式,上头要绣什么图案花样,只管吩咐奴才知道,好让针功局的人用心去做,保准让娘娘穿出天底下独一份儿的尊荣。” 双痕手里端着一盏新茶,上来笑道:“行了,别总是在这儿聒噪没完。你一直说个不停,娘娘还怎么看缎子?后面已让人备下茶水钱,辛苦你们多走一趟。” 内务府管事连连点头,赔笑道:“双痕姑娘说得是,奴才告退。” 慕毓芫接过花茶拨了拨,低头饮了一口,随手放下,在彩缎前来回翻检着,拣起一匹八团翠蓝的锦缎,觉得颜色太艳便丢开。转而拉起一幅豆绿暗纹挑花缎子,放到手腕上比了一比,待跟前宫人都悉数退尽,方才出声道:“是不是有什么事,说罢。” “娘娘----”双痕扫视了周围一圈,近身附耳道:“二公子让人传话,说是已经找到薛夫人的下落,说是藏身在恭顺夫人府上,现如今是下房的一名仆妇。” “恭顺夫人?”慕毓芫微微蹙眉,只觉名字甚是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看着手中锦缎思量了一会,有些吃惊道:“那不是萱妃的嫂嫂么?难道说,她们还有什么瓜葛不成?” 双痕见她担心,忙道:“据二公子说,仿佛是没什么的。” “难怪,找遍京城都不见人。”慕毓芫看着面前一幅幅彩绣锦缎,五光十色、艳华浓彩,堆在一起显得格外悦目,自己的心情却好不起来,“薛夫人身份特殊,怎能让她在京中滞留?先不说其中有什么,即便真的没什么,对咱们来说,那也是一个相当大的麻烦。” “唉,可不是么。”双痕叹了一口气,说道:“二公子也很为难,薛夫人自然不能留在京中,可如今她在恭顺夫人府上,咱们总不好直接去要人罢。且不说恭顺夫人肯不肯给,这般平白无故的,换做是谁又不会起疑心?娘娘你说,眼下可怎么办才好。” “一时也没有好法子,容我想想。”慕毓芫沉吟了一会,侧首看向半院子彩缎,已无心思在挑拣下去,“你让人把缎子送到淳宁宫,让佩柔先挑,贤妃不会计较这些,回头再给她送过去,其余各宫按往常顺序办。另外,那两匹明黄云锦先收起来,不要给我裁什么衣衫,免得惹众人不自在,留着空了给皇上缝两身新袍子。” 香陶从内殿走出来,上前回道:“启禀娘娘,萱妃娘娘求见。” “娘娘,眼下要见萱妃么?”双痕面有犹豫之色,小声道:“她失了父亲兄长,心绪自然有些欠佳,前几天还对皇上和娘娘言出无忌,今儿只怕也没什么好的。娘娘不如回内殿歇息着,等奴婢去打发了她。” “无妨。”慕毓芫淡淡一笑,“既然来了,就见罢。纵使她恼恨皇上迁怒别人,我又没什么对不起她的,也不过白说几句,何必害怕她似的躲起来?”然而心里却想到另一层,薛夫人既然在恭顺夫人府上,不知萱妃可曾知情,寻思着如何打探一下,若能把人要出来则更好。 香陶上前扶着她,笑道:“正是,娘娘何曾怕过人?” 那日萱妃哭闹之事,虽然严令底下宫人们非议,但她才升了位分,反而无故不招皇上待见,宫内渐渐有不少流言传开。一来二去,竟然流传成萱妃恃宠而骄,借着父兄亡故之由,要求皇上封自己为皇后,所以才逼急皇帝失了宠。后宫嫔妃本就眼红于她,见她如今被皇帝冷落,私底下皆是称心如意,因此越发传的似真的一般。倒是慕毓芫听说了,觉得有扰后宫素日宁静,特意召集众嫔妃到泛秀宫叙话,言语上弹压了几句,那些流言才渐渐淹没下去。 皇帝那边不再召见,萱妃更是懒怠装扮自己,一身雪青色家常对襟暗纹缎袍,料子虽属上乘,却只有六成来新,看起来更像是清修离尘之人。满头青丝随意挽起,只簪着一支六菱平纹银钗,耳上一对黄玉坠子,对着慕毓芫淡笑道:“上次冲撞了娘娘,只当娘娘今日不出来了。” “呵,为什么不?”慕毓芫淡淡微笑,收拢广袖垂摆在鸾凤椅中坐下,摒退了殿内宫人,只留双痕在旁边侯着,“你来必定是有事,只管说罢。” “娘娘,总是这么----”萱妃低头笑了笑,既不见礼也不落座,只是仰起下巴斜斜看过去,意味深长说道:“任凭天打雷动的事,娘娘都总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这份深沉稳厚的气度,换做旁人还真是学不来。” “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慕毓芫不予理会,淡声说道。 “前些日子,长嫂府上新来一名下人,原本是个不起眼的洗衣妇,也不值得惊动娘娘的视听。只是仿佛听说,那妇人夫家姓薛……”萱妃说到此处停住,含笑欣赏慕毓芫的微微动容,“娘娘,那薛氏与你是旧相识么?” 慕毓芫审度着她的话,并未称呼薛夫人,看来还不清楚薛家的渊源,却不知薛夫人说了多少,于是只道:“天下姓薛的人多得是,本宫又没见过,怎会知道你说的是谁?” “娘娘认识也好,不认识也罢。”萱妃从怀里掏出一个八宝盒子,做得很是精致小巧,递到慕毓芫面前道:“那妇人口口声声,要请长嫂一定找到我,再将瓶子亲自交到娘娘手上,说是只有娘娘才会明白。” 双痕赶忙上前接过,谨慎道:“娘娘,奴婢先打开瞧瞧?” “不用,先放下罢。”慕毓芫抬手止住她,情知她是担心盒中有毒物,自己也有所怀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却仍然极力保持镇定。 萱妃似乎看出二人踌躇,轻声笑了笑,“娘娘不必担心有什么暗器,只因我实在按捺不住,已经先打开看过了。里面只有一粒蜡制药丸,本来想捏碎瞧个仔细,可又怕不小心做错什么,让那妇人的话失了效。” 慕毓芫渐发不安,尽量稳定心绪问道:“什么话?” “那妇人说,只要娘娘亲自瞧过里面的东西,必定会让皇上和娘娘抱憾终生,比起去死----,也还要更难过一些。”萱妃眸中带着一抹冰冷恨意,转身走了几步,在大殿门口缓缓侧身,“对我来说,娘娘是否会痛不欲生,并不是那么要紧。不过,若能让皇上终生活在痛苦里,我心里一定会是欢喜的。” “你少胡说!!”双痕喝斥了一句,回头道:“娘娘,萱妃说的都是胡话,千万别理会她,奴婢这就让人送她回去。” “不用你赶,我自己会走。”萱妃冷冷看了一眼,转身出去。 “娘娘……” 慕毓芫恍若未闻,只是慢慢打开八宝锦盒,果然躺着一枚龙眼大的蜡丸,轻轻拈在手中,是旧蜡的油润稍涩之感。到底,里面会藏着什么古怪呢?手上一点点施力,却听殿外一阵略快的脚步声,吴连贵进来回道:“启禀娘娘,四公主昨夜起了高烧,折腾到现在还没有退,皇上已经着急赶过去了。” “昨夜?”慕毓芫蹙眉疑惑着,将蜡丸放回盒子递与双痕,示意她拿去收好,方才问道:“既然是昨夜高烧,怎么今儿才传出消息?太医呢,什么时候去的?”因受皇后临终遗命所托,比起寻常皇子公主,对四公主自然要更关心一些,但四公主毕竟已经及笄,因此也说不上特别亲热。 “昨儿半夜,太医就已经去了。”吴连贵一脸小心翼翼,“听说,原本让人来泛秀宫禀过,只怪后门的小子偷懒没回,娘娘别生气,奴才已经把他们都捆了。” “有这种事?”慕毓芫甚是吃惊,更多的则是动气,只是眼下顾不上责备人,略整理了一下衣襟,“你先让人去备辇,回来再收拾那起奴才!” 吴连贵赶忙上前搀扶,指着外边道:“车辇已经备好,奴才陪娘娘过去。” 当初皇后临终之时,皇帝承诺要亲自抚育四公主,因此没舍得交与后宫嫔妃,选足双份的奶娘宫人,安置在凤鸾宫偏殿映绿堂内。四公主生辰是八月中秋,今年刚刚行过及笄礼,照例该要正式册封,只因前段皇帝忙于青州战事,故而才稍微延迟了些。泛秀宫距离帝后寝宫都甚近,从月韶门穿过去,不过稍微一段路程便到,映绿堂的宫人见是皇贵妃鸾车,赶忙齐齐上来行礼。 慕毓芫自有一段往事,皇后既然已经不在,自己轻易不会来凤鸾宫,平时也只是常召四公主到泛秀宫,或是一同在御花园内赏春而已。此刻看到映绿堂的匾额,仍忍不住稍微驻足,略微沉默一会,遂领着吴连贵等人进入内殿。明帝正坐在床榻旁边,手里握着一方新汲的丝绢,轻柔搭在四公主额上,温和问道:“寅雯,觉得凉一些没有?” “父皇,儿臣已经好多了。”四公主轻轻点头,抬眼看到后面的慕毓芫,不知想起什么,只是微微垂了眼帘,并没有再开口说话。 “什么时候来的?”明帝似乎感觉到身后气息,回过头来,“寅雯刚服了汤药,太医说还得捂一会才行,等到稍时出汗便好。” “皇上,臣妾来罢。”慕毓芫亲自汲了一条丝绢,展开平折成四方形状,让明帝到旁边椅子歇坐着,自己替四公主擦拭着,“寅雯,稍微忍耐一会。眼下已近冬月,太过贪凉反而容易积寒气,只消不断取点凉意,不让虚火烫得你难受就行。” “嗯。”四公主抿着嘴唇,轻声应道。 慕毓芫看着四公主的神情,欲要说点什么,却又当着众人有些不便,默默汲了几次丝绢,一点点替四公主凉着额头。忽听帘外一阵请安之声,却是朱贵妃赶过来,今日穿着荔枝红半月纹窄身衣,内衬玉兰色中衣,云鬓上簪一支金嵌红宝石灵芝钗,越加显得唇红齿白、容色鲜妍,比起少时娇憨更添几分妩媚风韵。 明帝免了她的礼,说道:“殿内的人太多,坐坐就回罢。” 朱贵妃脸上笑容略暗,很快复原如初,起身瞧了瞧四公主,关切问道:“寅雯,这会儿可还烧得厉害?方才刚知道,竟是昨儿就起病了。” 四公主反手扶着额头,回道:“也没什么,不过夜里着了凉。” “可怎么今天才得知?”朱贵妃问了一句,又道:“想来是底下的人懒怠,眼见四公主脾气好,竟没有及时去跟皇上回禀,实在该拖出去打死。” 四公主似乎烧得说不出话,慕毓芫有条不紊默默换着丝绢,宫人们更是低头鸦雀无声,殿内顿时有些安静下来。明帝拨弄着手里的茶盏,像是觉得不对口味,侧首皱眉吩咐道:“多禄,去换一盏新茶来。” “多总管,还是我去罢。”侧旁响起清脆甜美的声音,众人都回转头去,却是一名十四、五岁的藕色宫装少女,上前裣衽道:“公主常喝的各色茶叶,素日都是臣女放置保管,别人去只怕一时找不着,稍等一会便好。” 明帝略看了一眼,颔首道:“也好,你跟多禄去罢。” “玫若……”四公主换了个姿势,朝床外侧卧一些,“我觉得嗓子痒痒的,你顺道取些金桂蜜糖来,兑上温水,给我喝一盏润会嗓子。” “知道,三分蜜糖。”那少女跟四公主相视一笑,彼此间私藏着小秘密,只用递个眼色便知道,十足闺阁小儿女的模样。 慕毓芫留心看过去时,杜玫若已经转身出去,恍惚之间,只觉一双明灿灿的大眼睛晃过,纤合度的背影,行动间已有几分窈窕婀娜之姿。于是低头笑了笑,抬眸看向明帝道:“方才那个,是寅雯的侍读杜玫若罢。平日里不常见着,总记着是跟寅雯一般大的孩子,转眼间已经是娉婷少女了。” “可不是么,孩子们长得太快。”明帝摇了摇头,似乎颇有感触一笑,“寅雯今年及笄,寅馨更是已经嫁人,再过一两年孩子都有了。朕就算想瞒得年轻些,也是不成,倒是你怎么不见变过,还是和从前一样。” “当着孩子们的面,皇上何必拿臣妾打趣。”慕毓芫随话笑了笑,回头吩咐小太监道:“水有些浑浊,再去打一盆新的来。” 朱贵妃拿绢子拭了拭嘴角,嫣然笑道:“皇上说得全都是实话,娘娘的容颜举世无双、无人能及,竟然十年如一日,宛如嫔妾当初见到娘娘之时。等再过十年,也嫔妾不知老成什么样子,娘娘若是有好法子,也传授一些给臣妾罢。” “皇上、娘娘,请先用茶。”杜玫若领着宫人进来,恰时将话打断。 慕毓芫含笑接了茶,揭开茶盖拨了拨,正是素日常喝的仙居碧绿,再瞧朱贵妃手里的,亦是她爱喝的湄江翠片。不免对杜玫若留了一份心,觉得此女心思甚细,只是彼此并不算相熟,只是颔首笑道:“难为你了,人人的口味都记得。” 明帝听她如此说,不由瞧了瞧自己的茶盏,是一盏淡绿透莹的清茶,吃惊笑道:“果然不错,你怎知朕此时想喝这个?”他抬头看向杜玫若,眸中颇有些好奇。 杜玫若将桂花露递与四公主,低头轻声回道:“往日皇上来瞧公主,都是上的清溪玉芽,正好前些日子得了一盒,今儿才刚打开的。” 明帝笑道:“是么,朕倒是不记得了。” 朱贵妃饮了一口茶,笑道:“皇上日理万机,怎会记得这等些微小事。既然今儿人聚得齐全,不如晌午一块儿用膳?把祉儿和嵘儿也叫过来,给他们姐姐问个安,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也不错。” 慕毓芫心里有事,听她如此说,稍稍思量对明帝说道:“皇上,想必方才是刚早朝赶过来,前面多半还有正经事,不如去忙完再回来。臣妾在这里陪着寅雯,再让佩柔把孩子们叫来,等会寅雯稍好些,就在内堂摆张小桌子用膳。” “嗯,也好。”明帝微笑颔首,起身招呼多禄跟着。 果然不出所料,朱贵妃也跟着站起来,走到床前问了四公主几句,赶忙笑着追上去道:“皇上,左右也是顺路,不如臣妾陪着一起出去?” 小宫女掀起水晶珠帘来,明帝闪身穿过道:“嗯,一块儿走罢。” 慕毓芫略欠了欠身,目送明帝等人离开,回头对杜玫若道:“辛苦你了,带着大伙儿先出去歇着,晚点你也一块儿用膳。” “是,谢娘娘关怀。”杜玫若屈膝行礼,招呼小宫女收拾茶盏退出。 “寅雯……”殿内独剩二人相对,慕毓芫的声音又轻又柔,拉起四公主的手握在掌心,柔声问道:“昨儿你父皇跟我没过来,是生气了么?” 四公主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小声回道:“没有,慕母妃别多心。” “寅雯,可还记得从前生病的时候?” 四公主抬头看了一眼,静静默了一会,“当然记得。十岁那年,寅雯身上出黄水疹子,只因实在痒得难受,便忍不住用手去抓、去挠,全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好皮肤。那时候,是慕母妃日夜守在身边,取冰水为儿臣镇痒。”却渐渐有些哽咽起来,“六天六夜,也不曾离开寅雯半步……” “呵,还记得就好。”慕毓芫微微一笑,替她掖了掖锦缎绣花软被,“不论从前、如今、将来,只要寅雯生病了,慕母妃依旧会守在你身边。昨儿是小太监疏忽没回,我与你父皇都是才知道消息,回头一定重重治他们的罪,快别再委屈了。” 四公主眸中水光朦胧,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难道,慕母妃还哄你不成?”慕毓芫看着她一笑,见四公主欲要解释,含笑摇了摇头,将她捂在被子里,“别动,等着药散开好出汗呢。你是个聪慧明白的孩子,只消记着平日的情分,就断不会被那些流言所蒙蔽,只当是我多此一举。” 四公主忙道:“慕母妃待儿臣,一向都是很好的。” “很好么,倒也不敢说。”慕毓芫转眸看向细薄莹绿的窗纱,窗外树枝上挂着零星残叶,透过窗纱看去,叶子似乎还带着新翠绿色。再往西面远远眺望,依稀能看见泛秀宫的飞檐卷翘,缓缓转回头道:“皇后娘娘才是你的生母,我自然是赶不上她,只是平日有祉儿、佑綦和棠儿的,必定也记得有你的一份。再者,你一天大似一天,将来自有驸马爷心疼你,也轮不到慕母妃再操心。” 四公主原本还在点头,突然听到后面的话,不免将原本发烧的脸烫得更红,着急咳嗽道:“儿臣还在病中,慕母妃就只管拿着取笑,回头让父皇评评理……”到底还是年幼害臊,声音渐渐细不可闻。 “好了,不说了。”慕毓芫连忙笑着哄她,站起身道:“你好好睡一会儿,等会出了汗,起来沐浴换身干净衣裳,人就清爽多了。” 到了晌午时分,帝妃几个再加上皇子公主们,以及留下的杜玫若,九个人只得坐了一张长桌,席上菜肴也很是丰富。明帝和慕毓芫居上首,朱贵妃带着八皇子居下首,东侧是四公主和杜玫若,西侧则是七皇子兄妹三个,席间小孩子甚多,因此你争我抢显得分外热闹。慕毓芫却没什么胃口,略微吃了些菜,喝了半碗冬笋乌鸡汤,更觉暖融融的生出困怠,与明帝闲话几句,便领着双痕先行回宫歇息。 众人回到椒香殿寝阁,慕毓芫很有些懒洋洋的,然而心中事情太多也睡不着,于是只在美人榻上半躺着,取下一本旧书随手翻看。双痕在边上取了木樨花露,就着温水兑了大半盏,走过来道:“娘娘,你且歇会罢。回来的时候,不是一直说头有些疼?这会还看什么书,不如盖上被子睡会也好。” “是有些疲乏,心里却是静不下来。”慕毓芫将书撂在小几上,端起木樨花露,饮了两口有些蹙眉,抬头笑道:“不知怎么了,往常也不觉得甜腻,今儿喝着只觉心里闷闷的,还是换一盏清茶喝罢。” “娘娘你啊,是心里事情太多。”双痕依言去换茶,取了个米色青花釉茶盅,拣了几片整叶扔进去,头一遍先过水,然后方才严严的盖实放好。 慕毓芫看着她调弄茶水,想了会说道:“说到茶水,我倒想起上午的事来,那个杜玫若心思很细,不像是个单纯的孩子。寅雯的脾性有些固执,也不是很懂事,比不得寅馨从小早慧,身边跟着那样伶俐的人,倒是让我有些担心。” 双痕颇不以为然,收拾书卷说道:“娘娘就是平日太操心,所以弄得心血虚亏,睡不安稳自然头疼了。若是不喜欢那丫头,随便找个理由打发出去就是,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何必思量那么多?” “要打发她出去自然容易,只是寅雯又该多心,倒好似我有心为难谁似的,况且那丫头与我又没瓜葛,何苦去惹人嫌?”慕毓芫索性起身下榻,自己取了杯盏,掀开茶盅便是一股清香之气,突然蹙眉道:“双痕,我怎么有些头晕?你过来扶一下。” 双痕赶忙上来,着急道:“娘娘,是哪儿不舒服?” “没事,可能刚才起得太猛。”慕毓芫笑着摆摆手,由双痕扶着躺回榻上,还自我嘲笑道:“早上还说呢,看来真是年纪不饶人。” “娘娘少说笑了,等奴婢去叫太医来瞧瞧。”双痕一脸正色,转身出去。 不多时,俞幼安领着两个小医官叩见,留下人在外头,自个儿进来隔帘把脉。慕毓芫见他沉吟了好一会,不免也有些担心,因此问道:“难不成,还是什么大症候?你只管说实话,不必遮遮掩掩的。” 俞幼安闻言笑了笑,起身行礼道:“是大喜,娘娘已有两个月身孕了。” 毕竟已有好几个孩子,慕毓芫倒也不觉得如何欣喜非常,下意识抚了抚腹部,微微笑道:“原来----,是又有了淘气的小家伙。难怪最近总觉有些精神不济,都冬月还是成天贪睡,还只当是没歇好呢。” 俞幼安恭贺了两句,又道:“据微臣的诊断来看,娘娘的确有心血不足之象,多半还是有些劳累,虽然不是要紧症候,今后也需要多加保重身子。再者,娘娘如今又有身孕,比不得从前自在,为着肚子里胎儿着想,也应该好生调养一番才是。” 双痕立在旁边服侍,插嘴道:“奴婢说的没错吧,娘娘还不信呢。” 慕毓芫被他二人说得无话,只好含笑点了点头。俞幼安开好保胎的方子,嘱咐了几句日常留意之事,领了封好的赏银,便带着小医官躬身告退。双痕让人去禀告皇帝,转身进来笑道:“娘娘,这次是想要个小公主,还是小王爷?” “还不都是一样,让人操心。”慕毓芫低头笑了笑,轻柔抚着腹部时,仿佛能感应到里面的小小生命,暂时抛开烦心之事,心内只是一片柔和宁静。 双痕从高阁上取下镶金木盒,打开盒子翻检着,皱着眉头道:“咦,怎么两个一样的翡翠瓶子,到底哪个才是九珍雪参益气丸?”回头朝慕毓芫一笑,“娘娘别怪奴婢偷懒,平时都是紫汀收放的,要不把她叫进来问问?” “你急什么,现在我也不吃。”慕毓芫倚着软枕轻揉肩膀,将鬓上的双头串珠金步摇拔下来,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早上因为寅雯的事耽误,倒是把萱妃送的东西忘记了。你把那盒子拿过来,瞧瞧里面是什么。” “娘娘还理会她呢,扔了便是。”双痕有些不情愿,叹了一口气,转身找出萱妃给的八宝盒子,取出蜡丸道:“谁知道她在里面放着什么,不用娘娘亲自沾手,奴婢去找绢子裹住砸开,若是看得再呈给娘娘。” 慕毓芫拦不住她,只得笑道:“好,都听你的。” 双痕果然找了快素绢,裹紧了蜡丸,小金锤轻轻一下去便塌了,见没什么奇怪的东西出来,方才小心掀起绢子来。慕毓芫隔得稍远看不清,仿佛是几粒豌豆大的药丸,见双痕只是怔怔发愣,不由问道:“是什么东西,快拿过来瞧瞧。” “没……,没什么……”双痕一脸大骇之色,张大了嘴,手上止不住的乱颤,慌里慌张将绢子胡乱裹好,结结巴巴道:“没什么……,娘娘,娘娘你不用看了。” 慕毓芫虽然困怠头晕,心智却是极清明,见她神色有异,更加怀疑起萱妃说的那些话,撑着身子下榻来,厉声说道:“拿来,做什么不让我看!” “娘娘,真的没什么……”双痕连连叩头,欲要出去。 “站住!”慕毓芫伸手拉住素绢,双痕却死死握着不放开,二人拉扯之间,绢子“呼啦”一下散开,碎蜡片和数粒药丸瞬间散开一地。 “这是……” 慕毓芫俯身拣起一粒,蔻丹似的小小药丸,被雪白的素手衬得格外分明,宛如扎破肌肤渗出一点鲜血,红艳艳的刺人双目。全身僵硬看了半日,仿佛被人当胸狠狠一记重击,砸得整个人有些摇晃,往后退了几步,扶着桌子边沿方才立定。记忆的阀门猛然打开,一幕幕往事串联在一起,裹成无穷无尽的巨大恐惧,正以雷霆之势迎面袭来! ==========下一章开始,进入vip章节============ ps:jj实行vip时,本文已经暂停更新。来不及通知以前看文的亲,所以跟小编商量,第三卷前十章仍然不v,算是一点小小的补偿吧。jj有vip送积分制度,读者在注册登陆的状态下,作者可以相应的送出积分。本文也会根据亲们的情况送积分,只是详细的不大清楚,呼唤达人出来解释一下。 pps:看到有jms问起充值,因为自己没还没充过,也不大清楚。在这里的帮助说明里,有详细教程。my./pay/pay.php ================更新番外============================ 祝啊鹅亲生日快乐,番外皇后篇:/?novelid=309940 另外,要说一下。因为vip章节贴出以后,字数不能减少,也不能大幅度的增加,所以不能再半章半章的贴,速度会稍微慢一些。手头并没有存稿,周末尽量多码些字,争取下一章在下周一贴出来,各位亲们,周一再来看吧:) 第十一章 泛波 “皇上驾到!”随着多禄一声宣唱,明帝的脚步声渐渐迫近,想来是得知慕毓芫有孕,故而赶得甚急,不等人迎接便自行进来。双痕急忙将地上收拾干净,夺下慕毓芫手中的药丸,扶她躺在美人榻上,“娘娘,娘娘……,皇上来了。” “宓儿----”明帝的笑声已在帘外响起,自掀珠帘而入,因见寝阁内无人伺候,微微不悦道:“人都哪里去了?主子有了身孕,还是这般不上心么?” “娘娘说有些累,想要自个儿清净会。”双痕胡乱应了一句,却是不敢抬头。 “那好,你也下去罢。”明帝的目光只在慕毓芫身上,也没多留意,倒是回头见双痕不走,不由问道:“怎么,还有什么事?” 双痕担心的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回道:“没有。只是方才太医来过,说娘娘心血虚亏、休眠不好,只怕还头疼着,皇上……” “嗯,朕知道了。”明帝颔首打断她,挥了挥手。 慕毓芫倚在绣枕上发怔,看着双痕躬身退出,几乎也想要跟随上去,双肩却被明帝箍得紧紧的,全身上下亦没有力气,半分也动弹不得。缓缓抬起眼眸来,正对着明帝满是欣喜的眼睛,想要开口相问,却怕的全身都瑟瑟战栗起来。 “怎么脸色这般难看?”明帝一脸关切,将手抬起来摸了摸,像是不放心,又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疑惑道:“倒是不烫,是别的地方不舒服么?宓儿,你今天怎么怪怪的,为何一直都不说话?” “臣妾……,头晕的厉害……”慕毓芫声音轻得恍若游丝,心里更疼得发抖,于是轻轻合上眼帘,以避开皇帝灼灼烫人的眼神。 “朕看你是真病了。”明帝声音带着担心,将侧旁玉色蚕丝薄被拉开,轻柔仔细的掖紧被口,“你好生躺着别动,朕让太医再来一趟。既然说你身子不好,如今又怀有身孕,就更应该仔细诊查,一点小症候也马虎不得。” “皇上----”慕毓芫忍痛唤住他,抚着胸口镇定自己,避开皇帝的目光道:“先头是俞幼安过来的,依旧叫他来罢。” “好,朕让人去传。”明帝并不曾疑心,转身出去。 恍惚回想,那温润少年的模样便浮现出来。纵使隔了数十年,也仍然清晰的历历在目,那些欢声笑语,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日似的。若是那些药丸真的不干净,那岂不是……,头疼得欲要裂开,连想都不敢再想下去。等到问过,不是猜测则罢。假使被自己猜中,今后又该怎么办?可若不问,又怎能忍受一辈子的煎熬? “没事,俞幼安一会就来。”明帝含笑走进来,在美人榻边俯身坐下,执起慕毓芫的手贴在脸庞上,细细看了半日,“近些日子,朕一直忙着青州战事,朝堂上多分了些心,后宫琐碎事情太多,实在是让你辛苦了。” 还是一如往常的温柔语气,略带一点愧疚,更多的则是对自己的信任,慕毓芫想要像往日那样微笑,努力半日也做不到。可是也不便不答,况且皇帝正一腔深情,更怕他疑心多想,只得艰难说道:“皇上,臣妾想喝一点水。” “好啊,想喝什么?你先别说,容朕想一想。”明帝沉吟了一瞬,笑道:“宓儿看书时爱喝茶,写字时只爱清水,至于生气时,则喜欢喝木樨花露、玫瑰花露之类,说是要让心里更甜一些,朕没记错罢?”皇帝如数家珍似的,一一道来。 十年,十年…… 原来十年的时间,可以将两个素未谋面、彼此隔阂的人,一点点彼此溶在一起,熟悉的不能再分开,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慕毓芫几乎快抑制不住泪意,不得不稍稍仰起面来,极力平静道:“皇上,在桌上沏一盏茶就好。” 明帝依言沏了茶,亲自尝了尝温度,方才笑着递过来道:“像是有些温温的,不过也好,要是太烫的话----”目光落在慕毓芫肚子上,“也不知是男是女,要是烫着我们的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朕这个父皇又该心疼了。” “嗯。”慕毓芫难再开口,轻声答应。 俞幼安领着人刚到太医院,又被皇帝遣人召回来,一路急行赶来,因此声音里略带着喘息,跪在珠帘外请道:“微臣俞幼安,前来替皇贵妃娘娘诊脉。” 明帝收敛面上温柔,隔帘说道:“你常年为皇贵妃诊脉,她的体质你最清楚,不管是大小症候,都要放在心上,早早的用药调养好才是。先头你说什么气血虚亏,什么休眠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话里的不悦,俞幼安不会听不出,赶忙条理清楚叙了一番,双痕上来搭好丝绢,又让他重新诊了一回。 明帝仍旧不放心,见俞幼安去侧殿开方子,便嘱咐双痕仔细照顾着,自己也起身跟了出去。慕毓芫强自打起精神,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双痕,等会皇上回来时,你拿着药丸去找到俞幼安,就说----”低头沉吟思量片刻,“就说有几样旧药分不清,让他亲自辨一辨,一字不能听错,一字也不可泄露出去。” 双痕抿嘴沉默好一会,问道:“娘娘,真的要问么?” 慕毓芫合上双目,轻声道:“去罢……” 双痕便不再多言,等到明帝问完回来,只说要去准备桂花酥酪,转到偏房小间,找出空瓶装好药丸,再随手拿上两瓶赶去侧殿。俞幼安正在交待宫人,说得都是些养胎事宜,回头笑道:“双痕姑娘,你怎么倒有空出来。” “娘娘歇下了,又有皇上在边上照看着,怕吵着娘娘,所以出来分派点事情。”双痕随口敷衍着,撵退了跟前宫人,领着俞幼安进到里面,方才说道:“上午我翻检旧日的丸药,好些日子不用,上头签子也掉了,都不知道是些什么。既然你在这儿,正好替我辨一辨,也免得将来弄混了。” “无妨,内廷的药我都认得。”俞幼安接过三支药瓶,一样倒了一丸出来,逐一拣起来细细审看,又认真闻了闻。将黄、白二色药丸放下,指着道:“黄的是黄精玄参清心丸,白的是九珍雪参益气丸,只是这个么----”他把那红色药丸放在掌心,似乎有些拿捏不准,皱眉问道:“不像是近些年制的,可否容我剖开一粒瞧瞧?” 双痕的心快提到嗓子眼,尽力平声道:“没事,药还多着呢。” 然而辨别到最后,事情却是出人意料。俞幼安仔细检查药丸,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上好的活血丸而已,其中有好几味珍贵药材,倒是十分难得。慕毓芫听完回禀,方才觉得神魂归位,却仍旧不放心,“双痕,你可不能哄我。” “娘娘,奴婢万万不敢。”双痕立时跪在地上,叩头道:“那样的大事,奴婢怎么敢稍有欺瞒?如今既然无事,娘娘也好放下心来。” 慕毓芫顿觉整个人精神不少,拿起药瓶下榻,侧眸看向高架上的水晶扁缸,内中几尾小锦鱼正在穿水游曳,周遭水草丝丝缕缕,极是清爽悦目。立在缸前看了好一会,将那剖开的两半药丸扔进去,淡声道:“你不会哄我的,谁也哄不了。” 双痕抬起头来,问道:“娘娘,是在生萱妃的气罢?” 慕毓芫凝目看着水晶缸,鱼儿依旧游得悠闲自在,果然并无半分异常,再回想起事情起始端末,微微蹙眉道:“我只是不明白,薛夫人将此药保存那么些年,又费尽周折送进来,难道只是为了吓我一吓?” 双痕也是一脸不解,思量半日道:“娘娘得到此药,必定对皇上心生疑惑,若是不敢去查,今后必定日夜悬心不安。若是忍不住去询问,皇上见娘娘为着先帝质问他,心里自然也是不快,多半要与娘娘生出嫌隙。依奴婢看来,他们自然没安好心,却不知娘娘并非那种胆怯之人,故而才失了算计。” 慕毓芫觉得千头万绪,只是理不清,总之萱妃对自己敌意昭然,还有后宫诸人虎视眈眈,不由得更提起一份精神。转身将药瓶小心收拾好,回头吩咐道:“皇上闷了一下午,方才被太傅等人叫走,晚间必定还要过来。你让小厨房做几样爽口菜,我心里舒坦多了,晚上也少饮一些,早些安歇养养精神。” “正是,娘娘别理会那起小人。”双痕神色颇为不屑,转而正色道:“如今养胎最要紧,若为他们伤神动气,影响腹里的孩子,倒是平白便宜别人。” 慕毓芫默了一会,颔首道:“嗯,我知道的。” 如此折腾半日,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天边流霞浓醉艳丽,半卷半舒,如新染的五彩锦缎一般,让人情不自禁目光流连。慕毓芫换了月白色薄绢中衣,外罩天水绿柳叶纹半袖素衫,那料子柔软贴身,不免更舒畅惬意一些。倚窗临风闲闲坐着,因觉得殿内比往常安静许多,于是问道:“祉儿他们呢,玩到这会还没回来?” 香陶打起帘子进来,笑着回道:“兄弟两个一并出去的,也没带上十公主,去了有大半日,准是商量着淘气去了。” 十公主应声跑了进来,嘟着小嘴道:“哥哥们说我碍事,不带我去。” 慕毓芫低头笑出声,拉了她在自己怀里,低头哄道:“棠儿别生气,等会你哥哥们回来,让你父皇替你出气。可不许哭鼻子,母妃陪你玩好不好?” “嗯,我想玩……” 十公主的话犹未说完,便被外面嘈杂的声音打断,仿佛还夹杂着宫人的惊呼声,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慕毓芫正要询问,吴连贵已疾步跑进来,急声禀道:“启禀皇贵妃娘娘,方才七皇子在池边玩耍,一时不慎,失足掉到水里……” “你说什么?!”慕毓芫大吃一惊,声调都变了。 “娘娘放心,已经让人救上来了。”吴连贵慌忙补了一句,小心翼翼往下说道:“只是呛了不少水,受了惊吓,又有些着凉,奴才已经着人去传太医……” 慕毓芫急忙赶出去,宫人们皆簇拥在偏殿,正在忙乱给七皇子换衣服,见她过来纷纷避开让路。七皇子浑身上下湿了个透,脱得只剩下一层雪白小衣,正在不断咳水,一张小脸震得通红,地上一圈湿答答的水印痕迹。抬头看见慕毓芫,立时伸手扑过去,哇哇大哭起来,“呜呜……,母妃……” “怎么回事?”慕毓芫又急又痛,却顾不上宫人回答,赶忙给七皇子除去湿衣,给他裹上一层白茸狐裘,搂在怀里轻拍后背。七皇子一面呛咳,一面大哭,椒香殿内顿时乱做一团,正在不可开交,便听外面通传太医请见。 一天赶来三次,只怕今日还是头一遭。俞幼安上前见过礼,请示道:“娘娘,如今天气已经寒凉,只怕七皇子殿下积有寒气。不如先用热水洗一洗,再换上干净衣裳,用被子捂一会,不然多半要发烧的。” 七皇子死死搂住慕毓芫不放,一张小脸早已哭花,浑身只是发抖,嘴里哭道:“母妃……,儿臣不要,不要离开母妃……” “好孩子,母妃陪你一起去。”慕毓芫又哄又劝,搂着拍了半日,宫人上来说洗澡水已备好,只得费力将他抱进去。 水温自是已经调试好,小宫女捧着绢子上来,借着水里的温度,蒸腾了一会,七皇子面上渐渐恢复常色,众人方才松了口气。折腾了大半日,宫人赶着上来抱回去,怎奈七皇子只是哭闹,横竖不让别人沾手。慕毓芫早就胳膊酸疼,少不得勉强撑着,一路哄了好一阵,七皇子总算乖乖躺下,却仍旧抓着衣襟不肯松开。 “母妃不走,好好躺着睡罢。”慕毓芫坐在榻边哄劝,七皇子渐渐松弛下来,只是小声抽噎着,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方才疲倦无力睡过去。 俞幼安上前瞧了瞧,退回禀道:“不妨事的,只是受到惊吓着了凉,顶多夜里有点起热,微臣开一副安神的方子,照方煎熬着喝下便是。” “嗯,你去罢。”慕毓芫揉着酸胀的胳膊,稍稍歇了一会,朝跟前宫人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十来个人跟着,祉儿怎么会掉到水里?!” “娘娘,娘娘先别生气……”奶娘是宫人的领头,慌忙跪上来叩头,为难说道:“奴婢们原一直跟着,可七皇子殿下……”说着又是“咚咚”叩头,“也不知跟九皇子殿下说了什么,只在前头一气儿跑,奴婢们赶紧追上去,谁知道只转过角门,就不见两位殿下的人影儿……” 九皇子一直站在旁边,此时出声道:“母妃,七哥哥说他们烦人,所以拉着儿臣藏在山子洞里,所以他们都没找着。” 奶娘一脸感激之色,忙接着说道:“奴婢怕七皇子走丢,赶忙让人分开去找,谁知只过了一会,就听见七皇子殿下……,掉到水里去了。奴婢等人吓得要死,还好园子口有人会水……” “好了,不用再说。”慕毓芫冷声打断她,转头看向九皇子,柔声问道:“佑綦,你哥哥是怎么落水的?当时跟前有别人没有,还是就你们两个?” “没有。”九皇子摇了摇头,回道:“七哥说树上鸟窝有宝贝,非要上去瞧瞧,结果里面什么都没有,下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踩滑了。儿臣看见哥哥掉下来,站不稳要往池子里去,赶紧跑过去,可惜儿臣力气小没拉住,哥哥就掉下去了。” 九皇子年纪虽小,说起话却是条理清晰。慕毓芫听他说完,大致能想象出当时的样子,心底却是存下疑惑。正巧明帝闻讯匆忙赶来,不便多问下去,少不得忍耐着,拉着九皇子出去接驾,上前先宽慰道:“皇上,祉儿没事,已经哄得睡下了。” “嗯,没事就好。”明帝脸上大为光火,低头扫过跟前的宫人,厉声喝道:“你们这起饭桶,跟个人都跟不好,还留着你们做什么?!” “皇上,皇上饶命……”宫人们抖得有如筛糠一般,连连磕头不已。 慕毓芫皱了皱眉,朝下说道:“都退下去,鬼哭狼嚎的做什么?”宫人们皆是如蒙大赦,赶紧磕头谢了恩,一瞬便退得干干净净。 “还好祉儿没事,不然----”明帝一脸阴霾,只是此时没空发作,稍稍缓和神色,朝慕毓芫外说道:“刚才,真是把朕吓坏了。祉儿睡了是罢,朕不说话,得进去瞧一瞧才行,不然放心不下。” “嗯,已经睡了。”慕毓芫点了点头,温柔说道。 “父皇----” “佑綦,想说什么呢?”慕毓芫回身看过去,九皇子却只是摇摇头,正要进去,忽然瞥见一点殷红之色,吃惊问道:“佑綦,你袖子上是什么?”急忙卷起袖口检视,九皇子小小的手臂上,豁然一道两寸长的血红划痕,像是用力擦伤所致,倒把跟前的宫人吓了一跳。 九皇子仰面抬起头,小声道:“母妃,是刚才不小心摔的。” “既然摔着了,怎么不早些说?”慕毓芫心疼不过,情急之下不免责备了两句,赶紧让人取药过来,清洗干净方才抹上去。因见九皇子皱着眉头,死死咬着嘴唇,像是有些吃痛,不由气笑道:“想哭就哭罢,又有什么当紧?你这孩子,从小就是这般拧的脾气,真是拿你没办法。” 九皇子睁大眼睛,吸着气道:“儿臣不怕疼,儿臣不哭。” “小小年纪,逞什么能?”慕毓芫又气又笑,低头轻轻吹了吹,将九皇子抱在自己身上,柔声说道:“方才只顾着瞧你哥哥,没留意到你,是母妃疏忽了。可是佑綦,你要记住,在母妃的心里面,你们几个都是一样疼的。” 九皇子赶忙点头,认真道:“嗯,儿臣记住了。” 慕毓芫领着九皇子进到寝阁,朝双痕吩咐道:“方才被他们两个闹腾的,浑身上下都是酸疼,想稍微躺一会,你去给皇上说一声。顺便让人瞧着,祉儿若是醒过来,赶紧过来传话,不然又该哭了。” 双痕答应下出去,不一会便折身回来,回道:“皇上说了,娘娘只管歇息着,七皇子殿下睡得正香,还得过一会才能醒来。” “佑綦,睡的着么?”慕毓芫正在给九皇子掖被,轻轻拍了拍,摒退了寝阁内的宫人,轻声叹道:“今儿的事情,我总觉得有点蹊跷……” “蹊跷?”双痕一脸不明白,截断问道。 “嗯。”慕毓芫点了点头,分析道:“祉儿素来比别人淘气,况且佑綦也说了。若说他们两个丢下奶娘,自个儿藏起来,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你且想一想,御花园那边日日都有人清扫,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有鸟窝在树上?” 双痕吓得不轻,吃惊道:“娘娘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放上去的?” “可惜宫里人多事杂,那地方又是谁都去得,要查起来真是千头万绪,实在是让人头疼的很。”慕毓芫轻声一叹,继而冷声说道:“总之,此事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他们未免太狠辣些,竟然想要谋算皇子!”双痕眉色恨恨,气道:“娘娘,咱们可得当心呐,一定要查清楚,绝不能放过那些小人。” “那是当然。”慕毓芫颇有感慨,长生叹道:“只因我轻易不肯动气,他们倒以为我一味懦弱,所以再三不安分,如今越发闹得不像话。” 双痕点头道:“正是,娘娘也该厉害些。” “呵,厉害?”慕毓芫看着指上金嵌八宝甲套,红、黄、绿三色宝石,周围一溜金粟米相衬,正闪着耀眼的熠熠光芒。不由微微眯起双眸,冷声笑道:“皇上既给我辖理六宫之权,也不能太松懈,等我安歇几日,是时候该给他们立点规矩!” “娘娘既这样说,奴婢再没有不放心的。”双痕蹲在旁边添香,又用金箸将炉灰拨好小孔,起身洗了手。斟了一盏新茶过来,轻声问道:“娘娘,喝点茶么?奴婢看娘娘累极了,安一安神也好。” “不用了,先睡一会。”慕毓芫缓缓阖上双目,不再出声。 双痕也噤声不语,上前将绡纱帷帐松松放下,里外两层的纱帐,内层依旧轻软无骨的薄纱,外层却已换上云丝纹锦,只为秋冬避风之用。一阵细碎脚步出去,寝阁内更是静谧无声,只余博山炉内缕缕轻烟袅绕,蜿蜒而上,最后也渐渐淡薄飘散开去。 第十二章 手足 泛秀宫接连生出大事,很快传遍东西六宫。妃子们自然要来贺喜慕毓芫,同时也是探望七皇子,因此近几日来,椒香殿内总是人头攒动、盈声鼎沸,颇有几分门庭若市的盛景之象。慕毓芫虽然不爱热闹,然而一则她有身孕,二则七皇子身体还未复原,明帝几乎独驻在泛秀宫内,也难怪众嫔妃日夜辛苦赶来。 谢宜华每每过来时,都总嫌人来人往聒噪的慌,必定要拉着慕毓芫到后殿,两人躲到一处下棋喝茶。不过即使这样,也还能隐隐听到前面的喧杂声,因此笑道:“都已经过去五、六日,还是如此不消停,娘娘当真一点儿也不管么?倒是锺翎宫清净的很,娘娘若觉得不好拂她们的意,不如去嫔妾那儿稍坐会。” “我倒是想出去散散,只是祉儿一会不见人,又该闹得众人没法子,等他养好精神再说罢。”慕毓芫拈起一枚黑玉棋子,棋声清脆落下,“只是那些娘娘们,如今越是恭维讨好我,只怕心里越是恼恨我,未必都肯安生过日子。” “娘娘,何出此言?”谢宜华抬起头来,两丸乌沉明亮的星眸带着疑问,转而却回避开目光,低头笑道:“看来下棋有些忘神,方才是嫔妾多嘴。” “没事。”慕毓芫正要再说,侧首看见九皇子进来,因问道:“今儿怎么这般早,棠儿没跟你在一块儿么?过来罢,先见过你谢母妃。” 九皇子上前问候过谢宜华,方才回道:“师傅说,兄长染恙在身,做弟弟的应该多加探望,所以就提前回来了。儿臣刚去瞧过七哥,已经大好,现在正跟妹妹玩着,请母妃不用担心……” “我们的小九,说话总是老气横秋的。”谢宜华不等他说完,先失声笑出来。 慕毓芫满心怜爱拉过九皇子,搂在怀里笑道:“这孩子自小脾气古怪,先前生辰的时候,为着新衣服上绣了花,还老大不乐意的,让我哄了半日才穿上。不过三个孩子里头,数佑綦最不让人操心,要都像祉儿那样,我早该累得喘不过气了。” 谢宜华也是一笑,“娘娘的孩子多,难免要多操几份心。” “也不知道,这一个是男是女。”慕毓芫将目光落在腹部上,此时月份尚不足,还看不出隆起,朝九皇子笑问道:“佑綦,你想要个弟弟呢,还是要个妹妹?” “儿臣也不知道。”九皇子摇了摇头,将手放上去轻轻摸了一会,“不过,母妃教过儿臣射箭,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儿臣都会保护他们的。” 慕毓芫低头一笑,“好孩子,得空母妃再教你。” 谢宜华静静坐在窗边,冬日稀薄阳光洒在她脸上,使其双眸覆上一抹淡淡的恍惚之色,无限唏嘘叹道:“不过转瞬之间,与娘娘相识也近十年。原本过去那么久,只因一遍又一遍的想,庆都的事反倒越发清晰,仿佛昨日发生的似的。只是再想想那时候的心境,却像是另外一个人,不知怎会有如此奇怪的感觉。” 慕毓芫看着她的神色,觉得隐着一痕清浅感伤,自己也是颇为感慨,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微笑道:“当日的情势,也不知是你救的我,还是我救的你。若是那是便死了,又哪来这十年的回忆?所以,也还算是不错。” “也对。”谢宜华转回素日面色,自己笑了笑,忽然看着门口惊讶道:“棠儿,怎么躲在那里哭了?怎么了,快过来罢。” “母妃,七哥哥他欺负我……”十公主抽抽噎噎,不断抬袖抹着眼泪,把粉玫色长袖染出点点泪痕,扁着小嘴告状道:“儿臣陪着七哥哥玩……,本来是……,本来一起画小鱼的,母妃你看……” “这鱼----”慕毓芫“扑哧”一笑,谢宜华也凑过头来看,雪白的绢纸上,画着几尾游曳小鱼,还有水草、气泡之类,倒也有几分像模像样。只是顶头那只红鲤鱼,嘴上却长了几缕胡子,样子甚是滑稽,像是被人胡乱抹上去的。 十公主越哭越伤心,哽咽道:“七哥哥非说那鱼是老头儿,就弄成这样……” 慕毓芫忙哄劝了几句,朝外扬声道:“来人,去叫祉儿进来。” “娘娘,小孩子玩闹也当真么?祉儿又在病中,娘娘仔细吓着他,不如嫔妾跟棠儿过去瞧瞧,娘娘先歇着罢。”谢宜华笑着起身,弯腰拉起十公主,低头柔声说道:“让你母妃休息会,我跟你一块儿过去,让你七哥哥给你赔不是。” “嗯。”十公主眼里还盈着泪,勉强点头同意。 “真是,这孩子……”慕毓芫叹了口气,看着谢宜华和十公主出去,回头对九皇子说道:“你是听话的好孩子,平时别跟着学得淘气。比如上次,你哥哥一个人淘气也够了,你怎么也跟他学?那树既长在湖边,又那么高,你们两个也不知害怕,竟然还胡闹爬上去,没一点规矩样子。” “是,儿臣知错了。”九皇子低垂着头,小声说道:“其实也不怪七哥的,要不是头天遇到三哥,看到那些石头,七哥也不会去爬树看个究竟。” 慕毓芫微微吃惊,问道:“老三?什么石头?” “前天遇到三哥,他腰上挂了一串圆圆的石头,五颜六色的,说是天上的凤凰下的蛋。”九皇子抬头觑了觑,像是担心哥哥被责罚,小声犹豫道:“后来,七哥整天都惦记着,所以……” “原来如此。”慕毓芫沉默好一会,柔声说道:“佑綦,这事儿别再跟旁人说起,免得你父皇责备你哥哥,记下了吗?听话,出去玩罢。” “是,儿臣听母妃的话。”九皇子认真答应下,行礼告退。 “双痕----”慕毓芫朝外唤人,起身往香炉里投了几片百合香,在袅袅轻烟中凝了凝心绪,平声静气说道:“以前那架天河石屏风,是二哥在外省弄的,后来送到萱妃那里弄坏了。最近心里总是不安,多半有些气虚,因此还想让二哥再去外面找找,你让人传他午后进宫来。” 双痕眉间略带迷惑,很快点头道:“好,奴婢就去。” 晌午过后,外面忽然开始起风。庭院内一阵“沙沙”落叶之声,慕毓芫转眸看向窗外,半黄半青的树叶在空中翻飞,让人生出些许寒凉之意。于是转身打开碧玉橱,翻出一件雪里金百叠宫锦云裳,刚抖开套在身上,便有宫人禀道:“礼部侍郎慕毓藻,殿外奉召求见。” 虽然彼此间是兄妹,但毕竟宫闱规矩太多,自慕毓芫再次入宫后,十年里统共也就见过两、三次而已。此时双痕早已放下纱帘,因此有些影影绰绰,只见慕毓藻着一身墨绿弹花通袍,身量略微发福了些。由宫人引到殿中立定,举止仍带着惯有的洒脱,躬身行礼道:“微臣慕毓藻,参见皇贵妃娘娘。” “二哥,坐下说话罢。”慕毓芫朝双痕抬手,让她领着宫人们悉数退出,方才含笑说道:“好些年不见二哥,比起从前,身体像是越发的好了。” 慕毓藻笑道:“近些年好逸贪睡、心宽体胖,倒是让娘娘见笑。” 慕毓芫与他并非同母,年纪又差开十来岁,自幼也说不上特别亲近,偶尔遇事想起来,也是一派严肃的兄长印象。此时听他说得甚是生分,不由微微伤感,“此处并没有外人在,二哥不必拘束规矩,如儿时那般说话便是。” “是。”慕毓藻忙答应下,稍作寒暄了几句,又道:“屏风的事,我自然回去细心安排,只是这也不算大事。四妹妹专门派人相召,想必还有别的事情?” 慕毓芫微微一笑,将九皇子的话叙了一遍,轻轻拨着茶道:“孩子们都大了,越发让人操心,因此我想着让二哥进来,替我谋划些许也好。” 慕毓藻略作沉吟,皱眉问道:“四妹妹的意思,此事是三皇子有意为之?” “那也未必。”慕毓芫摇了摇头,心内如一池春水微澜,思量了一会,“或许是他有意放上去,也或许旁人听见,知道祉儿淘气才做的手脚,一时也难以查清。自郑嫔去了以后,老三便不爱言语,性格儿上是孤僻了一些。不过,此事纵使不是他所为,在弟弟面前如此胡诌,也没什么亲近之心,更不用说爱护之情。” 慕毓藻点点头,意味深长道:“三皇子,也快十六了罢。” 慕毓芫只是一笑,接着说道:“据我平日冷眼瞧着,每每皇上在的时候,他总跟祉儿他们亲近些,因此皇上总是夸他懂事。如你所说,再过一、两年也十六了。到时候该娶谁家女儿为妃?身边又是些什么人?对他的将来很要紧,对咱们的将来也很要紧。” “是,四妹妹想得深远。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外间的琐碎事情,我自然会用心去安排,只是----”慕毓藻似乎略有犹豫,顿了顿才道:“此次的事情,四妹妹打算怎么办?” “那是祉儿胡闹,与旁人无干。” “四妹妹不打算追究?” 慕毓芫淡淡微笑,平声说道:“查自然是要查的,不必让皇上知道而已。且不说会不会另有他人,纵使真的是老三做的,也不见得能定一个死罪。况且,咱们又没有确凿证据,只会闹得大家不愉快罢了。” “是。”慕毓藻低头沉默着,并不多言。 慕毓芫不想再说此事,转而笑道:“听说允琮聪明好学,人也生得好,想来也是翩翩美少年了。只可惜,我这个做姑母的,却还连一次都没见过。” 慕毓藻忙道:“小时候也淘气,如今长大方好一些。” “自己家的孩子,二哥还是如此见外?”慕毓芫笑了笑,只做漫不经心说道:“反正我每日也是闲着,什么时候得空,让允琮进宫来说说话。” 慕毓藻欲言又止,想了想笑道:“我只怕他不懂规矩,既然四妹妹不嫌弃,回去后先好生调教几日,再等着宫里的消息。” 兄妹二人又闲话几句,外臣不便多加逗留,慕毓芫遂吩咐吴连贵送出去,自己半倚在紫菀软枕上,阖上双眸怅然一叹。嫔妃、皇储、朝臣,只要自己在深宫一日,那些隐藏在华丽锦绣下的争斗,就永远都不会停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纵使自己熬到最后出头,只怕心血也早已消耗殆尽。 如今已算是风光极限,几乎站在女人的最高处,人人都来奉承自己、讨好自己,希望能够分到一份好处。可是谁又知道,在这些人里面,隐藏着多少见不得的心思?只要稍微疏忽,他们就会露出本来的脸孔,一拥而上,将自己啃得连骨头都不剩。而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为何心内总是隐隐不安?仿佛有什么潜伏在暗地的妖魔,已经渐渐显露身形,正无声无息逼近,朝着自己一点点围拢过来。 ----那个药瓶,慕毓芫转眸看向高柜暗格,那些药真的没有问题?尽管俞幼安已经检查过,水缸里的鱼儿亦是无事,为何却还是不安?难道,是自己太多心了么?为何只要一闭上眼,面前总是隐约有各色人影穿梭,一张张神情各异的面孔,到底想对自己说些什么?是那么的让人厌烦,真想全都挥散开去…… “宓儿……,醒一醒……” 朦朦胧胧之间,耳畔仿佛有人在轻声呼唤,慕毓芫渐渐从迷梦中醒来,缓缓睁开双眼,明帝正一脸关切注视着自己。于是将手覆上他的脸庞,柔声问道:“皇上什么时候来的?刚才仿佛做了一个噩梦,正在烦恼为难,还得多谢皇上来的及时呢。” 明帝的目光温柔如水,双眸里投影出慕毓芫的影子,含笑说道:“朕刚刚过来,双痕说你睡着了,怕吵醒你,就只坐在旁边看书。隐约听到你说梦话,只是不真切,因见你皱着眉头难受,所以才把你唤醒过来。” 慕毓芫嫣然一笑,故作庆幸道:“还好臣妾说得小声,若是正在说皇上的坏话,不巧又被听见了去,那可怎么办才好?” “什么坏话?”明帝忍俊不禁笑了,俯身贴近些道:“此刻当着朕的面,再大声的说一次,纵使宓儿说的是坏话,朕也要听一听。” “皇上不妨等等,到下一次臣妾说梦话之时,仔细听清楚……”慕毓芫正在说着取笑,明帝已经伸手过来,不由连连笑着闪躲道:“好了,好了……,臣妾知错,皇上就饶恕臣妾这一遭……” “不行,你等着。”明帝却不肯罢休,只做恐吓模样,二人笑闹了好一阵,直到最后都是没了力气,方才停下来。 “呵,旻旸……”慕毓芫笑得眼泪都快出来,微微喘着气,却在彼此脉脉凝望的目光里怔忡,空气里尽是熟悉气息,两个人都缓缓静默下来。 “宓儿……”明帝先开了口,轻声唤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遍又一遍轻唤自己的人,一遍又一遍习惯的称呼,已经变成今天的样子?在自己拿到药丸时,一门心思惶恐的、担心的、畏惧的,竟全是害怕会毁掉现在的一切,只希望那些猜想都是假的。眼前的明黄色龙袍男子,是陪伴自己十年的夫君,是自己四个孩子的父亲,是对自己关怀最多的那个人。原来这所有的牵绊,早就占满自己的心,而过往种种,已遥远的只剩一抹回忆而已。 “宓儿,不舒服么?”明帝的目光带着疑惑,将手放在慕毓芫腹部轻轻抚摸,温和笑道:“是不是,小家伙又在闹腾你?让朕来说说他,得好生呆在母妃的肚子里,不然以后就……” “旻旸----”慕毓芫竭力抑制眼眶里的热流,环手搂住他的脖子,拉到自己身侧躺下来,让两人错开对视目光,“旻旸,陪臣妾躺一会罢。” 隔着薄透无痕的云霞烟纱,冬日的清冷光线稀稀疏疏投射进来,仿佛也冻结住空气中的嘈杂,寝阁内安静无声,是让人无限贪恋的静谧美好。也不知过了多久,想来是明帝原本有些倦怠,已在香甜轻烟中沉沉睡去。慕毓芫将他的手轻轻拿开,悄声下榻,稍微整理了下衣衫,又将云鬓抿了抿,直到转出外殿才舒了一口气。 双痕迎上来问道:“娘娘,皇上睡了?” 慕毓芫轻轻点头,一阵冷风掀起雪里金云裳的边角,上面金线缕缕,泛出点点碎金般的熠熠金光,只低手将其抚平下去。不过被风一吹,整个人反倒清肃精神不少,乃回头笑道:“离晚膳的时候尚早,此刻天色不错,不如我们出去随意走走。” “娘娘说好,奴婢自然要去。”双痕笑着答应,又吩咐人去取披风,待到小宫女急急忙忙出来,已经落下好几十步的距离,赶忙快步追上去。 十月间里,春夏之花早已谢尽,而寒冬腊梅之类也还早,因此放眼御花园内并无佳景可赏,只散种着些苔桔、芦始等耐冬小花。慕毓芫闲闲看了一会,缓缓蹲下身去,把着小花摇了摇,抬头对双痕笑道:“从前贤妃说,花长在哪里便在哪里,若是特意掐下来,反倒少却些鲜活气息。” 双痕抱着披风瞧了瞧,点头笑道:“贤妃娘娘么,性格儿是特别些的。不过,奴婢瞧她是真心与娘娘好,人也很是稳重,不比那位整天耍小性子的。” “少乱说,这是外头。”慕毓芫连忙将其打断,起身取过披风,是一件孔雀绿的织锦挑花缎披,顶头两带青金闪绿宫绦,甚是华贵繁复。双手展开抖了抖,披在身上,自个儿系着束带,笑道:“不过出来闲逛逛,怎么又翻出这件来,紫汀这几日归家,跟前的小丫头都迷糊了。” 双痕笑道:“可不是,等回去再说她们。” “算了,又是什么要紧的。”慕毓芫笑着摇摇头,走到亭台栏榭边坐下,倚着护栏看着水波微漾的花池,“夏天来此处最好,满池子各色各样的莲花,娇粉莹白、清水碧色,再过上一会清风,整个亭子都带着一股清凉劲儿。” “可不是么,去年……”双痕说了一半,探目朝对面看了看,回头低声说道:“娘娘,那边仿佛有人过来了。” “嗯?”慕毓芫只顾着看池水,闻声抬头看过去。 远远的有一行人过来,正前一名宝杏色华服宫装丽人,身量娇小、气度矜贵,身后跟着五、六青衣小宫女,仿佛也是出来闲步散心。待到众人渐渐走近,方才看清楚,那丽人正是朱贵妃,脸上带着些许讶异,大约也没想到会在此处不期而遇。 “这么巧,原来是佩柔妹妹。”慕毓芫淡淡微笑,依旧端坐。 “见过皇贵妃娘娘,金安万福。”朱贵妃上前欠身行礼,云鬓上一支硕大的凤钗正展翅闪光,每尾凤翅皆嵌有宝石,尾坠一缕细长的串金珠璎珞流苏。 按照燕朝后宫祖制,只有嫔位以上方可佩戴凤钗,皇后十二翅,四妃八翅、妃子六翅,嫔位四翅,若是数目超出便为逾越。慕毓芫留心瞧了瞧,朱贵妃的凤钗不仅做功精致,而且规格也略大,再数过凤翅却是整整十尾。抬手免了她的礼,淡声说道:“妹妹这支凤钗太大,回头改一改,有八尾凤翅也足够华丽了。” 朱贵妃有些不自在,笑容僵硬道:“娘娘真是细心,连些微小事也看得仔细,只是凤尾少了展不开,所以才多做了两尾。只是平日戴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是么?”慕毓芫不愿当着众人动气,挥手让双痕领着宫人退下,打量着朱贵妃不为所动的神色,淡声笑道:“照妹妹如此说,做成十二尾不是展的更开些?” “十二翅是皇后所用,嫔妾万万不敢。” “看来,你还是个明白的人。”慕毓芫轻声一笑,平了平气息,“既然祖制规定四妃用八尾,妹妹又何必逾越?那些不知道的人,不说妹妹是担心凤钗不好看,只当妹妹不懂规矩,私底下难免有所非议。” “能有什么非议?”朱贵妃淡淡反问,别过脸去。 慕毓芫不由觉得可笑,当初皇后让自己照拂于她,每每遇事多是宽容,到今日竟纵出个整日磕碰的主儿。原先皇帝颁过旨意,皇贵妃一切礼仪均同后制,因此亦可以用十二尾凤钗,因不愿引得诸妃嫉妒,只做九尾凤钗稍稍区别而已。如今这位贵妃娘娘,反倒公然打制十尾凤钗,若给后妃们瞧见,自己今后如何威摄众人?却懒得多做纠缠,起身说道:“回头本宫吩咐银库的人,晚些去淳宁宫一趟。尽快把凤钗改好,不会耽误妹妹平日穿戴的,只管放心好了。” ----如此,便算是下旨意了。 朱贵妃自然不能反驳,因此用力咬了咬,将朱唇印出一痕发白之色,胸口一起一伏的,气声笑道:“都说皇贵妃娘娘宽柔,像今日这般行事果决,嫔妾今日才算见过,才知道娘娘是个心意坚硬之人。” 慕毓芫并不动气,只微笑道:“呵,知道就好。” 朱贵妃的脸色愈加发白,因见慕毓芫要走,自己也站起身来,一脸恼色道:“皇贵妃娘娘果然心思细腻,凡事都想得周全,时时处处都不忘照顾嫔妾。娘娘如此为嫔妾着想,今后必当铭记在心。” 慕毓芫整理好披风束带,头也不回的转身,一直走到狭长连廊的尽头,方才回头淡声笑道:“那很好,只盼你切莫忘记了。” 第十三章 噬魂 上 自那日御花园碰巧相遇,后面接连好几日,朱贵妃都没来泛秀宫请安,双痕并不知当时细情,因此疑惑问道:“贵妃好几天没过来,莫非是突然抱恙不成?” “嗯,或许罢。”慕毓芫随口敷衍了一句,并不回头,只是出神看着水晶鱼缸,清澈无物的水中,养着几尾花斑小锦鱼,正再自由自在的穿梭游动。 双痕打量着她,小声问道:“娘娘,还是放心不下么?” 慕毓芫出神看了大半日,才将手中的鱼食洒进去,转身在梅花架子上沾了绿豆面洗手,轻声叹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起那些药丸,心里就总是惴惴不安。可是每天都这样惦记着,也不是什么好事,自己都觉得累了。” “可不是么,娘娘别整天吓唬自己。”双痕深以为然,点头道:“依奴婢看,这正是她们的圈套,里头没有什么好心,娘娘可千万别上当。不如把这缸子鱼搬走,娘娘看不见,过些时日,自然也就想不起来了。” 慕毓芫回头一笑,“随你,搬就搬罢。” 双痕笑着答应下,转身去门口唤人。不多时,香陶领着两个小太监进来,上前瞧了瞧,面带不解道:“平日七皇子殿下进来,总爱逗这鱼玩,早先还弄坏好几条,赶明儿不见又该到处找。再说,都养了一、两年,真是有些可惜。” “只你啰嗦,哪里这么多话?”双痕上前笑斥,又对小太监嘱咐道:“你们都仔细着些搬动,别磕着碰着,先放到侧殿过堂里,回头再收拾一下。” 香陶侧首瞪了一眼,只当着慕毓芫不敢笑闹,收敛神色笑道:“娘娘,这地方空落落的,得再添点东西才好。眼下也没时鲜的花卉,先头娘娘生辰时,收的那盆水晶珠花还不错,要拿来摆放着么?” 慕毓芫不甚关心,只道:“都行,你看着摆置就好。” “走罢。”香陶招呼着小太监,在后面瞧了瞧,自言自语道:“可怜的鱼儿,知道要被搬出去,一个个都没精打采的……” “等等----”慕毓芫忽然一惊,问道:“香陶,你看着那些鱼儿不精神么?” 香陶侧头看了半日,为难道:“奴婢只是随口一说,不过娘娘真这么问,此刻再细瞧瞧,仿佛是游得不怎么欢。” 双痕不由变了脸色,忙道:“每天都是一样的喂食,哪有什么分别?娘娘本来就是担心养不好,所以才搬出去透透气,你少浑说!” 香陶被她连连喝斥,反倒较真道:“本来就是,你看那条五花珍珠扇尾的,前几日一会儿窜过来,一会窜儿过去,不知道多有劲儿呢。” 慕毓芫不理会她二人,只是招呼住小太监放下,自己认真瞧了瞧,也没瞧出什么特别之处。况且每日事情繁杂,哪会整天留心几条锦鱼,此时再回忆前几日情景,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到底还是恍惚不安,遂回头问道:“双痕,你瞧着呢?还有香陶,你可记得清楚,当真跟前几日不一样?” “都是你瞎说,又害得娘娘多想。”双痕又气又急,忍不住拍了香陶一下,“早知道就不叫你进来,只会整日添乱,还不快带着人出去。”转身扶着慕毓芫坐下,温言宽慰道:“娘娘如今怀着身孕,本该好生养神,整日这般胡思乱想,影响到心神怎么行?香陶素来口没遮拦,她那些混话当不得真,不过是跟奴婢赌气玩儿。” 慕毓芫觉得一阵空慌,顺手端起桌上清茶,因为茶水波澜微动,碧莹莹的茶水里是不真切的颜容,稳了稳心神道:“若是别的事情,或许可以不计较过问。只这一件,我却静不下心来,一点动静,都会让人乱了分寸。” 双痕气得柳眉倒竖,恨声道:“奴婢早说过了,萱妃送药进来没安好心,娘娘这般模样,可不正让她们称心如意么?本来安安生生的日子,只因为着一瓶药丸,便让娘娘整日惶恐,今后还不知捣鼓出什么呢。” 慕毓芫突然叹了一口气,将茶水轻轻放下,“双痕,不是我胆小怕事,你可别忘记了,当年----”那些静存在心底的往事,一旦翻起,便汹涌的让她胸口哽噎,“当年他病重的时候,那薛太医虽然官阶不高,可正是配药的医官,你叫我怎能放心的下?况且薛夫人不过一介妇人,哪里会知道宫闱的事情?薛太医既然特意将药丸留下于她,其中多半有什么道理。” 双痕无话反驳她,想了一会,“娘娘说的是不错,可是俞太医已经查看过,说清楚只是活血药丸,娘娘怎么还是不信?再说娘娘把药丸扔到鱼缸里,好几日过去,那些鱼儿不也是好好的么。” “可是,刚才香陶----” “她是浑说,娘娘别当真了。”双痕急忙打断,一脸懊恼,“都是奴婢的错,不该招她进来,才惹得娘娘这会担心不已。” 慕毓芫见她很是自责,正要劝解几句,却听小宫女在帘外禀道:“启禀娘娘,太医俞幼安殿外请见,说是来给七皇子殿下复诊。” 那日七皇子被人救得及时,除却呛了不少水,还有当时受了些惊吓,其余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皇帝不放心,吩咐俞幼安三日来一回,直到过完本月,另加拨十人照顾七皇子,并且严令不得离开半步。倒是九皇子手臂蹭伤甚长,虽然很快结了疤,到底还是留下些浅色痕迹,一时也难以尽消,着实让慕毓芫心疼不已。 俞幼安进来行了礼,问询了慕毓芫几句,把了一会平常的保胎脉,便由宫人引向偏殿告退而去。双痕看着他出去,回头说道:“娘娘总是这般悬心,不然再当着面,让俞幼安重新检一回,亲自问过总该放心了罢。” “你又胡说,总是拿着问他,不是明摆着让人疑心么?”慕毓芫摇了摇头,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低头沉吟了会,“也好,我便再设法问他一次。若是真的无碍,从今往后便丢开再不去想,连那些药丸也销毁掉,依旧如从前般好生过日子。” 双痕笑道:“娘娘,可算是想明白了。” 慕毓芫却笑不起来,转身走到窗前榻上坐下,只做寻常随意模样,拣了一本旧时诗词闲闲翻看,只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传来“咝咝”风声,心中越发焦躁,便将霞影纱窗扉支得更高些,静看树梢残叶片片飘落。 殿角蹲着一只小巧的独角铜兽,水滴自兽角一点一滴坠落,在水盘里溅出细微清脆的声音,宣示时间一点点流逝…… 其实俞幼安并没去多久,不多时便回来,然而慕毓芫却等得辛苦,心思更是翻云覆雨似的涌动。抬手免了他的礼,双手握着书卷,方觉心内踏实稳定一些,含笑问道:“怎么样,祉儿没事了罢?” “娘娘放心,七皇子已经大安了。” “嗯,那就好----”慕毓芫淡淡微笑着,低头看着手上的金珀朝珠戒指,稍稍顿了一下,只做寻常闲淡口气,“祉儿刚落水的那天,底下的人有些着急,取药丸的时候也没大留心,将柜子里的益气药弄混了。后来祉儿服了两粒,把我吓得不轻,还好听双痕说你先前查过,只是寻常活血药丸而已。” “正是,微臣还剖开看过。” 慕毓芫让双痕取出药瓶,倒了两粒再自己手心里,仿似钗环上的珍品红玛瑙珠,递过去些问道:“你看这些活血丸,服用一、两粒当真不要紧?” 俞幼安探目瞧了一瞧,笑着回道:“没事,娘娘不必担心。这些药丸虽然不是新制的,药材却是很好,纵使隔了些时月药效不佳,也不会有别的害处。七皇子只是受了惊吓,身体好好的,服用后精神应该更好,身子恢复的更快。” 双痕很是高兴,喜道:“娘娘,都说没事了。从今往后,可别再----” “等等。”慕毓芫抬手打断她,隐隐觉得俞幼安的话里,藏着什么不妥,仔细回想了半日,疑惑着问道:“你方才是说,因为祉儿身体好好的,所以服用后不会有事。可是----”似乎心都要蹦出来嗓子眼,“咚咚”跳得厉害,“可是祉儿毕竟被吓着,比不得平常之时,身子到底要虚弱一些,真的一点事都没有?” 俞幼安见她担心,忙道:“七皇子并非久病之人,一时惊吓不当紧,况且服用的也不多,应该没有什么影响的。娘娘若是不放心,微臣再去仔细诊一回?” “那……”慕毓芫觉得自己在发抖,几乎快要不能控制,费力平稳住声音问道:“如果一个人身子不好,又服用的多,将会如何?” 俞幼安皱了皱眉,思量回道:“那药丸所用材料极好,平常人用自是有益。身体虚弱者却不宜多用,刚服用的时候,精神会稍稍起色一些,但是一旦过量,反倒容易心火上升、气血过急,甚至引发呕血之症……”大约是良久不闻声音,疑惑抬起头来,“只是,娘娘为何要问这个?娘娘?娘娘……” “娘娘,你别急……”双痕惊慌失措,赶忙奔上去搀扶着。 “……”慕毓芫张了张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啪嗒”一声,起身时腿上书卷坠落在地,仿佛也听不见耳畔呼喊,只是无意识的一步步走出内殿。 第十三章 噬魂 下 自皇后早早仙去,凤鸾宫已经将近闲置十年。只因明帝感念多年旧情,虽然中宫空悬无后,仍旧安排数十名宫人守宫,每日打扫如常,因此大殿内外依旧很是干净。想来是许久无人到来,当慕毓芫踏进凤鸾宫大门时,将原本百无聊赖的宫人吓了一跳,皆慌慌张张跑下来请安。领头总管太监是凤鸾宫的旧人,挥退宫人各自归位,陪笑问道:“娘娘今儿这么得空,想起皇后娘娘过来逛逛?” 慕毓芫置若罔闻,也没有丝毫打算开口的念头,踏着沉重的步伐上了台阶,一步一步往里走进,将宫人们统统撇在外头。内殿安静的几近无声,唯有衣衫裙带掠过镜面地砖的“簌簌”之声,轻车熟路走进寝阁,一时茫然失神顿住脚步。环顾了寝阁一圈,因为当初皇后常年住在映绿堂,中仪殿的大致格局几乎未动,依稀还是当初自己和他一起布置的模样,熟悉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后宫嫔妃的寝阁中,通常床前都有一架雕花错格,或是一架屏风之类,为的是以免进入直视床榻,同时亦是一种别致的点缀。紫檀木的多十字花格上面,错落有致放着玉器摆件、奇石珍玩,想是宫人擦拭时有所挪动,有些位置已经不对。慕毓芫凭着心底深处的记忆,将其一一放置好。再转眸看过去,描金染朱的九凤飞天床榻上,一挂海天霞色纱帘影影绰绰,旧日往事历历在目浮现出来,忍不住潸然泪下…… “皇后娘娘,英亲王妃殿外请见。” 同晖皇后装束清减,一袭月华色的云湖凌波纹轻罗纱衣,外罩浅鹅黄织金蝶衫,衬出双眸中那一丝隐隐的疲惫,轻声颔首道:“嗯,让她进来罢。”说话间并不曾回头,目光仍落在安睡的光帝脸上,手里一方明紫绡纱绢,上面还残余着斑斑点点的药汁,像是随手绣上去的暗色花纹。 “见过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姐姐,不用多礼。”同晖皇后回头微笑,朝小声请安的英亲王妃摆摆手,脚步轻软离开床榻,“皇上刚刚服药睡下,我们到偏殿去说话。” “好。”英亲王妃点点头,紧随其后。 去年太皇太后仓促病逝,朝中局面顿时混乱不堪。因无人震慑全局,朝臣中的派系顿时显现出来,每每早朝之上,群臣们总是各抒己见、争论不休,经常争到脸红耳赤也不罢休。光帝少年登基,如今不过才十八岁。面对眼前纷乱的政局,早已慌张的不知所措,又不能如从前般依赖太皇太后,故而成日烦心不已。 中秋之夜赏景,光帝借酒浇愁多坐了一会,不慎受凉染上风寒,因太医说需要静养安神,索性将早朝停了好几日。老臣们知道皇帝头疼政事,想着过几日便好,谁知道一来二去,皇帝的病情竟渐渐缠绵起来。冬去春来,光帝的病情一直拖延无转。不用说上朝听政,便是偶有加紧政务,也不过送到内宫走走样子,实际上则靠云、慕、文、朱四家重臣裁决。朝事由四大家族把持着,彼此互相牵制,又在太平年间,倒也没生出什么大乱子来。 而如今的文太后,虽然是先太皇太后的亲侄女,在政事智谋上,却没有一点其姑母的遗风。每日只是担心儿子守候着,徒自垂泪涟涟,连内宫大小琐事也一概不管,皆交由儿媳同晖皇后辖理。好在同晖皇后年纪虽轻,为人却是敏睿,行事也很果决,加上光帝登基不久,只有太子时的几个侍妾嫔妃,因此后宫亦无大的风波。如此,宫内宫外虽然有些混乱,倒也还能勉强运转。 不过上月里,却出了一件牵连甚广的大事。负责给光帝主治的太医共八名,其中以老太医俞怀仁为首,在宫内诊脉四十年余,甚少有误,一直都深得太皇太后喜爱。然而老马也有失足之时,上一张安神汤药的方子里,竟然误开一味虎狼之药,光帝喝完便立时呕吐不已。司严太监找到俞怀仁时,已经畏罪自裁。很快,便有朝臣弹劾俞怀仁,称其用心叵测、意图弑君,请求太后即下懿旨,将所有俞家太医逐出宫门,参与治病者流放关外,以免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俞家子弟数代为医,共有十一人在宫中奉职,太医院的院首也多出自于俞家,一时之间不禁满门恐慌。幸好俞、慕两家世代交好,得同晖皇后出面干预,只说皇帝龙体欠安不宜增事,还是多加祈福更好,才让伤心不已的太后收回旨意。事后,光帝特意让人传了话,说是自己饮食不当所致,不与太医相关,其余俞姓太医仍留任太医院。 如今的主治太医薛姓,虽然资历没有俞怀仁那么老,但也是有名的好脉息,因得外臣力荐,故而才被太后提拔上来。眼下说到皇帝的病情,同晖皇后微有叹息,执了英亲王妃的手,怅然说道:“那薛太医虽然没有过错,可也不见得如何高明,开的方子依旧是俞太医的老路,皇上用了好几服也不见增益。姐姐,我真是担心的很,只可惜自己又帮不上忙。” “看你,都熬得消瘦了。”英亲王妃满目怜惜,因为年纪稍大几岁,装束上偏于稳重一些,一袭秋香色的对襟刺暗葵纹褕衣,衬出她气质端庄大方。 “姐姐……”于人前独立刚强的同晖皇后,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少女子,在儿时闺阁姐妹面前,语音里不禁带出一丝哽咽,“皇上的病总不见起色,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别多想了,等会皇上见你眼圈红红的,岂不担心?”英亲王妃抚着她的肩膀,柔声劝慰了几句,又道:“只要你好好的,陪着皇上多散散心,慢慢也就好了。” “嗯,这些我也知道。”同晖皇后忍泪颔首,原要拿丝绢拭一下,看到上面点点药汁痕迹,不由叹道:“平日太后已经伤心,皇上又在病中,我纵使心里再累再难受,也不敢露出一丝一毫来,免得愈发悲悲戚戚的。”说着勉强弯出一个微笑,“方才跟姐姐说话,倒像小孩儿似的诉起委屈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你才多大,可不就是个小孩子么。”英亲王妃摇了摇头,低头沉默了一会,从怀里取出一个碧莹莹的翡翠瓶,“这是叔叔年前去外省寻的,叫做金刚延年归血丸,最合适久病的人服用,只消三、五丸便可精神渐长。” “是么,果真这般灵验?”同晖皇后眸色清亮,打开药瓶倒出几粒,玛瑙珠似的小小药丸滚在掌心,很是益气补血的模样。 小宫女侧身站在门口,垂首禀道:“皇后娘娘,皇上醒来找娘娘呢。” 同晖皇后“嗯”了一声,又含笑转回头道:“你既然来了,就去给皇上请个安,也免得埋没你专门送药的人情。” “好。”英亲王妃略有迟疑,顿了一下。 光帝已经起身下榻,小宫女正在替他整理衣袍,仍是不住的咳嗽,回头看见二人笑道:“难怪芫芫把朕撇下不理,原来是英亲王妃过来,又去说贴心话了罢。早知道是这样,朕就不打扰你们了。” 英亲王妃连忙上前行礼,裣衽笑道:“倒是打扰皇上和皇后娘娘,还是改日再来请安……”正说着话,却听外面通传道:“启禀皇上,薛太医来给皇上请脉,殿外侯旨请见。” “宣。”光帝微微蹙了蹙眉头,看着薛太医叩首请完安,略带不耐道:“也不见你开什么好药,整天早上一碗,晚上一碗,朕单是喝药都喝饱了。” 薛太医神色惶恐,低头回道:“皇上,俗话说病去如抽丝,还得慢慢将息调养。” 同晖皇后看着光帝脸色不好,连忙挥退小宫女,将翡翠药瓶递过去,温柔说道:“方才姐姐过来,便是专程送这归血丸的,说是少服一些便就见效呢。” 光帝拿着细细瞧了瞧,故作认真笑道:“芫芫说好,自然便是好的。” “皇上----”薛太医不合时宜的打断,一脸紧张道:“皇上的用药务必谨慎,况且先时才有俞怀仁之事,外间的药物,请容微臣拿去检验过再用。” 英亲王妃脸色尴尬,忙起身道:“也是,还是检验一下的好。” 少时,薛太医拿着药瓶回来,垂首奏道:“是极好的药材,为补血益气之用,微臣验查无误,也让人亲自尝过了。” 光帝将手放在软枕上,由薛太医上前把脉,“别整天疑神疑鬼的,你们还是用心去想想……”说着又咳了两声,“朕的嗓子都快咳肿了,你们就不能开几味好药,将这毛病压下去?还有,那些安神汤药也不管用。这大半年里,朕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真不知道你们怎么学得医,还能混到太医院里来。” 薛太医唯唯诺诺,嘱咐了几句保养之语,也不敢再多言,遂让小医官收拾好药箱退出去。这边英亲王妃也站起身来,说是来时甚久,同晖皇后忙上前拉起她的手,略带歉意道:“方才验药是宫里的规矩,不是我们疑心姐姐,只别往心里去才好……” “怎么会?”英亲王妃连忙抢断,如常微笑道:“自然要按着规矩来办事,况且太医说过没事,皇上才好安心服用。” 因光帝不喜吞咽丸药,每每都是化在汤药里喝下,同晖皇后每日亲自服侍,总要自己亲自先行尝试一下。一则怕汤药温度不适合,二则也是让自己亲自过一遍。只是闲暇之时,终于忍不住轻微感慨,对贴身侍女双痕叹道:“我是不是太小心些,竟连缜姐姐也有些不放心?” “怨不得娘娘,毕竟是给皇上用的药。”双痕忙劝了劝,又道:“皇上用了那药,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娘娘也该放宽心了。” ----原来一切都错了,都错了。 慕毓芫匍匐在床沿痛哭,泪水止不住的滑落,却是颤抖无声,身体里的水分一点点被带走,仿佛整个人都要干涸了。 那时,只因光帝说天禧宫冷清,不如中仪殿温馨,自病后便一直住在凤鸾宫。而正是在那温馨的凤鸾宫,英亲王妃凭着旧情送来丸药,薛太医算准时间赶来检验,自己以为亲自尝过不会有事,才一勺一勺喂给了光帝。而后更朝换代,彼时的英亲王妃已成中宫皇后,她怎会不记得光帝死在何处?她又怎敢再住在中仪殿?再回想其后种种,原来一切都是有因可循,一切都源于当初的罪孽。 ----十年盛景,竟然全都是幻象。 慕毓芫痛得闭上眼睛,却仍能看见一幕幕往事。身体里更是翻江倒海,似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无法自控的干呕,像是要把心肺肝脾都吐出来。“哐当”一声,云鬓上的双枝九凤鸾刻累丝步摇坠落,再地上弹跳了两下,尾坠的细长金珠串凌乱散开。 “娘娘,娘娘……”双痕从外面奔进来,想来是静候已久,听闻声响以为发生了意外,急切问道:“娘娘,你没事吧?” 慕毓芫抚着胸口呛咳着,喘了喘气,伸手拾起地上的金步摇,强自挣扎站起来,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往外走。外殿宫人见她满面泪痕,皆是吓得不轻,也不敢上前问话,赶忙纷纷散开让出路来。 “娘娘,娘娘……”双痕跟着一路追出正德门,再往前去便是启元殿,顿时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抱紧慕毓芫,跪在地上哭道:“娘娘,都已经过去十年了。娘娘再也不是一个人,若是出了什么事,七皇子他们该怎么办?奴婢求求你……,过去的事,还是都忘了吧……” 十年的夫妻情分,三个孩子的牵绊,还有腹中未出生的孩子,比起少年之情,慕毓芫也不知哪个更重一些。可是归根结底,如果没有当初的那些阴谋,又哪来这十年纠葛不休的孽缘?如果当初自己再死一次,或是在庆都时被贼人所害,或是在嫔妃争斗中被算计,又或是别的什么死法,似乎都比如今的局面好一些。 ----那么,就让自己亲手斩断这一切罢。 第十四章 情断 “皇上,皇上……”多禄语不成声跑进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慌,低声禀道:“皇上,皇贵妃娘娘过来了。” “嚷什么,好好说话。”明帝皱眉打断他,拿着手中折子敲着桌沿,“皇贵妃时常都过来的,值得大惊小怪么?朕这儿正在烦着,都退出去。” 多禄急忙跪下道:“皇贵妃娘娘今儿的模样,不同往常……,像是很哭过,眼圈儿都是红红的,也不言语……” “哭过?”明帝觉得匪夷所思,他深知慕毓芫的为人,纵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少有落泪,更不用说在人前仪容不整。心下正在迷惑,便见慕毓芫独自一人踏步进来,果然如多禄所说,不由吃惊问道:“宓儿,出什么事了?” 慕毓芫的双眸异常黯淡,往常的水光已如镜湖般沉下去,只剩两丸浓黑的空洞,纤长睫毛投下淡色阴影,是从曾见过的失魂落魄。多禄见帝妃二人情状,一声儿也不敢言语,赶忙给内殿宫人递眼色,宫人们皆悄无声息退出去。 明帝握着她的双肩,感受到云丝软衫后的纤馨温暖,似乎在一点点凉下去,不由担心瞧了瞧,低头温声问道:“宓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只管跟朕说清楚,别这样呆呆的不说话,朕都不知道该做了。” “呵,臣妾也不知道。”慕毓芫忽然轻笑起来,却是笑得泪水直坠,浑身都止不住的打颤,她缓缓展开手心,“皇上,你来告诉臣妾----,这是什么药丸?” 两粒艳红夺目的药丸,在雪白柔软的手掌里震动,仿似千钧之重,压得她快要支撑不住,更让明帝瞪大双眼僵住,“朕不知道,回头问太医罢。” “不知道?”慕毓芫目光灼灼,将那药丸用力拍在御案上,身体里隐藏多年的锋芒陡然破出,语声冰冷道:“到此时此刻,皇上还打算欺骗下去?皇上以为,还能够瞒得住臣妾么?” 明帝被逼迫的没有退路,更觉那目光宛若冰冷利剑一般,刺得自己浑身疼痛,不得不侧首避开目光。似乎有千百句话要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错,震惊、愤怒、痛苦,诸多情绪齐齐袭来,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你,是你杀了他!!”慕毓芫双眸泛出恨意,低声痛道。 “你在胡说什么?” “胡说?”慕毓芫阖了阖目,晶莹的泪水缓缓迫出眼眶,沿着下颌坠落,“臣妾也希望自己是在胡说,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痛得难以说下去,反手捂住胸口,“可是,却偏偏都是真的!是你想出妙计,再假我的手杀了他!”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明帝有些适应不过来,也没时间追究事情的来龙去脉,目光在慕毓芫脸上流连,不知如何开口。空气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脑中一瞬间闪过千百个念头,纷乱如麻的往事扑来,强自稳定身形道:“你这是怎么了?哪里弄来的药丸,又在说些什么?朕听不明白!” “那么,就让臣妾来说明白罢。”慕毓芫凝视明帝良久,渐渐止住泪水,“当年孝献贵妃的事情,臣妾也略有耳闻。正因为此事,居然一直没有疑心过薛太医,而你却早就预备好,连俞怀仁也被害而亡。再往后,你让缜……”说到此处顿了顿,“你让英亲王妃送药进宫,算准我不会对她怀疑,让薛太医验药让我更加放心。到最后,哪个害得先帝一天天虚弱的人,便是……,便是你面前的这个女人。” ----剥茧抽丝,丝丝缕缕分明。 明帝头颅疼得似要裂开来,靠着御案稳住身形,心里早已乱了方寸,只是无力喃喃道:“宓儿,不是那样的……” “不是?”慕毓芫奋力挣开,摇晃着往后退了两步,“难道不是你亲手送的,就可以当做没有?臣妾早已不是十七岁,也不会那么无知,可以由得身边的人哄瞒……”说到此处不由再次落泪,声音痛得哽咽断续,“你居然……,会让她来送药……” 往事一幕幕浮现出来,明帝情知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以她的聪慧敏透,又怎会猜不出其中关窍?无言沉默了良久,最后痛道:“是朕----,误了佩缜……”然而更痛的却在眼前,那明珠水华般的女子正在消融,无名惶恐扑来,连忙上前将其抱紧,“宓儿,不要离开朕!” “旻旸----”慕毓芫缓缓仰起面来,眸中晶明光线盈动,怔怔凝望了良久,竟是温柔一笑,“终于,听到你亲口承认了。” 明帝一瞬间恍惚,只觉得那一声呼唤不同往常,仿佛已经用尽所有爱意,缠绵悱恻的让人不知所措。在迷惑的一刹那,胸口一记冰凉疼痛瞬间没入,华丽繁复的双枝金步摇正正扎在胸口,仿似突兀的簪错了位置。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慕毓芫握着金步摇颤抖,满目泪光看着金步摇,绚丽的金珠串左右摇晃,折出的金光也是熠熠耀目。然而被刺的那个人却仿佛是她,身体正在一点点无声碎裂,片片剥落散开,整个人只剩一具空壳而已。 鲜血丝丝缕缕洇出来,在明黄色缂金丝龙袍上染开,像新绣上去的一团牡丹花,开得妖艳而美丽。比起疼痛而言,明帝更多的是震惊与不信,纵使明白她心里的恨,也没想过她会亲手行刺,声音颤抖问道:“宓儿……,你真的想要杀了朕?” “是。”慕毓芫凄婉一笑,“可惜,想杀你的人已经死了。” 有清风透洒进来,吹得殿内一道道帷幔轻微掠动,只因周遭太过静谧,仿佛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每一声都太过沉重窒闷。帝妃二人相对凝视着,眼眸里是看不到底的恩怨情仇,是无法解开的一世纠葛,将两个人生生分离开来。 “父皇,母妃……”稚声稚气的童音打破沉默,七皇子正吓得发憷,站在门边张大了嘴巴,旁边是气喘吁吁的双痕,更是满目骇色。 “娘娘,快停手!” “父皇,父皇……”七皇子急忙跑上来,用尽力气抱住慕毓芫往后拖,母子二人齐齐摔倒在地,吃疼哭道:“母妃,不要杀父皇……” “祉儿----”明帝忍痛拔出金步摇,反倒让血流得更加多些,只得紧紧压住胸口,朝双痕费力吩咐道:“朕没事的,你带七皇子下去。” 七皇子死死抱住明帝,连声大哭,“不要,我不要……” 双痕不知所措,回头却见慕毓芫艰难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只因身上裙带流苏甚长,险些又被绊倒摔下。只得扔下哭闹的七皇子,上前搀扶道:“娘娘,娘娘你当心些,脚下门槛……” “站住,朕有话问你。”明帝勉强坐到椅子里,忍住犹如刀绞般的生疼,“你就那么的恨朕,一点也不记得十年情分?为了那个人,你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顾,宁愿亲手杀了朕?” 慕毓芫缓缓顿足侧身,失魂无神道:“是……,皇上可赐臣妾死罪。” “你休想!!”明帝忽然高声怒吼,拍着御案支撑身体站起来,“你跟朕做了十年夫妻,生下三个孩子,还有你肚子里……”猛地胸腔呛了一下,强自按下上蹿的气流,“你就是现在去死,他也不会原谅你!你便是死了,也照样是朕的妃子!!” 慕毓芫仿佛被话一击正中,猛地摇晃了一下,连忙搭紧双痕的手,在门口怔怔站了一会,颤声冷笑道:“我又没害过人,为什么要去死?若真的有因果报应,该死的人也不是我,只盼能等到那一天才好。”说完,再无半分留恋的走了。 如此咄咄带刺的语气,再不回头的冷漠,比起刚才金步摇扎的那一下,让明帝觉得要更加痛一些。像她那样坚韧淡定的女子,凡事总是竭尽全力去周全,只是一旦有所改变,也会以同样的决绝离开。有什么东西已经破裂,再也不能够挽回。往日里的笑靥如花、柔情款款,那些彼此呵护的珍贵情分,全部都被弄散了。 七皇子手上沾着鲜血,脸色惊慌哭道:“父皇,疼不疼?” “没事,父皇不疼。”明帝努力微笑摇头,其实方才那一记并不深,与其说是她要行刺,倒不如说是要斩断牵挂。突然喉头猛地一甜,涌到嘴里却是一股子腥咸味道,一记呛咳没忍住,鲜红的液体顿时喷得满手都是。 “父皇!父皇!!”七皇子吓得没了魂儿,连声大喊。 “皇上,出了什么事……” 殿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是多禄带着人赶来,明帝抓起案头一枚水色笔洗扔出去,高声吼道:“滚,让底下的人都滚出去!!”外面顿时安静下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去,方才喘了喘气,“多禄,你自个儿进来。” “皇上……”多禄进门只看了一眼,惊得快步奔上来,围着明帝团团转道:“皇上且忍一忍,奴才立即去叫太医。” “糊涂,糊涂!”明帝连连喝斥,将其唤住道:“今天发生的事,一丝一毫也不能传出去,可记住了?先去打水来洗一下,朕还死不了呢。” 多禄唯唯诺诺打来清水,也不敢多问,伺候着明帝洗漱换衣躺下,方才小心翼翼问道:“奴才愚钝,传哪位太医来合适些?” “不用找别人,就传俞幼安便好。” “是,皇上先躺着。” 少时,俞幼安领着医官过来。他原不在外科上拿手,好在只是寻常刺伤,只是破了寸许皮肉,并未伤及内脏心肝。因此亲自用纱待替皇帝扎好,从头到尾没一句多嘴,交待了些日常注意之事,便要告退跪安出去。 “你可知道,是谁伤得朕么?”明帝倚着织绣软枕,淡淡的问。 “皇上偶感风寒,所以召微臣前来诊脉----” “你是个聪明人。”明帝将其打断,语声不动道:“朕身上的伤,是皇贵妃亲手刺上去的,不妨露个口风试试。” 俞幼安“扑嗵”一声跪下,磕头道:“皇上,微臣明白该怎么做。” “去罢。”明帝极度厌倦挥了挥手,又朝多禄说道:“今天在值的二十八个人,你出去交待一下。若是朕听到什么,也不用再查是谁嘴不严,就赐他们二十八条白绫,一起拿去了断。” “是,奴才就去。” 殿内的人退得干干净净,余下彼此相对的父子,七皇子不是很明白发生之事,只是眼里装满害怕,怯怯声问道:“父皇,母妃是在生气吗?等父皇好一些,儿臣陪父皇过去,像以前那样哄母妃开心,好不好?” “好。”明帝将七皇子揽在身侧,低头想了一会,又温和微笑哄道:“祉儿,今天的事情,千万不能跟别人说,不然你母妃就更生气了。” “嗯,儿臣明白。”七皇子脆声脆气,天真应道。 从日暮转到月升,华梦正浓。一轮皎洁圆月当空悬挂,澹澹月光、点点星子,在深蓝夜幕中铺洒开来,轻柔舒缓笼罩着大地。天上星辉与地面灯光互映,仿佛是彼此的倒影,两相辉映之时,也照亮浮世之中的芸芸众生。 明帝渐渐沉静下来,独自倚坐在阁楼上,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泛秀宫,仿佛能依稀透视里面的女子。在最初之始,只是爱慕她无双的容颜,牵挂那一瞬间的惊动,因而念念不忘,以至于真见到她的时候,竟与记忆深处有些出入。那眉目间隐着淡淡忧伤的女子,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出尘少女,也不是那个盛装殊色的年轻皇后,而是外表柔顺、内心冰冷,毫无一丝心意邀宠的冷漠妃子。 用了十年的时间、心意,暖得她一点点融化成水。才知道得到的东西,远远多出自己的想像,她的聪慧、剔透、宽容、大度,每一样都是那么合心合意。她最懂得自己想要什么,亦用尽全力去协助,纵使心里每每生受委屈,也能做到微笑不抱怨。在她统摄后宫的十年里,能将妃子们周全妥当、安生无事,自己竟然不曾操过半分心。而闲暇之时,她也可以与自己吟诗对棋、畅谈天下事,再有娇儿绕膝承欢,为帝王者奢望的后宫之乐,不过如此。 ----只是,这一切已成往事追忆。 明帝忍着头颅似要炸裂的疼痛,将所有的事情翻出来,前后思量,仍然解不出是哪里出了差错,才会造成今日的无可挽回。下层楼梯传来细碎脚步声,多禄蹑手蹑脚走上来,垂首禀道:“皇上,双痕姑娘传到。” “嗯,你带着人出去。”明帝慢慢踱回内殿,抬手免了双痕的礼,“你自幼跟随皇贵妃,朕知道她凡事都不会避讳你,所以特意召你前来----”在腹内斟酌了一下,最后还是直截了当问道:“说罢,那药丸是怎么来的?” “是----”双痕沉默了一会,简短道:“萱妃给的。” “萱妃?”明帝吃惊不小,反而愈加想不明白,“她才多大,怎会知道哪些陈年往事?别以为皇贵妃病着,你就可以随意胡诌,好生说实话。” 双痕神色不动,淡声道:“皇上,奴婢说的是实话。” 明帝定睛看了看,揉着额头道:“算了,朕自会去查的。”抬头见双痕急着告退,又问,“听说太医过去了,皇贵妃身子怎么样?孩子有没有事?” “俞幼安来诊过脉,母子平安。”双痕蹙眉犹豫着,往外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跪下,“皇上,娘娘她心里太苦了。以娘娘自小的性格儿,若是心里真的没有皇上,今时今日,就必定不会前来相问……” “朕知道,不用再说了。”明帝出声将其打断,语调平静如水。 回想起萱妃质问那一日,她曾毫不犹豫挡在自己身前,不过短短一个月,彼此之间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剧变。若是时光倒回十年前,她必定不会来质问,定然隐忍不发等下去,以待时机谋取自己的性命。而到今日,彼此身前身后牵绊太多,谁也无法扼死对方,只剩下互相尖刺的苦痛,那将会是漫漫一生…… 第十五章 避世 接连几日绵绵细雨,似忧愁美人连绵不断的泪水,朦胧稀薄,将宫殿上的琉金璃瓦洗刷的分外干净,也洗去往日的沉醉繁华。帝妃二人同时抱恙,消息却又一点不透,嫔妃们私下皆是不安,人人谨慎行事,反倒让后宫呈现出异常的安宁。只是流言蜚语不能间断,一点点的被人拼凑起来。据说皇贵妃当日曾去过凤鸾宫,似乎还哭红了眼睛,因为多年不得进封中宫之位,便借故与皇帝大吵大闹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明帝阖目倚在双龙长尾摇椅上,其上铺有柔软密实的白狐裘,衬得身上的宝蓝色银线团纹华袍寒光隐隐,似乎带着一种迫人的冰凉气息。听完多禄转述的流言,轻声嗤笑道:“在宫里越是不真的事情,反倒越发似真的了。” 多禄陪着干笑,又问:“车辇已经预备下,只是听说皇贵妃身子不大好,心意懒懒的,皇上今日还要过去么?要不,让奴才先去问询一声?” “难道你去,她的心意便就好些?”明帝语声轻嘲,冷冷反问。 “是,奴才愚钝。” “走罢。”明帝起身搭住多禄的手,猛然间一时不防,牵动的胸口伤势做疼,不禁皱了皱眉,心头更是一股郁气萦绕难消。闷声不语上了车辇,原本平坦的石路宫道也似受潮一般,变得凸凹不平起来,颠簸颤抖的让人心烦意乱。心下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喝道:“蠢材,都是些蠢材!连个车辇都行不好,朕都要被你们颠散了。” “是,奴才知错。”领头的太监声音哆嗦,帘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车身,车辇也放慢了速度,一点点的朝泛秀宫缓缓行进。 不过几日,空气里的气氛都变了。明帝踏着小太监的脊背下辇,抬眼扫了一圈,椒香殿廊上的宫人们皆垂着头,一点生气儿也无。双痕大约在里面服侍,只见吴连贵快步迎接出来,请安道:“皇上金安,娘娘刚用了益气安神汤,正在里面歇息。” 明帝听完并不言语,抬手挥了挥,连多禄也止在台阶之下,自个儿抬脚往里走,内殿宫人见状纷纷退散。刚到寝阁的水晶珠帘前,只见双痕领着人出来,略蹲了蹲便算作行礼,沉默不语悄声退出去。如此,寝阁内更加安静一层。不光铜漏水滴声声分明,连博山炉里轻烟都丝丝撩人,一丝一缕散开,编织着浮世人生的朦胧迷梦。 慕毓芫安静无声躺在床上,一头乌云似的青丝凌乱散开,并无半点珠环装饰,越发显出脸色晶莹、肤光胜雪,唯独少却一点红润之色。明帝觉得有些恍惚,依稀是当初在慕府之时,她也是这般娇弱憔悴的模样,让人见之生怜。只是如今,纵使再花上十年的心血,比从前更温存怜爱,只怕也唤不回她半分心意来。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明帝忍住心口阵阵疼痛,走到床榻边坐下,执了那双纤细的手握紧,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最后柔声问道:“宓儿,好一些了么?” 慕毓芫却恍若未闻,只是不答。 “宓儿……”明帝又唤了一声,手掌抚在秋香色的暗纹锦被上,感受到那如昔柔软的身形,自言自语道:“朕知道你心里难受,只当是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好生将养着身子,别再委屈为难自己了。” 庭院中有风卷起,树梢残叶片片脱落飘零,在空中飞旋一阵,最终还是无力的停留在地面上,一地凌乱狼藉。空气里似乎沾染上丝丝水汽,清寒阳光也变得雾蒙蒙的,斜刺刺透过雪白蝉翼薄纱洒进来,映出二人不真切的面容。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仿佛有眼泪流出来似的,面上却干涸无痕,仍是一声儿不言语。 明帝凝望那姣好如画的容颜,忆起旧日种种,心底不觉又柔软几分,温声问道:“昔时日日夜夜相守,彼此剖心,还有说过的话、许过愿,难道你都不记得了么?那些千金难寻的情分,都可以如此轻易抹去?” “臣妾记得。”慕毓芫终于开了口,手却似消融一般从明帝掌心抽出,缓缓别过脸去,无限痛声道:“可是……,臣妾宁愿从来都没有过。” “你----”明帝又气又痛,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胸口的伤因此愈加生疼,“难道朕这些年对你的心意,还有我们的孩子,都还不比不上他?”不禁带了一丝忿意,看着那熟悉的面容,恨声问道:“难道非要朕也死了,你才心满意足?” 慕毓芫只是阖目不答,既不见伤心,亦不见愤怒,仿佛有寒气自心内而生,整个人像冰棱似的冻结起来,再不为言语所动。 “宓儿----”明帝还欲再说,却听殿外似有人声喧杂,不由心头火起,遂大步流星走出去。隔着内门纱窗环视一圈,原来是嫔妃们前来探望,不料被双痕阻在门外,故而双方便在言语上争执起来。 双痕领着人挡在门口,神色冷淡道:“今日不便,贵妃娘娘还请先回罢。” 朱贵妃烟玫色织金遍地锦滚花长衫,外罩玉色印暗金彩袖,衬出一日胜过一日的秾丽容色,清声冷笑道:“听说皇贵妃娘娘身子抱恙,特意赶来瞧一瞧,怎么就有所不便了?” “如此说来,贵妃娘娘还真是关心。”双痕顺着她的话说了一句,转而问道:“只是奴婢不明白,皇贵妃娘娘都病了三、五日了,怎么今儿才想起来探望?” 朱贵妃脸上不由变色,两颊胭脂越发绯红,眸色里也带着一丝恼怒,气声道:“你不过是个奴婢,有什么资格阻挡本宫?!” 明帝从不见她如此跋扈,倒是有些吃惊。谁知双痕却丝毫不惧,仍旧吩咐小太监不许放人,慢悠悠道:“奴婢是没有资格,不过方才皇贵妃娘娘吩咐过,说是头疼想要睡一会,除了皇上谁也不见。” 眼看朱贵妃已然动气,明帝听得不耐,更担心二人吵得让慕毓芫心烦,只得现身走出去道:“原来是佩柔在这儿,皇贵妃刚刚睡下,进去也无人与你说话,还是先回去歇息罢。你的心意,皇贵妃自然会知道的。” “皇上?”朱贵妃像是吓了一跳,声音也有些娇怯怯的,“臣妾听说皇贵妃身子不好,整日里都是担心,所以特意带了补药送过来。” 这边正说着话,远远的又有一名妃嫔过来。一袭品蓝纹锦对襟通身长袖宫装,容色素净秀雅,装饰简略,与朱贵妃的华贵装束相比,不免愈加显得黯淡没有光彩。明帝多瞧了两眼,才想起是沐华宫的陆嫔,瞧了瞧问道:“盘子里是什么,也是药材么?” 陆嫔为人素来恭谨,忙道:“回皇上的话,是臣妾做的一些小菜。前几日送了些来,双痕姑娘说娘娘吃着还好,因此又做了一些来。” “你亲自做的?”明帝掀开纱罩瞧了一眼,四枚巴掌大的青瓷碎花小金碟子,一碟胭脂萝卜片,一碟金黄木桂丝,因指着另外两碟问道:“这两样是什么?朕瞧倒是瞧不出来,颜色看着很不错。” 陆嫔闻言面色微喜,仍旧低眉垂目,上前细声回道:“那翠色的是盐腌豆苗菜,雪色的是鸡汤煨冬笋,臣妾想着娘娘不爱荤腥,所以不敢做得太油腻。” “难为你,小事也想得周到。”明帝嘉许了一句,微笑道:“不过皇贵妃刚睡下,不宜打扰说话,你们两个都先回去罢。” 如此,也是给朱贵妃一个台阶下。况且当着皇帝,也不便再做无益争吵,只得柔顺答应下,并不理会陆嫔,领着淳宁宫的宫人转身便走。陆嫔像是习惯被冷落,倒也不觉得多尴尬,给皇帝行了礼,也退身几步告安而去。 “从前倒是不知道,佩柔的性子这般执拗。”明帝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兀自摇了摇头,似乎颇有些感慨之意。 双痕招呼人收下东西,回头道:“皇上今儿可见着了。” “呵,是见了。”明帝反倒笑了,打量了双痕一眼,“只是从前,也不见你这般锋利的嘴,今儿也是头一遭。宓儿性子柔和,甚少有过使性子的时候,人都说主仆相类,你们俩倒是有些不大像。” 双痕颇不以为然,只道:“不是奴婢锋利,只是娘娘太委屈自己罢了。” 明帝闻言一怔,待要再多问一两句,双痕却早已领着人进去,再转眸看向青灰晦暗的天色,不由恍惚出神。----或许吧,如果她还是尊贵的同晖皇后,而不是身份尴尬的皇贵妃,应该会一如猎场射箭那日,是一名飞扬骄傲的出尘女子。转念思量至此,心里愈加灰沉一些,茫茫然失了意,漫无目的一步步走下台阶。 冬日的雨天,四处景致愈发显得萧瑟。明帝踏着地上枯叶漫走,靴面上溅上些许泥水斑点,似斑斑点点暗纹印上,让人心底生出一阵阵潮腻之意。多禄见状忙招呼车辇跟上,小心翼翼问道:“皇上,不如乘辇回宫去?皇上纵使觉得不累,也该瞧瞧这双靴子上头的针线,还有皇贵妃娘娘绣的金龙呢。等会皇上回去,又该心疼了。” 明帝低头看下去,流云福地缠枝宝相纹的高靴之上,一对金龙正在破云而出,龙身矫昂、双目欲呲,针针线线密实,折出点点碎金般的耀目光芒。看得时间稍久,双目痛得似要流出泪来,不由缓缓蹲下身,只扶着额头说不出话来。好似宝镜明台碎裂,原先完满的像一轮圆月照人,此时却处处都是碎片,每一片上头都带着尖锐细刺,稍有不慎便被扎得浑身是伤,痛得入骨钻心。 “皇上?皇上……”多禄在边上等候良久,小声唤道。 “没事----”明帝深吸了一口气,撑起身摆摆手,“起驾回宫,走罢。另外,让人传贤妃过来一趟,朕有话要嘱咐她。” 多禄扶着他上了龙辇,方才转身吩咐人。众人都知皇帝心绪不好,因此传旨的小太监跑的飞快,加上锺翎宫原本就近,不消片刻便将口谕传到。 谢宜华猜不出用意,情知必有要紧之事,因此赶忙整理装束,乘着青金祥瑞托云鸾车过去。果不其然,皇帝摒退了殿内宫人,说是皇贵妃身子抱恙不适,无暇料理,因此病愈之前,六宫琐事交由贤妃协理。末了,还特意嘱咐了一句,凡事必须先请示皇贵妃的意思,经她应允之后,方才可以分派下去。 前后的话似乎有些矛盾,谢宜华领旨谢恩,回来的路上一直思量,最后方明白皇帝是不愿意声张的意思。也就是说,每一件事都需去请示皇贵妃,自己替她拿主意,外头仍以皇贵妃的名义传旨。新竹听完解释还是迷惑,因问道:“皇上今儿倒是奇怪,若说协理六宫,怎么倒把朱贵妃漏掉了?这般神神秘秘的,又是为着什么?” “能有什么,不想让朱贵妃插手罢了。”谢宜华摆弄着白瓷盆里的文竹,其上悬了一根细线,那文竹便绵延而上,左右交织,仿似一幅绿莹莹的绣绒线屏障。举手整理半日,稍觉疲乏,于是坐下揉手道:“只是奇怪,皇上怎会突然避讳朱贵妃?那位一向都是撒娇弄痴的,在皇上跟前处处都好,别人却是一概看不顺眼。” 新竹捧着清茶过来,撇嘴道:“还不是早几年,听了那疯道士的胡言乱语,便以为自己真是做皇后的料子。眼高的谁也瞧不见,纵使在皇贵妃娘娘面前,时常也是没个尊敬的,若有什么错事,总以自己年纪轻推脱过去。” 谢宜华抿了一口茶,回忆了一会,“那道士心术不正,言语暗藏机锋,也不知是谁举荐进来的,今后不要再外面说了。” “是,奴婢知道。” 此时将近晌午,虽有日头渐渐升至当空,却因连日下雨,并无些许暖意,倒像是一块冷冰冰的硕大圆月。谢宜华看着窗外天色,沉吟了一会,“罢了,晌午过后,皇贵妃娘娘多半要安歇的,还是下午再过去罢。” 新竹应声下去,预备晌午的膳食。少时,宫人们陆续呈上各色菜肴,谢宜华不是很有胃口,略动了几筷子,喝了大半碗鱼汤便让撤掉。心里琢磨着近日传闻,若说皇贵妃因奢望皇后之位,而与皇帝争吵气病,自己是断然不信的。不过看如今状况,帝妃二人的确有些不和,这几日探望之时,皇贵妃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事情想得太多,便有些头疼起来。谢宜华揉了揉眉头,吩咐新竹铺床,想来自己多半睡不着,只合衣掩被闭目养神。谁知混沌一觉竟睡深去,正在梦中困惑烦恼,忽听外面似有女子哭闹之声,不由豁然惊醒过来。 “娘娘,快醒一醒。”新竹面色慌张跑进来,急急禀道。 “怎么了?没头没脑的。” 新竹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一名翠衫宫女哭着闯进来,正是萱妃的贴身侍女兰雅,连连叩头泣道:“贤妃娘娘……,十一公主在哪儿?”她又急又悲,慌慌张张四处搜寻着,“快让公主随奴婢走一趟,再晚一些,便见不到她母妃了……” “此话从何说起?”谢宜华心下大惊,赶忙让人去找奶娘,先时萱妃复位,皇帝却没提及十一公主,因此此刻仍旧养在锺翎宫。 十一公主毕竟还小,今夏才刚过三岁。况且自半岁起便与生母分离,因此倒跟谢宜华更亲近些,被奶娘抱出来放下,只拉着谢宜华的衣襟不放手。见兰雅伸手上来相抱,又哭得满面泪痕的,更是吓得连连后退,只躲在后面不肯出来。谢宜华忙让兰雅先到外面等候,蹲身柔声哄道:“让新竹姑姑抱着你,去外面掐花儿玩,母妃先换身衣裳,一会就跟着过来。” “那---,母妃可要快一些。”十一公主很是高兴,由得新竹抱出去。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新竹便又抱着十一公主回来,像是吓坏了,落地便扑倒谢宜华怀里大哭,说什么也不松手。谢宜华一面轻拍哄着,挥退宫人问道:“萱妃那边,到底出什么事了?” “奴婢也不知道。”新竹摇了摇头,“玉粹宫到处都是掖庭令的人,不许一个外人进去,后来兰雅求了好长时间,才让十一公主进去的。只听里面仿佛有人在哭,奴婢远远的听不真切,也没待多一会,便就又让人送出来了。” 十一公主哭得声气哽咽,扁着小嘴泪道:“母妃,儿臣害怕……,叶母妃一直抱着儿臣哭,儿臣不要去……” 谢宜华见她一个劲儿的哭,想要多问几句也只得忍住,再者年岁太小,只怕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不过,心头疑惑并没有维持太久。当夜玉粹宫便传来消息,萱妃竟突然暴病而亡,犹如在后宫晴天一道闪电霹雳,惊得嫔妃们皆是惴惴不安。 当夜,狂风暴雨又至。枯枝在风中剧烈摆动着,影子投在窗纱上,蜿蜒曲折似妖魅的幻影,令人心生畏惧。瓢泼大雨的响声中,仿佛有一阵阵哀哀欲绝的哭声,却又被强劲狂风打散,呜呜咽咽,似有还无的断续延绵传来。 谢宜华感受着暗夜的寒凉,轻柔拍着十一公主,哄她入睡,伸手解开小衣时却觉触感异常,不由稍稍吃惊。藕荷色的小薄袄扣襻上,用五色丝线系着一个香囊,打开一瞧,里面卷着一团素色绸布。上面字迹似是萱妃以血书成,遗言托付十一公主,言称自己只生未养,请求贤妃将十一公主视若己出,从今往后便是佑馥的生母,来生必定衔草结环报答此份恩情。 ----宫中女子的荣华富贵,不过瞬息之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如常的平静之下,有什么格局已经翻天覆地变化,只是没有人清楚内幕,反倒愈发让人觉得惊恐。谢宜华虽然不喜萱妃,然而也没有多大过节,此时不免也生出伤感,一夜辗转难寐。 次日起来,因着整夜不曾安睡好,谢宜华的脸色有些欠佳,眼圈儿也似隐隐一痕浅乌颜色,看起来甚是憔悴。因此便想稍稍掩盖一下,吩咐新竹打开衣橱挑拣,只在颜色鲜艳的衣裳里找,怎奈素日少有,主仆二人足足找了大半日。最后翻出一件流岚色金罗滚边褕衣,是当日册封四妃制的,对襟中分样式,襟边刺有金线蝴蝶菊花暗纹,已然是最华丽的一件衣衫。 谢宜华对镜梳妆半日,挽了回鹘半翻髻,簪上一支金镶玉六棱镂空象牙钗,余下点缀几星点蓝嵌金的珠花,自觉已经足够华贵繁漪。新竹进来回禀云辇备好,遂吩咐了奶娘几句,起身前往泛秀宫看望皇贵妃。赶到椒香殿侧门时,迎面却见宫人簇拥着四公主退出来,神色不是很好,似乎带着些郁郁不快似的。 “寅雯,过来瞧你慕母妃?”谢宜华只做不见,上前笑问。 四公主懒懒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谢母妃,我看你也不用进去了。慕母妃身子不大好,方才等了半日,也没见醒来呢。” “是么?”谢宜华随口笑应,目光却落在她旁边的明丽少女身上,想了半日,才恍惚忆起那是四公主的伴读,右丞相杜守谦之女杜玫若。不过一两年之间,竟出落的明眸皓齿、容华鲜妍,猛然之间见到,倒是让人微微有些惊艳之念。 新竹上前推了推,不解道:“娘娘,又在想什么?四公主都走了。” “没什么。”谢宜华收回心思,挽着双叠烟色流苏上了台阶,让人进去通报了,见到慕毓芫时却并未安歇。不由心思微动,瞧四公主的模样不像撒谎,如此说来,竟是皇贵妃不愿意见四公主?然她不是多嘴的人,心内虽然想到,面上仍是不作声色,只是如常微笑道:“娘娘,觉得身子好些了么?” “嗯。”慕毓芫应了一声,似乎不愿言语。 谢宜华便将皇帝的嘱咐说了,又道:“皇上说娘娘在病中,需要休息,所以让嫔妾协理一下,凡事还是要请娘娘的示下。” “不用了。”慕毓芫似乎不愿拂她的意,勉强撑起身子半倚着,素白脸庞被身后芙蓉团花软枕一衬,越发显得没有血色。因而声音也是虚脱无力,略带沙哑道:“你原本就是水晶心肝的人,又比我淡静无念,行事自来妥当,往后自己看着裁定就好。” 谢宜华只得勉强应承,口上敷衍道:“也好,娘娘好生休养一阵。” 二人静坐了一会,也是无话。谢宜华便帮着双痕调弄汤药,因为慕毓芫的身孕,诸多药材都要避忌,故而只开了将息方子慢慢调养。因见慕毓芫只是闷闷无言,所以拣了些新鲜事来说,有一搭没一搭的,只是打发着时间而已。 少时小宫女捧上汤药,闻着便是甚苦,慕毓芫接过碗盏一气饮了,似乎没尝出什么味道来。刚喝了清水漱口,只见九皇子从外间进来,上前请了安,看了看药碗问道:“母妃,要吃一点松子糖么?” 慕毓芫稍微缓和神色,温柔哄道:“没事,不怎么苦。” 九皇子只是不顾,仍旧跑去外面寻了糖来,递过去道:“七哥喝药的时候,总爱吃糖,每次吃的糖,比喝的药还多呢。母妃,你也尝一块。” “嗯。”慕毓芫拗不过他,只得含了一块。 “母妃----”九皇子侧头打量着,小声道:“儿臣看母妃近日不高兴,每天都没有笑过,是有人欺负了母妃么?母妃只管说了,儿臣会保护母妃的。” “双痕,带佑綦出去。”慕毓芫低头捂着嘴,强忍了一会,眼泪终究还是“簌簌”掉了下来,一颗一颗落在浅黄银泥飞云锦被上。原本浅莹明泽的颜色,被泪水洇的深暗起来,一点点渐渐扩大,落泪的女子却是几近无声。 谢宜华不敢出声相劝,待她默默坠泪好一阵,方才上前扶道:“娘娘,还是躺着歇一会。不管有什么烦心为难的事,娘娘都先且放一放。总是这么哭着,不光娘娘的身子受不住,对肚子的孩子也是不好。” 慕毓芫眼角犹挂泪痕,轻轻阖目道:“这个孩子,只怕是好不了。” 谢宜华忙道:“娘娘,何苦这样说?” 慕毓芫摇头不答,转眸看向仍未放晴的天空,天阴阴的,偶有一丝云彩亦是浅淡稀薄,满天都是一片阴霾之色。风仍然在吹,树上的残叶已经所剩无几,偏生有几片特别倔强,始终不肯落下,在冷风里孤零零的打着颤,透出无限凄凉。 第十六章 锦衾冷 明帝原本有些抱恙不快,又因着凉添上咳疾,整日处理政务便要耗费大量心神,因此对后宫嫔妃愈发冷淡。冬日的两、三个月里,大都在天禧宫独处,虽然隔三差五去泛秀宫坐坐,也并不曾留宿过。倒是朱贵妃分外勤谨,自皇贵妃病倒不理琐事后,数她位分最为尊贵,故而每日必要去探望皇帝一回,颇有担负重任不辞辛苦之意。 宫中的流言蜚语传的最快,不过数日,上上下下都知道风向有变,如今皇贵妃娘娘与皇帝怄着气,而朱贵妃年轻貌美、体贴圣意,渐有打破以往一人独宠之势。那些被皇帝冷落多年的嫔妃们,并为因冬日寒冷而沉寂,反倒渐渐活络起来,淳宁宫也一日比一日人声盈沸。 朱贵妃总算心满意足,心情愈畅,因而装束也比从前明快艳丽,脱掉外罩的桃红色金线压边羽纱披风,掸着身上细雪笑道:“皇上,臣妾特意折了几枝胭脂红梅,等会亲自插好,皇上不用出去也能赏梅。” 明帝倚在长尾龙椅上养神,闻言睁眼瞧过去,果见文绣手里捧着大束红梅,被窗外的霭霭白雪反光一衬,格外红艳夺目。因看朱贵妃满面期许之色,不愿太扫她的兴,于是颔首道:“开的不错,难为你如此细心。” “皇上,今儿外面特别的冷。”朱贵妃将双手放在嘴边呵气,又搓了搓,带着年轻女子的娇憨神情,轻声抱怨道:“臣妾怕别人折的不好,亲自过去挑的,这会手上还是僵硬不能动呢。” 明帝一刹那恍惚失神,怔怔凝目。 “好冷,臣妾的手都冻僵了。”慕毓芫捧着满手梅花,俯身放入青瓷瓮中,双手微蜷踏雪走过来,嫣然一笑,“旻旸,替臣妾暖一暖罢。” “都说让你别动,还不快把手拿过来?” “好……”慕毓芫眼中泛出狡黠光芒,含笑低下头去。将双手放在明帝嘴边等着呵气,忽然间趁着不备,从手中散开两把早先藏好的细雪,自领口悉数洒了进去,然后赶紧往后闪了几步。 那雪花遇到体温迅速融化,寒水浸着肌肤,明帝不由猛地打了个激灵,又气又笑追上去道:“朕早知道你不是好意,今天还想跑么?” “啊呀!”慕毓芫呼了一声,只因冬日积雪深厚,退着踏步更是没留意,二人追逐之间齐齐绊倒,笑声灿烂,惊飞一地雾腾腾的素白雪花。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早就已经添满自己的心,每一处、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她的笑靥身影,教人如何能够不想起?一旦她抽身离去,整个人便仿佛被掏空似的,空落落的如同抓心般难受,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皇上?”朱贵妃等待良久,小声询问。 “嗯?”明帝微惊跳出记忆,稍稍迟疑了一会,侧首吩咐道:“多禄,去把朕的手炉拿过来,给贵妃暖一暖手。” 朱贵妃正要谢恩,只听帘外一串细碎脚步声传来,转身回看,原来是四公主领着人过来请安,瞧了瞧红梅道:“好漂亮的梅花,仿佛比去年开得更好些。” 明帝让人搬来椅子,含笑赐坐道:“你朱母妃亲手折的,还没来的及拿下去。寅雯插花最有眼光,今天也摆个新鲜样式,免得糟蹋了这些花儿。” 四公主招呼身边少女,起身笑道:“只要父皇高兴,儿臣自然尽力而为。” 朱贵妃看着二人穿过珠帘,回头笑道:“臣妾瞧着寅雯和杜家丫头,两个人甚是要好,整天都形影不离的,倒像是孪生姊妹两个。” 明帝稍有唏嘘,叹道:“佩缜不在,有人陪着寅雯也好。” 四公主去不多时便回,与杜玫若说笑着,身后跟着两个青衣小太监,正合捧着天蓝釉海水纹双龙耳瓶过来。内中梅花分两头对插,一高一低、彼此对映,原本太过红艳的梅花与素净瓶身相衬,反倒变得雅致宜人起来。 “果然,还是寅雯会搭配。”朱贵妃盈盈含笑上前,先赞了一句。 四公主笑了笑,拨弄着花枝位置道:“本来有个西番莲白玉双耳瓶,方才问人,都说中秋节时东西太多,已经收起来了。一时间怕是找不到,殿内只有这个颜色素净,谁知道也还不难看,只好勉强先用着。”退后瞧了一会,又问,“父皇瞧着如何?若是还有哪儿不妥当,儿臣再修整一下。” “已经很好了,先放着罢。”明帝心意懒洋洋的,默了一会,“朕等会还要到启元殿一趟,不知道弄到几时,你们坐会儿就告安罢。”既然皇帝开了口,朱贵妃和四公主不便多留,稍稍说了几句闲话,遂一并起身告安而去。 明帝连跟前宫人也全部摒退,愈发觉得清净。自己找出新制的雪绢素纸,看着梅花微微出神,提笔思量良久,只堪堪写了四个字,便再没有心思继续写下去。于是撂下手中的玉管狼毫,推开窗扉看天空落雪纷飞。细雪一层又一层,恍若无物落在宫殿的琉金璃瓦上,悄无声息积累,渐渐将往日的盛景掩盖下去。 “皇上,侍读杜玫若求见。” “什么事?”明帝不耐蹙眉,转念想到可能是四公主出事,不由担心道:“出什么事了,快让她进来。” “皇上金安。”杜玫若穿过水晶珠帘进来,蹲身行了请安礼,微垂螓首道:“四公主方才走得匆忙,路上想起手炉找不着,因此让臣女过来瞧一下。” 明帝“哦”了一声,遂放下心来,侧首往高瓶旁边瞧了瞧,高几上放着一个钮金珠鹦鹉纹云头手炉,释然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让个小丫头来拿就是,朕还以为是寅雯摔倒了。” 杜玫若欠了欠身,身上藕色锦绣裙摆柔软委地,声音也是轻软无痕,平缓说道:“这个手炉是从前皇后娘娘用的,四公主一直都很爱惜,臣女见公主甚是着急,所以赶着过来寻一下。” “是么?”明帝留意瞧了一眼手炉,依稀有几分印象。 杜玫若自幼长在宫中,并不拘束忸怩,大大方方上前取了手炉,正要裣衽告退,恰时一阵冷风送进,将御案上的雪绢纸吹落在地。上面的字迹虚脱飘浮,完全不似皇帝平日刚毅有力的风格,只有“知谁与同”四个字,剩下一大片孤零零的空白。赶忙将手炉放在旁边,拣起来小声问道:“皇上,是在担心皇贵妃娘娘么?” “嗯?”明帝心下微惊,不由仔细看了一眼。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谁与同?”杜玫若小声吟出半阙词,却在明帝目光下紧张的低下头,等了半日不闻声音,愈发显得惴惴不安。 “呵。”明帝笑了一声,听不出是何样情绪。伸手捻起雪绢纸,“呼哧”一声,胡乱揉成一个纸团,丢到旁边暖火熏盆里,转瞬之间便化成一痕灰烬。 杜玫若神色惊慌跪下,叩首道:“臣女胡乱揣测圣意,还请皇上恕罪。” 明帝负手转过身去,淡淡道:“没事,你跪安罢。” 冬雪渐渐厚实起来,不仅将宫殿树木掩盖成一色,连空气里的声音,也仿佛被那无形的白色妖兽吞噬,日子静得波澜不惊。泛秀宫因着皇贵妃养病的缘故,有些不如先时热闹,原先只有谢宜华照旧常来,另外便数沐华宫陆嫔来得最勤。皇帝得知以后,当着众妃的面嘉许了陆嫔,还赏赐了不少东西,因此嫔妃们虽然心思各异,前来探望的人数却又渐渐多起来。 谢宜华冷眼看着周遭一切,如常前来请安,加上如今协理着六宫事宜,每日逗留的时间越加更长一些。新竹上前让小太监进去通报,不刻里面便有人相召,走到内殿却见一对宫装丽人,二人齐齐蹲身行礼道:“见过贤妃娘娘,金安万福。” “不用多礼,起来罢。” 那二人抬头起身,彼此模样十分相似,都是小巧脸面、乌圆眼珠,正是延禧六年入秀的杨氏姐妹花。彼时与萱妃一同进宫入选,若论在皇帝面前的情分,自然远远及不上萱妃得宠,差不多是被遗忘的两名嫔妃。杨氏姐妹位分低微,入宫四、五年都只是最末流的才人,如今萱妃已然逝去,二人却保全性命至今。到底哪一种遭遇更幸运一些,恐怕也要让人重新掂量了。 新竹待二人离去,方小声道:“皇贵妃娘娘一病,宫里倒似多出许多人来,从前都安安分分的,今后只怕难免要生出事端。” “多嘴,你又懂得什么。”谢宜华低声喝斥了一句,放轻脚下步子。 慕毓芫的身形渐显,虽然穿着宽松的蜜合色起花八团云缎锦袍,仍能看出微微隆起的腹部,大约因为补胎安气的缘故,脸色还算尚佳。椒香殿的寝阁原本装置特殊,比之其他宫殿更暖,加上殿内两个偌大黄瓷炭盆烤着,更是不住生热,连窗纱上的点点雪花都被融开,化作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浅淡水痕。 谢宜华含笑请了安,拣了边上的椅子坐下道:“瞧着娘娘养了几个月,脸上气色似乎好转许多,等到开春一暖,自然就好的更快了。” “承你吉言,但愿如此罢。”慕毓芫淡淡微笑,眸光清澈犹如一泓春日池水,只是没有丝毫涟漪,仿似突然静止了一般。 谢宜华只做不见,又笑道:“方才进来时,在门口看到祉儿几个,仿佛正商量着什么似的,还生怕被人听见似的,都不让嫔妾靠近呢。” “还能做什么,左右不过是淘气罢了。”慕毓芫端茶浅饮了一口,摇了摇头。 “母妃,母妃……”七皇子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因隔了双层窗纱,再者外间风雪声音甚大,有些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宫人赶忙上前支起窗扉,原来三个孩子都在外面,一个个小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何时一起跑了出去。慕毓芫将衣袍紧了紧,领口细茸茸的貂毛被风吹乱,在她脸上拂来拂去,微微蹙眉道:“怎么又带着弟弟妹妹胡闹,外面那么冷,当心受凉染上风寒,还不赶紧回来暖和一会?” “母妃你瞧----”七皇子不理会喝斥,笑嘻嘻蹲下去,半日才探头站起身来,双手捧着一个小小雪人,小心翼翼举放在窗台上面。侧脸朝九皇子努了努嘴,很快又捧了一个上来,比先前那个更小一些,头上还戴着一朵黄盈盈的腊梅花。 慕毓芫侧首挪开视线,淡声道:“母妃已经瞧见了,都回来罢。” “母妃,是儿臣想的主意,让小九和棠儿帮忙堆的,一会就把手凉透了。”七皇子看不透大人的心思,喜滋滋指道:“这个大的是父皇,这个戴着梅花的是母妃,两个人正在一起赏梅花,母妃你喜不喜欢?” “让你们快回来,不听话是么?” 七皇子的笑容停在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十公主赶忙上前推了推,低头悄声道:“七哥哥,别在这儿站着,我们还是先进去吧。” 谢宜华起身上前,小声劝道:“娘娘,别吓着孩子。” 七皇子垂着脑袋走进来,不敢如平日那样撒娇,委委屈屈道:“母妃别生气,儿臣再也不淘气了。”说完也不见慕毓芫言语,更是一脸怯怯,“儿臣见母妃闷闷的,所以才想着堆雪人的,只是想让母妃高兴……,儿臣真的听话……” “傻孩子,母妃都知道。”慕毓芫眸中生出濛濛水雾,在眼眶里转了转,终于还是一点点忍了回去,努力微笑道:“母妃很高兴,只是怕你们几个冻着了。” 七皇子有些抽抽噎噎,小声问道:“母妃,真的没有生气么?” “都说没有,母妃为什么要哄你?”慕毓芫挨个拉起三双小手,都捂了一会,“手都冻凉了,到那边炭盆暖一暖,小心些别烫着,不然长上冻疮就不好了。” “是。”三个孩子齐声答应,一并围拢过去。 待慕毓芫情绪渐渐平复,谢宜华也放下手中茶盏,先是请示了几件后宫琐事,末了方才说道:“近些日子,娘娘一直抱恙将养着,不如先头那么有精神,管的也比从前松懈多了。” 慕毓芫瞧着不远处的孩子,轻声说道:“我虽病着,倒也还不算太糊涂。后宫的人素来赶热怠冷,那些琐碎事懒得挂心,不过平白让自己添气而已。” “可惜嫔妾的话不甚有效,也帮不上多少。” “你的话,怎么会没效呢?”慕毓芫反倒笑了笑,沉吟了一会,“照着平日情形来看,底下的妃子们都还算敬你,便是熹妃脾气不好,与你也并无什么过节。再者,她近些年平和许多,又有寅馨相劝着,断然不会跟你太过为难。你今日如此说,能够不理会你的人,也就是朱贵妃罢了。” “娘娘心思剔透,再没有瞒得过的事情。”谢宜华也是一笑,不再多说。 二人都是淡静不多话的人,慕毓芫病后更显沉默,只取出棋盒出来对弈,随意下了两、三局,悠悠半日辰光也就过去。稍时午膳送上来用毕,孩子们按时去课学,谢宜华也要回去照看十一公主,殿内又是空荡荡的静下来。 慕毓芫被炭炉熏得发热,混混沌沌歇了一会。隐约听见外间有人低声言语,正要询问,只见双痕打起珠帘进来,轻声禀道:“娘娘,二公子进来探病了。” “嗯,宣他进来。”慕毓芫淡定如常坐下,抬头看见兄长进来,先免了礼,又指了边上的座椅,方道:“前些日子只是没空,如今已经养得差不多,也有精神随意说说闲话,所以才让兄长今日进宫。” “是,四妹妹安康就好。” 慕毓芫懒得转弯抹角,索性直说道:“宫里头的事,想必二哥在外也有所闻,外间定然已是流言纷纷,也不知误传成什么样。” “倒没甚要紧的,流言本就是止不住。”慕毓藻随意带过去,又道:“上次四妹妹的消息一到,便立即让人料理了薛夫人,果不其然,没隔半日宫中就有人来,还好没出什么纰漏。”眉色颇有疑惑,低头踌躇了一会,“只是奇怪,皇上怎会突然知道薛夫人?这些日子,我整日都是提心吊胆的,因为不知明里,生怕自己不慎做错什么。” ----有些事情,还是永远不知道的好。慕毓芫心内苦涩,更不愿意提及那件事来,见兄长一脸担心,因此劝慰道:“二哥不必担心,我自会安排调停的。今日特意召兄长前来,只是想亲自嘱咐一件事----”说到此处略作停顿,舒缓了一口气,“从今往后,要对朱锡华留一份心思。” 大约是听她直呼名讳,慕毓藻神色诧异,吃惊道:“你是说朱家二叔,怎么突然有这般想法,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慕毓芫摇了摇头,只道:“因为两家素来亲近,许多事情都不避忌,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还是多一份心眼的好。二哥不必再多问,只管私下留心就是,总之,我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是。”慕毓藻答应下来,面上仍带迷惑。 慕毓芫心内烦乱,不愿在此话题上多做纠缠,揉了揉额头,转而说道:“听说青州的战事吃紧,虽然胜多败少,伤亡却也一样不小。眼下严冬寒雪的,不便开战,只怕两边都要修整一段时日,不知道云琅怎么样了。” “朝廷谍报三日一传,若是有事,纵使皇上忙些政事来不及,为兄也会紧着让人传消息进来,四妹妹只管放心好了。” “这仗一时是打不完的,由不得不悬心。” “嗯,还是没有消息的好。”慕毓藻也是感慨,忽而一笑,“上次允琮进宫回来,说是姑母待自己很好,还懊恼匆忙之间,没有带上什么好的礼品呢。” 慕毓芫微笑道:“都是一家人,不用那般虚礼客套。” 慕毓藻点了点头,又道:“我听允琮说,仿佛碰巧撞见四公主来着,想问一下四妹妹,莫非有什么别的缘由。” 那日慕允琮进宫请安,的确“碰巧”见到四公主,转眼月余,慕毓芫的心情已与当日迥异,只是这场戏还得唱下去。沉默思量了一会,颔首道:“正是,先时皇后托付我照顾寅雯,这么些年过去,也当是自己的半个女儿。若是将来嫁给外人,难免担心被人欺负了,我瞧着允琮人品还算相配,所以让两个人见一见。” 慕毓藻想了想道:“四妹妹想的周全,只是四公主不比别的公主,一直由皇上亲自抚养着,格外矜贵一些。将来不知她瞧上哪家公子,未必看得上允琮,反倒辜负了四妹妹的一片心。” “二哥不必担心,寅雯自幼养得矜贵不假,可是品性也还好,断然不会像乐楹公主那般任性,成日闹着要出宫什么的。依我看允琮气度不错,四公主又未见过别人,上次见面的时候也很投契,将来定然错不了。” 与皇室子女联姻,原本是世家稳固势力常做之事,况且也是合情合理,慕毓藻也就不再多问,笑道:“既然娘娘这般笃定,那允琮今后也算有福气了。” “二哥回去,先跟允琮知会一声罢。”慕毓芫心情沉重,半分也高兴不起来,又询问了些家中近况,遂让吴连贵将兄长送出去。忽而想起刚才七皇子堆的雪人,起身推开窗扉,两个雪人早融了大半,头顶的腊梅花也歪斜坠落下来。伸手拈起花朵对着阳光细看,一小滴雪水滴落在掌心,那寒凉之意迅速的蔓延散开,不由冷颤一下。 慕毓芫静静看了良久,眼睛被反射雪光刺得难受,遂伸手关上窗户,转身从书架取了一本旧书下来。微黄书页一张张在指间翻飞,扇得那幽幽腊梅花香四处飘溢、沁人心脾,随手丢进一页夹好,合上书本放回去,再不去想那融化成泪的雪水。 第十七章 惜年少 上 时日将近年关,严冬寒冷不宜出兵大战。比起皇宫里沉静无澜的假象,青州仍是一片战火纷飞、杀声通天的景象,除却平日的小型冲突,双方都在暗暗调集兵马,以待岁末用尽全力大拼一场。 云琅胸口的伤势已近痊愈,加上叶成勉亡故,军营里少了一员大将,更是没法在后方安心调养守备。近几个月里,亲自领兵出战过霍连数次,因与凤翼配合默契,五、六仗打下来,斩获不少霍连部族的人。不过,上次与霍连老将端木琚正面相遇,却遭到大股强势兵力厮杀,双方皆是杀红了眼,一场激战下来都是伤亡不小。 今日双方休战,各自整理兵马稍作休息。云琅去军营里检视一通,与凤翼商议了几句,仍旧没有出奇制胜的主意,因此心绪不展回来。正打算进帐篷休息会,只听不远处一阵喧哗吵闹,几名兵丁嘴里大声喝斥,押着一个霍连装束的青年人过来。乐楹公主从里掀起帘子,朝四处打量一圈,问道:“云琅,外面出了什么事么?” 云琅朝她摆摆手,“没事,大概是抓着霍连的探子。” “启禀云将军!”为首的小尉上前行礼,指着那人道:“方才末将在附近巡逻,看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赶紧领着人包抄过去,结果就抓着了这个霍连奸细。将军,你看怎么处置此人?” “还用问么?对这些霍连蛮子,不用心软!”大约战事血光见得太多,乐楹公主眉目间也沾上不少戾气,冷冷盯着那个霍连人,仿佛恨不得亲手刀刃了事。 云琅心下有些较量,吩咐道:“先押下去关起来,晚些我来处置。” “是。”小尉朝旁边挥了挥手,那霍连青年不断奋力挣扎,反被底下兵丁轮番狠揍了一通,到底力气悬殊,最后还是被强行拖了下去。 “外面太冷,进去吧。” 乐楹公主却站着不动,半日才道:“你不是说过,霍连那边派出来打探的人,多半都是受过严命的死士,用刑也问不出东西。往常都是直接杀掉了事,今日怎么又心软起来?” “心软?”云琅失声笑了笑,因心头被战事烦扰,没空多做纠缠,一边笑一边掀起帘子,“不过是一名霍连探子,你又感慨些什么?”久不闻身后有脚步声,不由回头,“不是说有些伤风么,大雪天的,还不快进来暖一会。” 乐楹公主冷声一笑,“不会是想起什么故人,所以才下不了手罢。” 云琅愣了一会,方才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待要发作点什么,乐楹公主却已经丢开走远去。心头一阵莫名火起,忍不住快步追上去拦道:“你要是在青州不耐烦,不如趁早返京休养,不用说这种不冷不热的话!” “不过白说一句,你着什么急。” “不可理喻!”云琅气得不知说什么好,看着面前女子复杂忿恨的眼神,回忆起当初那个娇憨天真的少女,不由微微疑惑着,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你俩在做什么?”凤翼自远处走过来,玄色的锦缎袍角在雪风中翻飞,身姿一如从前那般淡若自然,只是被岁月刻上一痕淡淡沧桑。看着彼此怒目对视的二人,半开玩笑道:“有什么火热的话,非得在雪地里凉透了说?走罢,都先进去。” “没什么好说的!”二人异口同声,各自气转离开。 乐楹公主快步回到住处,再想方才之事,不禁要埋怨自己太过急躁,然而转念想到云琅生气的样子,心头怒气便又浮了上来。那个亲手行刺的女子,到底有什么好的?数年过去,如今都已经是霍连王后,难道还不能够忘怀?自己这么多年的等候,生死边缘数次挣扎,最后又换来了什么?如此想着,不免越加灰心一些。 后面几日,乐楹公主都只是赖在帐篷里,也不再去探望云琅,偶尔迦罗过来,二人便随意说说闲话。因为休战的缘故,军营里反而呈现出异常安宁。阿璃踏着声声作响的积雪进来,拍着头上雪花道:“公主,都已经闷着一整天了。迦罗姑娘也没过来,这会晌午日头好,不如到外面走走?” 乐楹公主坐在火炉边烤手,懒洋洋道:“不想去,外头冷死人了。” 阿璃张了张嘴还欲再劝,只听外面一阵人声沸腾,赶忙掀起帘子张望,看了半日回头道:“公主,仿佛是出什么大事了。” “别大惊小怪,军营里面能出什么事?” “公主,还是出去瞧瞧罢。”阿璃见她坐着不动,不由着急道:“奴婢怎么瞧着,来来去去的人,像是都在往云将军的帐篷赶,莫非是今日出战受伤不成?” “怎么会,你少胡说!”乐楹公主嘴上不信,心里到底放不下,随手抓了一件石榴红缂金丝羽缎披风,边走边系急步走出去。 云琅的主将帐篷相隔不远,此时帐篷内外都是人头攒动,一个个面色甚急,似乎都在焦虑的等候着消息。乐楹公主见状吓得不轻,赶忙推开围观众人,正要进去探望,只听凤翼沉声问道:“这么说,云琅现在下落不明?” “是!”说话声音颇为熟悉,正是云琅手下的副将陆海青,“末将与云将军各自带着两万人,分左右两翼突袭,在苦水关外六十里遇见霍连大部,立时就是一番厮杀激战。后来双方人马杀得混乱,末将厮杀数人才突出重围,正想请示云将军决断,谁知道一转眼就找不到人了。” 凤翼似乎在沉思琢磨,过了片刻道:“大家不必太担心,云琅武功甚好,自己定然能够周全回来,多半是受伤藏在什么地方。另外,让人去关口接应着,我先知会慕将军一声,再带人去附近搜寻一下。” “公主?”阿璃声音焦急,轻轻推了推。 “怎么办,怎么办啊?”乐楹公主瞬间乱了方寸,看着一脸茫然的阿璃,心底更是慌张失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见凤翼快步走出来,忙一把抓住道:“凤师兄,云琅他不会有事吧?快多带一些人,无论如何也要找回来。” 凤翼轻轻拿下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别太担心。” 时间陡然凝滞似的,乐楹公主度日如年的煎熬着,一直等到次日天黑,仍然没有半分云琅的消息。腊月的鹅毛大雪,那冰冷犹如刀锋般的让人生疼,如此天气之下,纵使云琅受伤躲藏起来,只怕也难耐一天一夜。军营里渐渐生出哀戚氛围,大伙虽然没有明言,但也都心知肚明,此次之事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凤翼带着人找遍附近雪地,仍是一无所获,天黑之时终于放出话来,说是等到明日再搜寻最后一次。乐楹公主明白那话的意思,却不敢哭出来,只怕这一哭就让猜想变成事实,连想一想都是无限惶恐。阿璃端着热粥进来,小声劝道:“公主,从昨儿晚上就没吃东西,这样饿下去怎么行?刚熬了珍珠碎米粥,稍微用一点吧。” “砰”的一声,乐楹公主将热粥打翻在地,冷冰冰道:“一定是那个女人,先前杀了云琅一次还不够,如今还要让人赶尽杀绝!云琅若是……,若是……,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乐趣,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公主,公主……”阿璃正在低头拣拾碎片,见乐楹公主独自冲出去,慌忙提裙去追,却在门口跟一个兵士撞了对怀,不由气急败坏道:“让开,别挡着路!” “哎……”那兵士摔在地上吃痛呻吟,在后面高声喊道:“快回来,刚才走脱了一名霍连俘虏,这会还没找着人……” 阿璃没时间去理会,眼瞅乐楹公主的身影没入黑暗,正往军营后面的小路而去,赶忙快步追上,“公主,公主你等一等。”一面急急跟上步伐,气喘吁吁道:“眼下天色太黑了,公主这是要去哪儿?若是想找云将军,也等明儿天亮再说……” “你闭嘴!”乐楹公主冷声喝斥,此时军营里火光紊乱,好几队人正在四处搜寻走失的俘虏,趁乱避开众人,绕到平日演习操练的校场后头。那里有几匹退役的老马,历经多年战火亦有战功,加上性情温和、容易驾乘,故而都不忍心斩杀丢弃,特别留下来给军中女眷骑玩。 果然老马识途,二人顶着风雪在黑夜飞奔,不过个把时辰,已经赶到两军分割的苦水关前,面前一片白茫茫的缟素之色。乐楹公主看着极远处的小小斑点,那是霍连人扎在前方的哨探据点,只要再近一些就是霍连境内。可若是贸然冲过去,只怕连那女子的面都不见到,自己就已经身首异处,更不用作杀掉她之想。纵使真的不怕死,却也不能是这样的死法,如此不免踌躇起来。 自万丈高空落下片片鹅毛,被凛冽寒风卷动,在半空之中无须的飘飞着,呼啦啦扑散坠于地面,地上的足印也被一层层掩盖。乐楹公主只稍稍停了一会,身上已经冻得僵硬,颤抖嘴唇道:“阿璃,你看前面的的那片树林,咱们只要一直穿过去,就能够到霍连人的后方吧。” 阿璃在雪中缩成一团,哆嗦道:“可,可能……” “咻……”忽然一声刺耳的尖锐声传来,紧接着突然冒出数十骑人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马上的人吹着口哨,像是看待猎物般的打量着二人。领头的人正是前几日抓到的俘虏,慢慢悠着马儿走过来,笑嘻嘻道:“你们的主将已经战死,现在已经乱成一团粥了吧?想不到我能侥幸逃脱,还能在这里遇到中原公主,只消把你抓回去,也就可以抵消我前日犯的过失啦。” 边上的同伴很是激动,小声问道:“这个女人,真的是中原公主?” “不会错的,带走!” “你们----”乐楹公主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人五花大绑捆在马上,嘴里不知塞上什么破布,一股子浓浓的羊膻味道,直让她恶心的连连作呕。 那伙人似乎不打算就近处置,并没在霍连军营停留,而是策马一路向北,辗转两、三日,才来到一座别样风味异族之城。比起中原的繁华盛景,此处风俗迥异,街上行人装束甚是粗豪,上面装饰纷杂,却都是些形状怪异的小物件。沿路对街卖的东西,大多是一些兽皮、猎器之类,偶有几个叫卖吃食的小贩,也不过是干饼之类,因此整条街都呈现出一片银白苍素。 乐楹公主早被颠得七晕八素,加上一路上都没有吃睡好,更是半分没有力气,只得任凭别人摆布拖下马。大约是因为中原衣衫不同,加上她身上佩坠甚是华丽,一路惹得行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只差没有一拥而上围拢细看。在路人的指点议论中,行了大半日,总算进了一座圆顶尖头的赤色宫殿,虽然说不上巍峨雄伟,金珠鳞片装点着倒也相当富丽堂皇。 “恭迎大王,福泽绵长!”一阵稳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众人皆匍匐在地。 一名身着异族王服之人走出来,冠上插着三枚金羽,浓眉黑眼、身材魁梧,冷毅面庞被烛光照得发亮,让人不禁更加惶恐臣服。乐楹公主还残着些许记忆,此人正是当初被交换人质送回去,而后曲折登上王位的霍连王----赤木达!也就是那时,自己才知道在云琅的心里,装着的竟然是另外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此时身着一袭华贵水滑的紫貂裘衣,头佩珠环玎玲,正面含微笑朝自己缓缓走来。 霍连王与王后并列而坐,身侧另有两名面目姣好的女子,看二人身份气度,应该是霍连王的两名侧妃。霍连王微微眯起双眼,唇角含了一缕微笑打量着,忽而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见乐楹公主抿嘴不答,自个儿想了会,对身侧的端木以蓝说道:“对了,那次我去青州被埋伏,后来王后你领着人赶来相救,当时这个女人仿佛也在场,好像还问了几句话。” “大约是吧,可惜已经不怎么记得。” “呵,王后太过自谦了。”左边的侧妃掩面一笑,干净的鹅蛋脸面,因为唇齿带笑而愈加可人,声音亦是甜润,“我那会虽然没有服侍大王,也听说了一些。当时对方有位将军不肯放人,后来王后以身犯险亲自刺杀,以致敌军伤亡惨重,可是为我们霍连立下过赫赫大功啊。” 端木以蓝保持恬静微笑,淡淡回道:“桑吉王妃,塔哈尔已经安全回来,你们姐弟不赶着好生团聚一会,倒还有空在这里说笑。” 纵使乐楹公主初次来到霍连王宫,也能感受到座上两名女子的敌意,比起京城皇宫的那些女人来,还真是半斤八两、不相上下。但听端木以蓝说到什么塔哈尔,心内正在迷惑,便见身侧的青年抱拳道:“大王,要怎么处置这个女人?她可是中原公主,再怎么也能换回不少东西吧。” “嗯----”霍连王沉吟不答,似乎在思量着乐楹公主的价值,一时未做决断,倒是先朝塔哈尔说道:“前几日你被燕军抓住,桑吉她很是担心,下次再如此莽撞,一定不能轻饶了你!” 乐楹公主暗自好笑,心想此人只知道说别人,当年的自己还不是一样,然而转念想到云琅生死未卜,心情不由又渐渐低沉下去。 桑吉王妃却有些忿忿,涨红了脸争辩道:“大王,塔哈尔既然抓到这公主,也算得上是大功一件。先头罚也罚过了,如今总该有些赏赐吧。” 霍连王微微皱眉,只道:“不急在这一会,回头再说。” “大王,不如这样可好。”端木以蓝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含笑说道:“既然是塔哈尔抓到中原公主,不如交给他来看管,这位中原公主身份尊贵,换回几百个俘虏应该不成问题。等到那时,就让塔哈尔领着人前去交涉,等他为我们霍连立下功劳,大王再重重的赏赐也不迟。” 桑吉王妃终于闭了嘴,霍连王也颇以为然点了点头,笑着赞许道:“不错,还是王后想的周全,那就让塔哈尔带她下去吧。” 乐楹公主觉得自己就像那案板上鱼,在刀光中被人扔来扔去,不由又气又恨,忍不住恨恨咬牙朝上怒目。恍惚之间,仿佛看到端木以蓝在隐隐微笑,颇为意味深长,只是转瞬一闪便已不见。 第十七章 惜年少 中 明月如钩、满盘银砂,极北的夜空干净澄澈。云琅抬头仰望深蓝色夜幕,觉得时间流逝的太快,不过斗转星移的功夫,自己已在冰雪世界呆了整整三日。先头瞧着那名俘虏身上的装束难得,便就知道他身份不一般,后来哨探回来禀报,竟然是霍连王侧妃的亲弟弟。主将失踪、军营混乱、走脱俘虏,一出又一出的戏唱下来,现在应该满世界都以为自己无幸了罢。 “云将军,冻坏了没有?”陆海青远远的策马踏雪奔来,利落的翻身跳下,自马腹取下干粮、清水,还有一包烘烤干燥厚实棉袍。 “还好,有你日日前来。”云琅接过包袱一笑,先行加上衣袍。 陆海青打量着破破烂烂的小木屋,虽然残缺不全,倒也还能勉强挡一挡风雪,再看地上火炉燃的不够旺,赶忙往里面添了几块木炭。拨弄了好一阵,抬头嘿嘿笑道:“还得多亏这间破屋子,早知道云将军要用,索性让人提前来修整一下。” “那倒不好了。”云琅摇了摇头,喝了几口热水,暖和了一阵才道:“原本就是山下猎户留下的破屋子,不过暂时放置工具而已。若特意修葺的干干净净的,反而不像,岂不惹眼让人怀疑?” “是。”陆海青点点头,又将干饼略烤了烤。 “霍连那边怎么样了?” “今晨已经取下休战牌,十余万人开赴苦水关,凤将军协同两位云将军,总共领了十二万人,想来此刻已经杀成一片血红天光。” 早几年时,皇帝忌惮云家把握重兵多年,但凡边境有战事,都尽量避开云家的人不用,只命其留守后方,以免再立战功不好掌控。后来云琅、凤翼在军中威信渐立,青州几十万兵卒已经分成数派,加上叶成勉一死,而云家几员大将都是骁勇,因此勉强允许云家人做为副将参战。 “呵……”云琅思量着此刻的局势,不住冷笑。 “云将军?” 云琅指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山脉,叹了一口气,“正如咱们猜测的那样,霍连人调集大量兵卒到苦水关,做出正面冲突的幌子,而这边却在悄悄集结人马,估摸将会有四、五万人偷袭咱们的后方。” “嘿,他们想得倒美。”陆海青起身一笑,“今晨凤将军已经把人马调至好,也没跟将士们明言,只说是预备增援苦水关的。既然他们此次故技重施,咱们就等着,非得让那些霍连蛮子有去无回不可!”像是有些着急冲锋,又问:“云将军,末将什么时候调人过来?” “先不着急。”眼看一场激战迫在眉睫,云琅反倒心境沉静下来,心底只剩下冰冷如铁的厚厚杀意,思量片刻道:“眼下已经巳时,等会到晌午日头出来,积雪稍融不好行路,霍连那边不会蠢到自找麻烦。据我估计,应该会在天色将黑之时,一则夜色掩映方便行军,二则苦水关已经激战一日,凤师兄他们自然无法抽身增援,正是他们偷袭的大好时机。” 陆海青点头道:“那末将等到酉时,再领兵过来?” “军前讯息瞬变,你让人每隔半个时辰来一次。”云琅轻舒了一口气,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一下,“咱们若是太早在此等候,反而容易被人发现,须得算好时间,刚好与霍连人相遇,趁他们翻越雪山疲惫之时杀过去。” “是,末将明白。”陆海青干脆答应着,眉色稍显兴奋。 日头渐渐升起,又一点点沉没下去。云琅看着永恒不息的宁和景象,心底一片无限安宁,侧耳聆听那阵阵风雪响声,享受着大战之前的奇异平静。一阵似有还无的马踏积雪声传来,是陆海青领着长长的军队赶到。挥手让众军士在山下等候,自己则快步飞奔上来,捧着盔甲肃然道:“将军,请先换上玄甲战袍吧。” “嗯,是时候了。” 天际一弯极亮的明月渐渐升起,虽然少了一小块,却被格外皎洁的月芒弥补,仿佛仍是十五之夜的圆满无暇。云琅身着玄甲战袍骑于马上,手握雪色缨饰长枪,任凭月华在铁甲上投下寒凉光晕,缓缓策马行进,在六万军士面前从容不迫威严立定。站在前面的军士认出了他,队伍里顿时有人低低欢呼,“是云将军,云将军还活着!!” 云琅举起雪缨长枪一挥,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待陆海青向众人言明用意,交待好稍后的人员布置,方才说道:“霍连人已经朝这边移动,翻越雪山还需半个时辰,山上积雪深厚不能骑马,他们必定是牵马步行而来。我们先行埋伏在山下密林,在他们集结之时冲上去,趁之慌乱上马之际,先行斩获一批前锋消其气势!” “杀尽霍连蛮子,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陆海青朝下振臂一呼,人人皆是愤色。 纵使明知霍连人偷袭,云琅仍然不愿意太多正面厮杀,更不愿霍连人太早知道自己的存在,乃命陆海青带着两万人山脚等候。自己则带着大部人马抄侧路,只待霍连人悉数下山便围杀过去,趁其不备全力斩断后路,今日必要将前来敌人全部葬送于此。 大军声息悄然穿过密林,积雪渐渐浅薄,已经连马蹄也不能掩盖,此时方才纷纷上马重新整顿队形。月光洒在树林里,稀稀疏疏能看到对面的动静,云琅平静如水看着远处移动的黑点,有如鬼魅般从自己眼前游过。“啊……”一名霍连人当胸中箭,凄惨的痛呼声远远传来,紧接着便是蝗虫一般的箭雨飞射,接二连三的霍连前锋倒下,还来不及整合的队伍顿时乱做一团。 “杀啊!”仿佛是陆海青怒喊了一声,身后数万人跟着回应,咆哮的声音震得积雪四处飞扬,两方人马顿时在白雾朦朦中纠缠厮杀开。 云琅听到身后枪擦盾牌的声音,已有性急的士兵按捺不住,霍霍欲要往前冲,四万双眼睛看向自己,只等一声令下便就舍命杀敌。狂风卷着细雪四处飘散,带着些许鲜血的生腥味道,只消轻轻吸一口气,周身的血脉便立时热得沸腾起来。眼见霍连大部已经全力扑杀过去,陆海青带领的两万人正在依计后退,时机不容错失,当即举起长枪高声下令道:“今夜之战,必要将霍连人全数围歼!” “杀啊!杀啊!”军士们都是憋足了劲,脱弦似的跟着冲出去。 霍连人再想不到有人从后面杀来,押尾的将领看见燕军主将更是吃惊,在他恐慌失神的一瞬间,已经被云琅一记长枪贯透咽喉,直挺挺的坠落下马。霍连人原本就是急速朝前冲杀,一时间来不及调转马头,被快马扑上来的燕军占了不少便宜,大队尾部的死伤甚是惨重。 陆海青遥遥看过来,冲这边挥了挥枪,后退的军士再度反转扑回来,霍连偷袭部队被两面夹击,不免有些首尾难以兼顾。云琅的身法原比别人轻盈,战马也很是矫健,领着几员亲随副将一路厮杀,气势不可阻挡,硬生生杀出一条无人近前的血路。霍连主将回头看清来人,脸色瞬间大变,奋力勒住被迫后退的战马,大吼一声,举起手中长枪急速刺来! “好!”云琅笑着赞了一句,铠甲上的鲜血自缝隙浸透内里衣衫,长枪上的雪缨早已染做朱色,鲜红的液体正顺着银亮枪尖一滴滴坠落。 “中原的人,果然都是奸诈!”那主将神色恨恨,一记快枪当胸直刺过来。 “你们不也是偷袭么,没什么可说的。”云琅笑得云淡风轻,左手轻轻抄住刺来的枪尖,暗发内力一震,只听“砰”的一声,铁木而制的枪杆顿时断做两截。此时两军已经杀的一片眼红,没空多做计较,立时反手抽出腰间轻薄佩剑,似有一线银线般的光芒在空中一闪,那将领的头颅便骨碌碌滚在地上。 霍连人主将已死,又被云琅的诡异身法震慑,厮杀人群不禁散出一个小小圈子,皆是惊骇不已。此时燕军两股部队渐渐围拢,霍连人不得不紧缩范围,人马密集,枪盾都渐渐有些局促不好使,更那堪燕军泼雨般的弓箭围剿。苦撑不到半个小时,群龙无首的队伍死伤过半,剩下将近万余人已无气势,终于有人弃枪高呼道:“愿降大燕,请求将军放一条生路……” “懦夫!!”霍连人中有人高声喝骂,欲要将其同伴斩杀,陆海青看得分明,挽弓一箭将那人射倒,人心涣散中又是一批惨重伤亡。 此一战下来,足足斩杀霍连三万余人。云琅踏着早已染得血红的积雪,在灼亮映天的火光中清点部众,命人将霍连残部八千人押赴定州,交由兄长慕毓泰亲自处置。陆海青不顾手臂伤口流血,忙前忙后跑了半日,回到云琅身边笑道:“将军,咱们这次可是斩获不小,霍连人元气大伤啊!” 清冷月华投洒下来,将云琅轻轻笼罩进去,照得他遍是鲜血的手背格外分明,原本素白的底色泛出寒意,与地上血白二色两相呼应。原本应该欢呼庆祝的,回望那些伤重仍在包扎的部下,心情顿时如灌铅般低沉下去,静默了片刻道:“嗯,只盼早早结束这场杀伐之争。” 陆海青点了点头,欲言又止,“云将军----”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这个,这……”陆海青挠了挠头,比起战场杀敌显得万分犹豫,“因为军营里一直瞒住将军的消息,所以乐楹公主毫不知情。等了两日,只以为将军身遭不幸,趁着放人那也混乱跑了出去,现在已被抓到霍连王宫……” “什么?”云琅只觉得头疼不已,吃惊打断。 陆海青眉头深锁,小声道:“先头凤将军说,怕这件事打扰你的心绪,所以严命末将不得泄露消息,说是等战事完结,再细细的商量法子……”抬头见云琅扬鞭策马,忙追上去喊道:“将军,你要去哪儿?” “救人!”云琅将长枪重重摔在地上,按了按腰间佩剑,展目眺望着北边的遥远之城,风驰电掣一般疾策而去。 相比乐楹公主慢悠悠的行程,云琅一路披星戴月飞奔,路上只在小茶寮略让马儿修整,因此次日黄昏便赶到霍连国都----甘丹城。因怕装束太过引人注目,路上早已弃下盔甲,换了霍连服饰,又用头巾将脸上掩盖住大半。只是即便这样,要混到王宫里的仍然不是易事,于是只得按耐住性子,静静等待夜幕的降临。 北方比不得南地繁华,因为天气寒冷,酒店招待客人用过晚饭,便都开始懒洋洋预备打烊,更不用说什么夜夜笙歌之景。街上安安静静的,自然也不会灯火通明,云琅倒觉得如此甚好,趁着夜色悄无声息潜入王宫。 霍连王宫虽不如中原皇宫奢靡,然而戒备也是森严,每隔数十步便有侍从候立,云琅轻功掠上房顶,在屋脊的半片阴暗下逆光行进。正欲往最大的一处宫殿奔去,却听隔壁小院似乎有人言语,借着古树的遮挡看过去,侍女们簇拥着一位华贵装束女子,正款步朝院中走来。 “王后,现在带那中原公主上来么?”领头侍女赶忙搬来座椅,请示问道。 “嗯,带她上来。” “走开,都滚远些!”乐楹公主被人推攘出来,眉目之间尽是怒气,恶狠狠的盯着端木以蓝,仿佛恨不得将其一把撕裂碎开。 “脾气还蛮大,果然中原的公主。”端木以蓝笑了笑,并不见得生气。头上斜簪着一排翠羽绿翎,与耳坠上的莹蓝坠子相应,在月色灯光辉映下,透着别样动人的异族翠艳风情。 “要杀便杀,这等无聊做什么!” “这是你的刀,拿着。”端木以蓝淡淡一笑,将白玉金枝合欢刀丢了过去,“看你的样子,像是打算亲手杀了我。眼下给你一个机会,放手过来吧。” 乐楹公主怔了怔,拣起合欢刀环顾四周,众侍女只是静静侯立不动,并无半分阻止之意。于是咬牙抽刀出鞘,用尽全力刺过去道:“你以为----,我当真不敢么?!” 云琅看到此处摇了摇头,情知她决计杀不了对方。果不其然,端木以蓝只是轻轻一挽,握着乐楹公主手腕反向一剪,那金合欢刀便“哐当”坠落在地。乐楹公主痛得眼泪直转,却无法挣脱手上束缚,旁边众侍女大笑不已道:“连个刀都拿不住,还想要杀我们的王后?不如省省力气,留着晚上回去抹眼泪吧。” 端木以蓝松开了手,笑道:“你们中原的女子,总是让风吹吹就坏了。” 乐楹公主忍受着众人的嘲笑,顾不得手上红肿,在众人的嘲笑声拣回金合欢刀,努力没有哭出声来。院内正在热闹,门口又有一队人过来,为首的青年扶着身旁女子,上前行礼道:“王后深夜驾临,不知有什么要事?” 端木以蓝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的女子已经先笑出声,朝众人说道:“还能有什么呢?不过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热,难免要过来笑话两句。”说着瞧了瞧乐楹公主,故作怜惜道:“可怜的中原公主,怎么被欺负得眼泪汪汪的?” 端木以蓝冷声道:“桑吉王妃,听说你前几日不舒服,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王后真会开玩笑,我能有什么失心疯?”桑吉王妃也不甘示弱,迎面说道:“不像有些人,假模假样骗的别人信任,最后却给人一刀,那才是真正的失心疯呢。” 云琅心中一动,手上不自觉紧了紧。 冰凉如水月辉之下,端木以蓝的脸色略显苍白,晶莹眸光中已见冰冷锋芒,最后却只是微微一笑,“桑吉王妃今夜好兴致,不如多逗留一会。”桑吉王妃没了拌嘴的人,对乐楹公主不是很有兴趣,与弟弟塔哈尔说了几句,也领着随行侍女扭身离去。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风中只闻细细的落雪之声。乐楹公主脸上犹挂泪痕,不肯让人相扶,自己挣扎着站起来,鼻音里还带着轻微的哽咽。塔哈尔侧着脑袋瞧了瞧,上前捏着乐楹公主的下巴,颇有兴致的笑道:“你们中原人形容美人,有个什么梨花带雨,你再哭两下给我看看。” 乐楹公主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啪!”的一记清脆响声,一巴掌扇在塔哈尔脸上,大声吼道:“你算什么东西,滚开!” “找死!”塔哈尔恼羞成怒,用力一脚踹过去,将乐楹公主踹的扑倒在地,似乎还是不解气,又反手从腰间抽出精良马鞭。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血光飞溅,塔哈尔握着马鞭的手腕被薄剑削断,当即痛得不住翻滚起来。 “云……”乐楹公主的半句呼喊还没出口,云琅已经抬手捂住她的嘴,对准塔哈尔的咽喉一抹,立时歪着头断了气。旁边侍从早吓的呆住,瞬息之间又有三人倒下,最后一个被吓得软在地上的,也被当胸一剑刺个对穿。 云琅情知已经惊动外面,只怕不刻就有人要冲进来,不敢怠慢,一把抓起乐楹公主背上,低声命令道:“抱紧我,不要松手!”以剑撑地用轻功弹上屋顶,怎奈霍连房屋多为圆顶尖角,不易行走,唯有沿着围墙的狭窄平面飞奔。 好在霍连王宫不算太大,不刻便就行到西边侧门,此时王宫侍卫已被惊动,自然不能如来时那般从容退出。因为内里的人还未追到,守门的侍卫不明所以,只是纷纷拿刀指向云琅,神色惊慌的围拢过来。 毕竟带着人行动不便,云琅不好闯出去,遂将乐楹公主用力抛上墙头,也顾不得她痛得直喊,当下与侍卫近身打杀起来。此刻时间紧迫,若是被追出来的人纠缠上,只怕再难以脱身,于是假意卖了个破绽跌倒。众人立时一拥而上扑来,正要逮获,云琅却好似水中的游鱼一般,自数柄冷刀之下闪身穿过。 “人……,人呢?”众人发现扑了个空,面面相觑。 “嘿嘿,改日再会。”云琅立在墙头轻笑,抓起乐楹公主跳下围墙,仿似秋风里一片飘零树叶,顷刻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十七章 惜年少 下 任凭再矫健的马儿,也经不住长时间的奔袭,更何况是二人共乘一骑?云琅带着乐楹公主逃出甘丹城,行到次日下午,虽然中途稍歇过几次,马儿终究还是疲惫了。眼看苦水关就在眼前,再行数十里已是青州界地。云琅方才松了一口气,跳下马道:“别把马儿累死了,你一个人骑着就好。” 乐楹公主满脸雪花,颤声喃喃道:“云琅……” “怎么了?”云琅随口问了一句,突然胸口间猛得一阵剧痛,不得不假装整理马鞍低下头去,反手轻轻捂了捂。“啪嗒!”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手背上,正在瞬间迷惑,又是接二连三的几滴,抬头才见乐楹公主已是热泪滚滚。 “云琅……”乐楹公主流着眼泪哽噎,泣不成声哭道:“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像是痛得难以继续,忍了又忍,“若是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现在不是没事,还说这些话做什么?” “不……”乐楹公主摇了摇头,泪水沿着下巴颌滑落,将扑满细雪的脸颊划出一道道痕迹,“你能够亲自前来救我,便是真的死了……,我也不后悔!”说道最后一句,语音甚是笃定,静了一会又道:“我若是为你而死,今后在你的心里,总该会留下一点点牵挂吧……” 那些热泪仿似烙铁一般滚烫灼人,云琅低头沉默着,踏得脚下积雪一阵阵“嘎吱”作响,半晌才道:“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你去死?别胡思乱想的,好好坐稳,一会儿就能到青州军营了。” 两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一点点朝前缓缓行走。还没等到进入苦水关,便就看见前来接应的凤翼和迦罗,周围还有一干人焦急顾盼,见到二人安全归来,众人都是满目惊喜。凤翼却是一脸怒色,劈头盖脸斥道:“公主不懂军机大事,你也糊涂了么?好一个有胆有色的将军,自个儿独闯霍连王宫,不要性命了么?!” 云琅不敢辩驳,歉意道:“是,师兄教训的对。” “算了,人都已经回来了。”迦罗上前相劝,命人牵来两匹好马与二人,回头见凤翼仍是余怒未消,轻声问道:“凤师兄,还在生气呢?其实,这也怪不得云师兄,换做是谁都会那样做的。” 凤翼原本还要再说几句,然而看着迦罗一脸认真的神色,反倒不知说什么好,遂让众人护送云、乐二人回去。待到赶回军营,因为阿璃尚未救回来,另有人来服侍乐楹公主,搀扶着回去休息调养。云琅此时方露痛楚之色,急匆匆拖着凤翼走进帐篷,艰难说道:“师兄,你帮我瞧一下。” “啊……”凤翼轻呼了一声,先头见云琅身上到处血污,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当是打杀之时不慎溅上。此时解开厚实棉袍,才发现胸口原先的旧伤已经破裂,鲜血正在一丝丝往外渗透,薄绢内衣早染得一团湿润血红。 “可能是……,中间打斗太过用力了。” “看你以后还敢再逞英雄!”凤翼原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仍是训斥,因怕惊动外面拍手欢庆的将士,遂让人悄悄请了军医过来。陆海青亲自帮忙服侍着,一顿清洗包扎忙碌,军医又细细嘱咐了几句,待到忙完已经将近子夜。 云琅换了干净的素色衣衫,躺在床上笑道:“师兄,今天辛苦你了。” 凤翼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便走出帐篷,路过公主住处时,只见里面仍然一片灯火通明。门口立着两名护卫,其中一人走上来道:“凤将军,迦罗姑娘还在里面陪着公主,要不要进去瞧一瞧?” “不用,公主没事就好。” “师兄----”迦罗在里面唤了一声,掀起厚实沉重的棉帘出来,“公主刚刚已经梳洗完毕,正准备安歇呢。我看她只是受了些惊吓,身上磕碰着了一点,没什么大碍,应该休息几日就好。” 凤翼闻言点点头,稍稍走得远些才道:“先时听说云琅跑去霍连救人,只当他们两个都回不来,不知要生出多大波澜动静。没想到事情这般顺利,云琅竟能够全身而退带回人,这会总算让人放下心。” “师兄----”迦罗似乎有什么事情迷惑,微微蹙眉道:“刚才跟公主闲话,说到他们在王宫的情景,总觉得有些奇怪不解。” “哦?”凤翼稍稍吃惊,问道:“什么地方奇怪?” 迦罗将当时情景复述了一遍,正色分析道:“据平日的那些听闻来看,那霍连王后也是个干净利落的人。不论她心里有没有云师兄,于公于私来说,对公主都不该有手软之举,何必借故把合欢刀交还?” 凤翼深以为然,颔首道:“不错,端木以蓝不是儿女情长的人。” “不止这些,还有……”迦罗沉吟斟酌了一会,又道:“再者,霍连王宫即便没有中原复杂,也必然有着不少侍卫守候,岂能由得云师兄来去自如?若说云师兄武功比别人好些,一个人进出或许无碍,但公主丝毫不会武功,要想带她出来谈何容易?我只是想不明白,未免也太顺利了些。” “莫非,是有人做了手脚?”凤翼此话一出,自己也甚是吃惊。 “师兄是说那霍连王后?” “嗯,反正我再想不出别人。”凤翼望着极北的深蓝夜空,满天星辰犹如水钻一般熠熠耀目,似乎在轻声诉说着什么,“霍连那边的事情,我隐隐约约听说了一些。先时霍连王与邻国突利联姻,那桑吉王妃便是突利公主,自嫁给霍连王以后,一直都与王后甚是不合。乐楹公主身份尊贵,那王后故意大方交给塔哈尔,说是给人立功的机会,实则没安什么好心。如今塔哈尔死在云琅手上,比起她亲自动手来说,岂不是更加干净省事一些?” “师兄的意思是,她是借云琅的手杀人?” “她怎知云琅恰时会去?不过碰巧罢了。”凤翼微微摇头,又道:“即便云琅不去救公主,到最后多半仍要出事。假使公主自寻短见,或是趁着戒备不严偷偷出逃,到时候再发生一点意外,塔哈尔便就有看管不利之罪。到时候,不光霍连王要怪罪制裁,待到消息传回京城,皇上又岂能善罢甘休?不论怎样,那塔哈尔都是难逃一死。” 迦罗面上惑色稍解,摇头道:“还真是阴差阳错,险之又险。” “不知真相如何,这也只是咱们揣测而已。”凤翼摇了摇头,因见迦罗身上装束甚是单薄,因而笑道:“都先回去歇着,眼下时辰也不早了。” “好。”迦罗抬头看了一眼,轻声答应。 凤翼在夜风中稍作停留,沿着近路回到自己住处。傅素心仍在灯下针线等候,见他进来,忙放下手中活计道:“方才我赶着过去瞧你们,门口军士说是有些不方便,所以就先回来了。” 凤翼点头道:“云琅受了点伤,包扎了一会。” 傅素心将火炉移了过来,又端上新茶,才坐在旁边道:“笙歌原是要等你的,我哄了他一会,这会只怕刚刚睡着。” “嗯,让他先睡罢。”凤翼端着茶水拨了拨,忽然轻轻叹了一声,“真不知云琅是什么命,遇到的女子之中,一个心狠手辣让人生寒,一个莽撞天真只会闯祸,偏偏还都一直纠缠不清。” “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多感慨?”傅素心侧首笑看,云鬓上的东菱玉长钗在烛光下绽着光晕,映出淡秀眉目间的脉脉温柔。自个儿想了一会,小声问道:“你说什么心狠手辣,是指那个什么霍连王后么?难道,她对公主做了什么?” 凤翼端起热茶饮了两口,润了润嗓子,想要把方才的揣测再说一遍,又觉得未免太罗嗦,因而只道:“也没什么,不过想起那女子当初那般狠心,如今已是霍连王后,云琅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傅素心“嗯”了一声,惋惜道:“可惜,云琅还是解不开呐。”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担心云琅。”凤翼的目光透过门帘缝隙,瞧了瞧云琅那边,叹道:“其实乐楹公主虽然莽撞了些,到底心眼还不错的,对云琅也是真心实意的好,何况也都这么些年了。” “是,我看公主也还不错。”傅素心接过他手里茶盏,又亲手满上一盏,含笑递过去道:“慢慢来罢,你也别太过烦恼操心。” “如今战火纷飞的,还好云琅和公主都全身回来,不然发生什么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罢了,多说也是无用。”凤翼连月征战本就疲惫,加上提心吊胆好几日,更是觉得身心俱疲,末了叹道:“说来说去,还是云琅不知珍惜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傅素心轻声重复了一句,微微一笑。 第十八章 满城春 青州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自然是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加上将近年下,这种喜庆气氛不免愈发浓烈一些。皇帝颁下赏赐与王公大臣、后宫诸妃,还在上元夜办了一场盛大的赏灯会,京城内处处皆是花团锦簇之象。人们在欢庆氛围中度过新年,节下的余味一直延续到三月间,冬雪悉数融化褪尽,嫩黄新绿一点点绽放在枝头,人间已是一片桃红李白、鸟鸣花开的俏春景色。 自去年皇贵妃身体开始抱恙,加上身怀有孕,更需要安心静养,故而少有出现在内宫宴席上。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贵、贤二妃陪伴在皇帝身侧,贤妃为人贞静,越加衬出朱贵妃的年少春风得意。本月十六,乃是朱贵妃二十二岁生辰。后宫妃子们都是心思明透之人,既知她喜欢被人奉承,岂能不趁此机会赶着讨好?于是纷纷备上厚礼,赶早前往淳宁宫恭喜道贺,少时莺声燕语传开,热闹的东西六宫皆能隐隐听闻。 谢宜华手上一本微黄的棋谱旧书,自个儿摆着棋局,黑白二子稀稀落落散开,一面落子,一面蹙眉道:“新竹,把窗纱都合上罢。” 新竹抿嘴直笑,上前取下挂钩道:“别说娘娘,连奴婢也被聒噪的不行。” 谢宜华将棋谱随手撂下,揉着额头道:“今晚朱贵妃的生辰宴席,皇贵妃娘娘多半都不会去,想着又要听那些肉麻言语,倒是让人作难的很。” 新竹笑道:“要不,娘娘今儿也不去?” “净瞎说,无端端的有何理由?”谢宜华淡笑斥一句,微微摇头,“皇贵妃娘娘身子不便,即便不去也还有个说法。我若是无故托懒,不单朱贵妃心里会不痛快,别人也一定然会说闲话,倒像跟淳宁宫有什么过节似的。” “也对,还是去稍坐一会儿。”新竹一脸不情愿,拿眼朝淳宁宫方向瞧了瞧,“如今皇贵妃娘娘难得一见,淳宁宫那位正在风头上,别宫的主子都不敢惹她,指不定正在等着娘娘出错呢。” “呵,那就让她等着罢。”谢宜华唇角笑意浅淡,似有还无。 十六恰是月圆之夜,朱贵妃特意将宴席办在晚上,是时灯烛荧荧、星清月朗,加上院子内花香四处漫溢,更是令人心情为之舒畅。待到人满开席之时,皇贵妃果然没有亲自前来赴宴,据说是最近胎气动的厉害,只让人送来重重贺礼一份。不过,朱贵妃的心情看起来甚好,似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夜色浓华之下,一袭柿子红遍地金五彩海棠花云裳,眉眼妆容精致,云鬓上一支硕大的八翅衔珠金凤尤为华贵,兼之脸上微微酡醉泛红,更是平添几分妩媚之意。 妃子们皆是盛装丽服,人人笑语晏晏,不时有人上来敬酒祝贺,席面之上尽是觥筹交错的欢笑声,气氛格外喧嚣热闹。明帝端着一枚金角高盏在手上摇晃,隔年的罗浮春透出醉人的绛红色,衬得他的眸色散漫虚浮,朝下环视了一圈,目光却并未在谁的身上特意停留。 谢宜华坐在旁边瞧得真切,面上不动声色,只轻声笑问:“皇上,不如让人做一盏醒酒汤,稍坐一会安神,然后再四处散散心?” 明帝抬眸看了一眼,顺着她的话道:“嗯,如今皇贵妃的身子不大好,等会宴席结束,你陪朕一起过去瞧瞧。” “皇上----”朱贵妃仿佛并没听到二人言语,只是唇齿含笑问道:“今夜月色这般的好,姐妹们也来得齐全,不知皇上想观赏何样歌舞?” 明帝不是很有兴致,懒洋洋道:“左右也就那几个花样,今天是你生辰,只用紧着自己喜欢的点就是,朕也随着乐一回。” 朱贵妃不便多言扫兴,只得自己挑了两支曲子,因谢宜华只说随意,于是又让人将红绫册子捧下去。熹妃只顾拣了樱桃一粒粒的吃,惠妃选了一支喜庆曲子,诸如陆嫔、文贵人、周贵人等,都不是爱出风头的人,皆谦辞了一回。因此转了一圈,只有江贵人拣朱贵妃所喜点了一支,杨氏双姝合点一支,统共也就多出三支曲子而已。 夜风中送来蕴含花香的丝竹声,一个个舞姬们皆是婀娜多姿、绰约飘逸,柔软的身形变幻出各样曼妙姿势,好似一群彩色蜂蝶在花间来回穿梭。可惜的是,嫔妃们的心思皆在皇帝身上,而皇帝却不知心在何处,舞姬们虽然跳得好,也不过是给喜庆宴席稍作点缀罢了。 “贵妃娘娘,今夜真是好颜色。”江贵人捧着酒盏上来敬酒,脚下步子轻盈,翩然婀娜尤胜舞姬一筹,声音也是甜糯娇软,“莫说嫔妾等人自愧不如,即便是这夜空中的皎月明星,也被娘娘身上的光辉比了下去。” 朱贵妃眉梢带着得意之色,唇角笑意盈然,“贵人真是会说话,比那梨花春还要多甜几分,本宫还没饮酒便先醉了。” 江贵人忙自责了一回,含笑递上四棱玉雕团花纹酒盏,“娘娘先且莫醉,待嫔妾敬娘娘一盏清酒聊表心意,恭祝娘娘一日胜过一日,福泽绵长!” 谢宜华瞧她二人投契,自己却听得直蹙眉,只得推脱身子发热,遂领着新竹到侧殿透了一会气。少时回转入席来,数十名舞姬们皆已退下去,嫔妃们三三两两聚首,各自说着家常闲话言笑。谢宜华见时机恰好,刚要请示皇帝起驾,朱贵妃却抢在前头道:“皇上,今儿皇贵妃娘娘身子不适,臣妾很是担心,想陪皇上过去看望一下。” 先头说陪皇帝同去,原本是谢宜华的托辞,到了泛秀宫自然也就先行回去,眼下被朱贵妃如此一说,反倒有些哭笑不得。侧首朝右边看过去,正迎上朱贵妃微微含笑的目光,彼此心知肚明,当着皇帝的面都只抿嘴不语。 明帝不便扫她的兴,颔首道:“也好,一起过去坐坐。” 谢宜华颇为无奈,只得跟着皇帝一并起身离席。因为此去泛秀宫甚近,明帝并没有吩咐预备车辇,只是背负双手慢慢行走。去往泛秀宫乃是一条平石大路,两旁皆种有积年古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将众人的身形都半掩在影子之中。贵、贤两位妃子保持一步距离,脚步轻缓跟着皇帝,身后宫人也都是垂手低头,一行人赫赫扬扬反倒鸦雀无声。 大约是不料来人如此众多,吴连贵脸上稍显吃惊,连忙跑下来道:“不知皇上和两位娘娘驾临,奴才这就进去知会一声。” “不用。”明帝淡声打断,人已经步上汉白玉台阶。 椒香殿与别处的宫殿不同,当初重修之时乃以椒泥为墙、檀木拟梁,故而人一踏入殿门,便可闻得一阵阵幽幽的暗香气息。九尺高的通顶房梁之上,数条明紫绡纱帷帘缕缕及地垂下,有风使之盈动,搅动得空中的香气也是柔软拂人。明帝在熟悉的感觉中怔忡,半晌才道:“走罢,都进去坐着说话。” 慕毓芫此时已经七个月身孕,想来不大出门的缘故,满头青丝只是随意一挽,眉心束着一条玉鸦色柔滑缎带,枕着软褥斜倚在流云贵妃长榻之上。因是素面未妆,眉目愈发显得浅淡如画,见到众人进来也是平常,声音淡静道:“有劳皇上和两位妹妹,亲自过来看望。” 朱贵妃拣了与皇帝相近的位置,坐下笑道:“皇贵妃娘娘身子贵重,比不得往常之时,嫔妾今夜在席上一直不安心,才刚请皇上一并过来瞧呢。”言下之意,此次还得多亏她的提醒,皇帝才想起泛秀宫这边。 “宜华----”慕毓芫似乎恍若未闻,只侧首看向谢宜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拉住她的翡色汉宫长袖,问道:“什么时候做的新衣裳?我瞧着颜色很好,料子也不错。” “娘娘也喜欢么?”谢宜华将袖口舒展开来,一脸认真问道。 朱贵妃的脸色有些不大好,明帝原本觉得好笑,但瞧她二人言语默契,心下反倒一阵空落落的怅然。明明近在咫尺,为何却像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从前私下相对那种柔情似水,已然冷冻凝结,好似一块不能融化的寒凉冰块。如此恍恍惚惚,后面的话也没听真切,再抬头之时,身边朱贵妃越发不自在。正要开口说两句圆场,只听香陶隔着水晶珠帘禀道:“启禀皇上、皇贵妃娘娘,淳宁宫两位杨才人请见。” “嗯,宣她们进来。” “皇上,两位杨才人常来的。”谢宜华解释了一句,转头看向旁边的朱贵妃,含笑说道:“淳宁宫的人既知事又懂礼,每每服侍皇贵妃娘娘都很妥帖,认真说起来,还是贵妃妹妹会调教人呢。” 朱贵妃眸中似有不快,只道:“不敢当,多谢贤妃夸赞。” 明帝不料今夜如此热闹,待杨氏姐妹进来见过礼,随手指了座位赐予二人,“今夜原就闹得晚了,大家都是疲乏,难为你们还惦记过来。” “服侍皇贵妃娘娘,原是嫔妾等份内之事。”杨氏姐妹齐声自谦,极是恭谨。 少时,香陶捧着一盏白玉瓷盅进来。内里是慕毓芫临睡前安神的汤药,杨氏姐妹忙亲自上前接下,一个搬来梅花脚高几放好,一个在旁边兑着花露蜜水,二人亲自伺候了一回,果然无一处不妥当。 朱贵妃冷眼含笑看了半日,举起手中团扇轻轻掩面,嫣然笑道:“这会子都已经夜深,若真是有心服侍皇贵妃娘娘,白日里过来不是更好?” 杨氏姐妹稍有不安,不知如何作答。 慕毓芫原本一直静默不语,此时突然开口道:“近日每每都睡得甚迟,此时来也并不算晚,有心意总是好的,哪里还分什么白天晚上?” “嫔妾也是为皇贵妃娘娘着想,怕她们扰了娘娘休息。” “难为你想的周全。”慕毓芫看着她微笑,反手将松散的发丝掠开,“只是本宫却不怕别人打扰,比方妹妹今日过来看望,心里只是欢喜的很。” 朱贵妃只得一笑,讪讪道:“皇贵妃娘娘高兴便好。” 明帝朝慕毓芫看过去,只见面上恹恹的,似有少许不耐之意,因此说道:“你们的心意已经送到,皇贵妃也该早些安歇,都先各自回去罢。” “是。”殿内几人心思各不相同,却都极快起身告安。 明帝走近长榻蹲身下去,将手轻轻放在慕毓芫的腹部上,那抹温馨纤细的气息也似凝滞似的,停留了一会才问:“最近小家伙可还好?有没有折腾你?” “还好,是个安静的孩子。”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明帝继续问,顿了一下又道:“方才不是说贤妃的衣衫好看么?既然如此,再让内务府送几匹料子过来,你亲自挑拣一两样。” “如今的衣裳穿不长久,以后再说罢。” 明帝微微锁眉,不知还需要想出多少问题,才能将这一问一答继续下去,心中也是疲惫不堪。忽而想起一件事来,遂问:“前些日子,偶然听寅雯跟小姐妹闲话,说到什么允琮,着人问过才知是你的内侄。小丫头也大了,有女儿家的心事了。” “早先允琮进宫请安,碰巧见过寅雯一面。” “是么?”明帝轻声问了一句,思量片刻道:“听说那孩子还不错,年纪品格都配得上寅雯,不知你是怎么想?” 慕毓芫脸上绽出浅淡轻笑,目光在明帝脸上缓缓流转,“皇上是不是想问,既然中间横亘着那一件事,如今的我应该不喜欢寅雯才对,何故还往自己家里揽?可惜那是他们年轻人的事,却不是我能干涉的。” “不要胡说,朕为什么那样想?” “呵,只当是我胡说好了。”慕毓芫并不辩驳,只是问道:“皇后仙去时寅雯刚好七岁,敢问皇上,而后的七年是谁在抚育寅雯?” 明帝稍作沉默,叹道:“朕每日忙于朝堂政事,自然都是你在辛苦。” “辛苦倒也未必,总归还是有半女情分。”慕毓芫轻轻摇头,眉色似乎回忆起往昔种种,末了叹道:“自知并非那种纯厚良善的人,如今更是心中无味,只怕将来自己也不认得自己,难免行事有所偏驳。寅雯若能嫁给允琮也好,也就是慕家的子媳,如此才能够善待于她,而不至于胡乱牵怪他人。” “宓儿----”明帝抓住那一丝眷恋不放,急急说道:“你既然能如此想,可见对寅雯也是有着牵挂,那么你对朕……” “牵挂?”慕毓芫将皇帝的话截断,自嘲般的轻笑。 庭院内清风细细吹过,卷得树梢盛放的花朵纷纷散开,一片又一片,仿佛一阵娇嫩柔软的花瓣雨落下。那些纷纷残落的点点碎红,安安静静的躺在地上,在微凉的夜风中度过漫漫长夜,等到次日晨光普照时,很快便被起早的宫人们清扫一空。 清晨的阳光极是爽透,谢宜华立在高脚瑞兽蟾口铜鼎前,往香炉里洒了一把紫苏百合香屑,轻薄香气幽幽蔓延,使得殿内越发静谧的寂寂如水。忽而外面一阵响声,新竹满脸笑意跑进来,“娘娘,淳宁宫那边刚出了一件大事。” 谢宜华性子素来沉静,淡淡笑道:“能有什么,你总是这般夸大其词。” “娘娘,奴婢可没有撒谎。”新竹自个儿笑了一回,走近些道:“昨夜皇上去了淳宁宫,不过并没有留宿,只在迎春阁坐着说了话。朱贵妃原本预备接驾的,得知皇上回去天禧宫,气得不行,直到半夜都没有睡下呢。” “此话当真?”谢宜华望着纤薄莹透的窗纱,不由笑道:“迎春阁住的不是杨氏姐妹么?昨儿两人服侍皇贵妃娘娘,很是妥当,想必合了皇上的心意,再过去问询几句也不奇怪。” 新竹颇不以为然,撇嘴道:“话虽如此,也不见得是真心惦记皇贵妃娘娘,不过知道皇上在泛秀宫,赶着过去讨好罢了。” “倒也怨不得她们,谁不为自己的将来着想,盼着能多让皇上待见一些呢?若单是如此也没什么,只要她们不是口蜜腹剑、暗里藏刀,又何必言语嘲笑别人?” “娘娘的话也不尽然,若说不盼着皇上的人……” 新竹一语未了,门外又有小太监隔帘禀道:“娘娘,皇上新下旨意,册迎春阁杨氏才人为婕妤,即日迁往泛秀宫侧殿知秋堂居住。奴才请娘娘示下,是不是备一份贺礼送过去?” 这道旨意未免不仅太快,而且也太奇怪。谢宜华细细想了想,大致猜到几分,于是问道:“迎春阁原先有两位杨才人,说清楚些,到底是哪一位册了婕妤?” “仿佛听说是姐姐,眉心有朱砂痣的那位。”小太监略顿了顿,又悄声道:“底下还有人说,昨夜皇上去迎春阁时,夸过杨婕妤夜晚颜色好,眉心的那点朱砂痣更妙。如今大伙儿悄悄起了个诨号,叫朱砂美人呢。” “好了。”谢宜华出声将其止住,正色吩咐道:“别宫的人说什么由得他们,不过凡是锺翎宫的人,都不许私下议论此事,违者一律重惩!你先去预备给杨婕妤的礼,顺便将话传于众人知道,去罢。” 新竹跟着她进了寝阁,小声问道:“娘娘,皇上是看上那杨婕妤了么?” “我又不是皇上肚子里的虫,怎么会知道?”谢宜华对着铜镜整理妆容,心中觉得诸多事情乱糟糟绞成一团,静了一会道:“今日天气看着很不错,我们出去走走,稍微透一透气也好。” “是。”新竹手脚利索,取上一柄六菱花扇跟随出殿。 泛秀宫和锺翎宫并列西六宫最前,两宫相距十分的近,谢宜华不愿从正门出入招人耳目,索性自后门择了条小路前往。宫中素来喜欢遍植树木,宽阔密实的碧绿枝叶舒展开来,浓郁繁盛,将地上小径遮得严严实实。一路上清风徐徐不断,加上此时月份还没有入夏,因此走在其间,还能隐隐感到一阵阵清凉之意。 不远处似有彩裙宫衫飘动,谢宜华看着有些眼熟,只一时想不起是谁,遂拉着新竹往花篱后躲了躲。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近,左侧的披金缠枝芍药纹宫衫丽人正是朱贵妃,旁边跟着一名珊瑚色云裳少女,虽然装束简单,那含苞欲放的灼灼少女风华却夺人眼目,正是四公主的伴读杜玫若。 谢宜华觉得匪夷所思,不知二人何故走到一起,看她们来的方向,大约是一并从淳宁宫出来,似乎正要前往御花园而去。原本也想要去御花园,此时不得不止住脚步,只听朱贵妃气呼呼道:“什么晚上颜色分外宜人,那不是狐狸精么?” “娘娘先别生气,不值得呢。”杜玫若低眉敛目,声音亦是柔和温婉。 二人自花篱前面经过,渐渐走远过去。谢宜华虽然心内诸多疑惑,却也不好追上去听个究竟,心下更没兴致再闲逛,于是又领着新竹返回锺翎宫。新竹取了凉水兑上木樨花露,蹲身放在小几上道:“娘娘,今儿的事可真是奇怪呐。” 谢宜华躺在青藤长椅上,想着自皇贵妃一病以后,便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控制,宫中已经暗地滋生出许多苗头,不少人都开始蠢蠢欲动。那杜玫若虽是四公主的伴读,可也是当朝右丞相的女儿,实在犯不着去巴结讨好朱贵妃,到底是有什么心思呢?再者,她又不是宫中的妃子,何苦如此委屈自己? 妃子?谢宜华猛地一惊,眼前晃过杜玫若的照人殊色,想起先时与皇贵妃闲话,偶尔间曾提过一句,那是一个极聪明敏透的少女。难不成----,如此想着,未免觉得自己太过多心了。只是不论怎么说,杜玫若都没理由与朱贵妃相熟,看着二人并肩言语的模样,实在是让人迷惑不解。 谢宜华端起木樨花露饮了一口,摇头叹道:“从前看皇贵妃娘娘打理六宫时,也不觉得事情如何多,如今只是帮着分担一些,竟然有些力不从心了。” 新竹蹲在小杌子上捶腿,不以为然道:“娘娘别太操心,理得她们呢。” 谢宜华不想再多言此事,遂阖上双目养神,大约是晨间起的太早,不一会便浑浑噩噩睡过去。待到醒来将近正午,明艳艳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身上微微发热,于是拣了六菱花扇摇道:“新竹,沏一盏凉茶过来。” 新竹很快端着茶盏进来,又拿起扇子在旁边轻轻扇风,“娘娘,今日的事情可真不少呢。方才娘娘歇息的一会功夫,外面又有新鲜事了。” “可是朱贵妃那边?” “正是。”新竹似乎很是不解,皱着眉头道:“听说朱贵妃也送了贺礼,却不是寻常的金镯玉佩,乃是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呢。” “夜明珠?”谢宜华重复了一遍,颇为怀疑。 朱贵妃并非爽朗大方的人,再者杨氏册为婕妤,她心里分明很是不痛快,何以将如此贵重的东西送人?上品夜明珠历来难得,更何况是拳头大小,而且杨婕妤毕竟位分不高,也用不着如此大费本钱。不论怎么去想,都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娘娘,朱贵妃是不是疯魔了?” “谁知道呢,回头问问皇贵妃娘娘罢。”谢宜华随口敷衍着,心下一片茫然。 ----三千佳丽争一人之宠,而君王的心却是不可揣测。世事瞬息万变,今日的宠妃很可能就是明日死囚,荣华不过朝夕之间。或许吧,这后宫里的女子早就全都疯了。 第十九章 澜 一道册封杨氏婕妤的圣旨传下,立时惊动素日看似平静的后宫格局,仿佛是在无风的池水里投下一粒小石子,激起一圈圈渐大的涟漪。明帝对此置若罔闻,一如往常的上朝、理政、议事,得空去各宫嫔妃处稍坐,并不见得如何惦记新册的佳人。只是那位杨婕妤分外热络,每次皇帝驾临都必会赶去请安,侍奉皇贵妃也极为殷勤小心,御驾离去时更坚持驻足相送。如此两、三次之后,后宫妃子间便渐有流言笑话传开,说是有些人虽然升了些许位分,也不过是一个有些脸面的丫头罢了。 听闻这般刻薄恶毒的言语,杨婕妤自是委屈难言、羞恼交加,然而又不敢去跟那些妃子们理论,只得在自己妹妹面前哭诉。后来还是因为皇贵妃看不过,特意传了旨意与贤妃,逮着几个带头闲话的宫人打了一顿,如此方才慢慢平静下去。 明帝也隐约听到了几句,素日最厌烦这些闲碎口舌,因此手上停住笔头,蹙着眉头问道:“听说,是淳宁宫和玉粹宫的人?” 多禄有些为难,只得勉强应道:“奴才也没听真切,仿佛是罢。” “什么仿佛?”明帝稍稍不悦,“啪”的一声,撂下手中的玉管狼毫,“连朕都听说了,你还能听不真切?别想着各个主子面前都讨好,难道就不怕惹朕生气?!” “奴才不敢!”多禄吓得“扑嗵”跪在地上,忙道:“奴才怎会有那样的私心?只是怕皇上听了生气,不过是些下人的口角,不值得惊动皇上……” “算了,不管你的事。”明帝淡淡打断他,顺着殿外的细微声响瞧过去,仿佛有人请见却不见人影,不悦问道:“是谁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小太监忙道:“回皇上的话,知秋堂的杨婕妤请见。” “嗯?让她进来罢。”明帝突然有些后悔,如今看来简直就是自找麻烦,抬手免了杨婕妤的礼,问道:“怎么突然过来,是不是皇贵妃身子不舒服?” 杨婕妤微微一怔,身上的淡杏色百子刻丝宫装衬出怯色,手上捧着一盏青莹薄透的花盏,微垂螓首道:“皇上放心,皇贵妃娘娘身子安好无事。”稍作停顿,似乎在让自己鼓起说下去勇气,“臣妾见今日天气稍热,特意做了一盏八珍百合莲子汤。原本也不敢打扰皇上,刚才让小公公帮忙拿进来,所以才----” 明帝见她一脸惶恐之色,也不忍心太过冷淡,因而吩咐道:“多禄,先把莲子汤端到旁边放着,朕等会渴了再喝。另外,再取一瓶玫瑰金珠花露给杨婕妤。” “臣妾谢皇上赏赐。”杨婕妤缓缓起身时,脸上恢复了几分素日红润,一张粉脸甚是小巧,虽算不上绝色之姿,也有几分小家碧玉的秀致气韵。 明帝突然忆起前夜情景,自己去椒香殿说了一会话,出来时正好遇见杨婕妤,因为时辰尚早,便到知秋堂喝了一盏茶。恍惚记得殿内光线朦胧,只远远的点了几盏绢制宫灯,倒是顶头坠了一盏八角多棱纱罩,其中光线分外明亮。当时见到的杨婕妤,比之现在要多出好些丽色,整个人都在一种柔和的光晕之中,尤显娴静舒雅。 杨婕妤接了玫瑰露在手,静静等了良久,终于忍不住小声请道:“皇上?臣妾不敢多留打扰,先行告安回去。” “嗯----”明帝随意点点头,忽然叫住她道:“对了,朕前儿去你那里坐了一会,仿佛记得房梁上坠着什么灯,看着很是不错。” “那不是灯,是一颗盏口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明帝看着她比划的大小,有些怀疑。 “是。”杨婕妤又裣衽行了礼,方道:“先时皇上下旨册封臣妾,各宫娘娘都有贺礼相送,那颗夜明珠是贵妃娘娘的赏赐。” “哦?”明帝慢悠悠的笑了,手指在刺金丝八团起花靠枕上滑过,微微一握,侧首对多禄道:“听起来倒是稀罕,如此大的夜明珠是难得的珍品,朕也想瞧一瞧,你领着人去小心取过来。” 多禄不敢怠慢,少时便捧着纱罩匆匆回来。杨婕妤上前亲自接过,朝明帝笑道:“皇上,这夜明珠虽然明亮,可是白日里也争不过日头。在这外殿只怕瞧不出,不如到偏殿放下窗纱,使光线稍暗,如此才能看清楚宝珠光辉。” 明帝依其所言,进了内殿让人合上所有窗纱。是时殿内昏昏暗暗,唯见纱罩内似灯烛莹莹生光,待杨婕妤拿下纱罩,果见一颗浑圆无暇的硕大夜明珠。明帝将手掌覆在夜明珠上面,浅碧色的光芒从指缝中透出,宝光荧煌、金芒流转,周遭的人都染上一层柔和气息。 杨婕妤微微垂了头,婉声道:“据说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做碧玺明月珠。” “碧玺明月珠?”明帝自语重复着,他深知朱贵妃是个脾性娇纵之人,似这般大方不仅少见,而且也未免有些离谱。且不用说细想,朱贵妃如此大方到底是何用意?单是夜明珠本就难寻,如此硕大的一颗更是价值千金,朱家能有多少奇珍,可以供她当做玩物随意送人?心下诸多不快,面上却仍是平静如常。 杨婕妤岂知皇帝心中思绪万千,见他只是立足不动,小心翼翼揣度道:“臣妾的寝阁原本不甚宽阔,放着倒是浪费,不如留下来给皇上玩赏?” “不用,朕只是瞧瞧。”明帝轻轻摇头,挥手让人收起夜明珠,自己走到窗边拉开蝉翼般纤薄的纱帷,光线顿时豁然洒进幽深大殿。他转身回头一笑,语声温和道:“放在你那里甚好,朕去瞧你时便见着了。” 杨婕妤甚喜,忙道:“是,臣妾遵旨。” 明帝心内兴味索然,让其先行告安,待到杨婕妤转身退出内殿,这才收敛了面上的笑意。站在窗边思量了一会,冷声吩咐道:“多禄,去传陈廷俊进来。” 陈廷俊在先前撤藩时多有功劳,原本升了从二品的参知政事,后来因为迎娶安和公主成为驸马,又加升正二品礼部侍郎。如今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若论风光体面、得圣宠,已经是年轻官员里的佼佼者。他原生得白面清秀,此时正二品的五彩锦绣鸡文官朝袍加身,反倒掩去几分单薄,只在行礼时带出几分飘逸来。先答了皇帝几句闲话,末了才问:“皇上单独召微臣前来,可有要事吩咐?” 不过片刻功夫,明帝已经草拟好一道密折,让人递过去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朕想着你年轻,经历的事情少,所以让你去办几件闲差而已。” 陈廷俊接过密折展开细看,眉色稍稍吃惊,“皇上,这……”锁眉犹豫了一会,大胆言道:“皇上,微臣倒不是怕辛苦。只是里头牵涉不小,若是办坏了差事,将来岂不是让皇上失望?” “你也不用太担心,朕会给你一些相助,办不坏的。”明帝抬手示意让他坐下,在龙椅中微笑道:“再说,朕要是真的处罚了你,寅歆也舍不得呐。” 如此说着,倒似一家人之间的温馨融洽。陈廷俊不便再做推辞,只得答应下,又说了些安和公主的近况。因见皇帝有些懒洋洋的,知情识趣道:“眼下已近晌午,刚才出来也没跟公主细说,只怕还在等着微臣回去。” 明帝“唔”了一声,笑道:“倒是耽误你们小夫妻,先回去罢。” 临近夏日的春光透出微热,照得一院子繁花似锦绣浮云,海棠嫩紫、芍药嫣红,各自绽开绚丽的花色,一片浮华绮艳之景。午膳过后,明帝一直立在窗前出神,看着树梢的花瓣如雨般缤纷飘落,心中掠过一丝丝惘然。花影扶疏之中,依稀能看到昔日温柔如水的旧影,仿似正在花间微笑,轻轻招手等待自己过去。 “皇上,身上劳乏了么?”皇后的笑容总是浅淡,眸中却带着化不开的柔情,每当她宁和微笑时,总是能让人轻易沉醉在那温柔之中。 明帝摒退身前所有宫人,连多禄也不带,毫无目的地茫然走出去,不知不觉已经站在映绿堂的匾额前。在皇后仙逝八年之后,回忆起过往种种,再想到如今冰凉无趣的局面,更觉一阵难以言喻的落寞。四公主住在侧殿,正殿只有几个宫人守值,因被皇帝的手势所止,稍稍见礼便悄声退了出去。 寝阁内陈设依旧,窗边放着皇后常卧的舒云长榻。皇后素来不好华丽,上面只是刻着几朵简洁的漪云,边缘以金粉描出一缕缕云丝的影子,却显出难言的华贵大方。因为已经无人使用,上头并没有绣枕之类,只铺了一层薄薄的锦绣暗花软褥。明帝坐上去稍觉生硬,心中更是生出轻微难过。忽而听得一阵细碎脚步声,因为背逆着光线,初时看得不是很真切,仿佛是皇后一袭轻衫罗裙翩然进来。 “皇上?”那女子正迎着滟滟阳光,净莹白腻的脸庞之上,一双落落分明的乌沉眼眸尤为灵动,容色鲜妍似一株早春桃花初放。仿佛不期在此见到皇帝,双眸中带着轻微讶异,柔声裣衽道:“臣女不知皇上驾临,方才太过失仪。” 明帝略瞧了她一眼,随口笑道:“才几年时间,小玫瑰都已长成婷婷少女了。” “皇上取笑,臣女怎么比得上玫瑰花。”杜玫若温婉浅笑,柔顺的低垂着头,“四公主刚刚午睡下,臣女不怎么睡得着,所以想着过来收拾一下。” “嗯?”明帝稍微疑惑,问道:“不是有宫人照料么?” “是,每天都有人打扫。”杜玫若脸上笑容平静,侧首看向旁边的玄漆书架,“这上头有好几样东西,都是从前皇后娘娘心爱的,臣女怕底下的人不知轻重,时常都要过来瞧一瞧,如此方才放心。” 明帝稍有唏嘘,“难为你了,也不枉皇后抚育你一场。” 杜玫若稍作沉默,很快复又拾起明媚笑容,轻声道:“此时晌午日头大,皇上既然过来不如多坐一会。臣女去添上些许安神的香片,再把皇后从前爱看的书取来,皇上随意翻一翻,也算是没有白来一趟。” “嗯----”明帝并不是很在意,刚要点头,只听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正要开口寻问,便见多禄慌慌张张闯进来,不由斥道:“朕不是说过了么,不用你们跟着!又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这等毛毛躁躁的?” “皇上……”多禄像是急急跑了一段,喘了口气道:“刚才皇上出来没多久,泛秀宫那边就有人过来,说是皇贵妃娘娘胎气大动,只怕今日多半要早产!奴才不知皇上去处,找了半日才……” “你说什么?!”明帝豁然站起身来,顾不上方才的伤感惆怅,也等不及龙辇推过来,便紧着脚步朝泛秀宫赶去。 此时的泛秀宫已经炸开锅,宫人们的忙碌自不用说,太医们也是风风火火赶来,再加上闻讯而来的嫔妃,更是热闹的不可开交。熹妃刚去安和公主府没回来,惠妃、周贵人两个不停的念着佛,诸如陆嫔、文贵人、杨婕妤等人,则在旁边静候消息。 谢宜华最先赶过来,正帮着双痕往下分派事情,听得御驾赶到,忙领着众位妃子出去迎接。顶头看见一脸急色的明帝,赶紧上前行礼,目光落在皇帝身后的流霞色宫衫少女身上,心下微微疑惑,怎么近日总能隔三差五见到此女?再仔细瞧过去,今日一并连四公主也不见,如此说来,先头竟然是二人在单独相处? “你们----,都在外面等着。”明帝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闪身避开入内。 “皇上,产房血光不吉……”门口嬷嬷吓得不轻,话未说完便被皇帝一声断喝,赶忙紧紧闭上嘴,畏畏缩缩让宫人散开路来。 明帝急急在床边坐下,将慕毓芫的手死死握在掌心,见她脸色苍白、满头汗水,一头青丝凌乱潮湿的散开,不由痛声问道:“双痕,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几日不都是好好的,无缘无故,怎么突然出这样的事?” “皇上……”双痕不敢大声哭出来,哽咽泣道:“娘娘从去年生病,一直就身子不大好,时常都是三病两痛的,只是不让奴婢们说出来……” ----那件事,终究还是伤了她的元气。 大约是因为疼痛的缘故,慕毓芫秀眉微蹙,原本流盼动人明眸中笼着稀薄水汽,虽然依旧娟美如画的容颜,却少了一份往日的灵秀剔透。明帝将身子俯低下去,柔声似水低低道:“宓儿,朕会一直陪着你……” 慕毓芫有些恍恍惚惚,泪光莹然抬起眼眸,喃喃道:“你……,你怎么来了?难道……,是我要死了么……” 明帝仿佛被掏走了心肝似的,急急道:“别胡说!你不会死的!” “是啊……”慕毓芫似被一阵巨痛突袭,手上紧了一紧,费劲忍着痛楚道:“我不会死的……,我要,我要把这孩子生下来……”突然大声“啊”一下,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抓,“皇上,皇上……” “皇上,娘娘怕是要生了!”产婆拼命在边上磕头,伸手急扯皇帝袍角,“娘娘已经痛了好一会,眼下多半神智不清,皇上还是先出去等候,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皇上?”慕毓芫似乎陡然清醒,睁大眼睛望着皇帝,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一点什么,最后却痛得晕了过去。 产婆们慌忙上前察看,几个人虽是满头大汗,但也没有乱了分寸,皆是各司其职的忙碌着。明帝虽然心急如焚,然而也帮不上忙,更怕站在此处影响众人,只得咬牙走出寝阁,迎面抓住俞幼安问道:“事情这般突然,你来给朕一个解释!” “回皇上的话----”俞幼安见皇帝盛怒非常,忙跪下道:“娘娘自先时染恙,夜里时常多梦难眠、心血浮躁,如此反反复复折腾,致使其间好几次都险些滑胎。” “好几次?”明帝听完更怒,气得在侧殿来回不停走动,顿住脚步高声道:“既然是好几次,怎么朕一次都不知道?!” 俞幼安一脸战战兢兢,回道:“娘娘说皇上政事繁忙,不让微臣添乱。” “你----”明帝抓起旁边镇纸欲砸,然而转念一想,如果不是慕毓芫亲口吩咐,打死俞幼安也没这个胆子。想到此处,一腔怒气不知往何处挥洒,“哐当”一声,镇纸被重重摔在地上,低声吼道:“滚,都给朕滚下去!” 那边妃子们都吓得噤声,杜玫若小心将镇纸拣起来,轻手放回去,又默默退回墙角悄然静立。谢宜华瞥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走到皇帝身边小声道:“皇上,眼下皇贵妃娘娘平安要紧,不如到佛前上一炷香罢。” 明帝阖目点了点头,走到佛像面前燃上香,白檀香气中夹杂着淡淡金蜜味道,让浮躁心气稍微平缓了些。只是时光陡然流缓,任凭殿外的人苦苦焦等,产房里面仍是没有消息,隐约有痛呼声传出,更给殿内笼上一层异样的不吉祥。 殿外天色渐暗,夕阳已然是灿色若金。谢宜华望着五颜六色的流霞,面上只是焦急不已,忽而目光停在殿外台阶下,似乎瞧见什么人过来。明帝疑惑着朝外探头,四公主正提着彩绣撒金石榴裙下辇,领着宫人进殿问道:“听说慕母妃不大好,这会儿还是没有消息么?” “还没有,想来应该快了。”杜玫若走上前去,轻轻挽住她的手臂,趁势并排站在了一起,比之方才孤零零的模样自然许多。 四公主却很是吃惊,讶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杜玫若神色平静,只道:“方才公主在午睡,听说皇贵妃娘娘不好,臣女没敢惊动公主,所以就先过来瞧了瞧。” “我说呢,半天也没找见你。”四公主并没有多问,又朝明帝劝道:“父皇,慕母妃她吉人自有天相,也别太过担心,还是到旁边坐一会吧。” 明帝看着殿内各色装束的嫔妃,只觉眼前人影漂浮,加上担心慕毓芫的安危,更是觉得烦躁不已。只是不愿意拂四公主的意,颔首道:“没事,你们都到偏殿等着,这里人多吵得很是头疼,站会儿更精神一些。” 四公主点头答应下,又转身问道:“玫若----” 她一语未了,便被踉跄滚出来的宫人打断。众人都赶紧站起身来,那宫人连礼也忘记行,结结巴巴禀道:“娘娘现在……,现在情况不、不大好,只怕大人孩子不能一起保全……,请……,请皇上做个决断……” “当然是保住大人!!”明帝的眼睛热得似要喷火,一把狠狠抓住那人,最后颓丧轻叹道:“如果孩子能生下来,再尽力救活孩子……” 殿内之人都凝声摒气,皆是一脸惴惴。不过半烛香的功夫,已让人紧绷的神经几近极限,谢宜华在窒息的空气中煎熬,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皇上,若是皇贵妃娘娘有什么……,请让臣妾进去瞧一瞧!” 明帝也是没有方寸,正要点头,只见宫人连滚带爬冲出来,大声喜道:“启禀皇上……,娘娘诞、诞下一位小皇子!” 明帝大喜,连忙推开身边人冲进去。慕毓芫正躺在床上喘息,虽然脸色憔悴,但似乎也无甚大碍,只道是母子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慕毓芫猛地一把抓住,只片刻便没有力气,声音细若游丝,“皇上,看看孩子……” “怎么?”明帝方始解悟过来,转过头去,只见俞幼安领着医官簇成一团,心下两头难顾,忙俯身宽慰道:“你别急,朕先过去瞧瞧。” 许是因为早产之故,襁褓里的婴儿十分瘦小,全身皆是通红,鼻翼一扇一扇的,哭声几乎微弱的听不见。俞幼安轻柔捏开小嘴,察看是否被杂物堵住,却不敢太用力,瞧了半日,也是没有个头绪。满头大汗如雨落下,领口一圈几乎全部被浸透,“没有东西……,到底怎么回事?快把益荣养生丸化开!” 小医官急急忙忙取了温水,鹅黄色的滚圆药丸,如水即刻开始溶解,不多时便化成一盏蜜糖色的黄水。刚捧着药盏走过去,恰时婴儿呛咳一声,只听俞幼安大喜喊道:“出来了,出来了!果然卡着东西!”赶忙命熟练宫人将婴儿反抱,轻轻拍其背部,终于从小嘴中抠出一片残物,“哇哇”哭声顿时响开。 “已经好了吗?”明帝轻声询问,待俞幼安笃定点头后,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才放下来,反手一拂,才知自己也是一头汗水。 慕毓芫在生死关口上走了一遭,轻轻舒了一口气,勉强支撑的精神顿时涣散,人又半昏半睡过去。明帝对面报了平安,又遣散了偏殿妃子们,另嘱咐贤妃照看小皇子,有事即刻回禀。自己则是心力憔悴,更不敢离开慕毓芫半步,默默守了半日,直到天黑人才渐渐苏醒过来。 多禄在边上远远瞧见,忙跑过来道:“娘娘终于醒过来了。皇上一直守着娘娘,到这会儿,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呢。”说着有些哽咽,顿了会又问:“皇上,让人呈点汤水进来罢?多少喝一些,也好长一点精神。” 宫人们很快摆上各色菜肴,明帝并不急着吃,揭开一盏炖了半下午的老鸡参汤,浓浓香气扑面袭来。舀起半勺吹了一会,柔声问道:“宓儿,先喝一点参汤罢?朕已经尝过了,不怎么烫……” “让他们都出去罢。”慕毓芫突然开了口,声音细弱。 不待皇帝吩咐,多禄赶紧挥手招呼众人,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远,大约都已经退到内殿门外。回头再看身旁女子,眸中隐约泛出星微柔和之色,又仿佛似有还无,只是怔怔的仰眸凝望。明帝不解其意,只是抓住不放小声问道:“宓儿,有什么话要说么?” “舍不得……”慕毓芫唇上发干,因此笑容里面也带出苦涩,“在以为自己要死的一刻……,才知道舍不得孩子们,舍不得家人,舍不得今世种种……”她一口气说了许多,稍作停顿,“即便心里的那些恨,也是舍不得……” “宓儿,你到底想说什么?”明帝听得大惑,急忙打断。 “皇上待臣妾,十年恩爱自难忘。”慕毓芫挣扎着往上靠了靠,握住皇帝的手,“既然如此,总该要吃一些苦处的,也怨不得谁。你我总有一日会死,到那一刻,再不用为世事烦恼了。”她轻轻吸了口气,茫然呢喃道:“那一天,等到那一天……” “朕----,不要那一天!”明帝有些无力,不由轻轻松开了手。 ----既然不能爱,那就恨吧。 明帝忍不住这样想,茫然看着那双明眸里的幽幽空洞,连伤痛也消散不见,因此愈发窅深的似没有底。在帝王和妃子之间,原不该去寻什么真情,所谓恩爱如水,能有十年亦算的上是异数,还能再去奢求些什么呢? 第二十章 临芳渚 春末时光晴好,人间已是一片繁花照眼景象。清风卷着花瓣和树叶凌乱翻飞,渐高渐低、陆续落下,谢宜华挽着抹烟黄薄纱流苏踏上台阶,伸手掸了掸问道:“双痕,这会儿娘娘可曾睡下?若是的话,就让新竹放下东西回去了。” “才刚刚睡下,已经疲惫的不行。”双痕瞧了瞧里头,轻声叹气,“昨儿因为小澜王爷啼哭,娘娘说什么也不肯睡,跟着折腾了大半夜呢。” 慕毓芫虽然顺利生产,然而过早来到人世的小皇子身体孱弱,时而啼哭不休,时而吐奶不已,只把周围的人急得团团转。因为担心孩子不好养活,除了每日烧香不断,还特意让众人直呼其名,以求借此保得平安长生。不过虽是皇贵妃的特旨,宫人也须得讲究尊卑礼数,特以成年情状称呼,于是又加上“王爷”二字。 谢宜华原本有一腔话,此时也只得忍住,只道:“七个月生下的孩子,难免要更费心一些,好在如今天气不错,多养上个把月也就慢慢好转了。” “只盼如此才好。”双痕也甚是憔悴,拿眼瞧着谢宜华问道:“贤妃娘娘,莫不是还有事情?或是有什么不便直说?” 谢宜华见瞒不过,只得拉着她走到偏殿空处,犹豫了一会才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四公主的那个侍读。那杜姑娘还只是个丫头,原该害臊避讳见人才对,最近总见她跟着皇上,可不是奇怪么?你们这边成日忙乱着,只怕还不大晓得罢。” “怎会不晓得?”双痕眉色厌烦,小声道:“只是娘娘病了大半年,如今又是这般虚弱的样子,哪里还经得起劳心费神?只得将消息稍瞒一瞒,等养好些再说。” “也是。”谢宜华寝阁方向虚望一眼,想了一会,“只怕那丫头在宫里呆久了,见多后宫的琐碎事,仗着自己些许聪慧,多半存着心高志远的想法。不过也奇怪,她父亲已是正一品的右丞相,将来随便配给哪个世家公子,难道不比进宫做嫔妃强一些?” 双痕瞧着周围,压低声音道:“娘娘有所不知,那杜玫若并非杜夫人所出,幼时亲娘便就过世了。当年还是因为她跟杜夫人不和,才被皇后娘娘接进宫来的。谁知道养了十来年,如今倒养出一个麻烦来。” “原来如此,从前倒是不大留意过。”谢宜华想着若是皇后地下有知,不知道该作何是想?心内突然灵光一闪,慢慢微笑道:“倒是提醒了我,今儿可不正是皇后娘娘阴辰么?我先回去,得预备点东西呢。” “预备东西?”双痕不大明白,迷惑问道。 谢宜华也不多说,领着新竹回去预备几盏碟盘,都是点心、瓜果等祭奠之物,只是不言作何用处。自己换上莲青色的素样衣衫,挑了一支亮白银器簪上,连耳上也改成两颗雪白的珍珠坠,如此打扮妥当方道:“吩咐人准备车辇,等会午时去凤鸾宫。” 新竹跟着忙碌了半日,此时方才得空,问道:“娘娘,做什么穿得如此素净?无缘无故的,又去凤鸾宫做什么?奴婢不懂,心里糊涂的很。” “今儿是皇后娘娘的阴辰,等会咱们去祭奠一下。” “去凤鸾宫祭奠?”新竹看着身后一堆东西,迟疑道:“又不是逢十遇整,往年不都是各自在宫内祭奠么。再说,皇贵妃娘娘刚刚生产,宫内正喜庆着,皇上那边也不会铺张白事。咱们特意过去,是不是太张扬了些?” 谢宜华淡淡微笑,意味深长道:“咱们不去,别人也会赶着去的。” 正如新竹所说,皇帝没有隆重置办祭奠之事,只在映绿堂院子里设上香案,领着朱贵妃和四公主稍作悼念而已。谢宜华带着东西请见,给明帝见了礼,让新竹放下祭奠之物道:“往些年的时候,皇贵妃娘娘都要亲自过来。今时尚在月子之中,所以特意让臣妾带着祭物,替她给皇后娘娘上一炷香。” 明帝听她说完,颔首道:“嗯,你过去上香罢。” 朱贵妃面带悲色,拿起手中绡纱丝绢擦拭着,“姐姐早早仙去,如今已是整整八年了。”说着转头看向四公主,“寅雯也长大成人,若是姐姐能够亲眼见到,不知心里该多高兴呐。” 四公主眼圈泛红,低下头轻声哽咽。杜玫若轻拍着她的后背,小声劝道:“公主别太伤心,只要公主好好的,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也会高兴。公主若是心中想念,再多去上几炷香,与皇后娘娘说几句话,也就是尽到心意了。” “正是。”朱贵妃跟着点头,看向杜玫若道:“还好有你陪着寅雯,时常相劝着,也不至于太寂寞,姐姐也能放心一些。” 杜玫若忙道:“有皇上和贵妃娘娘在,臣女怎敢居功?臣女得皇后娘娘收留,有幸陪伴公主身侧,也帮不上什么,每每心里只是惶恐的很。” 四公主上香完毕,走回来拉住她的手道:“玫若,快别这么说。这些年来,你总是如同亲姊一般照顾着我,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谢宜华见四公主说得情切,心内不由叹气。再回头去看皇帝,正端着茶坐在椅子内出神,也不知是在追忆皇后,还是想起别的什么事情。殿外有小太监进来,禀道:“启禀皇上,午膳已经预备好了。” 明帝“嗯”了一声,“让人呈上来罢。”回头看见谢宜华,又道:“既然来了,你也跟着一起用膳好了。” 此话正中谢宜华下怀,连忙答应下来。侧首见朱贵妃的脸色不大好,也只装作不知道,跟着皇帝回到内殿,席上已经备好各色素菜。毕竟是皇后的阴辰,众人都不好多言说笑,只是默默吃菜,唯有朱贵妃一直夹菜忙个不停。 明帝喝了半碗清淡的雪笋汤,简单吃了几口菜,摆了摆手道:“不用再夹,朕已经吃好了。”勉强浮起一点微笑,“你们不用停,自个儿拣喜欢的吃罢。” “皇上----”杜玫若也放下了银箸,起身说道:“早起公主说嗓子干的很,特意泡了一盏东白云雾春,那茶开的慢,此时应该才刚刚泡好。臣女让人沏几盏过来,大伙儿都润一润可好?” “嗯,去罢。”明帝点点头,显然心思不在此处。 谢宜华也推说用好,拣了位子坐在旁边。小宫女端着玄漆金边托盘上来,内里四盏翡色兽纹薄胎茶盅,五瓣葵口样式,做功漆花都很是精致。杜玫若先请皇帝用茶,又端了一盏递与朱贵妃,谁知两人手上不慎一碰,眼见手上茶盅就要打翻,朱贵妃不由吓得惊呼起来! “娘娘当心!”杜玫若赶紧往自己身前一拨,滚烫的一盏热茶,顿时全都洒在她的手上,雪色肌肤烫成赤红,上面还粘着几片茶叶在滴水。 朱贵妃有些过意不去,站起身问道:“啊呀,烫坏了没有?” 明帝放下手中茶盏,瞧了瞧道:“烫得有些厉害,找几味清凉镇痛的药膏,好生涂抹上去,约摸得多养几天才行。” 杜玫若微垂螓首,忙道:“臣女没事,多谢皇上关怀。” “手都红了,还说没事?”四公主显得更着急些,忙帮小心擦掉茶叶,扶着她到旁边坐下,又一叠声的让人取镇痛药膏,嘴里抱怨道:“你也太勤谨了,这些事让小丫头做就好。” 谢宜华闻言心中一动,留心打量过去,杜玫若虽然蹙眉忍着疼痛,脸色却不见得有多惊吓。再看朱贵妃仍是余悸未定,正在蹙眉打量杜玫若的手,娇怯怯道:“都烫成这样,手上疼得厉害罢?” 杜玫若只是温婉微笑,一脸诚然道:“也不怎么疼,只要没烫着娘娘就好。” “那也不能这么说。”朱贵妃略带歉意,回头对文绣吩咐道:“原先有一盒子龙脑冰片玉檀膏,仿佛还没有用完,清凉热伤最是见效,快让人去取了来。” 原本安安静静的映绿堂,立时热闹成一锅粥。谢宜华既插不上手,也说不上话,心内更对杜玫若无限猜疑,只是静默不言。等到忙得差不多,方才插空道:“手上的药膏别留太久,隔几个时辰洗一洗,再抹上新的会好得快些。” 杜玫若扶着手起身,回道:“多谢贤妃娘娘嘱咐,臣女记下了。” 谢宜华微微一笑,又对明帝道:“早起听双痕说,昨儿小澜哭了大半夜,皇贵妃娘娘也没安歇好,臣妾想再过去瞧瞧。” “哎,都已经十来天了。”明帝锁眉叹气,抬手止住她,“你先别急,让多禄去备好车辇,朕也过去一趟。”回头瞧了瞧,嘱咐四公主道:“你们两个好生呆着,若是有什么事的话,让你朱母妃裁定着就是。” 如往常那样,谢宜华到泛秀宫不过稍坐,便推说有事先行告安。一路上满怀心事回来,只说想要清净一会,遂让殿内宫人全都退出去,自个儿坐在窗边出神。新竹见状有些担心,上前问道:“娘娘,是哪儿不舒服么?” “哎……”谢宜华临风叹息,看着眼前花颜飘渺的景象,“今日果然没有白去,那杜家丫头定是存心的,小小年纪心思也太深了。” “娘娘是说,她故意把茶洒在自己手上?”新竹很是不解,低头思量了半日,“奴婢不明白,她若是想引起皇上注意,怎么不在递给皇上时打翻?那样的话,皇上不是要担心一些?” “那样太过着痕迹,便不好了。”谢宜华轻轻摇头,淡笑道:“朱贵妃一门心思在皇上那里,岂有不疑心的?再者,若是不小心烫着皇上,不是弄巧成拙么?” 新竹似在思前想后,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只是朱贵妃浑然不解,当那杜玫若多么护着她,还让人去寻什么珍品药膏,真是可笑的很。”谢宜华倚在四锦海棠纹绣枕上,让身上稍微舒坦一些,“比方上次送什么夜明珠,后来知秋堂的宫人也说,杨婕妤白日晚上相差太多,简直就像是两个人。这等刁钻古怪的法子,多半也不是朱贵妃想得出来的。” “如此说来,不又是一个萱妃么?” “不然。”谢宜华想起旧事,唏嘘道:“萱妃虽然依恋着皇上,可她到底也是闽东王的爱女,心气骄傲许多,少有这等琐碎的手段。说到底,终究还是身份上吃了亏,才会落得那般结局。” “可是,娘娘你不也是----”新竹一脸担心,没有说完。 “所以,哥哥才乐得做个富贵闲人。”谢宜华淡淡一笑,心里却是诸事翻腾涌动不息,“那杜玫若城府深重、心思不明,皇上又那般重用杜守谦,来若是真的入宫,不知要生出多少棘手风波来。如今皇贵妃娘娘抱恙,一时照顾不周,便生出这许多异事,咱们也该帮着一些。” 谢宜华的这些话,泛秀宫的人自然不会知道。不过没过多久,慕毓芫便听说了一件新鲜事。右丞相的夫人宁氏,前几日偶然受凉感染风寒,渐渐卧榻缠绵,因为整日想念在宫中的女儿,特求皇帝下旨允其回府。自杜玫若幼时进宫,杜夫人对她数十年不闻不问,如今突然如此挂念,实在是让人纳罕不已。 “总觉得有些奇怪,只是想不明白。”慕毓芫刚刚坐完月子,每日参汤鹿茸的滋补着,精神好转许多,已能下地在寝阁内闲闲走动。 双痕低头一笑,“谁知道,或许真的想念了罢。” “你笑什么?”慕毓芫细细打量着她,怀疑道:“看你的模样,必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别鬼鬼祟祟的,还不快点说出来?” “哪有?”双痕忙辩,拾起绢扇上前轻轻摇着,“娘娘才刚好些,别理会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好好养足气血再说。前儿还和紫汀她们上香,让佛主多多赐福,果然最近小澜王爷也好些,看来是香火灵验了。” 慕毓芫见她只是混打岔,又气又笑道:“你少装神弄鬼,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能有什么事情瞒的过?你不说,难道我不会问别人?” “都说没有。”双痕还要掩饰,只听外殿通传四公主驾到,连忙笑道:“娘娘还是好生躺着,奴婢出去迎接四公主,陪着娘娘说会家常话。” 谁知她还没起身,四公主就已等不及闯进来,一脸气呼呼的样子,咬着嘴唇上前见了礼,问道:“慕母妃,可是你让玫若回去的?” “这是从何说起?”慕毓芫甚是奇怪,见她神色不似往常,连忙吩咐双痕让宫人都退出去,方才说道:“你是说那杜家丫头,不是因为杜夫人病重,所以才特意请旨回去的么。我也是今早才听说,怎么如此问呢?” 四公主有些词穷,想了想道:“可是后宫之事是慕母妃辖理,父皇哪有空闲管这些小事?别人都说,是慕母妃不喜欢玫若,所以才让杜夫人接她回去的。” “别人?”慕毓芫听出点不对的地方,“杜玫若是你的侍读,与我有什么瓜葛?况且,这大半年我少有见人,与她连照面都没有打过。”说着仔细看向四公主眼睛,慢慢笑问:“你方才说的别人,又是谁?” 四公主被问得无话,涨红了脸赌气道:“凭她是谁,也用不着慕母妃操心。”忽而有些哽咽起来,红着眼圈道:“自从母后去了,我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这些年来,多亏玫若陪在我身边,她不过是个小丫头,你们也忍心把她弄走?!” “你一个人?无依无靠?”慕毓芫气极反笑,冷声问道:“依你如此说,这些年不光我没有照料过你,连你父皇都不曾丝毫关心过?你难道是杜玫若养大的?” 双痕见她动气非常,忙劝道:“四公主都是气话,当不得真的。” “寅雯----”慕毓芫推开双痕的手,平缓气息道:“我与那杜玫若有何过节,为什么要撵她出宫?你不论青红皂白,便非要说是我的意思。也不听劝,也不听人解释,到底是谁在你面前挑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难道一点事理都不能分辨?!” 四公主抽抽噎噎一阵,方道:“既然不是那样,就请慕母妃去说个情,让父皇允许玫若回宫来,像以前那样陪着我。” 慕毓芫递了方干净丝绢过去,让双痕扶着她坐下,“让杜玫若回去,是杜夫人特意请的旨,人家毕竟是母女一场,自然要在病床前尽些孝道。你若真是惦记那丫头,等杜夫人病情好转些,再向你父皇请旨也不迟。” “什么母女一场?”四公主将丝绢拂在地上,止泪冷笑道:“说来说去,慕母妃还是不愿意帮忙。反正,我只有玫若这一个姐妹,断然由不得你们摆弄!” “好,你说的很好!”慕毓芫刚刚将气息压下去,此时不免又升腾上来,“杜玫若才是你的亲姐妹,你父皇十来个子女,反倒都不是你的兄弟姐妹了。” “我不管,总之一定要让玫若回来!”四公主捂着耳朵大吼,眼泪簌簌往下掉,抬头看见一脸沉色的明帝,也不知道在外站了多久,怯怯声道:“父皇……,你让玫若回宫来罢。” “够了!”明帝淡声打断她,穿过珠帘进来,“让杜玫若回去,是朕准的杜夫人的旨意,你慕母妃根本就不知道,这般大吵大闹做什么?!还有那些糊涂话,哪点像一个公主的样子,朕真是白疼你了。” “父皇,可是玫若她----” “她什么她?”明帝先瞧了瞧慕毓芫,又回头道:“杜玫若此次回去,乃是照顾患病的杜夫人,等过些时日好转,你再召她回宫也就是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也值得跑来顶撞你慕母妃?这些年来的养育情分,你就半点不记得了?!” 四公主不敢抬头,小声道:“是,儿臣知错。” “既然知错,就给你慕母妃赔个不是。” “慕母妃----”四公主一袭桃红色撒金彩绣宫装,头挽双鬟少女发髻,像足先皇后年轻之时,只是气度显得稚嫩许多。 慕毓芫有些恍惚,觉得自己一定是气糊涂了。那朱唇皓齿的少女走过来,宫衫裙带翩然盈动,依稀是儿时姐妹的模样,正在朝着自己微笑,“芫妹妹,这些金刚延年归血丸,最合适久病之人服用……” ----恨,控制不住的恨!慕毓芫撑着身子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大约是眸中神色异常,吓得四公主退了两步。双痕眼见不对冲上去,死死抱住她道:“娘娘,娘娘你身子不大好,还是快坐下罢。” “宓儿,怎么了?”明帝闻声回头,赶忙上前询问。 “没什么,突然心口有点痛。”慕毓芫渐次回转,坐在牡丹团刻檀木椅中喘息,平息了一会,拾起难辨真假的微笑,“让寅雯回去罢。不过是小孩子的气话,一时想念姐妹也是难免,过两天自然就明白了。” 明帝颔首道:“嗯,你别存在心里就好。” 晌午过后,谢宜华如常过来请安。只留下双痕和新竹,方才问道:“听说上午四公主过来,为着杜玫若与娘娘争吵起来?” “也没什么,小孩子脾气闹了几句。”慕毓芫刚刚午睡起来,换了素雅的玉台金盏凌波绣纹宫衫,外罩一件含烟色蝶袖纱衣,正在修剪侧廊窗台上新发的花枝。随手绞了一朵浅碧芍药下来,含笑递过去道:“这朵玉盘托翠开得不错,又开得小巧,你替我簪在头上,也借一点花香养养人。” 双痕在侧旁瞧了瞧,先赞道:“带着新鲜花儿,衬得娘娘精神了许多呢。” “好了,不用你来哄。”慕毓芫放下手中小银剪,又道:“我想跟贤妃说点话,两个人清净一会,你们也先下去罢。” 谢宜华扶着她坐下,倚着抱人粗的朱漆柱子,慢慢说道:“先时娘娘总是病着,嫔妾瞧那杜玫若不妥,所以才找到杜夫人,想了这么一个法子。” “原来是你。”慕毓芫前后想了一会,恍然悟道:“难怪双痕最近吞吞吐吐的,总觉得有事瞒着我,多半也是杜玫若的事了。” 谢宜华将近来所见说了,又道:“那丫头太不安分,留在宫里只会添乱,朱贵妃有她帮衬着,只怕也要生出稀罕事来。” 慕毓芫并不如何惊动,只是微笑道:“你心思细腻,自然比别人看的明白。只是你素日清净少事,鲜有理会这些,此事稍稍着急了一点,若等时机成熟就更好了。今天要不是皇上赶来,依照寅雯那莽撞的脾气,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呢。虽然只是小孩子气话,可听着也是让人寒心呐。” 谢宜华也是感慨,叹道:“四公主是皇后娘娘亲生,怎么没落下半分沉稳?想来是皇上太偏疼她,没受过什么委屈,如今还不懂得世事艰难。” “皇后去的早,皇上自然觉亏欠了她。” “是嫔妾想的不周全,没考虑到四公主。”谢宜华有些懊悔,摇了摇头,“不过,那个杜玫若分明心思良多,能够早些打发出去也好。若是留在宫中长久,整日在皇上面前献媚邀宠,难保不会----” “呵,不会什么?”慕毓芫见她欲言又止,反倒笑道:“若是皇上真的看上她,纵使你送她出宫,将来也一定会召回来,又有什么用呢?那丫头与嫡母不和,家中几个兄弟也非同母,如此一来,自然是想自己出人头地了。” 谢宜华扭了头看那树梢花落,有飞得近的,顺手接住一片在手,轻声嘲笑道:“在这后宫里争得一个名分,又算得上什么出人头地?” “人各有异,谁知别人怎么想呢。”慕毓芫也是一笑,静看落花无声。 第二十一章 夜雨闻铃 自那日争吵过后,四公主大约有些不好意思,接连两个月,都没有再来泛秀宫给慕毓芫请安。双痕先给笼中鹦鹉换上新水,又摆弄了会小铜米碟,随口牢骚道:“四公主的性子也忒乖僻些,难道为着一个丫头,往后就再不见娘娘了么?” 慕毓芫含笑不答,走到雕花漆枝前逗了几句,那雪色鸟儿扑腾着光洁羽翼,尖声重复道:“雪儿,雪儿……”双痕凌空合掌拍了几下,吓得鸟儿跳下横枝,却因脚上一条细长银链拴住,横竖脱离不得。 “好了,又吓它做什么?”慕毓芫微微摇头,转身走到侧旁书案前坐下。 “娘娘,四公主请见。”香陶自外面进来,穿过珠帘往里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宫人手里还捧着东西呢,估摸是来给娘娘赔罪的。” 赔罪?慕毓芫心内摇头,四公主乃是皇后所出,这些年因为皇后早逝,皇帝生怕她受了一星半点委屈,凡百的事都是尽依着她。而从前的自己,一味念着皇后的嘱托,对她也是呵护备至,那样心气高傲的少女,何曾知道有时也需低一低头?因此看着四公主款步进来,只是如常微笑道:“是寅雯呐,已经好些时日没见着了。” 四公主熟于来此,随意拣了椅子坐道:“可不是么,儿臣心里惦记着慕母妃,所以今日特意过来请安。另外,还有一件事还请慕母妃裁度。” “是么,什么要紧的事情?” “只是一点小事。”四公主毕竟还年幼,并不善于情面上的客套,低头斟酌了一会才道:“前几日父皇说,是时候该给儿臣预备公主册封礼,又说想要什么名号,只管自己挑拣喜欢的便是。可是儿臣年纪小、不懂事,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来,因此想让慕母妃帮着斟酌一个,必然妥当无缺。” 四公主去年中秋及笄,按规矩已经可以册封,后来因为青州战事开始,接着又是帝妃二人同时抱恙,故而一直拖延没有行礼。原本公主封号均由皇帝拟定,再由钦天监占卜凶吉,因她倍受皇帝偏爱,故而得了自己选定封号的特旨。 ----如此,也算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罢。只是却不知是皇帝的暗示,还是四公主自己的意思,慕毓芫也懒怠去深究关窍,温声笑道:“既然寅雯如此有心,那一定要仔细思量几个,然后再挑个喜欢的,如此可好?” 四公主点了点头,腼腆一笑,“慕母妃心思敏透,自然都是好的。” “呵,越发的会说话了。”慕毓芫吩咐双痕取来吉书,招手让四公主坐近一些,“先挑几个大概中意的,再让钦天监的人占一占,不光要吉祥喜庆,更要大方尊贵才能配的上你。” 二人并肩坐在书案前,一起翻书选字,间或还随口言笑几句,仿佛从来没有过嫌隙一样。如此挑拣半下午,将择好的几个封号写在绢纸上,让人送到钦天监,闲闲喝了一会茶,小太监便捧着绢纸回来。上面已经重新誊抄一遍,四公主在最上一行选了会,最后挑定“金晽”二字,着人赶紧送到司礼监预备礼仪。 因为四公主是专门前来,又留下用了晚膳。一直到明月照空,随行的嬷嬷请示该回去歇息,四公主告安退去,椒香殿内才又安静下来。慕毓芫斜倚在美人榻上,手握一把六瓣碧莲薄纱绢扇轻摇,稍稍疲惫,遂长声吁了一口气。双痕在旁边听得清楚,捧茶上来问道:“娘娘,还在生四公主的气么?” “我有那么大的气性?”慕毓芫摇头轻笑,转目窗外静静悬挂的皎月,将近十五的月亮已经很圆满,只是被前面乌云半遮半掩,光线略有些昏昏暗暗。心情也跟着有几分低沉,轻声叹道:“如同这十四的月儿一般,终归还是缺了一块。从今往后,只怕我待寅雯的那份心,再也不能一如从前。” 双痕微微一怔,不过很快明白过来,“即便如此,那也怪不得娘娘。再说,如今四公主过来,还不是一样好吃的、好用的给她,也并没有刻薄亏待过。” 慕毓芫感慨道:“虽然不与她相干,可是情分总归还是淡了。” 窗外一阵细碎声音,窸窸窣窣,犹如春蚕啃噬桑叶一般,眼见的是要下雨了。双痕忙要去合上窗纱,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凌空劈下来!顿时乌云阵阵、雷声滚滚,似万里黄河水倾盆泼下,片刻便将宫殿冲的雨花连连。雨珠落在光洁石面上,顿时四处飞溅,惊起一团团迷蒙的白色水汽,如烟似雾。 宫人们纷纷跑上连廊避雨,殿外一片足音凌乱。七皇子捂着耳朵跑进来,扑到慕毓芫怀里道:“母妃,儿臣害怕……”说话之间,又是两道闪电劈开,紧接着巨响跟随而至,更吓得往里缩了缩。 “乖,别怕。”慕毓芫正轻轻拍哄着,突然寝阁内一阵婴儿啼哭声传来,赶忙拉起七皇子进去,只见奶娘正搂着小皇子轻轻摇晃,又来回不停的走动。 七皇子踮着脚尖探头,瞧了瞧道:“母妃,小澜都被雷声吓哭了。” 慕毓芫微笑点头,从奶娘手里接过小皇子,低头柔声道:“祉儿,母妃还要照顾着弟弟,你先乖乖回去睡觉。不然,一会佑綦和棠儿都过来,你们在这里吵着,小澜更该睡不好了。” “噢----”七皇子极不情愿,一点点挪着脚步出去。 慕毓芫看着窗纱上滚动的影子,担心小皇子被惊吓到,只得紧了紧襁褓,如此搂着拍了一阵,小皇子渐渐哭得没那么厉害。正要松一口气,却见七皇子又跑了回来,不由斥道:“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不听话?眼下乱糟糟的,还是到处跑来跑去。” “母妃……”七皇子很是得意,笑嘻嘻依偎过来道:“儿臣跟小九说好了,有他陪着棠儿说话,他们俩都不过来了。” 慕毓芫心下好笑,反问道:“哪又如何?” 七皇子赶紧上前抱紧了,扭着身子道:“儿臣不想回去,就在这里等小澜睡下,然后再跟母妃一起睡。”见慕毓芫不说话,又拖长了声音撒娇,“母妃……,你一个人睡不也害怕么?所以,儿臣想陪着你啊。” 慕毓芫拿他没办法,将怀中小皇子搂稳一些,气笑道:“别拉拉扯扯的,人都快被你摇散了。小澜一时半会睡不下,你在这里更聒噪,让双痕姑姑先陪你进去睡着,母妃晚一会就过来。” “好,儿臣听话。”七皇子生怕她反悔似的,忙不迭的拉上双痕,央道:“姑姑,好姑姑,快带我进去罢。” 双痕忍俊不禁,笑道:“知道了,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 慕毓芫见小皇子呼吸渐均,遂轻轻放在摇篮里,不过也不敢即刻离开,只是搬了小杌子坐在旁边轻摇。柔软的鹅黄色锦缎簇新如云,上面一层百子刻丝攒花薄被,衬得娇小婴儿愈发惹人怜爱。低头看了一阵,轻柔抚道:“这是你七哥哥用过的摇篮,如今小澜乖乖睡着,将来也会一样活泼可爱,一生都平平安安的。” “娘娘……”吴连贵悄悄走进来,压低了声音禀道:“刚才知秋堂那边有点吵,奴才赶着过去瞧了下。仿佛是小偏殿的房顶被雷打了,杨婕妤吓得不轻,底下宫人又议论纷纷的,只怕一时半会静不下来。” 慕毓芫起身推开窗户,从缝隙里瞧了一眼,果见知秋堂那边灯火通明,依稀还能看到有人影在晃动,于是回头道:“刚才外面雨声太大,我只顾着哄小澜睡觉,也没大留意,好好的怎么让雷打着?”说着疑惑了一瞬,又问:“半夜三更的,是谁在议论些什么?让大家各自回去安睡,否则一律重罚!” “是,奴才领旨。”吴连贵朝旁边招了招手,领着人一溜烟出去。 慕毓芫静坐消了会气,反手揉着微酸的肩膀,目光仍旧系在小皇子身上,对着摇篮说道:“奶娘,小澜仿佛已经睡着了。你过来瞧着,晚上让人仔细守好,这孩子总是睡不安稳,要记得……”突然觉得身后异样安静,殿内仿佛空荡荡的悄无一人,不由疑惑着慢慢转回头,顿时茫然怔住。 ----紫金冠也斜了,白玉带也歪了。明帝浑身湿漉漉的站在殿门口,天蓝色的八团起花通身华袍,早已染做深蓝,袖口袍角还在“滴滴答答”的坠着水。几缕湿发凌乱粘在额角上,水珠顺着发迹自下颌滴落,大约是一路雨中飞奔而来,正在满目惊魂不定的喘息着,却是说不出话来。 “皇上……”慕毓芫唤了一声,缓缓起身走过去。 “宓儿,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明帝一把抱紧了她,声音里还带着没有完全平复的担心,略微哽咽,“朕方才看见一道闪电劈下,远远的瞧不真切,只见是劈到泛秀宫这边,所以就赶紧跑过来。还好你平安无事,不然朕……” 慕毓芫觉得胸腔紧的难以呼吸,却被箍的死死的,一丝一毫也松动不得,只得艰难安慰道:“皇上,臣妾没事的……”双手轻轻抚着皇帝的后背,如此良久,方才被松开一些,“皇上你瞧,臣妾不是好好的么?刚才雷雨交加,是有一道闪电劈着知秋堂的房顶,不过也没有人受伤,皇上不用太担心了。” 明帝沉默不语,低头将脸埋在她的脖颈之间,像是要多感受一些温暖,方能相信眼前女子真的无事。“宓儿……”他低声呢喃着,似在耳边轻柔的吹气,“你可知道,朕有多害怕失去你,害怕的----,连想都不敢去想……” “臣妾----”慕毓芫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轻轻贴在明帝的胸膛上,感受着熟悉的温度,和那一次次震动自己的心跳。 “朕在二十岁的时候,遇见了你。”明帝声音虚浮如薄云,带着如梦似幻般的虚无缥缈,“那一年,你还是刚及笄的小丫头。一直苦苦等了五年,终于等到你陪伴在朕的身边。而后又用了十年,和你相知相惜、生儿育女,一路风风雨雨,是我们并肩携手才走到今天。”说到此处稍稍停住,他问:“宓儿----,朕说的这些话对吗? “嗯。”慕毓芫轻声答应,说不出多余的话。 “朕今生所珍爱的女子,无人能出你右。即便还有比你更好的,朕也没有那么多年的时间,和那些少年心气,竭尽全力去呵护自己心爱的人。”明帝捧起她的脸庞,让彼此的双眸直直对视,“这十五年来的心血和精力,今生今世,朕都不可能再来一次,你明白吗?那些恩爱和情分,纵使再过上十年、二十年----”仿似无限心痛,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朕也没有办法斩得断、忘得掉!” ----斩不断、忘不掉,我亦早就已经知晓。慕毓芫忍住心口的疼痛,只觉苦涩涌上喉头,更被明帝灼人的目光刺痛,不由缓缓侧头避开。 “更何况,朕也没有……” “什么?”慕毓芫没大听真切,刚要抬头,却又被明帝摁在胸口,那发梢上的水滴落在脖颈间,轻微酥痒,似有一只小虫轻轻爬过去。 明帝的心跳渐渐恢复平常,语气真挚道:“宓儿,朕今年就三十五岁,若是再过十五年,都已经是半百的人了。朕只会和你有十五年、二十五年,而不是别人!如今,朕只想守着这太平江山,守着你和祉儿他们,平平静静的,一起度过后半生的时光。” 是啊,还有漫漫的半生时光。慕毓芫缓缓挣开臂上束缚,仰面看过去,皇帝神色淡静的和平常无二,耳畔却仍有余音萦绕。千言万语涌在喉头卡住,一句也出不来,如此静默站立良久,最后只是轻叹道:“皇上,夜已经深了。” “那好,先进去安歇罢。”明帝顺着她的话颔首,亦是沉默。携起慕毓芫的手走进寝阁,朝床上瞧了一眼,只做旧日寻常模样笑道:“怎么每次朕想陪你,都有祉儿在跟前捣乱?” “父皇?”七皇子被语声惊醒,慢慢翻身坐起来,揉着朦胧惺忪的睡眼道:“父皇怎么过来了?儿臣等母妃进来,等着等着……,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好好睡罢,又起来做什么?”慕毓芫上前拉扯薄被,柔声哄道。 “不睡了。”七皇子渐渐清醒了些,自个儿爬下床,看着父母低头偷笑,吐着舌头扮鬼脸道:“嘿嘿……,儿臣还是回去睡好了。” 慕毓芫原本满心无奈,此时也不禁被七皇子逗笑,忙在身后唤道:“别急着跑,当心被门槛绊着了!”微笑摇了摇头,轻叹道:“这孩子……” 明帝早已乐不可支,笑道:“还是祉儿知情识趣,小鬼灵精似的。” “皇上还笑?还不都是----”慕毓芫笑嗔了半句,猛地发觉太久不曾如此亲近,反倒十分突兀,后面的话也没有说完。 雨似乎越下越急了,“噼里啪啦”击打在双层窗纱上,声音良大,让房内的沉默尴尬稍有缓和。明帝在床榻边坐下,伸出手道:“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坐罢。” 慕毓芫将手放上去,能感觉到细微的不自然,怔了一会,笑着抽出手道:“皇上的衣衫都湿透了,只怕要着凉的。臣妾去找一件干净的来,再用温水稍擦一下,等换上衣袍才好安睡。” 寻了半日,找到一件簇新的素色蚕丝内袍。明帝已经拭去身上水珠,接了袍子换在身上,将束带松松系好,微微疑惑道:“这件袍子,朕仿佛从来没有穿过。莫不是朕真的老了,记性竟然也平常了。” “没有。”慕毓芫见他头上仍旧带水,拿了一块干净的绢巾递过去,“是臣妾原先空闲做的,还没来得及给皇上穿试。” “是么?”明帝似乎有所顿悟,没有再问。自己胡乱擦了头发,取下侧旁莹紫绡纱瓜棱灯罩,“扑”的一声,吹灭了不合时宜照人的灯烛。伸手拉着慕毓芫坐下,握住她的手道:“朕刚才跑的急,这会多半睡不着呢。” 慕毓芫更是睡不着,轻声答道:“既然这样,就稍坐一会。可惜今夜月亮都给乌云挡住,外面雨又大,也没什么可赏的了。” 明帝并未因此扫兴,温和笑道:“呵,那就一起听听雨声。” 相拥观花、闲坐听雨,如此你侬我侬的情景,十年里到底有过多少次?为何如今情景一样,心境却没有半分相似?此刻这般,可以算是和好了么?还有今后----,真的能做到忘却过往?到底什么才是对,什么又是错?慕毓芫不停追问自己,只是没有答案。 长夜悠然而过,转瞬已是晨光破云的初晓。昨夜的雨虽然大,今晨碧空却很快的放晴了。到了晌午时分,一轮红艳艳的烈日当空映照,几阵微热暖风吹过,夏日的热烈很快显现出来。香陶在廊子上整理花枝,额头已经微微生汗,不由抱怨道:“还指望着昨天的雨凉快一阵,这么快又热起来了。” “该,反正你也闲不住。”双痕从内殿走出来,朝外笑道。 “热就回来,让小丫头们弄好了。”慕毓芫摇头一笑,身后一架人高的蕉叶滚轴巨扇“骨碌”转动,一阵阵凉风波浪袭来。身上微微生凉,于是回头道:“我也不怎么觉得热,稍微挪远一些,若是吹着小澜反倒不好。” 数名宫人赶着过来搬动巨扇,众人一阵忙乱。吴连贵从外进来赶紧让路,在门口顿足片刻,方才近身禀道:“娘娘,昨天知秋堂被雷劈的事,宫里多有流言。都说----”回头挥了挥手,压低了声音,“都说是泛秀宫里有妖邪,所以才会被天雷击中……” 慕毓芫闻言动气,冷声问道:“是谁在底下乱嚼舌头?!” “底下几个不知事的,已经抓起来了。”吴连贵顿了一下,小心觑道:“不过,奴才回来时正撞上江贵人,嘴里也是说三道四的,所以特请娘娘示下。” “传我的话,即刻带她过来。”慕毓芫忍了忍气,待吴连贵领着人出去,忍不住对双痕叹道:“你瞧瞧这些人,都张狂成什么样子?我虽病着,却也还没死呢。” 双痕忙劝,“娘娘,何必为小人生气?” “不是我肯动气。”慕毓芫侧首看着摇篮,轻轻推了推,“如今小澜成日的不好,她们各自有私心,不肯帮着祈福也罢了。青天白日的,何苦编出这等不吉的谣言?” 双痕又劝几句,端来一盏清凉的玫瑰花露甜水,“娘娘,先喝点水消消气。前些日子,娘娘时常三病两痛的,她们眼见得松懈了,自然不大安分。如今既抓着了事,正好给那些人立一立规矩,以后也就消停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便听外面禀报江贵人传到。慕毓芫让人将小皇子抱进去,看着江贵人婀娜多姿进来,淡声问道:“昨夜大雨,知秋堂的殿角被雷击着了。听闻贵人很有一些高见,不妨说出来听听。” 江贵人有些讪讪,赔笑道:“娘娘说笑,嫔妾哪有什么高见?” 慕毓芫倚在竹编长尾凉椅内,一袭天水碧银线绡纱薄衫,与绿椅深浅相映,恍若一簇刚被雨水洗过的竹色。加上云鬓上钗环淡雅,愈发衬出肤色莹白,语声也像含了一块凉冰似的,冷声问道:“本宫在问你话,难道还打算欺瞒么?” 江贵人吓得不轻,忙道:“娘娘恕罪!嫔妾,嫔妾也是听说而已。”稍稍迟疑,抬头看了一眼,赶紧垂首回道:“嫔妾听说……,听说……” “怎么,此刻想不起来了?” 江贵人喃喃半日,忽然眼光一亮,“嫔妾听说,自从杨婕妤搬过来后,泛秀宫就有些不大清净……”又急急想了一会,“娘娘你且想一想,若不是有什么冲撞的话,小皇子怎么会早生,如今还这般……” “够了!!”慕毓芫一声断喝,冷笑道:“你倒不怕得罪人,大约是觉得杨婕妤性子软和,就敢红口白牙的咒她。只是本宫的脾气却不大好,由不得你们搬弄是非、胡编谣言,把原本清静的后宫搅成一锅粥。双痕,去把《女诫》拿过来,让江贵人到院子里跪诵三遍,以示处罚!” “是。”双痕应的爽利,很快便取了书回来。 江贵人虽不情愿,却也不敢辩驳。一脸苦色走到院子中,顶头烈日直射,明晃晃的快要让人睁不开眼睛,地上石砖也似正在冒着烟。双痕见她犹犹豫豫,上前笑道:“贵人,眼下日头正辣,还是赶紧跪下诵读罢。” “是。”江贵人只得蹲身跪下,双膝触地时,立时被烫得“啊”了一声。 “嗳哟,这是做什么?”院子外传来清丽女声,朱贵妃环佩玎玲走进来,拿着粉蝶恋花团扇挡着日头,笑盈盈问道:“好端端的,怎么跪在大毒日底下?”见江贵人不敢答,遂搭着文绣的手步上台阶,进殿先欠身请了安。 “这会儿正热着,怎么不午歇一会?”慕毓芫懒怠理会她,淡淡问道。 “哎……,哪里能睡得着呢?”朱贵妃娇声叹了口气,左手支在案上托腮,右手上团扇不断轻摇,十指桃红色的水样蔻丹明艳夺目。慢悠悠扇了一阵,才道:“昨儿皇上瞧见泛秀宫这边出事,连车辇都顾不上,就那么大雨里头奔来探望娘娘。嫔妾也是担心的很,一夜都不曾安睡好,又不知道是什么事,所以特意赶来瞧一瞧。” “你是个有心的人,想的细致。” 话里面暗藏着机锋,朱贵妃不会听不出来,因此面色稍沉,只是忍耐着没有当场发作。低头饮了两口茶,又拾起笑容道:“对了,不知道江贵人犯了什么事?正晌午晒得久了,只怕落下什么毛病来。” 慕毓芫睨了她一眼,淡声道:“江贵人不懂规矩,说话有些不知礼数,所以让她多读一读《女诫》,免得以后让大家笑话。” 朱贵妃眉头微蹙,叹道:“既然是小事,教导两句也就算了。娘娘只当是给小澜多积点福,多加宽待点,将来小澜也好养活一些。” 听她话里的意思,仿佛小皇子多半要夭折似的。慕毓芫立时大怒,手上拿着茶盖拨了拨,慢悠悠笑道:“贵妃妹妹是个慈善的人,平日又最是识礼得体,难得你如此关心姐妹,真当奉做后宫的表率才是。” 朱贵妃不解其意,笑道:“皇贵妃娘娘过奖了。” 慕毓芫笑得很轻很慢,缓缓说道:“原本让江贵人诵读《女诫》,本宫还担心她一知半解,不能体会里面的意思。正好贵妃妹妹来的巧,今儿就帮着诵读一下,也让江贵人好好的领会一回。”她不等朱贵妃说话,又朝下吩咐道:“来人,搬张椅子到院子里,别让贵妃娘娘累着了!” “什么?”朱贵妃大惊,急道:“外头那么热,我不去!” “你?”慕毓芫又笑了,“刚夸你懂事识礼,这么快就把规矩忘了?你虽然是本宫的表妹,依照规矩,见面也该自称嫔妾才是。看来本宫是夸错了,你再这样,那就跟江贵人一块儿跪着颂读罢。” “娘娘,咱们先出去罢。”文绣见势不妙,赶忙相劝。 朱贵妃又羞又恼,到底名分上头差了一截。况且,慕毓芫有辖理六宫之权,随便指个言语不敬的罪名,只怕也是奈何不得。涨红了脸站了片刻,虽不情愿,最后还是被文绣拉出去,拖着脚步下了台阶。 先头慕毓芫说让院子中放张椅子,吴连贵自然心神领会,那椅子离江贵人大约两步距离,果然端端正正放在院子当中。因被烈日暴晒了一会,乌沉沉的水油漆面似要融化一般,看着便知滚热烫人,朱贵妃又怎敢上去坐着?文绣在旁边甚是着急,小声道:“娘娘,越是拖着越晒,还是快些念完罢。” 朱贵妃只得拿起书卷,银牙微咬,恨恨念道:“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 她站着念一句,江贵人便跟着复述一句。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个人都是满头大汗,不光鬓上散发粘在一起,薄纱宫衫上也印上斑斑点点的汗渍。文绣担心的看着朱贵妃,上前搀扶道:“娘娘,娘娘你还好吧?” “啊……”朱贵妃就势大叫一声,扶着额头摇晃两下,整个人便直直往后倒去,慌得文绣大喊道:“来人,快来人啊……,娘娘不行了!” “双痕,让人去请俞幼安。”慕毓芫慢慢走出大殿,立在台阶微笑道:“文绣,先扶着贵妃进去歇着,等会太医过来诊断无事,休息一会再回去。” “是。”文绣不敢违背,连忙点头。 江贵人仍在低头念着,几滴汗水“啪嗒”打在书页上,“……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 慕毓芫静静看着她,听着声音越来越小,渐有不支之状,遂笑问道:“怎么?贵人也打算晕过去?” 江贵人吓得手上一抖,立即道:“不不,嫔妾不敢!” 慕毓芫瞧她模样甚是可怜,虽然平素厌烦,可也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于是松了口风道:“先起来罢,剩下的到廊子上再念。” “是,谢皇贵妃娘娘宽怜。”江贵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叩头。 少时,俞幼安领着医官赶来。隔着纱帘诊了一回脉,起身回道:“启禀娘娘,贵妃娘娘只是稍稍受热,身子并无不妥,只需在荫凉处休息一会就好。” 文绣脸色大窘,掩饰道:“怎么会无碍呢?你再诊诊。” 俞幼安不慌不忙将药箱合拢,平和笑道:“的确无碍,再诊也是一样。难道,你还盼着贵妃娘娘有事不成?”一语问得文绣无话,只得低头不言。 “没事就好。”慕毓芫将他摒退,走到榻前瞧了瞧,轻声问道:“贵妃妹妹,现在觉得好一些没有?贵妃妹妹?”朱贵妃紧紧闭着眼睛,只是不答。 文绣忙道:“皇贵妃娘娘,想来是娘娘晕过去了。” “看样子----,热得不轻呐。”慕毓芫轻声叹气,自书架上抽了一本旧词下来,拣了边上椅子坐下,“既然这样,本宫又怎么能放心的下?还是在这里坐着,等贵妃妹妹醒过来再说罢。” 其间,慕毓芫又询问了几次,朱贵妃都只是装睡。一直挨到天色将黑,大约是静躺着太过难受,朱贵妃终于忍不住开口,睁眼唤道:“文绣,快去端一盏茶来。” 慕毓芫手中放下书卷,笑道:“贵妃妹妹,身上好些了么?” 朱贵妃含混答道:“嗯,好一些了。” “那可不行,还是多躺一会罢。”慕毓芫故作认真,拣了一块小点心吃着,也不问朱贵妃饿不饿,又拿起书卷翻起来。 朱贵妃端茶大口饮了几下,只得又静静躺了一会。过了半日,见慕毓芫仍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实在是忍耐不住,自己下榻道:“不躺了,嫔妾先回宫去了。” 慕毓芫又问:“身上可好了?若是不舒服就再躺一会。” 朱贵妃极是无奈,只得答道:“已经好了。” “当真?” “是,嫔妾没事!” “看来,是真的大好了。”慕毓芫松了一口气似的,随手将书撂下,“既然贵妃妹妹都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本宫也就放心了。”她这才慢慢看向文绣,冷声吩咐道:“扶你们主子回宫,若是回去后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 第二十二章 燕尔 今年整个夏日里,一直都是闷热少风的天气。椒香殿的小太监早汲了水,各自提桶拾勺,又搬来几人高的长长云梯,小心登上金殿宝顶,一勺勺的往上面泼洒清水。那水带着深井里的寒凉之意,顺着琉璃瓦沟在檐口流下来,滴滴答答的,仿似一场不期而止的宜人新雨。 如此折腾了一会,夏日暑气便消减了许多。七皇子蹲在摇篮边玩耍,因瞧着弟弟正在安然入睡,抬头笑问:“母妃,儿臣小的时候的,也是这样?”他指了指小皇子,“也像小澜这么大一点儿,躺在摇篮里睡觉?” 慕毓芫柔声道:“傻孩子,当然是一样了。” “母妃,再做一架大点儿的摇篮吧。” “嗯?”慕毓芫不解其意,因殿堂前清风拂乱鬓角碎发,反手笑抚道:“这一架足够小澜用到周岁,好端端的,要那么多摇篮来做什么?” 七皇子站起身来,笑着比划道:“让人照着儿臣的身量,做个一般大小的,儿臣要跟小澜躺在一块儿,也让母妃哄着睡觉。” “呵,又说些胡闹的话。”慕毓芫笑斥了一句,自己也是忍俊不禁,回头看见吴连贵在廊子口侯立,因问:“有什么事?说罢。” “启禀娘娘,寿王殿外求见。” 上月二十六,乃是二皇子十六生辰。按照燕朝礼制,皇子年满十六则授予王礼,另有新筑王府举行皇子大婚,以此宣告业已成年。明帝亲自择了一个“寿”字,暗喻“福寿平安”之意,因是皇长子受封,整个行册礼亦办得格外热闹。而即将大婚迎娶的的寿王妃,乃是太傅梁宗敏侄孙女。梁氏品性恭良、温婉贤淑,在京中颇有佳名,还是经由皇贵妃亲自撮合,最后才促成这一段佳偶良缘。 慕毓芫猜度着寿王其意,大约是来言谢的,因而赐坐时笑道:“早些时候,寅瑞你常来泛秀宫玩的,如今长大反倒生疏起来,也不怎么过来了。” 寿王着一身赭色缂金丝四爪蟒袍,因身量微福,看起来颇为敦厚亲和,欠了欠身才道:“慕母妃多心了,儿臣心里还是和从前一样,记挂着弟弟妹妹们,岂有无故生疏的道理?只是听说慕母妃琐事操劳,不敢轻易前来打扰。” 七皇子上前扯了扯,悄声问道:“二哥,上次答应给我的东西呢?” “当然已经弄好了。”寿王抬头瞧了瞧,像是怕被慕毓芫听见似的,将七皇子拉近些,贴耳低声笑道:“先去玩罢,回头就让人送过来。” “祉儿,你又乱要什么东西?”慕毓芫瞧他二人神神秘秘,不由问了一句。因见七皇子急急使眼色,更是好笑,乃对寿王道:“寅瑞你别理会他,小孩子总是爱胡闹。” 寿王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件玩物而已。” “二哥----”七皇子围着寿王绕了一圈,笑问:“二哥,你为什么是寿王?”见寿王一脸不解,自个儿抿嘴笑了一会,“二哥看起来一点都不瘦,还不如叫胖王呢。” “你这孩子!”慕毓芫将他拉回身边,拍了两下,“在哥哥面前,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都是平时惯得你,快给你二哥赔个不是。” 寿王忙道:“没事,不过说笑着玩儿。” 慕毓芫让七皇子道了歉,撵他到偏殿去玩耍,摇头笑道:“祉儿这孩子,自小就出奇的淘气,若论稳重懂事,倒真该跟你这个哥哥学一学。” “七弟性子无忌,儿臣也很羡慕。”寿王笑着应了一句,看了看身后的东西,“前些日子,慕母妃没少为儿臣的婚事操心,心中甚是不安,所以特备了些消夏的东西。也不是什么稀奇难得的,只留着打赏下人罢。” “你有这份心,自然都是好的。”慕毓芫招手让人收起来,因寿王已经成年,不便久留,因此随意闲话几句,又道:“明天是你大婚的日子,诸事繁忙。还是等你那边先忙完,什么时候得空,再带着王妃来说说话。” “是,不叨扰慕母妃了。”寿王欠身站起来,行礼告退。 寿王自上月搬出去后,一直忙碌,加上近几日筹办着大婚事宜,更是少有入宫。因此熹妃见了他,显得分外高兴,忙拉到身边坐下道:“如今你也搬出去住,你姐姐也在外头,只丢下我一个人,在宫里冷冷清清的过日子。” 寿王亲自端了茶过去,由得熹妃抚着自己的头,过了半日才道:“母妃别说这般伤感的话,儿臣如今还不是在京中,并没有去外省,得空定然常回宫里来。” 安和公主也在旁边,劝道:“正是,都说母妃不用担心。” “罢了。”熹妃因着安和公主早嫁,不免更偏疼寿王一些,嘴里抱怨道:“你原先不也这么说,结果自从嫁了人,也就只顾的上自家跟前儿了。” 安和公主又气又笑,“母妃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跟自己的女婿吃醋么?” 一语说的熹妃也笑了,寿王夹在中间笑道:“母妃,姐姐毕竟是女儿家,时常出门总是不大方便,儿臣可是不一样。得空母妃向父皇请个旨,到儿臣的王府上住一段,再叫上姐姐、姐夫,一块儿聚一聚可好?” “我能说不好么?”熹妃虽然发牢骚,但见一双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又齐齐聚在膝前承欢,到底还是欢喜满意的。闲话了几句家常,又抚着寿王道:“上次封王大礼甚隆重,听说你那王妃也还不错,能够如此,你父皇还算是有点良心。今后多替你父皇办些事,多立一些功劳,把那些毛孩子都比下去……” “母妃----”安和公主蹙眉打断她,挥退殿内的宫人道:“母妃,你别去教哄着寅瑞乱来,净做一些授人话柄的事。且不说父皇最疼的是老七,便是老三也快封王,另外还是老八、老九、小十二,今后也难保不会再添人。咱们如今的境况,能拿什么去跟别人争?你让寅瑞处处去争风头,可不是自找祸事么。” 熹妃听了不乐意,冷笑道:“一样是皇上的亲生儿子,难道她们的便要高贵些?再说,也没有谁是皇后嫡出,凭什么就争不得?你既然嫁了人,就少管一些宫里闲事。” 安和公主气得怔住,顿了一会才道:“若不是关系母妃和寅瑞,别人哪怕是闹翻了天,又与我何干?母妃总是这么不听劝,一味的由着自己性子来。” 寿王见惯母亲和姐姐的争吵,赶忙劝道:“算了,你们都是为了我好。” 熹妃仍是不服气,拿眼看着面前的女儿,气呼呼道:“我让寅瑞多上进一些,有什么不对?你可倒好,整日里就知道惦记别人。那老七再伶俐,也不是你的亲弟弟,你反倒向着他说话?皇贵妃给你一点小恩小惠,就连门头都找不着了。” “哎……”安和公主反倒叹气,也不理论熹妃的气话,平缓了一会,“母妃,你让寅瑞上进当然没错,可那些太过的念头,还是少想一些的好。母妃也知父皇的性子,既然心意不在弟弟身上,寅瑞若太急功近利,将来是决计捞不着好处的。” 寿王见熹妃不能反驳,也顺着话道:“母妃,姐姐说的不错。” 安和公主眸色深邃,接着往下续道:“不是女儿不愿意去争,私心帮着别人,可是也总得看清情势,凡事都要量力而行。且不说云、慕两家如何权重,也不说父皇如何恩宠慕母妃,单是朱贵妃一门,也不是咱们比得过的,何必明做别人的眼中钉呢?父皇若喜欢寅瑞做贤王,那么就先做一个贤王好了。” “又提那朱贵妃做什么?”熹妃被儿女们说得无话,反倒转了气向,“一提起那小狐狸精,我就----”像是怒不可遏,不由揉了揉胸口,“若说皇后和皇贵妃,到底还有些大家子气度,纵使再不好,面上情总还有几分。可你们瞧那朱贵妃,仗着自己年轻,整日里都是张牙舞爪,哪有把你们母妃放在眼里?!”说到最后,不免稍稍哽咽起来。 安和公主却是轻笑,悠悠然道:“萱妃以前不也一样么,慢慢来罢。” 到了次日,京城中自然是热闹非凡。明帝领着熹妃一并出宫,御驾亲临寿王府,与前来贺喜的群臣同乐,也算是当着天下人给寿王长脸。因妃子们不得随意出宫,宫中也设有相应喜宴,一时众人皆已赶到,莺莺燕燕们齐聚在御花园内。不过皇帝不在场,嫔妃们少了争奇斗艳的兴致,只是三三两两一处,各自说着闲话取乐。 慕毓芫身子渐好,按礼出来照应着宴席局面。谢宜华相陪在侧,一身浅黄色银泥飞云纹绢纱宫裳,少有的明快爽透,清声笑道:“嫔妾瞧着娘娘的脸色,比从前还红润些许,想来是身子已经大好了。” 慕毓芫朝她一笑,“哪有什么红润不红润的?不过此时正晌午,日头晒得人头晕脑胀的,脸上也跟着发红罢了。” 惠妃正在低头剥着葡萄,撕开紫得透亮的薄皮,内里绿莹莹的果肉满是汁水,丢在盘子滑的直打转。闻言也仔细瞧了瞧,将小碟子递给侧旁的七皇子,接着话笑道:“贤妃娘娘说的不错,嫔妾瞧着也是一样。” 慕毓芫推了推七皇子,教导道:“祉儿,先给你徐母妃道谢。” “嗯……”七皇子塞了两粒葡萄,含混说了一句,因瞧见弟弟妹妹在远处玩,等不及吃完,便放下碟子一溜烟跑了。 “哎,慢着些跑。”慕毓芫忙让宫人跟上去,回头瞧着惠妃,“对了,今儿怎么不见寅祺?算起年纪来,寅祺明年也该满十六,又是一件热闹的大喜事。” 惠妃笑着点点头,回道:“正是,明年五月去了。早上起来的时候,说是要去给他二哥帮忙,只怕这会还在寿王府上,指不定怎么高兴喝酒呢。” “也难怪,老三原比别人热心肠些。”慕毓芫微笑颔首,眼下皇帝不在宫中,想来三皇子不肯错过机会,自然要去做出兄弟友爱的模样。况且认真说起来,那次七皇子掏鸟窝失足落水,三皇子也脱不了干系,私心里难免更是不喜。 惠妃岂知她心中所想,闻赞笑道:“有娘娘教导着,也还算是听话懂事。” “本宫哪有机会教导他?惠妃姐姐太自谦了。”慕毓芫淡淡笑应,环视了席上妃子一圈,江贵人正与朱贵妃说着话,二人情状甚是亲密。 自那日责罚之后,两人更生出些同气连枝之意,慕毓芫闻之一笑,只让底下的人看紧二人往来。倒是那被江贵人中伤的杨婕妤,仿佛一事无知,素日见面之时,也并没有带出一言半语闲话。双痕冷眼瞧了几日,私下叹道:“奴婢看那位杨婕妤,若不是真的老实软和,便是有心藏了忿恨之意,只不显山露水罢了。” 毕竟相处时日不算多,慕毓芫也是猜不透。此时瞧着杨氏姐妹并肩说笑,连瞧也不瞧江贵人一眼,虚虚实实,还真是让人无法琢磨明白。如此恍惚了半日,抬头见吴连贵神色匆忙赶来,近身禀道:“娘娘,小澜王爷醒来一直哭闹,先回去瞧瞧罢。” “嗯,知道了。”慕毓芫微微蹙眉,朝谢宜华道:“你在这里照应着,让姐妹们尽兴说笑一会,看着时辰再各自回宫去。” 谢宜华起身相送,点头道:“娘娘放心,只管先回去忙着。” 少时正席菜式上来,琳琅满目的佳肴布满长桌。朱贵妃懒洋洋的,拿着金箸在碟子里拨了拨,却并不吃,只是长声叹道:“皇上出宫去了寿王府,皇贵妃娘娘又不知去哪儿,人影儿都不见一个。这宴席也没意思的很,哪里还有胃口?” 江贵人忙亲自斟了一盏酒,陪笑敬道:“虽然皇上和皇贵妃娘娘不在跟前,不是还有贵妃娘娘在么?嫔妾们心里也一样高兴,娘娘也该多饮一杯才是。” “也是,那就少饮一些罢。”朱贵妃方始展颜,接连几杯醇酒下喉,脸上浮起些许浅薄粉色,因此娇婉微笑时,眼角也带出一丝醉晕媚态来。 她二人说的分外亲热,也不管在座的其他妃子,便是对面的贤妃,也仿似有无一般不理会。惠妃见状,忙贴近些低声道:“贤妃娘娘,等会姐妹们用完热菜,还是提早让大家回去罢。” 谢宜华神色平常,只微笑道:“不着急,惠妃姐姐只管慢慢用着。” 席上气氛略显僵硬,妃子们都有些不自在。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朱贵妃像是饮的有些多了,将金箸重重一扔,夺过侍女手上的绢扇,连连摇道:“热死人了,这是什么鬼天气?!别人就可以先走,偏生留下我们在这儿受罪。” 江贵人见她有些醉意,连忙劝道:“眼下皇上也没那么快回来,再说皇贵妃娘娘也不在席,娘娘又何必硬撑着难受?娘娘既然觉得热,那就回宫歇息一会。” 朱贵妃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声笑道:“你虽然是好心,可本宫怎比得上皇贵妃娘娘?岂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江贵人上前扶着起来,低声笑道:“能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皇上的妃子。”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慕毓芫并非皇后,也不过只是一名妃子罢了。若说如她这般的念头,众人私下未必没有想过,只是当着人说出来,未免有些太不恭敬。妃子们各自面面相觑,只是不敢当场议论。 “贵人,你这话可就错了。” “什么?”江贵人一时没听真,不由回头。 众人也闻声看过去,说这话的乃是杨婕妤,先时一直与妹妹坐在角落,此时陡然站了出来,一脸正色道:“皇贵妃娘娘乃在四妃之上,又有皇上亲授辖理六宫之权,怎么能跟嫔妾等人一样呢?贵人的如此言语,实是对皇贵妃娘娘大不敬!” 江贵人哪里看得起她,不屑道:“你又算个什么东----,也配来教训我?” “是,嫔妾自然算不上什么。”杨婕妤也不动怒,只是突然走过去拉住江贵人,一改平日柔顺模样,不依不饶道:“贵人这就想走了么?既然对皇贵妃娘娘不敬,就应该去泛秀宫赔罪才是。” 朱贵妃侧首睨了一眼,冷笑道:“当真好笑!还真是忠心护主呢。” 杨婕妤不敢顶撞她,只是低头不放手。江贵人见有人撑腰,气势未免更盛一些,厌烦的甩了一下,嘴里喝道:“放手!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啊……”杨婕妤猛地喊了一声,只见她顺着力道往旁边栽倒,偏生那么不巧,居然一头撞在长桌尖角上,鲜血顿时自额头缓缓流出。 “姐姐,姐姐你没事吧?”杨才人赶忙上前搀扶,一脸惊慌之色。 众妃嫔皆是惊吓,慌忙一拥而上。眼见跟前乱成一锅粥,谢宜华忙喝退众人,上前询问道:“杨婕妤,头上觉得怎么样?”低头细瞧了一会儿,侧首朝新竹吩咐道:“别在这里愣着,赶紧传个太医过来瞧瞧。” “是。”新竹连忙答应下,急急转身。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明帝大约是刚从宫外回来,熹妃也在旁边,皱着眉头侧了侧身,才勉强没跟新竹撞个正着。 新竹吓得不轻,慌忙跪下道:“奴婢急着去传太医,一时……” “皇上……”杨婕妤哭着将其打断,抬手在额头上擦了擦,反倒弄得满手血污,一张俏脸也是鲜血斑斑,甚是骇人。 “怎么回事?”明帝的脸色很不好,眉目间尽是阴霾之色。 杨婕妤抽抽噎噎的落泪,像是哽咽说不出话。杨才人赶忙上前行礼,又转身扶起她姐姐,方才回道:“刚才江贵人酒后失言,口中对皇贵妃娘娘大不敬,说娘娘与嫔妾等人原本一样,也不过只是一般妃嫔而已。姐姐听了她的话,觉得有些不妥,便劝江贵人去泛秀宫赔个不是,结果就----” 杨才人的话固然不假,只是江贵人原本一句失言,被她这么一渲染,反倒像是刻意非议皇贵妃似的。众人都有些解悟过来,皆拿眼看向皇帝,果见明帝脸色铁青,冷声问道:“贵人,杨才人的话可属实?” “臣妾……”江贵人急忙跪下,不知如何辩解。 “皇上----”杨婕妤拭了拭泪,只道:“臣妾不过是皮外伤,不算要紧。只是臣妾想着,皇贵妃娘娘病了大半年,才刚好些,又岂听的闲言碎语受委屈?一时多嘴,便劝了江贵人几句,不想笨嘴笨舌的,反倒惹得贵人心里生气。” 听她说自己“笨嘴笨舌”的,谢宜华不由好笑,再回头悄悄打量众嫔妃,也一个个都是忍笑之色。明帝却是一脸盛怒,让人搀扶杨婕妤坐下,朝江贵人冷冷道:“前几日才在泛秀宫读过《女诫》,这么快又不记得了?你身为后宫妃嫔,不说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反倒成天的嚼舌生事!杨婕妤不过劝你几句,气性就那么大?非要将她摔得头破血流才罢休?” 江贵人急急辩道:“不是臣妾有心推的,是她自己没站稳。” 熹妃在边上冷笑,仰着下巴瞧着她道:“你若是没碰她,难不成还是杨婕妤自己飞上去的?贵人说这样的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江贵人见墙倒众人推,只好拿眼急急求救,朱贵妃自然不会搭理,只做不见。明帝瞧着二人情状,因而问道:“你总是这么不安分,方才又是在跟谁议论?”因江贵人低头不答,遂冷笑道:“怎么,难不成是你自言自语?” “皇上----”谢宜华见众妃不敢答话,于是上前笑道:“方才隔得远远的,仿佛是江贵人在跟贵妃妹妹说话。”说着冲朱贵妃一笑,“也不是什么好话,想必贵妃妹妹也没大听真切罢。” 朱贵妃甚是恼火,只是“哼”了一声。 “传朕的旨意,贵人江氏言行无德、屡教不改,今罚半年月银,降为才人,以此为后宫妃嫔之引戒!”明帝声音冰凉说完,又侧首看向朱贵妃,“你如今贵居四妃之位,不比寻常宫妃,更应该为众人做出表率才是,今后少跟闲杂人等来往!” 如此当着众人,已经是极重的言语了。朱贵妃脸上原有些醉红,此时羞恼交集,更是红得宛若血色宝石一般,咬唇应道:“是,臣妾谨遵皇上旨意。” 杨婕妤额上已经起了血痂,脸上刚刚擦拭过,看着比方才好了许多,此时挣扎着起身道:“皇上,听说小澜王爷不大好,还是先去泛秀宫瞧瞧罢。” 明帝平缓了怒气,颔首道:“嗯,起驾泛秀宫!” 众嫔妃纷纷退散而去,只余下江氏怔怔跪在地上。朱贵妃一路气闷难言,回到淳宁宫仍是余怒难消,将绢扇摔在地上道:“反了,都反了!!”文绣端着凉茶上来,也被她一把推开,“那江贵人也是个不中用的!平白无故,反倒牵连的本宫跟着受气。” “娘娘,已经是江才人了。”文绣小声纠正,拣起地上绢扇放好,换了一把新的团扇摇道:“不与江才人来往也好,她那样的蠢人,只会跟风乱倒墙头,也不能帮娘娘办成什么大事。不过娘娘,皇贵妃娘娘她----” “你少来劝,本宫可不想听!”朱贵妃将其打断,回身往后倚着,冷声道:“动不动就拿姐姐压我,仿佛她也是皇后似的,一幅施舍怜悯的模样,难道我一直都是欠着她的么?她又有什么可高贵的,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文绣被她喝斥,只得缓和道:“纵使娘娘不喜欢泛秀宫那边,也该避讳着一些。即便是先时皇后娘娘在世,还不是一样客气,难不成还能让皇上撵她出去?再者说,自皇后娘娘去世后,皇贵妃娘娘为人柔和,总归还是待娘娘不错的。” “笑话?”朱贵妃将茶盏一墩,转眸看向文绣道:“难不成没有她,本宫就不能活下去了?老七是皇上的儿子,嵘儿难道就不是?” 文绣急道:“娘娘,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朱贵妃合上眼帘躺着,曼声说道:“姐姐脾气好、气性好,凡事总肯让着人,自然不去计较许多,本宫才不要如此委屈呢。一辈子看别人的眼色过日子,再好也要忍受窝囊气,活着又有什么意趣?” 文绣见她在气头上,只得沉默了一会。转身走到墙角,给双耳鎏金瑞兽金鼎添上沉水香,不过片刻,便有清幽稀薄的香气漫漫散开。自己拣了小杌子坐下,拿起美人捶敲了半日,见朱贵妃侧身翻转,因问道:“娘娘,可是太热了?” 朱贵妃头也不回,只道:“自然热了,哪里比得上泛秀宫凉快呢。” 文绣听她仍是气盛,乃小声劝道:“娘娘既然不想听,奴婢也不再多说。只是多嘴一句,不论怎样,皇贵妃娘娘并没什么坏心眼,何苦执意与她不和?后宫里的妃子,哪个没有自个儿的委屈,今后还是稍忍着一些罢。” “是么?”朱贵妃翻身坐起来,冷声笑道:“平日里,皇上何曾不迁就着本宫,但凡一遇到她,事事就都跟着变样儿了。本宫长这么大,有一多半的委屈,还不都是她给的?”说到此处甚是激动,眉色恨恨道:“远的不说,上月里原想着皇上连日劳累,亲自去炖了一盏参汤,为此还烫到了手。谁知道只不过一道雷,就让皇上撇下本宫,别说询问半句,便是连汤都没喝上一口!” “那日泛秀宫有事,也难怪皇上着急。” “哼,次次都是她有事。”朱贵妃甚是不屑,下榻端起凉茶饮了一口,自己摇着团扇凉快着,“那么前几日呢?那么大的毒日头,她便变着方儿的为难,还硬是不让本宫回来,又安着什么好心了?” “这----” “怎么,你也圆不了罢。”朱贵妃挑起眉头冷笑,不待文绣答话又道:“诸如这样的事情,若是认真计较起来,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本宫因为她受的气还少么?你也别再说了,不然就撵你出去!” “是……”文绣情知劝也无益,唯有轻声叹气。 第二十三章 玲珑 江氏因为一句失言,引得皇帝震怒而贬为才人。此事过后,不由让众人对那位温婉恭谦的杨婕妤另眼相看,加上她又住在泛秀宫,能够时常见到皇帝,妃子们更对她多了一层客气。当日,慕毓芫正忙着照看小皇子,事后才知竟是因自己而起,听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赏赐了几盒珍贵膏药过去。 过了一个来月,杨婕妤额头上的伤大致痊愈。她原本就住的近,素日也常来椒香殿请安,如今既然伤势已好,自然要带着礼物前来答谢一番。慕毓芫留意打量着她,通身一袭秋香色寻常宫衫,外罩月白色碎纹展衣,鬓上钗环亦是本分,整个人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显得柔顺。 杨婕妤行礼言过谢,坐下笑道:“娘娘近来的气色,似乎好了许多。”她说话时自然的微微垂首,显得分外恭谨,“上次娘娘让人送来的药品,嫔妾只用过几次,如今连一点痕迹也不见,太有劳娘娘费心。” “婕妤客气,也不值什么。”慕毓芫浅淡微笑着,端起花茶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又道:“再说----,婕妤还是因为本宫才受伤,单是这一份难得的心,也不是几盒药膏能够抵得上的。原是应该的,婕妤无须太过记挂。” “娘娘天生的好脾气,对宫里姐妹一向都是宽待有加,嫔妾等人莫不记挂在心。只是----”杨婕妤颇有些抱不平之色,身子倾斜近些道:“像江才人那样狂妄,竟敢当众诋毁娘娘、挑唆他人,嫔妾虽然位分低微,也忍不住要为娘娘说句公道话!即便是吃点苦头也无妨,总算不辜负娘娘素日的恩情。” 慕毓芫听她漫漫说完,倒是讶异,从前并不觉得面前女子能言善道,如今情状看着甚是亲密,实则有些别扭不自在。仿佛经过江才人一事,彼此理所应当走得近些,然而自己却并不那样想,只微笑道:“委屈你了,本宫都记在心里。” 杨婕妤眸色明亮,忙道:“不敢,都是嫔妾份内的事。” 二人正说着话,只听外面小太监通传皇帝驾到。慕毓芫俯身给小皇子掖着锦被,抬头笑道:“本宫一时脱不开身,婕妤先去接驾罢。”见杨婕妤紧着脚步出去,方才缓缓看向双痕,“吩咐知秋堂的人,留意着点。” “是,奴婢明白。”双痕轻声答应着,只听外面脚步声渐近,忙上前打起翡翠绿珠挂帘,蹲身福了一福,便领着寝阁内的宫人退出去。 “方才在门口碰见杨婕妤,朕打发她回去了。”明帝大步流星进来,似乎路上晒得干渴,看见高几上放着半盏茶,端起来就喝了两大口。 “杨婕妤喝过的茶,皇上就这么爱惜?” “嗯?”明帝愣了一下,赶紧皱眉瞧了瞧,粉彩掐金的白玉瓷盖碗,上面描着精致的青玉螺钿云龙纹样,释然笑道:“又在哄朕了,这碗你也舍得让别人用?” “呵,臣妾就不能大方一回?”慕毓芫低头一笑,开了紫檀木橱格,取出另一只同样的来,沏上新茶递过去。因见皇帝眸色甚悦,侧首打量了一会,“皇上这般高兴,想来有什么大喜的事?” “刚收到青州捷报,所以特意赶来告诉你。这仗打了一年多,多亏云琅他们指挥得力,霍连蛮子吃了不少苦头。”明帝鼻子里冷“哼”一声,“区区霍连蛮子,早些年竟然敢那般嚣张?如今,总算知道大燕国的天威!” “恭喜皇上了。” “呵。”明帝心情甚好,伸手拉着她坐在身侧,“依照朕的意思,云琅他们若是能荡平霍连、突利等国,那才是大大的喜事。” 霍连、突利等国人口虽不多,属地却是广泛,如果真的要使之臣服,实则并非一件易事。一旦打到极北之处,单是人马、银两、粮草等等,就不知道需要多少,若没有十几年时间的积蓄,后方物资又岂能跟得上?慕毓芫茫然想着,不由替云琅担心起来,战火纷飞一日,自己也就跟着悬心一日。 明帝侧首瞧了一眼,问道:“怎么,宓儿你话要说?” 慕毓芫摇了摇头,“没有。” “不过----”明帝忽而叹了口气,“那样的全胜,只怕一时间难以达成。前几年撤藩之时,国内兵力消耗不少,虽然收得些金银器物,又不能立时换做粮草来用。云琅若是能乘胜追击下去,咱们的赢面越大,将来议和之时,也就越有利跟霍连谈条件。” “将来……”慕毓芫淡淡微笑,伸手拉过旁边的细竹簸箩,翻拣了一阵,找出一个鹅黄色的四合如意荷包。上面绣着鸾鹊报春图样,以珠络缝金线合之,针脚细密、绣功精致,荷包虽小,花枝和鸟羽却是丝丝分明,大约已经绣得半成。 “你是在担心云琅吧?”明帝抚了抚她的手,倾斜身子凑过来,“嗬,原来藏着这样的好东西,可让朕瞧见了。” “还没绣完----” 慕毓芫一语未了,便听明帝吃痛“嗯”了一声,指头上洇出绿豆大的血珠,原来是被荷包上的细针扎个正着。“咝……”明帝吸了一口气,嘴里笑道:“呵,没想到还有机关呢。幸好没染坏荷包,不然倒让你白辛苦一番。” “皇上急什么?”慕毓芫汲了湿绢过来擦拭,又在素绢上剪下一条细带,大致缠了上去,“还好没扎着别的地方,稍微裹会,停一停也就没事了。” “也对。”明帝嘴角微弯,视线在慕毓芫脸上流连,一本正经道:“方才若是扎着的是脚趾头,你又怎肯为朕包扎呢?还好,还好。” 听得皇帝连说两个“还好”,慕毓芫也是忍俊不禁,嫣然笑道:“呵,皇上怎知臣妾不肯?不然,再把脚上也扎一下。” “宓儿……”明帝突然放柔了声音,目光也有些缠绵,伸手摘下她鬓上的东菱玉束发长钗,一头及腰的长发顿时瀑布般散开。发丝遮出小半片浅淡阴影,掩盖住皇帝的眸色,看起来有些朦胧不真切,“朕----,好久没见这样笑过了。” 慕毓芫微微垂着头,轻声道:“皇上是累了,歇息一会罢。” “是啊,朕累了……” 慕毓芫听着皇帝低声喃喃,任由他将头埋在自己的怀里。不过无论如何努力,也找不到以往融洽无隙的姿势,无声的适应着,始终还是感觉有些生硬。彼此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就已经不能再回头。只是裂缝既然已经生成,纵使再用心用力去弥补、遮掩,终究还是有一道痕迹,有些东西永远的消失了。 中秋佳节之日,也是金晽公主的生辰。照着往年的惯例,中秋晌午之时,明帝都要预备一次家宴,单独给爱女庆贺生辰。有着生辰这个借口,金晽公主遂将杜玫若请进宫来,两个人多时不见,再次重逢都是分外欢喜。 金晽公主换了新衣,绛红色的宝仙结花广袖吉服,鬓压一枝新折的朱蓼花,其间珠环玲佩,耳上一对细银线蜜蜡璎珞珠。因为已经及笄成年,装饰自然比幼时华丽,兼之心情愉悦,更是衬得她眉目娇美,宛若一株亭亭玉立的含苞新荷。此时早撵退了跟前宫人,上前拉住杜玫若的手,娇嗔道:“日盼夜盼,可算把你盼回宫来了。” 杜玫若先行了个礼,起身笑道:“谢公主挂念,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起来罢,还行那些虚礼做什么?”金晽公主笑着拉她坐下,叹了一口气,“你一回去就是三、四个月,也不说来回来瞧瞧,我自己都快闷死了。” “我也想回来,只是----”杜玫若的笑容顿了顿,踌躇之间,忽而瞥见金晽公主腰间的挂坠,伸手拉起问道:“好精致难得的珠坠,是皇上新给的么?”金线横传交织,束着几颗浑圆的彩虹黑曜石,被阳光衬出绚烂的七彩颜色,美得夺人眼目。 “不是----”金晽公主突而脸上一红,“是慕母妃给的。”说着侧了侧身,轻轻拍掉杜玫若的手,“咱们好久不见,别管珠坠什么的了,还是说说……” “我不信。”杜玫若笑着摇头,趁着金晽公主一个不留神,将珠坠儿解了下来,“若是皇贵妃娘娘给的,公主害什么臊?不用说了,一定是慕家公子给的。” “你别胡说!”金晽公主的脸更红了些,伸手去夺,杜玫若却巧身闪开了,只得恨恨分辨道:“我岂会佩着外间男子的东西,那不是私相传授么。当真是慕母妃给的,难道我还会哄你?” 杜玫若与她自幼相伴,彼此相熟,只将珠坠藏在身后不给,歪着头笑道:“让我来猜一猜。慕家公子得了好东西,自然要孝敬给皇贵妃娘娘,然后么----”她笑着往桌子后闪躲,“皇贵妃娘娘心里明白,所以就转给公主了。” “随你乱猜,我不要了!”金晽公主又羞又急,索性赌气。 “当真不要?”杜玫若故作认真,冲着金晽公主抿嘴儿一笑,“既然公主不稀罕这坠子,那我就把它扔掉算了。”边说边往窗口走了几步,作势朝窗外扬手。 “好了,好了。”金晽公主赶忙去拦她,软和了口气央道:“瞒不住你,全都被你猜到了,快还给我罢。”说完更是不好意思,几乎快抬不起头来。 “公主,皇贵妃娘娘的贺礼送到。” “走,你也去瞧瞧。”金晽公主将坠子重新系好,低头整理了会,又用束腰将坠线固定好,方才拉着杜玫若出去。 果见两个泛秀宫的小太监,一人手里端着一个红木漆盘。小宫女上前揭开红绫,左边是八个如意多喜金锞子,另有几盒胭脂水粉、螺子黛等物,都是上好的佳品。右边则是一枚精巧的赤金七星莲子长钗,顶头以灵芝为形,钗身光亮可鉴,末尾串着七颗小巧灵动的玉籽珠,繁复而不失秀雅。 杜玫若瞧了瞧,耳语笑道:“既然分开着放,那钗肯定有些不一般。” “你又来了。”金晽公主笑嗔了一句,拈起七星钗在手中细看,让人将其余东西拿下去,回头道:“我去向慕母妃道个谢,你也跟一起去?” “不了,我去反倒碍事。”杜玫若抿嘴一笑,颇为揶揄。 “那你等着我,一会就回来。”金晽公主果然不再坚持,吩咐宫人备辇,自己转到偏殿书房,对着铜镜将七星钗簪好,方才挽着臂上流苏款款离去。 杜玫若看着车辇行远,估摸着大致时间,带上入宫前预备好的东西,自侧门步行绕到淳宁宫。朱贵妃闲极无聊,正在自个儿涂染葱管似的指甲,手边堆着好几盒蔻丹,樱桃色、玫瑰色、牡丹色,五彩缤纷的凌乱排列着,煞是蔚为可观。也不回头看人,只顾翘起白皙的手指,半日才问:“你替本宫瞧瞧,哪个颜色衬身上衣衫?” “依臣女看----”杜玫若极有分寸的打量着,朱贵妃一袭烟霞红泥金五瓣牡丹云锦通袖长衫,下穿浅黄色云纹撒金纹凤仙裙,加上头上珠钗华贵,已是奢华明丽至极。因此稍稍琢磨了一下,笑道:“若是用正红色一类,只怕被娘娘的衣衫所掩盖,反倒不能显现得见。莫若用稍带粉紫的玫色,比之衣衫稍冷一些,既能跳出来,也压得住烟霞色的虚浮,岂不是两全其美?” “嗯,甚好。”朱贵妃很是满意,便取了一瓶玫瑰紫的蔻丹。 “娘娘,且等一下。”杜玫若婉声一笑,从怀里拿出一枚玉蝉型小盒子,轻轻拧开来,里面是大半盒玉色莹透的香膏。 朱贵妃瞧了瞧,问道:“这是玉栀油?” “是。”杜玫若递近些给她瞧,笑道:“平常的那些玉栀油,风吹吹就不好了。这是哥哥在外省得的,听说能三日不掉,娘娘不如试一试?” 朱贵妃依言一试,先将蔻丹染在指甲上,末了晾干,再用玉油覆上一层,果然油亮如水,不似平日那般死沉沉的。两只手对着比了比,大喜问道:“这盒子很好,本宫向你买了吧?” “娘娘不嫌弃便好,哪里还敢再要赏银?”杜玫若拿起绢扇替她扇着手,立在旁边回道:“娘娘对臣女照顾有加,心里一直很是感激。原本想着,若能陪娘娘说说话、解解闷,纵使谈不上报答,也算尽了臣女的一份心意。”说着稍作轻叹,惋惜道:“如今看来,竟然也不能够了。 “本宫也听说了些,还不都是贤妃捣的鬼。”朱贵妃一声冷笑,甚是不屑,“她又算得上什么人物?哼,不过仰仗着皇贵妃那边,就连自己的份量都不知道了!” 杜玫若缓缓低下头,眸光朦胧道:“不怪别人,都是臣女家中有事。” “这也没什么难办的,回头让寅雯求个情,本宫再替你说两句,也就回来了。”朱贵妃侧首瞧了一眼,曼声问道:“你哭什么,莫非在家中受了委屈?纵使杜夫人懒怠于你,不是还有你爹爹么?” 杜玫若勉强微笑,淡声道:“爹爹娶了三房姨娘,哪里还有空管我?再说,我从五、六岁就进了宫,还能剩下多少父女情分?不怕娘娘笑话,前些时日回去之时,爹爹险些没认出我来,可见连样貌都已模糊了。” 朱贵妃甚是唏嘘,怜悯道:“啧啧,真是可怜。” 杜玫若忙谢了一句,拾起笑容道:“原是来给娘娘解闷的,反倒说这么些闲话,娘娘可别见怪。”侧眸看了看窗外天色,“时辰不早,臣女在这儿瞎扯,倒是耽误娘娘的正事,晚上还有赏月宴席呢。” “没事,你陪着说话也不错。”朱贵妃又瞧了瞧指甲,水滑莹透的玫瑰紫,果然与身上红衫相得益彰,因此颇为自得。自个儿想了一会,抬眸笑道:“也罢,晚上你也跟着寅雯过来,咱们一块儿说说话。” “是,只要娘娘不嫌厌烦。” “厌烦?”朱贵妃忽而冷笑,“厌烦的人自然有,不过却不是你。”说着叹了一口气,撇嘴道:“罢了,提起来就让本宫添堵!” 见她如此说,杜玫若自然不便急着走,因问道:“娘娘身份如此尊贵,难道还有敢给娘娘气受?若有那样不知高低的人,娘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朱贵妃听着很是合意,顺话笑道:“呵,可不是么?不知高低!” 于是又说笑了一阵,杜玫若方才告辞。回到映绿堂时,金晽公主早已等候多时,从里面迎出来,抱怨道:“你去哪儿?都等你大半天了。” 杜玫若揽着她进去,温声笑道:“上次我的手被烫伤,得贵妃娘娘赏赐药膏。难得今日回宫来,惦记着娘娘的情意,所以去答谢了几句。” 金晽公主“噢”了一声,不以为然道:“你从小跟着我一块儿长大,朱母妃是母后的亲妹妹,算起来你也不是外人,还那么客套做什么?” 杜玫若笑道:“呵,都是沾公主的光。” 金晽公主性格单纯,并不多在小事上计较,转瞬忘了不快,又拉着杜玫若说起闺阁女儿私话。两个人说说笑笑,很快说到天色擦黑。小宫女打起帘子进来,请示道:“公主,中秋晚宴已经预备好,这会儿过去么?” “嗯,让人备好车。”金晽公主扬声吩咐,站起来整理着身上衣衫,忽而“啊”了一声,拍手笑道:“对了,前几日父皇让人给我裁新衣裳,我还照着从前那样,也给你裁了一身,等着我给你取出来。” “公主……”杜玫若抬眸看着她,有些怔忡。 十五之夜,皎洁的月儿浑圆无暇。大约是有些许云丝围绕,将那玉盘似的圆月笼出一团莹透光晕,周遭繁星闪烁,也沾染上一层柔和静凉的气韵。杜玫若嗅着风中的幽幽花香,只听一串金铃声顺着夜风飘来,渐近渐清,小太监高声唱诺:“皇上驾到,皇贵妃娘娘驾到!” “哗”的一声,妃子们全都站了起来。 杜玫若扶着金晽公主起身,静静看过去。皇帝一身赤色五爪金龙缂金丝华袍,头上紫金冠顶珠明亮,仿佛也沾染上今夜的清凉月华,透着少有的亲和气息。不过,皇帝身旁的女子殊色照人,似乎更加夺目一些,几乎快要让人睁不开眼睛。 大约养病大半年的缘故,慕毓芫的肤色越发腻白,此时被月华笼罩,更是生出一种融雪般的莹透之色。满头青丝犹如墨缎似的,挽成九鸾盘桓髻,侧鬓一支展翅衔珠凤凰纹赤金步摇,每翅翅尾皆嵌有殷红玛瑙石。她嘴角含着一缕微笑,双眸灿灿如星,与皇帝并肩携手坐下,一举一动,都彰显出二人的妥帖融洽。 “怎么了?”金晽公主回头,低声问道:“玫若,你方才在叹气?” “没有……”杜玫若轻轻摇头,见金晽公主仍是怀疑,遂轻声笑道:“难不成是公主想着什么人,自个儿在叹气?” “别瞎说,这么多人!”金晽公主一脸羞赧,悄悄打量了周围一圈。 二人凑头说笑的样子,显得特别亲密。谢宜华远远的瞧在眼里,看了一会,侧首朝新竹低声道:“四公主身边的人,是那个侍读杜玫若罢。中秋团圆之夜,她不在府上陪着家人,怎么反倒有空闲进宫?” “是她,错不了。”新竹仔细看了两眼,小声道:“不过那丫头机灵的很,上次娘娘送她回去,心里不见得乐意,没准正怀恨着娘娘呢。” “呵,或许吧。”谢宜华淡淡一笑,抬头正好撞见朱贵妃的目光,虽然脸上含着妩媚笑意,却不见得有多友善。她知道彼此素日芥蒂太多,只做没有看见,随手拣了一粒新鲜的白玉葡萄,漫不经心的剥着细皮。 当夜,皇帝自然宿在泛秀宫。谢宜华原不在意这些,没有皇帝在,反倒乐得更加轻松自在。宴后回到锺翎宫,领着十一公主与跟前宫人,在院子里赏月玩乐了一会,便挥散众人早早安歇下。 秋风凉爽宜人,一夜好眠。 谢宜华素来早起,因见十一公主还在静静安睡,不想惊动到她,遂自个儿轻手轻脚下榻。平日里,也无甚要紧事。左右不过是下棋、看书,再或是绣花之类,只是借以打发时光而已。摆上黑白子琢磨着,转眼便是大半上午,稍稍乏味,遂扔了棋谱问道:“新竹,馥儿还没起来么?” “起来了,奶娘正给公主洗脸呢。”新竹自外面进来,走近俯身道:“娘娘,昨夜淳宁宫出了点事,杨婕妤被掌嘴了。” “嗯?”谢宜华稍稍疑惑,她知道朱贵妃的脾气,找杨婕妤的茬儿是迟早的事,因此只问道:“总得有个缘故罢,为着什么呢?” “先前的时候,朱贵妃不是赐过夜明珠么?”新竹叹了一口气,往下说道:“昨天宴席散了后,朱贵妃嫌晚上月色不够亮,突然想起那珠子来。于是派人传话,说是跟杨婕妤借一下,摆一夜赏月,等到天明就让人还回去。”说着摇了摇头,“娘娘你想,杨婕妤岂敢不答应? “呵,不用说了。”谢宜华猜到七、八分,笑道:“必定是那珠子碎了。杨婕妤如此不珍惜,没准还是有心弄坏的,实在是太冲撞贵妃娘娘了。” “正是。”新竹不由一笑,又道:“朱贵妃大发雷霆,非说杨婕妤是故意的,原本团团圆圆的中秋夜,弄碎珠子咒她不得团圆。还说使坏东西不要紧,不该恶毒咒人,当即拿了杨婕妤,掌了好几十个嘴巴。奴婢听说,杨婕妤脸都淤血肿了,着实吓人,只怕好些日子见不得人。” “哎,也是个蠢人。” “娘娘是说----”新竹正疑惑着,见她站起身来,对镜抿了抿松散云鬓,仿佛是要出门的样子,忙问:“娘娘,要出去么?奴婢让人预备车辇。” “不用。”谢宜华挥了挥手,连新竹也不带,自侧门而出,不到片刻便赶到泛秀宫内殿。慕毓芫正在抱着小皇子逗玩,五个月大的娇小婴儿,粉嘟嘟的招人喜爱,一双乌黑眼珠似水银般灵活转动。忍不住轻轻捏了捏,怜爱笑道:“好惹人疼的孩子,将来长大必定像足皇贵妃娘娘,不知道多清秀隽朗。” “如今还小,还不知道淘气呢。”慕毓芫贴着小脸亲了亲,眸中尽是温柔,回头看了一眼,笑问:“怎么,你也听说了那边的事儿?宫里的消息就是传得快,一会儿功夫就全都知道了。” “听说,杨婕妤伤得不轻?” “嗯。”慕毓芫点了点头,搂着小皇子轻拍走动,“不过,我也没有去瞧过。哪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颜?几十个耳光下去,还能有好看的么?我想她正伤心难过着,多半是不想见人,只让人传话安抚了几句,送了一些东西过去。” 谢宜华点了点头,叹道:“贵妃纵然心里有气,也太下狠手了。” “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慕毓芫朝西面瞧了一眼,微笑道:“眼下她不便跟你我闹开,只好拿着旁人撒气。不过大节庆的日子,闹出这样不愉快的事,难道皇上知道就高兴么?”说着微微摇头,“真是----,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哎,嫔妾也觉得奇怪。” “你也?”慕毓芫面色疑惑,大约是抱的有些手酸,于是将小皇子放到床上,“朱贵妃就那样的脾气,一向都是不大懂得转弯。莫说是对别人,便是在我跟前,还不是没有半分婉转,有气也是照样的生。” “不是。”谢宜华摇头叹息,“昨儿宴席上,嫔妾瞧见四公主的侍读,就是先时回家去的那个杜玫若。原本让她回去,也是因为太过伶俐的缘故,刚才还疑心,昨夜的事情是她挑唆的。不过听娘娘一说,嫔妾反倒想不明白了。” “嗯,我也见着了。”慕毓芫微微一笑,又问:“只是,你又不明白什么?” 谢宜华在床沿边坐下,逗着小皇子玩了一会,回头道:“娘娘不是也说,节庆日闹出事情来,皇上多半会不高兴么。这个杜玫若太奇怪,到底是在帮着贵妃呢?还是在给宫里没事添乱?如此一来,她又能落下什么好处?” “好处么,自然是有的。”慕毓芫淡淡微笑,思量了一会,“那丫头虽然伶俐,如今也不常在宫里,难道回来就是为着生事?认真说起来,也不过是咱们疑心而已。”末了又道:“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今后便让人多留意一些。” 谢宜华笑道:“但愿是嫔妾多心,没事最好。” “你既然来了,也不能闲着。”慕毓芫自旁边取来簸箩,内里一件正红色连绵如意瑞芝纹小儿肚兜,含笑递过去道:“你的针线比我好许多,如今每日照顾着小澜,半步也离不开,更是没有空闲。别的衣裳也罢了,贴身东西还是自己做的好,所以辛苦你几日,拿回去替我做完罢。” “倒是可以----”谢宜华故意顿了顿,趣道:“不过等到做好,嫔妾可要向问娘娘要手工钱。”说得两个人都笑起来,停了一会,“娘娘也太客气,嫔妾早就做了两件,正要问娘娘滚什么边,正好一块儿弄妥当。” “你看弄罢,自然都是好的。”慕毓芫笑容微敛,仿佛生出些许落落疲惫。 “嗯,那好。”谢宜华也漫漫看向窗外,空气里已经尽是秋意,风里漂浮着香甜的金桂气味,似有还无,让人身心皆为之松弛下来。 第二十四章 玉珠儿 上 每年的秋猎,都是一件隆重热闹的盛事。前月新收到青州捷报,皇帝龙心大悦,吩咐务必办得更加排场一些,以渲染前方大捷的喜气。开战一年多来,朝廷跟打水漂似的扔银子,用以调集粮草、人马等等,前方战事激烈,每战下来伤亡亦是不小。只是,寻常百姓如何懂得这些?消息传开,举国上下都知道中原胜了,霍连人败了,不免人人皆是喜气盈腮。 此时不逢正节,宫中只是略作装点一下。明帝一身簇新的赤色夔龙团纹袍,腰扣玳瑁纹玉板带,因为心情甚佳,更让眸中光线显得炯炯逼人。慕毓芫回眸瞧了一眼,婉声笑道:“难得皇上如此高兴,既然过来,就替臣妾哄一哄小澜罢。” “好。”明帝一笑,俯身对着摇篮逗了几句,抬头问道:“等会就开始秋猎,你的箭法比别人都好,也陪朕去玩一会?” “是啊,是啊。”七皇子也换了新袍子,宝蓝色的起花八团金蟾纹样,百子刻金丝压底,极衬他那粉雕玉琢的小脸,“母妃,你也一块儿去嘛。上次儿臣生病了,小九那个讨厌的家伙,居然让母妃亲自教他骑马,今天一定要补回来!” 慕毓芫笑着摇头,拉了他道:“好了,别乱编派你弟弟。” 九皇子倒没有生气,只认真道:“每次骑马,别人都总怕儿臣摔了,前后好几个人跟着,还能学到什么?还是跟着母妃去的好,可以真正骑上一回。” 明帝笑道:“如何?两个孩子都缠着你呢。” 慕毓芫也笑了笑,侧首吩咐双痕道:“你去把棠儿找回来,让她也换身衣裳----”话还没说完,小皇子却突然扁了扁嘴,“哇”的一声咧嘴哭开,不由笑道:“瞧瞧,听说我们都要走,小澜可不乐意了。” “小澜别哭……”明帝笑着拍了拍,却不见效。 “皇上,让臣妾来罢。”慕毓芫招呼着奶娘近前,仔细翻检了一下,并没有尿湿的痕迹,“奇怪,不是才刚喂过奶?怎么----”说着语音稍顿,赶紧将小皇子抱起,在自己额头上贴了贴,蹙眉道:“怎么觉着,像是有些起烧了。” “是么?”明帝见状也是担心,忙道:“来人,快去传俞幼安过来。” “小澜这孩子,终究还是月份不足。”慕毓芫搂着小皇子叹气,瞧了瞧旁边,“比不得祉儿和佑綦,打小底子好,不似这般让人操心。昨儿半夜哭了两回,多半是起来受了风,今天就……,真恨不得自己替他生病。” 明帝拍着她的手,温声劝道:“没事的,将来长大些就好了。” “微臣叩见皇上,皇贵妃娘娘。”俞幼安在门口行礼,领着小医官进来,仔细诊了半日脉,回道:“是受凉起热了。不过刚发不算严重,微臣开一服安神疏散的汤药,少喝上小半盏,晚上注意着些便是。” “那就好。”慕毓芫悬了一颗心,方才归位,“皇上,你带着孩子们去玩,臣妾还是留在这儿陪小澜,不然也放心不下。” “嗯,朕也早点回来。” 七皇子有些失望,走近些瞧着弟弟,嘟哝道:“小澜,等会要乖乖喝药哦。你要是听话,七哥就去给你打只野兔子,回来做一对兔毛笼手。” “小澜哪里听得懂?去玩罢。”慕毓芫掌不住笑了,回头瞧见十公主,又对兄弟二人嘱咐道:“你们两个别光顾着自己,玩的时候带上棠儿,记住没有?” “记住了!”七皇子大声答应,对着妹妹扮了个鬼脸,“小丫头,别的本事没有,只会在母妃面前告状,哈哈……”一面说,一面往外边跑。 “哪有?!”十公主自然不依,提着撒花裙子追了出去。 西林猎场带着秋意,晌午的天空格外辽阔深远。偶有几缕洁白云丝,也是单薄没有力度,反倒衬得碧空越发的蓝,恍似一潭沉静无波的清澈池水。一阵阵清风掠在人们的脸庞上,如同美人的素手轻轻抚过,既轻且柔,让人心意也跟着软和下来。 明帝眺望着远处的树林,将近深秋,树叶已经不如夏日繁盛,透出些稀稀疏疏的缝隙来,依稀能看到小兽惊动的影子。朱贵妃换上桃色箭袖宫装,并不为打猎方便,只是想要那份爽利英气,在旁边浅声笑道:“皇上,今秋可要多猎几只狍子。” “嗯。”明帝心不在焉,微微点头。 秋猎盛事,宫妃们几乎悉数出来。因为也邀请王公贵族,男女相见不便,因此特意在侧台挂了竹帘,摆上酒席给妃子们散坐。此时尚未开始打猎,诸如海陵王等人都在远处说话,得了这个空隙,朱贵妃自然要赶过来说上两句。因见皇帝出神,小声问道:“皇上,得空的时候,也教一教嵘儿骑射可好?” “朕哪有空,不是让贺必元选人了?” “是,选了两个。”朱贵妃妩媚一笑,低头替皇帝整理着荷包,“只是,皇上最近政事繁忙,好长时间不见,嵘儿整天都惦念着呢。” “今儿无事,等会叫过来说说话。”明帝往侧台看了一眼,谢宜华正在领着嫔妃们说笑,几个孩子也在席间,甚是热闹。忽而忆起往事触动心肠,感慨道:“要是你姐姐还在,也有嵘儿这么一个皇子,不知道该多高兴。” 朱贵妃怔了怔,很快笑道:“皇上,嵘儿就是姐姐的孩子。” “父皇,父皇……”不等朱贵妃过去叫人,七皇子已经领着弟弟妹妹过来,他素日最爱撒娇,抢先扑上去抱住皇帝,“父皇你瞧,二哥在外面给我找来的!”说着高高举起右手,乃是一支做功精巧的竹蜻蜓。绿油油的叶翅,底下细杆领涂成橘黄色,颜色固然鲜艳了些,不过正是孩子们最喜欢的。 “呵,会玩么?”明帝拍着他的头,笑问。 “当然会啦!”七皇子的声音里有着小小得意,将那竹蜻蜓举在空中,双手用力一搓,松手之间立时飞了起来。 “飞了,飞了!”十公主拍手嚷嚷,跑下台去拣起来。 “给我……”七皇子跑过去抢,兄妹两个你争我夺,越跑越远,慌得宫人们赶紧跟着,生怕不小心摔倒了。 明帝回头瞧了一眼,笑道:“嵘儿,跟着你七哥去玩罢。” 八皇子瞧了瞧朱贵妃,像是有些顾虑,摇头道:“不了,儿臣在这里看着,也是一样的。”话虽如此说,眼睛却还是顶着远处不放。 明帝笑道:“佩柔,你也管的太紧了。” 朱贵妃有些讪讪,只得领着八皇子走下台去。七皇子攥着竹蜻蜓在手,正要再转一圈,回头看见二人走来,遂大方递过去道:“给你玩吧,我胳膊都有些酸了。” “多谢七哥。”八皇子很是高兴,也学着举到空中用力一搓,大概是不得要领,兼之力气要小些,结果没转一会就掉下地来。 七皇子在旁边笑道:“哈哈,你怎么跟棠儿一样。” 朱贵妃脸色不快,嗤笑道:“什么破东西,好稀罕么?” 七皇子自幼得尽娇宠,又还是个小孩子,自然不懂什么客套,闻言撇嘴道:“你不稀罕,八弟稀罕就是了。这可是二哥专门给我找的,你说是不稀罕,只怕自己也没有见过吧。” 朱贵妃更是恼火,喝道:“我也是你母妃,眼里没个尊长么?!” 八皇子和十公主都停了下来,像是吓得愣住。七皇子却不理会,他原本比别人淘气一些,更是喜欢捉弄人,嘻嘻笑道:“哈哈,被我说中了吧!”说着在脸上比划,“羞羞羞……,还跟小孩子怄气,可别气哭了哟……” 朱贵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情知嘴角上讨不了好,再争执下去,等会传开恐怕更是要被人笑话。只得忍了满腔怒气,一把扔掉八皇子手中的竹蜻蜓,“别玩了,跟母妃去席上坐着!” “哟,这是做什么?”海陵王手握精良马鞭,一身青玉色团蝠纹织金华袍,嘴角笑容颇为意味深长,正慢悠悠踱步过来。 “哼!”朱贵妃一声冷笑,看也不看的离去。 “六皇叔好,三哥好。”七皇子笑着请了一句安,跑开拣起竹蜻蜓,回头朝十公主招手道:“棠儿,我们来比一比,输了的拣十次。” “怕你么?”十公主满是不服气,笑着追了过去。 三皇子迎风朗然站立,看着弟弟妹妹们跑远,又往更远处遥望了下朱贵妃,回头笑道:“六皇叔,你瞧方才是怎么回事?侄儿看朱母妃甚是生气,连话也不答,倒像是斗嘴输给老七似的。” 海陵王嘴角笑意漂浮,眯着双目道:“那是你父皇的心头肉,谁又得罪的起呢?” 朱贵妃当然听不到二人议论,不过眼下心头怒火熊熊,即便是听见,只怕也都要被烧成灰烬了。七皇子不过是个小毛孩,就敢如此嚣张,越想越恼恨,又无处发作,心头梗得添了一堆石头似的。侧头见八皇子抿嘴不言,更是生气,“闷嘴葫芦!老七才比你大半岁,方才他欺负母妃,你怎么一句都说不来?一点都不听话,别整日惦记着跟他去玩!” 八皇子都快要哭了,小声道:“母妃,儿臣以后不去了。” “怎么回事?”明帝远远在台上瞧见,开口问道。 “皇上……”朱贵妃满心委屈,赶紧领着八皇子走上去,跟前宫人林立,方才的事情更是说不出口。低头绞着手中丝绢,半晌才道:“刚才嵘儿淘气,臣妾一着急说了两句,现在心口闷得慌,有些难受。” 明帝见她眸光朦胧,忙问:“心口疼得厉害?”侧首吩咐人去召太医,起身扶道:“走吧,朕陪你到近处锦春园歇会。” 如此也算是撇开众宫妃,单独的一份恩宠。朱贵妃终于高兴了一些,软绵绵的搭上皇帝的手,顺着话点头道:“有皇上陪着,稍微歇一会就好了。” 锦春园的格局并不算大,只是皇帝后妃临时休息之所。明帝拣了清净的偏殿,让宫人服侍着朱贵妃躺下,自己也倚在旁边,漫不经心拨着茶道:“你的性子太急躁,太肯动气,若有你姐姐一半温和,也少生许多的气。” 朱贵妃待要说起方才的事,想了想又忍住,莫说皇帝素来偏疼七皇子,单是跟小孩子怄气之举,说出来也甚是不光彩。然而终究是恼火,忍不住抱怨道:“臣妾固然没有姐姐大度,可是宫里的人又何尝知道尊敬?上上下下,不论尊卑大小,都敢拿言语挤兑臣妾,心里能不……” “好了。”明帝蹙眉打断她,不悦道:“这宫里谁又挤兑你了,朕怎么没瞧见?便是皇贵妃,平日里也总让着你,如何还说这样的话?你姐姐虽不在,现如今还有皇贵妃和贤妃,都是贞静贤淑的,你也该少学着一点儿。” “是。”朱贵妃不敢辩驳,心头不由更恨一层。 第二十四章 玉珠儿 下 此时的慕毓芫刚刚忙完,小皇子喝了药,果然安静下来不少,自己也有些劳累,遂坐在窗边吹风透气。双痕撵退众人,自己拿了美人捶过来,轻敲笑道:“算算时辰,也差不多该开始狩猎,不知道怎样热闹呢。” 慕毓芫回头一笑,“怎么,你也想去不成?” “不是。”双痕摇了摇头,“奴婢又不懂得骑射,去了也只是看个热闹。只是突然想起来,当初娘娘刚进宫时,皇上陪着娘娘去狩猎散心,转瞬便十来年了。” 比起那时的生涩疏远,如今的面上恩爱、内里隔阂,到底哪一个更好些?慕毓芫有些恍惚,回想一路大小经历,多少爱恨情仇掺杂其中,自己早就已经分不清楚。别的且不说,单是四个孩子,哪一个又不让自己牵挂? ----孩子,那个孩子也快十一岁了。再过两三年,也是翩翩风姿的小少年。将来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可曾会有那么一瞬,想起过自己的生身父母? 双痕往上瞧了一眼,小声问道:“娘娘,哪儿不舒服么?” “没有。”慕毓芫轻轻摇头,将思绪止在记忆深处,“是啊,都已经十来年了。如今祉儿、佑綦、棠儿他们也快长大。”说着朝摇篮看了看,“只有小澜还小,少不得要再操些心,多辛苦几年才行。” 双痕笑道:“奴婢看小澜王爷生得秀气,今后长大了,也必定是个文静听话的,断不会像七皇子殿下那样,整天让娘娘担心不完。” “从没见过祉儿那样的,也不知像谁的脾气。认真说起来,倒有些似他舅舅小的时候,都是不听大人话的。”慕毓芫侧首想了会,也是一笑,“呵,这会指不定怎么淘气呢。” 正如慕毓芫所言,七皇子的确没有闲住。 前些日子九皇子学过骑马,皇帝见他着实喜欢,便特意赏了一匹良种小马,以备年幼时学习骑术。因为马儿通身雪白无暇,遂起了名字叫“玉耳”。此时,九皇子由人扶着坐上马,头上抢珠小金冠光华璀璨,脸上神情专注,年纪虽幼,却颇遗传了几分皇帝的沉毅气度。跟前小太监模样伶俐,见状先叫了一声好,围在马下讨好笑道:“九皇子殿下,今儿可算让奴才开眼啦。” “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要骑!”七皇子原就耿耿上次的事,此时见众人齐声奉承弟弟,更是一脸不乐意,一叠声的让人赶紧去牵马。 宫中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兼之帝妃宠爱,哪敢稍有怠慢?很快,一匹高大健壮的栗色马儿被人牵来。七皇子对比着瞧了瞧,不高兴道:“又老又丑,比小九的那匹差远了!不行,不行,再去换一匹好的来。” 九皇子的马儿虽小,却是西藩进贡的宝马良驹所产。原本没想到七皇子会骑马,自然不曾预备,一时之间,哪里找得出比之更好的?宫人们都是面有难色,九皇子在马上招了招手,搭着手下马道:“七哥,你骑我这匹马儿吧。” “不要。”七皇子干脆拒绝,“你等着,我让父皇赏一匹更好的。” “祉儿----”海陵王在不远处站了会,笑吟吟走过来道:“不就是一匹马儿么,何必等着去找你父皇?皇叔今日骑了一匹来,牵过来给你瞧瞧,不是皇叔夸口,保证要比这一匹好的多。” “当真?”七皇子很是高兴,忙道:“快牵过来吧。” 海陵王原就是纨绔少年,多年养尊处优,日子更是过得一团奢糜,只差没有醉死在温柔乡里。别的本事说不上,若论声色犬马、吃喝玩乐的心得,他若是自称第二,只怕京中再无人敢称第一。 “六皇叔既然如此说,自然是错不了。”三皇子也在旁边,笑道:“不知是何样的神驹,侄儿也忍不住,干脆去替皇叔骑过来吧。” 海陵王轻笑道:“你当心些,我那‘绝尘’可是认人的。” 三皇子笑着去了,隔了大半日才回来。坐下黑马骨骼庞大,莫说九皇子的小马不能相比,便是旁边的栗马也矮了一截,果然神骏无比。他勒着缰绳慢慢走近,翻身下马笑道:“当真是匹难得的马儿,再配上金玉马鞍,好气魄,正衬皇叔的气质!” 七皇子也欢喜道:“好,比小九的好多了。” 随行宫人有些担忧,小声请示道:“王爷,这马儿太过高大,七皇子殿下怎么骑得住?不如等等,找个武官过来护着。” “别人也配?”海陵王极是不屑,抱着七皇子上了马,自己翻身坐上去,“只管放一千个心,有本王照顾着,不比那些蠢材强的多?” 七皇子喝道:“走开,别在这儿多事!” “正是。”三皇子跟着斥了两句,他抬眸看向海陵王,笑容深刻道:“今儿有皇六叔在,一定不会惊吓到七弟的,对吧?” “当然。”海陵王被他看穿了心思,脸上笑容微僵,微微蹙了蹙眉头,手上马鞭一扬,犹如离弦之箭飞驰出去。 马儿速度一如其名----离地绝尘,迎着朗朗秋光,撒蹄驰骋在宽阔的猎场上,像是要凌风飞起。七皇子早吓得闭双眼,连连央道:“皇叔、皇叔慢一些……,太快了,祉儿好害怕……” “好!”海陵王凌风一笑,手下狠狠抽了一鞭。 “皇叔,皇叔……”七皇子被颠簸的不行,又不敢松手,只死死抓住马鞍上缠丝环不放,大声哭道:“我不骑马了,再也不骑马了……” “别怕,有皇叔在呢。”海陵王恶作剧的笑着,手上还欲用力,忽而觉得马儿快得有些不像话,再加马鞭反倒显得多余。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海陵王倏然一惊。马儿仿佛失去了控制,不再是那素日听话的“绝尘”,不论自己怎么勒绳转向,仍旧笔直的朝着前方冲去。眼看面前的密林越来越近,马儿速度丝毫不减!海陵王急得拼命的死拽缰绳,脑中电光一闪,浮现出三皇子那异常深刻的笑容,心底一凉,犹如醍醐灌顶般顿悟明白过来! “皇上,皇上……”小太监痛哭流涕,带着猎场的巨大噩耗狂奔,不顾阻拦径直冲到内室,匍匐在皇帝面前哭道:“皇、皇上,七皇子……,七皇子他……” 明帝正要发火,闻言惊道:“出什么事了?” “七皇子殿下要骑马,海陵王爷便将自己的马儿牵来……”小太监浑身哆嗦,不敢抬头回话,战战兢兢往下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约是马儿受惊……,王爷和七皇子殿下都摔落马,王爷折了腿……” “够了!”明帝早听得不耐,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高声怒道:“不必说他,祉儿现在怎么样?快说!!” 小太监的头几乎贴到地上,颤声道:“七皇子殿下,薨了……” “你说什么?!”明帝不可置信的大吼,一把将小太监提了起来,抖了一会,终于无力的摔在地上。 “皇上,皇上!”多禄见皇帝前后摇晃,赶忙上前搀扶。 明帝伸手搭在案头上,只觉一阵天晕地眩,眼前的景物开始四处浮动,头颅里像炸锅似的一团混乱,连意识都一瞬僵硬冻结住。时间静止,空气里连风声也停下来,四周呈现出诡异的静谧,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自己“咚咚”急响的心跳声。 “皇上----”朱贵妃在偏殿门口轻唤,方才接口头疼过来,待猎场赛事开始,又撒娇难受请了皇帝回来歇息。想是在里面听了大概,挽着流苏上前问道:“祉儿出事了?要不要紧?” 明帝阖目不言,反手用力将她推开。殿内宫人都是面色如土,只得静默了一瞬,便听“哗啦”一声,案上的笔砚、水洗、花瓶,统统被龙袍长袖卷落在地。多禄急得要跳脚,连忙喝道:“还不快退出去!!” “皇上?”朱贵妃咬紧了嘴唇,小声的问。 明帝仍是不说话,只朝门外指了指。朱贵妃张了张嘴,看了一眼,像是被皇帝从未有过的戾气所震慑,遂低头退到殿外。多禄赶紧上前合上门,刚要搭手去扶,迎头便见皇帝一口鲜血喷了满手!一时吓得呆住,慌张道:“皇上,皇上可别吓唬奴才……” 明帝像是有些呼吸困难,渐渐佝偻着身子蹲下去,一手撑在地上,鲜血自口中缓缓滴落,逐渐形成一个小小血团。猛地一阵难抑的呛咳,又是几口鲜血。如此折腾了好一会,像是吐得干净了,方才喘息道:“扶朕起来,去看祉儿……” “皇上,先洗一洗罢。”多禄满目忧虑扶着皇帝坐下,赶忙端来清水,仔细的替皇帝擦拭着嘴角血痕,小声询问:“皇上保重龙体,要不要先传个太医?” “不了。”明帝气若游丝,缓缓摇了摇头。 多禄不敢再劝,收拾半晌方才妥当,自内间取来丸药,连同一盏白水递过去,“皇上,太珍归血保荣丸。”皇帝颤抖着拿起丸药,双目微阖,如同嚼蜡般将丸药吃下,静静坐着不动,仿佛要将消融的元气聚回来。 多禄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似雕像般立在旁边。过了一会儿,明帝缓缓睁开双眼,抬了抬手,声音凉得让人生寒,“走罢,扶朕出去。” “皇上,当心着些。”多禄赶忙伸出手,搀扶着皇帝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时顿了一下,像是猛地想起什么来,慢慢抬起头,“皇上,七皇子殿下的事----,该如何告诉皇贵妃娘娘?” “……”明帝眸光惊闪,过了半日也没有出声。 第二十五章 怨宫秋 上 得知七皇子落马的消息,慕毓芫心急如焚,因双痕在旁边苦苦相劝,才勉强忍耐到小太监推来鸾驾车辇。锦春园几乎每年都来,自然是熟门熟路,只是一路上的气氛颇为古怪,宫人们皆是垂首无声。莫非,是那孩子伤的极重?如此想着,更是顾不上仪态一路飞奔,赶到内殿门口,扶着门框喘息道:“皇上,祉儿他在哪儿?伤得重不重?快让臣妾瞧一瞧!” “宓儿……”明帝似乎在竭力抑制自己,声音却仍然在发抖,他缓缓走过来,扶住慕毓芫的双肩,“祉儿他……,他……” “皇上----”慕毓芫转眸环视殿内宫人,没人急切的将她迎进去,也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像是都在回避着什么。她素来心思敏透,凝望着痛得失魂无神的皇帝,心便一点点往下沉,只是仍然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 “宓儿你别着急,听朕慢慢……” “不!!”慕毓芫大吼着推开皇帝,闪身扑进寝阁,鹅黄色的香衾软张里,七皇子正安静不动的平平躺着。那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脸,白得仿佛融雪一般,脖子左边半圈乌青颜色,衣衫已换的干干净净,似是乖巧听话的睡着过去。只是,却再也不会撒娇、不会任性,更不会回答母妃的声声呼唤,永远都不会了。 眼前景物模糊晃动,慕毓芫跌跌撞撞走过去,手指停在七皇子额头的伤口上,颤抖着给他抚平碎发,泪水断线似的跌在小小胸膛上。为什么哽咽的难以呼吸,心却不觉得疼痛?身体只是空荡荡的,五脏六腑、心肝脾肺,仿佛都被人掏空干净,也跟随着眼前的孩子一起去了。 “皇上……”慕毓芫慢慢转回头,看向紧紧跟进来的皇帝,泪水直坠问道:“祉儿怎么会想着去骑马?又是怎么摔下来的?难道,跟前都没有人看护着么?” 明帝艰难的启唇,沉痛道:“是敏玺带祉儿去的,两个人都摔下来了。” “敏玺?”慕毓芫脑子一片混乱,想不清楚其中关窍,“纵使是敏玺带着去,祉儿不过是个小孩子,顶多也就慢慢转几圈,又怎么会无故摔下来?不,不对,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娘娘----”朱贵妃立在皇帝身边,插嘴道:“皇上当时在锦春园,哪里会知道的那么多?眼下海陵王摔断了腿,人还没醒过来,只有等会问过才清楚。” 慕毓芫更是惊异,睁大眼睛问道:“这么说----,皇上没有将祉儿带着身边?”她缓缓站起身来,望着不能答话的皇帝,一步一步逼近,“皇上明知道祉儿淘气,竟然放心单独留下他?若是皇上不得空,为什么不让人送回宫?皇上……”她语声迫人,更是带着声声质问,周围的人噤若寒蝉,皆不敢上前相劝。 朱贵妃见皇帝避无可避,忙道:“娘娘,这怎么能怪皇上-----” “你闭嘴!”慕毓芫抓起椅上软枕,狠狠摔在朱贵妃的脸上,自己却是止不住的全身发抖,呼吸急促作响,也分不清楚是哭还是笑。 “啊……”朱贵妃一声惊呼,不像是被软枕砸得吃痛,反倒满目如见鬼魅般指着慕毓芫,张大了嘴巴,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惊骇的望着自己?慕毓芫在神智混淆之际,隐隐觉得双眸烫得作痛,眼前像是覆上一层朦胧的红雾,仿佛有热泪从眼眶中涌出来。好累……,身体软绵绵的松散开,依稀看见皇帝一把抱过来,瞬间堕入无边的黑暗…… “……没事的,只是一时气血上涌。”听起来是俞幼安的声音,接着便是笔墨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稍稍过了片刻,又道:“等会娘娘醒来,再用清水擦洗一次,把残留的血丝吸出来,也就差不多好了。另外注意着,近日内最好不要再落泪,不然一直水肿总不好,免得留下什么遗症来。” “是,都记下了。”双痕语气担忧,像是转身出去取水。 “……”空气里微闻皇帝的叹息声,静默了一会,方问:“俞爱卿,皇贵妃的眼睛当真没事?身体上呢,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皇上放心,并没有什么大碍。”俞幼安赶忙答应,迟疑了一会,“只是----,请皇上恕微臣直言。娘娘的身子原有些抱恙,小澜王爷也是早产,虽然没什么大的症状,终究还是心血亏虚,不是一时半会能养好的。” “嗯,朕也清楚。” “再者……”俞幼安也是叹气,“七皇子素得娘娘疼爱,说句不当的话,远非另外的两位皇子和公主可比,想必皇上也是一样。娘娘虽然性格刚强,只怕内里也伤了,今后睹物思人,或是忆起往昔,都不是三、五年能够平复的。微臣也帮不上忙,只有在医药上尽心,嘱咐饮食注意之处,以确保娘娘身子无碍。” “朕知道了,去罢。”明帝语音虚浮无力,无声静默下来。 慕毓芫已然苏醒,只是不肯出声搭理皇帝。尽管身体躺得发痛,仍旧不动,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房内光线终于暗下来。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启禀皇上,海陵王刚刚醒过来……” “多禄,起驾!”不等小太监说完,便听明帝豁然起身。一阵脚步声过去,隐约还能听到水晶珠帘的碰撞声,殿外声音嘈杂,不多会遂渐渐消失远去。 “双痕----”慕毓芫头晕目眩撑起来,慌得双痕赶紧冲过来搀扶,像是踏在棉花堆上似的,地面竟是柔软不堪。好不容易扶着床栏立定,心里还是恍恍惚惚,白日里发生的事是那么不真切,仿佛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因此带着一丝侥幸之念,轻声问道:“天色这么晚了,祉儿回来没有?” “娘娘……”双痕再也掌不住,掩面痛哭。 “不,那不是真的……”慕毓芫生出无端执拗,轻轻推开双痕,往偏殿皇子寝阁走过去,一路吓得宫人们围拢不及。 寝阁内装饰如旧,床头挂着七皇子喜欢的五彩锦绣荷包,帷帐皆以珠络缝金,正中堆着两个胖胖的虎头枕,是贤妃上个月才绣成的。角落里放着幼时的小小木马,五颜六色、做工精巧,虽然早就不能再用,却仍依着他留下来当做摆设。还有案头上的碧桃水洗、独山玉狼毫、笑面佛镇纸,连同其后的那把桃木高椅,无一不是按他喜好所制。 慕毓芫茫然走过去,拿起一串雪银制的妙手九连环。前几日,因为十公主碰巧解开了,七皇子很不乐意,非要跟妹妹比试,所以才拿到房间里慢慢琢磨。只是如今----,慕毓芫手上一松,那九连环一瞬间摔在地上,“玎珰”有声。殿外有小小足音传来,仿佛一如往常,是七皇子要扑进来撒娇,不由脱口呼道:“祉儿!” “母妃----”九皇子在门口稍顿,回头看了一眼双痕,自己沉默了一会,迈着细小步子缓缓走近,稚子眼眸中透出一片茫然。 慕毓芫怔怔望了良久,身子慢慢下沉,终于无力的坐在地砖上面,发不出声音,任凭泪水再次模糊双眼。心里想着要站起来,身上却没有半分力气,又有些舍不得,情愿沉溺在即将消失的余温里,似乎哪里都不想去。 “母妃,不要哭……”九皇子奔过来拉扯,可惜人小力气薄,毫无效果,忽然“扑嗵”一声跪下,放声大哭道:“母妃,太医说母妃不能哭……,母妃要是难过,就让儿臣替你哭吧……” “母妃……”十公主也红肿着双眼,满面泪痕跑进来。 “呵呵----”慕毓芫忽而一笑,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流,让她忍不住要放声大笑,只是泪水飞溅! 总以为自己是罪孽之身,委屈了十几年,忍耐了十几年,事事谨慎、处处宽容,到头来还是什么都避不过。更因为那分纠葛的恩爱,不忍心让他为难,竭力打理出一个太平后宫,时至今日,得到的却是这样的伤痛。到了今天这一步,还有什么可眷恋、可牵挂,可以让自己委曲求全?如此说来,岂不是另一种别样解脱? 双痕满目惊慌,急道:“娘娘,你可别想不开啊!” “想不开?想不开……”慕毓芫喃喃自语,又是一笑。眼角的泪水有些刺目,反手抚了一下,纤细的手指上印着一抹淡薄血痕。----难怪朱贵妃会吓成那样,那时那刻,光是想着也觉得狰狞可怖,有如妖魅罢。将缓缓眼泪止住,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你放心----,我不会疯也不想死,连哭都不想再哭了。” “娘娘,奴婢替你擦一擦。”双痕不敢答她的话,赶紧端来清水,汲好湿绢覆上眼角微红的双眸,动作轻柔小心,“娘娘别吓着,只是方才残留下来的。” “我怎么会吓着?要吓着,也应该是别人。”慕毓芫阖目摇了摇头,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那空荡荡的床帐,心头又是一阵猛烈剧痛。于是痛得轻笑,无限恨意吐道:“从今往后,要痛就大家一起痛!要死----,也得等他们都死了!” “娘娘?”双痕缓缓抬起头,无声凝望。 慕毓芫安抚着一对儿女,温柔的拭去他们脸上的泪水,身子虽然乏力,还是勉强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听说海陵王醒了,你好好照顾着孩子们,我过去瞧一瞧。” “娘娘,让吴连贵也去罢。”双痕想要跟上去,却不敢丢下皇子公主,又低头迟疑了片刻,“皇上怕娘娘伤心,没敢把七皇子殿下送回来,如今停在太庙祠……”小心打量着慕毓芫的神色,轻声问道:“娘娘,打算先去哪一边?” “太庙祠?挺好,那里最安静了。”仿似灵魂出窍一般,慕毓芫听着自己平静的声音,连自己都有些不信,“不急,让祉儿先休息一会……”眼前晃过那稚气的面容,瞬间有呛人气流涌上来,不得不扶墙站稳,“……等忙完再去,也好多陪祉儿一会。” 双痕强忍着泪水,朝外唤道:“吴连贵,快来扶着娘娘!” “佑綦,好生陪着妹妹。”慕毓芫弯起嘴角微笑,见九皇子笃定的点头,心下稍稍安慰,走到门口缓缓回望,看见另一个自己正伏在原地饮泣。 第二十五章 怨宫秋 下 “娘娘,皇上和海陵王在西面。”吴连贵见她身形摇晃,连忙上前搀扶,好在海陵王的歇处并不远,穿过一条连廊和两个仪门,便是西偏殿的正门。 宫人们见慕毓芫这么快过来,似乎都吓了一跳。多禄原本立在门口守候,见状忙快步迎上来,嘴里大声道:“见过皇贵妃娘娘,金安万福!” 饶是如此,因没有宫人敢阻拦慕毓芫,一路走到内殿门口,还是隐隐听到海陵王在里面辩解,“……皇兄,此事当真不是臣弟所为----”似乎被皇帝一声轻斥,底下的话便没有说完,接着便是一阵无声安静。 “宓儿----”明帝疾步走出来,担忧的打量了一眼,“你眼睛不好,身子又弱,怎么不好生歇息着?”说着朝下挥了挥手,多禄见机识趣,赶忙走到门口领着宫人退出去。 “到门外侯着。”慕毓芫侧首吩咐了一句,搭着皇帝的手往里走,迎面便见海陵王刮花了脸,一条腿上夹着板,正直挺挺的僵坐在床头。 “来,先坐下再说话。”明帝一手拉动椅子,扶着慕毓芫入座,自己拣旁边的椅子坐下,“敏玺腿脚不好,都不用客套了。” “祉儿是怎么死的?”慕毓芫开门见山,劈头问道。 “是……”海陵王似有些心虚,竟然不敢看慕毓芫的眼睛,看了皇帝两眼,垂着脑袋低声道:“是臣弟的马儿受惊,一时控制不住……,所以就……”像是有些慌乱,语无伦次辩解道:“臣弟不是有心的……,真的!这件事情……,总之,皇嫂千万不要错怪我……” “好了!”明帝出声打断他,厉色道:“你皇嫂正在伤心之际,这般胡言乱语成什么样子?若不是你整日声色犬马、胡作非为,祉儿他又怎么会----”说到此处,身体里的痛楚终于抑制不住,颤抖着说不下去。 “错怪?”慕毓芫缓缓走过去,抬手扶住海陵王的下颌,用力扳正,目光在他脸上一点点流连,嘴角不住的冷笑。 “皇嫂!!”海陵王眼中大骇,不像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惊讶,倒似被慕毓芫的眸光吓得怔住,结结巴巴道:“皇嫂,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噢?”慕毓芫死死盯着他,笑问:“不是你----,哪又是谁?” “宓儿?!”明帝也大为吃惊,慌忙走过去抱住她,这才将面无人色的海陵王解救下来,一脸急色道:“宓儿,你别吓唬朕……”又朝外喝道:“多禄!”语音未散,便见多禄连滚带爬进来,“派人护送海陵王回府,没朕的旨意,半步也不得离开王府!” “是,是!”多禄搞不清楚状况,赶忙应声唤人。 “皇上----”慕毓芫挣不开皇帝的怀抱,冷声质问道:“皇上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臣妾问一问都不可以?”她用力挣扎着,外边的人已经抬着藤椅进来,慌慌张张将海陵王抬走。 “宓儿,你听朕说!”明帝等了一阵,情知海陵王已经走远,遂松开手道:“祉儿的事情,朕会好好处理的。你别着急伤了身子,太医说你需要好生保养,朕陪你回去,先躺着歇息……” “皇上……”慕毓芫含着热泪回望,胸腔气流翻江倒海的涌动着,一浪一浪的连续撞击,痛得她像是四肢身体都要粉碎开。原应该嚎啕大哭,却只是颤声微笑问道:“不知皇上……,打算如何欺瞒臣妾?” “别胡说,朕怎么会欺瞒你?!” 慕毓芫冷笑道:“皇上说这样的话,就不觉得心虚么?” 明帝避开她的目光,身上的五爪金鳞蛟龙在震抖,似要怒目破出,因而声音也带着丝丝痛颤,“宓儿,朕心里也很难过。祉儿是朕和你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心疼、最珍爱的孩子,没有人比得上他。朕恨不得把世上所有最好的都给他,挖新掏肺的疼爱他……”热泪沿着皇帝的脸颊滑落,像是没有停止的时候,“等到朕百年之后,这几十年辛苦守住的锦绣江山……,也都是给祉儿留的啊!” 慕毓芫丝毫不为所动,冷笑反问道:“呵……,有什么用?” “朕知道你聪颖敏透,凡事都比别人看得明白。”明帝叹了一口气,捉着雪白的纤手贴在胸口,轻声道:“只是朕----,希望你能多体谅一些……” “体谅?”慕毓芫冷冷一笑,“皇上此刻这么说,臣妾倒是后悔的很。后悔当初不该太体谅皇上,太事事宽容着别人!到了如今,又落下什么善果?祉儿有什么错,就那般招人怨恨,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 “……”明帝欲要开口,却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皇上别再说了,臣妾都懂。”慕毓芫异常的平静,轻轻推开皇帝的手,走在门口扶框驻足,无限凄婉笑道:“江山是皇上的,社稷也是皇上的,祉儿才是臣妾的!”她决然转身,再没有半分留恋。 太庙祠的宫人已换素服,内外三重严密守护,见皇贵妃亲自过来,管事太监忙领着众人匍匐叩头。内殿一片安静肃然,甚至有些阴冷。慕毓芫在七皇子身前坐下,凝望着那层纤薄的素绫,抬手却是踌躇,像是有千钧重般掀不起来。吴连贵挥退了宫人,走近低声道:“娘娘,奴才去门外等着。” “母妃,儿臣给你打扇……” “母妃……,母妃你偏心,为什么带着小九去骑马?” “母妃,儿臣再也不淘气了……” 慕毓芫缓缓掀开那层薄绫,眼前的孩子难得如此安静躺着,无比的听话,再不似从前那般任性淘气,总是让人又操心又心疼。仿佛有铅块哽咽在喉咙间,满心疼痛却哭不出声来,四周静谧如水,房梁帷幕到处萦绕着稚子旧音。那样如影如魅的煎熬,让人近乎快要临近崩溃,----不,不能,绝对不能乱了心智! “祉儿……”这一声呼唤凝聚着万千牵挂,听起来是那样的悠扬绵长。慕毓芫深吸了一口气,冷下疼得节节碎断的心肠,将素绫缓缓覆回去,掩住那雪白如纸的小小可爱脸庞。“砰”的一声,像是心里合上一扇闸门,所有无尽的悲伤止在心底深处,“好好睡罢……”她的语气温柔而平缓,“那些惹祉儿生气的人,母妃会把他们都送过去,给祉儿赔礼道歉……,乖乖陪着祉儿玩……” 九月初十,七皇子下葬于西皇陵。皇帝痛失爱子,近日以来一直龙体欠安,故而辍朝半月,另特旨追封七皇子为关宁王,以亲王之礼隆重厚葬。而海陵王生性顽劣、凡事不忌,对关宁王马上看护不周,导致猎场出事,因而贬至苏羊静思其过。至于服侍关宁王的数十名宫人,领头两名处死,余者得皇贵妃仁慈宽恕留命,于各宫粗活杂役。 一场意外的皇子坠马事件,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慕毓芫听完吴连贵的禀告,看着满地磕头的宫人,淡淡微笑道:“你们的性命----,暂时记在本宫这里。从今往后,都需清楚记得这一点,能不能多活几年,自己掂量着罢。” “是……”宫人们捣蒜般叩头,齐声退出。 “娘娘,皇上怎么可以……” “皇子若是意外坠马,便只得悲痛。可若是----”慕毓芫转头看向双痕,“若是其中有人做手脚,那便是歹心谋害皇子,更甚至是动摇皇储、危及社稷,此事一旦铺开,牵连的可就不是几十个人,而是朝堂之上的纷争动摇。对于皇帝来说,还有比江山社稷稳固更要紧的么?你们可别忘了,老三也是皇上的亲骨肉!” “哪又怎样?”双痕气痛不已,恨声道:“总归是异母同胞的亲兄弟,他竟下得了那样的毒手!杀人就该偿命,娘娘难道就这样忍了?” “杀人?谁看见了?”慕毓芫冷声一笑,反问道:“三皇子只是去牵马,马儿又是海陵王的,与他何干?无凭无据的,是想污蔑皇子么?皇上所做的种种,哪一样是希望别人去查的?” 当日慕毓芫离开太庙祠,立即吩咐人去查个究竟。谁知还是晚了一步,等吴连贵赶到西林猎场时,不仅海陵王的马死了,连马厮的小太监也短了命。瞬间变成无头无绪的迷案,吴连贵连连掌嘴请罪,悔恨自己去的太晚,以至事情无可查寻。慕毓芫静默了片刻,冷笑道:“马虽死了,尸身总还在罢?带人剖马尸,验马胃,快去!” 事情到最后,反倒要感谢早早杀马之人。那马儿死的早,胃里东西来不及消化,经过俞幼安的仔细辩别,竟从里面找出不少辟邪香。宫中为驱虫避鼠,常备辟邪香于殿角铜盒内,其中罂子桐有大毒,虎目椿亦可杀虫。人畜食之少许,则会内腹渐渐灼热,口舌干燥,继而引发行为狂躁不安!俞幼安缓缓道出原委,慕毓芫静静坐着聆听,并没有因忿恨而失常,只是尘埃落地般轻叹了一声。 “娘娘----”双痕被问得无话,又道:“此事若不是海陵王挑起,三皇子岂能有使坏的机会?皇上竟然……,只将海陵王贬去苏羊,纵使那里是穷乡僻壤、险山恶水,又算的上什么处罚?为了江山社稷,难道就可以什么都……” “海陵王?”慕毓芫摇了摇头,冷声阴郁道:“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娘娘……”双痕像是吓了一跳,小声唤道。 当时马儿受惊发狂,宫人自然是紧紧追过去。不过片刻时间,七皇子当即断气,而海陵王却得幸仅仅摔断腿。慕毓芫细细回想,七皇子脖颈间的那半圈乌青痕迹,决计不是树枝划伤,更像是猛力窝折所致。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事到如今,恐怕只有海陵王自己最清楚。 若不是心中有愧,又怎会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只是这一切,没必要再对任何人提起,说到底,不过都是一个死字!慕毓芫觉得的心冷透了,凉透了,像是在表面凝结一层寒冰,没有什么能再划得痛了。 ----拨开情爱的层层屏障,拂去那淡得稀薄的帝王恩情,她再次睁开双眼,面前的道路异常清晰,清楚看到另外一种冰凉人生! 第二十六章 剪烛香消 上 九月中旬,云琅收到千里之外的家书。当他得知外甥坠马陨没,一时之间,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呆住,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信纸从他指缝中悠然飘落,仿似秋风里的一片飘零叶,乐楹公主俯身去帮他拾起,顶头一行字跳入眼帘,不由惊呼道:“祉儿没了?!这……”像是有些难以置信,不由又看了一遍,“怎么回事?还是六哥带着祉儿去骑马,他那样不稳重的人……” “好了,别再说了。”云琅舒了一口气,装好信笺揣入怀中,“不是什么好事,你别到处去说,我出去一趟,跟凤师兄说点事情。” “知道,我没那么多嘴。”乐楹公主轻轻点头,目送他走出门去。 云琅抬头看了看天色,天上五色彩霞流连舒卷,似一匹无边无际的锦绣画卷,远处落日西沉,正是草原上最美的黄昏景象。通常这个时候,凤翼都会在校场练兵,因此顺着小路穿过去,片刻便来到校场西口。凤翼穿了一身玄色丝袍,迎风立在平台上,晚风拂得衣袂连连翻飞,朝下喊令道:“弓步,刺敌!!”他说话神气极是平淡,全凭武者内力发送散开,校场虽然宽阔,四下角落里却照样听得清楚。 “师兄!”云琅朝着不远处招手,“过来说话。” 凤翼侧首嘱咐副将,翩然跃下高台,凌空飘飞落在一丈开外,迎面笑道:“天都快要擦黑了,有什么要紧事,也值得你专门跑一趟?” 云琅只不言语,撇开众人便往后面走。远远的已能看到撷珠湖,夕阳宛若一轮金色圆盘,洒下无数金粉在湖面上,一片波光粼粼的迷人之色。清风扑在二人脸上,云琅掏出书信递过去,“哎……,你自己看罢。” 凤翼见他神色沉重,赶紧结果信笺展开,匆匆掠过,一瞬间便大惊失色,“七皇子坠马?!那你姐姐----”赶紧往下看去,一脸匪夷所思的神色,“怎么----,上面说的如此平平淡淡,你姐姐只是……,病了几天?” 云琅微眯双目,往京城方向眺望过去,“不知在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此事对姐姐的打击不小,未必如此简单,可别是藏着别的隐情。” “会不会----”凤翼思量了一会,“是府上的人怕你担心,又远在千里之外,所以拣轻的说,也是他们的一番好意。” “嗯,如此便罢。”云琅点了点头,俯首看着半黄半绿的草地,一丛黄果刺正在脚尖前,一点点缓缓压下去,“师兄你也知道的,姐姐的旧事常惹人非议,既然牵扯到皇储,其中难保没有不干净的事。可若是有人敢暗算姐姐,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也不至于让我犯难,大不了豁出这一条命去!” “那是当然。”凤翼也是颔首,在他肩上拍了拍,“只是眼下两国交战,如今霍连退出六百里外,咱们一时也不便强追,还得想法子早日结束战事。”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 二人不免又说到战事上,商讨半日,最后也没个中肯的计策,遂决定次日找上慕毓泰再做商议。黄昏至黑不过转瞬,远处帐篷已经开始燃起火把,灯火摇曳中,乐楹公主从前方走过来,见面便道:“原来你们藏在这里,让我好找。” 若在往常,凤翼必定要玩笑一句。此时心情低沉,毫无说笑的兴致,只道:“正说着该吃饭了,走罢,一块儿回去也方便。” 乐楹公主点了点头,并在云琅身侧走了一段路,“云琅,有皇兄陪在身边劝解,皇嫂应该没事的。你要是担心皇嫂,等会吃完晚饭,我给你研磨铺纸,早点写封信用快马送回京城去。” “嗯,只怕皇上也伤心着。” 乐楹公主深以为然,踌躇片刻道:“那----,我也给皇兄写一封。咱们……”当她说到“咱们”两个字,眸中绽出柔和的光晕,“咱们常年在外面,整日都让皇兄和皇嫂担心,如今出了这般大的事,也该更加关心一些。”末了轻声一叹,“只可惜,太远也帮不上什么忙。” 云琅点了点头,看着她道:“不着急,先回去再说。” 凤翼便辞了二人,自己满心沉重回到营帐。此时晚饭已经备好,傅素心正在亲自摆布碗筷,抬头微笑道:“回来了?坐罢。”又朝小珍招了招手,“你进去,让笙歌也出来吃饭,剩下的字晚些再写。” “嗯,你们先吃着。”凤翼看着满桌家常菜,提不起胃口来。 “怎么了?”傅素心尾随跟进去,替凤翼取来日常穿的衣衫,又从水盆里汲了条干净湿绢,展开叠好递过去,“是担心前方战事,还是身上不舒服?”因见凤翼沉默,遂转身去铺床,笑着岔开话题,“要是累了不想说话,就先歇息一会。” “素心----”凤翼抬头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形,双眸里总是带着一丝暖意,连唇角的微笑亦是柔软,正是“温柔如水”的最好诠释。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傅素心有些不自在,微笑着低下头。 凤翼犹豫了一会,方道:“刚刚云琅收到家书,说是七皇子坠马没了。”看着眼前熟悉素蓝细化衣衫,感受着那痕纤馨的气息,“我心里有些不好受,总觉得闷着一团气似的,说出来总算好些了。” “七皇子……,怎么会如此突然?”傅素心甚是吃惊,小声叹道:“怀胎十月,又捧在手心那么些年,真不知皇贵妃娘娘----,如何伤心……” 凤翼沉默了良久,轻轻握住她的手,“其实,在我年少的时候,曾经倾心过皇贵妃娘娘,那时她还只是一名稚龄少女。不过这么些年过去,我才明白,彼此终究不是同路的人,所谓有缘无分便是如此。”他正视着傅素心的眼睛,轻声问道:“素心,你可怪我多年瞒着你?” “将军……”傅素心蹲下身来,一如既往的谦卑称呼,将脸贴在凤翼的膝盖旁,声音竟然有些微颤,“素心得将军怜惜,七、八年来,一直都是照顾关心有加,怎会胡乱怪罪将军呢?可恨自己愚笨,凡事没有半分帮的上……” “你在说些什么?”凤翼赶忙打断她,拉起来在旁边坐下,“我们既然已经结为夫妻,理当相互扶持,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是个武夫粗人,心思大多放在战事上面,平日也未必细心,想来有不少委屈你的地方。” “没有,已经很好了。”傅素心轻轻摇头,又道:“我也见过皇贵妃娘娘,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莫说是将军,我的心里也很是仰慕。更难得为人和善,便是我这般不受待见的人,见面也是客客气气----” “素心,你听我说。”凤翼的手上紧了紧,“我不是想说过去,况且,这也只是我自己的妄想,与皇贵妃娘娘没有半分关系。只是我听云琅的意思,担心朝中有事,而她的位置必定首当要冲,不知有多少冷箭藏在暗处。将来若是有变故,我与云琅都会去护着她,还有她的孩子……”缓缓呼出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亏欠了她,想帮忙做点事情,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罢。” 傅素心微微垂首,柔声道:“呵,那也是应该的。” 隐藏多年的话,今日终于全部说出来。凤翼有些解脱后的怅然,可是若不这样,对自己和她们都无益处,只会是大家一生的包袱。因而下定磐石般的决心,凝望着面前女子,声音笃定道:“素心你要记得,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傅素心忍不住掩面,噙泪道:“将军……,今生今世我都会记得。” 小珍在门外唤道:“将军,夫人!饭菜快要凉了。” “来,稍微擦一下。”凤翼重新汲了湿绢,又推开了窗户,“站这儿吹一吹,不然让小珍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怎么会?”傅素心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微笑。 隔了两日,京中丧报快马送到。军营里都知道了七皇子之事,闻者皆有感慨,不过毕竟不是皇帝有事,也不过叹几句娇儿难养而已。凤翼趁着战事空闲,领着笙歌教习点简单武功,指点了些内功招数,又嘱咐他不懂的可以去问迦罗。转身回屋取点东西,刚走到门口,只听傅素心道:“小珍,将军最近心情不好,你们做事机灵些,别毛毛躁躁的惹他生气。” “是因为七皇子的事么?”小珍似有不解,“虽然是可惜了孩子,那也该是皇贵妃娘娘难过,与将军有什么关系?” “你少浑说!”傅素心沉下声音来,斥道:“云将军是皇贵妃娘娘的胞弟,是七皇子殿下的舅舅,心里正难过着,将军当然也会跟着担心。” “也对。”小珍恍然大悟似的,“真糊涂,倒是忘记这一层。” 凤翼不便再进去,因而漫步到外边吹风。北方的深秋尽是清冷气息,看不到京城中黄叶纷飞景象,眼前一片辽阔,满目都是无尽萧瑟之意。凝望着极远的南方,拂开重重宫帷,却仍能看到琉砖璃瓦的深宫,和那一抹华丽凄美的纤细身影。这么多年来,自己到底为她做过什么?凤翼体味着淡淡的难过,那疼痛很轻、很柔,在五脏六腑间一点点游走,如影魅般飘忽不定…… 第二十六章 剪烛香消 下 青州战事延绵不绝,双方间有摩擦,只是霍连人自上次大伤元气,营地往退后六百余里,总不肯组织大规模的正面冲突。如此一来,战事便有些胶着难解。眼看月份已经入冬,云、凤、慕几人总结战况,遣人快马携带密折回京,细节尽省,主要是请示皇帝下一步作战方略。 明帝看着殿外树枝摇曳不定,更觉大殿内火炉温暖,撂下折子道:“往后天气越来越冷,北方比起京城更要甚之,别说兵士们,即便战马怕也是冷得受不了。照前方消息来看,这仗今年肯定打不完,如此又要耗到明年去。” “是,皇上圣明。”杜守谦坐御前下首,手里还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不过微臣以为,眼下能休战一段时间也好,让兵士们都能养息一会。趁着年下冬日空闲,朝廷也该琢磨下一步棋,总是硬拼不是办法,还得想些取巧制敌的法子。” “好在今年秋收不错,来年粮食无忧。” “天佑我朝,万世昌盛。”杜守谦随口恭维了一句,见皇帝神色转和,比起早上刚来时好转不少,于是笑道:“微臣看皇上近日操劳,既然前方战事已缓,皇上也该把心放宽一些,多加保重龙体。” “嗯,朕知道……”明帝犹未说完,抬头看见多禄候在门外,知是有事,因而朝杜守谦道:“有关交战的事情,明日朝堂上再细细商议。” 杜守谦知情识趣,连忙起身告退。多禄欠身让他过去,进殿禀道:“皇上,给皇子公主们加派的护卫安排妥当,领头几个也已经传到。”见皇帝轻轻点头,两三步跨出殿外,朝连廊上拍了拍手,立时齐刷刷进来几个人。 应召的护卫统领们依次入殿,皆匍匐跪下。一个个精神饱满、虎虎生风,行礼动作亦是干净利落,一望便知皆为习武之人。明帝朝下打量了一圈,免了众人的礼,“如今皇子公主们都已长大,比小时候淘气许多,因担心宫人们看不周全,所以特地选派尔等增做护卫,是为多加留心之意。” “是,定当以性命护全!” 明帝心中诸事翻涌,面上却是极其平淡,“你们主要的责任,就是看护皇子公主们的安危,但凡有危险之事,皆以朕命劝阻。另外,还需记着八个字----”稍作一顿,语声转为严厉,“事无巨细,禀与朕知!” 护卫统领们躬身领命,齐声应道:“臣等谨准圣旨,铭记在心!” 直到众人领命退出,多禄抬头望了一眼,仍然能感受到皇帝的阴郁,不由轻微打了个寒噤,小声问道:“皇上,可要到内间休息一会?” 明帝并不答他,只问:“最近几天,皇贵妃那边怎么样?” “皇贵妃娘娘身子不大好,如今又正伤心着,近日都在宫中安养,倒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事。”多禄侧首想了一会,小心瞅着皇帝的神色,“那日吴连贵带人去马厮,把马尸斩得粉碎,想来娘娘只是一时动气,皇上无须太过担心。” 座上帝王无声沉默,并不言语。多禄也跟着缄口,就那么静静站了半日,忽听御座上一阵衣衫窸窣之声,明帝站起身道:“走罢,朕进去躺一会。”谁知刚到侧殿门口,又顿住了脚步,“你去,把老三传过来。” “是。”多禄一脸迷惑,只不敢多问。 比起凤翼的淡淡难过,明帝的痛苦来得更真切些。诸多杂事纠葛在一起,像是一人泼了一瓢油,心火越燃越烈,焚得五脏六腑都是炙热疼痛。倚在软褥上养了会神,只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三皇子在门口请道:“儿臣叩见父皇,金安万福。” “寅祺,过来坐罢。”明帝和颜悦色,打量着已成清朗少年的儿子。 “父皇安康,不知召儿臣前来何事?”三皇子身着秋香色的团纹蟒袍,袍角刺有江牙海水纹样,眼角眉梢颇似已故的郑嫔,有那么一股子聪颖难掩的灵透劲儿。 明帝早已想好说词,只是遥想许多年前,自己也曾很喜爱这个儿子,声音不免更加温和些,“你也老大不小了,明年十六,就该行礼封王,然后再择一名好女子大婚。你母妃去的早,虽然有惠妃照料着,总归隔了些许,难免有想不周到之处。” “没有,父皇多虑了。”三皇子连忙站起来,笑着解释道:“徐母妃性情温和,为人也很是细致,这些年一直待儿臣很好,有如亲生。” “坐罢。”明帝抬了抬手,“父皇的心里,总觉得是亏欠了你。比不得你二哥,有亲生母妃照料着,没受过什么委屈。所以朕想了几日,给你挑了三家门当户对的女子,你将来的婚事自己选,也算是一点弥补罢。” “父皇……”三皇子有些哽咽,跪在皇帝面前道:“儿臣得父皇如此疼爱,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不敢妄想帮得上父皇什么,只是今后,若能办下些许事情,也算不枉费父皇的一番心血。” “很好,很好。”明帝微笑颔首,又道:“朕仔细品择了多时,以太常寺卿黄柏、内阁大学士何振初、锯州守将孙裴三家最佳。三家皆有未出阁的女儿,都是品貌端庄、贤良淑惠,正合未来王妃之选,今儿就是问问你的意思。” “儿臣愚钝,婚事全凭父皇做主。” “没事,说好让你选的。”明帝示意无妨,仍是一脸微笑,“三家里面,朕看孙裴的幼女甚好,就是地方要远一些。将来你的王妃要回娘家,倒是有些费事,万一跟你闹起脾气来,倒还是朕的过失了。” “父皇说笑了。”三皇子顺着话一笑,极其自然道:“既然是知书达理的女子,又怎会无故闹脾气?倒是儿臣从小生在宫中,没经历过什么,也不知人家能否看得上,只怕是委屈了别人。” “朕的儿子里头,如今只有你和寅瑞年纪大些,你自幼比寅瑞聪慧,将来也定然比他更有作为。”明帝漫不经心说着,笑道:“只有别人配不上你,岂能你配不上人?不过锯州到底有些远,每年里总要来往一、两趟,父皇心疼你将来辛苦。你看,要是担心这些麻烦事,愿意留在京中,不如在另外两家里挑一个?” 三皇子却道:“儿臣不怕吃苦,只愿能为父皇分忧。” 明帝觉得自己眼角在跳动,竭力按下胸腔气流,“也好,朕也觉得孙裴的女儿更合适,既然你也中意这门婚事,那便先如此说定了。” “一切有劳父皇操心,儿臣不胜感念。”三皇子赶忙答谢,又闲话了一会,眼看将近晌午,因起身道:“快该用午膳了,父皇整日为国事操劳,用完膳多歇息保养,儿臣心里也宽心一些。” 明帝舒了一口气,尽力平缓声音,“去罢,免得你徐母妃担心。” 三皇子穿过玉挂珠帘,身影消失在帘外。多禄擦身进来,笑着请示道:“皇上,午膳已经预备好,不知要摆在----”话未说完,迎面便是一方墨研飞到面前,吓得他连忙闪避,满脸不知所措的惊慌之色。 “逆子……”明帝用细不可闻的声音低吼,余怒牵动龙袍轻轻颤抖,左手用力握紧椅柄,手背上的关节白的发亮,格外刺人眼目。多禄半声儿也不敢言语,小心翼翼拾起墨研放好,欠了欠身,蹑手蹑脚的退出去。 午后光线明媚,透着冬日的别样明亮。满天灿色若金的阳光,恍若一把把细碎金沙铺天洒下,落在泛秀宫的飞檐卷翘上,更衬出奢华迷离下的深宫寂寂。椒香殿内香风细细、帷幕微动,中间一痕烟霞色的纱帘相隔,慕毓芫在内斜斜倚坐着,看着纱帘外的兄长,侧首吩咐道:“双痕,先带着人出去罢。” “是。”双痕轻声答应,出帘对慕毓藻福了一福。 “四妹妹,近来可还安好?” “挺好的。”慕毓芫淡淡微笑,手上戴着金珠粟米嵌三色宝石甲套,细长三寸,华美绚丽的有些夺目,“去年找过二哥,就是关于老三的那些准备,如今过去一年多,事情进展的如何?” 慕毓藻忙道:“四妹妹放心,大致妥当。”低头犹豫了一会,又道:“不过三皇子还未封王,如今出宫的机会不多,只是辗转引见过几个人,内中有一、两个,看起来三皇子甚是满意。不过此事不能太急,免得惹人猜疑。等到明年三皇子封王出去,有了自己的王府,少不了要招揽一帮门客,那时便可多近身一些人。” “人不在多,有用就行。” “是。”慕毓藻也深以为然,颔首道:“微臣自然会安排好,今后但凡三皇子身边的事,不论大小琐碎,尽量皆能为娘娘所知。” “这只是其一,另外----”慕毓芫拨着怀里的鎏金手炉,在上面捂了捂,“那不是一个肯安分的人,今后必有做大事的心。等到你那边安排妥当,告诉咱们的人,只管推波助澜由着他,使其必反!” “这……,微臣不大明白。”慕毓藻不知内情,因而甚是惊讶。 “非有反意,如何名正言顺处置?”慕毓芫不住冷笑,“宫中有些事情,二哥也不必悉数尽知,以免生事惹祸家门。只需记住老三这个人,势必去之!” 慕毓藻慢慢抬起头,像是从那冰凉的声音里领悟到什么,摒声静气沉默了半日,轻轻点头道:“好……,微臣都记下了。” “娘娘----”双痕在外头轻唤,隔着门帘道:“贵妃娘娘过来探望娘娘,现正在殿外等候,这会儿宣召进来么?” “宣。”慕毓芫朝外扬声,回头对兄长递了个眼色,看了看侧门,片刻便见朱贵妃花枝招展进来,身后的人还捧着一盘物事。 “给皇贵妃娘娘请安。”朱贵妃难得行礼认真,提裙端正一福。 “免礼。”慕毓芫随手指了座椅,让双痕挽起面前纱帘,软绵绵道:“本宫身子不大好,不方便跟贵妃多说话,可是有什么事?” 朱贵妃抬眸打量了一眼,露出些许伤感神色,“祉儿那般招人疼爱,可惜……,娘娘也不要太难过了。”眼角虽然无泪,仍拿起牡丹团花丝绢不断擦拭,“嫔妾想着娘娘伤心,怕是伤着身子,所以特意过来瞧瞧。” 慕毓芫原本平静下的心,又被她搅和的一团糟,忍着怒气笑道:“难为你如此惦记本宫,比别人都体贴,这份情谊真是让人感念。” “娘娘太见外了。还有----”朱贵妃掀开漆盘上的黄绫,上面放着一尊精致小巧的双螭虎头炉,旁边还有一大一小两方盒子,“没什么东西送与娘娘,这是一棵上品的独臂雁脖参,还有一点子安神香料,也算是嫔妾的些许心意。” “哎,太贵重了。”慕毓芫微笑颔首,侧首瞧了瞧双痕,“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收起来?” 朱贵妃有些如释重负,忙道:“娘娘若还想吃什么,只管告诉嫔妾。” 慕毓芫极力遏制住心中厌烦,笑道:“好,等本宫得空想一想。” 双痕早领着人去往侧殿,只得片刻,又匆忙跑回来,“娘娘,小澜王爷哭了。奶娘怎么哄也哄不住,娘娘还是过去瞧瞧罢。” 慕毓芫只作不悦,沉下脸道:“怎么回事?才刚消停了一会。” “既然娘娘忙着,嫔妾先不打扰了。”朱贵妃也跟着起身,挽好臂上海棠流苏,“娘娘只管先忙,嫔妾得空再过来说话。” “来人,送贵妃娘娘出去。” “娘娘----”双痕在边上等了片刻,小声请示道:“那些东西,是不是让俞幼安看一下?” “她送的东西,不论好坏我都不会吃。”慕毓芫看着她翩然往前,身后数名宫人簇拥,那一抹艳色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宫门之外,“不过,我倒想看看她要做什么?去罢,只说我身上不舒服,让人传俞幼安过来。” 片刻,俞幼安领着人赶到。谁知道剖开人参验了半日,竟然毫无问题,双痕还是不放心,连香料也砸开两块来。俞幼安先认真辨过,又燃了一点儿,回道:“微臣确检无误,人参是上好难得的,香料也无甚不妥。” “这就奇怪了。”慕毓芫并不避忌他,摇头笑道:“难道这位贵妃娘娘,突然转性儿不成?还是当真担心本宫,特意过来送香送药。” 俞幼安思量了一会,笑道:“娘娘也不必太担心,总归咱们不吃那参。便是香料也不算难得,既然娘娘看着心烦,随便放开就是。” “嗯,你下去罢。”慕毓芫看着窗外阳光,分明是一片晴好,心里却觉得冷冷清清的,说不尽的萧瑟颓败。端起热茶暖了两口,抬头问道:“小澜还好罢?”忽而想起从前,但凡自己这样随口询问,若给七皇子听见,必定飞奔过去瞧一趟回来,想到此处又是一阵难抑的心痛。 双痕瞧了瞧她,小声道:“小澜王爷正睡着,刚喂过奶。” 慕毓芫“嗯”了一声,又问:“佑綦和棠儿呢,在做什么?” “公主像是发困的很,才刚睡下。九皇子殿下说是要消食,奶娘伺候着洗了脸,换了衣裳,在书房里写字呢。”双痕正在说着,侧首瞅见九皇子过来,忙回头道:“想必是写好了,手上还拿着一张呢。” 九皇子掀帘进来,躬身道:“给母妃请安。” “来,让母妃瞧瞧。”慕毓芫微笑接过雪样纸,上面字迹很是稚嫩,不过一笔一划甚是认真,看着也还算端正。挑出几个写得好的,指道:“这几个还不错,书法上面得多花时间练习,不是朝夕之间能写好,慢慢着来。” 九皇子并不大会撒娇,只道:“是,儿臣记下了。”因见双痕在收拾香料,又问:“怎么都砸碎了,难道都坏了么?” 慕毓芫淡淡一笑,“嗯,是都坏掉了。” 九皇子上前拿了一瓣香料,“咦,闻着还挺香的。”回头瞧见那小香炉,抚着虎头玩了一阵,也嗅了嗅,“这炉子也不错,比那梅花香还要好闻一些。” “你是闻迷了,那炉子还没用过呢。”慕毓芫才刚要笑,忽而觉得有些不对,上前拿起香炉和香料,对比着闻了两下,只差没有冷笑出声。因九皇子在场不便多说,只微笑道:“佑綦,眼下正晌午,你先回去睡一会,下午起来母妃教你射箭。” 九皇子拍掉手香屑,应道:“好,母妃也先歇着。” “双痕----”慕毓芫拈起香料在手,递到她的面前,“你来辨一辨,这梅花香饼和香炉的香味,可是不一样?”她抬手指着錾金香炉,冷笑道:“那炉子----,竟然会自己发出香味!” 双痕大惊失色,“炉子?!” 俞幼安再度被召来,拿起香炉左右端详半日,炉身刻着金蝎戏珠纹样,炉盖一枚六瓣莲子顶珠,腹内光滑如水,瞧不出香气是从何处传出。锁眉琢磨了半晌,忽而倒抽一口气,回头朝双痕道:“快,取一根绣花针来!” 双痕取来绣花针,又问:“还要丝线么?” “不用。”俞幼安摇摇头,将绣花针倒捏在手中,对准炉底的镂雕孔隙插进去,转了两转,再取出来一看,针鼻内豁然粘着些许玉色膏状物。 “那是什么?”慕毓芫声音平静,淡淡问道。 椒香殿内寂静如水,外殿宫人亦是垂首无声。因为皇贵妃身子抱恙,所以近日常有召见太医,可是今天俞幼安半日来了两次,宫人们不免都有些担心。吴连贵更是等得着急,瞧见俞幼安抱着药箱出来,忙上前问道:“俞太医,可是皇贵妃娘娘病情加重?等了大半日,倒是让人担心的很。” “你进去罢,娘娘正要唤你。”俞幼安一脸沉重之色,领着人出去。 吴连贵忙闪身让开,唤来紫汀在内殿门口守候,刚一进门,便见双痕气白了脸,恨恨道:“朱家的人,良心都给狗吃了!如此歹毒,还能算是人么?” 吴连贵瞧着案上的东西,问道:“娘娘,可是人参有问题?” “人参倒是干净,不过这香炉就有些稀奇了。”慕毓芫宁和微笑着,看不出有丝毫动气,“方才俞幼安查了一下,香炉底座藏着不少东西。若是放在屋内闻多了,容易心绪恍惚、神智不清,对你们大致无用,不过似我这般伤心的人,据说效果还不错。” “这----”吴连贵听得明白,不由大骇。 “哎……”慕毓芫笑着叹气,仿佛与自己不相干似的,缓缓说道:“一个女子刚刚痛失爱子,难免整日胡思乱想的,想着想着,一不小心疯了也不稀奇。还知道我不会用那些人参和香料,索性在香炉上做手脚,真是想得既周到又细致。” 透过明眸上那层柔和蒙光,在那窅深漆黑的眼底,折出冰棱似的迫人光芒,仿佛要破眶取人性命。吴连贵觉得凉意浸透周身,等了半日,方才小声问道:“娘娘,奴才该怎么去做?” “悄悄拿下去,再做个一模一样的。”慕毓芫敛住面上笑意,声音冰凉无味。 第二十七章 佳人 按照燕朝宫制,凡年满二十五岁的后宫女子,若未被帝幸,且没有后妃位分者,皆可上书掖庭令请旨出宫。加上延禧九年并未开选,因此除却留在宫中执事的人,前几届的秀女并没剩下多少,几乎寥寥可数。 延禧十二年三月,圣旨召喻天下再次选秀。宫中传闻,自去年七皇子坠马亡故,皇贵妃染恙不起,兼之与帝屡有失和,故而才有今年春月的盛事。时节正值当春,放眼花团锦簇的锦绣后宫中,风开柳眼、露浥桃腮,一片春临人间的绚丽之景。 因皇贵妃身子仍然不适,不宜走动,故而让贤妃、贵妃两名高位妃子前往,陪同皇帝在丰光殿一起甄选。秀女早在半月前先行入宫,已由掖庭令初选过两遍,今日能来丰光殿参选的女子,自然都是难得一见的佳丽。前些日子颇有流言,说是有一秀女极其肖似皇贵妃,结果引得熹妃亲自前去打探,把众秀女吓得不轻,更让后宫妃嫔当做一段笑话传开。 “内阁大学士林道辅之女,林月娉出列觐见!”礼仪太监手捧黄绫宣册,端正身姿肃立在御座右侧,拉长声调唱道:“林氏月娉,年十七,善诗词文赋……” 谢宜华原本无甚兴致,只是静默不言陪坐着,当听到“林月娉”三个字时,也不由稍稍动容往下瞧去,看看是否真如流言所传。只见那女子身形纤细婀娜,微垂螓首,绵软无声上前几步,清声行礼道:“臣女林月娉,参见皇上!叩见贵妃娘娘、贤妃娘娘金安。”礼毕,方才缓缓抬起头来。 明帝目光微怔,在那秀雅莹澈的脸庞上停留,先不置可否,侧首问道:“贤妃,你与皇贵妃相处时长,可觉得有些像她?” 谢宜华揣不透皇帝真意,敷衍道:“但凡是美人,大约都有几分相似的。” 明帝面上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还是不喜。如此沉默了半晌,多禄见殿内秀女甚是不安,悄悄拈起玉簪问道:“皇上----,可是留名?” “嗯。”明帝眸色飘忽不定,微微点头。 “恭喜皇上!”多禄忙不迭的贺喜,将玉簪递与身旁小太监,待那小太监捧着托盘走到林氏面前,高声宣唱道:“留名!”林氏战战兢兢接下玉簪,大概是太过激动,身形竟然微微摇晃了一下,低头福礼退回队列。 ----其实,是有几分相似的。谢宜华在心内叹气,不知因此一点特殊,带给林氏的将是幸运,还是反之灾祸?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才刚略微平静的后宫,只怕又要掀起一番不小的波澜。如此恍恍惚惚漫想,礼仪太监已经宣唱好几名秀女,侧首看过去,皇帝也有些意兴阑珊,而朱贵妃却似在等着什么。 “右丞相杜守谦之女……” “杜玫若……”谢宜华在心内轻叹,那个昔日被迫出宫的伶俐女子,此时光明正大的立在殿中,正以无比合宜的姿势,朝着皇帝盈盈叩行大礼。 “皇上----”朱贵妃巧笑嫣然,一脸贤惠淑德的神情,“臣妾瞧着杜玫若生得好,把她留下来罢?” 谢宜华知她脾气大、醋性儿也大,眼下突然做此言语,明摆着是拉拢杜玫若,多半跟先前亲近有关。只是妃子陪皇帝选秀,只有多选、精选,断然没有劝着不选的,因此心下虽然不愿,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是么?”明帝却是一笑,眸光颇为意味深长。 “皇上,杜玫若原本就是宫中长大的,比其他人都知根知底,更难得为人性格也好。”朱贵妃见皇帝不做定论,竟似有些着急,索性直接请道:“臣妾挺喜欢她的,想留在身边做个伴儿。” “既然你喜欢----”仿佛跟自己毫不相干似的,明帝朝杜玫若看了一眼,侧首对朱贵妃笑道:“那就依你,让她留在淳宁宫罢。” 谢宜华忍耐等到选秀结束,即刻赶往泛秀宫。慕毓芫却早已得知消息,因见谢宜华一脸自责,遂微笑道:“此事怎能怪罪于你,别再多想了。” “若是今日娘娘过去----” “若是我去?”庭院内一树繁花开得照眼,间或有蜂蝶穿梭,慕毓芫望着春光明媚的花景,笑容浅淡如水,“若是皇上有心留下谁,谁去都是一样,即便是我在场,难道就能拦着皇上?正好贵妃亲口提出来,皇上乐得顺水推舟罢了。”自己这样的身份,皇帝都能重修宫殿迎进来,更何况她人名正言顺呢?至于皇帝是喜欢她的美色,还是看上她的身份,仰或又是别的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哎……”谢宜华仍忍不住叹气,静了一会,“不过,另外有一名林姓秀女,果然一如当日所传,眉目与娘娘很有几分相似呢。” “我有什么好的,何苦相像?”慕毓芫淡淡一笑,手中茶盖轻轻拨了两下,二人正说着闲话,便听外殿通传秀女请安。手上动作稍顿,略有不耐道:“不见。只说本宫身子不适,将预备好的东西赏下去。” 秀女们在泛秀宫吃了闭门羹,消息很快传到前面。明帝听完小太监禀报,手上朱笔未有丝毫停顿,目光仍落在黄皮奏折上,不置一词。多禄见状忙道:“皇上,皇贵妃娘娘近来病着,想是……” “多嘴!”明帝皱眉喝斥,“啪”的一声,将折子摔在御案侧首,“不过是几个新来的人,她爱见便见,不见就不见,有什么大不了的?往后多办点正事,别拿这等琐碎小事来烦朕!你去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 “是。”多禄赶紧去看水漏,“回皇上的话,已经申时三刻。” “晚膳还早……”若是此时去泛秀宫,她多半是要以睡避驾,别人又不想见,更没心思翻阅奏折批复。明帝心下甚是烦乱,忽而想起早上的女子,“传朕的旨意,册秀女林氏为婕妤,安置到泛秀宫东面沁水阁,另外再让人封点东西。” “是,奴才请林婕妤前来谢恩。”多禄伺候帝驾多年,自是深察圣意。 此时秀女尚未进行分派,林婕妤单独晋封迁宫,顿时引起一圈不小波澜,宫中上下皆是议论纷纷。多禄瞧她紧张不安,凑趣笑道:“婕妤生得好颜色,像足皇贵妃娘娘的品格,眼下能够住在泛秀宫,更非旁人可以比拟。等下换一身新鲜衣裳,还要去给皇上叩头呢。” “是。”林婕妤神色恍惚,点了点头,又仿佛忽然惊醒似的,“啊……,不不,岂敢与皇贵妃娘娘相比,公公说笑了。” “婕妤----”多禄略微皱眉,“等会到了皇上跟前,可别这么心不在焉的,脸上记着带上笑,免得惹皇上不高兴。” 尽管多禄一再嘱咐,林婕妤却似没大听进去,直到给皇帝叩行大礼时,仍是一幅旧魂不守舍的模样。明帝只当她是紧张,琢磨了一会笑道:“你父亲林道辅为人古板,一脸刚肃,养的女儿却是娴静柔和。听说,你还会些诗文?” 林婕妤细声道:“只是读过几首闲诗,谈不上会。” “去罢。”明帝挥了挥手,多禄忙领着宫人退出去,走到窗边长榻坐下,侧首对林婕妤道:“正好无事,陪朕下一会儿棋。”见她始终低垂着头,随口笑道:“你脖子不疼么?好了,抬起头来。” “是。”林婕妤赶忙抬头,一双明眸依旧看着地面。 ----果然都是秀眉星眸、身形婀娜,只是似这般畏畏缩缩,纵使外表再相似,也没有半分凭水临风的气韵。明帝心下颇为失望,遂道:“算了,朕突然不想下了。正好朕要去泛秀宫一趟,顺便带你回去。” 林婕妤松了一口气,“是,恭请皇上移驾。” 一路缓行来到泛秀宫,暮色正浓。吴连贵眼尖瞅见圣驾,躬身礼毕道:“皇上万福金安,皇贵妃娘娘有些头疼,这会还没起来呢。” ----如此,也不是三、两天了。自从去年入冬以来,但凡皇帝前来,皇贵妃不是在七皇子寝阁发呆,就是身子不适睡下,十之八九总不得说话。开始只当是真病重了,让俞幼安把了好几回脉,却是什么都没诊出来,脸上也不见半分虚弱之色。多禄瞅着皇帝的脸色,小心问道:“皇上,要不去沁水阁坐坐?” “不去!”纵使明帝耐心再好,也忍不住有些憋气。 众人见皇帝僵持站着,更是吓得不敢动。吴连贵也颇有些为难,正要开口,却见香陶从内殿跑出来,一脸急色道:“吴总管,你快去请皇上……”抬头看见皇帝,“原来皇上在这儿!” 吴连贵赶忙喝斥道:“放肆,没点规矩!” “不是……”香陶急忙跪下,朝皇帝哭诉道:“方才娘娘醒过来,说什么听见七皇子殿下在哭,一定是有人欺负了他,非要奴婢们去找人……”她一面说一面抹泪,“皇上,奴婢们劝不住娘娘……” 明帝大惊失色,慌忙一把推开众人。寝阁内已经乱了套,慕毓芫满头青丝凌乱,眸色朦朦胧胧,手上推攘着双痕,“你们拦着我做什么?快去找祉儿……”抬头看见皇帝进来,连忙用力扑过去,满面泪痕哭道:“皇上,臣妾听见祉儿在哭……,他们都不去找,又拦着臣妾,皇上快派人去……” “宓儿----”明帝见她大异寻常,像是被什么迷惑住心智,又惊又吓,赶紧搂到自己怀里,“你怎么了?是不是做什么噩梦?” 若是往常见到皇帝,慕毓芫多是无甚言语,今日却死死抱住皇帝不放,“皇上,臣妾真的听见祉儿在哭……”她像是不解众人行为,不断摇头落泪,“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拦着我……,为什么不去找祉儿?” 双痕揭开床前小巧的虎头炉,又回头道:“紫汀,快把甜梦安神香拿来。”压成五瓣梅花形的香饼,只掰了一瓣丢进香炉,片刻便有甜润的香气飘出,比之平常香料要更加柔和一些。 受到香味的影响,加上明帝不停的哄劝,慕毓芫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喃喃道:“皇上,你赶快让人去找祉儿……,快去啊……” 明帝握着那纤细柔软的手,看着那蒙上雾气的水光明眸,心内一阵刀绞似的痛,轻声哄道:“宓儿,你先好生躺着,朕马上就让人去找。”耳后传来轻微脚步声,是俞幼安一脸急色赶来,正立在门口候命,“都先下去,朕陪皇贵妃说会儿话。” “皇上,祉儿呢?”慕毓芫睁大眼睛询问,一脸茫然之色。 “宓儿,你别吓唬朕……”明帝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泪水沿着脸颊下滑,“虽然祉儿去了,我们不是还有佑綦、棠儿和小澜么?你别担心,祉儿是个好孩子,已经安静的睡着了。” “不,臣妾想看祉儿……”慕毓芫带着一丝执拗,“快去找祉儿,快去……”声音一点点软绵下去,渐渐细不可闻,最后竟然俯在肩头睡过去。 不单如此,连明帝也有一丝困顿。心下甚是迷惑,目光在寝阁内环视了一圈,终于停在剩下的香料上。慕毓芫并不大用香,特别是春夏之季,多时都用新鲜瓜果湃在海口缸内,只取一点淡淡的清新果香。再者,先时专门寻来的香山子,不用点燃,可以数年保持香味不断。缓缓将慕毓芫放下躺好,唤来双痕问道:“这安神香是哪里得的?朕怎么不曾在宫中见过?” 双痕瞧了瞧案头,回道:“是先头贵妃娘娘送的。原本娘娘不爱熏香,有次睡不着点了一回,很是安神入睡,每次只需一点儿就好了。娘娘心情不大好时,经常会燃上一些,说是心里平和许多,还能睡上一个安稳觉呢。” “这么管用?”明帝嘴角牵出虚浮笑意,微眯双眼道:“认真说起来,朕近日也睡不大好,你去包上几块,等会带回去燃上试一试。” 是夜,皇帝未召幸任何嫔妃。天禧宫内水底铜漏声声滴响,时光一点点流逝,多禄上来请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让奴才伺候着安歇罢?” “不急,朕还要看会折子。”明帝懒洋洋倚在龙椅内,指着案头的梅花香,“拣两块丢到香炉里,朕想安神静一会。”多禄上前拣起香饼,扔进鎏金兽纹高脚大鼎炉内,回头不见皇帝言语,仍执拂尘立于一旁。 皇帝时常深夜批阅折子,不是什么稀奇事。宫人们早已习以为常,在这种时候,自然是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因此殿内寂寂无声。如此静过大半个时辰,多禄忍不住揉了揉眼,见皇帝看向自己,连忙赔笑道:“夜深了,皇上还不歇息么?” 只听“玎珰”的一声,众人都不免吓一大跳,寻声看去,原来是香炉旁的小太监打了个瞌睡,不慎将手旁金炉箸碰掉在地。御前失仪的罪名不小,小太监吓得“咚咚”叩头,连连求道:“皇上,奴、奴才知错……” 多禄忙喝道:“还不快拖下去?!” 明帝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半夜三更,别弄得鬼哭狼嚎的,罚他半年俸禄,带下去罢。”小太监赶忙谢恩,只得半句便被人拖走。 “皇上?” “朕觉得有些头疼,让人去传张昌源。”明帝起身离座,收起剩下的梅花香饼,走了几步又道:“慢着----,太晚了,还是明天罢。” “皇上,当真不打紧么?” “朕死不了!”明帝语声含怒,拂袖进去。 张昌源乃太医院院首,当年与俞怀仁并称“杏林二圣”,如今已经六十有余,平时只为皇帝一人诊脉。次日得召,听说皇帝昨夜开始头疼,更是着急,连连催促宫人快着一些。进到内殿略行了个礼,便道:“皇上,让老臣先诊脉罢。” 明帝将手搭在绣枕上,静默不语。 张昌源望、问、诊、切一番,稍稍松了一口气,“并无异常之处,只是皇上还得多加保养,按照老臣说的法子,慢慢调养着才行。” 明帝侧身取出梅花香,推到他面前,“昨夜有些心血浮躁,朕让人燃了一会香,谁知道竟然头疼起来,是不是有什么相冲?” “是。”张昌源打开药箱,拿出一套精致小巧的小玉研,掰下香料研成细末,放在手中揉散闻了闻。捋着花白胡子琢磨了一会,像是仍不能确定,又取出一枚小银碟,并且往里倒了一点清水。 明帝看得好奇,因问:“这是做什么?” “皇上稍等。”张昌源将药粉洒入水中,轻轻搅了搅,除却一些细碎香料渣浮在水面,余下粉末竟然都溶解了。脸上稍有惊色,不可置信道:“皇上,这香料里含有莨菪粉,那是配制迷药不可少的一味药。” “你是意思,这香料乃是迷药?” “不是,那倒不至于。”张昌源笑着摇了摇头,又道:“不过莨菪粉遇水即溶,燃之则使人昏沉、易睡,一般的安神香,大概以千份配其一份,太多则使人嗜睡。”大致解释了一番,脸上转为正色,“皇上若是睡不安稳,老臣开一副安神的汤药,这香不能再用了。” 明帝阖上双目,静静道:“唔,开罢。” 比起天禧宫内的宁静,储秀所则是另一番热闹景象。掖庭令礼仪太监手捧黄绫,正在朝众秀女宣读旨意,谁知结果大大出人意料,除却昨日晋封的林婕妤,便只有杜玫若一人册为才人。莫说不能跟延禧六年的盛况相比,即使是延禧三年时,也还册了一位贵人和一位婕妤,也就是如今的贵妃和贤妃。 如此一来,林婕妤便成此次选秀的翘首。不单在新人中位分最高,而且昨日便先单独见过皇帝,并且住所是泛秀宫的偏殿,无一处不让人羡慕。仅仅是因为相像皇贵妃沾光,而不是靠自身争取得来,便有这诸多优厚待遇,众秀女心里更是不平。 林婕妤自知得罪于众人,想着稍后新人赴宴,不知会有多少恼恨眼光投来,心内更是忐忑不安。因而对镜整理妆容时,也有些心不在焉,隐约听见殿外传来说话声,小宫女进来禀道:“启禀婕妤,玉粹宫的江才人前来请安。” “江才人?”林婕妤并不熟悉宫内状况,更不知江才人是何许人,只是自己躲都躲不开,怎么偏偏还有人寻上门来?虽然自己位分是要高一些,但对方却是宫人旧人,阅历资深,断然不敢摆什么架子,忙道:“我这就出去,你快先去请进来。” “婕妤金安----”江才人一袭梨黄色掐金丝纱衣,头上珠环铮铮,脸上颇有些娇媚之态,含笑打量道:“难怪人人都赞婕妤好颜色,啧啧,今日见过才知道,真是让嫔妾等人羞愧自惭呐。” 这番话似褒似贬、不冷不热,林婕妤勉强微笑道:“姐姐多礼了,我才进宫不懂得礼数,难得姐姐亲自过来,还是先坐下说话罢。” “不了。”江才人微微回头,招手让小宫女上前,“嫔妾是奉贵妃娘娘之命,特意给婕妤送东西过来。” “是,谢过贵妃娘娘。” “婕妤是个知书达礼的人,既然感念着贵妃娘娘的心意----”江才人忽而一笑,她掀开漆盘上头的绫缎,露出内里的莲青色宫装,“等会赴宴的时候,可别忘记把娘娘赏的衣衫穿上,不然可就辜负娘娘的心意了。” 林婕妤稍稍迟疑,点头道:“好,才人慢走。” 江才人快步来到淳宁宫,将事情前后详细回禀,近身笑道:“娘娘,嫔妾瞧那林氏胆子甚小,既然已经答应下来,断然不敢不穿的。” “哼,瞧她得意的!”朱贵妃鼻子里嗤笑一声,“不就是有几分像皇贵妃娘娘么?真是可笑,这又有什么了不得?还当自己多美貌可人呢。” 江才人巧声笑道:“娘娘别跟那种人生气,等会让她出个大丑。” “那裙衫禁不住拉扯的,你只要拿准时候就行。”朱贵妃随口嘱咐了一句,眉目间甚是得色,末了又道:“本宫一向不会亏待人,正好昨儿皇上赏了几匹缎子,等会让文绣带你去,挑两样回去做衣裳罢。” “娘娘放心,嫔妾一定办妥了。”江才人素日与她相熟,嘴上也伶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奉承话,不时有笑语阵阵传开。 整个上午,皇帝都呆在泛秀宫内。一直将近正午,也不见御驾过来未初堂,新来秀女都没见过皇贵妃,底下渐渐有些窃窃私语。朱贵妃一身荔枝红五彩金丝华裳,内里秋香色薄绢中衣,意态慵懒倚在团花椅中,曼声笑道:“本宫若是头疼脑热,心里纵使再难受,也必定不会误众位姐妹,断不会拖着皇上不放。” 她的话分明是指向皇贵妃,只是谢宜华沉默,其他妃子自来争不过她,余下秀女们更是不敢出声。倒是侧旁杜玫若听见,悄声道:“娘娘,先喝会儿茶,嫔妾再陪着你说说话,等会皇上也快来了。”朱贵妃听她如此说,方才作罢。 “皇上驾到!”多禄立在门口宣唱,妃子们齐刷刷站起来。 只听“嗤”的一声,像是谁的衣裙被撕裂开来,众人赶忙回头,原来林婕妤的裙摆被椅脚绊住,竟然当中撕成上下两截。林婕妤见众人掩面而笑,更是狼狈不堪,赶忙朝皇帝跪下道:“臣妾、臣妾失仪……” 明帝皱眉道:“带到后堂,换身衣裳再来。” 林婕妤又羞又愧,满心委屈却不敢哭出来。一路上连头都太不起来,跟着小宫女来到后堂,暂时没有衣衫可换,还得等着人回泛秀宫取来。前面丝竹之声漫开,已经是一团热闹喧哗。忽听“吱呀”一声,门口进来一名翠衫宫女,眉目甚是清秀,笑吟吟上前道:“奴婢新竹,奉贤妃娘娘之命前来。”她抬手摒退了小宫女,“娘娘很是担心,不知婕妤可曾吓到没有?” 林婕妤忙站起来,回道:“多承贤妃娘娘关怀。” “听说,这身衣衫是贵妃娘娘的赏赐?”新竹很有分寸的打量着,待林婕妤点了点头,方才笑道:“贵妃娘娘亲自赏赐,乃是看重婕妤。眼下才穿一次就弄坏了,婕妤等会回到宴席,可别忘记给贵妃娘娘赔罪。” “这----”林婕妤很是为难,有些犹豫不决。 “贤妃娘娘还有几句话,让奴婢转告婕妤。”新竹似乎早已准备,走近笑道:“皇上整天政事繁忙、日理万机,不一定有功夫清楚细微事情。婕妤已经招人侧目,想要息事宁人大约是不能够,若是不说清楚,将来事多必定后患无穷。” 林婕妤听到“后患无穷”几个字,方始惊心,只觉自己刚一进宫,就被卷进一股无形的巨大漩涡,凡事根本身不由己。还来不及分清楚风向,就硬被人推拉生扯,莫名其妙就得罪不少人,今后的路又该怎么走下去?新竹说完早已离去,仍由小宫女服侍着换好衣衫,心中的惊惶仍旧没有平定,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茫然。 “婕妤,当心脚下台阶。”沁水阁的管事嬷嬷搀扶上来,贴身低语道:“婕妤,若是方才新竹姑娘嘱咐什么,只管照做便是。” “嬷嬷……” “唉……”那嬷嬷轻声叹气,压低声音道:“既然贵妃娘娘不喜婕妤,难道还要再得罪贤妃娘娘么?再者,贤妃娘娘为人脾性好,又跟皇贵妃娘娘亲近,若能时常照拂着婕妤,往后的日子也舒坦一些。” ----由不得自己选择,已然没有退路。林婕妤有点虚脱无力,打起精神来到前殿,宴前歌舞已经撤下,宫人们正在流水般呈上菜肴。那踏住自己裙摆的江才人,此刻早坐在到了对面,正不时的添茶递水,分外殷勤的伺候着朱贵妃。 “坐罢。”明帝淡淡开口,象征性的点头示意。 “皇上,臣妾有罪。”林婕妤迎面跪下,能够听见“咚咚”的心跳声,“方才臣妾御前失仪,乃是过失之一;再者衣衫是贵妃娘娘所赐,臣妾不知爱惜,乃是过失之二;另外起身时没有站稳,险些绊倒身旁的江才人,乃是过失之三。臣妾心中有愧,还请皇上依律责罚!” 这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入情入理,既解释清楚事情原委,又以自请责罚之名洗脱委屈,更让对方辩解不得,不由让众人对她刮目三分。在座妃子都已听明白,更何况皇帝那等精明之人?席上一瞬间安静下来,都等着皇帝开口裁决。 明帝拨弄着手上黑碧玺扳指,瞧了瞧朱贵妃和江才人,淡淡扫了席上一圈,沉默片刻才道:“起来罢,不过是一件衣衫而已。”微微侧首,朝多禄皱眉斥道:“愣在这儿着做什么?还不去扶林婕妤起来,赶紧开宴!” 宴席还没结束,泛秀宫便已得知宴上消息。双痕正在服侍慕毓芫洗手,解开五瓣葵口葡萄漆盒,将绿豆面递过去,“真是想不到,那林婕妤竟然那般聪明,拿话堵的严严的,让那两位都说不得。只是奇怪,她才刚进来竟有这等胆色。” “未必。”慕毓芫微笑摇头,“若是她自己的主意,自然算得上有胆色,可是贤妃不也在么,不定是她点拨了几句。” “不过淳宁宫的那位,言语越发张狂了。” “不怪她。”慕毓芫看着多禄新送来的香饼,拈了一块在手,“她一定正在想着,我已经是快要不行,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还是先躺下罢,一会宴毕,皇上也差不多该过来了。” 双痕应声放下纱帷,减弱殿外明媚刺眼的阳光,回身问道:“刚才奴婢进来,见吴连贵极是郑重出去,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呵,当然要紧。”慕毓芫轻笑出声,拉起绡纱薄被半掩住腹部,在软枕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招了招手,“你坐过来,我细细的说给你听……” 双痕依言近身附耳,渐渐变了脸色,“好,奴婢明白了。” 第二十八章 巫蛊 上 让明帝感到意外的是----泛秀宫虽然停用了以前的香料,慕毓芫也没那么嗜睡,但是精神恍惚的症状丝毫不减,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些愈演愈烈的趋势。宫中人多嘴杂,流言最是传的快,不消几日,上上下下都知道皇贵妃有些异常。开始之时,还只是皇贵妃念叨见到七皇子,谁知道后来,竟然渐渐发展成宫中闹鬼之说。 明帝对此甚是恼火,偏生总有人疑神疑鬼的,这种事情,越是压制反倒越加显得真有其事。----然而令明帝更为不悦的,却是另外一起流言。多禄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因而言语愈发谨慎,赔笑请道:“皇上,淳宁宫已经到了。” 按照先前吩咐,多禄已经传命不得通报。因此当明帝大步流星跨进内殿,正好听到内间的阵阵笑声,朱贵妃娇软慵懒笑道:“没事,没事……,反正本宫心情好的很,你们俩随便说话,反正也没有外人。” “那林婕妤算个什么?”江才人似有不屑,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难道因为她长得有几分像,就也能做皇贵妃娘娘么?只是没想到,胆子倒是不小呢。” 朱贵妃轻屑笑道:“凭她?还能怎样呢?” “娘娘,嫔妾觉得也不尽然。”说话的女子声音透着冷静,甚是年轻清脆,想来应该是杜玫若无疑,“因着她长得像皇贵妃娘娘,兼之更年轻一些,皇上待她自然比别人要好,将来的事还说不准呢。” “皇贵妃娘娘----”朱贵妃拖长了声调,带着几分不屑笑意,不以为然道:“眼下都病成那样儿了,还能有什么将来?你们也不想想……”内殿门口的宫人抖如筛糠,又不敢出半句声儿,眼见的明帝脸色越来越坏,“啪嗒”一声脆响,梅花高脚架上的花盆粉身碎骨,终于止住里面的人说话。 “谁在外面放肆?!!” 大约是不闻外面动静,江才人抢先掀帘出门察看,却吓得“扑嗵”跪在地上,语不成声请安道:“臣妾……,见、见过皇上……” “皇上?!”朱贵妃闻声出来,赶紧低头抿紧了嘴。 “其余的人,都滚!”明帝低声含怒,殿内瞬时退得干干净净,往前走近一步,直看得朱贵妃花容失色,“朕听了那些流言,还只是不信。要不是今儿亲耳听见,还当是别人造谣生事,没想到你-----”稍稍停顿了片刻,感慨道:“你姐姐又去的早,皇贵妃也时常劝着朕,说是你年纪还小,所以但凡不是太离谱的事情,多半儿也就算了。” “皇上……” “闭嘴!”明帝一声断喝,抬手扶起那皓白的下颌,看着面前熟稔的容颜,不尽痛心道:“当初是谁舍命救你?后来又是谁多年照拂于你?如今皇贵妃病重,你不仅没有半分担心,还那么高兴!你是不是----,早就盼着她死了才好?!” “臣妾没有……”朱贵妃一脸惊慌失措,不知如何辩解。 “没有?”明帝在隔窗上重重一拍,“那你告诉朕,为什么要送那些香料?!宫中岂有此物,到底是谁交给你的?” 朱贵妃脸色惨白,有点分不清楚状况,“那香是安神……,安神用的,臣妾也不大清楚,是二叔让人捎进来,说是……” “你说什么?!” “咳、咳……”朱贵妃拼命扯着皇帝的手,眼泪都快要呛出来,“皇上……,你快松开……”皇帝从未如此震怒,死死揪紧了朱贵妃胸前衣衫,片刻气短,已经弄得一张粉脸涨红如血,几乎就要窒息过去。 “皇上,掖庭令有要事禀告。” 明帝喘了一口气,松手将朱贵妃扔在地上,平缓了下情绪,走到门口问道:“大老远追到这里来,什么火烧眉毛的事?” “启禀皇上,因前几日宫中屡有流言,奴才等人今晨于各处严查,顺便分送辟邪香露等物。刚才在玉粹宫内搜检时,结果……”掖庭令掌事敛正神色,像是生怕不小心说错一个字,“没想到竟然搜出布偶来,上刺巫针、背绣人名,另外还有一些符文,想来应该是偶人厌胜等物。奴才不管擅专,特来请皇上圣裁!” 燕朝律法明令禁止巫蛊之术,莫说以其害人,即使只是查出饲养作祟,不论贵贱一律处以极刑,满族老小亦要牵连流放。仿佛是血雨腥风的前夕,尽管时值初夏,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天的季节,空气里却弥漫着让人生寒的气味。皇帝领着人赶往玉粹宫,已经大半个时辰,宫中上下都隐约知道消息,人人皆是忐忑不安。 杜玫若情知皇帝震怒,朱贵妃那边正一团忙乱不堪,自己如今位分低微,眼下状况实在不宜四处走动,只得在寝阁内等候消息。外面传来一阵人声,玉荷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才人,四公主过来了!” 杜玫若感觉到心跳微快,却淡声道:“你打小常见公主,慌张什么?” “她心中有愧,能不慌张么?”金晽公主在门口冷笑,原本秀丽动人的面庞微微含怒,衬着水样红的珠络缝金绡纱宫装,连两腮也染上一层薄薄红晕。 ----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躲是躲不过的。杜玫若低头一笑,上前迎道:“公主今天这么有空,过来坐会?”侧首朝玉荷摆手,“都出去罢,我跟公主清净说会话。” “玫若----”寝阁内只剩两人相对,金晽公主仍用旧时称呼,“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当初不是说好的,你若是看上哪家的公子,我便请求父皇指婚,总之一定会让你满意!你怎么会做了父皇的妃子?” “多谢公主美意。”杜玫若淡淡一笑,“官宦人家的女儿,自然要入宫选秀的,既然选中了,过去的就不用再想了。” “你少拿话来哄我!”金晽公主虽然生性豁朗,但也不糊涂,“你从前就整日讨好朱母妃,以为我不知道?原先我也没多想,只当是你念及母后的情谊,所以爱亲近她,陪着说话解解闷而已。”说着轻声一笑,像是自嘲,“原来你们早就……,这一次你能够留下来,难道不是你们商量好的?真是……,真是猪油蒙了心!” 杜玫若不知此话指的是谁,只微笑道:“公主何必如此生气?如今我留在宫中,不是也能多陪伴公主么?” “你当我是傻子么?!”金晽公主顿时大怒,勉强按捺住的情绪喷薄而出,“我真是不明白,父皇的年纪和你爹爹差不多,有什么好……” “公主----”杜玫若轻声打断她,“公主说得固然不错,可是除了我,此次入选的那些秀女,难道不也是一样?若是往后再过几年,秀女们自然还更小一些,历代后宫都是如此,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好,你说的好!”金晽公主半是痛恨、半是失望,忍了又忍,才没将手边的白玉瓷花觚推倒,“当初你被送出宫,我还跑去跟慕母妃大吵大闹,如今真是后悔,早该让你在外面嫁了人才好!” “公主……,是我对不起你。”杜玫若轻轻叹气,声音仍然平静似水,“可是,我没有公主那么好命,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爹爹,已经准备好将来一切。我不过是一介臣子之女,哪里能够牵动皇上担心?倘使没有进宫来,家中的人定会给我安排婚事,等到那个时候,公主也未必奈何得了。” 金晽公主冷声道:“说来说去,你就是铁了心。” “已经这样了,是什么心有何分别?”杜玫若含笑反问,低头看向身上如烟色中分散花展衣,遍刺折枝小葵花的纹样,昭示着自己低位宫嫔的身份。一切才刚刚开始,需得打起一万分的精神来。缓缓抬头看过去,金晽公主双眸光线微黯,像是蒙上一层灰蒙蒙的褪色轻纱,将过去的明媚全都掩盖起来。 与此同时,玉粹宫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江才人早已脱簪去服,正被掖庭令问得七晕八素,不住的磕头求饶,只是横竖解释不清楚厌偶的来历。明帝对她自是毫无怜悯,加上原本就已盛怒,此时将手中的厌偶摔在地上,冷声道:“难怪最近总是阴风不散,原来是你在背后作祟!何至如此歹毒,竟敢以厌偶诅咒皇贵妃,其罪当诛!” “皇上,臣妾不知道……” “不知道?”明帝恶狠狠指着地上厌偶,五彩丝线,浑身上下扎满雪亮巫针,“证据在此,你还敢胡搅蛮缠?这厌偶上的料子,为何与你剩下的锦缎相同?寻常宫人焉能有云雁霞锦用,不是你是谁?!” “才人,可有人指使同谋?!”掖庭令上前一声重喝,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极快说道:“主次有别,才人别犯糊涂……”说完站起身来,“快说,不得欺君罔上!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免得生受皮肉之苦!” 明帝脑中灵光一闪,不是前几日才赏给----?弯腰拣起彩绣厌偶,细细看了一会,最后阖目叹道:“宫妃江氏私制厌偶等物,用以诅咒皇贵妃安康,其恶毒之心昭然,依律以极刑……” “皇上,皇上……”江才人猛地打了个激灵,奋力气挣扎着,“臣妾不要死,不要死……”皇帝沉默不言,令她几近疯癫般绝望大喊,“锦缎是贵妃娘娘赏赐的,不是臣妾的……,都是,都是贵妃娘娘……” “啪!”掖庭令掌事冲上前去,一巴掌闪得清脆响亮,“居心叵测,胆敢污蔑贵妃娘娘!来人,赶快塞住她的嘴!” “先带下去。”明帝像是用尽所有力气,淡淡吐道。 皇贵妃近日状况愈坏,几乎整日整日发呆,一旦开口,必定说自己看见七皇子,非要让人出去寻找。明帝在踏入椒香殿的一刹那,忍不住顿足,若不是因为自己,她又怎会变成今日模样?别的女子拼命讨好,不过是为了自身荣华富贵,她们何曾能为自己分担一星半点?说到底,终究都是对不起她。 “皇上?”双痕正在轻轻吹着汤药,刚要请安,却被皇帝抬手止住,“娘娘的情景儿还是不大好,不过用过汤药以后,总会稍稍安静一些。” “朕来。”明帝接过青花瓷碗,一勺勺喂过去,拾起旁边干净的丝绢擦拭着,忙碌好一会才停下来。扶着慕毓芫缓缓躺好,回头问道:“上次朕跟你说过,那些香料不适合久病的人用,如今可没有再用罢?” 双痕忙道:“是,奴婢都让人扔掉了。” 明帝颔首道:“嗯,那便好。” “双痕姐姐。”香陶冒冒失失跑进来,嘴里嚷道:“快把案头的炉子扔掉……”猛地看见明帝,连忙止步,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明帝没功夫去生气,只问:“怎么,香炉有什么不妥?” “奴婢听说,有人做厌偶诅咒娘娘……”香陶嘟嘟哝哝,看了看案头的香炉,“这香炉是原先贵妃娘娘送的,既然香料都不好,干脆把炉子也扔掉算了!” 明帝闻言留心,掀开香炉瞧了一会,没看出什么古怪来,遂道:“也不缺这一个炉子,先拿下去,再换个好的来就是。” “是。”香陶急忙去取香炉,突然“啊呀”一声,“好烫!奴婢没拿稳。”她摸着耳朵凉了凉手,招呼宫人上来打扫。 “那是什么?”双痕一声惊呼,指向地面。 香炉早已盖身分离,一路子香灰洒得满地都是。只是让人奇怪的是,镂雕底座竟然溅出玉色蜜样融液,星星点点,像是一地玉样珍珠粉末散落。不论如何,都不是香炉里应该有的东西,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很快,张昌源被急命传来。检验的结果,自然与当日俞幼安的论断一样,乃是以受热散发气味,进而让人逐渐心智恍惚的禁药!张昌源隔帘把了会脉,皱眉道:“皇贵妃娘娘脉络紊乱、气息不匀,像是因药物所致,故而行为有所失常。” 原来,原来竟然是----!明帝有些想不下去,诸多线头联系到一起,让他止不住的浑身颤抖,极力稳定情绪问道:“你说实话,皇贵妃的病还能养好么?” “皇上别太担心,能养好的。”张昌源先报了句平安,方才续道:“娘娘不会整日守在香炉前,受药力影响总归有时,眼下症状还不算太深。待老臣开上几副药方,往后多到外面散一散心,多留意身边事情,慢慢调养着,最迟半年便会恢复过来。” “半年?”明帝忍不住打断他,差点没站起来。 张昌源见皇帝着急,忙道:“也不用那么久,老臣是算的宽松一些。皇贵妃娘娘性格儿坚毅,只因七皇子殿下一事,故而才伤怀虚弱,受药力影响而心神不定。只要往后尽量宽着娘娘的心,大概两、三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明帝深信他的医术,松了一口气,“那好,但愿如你所说。” “皇上,老臣去开药方。”张昌源站起身来,与双痕一同出去。 “宓儿……”明帝痴痴看着眼前女子,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眸,却失去往日的清澈莹透,像是清晨光线被层层纱帷隔断,蒙昧而凌乱。 “我看见……”慕毓芫怔怔睁大双眼,似乎有些害怕,无意识的扑到皇帝怀里,不过轻轻用力,便搂得皇帝心口生疼。她小心翼翼抬起头,嘴里喃喃道:“我刚才看到祉儿……,他摔倒了,一定摔疼哭了……” “好,这就让人去找。”明帝不敢用力抱紧,生怕碰坏了似的,柔声哄道:“你乖乖躺着睡觉,朕吩咐人去找祉儿,一会就回来了。” “真的?”慕毓芫仰起脸笑问,犹如稚子一般欢喜无限。 第二十八章 巫蛊 下 “真的,真的……”明帝的泪水随着颤音坠落,轻轻揽住面前女子,嗅着乌云墨缎般长发的馨香,感受着她从未有过的柔顺,“宓儿,只要你能好起来……”泪水落在纤细的发丝上,小水珠儿晶莹透亮,“你要记得,朕从前说过的那些话,今生今世都不改变,终有一日……” “母妃……”一声幼稚软糯的女孩儿呼喊,十公主身着湖色蝶袖小宫裙,正立在翠幔屏风侧旁,怯怯声问道:“父皇,母妃的病什么时候才好?” “呵,是棠儿呐。”明帝将慕毓芫松开躺下,趁着低头的功夫,在眼眶上胡乱抹了一把,回头微笑道:“来,让父皇瞧一瞧,像是又长高了一些。” 十公主模样生得玉润可爱,又有帝妃二人双份的呵护,性格儿自是大方,比起七皇子更占一份女孩儿的娇贵。此时安和公主早已出嫁,金晽公主已经及笄成人,都不可能再到皇帝跟前撒娇,至于十一公主,则因她母妃之故而倍受皇帝冷落。因而放眼诸位皇子公主之中,若说七皇子是最得宠的皇子,那么十公主便是最受娇的公主,是大燕朝最金枝玉叶的小小明珠。 “父皇----”十公主双手握住皇帝的手掌,细细看着慕毓芫,问道:“母妃到底生得是什么病?”像是受了不少委屈,小嘴扁了扁,“呜呜……,自从母妃生病以后,母妃就不认得棠儿了……” “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明帝拉着十公主起身,低头哄道:“先跟父皇出去,让你母妃好好睡一会。乖,往后别在你母妃面前哭了。” 十公主依偎着皇帝,认真点头道:“嗯,儿臣听话。” “佑綦,带着你妹妹去玩。”明帝朝九皇子招了招手,看着他颇为稳重的举止,忽而想到那个最爱撒娇的孩子,心口不由猛地一酸。 九皇子瞧了一眼,问道:“父皇,身子不舒服么?” “没事。”明帝抚了抚他的头,觉得从前少有认真看过这个儿子,小小年纪,不论言谈气质、举手投足,都完完全全符合皇子标准。有一些愧疚,更多的则是后悔,愧疚的是对九皇子的忽略,后悔自己对七皇子太过溺爱。如果当初能把疼爱分得均匀些,严加管教那个爱胡闹的孩子,或许也会一样沉稳懂事,或许就能避免…… 天际一轮骄阳亮如白炙,洁白的云丝也晒的融化似的,万里晴空干净如水,只剩下一望无边的湛蓝苍穹。宫人们赫赫扬扬,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皇帝,明黄色的队伍渐渐远处,终于消失在泛秀宫的大门外。 消息很快传回来,朱贵妃因涉及巫蛊一案,皇帝下旨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暂时关押在知佛堂的小偏殿内。仅仅隔了一日,朝堂上便有人弹劾工部尚书朱锡华,指其以权谋私、私下卖官等等。陈廷俊上书三十六页长篇奏折,另有两份厚厚的清单,上面详细罗列朱氏党羽各种劣行,共计十二条罪名。 朝中各派党羽盘根错节、纷争复杂,既然有人开头,很快弹劾奏折纷呈,诸如什么朱家霸占良田、强抢民女之类,甚至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近些年来,朱家因先皇后以及朱贵妃之故,门庭愈盛、家族愈荣,惹得朝中不少官员争相攀附。因此事情也越闹越大,不过十天功夫,朝中不少人纷纷卷入案件,总共牵连大小官员五十八人。 朝中政局瞬间翻天覆地,在皇帝严查的圣旨之下,各部人员皆不敢怠慢,斩首、流放、罢职,朱氏一门及其党羽被连根拔起,朝中要职几乎清肃一空。皇帝下手没有留半分旧情,朱氏一门即倒,然而另众人没想到的是,那关押在知佛堂的祸首朱贵妃,却迟迟没有旨意处决。 “皇上说----,等娘娘好转再做决断。”吴连贵小心翼翼回禀,不敢抬头。 “等我好转?”慕毓芫喃喃自语,轻声一笑,“这话也就说给外人听,不过是让我背上贤良的名儿,给皇上一个台阶下,最后请旨免贵妃一死罢了。” “娘娘,该喝药了。”双痕捧着药盅过来,揭开白玉瓷盖晾着热气,“虽然俞太医说过那药不碍事,可终究也是药,娘娘还得多调理着身子,好生养一养才是。”抬头瞧了一眼,踌躇半日小声道:“娘娘,你可不能心软呐。” 难道,要跟皇帝彻底翻脸么?皇帝之所以不处决朱贵妃,未必是因为她本人,除却八皇子的那层关系,多半还是觉得愧对皇后罢。只是自己这般处处耗费心机,哪还有半分从前的恩爱情谊?慕毓芫转头看向紫檀木漆案,原先放置香炉的位置,已经换上青瓷美人花觚,内中插着几枝新折的淡紫木香花,娇软花瓣上沾着水珠,正在暗暗散发着一阵阵氤氲香气。 朱贵妃真是多事,哪里还需要什么药呢?种种折磨、心酸、绝望、痛恨,已将一颗心扭曲变形,连自己都不认得,想来早就已经失心疯了。 “娘娘?”双痕似乎觉察出不对,轻轻推了推。 慕毓芫身子并无大碍,但因张昌源说两、三个月才能恢复,也不便太着急,只做出一点点好转的样子。一直挨到六月里,才开始偶尔在庭院内活动。这日天气晴好,加上前夜下了一场雨,空气更是清新,也稍稍洗去夏日炎热暑气。慕毓芫不愿四处走动,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消夏,九皇子中央练习射箭,十公主待一轮停止便去拾拣,兄妹二人玩得十分高兴。 小皇子已经一岁余,因着早产的缘故稍显娇小,也有着早产儿的聪慧,早在年前就已经开口喊人。眼下虽不会太长的句子,却能分清楚身边的人。此时正扑在慕毓芫的膝盖上,手握一柄小巧的彩漆拨浪鼓,奶声奶气嚷道:“母妃,咚咚,咚咚……”像是觉得甚是有趣,玩了大半日,仍爱不释手的握着不放。 “小澜,好玩么?”慕毓芫俯下身微笑,握着小手摇了摇。 “好……”小皇子咯咯轻笑,将拨浪鼓举得更高一些,两端小球尾部饰有五彩丝结穗,正映着湛蓝澄澈的晴空,在清风中柔软的左右旋转飘动。 眼前影像交叠重合,慕毓芫仿佛看到多年前的情景。那小小的秋香色身影,总是成天粘着自己不放,因为贤妃逗他拿走佛手,还淘气的抓破了贤妃的脸。纵使时光如水般流逝,哀伤如云烟般渐渐淡化,然而自己的心底,到底还是生生被挖去了一块。从前的欢声笑语、轻斥喝笑,也跟着那个孩子一起消散,如今再回想起来,也只有越想越是心痛罢了。 “母妃!”十公主在旁边拍手,大声嚷道:“母妃快看,九哥哥射中靶心了!”一面说一面跑过来,笑着逗小皇子道:“小澜,再来摇一摇拨浪鼓,给九哥哥加油!”小皇子自然听不大懂,不过见姐姐欢喜非常,便跟着一起笑,手上也听话的摇了起来。 十公主更是高兴,连声笑道:“小澜乖,以后都听姐姐的。” “奶娘,过来看着小澜。”慕毓芫侧首吩咐了一句,起身走到前面,取过九皇子手里的精致弓箭,“佑綦,射箭的时候一定要快。”她稍稍蹲身下去,纤长的牡丹红百尺裙尾拖曳在地。抬头凝目于丹红靶心,“嗖”的一声飞鸣,羽箭脱弦飞出,与九皇子那支稍偏的羽箭紧紧相贴,正正钉在红心当中。 十公主笑道:“呵,母妃射的更好。” “最近总是教佑綦射箭,倒比原先熟练一些。”慕毓芫将弓还给九皇子,俯身矫正他的姿势,指着靶心道:“佑綦,取箭、搭弦、张弓、脱箭,四个动作要连贯敏快,两手力道要稳,才能又快又准射中对方。若是慢慢僵持着,手上便容易发抖不稳,等到敌人的箭飞过来,那就更不用再射了。” “是。”九皇子点了点头,认真道:“儿臣记下了,平时一定会好生练习。” “慕母妃,金安如意。”安和公主自侧门进来,杏子黄的薄纱半袖,内里浅洋泥暗纹中衣,当中金珠线穗腰封,下束桂合色玉叶缠枝纹云英长裙。脸上峨眉淡扫、胭脂初晕,通身装饰精致明快,比起之少女时更显得贵气大方。 “是寅馨呐。”慕毓芫打量了一眼,知其前来有事,遂挽着安和公主往内殿去,微微笑道:“如今你也长大了,有家有去处,也不常见到了。” “慕母妃说笑了,寅馨心里还跟从前一样呢。”安和公主稍后一步,让慕毓芫先上台阶,在身后含笑扶道:“前些日子进来,慕母妃一直身子抱恙,儿臣倒是早想陪着说说话,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今儿得空,那就多坐一会儿。”慕毓芫嘴上笑着,挥手摒退了内殿宫人。 果不其然,安和公主先闲话了一会,很快便将话题转到巫蛊一案上,神色稍稍有些着急不解,“既然别人有害慕母妃的心,若是再念及昔日情分,姑息不断,只怕将来又会养成新的祸患,那时岂不是让人后悔?” 慕毓芫轻摇手中团扇,送出细细的清凉微风,不疾不徐道:“寅馨,你的想法和意思我都明白,毕竟从前的时候,朱氏有着皇上的迁就宽容,让你母妃受了不少委屈。只不过,有些事情还是急不得。” 安和公主稍微忍了一忍,叹道:“慕母妃一向心慈意软,待人待事宽厚,如今父皇等着你来决断,可不能太过仁厚。” “哎……”慕毓芫摇头微笑,“若是想由我特意前去进言,让你父皇狠下心肠,那就不必再想了。你父皇若真有心要断,早就断了,又何必等我醒来再处置?” “是,儿臣也明白。”安和公主颇为惋惜,想了会又道:“此次查抄朱家一事,父皇已经全权交给驸马,若是……” “寅馨,万万不可!”慕毓芫当即打断她,停住手中绢扇正色道:“陈廷俊先是你父皇的臣子,然后才是你的驸马,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这一点!他前去查抄朱家,乃是奉你父皇的旨意,并不是因你的情谊,所谓食君禄、忠君事,驸马可不是你的臣子。你的那些念头,往后想也不要再想,以免惹出别的是是非非。” 安和公主默然道:“是,儿臣太沉不气。” ----她可不是藩王之女,由得旁人捏扁搓圆。慕毓芫将涌到喉头的话咽下去,只是淡淡道:“如今的朱氏再落魄潦倒,那也是八皇子的生母,是你父皇宠爱多年的妃子,更是先皇后的亲妹妹!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要参合进来。” “难道就这么算了?” “呵……”慕毓芫嗅着花香轻笑,咀嚼着安和公主不甘的神色,望向庭院内的宜人景色,缓缓吐道:“别着急,我心里自有主张。” 延禧十二年七月,贵妃朱氏因指使他人制造厌偶,以巫术诅咒皇贵妃身体安康,祸乱后宫、妇德尽失,其行为已是罪大恶极。因念及诞育有八皇子,故免去极刑之苦,特旨赐御酒一壶,身后不得葬入妃陵。八皇子年幼无依,还未弱冠成人,后妃中有贤妃谢氏品性淑德、精力充裕,因而接八皇子入住锺翎宫代为抚育。 新入宫的秀女们还没等皇帝临幸,便先经历如此大的变故,前几日还趾高气扬的贵妃娘娘,转眼化作一缕芳魂消散。这翻天覆地的真实一课,不可谓不深刻,因而一时之间,后宫女子几乎是人人自危。原先还有人对林婕妤闲言碎语,经此一事,似乎都明白帝王恩宠终有时,后宫里突然无声安静下来。 “娘娘,前面就是锁春殿。” 所谓锁春殿便是冷宫,设在东西六宫以外,远离了皇帝能路过的地方,终年也无人光临。管事太监原本百无聊赖,抬头见到皇贵妃的鸾驾过来,忙赶上来陪笑道:“皇贵妃娘娘金安,今儿是来……” “你带着人先出去。”双痕扶着慕毓芫下辇,上前塞了一角赤金给那管事,“皇贵妃娘娘路过此处,顺道看看里面的文绣姑娘。一会便走,没有吩咐任何人也不能进来。” “是是,奴才懂得。”管事太监喜得眉开眼笑,连忙后退。 大约是在黑暗中呆的太久,蜷缩在墙角的玫色宫衫女子有些畏光,在慕毓芫进门的一刹那,下意识的抬袖挡了挡眼睛。慕毓芫缓缓蹲身下去,拨开她长日不梳的乱发,掏出丝绢拭了拭,轻声唤道:“佩柔……” “是你?”朱佩柔认出人来,眸中又惊又恨,咬着嘴唇颤抖了半晌,忽然猛得推了一把,“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来做什么?”想来是诸多情绪混杂,有些语无伦次,“我要见皇上……,你快让皇上来见我!是你,一定是你……!快把他们都撵开,不要拦着我……” “我狠毒?”慕毓芫站起身退了两步,平静笑问:“朱二叔让你转送香炉,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早把情谊斩断了,整日高兴的等着我疯癫,然后取而代之,难道这样做不狠毒?佩柔,你觉得呢?” “你,你----”朱佩柔一脸不可置信,瞪大晶亮明眸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么后来……,你根本就没有生过病?”她的眸色时而清楚,时而恍惚,怔了半日像是有些明白过来,“那些日子,你都是在演戏……” “戏?”慕毓芫自嘲轻笑,“那也未必,没疯也差不多了。” “我要见皇上,我要杀了你……”朱佩柔疯狂般大喊,欲要站起来往外冲,却被吴连贵一拽掼倒在地,半日也起来不得。 双痕闪身挡在前面,淡声道:“文绣姑娘,皇上是不会见你的。” “文绣姑娘?” “对,就是你。”慕毓芫拂开双痕,淡声道:“贵妃朱氏违禁触犯巫蛊一事,已经饮下御酒离世,如今住在锁春殿的你----就是文绣。皇上要对天下人有个交待,不过念及先皇后的情谊,所以由本宫决断,密旨留你一条性命下来。” “文绣……”朱佩柔喃喃自语,瘫软坐在地上。 “皇上怎么会见一个宫女?”慕毓芫轻轻摇了摇头,转身朝外拍手,立时进来两个体格健壮的宫女,“本宫特意带来两个人,往后好好服侍你。外面还有二十个宫人,都是泛秀宫从前空闲下来的,留着也是无用,所以全都拨到锁春殿做事。” “皇上,姐姐……”朱佩柔抬头见慕毓芫往外走,连忙上前扑住她的裙角,大声哭道:“芫表姐,原谅我一时糊涂、不懂事,只要让我出去,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迟了。”慕毓芫顿住脚步,却丝毫不为所动。 “芫表姐……”朱佩柔死死拽住裙角不放,泪水将脸上灰尘冲花,“你就看在姐姐的份上,饶过我这一次吧!姐姐她去的时候,你答应过姐姐……,你亲口答应照顾我的……” “呵,你现在想起你姐姐了?”慕毓芫笑得浑身轻颤,俯身看着地上女子,“从前只要我一提你姐姐,就总说我是在压你,现在提这些还有什么用?不论是不是我心甘情愿,如今的你,总归还活在这个世上,也不算辜负你姐姐了罢。” “芫表姐,你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再来害死我么?”慕毓芫扶住她的脸庞,正正直视问道:“假使今天我今天真的放过你,扪心自问会不会来杀我?”望着那掩饰不住恨意的明眸,轻轻松开了手,“如何,你也骗不了自己罢。” 朱佩柔缓缓低下头,无力的重复道:“求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抱住慕毓芫的腿,哽咽痛哭,“芫表姐,看在你跟姐姐的情谊上……” “跟你姐姐的情谊?”慕毓芫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不错,我跟你姐姐是有不少情谊……,不对,是太多了!只可惜……”弯腰一点点掰开裙上的手,附在耳边轻声道:“你们姐妹俩----,我一个也不原谅!” 第二十九章 韶华 锁春殿里藏着的秘密,渐渐传开。虽然对外说是囚禁着文绣,但区区一介宫女,又有什么本事得此宽待?再者宫中之人,哪个不是最善揣度能事?因此没过几个月,宫中上上下下都已知情,只是无人敢公开多嘴找死,皆是心照不宣。 而请求宽恕文绣的人,正是恍恍惚惚大半年的皇贵妃。朱氏一族已倒,先前又对皇贵妃下巫蛊谋害,众人不免觉得此举用意甚深,后面必定极尽折磨之事。然而事情出人意料,锁春殿每天的饮食、起居等等,竟是按照宫妃标准行事,也没传出什么蹊跷的听闻来。只是有一点特别,锁春殿的宫人全跟哑巴似的,任凭朱氏如何哭闹撒气,都绝不在她面前说半个字。 到了秋末的时候,多禄私下奉命探望过一次。软禁在锁春殿的朱氏,虽不至于面色红润、精神清爽,但也看得出一直待遇优厚。皇帝听完回禀,很是自责,觉得不该疑心皇贵妃的为人,从此再不提起。 “原来……,还是娘娘想的深远。”双痕钦佩的叹了一口气,“如此一来,皇上再也不会想起锁春殿,连提也不会再提,总算让人少担心一层。” 慕毓芫原本在逗着小皇子,闻言松了手,招呼奶娘进来抱出去玩,脸上慢慢收敛笑意,“当初文绣拼死去求情,那一段段皇后的往事何其动人?皇上因而犹豫不定、左右摇摆,最后将旨意留给我,还真是想得不错,不论善恶都不与他相干。既然他们绝义在先,那就怪不得我断情于后!” “可惜,到底还是留下她一条命。”双痕甚是无奈惋惜,叹道:“纵使她再不好,八皇子也还是皇上的儿子,等到将来长大……,难保不又是一个祸患呐。” “八皇子还早,先瞧着锁春殿那位罢。” 冬月某日,吴连贵悄悄进来回禀。朱氏因为不得出门、无人言语,一连数月脾气暴躁不安,致使精神渐渐萎靡,如今连日常琐事也不能自理。直到此时,双痕方真正明白过来,那些优待和严命,原来自有一番深意在其中。 先时慕毓芫用计扮疯,每每皇帝过来探望,只做柔弱情状,致使二人反倒比先前亲近许多。随着“病情”的好转,慕毓芫心中百事纠结,又没有借口掩饰,二人关系再次隔阂生疏起来。而仲冬里的一件大喜事,却让帝妃二人走得更远。三皇子年满十六,圣旨册为齐王,并且将从前的英亲王府改造,以待迎娶孙裴幼女为妃! “儿臣……,谢父皇隆恩!”大约是太过激动,齐王的声音有些颤抖,“儿臣何德何能,得以入住父皇潜龙之所。父皇的提携和爱护之情,儿臣时刻铭记于心……” “好了,别说那些迂腐的话。”明帝含笑打断他,尽量放松身上姿势,以求看起来自然一些,“朕早说过,今后要多弥补你一些。你是朕最能干儿子,今后只需力求好生上进,多加历练一番,将来自有大展宏图的机会。” 齐王显然很是惊喜,眸中透出没有掩饰好的跃跃欲试,赶忙低下了头,“是,儿臣生性愚钝,不求能为父皇分担多少,只望能够办好一些小事。” “很好,先回去罢。”明帝微笑抬了抬手,目光静静的投在齐王身上,看着他在袅袅轻烟中俯身叩拜,恭谨有礼退出去。那袭簇新的石青色八团龙白蟒袍,上面金线蟒纹做功繁复、金光熠耀,像是被晒得鲜活起来,正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 ----如是,有什么东西刺痛到自己。明帝蹙眉绕到屏幔后,看着一向足智多谋的杜守谦沉默着,脸上尽是捉摸不定的惑色,不由得轻轻笑了。 “皇上,微臣不甚明白。” “不着急,先说说你怎么看齐王?”明帝见他犹豫不定,又补了一句,“无妨,心里有什么想法,尽管直说就是。” “是。”杜守谦应声点头,稍稍斟酌了片刻,“齐王殿下为人聪慧、敏透,做事情也很沉得住气,颇为少年老成,在众皇子里自然比较出众。不过可惜的是,齐王殿下从小失去亲生母妃,而惠妃娘娘恭谨安分,未免在教导上稍稍缺憾了一些。” 明帝颔首道:“不错,你接着往下说。” 杜守谦乃皇帝的肱股密臣,既然得皇帝允诺,也就不再太过矫饰,索性直说道:“以齐王殿下的资质,若是皇上有心栽培、多加指点,将来理应能够承担大燕安定。不过若是皇上无此念想……”说到此处,不由得略顿了顿,“齐王殿下性格不羁,若论敦厚和气,自然比寿王殿下稍欠一些,还得多加约束才行。” 明帝沉默了半晌,冷笑道:“心性跳脱的人么,怕是不止老三一个!” “皇上……”饶是杜守谦这般镇定的人,也忍不住稍有惊色,“微臣胡言乱语,妄自议论诸位皇子,实则扰乱朝堂安宁,请皇上降罪!” “起来罢,朕不是说你。”明帝梳理着心中的乱麻,想着原本铺好的将来,又要推翻重新另设,心情不免愈加阴霾起来。手中拿着茶盖划了半日,方才悠悠笑道:“杜爱卿,朕想让你答应一件事。” 杜守谦似乎仍心有余悸,忙道:“不敢,微臣定当遵旨。” “不,这算不上是旨意。”明帝轻轻摇了摇头,将青花碎金茶盅放到一旁,俯身贴在杜守谦耳边,极轻极细的言语了片刻。 “这……”杜守谦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光线异常复杂,像是千百种情绪复杂交织在一起的情绪,震得他一时不能言语。 明帝云淡风轻笑着,轻声道:“以杜爱卿的心智,不至于难以决断罢。” “微臣不才,得皇上看重相托,如此隆恩,实在是无以报答!纵使将来微臣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一定誓死以报!”杜守谦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声音笃定无比。 眼下与皇贵妃单独相处之时,已经很是胶着凝滞,比起朝堂错综复杂的政事,似乎还要更让皇帝为难一些。小皇子渐渐长大,没有七皇子幼时那么活泼,眉目也更偏于清秀纤尘,像是从慕毓芫身上脱模下来。明帝含笑朝小皇子招手,柔声唤道:“小澜,到父皇身边来……” 小皇子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细声道:“母妃----”大约是因为帝妃的关系,平日少有亲近过皇帝,因此显得有些生疏,迟疑着不肯走近。 “小澜,过来罢。”明帝伸长的手晾在空中,颇为尴尬。 “佑綦,带弟弟出去玩。”慕毓芫朝外扬声,九皇子应声跑进来,先给父母行了个礼,然后才弯腰拉着小皇子出去。 “宓儿……”明帝叹了口气,缓缓收回手放在腿上,“你跟朕生气也罢。难道连小澜也要跟避猫似的,见面也不理朕,如此才能让你平气?” “臣妾不敢。”慕毓芫挽起烟霞织金流苏,走到博山炉前缓缓回首,侧鬓一支七珍攒心珊瑚珠坠轻摇,映出流盼动人的眸光,“小澜和祉儿一样,是臣妾的孩子,也是皇上的孩子……”她刻意咬重了“皇上”二字,“皇上对待自己的儿子,自然是一样公平准允,既无偏颇之处,又岂有不肯亲近的道理?” “哎……”明帝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言。 内殿一尊金伎乐纹兽足双耳的盖炉,左右各挂一串小兽,金象扭盖顶珠周围细孔密布,氤氲浅淡的沉水香味道飘逸散开。那一缕缕轻烟有些熏人刺目,慕毓芫不得不微微仰面,缓缓合上双目,灼热的液体在眼内流动打转。有熟悉的味道靠近,沉稳有力的双手覆在肩头,能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温度,却不能再抵达内心。 “别走……”明帝的声音似有还无,双手滑到慕毓芫的腰际,流苏垂在绯罗色暗花缂金缎裙上,勾勒出一抹朦胧浅痕,将那海棠春睡图半遮半掩起来。 ----不愿再如从前那般依靠,因而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僵持的时间久了,慕毓芫开始觉得周身疲乏,只是思前想后,都不知道该如何立足。那些爱与恨、情与仇,在身体里左右撕拉着,仿佛要把自己生生撕成两半!……不如不见,不如不见,越靠近越让人发疯,越发让人喘不过气来。 “宓儿,你在发抖?” “没有!”慕毓芫从瞬间失神中惊醒,回头看向皇帝,忽然觉得陌生的不认识,深吸了一口气,“晌午了,臣妾想去歇息一会。”还没等皇帝回答,人已挣脱怀抱而去。 ----皇贵妃娘娘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宫中渐渐开始传出流言,上上下下都知道帝妃二人不和,可是尽管如此,也不见皇帝召幸其他嫔妃。诸如熹妃、惠妃等人原就失宠多年,而贵妃朱氏则不复存在,贤妃忙于照顾孩子,东西六宫根本没有出挑的。至于那些新进宫的秀女,皇帝更是问都不问,除了偶尔顺道在沁水阁坐坐,其他秀女几乎都快变成花瓶摆设。 这一年的冬天,也因此显得格外冷清。一直挨到次年开春,金晽公主大婚,下嫁礼部侍郎慕毓藻次子----慕允琮,喜事繁嚣、排场隆重,皇宫里才又开始热闹起来。金晽公主由慕毓芫照养多年,出嫁前自然要前来辞别。扶着侍女踏进椒香殿大门,上穿繁复华丽的正红广袖吉服,下着胭脂色鸾鹊锦绣长裙,裙上刺有织金捻珠的鸿雁衔绶纹,一路上金光熠熠迤逦。 “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快起来罢。”慕毓芫看着面前娇羞的新娘,眉目分明、落落大方,一瞬间有些恍惚,觉得时光悠然转回少女时代。 一样明媚的正红色,一样金光闪耀的锦绣旖旎长裙。英亲王妃及笄不久,一袭繁复华丽的大婚礼服,加上两腮胭脂点染,透着一抹即为人妇的妩媚娇羞。慕家小女儿年纪尚幼,还在青葱稚龄,在旁边吃吃笑道:“呵呵,缜表姐要嫁人啦……” 英亲王妃立时飞红了脸,似玫瑰胭脂被烫得晕开,羞喜着低下头,凤钗上一颗的纤长玛瑙顶珠坠下,细声斥道:“小丫头不害臊,以后还不是一样嫁人!”正说着话,外面便有喜娘前来敦促,说是吉时快到,让众人抓紧着装扮好新娘。 “好啦,我可先出去了。”慕家小女儿在脸上比划着,盈盈笑着离开。 ----那时那刻,欢喜都是发自内心的罢。 慕毓芫怅然的想着,回神淡扫过去。金晽公主正在低头整理吉服,当中一横金鸂鶒腰带扣着累丝宝珠,一缕一缕绣得清晰,蜿蜒曲折盘成百子刻丝团花纹样。重重叠叠的锦衫华服中,腰挂一串彩虹黑曜石串珠,璀璨光芒笼罩着七彩珠串,像是其上淌着一层金色的水流。 “慕母妃?”像是感应到注视的目光,金晽公主有点不自然,抬起广袖稍稍挡了一下,低头羞赧道:“如今……,慕母妃也是儿臣的姑母啦。” 慕毓芫慢慢微笑,“是了,又多了一层亲。” 门外一阵细碎言语声,宫人隔帘禀道:“得知公主大婚出嫁,淳宁宫杜才人前来道贺,殿外候传请见。” 金晽公主眉含怒气,冷冷道:“让她留下东西,不见。” 自那日争吵之后,金晽公主总是避着杜玫若。想来是早上装扮人多,没有机会单独见面,眼见就要出宫去,所以才特意追到泛秀宫来。杜玫若当初经贵妃力荐,得以分到淳宁宫,没过几天生出大事,皇帝再也没有去过淳宁宫。不知此时的杜玫若,是否正在暗暗为当初后悔?慕毓芫心下冷笑,淡淡劝道:“既然来了,就稍稍见一会儿。” “皇贵妃娘娘金安,公主金安。”杜玫若着一袭桂合色暗纹展衣,内里杏黄色泥金抹胸,款式裁剪大方,虽然简单却也不显得小家子气。 “免了,我可受不起。”金晽公主仍是赌着气,别过头不理。 慕毓芫朝下打量着,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不比林婕妤等人素未谋面,同为嫔妃实在滑稽可笑。再看金晽公主的模样,遂微笑道:“难得才人不忘旧日情分,今日前来送礼贺喜,也是才人的一番心意,东西先放下罢。”言语虽然客套婉转,逐客的意思却很清楚。 “是,娘娘辛苦了。”杜玫若行事极有分寸,裣衽告退。 “寅雯,往后别太固执了。” 金晽公主没大明白,问道:“什么?” 慕毓芫缓缓站起身来,替她整理着华衫吉服,轻柔梳理着流苏上的彩丝线穗,抬眸笑道:“杜才人虽然做过你的侍读,可是如今身份已经不同。从礼制上来说,她是你父皇的妃子,也就是你的母妃,情面儿上总该留几分客气。”看着金晽公主微微涨红的脸庞,声音平缓,“将来杜才人有了孩子,还得管你叫姐姐呢。” “荒谬!”金晽公主忿然起身,气得说不出话。 ----在这皇宫之中,荒谬的事可太多了。送走了金晽公主,慕毓芫转到穿花明镜前映照自己,镜中人眉头微蹙,似乎被一团阴郁难解雾气笼罩。心头亦是沉闷,或许真该出去走一走,看看春日风光,没准还真能把心散开。 “娘娘,在看什么?”隔着雪青色蝉翼绡纱,一抹清瘦的身影走进来,谢宜华抬手挑帘,含笑立在侧门边,“看来嫔妾来的赶巧,娘娘正好没睡下。” “巧的很呢。”慕毓芫嫣然一笑,“听新竹说,咱们的贤妃娘娘太忙,整日里都不得开交,今儿怎么得空过来?既然你这般辛苦,待我给你沏一盏茶来。” 谢宜华眸光清流似水,温婉笑道:“那好,恭谨不如从命。” 二人岔了几句闲话,慕毓芫觉得心情略好,亲手端来一盏花茶问道:“如今老八也在你那里,他不比佑馥年纪小,想来已经认人,可有怎么哭闹过么?” 谢宜华微笑道:“也还好,不甚淘气。” 慕毓芫在美人榻上对面而坐,笑道:“也不奇怪,你的脾气比我还好,少有喝斥孩子们,从前祉儿也爱……”话一出口,笑容不由微微收敛,“已经过去一年了,可是每次想起来时,仿佛是昨儿发生一样。” “娘娘……”谢宜华欲言又止,默了一会,拾起微笑道:“对了,前几日回去的时候,看见佑綦在后院射箭,还真是有些架势了呢。他回头瞧见嫔妾路过,还放下弓箭上来请了安,都是娘娘教导的好,打小就比别的孩子懂事。” “佑綦是听话,也很少让人操心。”慕毓芫随话点点头,心不在焉。 “娘娘,沐华宫陆嫔娘娘请见。”双痕掀起翡翠珠帘进来,瞥了一眼谢宜华,笑吟吟道:“原来贤妃娘娘来了。奴婢给小皇子做了件衣裳,不知搭配什么绣样好,贤妃娘娘最是有眼光,请娘娘替奴婢挑一挑罢。” “在我面前,也这般装神弄鬼?”谢宜华戏谑笑问,也并去不说破,只是对慕毓芫欠了欠身,便跟着双痕往偏殿而去。 自侧门悄然而进的,却不是一个人。陆嫔进来行了礼,侧首看了一眼溟翎公主,知情识趣道:“皇贵妃娘娘与公主有话说,嫔妾先到外面等着。” “母妃金安。”溟翎公主自来不加姓氏称呼,俯身叩拜,被慕毓芫抬手扶起,赐了跟前的椅子坐下。因为身份特殊的关系,举止很是恭谨,甚至带着几分惴惴,“母妃召儿臣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慕毓芫细细看着她,清雅平常的容色,稍显怯弱,并没有遗传到那个人的相貌,依稀能辨出是陈才人的女儿。如若自己还是同晖皇后,不论陈才人有几分恩宠,终归也分走了丈夫的爱,还有了这个异生孩子。而如今,自己却在担心这个孩子,为她的将来费尽心思,俨然成了她的庇护人。----世事便是这般可笑,兜兜转转纠缠着,到底怎样做才是真正的对?仰或知道又不是错? 溟翎公主在静默中生出不安,小声唤道:“母妃?母妃……” 慕毓芫收回心神,缓缓叹了一口气,“你比寅雯还大两个月,如今寅雯已经风风光光出嫁,而你……”心中斟酌着该如何说,“母妃的意思是,既然没有京官门户敢迎娶你,那么将来便离开京城,嫁到外省大家都安静省心。” “母妃,儿臣不要出京!”溟翎公主大惊失色,“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搂住慕毓芫的双膝泣道:“母妃……,你也不要小芊了么?儿臣将来不嫁人,只求能呆在母妃身边……,母妃……” “哎,你胡说些什么。”慕毓芫没有将其掰开,轻轻扶着她的头,“哪有在宫中老死的公主?你继续在皇宫里,只会耽误你一生的幸福。” 溟翎公主含泪摇头,哽咽道:“因为儿臣的缘故,这些年母妃受了不少委屈。儿臣也知道报答不了母妃,只求平日不去惹事,不给母妃添麻烦,能够平平安安陪着母妃就好。母妃,你让小芊留下来罢。” “留你,只会害了你。”慕毓芫轻轻摇头,扶着溟翎公主起来,“你放心好了,母妃不会随随便便送你出去,总会给你找一门好归宿。只是这件事情,不是简单说说就能办成的,今日召你过来,就是要你别太担心着急。” 溟翎公主噙泪道:“母妃的恩情,小芊……” “别哭了,也别说那些傻话。”慕毓芫取过一方紫绡丝绢,含笑递了过去,“平常日子里,陆嫔待你还好罢?若是有什么委屈,只管让人过来传话。” “没有,陆母妃待儿臣挺好的。” “那就好。”慕毓芫不便多留她,扬声唤了陆嫔进来,自梅花琉璃橱里取出一包金锞子,并两瓶子御制木樨清露,“这一包金锞子是给你的,木樨露给小芊喝,她的体质容易上火,记得多用些绿豆之类。” 陆嫔并不多话,应道:“是,嫔妾都记下了。” “母妃多歇息,儿臣先行告退。”溟翎公主有些依依不舍,只是当着陆嫔的面,勉强做出平静淡然,跪安礼行得既端正又平稳。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双痕才陪着谢宜华进来。慕毓芫瞧着二人一眼,趣道:“你缠了贤妃大半日,她心里早厌烦了。还跟着进来做什么?” 双痕笑道:“可不是么。” “是有些烦,从没见过如此难缠的丫头。”谢宜华也是一笑,淡眉星目见带着洞晓世情的清朗,“不过,嫔妾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如今又多了一个孩子,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两个淘气打起架来。” 慕毓芫沉吟片刻道:“老八由你抚养着,皇上也放心。” “是。”谢宜华也若有所思,只是稍稍沉默,抬头时已见笑意如常,上前握了握慕毓芫的手,“也请娘娘放心,多加保养着身子才是。” “宜华----”慕毓芫将话忍在喉间,只微笑点点头,“嗯,知道了。”见谢宜华转身要走,又道:“对了,正好你回去的时候,传个话让文贵人过来一趟。” “文贵人?” 若说后宫中的诸位嫔妃,没有位分的也罢了。如文贵人这般顶着名分,整整六、七年了,却从未受过皇帝一幸,实在是太过让人惊奇纳罕。仿佛是不曾存在的人,平时都看不到人,只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在宴席角落看到一个影子。文贵人当初以才名被选入宫,时至如今,宫中上下人等都瞧不上,反倒成为文氏家族的一段笑话。 “对。”慕毓芫挽起谢宜华的手臂,将她送到寝阁门口,止步浅笑道:“你回去路过的时候,让新竹去说一声,省得再让人多跑一趟。” 第三十章 柳絮 上 三月初,春光明媚的让人沉醉。在漫漫满园春色的尽头,一左一右矗立着彼此对望的高耸阁楼,中间由双层半月形拱廊作为连通,距地整整二十四尺,任凭清风卷着各色花香穿透过去。明帝站在有风楼的连廊上,漫不经心眺望着,远处几树垂丝海棠开得正好,一半如霞如纱绽开,一半如珠如玉含苞待放,浓淡交错相宜,在绿玉般的叶子衬得下愈显绚丽。 那年那月,也是这般迷人炫目的景致。彼时正值两厢愉悦之际,随手攀折一枝红玛瑙珠般的花苞,与她插在云鬓青丝间,只觉眼前女子笑靥娇媚尤胜繁花。心内被无边喜悦一点点充盈填实,像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突发奇想笑道:“宓儿,不如我们在树上做个记号,往后的每一年里,等到今日我们都来加上一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猜最后能集下多少个?” “呵,旻旸想刻什么?”海棠花树下的女子温婉含笑,她仰起头凝望自己,那盛满点点繁星的剪水明眸里,清晰的漾着一缕缕香润如丝的甜蜜。 谁知道,后来也就次年来过一次。明帝感到心口疼痛难抑,身边并没有带人,独自落落步下有风楼,来到刻下恩爱的海棠花树下。因为是靠墙偏僻生长,半树粉盈盈的海棠花已经伸出墙外,贴墙的一枝树干上,有金簪划下的两点不明显痕迹。原本是打算刻一个“宓”字的,可惜第三笔还没来得及划上,纠缠旧事横亘突起,将一切美好都冲得七零八落散去。 一招不慎,自然满盘皆输。 明帝缓缓抬起手,对着花树凌空虚划了一下,想象着划上去的情景,只是侧首时身边却空无一人。正在怅然叹气,忽然听见一阵“沙沙”响动,赶紧拨开重重花枝,厉声喝道:“谁在那边?出来!” 不远处的浓荫花影下,半掩着一名珊瑚色宫衫女子,身姿纤秾合度,像是正要自侧门出去,闻言急忙过来行礼,“臣妾杜氏,给皇上请安。” “呵,是小玫瑰呐。” “是,臣妾刚巧路过此处。”杜玫若神情自如,举止也是不卑不亢,只是又稍稍欠了欠身,微垂螓首道:“不知皇上在此,方才臣妾冒犯了。” 明帝看着她平静的眸色,琢磨着刚才声音的来历,自己在心里想了一会儿,嘴角不由稍稍上扬。面上仍是一派淡定,笑道:“没事,正好陪朕说说话。先头逛了大半个园子,一个人走着也怪闷的,你来正好,咱们到旁边亭子里坐会儿。” “好。”杜玫若并不多言,落后一步跟随踏上台阶。 明帝端坐在凉亭石凳上,指了指旁边位置,朝杜玫若笑道:“你也坐罢,不然朕还得抬头说话。”随和笑了一笑,“你们进宫也快一年了,朕平时事情太多,也没顾得上看望你们,让你们受委屈了。” 杜玫若双眸灿灿含光,浅笑回道:“皇上为天下大事操心,为朝廷政事辛劳,是天下黎民百姓的福气,也是大燕朝江山社稷的福气。臣妾等人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有委屈呢?难得皇上还如此挂念,臣妾更要替众姐妹谢恩。” 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女子一生中初初绽放的岁月,眼前容华鲜妍的少女,犹如一朵娇粉动人的玲珑芍药。明帝淡淡扫了几眼,凭风倚栏畅笑道:“如今的小玫瑰,出落的亭亭玉立,真是不负玫瑰之名。” 杜玫若略微低侧着头,清光勾勒出她优美的脸庞弧线,鸦翅似的浓长睫毛,使得明眸覆上一层迷蒙雾气。似乎有些女儿家的娇羞,低头回道:“皇上说话正是风趣,总爱拿臣妾来取笑,让别人听着笑话呢。” 明帝畅然笑了两声,悠悠反问道:“眼前只有我们两个,哪有什么外人?” 空气里微风徐徐,带着一股子朦胧旖旎的意味。杜玫若不由脸红起来,毕竟还是娉婷少女的年纪,当着男子自是开不起玩笑,更何况那人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只是也不便不答话,只得细声道:“皇上今日来园子里赏景,可否看到什么好景致?” 如今,焉能再看到好的景致?明帝收起玩笑的心情,往远处的海棠树眺望,一簇簇粉白花朵盛开,三、五朵并在一起,零星夹杂着殷红点点的花苞,美则美矣,只是自己没有半分赏花的心情。恍惚之间,似有一痕天水绿轻衫轻晃而过。再仔细看过去,十字错格花窗透出后面花景,几株花树随风摇曳,红花绿叶间并没有半分人影。 “皇上?皇上……”大约是太久不闻声音,杜玫若疑惑抬头。 明帝没有答她,起身穿过连廊绕到侧门,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周围仍只有繁盛枝叶的细细摩擦声。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心内却更加觉得失望,回头见杜玫若过来,兴味索然道:“朕也累了,你先回宫去罢。” 杜玫若自然不知皇帝的心思,只是以她的身份处境,根本没有多加言语的机会,只得顺从点了点头,“是----”脸上有几分掩不住的失落,神色恹恹转身,忽然“啊呀”轻呼了一声,锦缎银线绣花鞋前,静静躺着一根赤金的碧珠凤簪。 “给朕!”明帝语声冷淡,伸手拿过纤细的坠珠长簪,极简单的款式,顶头一只虚化的衔口金凤,以金丝缠成坠线,末尾系着一颗光洁莹亮的独山玉坠珠。 杜玫若抬头觑了一眼,小声道:“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她,也是来看海棠花树的罢。明帝心中百味陈杂,完全没有听到杜玫若说话,默默站了一会,周遭静得空旷,仿佛偌大的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 到了三月下旬,断断续续下了十来天的绵雨。毕竟还不到梅雨时节,阴霾少晴的天气提前而至,未免让人十分扫兴,各色花树也被风雨吹打的凋零不堪。在后宫诸人心情郁郁之际,杜玫若却显得格外精神,自从那日御花园“巧遇”之后,皇帝总会隔三差五的过来坐坐。若说皇帝去沁水阁是过路情,那么如今淳宁宫并未他人,几个没有位分的秀女也不值得一提,自然是专程过来看望自己。 随着皇帝驾临淳宁宫次数渐多,鲜花着锦、水涨船高,不过数天时间,杜玫若已经渐有新宠之势。而前几日一道晋封圣旨,更是让多日流言尘埃落定。玉荷挑出新赐的金鹊缠枝长钗,在云鬓上比着位置,满脸高兴道:“贵人,如今你已经升了位分,更应该把住机会,才能让位分名副其实啊。” 杜玫若拿过金钗别于发髻,侧首迎着阳光,脸上妆容精致合宜,并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低头在妆奁盒子挑了一会,拣起一对茶黄色半透琥珀耳坠,对镜戴道:“你一个小丫头,说这些话也不害臊?皇上的心思谁知道呢,别没事乱琢磨,去把那条黄梨散花的流苏取来,少在这儿啰里啰嗦的。” 玉荷笑道:“是,贵人还得赶去谢恩呢。” 昨日有乌瞿国使者觐见,带来不少本国礼物,皇帝挑了两盒子香料让人送来,说是很合杜贵人的气韵。原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谢恩亦是一个见面的机会,杜玫若自然不会放过,自是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乘着软轿赶到霁文阁时,皇帝正在喝着闲茶,迎面笑道:“不过是件小玩意儿,你又何必再专门跑一趟。” 杜玫若欠身裣衽下去,耳坠在脖颈间带过一道清凉之意,等着皇帝指了椅子,方才起身回道:“臣妾只是想见一见皇上,看着皇上身体安康,心里才觉得踏实,只是怕常来耽误了正事。” “哦……”明帝含笑怔了怔,两道目光直直投射过来,“呵,那很好啊。朕就算心情再不好,听你这么一说,也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末了又补了一句,“你以后想来只管过来,朕也想多看看你。” 皇帝如此言语,杜玫若自然是满足欢喜的,只是未免太快了些,潮水般的恩宠隆眷有些不大真实。原以为皇帝一颗心都在泛秀宫,都已做好漫长难挨的准备,谁知道事情的进展出乎想象,不由轻微晕眩,“皇上,臣妾何德何能……” 明帝悠悠笑道:“原来,小玫瑰也会害羞的。” 抛开自己的那些私心,抛开皇帝九五至尊的身份。眼前的男子正当烁烁盛年,兼之言谈风趣、心思细腻,比之那些少年纨绔子弟,怎么也要胜出七、八分罢。杜玫若想着当初的选择,更加笃定坚持,自个儿胡思乱想了半日,才想起忘记回答皇帝。赶紧抬头想道歉两句,正好撞上皇帝含笑的目光,有些不流畅道:“臣妾……,方才来的时候太匆忙,今日天气这么闷,原该备一些花茶水露过来。” 明帝恍若没有看见,只是笑道:“先头朕挑的那两样香料,你用着可还好?”待杜玫若点了点头,又道:“乌瞿国原本盛产香料,应该差不多,不过那些人却着实让朕厌烦,行事没有半分见识。” 杜玫若已经自然了些,顺着话笑道:“两样都很好,臣妾不知该先用那样了。” “皇上,礼部有奏折呈上。” “不知好歹!”明帝只将折子略翻了一翻,便皱眉撂在案头,“区区乌瞿小国,居然想娶我大燕朝的公主?传礼部侍郎慕毓藻过来,拟个折子打发他们!” “皇上----”杜玫若脑中星光一闪,很快有了自己的计较,因而上前婉声道:“皇上何必动气呢?不论怎么说,和亲也是一件好事呐。” “你不懂。”明帝摆手笑了笑,侧首道:“乌瞿本是寡国小民,国内安定尚且依赖我朝支援,可是又不肯安静,总跟四周邻国生出摩擦。市井小儿以此为笑话,说是‘乌瞿自来絮絮然,行为有如村尾妇人矣’。大燕的公主何其尊贵,岂能轻易下嫁乌瞿?再者说了,眼下并无适龄的公主,趁早让他们死了心!” 杜玫若忙道:“若说适龄的公主,却也有的。” 明帝稍显诧异,问道:“哦?寅雯才刚出嫁,哪里还有?” “皇上政务繁忙,想来忘记了。”杜玫若盈盈浅笑,“沐华宫的陆嫔娘娘,不是还养着一位公主?若是论起年纪来,仿佛比四公主还大一些呢。” “是么?”明帝自言自语,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杜玫若大致知道其中关窍,只是拿不准皇帝的心思,但她明白此时不宜多嘴,因此低头抿好双唇,陪着皇帝一起静默下来。 第三十章 柳絮 下 午后时光流逝如水,日暮渐渐西沉。新晋封的杜贵人前来请安,与皇帝闲话了大半个下午,可见帝眷正隆,宫人们都心神领会立定静候。多禄倒是有些为难,若此刻是皇贵妃娘娘在里面,不消多说,自然按照往常规矩预备晚膳。对于这个新宠杜氏,却不知皇帝心里如何打算?因此在门口踱步犹豫着,忍不住抬手揉着眉头,忽然瞥见一痕浅黄银泥飞云宫衫出来,忙上前笑道:“贵人,是要回宫去么?奴才让人去预备车辇。” “多谢费心,不敢有劳多总管。”杜玫若微笑着欠了欠身,甚是谦和有礼,“先头是乘着软轿过来的,想来玉荷他们还在等着,我自己回去便好。” “那好,贵人慢走。”多禄笑着让出路来,刚要转身,便听皇帝在里面唤人,连忙快步奔了进去。小心往上觑了一眼,皇帝神色淡淡的,不像是有什么好心情,因此陪笑问道:“皇上,让底下的人预备晚膳么?” “不用。”明帝微微摇头,“先去传内务府管事过来,别弄得大张旗鼓的,你亲自过去一趟好了。”像是有些身心皆疲,阖上双目静了那么一瞬,“另外让人预备车辇,今天晚膳摆在泛秀宫罢。” 多禄猜不出皇帝所为何事,也不敢私下乱猜。领着内务府总管回到霁文阁,自己只在偏殿静侯着,原以为皇帝必有要事交待,一时半刻不得完事。谁知道没过一会,便见内务府总管一脸郑重出来,连个招呼也没打,一闪身就从侧门悄然没去。 “多禄!”明帝在里面扬声,稍显烦躁。 多禄赶忙小跑进去,躬身道:“皇上,车辇已经预备好了。” “嗯,走罢。”明帝面色平静,愈发让人觉得莫名压抑。穿过珠帘脚步稍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转身绕到紫檀雕花宝漆橱前,从盒子里取出一根赤金凤簪,静静看了一会,最后反手拢在广袖之中。 晚膳的时候,几个孩子自然都在席上。自从七皇子没了以后,席上总是空荡荡多出一个位置,所以干脆换成圆桌用膳,借此避免此类不自然。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大人们都懒洋洋的,孩子们自然不敢说话,都只顾闷头拨饭。唯有小皇子年幼,尚且看不懂父母的脸色,拿着小银勺摇晃道:“南瓜球,还要南瓜球……” “来,父皇给你勺一个。”明帝亲自取过小皇子的瓷碟,勺了两个金黄滚圆的小南瓜球,递过去温柔笑道:“小澜还想吃什么?父皇给你端过来。” “不要了。”小皇子笑眯眯摇着脑袋,大口咬了半个南瓜球,咕嘟着一张小脸,将剩下的半个举起来,“母妃,你也吃一个球球。” “好,小澜乖乖吃饭。”慕毓芫低头笑了笑,握着勺抿了一点在嘴里。 “父皇----”九皇子夹了一筷子青笋,放到皇帝面前的碟子中,“今天的青笋做的特别脆,酸味儿也很正,父皇多尝一点儿。” “好。”明帝含笑点头,低头吃了两口赞道:“果然不错,你也坐下用饭罢。” 因为这一打岔,席面上气氛缓和了些。小皇子没吃多少便不肯再吃,慕毓芫见他用的差不多,用丝绢擦了擦小嘴,遂唤来奶娘抱到偏殿玩耍。十公主见旁边位置空着,赶紧跑过去坐下,搂着慕毓芫的胳膊笑道:“母妃好偏心呐,也给棠儿擦一擦嘴罢。”又朝九皇子努了努嘴,“九哥哥可别跟我抢,你去找父皇罢。” “你少乱说,我为什么要跟你学?”九皇子端坐不动,认真拨着碗里的米饭,抬头瞧了两眼,“你都多大了,还好意思跟小澜比?” 十公主也不生气,反而笑道:“是是,数你最听话懂事。” 明帝见他兄妹二人斗嘴,像是觉得有趣,看了一会笑道:“棠儿毕竟是女孩儿,难免是要娇气一些。佑綦你是哥哥,不学这些淘气才好。” “娘娘……”双痕掀起珠帘进来,躬身禀道:“刚才小皇子喝水太急,不小心呛了一口,这会儿正哭着,娘娘还是过去哄两句罢。” 慕毓芫与她主仆多年,听得出话里的轻重缓急,情知必是有事,需要避开皇帝才方便商议。心下自是清楚明白,遂道:“跟前的人也太不上心,怎么不仔细着点?”说着叹了一口气,“哎,总是让人操不完的心。” 因为小皇子自幼生疏的缘故,明帝也不是太疼爱,比起当初对七皇子的宠溺,自然要少了好几分,闻言只道:“你去瞧瞧,若是还哭就抱过来。” 偏殿的宫人早已摒退,只有香陶在门口侯着。双痕扶着慕毓芫进去,从怀里摸出一枚蜡丸,捏开取出小纸卷,低声急道:“内务府的刘全得了消息,特意让人送过来,说是事关重大,请娘娘看后做个定夺。” 慕毓芫皱眉展开纸卷,上面字迹潦草不堪,像是用木炭仓促写成,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今有严旨,急备公主下嫁礼。”稍微思量了一会,渐渐有些顿悟,手上一松,那纸卷便轻飘飘落在地上。 双痕拣起纸卷瞧了瞧,小声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要嫁哪位公主?怎么偷偷摸摸的,难道----”她语声猛地停顿,瞪大眼睛看向过去,“难道,皇上要把……” “还能有谁?”慕毓芫语声带恨,极力抑制愤怒的情绪,“除了佑芊以外,还能有哪位公主可以出嫁?那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养了十来年也算难为,不过是碍着我的情面,如今终于找到机会了!” “机会?”双痕侧首想了一会,片刻惊道:“前几天乌瞿国特使求婚,皇上竟然恩准了?莫非----,皇上真的要让公主嫁到乌瞿?那种偏远的地方,公主一个人嫁过去,今后的日子……” “好,很好……”慕毓芫竟然笑了笑,声音不无凄凉,“知道我不会答应此事,怕我得知从中作梗,所以就千方百计瞒着、掖着,终究连我也一块儿算计进去!”长声吁了一口气,阖目叹道:“罢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双痕也是一脸无奈,着急道:“皇上既然有心隐瞒,必定是铁下心了。再说,这可是皇上给内务府的密旨,娘娘总不能去当面询问,那可就说不清楚了。等到过几天诏书一下,纵使娘娘再阻拦不肯,终究也是无用,圣旨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不行,此事我不能出面。”慕毓芫不住的摇头,“皇上是什么样的性子,我太清楚了。我若为佑芊与他争执,皇上未必一定会让步,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将来都只会害得佑芊更苦,处境也会更糟!” “那……,难道娘娘不管了么?” “我若是不管,佑芊必嫁乌瞿无疑。”慕毓芫冷静下来,心中反倒格外的清明,将纸卷扔到香炉里焚尽,“既然急着预备嫁礼,想来也就一两天时间。那么,最好能在今夜生出变故……” “什么变故?” 到底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一个女子嫁不出去?生病?好像有些来不及,再说未免太过赶巧了些。逃走?在这层层戒严的深宫里,想想都觉得荒谬。慕毓芫扶住额头,觉得头颅痛得快要炸开,千百个念头飞速流转,忽然一丝灵光闪过,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一点点亮光。 双痕小心瞅了一眼,忙问:“娘娘,想到什么好法子?” “好的没有,不大好倒是有一个。”慕毓芫算着来偏殿的时间,不愿多做耽搁,低声细细交待了几句,“赶紧让文贵人去办,越快越好,免得赶不到圣旨前面,那时我也没法子了。” 双痕有些为难,迟疑道:“若是这样,岂不是有损公主名节?” “是名节重要,还是将来的日子重要?”慕毓芫侧首反问,又嘱咐道:“最近几天时间,不要和内务府的人打交道,你面上也别带出什么,只跟平常一样。今晚得让皇上留下来,大伙儿都在跟前晃着,你要记住,此事和咱们没有任何关系!先出去再说,别在这儿絮絮叨叨了。” “是。”双痕抿嘴点头,出门抱上小皇子。 慕毓芫刚在寝阁歇了会,正给小皇子擦着小脸,便见明帝领着一双儿女进来,似乎刚刚说笑过。九皇子看起来蛮高兴,十公主抢先奔过来,凑近笑道:“母妃,九哥哥得了父皇夸奖,这会儿正得意呢。” 慕毓芫平缓着内心情绪,微笑问道:“佑綦,得了些什么表扬?” 九皇子低头笑了笑,“没什么,都是棠儿瞎说呢。” 明帝在旁边椅子上坐下,笑道:“刚才跟佑綦说道箭术,头头是道的,前些日子朕也瞧过了,看得出下了一番苦功夫。”随意闲话了几句,含笑抬手道:“佑綦,你们带着小澜出去玩,过一会早点睡。” “是,父皇和母妃安歇着。”九皇子躬身行过礼,俯身拉上小皇子,回头招呼十公主跟着,小声抱怨道:“真是,多嘴的小丫头!” “你能比我大多少?”十公主吐了吐舌头,先跑了出去。 虽然二人心中有芥蒂,但都不是任性妄为的人,何况性子皆是冷静,所以也不至于当面争吵什么,只是气氛稍显冷淡而已。明帝在沉默中静了一会,从袖口里掏出细长的碧珠凤簪,递到面前问道:“前些日子在御花园拾的,仿佛记得是你的首饰。”说到此处语声稍缓,又问:“那天……,你也过去了罢?” 既然都彼此用上算计,何苦再谈什么情分?慕毓芫在心中冷笑,越想越觉得心口疼痛,越发悲凉无望,言不由衷道:“皇上不是有佳人相陪,又问这些做什么?臣妾有没有过去,这簪是不是臣妾的,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哎,你果然为这个生气。”明帝握住面前纤细的素手,靠近柔声道:“那天朕是去看海棠花树的,原没想到你也会去。至于杜贵人……,不过是偶然遇上而已,你从来不是这样多疑的人,如今何必多心呢?” “呵,皇上真会说笑!”慕毓芫甩开皇帝的手,“有风楼何其偏僻,谁会无事跑到那里去?皇上要见哪宫妃子,臣妾原本管不着,只是皇上何必非到那个地方?”有巨大的悲怆气流涌上来,泪水盈得恰是时候,“从前说过的那些话,许下的那些承诺,难道皇上都忘记了么?若是如此,不如把那海棠树砍掉好了……” 分明心中恨极、怒极,却不能大声质问面前的人,还要做出深陷旧情的模样,怎么能够不悲哀呢?原来已经坏到了这般田地,恩爱是假的、情分是假的,只有眼泪如洪水般拍浪涌来,一切都被冲刷的干干净净。 明帝的眸色更柔了几分,手指轻轻覆上去,将那汹涌溢出的泪水抹掉,弄得一掌心潮湿如露,轻声叹道:“别说傻话,朕怎么会忘记呢。” ----忘了吧,都忘了吧。 十年缠绵迷梦终于苏醒,原本不该沉沦进来。从前的甜言蜜语、遣惓柔情,像一根根看不见的透明蛛丝,悄无声息的织成无形迷网,终于将自己卷入其中。如今每拔除一根,心就跟着抽魂般疼痛一下,一痕一痕,将自己划得支离破碎,再也不复当初。那些脆弱的情爱,还是在时光中渐渐流失,在算计中慢慢腐坏,如何努力也挽不回来了。 一拢月华清凉如水,泼洒遍地。椒香殿内也沾染上轻盈灵气,窗棂、白玉花觚,以及那薄烟般的重重帷幕,都变得晶莹透明起来。慕毓芫感到手上紧了一下,缓缓睁眼看过去,皇帝的目光异常柔和,正恬静微笑着凝望自己。有那么一刹那,恍惚悠然回到旧日景象里,却不愿出声,仿佛是个一触即碎的浅梦。 “醒了?”明帝柔声笑问,索性翻身坐起来,去掉金冠、脱下龙袍,只着一身江水色的柔软衾衣,好似悠然自在的世家公子。 慕毓芫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恍恍惚惚道:“旻旸,我们出宫去罢。” “好啊。”明帝没能理解她的意思,很是高兴,“你想去哪里玩?正好最近朕也闷得很,出去透透气也好。嗯……”他低下头沉吟着,琢磨了一会,“太远恐怕不行,出宫也就流光苑和西林猎场,年年都去,想来你早就腻味了。”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异想天开么?慕毓芫在心内嘲笑自己,舒展了下身体,人也跟着清醒多了,轻轻摇头道:“算了,还是早点睡罢。” “怎么了?又没兴致了?” 慕毓芫懒怠再说下去,敷衍道:“没什么,皇上明天还要早朝呢。” “那好,等朕想好地方再说。”明帝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仍是微微一笑,“睡罢,不然越说越精神,错过时辰,明早起来又该头疼了。” “嗯,皇上也躺下来罢。”慕毓芫心中有事,自然是睡不着。 明帝望着朗朗皎月出神,似乎轻叹了一口气,静默了半晌,忽然猛地转过身来,小声道:“宓儿,你刚才是说……”一语未了,便听远处传来杂乱细响声,时有时无,只是听得不太真切。 慕毓芫扬声问道:“谁在外面喧哗?” “启禀娘娘……”吴连贵赶忙答应,立在门外回道:“好像是沐华宫那边有事,奴才也不是很清楚,已经着人去瞧了。” 虽然两宫相距甚近,但要让声音传过来,必定是沐华宫已经盈反沸天,半夜三更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明帝很是不悦,喝道:“让多禄也过去瞧瞧,回来禀朕!”多禄连忙在外面应声,像是招呼了几句,细碎脚步声渐渐走远。 经过这么一折腾,自然已经不能安睡。慕毓芫披了衣裳起来,好在时值初夏,夜晚格外的幽凉舒适,顺手沏了两盏凉茶。皇帝也翻身下榻,端起茶水饮了一大口,“好好的觉也睡不安生,都该拖下去打一顿!” “只当是乘凉罢。”慕毓芫抿了一口清茶,语气平静。 “皇上----”多禄声音带着喘息,隔帘回道:“并没有什么大事,是沐华宫的一个小宫女私自出门,正好被掖庭令巡官撞上,误以为是外头贼人,所以一时吵闹起来。现在已经把人押了起来,等问明白了,明儿再依律处置。” “大半夜出去做什么?”明帝仍是一脸恼色,重声道:“告诉掖庭令的人,不可轻饶,正好给宫里立点规矩!别再惹朕生气,下去罢。” 第三十一章 飞琼 上 晨间有风微微蕴凉,卷着一缕缕淡薄花香连绵送来,似有还无,却无孔不入的在寂寂深殿内蔓延溢开。慕毓芫听着耳畔轻微声响,细碎而柔软,是小宫女服侍皇帝更衣的声音,在为稍后的早朝做准备。不多会,皇帝便收拾妥当出去,在门外低声道:“你们都先下去,让皇贵妃再多睡一会。”想来宫人们只是点头应承,并不敢出声,一阵脚步声渐渐散开,四周静得几乎有些空灵。 慕毓芫自然是睡不着,翻身下榻,随意挽好满头青丝,拣了一件梨花白胧烟宫衫披上,对镜抿了抿云鬓间的碎发。双痕从外面进来,小声问道:“娘娘,还按昨天说的办么?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我想了一整夜,还是觉得不大妥当。”慕毓芫凝望着镜中的女子,眉目间憔悴之色甚是明显,“你须知道,皇上并不是天真的人。纵使我拼着不怕被忌讳,却担心事情一旦做成,于佑芊名节上有损,将来会留下潜在的隐患。” 双痕眉色颇为踌躇,问道:“那----,娘娘有如何打算呢?” “我的心里,也是烦乱的很。”慕毓芫阖目摇了摇头,“思前想后,反倒越来越拿不定主意。”低头沉吟了片刻,终于缓缓下定决心,“我想,既然皇上特意瞒着我行事,心里总该有几分顾忌,事情或许还有缓和的余地。也不差这一、两个时辰,等会皇上下了早朝,我到启元殿去瞧一瞧,实在没有办法再说。” “娘娘,你别怨奴婢多嘴。”双痕微有叹息,感慨道:“其实,说到底还是娘娘太念旧,公主毕竟不是娘娘亲生,养到如今也算仁至义尽了。” “你别再说了。”慕毓芫抬手止住她,刚戴上的渤海玉缠丝扣镯滑动,衬得纤细的手腕愈显瘦弱,“从前是我害了他、对不起他,然而逝者已矣,还能够弥补什么呢?若是他还在这个世上,佑芊的事情自不必管。如今能够替他做点事,也就尽心一些,只当是让自己心里安宁罢。” 双痕唇角微笑淡如浮云,眸间泛起回忆之色,“是啊,先帝的性子总归单纯些,没有那么多计较,从前娘娘也不曾如此辛苦,那些日子真是让人怀念。” ----太遥远了,仿佛只是天际的一个朦梦。有时午夜梦回,忆起昔日的点点滴滴,竟是那般稀薄不真切,似从他人口中听来的故事。彼时自然不会料到,而后的数十年会陪伴另一人身侧,为他生儿育女,为他耗尽此一生所有的心血。 近来朝堂无甚大事,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前面小太监回来禀报,说是皇帝已经退朝去了霁文阁。慕毓芫正要出殿前去,小皇子突然跑出来撒娇,非要缠着玩一会,奶娘陪笑道:“哥哥姐姐都早起课学,没人陪小澜王爷玩,奴婢拿了许多玩意儿出来,结果还是哄不住。” 慕毓芫微笑蹲下去,搂着小皇子亲了亲,柔声哄道:“小澜,先乖乖听话玩着,母妃去寻一样好玩的,等一会就回来。” 小皇子嘟起小嘴道:“母妃,儿臣也想去。” “乖,小澜最听话了。”慕毓芫将小皇子抱起来,走到内院墙边,摘了一朵双色粉盈蔷薇,别在外罩玉色衣襟上,“让双痕姑姑带着你,去你谢母妃那边,跟小姐姐一块玩儿,还有新做的玫瑰糕吃呢。” 小皇子松开慕毓芫的脖子,歪着脑袋想了会,“小澜听话,母妃早点回来。”忽然伸出小手,弯着细小的手指道:“母妃,我们拉钩钩……” “好……”慕毓芫轻轻勾了勾手,忆起那无知的稚子时光,也曾经相信如此便是不悔诺,笑声清脆铃铃,与朱家大小姐笑闹扭做一团。 泛秀宫距离皇帝寝宫不远,自侧门而出,再穿过熟稔已极的月韶门,拐弯便看见霁文阁的飞檐卷翘,正在明媚光线下熠熠闪光。慕毓芫自后院进入,觉得大殿四周很是安静,门口只立着两个小太监,宫人们似乎都被摒退出去。那两个小太监抬头瞅见,像是被吓了一跳,脸上皆是苦瓜相,互相不知所措的为难相视。 慕毓芫朝内殿看了一眼,淡声道:“免礼,你们都给本宫站住。”空气里的气氛有些古怪,若是有大臣在里面,多禄应该守在门口才对,那么里面到底是谁呢?手上捋着蚕丝绡纱裥裙,脚下轻软无声,刚到内帘花架子边,便听内里女子声音问道:“皇上,是为朝堂上的事烦心么?” 原来是她,难怪小太监神色古怪。早知道杜玫若刻意争宠,不过眼下事情繁多,只要事情不出格,也懒怠理会太多。慕毓芫心内冷笑,刚要转身出去,却听皇帝“嗯”了一声,“你坐会就先回去,朕想单独清净一会儿。”顿了顿又道:“还有----,宫中人多嘴杂,和亲的事情不要说出去。” “是,臣妾从没跟人提起。”杜玫若笑声婉然,大约是在给皇帝研墨,传出一阵细细的摩擦声音,“臣妾也是有些担心,溟翎公主毕竟是皇贵妃娘娘养的,难免有些牵挂之情,一时听到会舍不得,不如事情定下来再说。” 自从溟翎公主交由陆嫔抚育,多年来足不出户,皇帝几乎不曾涉足沐华宫,怕是连陆嫔都已经不记得。忽然毫无来由想起来,让溟翎公主下嫁乌瞿,原本就有些奇怪,此时才知是谁背地作祟。慕毓芫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侧首见多禄僵硬立在身后,一脸惶恐道:“皇、皇贵妃娘娘金安……,娘娘请用茶……” “宓儿……”明帝闻声出来,杜玫若一脸尴尬跟在身后,微微侧垂着头,像是不敢看慕毓芫的眼睛,默声福了一福。 “原来,是杜贵人在这儿。”慕毓芫的笑意冰凉无味,往前逼近两步,伸手掰起杜玫若的下颌,“贵人倒是说一说,佑芊哪里碍着你、得罪你?让你这般费尽心思,时时处处都替她着想!” 杜玫若微垂眼帘,轻声回道:“娘娘,你一定是误会了。” 只听“哗”的一声,一盏热茶兜头泼了上去,茶叶粘在杜玫若的脸上,浅绿茶水顺着脸颊滴滴滑落,更显得面上烫红吓人。“贵人进宫才一年,是不是太着急了些?”慕毓芫将茶盏掼在地上,顿时摔得片片粉碎,双眸冷冰冰直视杜玫若,声色俱厉道:“从今往后,且收敛着些罢!” 明帝侧眸瞥了一眼,淡声道:“多禄,扶贵人出去收拾。” 殿内只剩下帝妃二人,静得让人窒息。良久,还是慕毓芫先开了口,抬眸看着面前的君王,冷笑道:“原来皇上身边自有能人,为皇上分忧解劳,不让臣妾操心,私下就把大事办好了。” “宓儿……”明帝伸手去拉她,却被甩开。 慕毓芫往后退了几步,不住摇头,“臣妾以为,皇上眼里都是大燕江山,所以才那样不闻不问,凡事有赖皇上裁决定夺,莫非如此还不够?皇上还要拉上旁人,一起在背地里盘算臣妾?!” “宓儿,你不要胡说!”明帝皱着眉头,像是不知如何解释清楚,“你与朕做了十几年夫妻,朕是什么样的为人,素日又是怎样对你,难道你还不清楚么?杜贵人算的上什么人,朕怎会跟她一起盘算你!” “臣妾今日亲耳所闻,由不得不想。”慕毓芫既不哭也不吵,声音里透出绝望的平静,“皇上不如现在赐一条白绫,臣妾带上它去沐华宫,亲手勒死佑芊,再不让皇上为此事烦恼。皇上永远都是英明君主,罪孽就由臣妾来担待罢!” “……”明帝来不及开口,看着一袭如烟宫衫黯然离去。 “皇上……”隔了片刻功夫,多禄探头探脑进来,也不敢去收拾地上狼藉,低垂着头禀道:“内务府的管事过来,说是想问皇上……” “让他们滚!”明帝一脚踢飞地上残骸,像是突然醒神过来似的,一把推开面前多禄,快步飞奔冲出内殿,哪里还有半分慕毓芫的影子。 第三十一章 飞琼 下 “皇上,皇上……”多禄慌慌张张追出来,连车辇也顾不上,快步跟着皇帝一气儿小跑,赶到泛秀宫问过小太监,才知慕毓芫并没有回来。 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湛蓝澄澈。明帝茫然站在前庭广场中,周围空荡荡的,只觉心比天空更加寥落空旷,恍然有些孤身一人的意味。多禄悄声立在旁边,也是不敢出声。忽而一阵清风掠过,有舒缓琴声自东面偏殿传出,似珠似玉、如歌如泣,恍若站在春日绿柳湖畔,聆听一泓清澈碧水的汩汩之音。 “多禄----”明帝细细听了一会,转身问道:“沁水堂住着什么人?” “回皇上,是去年入宫的林婕妤。” “哦?” “皇上,皇贵妃娘娘多半是出去了。”多禄小心打量着皇帝,陪笑道:“奴才让人留心着,皇贵妃娘娘一回来就通报。眼看就快晌午了,站在这儿日头也大,皇上不如先到东面坐会儿?” 明帝在琴音中沉吟着,思量片刻道:“走罢,过去瞧瞧。” 沁水堂既得此名,皆因后院挖有一汪碧莲清池。此时尚不及盛夏,塘中并没有荷花绽放,只有片片荷叶滴翠,卷着水风向四周散发着清新香气。远处水面筑有凉亭,用一道别致的青竹小桥连通,内中坐着两名女子,似在低声细语言笑琴韵。正面而对的是知秋堂的杨婕妤,抬头看到皇帝,像是吓了一大跳,忙拉了拉抚琴的绿衣女子。二人急忙过来行礼,齐声裣衽道:“不知皇上御驾来此,万福金安。” 多禄瞅了瞅皇帝,唱诺道:“免……” 杨婕妤温婉恭顺起身,冲着皇帝笑道:“臣妾与婕妤住的相近,怕婕妤一个人呆着嫌闷,所以过来陪着说点话。” 林婕妤欠了欠身,“姐姐费心,有劳素日常来相陪。” 明帝只是凝目看着她,并不言语。面前女子身形纤细婀娜,脸上略带怯色,一袭桂合色薄纱对襟宫衫,当中一痕鹅黄色抹胸,迎风素立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当她在紧张中低眉敛目时,依稀看到几分慕毓芫初进宫之景,也是这般略带忧郁,却又让人满心怜爱不忍苛责。 杨婕妤在边上静默良久,浮起浅笑道:“皇上,不如和婕妤妹妹稍坐一会。臣妾去内堂沏一壶新茶过来,用冰块凉一凉……” “不用,你先回去罢。” “是----”杨婕妤的笑容僵在脸上,甚是讪然,淡淡扫了林婕妤一眼,不敢在皇帝面前多言,缓缓屈膝行礼告退。 “奴才去沏茶,皇上和婕妤稍候。”多禄知情识趣,也跟着一起跑下去。 林婕妤神色紧张,她原不如杨婕妤能言善道,只好低头不语,手上玉兰色丝绢微微绞紧,越发显得不自在。明帝依靠着栏杆斜坐,温声问道:“你进宫也一年多了,宫里可还住的习惯?” “一切都好,早已经习惯了。” 明帝与她无甚可说,只好随口闲话道:“皇贵妃娘娘身子不大好,得空的时候,多过去陪她说说话、散散心,凡事别惹她生气才是。” 林婕妤忙道:“是,臣妾记下了。” “你刚才在抚琴?”明帝含笑看着褐漆焦尾檀筝,伸手拨了两下,琴音甚是清脆透彻,乃笑道:“先头远远的没听真切,再抚上一曲罢。” “是。”林婕妤并不多话,天生一股柔顺听话的气韵。一双纤手划过铮铮琴弦,清扬琴音自十指间溢出,一丝一丝掠破空气,似有黄鹂呼春、青鸟送雨,令人情不自禁沐浴在怡人琴声中,身心皆为舒缓安宁。 昔年昔日,她也曾临风当众抚琴一曲。那日清风卷动片片繁花,树下落英缤纷,众人皆为其琴技所惊艳,更有殊色相衬,几乎让人恍然置身于仙宫幻境。彼时为讨她的欢心,在邀月阁下特意装点,以近千盆洁白如玉的宝鼎香堆垒,胜似人间新覆初雪。正所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一路漫漫走过来,恩爱情仇纠葛,彼此皆为之疲惫不堪,再不复当初心境。 林婕妤默默抚毕曲子,小声问道:“皇上,还要再听一曲么?” “嗯。”明帝微微颔首,扬声唤道:“来人!”待多禄快步赶过来,吩咐道:“你去将云曦阁收拾一下,回头让林婕妤搬过去住。” 林婕妤闻言不由略顿,却又赶忙低下头去。绿云般的乌鬓挽成堕马髻,侧簪一支素银栀子纹长菱钗,尾坠银线细长,末端一颗光洁明透的雪萤珠轻摇。虽然有些吃惊,也并不开口询问皇帝,仍旧认真拂动琴弦,只是琴音稍稍透出些许不安。 明帝含笑看着她,只道:“云曦阁那边清净,很是宜人。” “是,谢皇上恩典。” “你刚才抚的什么曲子?”明帝笑问,回忆方才感受道:“朕听着还不错,仿佛身处一片绿荫林子里,一阵阵风声掠过,让人心情很是清爽舒畅。” “回皇上,是唐时的《竹窗新雨》。” 明帝又问,“可有什么来历?” 林婕妤连忙顿住手势,低头回道:“这首曲子一共有三支,分别是晨、暮、夜三段曲调,臣妾方才弹的是晨曲……” “皇上!”多禄神色慌张跑过来,急急禀道:“前面传来消息,说是皇贵妃娘娘在东华门摔到了。刚才着人传了太医,只是不能走路,吴连贵已经带着人过去,正用条藤抬着往回赶……” 明帝不待听完便起身,丢下林婕妤怔在原地,边走边问道:“怎么去了东华门?无缘无故的,难道是要出宫去么?” “奴才不大清楚,听说大公主也在那边。” “寅歆?”明帝没来得及想明白,便在地佑门碰见赫赫攘攘的队伍,数十名宫人前后簇拥着,正在往内宫急行飞赶。因见慕毓芫膝盖裙衫染红,不由急忙冲上去,“快让朕瞧瞧,是摔到哪里了?怎么……” 慕毓芫秀眉微蹙,没有答话,也不知是还在动气,还是腿上痛得厉害。安和公主略行过礼,上前解释道:“先头儿臣请安出来,正好在路上遇到慕母妃,说了一会话,想请到儿臣府上坐坐。谁知在东华门换乘马车时,小宫女们没有搀好,慕母妃不慎一脚踏空,所以把腿上摔伤了。” 明帝点了点头,跟随着回到泛秀宫。安和公主等着太医检查过,稍说了几句关切言语,推说府上有事,只言明日再进宫探望。众人都退了出去,明帝坐在床侧叹道:“还好摔得不太厉害,若是伤筋动骨可怎么好?” 慕毓芫看着擦伤的膝盖,淡淡道:“都已经如此,还能怎么样呢?” “宓儿,别再生朕的气了。”明帝伸手扶了扶软枕,端了清茶递到她手上,“你抚养了佑芊十几年,舍不得也是在所难免。若是不想让她远嫁,就另择一门近点的亲事,留在京中好多陪伴你。” “不用。”慕毓芫语声平淡,微垂目光。 “不错,朕的确不喜欢她。”明帝稍有沉默,静了半晌,“可是,也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事。别再为此事多想了,朕不想看着你不高兴,不管你是如何打算,朕总不杵你的心意就是了。” 慕毓芫挣扎着动了下,蹙眉不语。 “怎么,还疼得厉害?” 慕毓芫抿嘴忍了一阵,指着雕漆海棠花碧橱,“内里左边的抽屉里,有个翡翠缠丝瓶子,里面是清凉镇痛的玉檀膏。这会儿腿上又辣又痒,着实有些难受。” “好,你先躺着别动。”明帝依言取来翡翠瓶,用细长玉簪挑些许放在掌心,手指轻轻转均一些,一点点涂抹上去。忽而手上顿了一下,抬头道:“早些年冬天,你总说腿上干痒不适,朕还……” “那时,皇上还加盖印章呢。”慕毓芫眸色虚浮,替皇帝说出了后半句话。 ----赌书消得泼墨香,当时只道是寻常。逝去年华不可追,有如清风流水,彼时岂知今日的万千纠葛?一起在绡纱窗前吟词言笑、研磨题字,春日相拥观赏百花,秋夜并肩细听夜雨,哪一件此时能不感慨?彼此凝视着对方目光,忆起共同描画的点滴往昔,千般感伤涌上心头,两个人都无声沉默下来。 到了四月下旬,因溟翎公主言行有失、数教不改,经掖庭令上书,最后由宗人府裁决褫夺其封号,降册贬为庶人。慕毓芫展开黄绫细细看完,随手递给双痕道:“你也瞧瞧,上面的辞藻还不错呢。” 双痕快速看了一遍,叹道:“不过是个虚名儿,不要也罢。” “不若如此,皇上焉能意气安平?”慕毓芫将黄绫慢慢卷好,小心挪动着左腿,寻了个舒适点的姿势,斜倚在舒云卷纹长榻上。 “母妃……”溟翎公主哭着奔进来,脸上妆容悉数冲花,跪地泣道:“那些个什么名分,儿臣全都可以不要,只求母妃不要撵儿臣出宫。” “傻丫头----”慕毓芫俯身揽住她的头,抚顺着额前碎发,“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大燕朝的公主,母妃不能再留下你。” 溟翎公主慌张道:“母妃……” “明日你出宫后,母妃会让人送你到江南苏家,嫁与苏家大公子,往后就是苏家少夫人。”慕毓芫将黄绫塞到她的怀里,附在耳畔轻声道:“你要是不听话,母妃的腿可就白摔了。” 溟翎公主茫然抬起头,泪光朦胧道:“母妃,小芊听不明白。” “听话,不要再哭了。”慕毓芫轻轻松开手,端正身姿道:“苏家的人自会好生照拂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今后相夫教子,过安稳舒心的日子去罢。” 溟翎公主不肯松手,紧紧抱住慕毓芫的双膝,“母妃,小芊再也见不到你了么?母妃的大恩大德,小芊今生今世……” “双痕,带她出去。”慕毓芫淡淡挥手,看着痛哭流涕的溟翎公主,觉得心里一阵阵绞痛,难以忍受。比起生离死别之苦,自己的那些千回百转,实实在在的划伤原本生疼的内心,似乎还要更痛一层。 “娘娘……”双痕送人回来,欲言又止,低头蹲身收拾着小几上的茶具,过了半晌才道:“娘娘是否有什么打算,不然怎么会选江南苏家?”又轻轻摇头,“罢了,只当是奴婢多问了。” “是啊,江南苏家。”慕毓芫勾起嘴角,笑中透着别样的深邃悠远。 第三十二章 太平 当后宫消息传到前殿,明帝只是“嗯”了一声。对此时此刻的皇帝来说,那个前朝遗留的公主是死是活,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昨夜收到青州大捷的消息,云、凤二人骁勇善战,几次出兵皆是大有斩获,十六万兵马直逼霍连国都----甘丹城。不过甘丹城已经位于霍连腹地,周围自然驻有重兵,中原军队不敢贸然突进,遂在百里外要道上囤兵僵持不下。因担心霍连会再集大军扫来,再者粮草供需更加费事,慕毓泰在后方支援颇为吃力,故而不敢多做滞留。 明帝草草结束早朝,领着杜守谦等心腹大臣入内,其实这当口也议不出什么,众人皆是心急如焚等着消息。太傅梁宗敏年事已高,扶着椅臂依靠着,一把雪白的胡须跟着摇头姿势晃动,长声叹道:“朝廷将才都领兵在外,若是郭老将军还在,咱们也好听他分析一番,不至于如此着急苦等。” 杜守谦坐在下侧沉思,闻言道:“如今半日一趟消息送回,也还算快了。”抬眼瞧了瞧皇帝,“皇上,眼下这一战若是大胜而归,便能让霍连消停数十年。若是有什么意外闪失,损失的可都是中原大部精锐,那样的话,可就是双方两败俱伤啊。” “丞相----”傅广桢颇不以为然,连连摆手道:“如今正是大战的关键时刻,咱们都应该相信将军们的能力,何必做此颓丧之言?大燕朝得上苍庇佑……” “什么颓丧?”明帝打断他后面的啰嗦话,甚是没好气,“杜爱卿就事论事,本就不该只存着大胜之心,各种准备都要想好才行。” “是,皇上英明。”傅广桢得了喝斥,赶忙赔笑。 “捷报,青州捷报……”殿外一名小太监捧折奔进来,被朱漆门槛一绊,差点没当场摔在皇帝面前,多禄赶忙上前捧过折子。 “好!!”明帝拍案而起,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又将折子细细看了一遍,递到众臣面前大喜道:“你们看……,快看快看!”众臣从未见皇帝如此喜形于色,纷纷一起凑头过去,瞬间之后,皆忍不住高声喝起彩来。 原来中原兵马逼近甘丹城,霍连王羞愤难忍,不顾群臣力谏利害关系,因逞一时之能而亲自出战,最后竟然被云琅带兵活捉。霍连国主被生擒,国中人心涣散不堪。霍连王后暂领朝中事宜,急招父亲端木琚回国平乱,并且传话青州守将,说是愿意修书中原皇帝,以败国条件恳请议和。 “议和?”明帝微笑沉吟,似在掂量这两个字的分量。 众臣立即低声议论开来,渐渐分成两派。一方认为此时应该乘胜追击,进而将霍连一举歼灭,永绝后患;另一方却觉得中原苦战数年,自身已是重荷难挨,既然霍连打算议和,便该顺着机会休养生息。 明帝抬手示意噤声,问道:“杜爱卿你怎么看?” “依微臣之见,还是议和更好一些。” 陈廷俊见皇帝转头看向自己,忙道:“皇上,臣也是如此想。”因瞧傅广桢等人似有不甘,乃起身分析道:“霍连和中原大战三年有余,彼此都是疲惫不堪。中原虽说看似取胜良多,实则国内也是耗资巨大,这几年为筹集兵马和粮草,国库银两早就已近虚少欠存,难以再支撑长时间的大战。” 明帝颔首道:“嗯,接着往下说。” “是,刚才说的只是其一。”陈廷俊微微欠身,又道:“其二,霍连乃是半游半定的散落民族,虽然人口远远比不上我朝众多,可是辖地却是辽阔,论起辐域来可与中原不相上下。试问若要完全降服霍连,需得花上多少人力物力?” “不错。”慕毓藻也颇为赞同,与众同僚道:“我朝开国历经五位帝王,然而真正的太平年岁并不多。且不说开国之初多年战事,只讲延禧六年平定诸藩,举国上下有大半数的兵马厮杀,如今才堪堪过去七年而已。若是打算完全吞掉霍连,还需数十年国力积攒,方才有资本和实力支撑,不然只是白白浪费兵马。” 陈廷俊待他说完,接着道:“其三,霍连虽说不是穷山恶水,但是也没法跟中原富庶相比,多处辖地几乎没有人烟。纵使中原赢了,又该拿多少兵马去镇守?虚耗大量精力还不算,我朝又能真正得到什么?因此,以胜国议和才是上上之策。” “嗯,的确如此。”明帝点头叹息,眉宇间神色颇为惋惜,“朕也想做个开疆拓土之主,可总不能拿着国运儿戏。如今国中为支援前方军事,已然是重负运转,短时间确实没法积攒更多财力,是该太太平平休养几年。” “皇上睿智圣明,举国之幸。”众臣见皇帝已有决断,纷纷叩拜称颂。 当中原同意议和的旨意送到青州时,云琅已先收到一封宫中送来的家书,信上平平淡淡,慕毓芫说了些近日情况,以及慕府上下人等安康等言语。凤翼在旁边看着黄绫圣旨,卷好放下道:“朝廷的决断还真是快,看来议和是势在必行。”他抬头看向云琅,“一脸恍恍惚惚的,你又怎么了?” 云琅看着末张信纸出神,半晌才问:“师兄,如今是四月对罢?” “你活迷糊了?”凤翼忍不住失笑出声,上前拍了拍肩膀,“前次出战,不是只伤在腿上,怎么像是脑子坏掉了?眼下可不正是四月,今儿二十六,居然连个日子也分不清楚。” “四月……”云琅喃喃自语重复,看着末张信纸上孤单单的四个字,那是慕家书信有内容的记号,分别以各月数字代之标记。于是按照预先定好的顺序,在书信各行逐一取字,心里默默念着,最后不禁一时茫然出神。 ----天恩难测,未雨绸缪。 眼前的八个字跳出信纸,像数把闪着冰凉冷光的锋利匕首,预示着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将来,惊得云琅倒抽一口凉气。 “云琅?”凤翼上前推了一下,等了半日也不见反应,不由问道:“家中有什么事情不成?”话说半截自己先变了脸色,赶忙抽出信纸看了一遍,“不是没什么事么。莫非你身上不舒服,还是腿上的伤又开始发作?” “嗯,没事。”云琅将信纸掖入怀中,醒神问道:“刚才我们说到哪里?” “你要是不舒服,就先躺一会。”凤翼转身沏了两盏清茶,放在书案两头,“如今霍连国中无主、人心动乱,而霍连王后的孩子还小……”他抬眸觑了一眼,接着道:“假使霍连王死在青州,那么国中必定会立新君,霍连王后自然不会同意,两方自然少不了一番恶战。” “不错。”云琅心中乱成一团,自己的事情反倒顾不上,“因此于公于私,霍连王后都必定会议和,既避免国中内战,又能保证家族地位不被动摇。” 大约是他说的太平静、太事不关己,凤翼脸上稍稍有些不解,沉吟片刻道:“既然朝廷已经同意议和,就得赶紧筹谋,到底该怎么去跟霍连人议?朝中的文官正在沾沾自喜,未必知道前方的辛苦和为难,万一做出什么胜国的清高姿态,最后反倒白白便宜了霍连人。” “是。”云琅颇以为然,“先前猜着朝廷要议和时,我也想过,霍连没有太多金银珠宝,却有大量的良马宝驹,可得让他们多送一些。” “有道理!”凤翼连连拍手称好,笑道:“如此既补充了军马所需,又让霍连国中缺马难骑,若论步兵打仗,那可远远不是中原的对手。” 二人商量了半日,又找上慕毓泰、云家守将分析了一会,众人都觉甚好,因此星夜快马回禀朝廷得知,好在两国议和时加进条件里面。 五月初二,圣旨册陈廷俊为议和使,随行还有两位内阁大学士,做为副使文官,浩浩荡荡的万余人队伍直抵青州。早些年时,陈廷俊在辽王属地周旋良久,乃是朝廷布置的暗线,在平藩之日,更是给朝廷军队不少方便。认真说起来,陈廷俊与云、凤二人也算旧相识,寒暄了片刻笑道:“几年不见,两位将军风采依旧,真是让我等羡慕的很呐。” 凤翼也是朗然一笑,趣道:“哪里、哪里,怎比得上驸马爷风光锦绣?” “凤将军说笑了。”陈廷俊生得白面秀雅,举止却是大方,“皇上得知几位将军的意思,很是高兴,说边关武将有勇有谋,能想内臣所未能想,实在是我大燕朝的福气。不过,咱们问霍连要的马匹数目,还得跟几位将军商议一下。” 凤翼微微颔首,侧眸问道:“云琅,你怎么看?” “我……”云琅有点走神,赶忙抬头笑了笑,“大哥在青州驻守二十来年,对霍连的情况更为熟悉,前几日特意问过,觉得以三万匹为妥。太少,不能显出朝廷应有的气势;太多,则担心会逼急了霍连人。” “三万?”陈廷俊琢磨了一会,“倒是不算多,是不是少了一点?” “不少,咱们只管要好马便是。”云琅摆摆手,“我手下的陆副将出了个主意,议和时索要的马匹,必须以一个定好的高度为准,达到高度的壮马才能算数。” “甚妙。”陈廷俊在桌上抚掌,“如此虽说只要了三万匹,却都是成年精壮马匹,霍连留着那些小马仔,几年之内,光是养大那些马儿都够受的。” 云琅侧首看了看,笑道:“我们都是武将粗人,具体事宜还得驸马爷费心,免得惹恼了霍连人,反倒使议和一事不顺利。” 陈廷俊面上含笑,瞧了一眼,“云将军何必取笑呢?皇上还让带话,问公主在青州住的如何?千叮咛、万嘱咐,让云将军多照顾一些。”他转过头看向凤翼,“看来,云将军的驸马爷也是做定了。” 云琅不料他如此说,掩饰咳道:“咳……,议和使别说笑了。” 到了初六,议和条件斟酌妥当。慕毓泰与云家诸将留守,云、凤二人随行,一则可以参谋战后时局,二则也方便带军护卫队伍。一切都已经预备好,然而临行之时,乐楹公主却不顾众人劝解,非要闹着一同前往苦水关。 “公主----”因议和官员悉数在场,云琅少不得软和口气,“议和一事非同小可,并不是出门游玩。公主跟着前去,万一有什么闪失不妥,该如何向皇上交待?岂不是让大家为难么?” “既然是去议和,哪还会有危险?”乐楹公主像是正赌着气,一脸不快,“要是不让我去,那么你也别去!反正去的人不少,你又不是文官,有凤将军领兵保护足够,也不差你一个……” “公主,不要胡闹!” “云琅,你少说两句。”凤翼看着气呼呼的二人,摇头道:“人马都已安排好,此时再变也来不及。反正苦水关也不远,又有十来万驻军守着,既然公主决意要去,咱们多护着点就是。好了,别在这里耽搁了。” 陈廷俊一派轻松自在,悠然笑道:“今日能与公主同行,下官深感荣幸。” 此时霍连王尚扣留在青州,霍连王后自然慎重,随行人马也是严防戒备,空气里的氛围颇为紧张。两国官员开始谈条件,一项一项,互相盘算各自的利益,都是竭力为本国将来打算。然后议论到马匹之事,陈廷俊开始说出数量时,对方还勉强皱皱眉,当说到以高度挑选上头,霍连官员不由脸色大变。 端木以蓝稍有迟疑,继而领悟一笑,“中原朝廷,果然是想得周全。”她冷冷挑眉时颇有英气,语声平静道:“霍连自来盛产马匹,区区三万匹精马还是有的,就依你们的意思,只盼能尽早让我夫君回国。” “王后!万万不可!” 端木以蓝皱了皱眉,重声斥道:“旭烈兀,怎可如此大呼小叫?!”那霍连武将用力握了握拳头,推开上前的武士,恨恨扫视了中原官员一圈,愤然离席而去。 午饭之后,接下来的进展更为顺利。霍连方面愿意退后三百里境地,承诺不再骚扰青州边境,以示与中原共修交好。中原方面占到不少便宜,不光是马匹等补给,还有一些霍连当地物资带回,更是将驻兵扎过苦水河,占据大片开阔囤兵用地。 眼见日头西坠,暮色霞光映满整幅天空。天地间飞鸟盘旋、没入山林,仿佛也感应到和平意味似的,悠缓从容,轻轻划过五彩斑斓的万丈苍穹。按照官面上的礼仪,议后还有一场简单的宴席。彼此皆是客套应对,除了霍连王羞愤染病,送回营帐便一直不露面以外,两国官员席上言谈甚欢,看起来一派友好融洽。 端木以蓝执壶斟满酒杯,琥珀色的液体轻微晃动,如同她眸中的水色,透着夺目逼人的清晰光芒,“从今往后,霍连与中原永修世代之好,不光是两国军士的福气,更是两国万千子民的福气。有感诸位大人和将军善意,在此敬祝薄酒一杯!” 中原官员自然一众赞同,少补了客套一番。云琅手中的酒刚送到嘴边,正要举杯畅饮,却被乐楹公主拉了一把,半杯酒水都洒在了袖子上头。乐楹公主甚是不悦,勉强含着微笑道:“少喝点酒,你腿上的伤还没好呢。” “多谢公主关心。”云琅尴尬万分,当着众人却不好说什么。眼见大家都已放下酒杯,只得自己又续了半杯,侧首与凤翼说着琐碎小事,以此把话题岔开来。 端木以蓝看着眼里一笑,“呵,云将军好福气呐。” “与你何干?!”乐楹公主没什么好气,回头见云琅微微欠身,更是恼火,又不便当着众人发火,遂推说胃口不好出去。 双方即已交涉完毕,都各自准备尽早返回属地。云琅因为诸事烦扰,更是想早点回到青州歇息。正在饮茶解渴休息,只见陆海青匆匆闯进来,低声急道:“云将军,公主刚刚走失了!” 云琅吃了一惊,“走失?” 陆海青面有难色,小声道:“刚才有人看见公主……”他挠了挠头,“仿佛是在前面河滩边,公主不让阿璃跟着,谁知道才一眨眼的功夫,忽然就没了人影儿。将军,附近都有兵马驻守着,公主应该走不远的。” “嗯,我过去瞧瞧。”云琅拍了拍他的肩,闪身出门。 苦水河边并无多少屏障,云琅翻过营帐后小山丘,往远处小树林探目,安安静静不像是有人进入过。心中忍不住埋怨,百般烦心事中又添上一件,想着尽早找到公主,将其送回京城才是上策。刚要转身再往别处,恍惚觉得远处一痕羽蓝色飘过,定睛凝神看过去,端木以蓝正在林中迎风俏立。 “将军,看起来雅兴不错。”端木以蓝抬手障面,似要减弱一下迎面袭来的气流。 “王后……”云琅见她转身往里走,不得不急行跟上,“王后要去哪里?”脚下轻功一提,纵身挡在端木以蓝面前,“霍连王已经送回去,王后何苦再做为难?若是公主在席上有所冲撞,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咦,将军这是从何说起?”端木以蓝含笑看着他,绕身走到一丛繁盛花刺前,慢悠悠转过身子来,“听云将军的口气,像是中原公主走丢了。只不过,我与中原公主素无瓜葛,何必无故为难她呢?” 云琅抿嘴等她说完,语声平淡道:“我知道言语上说不过你,但是王后不必再玩此等游戏,还望及早告知公主的下落。” 端木以蓝轻轻摇头,笑声如铃,“将军是关心则乱,反倒胡乱冤枉起人来。” “王后!”云琅见她一幅悠然自得模样,又急又怒,忍不住逼近一步,嗅到那遥远记忆中的的香气。往事一幕幕翻涌出来,强自镇定道:“王后历来是个干脆的人,从不在小事上计较,如今两国刚刚修好,可别拿着中原的公主开玩笑!” 端木以蓝笑问:“将军是替中原皇帝担心呢?还是自己着急担心?” “有什么分别?”云琅觉得胸腔有些窒息,往后退了几步,以避开端木以蓝身上的气息,“王后既然知道公主下落,何必再问这么多?” “看来将军不怎么担心呐。” 云琅被逼得没办法,又担心乐楹公主可能受伤,不知情况如何,只得顺着她道:“就算是我,还请王后如实告知!” “好吧。”端木以蓝叹了口气,“刚才好像看见林子里有人,我进来看个究竟,大概是自己眼花,结果什么也没有……”话没说完,已经被云琅一把提住领口,不由淡笑问道:“怎么,将军打算对我动粗?” 云琅怒道:“公主到底怎么样了?!” “我怎么知道呢。”端木以蓝淡然微笑,往林子周围看了一圈,“这里虽然没有才狼虎豹,可是蛇虫鼠蚁应该不少,没准被毒蛇咬上一口,此刻正性命危在旦夕呢。” “……”云琅心中诸念纠缠交集,一时难以言语。 端木以蓝任凭他拎着自己,也不挣扎脱开,细细凝目看了良久,轻声笑问:“若是我杀了中原公主,将军当会如何?” 云琅见她说得甚是笃定,“嗖”的一声,竟是反手震剑出鞘,利剑锋芒逼近雪白细腻的脖颈,微微颤抖着,“那----,我就亲手杀了你!!” “哎……”端木以蓝轻声叹气,眸光里闪过一瞬间黯淡。 “云琅,你在做什么?!”凤翼在不远处高声大喝,飞奔过来,一把夺下横在当空的利剑,朝云琅怒道:“议和之约刚刚签订完毕,你现在要杀了霍连王后?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云琅在瞬间失常中冷静下来,看着空荡漆黑的剑鞘,仿佛正是自己此刻心境,声音无力道:“她绑走乐楹公主,我只是问人。” 凤翼将端木以蓝拉到旁边,打量问道:“王后,你没事吧?” “没事。”端木以蓝拂着扯皱的衣裳,看了花刺从一眼,转眸对凤翼点头微笑,像是如释重负一般,默默转身而去。 云琅正在出神,抬头才发现人已离开。刚要上前追阻,却被凤翼拦住道:“你别再闹事了!”不由分说拽着往后走,拨开层层花刺细枝条,浓密树叶下掩盖着一名杨桃色纱衫女子,正是满面泪痕的乐楹公主。 “你……”云琅拔下她口中的丝绢,惊道:“公主一直在这里?!”赶忙蹲身扶着坐起来,探头到后面找绳子结头,刚刚解开双手,便被乐楹公主紧紧抱住。 “云琅,我没事的……”乐楹公主埋头呜咽,声音断断续续,“她只是抓了我绑在这里,并没有怎样……”说着满含热泪抬起头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云琅,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对她那样……” “没事就好。”云琅搀扶她站起来,淡淡打断。 “云琅……” “师兄,你先带着公主回去。”云琅抓起凤翼的手,撑着摇摇欲倒的乐楹公主,“公主方才受了惊吓,让阿璃好生服侍着,等会就要会青州,我去安排一下回程事宜。”他心中已是纷乱如麻,顾不上乐楹公主在身后哭喊,急急忙忙说完,拣起地上的薄剑便匆匆走远。 “公主,身上是否受伤?” “没有。”乐楹公主盈泪摇了摇,看着云琅的身影渐渐远去,身形轮廓模糊变小,一点点消失在璀璨霞光的尽头。 第三十三章 流世 议和圆满的消息飞传至京城,国中上下自然一片欢腾。皇帝的加封旨意很快送到青州,因云琅生擒霍连国主,进而促成中原与霍连的议和大事,多年戎马、功劳至伟,特旨加封为正一品护国大将军。诸如凤翼、慕毓泰,以及云家守将等亦有封赏,分列为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左右卫将军,以上诸人皆为三公级将军。另外像陆海青等副官,也有相应的官阶封赏,如奉义郎将、平虏校尉等等,另有金银财帛不计其数。 在让人眼花缭乱的旨意中,韩密却另外接到一道圣旨,上面命他领军八万撤离驻地垗西,务必在诸位将军回京前抵达青州。对于韩密的不期而至,众人都稍有惊讶,独云琅对皇帝的心思有所领悟,因而笑道:“看起来,咱们暂时不用再回青州了。” 凤翼尚且还不知情,因此疑惑道:“虽说两边的仗基本打完,可是霍连那边岂能一直消停?等到再过上十来年,霍连养精蓄锐、国力渐富,两国之间难免会重生摩擦,边境上只怕又是一番热闹。” “师兄说的不错。”云琅笑着点头,“可是,这其间的十来年太平呢?这几年为着边境战事,青州和定州囤积太多驻兵,开支可是不小,也该回国中休养几年了。” 凤翼诧异道:“你的意思,皇上要将我们养在国内?” “韩密连家眷都已带过来,总会多逗留一阵子。”云琅展望着前程将来,只觉眼前一片风雨飘摇,“至于皇上的意思,哪里是臣子们能猜得透的呢。” “启禀大将军,韩将军帐外求见。” 云琅朝凤翼摆摆手,含笑走出帐篷相迎,“自上次与韩兄分别,已经六、七年不得见,如今看起来,韩兄风采仍是不减当年呐。” “哈哈……”韩密拱手大笑,立在风中道:“想当初,韩某接到来青州的旨意,心下还烦恼好几日,前思后想、左右为难,恨不得让皇上另派一人。” 云琅见他一脸认真,问道:“那是为何?” “还能为何,当然是怕被比下去啊。”韩密说得一本正经,“云大将军沙场杀敌,于万人中生擒霍连国主,那是何等的天人神姿!幸亏二位将军马上回京,不然整日呆在一处比较,岂不让韩某自惭形秽?听说国中已有万千少女心仪,云大将军回京以后,多半被满街追着扔木瓜,只怕连府门都不敢出呢。” 云琅纵使满腔愁肠烦恼,也不由失笑,“韩兄的脾气还是一如当年,总是这般诙谐有趣,让人再有烦恼也都消散了。”末了怅然叹气,“只是今日一别,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见……” 韩密微笑道:“将军珍重,且把心放宽一些。” 云琅朝他点点头,侧首道:“师兄,我们还是早点启程罢。” “韩将军----”凤翼转脸看向韩密,拱手笑道:“内人喜欢养些花花草草,此番回京不便随行携带,正好韩夫人也在青州,所以想请代为照看一下。” “一定!”韩密起身抱拳相送,正色道:“两位将军,一路上多加珍重!” 带着与韩密的惺惺相惜、淡淡惆怅,除却另两位云将军驻留定州,云琅、凤翼、慕毓泰三人皆奉旨返京,总共领兵二十二万。凤翼领兵六万奔赴垗西,慕毓泰领兵六万奔赴邺林郡,分别是以前广宁王和辽王的属地。云琅则是领兵十万,按旨先将八万精兵驻于庆都,只准领亲兵两万入京,以待凤翼、慕毓泰回京举行战胜大庆。 按照皇帝圣旨的意思,说是几位将军劳苦功高、多年辛苦,特旨以封地守将标准休养,同时亦能保得国中四方平安。“如此一来,边军都不能留在京城。”慕毓芫倚在青竹摇椅上,摇头叹道:“也对,除开锯州和附近州县的囤兵,京畿大营总共才二十六万而已,若是二十二万大军返朝入京,那该多么的让人惊心!” 双痕在小几上摆弄清茶,抬头奉上道:“如今四分五散的,皇上也该放心了罢。” “护国大将军……”慕毓芫兀自微笑,心中有万千纷乱线头纠缠在一起,一时之间也理不开,索性全都先放在一边压下。随手将茶盏放在小几上,问道:“对了,你看云琅和敏珊两个,是不是有些奇怪?” “嗯,有那么一点儿。”双痕也颇以为然,点头道:“不过要说哪儿不一样,倒也说不上来。只是云少爷对公主态度,比起从前来要客气不少,公主的脾气也软和许多。” “这俩人真是……”慕毓芫垂眸一笑,摇了摇头,“早些年的时候,我并不太赞成他俩在一起,总觉得根本不是一路人,脾气性格都差太远。谁知道,彼此竟然牵扯了十来年光阴,倒还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双痕笑道:“要说公主对云少爷的心,自然是一心一意,样貌出身都是上好,没什么可挑剔的。不过公主性子太冲动,为人处事也不稳重,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总是让人放心不下。” “世事多变,谁知皇上眼下如何打算?”慕毓芫悠悠长叹一声,颇为唏嘘,“如今他们俩的事,只怕是家事已变国事,今后的日子还难说得很呐。” 五月十六,恰逢慕毓芫生辰之喜。此时凤翼和慕毓泰尚在路上,宫内正预备着举国大庆,按照皇帝的意思,云琅和公主提前进宫庆贺,算做私下里的一次家宴。虽说事行简单便宜,宫妃们还是照例要过来送礼。先是贤妃亲自过来坐了会,然后是惠妃、陆嫔等人,熹妃的礼则是由安和公主顺带,再者诸如寿王、齐王也有贺礼,至于金晽公主自然是特别预备一份。 乐楹公主看着满殿热闹,翻拣着贺礼笑道:“好些年不在京中,都快忘记这些热闹排场,猛地一见,还真觉得特别有意思呢。” 慕毓芫换了正红色广袖吉服,对镜理着袍角,整理双臂间挽垂的金织流苏,展袖坐在牡丹团花鸾鸟椅中,清声笑道:“今次你回来的匆忙,否则的话,可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你,没有贺礼也敢来用宴席。” “对了。”乐楹公主放下手中的紫玉如意,回头问道:“刚才来贺寿的人里面,有好几个没见过,有个生得纤细婀娜的嫔妃,恍惚瞧着长得很像皇嫂呢。” “那是去年入选的林婕妤,你当然没见过了。” 乐楹公主“哦”了一声,又道:“我仿佛听人说,皇兄如今有位新宠的妃子,是杜丞相的女儿,就是送这紫如意的杜贵人罢?我特意留心瞧了两眼,长得的确不错,言谈举止也很伶俐,只是看着与皇嫂不甚亲近。” 慕毓芫悠然一笑,只道:“呵,连你都看出来了。” 乐楹公主还要开口再问,只听外面小宫女请道:“启禀皇贵妃娘娘、公主殿下,寿宴已在正殿内布置好,还请先移步过去候驾。” 因为家宴人少,除了帝妃二人正中入座,旁边便只有云琅和乐楹公主,故而席上菜肴精致不多。明帝自然先说一番赞语,朗声笑道:“如今两国边境平定下来,朕也就放宽心了。” “有皇上神威庇佑,国家之幸。” “几年不见,你也会说这些奉承话了。”明帝取过云琅的酒杯,亲手斟了一杯,“今天是你姐姐的生辰,先举杯喝上一回!” “是。”云琅起身谢恩,说了几句祝寿的吉祥话。 乐楹公主待他们说完,得空插道:“皇兄,等凤将军他们会来庆贺后,云琅还要去庆都么?虽说离京城不算太远,可是也有一日路程呢。” 明帝抿了一口清酒,淡淡道:“朕已命汉安王返回庆都,如今太平盛世,也不会有什么大乱子,有他在那边照应着即可。” “那----”乐楹公主甚是高兴,忙问:“云琅今后就留在京中?” 明帝不疾不徐,平声道:“朕另有安排,打算让云琅去涿郡呆一段。” “涿郡?!”乐楹公主瞬间高声,惹得慕毓芫和云琅都看过去,“涿郡那么偏远的地方,有什么好的?再说,一想到叶成勉曾经……” “你给朕住口!”明帝将酒杯墩在桌上,“砰”的一声闷响,“云琅是去涿郡镇守当地平安,纵使叶成勉从前呆过,又有什么关系?还有……,先前青州战火纷飞,所以才由得你胡闹,如今好好在京城呆着!” “到底有没有关系,哥哥自己知道。”乐楹公主却不怕皇帝,恨恨道:“云琅在青州打仗十来年,眼下既然战事已平,为什么不能留在京中休养?如果皇兄非要让云琅去涿郡,那我也要跟着去!” 慕毓芫瞧二人争执起来,乃劝道:“敏珊,别再耍小孩子脾气。” “你跟着去做什么?”明帝沉下脸来,不悦道:“亏你还是个姑娘家,一点也不懂得规矩礼数,这种话若是传出去,你的脸面还往哪儿搁?” “我算是什么姑娘家?死过丈夫、死过儿子,心也早就跟着死了。”乐楹公主不住冷笑,正视着明帝道:“像我这样苟活在世上的人,还要脸面做什么?不管皇兄是怎么想的,若是云琅有什么事,我一定在他前面先行了断!” “敏珊!”慕毓芫赶忙起身离席,拉着乐楹公主出去,“双痕,你带着公主到偏殿歇息一会。”又回头瞧了瞧云琅,“你腿上不是还有伤么?先回府养着去,没什么事别到处乱走。” “微臣告退。”云琅朝皇帝欠身,跟前宫人也随之退出。 “不像话,太不像话……”明帝气得有些虚喘,突然皱了皱眉,猛地捂着嘴咳嗽一声,也顾不得上来搀扶的慕毓芫,竟然转身拂袖离去。 “皇上,皇上……”多禄一路追回启元殿,皇帝一句话也没说,匆匆挥手撵退殿内宫人,“扑”的一声,一口鲜血有大半洒在白玉菱盂外头。赶紧取来清水丝绢,团团转服侍了半晌,小声急道:“皇上,太医说过要少动气、少操心,这又……” “去拿养荣归血丸。”明帝撑在榻边喘着气,舒缓了一会,“最近咳嗽虽然少,可是每次都很厉害,总觉咳得心口疼,让人去把张昌源传过来。” 多禄赶紧出去吩咐人,转身回来收拾妥当。服侍皇帝在龙椅上躺下,又多加了一个软枕在后头,端来清水和养荣归血丸,蹲身伺候着服用下去。 张昌源不刻赶到,低头细细诊了一会脉。 明帝连多禄也摒退出去,方问:“张太医,朕的病可是有些难治?” “皇上是急怒攻心、虚火上升……” “罢了,朕不想听着些。”明帝摆摆手,“虽然都说皇帝是万岁,可历朝历代,百岁天子也没见着几个,可知都是自欺欺人。”刻意缓和了口气,温和笑道:“今儿你就跟朕说实话,这病到底是什么光景?不管说什么,朕都赦你无罪。” 张昌源低头沉默良久,躬身回道:“皇上为天下事操劳,自然辛苦,也就容易气血虚亏、心神受损,再者先时有几次大病,所以病根已累积种在体内。”他越说越低,连头也不敢抬,“……所以三、五年之内,皇上凡事都要看淡些,尽量少动怒上火,老臣当竭全力让皇上调养……” “好,朕明白了。”明帝语气平静,只是速度稍微缓慢,“好在这病也无甚大碍,自从按照你方子服药,除了阴雨天气有些不适,平日咳嗽也渐渐少了。” “皇上保重龙体,多加调养。”张昌源又嘱咐了不少,方才出殿。 多禄在外送人回来,小心翼翼道:“方才皇上急急走了,也没来得及说话,皇贵妃娘娘怕是要多心,没准以为是皇上在怄气呢。” “还说什么?”明帝仰头将药丸咽下,又饮了两口,“她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倒是朕方才的样子,若是让她瞧见反而吓着,传出去恐怕更是惊天动地。” 正如皇帝所说,慕毓芫并未如何动气不快。倒是双痕从外面回来,不解问道:“娘娘,皇上怎么就回去了?虽说与公主闹了几句嘴,总不成还要怪罪娘娘罢。” “看来,云琅和公主的事难办了。” “说起来,公主却也可怜。”双痕似有感慨,“从前是云少爷不乐意,现在不论云少爷怎么想,但瞧皇上的意思,却是不赞成公主去涿郡的。” 慕毓芫抚弄着刺绣荷花香囊,上面粒粒珠玉,在手心滚过一阵阵触感,“依照皇上历来的行事,没挑云琅的错已算难得,哪里还会让他做什么驸马?只可惜,以乐楹公主的性子,怕是不肯轻易服软俯就,又是一件麻烦的事呐。” 然而到最后,事情结果却出人意料。乐楹公主进宫与皇帝理论,自然每回都是不欢而散,最后皇帝一怒之下,竟放言今后任由公主自生自灭。既然皇帝都不管了,旁人更是劝不住她,乐楹公主收拾行装,毫不犹豫要跟着云琅去涿郡。反正这位的公主恣意妄为,早已是举国皆知。只是私下难免有人议论,说是慕家竟然挑唆公主闹事,竟敢公然得罪于皇帝,实在是太过骄扬跋扈了一些。 凤翼和慕毓泰回京参加庆贺,不过十日便返回驻地。而如今乐楹公主去了涿郡,迦罗不免有些为难,原先还住在公主府,而今主人不在还如何借住?虽然她一心想要跟着凤翼,可是从前还有个戍边的由头,如今凤翼已经单立门户,实在是不能不顾一切追随过去。公主再任性、再胡闹,好歹她是皇帝的亲妹妹,况且云琅还是单身,而凤翼已是有家有室,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慕毓芫看出她的为难,因而笑道:“迦罗不妨先留在宫中,也不用急着想去处,先陪着佑綦他们,随便教点什么打发时间。若是在宫中还呆的习惯,反正是女儿家,长住下来也没事,得空的时候,还可以去看望你两位师兄。” 迦罗的眸色颇为感激,微微欠身,“多谢娘娘收留,一定不负娘娘所望。” “不错,不错。”乐楹公主也松了一口气,“不然你一个单身小姑娘,在江湖上行走实在太危险,宫里还有皇嫂照看着,我也就放心了。过些日子,等我在涿郡安顿好,就让人来京城接你,这主意还真不错。” 迦罗冲她点点头,真挚道:“嗯,公主多加保重。” 自此以后,迦罗便负责教九皇子入门功夫。按照慕毓芫的意思,并不为将来厮杀打斗,只求强身健体,因此大都是一些修身的心法。以九皇子的稚子之龄,一时间也难以有所速成,不过时间多的是,每天都抽出些时间比划着玩。 刚开始的时候,十公主也跟着闹了一会,不过毕竟是小女孩子,几下之后也就觉得没意思了。因着不能陪伴自己玩,每每课学之后,倒是跟一双弟弟妹妹玩得多些,时常跑到锺翎宫用饭玩耍。慕毓芫对十公主要求宽松些,况且有谢宜华照看着,也就由她玩得高兴,只是闲话时不免笑道:“如此倒是省事,往后就只当是你的女儿罢。” “只怕娘娘舍不得。”谢宜华倚靠着朱漆榭栏,看向一脸认真的九皇子,正在迦罗的指导下蹲着马步,额头上还挂着几颗细小汗珠。细细看了半日,回头笑道:“嫔妾看佑綦很是辛苦,娘娘当真不心疼么?” “又不伤筋动骨的,让他忍着罢。” 迦罗低头嘱咐了几句,过来道:“娘娘不用担心,刚开始是有些吃力,等到下盘练稳当就没事了。我小的时候也是一样,小姑娘都能坚持----”她回头瞧了瞧,“九皇子殿下,可不能输给女孩儿呐。” “呵……”慕毓芫不由失声笑出来,轻摇绡纱团扇,“迦罗你可说到要害了。用这样的话去激佑綦,他就算再忍不住,也只有拼命咬牙忍过去。” 迦罗走回去扶正姿势,问道:“怎么样,是不是腿上乏力?” “嗯。”九皇子憋得脸上泛红,一直等着面前细香完全燃尽,方才撑直身子,“腿上是有些累,不过比起前几天好多了。” 迦罗替他揉了揉,俯身鼓励道:“殿下年纪小、骨骼柔软,眼下正是开始习武的时候,若是等到将来长大再学,多半只能学成花拳绣腿。” 九皇子很是兴奋,赶忙问道:“那等我学成了,能和舅舅他们一样么?” “殿下是皇室贵胄,出入之时自有侍卫保护,当然不用太费心费事。不过殿下若是有心,多学点对殿下也好,至于能不能像你舅舅那样----”迦罗拍了拍他的肩,含笑沉吟了一会,“嗯,先打败我再说罢。” 九皇子抬头往上瞧了瞧,似乎觉得有些难,“到现在,我还一样都没学会呢。”垂首想了一会,“不过,我一定会用心学的。等到将来有机会,再找舅舅教我枪法,以后也能像舅舅那样,骑马纵横沙场去杀敌!” “那好,先慢慢学罢。”迦罗遥望青州方向,面上忍不住浮起淡淡惆怅。 “皇上----”多禄隔着花架子瞅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两位娘娘都在,仿佛是在看九皇子学武什么的,要不要奴才通报一声?” “不用。”明帝凝目看了一会,迦罗一边比划讲解,九皇子一边跟着模仿,两位妃子正在低声细语。眼前画面一片清净安宁,自己若是上前出声,立时又是另外一番君臣景象,遂而转身走出院门。 “皇上,咱们这是去哪儿?” “淳宁宫!”明帝踏着木阶坐入御乘,挥手示意前行。总共十六名抬乘小太监,虽然都竭力保持平稳,仍然有些轻微摇晃,再加上清风掠的鹅黄绸幔摆动,更是晃得皇帝心头烦乱不已。 “皇上,金安万福。”杜玫若闻讯出来接驾,浅樱色的蝶袖上衣,内里一件玉兰纹滚边贴胸中衣,因脚步略显匆忙,带得底下玉色印花长裙絮絮掠动。瞧着皇帝的气色不大好,乃细声请道:“前厅气流不畅,皇上不如到后院乘一会凉?” 明帝点头往里走,因为淳宁宫正殿空闲无人,故而赐给杜玫若,先头朱贵妃在时时常过来,自然格外的熟门熟路。“将长椅摆在花树下头,再端一盘水玉葡萄来。”杜玫若忙着吩咐宫女,回头笑问:“皇上,还喝昨日的苍山雪绿么?” “贵人也坐罢。”明帝躺在花树下乘凉,微微阖目,像是在享受着缕缕凉风,半晌才睁眼道:“朕原想赏赐点东西给你,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来。” 杜玫若将身边宫人挥退,亲手沏上新茶,轻柔捧到皇帝面前,温婉笑道:“只要皇上能够常来,臣妾不敢再奢望什么赏赐。” “朕知道你知书达理。”明帝悠闲的拨弄着茶水,漫不经心道:“所以,朕打算提携你的几个兄弟,让他们为朝廷做点事,也好给你们杜家争点光彩。” 杜玫若心下大吃一惊,勉强微笑道:“皇上的心意自然很好,只是臣妾的兄弟们尚且年轻,除了会读点诗词文章,只怕也帮不上皇上什么。” “年轻人么,自然是要多加历练的。”明帝饮茶一笑,幽暗窅深的眸色透出来,“朕已经决定了,让你的长兄和次兄进入京营,放在贺必元身边带着,暂时先做个文官主簿之类。你的弟弟今年七岁,跟老八、老九年纪差不多,让他进宫作为皇子侍读,也好让孩子们都有个伴儿。” “是,臣妾谢过皇上恩典。”杜玫若有些措手不及,却也无话可驳。 很快,宫中上下都听说了消息。众人都说,是此时的杜贵人圣眷正浓,所以连带杜家子弟也跟着沾光,谁说起来都是又羡又妒。惟有杜玫若自己胸闷气短,在皇帝面前还得笑脸相迎,不敢露出丝毫抱怨,加上天气炎热不免有些上火。玉荷见状劝道:“小姐还是放宽一些罢。不管怎么说,他们也都是小姐的娘家人……” 杜玫若恨声道:“我没有这样的娘家人!” 玉荷不停的摇着绢扇,细声道:“小姐虽然不喜欢那几个兄弟,可是总归是杜家的子弟,他们若是得势,好歹也能为小姐撑腰啊。” “罢了,犯不着为他们生气。”杜玫若慢慢回想了一阵,总觉得皇帝那日的目光颇为玩味,似乎还有别的深意,这一切当真都是因为自己么?再者想到皇贵妃,自那日当面泼茶以后,并没有半分与自己为难,越是如此,反倒越发让人觉得不安。 “小姐,会不会是……” 杜玫若皱了皱眉,“会是什么?” “外面都说,因为云、慕两家功高震主,惹得皇上有所心里忌讳,所以才没能留在京中。”玉荷侧首想了片刻,似乎有些兴奋,“会不会是……,皇上有意扶助起杜家,然后借机削了慕家权势,那咱们……” “你还能耐了?满脑子都是想当然!” 玉荷委屈道:“奴婢都是听说的,现在外面都这么传。” “你懂得什么?”杜玫若淡淡冷笑,“按照如今的情势,纵使皇上真有这个心,也决计不会即刻动手,难道想天下大乱么?再者,皇贵妃又没有什么过错,还有九皇子和十二皇子撑着,至多也就是平和一下。” 玉荷替她揉着肩膀,叹气道:“小姐,还是赶紧生个皇子罢。” “这种事情,是我急得来的么?”杜玫若心底生出一丝哀怨,日子过的越长,才越知道后宫池水的深浅,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的念头。自己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也难揣测皇贵妃的手段,却清楚的明白云、慕两家的势力,就连皇帝也不敢轻易得罪。而如今,自己的娘家不够亲密,没有能征善战、机智多谋的兄弟,甚至连个子嗣都没有,胜出的机会就像米粒一样渺茫。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你先下去。”杜玫若想着遥远的将来,尽力让自己平心静气,既然不能一步登天,那么就一步一步的慢慢来罢。 第三十四章 沉水香 上 “皇上,皇贵妃娘娘过来请安。” “嗯,你们都先退下。”明帝抬起手挥了挥,将玉管狼毫搁在白玉笔架上,自个儿整理了下龙袍,只做漫不经心的模样翻着折子。 慕毓芫一袭天水绿百合如意暗纹九鸾翟衣,乃是素日里常穿的,臂挽一痕浅玉银泥飞云流苏,逆着光线从外面翩然进殿。盛夏的阳光灿烂如金,透过纤薄宫衫边缘,在轮廓上勾勒出一圈浅淡光晕,恍似沾着丝丝云彩气息而来。仔细瞧了皇帝几眼,眉色间似乎些担心,“听说昨儿太医过来,皇上哪儿不舒服么?” “呃……”明帝沉吟着笑了笑,舒缓着喉咙间略呛的气流,缓缓合上黄绫折子,如常微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贪凉多用了些陈冰,嗓子里头有些痒痒,喝点消暑败火的花茶就好了。” 慕毓芫禾眉微蹙,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臣妾就先回去了。” “好好,朕跟你说实话……”明帝见她当真要走,赶忙笑着上前拉住,“前段时间忙着霍连的事,时常都睡得晚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像是夜里没睡好惹得伤风,咳了几日也不见好,所以才把张昌源传了过来。” “皇上坐罢。”慕毓芫轻轻叹了一口气,却不知心里是在感慨什么,“既然是嗓子里难受,那就多用点蜂蜜、冰糖,润一润会舒服些,臣妾去泡一盏白菊花茶来。” “还是你坐着,朕去。”明帝含笑将她摁在椅子上,“前几日是你的生辰,都怪敏珊惹得朕生气,也没好好给你庆贺。”说着转身取来茶具、花糖之物,往两枚黄玉双狐纹玉兰碗里放入干菊,兑上糖粉、蜜浆热水轻轻搅匀,合上茶盖笑道:“今日能给皇贵妃娘娘泡上一盏茶,全当是赔礼了罢。” “皇上的话,臣妾可当不起。”慕毓芫原本满眸担忧之色,也不由一笑。 “宓儿……”明帝渐渐放慢了语速,轻轻拾起她的手,“如今,能够听到你笑的时候太少了……” 自从她自谎言中醒来声声质问,自从那珍宝般的孩子离去,接二连三,一件件事情似巨石般横亘在二人当中。等到发现的时候,彼此都早已疏离渐行渐远。原是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可是话到嘴边,反而半句也说不出来,只觉一阵阵事不由人的无力。此生既然身为帝王,整日都活在阴谋算计里,稍有不慎就会导致万劫不复,还哪敢有半点任性妄为?或许,年少时的那份奢望,从一开始就已注定终将落空。 慕毓芫微微低垂着头,轻声喃喃道:“昨夜……,臣妾又梦见祉儿了。” “宓儿……” “远远看着,还是从前的样子。”慕毓芫的双肩极轻颤动,一滴清泪无声坠下,落在月合色的素纱留仙裙上,洇出浅色泪团痕迹,“祉儿他……,再也长不大了。”她虽然极力抑制着自己,泪水仍然点点滴落,“臣妾……,心里好害怕……” 明帝见她眸中有些恐色,忙拍哄道:“宓儿,好端端的你怕什么?别怕了,朕不是一直陪着你的么。” “不……”慕毓芫仍是摇着头,脸上挂着条条泪痕,“如今好难再梦见祉儿,而且样子越来越模糊……,臣妾害怕……”她稍稍仰面呼吸,泪水沿着纤巧下颌滑过,“臣妾只怕有朝一日,会再也梦不见祉儿,再也想不起他的样子……” “……”明帝闻言惊心,自己也是说不出话来。 几日以来,明帝一直将那番话在心里咀嚼。命人从太庙祠取来画像,只觉画中的孩子格外陌生,眼耳口鼻、神态样貌,哪有半分记忆中的活泼可人?如此多想几次,自己也未免有些心凉意冷,方才明白慕毓芫的恐慌悲伤。 “皇上,宫外有消息送进来。” “嗯。”明帝将信封撕开,抽出内里的雪白素纸密折,细细看了两遍,起身扔在金顶莲珠熏炉里,瞬间焚成片片灰烬。 当初七皇子不慎坠马,曾特旨给每位皇子公主增加宫人,所谓“事无巨细,禀与朕知!”,便是命人以密折将要事上达圣听。方才的密折,乃是齐王府内侍传递进来,内中说到齐王广招门客一事,令皇帝的眉头皱了又皱。 多禄小心觑了一眼,问道:“皇上,是否还要传什么话?” “没有,让人回去罢。” 多禄从怀里摸出些许碎银,转身出去打发人。过了半日,外面一阵细碎脚步声渐渐走近,却是娇滴滴的女子声音,“臣妾杜氏,给皇上请安了!” “进来罢。”明帝懒洋洋的倚在鎏金龙椅上,侧旁放着玄色金线柔软绣枕,看着面带喜色的杜玫若,柔和笑问:“贵人脸色不错,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么?” 杜玫若正迎着侧窗而立,愈发衬得她肌肤光丽、眉目娇美,像是有些害羞,低下头细声回道:“臣妾月信迟了一个多月,昨日召太医诊过脉,虽然脉象还不太明显,但也应该八九不离十。” “哦?那是有喜了。”明帝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惊喜些,然而心里却只惊无喜,面上还是做出欢欣的样子,“既然有了身孕,怎么还到处乱走呢?你让玉荷过来说一声,朕自然会过去看你。” 杜玫若温婉一笑,“皇上每日政务繁忙,臣妾岂敢劳烦?” “多禄!”明帝提高了声音,唤人进来,“眼看快晌午了,等会贵人在这边用膳,让人加一个鲜淮山百合鲫鱼汤,要慢火细炖熬浓一些。” 后宫里的妃子众多,能在天禧宫与皇帝共膳的却没几个,除开皇贵妃以外,也就是从前的朱贵妃能有此等待遇。杜玫若的笑意更加光彩夺目,起身谢了恩,默默跟在皇帝身后步到偏殿,上前问道:“皇上热了罢?让臣妾替你扇一扇。” “不热,朕心里高兴。”明帝声音温和,笑吟吟看着面前的妃子,目光落在她扁平如常的小腹上,“看来再过上大半年,朕就又要添上一位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恰逢如此太平盛世,可知贵人是有福气的人。” “臣妾哪有什么福气?”杜玫若拾起团扇轻摇,给皇帝送去一阵阵纤细凉风,巧笑嫣然道:“若真的有,那也是沾了皇上的福气。” “好了,别累着你了。”明帝的语气格外温柔,用膳的时候,还亲自替杜玫若盛了一碗鱼汤,膳后又嘱咐不少,方才让人小心护送回宫去。 杜玫若在皇帝温柔款待下回宫,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前几日找太医吕岐诊脉,葵水的确是有月余未至,吕太医锁眉为难半日,才吞吞吐吐告知只是腹内郁气凝结,居然并非怀孕而是生病!当她此时在寝阁内静下心来,也不禁怀疑自己有些行险,事情不能拖延太长,否则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生出岔子。 看来,自己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孕,可是进宫已经两年多,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低位贵人。皇帝对自己只能算还好,比一般的嫔妃稍稍热络一些,可是毕竟没有子嗣,之所以能够封为贵人,恐怕多半还是仰仗父亲的官职。虽说父亲待自己还不错,可是那比得上几个兄弟的前程要紧,实则也帮不上多少忙。而皇贵妃为人既宽和又谨慎,从不会无故对嫔妃发难,平日赏赐也多为金银器物,丝毫没有挑得出不是的地方。 正所谓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再这么慢慢耗下去,九皇子也该长大成人,到时纵使再生十个八个,那也都是不懂事的奶孩子而已。因此以重金封住太医的嘴,对外只说脉象不大清楚,喜象朦胧,还需要过段时间才能定论。而自己,能不能借此机会胜出一次,也只能等着看后面的行事。 从头到尾再次仔细想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遗漏之处。杜玫若稍稍松了一口气,回想起皇帝今日的神色,不由有几分哀怨,如果自己是真的怀孕该有多好。玉荷蹲在旁边敲着美人捶,抬头笑道:“小姐,皇上看起来很高兴呢。” “嗯。”杜玫若阖上双目养神,耳边蝉声阵阵。 “只是----”玉荷似乎有些担忧,“皇上待皇贵妃娘娘是很好的,小姐的办法行的通么?无凭无据的,皇上未必会处置皇贵妃娘娘罢。” “谁说要皇上处置她?” 玉荷不解,“那----,小姐这么做是何苦?” “只要是皇上的亲骨肉,总该心疼几分才是。”杜玫若翻身坐起来,烦躁的望着火辣辣的晴空,此起彼伏的蝉声更人讨厌,“只要,此事能让皇上的心意有所动摇,那怕只有一点点也是好的。再说,如今的我也没有退路了。” “小姐,还在为当日的事生气么?” “那样的羞辱,叫我如何能够忘得掉?”杜玫若一想到当日泼茶之景,双手不由蜷紧了些,冷冷笑道:“平日总说什么贤良淑德,其实还不是跟寻常泼妇一样?往常看到的那些端庄,也不过是做给旁人瞧瞧罢了。” “也真是,偏生那么的不巧。” “她本来就不喜欢我,自然借题发挥。”杜玫若想起从小到大的往事,似乎自己更讨厌皇贵妃一些,“可是即便那样,皇上还不是一句重话也没有!若是我也诞育有皇子公主,以此再让位分高一些,也不至于如此做小伏低受气。” 玉荷忙道:“小姐,消消气罢。” “不说了。”杜玫若反手揉了揉腰,复又躺下去,“你去唤上几个小太监,让他们搭梯子上树,把那些烦人的东西都捉掉!去罢,我想单独清净一会儿。” 淳宁宫杜贵人已经怀有身孕,消息飞快传开。如今边境战事已平,皇帝也没有以前那般繁忙难见,此事犹如平地一声雷,将那些忙着争奇斗艳的嫔妃震得不轻。有像熹妃那样暗地唾弃不已的,也有似惠妃、陆嫔等静观不动的,更多的则是诸如杨婕妤那般又妒又羡的,皆是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 偏生皇帝对杜贵人宠爱更盛,只因她说盛夏暑气难挨,便命人将冰库陈冰取出一半来,放在淳宁宫大殿用以散发寒凉之气。原本陈冰是为夏日饮食所备,自然经不起如此浪费,后宫娘娘们每日所得分例逐减,背地里谁不是抱怨连天?又因杜贵人说近日蝉声吵人,皇帝听完二话没说,马上调了二十个小太监到淳宁宫,专门负责将树梢夏蝉捉的干干净净。后来皇帝又说寝宫光线太亮,担心影响杜贵人午间安睡,竟将千金一匹的冰蚕绡纱裁成双层窗纱,弄得整个淳宁宫都是一片朦胧浅蓝之色。 此等惊人之举,隔三差五便又多一件来。自来后宫妃子有孕,从没有生出如此大的动静,不到半个月时间,后宫上下几乎闹得人仰马翻。妃子们不免议论纷纷,又不敢当着皇帝的面多言,熹妃有次实在忍不住气,与惠妃牢骚道:“瞧她那轻狂样儿,还能生个龙蛋不成?!”妃子们听说后觉得好笑,私下里闲话到杜贵人时,皆称“龙蛋娘娘”如何如何,后来竟然渐渐在宫中传开。 第三十四章 沉水香 下 “娘娘,皇上也太过了一些。” “好了,不要胡言乱语。”慕毓芫立在香山子旁边,忆起当初进宫之景,十几年的往事在眼前缓缓流过,不知该用何样心情去感慨。手指抚上香山子一角,些许尖角已经风化碎散,不复当初那般精巧,只剩那不减当年的清幽宜人香味。一年又一年,感情随着时光增增减减,那些消散的东西,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罢。 “不管杜贵人的要求多离谱,皇上都一概答应。”双痕一脸无奈之色,“原先还有几分规矩的模样,如今有皇上给她撑着腰,举止也越来越张狂,恐怕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知皇上怎么想的,就那么喜欢她么?” 慕毓芫嗅着手指上的香气,淡笑道:“谁知道呢?或许罢。” “难道,皇上忘记跟娘娘的情分了么?” “情分?”慕毓芫看着地上斑斑驳驳的树叶投影,觉得就像自己的心一样,纵使往昔有再多的情分,怕是也被啃噬的千疮百孔了。黯然神伤想了半日,却摇头叹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皇上行事有些奇怪。杜贵人虽然是个美人,可是从前也有萱妃、朱贵妃,难道她们不是美人?依照皇上的性子,从来都不会为女子乱来的。” “可是,他们都说----” “都说是忌惮云、慕两家,对吧?”慕毓芫仍是摇头,“这些我早就知道,也清楚皇上的担心,所以才特意写信嘱咐云琅,要他提前有个准备。可是我想不明白,皇上把云琅的人留在庆都做什么?如今庆都的领将陆海青,跟着云琅出生入死十来年,假使将其扣留在京中,岂不是要更放心一些?” 双痕满目迷惑之色,为难道:“这种事情,奴婢可是不懂。” “还有就是----”慕毓芫想不透彻当下时局,只觉好似有一层无形黑纱隔在前面,对面到底是什么,总是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当初藩王们那般跋扈飞扬,皇上还不是忍辱负重、隐忍不发,一步一步慢慢算计行事。如今杜贵人只是有身孕,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就上赶着似的闹腾,惹得后宫妃子们怨声载道。即便是担心咱们几家,皇上也犯不着如此着急呐。” “那----,娘娘的意思是?” “我就是想不明白,所以心里才乱。”慕毓芫抿着鬓角碎发,转到穿衣铜镜前审视自己,看着镜中女子眉宇间的氤氲雾气,心烦意乱道:“总是隐隐觉得,将来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娘娘,杜贵人过来请安。” 双痕朝外瞧了瞧,蹙眉道:“怎么又来了?” “没空见她,你去替我打发了。”慕毓芫意态闲闲在案前坐下,等了片刻,见双痕自外面回来,轻声笑问:“你也觉得,杜贵人近日总爱过来请安?” 双痕点头道:“可不是,几乎日日都过来。” “哎,这就不对了。”慕毓芫合上手中旧词书卷,研着墨汁道:“我与她素来没有什么交情,前段为着佑芊的事,还曾经当面难堪过,何故突然亲近熟络起来?再说,如今她身怀有孕也该多保养,又正得皇上眷宠,于情于理,天天过来请安都说不通的。你瞧着罢,最近多半会出什么事故。” 双痕闻言甚是吃惊,诧异道:“难道,她想对娘娘做什么手脚?”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慕毓芫捻起白头狼毫试墨,在墨研上转着笔尖,一滴浓墨自笔尖缓缓滴落,“总之我是不会见她的,你们也尽量别去招惹,只管静侯着,看她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转眼到了六月初,暑热更盛。清早朝事议论的时间稍长,才刚到巳正时分,火辣的日头便就升得炽热明亮,正装朝服的臣子们渐生汗象。明帝自盘中取过一方湿绢,展开拭着额头,朝下问道:“众位爱卿,可还有紧要事情启奏?” “皇上,臣有一事。”杜守谦捧着象牙笏出列,“前些日子,皇上分派寿王、齐王领命办事,两位王爷各有所长,皆是不负皇上所望顺利归来。特别是齐王前去颖川详查当地水患,为收集实情资料,数日以身作则、不辞辛苦,以皇储之尊亲临水患现场,实乃我大燕社稷之福。” “不错,朕心甚慰。”明帝含笑看向齐王,通身一袭江牙海水龙白蟒袍,在群臣显得格外出众,连身旁寿王也被比了下去。若是撇开那些烦心事,自己并非不喜爱这个俊秀的儿子,只可惜,人心欲望永远都添不满。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还是一派平静,带着满意微笑赞道:“老三最近越发长进了,也能替朕分忧不少。” 齐王人前向来自谦,忙道:“儿臣惶恐,都是父皇的爱惜和提携。” 明帝笑着点点头,又对寿王道:“你自小就是个闷嘴葫芦,做人本分固然好,为人处世上却该灵活善断,多跟老三亲近些学一学。” 寿王脸上一红,“是,儿臣都记下了。” 明帝又道,“杜爱卿,你不是还有事么?接着说罢。” “如今我朝与霍连交好,边境已无战事,国内到处都是太平繁盛景象,正当滋养民生、积攒国力之时,应以大事兹由普天同庆。”杜守谦从容不迫叙完,侧首朝齐王微微一笑,复朝上奏道:“臣以为当此之际,不妨以贤能选出太子人选……” “太子”二字一出,底下群臣顿时轰然议论开来,杜守谦后面的套话,也被不绝于耳的嗡嗡声淹没下去。近日后宫的留言早就传出,杜氏圣眷浓厚,眼下又刚刚怀上了龙种,已渐有与皇贵妃分庭抗争之势。如今皇子中只有寿王、齐王成年,杜守谦提出此等议论,所谓“以贤能选太子”的意思,分明就是暗指立齐王为太子。此论实在有些惊人骇听,毕竟杜守谦不比寻常官员,他既然明摆着和齐王靠拢,不由让人揣测皇帝究竟是何心意。 明帝不置可否,淡声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朝上大臣们互相交头接耳,议论不停。多禄在上面咳嗽好几声,底下方才稍稍安静下来,静了一会,终于有几名官员出来附议。 明帝仔细看清那几个人,都是些不甚要紧的官员,朝廷要员似乎都在揣测圣意,因此只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众卿家先回去商议一下。若是有什么想法,只管写折子呈上来,朕先看看大家的意思,然后再做具体决定!” “退朝……”多禄赶忙高声唱诺,尾随皇帝离殿。 明帝乘御辇回到霁文阁,仍旧琢磨着朝堂上事情,手上端着茶拨弄半日也没饮,忽而抬头问道:“对了,让你打听的事情呢?” “回皇上的话,给杜贵人请脉的太医叫吕岐。”多禄小心给皇帝打着扇,“那日正好是他当值,当时杜贵人只是觉得不舒服,不是什么要紧的大病,所以便随意唤人前去请脉。听说贵人许以吕岐千金封口,所以……” 明帝冷笑道:“先不急着处置那蠢货,朕要等等看。” “是。”多禄见皇帝端茶不饮,忙接到旁边放下,“吕岐的家人都已扣起来,身边的人也安置妥当,奴才会让人看紧着点儿。” “皇上,淳宁宫来人禀事。” “嗯。”明帝应了一声,挥手让多禄站在旁边,看着玉荷一脸惶急奔进来,疑惑问道:“什么事?如此慌慌张张的。” “启禀皇上,贵人不小心摔倒了。” “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玉荷伏地垂着头,看不清楚她脸上的神色,语音里还带着些许喘息声,因此听起来分外焦急,“奴婢陪着贵人去泛秀宫请安,回来的时候……” “泛秀宫?”明帝听出点不是滋味的东西,不由慢慢微笑。 “是----”玉荷被皇帝一打岔,稍稍停顿,“原是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因为娘娘身子不适没得见,贵人怕打扰娘娘休息,所以就让奴婢扶着回宫。从后门出来时……”像是在回忆当时情景,略微缓了一阵,“当时有个小宫女匆匆忙忙,过门时正好撞在娘娘身上,奴婢失手没扶稳……” “不用说了。”明帝有些不耐烦,起身道:“怎么摔的都不要紧,现在贵人的身子如何?腹中胎儿可否有事?” 玉荷忙道:“刚才已经传了太医,还不清楚。” “多禄,起驾!”明帝大步流星甩袖出去,小太监赶忙抬着龙纹肩舆过来,一阵急速快步飞奔,顷刻便就赶到淳宁宫门口。玉荷跟着皇帝往里疾走,进到寝阁内,只见吕岐正在隔帘把着脉,额头上已是满头大汗。 多禄上前问道:“吕太医,胎儿保住没有?” “胎、胎儿……”吕岐“扑嗵”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道:“微臣无能,没能保住贵人的胎儿……”他一面结结巴巴,一面不停的抹着额头汗水。 “混账!”明帝怒喝一声,“来人,将此人拉出去斩了!” “皇上……”吕岐满目惊恐不已,瞬间像是领悟道什么,慌忙扑到皇帝身边,痛哭求饶道:“皇上,微臣可是……” “大胆!敢在皇上面前放肆?!”多禄上前狠狠一个嘴巴,将吕岐扇到一旁,立时便有人上来塞嘴架人,不由分说拖了出去。 “你们都先退下。”明帝朝藕合色的纱帐走过去,伸手掠开无痕绡纱,杜玫若正脸色苍白的仰在绣枕上,像是因为失去胎儿悲痛自已,两颊泪水缓缓流个不停。 “皇上……”杜玫若轻轻拉住皇帝的手,勉强挣扎着坐起来,低头啜泣时,泪水便滴滴打在皇帝的手背上,“都怪臣妾不知谨慎,才会不小心摔倒。” 明帝柔声哄道:“别傻了,怎么能够怪你呢。” 杜玫若并未盛装,通身一件单薄的素纱粉绣中衣,再加上双眸泪水连连,更加显得纤弱可怜,细声哭道:“若不是臣妾四处走动,也就不会……” “别着急,你还年轻呢。”明帝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内不由失笑。若不是自己一早知道实情,清楚慕毓芫素日的为人,面对眼前楚楚可怜的娇弱女子,没准还真有几分心痛呢。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锁眉问道:“听玉荷说,是在泛秀宫被人撞了?” 杜玫若仍是垂泪,只道:“是臣妾自己没站稳,不关旁人的事。” “多禄!”明帝朝外扬声,一面温柔哄着杜玫若,一面替她端来安神汤药,皱眉回头道:“你带人去泛秀宫问问,是什么人如此大胆?若是问清楚了,赶紧抓起来!” “是,奴才领旨。”多禄应得干脆,领着人飞快跑出去。 等到进了泛秀宫,多禄只笑嘻嘻说是过来请安。慕毓芫并不做理会,只先把九皇子的课业细细看完,嘱咐了几句打发出去,方才问道:“听说杜贵人在泛秀宫摔着,而且还摔得不轻,想必多总管是奉旨过来。” 多禄赶忙陪笑,“哪有什么圣旨?” “双痕,带人出去让多总管问话!”慕毓芫心头虽然动气,可是反倒有些迷惑,杜玫若就算深恨自己,故意流产未免也太离谱了。纵使让皇帝对自己有所不满,到底还是得不偿失。难道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怀孕?不管怎样,其用意已经是不言而喻,念及至此,不由冷笑不已。 然而此时此刻,皇帝却比慕毓芫更加恼怒一些。“笑话!原来编派了大半个月,是想弄出这么一个结果来!”明帝在霁文阁内不停走动,转身问道:“杜贵人早已不能怀孕之事,吕岐有没有说出去?” “没有……”多禄看着皇帝沉下脸,有些战战兢兢,“吕岐是个聪明人,这样的事情还不敢乱说。原本只是收了杜贵人的金银,想着顺水推舟赚上一点,他自然不知道此事是……”说到此处已是一头冷汗,支吾了两声应付过去。 “去,把太医院胡德宏传过来!” 胡德宏哪里见过皇帝如此动怒,进殿先吓得软在地上,低垂着脑袋不敢往上看,小心翼翼结巴问道:“皇、皇上,急召微臣是……” “多禄出去!”明帝声音冰冷,双手背负走到胡德宏面前,俯身附耳低声道:“先头朕让你办的那件事,不是说不会有丝毫纰漏么?”用脚踢了踢下巴两下,令其不得不仰起头来,“如今,杜贵人小产一事怎么解释?莫非她当真怀孕不成?” “这……,这绝不可能!”胡德宏结结巴巴,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你确定?” “微臣……,愿以性命担保!”胡德宏满脑门的汗水,使得鬓角碎发贴在脸上,更显得惊慌不堪,“年初贵人身子不适,微臣奉皇上命去诊过脉,已经……,已经绝无可能再怀身孕……” “照你这么说,杜贵人从头到尾都在说谎?”明帝冷声一笑,右手握拳捶着黑漆檀木案头,厉声怒道:“胆子倒是不小,敢在朕的眼皮下做手脚!” “臣、臣也想不明白……”胡德宏浑身打颤,犹豫了片刻问道:“早知道,微臣应当多去给贵人诊一回,就可以----” “无妨,朕只是不想让她疑心!”明帝淡淡打断,“朕谅你也没那种胆子,敢在此等要事上有所欺瞒!”说着慢慢看向淳宁宫方向,“难怪非说自己有孕,还偏偏在泛秀宫里摔着!若不是朕早就心知肚明,岂不是要被她巧言蒙蔽?” 胡德宏不好多言,勉强“嗯”了一声。 未及半日,众人皆知杜贵人小产一事。尤其是多禄领旨到泛秀宫,将上下宫人悉数盘问,惹得皇贵妃大怒,更是很快传的沸沸扬扬。正在阖宫喧哗热闹之时,皇帝又颁下一道惊人旨意,为体恤杜贵人小产之痛,特旨擢升为宝妃。旨意一下,像是在沸腾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反倒让妃子们都安静下来。 “反了,反了!”熹妃在寝阁内来回走动,气急败坏道:“连个龙蛋都没生出来,反倒能够加封为妃?那样的狐狸精,往后竟要跟我平起平坐?!” 安和公主原在担忧,听到又说起“龙蛋”,不由笑道:“母妃别晃来晃去的,什么龙蛋之类,可别再拿到外面说了。” “你还有心思笑?”熹妃急急挥退殿内宫人,低声道:“听说,你父皇要立老三做太子,还是杜守谦提出来的,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呐。我看你以后也少往泛秀宫跑,从前还算有个缘由,如今看来已是不中用,可别牵连到咱们母子!” “母妃,话可不能这么说。” 熹妃撇了撇嘴,冷笑反问:“那该怎么说?” “老三的事,咱们先放在一边。”安和收敛了脸上笑意,正色道:“当初母妃艰难的时候,我和寅瑞没少受慕母妃的好处。我能风风光光嫁到陈家,寅瑞能够娶到太傅的侄孙女,哪一件不是慕母妃出的力?更不用说小的时候,凡事都有赖她的庇佑,不然由得朱贵妃、萱妃行事,哪个不会给咱们脸色看?” “你只惦记她的好处,那还记得母妃受过的委屈?”熹妃颇不以为然,“即便你说的不假,可是如今皇上忌惮云、慕几家,他们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咱们又何必淌这一遭浑水?你不是最伶俐聪明的,今儿也糊涂起来了。” “父皇如今只是淡了些,也并没有如何慕母妃怨恨。”安和公主仍然耐心解释,饮茶润了润嗓子,继而叹道:“再说,谁不知道我们与泛秀宫走得近?如今见人家稍稍败势,就急忙将自己撇清,岂不是让众人笑话不齿?若是传到父皇耳朵里,也会落个冷血寡情、忘恩负义的名声,于咱们又有什么好处?” “可是……” “母妃你别傻了。”安和公主扶着熹妃坐下,替她轻轻捶着肩,“咱们早就跟慕母妃栓在一起,做人万不可反反复复!况且,我不信父皇会对慕母妃无情……”只是说到此处,眸中却掠过一丝丝犹豫,“纵使真的到了那一步,也还有云家、慕家的人撑着,若是连他们都撑不住,咱们又岂会有好下场么?” 熹妃被她说得害怕,小声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老三算什么,给他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安和公主声音冰冷,手上紧了紧,“有云、慕两家等朝廷众臣,还有驸马和太傅的人,比起老三和那宝妃,咱们这边还是要胜出许多的,走着瞧罢!” “要是你弟弟……” “母妃,你是不是想害死寅瑞?!”安和公主气急败坏,连连嗐声,“现在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你就别再整天异想天开了。你想让寅瑞做太子,问问朝中谁会答应?云家、慕家,还是梁太傅他们?总不成是杜丞相支持罢?” 熹妃被她说得无话,讪讪道:“我也是好心,只不过随口说说而已。” “随便说说?”安和公主气的没话,怔了半日,“这话要是传出去,母妃就等着替寅瑞哭罢!”像是觉得说得有些重了,稍稍缓和口气,“眼下时局不定,母妃不要再插手管这些事情,若是觉得宫里头闷,就让儿臣陪你出去散散心。” “也没什么,只是想起那小狐狸精生气。”熹妃每次与女儿说话,到最后多半要被数落一通,天长日久,倒也像是习惯如此了。因见安和公主要出去,忙问:“你才刚进宫一会儿,又要回去了么?” “我去泛秀宫请个安,等会回来。”安和公主抬手掠开珠帘,领着人步出殿去。 第三十五章 双鹚渡 先头皇帝着人询问宝妃小产一事,慕毓芫虽然有些不快,也不过是觉得皇帝行为有些发昏,更多则是厌恶宝妃的刻意算计。十几年的后宫嫔妃生活,对这些阴谋把戏早就司空见惯,自然犯不着如何怄心,只让派人平日多盯着淳宁宫一些。然而杜守谦提出立太子之论,可不比平常妃子们的争风吃醋,再册立宝妃一事联系起来,任凭再镇定的人也不免为此惊心。 正值敏感时期,不便召兄长慕毓藻进宫商议。慕毓芫装着无限心事,勉强耐着性子哄得小皇子午睡下,自己身上也是恹恹,因而摒退众人躺在长椅上养神。辗转半日也没有丝毫困意,加上耳畔蝉声吵的人不得安生,心头更添一层烦恼,忍不住将镶金象牙骨绡纱扇摔在地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也不知道摔断没有,不过停住凉风自然更加炎热,身上渐渐生出细小汗珠来。 浑浑噩噩之际,一阵徐徐有致的清凉细风送来,卷走身上的湿热水汽,顿时让人觉得心头一片神清气爽。“出去!”慕毓芫仍是没什么好气,等了半晌,身边的人却没有离开,不由蹙眉睁开双眼。明帝正坐在旁边轻摇团扇,含笑问道:“是谁惹得皇贵妃娘娘生气?说出来,让朕也听一听。” “天这般热,皇上没有午睡么?”慕毓芫起身挽着散乱青丝,伸手要取过扇子,“方才臣妾不知御驾过来,胡言乱语的,想来是冲撞到皇上了。” “咦,还想跟朕抢东西?”明帝的手往旁边闪了闪,故意躲开不给。 “皇上喜欢,只管拿去用好了。”慕毓芫哪有心情开玩笑,走到梅花高架旁,沾了些百合霜面净手,又用湿绢拭去脖颈间汗水。转身从书架上取了一本旧书,绕到窗边凉爽处闲闲坐下,另拣了一柄玉璎珞坠的竹丝纱扇,自顾自轻摇款送看起书来。 明帝顿时好生没趣,只得撂下象牙骨团扇过来,探头笑问:“什么好书,让你看得这般入迷?”将书皮稍稍抬起一些,“呵,原来是《漱玉词》……” 慕毓芫耐心再好,也经不起他再三反复折腾,又不好撵人出去,只得将书塞到皇帝手里,按捺烦躁道:“皇上先看着,臣妾再去拿一本别的。” “别拿了,不如让朕念给你听?”明帝含笑摁住她的手,随手翻了几页,“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 慕毓芫静静坐着聆听,抿嘴不言。 “……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明帝的语速渐渐缓慢,像是有些索然无味,随手将书撂在旁边,颇有些怅然若失。过了半晌,复又拾起笑容道:“对了,今儿是十五月圆之夜。朕看如今天气晴好,正合适夜里乘凉,特意让人准备了几架大画舫,晚上都到太液池赏月观荷去。” 慕毓芫微微一笑,“看来,皇上最近心情不错呢。” 明帝在她的笑容里出神,轻声细语道:“宓儿,朕是想让你散散心。”只是说完这一句,似乎也不知该再说点什么,彼此在对方目光里凝视着,竟是相对无言。 “皇上,几位大人在启元殿侯旨。”多禄在帘外唱诺,打破了帝妃二人的沉默。 “你先歇着,朕忙完正事就过来。” “是,恭送皇上御驾。”看着明黄色身影消失在帘外,心里一点点往下沉,慕毓芫转身走到内壁橱柜前,取出那个深藏已久的小巧檀木盒子。 “娘娘----”双痕掀起珠帘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吃惊诧异。 慕毓芫没有展开内中卷绸,而是取出一方半月型的玄色印章,细细观望良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摇头叹息。她将印章紧紧拽在掌心当中,语调复杂生凉,“没想到,这份东西终于派上用场……” “可是,怎么印章只有半枚?” “呵……”慕毓芫轻声一笑,“傻丫头,另外半枚当然在文家人手里,太后岂能全数都放心交给我?自太后薨逝以后,文贵人对我的话是言听计从,要不是有她父亲在背后嘱咐,你以为她会那般听话么?这名单上的人,若是看不到两枚印章合印,是根本就无法调动的,太皇太后可不是糊涂的人。” “原来……”双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忧虑道:“那----,娘娘打算现在使用?听说皇上要立太子,如今先不说小澜王爷,便是九皇子殿下也还年幼,这不是明摆着要立齐王么?” “不……,先不着急。”慕毓芫摇了摇头,“如今只是杜守谦提出来,虽说不明白皇上的真意,可是毕竟皇上还没有应允,此事还需要静观其变。退一万步来说,即便齐王真的被册立为太子,咱们也还得侍机而动,万不可自己先乱了阵脚。” “哎,娘娘还真沉得住气。” “那我还能怎么样呢?假使我有个三长两短,云、慕两家也会跟着牵连进来,若是真的让齐王取得上位,佑綦他们还能有活路么?”说到此处,慕毓芫不由死死握拳,语声阴冷道:“现在说句后悔的话,真恨自己当初太过心慈手软,以为什么稚子无辜,没有早早的将齐王一把扼死!” ----可是那些心软怜爱,还不全都是因为他么?即便是异生之子,自己本身也不喜欢那孩子,只因怕他为此担忧,还是亲自挑了温和的惠妃抚育。彼时今日,仿似两个决然不同的自己。 因皇帝兴致分外好,故而连夜间晚宴也摆在太液池上。此时宫内华灯初上、星光澹澹,漫天碧绿荷叶在暮风中摇曳,粉红色的莲蕾或含苞待放、或娇妍欲绽,盈盈临水向上极尽诱人之姿。偌大的莲湖水面之上,一浪一浪清新荷叶香气绵延漫开,似水般洗尽盛夏的炎热,使得画舫周围尽是清爽蕴凉气息。 夜空沉色越来越浓,数十艘朱栏雕檐的大画舫泛在水中,妃子们皆是华衫彩服、珠坠摇曳,更不时有阵阵娇声软语传开。一片热闹非凡的湖面上,以皇帝和皇贵妃共乘的双龙画舫最为华美,上下两层的船身雕画精美、扎灯结彩,船首平台约有半丈宽,以供视野开阔的观赏歌舞。余者十来艘画舫分载各宫妃嫔,除却宝妃因小产未能前来,其余宫妃悉数到齐,一片流苏翠带的旖旎风光。 此时宫人们刚给画舫彩灯点上,星星点点、零零落落,悉数投影在清香微凉的湖水里,让人仿似身处一带灿灿星河之中。帝妃二人坐在画舫前板正中,其余画舫呈扇形分列左右,随着多禄一声唱诺,灯火通明的湖面渐渐安静下来。在极轻极细的香风中,有轻柔舒缓的女子歌声传来。一艘青漆扁叶小舟轻快驶近,舟前坐着四名宫裳歌姬,或素手抚琴,或朱唇启笛,轻吹缓吐出令人沉醉的音律。 一名月白色莹线纱衫女子俏立当中,正在和韵盈盈起舞,微风掠得身上的轻衫越发服帖,勾勒出她纤细曼妙的翩翩身姿。画舫上的彩灯将湖面映得透亮,连夜空也有几分透亮,照得那女子眉目如画、流盼动人,更有身后青衫歌姬相衬,让人几乎要以为身处蓬莱仙岛之境。 慕毓芫静看了一会,侧首轻问:“那是云曦阁的林婕妤么?” “正是。”明帝拣起葡萄吃了一粒,笑着解释道:“朕听她说会跳几支舞,正好今天晚上湖面赏月,就让她练了一段,正好用来给大家助助兴致。” 慕毓芫轻声一笑,“呵……,舞的很不错呢。” 谢宜华在旁边画舫上面,因为乐声嘈杂,自然听不见帝妃二人的对话,只是朝慕毓芫看过去,脸上并没有什么欢喜之色。关于册立齐王一事,后宫已经传的纷纷扬扬,加上新近册封宝妃,宫妃们的心思不仅有所动摇。诸如杨婕妤等年轻宫妃,见淳宁宫那边风头渐起,已不敢如从前那般冷淡,皆借着宝妃小产之事过去探望。 当日自己还曾设计让宝妃出宫,想来心里早记恨下,虽然暂时没有发作,难保将来不会使什么绊子。谢宜华胡思乱想半日,林婕妤的歌舞已经跳了大半,浅唱低吟、珠玉粒粒,仿似一名深闺女子正在细声倾诉。曲子自然是很不错的,可是林婕妤也未免太过投入,不仅眸光微带雾气,就连身形也跟着摇摇晃晃起来。 突然“扑嗵”一声巨响,四周宫女惊得大喊,林婕妤绊住裙带摔到湖里,落水时还溅起一大簇雪白水花。“快快,快下去救人……”周围顿时乱成一片,立刻有会水的小太监跳下去,好在画舫相隔甚近,不一会便将人捞了起来。 明帝一脸扫兴之色,不悦道:“怎么搞的?你们都不会看着点么?!” 众人都吓得不敢出声,慕毓芫上前劝道:“那船原本就有些窄,舞动时难免动作大些,一时不小心也是有的,只要林婕妤人没事就好了。” “娘娘……”谢宜华起身走到画舫前头,婉声请示道:“赏月才刚刚开始,请皇上和娘娘接着观赏,以免扫了诸位姐妹的兴致。臣妾先送林婕妤回去,召太医瞧瞧,若是没事最好,有事再派人回禀便是。” “嗯,你带着人去罢。”慕毓芫微微颔首,上前拉着皇帝重新坐下。 众人忙将人送回云曦阁,太医赶着过来诊脉,说是只稍稍呛了几口湖水,休息两天也就没事了。宫人们伺候着换了衣衫,林婕妤虚弱无力躺在床上,因见谢宜华一直陪在身边,不由歉色道:“有劳贤妃娘娘费心,嫔妾……” “你们都出去罢。”谢宜华朝新竹递了个眼色,在床沿边缓缓坐下,“婕妤,你我虽然没有什么交情,可是有些话还是想说两句。” 林婕妤细声道:“贤妃娘娘但说无妨,嫔妾聆听。” 谢宜华替她捋了捋额前湿发,林婕妤生得容色秀雅、韵致纤丽,抛开与皇贵妃相似之说,也是一名惹人怜爱的娇软女子。看着那流盼眸中的淡淡忧伤,懒怠去探究到底所谓何人,只低声道:“婕妤,宫妃自戕可是大罪。” “娘娘!”林婕妤惊得面无人色,豁然撑起身来。 谢宜华将她摁住躺下,徐徐道:“即便婕妤不爱惜自己性命,也该为家里父母亲人着想,倘若因此而牵连进来,可曾想过此事的后果?若是给别有用心的人知道,那你们林家可就麻烦大了。” 林婕妤默默流着泪,轻声道:“是,多谢贤妃娘娘。” “你呀,实在是太傻了……”谢宜华喃喃自语,转首望向远处透着灯光的星空,半幕浓黑、半幕光辉,映照着人世凡尘间的芸芸众生。 在繁星如织的星空另一头,星光与灯火交错,隐隐绰绰的投影在碧莲湖中,却被轻轻摇曳的画舫环环推散。皇帝事先让人预备好烟火,时辰一到,分散在各处焰火手开始齐齐燃放,五颜六色的烟花绚烂飞起,整个夜空几乎被照得亮如白昼。远处歌姬们的管弦声,以及妃子和宫人们的叫好声,熙熙攘攘混在一起,将今夜赏月灯会的喧哗推到了最高处。 “宓儿……”明帝趁着周遭热闹,悄悄扯了扯慕毓芫的衣袖,不由分说拉着下了画舫,连多禄也不带,径直抄小路离开了热闹人群。 慕毓芫力薄拗不过他,边走边问:“皇上,我们这是去哪儿?” “嘘,别让他们发现了。”明帝故作神秘,回首时脸庞正映着焰火光芒,仿佛也被照得绚烂起来,透着平日难以见到的清冽明亮。因见慕毓芫不肯再走,遂顿下脚步,低声柔和道:“宓儿,今晚先把心事都放在一旁,别的都不要去想,朕只想静静的陪你赏一夜月。” 慕毓芫有些困惑,迟疑道:“皇上……,怎么如此想赏月了?” “呵,今晚不是月色好么。”明帝淡笑岔开话题,忍住心头感伤,“走罢,朕还让人准备了花灯,等会咱们绕到前头水边,一起把花灯都放了玩。” “皇上突然跟小孩子似的……” “所以,你也别再皱着眉头了。”明帝含笑望着面前女子,拦住肩膀往前走着,“平时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事情东拉西扯,总是没有清清静静的日子,不知有多少月色都错过了。”声音稍稍低缓了些,“如此良辰美景,多赏一晚是一晚罢。” “也对,总该有些欢喜的期盼。”慕毓芫出神了片刻,缓缓颔首。 两个人携手并肩,沿着太液池的湖畔一直走。绕过两带绿柳树荫,画舫那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使得草丛中的蛐蛐声格外清晰,透出别样的静谧安宁。等绕到沁芳斋的时候,有小太监送来预先备好的花灯。慕毓芫挑了一盏荷叶水禽八瓣莲灯,对着夜空转了两圈,回头笑道:“我最喜欢这个样式,回头点上红蜡就更好看了。” “呵,朕早知道。”明帝笑着跟上去,手里是一盏金蔓草连弧水波纹灵蟾托灯,走近蹲在岸边青草上,“朕的这个怎么样?不比你哪个差吧?” 慕毓芫闻言笑道:“呵,皇上也不害臊!” 两个小太监上来帮忙点好蜡烛,退回不远处等候着。二人说说笑笑,眼见花灯里蜡烛燃掉了大半截,方才小心放入水中,任其在水上飘飘荡荡逐渐远去。花灯被内里蜡烛照的晶莹剔透,远远倒影在水里,仿似两朵硕大的并蒂双生睡莲花。慕毓芫的眸色有几分恍惚,看着水色轻声道:“小的时候,跟着娘亲去后花园水塘放花灯,每次都高兴的不得了,还悄悄对着花灯许愿呢。” 明帝拍手笑道:“那好,今天咱们也许个愿。” “咦……”慕毓芫皱着眉头看了看,“皇上别动,脸上好像被烟灰弄花了。” 明帝见她在一本正经的擦着,眸中却是极力忍笑,不由觉得手势有些不大对,一把捉住她的手笑道:“你先别动!”借着半暗半亮的湖水瞧了瞧,脸上分明是慕毓芫刚抹上去烟灰,心下又气又笑,“看你笑得不同平常,就知道一定是在捣鬼!” 慕毓芫嫣然一笑,“呵,皇上真是目光如炬!” “什么目光如炬?等朕也给你画个大花脸……”明帝笑着伸手要去抹,慕毓芫早已提着裙摆跑到岸上。谁知道刚追了两步,胸腔里忽然猛得一记剧烈呛咳,像是有腥甜的东西涌上来,不得不蹲身捂嘴强行压下去。 “皇上……”慕毓芫迷惑着走回来,一脸担心不已,“皇上,哪儿不舒服么?让臣妾瞧一瞧,要不要传太医……” “哈,可让朕抓住你了!”明帝缓和着胸内气流,一把抱住慕毓芫的腰身,极力平缓声音笑道:“上当了吧?这下你可跑不掉啦!”却怕惹得慕毓芫有所疑心,片刻便松开了手,“走罢,咱们到桥头上面站一会。你看,花灯都飘到桥那边去了,一会该找不着了。” “皇上也好意思耍赖……” “好啦,花灯要跑远了。”明帝拉着她往桥上走,岔开打量的目光,“对了,刚才不是说要许愿么?正好周围都没有人,我们也一起许个愿罢。” 慕毓芫转身迎着朗朗夜风,掠着发丝微笑道:“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皇上也要玩么?皇上今天玩的太高兴,都快忘记……” “宓儿……”明帝温柔的拉起纤细素手,放在自己的心上,“朕想祈告上苍,不管有什么风浪惊险,都让朕来替你承担,不要让你受到一丝半点伤害。”凝目看着面前的剔透女子,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柔情无限道:“朕愿一生一世守护在你身旁,永远一如当初遇见之时。” 慕毓芫慢慢低下了头,转眸看向汉白玉桥下。只见两盏花灯已经飘出丈余远,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像是风雨飘摇中的两个人,彼此磕磕绊绊却始终纠缠在一起。在皇帝的余音里沉默良久,抬头笑道:“旻旸,……你还真是笨呐。” “笨?”明帝不解其意,诧异问道。 “当然笨啦。”慕毓芫将头贴在皇帝的胸口,像是在享受着片刻的安宁,低低声轻笑,“哪有许愿说出来的?从来都是在心里说,让人听见就不灵光啦。” “是是,朕笨的很。”明帝朗然大笑了几声,侧首想了一会,“那你再许一个愿,只管在心里悄悄的说,朕也不问你,那么将来一定会实现的。” “嗯。”慕毓芫轻声答应,也不知在心里许了什么愿望。 “宓儿,你年少时想嫁什么样的人?” “呵,怎么如此问呢?”慕毓芫抿嘴笑着抬起头,认真的打量了皇帝半日,“皇上是在拿臣妾开玩笑么?先让臣妾仔细闻闻,皇上身上有没有醋味儿。” 明帝笑道:“哪有?朕就是想听你说说。” “还能什么样呢?”慕毓芫微微一笑,“当然是和所有女子一样,希望遇到命中的良人,镜前描眉、窗下闲话,再有娇小儿女绕在膝前,一生一世都平平安安渡过。”她轻轻挽住皇帝的臂膀,将头倚在上面,“能在疲惫时有所依靠,就像现在这样……” 第三十六章 花折 宝妃既然“小产”,自然需要安静调理一段时日。不知是因为未能侍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半月时间下来,皇帝的恩宠反而大不如前。而林婕妤跌落湖中受惊,皇帝却表现的颇为关心,又是太医,又是补药,热闹直追当初皇贵妃进宫的光景。因而宫里渐渐生出流言,说皇帝待宝妃也是一时新鲜,过了热乎劲儿,眼下也该尝一尝被冷落的滋味了。 杜玫若虽然面上沉得住气,私下还是难免担心。偏生皇帝又说了,小产比顺产更加伤身,不宜四处走动,需得先在宫里养足一个月才行。因此甚是左右为难,既不敢违逆皇帝的嘱咐,也不好急急下床惹人笑话,每日都是躺得烦闷无比。玉荷知她近日心情不好,小心服侍问道:“娘娘,要不到院子里走走?” “不去。”杜玫若披着轻衫下床,挽起窗上软帘,往院子里瞧了花树两眼,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哪天林婕妤是怎么落水的?我心里总是觉得奇怪,好端端的,难道她都不知道小心?况且周围那么多人,总没人敢当着皇上做手脚罢。” “仿佛不是。”玉荷摇了摇头,走近几步悄声道:“奴婢听人说,林婕妤那天恍恍惚惚的,也不知怎么舞到船边的,并没有人碰着她,无缘无故就掉进水里去了。” 杜玫若“嗤”了一声,冷笑道:“照你这么说,难道是她自己想要跳湖?” “谁知道呢?”玉荷低头小声嘟哝,撇了撇嘴道:“反正林婕妤那人淡淡的,皇上待她虽然不错,也不见得有多高兴,整天好像谁欠了她钱似的。” “等等。”杜玫若心底闪过一丝灵光,悠然笑道:“你说的没错,指不定真的是她自己想寻短见呢。呵……,这还真是有意思呐。” 玉荷一脸迷茫不解,“娘娘,奴婢只是说着玩的。” “玩儿?呵,我倒希望此事是真的。”杜玫若微微弯起嘴角,继而敛色低声道:“让人到宫外去查查,凡是林婕妤的过往旧事,都一件不漏的查清楚了。” “娘娘,这是……” “动不得她,还动不得她么?”杜玫若自然自语,在花觚里抽出一枝粉蕊桐花,只听“喀嚓”一声,花枝顿时折成两截,“不过有几分相像,便可以一路风光下去?如此容易,未免也太便宜她了一些!” 比起杜玫若的种种烦恼,慕毓芫的担心则更简单一些,后宫琐事都暂压下去,万千心思都系在前面政事上。此时的启元殿内,群臣正在议论是否应立太子。这件事情已经议了大半个月,臣子们各自上的折子也不少,然而皇帝就是横竖不表态,实在是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眼下已近巳时末,外面的日头也越升越高。慕毓芫换了水烟绿的半袖宫裳,内里一袭月白色凌波水纹裥裙,当中腰封繁复精致,用细金线拈珠穿成玉璎珞纹样,愈发衬出身上薄衫的轻柔飘逸。双痕蹲在旁边斟着凉茶,嗅了嗅香气笑道:“果然,才加了一点儿木樨清露进去,闻起来就不一样了。” “嗯,先放着罢。”慕毓芫漫不经心颔首,心内百事烦扰,趁着等人回来的空档吩咐道:“眼下并不是春秋两季,皇上却时常爱咳嗽,夜里又睡不大好,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午后去请张老太医过来,只说是我身上不舒服。” “娘娘……”双痕还没来得及答应,便听外面传来吴连贵的声音,进来先将小宫女们都撵出去,方才低声道:“娘娘,不用再为立太子一事担心了。” “是么,前面都怎么说?” 吴连贵“嘿嘿”一笑,回道:“说起来也是好笑,原本有好些大臣支持立太子,东拉西扯的,后来就渐渐说到齐王身上。不管齐王心里怎么想的,面上自然还是要客套几句,说是自己年轻、经历少,担心不能做兄弟们的表率云云。” “担心?”慕毓芫冷声一笑,“他是担心做不了罢。” “谁知皇上却截了他的话,说是齐王谦虚好学、年少上进,更难得如此识大体懂礼节,当场将手上沉香念珠赏赐下去。然后皇上又说,既然齐王还年少有待磨练,寿王也觉得学识不够,所以还是过两年再册立太子。” “这么说……,皇上并没有立太子的打算?”慕毓芫有些不明白,左思右想,仍没有一个合理解释,忽而心下一惊,“假如皇上没有这个意思,那么便是杜守谦私自的想法?听说最近他与齐王相熟,朝堂上也时常帮衬着,如此看来,一定藏着什么文章在里头!” 吴连贵摇头叹气,皱眉道:“这……,奴才也是担心。” “娘娘,宫外有信送来。” 双痕闻言亲自出去,进来悄声道:“娘娘,是江南苏夫人的家信。” 慕毓芫大致飞阅了一遍,看到末张信纸孤零零的几个字,不由微笑,心里默默按照密信口诀依序取字。吴连贵打量着她的神色,小声问道:“娘娘,莫非江南出了什么大事?” “呵,也算是不小的事罢。”慕毓芫从容平静淡笑,将信纸扔到香炉焚得干净,“信上说,海陵王在苏羊结交不少能人异士,门下食客将近百数人。”忆起旧事,心情也跟着阴霾起来,“看来,他是富贵王爷做的腻味了!” 吴连贵吃惊道:“娘娘,莫非跟立太子之事有关?” “未必。”慕毓芫细细想了一回,“不过,有没有关联都已不重要。既然海陵王不肯安分守己过日子,齐王也是心比天高,再有杜守谦等人在中间周旋,两人就迟早会走到一块儿。如今你们且瞧一瞧,朝中有多少人盯着泛秀宫?他们各有各的私心,却都盼着皇上把我打入冷宫。唯有如此……,方才能够高枕无忧呐。” 双痕似乎颇有感慨,长声叹道:“也难怪那些人悬心,原本多是随着皇上起来的新贵,好日子才过上十来年,岂有不为将来担心娘娘的?” “将来?”慕毓芫笑得无声,不住摇头,“现在不光是他们担心,我又何尝不是日夜提心吊胆?至于将来我怎么待他们,也得有我说话的份儿才行。” 双痕点头道:“不错,娘娘是个明白人。” 慕毓芫收回飘忽的心思,想了一会,“正好事情已经安定下来,我也有点疲乏,也不用等到午后了,现在就去请张昌源过来。” 张昌源乃是太医院院首,平时几乎只为皇帝一人诊脉,然而皇贵妃派人去请,却很快就乘轿赶到泛秀宫。进殿望、问、诊、切一番,拈着长须笑道:“娘娘的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休眠有些不好,所以引起身上疲乏困怠而已。老臣与娘娘开两副药方,午后和晚上各一副,晚上再好生睡一宿,明早起来应该就大好了。” “嗯,那就好。”慕毓芫沉吟了片刻,开门见山道:“既然太医过来了,顺便想问一问皇上的安康。这样大好的天气,时常咳嗽是什么缘故呢?” “娘娘不必担心。”张昌源像是早知道会被问一般,平静微笑道:“前段日子,皇上总是经常批折到深夜,想来是晚上受了寒气,结果弄得肺里染上轻微炎症,所以才会时常咳嗽不断。虽说不是什么大症候,但是肺上之疾向来好的缓慢,一时半会儿怕是断不了病根,还得慢慢调养才行。” 慕毓芫稍稍放心一些,颔首道:“那么,皇上的安康就有劳老太医了。” “娘娘言重,那都是老臣应尽的职责。”张昌源欠身站起来,笑道:“娘娘且好生安歇着,老臣还要去霁文阁一趟,给皇上送点滋润镇咳的枇杷丸药。” “双痕,你送老太医出去。” 张昌源笑吟吟接了赏银,上轿赶到霁文阁,单独求见皇帝将方才事情说明,末了补道:“皇上,看来娘娘已经开始疑心了。老臣知道娘娘不是好糊弄的人,断不敢说皇上身子无恙,只能顺着病情敷衍了一回。” “嗯,朕知道了。”明帝抬起手挥了挥,恍然出神。 ----其实,自己何尝不想让她陪在身边?早就已经疲惫不堪,家事、国事,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像是无形的绳子,勒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眼下朝中状况一团浑水,假使龙体有恙的消息传出去,实在难以想像,到底会引发出什么样的乱子。更何况,还有让自己放心不下的……,罢了,或许这就是逃不脱的命运。 转眼到了七月初,日子过的悠悠然波澜不惊。明帝将先前的折子整理妥当,心里大致有了个谱,面上丝毫不动声色,静静享受着太平岁月的歌舞升平。然而,在这一片安宁祥和里,云曦阁生出一件不光彩的事,搅碎了皇帝眼前片刻的清净时光。最初起因是有人夜里无故走动,被巡夜太监逮个正着,谁知一查再查,----结果查出林婕妤与外人私传信笺! 明帝只随手翻了几页,便气得将信狠狠摔在地上,拍案怒道:“欺君罔上,不知廉耻!!来人,即刻将云曦阁的林婕妤锁起来!” 从信上内容来看,乃是林婕妤与外间男子互诉相思,字里行间都是悲悲戚戚、缠缠绵绵的哀怨,更不要提内中的那些大胆妄言。明帝过了气头回想,初时觉得林婕妤为人清雅淡然,颇有些皇贵妃当初的气韵,所以才会特别恩旨对待。不料那些清淡飘逸、浅愁淡忧后面,竟然会是如此缘故!更甚者,进宫后还对旧事念念不忘,居然大胆到与外间男子书信往来,将好端端的后宫弄得乌烟瘴气! “皇上……”多禄虽然没有看过信笺,也大致懂得其中关窍,因此连端茶的手势都分外小心翼翼,小声问道:“皇上,林婕妤已经锁起来了。不过这是内宫之事,是不是交给皇贵妃娘娘处置?” “你闭嘴!”明帝忍住心头厌恶,冷声道:“这般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用再去污秽皇贵妃的耳朵!你拿信去给林婕妤辨认字迹,看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另外,再让人到宫外去一趟,务必要将那人查清楚了!” “是,奴才领旨。” 她早早的嫁了别人,心里有了他人的恩爱、他人的好,自己心甘情愿用十年、二十年的时光,来等到她慢慢改变心意。可是别的女子不能,纵使再像上一万分也不行,更何论私相传递信物,其罪当诛!想到那些前尘旧事,那些不能改变的过往,明帝的恼意便又加深几分,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御案上。 皇帝的脸色无比阴郁,宫人们都战战兢兢不敢出声,连铜漏水滴下都加了锦帛,生怕有一点点声音惹得龙颜震怒。好不容易挨到了午后,明帝用完午膳在内殿小憩,刚刚觉有点困意,忽而听见殿外一阵人声嘈杂。多禄一溜小跑奔进来,脸色难看道:“启禀皇上,大学士林道辅殿外求见。” 明帝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冷冰冰道:“滚!叫他有多远滚多远!” “是是……”多禄唯唯诺诺退出去,将跪在地上的林道辅拉起来,“林大人,皇上真的不会见你,别再为难奴才了。” “多总管,多总管……”林道辅见多禄要回去,赶忙将几张厚厚的银票塞过去,低声恳求道:“林某与内人只有这一个女儿,若是婕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内人她必定活不下去,林家也就算家破人散了。多总管,求你进去给皇上说几句好话……” “哎,大人好糊涂呐。”多禄将银票卷在袖子里,顿住脚步道:“眼下皇上正在气头上,而婕妤犯的又是死罪,纵使你进去又能说点什么?我不过是奴才一个,也断然没资格帮大人说好话,大人你求错人啦。” 林道辅听出话里的玄机,急急道:“多总管,还请给林某指一条明路!” 多禄不便与他多加纠缠,悄悄拉到无人之处,压低声音道:“婕妤是后宫妃子,大人你说此事该求谁呢?去罢,别在皇上跟前找不自在了。” 整整三万两银票,买到却只是这么一句含混的话。林道辅看着人渐渐走远,细细回想着多禄那不经意的一瞥。顺着刚才方向看过去,阳光下的琉金璃瓦、飞檐卷翘,犹如披洒了一层璀璨的粼粼碎金,那正是气宇辉煌的泛秀宫层层大殿。 “母妃……”九皇子一袭海蓝色团龙夔纹华袍,头戴赤金攒珠小金冠,进殿先端端正正行礼,起身方道:“母妃,林太傅让儿臣把这封信交给你。” “哦?”慕毓芫结果信笺撕开,侧首笑道:“林大人还真是心疼女儿,求情都求到我这里来了,还知道让佑綦送信方便。”一边看一边摇头微笑,“不愧是当朝大儒,即便我这个旁人看了信,也要被这爱女情深感动些许。哎……” 双痕在旁边问道:“娘娘叹什么气?” “我叹林婕妤实在太糊涂,全然不顾身家性命。”慕毓芫轻轻摇头,将信装回放在一旁,又道:“起初还以为是有人陷害,没想到还是真有其事!更糊涂的是,她连送信人是谁都闹不清,真是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也不要紧。”双痕微微一笑,“据林婕妤说,当时夜里天黑难以辨认,后来又都是以固定地点送信取信,所以才不知那人的模样。可是皇宫也就这么大一点儿,若是娘娘真的有心要查,不怕查不出背后架桥的人来。” 慕毓芫颔首道:“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娘娘,先不说林婕妤的糊涂。”双痕将林道辅的信笺收起来,问道:“林大人这般费心求情,娘娘打算要帮一帮么?” “此事不好办呐……” “母妃----”九皇子好不容易抓到空,忙插话道:“方才在学殿的时候,太傅悄悄把信交给儿臣,还跪在地上恳求儿臣帮他说话。把儿臣都吓坏了,答应太傅一定帮他这个忙,所以才赶紧送信回来。” “呵,傻孩子。”慕毓芫将九皇子揽入怀中,温柔笑道:“一定帮忙?佑綦你打算怎么帮呢?怎样才能让你父皇不生气?佑綦你要记住,不论什么事都要量力而行,这样才不会失信于人,不然也就空说罢了。” “是,儿臣谨记。”九皇子缓缓低下了头,有些羞赧。 “娘娘,娘娘……”外殿宫人惊慌失措大喊,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是服侍小皇子的贴身宫人,一脸恐慌道:“小澜王爷,在台阶上跌、跌倒了……” “跌倒就快扶起来,慌张什么?”慕毓芫起身将九皇子松开,只当是摔重了,急急忙忙走出寝阁问道:“跌到哪儿?小澜是不是伤的很重?” “没有……”奶娘抱着大哭的小皇子过来,举着小小手臂,“只是……,只是擦伤了胳膊,可是血却止不住……” “怎么回事?”慕毓芫满目惊骇,慌慌张张用丝绢去捂住伤口,谁知血水还是不断渗出来,片刻便将丝绢染出一片血红颜色。 “小澜……”九皇子急得在旁边团团转,却是手足无措。 “母妃,母妃……”小皇子只是不断的抽泣,哭得气短哽咽,宫人又换上一条新丝绢,却仍然止不住源源不断的血线。好在俞幼安很快赶来,忙命人将碎冰包扎起来,放在小皇子手臂上冰敷了一阵,方才慢慢止住伤口流血。众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却都是一脸心有余悸之色。 慕毓芫拍哄着小皇子,又担心又不解,“太医,小澜怎么会出这么多血?” “娘娘,先不要太惊慌。”俞幼安从药箱取出玉色膏药,细细的抹了一层,又用纱布轻轻包扎妥当,方才问道:“请问娘娘,小澜王爷往常若是撞碰到,是不是容易淤青发紫且很难消散?” “是……” “据微臣的诊断来看----”俞幼安沉吟了片刻,平缓语速道:“小澜王爷,多半是患有轻度溢血症……” “什么溢血症?”慕毓芫听得一头雾水,更是担心不已。 “简单的说,就是伤口出血很难抑制。”俞幼安稍稍叹气,“凡此类病症的人,要留意尽量别跌打损伤,不然若无药物及时止血的话,就很容易引起血流不断。溢血症并无根治的办法,也只有平日多加注意了。” “溢血症……”慕毓芫看着怀中哽咽的小皇子,心里痛了又痛,勉强镇定问道:“你再详细说一说,素日里都该留心些什么?” “微臣给娘娘写下来罢。”俞幼安取出纸砚笔墨,边写边道:“除了平日减少跌碰以外,还要注意饮食,尽量只用温和柔软之物。另外,起居要多加休息调养,减少风寒之类的病症,也就是尽量保持平和心绪。” 慕毓芫心疼道:“好,这些都记下了。” “因为小澜王爷的体质,所以有不少东西都需要避忌。”俞幼安写了密密麻麻一大篇,细细嘱咐道:“微臣都已全部写在纸上,诸如水鱼等等,以及姜、蒜、辣椒这些刺激之物,药品里大补参类也要少用,再有川芎、赤药、枳壳……” “够了,够了……”慕毓芫觉得胸口窒闷难言,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恨不得自己代为身受,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小澜他还这么的小……” “娘娘……”俞幼安小声劝慰道:“娘娘,小澜王爷的病情并不算重,平时只要多加小心一些,也就不会有什么事的。” “嗯,你们都先下去罢。”慕毓芫轻轻点头,心已经累得没有力气。 大约是不大疼了,小皇子哭了一阵子便渐渐止住,指着案上的布偶嚷嚷道:“儿臣要玩那个小老虎……,母妃、母妃……” “好,小澜拿着玩儿。”慕毓芫将虎头布偶取过来,小心护着小皇子的手臂,侧首拨弄上面细长的胡须,微笑着一起摇晃玩耍。“啊----,啊啊……”小皇子尚在懵懂稚子之龄,浑然不解母亲的担忧,喔着小嘴扮小老虎发声玩,不停咯咯直笑,“咬人啦,老虎咬人啦……” “娘娘,杨婕妤过来探望。” “坐罢。”慕毓芫依旧搂着小皇子玩,看着漫步进来的杨婕妤,随手指了座椅,语音平常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小澜摔了一跤。如今天气也热,你出门走动难免一身汗,先喝一点儿凉茶,等汗下去再回宫歇息罢。” “是。”杨婕妤赶忙答应下,方陪笑道:“嫔妾也不敢打扰娘娘,只是听说……,最近宫里出了不少事情,所以才过来说说话。” 慕毓芫见她支支吾吾,淡声问道:“是么,婕妤担心什么?” “也没什么……”杨婕妤有些吞吞吐吐,小心打量着道:“听说云曦阁出了点儿岔子,也不是什么好事,担心娘娘知道少不了生气呢。” 慕毓芫微微蹙眉,只道:“本宫不用操心,掖庭令的人自然会去处置。” “呵,那就好。”杨婕妤喝了两口凉茶,因沉默而略微不自在,遂起身笑道:“小澜王爷没事就好,嫔妾先告安回去了。” 慕毓芫看着她消失在殿外,侧首问道:“她与林婕妤有什么过节么?” “那倒没听说。”双痕想了一会,“原先还跟林婕妤走得挺近,时常过去说话,后来林婕妤搬到云曦阁,也是三天两头过去看望呢。” “既然走得亲近,怎么还在背后挑拨火头?”慕毓芫取了一个金光滚圆的香橼,蹲在地上与小皇子滚着玩,过了一阵起身道:“想来她以为我必定厌恶林婕妤,所以一见云曦阁那边出事,就赶忙过来,不过是想寻机会挑唆点什么罢了。” 双痕不屑道:“两面做人,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 “从前的江贵人,不是就栽在她的手里了么。”慕毓芫漫漫望向殿外,在清风中舒展了下心胸,“杨婕妤在泛秀宫侍奉殷勤不假,可是宝妃那边也没冷过,不像是个肯安分的主儿,依旧让知秋堂的人盯着一些。” 双痕点了点头,又道:“那林婕妤的事,娘娘可得早些拿个主意。” “只能是尽力……”慕毓芫转眸看过去,小皇子在锦毯上玩得正欢,还不时的抬头笑两下,“我与林婕妤从来没有瓜葛,也谈不上什么交情,看在林太傅的份上,能帮就尽力帮一下。”她蹲身挡住滚远的香橼,轻声叹道:“只当是----,给小澜积福纳寿罢。” 双痕宽慰道:“娘娘,往后多留心一些就是。” “嗯。”慕毓芫心思飘忽,无意识的将香橼滚来滚去逗玩,连皇帝什么时候进殿也没留意,抬头微笑道:“皇上,臣妾失仪……”想要站起身来,却因蹲得太久而一阵头晕眼花,仓皇中抓住皇帝的衣襟,方才勉强立定站稳。 “宓儿,你没事罢?”明帝慌忙将她扶住,一脸担忧。 “没事……,小澜已经没事了。”慕毓芫轻声喃喃,心底猛地涌起一阵酸涩,眼泪便失控的掉了下来,跌在皇帝温暖的手背上。 “好了,没事的……”明帝将她揽在怀里拍了拍,低声哄了几句,又仔细察看了小皇子的手臂,方才吩咐双痕抱出去。拉着慕毓芫在榻上坐下,柔声道:“朕刚才听吴连贵说,只要平时留意小心,不磕着碰着就没事,你也别在胡思乱想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慕毓芫平复心内的情绪,叹了口气,“一个人,怎么可能一辈子没有磕磕绊绊?不光有诸多禁忌之物,还半分也碰不得,岂不是跟个琉璃瓶子似的?小澜将来的日子,只怕再难有随心自在了。” “……”明帝张了张嘴,也是无言。 七月初六,林婕妤私传信笺一事终于落定。先时皇贵妃为林婕妤求情,皇帝原是不肯,后来看了林道辅的求情信,遂同意将此事交由皇贵妃处理。林婕妤以触犯宫规的缘由被贬,恩旨废为庶人,迁于锁春殿偏殿日日诫颂悔过。那个因与皇贵妃容色相似而得圣宠的女子,一袭素衫儒裙缓缓踏出云曦阁的门槛,神情平淡从容,嘴角带着一种终于解脱的释然微笑。 双痕奉命过来送行,上前送道:“婕妤,今后就安住在锁春殿罢。” “双痕姐姐----”林月娉折身走过来,深深跪拜下去,“请转告皇贵妃娘娘,她的大恩大德嫔妾铭记在心。虽然谈不上什么回报,今后枯灯青烛相伴之时,必定日日佛前香火祈福祷告,愿皇贵妃娘娘福泽绵长。” “起来罢。”双痕弯腰搀扶起她,低声问道:“婕妤,到底是谁----” “不必再提了。”林月娉摇头打断,淡淡微笑道:“当时的确是自己太傻,竟然糊涂到不顾一切,也没有深究那人的来历,所以才会铸成今日大错。可是事到如今,想来还应该感谢那人才是。” 双痕叹道:“看来,你是真的不后悔。” 林婕妤侧首看向宫门之外,重重叠叠的朱红色细长宫墙,划出一层层不可逾越的界限,锁住宫中所有女子的似水年华。眸间浮起一层稀薄的怅然,透着无可奈何,“唯一愧疚的就是----,此生都是对不起双亲……” 宫内消息传的飞快,顷刻皆知。林道辅得知女儿无恙,赶忙正装进宫谢恩,痛哭流涕道:“皇上隆恩,臣愿意肝脑涂地回报……” “你身为皇子们的太傅,应该多用点心思在学问上,好好教导皇子们读书,别忘记自己朝臣的本分!”明帝在龙椅上冷笑,不耐烦道:“行了,别在朕跟前哭哭啼啼的!该谢谁就谢谁去,还不赶紧跪安?” “是,臣谢主隆恩。”林道辅听得清楚明白,赶紧告退。 “皇上……”多禄捧着托盘上前,将粉彩喜鹊掐金盖碗小心端出来,“皇贵妃娘娘让人送来金桂杏仁酪,还温温儿的,一股子扑鼻的桂花香气呢。” 揭开描金掐丝的碗盖,内里的杏仁酪雪白粉嫩,上面洒着些许桂花、花生、芝麻等碎末,让人观之便心生食欲。杏仁酪是滋阴止咳的佳品,明帝勺了一勺在嘴里,果然甚是甜润细腻、柔滑无物,片刻便就吃了个干净。多禄见皇帝脸色不错,讨好笑道:“奴才听说,是皇贵妃娘娘亲自做的呢。” “嗯,都出去罢。”明帝品味着嘴里的丝丝甜润,想像着慕毓芫煮茶的样子,以及她特有的温柔微笑,心底生出无限的寂寥落寞。 第三十七章 苍生 上 宫中每逢大事之后,总会有一段出奇安静的时光。林氏凭借容颜与皇贵妃相似而获宠,然而却没能因此青云直上。倘使没有皇贵妃出面求情宽释,甚至连身家性命也险些不保,那么此等缘分究竟是福、还是祸?到最后,反倒让人有些分不清楚。只是三宫六院的妃子太多,每天都有新奇琐事发生,没人会总惦记一个无名无份的女子,不到月余便渐渐被人遗忘了。 近来阴雨绵绵,淅淅沥沥将近下了大半个月。十公主穿着新衣裳进来,春水色的百子刻丝对襟云锦长衫,箭袖紧装,再配上胭脂红羊皮小靴,仿似新雨当中一枝烈艳艳的初绽赤葵花。进殿先对着窗外叹了口气,嘟嘴抱怨道:“母妃,这没完没了的雨要下到什么啊?已经在宫里闷了好些日子,总是没法出去玩儿。” “傻丫头,别整天只知道玩儿。”慕毓芫朝前招了招手,微笑道:“眼下正是秋收时节,雨水一直不停,想来田地里稻谷已经损伤不少。若是再这般连绵不断,百姓们可就没有米粮过冬了。” “那……”十公主侧头想了一会,抚掌笑道:“嗯,就把皇宫里吃的分给他们!” “呵,净是些傻念头。”慕毓芫笑着拉她入怀,整理着衣襟道:“皇宫里统共不过几万人,可是天下百姓却是成百上千万,哪里够得上他们吃呢?你父皇最近整日担忧,为这雨水吃不好、睡不香,只盼着能够早早晴朗起来。” “难怪----”十公主点了点头,“今天太傅也说起大雨,还让我们做一篇有关雨水的文呢。”她斜着身子撒娇依偎着,俯在慕毓芫耳畔轻笑道:“母妃,九哥哥生怕自己写的不好,这会儿正躲在偏殿翻书查典呢。” 慕毓芫笑问:“那你怎么不着急?” “九哥哥笨啦,非要都写的清清楚楚。”十公主双眸灵活闪动,抿嘴一笑,“回头我去找几首古人的诗词,依葫芦画瓢,写一首应时应景的诗便好。” 双痕在外面咳了一声,请示道:“娘娘,迦罗姑娘回来了。” “好,让她进来。”慕毓芫朝外扬声,又对十公主微笑道:“外面下雨路滑,花树也被雨水打的差不多,别出去淘气,就在宫里陪着小澜玩罢。” “是,儿臣告安。” 迦罗坐不惯宫内宽大的椅子,走近站立回道:“昨天一直等到半夜,果然有人从傅府后门悄悄进来,民女看得清楚,其中一人正是身着便装的齐王。二人在书房里说到大半夜,不过门口戒备森严,无法考得太近,所以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无妨。”慕毓芫摆了摆手,“只是想确定他们是否有瓜葛,至于说了什么,想来也是些乱臣贼子的话,不用你去以身犯险打听。” “当时迎接齐王的还有几个人,看起来也是朝廷官员。”迦罗眉色颇为惋惜,“可惜民女不熟悉朝廷的人,只记得大致相貌,不知道他们究竟姓甚名谁。” 慕毓芫却并不着急,悠然笑道:“不要紧,朝廷里有份量的人不算多,愿意倾于齐王的人也大致清楚,只是拿捏不准而已。我已经让人准备好画像,等会让双痕带你过去一趟,照着画像辨认出来就行。” “是,应该认得出来。” “怎么?”慕毓芫见她秀眉微蹙,问道:“有什么为难的事么?还是昨天夜里遇到什么麻烦?若是有什么烦恼,不妨说出来。” 迦罗摇头道:“没有,只是觉得那傅大人太滑稽。” 慕毓芫不解笑问:“呵,从何说起?” 迦罗在宫中呆的时间不短,与九皇子甚是投缘,再加上当初慕毓芫收留的缘故,因此二人也算亲近。自己侧首回忆了会,摇头笑道:“照说那傅大人也近五十岁,都是年将半百的人,不知怎么回事,人却跟少年似的一般讲究外相。开始齐王还没来时,先着急出来看了两回,一边等人一边整理衣衫,还老问身边下人姿容是否端正。民女实在觉得太过滑稽,幸好没有笑出声来。” “呵,你有所不知。”慕毓芫跟着笑了会儿,解释道:“听说傅大人年轻的时候,面相生得极好,乃是京中不少女子倾慕的对象,还有个‘玉面檀郎’的绰号呢。” “玉面檀郎?”迦罗似乎很是吃惊,顿了顿问道:“这个名头可有什么来历?民女是说,等等……,娘娘可知道一首叫做《一斛珠》的词?对了……,那词里面似乎也有‘檀郎’二字。” 慕毓芫见她语无伦次,疑惑道:“迦罗,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迦罗像是在极力抚平情绪,缓和片刻道:“算了,民女只是随口问问。昨夜一整宿不曾得睡,现在头晕脑涨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还是先下去歇息会儿。” “迦罗,你先等等。”慕毓芫转到书案前面,研墨提笔,笔下行云流水,飞快将一首词写好在纸上。转身将纸递给迦罗,淡笑道:“昔日后主李煜娶了周娥皇为后,两人才情互合,经常一起作词赋曲,于是就写下了这首《一斛珠》。你瞧瞧看,是不是你要找的那首词?”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迦罗一字一字吟完,反倒生出一种释然的神色,随手将纸撂回书案,平静摇头道:“不是,娘娘不用费心了。” “嗯,你回去好好休息。”慕毓芫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再问。 自寝阁内向窗外看去,天色青灰好似一层如烟如霞的轻纱,雨线不断交集密织,跌入地面积水荡出一圈圈涟漪。慕毓芫掠平耳畔松散发丝,享受着秋风雨气的凉爽,看着眼前千条万线的雨丝,喃喃吟道:“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当大周后酡然如醉斜倚在美人榻上,口含细碎胭脂花瓣,对着皇帝莺声燕语、娇嗔轻啐,该是何等旖旎缠绵的风光?可惜大周后早早仙去,李后主更是沦为亡国之君,天上人间相隔,昔日甜蜜自然也被世事冲散。最后留给世人的,也不过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罢了。 午后慕毓芫稍歇了片刻,梦里迷迷糊糊,依稀听见春蚕啃噬桑叶的响声,醒来不由觉得好笑。原来细雨打的窗纱“咝咝”作响,只不见丝毫停歇的迹象。双痕坐在窗边针线,回头笑道:“娘娘梦见什么了?这般高兴,说出来也让奴婢乐一乐。” 慕毓芫一时起了顽心,笑道:“呵,偏生不告诉你。” “娘娘也学得……”双痕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吴连贵在帘外叩请,因见他神色焦虑,不由笑问:“好端端的,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吴连贵上前行了礼,急声禀道:“娘娘,江南大雨水灾!” “什么?”慕毓芫看了双痕一眼,敛了笑意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折子是今天才送进宫的?你细细的说清楚,眼下南面的水势如何?” “晌午才收到的急折,说是前日南面连降三日大雨,水势漫过河堤,襄平、陶河、广陵、苏羊等地均受水灾,今秋稻谷悉数被淹。特别是西南垗西一地,因为境内地势低洼深陷,不仅田地里庄稼没有收成,就连当地房舍也损毁大半……” 慕毓芫惊道:“竟然如此严重?!” 吴连贵摇头叹了口气,皱眉续道:“如今百姓居无定所,数十万难民们正在举家沿路北上。皇上刚刚召集了两阁大臣,商讨抚恤灾民之策,特别要稳住西南诸地安宁,以防有人借着水灾激起民变!” “垗西----,那不是凤翼在驻守么?”慕毓芫收回飘忽心思,正色道:“方才你说苏羊也受水灾,当地原本就是贫瘠,想来比起别处更加不太平。” 吴连贵忙道:“是,已让苏家的人盯紧海陵王了。” “他那等纨绔子弟,能有什么大作为?”慕毓芫轻声冷笑,“让我担心的是,别人会借机与海陵王勾结,四下串联起来,也能闹出不小的乱子来!” “是。”吴连贵应了一声,低头沉默。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先时还看得清楚条条雨丝,到后来雷声隆隆,几乎是漫天水流倾盆泼下来。小皇子素来害怕打雷,吓得哭哭啼啼跑进来。慕毓芫拍哄着他,心里却在担心接下来的局势,遂吩咐道:“让人去正德门侯着,看着前面大臣们什么散了。” 小皇子眼中含泪,怯怯声道:“母妃,儿臣害怕。” “小澜乖……”慕毓芫柔声哄着,俯身将小皇子抱了起来,“乖……,母妃带小澜过去睡觉,我们躲在棉被里说悄悄话,好不好?” “好……”小皇子破涕为笑,小手环抱用力搂紧了。 慕毓芫刚刚起来并无睡意,只是合衣躺下,一面说笑,一面轻拍着小皇子哄睡。不刻雷声逐渐减弱止住,只剩下“刷刷”雨水声,噼里啪啦的敲打着窗纱,反倒生出别样的凉爽清静来。小皇子蜷缩赖在母亲怀里,渐生困意,扭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没多会便渐渐安静入睡。 双痕过来放下绡纱床帷,悄声问道:“娘娘,小澜王爷睡着了?” “嗯。”慕毓芫轻轻点头,却不急着起身,等了片刻见小皇子睡得踏实,方才轻手轻脚抽身下榻。走到妆台铜镜前坐下,重新挽着云髻,对镜簪着细长的东菱玉发钗,轻声吩咐道:“双痕,你去取一件披风出来。” 双痕赶忙答应下,捧着一件湖光色流云水纹披风回来,轻柔展开抖平,问道:“娘娘,等会是要去前面?可是外面雨势那么大,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 “没事,不要紧的。” “娘娘----”吴连贵探头进来,低声道:“朝臣们领命下去拟折子,各自回政观、弘仁两阁议论,皇上正在醉心斋休息。外面车辇已经备好,娘娘这会儿就出去么?” “嗯。”慕毓芫起身颔首,又道:“双痕你留下来,等会小澜醒了多半找人,让吴连贵跟我过去就是,等一会就回来了。” 皇帝的确是在醉心斋休息,只是静不下心,听得通报皇贵妃过来,赶忙笑吟吟迎了出去。只见吴连贵在边上撑着绿竹伞,慕毓芫被人搀扶下舆,发丝上沾上几点零星小雨珠,恍似从一团濛濛水雾中走出来。明帝走到台阶前扶了一把,笑道:“眼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想着过来了?看看,头发上全都是水珠儿。” “过来瞧瞧皇上。”慕毓芫微微一笑,搭着皇帝的手款款进去。 明帝挥散了殿内宫人,与慕毓芫对案坐下,亲自沏了一盏暖暖的热茶递过去,自己也饮了一口,叹道:“朕原是要睡会儿的,只是却睡不着。” 慕毓芫端茶摇了摇,轻声道:“江南水患,臣妾也听闻了一些。” “还好,此时边境战事已停。”明帝长长吁了一口气,反手揉着眉头,“此次水灾非同小可,江南七省均有轻重不同的灾情,又正在秋收之时,方才议论半日也没个妥当的计策。” “臣妾正是担心皇上焦虑,所以才过来的。”慕毓芫抬头瞧了瞧,担忧道:“上次张老太医说过,皇上如今气血亏虚、肝火旺盛,平日需多加保养,不宜轻易为琐事动怒动气。” 明帝心头微暖,柔声道:“没事,朕知道保重的。” “皇上,丞相杜守谦殿外求见。” “看来,臣妾来的不是时候。”慕毓芫放下手中茶盏,起身道:“杜丞相应该有要事禀奏,臣妾到偏殿歇息一会儿,等皇上忙完再过来。” “无妨,你也坐下听听。”明帝伸手摁住了她,又唤多禄进来放下隔帘,让慕毓芫在自己身侧坐好,方才扬声宣人进殿。 杜守谦躬身进来,奏道:“皇上,抚灾官员名单已经拟好。” 多禄赶忙捧着折子捧进来,明帝打开翻了翻,却不急着开口,又将折子递给了慕毓芫,待她看完方才笑问:“宓儿,你觉得分派的妥当与否?” 杜守谦像是吃了一惊,稍稍抬头。然而他素来处事镇定,很快恢复平常神色,朝着皇帝身侧行礼道:“不知皇贵妃娘娘玉驾在此,金安万福。” “杜丞相不必多礼。”慕毓芫语声淡淡,听不出何样情绪。只是低头看着折子,也不知是在思考上面的不妥,还是在犹豫要不要开口,静静沉默了半晌。 明帝见她有些犹豫,又笑道:“宓儿,朕只是想多知道些建议,算不上什么后妃参政,有什么想法都只管说罢。” “既然是杜丞相精心安排,想来不会有错。”慕毓芫瞧了瞧下面,“只是臣妾听说此次水灾严重,不比往年受灾人少,抚恤银两和粮食是不是少了点?” “娘娘果然看得明白。”杜守谦微微一笑,“只是朝廷如今也有难处,先时为着边境与霍连的战事,国库存银耗费大半,上面的份额已是朝廷的极限了。再者,也不能将所有银两都用在抚灾上头,军需、兵马以及原有开支,诸多地方都还要运转下去。” 慕毓芫侧首看向皇帝,只道:“臣妾不懂军国大事,只是难道不能想想法子,再多筹一些钱粮么?” “你说的不错,朕也不是没有想过。”明帝微微颔首,又道:“只是,正如杜丞相方才所言,眼下朝廷已经是超支运转,实在是没有可以挤压的地方。” 慕毓芫不置可否,徐徐道:“朝廷国库固然紧张,那是因为先前边境战事的缘故。可是,边境战事连着打了好几年,却没让王宫权贵出一分银子,也没有让各大商贾交一成粮食。此时国家百姓有难,难道不该齐心协力一些?” “让大臣们捐点银两是可以,不过多半是杯水车薪。”杜守谦摇了摇头,叹道:“为官清廉者自然不必说,便是稍有积蓄的,又怎见得个个都愿意做善人?总不好朝廷明令强缴,那岂不是乱上添乱?至于那些囤粮的商贾,更不好以朝廷旨意征收粮食。” 明帝听完二人辩论,想了一会,“说来说去,还是朝廷的银两和囤粮不够。眼下最需要的是过冬粮食,纵使灾民拿够银两,只能看不能吃也是无用。” “皇上圣明。”杜守谦顺了皇帝一句,又道:“正如娘娘所说,此次水灾均在江南几省,其实北面各大粮商是有些囤粮。只可惜,朝廷拿不出太多银两来。” 慕毓芫想了一会,插问道:“丞相的意思,是用银两去跟粮商买粮?” “这法子不错。”明帝在扶手上敲了敲,思量道:“既然如此,发放给江南的银两都拿去换成粮食,也省得朕替下面官员担心。” 杜守谦颔首道:“是,微臣先下去拟旨。” 明帝也不再端正坐着,懒洋洋的斜倚在龙榻上,握起慕毓芫的手,玩笑道:“今天有你陪在朕身边,好像轻松了许多呢。”顿了顿又问,“宓儿,累了吗?” “不累。”慕毓芫摇了摇头,“皇上从早忙到现在,想来是累了。不管怎样,总归还是要喘一喘气,先好生歇一会儿。” 明帝叹道:“哎,若能多筹些银子就好了。” 慕毓芫低头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臣妾回去想想办法,皇上睡罢。” “你想办法?”明帝陡然来了兴致,翻身坐起来笑道:“等朕猜猜,是不是自己带头捐出金银首饰,然后再让其他人也跟随捐金?罢了,那样也筹不了多少,别弄得让众人都抱怨你,回头意思一下便好。” 慕毓芫笑道:“皇上让大臣们出血,难道他们就不抱怨了么?” “他们敢?!”明帝略微挑眉,停了会笑道:“唔……,顶多也就是腹诽罢了。” “呵,反正皇上听不见。”慕毓芫也掌不住笑出声,拉着皇帝到里面躺下,又抱来软枕自己倚着,侧首笑道:“臣妾自有主张,皇上且安生睡下罢。” “好,好……”明帝依言躺下,又扯了扯慕毓芫的衣袖,让她也陪躺着,阖目闭了一会眼睛,突然笑问:“莫非,你背着朕偷偷藏了小金库?” 慕毓芫故作认真点头,嫣然笑道:“正是,皇上才知道呢。” 第三十七章 苍生 下 ----江南七省水患,令后宫嫔妃上缴金银器物赈灾。泛秀宫一道紧急懿旨颁下,惊乱了原本闲极无聊的嫔妃们,或背地抱怨、或赶紧邀宠、或静观不动,东西六宫里顿时热闹沸腾起来。众妃奉命齐聚椒香殿内,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待皇贵妃将场面上的话说完,皆忍不住细声窃语。 慕毓芫也不急着招呼,只端着一碧茶水漫不经心的拨弄着,等到底下渐渐安静,方才悠悠道:“此次捐金乃是为江南百姓着想,善举不论多少,只求心意,姐妹们各自量力而行便好。” 双痕捧着朱漆盘子上前一步,清声唱道:“皇贵妃娘娘捐有通玉长簪四枚、双尾攒珠凤钗四枚、赤金云头合钗两对、双色宝石珠花四对、翡翠白玉手镯各一对,统共合计二十四样首饰。”先不论这些首饰的精美难得,便是数目也足够吓人,众妃不由都轻呼了一声,各自面面相觑。 “娘娘如此仁厚大方,着实让嫔妾等人汗颜。”谢宜华朝众妃说了一句,侧身微笑道:“嫔妾虽然不敢与娘娘相比,但想到江南百姓流离失所,也当略尽绵力,此次一定凑够二十样捐出。” 杜玫若待她话音一落,抢先笑道:“皇贵妃娘娘不愧为六宫表率,贤妃娘娘亦是让人敬佩,嫔妾虽然年轻不知事,心里却是早已被二位娘娘折服。既然如此----”她侧首看向身边侍女,吩咐道:“玉荷,你先回去拣十八样好的。” “是。”玉荷答的干脆爽快,躬身退出。 惠妃原本沉默不言,此时忙道:“既然宝妃妹妹捐了十八样,那嫔妾也就随数,虽不是什么贵重难得的,也一定攒够数目送过来。” 如此一来,十八样便成妃子之位的定数。熹妃早已失宠多年,平日得的赏赐自然不能与宝妃相比,她又没有惠妃那般忍得,不禁抱怨道:“原本是朝廷的事情,咱们跟着凑什么热闹,便是把后宫所有的金钗都熔了,又能换到几百两银子?” “熹妃姐姐,此言差矣。”杜玫若朝上看了一眼,缓缓笑道:“方才皇贵妃娘娘不是说了,这原是大家的一点心意,怎么能以银子多少来论呢?” 熹妃手上丝绢绞紧了些,冷笑道:“谁不知道你宝妃娘娘的能耐?隔三差五就有赏赐下来,自然不当回事,我们这些人可怎么比得上?自个儿要在皇上跟前讨好,何苦拉上别人做垫背!” 杜玫若淡声道:“熹妃姐姐言重,不过是为皇上分忧解劳罢了。” “分忧解劳?”熹妃冷“哼”了一声,“如此大话也好意思说出口,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不成?别仗着自己年轻,就连规矩礼数都忘了!” 众妃原都以为熹妃抱怨,不过是因为皇贵妃提出捐金之意,却没想到她对宝妃不满更大,转瞬变了气头风向。眼见二人不合争执起来,皆是抿嘴沉默。杜玫若面上仍是含笑,并不理会熹妃,转而朝上请道:“赈灾一事刻不容缓,得赶紧把金银凑集起来,嫔妾先回去挑拣一下,早些把东西准备好。” “嗯,都回去罢。”慕毓芫抬了抬手,看着众妃依次告安退出去,又单独与谢宜华交待了几句,方才吩咐道:“双痕,让人把寅歆请进来一趟。” “是。”双痕扶着她进了内殿,转身出去。 安和公主不刻赶到,大约是在路上听说了大概,进殿便道:“慕母妃金安万福,儿臣先替母妃赔个不是。” “寅歆,我不是让你来赔罪的。”慕毓芫指了座椅与她,又道:“眼下国家有难、百姓受灾,天下若是因此而动乱,起居都是不安,哪还有心思戴那些花花草草?再说,皇上正心烦着,你母妃再这般吵吵闹闹的,难免惹得你父皇生气。” “是,让慕母妃费心。”安和公主欠了欠身,叹道:“母妃就是那样的脾气,儿臣平时劝她也没用,想来今日又是有所冲撞了。” 慕毓芫却是一笑,悠悠道:“我倒没什么,只怕别人却是得罪了。” 安和公主吃惊抬起眼眸,然而她亦是聪明之人,并没有当场询问得罪了谁,继而笑道:“听说慕母妃有心捐金赈灾,这是极好的事,儿臣虽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也想跟着凑个热闹呢。” 慕毓芫颔首笑道:“那好,回头也跟寅雯说一声。” “娘娘……”送走了安和公主,双痕折身回来愁道:“这点子首饰能有多重?况且钗环原本打造难得,若是都熔掉取金岂不可惜?” “别担心,我心里自有主张。”慕毓芫微笑摇头,随手拈起一支九转连珠赤金双尾凤钗,灿色映着指尖蔻丹,衬得纤细手指白皙几近透明。因而声音亦是清澈如水,一字字清晰吐道:“自今日起,后宫嫔妃装束皆以本宫为标准,凡是钗环数目超过者,都以逾越不敬罪交由掖庭令处置!” 隔了两日,雨水稍稍停歇下来。京中的王妃诰命、商贾夫人接到懿旨,说是皇贵妃邀请诸位夫人进宫,愿将后宫赈灾簪钗义卖,所得银两皆换成米粮抚恤灾民。虽然王妃贵妇有机会进宫,也不过是寥寥可数,并非人人都有机会,更不用说那些商贾富户的家眷。再加上是皇贵妃亲自邀请,所去者非富即贵,世家名媛、尊养娇女齐聚一堂,更是从未有过的繁华热闹盛景。 因此消息一传开,立时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门谈资。抛开头一次进皇宫的新奇,毕竟那么多女子齐齐汇集后宫,因此皆是纷纷赶做衣裳、定制钗环,都不肯在当日让旁人轻瞧了去。到了赏珠会的这一天,慕毓芫早命人将未初堂布置妥当,另外在御花园内设下丰盛晚宴,以备义卖结束后欢聚一场。 双痕此时才明白过来,因而笑道:“娘娘的主意不错,这样可比熔金划算多了。” “呵,何止好上十倍?”慕毓芫掀开托盘上的红绫,看着琳琅满目的珠宝钗环,“听说常有人学宫内样式打造金簪,既然她们这么喜欢,今儿就把货真价实的卖给她们,不是比外头打的更好?认真说起来,是有不少钱多没处花的主儿呢。” 香陶从外面进来,笑道:“了不得,都说要亲眼瞧一瞧娘娘呢。” “我有什么好瞧的?”慕毓芫闻言一笑,“若是瞧一眼便给一千两,那我就天天坐好了,让她们瞧上十天半月,岂不把朝廷的金库都堆满去?” 双痕笑道:“一千两也太便宜她们了。” 主仆几人说笑了一阵,慕毓芫又问:“对了,让你们专门请的粮商夫人们呢?若是都到了,让她们先进来说会儿话。” “是,奴婢出去瞧瞧。” 双痕出去片刻,便请进来六位华服锦衫的妇人。众妇人衣着打扮也还富贵,只是有些拘谨不自然,比不得王妃命妇见多大场面,一个个皆敛眉低头行礼。慕毓芫一脸和颜悦色,微笑道:“原是让大家进宫玩儿的,都随意坐罢。” 国中粮商虽然众多,但却以此六位妇人家中做的最大,粮店分号遍及全国,举国粮食大约占了七、八成生意。几家大粮商银子赚的多了,羡慕京中繁华,皆在京中修筑有别院,因而请人也算方便。想来众妇人已事先商量好,内中一名海蓝锦衫妇人回道:“能得皇贵妃娘娘盛情邀请,乃是我等莫大的荣幸。” 双痕在边上道:“娘娘,这是庆福行的霍夫人。” 慕毓芫笑道:“听说,如今庆福行都由夫人当家呢。” “让娘娘见笑了。”霍夫人连忙谦了几句,解释道:“只因外子身体不大好,近年着实不能太过操劳,妾身只是帮衬着一些,断然说不上‘当家’二字。” 慕毓芫也不多寒暄客套,直接说道:“霍夫人,眼下江南七省水灾严重,不仅将房舍损毁,田地更是悉数被淹,百姓们连过冬的粮食都没有。今次召诸位夫人前来,就是想跟夫人们商议一下,能否替朝廷百姓解决燃眉之急。” 众妇人脸色均变,霍夫人勉强笑道:“国家有难,自然应当尽自己一份薄力。”说到此处略微停顿,担心问道:“不知,皇贵妃娘娘如何打算?” “诸位夫人不必担心,朝廷断然不会强行收粮。”慕毓芫见下面气氛紧张,先拿话缓和了一下,“只是眼下朝廷也有困难,前几年战事消耗太多,而这次受灾的地方又太广,一下子拿不出足够的银子。不怕诸位夫人笑话,那赏珠会也是迫不得已之举,实在是没有办法,想着能多筹一点是一点。” 霍夫人忙道:“娘娘宅心仁厚、福泽绵长,所以才慧及天下百姓。” “呵,霍夫人真会说话。”慕毓芫不理会她的恭维,往下续道:“特意单独留下几位夫人,是想请夫人们回去商量一下,希望能多体谅朝廷的难处,以平价将米粮卖出。另外,此次所购米粮数量太大,朝廷只能先给款粮的四分,等到来年秋收,再以同样的新米补足所缺的六分。” “这……”霍夫人面有难色,“不是妾身只知道银子,可是米粮全都收购走了,我们今后又怎么开门呢?若是等到明年,这一年下来的店铺银子,还有给伙计师傅们的资费,不是要倾家荡产了么。” “是啊,是啊……”众妇人纷纷附和,都有些不情愿。 慕毓芫却是一笑,“诸位府上都是国中富商的翘楚,区区一年里的资费,想来还不放在眼里,多半是担心剩下的六分银子。” 霍夫人脸上一红,陪笑道:“娘娘如此心细体恤他人,着实让人感念。” 慕毓芫朝双痕招手,取来一份黄绫圣旨道:“这是朝廷嘉奖你们的圣旨,上面的赏银虽然不多,却也足够一年下来的开销,这点可先放心下了?”转手让双痕递给众位妇人,又道:“另外朝廷会出皇榜公开告示,不仅要将你们的善行告知天下,更会把欠下的粮食写清楚,来年秋收粮食上来一定补足。” “多谢娘娘想的周全。”霍夫人口气稍和,仿佛还有一点儿犹豫。 慕毓芫吩咐换上新茶,敛笑正色道:“各位夫人家都是生意人,做生意讲究的是太平盛世、流通转换,若是江南灾民得不到安抚,一旦动乱起来,只怕你们的生意也不好做罢。乱世里的人,为着一条命什么做不出来?到时候贼人横生、烧杀抢掠,各大商行若是有所损伤,朝廷也不负责包赔损失,哪还谈得上什么和气生财呢?” “是。”众妇人被她说的无话,唯有点头。 慕毓芫又缓和了语气,微笑道:“还望各位夫人以大义为重,回去多加开导,朝廷明日就开始上门收购,希望能尽快将米粮送往江南。”说着招了招手,“吴连贵,那边赏珠会差不多开始,你带着诸位夫人过去,吩咐人好生伺候着。” 双痕斟了木樨花露过来,“娘娘,歇息一会儿罢。” “嗯。”慕毓芫大气饮了两口,看着渐渐远去的粮商夫人们,揉肩笑道:“方才说得我口干舌燥的,看起来大致是成了。” 双痕笑道:“那是,奴婢瞧那些夫人早听晕了。” 殿内瞬间安静似水,慕毓芫便合衣躺了一会。忽闻一阵“铃铃”的清脆笑声,金晽公主笑吟吟进来,礼毕道:“慕母妃,儿臣刚从未初堂那边过来,实在是吵得头疼,人山人海的可热闹了。” 慕毓芫笑问:“呵,什么事这般高兴?” 金晽公主抚掌大笑,前仰后合道:“那边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夫人,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火药,看别人的眼神,就好像是自己的仇人似的。原本才三千两的金凤钗,你争我抢的,喊到最后,愣是加到了八千六百两呢。” 慕毓芫淡淡道:“原是价高者得,有钱的自然不在乎了。” 金晽公主不以为然,撇嘴道:“难道,还能比皇宫里更有钱么?” “朝廷再有银子,也不是用来玩乐的。”看着眼前一脸天真的少女,慕毓芫感慨万千,极力保持如常微笑,不让起伏的心绪流露出来。只是懒怠多说下去,转而问道:“寅雯,允琮对你还好罢?” 金晽公主侧首想了想,出声笑道:“嗯……,还算不错罢。” “那就好……”慕毓芫轻声喃喃,忆起彼时辗转反复的心思,有些怀疑,当时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只是自己对金晽公主的心,想来早就已经冷淡疏远了。 赏珠会进行到当日申时,二百四十六件首饰皆被卖掉,其中以几家珠宝商夫人和几家钱庄夫人买的最多,统共筹到白银一百二十八万两。朝廷以四分银的价格购粮,购得整整三百二十万石谷粮,分做三批依次送到江南,加上先前第一批分拨的赈灾粮食,总算将灾民北迁之势缓解下来。 明帝一脸喜不自禁,激动道:“宓儿,朕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那……,就等皇上想好再说。”慕毓芫婉声一笑,与皇帝隔着小几对面坐下,“皇上,臣妾还想再求一道圣旨。” “说罢,朕都准了。” 慕毓芫拨着腕上的紫水晶珠串,沉吟了片刻道:“此次赏珠会上,有几位富商夫人出资众多,臣妾想着,朝廷是不是下旨封个称号?虽说不过是一个虚名儿,王公权贵家或许不稀罕,但对商贾之家不一样,总归也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况且,人家大大方方出了那么银子,总不能平白做了冤大头罢。” “你说的不错,也应如此。”明帝深以为然,思量了片刻道:“凡是出资二十万两以上,封为正四品恭人;出资十万两以上,封为正五品宜人;出资五万两以上,封为正六品安人。”说完扬声唤来多禄,吩咐让人将旨意颁布下去。 杜守谦在殿外请道:“皇上,下江南赈灾的名单拟好。” 小太监赶紧将黄绫捧上来,明帝展开翻了翻。慕毓芫极快的飞掠了一眼,当看到陈廷俊、寿王、齐王三个人名时,心里不由一窒,然而十几年的宫内生活训练,使得她仍能保持淡然如常。明帝朝下挥了挥手,回头问道:“宓儿,要歇息一会么?” 慕毓芫缓缓起身,微笑道:“嗯,臣妾想回去看看小澜。” 一直挨到踏进椒香殿,慕毓芫方才舒了一口气。双痕听闻了前面的事,忍不住抱怨道:“娘娘为皇上分担烦恼,劳心劳力、不计辛苦,到头来反倒便宜了他人!” “哎……”慕毓芫轻声叹息,平缓着胸内翻涌的气流,“不管怎么说,江南七省的百姓因此受益,总该记着几分慕家的好处罢。” “皇上他……”双痕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默然。 ----原本是应该恨他的,可是却不能像林婕妤那般糊涂,再累再难熬,也不能丢下三个孩子撒手不管。每每在皇帝面前不动声色、婉转言笑,一步一步走来,究竟有多少是虚情,有多少是真意,想来早已迷茫分不清了。 九皇子拿着写好的字帖进来,问道:“母妃,你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慕毓芫柔声摇头,蹲身攀着九皇子的小小肩膀,细细看了半日,似是自言自语般叹道:“我的佑綦……,要是再大上十岁就好了。” “母妃?”九皇子一脸迷惑不解,抿嘴想了一会,放下字帖猫腰爬到椅子上,站得高高儿的大声道:“等儿臣将来长大十岁,一定会有这么高的。” “是啊……,佑綦会长到这般高的。”慕毓芫也缓缓站了起来,比起站在椅子上的九皇子,要稍稍矮那么一点点,微笑仰望道:“傻孩子,母妃慢慢等着你长大。” “母妃----”九皇子从怀里掏出雪白的丝绢,轻轻递了过去。 “做什么?”慕毓芫疑惑着接过丝绢,感觉到柔软的小手落在自己眼角,像是想要抚平什么似的,滚烫的液体随之滑落坠下。 第三十八章 风云 上 江南水患虽然暂时缓解,后面却还有一连串的琐碎之事。比如北迁灾民的返乡安置,几个受灾严重州县的抚恤银两,以及分发药物防止水后瘟疫,还要监察各地官员是否将款银挪用。诸如此类,至少还需两、三个月时间。齐王、寿王、陈廷俊分三路离京,各自都是背负着朝廷要命,特别是两位王爷头次担当重任,更不敢稍有怠慢,一路上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赶路。 外省消息不断送回京城,皇帝对齐王、寿王的表现很是满意,已经传出话来,说是等水患事平再做嘉奖。对于慕毓芫来说,这当然算不上什么好消息,然而眼下却顾不上计较,另外一件事更让人头疼着急。起先宫外有消息传进来,说是金晽公主的家奴在宫外伤人,原本以为金枝玉叶骄扬一些,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之事。可是,随着金晽公主哭哭啼啼进宫,在皇帝面前痛诉原委,众人才知事情远非如此简单。 昨儿是中秋佳节,同时也是金晽公主的生辰。金晽公主自幼得帝后宠爱,后来皇后早早仙逝,皇帝更是格外怜惜,素来都是捧若掌上明珠一般。皇帝特意在映绿堂设下宴席,传旨让公主与驸马进宫团聚。席上金晽公主多喝了点酒,颇有几分醉意,因为驸马不便留宿宫中,所以单独出了宫回去。 次日清晨,驸马半日也没进宫来。金晽公主不免有点赌气,只当着人不好发作,到泛秀宫给帝妃请过安,觉得没意思便起驾出宫。谁知回到公主府也不见人,下人赶忙来回,说是驸马昨夜没有回来,多半在慕府喝醉还没醒来。金晽公主不由更添一层气,静了会还是坐不住,终于忍不住乘车出门,打算亲自去把驸马“接”回来。 赶到慕府,却被告知驸马刚刚出门。如此三番五次折腾,金晽公主已是一团难以怒火,冷笑喝斥了慕府下人几句,下令即刻回府。说来也是奇怪,慕府距离公主府并不算远,不知何故,来时居然没有碰到驸马的人。回去的路上,外头驾车的小厮眼尖,往前盯了一会,隔帘回道:“公主,刚才前面药店人影儿一晃,像是驸马爷身边的人呢。” “你看清楚了?”金晽公主隔着纱帘探望,不信问道。 “奴才瞧着很像,不如让人进去打探一下?” 倘使是驸马生病,自然犯不着在外面取药。金晽公主留了个心眼儿,隐忍不发,“别一惊一乍的,挑个面生的小丫头进去瞧瞧,好好的把人看清楚了。” 小宫女去不多时就回,面如土色跪道:“奴婢进去瞧仔细了,那人是驸马爷身边的青儿,像是在门口守着,奴婢怕被发现没敢靠近。不过,奴婢问了药堂的人,说是里面有女眷在看病……” “什么?!”金晽公主不待听完,已是大怒。 “公主……,咱们要不要带人进去?” “都是蠢材!”金晽公主气极反镇定下来,戴上双层面纱下车,“让人堵住药堂前后之门,一只老鼠都不许溜出去!” 随行侍卫宫女二十来人,立时有八人领命分堵各门,余下的人战战兢兢,跟着怒气冲冲的公主闯进药铺。跑堂的眼见一行人进来,也不说清楚抓药还是看病,就径直往二楼冲上去,赶忙追道:“小姐,小姐是……” “闪开!”金晽公主夺过小厮手中的马鞭,扬手狠狠一鞭抽下去,跑堂的顿时鬼哭狼嚎滚下楼梯,捂住脸面在地上来回打滚。 早有侍卫冲进内里抓出大夫,慕允琮也脸色苍白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被人强行摁在旁边地上。任谁也看得出其中暧昧,金晽公主更是气得发抖,令人掰起那女子下巴,挑眉冷声道:“说罢,叫甚名谁?跟咱们的驸马爷有何关系?” “……”那女子死死咬住嘴唇,仰面流泪。 “说话!”旁边的近侍得令,上前扇了那女子一记耳光,喝斥道:“公主问话,还不一五一十说清楚?再犯倔劲,等会有你苦头吃的!” “公主----”慕允琮不得不开口,“明珠原是慕府里的丫头,如今已经出府,因为前段染病无钱医治,所以……” “是么?驸马还真是有善心!”金晽公主冷笑截断他,“你们慕府那么多丫头,今儿明珠姑娘病了,后天珍珠姑娘染恙,还不把驸马爷累坏过去?今天才算见识了,慕家的人果然宽柔待下,连个丫头生病,也要公子爷陪着来看大夫。” “公主,都是奴婢的错。”明珠泪流满面,拼命叩头道:“是奴婢不知礼数,缠着驸马爷舍点银子看病,从头到尾,都不与驸马爷相干……” “真是主仆情深呐。”她不说话还好一些,金晽公主闻言更是气结,将手中马鞭摔在地上,厉声道:“傻站着做什么?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旁边侍卫赶紧拾起地上鞭子,那边早有侍卫押开了驸马,一顿快鞭抽下,明珠立时吃痛惨呼晕了过去。 慕毓芫听吴连贵禀到此处,蹙眉问道:“明珠?仿佛从前听允琮提过,应该是早先的通房丫头罢。”顿了顿又问:“后来呢,公主打完人又带到哪儿?” “不太清楚,想来是关在公主府里。” “哎……”慕毓芫这边还在叹气,慕府已经让人火速传话进来。果然不出所料,那明珠原是慕允琮的贴身丫头,因为服侍温柔妥帖,早在公主下嫁前就已收用,当初打算以后封为姨娘的。然金晽公主乃皇后所出嫡女,又对驸马颇有情意,照她平日里流露的言语,理所当然觉得驸马也只喜欢自己。因此慕家权衡再三,最后还是提前将明珠打发出去。 与公主大婚之后,慕允琮在严厉家教下不敢造次。兼之公主年轻貌美,又是一片小儿女心思依恋自己,虽说略有点脾气,小日子也还算过得和和美美。本来慕允琮昨夜回府小聚,是打算趁空孝敬父母一番,想着公主在宫中,遂决定在旧时房间歇上一宿。回到旧居不免忆起往昔,问起身边丫头,才知道明珠的境况并不好。 家中人都指望着明珠做姨娘,没想到后来又被遣回家,丢了体面身份不说,连跟着沾光的希望也随之破灭。家中老母还只是抱怨,哥哥嫂嫂则更刻薄狠心,虽然收了慕府的遣返重银,平日却没半分好脸色相待。加上明珠又被收用过,难以再嫁好门户,整日被嫂子夹枪带棒的羞辱,终于撑不住恹恹病倒下来。 兄嫂自然不肯出银子请大夫,明珠忍气吞声熬了半月,实在是病得难受,只好拿着仅剩的几件首饰出去典当。或许是上天怜悯,竟让她在街上遇到昔时主子,慕允琮见状又急又痛,赶忙带她去药堂看病抓药。按照往常的习惯,金晽公主都会在宫中逗留一、两日,慕允琮想着快点看完病,再偷偷资助明珠一些银两,安置妥当就赶回宫去。偏生事情那么巧,也不知金晽公主怎么想的,突然使性子出宫,又亲自驾临慕府寻人,最后居然在街面药堂碰上。 当然这些都是慕府后来得知,不然断不会由慕允琮陪人看病。如今事情闹出来,金晽公主哭诉到皇帝面前,明珠肯定是不保,只是不知驸马将会被如何处置。慕毓芫掂量着眼下事态,自己不便过去为自家人求情,金晽公主在气头上也哄不住,因此不免有些犹豫不决。 双痕挥人出去,劝道:“娘娘,先别着急。” “我能着什么急?”慕毓芫摇头一笑,“若说驸马纳妾的也不是没有,只是公主下嫁,比不得寻常人家,多半都是公主自己的陪嫁丫头。除非是公主不能生育,不然纵使有妾也是个摆设,不过是借此栓住驸马别出去,另外也是一个贤良名声罢了。” 不知何故,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除却为侄子担心以外,竟有淡淡的快意在里面。难道,自己是盼着四公主不幸福的么?慕毓芫为内心念头吃惊,转瞬间不由想到皇后。假使不是种种机缘巧合,曲折得知真相,一辈子都被蒙在别人的算计中,应该还是对四公主视若己出的罢。 ----只是那样的话,难道就一定是比如今不幸?难道不是另外一种幸运么?因为蒙昧无知而幸福,就不会有如今的煎熬,左右为难,此生此世都是不能够解脱。 双痕在边上等了片刻,小声唤道:“娘娘……” “嗯?”慕毓芫醒神过来,收回心思,“我是在担心允琮,寅雯生来比别人养得娇贵,又是皇后娘娘唯一的骨肉,不知后面该如何收场?” “是啊。”双痕也不免叹气,“二少公子背着公主私会别人,突如其来的,四公主怎能不动气上火?” 慕毓芫幽幽叹道:“四公主生气还不打紧,只要皇上别动真火就好。” 然而事情到最后,皇帝的决定却让所有人跌破下巴。皇帝耐心听完公主哭诉,温声软语劝慰了半日,只说公侯世家都是三妻四妾,不必大惊小怪。既然明珠是驸马从前的贴身侍女,知根知底,懂得主子的脾性心思,那就赏给驸马做侍妾好了。 金晽公主听完旨意,连哭都忘记了,不可置信问道:“莫非,连父皇的心也不向着女儿?驸马做了那样的事,还要纳那下贱丫头为妾?!” “寅雯!”明帝皱眉打断,“你是金枝玉叶的嫡公主,别说那些不干净的话。那个叫什么明珠的,以后就是驸马的侍妾,你平日好好管教着就是了。” 金晽公主恨恨道:“儿臣不要!” 明帝反问:“那你要怎么样?” “儿臣……”金晽公主被问得愣住,其实昨天打人出完气,自己也不知道后面要怎么样,想了一会,“反正……,反正儿臣不想看见她!父皇下道旨意,将她远远的撵出京城去,或者……,发配到边关永世为奴也行。” “然后呢?”明帝语声平静如水,又问:“你就等着驸马日日夜夜牵挂?朕看这样也不好,将她赐死不是更干净?” “不!”金晽公主急忙打断,想到那日驸马心疼着急的样子,虽然上火,心底也有一丝丝担心,低头小声道:“儿臣担心……,驸马会恨儿臣一辈子。” “原来你也明白。”明帝叹了一口气,回身倚在鎏金盘龙宽椅内,“你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宫里有多少娘娘你不知道么?便是外面的公侯家,谁家又没有几房姬妾呢?” “可是……”金晽公主心头发酸,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儿臣心里难过……,没想到驸马心里还有别人。难道……,以后还要朝夕相处?” “寅雯,你坐过来。”明帝伸手,将公主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你要是真想让那丫头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可你自己也说了,担心驸马爷将来会恨你。虽然驸马嘴上不说什么,可是心里总有疙瘩,你还要跟他过一辈子,一直别扭着又有什么意趣?所以父皇才手下留情,还不都是为了你着想么。” “父皇……”金晽公主依着皇帝肩膀,轻声啜泣。 明帝替她拭净脸上泪水,缓缓道:“再说,不过是个小小丫头而已。她连你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留在公主府里,驸马爷当着你的面,谅他也不敢有什么特别对待!等过几年你跟驸马生下孩子,哪里还会记得一个小丫头?至于驸马那边,你慕母妃自然会去说他的,往后别再为此事烦恼了。” “要是----”金晽公主还是不放心,小声问道:“她先怀上孩子呢?” 明帝眸光冰凉刺人,阴郁道:“她不会有孩子的!” “那就赏她一口饭吃,往后不见就是。”金晽公主虽不情愿,也差不多听得通透明白,只是心头火气仍在,“不过允琮……,儿臣绝不会轻饶了他!” “好,回去让驸马赔罪认错。”明帝宠溺一笑,拣了一些笑话来说,逗得金晽公主破涕为笑,末了才道:“寅雯你要记住,不可为此事抱怨你慕母妃。” 金晽公主撇嘴道:“慕母妃是允琮的姑母,肯定偏心他了。” “你呀……”明帝爱怜的看着自己女儿,“都是佩缜太过疼爱你,从来就没有受过什么委屈,若要论处事大方得体,往后多跟你姐姐学着点儿。” “学她?”金晽公主颇有不屑,“谁不知道姐姐是慕母妃养的?即便如今人已嫁出去,每次进宫的时候,还不是次次都到泛秀宫去请安。凡是慕母妃交待的事情,就跟沾了蜜糖似的,立马就粘了上去,连亲生母妃也比不上呢。” 明帝皱了皱眉,“越发不知礼数,怎么可以如此说你姐姐?” 金晽公主吐了吐舌头,笑道:“反正只跟父皇说说,她又听不见。” “好了,先不说你姐姐。”明帝指了旁边的座椅,自己端茶润了润,“父皇问你,你慕母妃是驸马的姑母,是不是同为你的姑母?自从你母后仙去,你慕母妃平时待你好不好?” “当然也是儿臣的姑母。”金晽公主见皇帝正色,不敢再开玩笑,“至于慕母妃待儿臣,那也是极好的,从小到大,慕母妃都没有责备过儿臣。平日但凡有什么好的,也跟小九他们一样分给儿臣,除了父皇和母后,慕母妃便是待儿臣最好的人。” “既然你都明白,那么----”明帝突然停顿了下来,似乎在斟酌着说词,端在手里的茶微微摇晃,半日才道:“平时要听你的慕母妃的话,别去惹她生气,将来……,她自然会好好的照顾你。” “将来?”金晽公主听得迷惑,诧异问道。 “父皇平日政事繁忙,后宫的事多半顾不过来。眼下又出了江南水患之事,往后的日子更忙,将来会好有一段日子不得空。”明帝云淡风轻带过话题,微笑道:“去给你慕母妃请个安,再撒个娇儿,让她好好的教训一下驸马。” 金晽公主想到驸马就不快,赌气道:“算了,儿臣还是先回府去。” “又不听话……” 多禄捧着密折一溜小跑奔进来,“皇上,涿郡急报!” 明帝只打开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稍稍平缓了一下,挥手道:“寅雯,你先回去歇着罢。”说完,竟顾不上金晽公主告安,便起身领着多禄匆匆出去。 第三十八章 风云 下 金晽公主虽然嘴上赌着气,可是走出霁文阁转了两圈,心头气息仍然未平,似乎还需要他人安抚一番,人也就不知不觉来到泛秀宫。当然她自己不会这么想,只觉驸马乃是慕家的人,皇贵妃亦有没严加管教之嫌,因此请安也不如从前亲热。 慕毓芫看出她的心思,温柔扶道:“刚才已经让人去传允琮,等一会就进来。都是允琮一时糊涂,让寅雯你受委屈了,我先替允琮给你赔个不是。” 毕竟从小受过皇家公主的调教,兼之金晽公主本就与泛秀宫亲近,断不敢让慕毓芫给自己赔罪,忙道:“儿臣不敢,慕母妃实在太言重了。” 慕毓芫嘴角微弯,亲手替她沏了一盏胭脂玫瑰露,递到手里笑道:“那个明珠只是一个下人,都是从前烂谷子的事。那时候允琮还不知道能娶你,不然见过寅雯这般金贵难得的可人,哪里还会看得见什么明珠,便是宝珠也不稀罕了。” “哧……”金晽公主被逗的一笑,又赶紧敛了笑意,“那允琮还陪着她去瞧病?随便找个小厮跟去,打发几两银子不就完了。” “所以,我才说允琮糊涂呐。”慕毓芫瞧她神色有所好转,只顺着她说道:“后来问过允琮,说是急着进宫来瞧你,只想赶紧完事好走人,没想到糊里糊涂做了傻事。” “算啦,不说那丫头了。”金晽公主将信将疑,却也气顺了不少。 慕毓芫温声笑道:“早知寅雯如此大方,我倒是白替允琮担心了。等会进来,我一定好好的教训他,能有如此知心体贴的贤妻,也不知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气。” 金晽公主扁嘴道:“如今驸马不仅有贤妻,连美妾也跟着有了。” 慕毓芫少不得耐下性子,柔声哄道:“明珠能算的上是什么妾?比不得寅瑞、寅祺他们,今后的侧妃都是官家女儿,那才能分走些许正妃的荣光。明珠不过是慕家的一个下人,往后也是公主府的下人,能让她端茶送水便是恩赏,你只当是添了个使唤丫头。” 金晽公主冷哼一声,“我的丫头多着呢,才不要她!” 慕毓芫见她气消得差不多,微微一笑,“都随你,远远的打发做些粗活便是。”正说着话,便听外面小宫女通传驸马请见。 金晽公主别过头去,只道:“我不见他!” “你坐着歇会儿,我先出去教训允琮几句。”慕毓芫朝旁边递了个眼色,示意双痕留下来陪着,温柔笑着拍了拍公主,自己挽着烟霞流苏翩身出去。 “姑母,金安万福。”慕允琮一脸心虚之色,小心叩拜。 “还万福呢?没被你折寿就不错了。”慕毓芫先责备了一句,招手让慕允琮跟到偏殿,摒退了众人方道:“若不是公主心里还有你,只怕连小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是是,侄儿知错。” 慕毓芫由他扶着坐下,问道:“知道皇上为何饶恕你?” “当然是看在与姑母的情分……” “还是不醒事!”慕毓芫将他打断,严厉训道:“皇上之所以放你一马,那是看在慕家人世代忠心上,看在你大伯和小叔叔的军功上。你要牢牢记住,这份恩典跟你半分关系也没有!” 慕允琮赶忙跪下去,端正道:“姑母教诲,侄儿铭记在心。” “起来罢。”慕毓芫抚了抚胸口,轻舒了一口气,“另外,家里会给明珠两个陪嫁丫头,有自己人服侍着,将来也不至于太受委屈。只是你----,若是想让明珠多活几天,从今往后就不要见她,只当世上根本没有这个人。” 慕允琮赶紧点头,“是,侄儿谨记。” 慕毓芫不便在此多说,最后训道:“允琮,你若还是不谨慎言行,牵连家里跟着你落不是,那就再不是慕家子弟!” 慕允琮赔着笑脸,小心劝道:“姑母先消消气,侄儿今后再不敢了。” “我没什么好气的。”慕毓芫轻声一叹,“眼下皇上虽然放过你,公主那边的气可还没生完,正在火头上,你还是想想怎么哄好她罢。” 慕允琮欠身告了安,往内殿去寻公主赔罪。吴连贵与他擦身而过,进来禀道:“娘娘,听说涿郡难民暴乱了。” 慕毓芫吃了一惊,“暴乱?!” “是,刚刚收到的急报。”吴连贵压低声音,“皇上召集了两阁大臣,正在启元殿里商议详细对策。皇上担心局势控制不住,特地先发下旨意,命令涿郡守将赶紧协助云将军镇乱,圣旨已经快马飞出京城了。” “这么急?”慕毓芫觉得空气颇为窒闷,像是暴雨前的阴天一般,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皱眉思量道:“涿郡当地的御史……”细细想了一会儿,轻声吩咐,“等会公主和驸马走了,你把文贵人传过来一趟。” “文贵人?”吴连贵迟疑重复了一句,渐渐有所领悟。 内殿依稀传来金晽公主的笑声,忽一会又静了下去。双痕从外面进来,笑道:“娘娘你听那边的声音,还是驸马爷有办法,一会就把公主哄过来了。” 慕毓芫心思不在这上头,心不在焉道:“不过是小两口吵吵闹闹,公主还年轻,喜欢闹个小脾气什么的,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双痕点了点头,又问:“依娘娘看,皇上真的饶过驸马了么?” “皇上?”慕毓芫眺望着启元殿的金銮殿角,想像的出殿内情景,再侧目朝极远的东南方看去,轻声叹道:“眼下的皇上,哪还有心思在公主这里……” 此时此刻的涿郡,早已经乱成一锅热腾腾的沸粥。最初之时,只是几百人没领到粮食的难民吵闹,毕竟分发粮食需要时间,不是三、两天就能人人分到。在圣旨尚未到达前,当地守将先已领着兵马镇压,不过流民分散数地,又不是可杀之敌,官兵们不敢伤人只能轰赶平息,最后的效果并不理想。随着事态越闹越大,守将不得不急报朝廷,想到护国大将军也在,赶忙带着人上门恳请帮忙。 云琅早清楚外面的情形,却为难道:“虽然皇上让我驻扎涿郡,但本地兵权并不归我调动,身边只有两万人,还要护卫公主玉驾的安危。眼下情势混乱,我只能派出一万人配合行事,将军还是不要在此耽误,赶紧出去协调闹事难民要紧。” “大将军……”守将急得抓耳挠腮,犹豫了半日才道:“如果真的是难民闹事,末将的本事虽不入眼,断然也不敢劳烦大将军,只是……” 云琅听出弦外之音,忙问:“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都先下去!”守将喝退了身边众人,细声禀道:“开始的时候,的确是一些难民在闹事。不过最近几日,有不少人刁民甚是嚣张,根本不把官兵放在眼里,反而趁着混乱起哄闹事。而且----”稍稍压低了声音,“据末将的观察,那些刁民都是青壮年纪,一个个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怎么看也不像吃不上饭的。” “等等。”云琅抬手止住他,“你是说有人故意生乱?” “是,大将军通透明白。” “你觉得都是些什么人?”见那守将赔笑不答,云琅大约猜到七、八分,能够将当地官兵不放在眼里的,除了闽东王的残部再不做他想。如此一来,就不再是简单的难民之乱了。 那守将等了一会,又道:“还得多亏大将军在此坐镇,有大将军当日之威,那些人才没敢闹得太厉害。只是如今的情势,末将实在是为难的很,他们打着难民的幌子,朝廷也没有旨意,总不好下令当乱贼剿杀罢。” “那你的意思是----” 守将忙道:“末将的本事实在粗浅,既然有大将军在此,还请稍微辛苦一段时日,指点末将把此番动乱平息下去。” 云琅情知他是害怕镇压不住,闹出大乱子来,所以才把自己也拉扯进去,免得将来独自承受朝廷的责罚。面上却不揭破,摇头道:“非我不愿意担当苦差事,不过没有朝廷的旨意,能分出一万人协助将军,已经是能做的极限了。将军先多费心几日,我赶紧呈折朝廷详叙涿郡之事,等到……” 正说着话,只听院门外走进一行人来,皆是宫装服色,宣唱道:“众人回避,护国大将军云琅听旨!” 云琅暗道朝廷旨意来的好快,赶忙整理衣襟单膝跪下,那守将也赶紧退后,一脸苦瓜相随之转为喜色。圣旨里说的清楚明白,让涿郡守将交出当地兵权,由护国大将军全权调动,务必将涿郡难民之乱处理妥当。 云琅接过圣旨起身,唤来下人招呼宫中来人。守将赶紧恭维了几句,喜滋滋道:“有了皇上的旨意,云将军总该安心了罢。” “嗯,你先回去。”云琅看了看内院,回头道:“我要布置一下公主的护卫,半个时辰就好,一会到军营里跟你汇合,再商讨解决难民闹事的办法。” “是,末将赶紧准备。” 云琅握着圣旨走回内院,与乐楹公主说了事情大概,又调遣加强了府上巡逻,方才得空喝了两口茶水。乐楹公主与他续了一盏,担心道:“你身上的旧伤才好些,又要出去带兵劳累?当初皇兄不让你在京中休养,非要派到这里,如今生出乱子来,倒又想起你的好处了。” “我为武将,原本就是份内的事。”云琅淡然一笑,沉吟了片刻才道:“倒是你,总跟着我东奔西跑的,吃了不少苦头,把你的青春也耽误了。” “没有……”乐楹公主回想起多年痴心,总算换到如今一句温柔的话,心内不免又喜又涩,勉强笑道:“能听到你这么说,吃再多的苦也心甘情愿。” 云琅沉默了一会,又道:“闽东这边气候潮湿、多有瘴气,你打小生长在北方,不像我国中四处都呆过,一时半会难免有些不适。最近雨水总是不断,你的膝盖又该犯疼了罢?” 乐楹公主笑道:“还好,最近也慢慢习惯了。” “敏珊……”云琅凝目看了良久,像是有千言万语在唇边盘旋,张嘴半日,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扬声唤来随行副将,正色吩咐道:“你不用跟着出去,稍后我会留下一万精兵,你带着人好好护卫公主,决不可以出半点闪失。” 副将大声答道:“是,末将以性命护得公主周全!” “云琅……”乐楹公主依依不舍,咬了咬朱唇,“在外面一定要当心自己,若是你有什么意外,我也绝不会独活于人世!” 云琅点了点头,笑道:“别人没那么容易伤到我,别胡思乱想了。” 乐楹公主踌躇了一会,鼓起勇气道:“反正,我跟在你身边十来年,举国上下、人尽皆知,不论是生是死,这一辈子永远都是你的人。” “咳……”旁边的副将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先去安排人手。”云琅有点尴尬,打发了副将下去,转身进里屋取出随身的佩剑,出来道:“那边的人还在等着,我先出去了。” 乐楹公主看着人走出院子,心内怅然若失。自己默默站了一会,甚是无味,正待进去却见云琅快步回来,不由问道:“怎么,是什么东西落下了?” “没有。”云琅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外面乱的很,难民们已经殴打闹腾起来,我回来告诉你一声,千万不要到街上去。” 乐楹公主温柔一笑,“嗯,我知道了。” “那好----”云琅正欲交待完毕离去,侧首看见一名玄色装束的少女进来,待到看清楚来人,不由吃惊道:“迦罗,你怎么来了?” 迦罗打趣道:“难道不欢迎么?” “岂敢?九皇子殿下的师傅,我哪里得罪的起?”云琅开了个玩笑,“既然迦罗你来了,正好保护公主安全,我也放心多了。你们先聊着,我忙完正事就回来。” 乐楹公主点头道:“去吧,小心着点。” 迦罗看了看二人情状,抿嘴一笑。跟着乐楹公主进了内里寝阁,布置虽比不上公主府,却也比青州边境舒适许多,乃笑道:“看来,公主真的不想回去了。” 乐楹公主不解,“何出此言?” 迦罗侧首想了一会,认真道:“公主和云将军,看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 “哪有?”乐楹公主嘴上不承认,心里还是欢喜的,拉着迦罗坐下,问起宫中的人事近况,高兴道:“迦罗,可算你还记得我。” 迦罗听她言语真挚,也是一笑,“公主可别怪罪,是皇贵妃娘娘让我来的。说是这边难民闹事,云师兄肯定闲不住的,虽然有不少侍卫,到底不能贴身跟着公主,所以还是我过来更好。” 乐楹公主叹道:“皇嫂心思细腻,事事都想的周全。” 迦罗又道:“皇上也很担心公主安危,临走还交待了几句。” “是么?多半在后悔当初放我走罢。” 迦罗不便说皇帝的是非,转而问道:“对了,我还奇怪呢。当初皇上挺生气的,怎么会答应让你过来?” “这个么----”乐楹公主故意拖长声调,自己先笑了笑,慢悠悠嗅着花茶里的氤氲香气,俯身悄笑道:“当时我把刀架自己的脖子上,皇兄担心血溅当场,虽然生气,最后也只好放我走啦。” 皇帝既然严命宫人不得声张,乐楹公主后来也没提起过,云琅自然无从得知,此时的他正忙着翻阅资料、查点人数,好大致对涿郡囤兵有个了解。外堂进来一名小校,通报道:“启禀大将军,闽东御史许策求见。” 御史为从二品的外省大官,官职虽然不小却是文官,此时求见,想不出会有什么军策进献,因此云琅颇为纳罕。守将正在旁边介绍军内琐事,忙打住道:“大将军,许策大人不是假清高的腐儒,为人多谋、言语爽快,三教九流都肯卖他的面子。眼下平抚各色难民,正需要这样的人物帮忙呐。” 云琅颔首道:“那好,烦劳将军去迎人进来。” 那守将也是知情识趣的人,赶忙带着众人出去。片刻之后,一名青色通袍的老者朗然进来,相貌清瘦,因为并没有官袍在身,看起来倒更像是山林隐世之人。朝上抱拳行过礼,笑道:“下官许策,冒昧求见云大将军。” “不敢,许大人请坐下说。”云琅见他年纪甚长,起身还以晚辈礼。 “大将军,还请先阅过此封书信。” 云琅微笑接过信笺打开,却被吓了一跳,乃是姐姐慕毓芫的亲手笔迹,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此人可用,勿疑。”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许策笑道:“下官接到书信不敢耽误,即刻赶着过来。不过看外面的情形,一时半会儿忙不完,大将军请先处理要事,下官晚些再来详叙。” 云琅见他心思灵透、处事稳重,已有几分好感,加上又是姐姐亲自推荐的人,忙回笑道:“有请许大人偏堂等候,我忙完手上事就过来。” 许策笑道:“无妨,正好跟几个旧友叙叙。” 门外似乎不少人认得许策,热闹寒暄了一会。守将打起门帘进来,笑道:“校场兵丁已经列队好,请大将军过去指点一下。” “嗯,走罢。”云琅拾起佩剑起身,颔首出门。 “大将军……”守将跟在云琅身后,边走边道:“垗西、襄平、邺林郡、苏羊陆续有消息传来,说是均有大小不同的动乱。” 云琅皱眉道:“太远了,说了也是鞭长莫及。” 守将连忙点头称是,又道:“襄平、苏羊事态不大,垗西和邺林郡有凤、慕二位将军,想来也是无碍,咱们还是先把眼前摆平再说。” 云琅领着人赶到校场,除了分赴各州各县镇乱的兵马,还余下八万屯兵,校场上自然是战不下如此多人,故而只挑了一万精兵列队。台边有校尉指挥着,举枪、刺敌、呐喊,倒也整齐有致,只是少了一股子剽悍利落之势。守将朝前瞧了一眼,近身道:“内中也有人参加过平藩之役,当然比不得青州回来的精锐,常年历经战事,想来是让大将军见笑了。” 毕竟不会有大型战役,比起青州战事要轻松许多,只要人数上占了优势,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云琅见守将甚是自谦,随口恭维道:“将军调教有方,很是不错。” “多谢大将军盛赞。”守将颇为得意满足,面露喜色。 很快又有小校捧着军簿上来,守将接过递上,云琅打开翻了两下,内中罗列很是详细清楚,即便临时接手也是一目了然。在佩服涿郡军机处的效率时,不禁略有疑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奇怪,却始终说不上来。再看调兵遣人的涿郡守将,对圣旨竟没有丝毫惊讶,转手工作有条不紊,像是早就做好准备一样。 守将又问:“大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云琅摇了摇头,淡声道:“没有,我在这里站会儿。” ----眼前的一切,仿佛一早就在皇帝的预料之中。云琅面对台下整齐的队伍,站在高台上吹着清风,回首眺望北方时,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念头。 第三十九章 忆当年 上 假使皇帝知道云琅的想法,一定会失声出笑。当初派云、慕、凤三人出京,分赴从前几位逆王的属地,确是因为担心当地太平,所以才未雨绸缪预先做好防范。只是皇帝并不是神仙,自然不能预料到后来的水患。此时逆王残部作乱,而涿郡守将早领过随时转出兵权的旨意,交接工作准备充分,故而云琅才会有那样的错觉。 眼下江南七省均有民乱,只是垗西、丰阳等地乱子不大,而涿郡周地格外严重,民乱竟渐渐朝各州县扩散。当初三位赈灾御使分赴诸地,陈廷俊自然重赴旧地邺林郡,而垗西附近相对安宁,皇帝原也不期望寿王如何作为,遂给他挑了个相对轻松的差事。至于齐王,因为王妃本就是从锯州嫁过来的,故专门上辞请求前往闽东抚民,正好顺道拜望一下岳父岳母。 皇帝对他的私心自然明了,面上却不戳破,只是交待先行分发粮食要紧,待事情办完再处理私事也不迟。今晨齐王又呈上密折,说是涿郡当地难民闹事严重,守将镇压数日而不见效果,恐怕是有人故意借机作祟。未免事态闹大激起民变,特请旨让锯州屯兵飞越博曲水,以配合涿郡官兵抚平民乱。 “好啊,果真长大能耐了!”明帝死死盯着折子,兀自冷笑。 当想到齐王绞尽脑汁斟酌字句,尽量看起来字字忠心、句句诚恳,摆出一幅为朝廷君父分忧的姿态,实则盘算着如何将锯州屯兵收入囊中,那雷霆大怒引起的心痛便又加重几分。再忆起先前爱子年幼珠碎,自己种种部署随之落空,更致身心皆损,都是由这个亲生儿子引起时,心里更绞得似要滴血,忍不住迸出一连串的大声呛咳。 多禄慌忙跑近侯着,劝道:“皇上,保重龙体啊。” 明帝摆手叹道:“没事,朕想自己静一会。” 眼下正是秋菊当季,而皇宫中素来又以黄色为贵,醉心斋后院摆有数百盆金菊,齐头并放、争奇斗艳,一地黄亮夺目的灿灿金色。皇帝独自步出内殿,有别于院子内的大片金黄,台阶两旁摆着数盆“凤凰飞羽”,橘红色的硕大花形,一根根细柔的管瓣向外舒展开去,顶头微卷,恰似那凌空云飞的展翅凤凰之尾。 明帝在清雅花香中凝气呼吸,心绪逐渐舒缓下来。在今生见过的人当中,以皇后和皇贵妃二人最能忍得、受得,不论悲喜惊怒,都能做到水容万物一般平静以对。这固然跟女子的柔韧性有关,但大多还是来自从小的培养,要求便是勿骄勿躁,如此才能不为世事情绪所左右。也正因为如此,才有朝堂后宫数十年的平稳。 ----只是,这一切已经开始动摇。 从慕毓芫最初进宫的波澜,接着行湖州遇刺,再到册立皇后更是受阻,更随着皇子们逐渐长大成人,使得朝廷当中已经派系初显。宫内宫外暗流湍急、波涛汹涌,若不是皇帝对泛秀宫圣眷数十年一日,依着那些想要起势之人,恐怕就不仅仅是暗地的勾心斗角了。饶是如此,先时朱锡华还是笼络了不少官员,结党营私、谋算皇室,差一点就让新党阴谋得逞。 云琅与慕毓泰建功卓著,加上慕毓芫本身出自世家,门第根基深厚,朝中旧臣多半向着文、慕两家,期盼着皇贵妃的庇佑。同时,也有不少人忌讳慕家权势,担心将来自身的前途,所以两派相争避不可免。而身处帝王之位者,最要紧就是如何平衡各党,为后世江山的稳固着想,绝不可因私心而任性妄为。 皇帝深知其中利害关系,故而只是将云、慕、凤三人分开,削减手下兵卒,另外加强韩密、贺必元等人兵权,以备将来能够有所牵制。再有先前答应与霍连议和,也是因为担忧国内局势,唯恐将来内忧外患,所以才会答应的那般爽快。不过,犹如一个长了十来年的巨大脓包,表面看起来再完好,只要稍稍一捅也会瞬间破裂开。 “皇上……”内殿里面,传来轻柔温婉的女子声音。 眼下的后妃之中,允许进入醉心斋的只有几人。既然不是皇贵妃的声音,贤妃又不会无事过来闲逛,因此明帝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必是杜玫若无疑。那一袭玫瑰紫二色金银线华衫走近过来,微屈双膝请安,两带杏色洋线流苏逶迤垂地,娇怯怯道:“臣妾不知皇上在赏菊,扰了皇上的雅兴。” 明帝朗声大笑起来,扶道:“你过来正好,一个人看着也是无趣的很。” 杜玫若画了精致的烟霞妆,眉心一点金色额黄,加上云鬓上珠翠玉环铮铮,与满院子的金菊灿色颇为相得益彰。“那就让臣妾陪着赏花,只要皇上不厌烦就好。”说着,唤人搬来一架修长的藤编摇椅,扶正上面的锦绣弹花软枕,侍奉着皇帝躺好,自己则坐在旁边小杌子上。 “呵,朕怎么会厌烦小玫瑰呢。”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明帝惯于如此称呼,说出口从容随意,似乎特地显出对宠妃的亲昵。 杜玫若避开了皇帝的视线,低头一笑,“臣妾听说皇上为江南的事烦忧,每每想着过来,又怕打扰皇上处理政事,只在宫中期盼着早日平定下来。” 明帝笑问:“嗯,觉得朕冷落你了?” “没有。”杜玫若温柔摇头,轻轻挽住皇帝的臂膀,“臣妾是怕皇上累坏了,可惜自己愚笨,心里虽然着急,却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没事,朕也不舍得让你辛苦。”抬眸看向眼前青春姣好的容颜,朱唇皓齿、眉目娇美,心里并非是厌恶的,不过却由不得他人盘算自己。明帝闻着淡淡脂粉香气,想着自己的心事,“再说,还有皇子朝臣们替朕分担呢。” 杜玫若颔首道:“也是,那臣妾就放心了。”顿了顿又道:“听说,齐王在闽东颇为辛苦,不单单是赈灾抚民,还帮着孙裴一起维护当地安宁。” 明帝笑道:“寅祺果真能干,连你们后宫都知晓了。” 杜玫若眸色闪烁,赶忙笑回:“臣妾也不懂这些,都是听宫人们闲话说的。臣妾只是想着,江南的事若能早些安定下来,皇上也好少操一份心。” 多禄在台阶上探头,禀道:“皇上,涿郡六百里急报!” “你先回去,朕晚些得空过去瞧你。”明帝一脸温柔,微笑着目送杜玫若告安,待到人一踏入内殿,立时皱眉问道:“折子呢?”担心事情可能更加严重,自己抢先上前拿起折子,看了片刻笑道:“嗯,这个法子不错。” 多禄悄悄向上打量着,小声问道:“皇上,是有好消息了么?” 折子上说,涿郡当地有刁民混入人群,故而造成民乱难抚,因此云琅让一万士兵佯装难民,以乱治乱、扑杀逆人,现下当地局势已经得到暂缓。明帝又仔细看了一遍,方才合上折子,赞许笑道:“看来云琅不仅会带兵打仗,更会结交贤士能人,不过才几天时间,竟能想出如此巧妙的法子。” “恭喜皇上,江南必定太太平平的。” “还有一份?”明帝对多禄的话不置可否,转而拿起另一份奏折。 原来是苏羊刺史的一份急报,说是苏羊原就贫瘠,此番亦遭水灾,情势比起其他地方更加窘迫。加上苏羊地势更加偏南,道路不便,赈灾的粮食也晚到许多日,结果分发粮食时遭遇人群哄抢。已经是乱上加乱,谁知因为难民阻塞街中大道,使得海陵王马车出门不畅,结果当场打死了数名难民。海陵王激起民愤,如今住所已被难民包围,官府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特请求朝廷给个旨意。 “混账!活得不耐烦了!”明帝气得手上发抖,将折子狠狠摔在御案上头。 泛秀宫很快也收到苏羊的消息,乃是江南苏家密报。慕毓芫将纸卷丢到香炉里,顷刻焚成一堆灰烬,不住蹙眉思量,独自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吴连贵有些拿捏不准,小声问道:“娘娘,是不是要安排点什么?” “那是当然!”慕毓芫闭上双眼,丧子之痛一点点浮上心头。 时隔两年,记忆没有一丝一毫的渐淡,反而因为时常回忆,使得整个事件的头尾都清晰定格。恍惚之间,似乎听到那调皮孩子的笑声,总是那么爱撒娇,自己却每每疼爱至深由着他。可惜这一切,唯有在自己脑海里出现罢了。 “娘娘,你没事罢?” “没事……”慕毓芫刚打算细细商量,却听外面通传安和公主驾到,如此自然有些不便,想了想道:“你先出去迎公主进来,晚间得空再说此事。” “是。”吴连贵赶紧点头,执着拂尘一溜小跑出去。 因为先头赈灾的缘故,安和公主装束亦是清减,通身一袭米黄色对襟暗纹锦衫,鬓上珠花也以银饰为主,颇有洗去繁华的素雅之意。她是惯于来泛秀宫请安的,盈盈行礼完毕,拣了素日的位置坐下,侧首笑道:“近段时日,慕母妃时常为江南担忧,自个儿也清瘦了许多。” 慕毓芫淡笑道:“哪有,我又不能帮上什么。” “呵,慕母妃总是这般自谦。”安和公主抿嘴轻笑,起身替慕毓芫续上热茶,“当初江南水患报上来,朝廷里拿不出许多银子,一个个大臣都是没有主张,还不是多亏慕母妃为百姓筹银买粮?” “这个法子,将来再用也不灵光了。”慕毓芫微微一笑,“况且,我不过是先起了个头,后宫中人皆有捐献首饰,最后还是外面财主出的银子。寅歆你上次也捐的不少,我还担心你没有头花戴呢。” 安和公主却是一笑,“我若没有,自然会在慕母妃这里讨个赏儿。” 慕毓芫笑道:“倒是可以,只怕没你的新鲜好看。” 安和公主慢慢饮了口茶,又抬头道:“前几天四驸马那边出了事,听说当时父皇很是动怒,真是让人担心,好在父皇明察秋毫、通情达理,也算是千幸万幸了。” 慕毓芫约略猜出她的来意,面上仍是微笑,“允琮太过淘气,往后得让家里仔细管教着他,免得再捅出什么漏子来。” “哎,要说四妹妹也是太较真。”安和公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点小事,何苦大哭大闹到父皇跟前?如今父皇虽然没说什么,到底心里有了疙瘩,或多或少,总是对四驸马的前程不利。假使四妹妹明白一些,当初就该私下解决完事。” “哪能都像寅歆这般懂事?”慕毓芫夸了一句,戏谑道:“所以说陈廷俊才是有福气的人,能够做我们的大公主驸马,将来妻贤妾娇,不知道要羡煞多少旁人呢。” 安和公主却道:“廷俊他不会纳妾的。” 慕毓芫见她说得笃定,笑道:“咦,看来寅歆真是驭夫有方啊。” 安和公主低头一笑,像是回忆起平日里的恩爱甜蜜,脸上还有些羞赧,半日才小声道:“昨儿刚传了宫中太医,已经确诊有两个多月的喜脉……” “这是好事,有什么好害羞的?”慕毓芫含笑恭喜她,至于到底是不是好事,一时之间也是难辨,又道:“你父皇烦心多日,晌午过来也好高兴一下。” 安和公主颔首道:“儿臣也怕父皇前面政事繁忙,所以想等午膳时再说。” 慕毓芫嘱咐了些该留意的事,又让双痕取来一盒上等独臂人参,情知她必定是先来自己这里,因此笑道:“眼下离晌午还早,我先吩咐人做点好汤好菜,你母妃整日惦记着你,先过去说会儿话罢。” “是,多谢慕母妃关怀体贴。” 咸熙宫在东六宫之末,安和公主不愿从月韶门过去,免得路过凤鸾宫惹眼,故而自远路经御花园绕行而过。其实金晽公主已经出嫁,不像从前那般日日住在映绿堂,想要撞见也是困难,只是安和公主习惯难改而已。谁知刚一踏进御花园侧门,便撞见金晽公主坐在抱夏亭赏菊,手里一朵黄白双色的“金钩万卷”,正在一瓣一瓣拆花扔着玩儿。 “四妹妹,今天这么好的雅兴?” 金晽公主的心情似乎不好,侧首看了一眼,“原来是长姐……”自己想了一会,忽而笑道:“看长姐的样子,是从慕母妃那边过来?我猜,这会儿是要去咸熙宫罢。” 安和公主只做不懂,笑道:“是啊,刚还说起四妹妹你呢。” “是么?说我什么?” 安和公主反正也不急,索性在旁边坐下来,瞧着池水里缤纷凌乱的金黄菊瓣,故作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碰巧说到四妹夫的事情。” 金晽公主沉下脸来,冷冷道:“长姐也太过操心了。如今大姐夫出门在外,若是长姐平日闲的发慌,不妨看看书、绣绣花,也有修生养性之功。” 安和公主虽然是熹妃所出,性子上却并不急躁,平时为人处事,倒颇有几分慕毓芫的冷静若素。因而闻言也不动气,微笑道:“我只是羡慕父皇疼爱妹妹,任凭四妹夫犯了天大的错儿,只要妹妹一句话,还不是轻轻松松就放过去了。” 这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金晽公主的脸色缓和不少,“长姐说笑了,父皇也是极心疼长姐的,从品择驸马人选便看得出来。满朝的文武百官、王公贵戚,谁不知道大驸马是朝廷栋梁?” 安和公主笑道:“呵,怎比得上四妹夫出身金贵?” “也没什么好的!”金晽公主似乎火气上来,抱怨道:“只因他是慕母妃的内侄,父皇也要给几分脸面,到了最后,还不是把那丫头留了下来。” “四妹妹,既然你也清楚驸马的情况,平时里还是让着一点儿,免得让慕母妃心疼不高兴。”安和公主见她轻声冷笑,故意叹气道:“哎……,素日里我爱亲近慕母妃,平白让大家看笑话,不也正是因为这些担心么?我虽然是一片好心,想来四妹妹是看不上眼的。” 既然说的如此坦诚,金晽公主也不好太过冷淡,加上话里颇为委屈,因而劝道:“长姐你太小心谨慎了。不管父皇对慕母妃再好,也不过只是一名得宠的妃子,咱们可都是父皇的亲骨肉呢。” “都是亲骨肉不假,可是我哪能跟你比?”安和公主故作感激,缓缓道:“四妹夫总归是慕母妃的亲侄儿,若是一些不打紧的事,妹妹你就睁一眼闭一眼,也算是给慕母妃留点情面。再说那个丫头,毕竟是四妹夫自幼的贴身侍女,多少有些情分在里面,妹妹你可别太下狠手了。” 金晽公主冷笑道:“难道还要我迁就着她不成?” 安和公主见效果已经达成,遂不在这上头多做纠缠,转而问道:“眼下的天气已经入秋,水边更是凉风阵阵的,四妹妹怎么坐在这里?” “还不是那个宝妃……” “闭嘴!”金晽公主厉声喝住侍女,似乎不愿多说下去,站起身道:“刚才逛了大半个园子,走得身上发热,所以坐下来吹会儿凉风,这会儿也该回去了。” 安和公主深知她与宝妃的渊源,自己不过是个外人,当然不愿意轻言个中纠葛,因此笑道:“四妹妹早些回去罢,免得受冷染上伤寒就不好了。” “嗯,长姐也是。”金晽公主一脸心事,转身离去。 看着逐渐远去的异母妹妹,安和公主收起唇角笑意,弯腰俯身下去,捡起剩下的大半朵金色残菊。只听“啪”的一声,残菊被她大力扔进水里,池中水花飞溅,顿时激起一圈圈微波荡漾的涟漪。 第三十九章 忆当年 下 隔了几日,天空逐渐开始放晴。 正午阳光浓烈亮白,慕毓芫以袖障目仰望蓝天,纤细的云丝水洗一般浮在空中,透出清新爽快的气息。虽然雨水只是暂时停住,并不能改善江南水患的后遗问题,然而面对满天灿色,到底还是让人心胸舒畅不少。 “娘娘,别站风口里站久了。”双痕捧着湖水色玉锦披风过来,丝滑缎面在阳光下折出亮光,上面的折枝葵花暗纹,也随着光线一丝一丝透显成痕。说着,将披风抖开给慕毓芫披上,打着结儿抱怨道:“现下是什么天气,惹上风寒是好玩的么?” 慕毓芫由得她摆布,笑道:“好好,我知道了。”原是想开几句玩笑的,可是心思始终飘飘忽忽的,怔了一小会儿,“吴连贵呢?江南的消息还没传回来么?” “是,娘娘别太着急了。” “嗯,不急。”慕毓芫无声微笑,不是自己沉不住气,而是只要一想到那人,心底的浓烈杀意就瞬间涌出,冲撞的让人平静不下来。 双痕也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如今涿郡那边安宁不少,有咱们云大将军坐镇,还有那个许策帮衬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不错,许策的确是个人才。”慕毓芫点了点头,转而想起齐王近日所作所为,不由冷笑,“幸而云琅他们控制的好,没让涿郡大乱起来,不然要是真出什么事,还不正中某些人的下怀?即便这样,还是让齐王抢先一步,调走整整六万锯州屯兵,委实不能不让人担忧呐。” 双痕劝道:“齐王终究是深宫贵胄,哪里懂得什么带兵之道?不过是求功心切,想趁此机会立点功劳,也好在皇上面前表现一下。” 慕毓芫悠悠一笑,“无妨,我且看着他呢。” “娘娘,稍坐会儿就回去罢。”双痕将连廊上的横栏拭干净,扶着她坐好,平日无人时并不拘礼,自己也在旁边坐下,“方才听说,昨儿皇上去咸熙宫坐了会儿,熹妃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赶着让人去做皇上爱吃的。谁知皇上正用着晚膳,淳宁宫来人说宝妃身子不适,结果皇上又过去了。” “呵,咸熙宫又得闹上半日了。”慕毓芫轻声一哂,“皇上去熹妃那边,多半是因为陈廷俊办事得力,好歹是大公主驸马,也该让岳母跟着沾一点光儿。只是宝妃也未免太过乔致,能有多大的病,还赶着去咸熙宫请示皇上?当日筹集银子那会,熹妃口无遮拦得罪过宝妃,昨日病得这么巧,多半就是为着这个缘故罢。” 双痕点了点头,又道:“说起宝妃,最近倒是很少见呢。” 慕毓芫转着手上渤海玉戒指,淡淡一笑,“她最近也学乖了,像是从后宫里消失一般,除了定例众妃请安之日,平日里连个影子都见不到。” 双痕不屑道:“这样也好,省得净惹事让娘娘心烦。” “娘娘……”吴连贵神色匆匆跑过来,招手让双痕在台阶上守候,请慕毓芫往院子深处走了两步,低声禀道:“江南的消息已经传回来,说是晚了一步。” “晚了?什么意思?” “苏家那边一接到消息,就立即安排人手。据去的人回来说,他们快马飞奔赶到海陵王住所,可是就在半个时辰前,海陵王已被朝廷钦差押解回京。” 慕毓芫大吃一惊,“回京?!” 吴连贵赶忙点点头,又道:“朝廷钦差奉了皇上旨意,宣读海陵王勾结逆党、挑唆民乱等罪状,算时间眼下也快到了。” 海陵王在苏羊激起民愤,随着难民围聚越来越多,家仆也不敢开门哄撵,也只好紧闭大门缩在府内。当地局势早已乱做一团,刺史忙着安顿当地难民,又要分派粮食,哪里顾得上海陵王的事?原想着是个难得的机会,因此嘱咐苏家的人安排,打算借着难民闹事的机会,将海陵王在苏羊就地解决了。海陵王人在外省,加上天时地利人和,要办成此事并不算难,不料竟被皇帝抢先押解回京。 “勾结逆党?挑唆民乱?”慕毓芫自语重复着,掂量着皇帝此番举措的真意,这两大罪状压下去,难道是要处决海陵王么?或许罢,比起谋害皇储的宫闱秘闻来说,谋逆罪似乎更合情合理,确实是一个名正言顺好机会。 “听说,还是杨大学士上的弹劾折子。” “那不奇怪。”慕毓芫镇定下心神,淡声道:“当年因为柳眉生的事情,海陵王打死了杨家二公子,眼下这般机会难得,岂有不趁机火上泼点油的?” 吴连贵点头道:“还有江南难民死了数人,更是罪上加罪,杨大学士本就是内阁难得的好笔墨,想来折子一定写得声泪俱下。” “皇上驾到……” 前殿传来长长的宣唱声音,慕毓芫凝了凝神,已经能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遂朝吴连贵挥了挥手。脸上保持着如常的微笑,回殿迎接皇帝道:“今儿挺早,皇上这么快就都忙完了。”又侧首吩咐双痕,“如今天气寒凉,去泡一壶蜂蜜花露茶过来。” 明帝却道:“不用忙了,都先出去罢。” 慕毓芫约略猜到他的来意,面上只做不知。取了自己素日用的绿玉茭杯,斟上早上泡的云雾水仙,递到皇帝手里问道:“皇上,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嗯……”明帝沉吟着,手中绿盈盈的茶水轻微晃动,“苏羊出了些乱子,敏玺和逆党的人拉扯不清、暗中往来,前时经人查实罪名确凿,现在已经被押回来了。” “然后呢?”慕毓芫心不在焉的拨着茶水,静静等着下文。 “这两年来,朕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明帝艰难的启口,大约是忆起昔日丧子之痛,声音里透出难抑的苦涩,“如今敏玺关押在书恩殿,已经由刑部定下死罪,朕刚才传过旨意,你可以过去送一送。” “送一送?”慕毓芫轻声自嘲,不知此时该做何样表情?转眸看向皇帝,目光里有着复杂的光线,见自己没有反对,愧疚之情似乎减淡了一些。是了,他以为自己恨的是海陵王,所以借此机会,让自己光明正大的将其处决掉。那么,是否应该叩谢皇恩隆厚呢?可是此时此刻,心底却生出无限的浓浓悲哀。 明帝眸中露出担心,关切问道:“宓儿,你怎么了?” “没事,胸口有点闷……”慕毓芫反手抚着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己缓缓揉了片刻,方才将那份哽噎减轻些许。 ----不知从何时开始,已只能在彼此谎言中相处生活。慕毓芫不无凄凉的想着,推开窗扉时被迎面扑来的冷风一激,像是有碎冰刮进眼睛里,刺得双目合上,反而压出两滴灼人的热泪来。纵使自己亲手杀了海陵王,既不能换回爱子的生命,也不能找回往昔的恩爱甜蜜,终究还是全都被打碎了。 午后稍歇,双痕进来问道:“娘娘,身上好点儿没有?” “嗯,已经好多了。”慕毓芫轻声答应,从长背青藤舒云摇椅上坐起来,静静默了一会儿,心内似乎平缓了不少。 双痕又问:“娘娘,还去书恩殿么?” “皇上有旨,当然得去。”慕毓芫微微弯起嘴角,既然皇帝都专门过来说了,岂能拂了皇上的恩典?再者,皇帝认定自己该恨海陵王,未免让皇帝多心,凡事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 双痕朝外扬声道:“来人,备辇!” 在鸾车去往书恩殿的路上,慕毓芫忽而想到,虽然海陵王即将被处决,可皇帝此举未免太过大方。想当初,正是因为皇帝不放心,担心海陵王泄露其中内幕,所以才把他远远的打发到苏羊。眼下单独相见,难道不怕自己询问么?踏进书恩殿大门,管事领着人上来见礼,说清楚关押海陵王的位置,便招呼众人悉数退出。如此一来,更是让人觉得纳罕了。 双痕招呼着身后的宫人,细声问道:“娘娘,你不觉得奇怪么?” 慕毓芫淡淡微笑,“走罢,进去殿里瞧瞧。” “啊……”双痕吓得后退了两步,指着海陵王那空洞无物张开的嘴,愣了一下,赶忙抬手挡住慕毓芫的视线,“娘娘别看,不然晚上会做噩梦的……”旁边早有两个小太监冲上前,找了几块丝绢,不由分说死死塞了进去。 慕毓芫轻轻拂开双痕,向前走近了几步。眼前面容惨淡的枯槁之人,双手双脚均被铁链束在木桩上,神情萎靡、目光涣散,实在不能和“海陵王”三字联系起来。抬头看见自己很是吃惊,奋力挣扎了几下,双手软软垂下,腕上血痕应是挑去手筋所致。原来如此,自己真是白替皇帝担心了。 “呜……,嗯嗯……”海陵王嘴里声音含混不清,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半句话也说不清楚,听起来反倒格外的凄厉糁人。 若论自己的心头之恨,即便将海陵王千刀万剐也难尽消,但是如今亲眼目睹,却又觉得一切都是惘然。----杀了他,消失的也一样不再回来。况且,比起对海陵王的痛恨来说,自己更想亲手了结另外一人,那害死同胞弟弟的罪魁祸首!慕毓芫竭力抑制喷薄而出的恨意,阖目轻声道:“都先出去,双痕留在门口侯着。” 双痕皱眉道:“娘娘,六王爷都已经弄成这样,皇上还让娘娘过来瞧人,就不怕吓着娘娘么?反正也说不了话,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好了。” “没事,你到门口等一会。”慕毓芫摇了摇头,上前停驻在海陵王面前,“敏玺,我还是这样称呼你罢。”朝他摆手道:“好了,别费力气了。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老老实实的回答,是与不是即可。” “嗯、嗯……”像是害怕慢了就会被折磨似的,海陵王赶紧点头。 慕毓芫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侧身避开那哀求的目光,只是重新回忆往事,对自己何尝不也是一种折磨?静静沉默了良久,方问:“因为柳眉生的事情,所以你故意带着祉儿骑马,想要借此吓一吓他,对不对?” 海陵王稍微怔了一下,旋即点头。 “可是后来,你才发现马儿跟往日不一样,已经被人做了手脚,那个人就是如今的齐王!”见海陵王目光里惊讶不已,慕毓芫只淡淡道:“皇上特意拦着你,就是不想让我知道这点,只是不巧,偏生让我查不出来了。” “啊……,啊、啊……”海陵王大骇之后赶忙点头,嘴里呜呜咽咽,一脸恳求讨好之色,只是始终说不出想要说的话。 “怎么,想让我饶过你?” 海陵王赶紧点头,“嗯,嗯……” “呵呵……”慕毓芫笑出声来,眼眶已经开始微微潮湿,“倘使仅仅如此,没准我还真的会放过你。不过你先说清楚,祉儿脖子上为何会有半圈折痕?对了……”稍稍顿了一下,“忘了你不能说话,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罢。” “啊……”海陵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拼命的摇头,几乎将嘴里的丝绢咳出来,像是想要后退避开,怎奈被铁链死死捆得不能动弹。 “----那是因为,你在落马时以祉儿护住自己,整个人压在他的身上,结果在掉地时折断了脖子!”她抬眸直视着海陵王的眼睛,声声厉色,“枉费祉儿还叫你一声六叔,怎么可以如此狠心?你不但不救护他,反倒拿侄儿做自己的人肉垫子?是你……,是你亲手杀了祉儿!” “……”海陵王终于不再挣扎,眸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随之消散。 慕毓芫痛得难以支撑站住,缓缓蹲身下去,泪水一颗一颗跌打在地砖上面,隐约映出七皇子天真娇纵的笑脸。伸出手指触碰之时,只有冰冰凉的一点潮湿停在指尖,清脆童音依稀可闻,那小小的身影却消失不见。 双痕在门口担心瞧着,走近问道:“娘娘,奴婢扶你出去罢?” 慕毓芫搭着她的手站起来,只觉浑身乏力,勉强走到旁边的矮凳前,端起漆盘内的金摩羯纹四曲杯,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酒。“双痕,扯掉他嘴里的丝绢。”将酒杯端到海陵王面前,淡声道:“皇上让我来送一送你,这杯酒是我亲手斟的。” 海陵王吃惊瞪大了双眼,含混发声道:“啊、啊……” “不用惊讶,并不是我心软放过你。”慕毓芫明白他的意思,缓缓道:“既然皇上以为我恨你,我又怎么能不送你一程呢?而且回去之后,还应该叩谢皇上的恩典,还要做出恩怨尽消的样子,你明白了吧?当然,你也可以不喝。不过刑部那边花样繁多,你若是再回去,想来不会像眼下这般轻松了。” “……”海陵王哑然无声,头也不堪重负的低下。 “敏玺,你到那边替我好好看着祉儿,别再淘气,也莫让旁人欺负了他。”慕毓芫轻声喃喃,伸手拨开海陵王额前的乱发,静静看了良久,将那日夜痛恨的脸庞深深刻在脑海,声音平缓道:“双痕,服侍六王爷喝下去。” “是。”双痕小心翼翼接过酒杯,有些不敢正视。 慕毓芫默然站着等了片刻,轻轻合上海陵王的眼睛,在最后一刻温暖停留之时,恍惚忆起昔日骄扬矜贵的少年模样。那时的自己不足双十年华,还带着些年轻负气,因为海陵王说自己拉不开弓,故意一箭射到他的马蹄旁边,马儿吃惊嘶鸣,弄得海陵王在人前狼狈不堪。时光悠悠流转,那些驰骋在青山翠岭间的少年人,那些蓝天碧云下的欢声笑语,都已消失在漫漫岁月之中。 暮色渐浓,天际隐约有细月浮现出来。大约是因为前段长时绵雨,那云头也透着淡淡青色,在晚霞的辉映之下,仍然带着说不出的潮湿意味。此时华灯未上,正是宫里最阴暗晦涩的时光。慕毓芫扯紧了身上的披风,在窒闷的空气里穿过,悄无声息的跨进太庙祠,感受着此处独有的阴冷气息。 “叩见皇贵妃娘娘,金安万福。”管事太监上来行礼,并不多加言语,招呼着小太监将香炉等物备好,遂领着众人悄声退出。 殿内已经上过灯烛,内里灯影摇曳,再加上浓烈的香灰气味涌上来,更有一种明显阴森寂寂的氛围。太庙祠正殿供奉着历代帝王,偏殿则是当朝亡故的皇子公主们,直到新帝登基,牌位才会跟随先帝移到皇陵。当初七皇子不幸落马早夭,加封永宁王,以亲王之礼下葬,灵位便设在偏殿正中的首殿。 慕毓芫由双痕扶着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架桃木摇篮,当初自己坚持要把摇篮摆放在这里时,宫人们都说皇贵妃娘娘是伤心的糊涂了。----是啊,旁人怎么会记得七皇子说过的话。他才不要做什么永宁王,只是想要一架大一些的摇篮,永远都由母妃摇哄着入睡,是母妃最听话可人的乖孩子。 “祉儿,祉儿……”慕毓芫将灵牌搂进怀里,泪水滴落在玄色漆木的端头上,从金粉刻字上缓缓滑过,“母妃来看你了,乖乖睡罢。”她将灵牌轻柔的放进摇篮,嘴里细声哼唱舒缓的小曲,手上轻轻摇着,仿佛躺着的正是那个娇憨的孩子。 “娘娘……”双痕不敢太过大声哽咽,低头捂紧了嘴。 也不知道蹲了多久,慕毓芫在静谧中揉着酸胀的小腿,侧首拭泪之间,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角明黄色的袍摆。想来双痕已经退了出去,只是不知皇帝已到几时,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因此索性假装没有看见。 “是不是腿上乏了?”明帝轻声问着,自旁边拉过一方厚厚的莲花蒲团,虽然上面干净无痕,还是惯性的掸了掸,“来,坐着让朕给你揉揉。” 殿外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朗朗皎月升起,周围繁星点点,犹如一颗颗水色晶钻起伏闪烁,将深色夜幕点缀得分外迷人。慕毓芫被他拉着坐下,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看着皇帝温柔细心的动作,却连谢恩的话也忘了说。 过了一会,明帝柔声问道:“宓儿,觉得好些没有?” “嗯,皇上也坐着罢。” “朕不累。”明帝看着七皇子的灵牌,静了片刻,“这会儿入夜了,冷不冷?”将慕毓芫的披风裹紧一些,连人带披风搂进怀里,“朕陪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已经让人做好了热汤,回去多喝一点,不然寒气就积在身体里了。” 慕毓芫知道蹲久了不好受,挣了挣道:“皇上,现在回去好了。” “没事,等会再走。” “皇上……”慕毓芫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刚要转身回头,便有滚烫的热泪滴落在脖颈间,皇帝的身子也跟着轻微颤抖。慢慢对上皇帝的视线,望着那熟稔已极的峻毅面容,不知何故,心里忽然出奇的平静下来。纤细手指划走晶莹的泪水,一痕又一痕,仿似拨开层层迷雾一般,想要看清到底哪些是假意?哪些才是真情? 第四十章 缘错 上 在云、凤等人的勤力疏散下,再配合当地驻兵的配合,江南水患的难民渐渐得到安抚,终究没有闹出什么大型民变之类。此时距当初水患已经月余,该分发的粮食也基本到位,各地抚民令进行的有条不紊,不时有地方官的叙功折子呈上来。然而,就在皇帝跟满朝文武缓气之际,江南又因水患导致河流受污,难民尸体、家禽残骸没入河中,水疫以铺天盖地的态势席卷而来。 皇帝为着此事寝食难安,着急上火了几天,嘴角也跟着起了一个豆大的水泡,红肿亮白的,吃饭时不免牵扯的阵阵作痛。“不吃了!”明帝将银汤匙摔在碗里,弄得热腾腾的肉粥飞溅,不免更是恼火,起身喝道:“起驾,启元殿早朝!” “皇上……”慕毓芫从里面追出来,上前拉住他,“皇上嘴上还疼着,喝肉粥也是有些不方便。臣妾刚让双痕盛了米汤过来,温温儿的,少喝一点也是养胃,等到半晌饿了再补一碗桂花酥酪。” 明帝只得笑了笑,“没事,你回去渥着罢。” “难道,还要臣妾亲自喂么?”慕毓芫温婉一笑,自双痕手里接过雪白的米汤,先尝了一小口,递到皇帝嘴边道:“喝罢,等会都凉了。” “好,朕喝。”明帝突然狡黠笑了笑,端起米汤,从她喝过的痕迹一气饮完,放回托盘里笑道:“好味道,果然不一样呢。”双痕抿嘴忍着笑,赶紧端着碗盏退下去。 慕毓芫笑看了皇帝一眼,朝多禄吩咐道:“行了,别在肚子里偷着笑了。赶紧出去招呼车辇,别耽误皇上早朝,记得过会儿再补一碗酥酪。” “是,谨遵皇贵妃娘娘旨意。”多禄故作认真,打了个千儿紧追皇帝跑出去。 被方才皇帝这么一折腾,慕毓芫自然也再睡不着,遂让人打水净面,又让紫汀去挑两套衣衫出来。今儿是十五月中,按例各宫妃子都要过来请安。因为时辰定在晌午,此刻也不着急,慕毓芫打点好发髻妆容,身上只穿着素日家常衣裳,也让人盛了一碗新鲜米汤上来。 只看了一会儿书,那边孩子们也跟着陆续起床。十公主抢先跑了进来,只是穿整齐衣裳,发髻还没来得及梳,嚷嚷道:“母妃,儿臣都饿的站不起来了。” 原是昨天晌午,慕毓芫让御膳房做了一桌素菜,豆腐、萝卜、青菜,总之菜里不见半点油星,一律的清汤寡水。吃饭前是先说好的,如今江南百姓正受着苦,也让皇子公主们体会一些,因此特意素食一日。起先十公主还觉得好玩,等到菜搬上桌子,咬了一口豆腐便脸有苦色,勉强忍耐着咽了下去。 若是往常素菜的做法,三、两天不吃肉也无不可,而这特别做的素菜,除了有一点儿盐味儿,实在再吃不出什么来。皇子公主们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吃过这样的饮食?十公主不敢当面牢骚,只稍微吃了一点,便说自己差不多吃饱了。九皇子从没有撒娇的习惯,自然不会像妹妹这般耍滑。虽然吃的不多,还是老老实实将碗里米饭吃掉,略喝了小半碗青菜汤,方才起身告安出去。 慕毓芫见状微笑,并不开口戳穿。只是正色吩咐身边宫人,不论瓜果点心,当日之内都不许让孩子们进食,到了晚上又是一顿原样的素宴。十公主饿得受不了,也顾不上难吃与否,挑了还能下咽的豆腐,一气儿吃下去好几块。 慕毓芫笑问:“味道如何?” 十公主嚼着豆腐想了会,答道:“仿佛,比中午的要好吃一些。” 结果这一句话,惹得双痕等人笑了一整晚。大约是怕晚上挨饿,昨夜十公主早早的就睡了。半夜偏殿微有人声,灯火通明的亮了良久,明帝被灯光惊醒,还担心是不是十公主身体不适。慕毓芫自个儿忍住笑,唤来奶娘嘱咐了几句,好说歹说,方才劝得皇帝放心睡下去。 “母妃……”十公主素来喜欢多睡,今日却起得出奇的早,此时此刻正倚在慕毓芫的怀里,撒娇央道:“就给儿臣一个雪梨吃,要不……,半个也行!” “先别急,母妃有话问你们。”慕毓芫吩咐宫人将点心放好,招手让九皇子近身坐下,微笑道:“吃了昨儿的素膳,都有什么想法?棠儿饿得厉害,你先来说。” 十公主忙道:“儿臣吃了昨天的素膳,才知道百姓们吃的都不好,每天都吃青菜豆腐,他们实在是太可怜了。” “佑綦,你怎么想呢?” 九皇子站起身来,回道:“儿臣记得太傅说过,若是天下百姓都米饭吃,不缺衣短粮,就已经算是太平盛世了。由此可知,很多百姓连青菜豆腐也吃不上,经常都在忍饥挨饿,更不用说日日大鱼大肉。所以,儿臣们享天下百姓供奉,更应该惜福养身,往后再不可有奢靡浪费之举。” 慕毓芫颔首笑道:“佑綦说的更好,先吃一块儿芙蓉糕罢。” “是,儿臣领过母妃教诲。”九皇子欠身接过芙蓉糕,看着低头抿嘴的妹妹,遂将手中的软糕掰成两半,递了半块儿过去,“拿着,我们一人一半好了。” “多谢九哥哥。”十公主张嘴欲咬,又怯怯的抬头看了一眼。 慕毓芫知她担心,笑道:“吃罢,你九哥哥的一片心呢。”看着兄妹俩亲亲密密的样子,心下也甚高兴,替十公主拭了拭嘴角碎屑,又道:“外面已经预备好早膳,都是你们平日喜欢的,一会慢着些吃,都小心点儿别噎着了。” “是,儿臣知道了。”兄妹俩齐声答应,一起欢欢喜喜跑出了去。 双痕进来道:“娘娘,先把衣裳换好罢。” 当初册立皇贵妃之时,皇帝颁过旨意,皇贵妃所有礼制均仪同后制,因此享有着明黄服饰的特权。针功局也做过两套明黄色礼服,慕毓芫却很是少穿,只说不爱此色,一般都以正红吉服代替。今日挑了一件真红色缂金丝云锦长袍,还是当日祭天所制,不过多加了两层中衣,底下是九鸾飞天金丝暗绣百褶凤裙。未免正装显得太过直板,又配上两带七珍锦心流苏,柔软无物垂下,立时平添一份踏云而出的飘逸意味。 请安时辰到,慕毓芫正坐椒香殿接受众妃之礼。虽说不过是走走过场,但是也要大致像个样儿,妃子皆不敢急着离去,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闲话之间,不免说到江南的水疫上面。惠妃历来是个胆子小的,在人声中插嘴道:“听说,如今水疫已经越过江南,不知怎的,连江北这边都有人染恙了。” 陆嫔坐在她的旁边,接话笑道:“这也不算奇怪,南北两地的客商、旅人不少,整日人来人往的,难免会过染上一些晦气。” “江北算的上什么?”熹妃不屑一笑,“前几天寅歆进来请安,说是此次水疫势头不小,最近京城也有人染病,还让我平日多注意着些呢。” 她说这话多少有些得意,陆嫔忙笑夸道:“有大公主那样体贴的女儿,更有大驸马那等好女婿,谁不羡慕熹妃姐姐好福气?如此看来,后宫里也真该注意着些了。” “好了。”慕毓芫打断她们,淡声道:“大家自个儿注意就好,别四处去说,以免闹得宫中人心惶惶的,让皇上听见又是生气。” “是。”众妃赶忙答应下,杜玫若也符合应了一声。因为与泛秀宫嫌隙日深,虽然皇帝对她宠爱颇为隆厚,但也不能撼动皇贵妃六宫之主的地位,故而平日里尽量避免言语冲突。不过,初一、十五的定省不可避免,尽管每每按时应场,也只是沉默不言虚耗时间罢了。 吴连贵进来禀道:“娘娘,张老太医奉旨过来。说是最近京内有人染疾,情状颇似江南水疫之像,特意配制了些专用药物,请娘娘安排人往各宫分发。” 熹妃故意叹道:“我都说了,方才你们还不信呢。” 慕毓芫懒怠理会她,只让人召太医进来说话。宫人赶忙放下隔帘,张昌源乃是三朝为医的老人,进殿略微欠身算是请安,躬身道:“诸位娘娘不必惊慌,如今京中只是有些流言,并无确诊病例,眼下仅是做一些防范而已。” 慕毓芫颔首道:“有劳老太医辛苦了。” 张昌源忙道:“多谢娘娘关怀,都是老臣份内的事。”诸位妃子又问了水疫病状,以及平日该留意的地方,也都逐一耐心答过。 陆嫔似是想起什么来,朝谢宜华道:“方才贤妃娘娘不是咳嗽么,既然张老太医在此,这般好的脉息,何不赶巧替娘娘请下脉?” 谢宜华脸色一变,勉力微笑道:“没事,不用麻烦了。” “贤妃只是嗓子有点儿痒,喝点儿冰糖梨片水便好。”慕毓芫蹙了蹙眉,抬手止住还欲说话的陆嫔,朝下说道:“老太医还担着水疫的事,还是先回去忙罢。” 因为贤妃与皇贵妃交情深厚,陆嫔原是想讨个好的,却不料二人都是不领情,忙讪讪陪笑道:“是,都怪嫔妾想得不周。” 杜玫若扫视了三人一圈,低头抿嘴沉默。 众妃子又说了些闲话家常,遂起身告安回宫。双痕送人至大殿门口回来,跟随慕毓芫进到寝阁,抚着胸口小声道:“还好娘娘反应的快,不然贤妃娘娘可就不方便了。” “哎……”慕毓芫轻声叹气,“看来,平日还得更加小心才行。素日贤妃不适,都是让俞幼安去请脉,从没出过纰漏,没想到今天却有这么一出。” 双痕笑道:“陆嫔也太过殷勤了。” 慕毓芫走到铜镜前坐下,回头道:“没事就好,先不用再说她。让紫汀进来整理下发髻,这几支足金步摇实在太沉了。你再把早起的衣裳拿过来,既然人都散了,我也乐得自在一些。” 紫汀进来笑问:“娘娘想换个什么样的?” 慕毓芫自行去着云鬓上的钗环,发髻已有些许松动,反手抿了抿,对着錾花铜镜笑道:“又有什么分别,你看着随意挽一个好了。” 紫汀服侍她十余年,深知喜好,加上手上功夫着实巧致,不到片刻,便又换了一个闲适的流云盘桓髻。重新簪上攒心点蓝珠花,将松散发丝抿好,手上取了一支佛手纹镶珊瑚珠栀子钗,沿着发根稳稳的固定别好。正在低头询问慕毓芫,却被闯进来的双痕吓了一跳,轻笑嗔道:“慌慌张张的,谁在后头撵你不成?” 双痕顾不上答她,急道:“娘娘,贤妃娘娘在大门口摔了。” 慕毓芫奇道:“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无故摔着?” “不是……”双痕连连嗐声,“原是大家一块儿出去的,听说是宝妃娘娘先没有站稳,踩到了贤妃娘娘的裙摆,后来两个人都摔倒了。宝妃娘娘说摔得厉害,让人赶紧去请张老太医过来。娘娘,咱们该怎么办呐?” “晚了,来不及了。”慕毓芫摇了摇头,“想来宝妃多半是起了疑心,看出贤妃有所不妥,应该早让人去传过张昌源,估计现在人已经到了。” 双痕急道:“那……,若是皇上知道如何是好?” “皇上肯定会知道的。”慕毓芫挥了挥手,让紫汀到门口看着人,“宝妃原就跟贤妃有过节,再加上贤妃跟我走的亲近,眼下机会难得,她一定会在皇上面前扇风点火,这件事情瞒不住了。” “是啊,张老太医可不会瞒着皇上。” 果然,不刻便有消息传回来。张昌源赶到当场,宝妃只说自己没有贤妃伤得重,让老太医先替贤妃诊脉,贤妃也没有理由再拒绝。结果贤妃曾经服食过禁药,大约是当时用量不少,虽然时隔久远,但是遗症痕迹依旧明显。众人恍悟贤妃多年不孕之由,私下皆是议论纷纷。宫妃私自堕胎、禁孕都是大忌,论重可算谋害皇储之罪,皇帝得知消息震怒不已,下旨掖庭令即刻锁拿贤妃看押。 早在先帝天淳年间,掖庭令掌事曾受恩于同晖皇后,往后更有十几年照拂,也算的上是多年的心腹了。因而贤妃虽被禁足在锺翎宫,慕毓芫也并如何不担心,只是想着事情了结,才又开始头疼烦恼起来。在寝阁内思前想后,摇头叹道:“现在皇上正在气头上,此刻不便过去,不然说了也还是白搭,且再稍等一会儿。” 双痕锁眉道:“娘娘虽是好心,可也别惹得皇上迁怒娘娘才是。” “没事,我心里自有分寸。”慕毓芫微笑安慰她,将双痕的话又回想了一遍,忽而心头微明,大致有了一点朦胧的主意。 双痕问道:“娘娘,可要准备什么?” “嗯,你去找文贵人一趟。”慕毓芫招手让她走近些,附在耳边交待了几句,嘱咐赶紧去办,又唤吴连贵进来,“只说我身上不舒服,让安和公主进来一趟。” “是。”吴连贵也知事情紧急,赶忙出去。 第四十章 缘错 下 贤妃服药禁孕的消息传开,宫内顿时一片哗然。皇帝对贤妃不算偏宠,然她位分较高,兼之脾性温柔淡然,在后宫里是有名的和气娘娘。往日里,宫人都惋惜她福薄没有子嗣,谁知道居然是如此缘故,皆是纳罕不解。 而对于杜玫若来说,这个消息实在足够让自己惊喜,惊的是----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动静,喜的是----宫妃私自禁孕是大忌,此次贤妃定然难以脱罪。当时,见贤妃断然拒绝陆嫔的好意,后来连皇贵妃也出面干预,心中便有些奇怪,仿佛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虽然自己不知详细内幕,但也明白其中定有不妥,于是拼着摔伤自身,借机踩住贤妃裙角将她绊倒在地。因为贤妃位分尊贵,寻常小太医过来容易被拒绝,还特意让玉荷去请张昌源,事情很是顺利,自己果然没有白白摔那一跤。 玉荷自外面进来,悄声道:“娘娘,奴婢在外头听了些闲话。” “少不了的,有什么稀奇?”杜玫若以为是贤妃的议论,也没怎么在意,心内正在琢磨皇帝那边,到底会怎么处置贤妃一事。 玉荷将撵宫人都出去,压低声音,“是有关皇贵妃的事情。”见杜玫若猛地抬头,忙往下道:“外头有人传言,很可能是皇贵妃做过手脚……” 历来宫妃之间都是争斗不休,有时表面上看着一团和气,私下却是暗里藏刀,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杜玫若闻言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倒不是不可能,不过看皇贵妃平时的态度,对贤妃并不像是虚情假意。况且,贤妃得宠不多,皇贵妃没必要如此做,犯不着多年处心积虑。若说放在从前的朱贵妃身上,或许还有几分可信,拿这种手段来对贤妃未免太过,多半是底下的人嘴碎罢了。” “也是。”玉荷点了点头,“只是奇怪,是谁这么大胆放肆胡言呢?平日里就数熹妃嘴最碎,莫非是她?再者,那个杨婕妤虽然常来请安,但看着也不是本分的,她又跟皇贵妃住在同一宫里,说不定是人不可貌相呢。” 皇宫内的女子,谁会没有自己的私心?比如惠妃、陆嫔、文贵人等等,看起来固然本分老实、沉默寡言,可谁又能保证她们心面如一?不管如何,对皇贵妃来说都不是什么好话。杜玫若轻声笑了笑,“管他是谁,都惹得皇上心烦才好。” 此时此刻,皇帝的确很是心烦。贤妃之事固然让他震惊,毕竟历来宫妃都是盼着怀上龙种,虽然贤妃性子冷淡,但也没想到她偏激到要自绝身孕。然而,事情远不止如此简单。因为忙着朝堂上的事,上午没来得及过去锺翎宫问话。谁知刚刚用过午膳,弹劾汉安王的折子便飞呈上来,内容五花八门,让皇帝震怒之余不禁啼笑皆非。 御驾行到锺翎宫门口,先有掖庭令掌事迎上来,请安过后道:“遵照皇上旨意,只是将贤妃娘娘押在侧殿,并没有做任何审查问询。” 明帝不耐烦挥手,“都下去罢。” 众人正要刚走到仪门,正撞见一名清瘦女子走过来,秋香色暗纹起花宫裳,下着豆绿宫绦如意绵裙,屈膝裣衽道:“臣妾给皇上请安,金安万福。” 明帝稍稍有些迟疑,对面前女子几乎没有印象,待多禄在耳畔提醒了一句,方才问道:“唔……,文贵人有什么事?起来说罢。” “臣妾听说,贤妃娘娘……” 明帝冷笑打断她,“怎么,你打算替她求情?” “臣妾人微言轻,不敢奢望为贤妃娘娘求情。”文贵人虽然微低着头,举止气度却很自然,“贤妃娘娘身为锺翎宫主位,臣妾平日与娘娘相处良多,深知娘娘为人,窃以为此事其中定有蹊跷。” 明帝饶有兴趣看了她一眼,悠悠道:“哦,说来听听。” 文贵人朝旁边看了看,待多禄等人退开方道:“贤妃娘娘虽然多年不孕,但若说是她自服禁药未免不通,哪会有妃子不想有龙裔的?贤妃娘娘心性清净,难免不通宫内繁琐事务,或许是被人做什么手脚,才会……” “是么,那你觉得是谁?” 文贵人忽然跪下去,伏地回道:“众人皆知皇贵妃娘娘……,与贤妃娘娘交好,虽然两位娘娘非亲非故的,私下却是亲如姐妹。”声音渐次低微了一些,“臣妾听到外间传言,都说可能是皇贵妃娘娘……” 明帝勃然大怒,“放肆,是谁让你编出此等谣言?!” “臣妾也是听说。”文贵人似乎很是害怕,不敢抬头,“皇上英明圣断,千万不要冤枉了贤妃娘娘……” “来人,让她滚开!”明帝忍住怒气,拂袖往内里偏殿走去。 谢宜华一袭素色宫服迎出来,因为犯下大罪,云鬓上的贵重钗环均已摘下,只别了一支素银镂空菱形栀子簪,反倒更合她本来的清淡容色。见到皇帝很是平静,并没有如何惊慌失措,淡声行礼道:“臣妾谢氏,给皇上请安。” 多禄等人并没有跟进来,殿内宫人也都退散了。明帝在静谧中沉默着,绕步走到身后,等着谢宜华不自在转过来,方才问道:“你有什么话说?” 谢宜华淡淡道:“臣妾有罪,无话可说。” 明帝朝她仔细看过去,纤细秀雅的容颜,虽然谈不上如何惊艳绝伦,却自有一种特别的柔和似水气韵。忆起多年前庆都之事,那日谢宜华亲眼得见皇贵妃真容,顿时花颜失色,竟然失神将手中玉簪摔碎在地。想到此处不由好笑,妃子中胆敢不心系自己,却能在后宫里数年平安的,恐怕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她也不是让自己上心的,既然有她存在的价值,只要不生出是非,自己也不在乎多养一名妃子。本来历代汉安王忠于朝廷,加上她与皇贵妃相处甚好,不比当初萱妃,不管有没有身孕也都可以。但是私自绝育另当别论,再加上此时还是一幅不动容的样子,由不得不生气,因而冷笑道:“你胆子倒不小,可有半分将朕放在眼里?皇室血脉,岂能让你来做抉择的!” 谢宜华并不动容,缓缓道:“皇上子嗣良多,有寿王、齐王那等国家重器,还有佑綦、佑嵘几位聪明皇子,臣妾有无所出有何分别?既然臣妾犯下祖制宫规,还请皇上依例降罪便是。” “呵,朕还不知贤妃如此能言。”明帝冷声一笑,“照你这么说,你没有皇嗣,让朕平日也少些操心,还是在为朕着想了?”说着向前走近一步,俯在耳畔道:“你以为朕傻了、糊涂了?你是为什么选秀进宫,朕心里一清二楚!” 谢宜华脸色微变,“请皇上降罪臣妾,不必再问。” 明帝轻声一哼,冷笑道:“世上竟有你这等可笑的人?明知是假的、不存在的,却心甘情愿欺骗自己,还十年一日,真是枉费众人赞你敏慧通透!你到底是聪明呐,还是傻呢?” 被皇帝一语道破多年心事,谢宜华似乎有点虚脱,退后扶住椅子手站稳,声音却依旧笃定,“不管这一生是聪明、还是傻,总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心中无愧,纵有今日也不后悔。” “住口!”明帝忽然莫名动怒,喝道:“朕今天就让你后悔!” “呵,但凭皇上处置。”谢宜华反而笑了,抬眸正对着皇帝的视线,有种洞悉心事的明了之色,清声道:“皇上若是真心怜惜皇贵妃,就不该让她伤心难过,让她一腔真情真意化作苦水,难道不对么?”说完平静的福了福,转身没入内殿。 明帝忍受着胸腔内的无名业火,心内气血翻涌,双拳关节握得亮白,只想把周身物件都摔个粉碎。正在当口,却见多禄从外间跑进来,低声禀道:“皇上,皇贵妃娘娘过来了。” 慕毓芫并不是一个人来的,手上牵着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正是八皇子佑嵘和十一公主佑馥。比较之下,八皇子与皇帝更为亲近一些,领着妹妹上前行礼,怯声道:“父皇,儿臣给你请安。” “唔,都起来罢。”明帝扶起一双娇小儿女,强自缓住心潮。 慕毓芫并不知先时争执,只柔声劝道:“皇上,贤妃虽然犯下过失,可是看在她悉心照顾佑嵘、佑馥的份上,还望能够从轻处置。两个孩子都还这般的小,怎么可以没有母妃照顾?” 明帝清楚她话里所指,也知道谢宜华对待皇子公主甚好,但是先前余怒未消,声音颇为冷淡,“她既然敢私服禁药,不愿意有朕的子嗣,那就不配再为皇嗣之母!” 十一公主虽然是萱妃所生,但自小由谢宜华抚育,感情极深,此时上前抱住皇帝哭道:“父皇,不要再生母妃的气了……” “皇上----” “这后宫里,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妃子。”明帝打断慕毓芫的话,看着膝前的年幼儿女,沉吟片刻道:“往后,佑嵘和佑馥就先由你照看。” 慕毓芫眉头微蹙道:“如今国中水疫横生、四方不安,正需要汉安王那样的辅国之臣,即便是为朝廷着想,皇上也该稍加宽待一些。” “满朝都是忠臣,不缺他汉安王一个!”明帝想到午后的折子,心下不免另有一番安排,又道:“难道汉安王的妹妹犯错,就不该处罚?难道朕降罪了贤妃,汉安王就不再是忠臣?” “皇上,如何这样说呢?”慕毓芫见皇帝并不动容,反倒何胡搅蛮缠起来,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渐低,“近来皇上总是咳嗽不安,何必再伤肝动气的?纵使不想听臣妾的话,也该保重自己身体才是。” “好,朕都听你的。”明帝温和笑着,朝多禄吩咐道:“让奶娘带着佑嵘、佑馥到泛秀宫,朕先跟皇贵妃一起回去。” “那贤妃……” “不必再替她求情了。”明帝不容慕毓芫再说下去,将多禄唤进来冷冷道:“传朕的旨意,贤妃谢氏违禁宫规、恣意犯上,褫夺四妃封号,废为庶人!” “……”慕毓芫欲言又止,终是无声。 明帝听她低头沉默,眸光水色也似乎有些黯淡,微有不忍,握了纤细的素手在自己掌心,微笑道:“走罢,朕还想喝你做的桂花糖水呢。” “是。”慕毓芫不便硬违旨意,只得跟着皇帝上辇。 二人回到泛秀宫,皇帝却因前面政务繁忙,只及交代好皇子公主的安排,稍歇了一会便又走了。慕毓芫让人去学堂找到林太傅,给九皇子兄妹请过假,又把八皇子和十一公主叫来,几个孩子年纪相仿,不多会便玩到了一块儿。她自己当然坐不住,吴连贵早早预备好车辇,稍稍收拾衣装,一路急行再次来到锺翎宫。 因为谢宜华位分被废,已经不能住在锺翎宫主殿,掖庭令特意回禀过,所以暂时安置在清岚堂的东院。文贵人自然也得知消息,自西院迎出来请安,又道:“娘娘恐怕有所不知,方才贤妃娘娘与皇上争吵,也不知说了什么,听闻皇上很是生气。” “好,我知道了。”慕毓芫在人前与她不多话,点了点头,吩咐道:“如今住在这儿的已不是贤妃,别叫错让人忌讳,往后你多加照顾着些,先下去罢。” “是。”文贵人轻声答应下,转身告退。 慕毓芫让双痕等人在外等候,自己翩身进去。谢宜华正坐在榻边摆着棋子,抬头看见人,起身微笑道:“娘娘,怎么亲自过来了。”神情里面不见半分忧虑伤感,与寻常无二,只是环顾屋内一圈,才略带歉意道:“刚刚收拾出来,都不知道让娘娘坐哪儿。” 二人平日时常对弈,慕毓芫拣了对面位置坐下,伸手捻起一颗洁白莹透的棋子,心中一时感慨万千。棋子在空中顿了半晌,也没有落下,抬眸看着谢宜华的微笑,忍不住叹道:“本来还想着能够求情些许,你又何苦……” 谢宜华轻轻摇头,淡声道:“所有事情皆是由嫔妾而起,娘娘不必太挂怀,也不要再去恳求皇上,免得将娘娘也牵扯进来。再说,现在这样清清静静的,嫔妾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倒是更轻松自在了。” 慕毓芫不愿意接她的话,转口问道:“身上的伤怎么样,摔得厉害么?” 谢宜华淡然微笑,“无妨,只是蹭破了点皮而已。” “那就好。”慕毓芫点了点头,“早知道张昌源进来,应该让你事先回避的,阴差阳错,结果让宝妃看出不妥来。” “那宝妃年纪虽小,心思却是深重,娘娘何必自责?”谢宜华反倒安慰她,想了一会又道:“再者皇上对她颇为宠爱,比起先时的萱妃、朱贵妃来说,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看她此次对嫔妾,只要抓住一丁点儿机会,宁可摔伤自己也在所不惜,娘娘也得多防着点儿。” “不消说,我自然都知道。”慕毓芫微微颔首,心内稍有微涩感慨,缓缓放下手中的棋子,轻声叹道:“从前萱妃、朱贵妃虽然圣眷不错,但是皇上总有尺寸,并非凡事都肯应允,也没生出什么大动静来。再看宝妃有孕那次……”说到此处,更是勾起往昔的旧火,“闹得人仰马翻、举宫不安,能够如此生事不息,说到底,都不过是皇上存心所为罢了。” 谢宜华轻笑道:“所以说,臣子家还是碌碌无为的好。” 慕毓芫不想在此上纠缠,带过话题道:“素日里,因为你抚育着佑嵘、佑馥,皇上还时常夸赞你,说是总算不负贤妃之名。再加上汉安王劳苦功高,皇上也颇为倚重,又不比云琅他们招人忌讳,多少都有些旧情分在其中。不知怎么回事,这次皇上却是半分也不肯松口,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君心难测……”谢宜华说这话的时候,不由笑了笑,“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又该多加上一层罪了。” “你还拿自己开玩笑。” “呵,娘娘别再皱着眉头了。”谢宜华转眸看向窗外,秋意浓厚,风里卷杂着些许临冬的清冷气氛,回头笑道:“想来皇上还在生气,宝妃必定会在身边多言,嫔妾没什么事,娘娘还是先回去罢。” 想起日间之事,慕毓芫忍不住冷笑,“此事皆由宝妃而起,当年你遣她回府,心里自然记恨着你,所以才生出这么一段事故。眼下这会儿,不知她正如何得意畅快,且由她乐几天,此事绝不会这么轻易过去了。” 第四十一章 玉牙梳 上 当日贤妃和宝妃一起摔倒,结果查出贤妃服药禁孕,导致被废为庶人,一下子从四妃之位跌落到最末,委实让人惊心动魄。而宝妃那边,则有皇帝三番五次的垂问,不论饮食、医药,都比从前更为精心周密。另外,也不知是嘉奖查出贤妃一事,还是心疼宝妃摔伤,皇帝甚至放出话来,只要宝妃有孕便可擢升为贵妃。后宫局势渐渐生变,淳宁宫的风头水涨船高、日益稳固,照今时发展下去,颇有要追赶上当年朱贵妃之势。 后宫上下不免议论纷纷,各有揣测思虑。慕毓芫对此不置可否,不管听到什么五花八门的流言,也都无动于衷,只是严令泛秀宫之人不可参与。早起预备去清岚堂,因为小皇子年纪尚幼、秉性娇柔,片刻离不得母妃身边,只好也抱着带了过去。 谢宜华自然是高兴的,忙拿了一个金黄馨香的大冬柚,放在榻上滚来滚去,含笑逗小皇子玩了一会儿。又说了几句闲话,方道:“这儿没人来往倒是很好,格外清静,只是空闲之时,有点儿想念佑馥他们。” “委屈你了。”慕毓芫劝慰了一句,拉着她的手道:“不是我不记得这事儿,只是带着他们过来太显眼,若是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难免会传到皇上那里。我倒是不介意皇上说什么,只是担心对你不好。” 谢宜华颔首笑道:“是,娘娘想得周全。”眉间稍有浅淡惆怅,叹道:“虽然知道他们跟着娘娘,断然不会受委屈,不过身边猛然间少了人,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小皇子玩腻了手中的冬柚,仰面道:“母妃,小澜想要出去玩儿。” “乖,再坐一会儿。”慕毓芫拣了块玫瑰芙蓉糕,递到小皇子手里,哄得他在旁边玩耍着,又道:“你养育佑馥他们一场,自然是难舍难分。等过几天,皇上那边气消得差不多,你便过来泛秀宫请安,我会单独留下佑馥、佑嵘,你们再好好的团聚。既没人打扰又免得闲言,如此可好?” “嗯,这样更好。”谢宜华点了点头,转眸往东北方向看去,依稀可见淳宁宫的片片琉瓦,回头问道:“听说皇上打算擢升宝妃,果真如此?” 慕毓芫苦笑道:“呵,连你也知道了。” 谢宜华瞧了瞧她,劝道:“娘娘别太过担心,不是说要宝妃有孕才行么。”低头琢磨了一会,“不过也是奇怪,宝妃进宫已经两、三年,平时承恩不少,怎么会一直没有子嗣呢?恍惚记得,先时是有过一次身孕的。” 慕毓芫冷笑道:“那次么----,倒也未必!” 谢宜华不解问道:“这是怎么说?” “这事儿说来啰嗦,原本也没几个人知道。”慕毓芫抿茶润了润,缓缓道:“当日宝妃有孕,熹妃还过来抱怨了几句,说是觉得她张狂,怕以后母凭子贵更是气势压人。谁知没隔多久,竟然无声无息就小产了。” “是,嫔妾也还记得。”谢宜华微微颔首,回忆道:“当时宝妃还只是贵人,不正因为那次小产,所以才被皇上封为妃位的么。” “哎……”慕毓芫叹了口气,问道:“你可知道,当时还处死了一名太医?” “嗯,听说了一点儿。不是因为没有保住胎儿,所以才……”谢宜华禾眉微蹙,迟疑问道:“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 “你是知道的,我虽然比不得你喜爱清净,却也厌烦旁人聒噪,所以平时都免了大家的请安礼。可是那段时间,宝妃却是日日过来请安。本来怀孕就该多加保养,再者我跟她原本不合,她本该小心提防着我才是,何故行为如此反常?后来,果然在泛秀宫里摔了。” 谢宜华诧异道:“这倒是不曾听说,难道说当日宝妃小产,是因为请安时摔倒的缘故?照娘娘这么说,岂不是她故意存心所为?即便皇上因此迁怒娘娘,不过是管教宫人不严,也比不得自己诞育皇子要紧,这样不是得不偿失么。” 慕毓芫淡淡一笑,“或许是我心怀愤恨不满,故意使人为之呢。” “这……”谢宜华为人剔透明白,很快顿悟过来,“娘娘的意思是,宝妃当日根本没有怀孕,她是存心……” “算了,不想再提起她。”慕毓芫微微心烦,摆了摆手。 “那就更奇怪了。”谢宜华似乎很是纳罕,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宝妃竟然从没有过身孕?与嫔妾不同,依她那般想获得圣宠的心思,应该急着怀上身孕才对,真是让人费解。” 慕毓芫轻笑道:“还好,不然只会更加生乱。” 对于此事,宝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从上次小产之后,皇帝担心其他太医的医术不佳,特别颁下旨意,今后凡是宝妃有恙,均由太医院首座张昌源亲自诊断。张昌源的医术可论国手,在他的调理下,宝妃越发养得面色红润、气韵宜人,只是没有半点怀孕的消息。 玉荷侧首觑了一眼,小声劝道:“娘娘还年轻,别着急把身子担心坏了。” 杜玫若对镜戴着头饰,两点金蝶振翅碎花侧压右鬓,镂空蝶翅甚是精致,由细若须发的金丝巧妙衔接,稍稍一碰,便颤巍巍的不住震动起来。盈盈金光映着雪色面庞,衬出丽色里的失落,对镜蹙眉道:“别再啰嗦了,把那对金百子如意镯子找出来,别耽误去请安的时辰。” “是。”玉荷捧来朱漆八宝的手镯盒子,谁知找了半日,上下三层翻了个遍,却没找到想要的那对。抬头觑着宝妃的神色,期期艾艾道:“真是奇怪,明明前几天还用过呢。要不,奴婢去唤人进来问问?” 杜玫若不耐道:“回来再说,另外找一对戴就是了。” 通常早朝之后,皇帝都在醉心斋批阅折子。杜玫若平日常来此处,轻车熟路,自侧门小路进入院子,门口宫人蹲身请了安。稍等了一等,皇帝在里面传话宣进。谁知刚跨进内殿门槛,正撞上一个小太监出来,一时不防,两人不免稍微碰了一下。 只听“吭”的一声,小太监手里的墨砚掉在地上,镜砖平滑坚硬,墨研还在上面弹跳了两下。多禄大惊失色,慌忙跑过来拾起墨砚,见已然磕破一方小角,连声斥道:“蠢材,蠢材!毛手毛脚的,也不知道小心一点。” “怎么回事?”明帝起身过来,看着多禄手中的墨砚皱了皱眉,挥手让他退下,脸上换了温和笑意,朝杜玫若问道:“先头墨砚研的墨汁不好,才说换一个用,就让这蠢奴才摔坏了。还好罢,方才有没有吓着你?” 杜玫若见皇帝当众关切,低头含笑道:“没有,倒是让皇上担心。” 明帝让人扶她到旁边坐下,侧首看向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冷冷道:“连个东西都拿不好,留着还有什么用?来人,带下去廷杖二十!!” 廷杖之刑轻可致残、重则废命,二十廷杖下去,纵使那小太监年轻体健,至少也要丢掉半条命。不过摔坏了一方墨研而已,皇帝未免有些太过激动。杜玫若只当是因为自己,再者当着众人,怎么说也要表现几分贤良淑惠,因此劝道:“皇上,别再为奴才们生气了。” “不中用的奴才,留着也没用。”明帝不为所动,又道:“你先到偏殿歇着,朕把手头几个折子批完,然后正好一块儿用午膳。” 皇帝虽然整日政事繁忙,然而也是细心之人。杜玫若忆起往昔,每当与皇帝共用午膳时,总会特意吩咐宫人,准备一盅浓浓的酸笋黄花鸡皮汤。打小就最爱喝这个,甚至连自己不爱放姜的琐事,皇帝也记得一清二楚,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亲手给自己盛上一碗呢。如此体贴入微,心底怎么会不骄傲满足?自己正当青春年少,时间长久,皇帝的心总会改变倾向罢。 玉荷悄声笑道:“娘娘,想什么这么高兴呢?” 杜玫若正要答话,却听外面一阵轻微脚步声,似乎是有人过来,轻丽柔软的女声问道:“多总管,父皇这会儿正忙着么?”那声音并不熟悉,断然不会是金晽公主,心念稍转,便知道是安和公主驾到。 多禄回道:“皇上还得批会儿折子,不过说好跟宝妃娘娘一块儿用膳,想来用不了多少时间,要不大公主等等?想喝什么茶,奴才这就让人去准备。” “呵,茶就不用准备了。”安和公主说话之间,已经转到偏殿,隔着六菱穿孔的凉玉珠帘,婉声笑道:“既然宝妃娘娘在这儿,难得一见,坐下来说说话也好。好了,你先出去罢。” 从前熹妃年轻时,在宫内颇为飞扬恣意、口无遮拦,因为这个缘故,杜玫若自小就不喜欢咸熙宫的人。随着年岁渐长,安和公主跟皇贵妃愈发亲近,更显趋炎附势,加上后来与熹妃冲突,更是连面上情也没剩下半点。听闻安和公主这么一说,微觉奇怪,不过毕竟对方是皇帝亲女,自己没有权利撵人出去。好在殿堂很是宽敞阔大,内里座椅良多,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各自坐着相安便是。 安和公主意态悠闲坐下,并没有跟宝妃说什么话,只顾跟自己的侍女轻声说笑,恍若殿内再无旁人。玉荷不免有些着恼,轻声道:“真是,也不过请安一声。” 自名义上来说,杜玫若算是安和公主的母妃,但论起年纪来,反倒是杜玫若要小几岁。即便是从前的朱贵妃,安和公主也是尽量避开,因此说到请安这上头,杜玫若原本就没有想过,也谈不上有什么可生气的。 大约是多禄进去通禀过,内殿很快传来话,说是折子已经批完,让宝妃娘娘、安和公主都进去。明帝赐了二人座位,先朝安和公主笑道:“不是说有身孕了么?你年纪还轻,正该多加保养,往后不用时常过来请安。” “不碍事,多谢父皇关怀。” 明帝叹了一口气,摇头笑道:“本来是件大喜的事,只是仔细想着,倒觉得朕老的太快,连女儿都要做娘亲了。” 安和公主笑道:“父皇为大燕黎民百姓撑天踏地,是千万子民的身心依靠,正当春秋鼎盛的壮年,如何有此等感慨?至少还得等二、三十年,方才勉强能说得,看来父皇是太心急了。” 明帝笑道:“每次听寅歆说话,朕心里总要舒畅一些。” 多禄从外间跑进来,禀道:“皇上,掖庭令来人有事请示。” 掖庭令负责宫内大小琐事,一般来说,需要惊动皇帝裁决定夺的,多半都不会是什么好事。因此明帝脸色微沉,蹙眉道:“什么事?让人进来。” 掖庭令掌事进殿先请安,指着押进来的小宫女道:“启禀皇上,这是淳宁宫里端水的小丫头,平日里嘴很不好,好几次因为多嘴被嬷嬷管教。最近有人见她举止奇怪、形迹可疑,奴才带着人过去清查,结果搜出不少金银首饰。已经让人辨过,都是宝妃娘娘的贵重之物,奴才不敢自专,特来请宝妃娘娘示下。” 杜玫若不料事情扯到自己身上,不由一怔。 “既然这奴才手脚不干净,又嘴碎多言,何必还带来让皇上生气?”安和公主先接口,侧首看了杜玫若一眼,似乎还不经意的笑了笑。 杜玫若此时顾不上她,忙让人把赃物拿上来,果然是自己的首饰,最上面金光锃亮的,正是早起没找到的那对镯子。虽说是找到了东西,但毕竟在皇帝面前丢脸,有着管教不善的过失,因而皱眉道:“平时并没有亏待你们,怎么做出这等事情?” “娘娘……”那小宫女早哭花了脸,抽抽搭搭道:“娘娘,不是奴婢偷的……,娘娘……,娘娘给奴婢做主……” “笑话!不是你偷的,难道还是你主子赏的?”安和公主冷声一笑,又道:“也不瞧瞧自个儿的样子,笨手笨脚,扯谎也要编个像一点儿的。再敢在皇上面前胡言,更是罪加一等!” 小宫女吓得不轻,连连叩头道:“不、不,奴婢不敢。” 杜玫若往下看过去,听出点不对的地方。忽然想起最近的流言,恍惚明白掌事最开始的那段话,再加上安和公主一番描绘,仿佛自己指使人做过什么似的。眼角余光扫过皇帝那边,脸色颇为难看,偏那小宫女吓得没魂儿,还一个劲儿的央求自己。 安和公主又道:“快说清楚,别以为你的主子会偏袒你!” 既然如此说,当然不便从轻处置小宫女,可是太过严厉,又有恼人办事不利借此下手之嫌。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蠢笨有如熹妃,素来不入自己的眼,怎会生出如此难缠的女儿?可是也不好沉默不言,只得吩咐道:“既然证据确凿,那就由掌事带下去处置好了。” “是,打扰宝妃娘娘了。” 明帝静默了片刻,抬手道:“朕忙了一上午,有些疲乏了。今日没什么精神,得空再说话,你们都先回去罢。” 二人走出醉心斋,安和公主忽而吁了口气,自语叹道:“谢母妃素来性子宽和,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如今落得那般下场,真是让人觉得可怜呐。”说着回头,嘴角浮起浅淡笑容,“不过宝妃娘娘生性良善、最是娇柔,那些阴狠毒辣之人,一定是连见都没有见过了。” “你……”杜玫若一时噎住,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第四十一章 玉牙梳 下 清风卷起一片片残败的落叶,在地上纷乱旋舞,飞得高些的时候,便有明媚阳光自叶面穿透而过,映出薄积微凉的盈盈黄光。浓阴如幕、烟光如缕,仿似有云雾弥漫在醉心斋大殿内。明帝在光影疏离中静默,手中握着先时摔坏的墨砚,慢慢翻转过来,墨砚底面阴刻着篆文的“宓”字,右下角还有细小的日期落款。 ----延禧十年五月十七日,日夕。 前日,正好是慕毓芫的生辰。彼时情正浓、意正醇,为了弥补未有立后的亏欠,特意在那日举行祭天仪式,更在封祀坛上许下诺言。那时说好要携手终生,一起共赏万里锦绣江山。第二天,两人闲话书窗之余,都觉须得留下一点纪念,以免将来忘记此时甜蜜。原是想笔墨书写记下,只因她说纸墨易坏不易存,不如在墨砚上刻字落款,纵使时日再久也不会消损,遂有了墨砚上的这些刻字。 “原来,已经过去四年了。”明帝在心内轻叹,手指抚上那细细的刻痕,似乎还残留着昔日的旖旎气息,一丝一丝的凉意沁入指尖。看着残缺的小角,不免又勾起方才的郁火来。当时贤妃与宝妃同时跌倒,接着宝妃便将张昌源请来诊脉,进而查出贤妃不孕之由,在宫内闹起不小的风波。这一切,当然不会只是机缘巧合。 “皇上,要不要歇息一会儿?”多禄隔着两三步之遥,小声询问。 “不用!”明帝将墨砚拍在御案上,又觉自己太过用力,忙拿起来瞧了瞧,方才缓缓放下去。侧首看了多禄一眼,挥手道:“备辇,起驾泛秀宫。” “皇上,都快晌午了。”多禄瞅着殿外日头,劝道:“起先也没提前知会,恐怕那边没预备皇上的午膳,不如用过膳食,等下歇过晌午再过去?” 明帝想要喝斥几句多嘴,却是懒得开口,冷声一笑,自个儿抬脚就往殿外走。慌得多禄赶忙追出去,又招呼小太监推着车辇上来。赶到泛秀宫时,果然没有预备皇帝的膳食。慕毓芫看着席面上的菜肴,歉色道:“不知皇上过来,都是孩子们爱吃的菜式。皇上坐着喝会儿茶,稍歇一会,等御膳房把菜送过来,晚些再用罢。” 因为贤妃被废的缘故,八皇子和十一公主都搬了过来,如今日日同食,此时当然也在席上。明帝抬了抬手,让五个孩子都坐下,淡淡道:“朕没什么胃口,盛一碗鱼汤喝喝就好。” “嗯。”慕毓芫温柔颔首,招呼着孩子们继续吃饭,拿起一个青花葫芦纹瓷碗,亲手盛了一碗浓香扑鼻的鱼汤,递与皇帝道:“既然皇上胃口清淡,就多喝点汤,今日的鲫鱼很是新鲜呢。”又指了指旁边的两样,吩咐宫人,“把那芽韭炒鹿脯丝、山药樱桃肉挪到这边,再去盛大半碗碧粳饭上来。” 明帝笑道:“你也坐下吃罢,别累着了。” 慕毓芫点了点头,自己随意吃了几口,一心顾着去给小皇子夹菜,又忙着给他擦拭小嘴上的饭粒。双痕在旁边递着丝绢,笑道:“小澜王爷就是缠人,奴婢们夹的菜都不肯吃,累得娘娘饭也用不好。” 小皇子咕嘟着一张小脸,边嚼边道:“母妃挑的菜好吃……” “先吃饭,吃完再说话。”慕毓芫教导了一句,满眸怜爱,将碗沿的散碎菜叶拨进去,柔声道:“把这些饭菜都吃完,一会儿再喝点汤。” 明帝在边上看了,摇头笑道:“你呀,实在太偏疼小澜了。” 十公主接口道:“就是,就是。” 明帝闻言大笑,“怎么,棠儿还吃弟弟的醋不成?”说着招了招手,将十公主拉到自己身边,“想吃什么?父皇亲自给你夹过来,也偏疼你。” 十公主便让皇帝夹了块樱桃肉,咬了半口,冲着九皇子笑道:“哈哈,没人给九哥哥夹菜,心里一定正不自在呢。” 九皇子皱眉道:“少胡说,我又不是你。” “好好吃饭。”慕毓芫止住十公主,又朝旁边微笑道:“佑嵘、佑馥,别去学棠儿那般淘气,喜欢吃什么就说,让嬷嬷取来。” “是。”二人站起来答应了,方才重新坐下。 明帝揽着十公主笑了笑,侧首道:“前几日,太傅过来回禀皇子们的学业,说佑綦很是聪慧,更难为懂得自律,每每交待的课业都极认真。虽说佑嵘比他年长一岁,可是论起稳重妥帖、大方得体,还是佑綦更胜一筹呢。” 八皇子抬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我看佑嵘很好,又听话、又懂事,比起棠儿乖多了。”慕毓芫给他添了汤,又问了十一公主两句,回头笑道:“皇上再这么夸佑綦,下午又该躲在房里写字,再不出去玩儿。” 十公主拍手大笑,嚷嚷道:“啊呀,九哥哥连脸红了。” 九皇子被妹妹取笑,脸上不由更红一层。慕毓芫瞧他不自在,忙道:“佑綦,带小澜出去玩着,消消食,等下再午睡一会儿。”又问八皇子,“用好了没有?吃饱也跟着出去玩,你是哥哥,多照看着佑馥一些。” “是。”八皇子赶忙答应,回头看了看十一公主,一并拉着站起来,行礼道:“请父皇和慕母妃慢用,儿臣先行告安。” “去罢。”明帝也点了点头,稍微咳嗽了两声。 “怎么,还是总不见消停。”慕毓芫打量着皇帝,微微蹙眉,“眼下冬秋时节,皇上更该注意着一些。平时问张老太医,每次都说没有大碍,可是怎么总拖着不断根?不如去京外寻寻,或许有特别拿手医治咳疾,总是咳嗽不断,时间长久难免会伤及心肺。” 明帝微有苦涩,淡笑道:“没事,大概最近没有歇好。” “嗯,到里面歇息着罢。”慕毓芫站起身来,搭手扶着皇帝入内,双痕赶着上来放好茶水,便领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寝阁内静谧似水,唯有青鸭水滴“零丁”作响,一滴一滴,似无形的小锤轻轻敲打着人心。原本有万千话语要说,及至面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二人皆是沉默。明帝在美人榻上躺了会儿,问道:“最近添了佑嵘和佑馥,把你累坏了吧?” 慕毓芫淡淡微笑,“还好,都挺听话的。” “母妃……”帘外一阵细碎轻快的足音,是小皇子跑了进来,进门先扑到慕毓芫的怀里,嘟哝道:“母妃,小澜想睡觉了。” “好,母妃陪着小澜。”慕毓芫将他抱到床沿坐好,蹲身脱掉小靴子,又让小皇子站起来,俯身脱掉外面的小小蟒袍。先拉上锦绫花被捂住身子,轻手摘去小金冠,柔声哄道:“小澜乖乖睡觉,母妃跟父皇说会儿话。” 小皇子却是不肯,只拉着她的衣袖不放手,扭动撒娇,“不嘛,小澜要跟母妃一块儿睡。”说着搂住慕毓芫的脖子,小小声道:“母妃,让父皇也过来这边坐,一起陪小澜睡觉。” 明帝闻言笑道:“不用跟你母妃咬耳朵,父皇都听见了。” “好……,快点进去渥着。”慕毓芫只得脱鞋上榻,回头笑道:“皇上过来罢,躺着说话也舒服一些,不然小澜再闹下去,等会儿该着凉了。” “还不都是你宠的?”明帝摇了摇头,走近笑道:“小澜过来,让朕先打两下。” 小皇子像是有些畏惧皇帝,赶忙往被子里躲了躲。慕毓芫见状好笑,忙哄道:“好好睡着,父皇只是说着玩呢。”寝阁内温暖宜睡,加上安神香缓缓焚烧散发,只柔声抚拍了一阵,小皇子便渐渐睡着过去。 “朕也有些困了。”明帝打了个呵欠,贴近靠着慕毓芫,感受着她身上独有的馨香气息,只觉心内一片安宁舒缓。 午后好眠,大半日时光悠然而过。到了晚膳时,依旧是帝妃二人正坐,两边则分坐着五个孩子,席上气氛甚是热闹。因为下午睡的不错,明帝精神甚好,看着窗外清凉的下弦月,乃笑道:“今天晚膳用的早,等会正好赏一赏月色。” 十公主指着擦黑夜空,回头道:“你们看,那颗星星多亮啊。” “姐姐……”小皇子拉了拉她,插嘴道:“嬷嬷说,不能用手指着月亮,不然月亮生气了,姐姐的耳朵就会缺一块儿。” 十公主轻声笑斥,“呵,胡说八道。” 小皇子嘟了嘟嘴,众人都不由笑了起来。慕毓芫伸手抱起小皇子,笑道:“小澜也是好心,棠儿你还不领情?等会耳朵真有缺口,可别偷偷哭鼻子。” 明帝笑道:“几个孩子里面,就数小澜年纪小一些。佑綦他们几个,一般大小,更容易玩到一块儿,倒是让小澜落单了。” “可不是……”慕毓芫也是一笑,还没说完,只见双痕走进来说了两句,脸上笑意微黯,回头迟疑道:“佑馥的母妃病了,臣妾想带孩子们过去一趟。” 众人都敛了笑容,不敢吱声。明帝冷哼一声,原本赏月的兴致扫的全无,因而不悦道:“病了就传太医,让孩子们过去做什么?你又不是太医,去了也是无益。”侧首吩咐多禄道:“让人去太医院传张昌源,有事过来回禀。”多禄赶忙点头,下去传话。 十一公主已经站起来,小声道:“父皇,儿臣……” “奶娘!”慕毓芫赶忙打断她,吩咐道:“时辰不早,带佑嵘、佑馥下去歇着。”又将小皇子放了下来,起身道:“孩子们先不过去,臣妾自个儿去瞧瞧。” “天都黑了,你也不用过去。”明帝一把抓住她,冷笑道:“她自己也说了,不论怎样,都是决计不后悔,那就由她去罢。” 慕毓芫微有惑色,顿了顿道:“臣妾只坐会儿就回来,不用很久。” “朕不让你去!”明帝忽然拔高声调,吓得皇子公主们也不敢出声,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忍了忍道:“左右不过是头疼脑热,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病了,你就这样着急?朕也病着,谁又来关心过!!” “臣妾不去便是,皇上又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慕毓芫一脸迷惑不解,因为腕上吃痛,不由蹙眉,“皇上,先松一松手……” 明帝赶忙松开手,原本雪白纤细的皓腕,已经印上几道绯红的痕迹,映在灯光下尤为醒目,急忙问道:“疼吗?快让朕看看。”说着不耐挥手,“都先下去!”话刚说完,便是猛的一阵咳嗽,胸间泛起一丝丝拉扯疼痛,似有细线抽离。 “皇上,还是肺上难受么?” “嗯。”明帝吃力点头,稍稍喘了口气。 慕毓芫赶忙搭手搀扶,进到寝阁坐下,转身沏了一盏新泡的酽茶上来,小心递到皇帝手里。在旁边椅子上坐了,担忧道:“臣妾看皇上脸色不好,别强忍着,不如让张昌源过来一趟?” “不用,朕还想陪你赏会儿月呢。”明帝微笑摇头,唤多禄进来道:“你回一趟天禧宫,把朕的丸药拿些过来。”说完端起桌上的温茶,大气饮了两口,一股温热暖流自喉间滑向胸腔,将疼痒之觉稍稍压下。 “皇上身子不舒服,还赏什么月?”慕毓芫一脸无奈,叹道:“月亮夜夜都挂着天上,皇上想什么时候赏不可以?怎么今天这般固执……” “咦,当真生朕的气了?”明帝舒缓着胸腔的气流,说着拉起她的手,“刚才话说的重了些,朕只是想多陪你一会儿,别在心里委屈了。” “没有……”慕毓芫轻轻摇头,渐次沉默。 “还说没有?”明帝黯然笑了笑,“虽然你从不曾抱怨,但是心里总在躲着朕,再也不像以前,会对朕敞开心怀说心里话。” “从前?”慕毓芫轻声喃喃,明眸里浮起朦胧飘忽的光晕,良久微笑,缓缓低下头道:“如今的皇上,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明帝忽而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把一切都说清道明,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几近无声的叹了口气。不想让慕毓芫起疑心,拉起她道:“外面天气有些凉,不想出去赏月就算了。不如到那边坐着,朕给你梳梳头罢。” 慕毓芫依言过去,刚打开描金染朱的妆奁盒子,便见多禄回来,遂先服侍着皇帝服下丸药。方才折身回来坐下,对镜看着皇帝道:“皇上先坐着罢,臣妾得把钗环都卸下来,不然磕磕碰碰的,等会梳着也不方便。” ----描眉长、贴花黄,所谓闺阁之乐不过如此。明帝凝望镜中的照人殊色,已是熟稔至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早就深深刻进自己的心里,温声答应道:“好,朕来帮你放进去。” 慕毓芫反手摁着发丝,摘去璀璨闪耀的赤金鸾凤步摇,鬓角细碎珠花,耳间玎玲晃动的水晶坠子。只余一根通透莹澈的长玉钗,押住顶上额发,少了金钗玉坠装饰,原就雪莹的肤色愈显白皙,带着平时少见的清素淡然。 明帝拿起玉润水滑的半月梳,握住一把绸缎般的青丝,手上动作轻柔,一遍一遍往发梢末尾梳着。看着郁郁寡欢的镜中人,轻声问道:“宓儿,你是在怪朕么?” “臣妾怎么敢怪皇上呢?”慕毓芫微垂眼帘,低头避开皇帝的视线,“不管皇上做什么事情,总有自己的道理,不论如何,也应是为着江山社稷着想。臣妾心里虽然不明白,但是并不敢抱怨,皇上也没理由要做解释。” 明帝手上稍顿,缓声道:“在这世上,唯有你最知朕、懂朕,你只要记得,朕从前说过的那些话,没有一句是虚言。宓儿,朕绝不会辜负你……” “皇上这是怎么了?”慕毓芫岔开他的话,勉力笑道:“不过说说而已,难道还要起誓不成?臣妾很好,并没有什么可委屈的。” 明帝轻声咳了咳,“朕瞧着,你总不大高兴似的。” 慕毓芫静默了片刻,轻叹道:“还有半个月,就是祉儿十一岁的生辰。” 夜阑人静,思忆也分外的清晰起来。明帝忆起从前的点点滴滴,七皇子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若是那孩子还活在人世,此时此刻,该是如何的聪慧可人?如何的贴心依赖自己?想到此处,心口不禁生出一阵难抑的绞痛。 “皇上不说,臣妾也不会问。”慕毓芫仍然低着头,细声道:“总有一天,等到皇上觉得时机合适,那时自然就会告诉臣妾,对么?” “对……”明帝闷声咳了两下,觉得胸腔气流又加速了一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蹿出来似的,就连握着玉牙梳的手,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慕毓芫察觉到身后不对,急忙扭头,“皇上,你怎么了?” “没、没……”明帝用尽全力,终究还是没将话说完全,“啪”的一声,手上的玉牙梳摔在地上,顿时碎成两半!一阵剧烈的呛意涌如胸腔,突如其来、气势汹汹,再也控制不住,不由一连串的猛咳起来。 “皇上……” “咳咳,咳……”明帝双手不停颤抖,扶住慕毓芫的肩膀支撑着,半句“啊”声吐出,满口鲜血顿时喷在两人身上。血流顺着手指往下滴落,溅在玉色月梳上面,仿似一朵朵殷红色小花绽放,格外的刺人眼目! 第四十二章 君将去 深夜,泛秀宫华灯通明。皇帝换了新袍躺在床上,身上虽然干净整齐,脸色却是苍白的吓人,仿似一夜之间失去平日元气。张昌源紧急奉召而来,稍行了下礼,便开始为皇帝诊脉,摇头叹道:“皇上,老臣嘱咐过要少动气、多养息,如何不放在心上?这样已经有好几次,一伤再伤,肺上……” 慕毓芫着急问道:“肺上怎样?” “娘娘别急,老臣先给皇上开药。”张昌源叹了口气,又道:“皇上从前用的那些丸药,如今效用已不大,老臣回去另配一味呈上来。现在重新写张药方,紧着拿下去让人煎好,喝完将肺热压住,免得夜里睡不安。” “双痕,你跟老太医下去。”慕毓芫虚脱无力的抬手,回头看过去时,正撞上皇帝的目光投过来,都是默然无声。 少时,双痕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慕毓芫接过药盅时,微有怔忡,相似的情景猛然浮现出来,手上不由自主颤了一下。只是不敢在皇帝面前露出悲戚,强忍住心头酸涩,轻轻吹着勺中的汤药,柔声微笑道:“还是有一点儿烫,慢慢喝罢。” 明帝喝了一口,止道:“药苦的很,别尝了。” “臣妾不觉得苦,想来是皇上太娇气。”慕毓芫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以缓和彼此间的沉重,那份窒闷,几乎让人快喘不过气来。----方才的话,倒也并非是虚言。即便有更苦上十倍的药,又怎比得心头的那份苦痛? 大约是药有安神作用,加上皇帝原就疲惫不堪,喝完躺着歇息养神,没多时便悄声安睡过去。慕毓芫方才得空,命人召张昌源到偏殿说话,宫人们早被摒退出去,单留双痕门口守候。按捺不住心头疑惑,赐坐便问:“老太医,皇上的病是怎么回事?” “这……,还得从四年前说起。” “四年前?”慕毓芫心内一惊,脑中思绪飞速倒转流动。 时光停驻在那一日,鲜红的药丸、锃亮夺目的金钗,还有破眶而出的泪水,一切记忆都还是那么鲜明。是了,自那以后彼此缘分剧变。像是一个身中奇毒的病人,随着毒性的扩散,身躯也一点一点腐烂,到最后终将什么都不剩!到了此时,纵使有起死回生的仙丹在手,恐怕也还是来不及了。 “娘娘?”张昌源小声询问,拉回慕毓芫恍惚的心绪,往下说道:“四年前,皇上胸前受了点伤,因为是让俞幼安诊治的,老臣并不清楚详情。后来皇上渐染咳疾,让老臣专属医治,问起缘由时,方才大概知道一点儿。” 慕毓芫沉思了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的病因此而起?” “不是。”张昌源摇了摇头,“皇上的伤原本不重,不过刚好巧合,激得皇上心血翻涌,便将隐疾牵带了出来。后来边境战事不断,又有江南水患等等,另外朝中琐碎之事也不少,不免有些疏于保养。如此几耗,身体上便渐渐虚亏下来。大致就是这样,左右宫内朝堂的事情,娘娘都很是清楚,也无须老臣再多说什么。” 慕毓芫微微颔首,心痛道:“即便如此,可是皇上春秋鼎盛、正值壮年,一点咳嗽的隐疾,何至于会如此凶险?那样的咳法,仿佛连心肺都要咳出来似的。” “唉……”张昌源长长叹了口气,“认真说起来,便是七皇子殿下的缘故。当日七皇子殿下出事,娘娘固然伤心,可皇上不光自个儿心痛,还要为娘娘多痛上一份。另外就是……” “什么?” “如今国中局势并不稳定,假使国君染恙,必定导致四方人心分散,这个道理娘娘自然明白。所以,皇上才不得不隐瞒着,请娘娘不要再……” 慕毓芫轻轻点头,“本宫知道,你接着往下说罢。” “是。”张昌源颔首答应,又道:“娘娘不知皇上的病情,心中自然不解,进而一日一日与皇上生分,皇上如何能不伤怀?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皇上心中气血不畅,自然养得缓慢,时日长久,便渐渐转成今日顽疾。如今肺上伤势深重、触及本元,已非汤药能够将养,老臣也只有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慕毓芫豁然直起身子,虽然知道皇帝病得不轻,却没想到会严重至此,颤声道:“老太医,难道皇上他……” “娘娘!”张昌源“扑嗵”一声跪下,声音颤抖,“先时,皇上要老臣严守病秘,不得对任何人透露一丝一毫,所以连娘娘也瞒住了。如今娘娘既然已经知晓,老臣也无须再做隐瞒,心内更是惶恐,万不敢私自担待社稷大事!” “已经……,到如此田地了么?” 张昌源颤抖着花白胡须,痛声道:“娘娘,皇上病的如此之重,若是经常不能按时早朝,消息迟早会传出去。国君有恙、社稷不安,娘娘千万不能自乱心神,不然宫中百事无主,必定生出祸事,更会蔓延殃及国内诸地!” “去、去罢……”慕毓芫挥了挥手,仿佛听明白了,又仿佛什么都听不见,颓然无力软在椅子内,泪水不自控的成行滑落。 ----原该早就察觉的,何至于今时方才知晓?一定是恨,一层又一层的恨意,蒙蔽了自己的双眼,再看不到身边的人。若非如此,凭着十几年夫妻的朝夕相处,即便他如何遮掩事实,又怎能瞒住自己的眼睛?低头往胸口看去,若是将自己的心剖开来看,想必除了满腔的恨意,再没有装着别的东西。 揣测过皇帝的心思,思量过他的所做所为,有过千百种心思计较,却从没想过皇帝会离自己而去。泪水一滴一滴跌打在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仿佛生生烫穿出一个空洞,恰如心内的空空荡荡。----那么的空,那么的疼,连魂魄也跟着被疼痛击散,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身体内的水分似乎渐渐干涸,再没有多余的水分,泪水终于也渐渐停了下来。慕毓芫心神微明,方才觉得全身有点僵硬,侧首看去,发现双痕正无声立在旁边。唇上干的似要裂开,开口道:“水……” 双痕捧着清茶递上,小声问道:“娘娘,皇上的病要紧么?” “不……”慕毓芫摇了摇头,原是想让双痕不要再问,但却生出一丝希望,若皇帝的病当真不要紧就好了。 多禄进来道:“皇上醒了,让娘娘过去说话。” 慕毓芫忙让双痕打来清水,对镜拭净脸上泪痕,虽然眼圈周围仍有些浮肿,但也顾不上那么多,稍微整理衣衫便就进去。尽量似平常那般微笑着,坐在床榻边问道:“皇上,觉得身上好些没有?” “嗯,不知怎么睡着了。”大约是因为先时咳嗽,明帝的声音略带沙哑,“就是嗓子里有点痒疼,吸气时总是火辣辣的。忽然想起来,你上次弄的冰糖木樨露不错,既甜且润,这会儿还想喝一盏呢。” “好……”慕毓芫声音温柔,将皇帝的手轻轻放了回去,“皇上躺着别动,臣妾这就去沏了过来。”转身之时,又是一股热流猛地窜上眼眶,深吸了一口冷气,方才将泪意压了下去。 “时辰不早,你们俩也都退下。” “是。”多禄与双痕对视一眼,齐声应道。 “好喝。”明帝一口气饮了大半盏,因为吸收了茶水温度,脸上也微泛红润,比起先时要改善许多。见慕毓芫给自己掖着锦被,拉住她道:“夜已经深了,外面甚冷,别光忙着服侍朕,你也上来躺着吧。” “好……”慕毓芫将花茶壶放在边上,褪去外衫上榻,“皇上躺进去一些,今晚就让臣妾睡外头,若是等下拿个什么,也要方便一些。” 明帝往里面挪了挪,问道:“宓儿,是不是被朕吓到了?” “没有。” 明帝又道,“刚才出去那么久,想来张昌源都跟你说了。这病拖了好几年,一直都瞒着你没说,直到今时才让你知道,是不是在生朕的气?” 慕毓芫摇头道:“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明帝笑问:“当真没有生气么?” “旻旸……”慕毓芫淡然微笑,缓缓道:“臣妾已对佛主许过愿,只要皇上能够没事,臣妾情愿自己折寿一半,日日夜夜与皇上相对。假使皇上有事,臣妾宁愿永远都不知道,只求早一些离去,提早在那边等着皇上过来。” “你胡说些什么?!”明帝急忙打断她,“愿也是随便许的?朕好的很,不是说好要跟你共度一生,看着佑綦他们长大,又怎么会反悔呢?你说的那些都不算数,许了朕也不要!” “是,臣妾知道。”慕毓芫慢慢抬起双眸,正对着皇帝的视线,“臣妾也盼着皇上好起来,从前答应过臣妾的事,许下的那些心愿,将来都能一一做到。” “后宫妃子亲近朕、讨好朕,不过是为了自己,为了将来的荣华富贵。何曾为朕做过什么?又舍得为朕抛弃什么?”明帝收起冷漠笑意,轻声叹道:“朕知道……,你与别人终究不一样。” 慕毓芫贴住皇帝的身体,轻挽他的臂膀,“皇上太高看臣妾了,富贵荣华、锦绣云烟,臣妾当然也是喜欢的,和他人没什么分别。只是觉得,若是没有皇上在身边,这些都没什么意趣罢了。” “呵,你又在说谎了。”明帝笑了笑,只将慕毓芫搂得更紧一些,“朕的心思瞒不过你,你又能瞒得过朕么?不过先前的那些傻话,往后不要再说了。” “好。”慕毓芫轻声答应着,却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此时此刻,心中的悔恨无以复加,不管皇帝提出什么要求,自己都是一定会答应的。四年的隔阂疏离,一点一点将彼此阻隔分开,心结越加越深,一直等到今日方始解开,却为何是这般沉痛的方法?到底,要怎样才能挽回消散的时光? 虽然皇帝的病情未有外泄,妃子们并不清楚详情,但是昨夜紧急传召张昌源,却是瞒不住众人的。次日天明,便陆续有宫妃过来泛秀宫。然而皇帝有旨,言称自己需要静养身体,除非传召,不允许任何人私自前来探病。连金晽公主进宫请安,也没见着皇帝的面,只是让多禄传了几句话,言及平安无事云云。 “多总管,父皇真的没事么?” “那是当然。”多禄应对从容,平声道:“太医说过,皇上需要静养一段时日,禁不起吵闹,免得再耗费心神体力。公主不用太过担心,只管放心回去。” 虽然深得皇帝的宠爱,倒也知道今时非常,不是可以撒娇耍赖的时候,金晽公主只得点头道:“那好,我先进去瞧瞧慕母妃。” “是,皇贵妃娘娘在偏殿。” 金晽公主转到偏殿卧寝,只见慕毓芫正在窗边看书,闻声回过头来,微笑道:“寅雯来了,过来坐着说会儿话。”她脸上神色平淡,似乎与寻常没有分别,指了座位,又招呼宫人端茶上来。 “慕母妃,父皇的病……” “呵,没事。”慕毓芫微微笑着,细声软语说了几句,大致内容与多禄的一样,末了补道:“寅雯你这般关心,也不枉费皇上疼你一场。回去以后,约束下人不要多做议论,不然胡乱揣测,难免会生出什么流言来。” 听了这番滴水不漏的话,知道再无可能问出什么,只是细细琢磨起来,仿佛又藏着什么隐情似的。金晽公主猛然想起从前,皇帝嘱咐自己的那番言语,“平时要听你的慕母妃的话,别去惹她生气,将来……,她自然会好好的照顾你。”当时,自己听得不大明白,此时想起,忽然猛地惊心起来! 将来?!难道是……,金晽公主不敢再想下去。而此时,除了皇贵妃以外,其他人根本见不着皇帝,更不由生出一种莫名寒意。恍惚许久,才听到慕毓芫在叫自己,回神问道:“慕母妃刚才说什么?儿臣无状,没有认真聆听说话。” “没什么。”慕毓芫轻拍她的手,安慰道:“等过几天,皇上的精神养好些,再跟允琮一起进宫请安,也好叙叙家常。昨夜我总没大睡好,有点犯困,头也开始发疼,你先回去歇着罢。” “是。”金晽公主甚是无奈,只得告安出去。 出了泛秀宫侧门,正好撞见迎面而来的宝妃,与慕毓芫的平淡若素不同,眉宇间明显带着某种焦虑。稍稍犹豫了一下,上来问道:“公主,你见着皇上了么?” 因为杜玫若入宫的缘故,二人生分了许多,加上后来屡次言语不和,金晽公主更对她有不少恼意。闻言冷声一笑,淡淡道:“我见没见着,与你何干?再说,你不是父皇最疼爱的妃子么?有什么事,自个儿去问好了。”说毕,拂袖转身而去。 杜玫若待人渐渐走远,叹气道:“看来,公主也是没有得见。” 玉荷问道:“娘娘,咱们先回去么?” “走罢,再去也是无益。”杜玫若在心内摇头,既然连金晽公主都被拒绝,自己再多说也是枉然,还不如回去想个对策。 然而办法还没想出来,就有宫人进来禀报,说是宫外吕氏家人,有封密信交与宝妃娘娘。当初因为吕岐没能保胎,结果导致处死。从明处上来说,这件事是吕岐失职,吕家的人原该避着自己,以免被迁怒责罚。如今反倒有话要说,未免太过奇怪,心里虽然疑惑,仍让人将信呈了上来。 带信的小太监请求独见,入内方道:“吕家娘子说,前时整理家中书房,在一本旧医书内翻到信内纸片,说是恳请娘娘亲自一阅。” “玉荷,带他出去领赏。” 杜玫若撕开密封信笺,内中纸片已经微黄,上面写道:“淡竹叶,根名碎骨子。性甘寒、无毒,入食无色无味,能堕胎催生,若妇人常用即可绝育。”只有这么一段没头没脑的话,字迹甚是潦草,仿佛是仓促摘抄下来,打算再做详细研究似的。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绝育!!杜玫若猛然有所顿悟,难道说----?自己入宫两年余,帝眷甚浓,虽然未必能超过泛秀宫,却也让其他嫔妃难望项背。况且,自己还不足双十年华,正是年轻,两年不孕实在奇怪。假使真是因药不孕,那么会是谁做的手脚呢? 平日饮食,除却跟皇帝一起用膳,都是淳宁宫内小厨房备膳,并无接触外间饮食的机会。虽然与皇贵妃有所不和,但是为了避免事端,每逢节庆时泛秀宫赏赐,向来只有金银黄白等物,连药材补品都没有,当然不会亲热到送汤赐水。至于别的嫔妃,多数都只有给自己请安的份儿,那就更不用说了。 若说有那么一个人,能对自己的饮食上长期做手脚,便只可能是……,忽然忆起一件事,不由让她倒抽一口凉气。在刚为宫妃之时,皇帝时常过来用膳,因为知道自己自幼喜好,总会吩咐备一盅酸笋鸡皮汤。大约过了半年时光,皇帝逐渐不再留意此事,当时并没有多想,只当皇帝日久习惯淡忘了。 记忆渐渐梳理清晰,在那期间,因为时常经期不准、小腹酸痛,皇帝曾让胡德宏过来诊脉。而正是在那之后,皇帝便不再热衷召自己共膳,只因平时宿夜不少,所以竟然从不曾疑心过。此时回想起来,不由被阵阵凉意浸透周身…… 玉荷从外面回来,担心道:“娘娘,身子不舒服么?” “有点冷……” “冷?”玉荷瞧了瞧窗户,都关得很是严实。虽然不太明白,还是赶忙抱了秋锦披风出来,给她抖开披好,端来茶水道:“娘娘,喝盏热茶暖会儿。” “好,你先出去。”杜玫若竭力镇定心神,摒退众人。只将双手放在茶盅上,暖了一阵,方才觉得好些,又把纸片重新看了一遍。 那次在泛秀宫摔倒假产,皇贵妃安然无事,而自己虽然擢升为宝妃,但后面却被冷落了好一段。当时虽然有些迷惑,但因为刚刚升为妃位之喜,并没有怎么疑心,只当是不便侍寝所致。尽管不愿相信自己的推断,但是假使猜想成立,往后发生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先时担心身子不适,问了张昌源好几回,总说没有不妥,只是机缘不巧而已。如今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问错了人。----不对,这都是皇帝安排好的。有张昌源亲自过来诊脉,这份殊荣、恩典,自己便不会再传别人,也就永远被蒙在鼓里! 不、不会是那样的!杜玫若连连摇头,想要将内心的恐惧挥散去,安慰自己不要乱想,皇帝没有理由那样做。父亲只是丞相,并不是手握兵权的藩王,假使皇帝真心喜欢自己,哪有阻止多添皇嗣的道理?假使皇帝不喜欢自己,又怎会如此宠爱迁就?无论如何,也都不能够想明白。 玉荷进来道:“娘娘,杨婕妤过来请安。” “她来做什么?”杜玫若正当烦乱,自然没什么好气。不消说,多半也是因为见不到皇帝,皇贵妃又不肯通融,所以想在这边打探消息。转念想了想,唤住转身出去的玉荷道:“等等,让她进来说话。”说着,掀开手炉的小圆盖子,将纸片扔了进去,自己端然正坐等候来人。 第四十三章 迷像 上 自从杜玫若封为宝妃娘娘,淳宁宫的气势一度水涨船高。平日里,杨婕妤借着看望妹妹的机会,总会隔三差五的过来请安,因此对淳宁宫颇为熟络。不过杜玫若有些心高气傲,再加上杨婕妤住在泛秀宫,故而并不怎么待见她,二人虽然面上相熟,却也断然谈不上如何亲近。 杜玫若待她请过安,方问:“婕妤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娘娘说笑,嫔妾能有什么要事。”杨婕妤举止甚是柔顺,低眉一笑,“只是日下闲着无事,特意过来给娘娘请安,顺道瞧下妹妹,说说闲话打发时间罢了。” “是么?”杜玫若冷冷打量着她,思量了一会儿,“如今皇上龙体有恙,婕妤正好也住泛秀宫,眼下正该帮衬着皇贵妃娘娘,如何还如此得空?想来……,是皇上的身子大好了。” “是,皇上必定龙体无恙。”杨婕妤忙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淡淡苦笑,低头稍顿了片刻,像是在琢磨后面的说词,“只是----,嫔妾也没有见过皇上的面儿,都是皇贵妃娘娘照顾着,个中详情也无从得知。” “婕妤的嘴还真是紧,半点口风都不露。”杜玫若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叹气道:“本宫不过随意问问,也是担心皇上的意思,算了,只当本宫没有提过。” 杨婕妤忙道:“娘娘误会了,嫔妾当真不知道。” 杜玫若叹道:“那可真是没法子了。” “娘娘……”杨婕妤琢磨了一会儿,赔笑道:“依嫔妾看,现下皇上虽然病着,但是待娘娘与别人不同,心里总会记挂着娘娘。纵使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娘娘也该多去探望几回,能让多总管传个话儿,提醒提醒也好。” 分明是自己打探不到消息,又担心将来的前程,所以故意怂恿他人前去,难道以为奉承几句就行得通?杜玫若心下冷笑,只道:“呵,婕妤的话固然不错。只是如今,皇上有旨需要静养,不让任何人打扰,本宫怎敢违旨前去?再说,皇上最近又不早朝,多总管也只在泛秀宫,便是想遇到也是难呐。” 杨婕妤眸色失望,颔首道:“也是,只有慢慢等着了。” “等么,倒也无妨。”杜玫若慢悠悠拨着茶,“只是不清楚皇上病的如何,心里总是悬挂的慌,倘使知道一星半点儿,也好安心为皇上祈福。”说着向前直起身子,一派郑重,“若是婕妤有好消息,可别忘了知会一声。” “是,嫔妾先告安了。” 玉荷看着她渐渐走远,小声道:“奴婢怎么觉得,她不是皇贵妃娘娘的人呢。” “你以为,人人都是锺翎宫那位呢?”杜玫若将茶盅墩在桌子上,冷声一笑,“这后宫里的人,谁不是先为自己着想?即便拿大公主来说,平时里那般近亲泛秀宫,难道是真的喜欢皇贵妃娘娘,不是为着自己的私心?像杨婕妤这样的,能够一面向皇贵妃献殷勤,一面又不忘讨好本宫,就知道不是什么安分的人!” “那----”玉荷稍稍迟疑,问道:“依娘娘看,她会去打探皇上的消息么?” “谁知道,管得她呢!”杜玫若不耐冷笑,起身走到窗扉前面,朝着泛秀宫方向遥遥看去,“皇上的病不光突然,而且奇怪,越隐瞒着越觉得不对,总不成是……”到底不好直接说出来,只得将话咽了下去。 “是啊。”玉荷深以为然,应声道:“若是要瞒也该瞒着大伙儿,为何只让皇贵妃娘娘一人知道?若是有个什么……,娘娘可该怎么办呢?” “哎。”杜玫若轻声一叹,“正是这点让人担心呐。” “娘娘,那眼下该怎么办?” “咱们什么也别做,静观其变。”杜玫若摇头叹息,细细分析道:“若是皇上病得不重,过几日就会去上早朝;若是果真病得厉害,就算皇贵妃她镇得住后宫,也没法控制满朝大臣,绝不会一直安静下去。” 玉荷点了点头,“也对,那就再等几日。” 杜玫若静下心想了想,吩咐道:“虽说不宜轻举妄动,但咱们也不能傻坐着。把纸笔墨砚都拿过来,本宫要书信一封,赶紧让人出宫送回家中,问下爹爹的意思。朝中大事,爹爹应该更清楚一些。” 玉荷伺候着她写好书信,出去交给妥当的人。折身回来时,因见杜玫若还在默默出神,乃劝道:“皇上平日待娘娘甚好,不会对娘娘不闻不问的,等到稍好一些,自然就会传召,娘娘也别太担心了。” “好?”杜玫若幽幽一笑,似是自问。 玉荷不解道:“娘娘怎么了?自从晌午看了吕家娘子的信,一直愁眉不展的,到底里面说了什么?娘娘……” 杜玫若收回恍惚的心思,抬头道:“对了,那封信仿佛还有东西,刚才没来得及看完,就在茶盅托盘底下压着,你去拿过来瞧瞧。”玉荷取了信封回来,果然还有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赶忙递了上去。 信上内容十分简单,字迹也很秀气。看起来应是吕家娘子所写,言称若致使宝妃娘娘小产另有其人,请求能够网开一面,今后不要再追究吕家的人。吕岐虽然处斩,但还有幼弟在太医院供职,另外长子也是个小医官,想来吕家娘子担心家人前程,故而才急于撇清吕岐的失误。 “蠢货!”杜玫若阴郁冷笑,将信纸用力揉成一团。 不论是小产还是绝育,吕氏自然以为是后宫争斗之故,多半想着能够提点自己,也总算是将功补过。只是她万万想不到,此事会把皇帝牵扯进来,倘使猜想属实,自己只会一心想杀人,哪里还会轻易放过谁?不过也好,否则自己始终蒙在鼓里,至死也不曾疑心,岂不活得太冤枉了些? “娘娘……”玉荷似乎被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道:“吕、吕家娘子……,在信里说了什么?是不是……” “闭嘴!”杜玫若一声断喝,冷声道:“不该问的,就不要多问!”虽然喝斥住了玉荷,却控制不住自己不住思量,那纸片上的内容,一遍又一遍浮上心头。到底----,真的会是猜想的那样么? 十月初六,乃是七皇子的诞辰之日。皇帝虽然尚在病中,但调养了几日,脸上气色大致有所好转,遂与慕毓芫同往后面小佛堂祭奠。四年时光流逝,丧子之痛已经不如当初强烈,但看着爱子的灵位,帝妃二人不免均是无言。慕毓芫担心皇帝的病,怕逗留太久惹得心伤,于是劝道:“皇上的心意已到,不如先回去歇息着。已预备好瓜果,还有祉儿爱吃的菜式,都摆在偏殿里,回殿祭奠也是一样的。” “嗯。”明帝慢慢转过头来,“都听你的,走罢。” 原是一句柔情蜜意的话,慕毓芫却高兴不起来,不知怎的,心头反而涌起一痕淡淡的哀伤。当扶着皇帝踏出佛堂时,忽然有种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身边悄然流逝,令自己生出无限惶恐。她悄悄抬头看向皇帝,只觉每多说一句,能够说的话便会少一句,因此一路上都是沉默。 “怎么了?”明帝侧首微笑,抬眸看向泛秀宫的华灯宫锦,“今晚月色很不错,等下到了偏殿,正好多坐会儿,咱们多陪祉儿说说话。” 慕毓芫温柔点头,侧首道:“双痕,把那两件银狐裘披风拿上来。” 宫人赶忙上来服侍,待到二人都已将披风裹上,明帝还怕慕毓芫冷着,又亲手把兜帽细细罩好,微笑瞧道:“这样不错,倒像是昭君出塞呢。”想了一会,又摇头道:“不好、不好,朕可不要做汉元帝,不能让宓儿离开。” 自皇帝病发以后,彼此之间格外的沉重默然,方才又忆起七皇子,更是无限悲伤齐上心头。情知皇帝是在缓和气氛,慕毓芫只得笑了笑,“皇上又在瞎说,臣妾是四个孩子的娘亲,纵使想做昭君,也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明帝正色道:“即便有那样的机会,朕也不给。” “皇上当心,回去再慢慢说罢。”慕毓芫小心搀扶着皇帝,一起坐入明黄色的错龙御辇,木轮缓缓滚动,带着些许轻微规律的震颤。 “宓儿----”明帝微笑伸出手臂,环住慕毓芫纤细的腰身,“累不累?最近因为朕的事情,把你累坏了吧?别动……”他搂得更紧了一些,“只有你在身边时,朕的心里才会安宁踏实,不然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旻旸……”慕毓芫渐渐低下头,耳畔还留着皇帝胸膛的余音,轻轻俯在他的双腿上,感受着熟悉的温度和气息。假使有那么一天,眼前的人从身边瞬间消失,偌大的天地之间,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无法想像,到那时该如何去承受,不……,永远都不要看到那一天!此时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贪恋那份温度,有多害怕将来会失去,情不自禁往里缩了缩。 “冷吗?”明帝低下头贴近些,柔声问道。 “嗯,还好。” 约莫小半刻钟,御辇行到侧殿门口停下。一行人在浓密的树阴里穿行,透过树枝缝隙,有稀疏如缕的银色月光洒下来,在地面上落下斑驳错乱的影子。仿似有树叶碾碎的细微声音,慕毓芫顿生警觉,顺着方向朝不远处的假山看过去,隐约有半角翠蓝衣裙一晃而过。 明帝回头问道:“怎么了?” 慕毓芫有些拿捏不准,蹙眉道:“方才仿佛听到什么声音,就在那边假山后头,只是不甚真切,像是什么东西踩着树叶。” “奴才这就去瞧瞧。”多禄赶忙上前,领着人绕到假山那边,又往月洞门后面瞧了瞧,回来禀道:“奴才看了一圈,并没有瞧见什么,许是冬风大了,所以吹得地上落叶作响。要不,让人打着火把再找找?” “算了,不用大惊小怪。”慕毓芫摆了摆手,因不愿皇帝在风地多逗留,遂搀扶着往回走,心内朦朦胧胧,总觉那痕裙角在何处见过似的。 回到内殿,先到七皇子的寝阁呆了片刻,因见皇帝仍是咳嗽,也没敢深坐下去。安顿皇帝入内批阅折子,又绕到侧殿,果然小皇子还没有睡下,少不得哄着玩了一阵。直到小皇子玩得困顿,奶娘过来抱走睡觉,方才得以片刻闲暇清净。小皇子睡得甚早,慕毓芫虽然略微疲乏,但却不困,只是闲坐在侧殿喝茶。 双痕进来问道:“娘娘,不如回去歇息着?” “嗯。”慕毓芫应声放下茶,忽而心中灵光一闪,“方才那假山后头,总觉得有什么人似的,你去知秋堂一趟,看杨婕妤有没有歇下。” 双痕去了片刻回来,悄声道:“娘娘,杨婕妤不在知秋堂。” “不在?”慕毓芫不由微笑,“这个时辰了,她能到哪里去呢?难怪,刚才总觉得有点眼熟,认真说起来,外人也不容易进的来。” “娘娘的意思,是杨婕妤躲在后面?”双痕颇为诧异,疑惑道:“鬼鬼祟祟的,她想要做什么呢?难道,是想打探皇上的病情?” “或许罢,等她回来再说。” 少时,宫人禀告杨婕妤回宫。由双痕领着上来,裣衽道:“娘娘金安,方才双痕姑娘过来传话,说是娘娘有话要问,不知是什么事?” 慕毓芫见她有恃无恐,更觉生疑,面上不露半点声色,淡淡道:“也没什么,只是刚才路过后院时,仿佛瞧见婕妤也在呢。如今皇上有旨,无召不得私自随意探望,为免多生误会,所以才问一问婕妤。” “是,多谢娘娘关怀。”杨婕妤欠了欠身,温婉笑道:“因为谢姐姐前几日病着,心下担忧,所以过去说了会儿话。嫔妾方才并不在宫中,刚刚才回来,想是天黑,可能娘娘一时看花眼了。” “哦,原来是这样。”慕毓芫朝双痕递了个眼色,淡淡一笑,“也对,婕妤素来都是懂规矩的,不是那种不知礼数的人,倒是本宫多心了。” 杨婕妤盈盈笑道:“娘娘也是好心,担心嫔妾被误会。” “呵,还是你懂得本宫的心。”慕毓芫含笑敷衍她,又问起谢宜华的病情,闲扯了几句,最后只好打发人回去。 没隔多久,问话的宫人进来回禀。说是确如杨婕妤所言,先前两个时辰都在锺翎宫内,还带去不少精巧点心,直至先时才领人回来。双痕想了会儿,蹙眉道:“看来,杨婕妤倒是没有撒谎。” 慕毓芫虽然颇为纳罕,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破绽之处,只有让人密切留意知秋堂的动静。起身进到寝阁内,皇帝的折子才批阅了一半,不时咳嗽,因此看折子也是断断续续。慕毓芫颇为心疼,乃劝道:“都已经是亥时中了,皇上若是难受,不如早点歇息下,明儿再批阅也不迟。” “宓儿,过来这边坐着。”明帝抬头微笑,橘色灯光映着他峻毅的面庞,线条柔和许多,脸色看着也颇为红润。拉着慕毓芫的手坐下,将折子递给她道:“朕累了,刚才已把要紧的批过,剩下几本无关紧要的,你替朕批了就是。” 慕毓芫瞪大了双眼,喃喃道:“皇上,不……” “咦,不愿意替朕分担么?”明帝假装不悦,“从前不是说好,为了朕什么苦都肯吃,如今只是帮忙看几个折子,就不肯了么?好了,快点看完这些,咳……”略微咳嗽了两声,“朕的嗓子不大舒服,还想早点睡下呢。” 慕毓芫拿着黄绫折子,只觉那明黄颜色实在太过刺眼,勉强将胸腔的悲怆抑住,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这算什么,临去之前为将来未雨绸缪?皇帝说的轻松写意,仿佛早已看清前面的路,越是这样,越让自己心痛的难以呼吸。 “呵,朕就是想偷个懒儿。”明帝仍是微笑,往侧边软枕上靠了靠,“刚才时不时的咳嗽,连个字都写不好,赶明儿给大臣们瞧见,倒是要笑话朕了。你只管看,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有朕在旁边瞧着,是不会出错的。” 双痕隔着明紫绡纱门帘,躬身道:“娘娘,冰糖银耳燕窝粥炖好了。” 因为冰糖润肺止咳,燕窝滋补,故而自皇帝病后,每夜都会炖上一小盅呈上来。慕毓芫放下折子出去,稍稍喘了一口气,折身回来道:“今儿忙的有些晚,皇上喝了得消食片刻,不然胃里又该积食发胀,这会儿趁热喝了罢。” “唔,怎么不甜?”明帝先抿了一小口,笑道:“不信?要不你也尝尝看。” 慕毓芫微微一笑,知道皇帝是想哄自己也喝些,拿起小勺舀了一点儿,雪白莹透的银耳入口即化,还带着些许滑溜溜的温热。只是轻轻下咽时,却有一丝难言的苦涩掠过喉咙,一路缓缓下滑,直至落在心底的最深处。 第四十三章 迷像 下 次日,谢宜华病愈过来请安。原本也不甚严重,不过是寻常的风寒伤感,只因那日皇帝不允慕毓芫探望,后面连着几日,双痕总是晨昏过去一回。如此,反倒让谢宜华觉得过意不去,歉意道:“听说为着嫔妾的事情,惹得皇上不高兴,让娘娘也跟着得了训斥,真是……”说着瞧了新竹一眼,“都是你这丫头多嘴多舌的,一点子小事,也嚷嚷的阖宫尽知,唯恐天下不乱。” 见新竹不敢说话,慕毓芫含笑解围道:“若不是你如今的情状,新竹也不会慌慌张张的,总归也是体贴你,怕自己的主子受了委屈。” 正说着话,双痕端上茶来笑道:“正是,奴婢们也要学着点儿。” “这几天多有劳烦帮忙,辛苦你了。”谢宜华接茶放好,自手上捋下一对翡翠镯子来,“原该厚礼答谢你的,只是你常年跟在娘娘身边,不比寻常的丫头,金的银的想来也不稀罕。这副镯子虽说不算贵重,却是从庆都带来的,可别嫌弃,就当是千里送鹅毛罢。” 双痕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不、不……,那都是奴婢份内的事。” 早先谢宜华获罪之时,双痕应担心牵连到泛秀宫,每每总是多有劝阻,心里难免过意不去,所以这几日照顾十分周到,也是弥补一下愧疚的意思。慕毓芫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因而笑道:“你们俩拉拉扯扯的,还让不让人说话?快收下罢。” “你们主子都开口了,还不拿着?”谢宜华顺势把镯子一塞,笑道:“你们俩带着人先出去,我跟娘娘说会儿闲话。” 慕毓芫也抬了抬手,又道:“瞧你气色大好了,看来俞幼安的方子还不错。” 谢宜华点头一笑,“历年大都让俞太医诊脉,是什么样的脾性,自然比别的太医清楚一些。”说着沉吟了片刻,方道:“昨儿杨婕妤的事情,嫔妾总觉得有些古怪,所以才特意过来一趟。” “哦?你说说看。” 谢宜华“嗯”了一声,回忆道:“昨天杨婕妤过来,并没怎么跟嫔妾说话,略寒暄了两句,便由新竹带着出去了。原本嫔妾也不留意这些,只是娘娘着人来问,方才知道牵连着些许事情,所以入夜又想了想。” 慕毓芫饮了一口热茶,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杨婕妤这个人生得伶俐,很会察言观色。”谢宜华颔首一笑,往下说道:可是自从嫔妾位分被废,也就再没见到过她的人了。昨儿来的甚是突然,又那般巧合,由不得让人心中疑惑不安,倒像是有所准备而来。” 慕毓芫往侧殿方向望了望,冬日光线虽然带着冷清,却颇为明媚刺眼,不由微微蹙眉,“原本我就有些想不明白,听你这么一说,更是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内中必有蹊跷!只是最近事情繁多,一时难以想得通透。” “娘娘----”谢宜华稍有迟疑,低声道:“如果……,来锺翎宫探病的那个人,不是杨婕妤而是别人呢?” “不是杨婕妤?那是……”慕毓芫诧异的重复着,静了片刻,心中仿佛有光线明亮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在泛秀宫见到的确是杨婕妤,而到锺翎宫探病的……”低头思量了一会儿,不由生出冷笑。 “嫔妾也只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谢宜华微微一叹,惋惜道:“早知道应该多盘问她几句,必定会露出马脚来。而如今,即便真的被嫔妾猜中,杨婕妤也断然不会承认的,都怪嫔妾……” 慕毓芫摇了摇头,摆手道:“不怪你,原本你就还在病中,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留心那么多?只是经你一提醒,倒越发觉得事情确是如此。” 谢宜华抿茶润了润嗓子,拨弄着翠绿茶叶,“皇上突然病倒不见人,整日住在泛秀宫里,又是半分消息都传不出来,也难怪她们心下着急。杨婕妤原就住在宫内,对周遭道路都是熟悉,多半是担心被人发现,所以才会想出这个法子。” “既然如此---”慕毓芫朝外扬声唤人,吩咐即刻请杨婕妤过来,看着宫人出去,回头冷笑道:“平日里,她们耍点小心思什么的,在皇上面前讨个好儿,只要不生出大的乱子,我也懒怠去计较。只是眼下这个时候,却由不得她们乱来!” “嫔妾杨氏,叩请皇贵妃娘娘金安。”杨婕妤急急赶过来,抬头看见谢宜华坐在侧旁,稍微有些不自在,讪讪笑道:“原来谢姐姐也在,身子可好?” 谢宜华淡笑道:“昨晚,婕妤不是来过锺翎宫么?我的身子是好是坏,婕妤还不是一清二楚,怎么今天反倒生疏了。” 杨婕妤赔笑道:“是,比昨儿的气色好多了。” 慕毓芫没有功夫与她周旋,直接问道:“既然婕妤昨儿去过,那么可还记得说过什么话?见过什么人?另外就是,宜华昨儿穿了什么衣裳?” 杨婕妤脸色微变,故作不解道:“娘娘怎么这样问?什么意思呢。” “别啰嗦那么多,你只须如实回答就是。” “是。”杨婕妤似乎很是委屈,细声回道:“昨夜嫔妾过去锺翎宫探望,因见谢姐姐身子虚弱,所以不敢多言,只跟新竹姑娘交待了几句,说清补气丸药的用法。谢姐姐昨儿穿得格外素净,一件玉色的淡竹叶纹宫锦云裳,配着雪里银丝百叠儒裙,看起来更是觉得憔悴。”末了还故意道:“只是不知,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听她说得通顺流畅、毫不含糊,慕毓芫便有些后悔,先时只想着昨夜监视,杨婕妤不能与外人传递消息。却万万没料到,低估了杨婕妤的细致谨慎,多半早就事先就打探过,所以对谢宜华的穿着一清二楚。至于在锺翎宫不肯多说话,想必也是设计过的,早跟妹妹商量好大致说词,免得对质时出现纰漏。如今看她一幅假装不懂的模样,更是觉得生气,只怪自己一时着急没想周全,如今反倒有些骑虎难下。 谢宜华却笑了笑,叹道:“婕妤果然聪明伶俐,委实让人叹服。” “谢姐姐说什么呢,让人听不懂。” “不错,我昨天的确那样穿的。”谢宜华侧首一笑,示意慕毓芫不必担心,慢慢转回头,朝下说道:“只是想来婕妤记性不好,婕妤夜间过来时,我刚喝了汤药在床上躺着,身上只有一件素色的纱衣。什么玉色宫锦云裳、雪色百叠儒裙,那都是白天里的打扮而已。” “是、是啊……”杨婕妤神色大变,赶忙笑道:“瞧我这记性,只顾着担心谢姐姐的病情,恍恍惚惚的,还记得姐姐穿着衣衫呢。” “呵,婕妤平时可不是这样的。”慕毓芫轻声一笑,心下已经有了主意,招来双痕吩咐了几句,命她赶紧带着新竹去办。说完悠闲喝了两口茶,方才笑道:“宜华,今儿多亏有你在此。不过,昨夜特意让人留意知秋堂,想来也没有白费人力,等下就会派上用场了。” 谢宜华微笑道:“娘娘既然打下包票,定不会错。” 少时,双痕、新竹领着人回来。新竹打开一个油绿包裹,上前回道:“奴婢跟着双痕姐姐前去,找出杨婕妤昨日的衣衫和首饰,与去淳宁宫的人对过,杨才人住处也搜出一套同样的来。” 慕毓芫问道:“婕妤,你怎么说?” 杨婕妤虽然脸色苍白,仍勉力回道:“娘娘问得好生奇怪,嫔妾听不明白。嫔妾与妹妹自幼形影不离,穿着打扮也喜欢一样,因为这身衣衫好看,所以也让人给妹妹做了一套,这也不是头一遭了。” “胡说八道!”双痕先听得不耐,指着包裹道:“新竹方才验过,别的首饰或许记不清楚,但是有支双头的金钗,如今怎么不见了呢?” 杨婕妤强自静了静,只道:“想是丫头们一时忘记地方,没找出来,又或许是不慎丢了,何必太过惊讶?倒是你们,也不说一个缘由,毫无道理的就去搜宫,未免太过随意了些。” 双痕闻言不由气结,冷笑道:“任凭你舌灿莲花,也是无用!”说着朝外招手,两名宫人押着杨才人进殿。后面宫人托着一方漆盘,内里躺着一枚金灵芝双头鸦翅长钗,中央分嵌着三粒朱红玛瑙珠,做功甚是惟妙惟肖。 慕毓芫朝下看了看,淡声笑道:“婕妤还有什么话说?宫妃所戴钗环自有规矩,这枚双头金钗乃正五品嫔妃可用,可不是你妹妹能够戴得起的。难道,是你借给妹妹观赏观赏?又或许,是双痕在知秋堂搜出东西,故意奉命栽赃于你?” 杨婕妤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娘娘把话都说完了,嫔妾还能说什么!只是娘娘大费周章,弄出这许多事情来,到底是做什么呢?纵使打算置嫔妾于死地,也该说个清楚明白。” “咦,不再对本宫客客气气了?”慕毓芫惊讶一笑,缓缓说道:“你也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自然都清楚的。昨夜,本宫在后院见到可疑之人,原本就觉着像你,只是一时没法子证明。是你让妹妹扮作自己,故意挑好时间去锺翎宫探病,为的就是撇清猜疑,今日人证、物证俱在,岂能容你狡辩?!” 杨婕妤仍旧硬撑,一脸委屈道:“我虽然与妹妹长得相似,毕竟也有差别,娘娘如此颠倒是非,也称得上是宽柔待人么?嫔妾自知人微言轻,比不得娘娘身份尊贵,可是……” “够了,少哭哭啼啼的。”慕毓芫微微蹙眉,吩咐带杨才人下去。 不多时,杨才人再次被押进殿来。姐妹二人身量相仿、眉目相似,兼之杨才人换了姐姐的衣衫首饰,梳着同样的发髻,连平日区分二人的朱砂痣,此时也是一人一颗,看起来几乎就是同一个人。虽然有宫人搀扶着,杨才人仍不自控的发抖,看了看姐姐,只是低头抿嘴不出声。 谢宜华仔细看了半日,颔首道:“不错,正是昨日见到的人。 双痕拿起沾湿的雪白素绢,往杨才人眉心一抹,因是胭脂水笔画上去的,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回头看向杨婕妤,不疾不徐道:“不就是颗朱砂痣么?要去掉或许有些疼痛,若是想长上一颗,那可是再容易不过了。” 慕毓芫从鸾椅上站起身来,走到杨婕妤的身边,稍稍欠身,宽大的绯罗色织金广袖垂坠于地,轻声附耳道:“当初你嫉恨林婕妤的风光,千方百计‘帮忙’于她,传递那些不要命的书信,以为没人知道么?到底是奉了谁的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正好成全你的姐妹之情。” “……”杨婕妤终于死了心,软坐在地。 慕毓芫缓缓站直身子,当即下令。后妃杨婕妤、杨才人二人,姐妹合谋违旨,私自打探消息、惑乱人心,故废除位分,暂居锁春殿以观后效。消息传开,众人不免觉得处罚过于严厉。只是此时局势非常,宫中大小事务全由皇贵妃定夺,谁都怕妄自议论惹祸上身,因此皆是缄默不言。 皇帝窝在泛秀宫大半个月,每日批阅玩折子,空闲时教导九皇子读书写字,或是逗着小皇子玩耍一阵。虽然咳嗽还是不断,但呕血之症已基本压住,再加上慕毓芫整日温柔相伴,越发悠闲享受起来。双痕能够近身服侍,因此对皇帝的病情亦是清楚,私下不免疑惑道:“奴婢瞧着,皇上的精神还算不错,怎么总不去早朝呢?” “不太明白,皇上做事总有他的深意。”慕毓芫默默想了一会儿,温柔微笑道:“不过,如今皇上呆在泛秀宫,每天跟孩子们说说笑笑,倒真像是寻常人家的样子。” 双痕笑道:“奴婢也替娘娘高兴。” 慕毓芫转眸望向霭霭暮空,天际当中霞影流转、云光离合,五彩光线洒在初冬的残叶上,染出片片绚烂之色。以袖障目时,臂上织金广袖正迎着晚霞,折出轻薄明丽的光芒,不由稍稍半合双眸。恰如双痕所说,欢喜当然也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难过,想着皇帝的病情,更觉心头沉甸甸的。 双痕给熏炉添上沉水香片,转身回来道:“都怪那杨氏姐妹,竟敢私自打探串谋消息,如此一来,后宫的人又该更不安静了。” “不必再说她们,只是多此一举罢了。”慕毓芫摇了摇头,“即便杨婕妤不打探,朝臣们仍是要怀疑,天下人也一样会担心,皇上的病瞒不了多久的。你以为,淳宁宫的那位就不着急么?最近那边安安静静的,反倒更让人担心呐。” 双痕叹道:“也是,不知道外面都怎么样了。” “因为皇上严旨,也不便书信与云琅。”慕毓芫想着心内烦絮,稍有不耐,回头看见小皇子跑进来,俯身笑问:“小澜,什么事这么高兴?” “母妃,姐姐画给我的。”小皇子递上一张画纸,正中一枚鲜红脆嫩的仙桃,红艳雪白,更有两片碧绿的叶子衬托,很是诱人可爱。 慕毓芫不由笑道:“小澜,姐姐画个桃子就这般高兴?” “可不是……”明帝的笑声传过来,渐渐走近,手上牵着一脸偷笑的十公主,穿过水晶珠帘进来,“朕就算给小澜打个金桃子,也没这么喜欢。”随意说笑了几句,侧身低头道:“棠儿,你先带着小澜出去玩,父皇有话跟母妃说。” “姐姐,再画一个嘛。”小皇子撒娇央求,拉扯着十公主跑出去。 “皇上,可歇息好了?” “嗯,坐罢。”明帝拉起她走到榻便,淡笑道:“这段时间,让你担心辛苦了。国中的大事情,朕自有安排,你只要天天陪着朕就好,别的先不用着急。” 慕毓芫微笑道:“臣妾就算着急,也不敢私自作主张的。” “朕知道。”明帝微微颔首,手上用力握了握,“不过,你也担心不了几日,很快云琅就会回来,到时候朕再告诉你。” 慕毓芫诧异道:“云琅……,很快回来?” ---------------------------偶是失误的分割线---------------------------- 第四十四章叹平生(上) 早先由于江南水患之故,齐王、寿王均在外地赈灾,因为两位王爷年轻,都想借此机会多立些功绩,故而一直没有返京。此时,皇帝染恙抱病已有半月余,虽说最开始隐瞒了好几日,但长期不早朝总是骇人听闻。加上皇帝一直住在泛秀宫,宫内大小事宜皆有皇贵妃裁夺,外间不免猜测帝命将休,国内民心隐隐生乱。 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民乱,又生隐患,分赴几省的大将均是烦恼,而其中又数云琅最为头疼一些。从前平藩之时,广宁王、辽王两地均受重创,藩王余部所剩不多,纵使闹事也不会有太大乱子。但是涿郡这边则不同,因为已故的萱妃和叶成勉,闽东王当时并未生乱,所以藩王兵力保留的最为完好。再者,闽东一地辐原辽阔、民生富庶,虽受水患却仍能养肥兵马,各州领兵有不少藩王旧部,一个个皆是虎视眈眈。 自上次参与江南水患抚民一事,御史许策与云琅也算相熟,因此议论到当前局势之时,便直说道:“大将军,咱们还有另外一份麻烦。先前,齐王借着赈灾抚民之故,从锯州调来整整六万兵马,如今就囤在涿郡境内。倘使这些人也不安分起来,再加上各州藩王旧部,少说也有十来万人,那可就不好再弹压下去了。” 云琅眉头深锁,点头道:“是,所以才让人心烦。” 许策分析的话,云琅心里当然清楚明白。今晨又收到线人回报,说是齐王那边颇有些动作,纵使不去直接闹事,但暗地点拨几下也是个大麻烦。而如今朝中消息封锁,姐姐也没有书信过来,兄长虽然着急,然而却不太清楚宫内境况。再想到乐楹公主,此时留于涿郡实在太过危险,百般烦乱当中,不免更添上一层挂念担心。 府上管家带着食盒进来,门口笑道:“两位大人,都已经商议大半上午,想来也有些饿,不如稍吃几块小点心。” “张管家,又是你女儿做的点心?”许策先尝了一块,细嚼笑道:“你家姑娘好生手巧,点心实在做的不错,又松又软,比外头卖的都要强多了。只是,这天天都有点心吃,莫不是看上大将军,想让父亲大人做个媒?” “不是,不是。”慌得管家赶忙放下食盒,连连摆手。 许策笑道:“管家不必紧张,说笑而已。” 管家解释叹道:“先时水患生乱,家中老小十来口皆被贼人所掳,幸亏得大将军带人救回,只是没有什么能够报答。如今做些小点心,不过是聊表几分报答心意,岂敢妄自高攀大将军?”他一时说的多了,顺口道:“再说,大将军早就有心上人……” 原本云琅正思量着事情,也就由得他二人闲聊,猛然听到“心上人”三个字,不由大窘,更怕再说出别的什么来。赶忙打断管家的絮叨,挥手道:“好了,我跟许大人还有要事商量,你先下去。” 管家自知失言,忙道:“是,小的多嘴。” “启禀大将军,许大人。”涿郡守将进门行了礼,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卷宗,翻了几页窝好,递过去道:“这是涿郡北线的关防记载,据关隘上的守兵回报,最近出关的人数比平时增多不少,而且都是一些青壮之人。更可疑的是,每每总是见这些人出境而去,却鲜少有人返境归来。” “只出不进?”许策疑惑问了一句,低头锁眉深思。 “是。”守将赶忙点头,“正因为如此,末将才担心其中藏着蹊跷,万不敢自己擅做决定,所以来请两位大人定夺。” “不好!”许策忽然在腿上一拍,急道:“大将军,看来齐王不打算在涿郡生乱,而是要调集重兵返京了!” 云琅闻言大惊,骇然道:“皇上久病卧榻,皇子们回京探病也是应当,但是,私自调走囤兵却另当别论。难道,齐王想要……”虽然知道齐王不安分,一直有收买兵马的举动,但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说出来未免太过吓人。 “大将军,先别管他是何居心了。”许策摆了摆手,分析道:“如今,几位将军都在外地,而京中局势不安,倘使让齐王带着六万兵马回京,无论如何都是个大祸患。你们须知道,如今成年王爷只有两位,但寿王不是什么大才,身后也没有可以支持的人。而宫中的几位皇子,皆是年幼未足成人,如此局势怎能让人不悬心?眼下事不宜迟,大将军得赶紧拿个主意!” 守将听了半日,插嘴道:“可是,眼下几省都是不安宁,闽东一地全赖大将军在此坐镇,如果贸然回京岂不乱套?再说,将军又没有皇上的旨意,比不得王爷们回京还有个由头,驻将擅离属地也是大罪啊。” 第四十四章 叹平生 上 许策不住摇头,长声叹道:“眼下光景,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难怪最近各地还算安静,恐怕他们早有往来,只要齐王在京中举事,各地余党定会跟着起兵生乱。孰重孰轻,大将军可要好生定夺呐。” 云琅听他二人争辩不休,低头琢磨了片刻,“咱们手中的兵马,有一多半都分散在各地,纵使赶着收回来,恐怕也是追不上走掉的人了。将军府虽然有两万人马,可是公主玉驾在此,断然不敢轻易调走。如今之计,只有先调些囤兵去北线拦截,能拦下多少是多少,将齐王部众稍阻一阻也好。” 守将赶忙抱拳道:“是,末将这就去安排!” 许策又道:“大将军,齐王的那些兵马原属锯州,只要孙裴一道将令过来,咱们可就再也拦不住了。再说,想必齐王不日就会接到旨意,纵使这边的兵马有些迟误,可是锯州剩下的囤兵也不少,万一孙裴他也……” 锯州、庆都两地距京城甚近,原本驻有大量囤兵,就是拱卫京畿之用,以便辖制外省兵马入京。而孙裴之女嫁给齐王,也就成了翁婿关系,听闻齐王待王妃甚好,小日子过得很是和美。那么,孙裴到底是忠君还是帮亲,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知道,还真是教人捏一把汗。 “大将军,京中急信送到。” 云琅赶忙拆开信笺,内里却是空空如也。许策见只是个空信封,不由迷惑道:“怎么会没有信笺?是不是路上出错了?” “大人稍坐。”云琅忽而想起一件事情,连忙风风火火回到内院,摒退卧房里的下人,自床下暗格里翻出一个密封小盒子。乐楹公主见他忙了半日,好奇问道:“什么宝贝,还偷偷的藏得这么严实?” 当初离京之时,皇帝曾经单独召见过云琅,亲手将这方盒子交与,并嘱咐不可轻易动用。而等到宫中来信,不论是何内容都要立即打开。云琅仔细看了一圈,盒子上面并没有铁锁之类,乃是用松胶密合,想打开只有毁坏盒身才行。抽出佩剑在盒面切了一道缝,双手带上内力使劲分掰,“砰”的一声闷响,内里掉出半块凸雕的金漆令牌,另有一封火印密封书信。 乐楹公主先去拣那令牌,大惊道:“是京畿虎符!” “虎符?”云琅更是不可置信,诧异问道。自她手中拿起那半枚虎符,虎身上面刻有错金文字,字虽细小,却甚是清晰工整,的确是掌控京营的至宝印章。历来虎符都是一分为二,只要左右两枚虎符合并,便可调动所有京畿驻兵,也就等于控制了整个京城的命脉。 “皇兄的病,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乐楹公主忧心忡忡,蹙眉道:“既然提前把虎符交给你,莫非早知京中会出事?云琅,是不是齐王要造反?” “不要乱说。”云琅摆手打断她,赶忙拆开那封信笺。偌大的一张信纸,却只写着一句话,乃是皇帝的亲笔字迹,上面写道:“京中若变,即刻只身返京!”只身?云琅有些迟疑,难道要丢下公主不管? “上面都说些什么?”乐楹公主抢过信笺一看,渐渐神色黯然,“看来,皇兄早就安排好了。”说着抬起头一笑,故作轻松道:“别耽误了朝廷大事,你快回去罢。我跟迦罗一起收拾下,随后就跟着回京,这边还有两万人护着我,不会有事的。” 云琅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静了半晌道:“你去把迦罗叫过来,等下我有话要跟她说。我先出去一下,得跟许策他们交待点事情,一会儿完事就回来。” “好,你先去忙。” 云琅到外厅召来许策等人,将自己回京打算说明,只绝口不提虎符和密信之事,嘱咐二人不可将消息外露。虽说消息瞒不住多久,但总还是能有些好处,另外有大致部署了一下,往后该如何防范处置等等。 云琅回到内院,先与迦罗交待好后面安排,方才来到卧寝,见乐楹公主正在收拾要带的东西,忙拦着她道:“我只须带上随身佩剑,再背点干粮和水就好,东西多了也不方便,你先别忙了。” 乐楹公主低下头,细声道:“都怪我,当初太过任性不懂事,若是留在京城,也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整天跟在你身边也帮不上忙,反倒是个累赘,若是像迦罗那般会些武功,倒还可以帮衬一些。” 云琅微笑劝道:“你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么会去舞刀弄棒?再说,谁又会是神仙不成,怎能预先知道后事,也只有一步一步走了。不过,迦罗毕竟是个女儿家,外面人马也不便近身,你凡事都要小心一些。” “好的,我会留意。” 云琅进屋去换了便装,又戴好佩剑,将干粮和水囊一起包好,不过片刻功夫便已收拾妥当。在门口站了站,缓缓道:“那---,我就先走了。” 乐楹公主颔首道:“嗯,去罢。” 云琅大步走出内门,还是能感受那如丝如缕的目光,像蛛丝一样网住自己,心头不由泛起一阵阵难过。终于忍不住转身回来,想了想道:“你在这边染上了风湿,入冬更要注意着些,夜里留心别着凉,雨气重的时候记得生炉子。” 乐楹公主强忍泪水,微笑道:“放心,我都记下了。” “敏珊……”云琅沉默了一会儿,想要说的话在嘴边盘旋,“早些年,因为要让嫁去颖川,我奉命前去劝解你,曾经答应若是回来便就娶你。”略微顿了顿,最后艰难启口道:“那时知道多半不可能,所以那句话是哄你的。” “呵,我知道的。”乐楹公主反倒一笑,“只是那会儿,不管你哄不哄我都一样,终究是要嫁到颖川去的。即便知道你多半不是真话,心里也宁愿相信,毕竟有个盼头,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可是,如今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乐楹公主眸色迷惑,闪烁不定。 “那句话,从此刻起再也不是谎言。”云琅轻轻握住她的双肩,目光笃定道:“今生今世,我云琅只会娶殷敏珊一人,皇天后土作证,此话绝无半句虚妄。所以……,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 “云琅……”乐楹公主几乎忍不住失声,泪水跌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晶莹的水色明珠,折射着二人十来年的纠葛缘分。然而此刻局势危急,并非该儿女情长的时候,稍时止了泪,抬头努力笑道:“会的,一定会的……” 没隔几日,皇帝又有旨意往下颁发。从前辽王的属地,交由当地守将和陈廷俊共同治理,慕毓泰调赴垗西,接管凤翼手上的大小事务。至于凤翼,皇帝则以寿王单独回京不安全之由,命他亲自领兵护送寿王回京。 当然,齐王那边也接到皇帝圣旨。不过根据亲信打探,这几日军营里,总是不见大将军云琅的身影,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对于齐王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因此召来谋士章弥,担心问道:“以先生之见,这是怎么回事呢?” 章弥沉吟了片刻,皱眉道:“恐怕不好,很可能是私自回京去了。” 齐王不解道:“他是坐镇闽东的大将,擅自离职可是大罪,况且并无一兵一卒带回去,到了京城又有什么用呢?” 章弥笑道:“如今在庆都境内,有陆海青领着八万兵马,那都跟着云将军出生入死过的,还不都是他的人?” “不错,所言甚是。”齐王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如今那八万人并不归他管,若是私自调动兵马,说严重了可是谋逆之罪。” “王爷,你想过没有?”章弥仍是含笑,徐徐道:“倘使皇上有个什么意外,朝中大事无人做主。到那时,局势便会威胁到皇贵妃娘娘,她是云将军的亲姐姐,九皇子是他的亲外甥,难道会忍心于不顾?等到九皇子得了天下,可就什么罪都没有了。” 齐王倒抽一口凉气,怔了怔道:“看来,关键就是一个抢占先机。” “王爷大智!”章弥连声笑赞,“如今,王爷应该赶紧奉旨回京。云将军即便抢先回去,也还要去庆都周旋一阵,加上汉安王未必肯答应,时间应该还来得及。如此,在下这就先去准备?” “不急,你暂时留下来。”齐王摆了摆手,笑道:“此番回京,首先当然要路过锯州一趟,还得跟岳父大人好生说合,大概会耽误半天时间。趁着这个功夫,先生带着人去办一件小事。” “哦,不知是何要事?” 齐王慢慢饮了口茶,意态悠闲道:“如今天下将乱,而乐楹公主却在涿郡安身,云大将军又不见踪影,岂不让本王悬心挂念?父皇历来教导仁孝之事,本王怎舍得让姑姑独处险地?先生赶紧带人前去,护送公主一路安全返京。” 章弥悠悠笑道:“是,王爷想的周全。” 第四十四章 叹平生 下 十五前夕的皎月几近浑圆,嵌在初冬夜幕当中,清冷光华映亮了大半幅夜空,将周围星子的光芒压了下去。不远处传来万马奔腾的响声,声音渐行渐近,一眼望不到头的万人队伍急速奔来,仿似在月色下穿行的巨型蜈蚣。一辆宽大的马车被拱卫其中,整个队伍像是背负什么要事,马蹄飞踏、急速前催,不刻便渐渐没入前方树林。 此时已经入冬,树梢叶子早就落得光秃秃的。在月光的映照下,稀疏的树林愈发显得枝影交错,展目远望前方,只有一根根孤零静立的笔直树干。树林中间有条供车马经过的道路,但是并不宽阔,庞大的队伍不得不挤成细长型,速度也被迫放慢下来。领头将官留神着周围动静,提剑紧贴马车,俯身道:“公主,等会穿过这片树林,前面的路也就开阔了。” “嗯。”马车里的女子应了一声,并不多话。 “什么声音?!”将官突然大喝了一声,勒住缰绳寻声望过去,西面有人马呐喊声逼近过来,在寂静夜晚中格外清晰。对方少说也有四、五千人,将官大惊失色,赶忙拔出配剑喊道:“那是逆军,护驾!” 不过眨眼的功夫,西面人马便挥刀冲了过来,双方厮杀在一起,顿时在树林里混乱纠缠成一团。贴身侍卫们紧紧护着马车,欲从人群中冲出去,因为先前四周都有人马保护,眼下反倒一时难以脱困。一片混乱之中,有人悄悄挽弓射箭暗地偷袭,数道银色光芒钉入马臀,马儿顿时悲声嘶鸣奔了出去。 “快追!公主危险!”将官急得嗓音都破了,自己却被几人围合攻击不休,始终出不了阵,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跑远。 马儿吃痛受惊一路狂奔,将领命来追的侍卫甩在后方,车上马夫手忙脚乱,差点被上下颠簸的马车抖落下去。大约行了两、三里地,马儿终于渐渐放慢速度,马夫赶忙拉住缰绳,不过身后早已经没了人影。“公主,公主殿下……”马夫慌得六神无主,隔帘急道:“咱们这会儿可不能回去,只是单凭奴才一人,又保护不了公主安全,眼下该怎么办啊?” 马车内一阵无声沉默,似乎也有些拿不定主意。马夫正在急得抓头皮,远远的有一队人马奔过来,高声喊道:“公主……,公主玉驾可好?” 马夫闻声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问道:“什、什么人?!” “公主,我们是齐王府上的人。”那人报了自家来历,探头往马车帘口望了望,“在下章弥,现在齐王身边做事,得知公主路经此地有险,特意带人过来保护。公主,前面的乱军似乎不少,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先随在下到安全之处再说。” “不行!”对方数十人手握钢刀,面色不善,马夫自然害怕,却哆哆嗦嗦挡在车帘前面,“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公主不能跟你们走!” 章弥听毕一笑,与身边人低语了几句。身后数名大汉慢慢围拢过来,钢刀宽阔,在月色下泛着冷刺的光芒,情势一触即发。马车上终于有了动静,乐楹公主隔帘道:“章大人说的有理,也只能如此了。” 章弥笑道:“那好,还请公主赶紧下车。” “下车?”车窗锦帘露出一条细缝,看不清里面的人脸,只见露出半截染着蔻丹的纤手,乐楹公主声音不悦,“你们连个车都没有,难道要我骑马不成?哼,本公主岂能随意在人前露脸?不行,还是赶着马车走罢。” “公主,马车太慢不方便。”章弥甚是着急,倘若带着马车一路行走,不仅速度过慢,并且目标也太明显,确实有些额外的“不方便”。没功夫再磨蹭下去,乃劝道:“公主殿下,今夜状况事出紧急、非比寻常,还请公主以身家性命为重,稍稍将就一些。” “那你等等。”乐楹公主似为所动,在马车内窸窸窣窣了半晌,方才戴着双纱羽帘圆帽出来,周身裹得严严实实。人刚被章弥扶上马身,后面“呲”的一声利响,一柄钢刀贯穿马夫的胸膛,快得连半声叫喊都没有。 “公主,赶快走罢。” 乐楹公主像是吓得说不出话,连头也不敢回,双手紧紧抓住缰绳紧贴马身,只朝章弥点了点头。旁边的大汉纷纷翻身上马,有人狠狠抽了马儿一鞭,带的乐楹公主身形微晃,一行人踏着月色绝尘而去。 树林里混战了小半个时辰,悠然一声哨响,袭击者竟作鸟兽散退出密林,转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地上的尸身横七竖八,夜色中也分不出是哪边的人,将官更是顾不上这些,赶忙整合队伍拼命追车。阿璃被人带在马上飞奔,不刻赶到,因见马夫惨死在车前踏板上,吓得放声大哭道:“公主……,公主你哪儿?” 将官赶忙掀开车帘查看,因见内里空荡无物,脸上神色大变,手上佩剑“哐当”掉在地上。阿璃只当公主已经遇难,更哭得不可收拾。忽听车坐下面传出女子声音,甚是混沌不清,“阿璃……,快帮忙让我出来。” 阿璃一头雾水,迷惑道:“公主,你在哪儿?” 将官抢先领悟明白,赶忙冲上去撂开软垫,再奋力掀开车身内横坐的隔板,将内中的桃色锦衫女子扶了出来。眼前气喘吁吁、花容失色的女子,可不正是乐楹公主,不禁大喜道:“公主,公主!你还活着?!” 次日晌午,章弥一行人终于赶到锯州。众人连夜奔袭皆是疲惫,章弥却还顾不上休息,亲自将公主的住处安顿好,又匆忙乘轿来到孙府。府上下人告知,说是齐王正在和老爷商议事情,还得一会儿功夫,只是端茶上来让他稍坐等候。 当初水患之际,齐王特意请旨来闽东赈灾,为的就是到锯州方便,后来一连好几个月留在外地,遂将齐王妃接到锯州小住。眼下齐王急着上京,原是要带齐王妃一同返京的,孙裴却甚为难,叹道:“王爷,王妃在兄弟姊妹中年纪最小,深得家中人疼爱,此番回家不过月余,实在不舍得将王妃送走。再说,王爷此次上京要办大事,身边带着王妃,也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是,岳父言之有理。”齐王赶忙应承,王妃安全与否倒是其次,眼下正是有求于孙裴之时,当然不能逆他的意思。只做一副真诚至极的模样,眉头微蹙道:“本王想着此次入京甚是仓促,担心王妃路上劳顿,也觉得先留在锯州更好。等到京中的事情平定下来,自当再派人过来相接。” 孙裴很是满意,朝外道:“来人,把孙绍叫过来。” 自门外进来一名皂袍青年,浓眉方脸、目光炯炯,行走之间如有旋风掠人,先对着齐王抱了抱拳,方道:“父亲,儿子都已准备妥当。” 孙裴点了点头,朝齐王道:“王爷,老夫身为钦命锯州守将,保得京城四周平安首当要冲,不便轻易走动……” 齐王皱眉道:“难道,要本王自己回去?” “王爷放心。”孙裴颔首,指了指旁边的孙绍,“让绍儿先领精兵四万,加上王爷从涿郡带回来的队伍,总共凑齐六万整数,定然全力护送王爷回京。但凡有什么事情,一切任凭王爷调派差遣。” “好!”齐王闻言大喜,想了想又道:“只是,涿郡还有四万多兵马,前时因为当地边防阻拦,所以……” 孙裴笑道:“王爷不必担心,老夫已经发出将令调回。等到这边局势稳定些,兵马粮草都已凑齐,不消王爷多说,自当领着剩下队伍入京。” 齐王心满意足,忙道:“是,多谢岳父大人。” 孙裴含笑客套了两句,只让赶紧出发。刚出内院,便见章弥赶着迎上来,齐王听他耳语了几句,侧身笑道:“兄长先请,小王还有点事情要办。” “这可当不起,王爷。”孙绍面无表情,淡淡道:“下官先去将人马调集过来,大概只需小半个时辰,王爷有事赶紧,时间可别拖的太久了。” “兄长放心,自然很快就好。”齐王只当他是个武夫,也不以为意,待人走远,急忙赶到自己在锯州的住所。闲杂人等都已摒退,齐王带人进门,见公主戴着羽纱静坐不动,上前笑道:“姑姑,侄儿给你请安。”等了半晌也不见回答,心生疑惑,“姑姑,可是昨夜吓着了?姑姑……” 章弥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昨儿起就这样,总不说话。今早也没吃东西,大伙儿都不敢打扰,不知是怎么回事?” “哼!”那女子冷声一笑,声音听起来颇为冰凉生脆,甚是响亮,全然不似乐楹公主的娇软口气。 “姑姑?”齐王试探着走近了几步,想要掀开面纱看个究竟,忽然寒光一闪,一柄锋利的匕首迎面刺来!章弥赶忙拉了他一把,匕首仍贴着锦袍划了过去,在齐王肩膀上拉出一道长口,鲜血顿时洇洇冒了出来。 “来人啦……”章弥大喊,门外侍卫闻声冲了进来。 那女子见自己一击不中,不敢恋战,趁着众人还没醒神,一个纵步跳上书桌破窗而出。院内侍卫尚且不明所以,只当是公主想要逃离,纷纷涌上去追,眼看将那女子围拢在墙角,已经没有退路。侍卫们正准备扑上去,不料那女子朝人飞踢一脚,竟然一个踏步腾空而起,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在她飞跃至院子墙头时,侍卫们才想起拔剑阻止。只是那女子速度更快,轻笑将头上轻纱帽摔在地上,露出素颜侧脸,仿似被风吹散般跳下墙头消失。 “不必追了!”齐王摁着伤口走出来,冷声怒道。 章弥紧追出门,又赶忙让人把医官传过来,看着院子内不知所措的侍卫,急得跺脚道:“还愣着做什么?各归其位!” 齐王伤在肩膀上,并没有触碰到胸前要害,只是因为衣袍染红大片,看起来不免颇为吓人。待到医官包扎好伤口,换了干净衣裳,已经过去将近两刻钟,急忙出门道:“你们都手脚快点,赶紧出发!” 章弥苦着脸道:“王爷,在下失职。” “算了,此事不怨你。”齐王让人扶着上了马,拉着缰绳兜转嘛头,极目远眺京城方向,冷声笑道:“没有公主也无妨,只要本王手中掌握兵马,不差她那点作用,还是先赶着同孙大人出发要紧。再说,刚才多亏你拉了一把,不然凭那女子的身手,本王的性命可就难说了。” “是。”章弥松了一口气,策马紧随。 刚出城门,便可看到孙绍带领的庞大队伍,将士们戎装待发,仿佛正在等待自己呼喝施令。齐王顿时精神大振,侧首见章弥皱着眉头,不悦道:“先生哪里不舒服?既然是高高兴兴的事,何必总愁眉苦脸的!” “王爷……”章弥犹豫了片刻,小声道:“方才王爷出府匆忙,后来又被岔开,倒是忘记跟王妃辞别,这样有点不大好吧。” 齐王皱了皱眉,烦躁道:“罢了,以后再去哄她。” 比起齐王一闪而过的烦恼,乐楹公主则是满心忧虑。经过一夜连续赶路,此时已经离开锯州境内,眼看距离京城越来越近,却仍没有迦罗的消息。阿璃见她坐卧不安,乃劝道:“迦罗姑娘武功那么好,一定会没事的。” “迦罗她,全都是因为我……”乐楹公主满心愧疚,说不下去。 当初因怕路上有人谋算,所以兵分两路,两边都各有一辆马车随行,空车那路故意走官道,只为能够掩人耳目。乐楹公主等人马不停蹄、连夜赶路,自近路穿行返京,谁知道,最后还是被齐王的人追上。当时情势太过危急,迦罗又不可能打败数人,更何况对方早有准备,所以才想出真假公主之计。 乐楹公主故意挑三拣四,与章弥拖延时间,一边在车内急急对换衣裳,还特意戴上双纱羽帘圆帽遮掩。好在本来她二人身量相仿,换了衣裳实在难以辨别,加上夜间光线不明,竟然瞒天过海骗住章弥等人。 “公主----”将官兴冲冲赶上来,隔帘大声道:“眼前村庄已是京畿周县,只需再行两、三个时辰,就可以看到京城的城门了。” 阿璃忙道:“好,公主知道了。” 乐楹公主幽幽道:“迦罗于我有救命之恩,平日亲如姐妹,不是我贪生怕死不顾她的安危,只是……”稍稍顿了顿,“我答应过云琅,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回去。为了他说的那句话,我已经整整等了十几年,我好害怕……,害怕到最后还是彼此错过。” “哎……,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可是……”乐楹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眶中的泪水压回去,“倘使迦罗有什么意外,便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是我害了她……,等到回京与云琅成亲之后,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再以死答谢迦罗……” 阿璃急道:“公主,快别说了。” “是啊,快别说了。”车外有女子笑着学话,乐楹公主闻声大喜,赶忙扑出车帘看人,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迦罗与将官打了个招呼,纵身跳上车板,“公主,我刚才可是全都听见,那就等着喝师兄的喜酒了。” “迦罗!”乐楹公主还是有些不信,仔细看了又看。 阿璃问道:“这么久才脱身,是不是王府上很多人?” 迦罗摇了摇头,笑道:“本来想趁机杀了齐王,结果没有成功。府上侍卫不少,而且身手都很敏捷,还好我跑的快,差一点就不能脱身了。” 乐楹公主一阵后怕,伸手替她掸着身上的尘土,并没有发现有受伤之处,仍然忍不住埋怨道:“你呀,做事也太大胆了。” “呵,没事。”迦罗满脸的无所谓,低声笑道:“倒是公主,可别再说什么要死要活的话,若是给师兄知道,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好啊,你也学坏了。”乐楹公主笑嗔了一句,心内丝丝甜蜜,见迦罗平安无事归来,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下来。看着逐渐接近的京城,不由自主想起了云琅的承诺,犹如千丝万缕金光映入胸腔,照亮心底每个柔软的角落。 第四十五章 江山 公主的车马队伍连夜赶到京城,才刚到南门口,便见吴连贵领着人上来迎接,欠身禀道:“见过公主玉驾,因着公主有些日子没在京城住,皇上和娘娘十分挂念,宫内已经预备好宴席,特请公主先行入宫一趟。” 乐楹公主一路担心云琅,原本算着他既然先到,纵使没有功夫出来照面,也该让人过来知会一声,谁知道却没有半分消息。听闻入宫正合心意,遂颔首道:“走罢,辛苦吴总管出来了。” 及至到了泛秀宫,慕毓芫早已经等候多时,拉着她进了大殿,摒退众人方道:“云琅现在有些要事,脱不开身,怕你心里着急,特意让我告诉一声。” 乐楹公主松了口气,点头道:“多谢皇嫂,那我就放心了。” “你也劳顿了一路,先喝口茶罢。”慕毓芫端起青花螺钿云龙纹盖碗,揭开金线钮珠茶盖,内里一汪碧盈盈的清透茶水,正冒着热腾腾的白色雾气。晾了半日也没喝,轻叹道:“如今宫外局势太乱,让你住外头实在不放心。所以跟皇上商议过,先暂时把你安置在泛秀宫,彼此有个照应,有什么事情也方便些。” 乐楹公主当然没有异议,只是说到皇帝不免担心,问道:“在外头,也不清楚皇兄的病情,听说好些日子没早朝,果真病得厉害了么?” 慕毓芫眸色略黯,微笑道:“皇上很是挂念你,进去说罢。” 椒香殿内纱帷重重、香气盈盈,殿角四处放有陶制暖炉,熏得人心意舒缓,似乎连时光都变得缓慢起来。乐楹公主跟随进入寝阁,还是熟悉的陈设,不过因为几面纱窗紧合,所以殿内光线也是朦朦胧胧。皇帝躺在锦衾绸幔的舒云榻上,盖着一床藕合色起花八团缎被,看起来精神不错,并不像传闻中那般重病不起。见二人走进来,笑道:“朕等你们俩好久,说什么悄悄话呢?” “皇帝哥哥----”虽然先前对兄长诸多不满,可是如今回来,看着皇帝那略显苍白的脸色,早让乐楹公主忘记往昔芥蒂。一声儿时称呼唤出口,更是心酸难过,“怎么才一年多时光,就病成……” “瞧瞧,还是小丫头模样。”明帝笑着打断她,“朕没什么事,只因张昌源说要多保养,让你皇嫂记在心里,每每都不肯让朕出寝阁。”说着摇了摇头,又朝慕毓芫道:“敏珊还是老样子,见到朕就喜欢撒娇,真是……,让朕怎么放心的下?” “是。”慕毓芫极为善解人意,微微一笑,“皇上好久不见敏珊,想来有许多贴心的话要说,臣妾出去叫孩子们回来,等会一起为姑姑接风洗尘。” 明帝笑道:“打发人跟林太傅说一声,让佑綦他们早些回来。” 这些年来,皇帝对皇贵妃娘娘的珍惜怜爱,乐楹公主看得清楚,即便所有后宫女子都加起来,恐怕也是难及一二。先时听说那位宝妃娘娘,还曾经疑惑过,而如今皇帝常日独住泛秀宫,那些流言也就不攻自破。见到二人这般言语默契,更觉恩爱和睦,愈发想不明白,是什么话需要慕毓芫回避? 明帝仍是含笑,问道:“想什么呢?” “嗯?”乐楹公主闻声抬眸,摇了摇头,“也没什么。” 明帝清了清嗓子,笑道:“听说,你要跟云琅完婚?朕觉着这是极好的事,如此一来,跟你皇嫂又添上一分亲,今后自然更和睦了。” 乐楹公主听着别扭,疑惑道:“什么叫做更和睦?皇嫂原本就性子温柔,历来待我也都很好,并没有不和之处,皇兄想说什么呢?” 明帝避而不答,自榻下抽出一卷黄绫圣旨,“这份旨意你收好,是朕给你和云琅赐婚的圣旨。依照朕的意思,是想早点给你们主持婚事的,可惜眼下时局不便,所以只能暂时缓一缓。” “眼下事多,那过一段再办就是。”乐楹公主不是很明白,低头道:“反正都等了十几年,早一天、晚一天,也都无所谓,只要云琅心意不变就行了。” “你先拿着,收好。”明帝将圣旨交递了过去,满目疼惜,“不是早晚的问题,公主下嫁不能太过简易,有朕钦赐的旨意,要比你们自行成婚好的多。倘使将来……”欲言又止半日,最后笑道:“反正你记着皇兄的话,不会有错的。对了,朕还藏了两坛太清红云石冻春,就埋在后院的金桂树下,这会儿正好无事,咱们去挖出来午膳好喝。” “好。”乐楹公主应声点头,扶着皇帝起身下榻。 恍然忆起年幼之时,每年都要跟哥哥在王府后院埋酒,然后在树下做好记号,等到来年再一起挖出来。两个人弄得满手泥土,互相笑闹乱抹,那时母妃总坐在旁边恬静笑着,说是养了一大一小两只花猫。后来母妃早早仙去,便换成英亲王妃在边上等候,每次都会端来清水,温柔的给自己洗净双手。再后来……,十几年光阴自指缝溜走,而今看着皇帝憔悴的背影,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 近几日,天气还算是晴好。明帝换上厚实衣裳,外披一件玄色金斑纹貂皮大裘,带上人往后院走去,兴致勃勃说着去年埋酒的情景。此时院中无花可赏,颇为凋零,明帝脸上也略带一丝感慨,淡淡笑道:“走罢,穿过前面月子门就是。” “皇帝哥哥,当心脚下台阶。”乐楹公主在旁边搀扶着,紧随而下。 “皇上……,是皇上在么?”隔墙不远处传来女子喊声,紧接着又听见小太监们在劝阻,似乎正在争执不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乐楹公主不明所以,问道:“怎么回事?” 明帝的脸色很不好,侧首吩咐了几句。多禄急忙穿过月子门,果然看见身穿锦衫的杜玫若,想是听见皇帝的声音,却被小太监拦着不得进来。见状连连摇头,上前道:“宝妃娘娘,还是赶紧回淳宁宫去罢。皇上有过旨意,不允许后妃私自探病,万一让掖庭令的人知道,可是要按律处置的!” “放开,不用你们拉拉扯扯!”杜玫若甩开小太监的手,脸上余怒未消,稍稍忍了忍,缓和脸色问道:“多总管,当真是皇上在说话?皇上的身体怎么样了?本宫只是想给皇上请个安,见上一面,也就不再平白担心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上玉镯掳了下来,眸中光线恳切,欲要将镯子塞到多禄手里。 “哟,奴才可受不起。”多禄笑着往后退开,只道:“娘娘是个聪明的人,不要再难为做奴才的,不然人人都来吵闹,皇上可还怎么清净休养呢?”回头招呼身后太监,冷着脸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送宝妃娘娘出去!” 杜玫若不敢得罪御前的人,只得忍气吞声离开。自从皇帝病倒住在泛秀宫,已经过去将近一月,根本传不出半分消息,实在是难以再安静坐得住。因为皇帝下过严旨,再加上皇贵妃态度强硬,也不便硬行闯入泛秀宫。近来隔三差五在周围停住,只盼能够侥幸撞见皇帝,想来念着素日情分,顶多不过被皇帝喝斥一顿。只要能够见上一面,亲眼看到皇帝现今的状况,心里有了底气,也就不会整日慌乱没个主张。 方才的年轻女子声音,应该就是刚入京的乐楹公主无疑,听她说话便知皇帝御驾也在,不由一阵惊喜交加。谁知道,最后还是没有见着皇帝的面,更不用说讲上几句,心内顿时一片茫然失望。皇帝分明就在隔墙之后,却只是让多禄过来撵人,就连喝斥自己的话,也都不肯多说一句。原先还想着是病得重了,一时没顾得上自己,今日才知如此绝情绝义,全无半分往昔的温柔情意。 尽管经过一个月的冷落和煎熬,以及亲眼见识到皇帝的冷绝,杜玫若还是勉强安慰自己,只道皇帝正在病中心绪不快。然而三日后,预备行册太子大典的消息,宛如一道晴空霹雳当头劈下,彻底击碎了最后一丝幻想。 “册立九皇子为太子?!” “是,已经皇榜公贴出来了。”王府长史低头回话,不敢去看齐王此刻的表情,似乎仍能感受到寒意,表情僵硬道:“钦天监择的吉日就在后天,圣旨还说……,一切大典礼仪规矩从简,不必大肆铺张。” “知道了,你先下去!”齐王觉得一口气上不来,欲要将手中茶盏摔,只因当着章弥的面不好发作,过了半晌才冷笑道:“太子?不过还是个毛孩子,他有什么资格做太子?!” “王爷息怒。”章弥先劝了一句,小声道:“如王爷所说,九皇子尚且不足成年,既然皇上着急立太子,是不是……” 本朝少有册立未成年太子,一则避免太子自幼骄傲,二则也是爱惜之意,免得从小成为众皇子排挤的对象。而皇帝今时作为,无疑给天下一个明显的讯息,那就是龙体快要不行,故而才提前确定储君人选。更有甚者,很可能皇帝已经神智不清。如今代行旨意的皇贵妃娘娘,乃是九皇子的亲生母妃,在此时局不定之际,矫诏拟旨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齐王很快明白过来,不由更加惊心,“父皇身子抱恙不起,宫中已经完全被……,被泛秀宫的那位控制住?” 其实,也怨不得齐王如此作想。本来奉旨回京探病,跟乐楹公主前后脚赶到,谁知三日过去,始终没有圣旨宣召入宫。让人进宫询问好几次,都说皇帝最近精神不好,让两位王爷稍歇,过几日再同进宫团聚。寿王虽然也有几分不安,但他性子敦厚老实,加上有安和公主劝着,所以只是按旨在王府等候。 而齐王的则心思不同,况且孙绍带的六万人不得入城,放在外头更觉悬心,稍有不慎就会惹出乱子。再者,皇帝并无旨意让锯州囤兵入京,原本就是违禁之举,只要有朝臣将此事弹劾上去,京城立马就会动乱起来。不过三天时间,齐王却过得好似三年一般漫长,要不是章弥劝解着,恐怕早就领人冲出王府去了。此刻听到册立太子的消息,哪里还能够忍耐的住? “先生,不能再等了。” “是,王爷且听在下一言。”章弥淡然微笑,声音仍是不疾不徐,“事到如今,王爷的情势已经是箭在弦上,当然不得不发!可是王爷,咱们不能着急硬闯,那样的话损失太大,还得取个恰巧的时机。” “时机?”齐王闻言心动,忙问:“此话怎讲?还请先生明言。” “既然明天要举行册封太子大典,那么宫中肯定会严防戒备,若是这个时候贸然进去,两边必定会硬拼起来。咱们的六万人是有限的,而京营还有驻兵,到时候只要宫中一有动乱,驻兵就会从四面增援过来,对咱们来说可是不划算。所以,此事必须做的一击即中!” “不错。”齐王一想到此事成功时,自己便可以公然站在启元殿上,接受天下臣民的叩拜,心中热血便忍不住沸腾起来。 章弥似乎并未察觉,往下说道:“而且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此时候册立太子,各地藩王的旧部也会坐不住,近日之内必有动乱!那么,对咱们来说最好的时机,应该就是在大典结束之后……” 齐王皱眉道:“你是说,还要等到册封太子以后?” 章弥看着他笑了笑,“既然王爷要成大事,又何必在乎一个虚名儿?只要王爷的大事一成,江山天下都尽归王爷所有,九皇子是不是太子又有何分别?王爷,大可不必为此事动气。” “也对。”齐王很快明白其中关窍,看着章弥波澜不惊的模样,方才觉得自己有点沉不住气,不由稍稍羞愧自责。 “到时外省诸地动乱起来,各地囤兵自顾不暇,自然无法派出兵马入京增援,况且锯州还有孙大人阻挡,京城的压力也就小的多了。而册封大礼之后,宫中的防守布置必定减弱,趁着人员调动之际,正是王爷行大事的时机。”章弥将事情分析清楚,拈须微笑道:“到了晚上,还有夜色作掩护……” “王爷,外面有人送信进来。” “呈上来!”齐王皱着眉头,除了因打断章弥说话的不悦,更有无限疑惑,在这种时候谁会送信来呢?快速拆开信封,内中只有一张很是奇怪的图纸,并无只言片语,甚至没有抬头称呼和落款。可是图纸上面的内容,分明就是……,齐王用力摒住呼吸,将剧烈的心跳一点点压下去。 “王爷?” “哦……”齐王回神过来,嘴角渐渐绽开笑容,“先生在府中稍候,本王要出去见一个人。”他并没说出到底要见谁,揣好图纸便大步流星而去。 恰如章弥所言,册立太子的消息传开不到一天,外省陆续开始不平静,事情越闹越大,各地守将皆忙得不可开交。而根据暗探们的回报,京城中也有好几处异动,到了举行大礼当日,街面上已经闹到人人自危。面对如此情景,慕毓芫当然是睡不着,就连早起服侍皇帝更衣时,也是满目忧色。 明帝早知今日局面,见状笑道:“今天是佑綦的大礼之日,你这个做母妃的,也应该跟着高兴才是,怎么还愁眉苦脸的?等会佑綦过来请安,还以为朕欺负你了。” “皇上,还有心思说笑呢?”慕毓芫忍不住抱怨,正想询问如今京中布防,侧首见九皇子进来请安,身上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将及自己肩膀的半大孩子,因为换上明黄色的太子龙袍,加上原本沉稳少言,颇有几分皇储的尊贵骄矜气度。 “儿臣佑綦,给父皇、母妃请安。”连着好几日的礼仪教导,九皇子的礼行得洒脱漂亮,头上的云龙噙珠紫金冠更是抢眼,好似正在阳光下灵活舞动。 “佑綦……”明帝沉吟了那么一瞬,上前拍了拍肩,“太子是国之储君,是大燕朝未来的皇帝,你往后更要谨慎言行、严律自身,凡事都要多想一想,断不可凭一时冲动做出决定。唯有如此,才不会辜负父皇和母妃的期望,以及大燕朝的储君之名,你都记住了吗?” 九皇子欠身答道:“是,儿臣牢记于心。” 明帝拉着九皇子步出内殿,站在门口稍驻。眼前是蔚蓝澄澈的万里晴空,天上流云舒展、变幻不定,一穹无边的蓝白二色清晰相映,使人心胸格外的开阔舒畅。明帝静静站了片刻,朗声挥手道:“只管抬头看天大步走,去罢!” 延禧十四年十月二十日,因皇帝圣体违和、旧疾缠绵,为求国之安定,故而提前册立储君人选,特此行册太子大典。圣旨天下,今有豫国公之女皇贵妃慕氏,诞育皇九子佑綦,聪慧仁厚、堪承大统,是以嫡子之尊册立为皇太子。加封林道辅为太子太师,使太子知君臣之道,礼遇如师;加封慕毓藻为太子太傅,统管太子身边官属事宜,兼之辅导谨慎其身;加封贺必元为太子太保,领京营精兵万余,以护卫太子日常起居安危。另在朝中选拔官员,设立太子詹事府、崇文馆,统共有官员数十人,皆是各司其职。 如此盛大的喜事,宫中上下难免喜气洋洋。然而在椒香殿内,帝妃二人正对视沉默着,面对纷至而来谍报,彼此都轻松不起来。刚到晌午时分,外省谍报便接二连三的送进宫,各地皆有大小动乱,尤其以闽东一地最为严重。此时云琅不在涿郡,更让藩王旧部势无忌惮,许策等人弹压不住,已有不少乱军往北面京城奔来。 慕毓芫忧心忡忡,蹙眉道:“乱军若想逼近京城,那么就要跨越博曲水天险,自锯州境内穿行而过,到时一场恶战必不可免。” 明帝颔首道:“没错,战事是避不开的。” “可是……”慕毓芫欲言又止,像是有为难的话不便开口,最后忍了忍,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明帝当然知道她的担心,孙绍从锯州领来的六万人,此刻就在京城外,而自己一直都没有做处置。一则此时锯州囤兵空虚人少,难以抵挡北上的叛军;二则六万人放在京外,又跟齐王有姻亲关系,任凭是谁也难免多悬一份心。正要安慰她几句,只见九皇子册封礼毕回来,手上还牵着幼弟小澜,兄弟二人一起行了礼。 小皇子自幼与母妃亲近,早扑到了怀里撒娇,指着哥哥道:“母妃,九哥哥的新袍子真好看,金光闪闪的,小澜也想……” “乖,小澜别闹了。”慕毓芫温柔打断话头,搂在怀里哄道:“因为九哥哥现在是太子,所以才能穿那样的衣衫。小澜想要穿新袍子,改天去跟母妃挑选料子,小澜喜欢什么挑什么,保证比哥哥的袍子还要好看。” 小皇子不懂明黄色的含义,听慕毓芫说得笃定,早不管什么太子不太子的,高兴嚷嚷道:“好,那我们现在就去。”一面说,一面奶声奶气的央求。 “行,好好走路。”慕毓芫被他扭了半日,只得含笑起身。 方才九皇子兴冲冲进来,原是有一腔话要跟父母说,怔怔看着慕毓芫出去,最后只是黯然缓缓低头。明帝看在眼力一笑,问道:“佑綦,是不是觉得母妃偏心了?” 九皇子连忙摇头道:“没有,儿臣不敢。” 明帝拉着他在边上坐下,倚着软枕叹道:“早先,你七哥哥还在的时候,因为从小生得嘴甜、讨人喜欢,父皇和母妃都特别疼爱他。当然,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之所以偏疼于他,那是因为祉儿……,是父皇和母妃的第一个孩子。” “父皇,儿臣没有嫉妒哥哥。” “如今你还太小,有些话说了也听不懂。”明帝轻轻摇了摇头,感慨道:“假使你能够记住今天的话,等到将来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有了自己心爱的人,也就明白父皇的心了。” “是。”九皇子不知如何作答,轻声应道。 纵使数年过去,那孩子仍是一道抹不去的伤痕。明帝的心口微微泛疼,吸气缓和胸腔气流,温声微笑道:“佑綦,虽然你七哥哥去了多年,但是对你母妃打击太大,心中的伤痛永远都不会消失。再者,佑棠生来是娇柔的女孩儿,跟你母妃更贴心,而小澜年幼体弱,难免让人多操心一些。所以,不论哪一条你都不沾光呐。” 九皇子沉默半晌,抬头道:“父皇不必担心,儿臣一定铭记父皇和母妃的教诲,照顾弟弟妹妹,决不会有任性妄为的念头。” 明帝欣慰的点点头,郑重道:“可是,佑綦你想过没有?父皇册立你为太子,把天下江山都交你,难道不是最大的疼爱?倘使,今后父皇不在……” “父皇,不……!!” “你别着急,听父皇把话说完。”明帝声音平缓如常,“等到今后,佑綦你登基做了皇帝,而那时你还小……”说着抓着九皇子的手,看着他道:“到了那时,你母妃要为你的江山操多少心?又要担多少累?这些,不全都是对你的爱么。” 九皇子忍耐把话听完,着急道:“父皇有上天庇佑着,一定会龙体安康的!” 明帝笑着点头,又道:“你二舅舅时常夸你,说是最像你母妃小的时候,聪慧、独立、刚强、懂事,从来都不让人操心。你是棠儿和小澜的兄长,平日要多照顾他们、教导他们,今后更要好好孝顺你的母妃。” 九皇子哽咽道:“是,儿臣一定会的。” 明帝手上稍松,轻声道:“你母妃的这一生,遇到过太多伤心事,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总是苦多于乐。倘使有朝一日,父皇已经不在你们身边……”想着终有那一日,不觉恐惧悲伤,唯有眷恋不舍和凄凉,努力微笑道:“佑綦你要快点长大,今后就可以保护你的母妃了。” 九皇子毕竟还是孩子,纵使平素如何老成稳重,听闻如此悲声,也忍不住满眼泪花闪动。不知该如何去劝解皇帝,只急得满脸通红,“父皇……,儿臣将父皇的话铭记在心,可是父皇……,父皇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佑綦,不要哭了。”明帝太起手来,抹去他眼角欲出的泪水,“你现在是太子,也是大燕朝未来的皇帝!皇帝万千子民的天与地,天下所有人的依靠,既然要做皇帝,那就不要轻易掉眼泪,记住了吗?” “是……,儿臣记下了。”九皇子抬头答应,满眸热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第四十六章 逼宫 上 小皇子在外殿玩得很高兴,让侍女们帮忙翻检料子,有诸如嫣红、鹅黄的暖色,也有明紫、湖绿等冷色,配上各色花样纹理,更是绚烂的五彩缤纷。慕毓芫嘱咐奶娘留神照看,满怀心事回到内殿,迎面看见九皇子正在抹泪,不由笑问:“好端端的,怎么无故哭起来了?” “你还问,都是因为你偏心。”明帝故意岔开话头,笑道:“佑綦心里受了委屈,能不伤心么?朕劝不住,还是你过来哄一哄。” “母妃,不是那样的!”九皇子急得不行,赶忙辩白。 “不是就不是,着急什么?”慕毓芫更觉好笑,因怕九皇子面上过不去,悄悄朝明帝递了个眼色,忍着笑意道:“不管怎么说,先把脸上洗一洗。”说着,拉起九皇子走到水盆前,亲手拧好湿绢,展开抖平递了过去。 明帝笑问:“小澜人呢?朕听外头热闹的很。” “嗯,正玩得高兴。”慕毓芫淡淡微笑,蹲身给九皇子理了理衣袍,情知这个儿子性格刚强,自小就不是爱落泪的孩子。不过不便当面细问,只是笑道:“刚才在外面看到棠儿,遮遮掩掩的,说是给哥哥预备贺礼,你快去瞧一瞧吧。” 九皇子甚是懂事,应道:“是,儿臣告安。”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明帝笑问,招手让慕毓芫在身边坐下,“平日总忙,难得跟佑綦单独说上几句,好在他很是听话,朕也觉得放心多了。” 慕毓芫想要缓和气氛,打趣道:“那是,难道跟皇上小时候一般淘气?” “朕小的时候,你怎么知道?”明帝大笑,做出不服气的样子,“朕跟佑綦一般大的时候,你不过小澜的年纪,没准为吃个糖啊、糕啊,正在娘亲怀里哭闹呢。”说着还连声叹气,故作惋惜道:“可惜、可惜,不能见识宓儿撒泼的样子。” “皇上真想见识?可别后悔。”慕毓芫抿嘴一笑,抬手捂住了皇帝的嘴,“只要臣妾不松手,皇上就不许再说话……”正在笑闹,忽听皇帝连连咳嗽了几下,赶忙撤手,着急问道:“旻旸,臣妾伤着你了么?” “没事,没事……”皇帝一面摆手,一面咳嗽,平复了半晌才道:“没事的,就是嗓子突然痒痒,一时间没有忍住。” “那就好。”慕毓芫心内黯然,想不出别的话可说。 “朕都说没事了。”明帝看着她笑了笑,将人揽到自己的怀里,“跟你说说笑笑,朕心里也好了很多。”想了一会,拾起面前纤细的手,“难道,这手上有灵丹妙药不成?看来,还得多闻一闻才行。” “呵,皇上又在胡说。” “娘娘----”双痕在帘外提高嗓音,“小澜王爷玩累了,哥哥姐姐又都忙着,没人陪着玩儿,正在到处找娘娘呢。” “皇上歇着,臣妾出去瞧瞧。”慕毓芫温柔微笑,挽起织金刺花的细长流苏,出门便见吴连贵侯着,遂领着人到偏殿说话。摒退了殿内奶娘宫人,让双痕招呼小皇子先玩着,问道:“这么着急,可是有什么消息?” 吴连贵从怀里掏出蜡丸,低声道:“急信!” “嗯?”慕毓芫拿起雪色小丸,快速捏碎取出纸条,上面只有四个蝇头小楷----今夜戌时。“戌时?戌时……”慕毓芫在心内暗自琢磨,忽然一惊,那不正是内廷换防之时么?难怪齐王会选在那会儿,主意倒是不错。 吴连贵担忧问道:“娘娘?可有什么要安排的?” “你过来。”慕毓芫向前招手,将纸条正面展开给他看,“你看仔细了,即刻亲自赶去告诉云琅,不可泄露半字与第三人知晓,去罢!” 双痕不知内里,抱着小皇子过来问道:“娘娘,事情很要紧么?” 慕毓芫笑而不答,从她怀里接过小皇子逗玩,搂在怀里不住的摩挲,平复着内心翻涌波动的心绪。半晌才抬起头来,轻声叹道:“看来,今天夜里是睡不成了。” 不知今夜的京城,将会有多少不眠之人?当然,齐王是肯定睡不着的。刚刚收到的消息,因为如今锯州兵力空虚,控制不住涿郡方向的大股逆军,几场激战之后,已经有数万部队突出境线。而诸如颖川、丰阳、垗西等地,因为册封太子,未免有皇帝病体沉重的猜测,各藩王余部也是跃跃欲试,诸地皆动荡不安。让慕、陈二人头疼的是,逆军并不与官兵正面冲突,时而不时的,发动小股力量进行骚扰破坏。 据章弥粗略估计,大约将有七、八万人马北上。虽然比起京畿的十几万驻兵,是显得少了一些,但齐王并不期望攻破京城,只要能够牵制住就行。况且,还有孙绍的六万人在京,那都是孙裴带了多年的精兵,非逆军乌合之众可比。而齐王早年便有蓄谋,暗地不断囤兵买马,两、三年下来,已有亲信人马八千余人。 “如今,有孙将军等人卫护京城,再有外省人马不断北进,那么京畿的囤兵便分不出身来!而王爷府上的人,只要能保护王爷顺利进入皇宫,将大势握在手里,江山天下就都是王爷的了。” “不错,先生通透。”齐王虽然竭力保持镇定,仍掩不住眉梢喜色。 “只是----”章弥皱了皱眉,“王爷既然打算入宫,那就得挑个宫门攻破。皇城宫门总共有六个,朝圣门和坤定门不用做选,而东、西四门,也不知哪一门宫防弱些。” 齐王笑道:“不用担心,到时自有人来接应。” 章弥不便多问下去,忍耐陪笑,“是,天佑王爷!只待今夜大事一成,王爷就是大燕朝的天下之主,普天黎民,皆盼着王爷这般睿智的君王!” 齐王闻言胸怀大畅,痛快笑道:“多承先生吉言,必不相忘。” 一名侍卫行色匆匆奔入院子,看衣着便知是近卫,来不及跟廊下的人打招呼,进门禀道:“王爷,有密信呈报!”章弥看了信封一眼,知情识趣的退到旁边。 齐王急忙拆开信封,信上是当朝丞相杜守谦的亲笔字迹,清秀隽永、风骨铮铮,确有几分大家手笔的风范。上面说得清楚明白,今夜宫廷换防之后,杜家二子将会领侍卫负责西华门,皆时便可畅通无阻。 早些年时,皇帝提拔了杜家兄弟入京营。在贺必元手下混了几年,哥哥勉强升为正四品的二等侍卫,弟弟还是个三等侍卫,实在算不上有什么起色。万万没有想到,今夜竟能派上如此大的用场,齐王喜不自禁,几乎忍不住要拍手称妙一番。 章弥笑道:“王爷,想来是有了好消息?” “好消息,当然是好消息。”齐王笑着颔首,踌躇满志走进寝阁,自枕下暗格抽出一方小小盒子,极其慎重的展开内里图纸。纸上内容再熟悉不过,那是皇城内众多宫殿的地形布置,只是上面圈圈点点,标明了各处大致宫防数量。对于齐王来说,这份图纸何止价值千金? 宫中布防向来都是机密,夜夜轮换,便是负责每一处的宫人,也最多只知道周围的情况。能够收集画出这份图纸的人,在宫中必定极为尊贵,如此才能四处走动,也便于让身边的人暗地打听。先时齐王一直不明白,到底是谁肯这般大力帮衬?养母惠妃胆小怯懦、权势不足,莫说是她不敢,即便有心帮忙,恐怕也未必能做成此事。然而除了惠妃以外,自身又再没有亲近的人。 直到此时,齐王方才明白解悟过来。那个人便是杜丞相的爱女,如今淳宁宫的宝妃娘娘----杜玫若!一定是她没错的,只有她才有理由和实力。有过盛宠风光,结果又惨遭皇帝冷落不见,眼看皇帝就快换人,换做是谁也会做最后一搏! 从前年幼之时,因为几位皇子公主年纪相仿,平时都是一起课学,所以齐王也曾经见过宝妃本人。那时候,杜玫若还是公主侍读。因为金晽公主深受皇帝的疼爱,自幼都很骄傲,一直都不为自己所喜,故而谈不上什么兄妹情谊。所以,对杜玫若也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依稀记得模样可人、打扮合宜,言语行事也很是大方得体。 后来,也不知是因为习惯宫里生活,还是艳羡宫妃尊荣,杜玫若居然选秀成为父皇的妃子。若是换做别人还好,原本从小认识的人,突然涨了辈分变成自己的母妃,想起来都觉荒唐可笑。然而世事万变,自己从没想到过今日局面,那儿时的小小丫头、后来的年轻母妃,竟然会站在自己这边! ----莫非,这一切真有天意相助? “母妃,是你在保佑儿子么?”齐王喃喃自语,望着浩瀚星空想起生母,虽然音容笑貌已模糊,但仍能温暖自己心底的孤凉。 “王爷,时辰到了。” 齐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出寝阁。除了章弥依旧平静,属下众人脸上都有些雀跃之色,看来想要借此翻身的人,并非只有自己一个。齐王面含微笑,正色道:“眼下皇上圣体违和、旧疾缠绵,已经数十日不曾早朝。本王既担心父皇的身体,又忧虑朝中的局势,只怕有人私下作祟,实在是为大燕江山悬心。只有得知父皇平安,方才能够放心得下,所以,今夜必要亲见皇上一面!” 众人齐声应道:“是,但凭王爷吩咐。” 今夜举事,全仗这些人为自己卖命,齐王当然不会吝啬言辞,慷慨许诺道:“多谢诸位兄弟的深情厚意,本王自当铭刻于心。只要有本王富贵尊荣一日,也断然少不了众兄弟的!” “王爷,属下等人誓死效忠!” 今夜星空寂寂无风,空气也像是停止了流动一般,在大事即将到来之际,反倒呈现出奇异的宁静平和。八千人的长长队伍,在寂静夜幕中行走分外招摇,齐王带着亲信一路飞奔急行,要在戌时初抵达西华门。不用说,路上肯定已经惊动京营暗哨,少时便会有大队人马赶来,因此必须尽快入宫关门。 元徵城是皇帝和后妃的居所,内廷防御多以宦官为主。按照皇城平日的宫防,大部分紫衣侍卫分布在六大宫门,除此之外,只有左右近卫廊囤有两、三千人。皇宫的安危主要就靠宫门防守,只要任意一门攻破,齐王的八千人便足以跟近卫抗衡,进而冲到后面控制住泛秀宫。 齐王今夜举事,须得在时间上算得极巧。首先,入宫选在太子典仪换防之时,趁着人员刚刚换动,人心不稳,便可多出来两成胜算;其次,行动必须要非常快。以最短的时间一气攻破宫门,强行杀进后宫,方才能致泛秀宫于手忙脚乱,不得不降。因为路上已经惊动京营暗哨,半个时辰内,贺必元必定会从京营带兵援救,届时可就不是两、三千人。不过齐王另有后备,那就是孙绍带来的六万人。在自己举事的时候,孙绍也会同时攻打京城,贺必元将陷入两头忙乱的局面,援救皇宫势必会受到拖延。 那么,最关键就是在攻破宫门上头。皇宫的防御靠得不是人数,而是宫门本身坚固难破,只要宫门紧闭不开,那么想要入宫便几乎难于上天。而如今,有了杜家二子在西华门相助,还有宝妃的那张图纸,今夜入宫便成了手到擒来之事。 齐王踌躇满志,心中热血更是翻涌得厉害,只有当想起云琅下落不明时,才略微不快叹了口气。不过,纵使云琅能将庆都的八万人带来,也得花上两天时间,到时早就已经江山易主了。章弥见他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冷笑,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声提醒道:“王爷,西华门已经到了。” 守门统领在城上挥动枪旗,大声喝道:“什么人?!立即止步!” 齐王当然不予理会,反而扬鞭策马赶到门口,扬起下巴冷声道:“听闻皇上圣体违和、旧病不愈,本王要入宫探望父皇,赶紧开门让路!” 后面分明带着近万人的队伍,来势汹汹、杀气腾腾,这话换谁听了也不会信,守门将领急忙吩咐戒备,朝下厉声道:“齐王殿下,入宫探病何须带这么多人?既然殿下没有圣旨传召,本官自然不能放行!还请殿下速速撤回!” “哦……”齐王心绪烦躁,想着杜家的人怎么还不出现,难道被什么绊住,还得让自己血拼厮杀硬冲进去?正在犹豫之际,忽然从城楼上射下一支白翎响箭,钉在旁边近侍的腿上,章弥见状大喊道:“城上有人暗算王爷,赶紧护驾!” 原本两相对峙的局面,立时被章弥的呼喊声打破,犹如被点燃了的火药堆,齐王的人马迅速扑杀上去。西华门侍卫不过数百人,哪里抵挡的住八千人的大队人马?而此时的城楼上,守城将领也被人冷箭放倒,只听“吱呀”一声闷响,西华门正被人缓缓推动打开。内中出来两员青年侍卫,模样相仿,为首的抱拳说道:“齐王殿下,还请赶紧入宫探望圣躬!我兄弟二人在此为王爷守门,等着王爷一举功成!” “好、你们很好……”齐王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激动的快要说不出话来,原想嘉许杜家兄弟几句,又觉得此刻没什么拿的出手。 章弥低声道:“王爷,抓紧时间呐。” “嗯,将来必定答谢你们!”齐王含混许诺了一句,情知不是该多客套之时,赶忙定了定心神,勒绳提马领着人冲进了西华门。 第四十六章 逼宫 下 入夜,月华流逝如水。照说在这般安静的夜晚里,正是悠然得闲之际,可是乐楹公主却有些心神不宁,在侧殿找到慕毓芫道:“皇嫂,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心里头总是乱哄哄的,左右也都静不下来。” 慕毓芫见小皇子渐渐睡着,轻轻摆了摆手,将旁边的香鸭鹊金手炉带上,拉起乐楹公主的手微笑道:“反正时辰还早,也不是睡觉的时候,皇上肯定还没有歇下,咱们一起到寝阁说说话。” “皇嫂,云琅现在哪儿?” “呵,你就这么想他?”慕毓芫含笑打趣了一句,并没有正面回答,“走吧,有什么话都问你哥哥,军务上的大事,皇上可比我清楚多了。” 乐楹公主忽然顿住脚步,蹙眉聆听道:“皇嫂,是不是我脑子发晕?怎么……,恍惚听到许多人嘈杂的声音,像是有千军万马似的。” “没事的,别胡思乱想了。”慕毓芫温柔笑劝,推着乐楹公主往里走,当她转眸看向远处闪烁宫灯时,却清楚的知道这并不是幻觉。 随着齐王的人马冲进西华门,一路向东,已经逼近皇城内廷防线,为免在近卫廊上碰到阻力兵马,故而选择自重华门突破,转而由中保门一路杀往嘉正殿、正德门,直至最后包围住整个泛秀宫!皇城内廷的广场分外开阔,容纳八千人马绰绰有余,既方便布阵又容易将队形展开,乃是大队人马厮杀的绝佳场地。 重华门自有侍卫值夜,眼见齐王的大队人马远远杀来时,赶紧迅速闭上宫门,另有弓弩手攀上墙头射箭。虽说只有两、三百人守门,但想要破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夜里光影摇曳,齐王的人在下面吃了不少亏。时机稍纵即逝,齐王的人要抢着破门,守门侍卫盼着多拖延片刻,双方都是竭尽全力攻击对方。 寂静如水的夜晚里,惨叫声、怒吼声漫漫传开,连东西六宫也能隐隐听见,宫妃太监们皆吓得瑟瑟发抖。而此时,杜玫若却显得格外镇静,听到呐喊声越来越大,淡淡微笑道:“好啊,该来的终于来了。” 玉荷早吓得六神无主,慌张道:“娘娘,这是要出大事了吧?怎么办,万一乱贼们冲了进来,伤到娘娘可如何是好?娘娘……” “不用你管,下去。”杜玫若语声冰凉,丝毫没有耐心做任何答复。 伤……?该伤的早就伤够了!即便到了这种时候,皇帝仍是一点消息也无,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他的皇贵妃娘娘。自己的青春年华、温存软意,为他付出那么多的心思精力,到头来竟然是一文不值! 将来九皇子登基为帝,自己就成了太妃,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有口饭吃,人生还有什么盼头?眼下,自己还不足双十年华,年纪轻轻,如何能够忍受孤苦昏暗的一生?!而这一切,皇帝是一早就知道的,甚至是皇帝亲手安排好的,他没有给过自己生儿育女的机会!那些温存体贴、宠爱怜惜,到底都是为了什么?想要告诉自己,那些美好恣意的过往都是真的,然而现实残酷,让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 西华门的喧哗声越来越大,看来齐王今夜大事将成。等到泛秀宫被攻破之时,自己倒想看看,那平日高贵矜持的皇贵妃娘娘,将会何等卑微哀求放条生路?当她看着子女横尸在自己面前,又该如何的悲惨凄凉?既然皇帝只记得那个女人,立下她的儿子为太子,完全不顾自己的死活,那么就在今夜一起葬送了罢。自己得不到的,也绝对不能便宜了他人! “再等等,应该快了。”杜玫若轻声自语,听着远处的嘈杂凌乱的厮杀声,忽然间皱了皱眉,那声音怎么仿佛就在淳宁宫外?正在迷惑之际,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大殿,片刻有掖庭令的人进来,竟然像是冲着自己而来。 掖庭令掌事亲自到来,面无表情道:“今有淳宁宫犯妃杜氏,与外臣私传信笺,里应外合、欲图谋逆,实乃罪无可赦!皇上有旨,现褫夺杜氏之宝妃封号,贬为庶人,即刻关押宗正寺候审!” “什……、什么?”杜玫若明白是图纸事发,只是不明白消息是如何泄露,当时是人亲自交给齐王,应该并无第三人知晓才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碰得桌上青瓷碎花茶盅脆响,扶桌问道:“你们这般信口雌黄,是奉了泛秀宫的意思么?!” 那掌事眼中带着嘲色,冷笑道:“我们到底是奉了皇上的意思,还是皇贵妃娘娘的意思,等你到了宗正寺,见到令尊大人就都清楚了。”说着朝身后招手,“赶紧将犯妇杜氏拿下,即刻带到宗正寺交差!” “爹爹?”杜玫若满心迷惑不解,被人推着出门。难道是齐王收到图纸,然后又告诉了父亲?可是即便如此,父亲又怎么会泄露给外人?莫非父亲也被……,杜玫若一路上不住思量,以为杜家必定要举家倾覆了。 然而,这种恐惧没持续太久。当杜玫若踏进宗正寺的大殿时,杜守谦正端然坐在殿内椅子中,身上衣冠整齐、仪容干净,绝不像是被抓获关押在此的人。杜守谦朝下轻轻挥手,周围的人便如影子一般消失,殿内只剩下杜氏父女二人,气氛古怪至极。 “爹爹……”杜玫若尽量按捺住起伏的心绪,声音仍是颤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抓女儿的人就是爹爹你?!” 杜守谦微垂眼帘,静静道:“唔,也可以这么说罢。” “为什么?”杜玫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道:“爹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出卖了自己的女儿,你到底能得到什么?!” “玫若,你还是太年轻了。”杜守谦轻声感慨,并没有即时回答她,“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为父从前早就劝告过你,不要仗着皇上一时的宠爱而骄傲,锋芒毕露、迷失心智,要懂得好好惜福养身。可是你,却是一句都听不进去。” “爹爹,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杜守谦仍是叹气,继续道:“你再看皇贵妃娘娘,何等盛宠?平日还不是时时谨慎细微、小心度日,不然你以为,单凭皇上的宠爱就能够有今日?” 杜玫若忍耐听了半日,不禁冷笑,“父亲大人,你是想告诉女儿之所以有今天,全都是咎由自取么?还是想说,父亲大人你是大义灭亲,女儿不论生死都不要怨恨?” 杜守谦眼中光线闪动,稍稍侧身过去,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会儿心绪才转身,轻缓问道:“玫若,可还记得当初皇上提携你兄长?” “记得,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 杜守谦斩钉截铁道:“不,不是那样的!” “哦?那是为何?”杜玫若冷笑反问,又道:“纵使皇上不是真心待见我,但堂堂杜丞相的儿子,提携做个芝麻绿豆官,有什么稀奇?”昔年杜氏夫妇不和,杜夫人曾经这样讥嘲过丈夫,如今改良翻新,更是别有一番讽刺意味。 果然杜守谦脸上一白,移开目光,“当年皇上对你宠爱颇盛,提携你的兄长,在外人看来,莫不都以为是你的缘故。皇上不仅将你兄长二人放在京营,指名让贺必元带领教导,还让你弟弟入宫侍读,整日在泛秀宫内陪着九皇子殿下。”稍稍顿了一会,仰面对着夜空,“你现在再想一想,皇上为何要这么做?” “这……”杜玫若当真吓了一大跳,有点不敢想下去。 “贺必元这个人,论才干或许不如云琅、凤翼,但是若论对皇上的忠心,他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今夜齐王能够入宫,便是由贺必元的人带着你兄长做的内应,连西华门的侍卫都不知道,为的就是不让齐王疑心。莫说你兄长他们敢有逆心,便是露出马脚让齐王生疑,此时此刻,恐怕也早就横尸在西华门了。” 杜玫若骇得手脚冰凉,不可置信道:“皇上他,早就……” “不错,皇上一早就知道了。”杜守谦走近了一步,无限怜惜,“玫若,假使今日牺牲的人不是你,而是你兄弟中的任何一个,爹爹也会同样这么做的。杜家的人可以不要荣华富贵,可是杜家满门六十多口人命,还有杜家后代的香火,却不能葬送在我杜守谦手里!” “可是,即便这样……”杜玫若扶着桌面支撑,心痛道:“难道说,这样就可以让爹爹出卖女儿?你……,你不是我的爹爹!” “事到如今,你不认我也无话可说。”杜守谦眼光黯然,叹道:“此时宫里宫外,到处都是皇上的人。你且想想看,皇上怎会放心让我跟齐王单独见面?早在几年前,就特意派了一位形影不离的师爷。先时齐王不知内里究竟,以为图纸之事必定是我搜意于你,还特意跑来感谢,我是想要阻止也来不及。” “可是,孙绍……”杜玫若心中仅存一点希望,“纵使皇上骗了齐王,能够在内廷里捉获他,那孙绍的六万人,难道还攻打不下一个皇宫?即便有京营赶来援救,京城也必定将会大乱,天下又何谈稳固太平!” “不,不会乱的。”杜守谦往远处宫门看去,“皇上早就已经安排多年,岂是齐王能够撼动的?早年七皇子落马夭折,皇上给皇子公主增添了护卫,不论齐王有何举动,皇上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后来,齐王指名要娶孙裴的女儿,难道皇上就不清楚其中的厉害?” “那……,孙裴的女儿。”杜玫若还是不肯相信,固执问道。 “今夜过后,藩王残部和朝中异党人士,将会全部被剪除,再不会有人反对九皇子的大统。皇上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等得就是今天!所以,孙绍绝对不会反,也肯定不会帮助齐王!” 杜玫若突然无声笑了,“原来,女儿都是用来出卖的。” 杜守谦避开了她的目光,“皇上故意对你恩宠有加,为得就是让人心活动,以为忌惮云、慕两家的权势,特意让杜家的人平衡缓和。这一切,连皇贵妃也都是不知道。而且,皇上曾让我答应过一件事,就是跟你断绝父女关系,以此换来杜家百年富贵,而不是满门抄斩!”说到此处稍顿,痛声道:“玫若,你从小就在宫中长大,我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也没有……” “够了,够了!”杜玫若泪盈于睫,绝望的泪水流了下来,“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明白去死么?难道,你还希望我能够原谅?当年你背叛自己的女人,如今又出卖自己的女儿,你对不起我们母女,我也没有你这样的父亲!”她往后退了几步,颤抖指道:“你走开,我们没有半分关系!” “玫若……” “丞相大人,时辰已经到了。”掖庭令掌事候在门口,提高声调,“奴才要将犯人押赴牢中,等待上面的旨意,再多时间是不能够的,还请大人不要让奴才为难。”也不待杜守谦回答,便吩咐手下上前将人带走。 杜玫若挣脱不了束缚,被迫拖出大殿,在跌下台阶时大喊道:“早知道有今天,为什么还把要我生出来?!为什么……” “玫、玫若……”杜守谦颤声重复,摇摇晃晃追到大殿门口,看向远处苍穹中璀璨如钻的星辰,似乎想起了什么故人。 第四十七章 斩杀 上 夜色沉沉,从藩地北上的逆军已逼近京城郊县。这原是孙裴的计策,若是不放涿郡的逆军越过博曲水,京城的形势便不够危急,也就不能坚定齐王逆天逼宫的决心。而孙绍带领北上的六万人,表面上是护卫齐王入京,以待举事,实则是为今夜反向夹击逆军而备。眼下正布防于京城关隘,六万兵马蓄势待发、抿弓备箭,欲给各地涌来的八万逆军以迎头痛击。 孙绍自幼深得将门家传调教,虽然才过而立之年,但已经领兵为将十余载,平素寡言少笑、治军严苛,手下都是一班精钢铁打的彪悍人马。众兵士早就跃跃欲试,旁边副将一脸兴奋之色,“将军,咱们这些人在锯州苦守数年,一直都没赶上大场面,今夜可是立功成名的好时候啊!” “已经能听到马蹄震音,即刻摆开阵型!”孙绍面无表情,紧紧盯着夜幕中的细微动静,在极远的官道尽头,似有点点黑斑驾着妖风游曳而来。 少时,官道对面的人马渐渐逼近。正如孙绍预先猜测的那样,为首将官乃是闽东赫赫有名的大将----何锟。此人曾经追随闽东王多年,闽东王因病亡故后,他便一直称病卧床家中,外间风传已是半死不活。此刻目光炯炯、生龙活虎的坐骑马上,哪还有半分身体不适的症状? 孙绍难得笑了一笑,仰面道:“何将军,精神很不错呐。” 何锟蹙眉打量着他,问道:“孙将军站在这里做什么?眼下的京城,恐怕早已乱成一锅粥,孙将军不进去帮忙护卫着,难道不担心齐王殿下?” 孙绍厌恶道:“休要提他!” 何锟似乎在琢磨着什么,沉吟片刻道:“孙将军,别人怎么样都还好说,不过你可是不同,齐王殿下总归是你妹夫……” “呸!孙某没有那样的妹夫!”孙绍怒斥,提手上关节握得光亮发白,“整天就会花言巧语、空许承诺,不过欺我妹子年幼无知!我妹子花朵一般的人物,在家中多少人疼着,谁又舍得嫁给他了?!” 何锟轻笑道:“你不稀罕,你妹子或许心疼呢。” “不必啰嗦!”孙绍皱了皱眉,有些不耐,“自大燕朝开国以来,孙家的人就世代驻守于锯州,代代忠于朝廷,岂能为他做那叛乱之人?莫说齐王是孙某的妹夫,便是亲姐夫也不行!”此话说得甚是有趣,在场的人却没一个笑得出来。 “哦?好个世代忠烈之门。”何锟并无太大惊讶,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只好得罪了!”他将手中红缨枪一挥,身后数万兵士齐声呼应,声如千雷暴破、万涛怒喝,像是要把人心都震裂破碎开来。 此次国中动乱,只有涿郡逆军是孙裴有意放走,然而诸如垗西、丰阳等地,逆军不肯与当地囤兵正面交锋,暗自从小路突围,所以也有不少人马四面北上。虽说这些人不足以成大事,但一路上不断扰民,弄得奉孝、潼关等州皆是不宁,国内竟无几处安宁太平之地。好在青州战事已平定,如今两国交好无战,再加上韩密领着重兵驻守,才没让边境更添乱事。 本朝有云、慕、文、朱四大家族,以及郭勋和、孙裴等武将世家,还有旧时五大封地的各位藩王,他们的先祖都是开国功臣,为创立大燕江山立下不灭功绩。为了平和皇室与功臣家的利益,历代均有联姻,其中各家关系盘根错节、难以理清,几朝皇帝的妃嫔中均有姑表姻亲。 到了景帝一朝,权臣主要集中在文、慕两家,尤以景帝生母文氏,历经嫔、妃、太后,最后一路做到太皇太后。经过两、三朝的积累,文家子弟遍布朝堂外省,府上门客数百,几乎可以说是权倾天下。光帝能够少年登基,便是仰仗太皇太后的强势态度,以及云、慕两家支持,甚至久不早朝也有国中太平。由于太皇太后忌讳英亲王,而英亲王妃正是出自朱家,随着时间流逝,朱氏便渐渐被挤出朝中核心集团。 然而,权势是瞬息万变的东西。倘使太皇太后没有早早病逝,悉心教会光帝如何理政,使得新朝根基稳固,再等到后宫妃嫔诞下皇子,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帝位变故。光帝少年亡故,身后又没有嫔妃诞育皇子,尽管文、慕两家权盛朝野,但也没到改朝换代的份上。当时的皇室之中,只有景帝长子英亲王成年已久、堪承大统,再加上以朱家为首的新党全力支持,最终以贤王之名登上大宝。 自此以后,便开始了新、旧两派之争。早些年董崇德因病故去,熹妃色衰失宠,身后一干人等也跟着败势,只得转向投靠朱家。虽然皇后去的早了一些,可是凭着与皇帝少年结发的恩情,并没有影响到朱氏势力。随着朱贵妃诞育皇子、位分渐高,朱家的圣眷更是水涨船高,连皇帝最宠爱的皇贵妃娘娘,平时也要谦让容忍几分。 后来朱贵妃因巫蛊案发赐死,朱锡华也被牵连处决,令新党始料不及,盛人气焰也跟着消减了不少。而皇贵妃的地位依旧不动,更令新党人心惶惶,好在杜氏一门渐渐风生水起,丞相爱女被封为宝妃娘娘,朝中风向又是一轮新的变化。尽管宝妃还没有诞下皇子,但毕竟年轻日长,加上近年杜守谦与齐王走得近,也就摆明与皇贵妃、文慕旧党划清界线。 这一切,细溯根源实在错综复杂。 今时之乱,可以说是被皇帝强行提前的结果。如若不然,一旦皇帝身体有了什么变故,而寿王、齐王均已成年,谁又肯听谁的呢?比起齐王的那点一己逆心,皇帝倒是更担心藩王残部、朝中党派,这些人各有各的私心,打着两位成年王爷做幌子,不过是想在乱局中分到最大的一勺羹。到时候,朝中各党官员心思浮动,藩王旧部定会趁机举兵作乱,致使举国不安。而太子年幼,尚且无力主政,等待孤儿寡母的便是眼下局面,即便有云、慕两家重兵护卫,也绝不会像今日这般成竹在胸。 孙绍领兵阻止逆军,何锟却是要为旧主雪恨,双方人马相当,一时之间厮杀咬合的难解难分。孙绍的副将年轻骁勇、孔武有力,一人一枪接连掼杀数名逆军,鲜血顺着枪尖滴滴坠落,百忙之中,还回头大笑喊道:“兄弟们,我们的援兵来了!!” 自东西两面包抄而来的大队人马,的的确确是援兵,西路是凤翼带领的京营精兵六万人,东路是陆海青自庆都带来的八万人。其中陆海青的八万兵士,从前在青州历经过无数次战火,九死一生,将士间都有着生死过命的交情。若是论浩然气势,比起京营兵士还要更加整肃几分,一律玄色精甲束身,恍若数万煌煌天河神兵踏云而来。 与此同时,中保门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早年因为朱贵妃巫蛊一案,皇帝很是震怒,当即处决了朱氏、江氏,以及朱锡华在内的大批官员。江氏之父江尚隆也因此被免职,九门提督一职便空缺出来,由于没有合适人选,转而让京营大将军贺必元兼领,一直任命至今。如今云琅执掌京畿虎符,在齐王人马全数进入西华门后,便命贺必元等人领兵八万,分别分成六路,严守皇城六门各处的安危,禁止任何人再闯入内。 齐王等人迅速攻破重华门,不消片刻,就冲到今夜最难攻克的中保门前,双方都是拼命迎击厮杀。过了中保门便可遥望嘉正殿,乃是内廷最重要的防线,虽说没有左、右近卫廊人多,却有一道坚固的城墙横亘在广场当中。齐王情知顷刻千金,岂能放着八千人在门外干等?待到楼上弓弩手箭支用尽,便让数名王府近卫抬来桶粗圆木,底下架着滚轮重木车,众人齐声吆喝前进,已经将中保门撞的松动摇晃。 眼见中保门即将强行攻破,齐王欣喜赞道:“还是先生想的周全,提早寻来这等结实坚固的木头,不然此时半天也攻城不下,岂不让人做难的很?” “王爷太过奖了。”章弥淡然微笑,始终都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 即便有铁甲镶嵌门身,也一样经不起长时巨力的撞击,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中保门的门闩终于被粗木撞断!楼上的弓弩手已经箭尽,纷纷将弓箭扔砸下来,这等举动犹如螳臂当车,岂能阻止齐王的八千精锐人马?!领头侍卫队抢先冲入,齐王也跟着扬鞭催马过门,极目看去,金碧辉煌的嘉正殿就在自己眼前!那一刻,齐王恍然有种俯瞰天下的错觉。 “弓弩手,射箭!!”城楼上有人在高声大喝,惊醒了齐王的美梦。 “怎么回事?!”齐王惊骇不已,赶忙调转马头回望,墙头上突然出现近千名弓弩手,分成三拨批次,一批一批轮番搭弓射箭。 深蓝色的夜幕中,密如蝗雨的箭支迎面飞射而下,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空之音,但很快被人堆里的惨叫声淹没。齐王的先头队伍刚刚冲进来,后面的人马还来不及入门,便突然遭到数千箭雨强力的强力射杀,逼不得已往后退了退。中保门前已是死尸遍地、血染如朱,原本斗志昂扬的队伍,被突来的箭雨拦腰断成大小两截。 墙楼上面很快有侍卫飞速奔下,一队人将尸体就近挪开,一队人赶紧去关大门,动作娴熟、井然有致,像是事先演习过多遍一般。在众人还是惊魂未定之际,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中保门,片刻功夫,便将齐王等人团团围合在广场当中。 大量的羽林卫从左、右翼门涌入,沿着墙根将齐王包抄,各自按列站定,双手握枪顿地等候主将下命。齐王不可置信看着眼前,只觉全身从头凉到脚底,连脊梁都不自主的一阵阵发寒,结声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章弥沉默不语,像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一队赤色皇宫禁卫自嘉正殿出来,为首两员大将,一人手按腰间宽大佩剑,一人紧握六尺白羽精钢长枪,正是孙恪靖和云琅! “殿下,你果然来了。”云琅含笑看了一小会儿,侧身点头。 孙恪靖领命上前,朗声道:“齐王擅自无诏入宫、违逆圣命,更带兵数千意图对上不轨,是为谋逆!皇上有旨,命尔等放下枪甲以待宽释,倘使再执迷不悟,必以重罪诛灭九族!” 放眼偌大的广场当中,少说也有万余人的羽林卫,而在左、右翼门之后,想来更是埋伏不少精兵。而被困在广场的齐王人马,是只有仅仅百余人的先头队伍,双发力量悬殊,无论如何拼命,也决计敌不过云、孙二人的队伍。更何况,周围还有一圈弓弩手引弓待发,早就让齐王身边的人士气尽失,最终纷纷丢枪卸甲。 云琅看着场中情势,侧首道:“孙大人,你先去安顿重华门、开耀门两边,贺将军会在朝圣门接应,务必太太平平将那几千人移出去!” 孙恪靖抱拳道:“是,下官领命!” 云琅向前踏了一大步,将白羽长枪往地上重重一顿,杀气扑面升腾,震得场中众人跟着颤了一下。他迎着夜风浩然正气立定,月华笼罩,恍似一尊刚刚披上龙腾宝甲的战神,声色清越破空,“来人,速将齐王拿下!” “拿下!”禁卫们似乎受到某种特别的感染,吼声格外洪亮。 “哼,凭你们也想拿住本王?!”齐王轻声冷笑,朝周围环顾了一圈。 此刻,想要逃走绝无可能。别的不说,云琅的武功何等厉害,倘使飞身过来,自己肯定会被他随手生擒。面对眼前状况,齐王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可是宫中显然早有预备,败局已定! 今夜不光违抗旨意进宫,而且还带着兵马杀到内廷,别人是何下场且不管,自己谋逆的罪名早已坐实。即便皇帝还念父子之情,皇贵妃也是决计不会放过的,再说,皇帝又怎么可能偏心自己?所谓三堂六审,也不过是走走样子而已,最后还不是一碗毒酒打发了事,完全没有一丝活下来的希望。 横竖都是一死,何必受尽委屈葬于他人之手?齐王心念一横,用力自腰间拔出随身佩剑,咬紧牙关,闭眼朝着脖子上横抹过去。 “王爷,万万不可!” 齐王手腕被人握住,睁眼瞪道:“章弥,你拦着本王做什么?!今夜大事已败,你我都没有生还的机会,与其受辱,还不如自行了断!” “王爷,如何不爱惜自家性命?”章弥朝他手上重力一拍,震得利剑哐当落地,“再说,王爷做下这等大事情,也该轰轰烈烈的去,怎能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 “原来是你!”齐王反应极快,很快有些惊心动魄的顿悟,忍着欲要破出胸膛的愤怒,恶声质问道:“章弥,本王自问待你不薄!平时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爷,是说当初章某落难之事?” “难为你还记得!”齐王阴冷一笑,“当初你落魄无助流于街头,本王爱惜你是个人才,所以收你入府,素日都是好吃好喝供着!究竟,有哪一点亏待了你?” 章弥也笑了笑,“若非如此,章某又怎么进的了王府呢?” “你!!难道你……” 即便到了此时,章弥说话仍是不疾不徐,“诚如王爷所说,王爷素日待章某的确不薄。只是,王爷也并非怜贫扶弱之人,不过是看在章某能办事的份上,能为王爷大业有助而已。” 禁卫们已经冲了上来,既然有云琅的将令在先,便无顾及,直接将齐王从马上拖了下来。齐王不断的奋力挣扎,不甘心喝道:“你说,为什么要背叛本王?!!” 章弥也翻身下马,轻轻巧巧走到齐王身边,眼中似乎有着一缕怜悯惋惜,附耳细声道:“章某深受主上大恩数十年,能为主上做成此事,便是粉身碎骨也没有关系,何言背叛?王爷若是责怪,就怪自己年轻不识人罢。” “是谁?到底是谁……”齐王来不及喊完,已经被人强行塞上嘴拖走远去。 第四十七章 斩杀 下 晨曦破晓,仿佛已是另一世别样人间。 初冬的清光稀薄透明,带着丝丝寒意,穿过寝阁内窗扉的湖色双纱,微生光晕,折出似云似雾的氤氲气韵。慕毓芫坐在窗边抿着云鬓,轻轻推开窗扉,顿时有一股清凉入心的冷风窜进,忙将身上羽缎裹紧了紧。双痕捧着兜帽披风过来,问道:“娘娘,一定要亲自过去么?” “嗯,一定要去。”慕毓芫平声答应,转眸看向窗外冷素冬景,即使如此天气,一想起过往的那些伤心,心中热血便会不自控的沸腾。回头见吴连贵从外面进来,挥手让双痕出去侯着,坐直身子问道:“章叔叔现在怎么样?可打探清楚了?” 吴连贵一贯的谨慎小心,近身回道:“眼下还关押在刑部大牢里,今日开始三堂会审,不管怎么说,牢狱之灾是肯定脱不掉。刑部有人关照着,不会吃什么大的苦头,至于生死……,恐怕还是不大好办呐。” “不行!”慕毓芫强忍心头烦躁,长声一叹,“原本齐王领兵举事,章叔叔就该趁机而退的,都是因为放心不下,所以才执意跟到皇宫里来。虽说我们慕家对他有恩,那也不必用命来还,再者,若论辈分还是我的长辈呢。” “可是娘娘……” “你不用再多说,我都知道。”慕毓芫摆了摆手,打断他道:“齐王犯的是谋逆逼宫大罪,身边的人都脱不了干系,我当然不能去向皇上求情,免得牵涉其中。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去死。” 吴连贵小声问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如今,只有从刑部大牢想法子了。”慕毓芫沉吟了片刻,抬眸道:“这件事情不易做成,而且时间很紧,赶快让人问清兄长的意思,必须尽快拿出办法来。” “是。”吴连贵并不多话,赶紧出去安排事宜。 双痕闪身进来,迟疑道:“娘娘一定要去,奴婢也不敢深劝。只是,不知皇上是如何打算的,等会咱们出门,该怎么说呢?” 慕毓芫站起身道:“就说我有事出去了,皇上不会拦着的。” 齐王毕竟还是皇子,昨夜被擒获后并没送去受刑,而是暂时关押在太庙祠,等待皇帝进一步的旨意。至于为何要关在太庙祠,这都是皇贵妃的意思,皇帝没有反对,众人自然也不敢多问半句。太庙祠特意加重人员看押,守在此处的侍卫都是绷紧了弦,直到皇贵妃的百鸟朝凤鸾车驾临,众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曾经想过千百种见面场景,及至真的面对,发现满腔悲愤已是喷薄而出,慕毓芫抑制自己片刻,平声道:“双痕留下,其余的人都先出去。” “妖妇!”齐王破口大骂,挣得身后木桩吱嘎作响,“你来这里做什么?是想来看本王的惨状?!本王跟你没什么可说的,就算定下死罪,也绝不会向你求情,你别做清秋大梦了!” “谁说我要饶恕你?放过你?”慕毓芫连声反问,丧子之痛瞬时涌上心头,仰面深深吸气,才勉强将泪意压下去。往前走近了两步,冷声道:“你只需要回答我,为什么要对祉儿下毒手?为什么?!” 齐王反倒被问得怔住,半日才道:“你……,你是……” “我是怎么知道,对吗?”慕毓芫含泪轻笑,“你以为,凭你少年时那点心眼,就可以瞒天过海,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难道海陵王他是傻子,连自己的马都不清楚?难道你父皇也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 “父皇他……,一早就全都知道?”齐王的脸色更加惨白,仿似猛地抽走了全部的血色,不住摇头,颤抖问道:“那么,是父皇亲口告诉你的?你们故意装作无事,欺我哄我这么多年,设下圈套让我跳进来!” “皇上他----,只字未提。” “那……”齐王垂目琢磨了一会儿,眉头深锁,似乎想不大明白,忽而大声笑了起来,“哈哈……,不管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老七都已经死了!你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人死不能复生,你就算杀了我也是一样!” “你住口!”慕毓芫手上紧了紧,咬牙怒道:“祉儿还只是个孩子,纵使平日得皇上疼爱多些,任性调皮,到底也没有妨碍你什么。” “没有妨碍?你说得倒是轻巧!”齐王神色凄凉,忽然笑得不能自抑,“那你来告诉本王,在没有老七之前,父皇有多么心疼爱护我?而之后,父皇又是怎么偏心冷落?只有你的儿子才是皇子,我们都入不了父皇的眼!纵使我们再努力用功,也都比不上老七一句撒娇!” “即便皇上偏疼,难道你就可以谋害祉儿?”慕毓芫痛声厉问,“毕竟也是你的同胞兄弟,你怎么可以那样害他?!!你怎么可以……”她突然有些说不下去,这句话仿佛是在质问齐王,又仿佛是在质问另一个人,让自己不知身处何地。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齐王失控般大喊起来,“都是因为你这个妖妇,以色侍君,故意魅惑父皇!从前你害死了我母妃,如今又要将我置于死地!” 慕毓芫缓神道:“你自己谋逆反天,怎么能说是我害你?我若是想要害你,当年又何必留下你的性命?又岂能让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倘使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就狠心一些。”稍稍顿了顿,“而且你母妃获罪而死,也与我无关。” 齐王冷笑道:“哼,你当然不会承认!可若不是你,母妃她又怎么会失宠?从前的皇后、你、还有那个徐氏,你们全都不是好人!是你们合谋串通施计,最后逼死了我的母妃!所以,你们都该统统去死!” 双痕上前斥道:“你当年才多大,知道什么!” “是啊,当年我还年纪小,不能够给母妃报仇血恨,所以只有忍耐。”齐王说到此处,忽然有一丝莫名得意,“有一件事情,你们一定都还不知道。当年佑艴得了风蛾肺热,病得很重,可是我生怕她不会病死,所以……” 慕毓芫惊异的看过去,脱口问道:“所以什么?” “所以,我就抱着妹妹哄了一阵。” “你……,你亲手捂死了她?”慕毓芫难以置信,连声问道:“你疯了吗?你那时才多大?况且佑艴是个女孩儿,素日就不得皇上疼爱,再说惠妃还一直养育着你,她终究是你的妹妹!” “她是徐氏的女儿!”齐王眉梢尽是恨意,冷声道:“若不是佑艴突然病去,父皇又怎肯驾临诏德宫?又怎会记得自己还有个儿子,也需要担心关怀!” 慕毓芫原是满腔痛恨,有无数的话要质问齐王,听他说完这些,反倒觉得再没有多问的必要。静静垂下眼帘,吩咐双痕道:“我累了,回宫去罢。” “本王的话还没说完!”齐王在身后大喊,使得慕毓芫停住脚步稍顿,“其实,本王早知今次之事败多胜少。之所以落得今日下场,全怪自己没有想到,父皇竟然一早就骗了我,更骗了天下人!不过也不要紧,你的宝贝心肝也死了,即便一命换一命,本王亦不算太亏了!哈哈……” 慕毓芫闻言身形摇晃,缓缓侧首道:“今时今日,你以为自己还能好死么?!”也不管齐王脸上是何表情,径直转身离去。 鸾车行到泛秀宫侧门停下,慕毓芫心绪不平,一时也不想回到宫中去,遂携着双痕往后院闲走。冬日无花可赏,倒是几株常绿的青刚栎翠色喜人,清风缕缕,空气里透着淡雅的树木清香。双痕拂去连廊木栏上灰尘,铺上丝绢道:“如今天气甚凉,稍微坐会儿就回去罢。” “嗯。”慕毓芫轻声答应,静默无话。 双痕也拣了旁边坐下,感慨道:“眼下大事已定,齐王谋逆之罪核实,任谁也不能为他辩驳,只等皇上的旨意了。” 慕毓芫淡声道:“等罢。” 双痕一脸不解,问道:“等?难道娘娘不着急?” “着急?皇上那边又该怎么办?”慕毓芫茫然无助,看着地面上随风翻动的破碎残叶,觉得就像此刻的自己,“既然齐王早晚都是个死,为什么要着急?再说,若是一杯毒酒赐死齐王,人死身灭,我反倒不知该去恨谁了。” “娘娘……” 慕毓芫往朱漆柱子上靠了靠,觉得后背有了支撑,恢复了些力气,缓缓道:“祉儿全因齐王而死,每每想起,我都恨不得将他亲手了结,甚至五马分尸才解恨。可是对于皇上来说,不管齐王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身体里依旧流着皇上的骨血,始终都是皇上的亲生儿子。倘使皇上身子无恙还好说,而今都已病成这样了,我真担心……” 双痕默了一会儿,叹道:“皇上的病……,还真是教人悬心呐。” 不是一直都想着要复仇,亲手杀了齐王的么?为何到了此刻,自己却忍不住要迟疑为难?心内并非不恨,反而是满满的就快溢出来。可是,皇帝已经病重如斯,当真要把他逼上绝路?爱、恨、情、仇,为何这般纠缠难解?心内有无数种声音,一声一声,问得自己走投无路,像是要把整个人四分五裂开来。 慕毓芫实在是头疼难忍,竭力平复心绪,“眼下朝中还有一堆大事,皇上身子不太好,实在经不起长时间劳累,得帮着照看一些。”往廊子中间走了两步,裹紧了身上的湖色羽缎,“走罢,先回去暖和会儿。” 双痕赶忙上前扶着她,边走边道:“那齐王还真是……,当初不过是个小孩子,才多大一点儿,怎么能对六公主下手?也太……” “好了,别再提他。”慕毓芫轻声喝住,千般纷乱烦恼犹如针扎心房,蹙眉走下连廊口,抬头时却猛然愣住。 “娘、娘娘……”陆嫔结结巴巴,看着身旁的惠妃说不清话。 惠妃一脸惊吓过后的慌乱,失声问道:“双痕姑娘,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寅祺他对艴儿做了什么?难道,难道艴儿的死……” 双痕慌忙道:“惠妃娘娘,奴婢什么也没有说。” “娘娘,娘娘你说句话。”惠妃突然哭了起来,跪下道:“艴儿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就没了亲娘,后来交到嫔妾手里,结果又那样突然的离去了。恳求娘娘,看在曾经抚育寅祺一场的份上,不论是好是坏,都给嫔妾一个清楚明白。” “惠妃姐姐,快起来罢。” 陆嫔不曾料到此时局面,赶忙跪下,“娘娘,惠妃娘娘担心老三的事,特意拉着嫔妾过来请安,想让娘娘求个情……” “好了,不用解释。” “是。”陆嫔诚惶诚恐,静默缄口跪在旁边。 慕毓芫叹了口气,也顾不上责备双痕失言,俯身扶住惠妃道:“惠妃姐姐,快别在风地里哭了,冷风吹着,等会头疼发热就不好了。” 惠妃仍是不住的哭,只道:“娘娘,求娘娘告诉嫔妾。” 陆嫔劝道:“惠妃娘娘,还是先起来罢。” 慕毓芫看了双痕一眼,蹙了蹙眉,“让人去太医院传俞幼安,到诏德宫一趟,顺便带上安神药丸,等会给惠妃诊下脉。”说完又看向陆嫔,点头示意道:“本宫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你先扶惠妃回宫,这几日时常过去瞧瞧,有事过来回禀。” 惠妃不肯离去,哭道:“娘娘……” “去罢。”慕毓芫将羽纱兜帽反手罩上,望向乌青透亮的清冷天空,微微出神站了一瞬,只觉心比清风还要更加寂寥。 陆嫔好说歹说,才跟宫女们扶着惠妃回了宫。片刻,俞幼安便从太医院赶来,进去诊了半日脉,开下一张安神养气的药方。陆嫔伺候着惠妃躺下,原本也不是得了什么大病,陪坐了一会儿,待惠妃静下便起身告安。 一路急行回宫,陆嫔方才空下来思量。原本是惠妃胆子小,不敢自己单独前去,千求万肯的,非要拉着自己同去泛秀宫。心里也清楚多半不成,虽说皇贵妃与齐王没什么过节,可是少了一个皇子做对手,又有哪个妃子会不高兴?只因不愿得罪惠妃,所以才勉强跟着走了一趟。 谁知偏生不巧,刚好听到双痕说的那句话。现在回想起来,双痕所说的“对六公主下手”云云,肯定藏着什么,断然不会是什么好话。恐怕,真的像惠妃猜测的那样,当初六公主的死,齐王在其中脱不了干系。不过事不关己,这种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有着这个缘故,自己更不能参合进去了。 小宫女端着热茶上来,问道:“娘娘,哪儿不舒服么?” 陆嫔捧着茶暖手,不快道:“刚才出去受了凉风,这会儿有些头疼。对了,诏德宫的惠妃娘娘病着,皇贵妃娘娘吩咐照看,本宫怕是去不了。最近几日,你常过去问问那边的消息。” “是。” 待到小宫女撤盘下去,陆嫔才对身边宫女道:“今天撞见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泄露出去,不然仔细你的皮!”说着叹气,“唉,早先真不该心软出去。” “是,奴婢懂得。”那宫女衣着体面,说话语气也比较亲近,“再说,皇贵妃娘娘素来待娘娘不错,两边走得甚好,想来不会乱怪罪人的。” 陆嫔感慨叹道:“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可不能再出错了。” “可不是。”那宫女也颇为唏嘘,“先时的贵妃娘娘,如今的宝妃娘娘,当初何等的看不上咱们,结果都没什么好下场。还是娘娘的眼光好,从头到尾,只跟着皇贵妃娘娘身后,如今可算是等到了。” “等到什么?”陆嫔幽幽反问,“本宫膝下没有子女,能有什么盼头?不比熹妃有儿有女的,大公主又那般聪明过人,大驸马也是朝廷的要臣,今后的日子少不了风光得意。” “娘娘何必自轻,比起她们岂非好上一万倍?” “不错。”陆嫔展颜笑了笑,“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人,没有葬身宫中,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将来太子登基称帝,本宫就是太嫔,只要能平平安安过完此生,也该给佛主烧香了。” “娘娘,先歇一会儿?” “嗯,把暖炉挪近一些。”陆嫔懒洋洋倚在软枕上,闻着暖热袭人的香气,怅然想着,往后半生都将这样过完了。 第四十八章 朝拜 关于齐王逼宫造反一事,或许江南百姓还受到些动荡影响,但对京城子民来说,不过是经历了一个喧哗夜晚。直到事情尘埃落定,市井才开始渐渐传出流言。据说是三皇子齐王领兵造反,一直攻打到了皇宫里面,多亏天神庇佑、帝威震慑,才没有让齐王的逆天野心得逞。 半个月来,此事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太平年间的百姓而言,能过亲身经历一场有惊无险的大事,无疑都是兴奋的,仿佛自己也参与其中出过力似的。没人知道皇帝多年的苦心经营,以及未来江山的局势,那不是黎民能够关心担忧的,只要今上不是暴戾之君就够了。 随着齐王落网入牢,何锟等诸路逆军被诛灭,江南的动乱也逐渐平定下来,国内局势开始进入真正平和。中央集权再次得到增强,边境安宁、国中无乱,百姓们也从乱事中解脱出来,开始燕朝最长一段的休养生息年岁。百姓们蒙昧无知,还能以为这是皇帝天命的缘故。然满朝大臣通透明白,皆知朝中局势已经大变,私下均在为将来思量,该如何能延续家族的荣华富贵。 齐王的事,皇帝一直都没有下旨处理。皇贵妃娘娘也缄默其口,帝妃二人仿佛同时失忆,似乎已经忘记齐王这个人,决口不提此事。眼下朝中局势微妙,没有臣子会脑袋发烧,在这种时候去多嘴生事,因此齐王等人仍是被关押牢中。正在满朝大臣们揣测不已、人心惶惶的时候,朝中又生出另外一件惊天大事。 皇帝已经许久不曾早朝,这日突然有旨,传令四品以上官员到霁文阁听政,严旨不得无故不朝。霁文阁虽然比不得启元殿宏伟,但中堂大殿也甚是宽阔,足足可站列将近百余人,容纳六十八名朝中要员当然绰绰有余。众官员整肃精神赶来,垂首低目依次进入大殿,听着殿内铜漏水滴声声催响,皆是凝声摒气静候。 一阵轻软细碎的脚步声走近,多禄高声宣唱道:“皇上驾到!皇贵妃娘娘驾到!” 众臣闻言皆是愕然,只是未得旨意不敢无故抬头。殿内的金边青砖光滑似镜,从砖面上的人影来看,除了皇帝的明黄色身影,旁边还有一名身着明黄服饰的女子。只听御座上的人坐下平定,皇帝沉声问道:“众位爱卿,都愣着做什么呢?” 众臣皆知上面并非只有皇帝,身旁女子便是如今的后宫之首----泛秀宫慕氏,虽然叩拜皇贵妃娘娘理所应当,但如今帝妃同坐一处叩拜,却是意义非常。 皇帝不悦道:“抬起头来,都别在腹内私议了。” 霁文阁内特意布置过,两侧数条明黄色锦缎帷帐,绸面光滑、影折光线,自房梁上一带一带柔软垂坠下来。殿中设有宽展的金漆盘龙御座,上铺有黄绫锦绣软褥,皇帝和皇贵妃端坐其中,皆是一身华贵的明黄色刺龙朝服。御座两旁各蹲一只瑞兽香炉,一左一右,熏炉内沉水香的轻烟袅袅散开,殿内气氛格外肃穆。 除了十几年前参加过光帝大婚的老臣,朝中官员多半没有见过皇贵妃,只是想着她能十几年专宠后宫不衰,皆猜测定是个妖艳妩媚的绝色美人。及至今日见到,才知道是如此的仪态万方、殊色照人,当她一身明黄朝服端坐于君王身侧时,更显母仪天下的气度,断然和“妖媚”二字沾不上。 众臣正在惶恐之间,明帝又朗声道:“朕早就颁过旨意,皇贵妃之位仪同后制,所以皇贵妃不单是太子生母,同事也是大燕朝的天下之母。将来的皇帝见到皇贵妃,都要叩行尊长之礼请安,难道还当不起你们一拜?” 众臣面有难色,均知这一拜意味着什么。 明帝似乎冷笑了一声,厉声问道:“莫非是看朕病了,礼数也就跟着松懈了?” 眼下国中大局平定,慕氏所生皇九子被册为太子,又有云、凤等人奉旨驻守在京畿四周,也就确保了将来的帝位稳固。没有人会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再者皇帝的话已是很重,因此慕毓藻率先叩拜之后,群臣也跟着纷纷拜倒。 “吾皇万岁,万万岁!皇贵妃娘娘千岁,千千岁!”帝妃同受朝拜,还是燕朝历史上的头一遭,霁文阁的位置临近后宫殿群,朝拜声迅速传遍后宫的每个角落。 回到泛秀宫内,慕毓芫方才放松下来。双痕服侍着她坐下,高兴道:“娘娘,今儿奴婢虽然没到前面见识,可是光听声音,也知道必是了不起的大场面。皇上和娘娘回来的时候,皇上还紧紧握着娘娘的手,不时低声询问,那份深情真是教人感慨呐。” 看着殿内喜气洋洋的宫人,慕毓芫不便扫兴,吩咐双痕打赏了众人贺喜银子,让小厨房晚上再多预备些菜式。等到宫人们退的干净,不由回想起霁文阁的情景。从前贵为元后之时,也有接受百官朝拜的时候,但那是祖制礼仪的规定,与今日朝拜的特殊意义相比,心中有着全然不同的震动感受。 皇帝之所以这么做,多半是担心朝臣不服,所以预先让文武百官接受自己,将来也就少却许多麻烦。想到这一层上面,慕毓芫心中不由微生疼痛,皇帝余下的时光,也就全都变成了生生煎熬。明知前路是何样,自己却是无力的束手无策,只能忍受一日一日的折磨,直至走到最后的那一天。 即便是做了天下之主,贵为帝王,在生死病苦面前,也是一样的渺小微不足道。从来就没有长命不死的帝王,可是皇帝还正当盛年、风华正茂,膝下娇儿尚不足成年,上苍怎能如此狠心将他带走?没有人能够回答,慕毓芫觉得心内疼得空落无物,像是一点一点被挖空,只剩下靠意志苦苦支撑的躯壳。 延禧十五年的早春,树梢开始抽出嫩芽,薄得透明似的,翠绿新叶中夹杂着片片娇黄柔色,带着无声的蓬勃生机。不过皇帝仍然咳嗽不断,其间好几次咳血,还多亏张昌源医术精湛,才勉强将病情压制下去。对于被关押在牢中的齐王,皇帝一直都是不闻不问。偶尔双痕提到此事,慕毓芫总说等着圣旨便好,倒是章弥一事,让慕家的人颇费了几番周折。 章弥之罪不可更改,虽说皇帝不会在意一个小小谋士,但是官面上的套路,慕家的人私下也违背不得。依照慕毓芫的意思,最终从刑部大牢买通的关节,将死刑犯披发盖面处决,以此让章弥本人辗转出狱。尽管事情做的机密,章弥依旧不能再示人面,马车连夜奔行,最后落脚于八百里外一处偏僻山村。章弥乃是事先假取之名,此时能以本名度过往后余生,虽是田耕牧织、鸡犬相伴,但他本人反倒甚为满意。 大地回春之际,还带着未曾褪尽的冬日余寒。 昔时飞扬得意的宝妃已沦为阶下囚,接着惠妃无故病倒,陆嫔闭门不出,加上谢氏依旧静居锺翎宫,阖宫几乎难以看到后妃身影。更不用说皇帝染恙不适,皇贵妃娘娘的种种忙碌,便是聒噪多事的熹妃,也被安和公主接到宫外静养。因此在这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宫中氛围显得别样清肃,仿佛时光都被凝固,整个后宫沉静的有如一潭池水。 自从霁文阁朝拜之后,明帝便每次都携同慕毓芫一起听政,几个月下来,文武百官也都渐渐习惯了。明帝说起此事,笑道:“有宓儿帮着处理政务,朕反倒轻松了。每天只是吃吃喝喝、看看春景,陪着孩子们读书写字,从前可不曾想过,做皇帝也能如此逍遥快活。” 慕毓芫虽然高兴不起来,仍带微笑道:“皇上高兴就好,等会寅歆和寅雯进宫,陪着皇上说说笑笑,一准让皇上心情更好了。” 先时皇帝曾给乐楹公主赐婚密旨,是备万一之用,如今国中局势平定下来,因此决定本月给妹妹主持婚事。乐楹公主是皇帝的同母胞妹,下嫁的又是正一品护国大将军云琅,在加上慕家是太子母族,因此消息传出不免使得人人兴奋翘首。内务府早已忙的热火朝天,连驻守外省的寿王和大驸马也被召回,今日宣两位公主入宫,便是为着给姑姑筹备婚事大喜。 虽说今次是给乐楹公主预备婚事,但却比不上安和公主的激动喜悦,同母胞弟寿王镇守垗西得力,驸马陈廷俊也立下不少功劳。有着这样的兄弟和丈夫,加上与皇贵妃情谊深厚,正如陆嫔所说的那样,将来少不了风光得意的日子。当安和公主踏进元徵城宫门时,心内是从未有过的畅意痛快,就连那往日得尽父皇呵护的四妹妹,如今似乎也比自己矮了一头。 安和公主不顾自己八个月的身孕,特意在宫门口等候,望着前面漫漫无尽的朱红宫墙,脸上绽着难以掩饰的春风得意。看着刚刚下车的金晽公主,搭着贴身侍女的手,上前笑道:“四妹妹,咱们赶紧进去罢。” “好,长姐当心一些。”金晽公主微笑回应,并非没有察觉到姐姐的得意,只是想着父皇这座大靠山摇摇欲坠,将来无依无靠,再也没有人真心疼惜宠爱自己,心里面早就全都乱了。 “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安和公主满怀欢喜的往前走着,并不知道这仅仅是半生荣华的开始,往后还有数不尽的风光岁月,直到最后获罪而死。 不过,安和公主的好心情并没持续多久。刚进到泛秀宫请过安,皇帝只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她去跟皇贵妃到里面歇着,单独留下金晽公主说话。慕毓芫似乎看出殿中微妙气氛,起身笑道:“自从寅歆身子不便,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了。平日总惦记着,今日难得进来一趟,可要好好多说一会儿。” 安和公主为人乖觉,忙笑道:“是,只要慕母妃不怕聒噪。” “雯儿,过来坐着说话。”明帝见众人走得干净,才招了招手,“做什么呢?怎么一脸闷闷不乐的?眼下正要预备你姑姑的喜事,你是做侄女的,也要替姑姑高兴一些,等会有人可不许这样了。” “父皇……”金晽公主满心委屈,蹲身坐在皇帝御座的横踏上,将头靠在父亲的膝头,低头忍泪道:“父皇,儿臣心里害怕……” 明帝皱了皱眉,安慰道:“别胡说,好端端的怕什么。” 金晽公主默默依靠了片刻,小声道:“儿臣也不知道……,只是有些想念母后,想念从前小时候的日子,无忧无虑,做什么事都不用担心顾及。” 明帝笑道:“你呀,又说孩子起的话了。如今,你都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岂能总像儿时那样,凡事都照着小孩子脾气?总是这样长不大,真是让父皇放心不下。” 金晽公主抬头仰望,问道:“父皇今日精神不错,可是身上好些?” “嗯。”明帝笑着点点头,又道:“民间不是有冲喜一说,借着你姑姑的喜事,父皇也好沾沾喜气,心里一高兴就都好了。” “父皇……”金晽公主欲言又止,笑容黯淡。 明帝淡笑道:“倘使今后,父皇的身体出了什么意外。你定要学得懂事一些,克制一些,断不可再像以前那样任性而为,以免给自己招来祸事。” 金晽公主盈泪道:“父皇,儿臣不要听……” “寅雯,你一定要记住今天的话。”明帝轻抚着她的头发,示意安静听着,“到了那时,你能够依靠的便只有皇贵妃。她是个本性善良的人,性子宽柔平和、大度开朗,加上从前养育过你好几年,总还是有情分在心里。只要你不去惹是生非,皇贵妃念着与父皇的多年情谊,断然不会对你为难,今后定然保你一生平平安安。” “父皇,儿臣一定记着。”金晽公主忍不住落泪,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帝似乎放心了些,缓和道:“还有,驸马允琮是皇贵妃的内侄,于你又多加一层亲,你也算是慕家的子媳。等你姑姑成婚之后,云将军不光是你的姑父,同时也是你的小叔叔,亲上加亲,所以只要听你慕母妃的话便好。” 金晽公主一面落泪,一面点头。皇帝后面还说了很多,比如要多跟弟弟妹妹们亲近一些,时常来泛秀宫请安问候,反反复复,都是不要顶撞皇贵妃的意思。 当初金晽公主下嫁之时,或许还能说是慕家高攀了皇室。而今日,皇帝的种种嘱咐安排,已经清楚表明未来境况,慕家子媳的身份才是真正的保护伞。从今往后,嫡公主的尊荣便成了一道空名,自己要学会从前不曾想过的,开始看懂眉高眼低过日子。在她二十年的公主岁月里,一直都是风光恣意、如鱼得水,然而自今日起,却仿佛是瞬时长大成熟起来。 乐楹公主下嫁,婚事办得非同寻常的热闹。皇上和皇贵妃共同驾临,朝中官员除却年迈的、染恙的、以及官阶低微的,几乎全数赶去公主府道贺。即便乐楹公主府院落众多,内庭开阔,但因来客人数太多,仍然有些接待不下。后经慕毓藻等人合计,只留四品以上官员在公主府宴席,其余人等皆移到慕府,另设盛宴款待招呼众人。 凤翼是云琅的师兄,又有数十年军士生涯的交情,自然帮着跑前跑后,直到晌午宴席开始才歇下来。傅素心不免心疼自己丈夫,端来茶水道:“有内务府的人安顿,你又何必事事亲历亲为?大冷的天,你还忙出一头汗来。” 凤翼饮了两口热茶,笑道:“我是替他们俩高兴,倒不觉得辛苦。” 傅素心捧着茶杯续水,回身问道:“外面宴席已经开始,你不去么?皇上和皇贵妃娘娘都到……”她猛然住了口,察觉到言语里的不妥,沉默片刻,带过话题转口,“可惜慕将军没有回来,幼弟结婚,他这个做长兄的,心里不知多盼着同乐呢。” 凤翼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淡笑道:“是吧,不过江南还得有人看着。等到云琅和公主大婚后,我也不便久留在京城里,会尽快上折请旨返回垗西,只是连累你跟着东奔西跑的。” 傅素心微笑道:“哪有没什么辛苦?纵使是天涯海角,只要有你和笙歌在身边,我的心里也就知足了。” 外面有人来催入席,凤翼笑道:“今天的新郎官是云大将军,只要他在就好,我去不去都不要紧,还能给别人剩下多点饭菜。派人去跟陈大人说一声,就说我晚点再过来喝酒。” 傅素心问道:“不要紧么?” 凤翼捧着茶盅坐下,笑道:“没事的,这又不是上早朝。云琅和公主知道,也不会怪罪我的,你也坐着,正好还有些话要说。” 傅素心容色平常,也谈不上有什么过人之处,但胜在脾性柔顺,凡事都能为丈夫孩子着想,事事细致妥帖。当初能够嫁给朝廷大将凤翼,原是她没有想过的姻缘,后来十几年的恩爱美满、细心呵护,更是少女时不曾奢望的事。每每午夜梦回,都忍不住要仔细看看身边人,生怕自己全部的幸福,都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美梦。 即便是凤翼性子豁达、为人温和,平日不曾重言相加,仍然改变不了傅素心的谦卑小心,此时坐下柔声问道:“是什么要紧的话,很着急么?” “也算是急事罢。”凤翼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琢磨该怎样措词,“齐王的事你是知道的,我听说先时岳父和齐王走的近,不知究竟如何,只怕将来少不了要被问罪。若是皇上严厉一些,我们也脱不了干系。” 傅素心有些惊异,惶恐道:“我并不知道的,会让你也受牵连么?” 凤翼摆手道:“这倒还是其次,我是怕你担心家里的人。” “他们……”傅素心思绪复杂,“虽说爹爹从小不待见我,可是毕竟骨肉亲情,也算是养育了一场,我当然希望家人都没事。只是……”低头犹豫了良久,小声道:“将军并非傅家的子女,纵使将来有什么事,不管我会获什么样的罪名,都希望将军不要牵连进来。” “这是什么话?”凤翼皱了皱眉,认真道:“我娶了傅家的女儿,当然也是傅家的人,岂有看着妻舅家出事受损,自己反倒置身事外?再说,你是我凤翼的妻子,便是刀山火海、遍地荆棘,也决不会让你自己去承担。” “可是,将军……” “没有什么可是。”凤翼轻轻按住她的手,温声道:“我今天说这些话,只是要你心里有个准备,并没有别的意思。你放心,我会尽量帮岳父求情的。” “好,你也要当心。”傅素心感激的有些哽咽,应声点头。 “师兄,孙将军他们在找你。” 傅素心朝外面瞧了瞧,只看见迦罗投在门边的影子,瘦瘦小小,仍是一副娇小儿女的纤弱身形。虽然门是开着的,却只是隔在外面说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微笑抬头道:“将军,还是出去应酬一趟罢。” 凤翼点了点头,朝外笑道:“好的,很快就来。” 早些年的时候,傅素心曾有过让凤翼纳妾的念头,她原本出身官宦人家,早已见惯男子身边有三妻四妾。虽说自己也不愿与他人分享丈夫,可倘使迦罗成了侍妾,正夫人与侍妾终究有别,总比现在不清不楚的要好。偏生迦罗性格倔强怪异,凤翼本身又是光明坦荡,二人毕竟是师兄妹,反倒叫自己有些无可奈何。 凤翼当然不知她内心所想,早已起身走到门外。 迦罗站在台阶下等着,含笑迎上来道:“今天是云师兄大喜的日子,师兄你忙了大半天,喝酒的时候怎么反倒躲起来?孙将军他们喝的正高兴,说是要跟你讨论治军,找不到你,非要让人过来拉你入席。” 凤翼笑道:“你不在后面陪着公主,又到处乱跑。” 迦罗腼腆一笑,低头走路道:“公主身边到处都是人,才不用我陪。那些宫人挤了满满一殿,只好出来透透气,正好撞见前面回来的人,顺道过来通知你一下。” 二人走出小院的月洞圆门,凤翼回头挥了挥手。迦罗跟着看了一眼,问道:“师嫂怎么了?脸色不大好,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 “没什么,是在担心她父亲吧。” “傅大人?”迦罗轻声问了一句,神色恍惚。 凤翼并没有留意她,继续说道:“傅大人跟齐王有些往来,如今齐王出事,只怕傅大人也会牵扯其中,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名。” “哦?是么。” 两个人静静走了一段路,穿过公主府的绿柳从荫,路边青草葱葱,脚步声被前面的喧哗笑语淹没。迦罗在小青石桥上驻足,看着桥下清澈的流水,随手掐了两片嫩柳抛入水中,激起一圈细小微淡的涟漪波纹。 凤翼看了看她,笑道:“小丫头在想什么呢?心事重重的。” “没什么。”迦罗回头淡淡一笑,想了想问道:“对了,师嫂不到前面去么?不比我这样无名无号的,毕竟是圣旨御封的玉邯夫人。” “没事。”凤翼笑着抬手,往前走道:“她最近旧病犯了,席上不大方便,已经着人跟公主说过,并没有留她的位置。”稍微顿了顿,犹豫问道:“前面的人都还在?皇上的御驾回去没有?” 迦罗摇了摇头,琢磨了一小会儿,“刚才出来的时候,仿佛在后面内殿看见皇贵妃娘娘,想来皇上御驾还没走,应该还在前边热闹着。”她微笑着抬起头,仿佛并不曾洞晓什么事情,“走吧,孙将军他们该等急了。” 凤翼惘然微笑,应道:“好,咱们走快一点。” 第四十九章 夙缘 上 近些日子,皇帝白日也少有出去活动。一般都是隔天上午去霁文阁一趟,先听大臣们呈奏近日政事,再拣要紧的看一下,余下便交给慕毓芫处理批复。只是皇帝的病依旧时好时坏、断断续续,并没有如他说得那样,因为妹妹的喜事而冲散些许病气,通常午时左右便回泛秀宫歇息。慕毓芫虽然是满心焦虑,却也毫无办法。只能每天每夜多陪在皇帝身边,相对时还得如常般柔和自然、笑颜软语,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悲戚,唯有心里自苦而已。 早起的时候,皇帝说昨夜梦见故去的皇后,打算在小佛堂摆上香果之类,小小的祭奠一下。今日既不是皇后的阴辰,也并非皇后的祭日,皇帝突然心血来潮要上香祭奠皇后,宫人们都是措手不及。慕毓芫替皇帝寻来玄色素服,吩咐道:“皇上是有话要跟皇后娘娘说,只要心意到了即可,不用慌慌张张的,赶紧下去预备香烛、各色瓜果。” 明帝颔首道:“嗯,简单的备几样就好。” 慕毓芫捧着素服给皇帝穿上,低头整理道:“皇上若是想多说会儿,就在小佛堂里面坐着,外头还有些冷,可别在风地里站得太久。” 明帝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宓儿,你陪着朕过去。” 慕毓芫停住手上动作,看着眼前明黄色的绣纹龙袍,想着要去祭奠的人,心思不由左右摇摆不定。不过皇帝的意思却很坚定,始终握着不放,慕毓芫沉默片刻,终于轻声答应道:“好,臣妾也去换身衣裳。” “记得带上云锦披风,别着凉了。” 当初七皇子年幼夭折,慕毓芫丧子心痛、思念不已,皇帝命人在泛秀宫后院设了座小佛堂,以备平日上香祭奠之用。皇帝怕慕毓芫触景生情,并没有设立灵牌,只备有香案、香炉等物事,另在内殿中放置祈福长明灯一盏,由宫人日夜添油照料。 此刻前殿已经布置妥当,多禄领了圣旨,带着所有宫人悉数退出,留下帝妃二人单独上香祭奠。殿内香烟氤氲缭绕,将皇帝的面容笼得虚幻不清,脸色静若湖水,看不出有丝毫特别的情绪。慕毓芫静静站在旁边,看着皇帝亲自点上素香,仰望袅袅上升的轻烟出神,像是在遥望远在天上的皇后。 “佩缜……”一声轻唤低低出口,明帝的眸色终于微泛水光,连那轻拿素香的双手也在抖动,对空喃喃道:“佩缜……,朕带着皇贵妃过来看你了。如今,朕的身体也不太好,或许不用多久,就不能再照顾雯儿他们……” “皇上----”慕毓芫终于忍不住出声,欲要上前阻止。 明帝回过头来,眼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疲惫感伤,转身将素香插好,对着蜿蜒散开的香烟轻声,“佩缜……,如今雯儿已经嫁到慕家,与驸马恩爱和睦,与皇贵妃更是亲上加亲了。倘使将来,朕也撒手而去……”他慢慢转回头来,眸光闪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似的,却是没有开口。 慕毓芫抬眸看着皇帝的眼睛,最后慢慢走到香案前面,取出素香点上插入香炉,忍住心痛微笑道:“皇后娘娘……”开口稍微顿声,从前的‘缜表姐’是再唤不出了,“寅雯一直都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如今更是慕家的子媳,只要有我在世一日,就一定会有寅雯的太平安康。断不会让人欺负了她,受到委屈……”她侧首避开皇帝的视线,几近无声的叹了叹,默默转身,独自一人无力走出佛堂。 双痕还在院子口等候着,迎上来问道:“娘娘,皇上没出来么?” “没有,在里面说话儿。”慕毓芫扶着额头步上连廊,招手唤来多禄,“本宫有些头疼不舒服,你去跟皇上说一声儿,顺道在佛堂好好陪着,出来时别让风吹着了。” “娘娘……”双痕也扯了扯衣袖,悄悄递了个眼色。 慕毓芫缓缓回头,只见皇帝正立在小佛堂的门口,手上似乎微微动了动,已经抬脚跨出了门槛。“娘娘,皇上已经出来了。”多禄一脸诚惶诚恐,像是生怕慕毓芫就这么走了,小声道:“娘娘且忍着一些,奴才先去扶皇上过来,等会回去,马上让人去传太医过来。娘娘你看……” “好,你去传太医罢。” “是。”多禄见她已经往下走,悄悄松了口气。 慕毓芫穿过庭院内坪,上前扶住了皇帝,低头看着地面上的平洁石板,微垂眼帘轻声道:“皇上,不多待一会儿么?要是说完了话,就先会寝阁暖和着罢。” “嗯。”明帝颔首,默不作声跟着回去。 此刻还不到巳时,皇子公主们都在学堂课学,因此宫内略显冷清,只有小皇子年幼在自个儿玩耍。见到慕毓芫回来,一溜小跑扑上来撒娇道:“母妃,母妃去哪里了?怎么都不带小澜去?” 小皇子相貌与母亲最为相似,是个极漂亮的孩子,兼之年幼可爱,慕毓芫不免会多疼爱怜惜一些。只是此时却没心思玩乐,蹲身搂在怀里亲了亲,柔声道:“母妃刚才陪着父皇出去散心,都走累了。小澜听话,自己先去玩一会儿好吗?” 小皇子嘟了嘟嘴,不情愿道:“那……,小澜等会再来找母妃。” 慕毓芫微笑道:“好的,小澜最懂事了。” 明帝招手唤来奶娘,嘱咐了几句,携同慕毓芫一起进入寝阁,待双痕奉好茶便让宫人都退了出去。“宓儿……”明帝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是不是身上不舒服?过来坐下,先倚着歇息一会儿。” 慕毓芫只在圆桌旁边坐了,静静道:“皇上若是有什么话,只管说罢。” “是不是,心里在生朕的气?” 慕毓芫苦笑道:“没有,是皇上多心了。” “宓儿,你别怪朕多虑。”明帝轻叹,声音里透着无奈伤感,“佩缜跟着朕,多年来没有少吃苦头,还没享上几天清福,就那么早早的去了。寅雯这个孩子,平日仗着朕的疼爱,性子不是很好,历来都有点不知高低轻重。可是,佩缜只有这一个孩子,朕亏欠了她太多,所以对寅雯偏疼了一些。” 慕毓芫看着皇帝憔悴的样子,终是难过,忍住了想要说的话,只道:“是,臣妾心里全都明白。” “得空的时候,只要想起佩缜就觉得对不住她,等到将来……,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明帝轻声叹气,又道:“其实这些年来,你待寅雯一直都很不错,想来朕今日也是多事,倒是让你伤心了。” 慕毓芫听他说了许多,垂眸道:“臣妾并没有,皇上太过言重了。皇上放心,臣妾今日说过的那些话,答应过的那些事,往后必不失言。” “你过来,别离朕那么远。”明帝抬手,让慕毓芫靠在自己的肩头,似乎安心踏实了一些,缓缓往下说道:“当初朱家的人待朕不薄,佩缜更是耗尽心血,后来朱锡华祸乱朝纲、阴谋皇室,朕下旨处置了不少的人。倘使佩缜在天知道,一直会怪罪朕太过狠心,即便看在她的份上,也该对朱氏一门宽容些许。” 皇帝能够有今日尊荣,一多半都有赖于朱家背后的支持,以及朱锡华的策划,否则的话,恐怕今时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慕毓芫当然明白其中道理,不过这话皇帝说得,自己却不便评论什么,于是静静聆听不语。 “可是,朕不能不为大燕江山着想。”明帝缓缓道来,声音是一贯的平静如水,“之所以那样严苛,几乎将所有朱家的人移除朝堂,便是断了佑嵘的后路,免得他将来成为朱家谋事的缘由。” “……”慕毓芫起身看向皇帝,一时惊动无言。 “寅雯和佑嵘没有母族支持,一直由你照看抚养着,今后只能安安分分过日子,全仰你给他们福荫庇佑。”明帝抚了抚她的肩膀,微微笑道:“宓儿,等到将来你替佑綦掌管江山,到了那个位置,就会知道朕要考虑多少。” “不……”慕毓芫的双肩不住颤抖,几欲啜泣出声,“旻旸……,求你不要再说这些了,臣妾……,臣妾心里难过……”不是一剑利刃透心,而是一把又锈又钝的无形之锯,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不住的在心口在轻拉慢锯,一点点将疼痛深入骨髓,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明帝轻拍着她的后背,仿佛即将撒手人寰的并不是自己,让慕毓芫静了一会,继续说道:“宓儿,如今佑綦还是不足成年的孩子,等到他能够自己独断政事,至少还需要整整十年时间。眼下情况特殊,所以朕才给予云、慕两家重权,以免有人欺辱幼主,进而导致国中时局生乱。等到将来形势缓和,你一定要记得平衡朝臣间的势力,否则一旦佑綦长大成人,又岂能忍受臣权过主?到时候,你就会夹在中间两面为难。” ----将来,说得都是天下的将来。 慕毓芫觉得皇帝一定是忘了,忘了自己也是女人。对于女人来说,即便能够掌控天下江山、举国臣民,可是没有丈夫陪伴身边,往后的人生又有什么意趣?如果可以,自己宁愿用这天下和江山,来换取丈夫稍纵即逝的性命,只求平平淡淡相伴到老。 “宓儿,你过来一下。” 慕毓芫有些茫然,跟着皇帝起身走了过去,只见他取出一个火漆雕龙的盒子,放在桌上神色郑重打开。早上见多禄小心翼翼捧来,自己并不知道内中何物,走近往盒子里一看,吃惊道:“这不是……,京畿的虎符么?” “对,这是京畿虎符。”明帝微笑颔首,将半枚虎符交到慕毓芫的手里,“朕今天把虎符交给你,往后就由你来保管。还有,你要记住朕嘱咐过的话,对于朝堂的事,往后更要多加体会揣摩,勿以私情迷乱心智,要比别人更加刚毅坚强才行。”俯身拉起面前的素手,紧紧交错相握,“只有那样,你才是我殷旻旸的女人!” 尽管九皇子早被册立为太子,大燕未来江山已定,但若让朝臣们看到泛秀宫内的这一幕,只怕仍是要震惊不已。那掌控着京畿命脉的虎符,而今居然握在了皇贵妃娘娘的手里,皇帝为心爱女人倾尽天下、拱手河山,没有一丝一毫担心犹豫。 日子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已经平静下来了。 皇帝每日都是悠悠闲闲、赏花观鸟,心情似乎也很不错。除了乐楹公主尚在新婚期间,进宫次数稍微少一些,寿王兄妹几人都走得很勤,泛秀宫内常设宴席,七、八位皇子公主一起团聚,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热闹景象。遇上妃子们也在的时候,那就更是人声沸天,偶尔张昌源担心吵着皇帝,慕毓芫总说只要皇上高兴就好。 有次闲话,无意之间说到废妃谢氏。明帝意外的沉默了会,想了想道:“其实,朕也不那么在意谢氏的事。虽然不大喜欢她的性子,但她本人还是不错,不说平日的贞静贤淑,单看这些年对佑馥的悉心照顾,就知道是个心地纯良的人。” 慕毓芫有些意外,顺着皇帝的话道:“皇上要是觉得可以,不如还让佑嵘和佑馥回锺翎宫去?佑馥很是挂念母妃,晚上总是睡不好,就算佑嵘年纪大些懂事,臣妾平时事情太多,也有照顾不到之处。” “不合适,祖制的规矩不能坏。”慕毓芫以为皇帝还是不满,谁知明帝又道:“你照看三个孩子已经够忙,再加上佑嵘和佑馥,实在有些过重,朕也心疼怕你累坏了。还是先给谢氏一个位分,然后再把孩子们送回去。” 慕毓芫颇为意外,问道:“依皇上看,是复嫔位还是妃位?” “随你,看着办罢。”明帝漫不关心,倚在舒云椅上轻摇着,“她虽然对朕淡淡的,可却是真心实意对你好。当初升她做贤妃,也就是怕宫中人多事多,你一个人,难免有照应不过来的地方。不过照她的性子,位分不过是个虚名儿,你琢磨着办就是,多半她也不在乎。” 难得皇帝开了口,慕毓芫当即唤人道:“多禄,进来听个旨意。” “不用。”明帝却摆了摆手,让多禄出去,“宓儿,你有辖理六宫之权,随便找个由头就成了。不管谢氏在不在意,此事都得由你来下旨,只有这样,谢秉京才会欠你一个人情。颖川乃是我朝重地,拱卫着京畿东面数地的安危,既然有施与恩惠的机会,那就一定不能轻易放过。” 皇帝这一番费尽心思的考虑,慕毓芫当然不便外传。只说是自己忙碌照顾不开,为免对皇子公主照顾不周,故而暂时复谢氏为龄妃,以此分担后宫琐事。谢宜华自然要过来谢恩,礼毕言道:“为着嫔妾的事,让娘娘素日多费心了。” 慕毓芫心内失笑,此次之事还真不是因为自己,不过要说清楚为免牵扯太多,只好微笑点了点头。吩咐双痕都退到外殿,方才笑道:“你先坐一会儿,已经让人去叫佑嵘和佑馥,等下先跟你一起回去。” 谢宜华点了点头,叹道:“这段时间,娘娘仿佛清瘦了许多。” “还好。”慕毓芫淡然一笑,低头抿了一口热茶,望着庭院内的春色,忽而回想起年前的那片山林。心中感慨时光转眼即过,抬头微笑道:“宜华,原来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有时候想,你这样的人真不该进宫里来,宫中景色与你不衬,还是那些青翠新色更合适协调。老王爷不该娇纵你的,应当早早觅个如意郎君嫁了。” “哪有那么多如意郎君?”谢宜华笑得云淡风轻,因为身着妃子吉服,气韵已和少女时稍有不同,只一双明眸依旧清澈透亮。眼角眉梢透着恬淡娴静,平缓说道:“即便嫁了个玉面郎君,又一定会有幸福么?看娘娘半生辛苦便知,即使皇上有心、有爱,可终究也有许多无奈为难,世事岂能俱如人意?嫔妾觉得如今已是很好,没有伤害、没有欺骗、没有背叛,能够安静守着最初之念。” 慕毓芫不知道该如何答话,也很难说,谢宜华这样就一定有缺憾,或许她是真的很知足呢?爱与不爱都是自己的,与旁人无关。 “母妃……”十一公主刚踏进门槛,便朝谢宜华跑了过来。 不比八皇子佑嵘,乃是后来转住在锺翎宫。十一公主自幼都是由谢宜华抚育,母女感情极好,而对于早早疏远离去的生母,并没有多大印象。前段时间,因为谢宜华位分被废,只能偶尔过来请安,因此母女得见的机会甚少。眼下大约知道情况,懂得又可以回到母妃身边相处,所以宫人一去学堂接人,便一路快跑赶了回来。 谢宜华抱住公主瞧了瞧,心疼道:“傻丫头,看都跑出一头汗了。” “那有什么关系?”十一公主满不在乎,笑着依偎到她怀里,带着多年来养成的亲近,娇声道:“等会跟母妃回宫去,母妃可要亲自给女儿洗脸哦。” 谢宜华盈盈笑道:“好,一定把小花猫洗干净了。” 母女二人有说有笑,落下八皇子一人单单站在旁边,无处可去,只是低了头抿嘴不语。慕毓芫看出他的情绪,拉他近身道:“怎么,觉得母妃偏心了?” “没有、没有。”八皇子慌忙摇了摇头,手脚不知放在何处。 “过来,慕母妃也搂着你。”慕毓芫语声温柔,替八皇子整理着小小绣袍,想起他的生母朱氏,不由在心内轻声叹息。再看八皇子怯怯之色,微生怜惜,轻轻抚着白净的小脸,贴在身前叹道:“妹妹年纪还小,你做哥哥应该大方一些。” “是。”八皇子赶忙答应,虽然有些不习惯这般亲密,但还是往里靠了靠,只是不像十一公主那样自然。 慕毓芫轻拍后背让他适应,朝对面笑道:“佑嵘也跟佑綦似的,都有一个妹妹在后头沾了光,又都是男孩儿,平日里也就少得了些疼爱。有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瓣,然后一瓣看着一个,也就不会关照不均了。” 谢宜华笑道:“纵使娘娘舍得,皇上还舍不得呢。” “在孩子们面前,你也胡说八道起来。”慕毓闻言一笑,又对八皇子嘱咐道:“你谢母妃是个和善的人,别跟妹妹计较,回去要好好听谢母妃的话,得空常过来跟弟弟妹妹们玩儿。” “是,儿臣记下了。”八皇子仰面抬起头来,笑容明快。 慕毓芫看着那纯真的孩子目光,稍稍有些难过。即便理智告诉自己,大人的恩怨不应该牵连到孩子,可是也做不到没有芥蒂,终究还是隔了那么一层。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过往旧事,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恐怕终此一生也难理得清了。 “娘娘,不是是累了?” “呵,有一点罢。”慕毓芫回神微笑,松开了怀中的八皇子,“佑嵘,先跟你谢母妃回宫去,好生听话,晚间让人送你爱吃的奶酪松瓤鹅糕。” “是。”八皇子有点不舍,可毕竟还是距离生疏,不敢自己表达什么意见,想了想问道:“慕母妃,父皇的身体好些没有?儿臣明天课学以后,可以过来探望么?” “嗯,晌午过来吃饭罢。”慕毓芫是真的累了,每每被人询问起皇帝的病情,自己的心就跟着多累一分,累得不想再回答。勉力笑了一笑,朝谢宜华道:“你先带着孩子们回去,空了再过来说话。” “是,娘娘也多休息。”谢宜华站起身来,一手牵上一个孩子,担忧的看了看,最后还是默默告安离去。 第四十九章 夙缘 下 云琅与乐楹公主大婚后,二人相聚的时候反倒比从前少了。如今,云琅和贺必元领兵共同拱卫京畿,每天都在京营里呆着,忙得时候,甚至还会在营里跟着兵士过夜。乐楹公主自然呆在公主府,眼下京畿周围并未完全平定,有诸多细小暗流尚需清理,即便再是挂念惦记,也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只是既已成婚,乐楹公主多年的悬心也跟着定了下来。虽是每天牵挂等候,心里也是觉得安心舒贴,便是见不着的时候,想起云琅也会泛起难抑的温暖。阿璃见她心情甚好,凑趣笑道:“公主最近气色好了很多,再好生养一段日子,将来生下小郡王或是小郡主,还不知道多高兴呢。” “就你话多!”乐楹公主笑斥,嘴角忍不住绽出甜蜜笑意。 “驸马爷回来了。” 前面有人通传,乐楹公主赶忙起身出殿相迎。迎面便见云琅匆匆入院,在台阶上等了瞬时,摒退众人跟着一起入内,打量问道:“见你不大高兴似的,可是有事?京畿周围的逆军不是都围了,又有别的乱子?” “嗯。”云琅眉头微蹙,低头解着腰上的佩剑。 乐楹公主替他将剑放好,又取了家常舒适的衣裳出来,转身沏了盏新袍热茶,放在跟前晾着,心疼道:“昨夜没睡好罢?看你,眼圈都凹下去了。” “不是没睡好……”云琅大气饮了口茶,放下笑道:“昨夜有事,忙得一宿没有合上眼睛,早起的粥也不好喝,我就是回来吃东西睡觉的。” 乐楹公主忙让人去熬汤,抱怨道:“什么要紧的事情?底下不是有许多人,还要累得你亲自去忙?连个觉也不让人好好睡,也太不心疼人了。” 云琅笑道:“人家为什么要心疼我?又不是你。” 乐楹公主被他说得没脾气,也是一笑,“我知道,你是怕我到皇兄那里多嘴,让你下不来台,所以才这么胡扯八道。你大可放心,我只在你面前唠叨几句,要是实在憋不住,那就悄悄跟皇嫂说好了。” “好----”云琅笑着颔首,眉宇间仍然是心事重重,抬手揉了揉眉头,叹气道:“最近京中开始清肃朝中官员,凡是与逆党有所往来的,与齐王之事有牵连的,都要按律定论处置。此事讲究个证据确凿、师出有名,而且其中关系复杂,所以近日京营调动频繁,连日来都是忙乱不堪。你也别到外面去说,讲给你听,是让你心里好有个底,免得整天胡思乱想的。” “知道。”乐楹公主脸上正色,婉声笑道:“嗯,我知道轻重缓急的,只是看你成日太辛苦,怕你累着了。” “哎,辛苦倒是其次。”云琅摆了摆手,皱眉道:“另外有件事情,让人很是头疼为难,真是越说越头疼,我先进去躺一会儿了。” 乐楹公主跟着进去,亲自铺平了绣花锦被,掀开绣被一角,替云琅放好换下来的衣袍,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事?你也不说,让我心里白白的着急。” “唔,是有关傅大人的事。” “傅大人?”乐楹公主在侧旁坐了下来,不解的看着云琅,“你是说----,师嫂的父亲傅广桢大人?怎么,他也跟逆党有过来往?” “嗯,正是。”云琅脸上睡意并不重,随意躺在弹花锦绫软枕上,似乎头疼有所缓解,点头道:“早先皇上提及立太子之时,傅大人就支持过齐王,二人关系密切,私下也有不少礼尚往来。虽说只是些钱财上的琐事,算不上什么大罪,但如今齐王谋逆,恐怕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乐楹公主撇嘴道:“算了,他又算是什么好人?听说师嫂没嫁的时候,在傅府上的日子甚为艰苦,说是傅家小姐,其实也就比丫环好那么一点儿。” 云琅拍了拍她的手,笑劝道:“话虽这么说,可毕竟也是师嫂的父亲。再说,师兄已经答应过师嫂,一定会替傅大人周旋求情,我又怎么能束手不帮?”说着叹气,微微摇了摇头,“根据吏部那边查出来的证据,对傅大人的情势很不好,据说除却银两,还与齐王的人有过书信。这样的事很难说的清,官职上是肯定会有所贬损,就怕皇上动气怒气来,到时候连性命都堪忧呐。” 乐楹公主却是一笑,“你呀,看来是忙得糊涂了。” 云琅不解,“哪儿糊涂?” “启禀公主,八宝银耳莲子羹好了。” 乐楹公主也不着急,先出去端了莲子羹进来,拿着小勺搅动吹了吹,又亲自尝了一小口味道。然后递到云琅手里,方才笑道:“区区一介儒生傅广桢,算的上什么要紧的人物?皇兄又怎么会牵肠挂肚记着?既然傅大人罪名不深,兼之为官时日长久,只要你们帮衬一些,难道还不能保他一条性命?况且,眼下政事大半都是皇嫂做主,有皇嫂在中间调停,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是是。”云琅被她说的笑起来,低头舀了一大勺热腾腾莲子羹。 “当心烫着!”乐楹公主拍了他一下,抢过碗盏小心吹着,“我替你吹吹,等凉一会儿再喝,喝完多睡一会就是,先躺着罢。” “哎……,我又不是小孩子。”云琅尴尬笑着,拿碗几次都被乐楹公主躲开,只好安静躺在软枕上,眼中泛起一丝难见的温柔之色。 恰如云琅所说,傅广桢的确与齐王有所来往。不过就事而论,傅广桢也不过是跟风起势,顺着杜守谦附和了几道折子,在朝上替齐王美言了几句。当然,私底下是受了不少财物,不过说起串谋密议谋反等事,那却是半分也没有的。一则,傅广桢在朝中为官多年,为人很是老道,不会轻易的去乱冒风险。二则,傅素心嫁给大将军凤翼,又御封为玉邯夫人,傅家自然跟着沾光,傅广桢犯不着去巴结齐王。 当初皇帝议立太子,主要是由杜守谦提出来的,傅广桢因为收了齐王的银子,少不了要帮衬说几句话。什么礼贤下士、聪慧好学,都是官面上说烂了的话,不管齐王成不成,将来都可以浑水摸鱼一下。直到后来九皇子被册为太子,齐王起兵逼宫,傅广桢才开始后悔莫及,恨自己不敢一时贪财惹上麻烦。 如今国内大局已定,京城内开始悄悄清查朝中官员。到这个时候,傅广桢突然想起自己的女儿来。傅素心除了有军功卓著的丈夫,还跟乐楹公主颇为熟识,而乐楹驸马的姐姐,正是如今掌控朝政的皇贵妃娘娘。虽说从前对女儿太过冷淡,但自她嫁给凤翼以后,面上情分还算不错,故而连着登临凤府走了几回。 傅素心言语上甚是冷淡,似乎不愿意被牵扯进去,不过好在凤翼言语爽快,说是一定为岳父大人周旋妥当。傅广桢稍觉放心,回到府中仍是焦虑不已。近些日子都是寝食难安,生怕哪日一觉醒来,便见黑压压的羽林卫冲进府内,一把枷锁就将自己带走。而傅夫人整天絮絮叨叨、唉声叹气,像是天就快要塌下来似的,惹得傅广桢更是心烦,一气之下索性搬到书房独住。 傅广桢性喜花草树木,书房前院便种着两棵高大的二乔玉兰。夜风悠悠袭来,摇动着满树微绽的洁白花苞,靠近花托的地方,还透着浅淡的香甜粉紫色,散出一缕缕幽香沁心的芳香气味。今夜风清月朗、星子透亮,很是适合在树下观花赏月,可傅广桢正在烦恼上头,自然没心情虚附风雅。 “谁?”夜风里有轻微响声,听起来绝不是花枝摩擦的声音,傅广桢疑心大起,赶忙探出窗口望了望,却是什么人也没有。纵使朝廷要抓自己问罪,也不会半夜三更来带人,不由摇头自嘲,未免也太过疑神疑鬼了。 “傅大人,在找什么?”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傅广桢回头往门口看去,顿时大惊失色,指着那女子结结巴巴道:“红、红药……,你是怎么来的?”情不自禁往后退了退,抓了一架椅子挡在身前,方才觉得稍微好些,仍提防着那女子会走近过来。 “果然……,是你。”那女子低声叹息,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清透似水的月光下,少女的打扮显得格外特异。并不像中原女子那样,云鬓间穿插各色珠翠,而是顶发往中间堆起,仅以一根青蓝的琉璃长簪贯穿发髻。额头上横着一抹水晶细珠,当中一颗豌豆大的雪白明珠垂在眉心,余下青丝则散落及腰,柔软贴在玉牙白的素纹蚕丝长衫上。门口有阵阵清风掠过,吹得少女身上的素衫轻盈舞动,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仿佛只是一缕无声无息的鬼魂。 傅广桢猛然打了一个激灵,仔细的看了看面前少女,脚下的影子清清楚楚,绝对不会是什么无影之鬼。静了静心,猛然醒悟惊道:“不……,你不可能是红药。纵使红药还能活到现在,也不会这么年轻!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少女笑得异常凄凉,“我是谁……,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娘亲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做迦罗。想来傅大人身居高位,从来都没听过罢?” “听、听过……”傅广桢心里稍微有了些底,努力镇静道:“听说太子有位指导武功的师傅,是不是你?可是,你为什么跟红药那么像?” “傅大人以为呢?” “难道……,你也是靺鞨部落的族人?或许,你还认得独孤红药?”傅广桢想破了脑袋也是不解,为难道:“鄙人愚钝,还请迦罗姑娘明示。” “当然认得,她是我的娘亲。” 少女的声音又轻又细,却把傅广桢吓得连连后退,不可置信问道:“你说……,你说红药是你的娘亲?!不可能……,我怎么会不知道。” “呵,傅大人当然不知道了。”迦罗向前逼近了几步,缓缓说道:“当年,傅大人为了自己的官运,避免沾染上有伤风化的名声,不惜亲手把妻儿送上路。只可惜,那时候娘亲怀上了我,因为不适吐了许多,才侥幸被人救活过来。” 傅广桢惊骇无言,喃喃道:“原来如此……” “可是----”迦罗眉梢怒意勃发,重重切齿道:“傅大人的儿子,我那仅有一岁多的哥哥,却没有熬过这一关,就那样被亲生父亲葬送了!后来母亲来中原找你,整整找了五、六年,也找不到昔日的玉郎,最后生生哭瞎了双眼!我若不是被人所救,也早就死在马蹄下了。” “那……,红药她呢。” 迦罗别过头去,淡声道:“早些年,因为体弱病重去了。” 二十多年前的景帝年间,傅广桢凭借自身出众的文采学识,轻松中了进士一甲第二名,是为御笔钦点的榜眼。因为年轻俊秀、谈吐风雅,很快便博得一个“玉面檀郎”的美称,比起那面相老实的状元郎来,还要更加风光得意几分。 当时,正值景帝打算培育年轻朝臣之际。傅广桢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短短两年间,便从翰林院的掌笔主簿升到吏部任职,平日也言语也深得景帝心意。没隔多久,景帝便钦点傅广桢为五原御史,到五原任职三年,熟悉当地民风民俗以作历练。 因为当时国中平定,在五原做御史也算是个闲差,傅广桢正值年轻,便时常私服乘船游山玩水。一次偶然的相遇,意外认识靺鞨女子独孤红药。傅广桢为其美貌倾心,二人山盟海誓、频频相会,不过边疆大吏与当地女子有染,传出去未免对名声有损。更何况傅广桢京中早有发妻,在五原也不过三年就回,当然不愿惹出是非,因此只说自己是中原来的游商。 傅广桢是五原的地方大官,有的是手段金屋藏娇,对独孤红药更是言语不实,只随口捏造了一个假名。转眼三年任期将至,独孤红药还被傻傻的蒙在鼓里,而傅广桢因为即将离开,不免对其越发的温存软意。独孤红药分外感动,便说出自己本来的来历,并非是落魄异地的小姐,而是当地族领的外甥女。 傅广桢闻言心惊肉跳,面上勉强微笑支撑。当初,之所以会私自买下别院,与独孤红药朝夕相对、生下子嗣,多半是因为她自述孤女的身份。直到此时,才知道是逃婚出来的部族权贵之女。靺鞨当地一直是部落而居,虽说也有官员任职,不过是朝廷的监视摆设,断然比不上部落首领说话有效。靺鞨人重情重义,部族中最恨男子负心抛妻,假使夫妇间不能合过,也一般以女方的意愿为准。如此一来,傅广桢惹上的可就不是一般的麻烦,先不说传到京里被皇帝知道,弄不好连平安离开都难。 临走前夕,傅广桢吩咐下人备好酒席。独孤红药以为他又要“出门经商”,自然没有疑心,倒是想着月余分别微微失落,席间还频频给丈夫倒酒。饭后,傅广桢让人取来精致点心,说是特意从江南老店寻来的,亲自掰开让妻儿都多吃一些。独孤红药毕竟年轻懵懂、心思单纯,又得傅广桢长日虚情假意欺哄,只当丈夫不舍别离,直吃得嘴里心里都是发甜。 纵使傅广桢绝情绝意、心狠手辣,但到底也有两年多夫妻情分,况且眼前娇儿又是那般可爱,实在做不到看着妻儿赴死。那药发作还需一段时间,只说自己累了,哄得妻儿跟着睡下,点上迷香后悄悄离开了屋子。 深夜,别院下人房里响起惨叫。傅广桢翻身上马预备离开,看着手提血刀的侍从自后院出来,往院内望了良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再进去。寂静如水的夜里,后院那样大的惨叫声,都没有将母子惊醒,想来应该已经“睡着”了。 一段才子佳人的旖旎艳事,最后竟以数条人命惨烈告终。 时隔数十年,往事仍然历历在目。毕竟面对的不是弱女子,而是教导太子拳脚功夫的人,虽说是自己的女儿,但万万谈不上一丝一毫的情分。“迦罗姑娘……,不不,应该叫你迦罗才对。”傅广桢迅速分析了下,还是不确定迦罗的来意,“这些年来,为父一直没有好生照顾你,让你受苦……” “够了。”迦罗冷冷打断他,轻蔑道:“莫非傅大人以为,我来是为了联络一下父女情谊?迦罗并没有父亲,傅大人不必再费劲脑汁哄人了。” “那你……”傅广桢勉强讪讪笑着,身子却往后退了退。 “是想叫人么?没有用的。”迦罗一步一步逼近面前,手上一扬,锋利的短刀在月光下渗出冷寒光华,让人几乎不能面对直视。她将短刀比在傅广桢喉间,轻柔道:“今夜前来,当然是要亲自送你一程。” “迦、迦罗……,你别乱来。”傅广桢吓得腿都软了,情知此时呼叫更是糟糕,尽量让自己别抖得太厉害,竭力笑道:“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呵,亲生父亲?”迦罗笑得泪水飞溅,手上发力将刀划入傅广桢的喉咙,又快又准,甚至让鲜血迟了半瞬流出。她轻缓抽出薄入蝉翼的刀刃,附耳轻声道:“你先去那边问问我娘,到底要不要认你这个父亲!” “啊、啊……”傅广桢死死瞪着面前的女儿,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一股一股涌出来的鲜红血流,渐渐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院子内玉兰花依旧飘香,其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傅广桢身毙很快被人发现,傅府上下顿时哭成一片。虽说傅素心从前在家低位不高,但今日非比旧时,傅府自然要派人过来通报,告知小姐明日回去吊丧。 “你说什么?!”傅素心闻言大惊,看着面前淌眼抹泪的下人,一时无法接受,急急问道:“前几天,爹爹还亲自过来说话,并没有什么病症,怎么会突然亡故呢?” 那人一阵抽抽搭搭,回道:“夫人,小的也不大清楚。” 傅素心于大事上并无多少主见,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丈夫凤翼,此时还不到安歇之际,多半在书房内翻阅京城军务。也不顾上带上丫环,急急忙忙便往后院奔去,刚到书房门口,便听见迦罗在里面失声痛哭,下意识的顿住了脚步。 “我,我……”迦罗性子本来就冷,哭到如此哽咽难言,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断断续续道:“师兄,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声音似哭似笑,听起来是万分痛苦难抑,像是要把肝肠都寸寸哭断,无限悲伤哀凉。 凤翼声音焦急,连连问道:“什么你杀了他?到底是杀了什么人?” 傅素心正在琢磨着,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令迦罗变得如此失态,忽然瞥见地面上二人的影子。从影子上的姿势来看,此时迦罗正倚在凤翼的怀里,死死搂住了他的腰身,像是一刻也不愿意分离。心口猛然剧烈跳动,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傅素心想要别开目光,却仍是一动不动看着。 “迦罗,你先别哭了。”凤翼轻拍着迦罗的肩膀,像是要让她平静下来,动作甚是轻柔,低头问道:“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人是谁?你为什么要杀他?没头没脑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刚才杀了傅广桢。” 凤翼惊道:“什么?你杀了傅大人?!” 傅素心差点失声嚷出来,赶忙捂紧了嘴。令她想不明白的是,迦罗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即便是她心中有芥蒂,要杀的人也应该是自己才对,反正她武功那么好,要杀自己还不是轻而易举。这些年来,自己都少有跟傅府的人往来,迦罗无亲无故,又能跟傅府有什么仇恨?虽然自己对父亲情淡,但也没有想过让他毙命他人手上。 不仅傅素心想不明白,凤翼也是不解,“迦罗,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你跟傅大人有什么过节?无缘无故的,你怎么会亲手杀了他?” 迦罗痛得似要碎裂开来,颤声道:“是我杀了他,我竟然亲手杀了我的……” “你的?” “师兄----”迦罗向上仰起了头,静静凝望了凤翼良久,“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师兄是否还会记得我?还会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做迦罗的人?” “别胡说……” 凤翼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呲”的一声,像是利刃入肉的声音,发出的声音却是钝而沉闷。傅素心来不及多做思量,扑到门口惊望,迦罗用短刀刺穿了自己的胸膛,鲜血正顺着刀尖一滴滴滑落。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让她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忘记自己丈夫还搂着别人,只是呆呆的不能动弹。 凤翼失声大喊:“迦罗,迦罗……” “凤翼……”迦罗像是唤尽了毕生所有的深情,贴在凤翼的胸前,嘴角还带着一缕浅淡微笑,绽出无限心满意足的温柔。似乎是鲜血流的太多了,身子往凤翼怀里软了一下,“小的时候你救了我的性命,已经多活了十几年,就算今天都还给你,也再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她的目光尽是深深眷恋,还有万般不舍,“一直以来能陪在你的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不要胡说,你的命当然是自己的!谁也不能拿走!”凤翼痛声喝斥,似乎怕松手迦罗就会香消玉殒,着急看了看周围,侧首看见了门边的傅素心,“素心?你快去找个大夫过来!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大夫?好……” 迦罗为何要杀了自己的父亲?又为什么要自杀?即便自己能够容人,不去计较她爱慕自己丈夫,可是杀父之仇呢,难道也要自己丝毫不计较?傅素心脑中乱成一团,想起凤翼搂着迦罗的样子,心头更是又涩又痛,脚上实在有些走不动了。 院中寂静悄然,傅素心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她犹豫不定的一刹那,听见迦罗柔声道:“如有来生,一定要早些遇到你……” 第五十章 永诀 上 回京之后,迦罗的住处便成了个问题。凤翼的将军府自然不妥,而皇宫内又是规矩众多,所以除却白日指点太子练功,晚上一直都宿在公主府。起初入夜时不见迦罗,乐楹公主还没太在意,以为是在太子处多逗留了会儿。谁知等到晚饭后也不见人,不免开始有些担心起来。于是让人过去凤翼那边看看,下人没去多时便回,禀道:“听说迦罗姑娘身子不适,刚见傅府的人出去找大夫了。” 乐楹公主自然不信,皱眉喝斥道:“胡说八道!今天早起还好好儿的,怎么会突然病到要找大夫?即便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宫里头难道没有御医?听风就是雨,让问个消息都不会!” 那下人很是委屈,小声问道:“要不,奴才再去一趟?” “算了,我自己过去瞧瞧。” “都这么晚了,还是我跟你一起去。”云琅吩咐赶紧备车,转身进去拿出佩剑,挂在腰间道:“最近京城里还在戒严,晚上行车路人都要盘问,你性子又急,没准会跟巡夜的人争执起来。” “我就那么不让你放心?”乐楹公主笑着反诘,跟着云琅一起出了公主府。 刚到凤府正门下车,便撞见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衣冠歪斜、气喘吁吁,像是被人从被窝里强拉过来。凤府管家认出云琅二人,上来陪笑请安道:“见过公主殿下、驸马爷。”又指了指旁边的老头,“这是从北城宝善堂的于老大夫,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杏林妙手,听夫人说迦罗姑娘身子染恙,特意着人请过来的。” 那老头听得公主、驸马几字,吓得颤巍巍的要磕头,乐楹公主看得直皱眉,不耐挥手,“够了,够了!别啰里啰嗦的,先进去诊完脉再说!” 一行人急急忙忙往里走,片刻进了内门。乐楹公主想着迦罗生病,必然是在偏房内休息,谁知路上丫头却说在书房,只觉分外奇怪。刚到书房门口,便见凤翼抱着迦罗蹲在中央,脸上神色恍然,二人身上、地上均是血迹斑斑,不由惊道:“迦罗……,迦罗她这是怎么了?” “师兄?”云琅也是满脸迷惑,赶忙上前检视,伸手探了探迦罗鼻尖,猛地倒退了半步,失声问道:“师兄,迦罗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谁对迦罗下的毒手?” 乐楹公主心底一凉,急道:“凤师兄,你倒是说话啊?!” “没有谁……”凤翼茫然摇头,“是她自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低头看了看迦罗,脸色极为痛苦,“我用尽内力帮她护住心脉,可是流血太多,最后……,还是没有……” “你说,迦罗她是自杀?”乐楹公主不敢相信,可是凤翼并非说谎的人,侧首看见旁边的傅素心,抓住衣襟问道:“师嫂,你知不知道什么?迦罗……,迦罗她怎么自杀呢?迦罗不是那样的人,没有理由会自杀啊!” “公主……,我也是不清楚。”傅素心被她扯得前后晃动,也是一脸惶然,“刚才家中来人,说是爹爹突然亡故,我便过来找将军,正好看见迦罗刺了自己一刀。”抬头看见门口的大夫,“将军让我去请大夫,我赶紧出去吩咐了人,结果回来的时候,迦罗她就已经……” “大夫?”乐楹公主突然收声,指着早已瑟瑟发抖的老头,“师嫂,这就是你请来的大夫?半条腿都伸进棺材了,还能有什么用?!” “公主……”傅素心不知如何辩解,急得几欲盈泪。 云琅悄悄扯了扯她,低声道:“敏珊,你这是做什么?” 乐楹公主用力挣了挣,气声问道:“师嫂,为何我和云琅都赶过来了,这大夫才刚刚请到!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救活迦罗?” “别胡思乱想,师嫂怎么会不想救迦罗?”云琅不知她为何动怒,乃劝道:“师嫂也是好心,不是说,这人是京城最好的大夫?虽然上了点年纪,但想来医术也应该会好些……” “好心?”乐楹公主冷笑打断,一叠声的质问道:“迦罗受的只是刀伤,又不是得了绝症,随便找个大夫都能帮忙,何必非要什么最好的大夫?大晚上的,还专门大老远的跑到北城去?能有多好,比皇宫里的御医还好?即便到公主府找个医官,难道不比去北城容易?!” “敏珊!”云琅听她说了一连串,忙侧头看了看凤翼,忙将人拉出门,低声喝道:“别乱说,让师兄听见误会!”轻轻揽住公主双肩,平复她激动的情绪,“敏珊,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可是也先别胡乱猜疑,好吗?” 乐楹公主哽咽哭道:“怎么会……,迦罗怎会弄成这样?” “迦罗的事情,里面一定有原因。”云琅往屋内看去,凤翼仍是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听见旁人说话,摇头叹道:“敏珊,我们应该先安顿好迦罗的后事,再查清楚事情的原委,总不能让迦罗死的不明不白。” 次日,宫中很快得知昨夜之事。京畿府关心的是傅广桢之死,至于迦罗,因为是太子身边的人,故而才让禁卫送了消息进来。当朝大员和民间女子同时暴毙,虽然时间很是巧合,但二人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故而也无人去深究过。 慕毓芫让人找来九皇子,吩咐道:“今晨收到丧报,你的师傅昨夜病故了,你也换上素服,去拜祭一下再回来。” “是,儿臣领旨。”九皇子抬头看了看,默默跟着宫人出去。 双痕探头瞧着远去的九皇子,走近小声道:“殿下毕竟还是小孩子,没见过这些生离死别的,奴婢瞧着,像是心里有些惶恐害怕呢。” “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容他去罢。” “哎……”双痕摇头叹息,感慨道:“虽说那丫头性子冷冷的,又不爱说话,可也是个不错的姑娘,怎么去得这般突然?可也巧了,昨夜傅家也去了人。” “你也觉得巧?”慕毓芫抬眸问她,揉着眉头道:“最近精神不大好,心思也恍恍惚惚的,总觉得昨儿的事有什么牵连,却又横竖都想不起来。” 双痕担忧看了看她,劝道:“娘娘,好生歇一歇罢。如今比起从前更忙了,里里外外都是事儿,白天黑夜的停不下来,娘娘便是铁打的也该累散了。” “等等,我想起来了。”慕毓芫忽然坐直身子,静了静道:“有那么一次,迦罗奇怪的问起一首小词,也没说明缘故,当时正好谈到过傅广桢的事。难道,她跟傅广桢还有什么瓜葛?” 双痕诧异道:“不会吧?奴婢仿佛记得,迦罗姑娘不是咱们中原的人,再说她年纪又小,怎么会跟傅大人扯上关系?” “是啊,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的人。”慕毓芫心中微生疑惑,也是想不明白其中关窍,无意识的拨弄着指上嵌宝金甲套,突然顿住道:“或许……,傅广桢认识迦罗的故人?” 双痕一脸不解,问道:“故人?娘娘为何这么说?” 慕毓芫搜寻着深处的记忆,琢磨着道:“要是没记错的话,傅广桢曾经在五原任过职,当地百姓多为靺鞨族人,正好迦罗也是。或许,还真的有什么牵连呢。” “话虽如此----”双痕仍是摇头,“总不成,是傅广桢跟迦罗长辈有过恩怨,所以迦罗就跑来报仇,这也太过荒唐了罢。” “我也是乱猜的,回头问问敏珊好了。”慕毓芫打住话题,站起来道:“早起皇上听说傅广桢之事,有些不大高兴,也不知道这会儿好些没有,扶我进去坐坐。” 将近晌午,宫人进内禀告太子祭奠归来,又说云大将军不放心太子独行,故而连带乐楹公主一同进宫。云琅在侧殿单独等着,见了慕毓芫道:“姐姐,今晨我去傅府那边看过,傅广桢的刀伤……”皱了皱眉,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说。 “你查出什么了?” “那刀伤我认得,确定是小师妹的刀法。”云琅眉头深锁,“照理说,他们二人能有什么关联?怎么会变成这样?现在无处可查,问过师兄也是一无所知。” “这……”慕毓芫想起早上的猜测,忍住没说,“你先别急,等陪着皇上用过午膳再说,别说漏了嘴,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是,此事我连二哥都没说。”云琅无奈点头,又道:“毕竟傅广桢是朝廷大员,不知道会牵连出什么,二哥参与容易惹人耳目,所以想让姐姐安排一下。” “走罢,先进去给皇上请安。” 午膳席上,明帝见乐楹公主神色消沉,一幅落落寡欢的模样,因问道:“你才刚新婚燕尔,怎么这般愁眉苦脸的?又跟云琅拌嘴了?” “没有。” 明帝皱眉道:“没有?那你又是做什么?” 云琅看了看身边妻子,替她答道:“皇上,昨夜臣的师妹迦罗因病去了,敏珊与她素来相熟,所以心里有些难受。” 明帝点了点头,侧首问道:“是那个……,指导太子武功的小姑娘罢?” 慕毓芫颔首道:“是,早起佑綦还去祭奠过。” “小姑娘年纪轻轻,是有些突然了。”明帝的心思不在这上头,喝了两口热腾腾的鱼汤,微带不快放下白玉瓷勺,“昨夜朝中也去了人,还是正二品的吏部大员,不明不白的就被人杀了,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慕毓芫看了皇帝一眼,劝道:“皇上,此事自有京畿府尹着人去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让皇上动气。”夹了一筷子清炒的雪笋双丝,放入皇帝面前的金碟,“先趁热把饭菜都用好了,有事也等会再说。” 膳后皇帝要去霁文阁,慕毓芫推说陪公主夫妇闲话,只让多禄好生跟着,嘱咐听完政议便早些回来。如此总算得空,因朝乐楹公主问道:“敏珊,你与迦罗多年熟识,可曾知道她的身世来历?” “我也不大清楚,迦罗不是多话的人。”乐楹公主摇了摇头,想了一会,“仿佛说起她母亲认识中原男子,后来被那人负弃,不仅如此,好像还因此死了一个兄弟。具体是怎样也没说,反正那时迦罗脸色痛恨、冷寒至极,还说什么……,假使得见便要亲手杀了那人。” “原来……” “原来?”乐楹公主脸色迷惑,问道:“皇嫂,你可是知道什么?” “哦,没什么……”慕毓芫收回飘忽的心思,只道:“我想着迦罗去的突然,担心她跟人结仇,被人所害,如今看来应该不是。” 乐楹公主冷笑道:“虽然不是被人所害,但却有人见死不救!” 云琅喝住她道:“敏珊,不要乱说!” “为什么不要说?!”乐楹公主终于忍不住,气声哽咽道:“迦罗爱慕师兄,又有谁不知道?师嫂当然不喜欢她,说什么去找京城最好的大夫,不过是想拖延时间,存心不想让迦罗活下来!” 慕毓芫听闻傅府之事,倒是一怔。早知道迦罗对凤翼有心,傅素心也必然清楚,但若是说她见死不救、故意迟延,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即使她十二分不喜迦罗,毕竟还要考虑自己丈夫,倘使真是如此,凤翼心内岂能不生嫌隙?因见乐楹公主神色激愤,乃劝道:“敏珊,那些都只是你的猜想,无凭无据的,玉邯夫人听了岂不伤心?你在云琅跟前说说不要紧,但若是传扬出去,底下难免会生出流言,凤将军府上如何安宁?倘使迦罗泉下有知,也必然不愿看到那样情形。” 乐楹公主眼角垂泪,喃喃道:“想不明白,迦罗到底是为什么?” 慕毓芫见她脸色憔悴,于是朝云琅道:“最近几日,你也不必整天往京营赶,让贺必元多忙着一些,得空多陪陪敏珊罢。” “姐姐……”云琅像是有话要问,欲言又止,“好罢,我先陪敏珊回去。方才让姐姐帮忙的事,姐姐可别忘记了。” “嗯,去罢。”慕毓芫送走公主夫妇,起身走进寝阁,在美人榻上躺了一会儿,召来吴连贵问道:“傅广桢的事,京畿府那边查得如何?” 吴连贵回道:“晌午着人问过,还是不知道凶手是谁。” “罢了,这事没必要追根究底的。”慕毓芫轻轻摇头,沉吟琢磨了一会儿,“皇上那边我会去调停,另外,让人去告诉京畿府尹,拟个贼人行刺结案就是。” “这----,万一傅家的人不服呢?” “不服?”慕毓芫轻声冷笑,“那好啊,左右傅广桢跟齐王扯不清,朝廷正在立案清查他,这会儿突然无缘无故死了,那就是畏罪自杀!让傅家的人自己选罢。” 皇帝原本就病着不快,又有百般繁杂事情烦心,自然没精力深究傅广桢之死,事情也就渐渐平息过去。隔了几日,宫中突然传召玉邯夫人入宫。傅素心换上正装赶来,叩行大礼道:“叩见皇贵妃娘娘,金安万福。” “坐罢。”慕毓芫曾经见过她一次,也不算太陌生,指了座位,让双痕放下茶水退出去,“傅大人突然亡故而去,夫人节哀。” 傅素心明显有些局促,低头应道:“是,多承娘娘关怀。” 慕毓芫与她无甚私话可谈,开门见山道:“今晨凤将军上了个折子,说是想调回青州领军,本宫觉得不是太妥,所以就驳回了将军的折子。” 傅素心茫然道:“娘娘,臣妇不是很明白。” 明媚的阳光自蝉翼窗纱透进来,洒在内殿地上平滑的青石镜砖上,折出微微刺眼的光芒,让人有些不能直视。慕毓芫稍稍侧了侧身,轻叹道:“迦罗姑娘去得突然,凤将军难免挂念师妹,若是再回到青州去,岂不想起旧人伤怀?” “娘娘?臣妇……” 慕毓芫摆了摆手,续道:“所以,打算让凤将军先到垗西去,有夫人陪着在外省散散,想来很快也就复原了。” 傅素心语声颤抖,跪在地上泣道:“娘娘如此细心,替我夫妇想得周全,臣妇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夫人太过言重了,起来罢。” 傅素心抬头看了一眼,复又缓缓低下头去,像是在想着什么复杂的心事,半晌才轻声道:“娘娘为人柔善宽厚、与人着想,难怪将军说起娘娘时,总是……” “双痕!”慕毓芫朝外扬声,打断了她后面的话,“你取两瓶九丹安魂蜜露过来,等会给玉邯夫人带回去。”说完,又朝傅素心微笑道:“夫人家中去了尊长,想必忧思,晚上喝点花露再睡,可有安神助眠之效。” 傅素心自知失言,忙道:“是,多谢娘娘赏赐。” 慕毓芫静坐了一会儿,待双痕取了花露回来,吩咐人包好给傅素心捎上,“我身上有些累了,你送玉邯夫人出去。” 双痕送人折返回来,往茶盏里添水道:“先时公主说的那些话,虽说有些过了,只是细想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哎,这种事情最说不清楚了。” “不管是真是假,那都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慕毓芫斜斜倚在软枕上,端茶抿了一口,“即便玉邯夫人不喜欢迦罗,也是人之常情,谁的心里会没有私心?再说,人都去了还能怎样?这事放下,往后都别嚼舌了。” “娘娘不是说,迦罗很可能是傅家女儿?如何不告诉玉邯夫人,她若知晓,明白迦罗为何要杀傅大人,也就不那么想不开。” “罢了,还是不知道的好。”慕毓芫却是摇头,叹息道:“倘使玉邯夫人知道,自己的妹妹杀了父亲,这算什么孽缘,心里只会更加解不开。最好连凤翼也不要知道,不然又添一层伤心痛苦。” 双痕不解道:“娘娘,怎么这般偏向玉邯夫人?” “我与她又没有瓜葛,为何要向着她?”慕毓芫合上双目养神,轻缓吐道:“迦罗是自杀身亡,也并不是因傅素心而致。不管玉邯夫人如何想法,终究与凤翼做了十几年夫妻,同甘共苦、多年扶持,难道要他们夫妇忿恨相对?如今人已经去了,又是那样凄凉的死法,也就成了凤翼心里的一根刺,旁人就不要再去添乱了。” 香陶隔在翡翠珠帘外,欠身禀道:“娘娘,皇上驾到。” 话音刚落,明帝已经笑吟吟走进来,“你最近也懒了,总是得空自己躲着歇息,让朕自己在前面忙着,也不心疼朕了么?” “哪有?”慕毓芫微笑起身,扶着皇帝在榻上坐下,“才刚跟人说了会话,正要过去霁文阁看皇上,不想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今日没什么大事。”明帝的脸色看起来不错,被身上簇新的龙袍映衬着,显得精神奕奕,点头笑道:“朕想着这几日无事,正好去流光苑转一转、散散心,另外还有一样物事,得专门带你去瞧瞧。” 慕毓芫见皇帝心情甚好,笑问:“是么,莫非是个稀罕的宝贝?” 明帝故作神秘不说,只笑道:“朕特意着人从北面运过来,费了不少功夫,等你到了地方,一看就知道了。反正啊,你是绝对猜不到的。” 第五十章 永诀 中 流光苑坐于青山绿水之间,背后群山环绕、连绵叠翠,内中还藏着一洼灵秀如镜的碧湖,景致分外精巧秀丽。每年盛暑消夏时,皇帝总会带着慕毓芫来几回,旧例是乘舟下湖到对岸,然后在岸坪休憩观赏风景。此时却是不同,明帝吩咐多禄先不用忙,掀帘眺望对面的湖光山色,侧首笑道:“每年都坐船甚是无趣,反正时辰还早,咱们俩边走边说话,从右边的小路慢慢绕过去。” 慕毓芫婉声一笑,“只要皇上高兴,走走也好。” “你们都先下去。”明帝朝多禄挥手,携着慕毓芫款步下了龙辇。二人随意闲散走着,往前是一条青花碎石铺成的小道,路旁翠草新生、细花轻绽,四周静谧的只闻草间小虫低鸣。 此处花草树枝修剪的很是随意,不似皇宫内那般整整齐齐。沿路有不少用竹枝搭架的圆拱花篱,左右交错罩于道路上头,其上枝蔓纠缠、互相牵连,形成一道错落有致的绿荫小路。明帝时不时拂开过长的绿藤,慕毓芫在他手臂下笑道:“皇上总这么拂来拂去的,当心一会儿手上累了。” “没事。”明帝蹙眉微笑,压抑着嗓子间的阵阵干痒。 近来皇帝咳嗽频繁,虽然咳不出什么东西来,却总扯得胸间拉伤般丝丝细疼,所以基本都是能忍则忍。片刻沉默,已让慕毓芫疑心担忧,“皇上不舒服么?要不要坐下来歇会儿?或是等等,臣妾唤人端盏清茶过来。” 明帝笑着摇头,“走罢。” “皇上……”慕毓芫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像是不忍拂了皇帝的兴致,最后颔首道:“那好,就到前面斗草亭坐会儿。”她轻轻挽住皇帝的手臂,温温柔柔贴在身旁,脸上是惯有的恬静微笑,裙下步子绵软无声。 “宓儿----”明帝心底生出柔软安宁,脚步稍缓。 慕毓芫回身仰望过来,白皙面庞在照人阳光的映衬下,越显莹透,两丸流波妙目闪着灿灿星光。似有不解,眸中光线流转不定,“皇上做什么呢?怎么这样看着臣妾,是脸上弄花了么?” “没有,朕就想好生看看。”明帝抱住了慕毓芫的双肩,静静的凝视着,伸手扶正鬓角上的碧玺长钗,掠得尾坠串珠轻微摇曳。静了有那么一会儿,问道:“宓儿,我们在一起有多少年?” “嗯?”慕毓芫稍稍一怔,继而微笑,“唔,已经十五年了。” “十五年,十五年……”明帝轻声喃喃,分明是一段漫长的岁月,怎么会眨眼就过去了呢?倘使彼此还有十五年,那该有多好…… 慕毓芫抬头看向皇帝,笑问:“莫非,皇上是嫌臣妾不再年轻?” “呵,净是胡说。”明帝知她性子通透,多半已经猜到自己的心思,不想让自己伤感,所以才故意拿话打岔。于是束紧面前佳人细腰,在额心上轻柔一吻,“你敢胡乱编派朕?好啊,那就亲到你不说为止。” 慕毓芫笑得低下了头,“行行,再不说了。” “走,先看了再说。”明帝突然高兴起来,像个孩子一般兴致勃勃,拉着慕毓芫穿花拂柳往前走去,期待着她看到后的惊讶。 “皇上,跑这样急做什么?”慕毓芫紧随皇帝的步伐飞走,一路上问了几次,皇帝却始终都是笑而不答,掠得裙角翻飞如蝶。直到皇帝停下脚步,方才笑着喘气道:“皇上跑的这么快,臣妾都快追不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入园的贼呢。” 明帝仰着下巴眺望对面,呼气道:“到了,就是这儿。” 二人站在小溪流岸边,对岸是一方五十步开外的素净空坪,周围长着郁郁葱葱的古木,落下一大片幽凉的暗色树荫。每株均有环抱粗细,往上高达数丈,因为树冠枝干纵横、树叶繁茂,几乎将湛蓝的天空挡去大半。阳光透过缝隙落下,形成一道一道白雾般的细长光带,朦胧而又飘浮,给周遭景色凭添一分诗情画意。 “这儿?”慕毓芫满眸疑惑看过去,除了古树参天、藤荫匝地,实在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回头问道:“是什么?臣妾真的看不出来。” “你再仔细看看。” 慕毓芫仍是摇头,“真不知道,皇上还是说了罢。” “你看。”明帝抬手指着对面中央,“不是后面的那些古树,是前面的那两棵,早几天时,才刚从北面灵山运过来的。” “看到了。”慕毓芫细细看了看,还是不明白,“臣妾不大认得,仿佛瞧着像是两棵松柏?只是不似宫里种的那些,树叶不大相像。” “不是松柏,是紫杉。” “紫杉?” 皇帝有些得意的笑,想来慕毓芫无论如何也猜不到----那费尽千人千力,自北面千里迢迢运来的稀罕宝贝,竟然是两棵长了数十年的紫杉。此次按照皇帝吩咐,不光要一雄一雌两棵杉树,而且对树龄也有特别要求,一星半点儿也错不得。自皇帝病重以后,每每行事总是匪夷所思。虽说此次旨意甚是奇怪,不过也没人敢多嘴问上半句,为了找到让皇帝满意的紫杉,领差的人几乎跑遍当地所有山头。 “嗯。”明帝点了点头,拉着慕毓芫从小桥上穿行过去,站在两棵紫杉树下,抬头仰望道:“现在还不是季节,等到入秋时咱们再过来,到时树上都结了果子,就像挂了满树的珊瑚豆一样。” “好。”慕毓芫静静凝望,似乎正在想像着秋天之景。 明帝含笑看了看她,又道:“紫杉在民间有‘神树’之称,能够活到上千年,因为果子浑圆如珠、艳红胜血,像极了那一粒粒生发南国的相思豆,所以还有个俗名,叫做红豆杉。” “红豆杉?” “红豆杉都是雌雄异株,这两棵一雄一雌。”明帝揽住慕毓芫的肩头,低头贴近她的侧脸,指着左边的杉树,“这棵是雄树,已经长了三十九年。”又转指向右边,“这棵是雌树,已经……” “……长了三十三年。”慕毓芫拦着他的话头,轻声接道。 “呵,正是。”明帝笑着松开了她,走到雄杉面前,虽说将近四十年的树龄,也不过海碗粗细,满树绿叶均呈片片羽翅状排列,浓得翠色欲滴。他转回身看着慕毓芫,声音似流水淌过,“人生不过百年,还有生、老、病、死掺杂其中,即便是天子之尊,也不可能真的万岁长生。所以,朕让人寻来这两棵红豆杉,倘使将来生离死别,就让这两棵杉树替我们相守千年。” “相守千年?”慕毓芫仿佛是在问皇帝,又像是在自问,原本温柔似水的明眸,也泛起了一层稀薄盈动的雾光。 明帝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侧首道:“呈上来罢。” 多禄领着人穿过月子门,让身后两个小太监止步,自己捧了朱漆盘子跑过来,垂首递到皇帝面前,“皇上,红绸丝带已经备好了。” 明帝拈起殷红绸带的一头,轻轻放在慕毓芫的手里,“宓儿,你先拿着。”自己捏住绸带的另一头,然后一步一步往侧旁让开,细长的红绸带徐徐展开,竟然足足有三、四丈长。挥手让多禄退下,朝着对面笑道:“宓儿,我们各自系好一棵树。” 慕毓芫看着手中柔滑的绸带,凝望了皇帝片刻,像是渐渐明白其中的用意,轻轻点了点头。她缓步走到雌衫面前,拦腰绕了一圈,手法温柔的打了一个结,轻轻整理尾带使其垂下。 明帝那边也已系上,笑道:“好了。” 两棵杉树相距一定距离,是为以后生长预留的空地,此时被细长红绸相连,透着某中特别的融融甜喜之意。明帝走近慕毓芫身旁,执了她的手,感受着她身上独有的纤馨气息,静静的道:“每年春暖花开,都要记得来系上一根红绸,一年一年,一直要收集到最后……”自己是等不到最后了,往后的每一年,形单影只来这里系红绸的她,将会是何样的心情? “好……”慕毓芫静静的答,像是恍恍惚惚有些痴了。 午膳设在流光苑的偏院,上的是各色精致小菜,只是帝妃二人都没怎么动筷,各自稍稍用了一点。多禄领着宫人悉数退下,又是二人默然相对。慕毓芫静坐了会儿,开口道:“皇上可觉着累了?早上逛了不少的路,刚才也没吃多少,不如到里面歇会儿,臣妾再去泡盏新鲜花茶。” “不了,先到院子里坐坐。” 院内稀疏树荫下,设有一方长长的碧竹修尾摇椅。此时并不是乘凉的时节,慕毓芫捧了软垫铺上,让皇帝好生躺着,自己则在梅花小凳上坐下。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是静默无话。侧旁花圃草丛中,草头轻轻颤动,隐约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细微声音,似有小虫穿行草根而过。 “宓儿,朕觉得这样真好。”明帝先打破了沉默,“远离了朝政、国事,远离了百般繁杂纠缠,只有我们两个人静静相对,就好像是在做梦一样。” 慕毓芫温婉微笑,“怎么会是梦呢?旻旸,臣妾一直都在你身边。” “不,朕希望这是个梦。”明帝拉起面前纤细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轻轻阖上了眼帘,让彼此一起感受心跳震动。“朕希望,这一切都是梦。”他的声音很是执拗,带着淡淡的哀伤,“是个……,永远都不会醒的梦。” 慕毓芫眸中闪着痛色,轻声道:“旻旸……,别说这样的话好吗?” “好,不说。”明帝朝她微笑,拉她坐在自己的身旁,用彼此最舒适熟稔的姿势环抱,手指抚着鬓角碎发,“宓儿,这些年朕对你可好?” “很好。” “没有很好,朕也伤过你的心。”明帝轻轻摇头,缓声道:“很多时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这十几年来,朕对你的心始终未曾变过,疼你、爱你、呵护你,到今日也没有丝毫减损过。” “是。”慕毓芫轻声答应,“皇上数年眷恋有如一日,从未有过改变。” “朕所做的一切,即便你当初不理解、不清楚,朕也可以等着,一直等到你明白的那一天。”明帝捧起她的脸庞,凝视着那双水光盈然的眼眸,“朕……,就算有负于天下所有人,自始至终,也都不曾辜负过你。” “臣妾何德,能够……” “不。”明帝轻声打断她,“朕不要你说那些话,只要你没受委屈就好。”看着那略带憔悴的眼角,心疼道:“这些年来,你始终为朕分忧解劳、劳心劳力,却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抱怨,朕还没有谢过你呢。” 慕毓芫将头贴在皇帝胸膛,婉声道:“既然已是夫妻,又何需言谢?皇上今儿是怎么了,总说这样奇怪的话。臣妾可不爱听,不许说了。” “好,都听你的。”二人相视一笑,彼此紧紧相拥贴在一起。 有清风徐徐吹过,掠得树梢尖的翠叶“沙沙”作响,极静的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皇上……”多禄从连廊头走过来,像是得了什么消息,脚步甚快,看到院内情景赶忙低头,“皇上恕罪,奴、奴才莽撞了。” 明帝皱了皱眉,不悦道:“说罢,是什么要紧事?” 多禄不敢抬头说话,小声禀道:“刚传来的消息,齐王在牢中自缢了。” “自缢?” “皇上,你别着急。”慕毓芫早坐了起来,眸色担忧的看着皇帝,扶着皇帝坐直了身子,轻轻在后背上抚了抚。似是有些不能尽信,皱眉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刑部那边怎么说?” 多禄小心翼翼回道:“就在方才,消息直接送到流光苑的。说是……,齐王入狱后一直精神不好,今儿晌午,自个儿解下玉带就……” 明帝想象着齐王吊死的样子,觉得沸血直往头颅上涌,心跳也分外剧烈,内心是难以言语的复杂滋味。再想起从前七皇子之死,心便愈加痛得厉害,勉强搭着慕毓芫的手站起来,却是一阵头晕目眩,“起驾……,即刻回宫。” 原本是高高兴兴出去散心,结果才半日又返回皇宫,众人都不知内中缘故,多禄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出声。回到泛秀宫以后,皇帝的脸色似乎更加难看,传来张昌源诊了一回脉,然后就一直没有出过寝阁。慕毓芫端着汤药进来,明帝指了指床头高几,“先放着,等会凉了朕再喝,你也累了,先出去歇着罢。” “嗯。”慕毓芫抬眸看了一眼,没有多言询问。 明帝看着她默默离去的背影,也是无比怅然。诸多陈年旧事迎面扑来,让自己不胜负荷,此时此刻,只想自己单独的静一会儿。 天淳二年的冬天,空气里是出奇的寒冷凛冽,新雪犹如棉絮扯落,居然纷纷扬扬下了大半个月。早上英亲王妃去了皇宫一趟,回来后就开始不适,晌午饭也没有吃,精神恍惚的卧在寝阁内。英亲王以为她受了委屈,关心道:“是不是皇后娘娘不得空,旁人说了你什么?” “没有。”英亲王妃摇了摇头,“我只是……,心里害怕。”像是受到某种惊吓,语无伦次道:“我今天不该去皇宫……,不该去的,如果不去的话,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她茫然抬头,有些不知所措,“旻旸,现在可怎么办啊?” “佩缜,你到底在说什么?” “今天,叔叔来的时候----”英亲王妃拉着丈夫的手,像是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稍微平静一些,低头细声道:“叔叔给了我一瓶药丸,说是一定要亲手交给皇后娘娘,不要让她疑心,不然的话……” “药?什么不然?”英亲王听得一头雾水,“叔叔给你的是什么药丸?又还跟你说了什么?”突然心里猛地一惊,失声问道:“难道,是给皇上吃的药丸?!” “是。” “佩缜,你怎么这么糊涂?”英亲王气急败坏,“皇上病重如斯,药丸也是能随便进献的?太医呢,太医有没有说什么?” “太医说,是极好的补药。” “极好的补药?”英亲王稍稍安心,他原以为朱锡华求权心重,便让王妃献了祸害之物,所以才万分焦急担心。可是,太医居然说是极好的补药?倘使真的如此,王妃又何至于忧心不安?其中必有蹊跷,遂问:“佩缜,叔叔还说了什么?” “叔叔说,此事等成了再告诉你。”英亲王妃眸色愧疚,歉意道:“旻旸,不是我有心要瞒着你。只是叔叔再三嘱咐,说是倘使此事办不好,往后朱家、英亲王府都没有出路,迟早会在朝局中倾覆,将来就全看此事成败了。” “是这样……”英亲王喃喃,有些明白过来了。 那药绝不是什么补药,至于太医为什么没查出来,只能说是朱锡华好手段,居然买通了皇帝身边的太医!特意不让王妃提前告知,便是让自己无可选择,一旦此次事情成功,朝局就会天翻地覆的变化。说不出是期待还是什么,小声问道:“那……,皇后娘娘把药收下了?” “嗯,还答谢了我。”英亲王妃肩膀微颤,像是冬日里瑟瑟发抖的树叶,“皇后娘娘说,皇上不喜欢生咽丸药,所以溶在汤药里,还亲自尝了两口味道。” “她……,亲自尝过汤药?” 英亲王妃没有留意到丈夫,低头颤抖道:“旻旸,我心里总是觉得不安,虽然叔叔没有说明,可是,那药里一定藏了什么吧?不然,叔叔怎么会说那样的话。” “没事,别多想了。” 起初宫内传出消息,说是龙体一天比一天好了。日子过得好像煎熬一般,始终等不到那个消息,英亲王忍不住怀疑,难道是自己猜错了?直到开春后某日,不知何故,皇帝突然莫名的呕血不止,宫内终于乱成一团糟。尽管皇后娘娘夜夜垂泪、日日上香,也都是一样的无济于事,少年皇帝开始消融,最后在春末的尽头撒手人寰。 假使告诉她详情,是否会稍微原谅自己一些?那样的话,又会不会让她更恨已故的皇后?自己即将离去,恨多恨少也无所谓了。可是,皇后却只有那么一个女儿,失去父亲的庇佑,又用什么来承受这份恨意?正因为放心不下,所以那日才会带着她去祭奠皇后。 ----如果都是报应,那都就在自己身上结束了罢。 明帝虽然敬奉神灵,却从来不相信什么因果之说。然而到了此时,他也开始有些相信,或许这一切,都是一个因果循环的报应。如今,命运正把那些报应双倍奉还,历史的一幕在重复,而且更加残忍惨烈。当他仰望苍穹时,似乎隐隐听到上天的嘲笑,甚至能清晰感觉到,死亡之刃正朝心口迎面刺来! 齐王自缢没多久,皇帝便下了旨意,说是齐王私下结党、行为不端,废除生前所有名号,死后不得入宗庙。这是情理当中的事,没人有异议,谋逆大案终于有了结果,宫内众人都是松了口气。至于废妃杜氏,既然皇帝没有提,皇贵妃娘娘也没有问起过,仍然还关押大牢中。 如今皇帝病情愈重,慕毓芫早已顾不上别的事情,就连一般的朝堂琐事,也都让朝臣们斟酌着处理。隔了两日,公主府上有人进宫求见。慕毓芫以为是乐楹公主有事,来人却道:“娘娘,凤府上的玉邯夫人病了。驸马爷说,怕外面的大夫医术不佳,让娘娘指个太医院的御医,去凤府上诊一回脉。” “病得很重?” “这个,小的也说不好。”来人有些为难,“听说病得突然,也不知道是染了什么病气,好几天没吃东西,想来应该是不轻。” “这倒奇怪了。”慕毓芫忍住疑惑,问道:“玉邯夫人生病,凤府上的人难道不会请大夫?怎么反是云琅传话,难道已经病到骇人的地步?” 那人忙道:“是这样的,前日公主召见过玉邯夫人,也不知是怎么,回去没多久就病了。驸马爷还和公主拌过嘴,这才让小人进宫来的。” “好了,本宫明白了。”慕毓芫禾眉微蹙,吩咐道:“传话给俞幼安,让他亲自过去凤府一趟,需要什么,尽管开了药方叫人去配。” 双痕指派了人,回来问道:“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慕毓芫摇头叹气,“不都是因为敏珊的缘故?她自来是个暴燥脾气,迦罗素来与她交好,又曾经救过她两次性命,所以定要讨个公道呢。假使没有云琅和凤翼二人,还不知闹成怎样呢。” “娘娘是说,玉邯夫人已经知道了。” “要是还没知道,又怎么会病倒?”慕毓芫有些无可奈何,叹道:“倒是忘记嘱咐云琅,不管敏珊怎么缠他,横竖不说,也就没有这些事情了。” 双痕苦笑道:“公主就那样的脾气,旁人也没办法。” “罢了,早晚也是会知道的。”慕毓芫心中思绪浮动,看向殿外蓝天道:“这倒还只是次要的,也不知道凤翼如何作想?不过孰是孰非,谁又真的能够说清楚?”继而想到自己,想到今时病体沉重的皇帝,更觉愁肠百结,好似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 双痕迟疑了半晌,犹豫道:“要不,娘娘捎话劝说几句?” “我去劝说?”慕毓芫失声一笑,“你呀,也是活得迷糊了。十几年了,我与凤翼不过见过几次面,比起跟他朝夕相对、出生入死的迦罗,又算得上什么呢?你让我拿什么去劝?又该劝说些什么?这么些年,凤翼对迦罗是何样感情,到底有多重要,想来自己也是不清楚罢。” 双痕也是一笑,“也对,怕连娘娘是何模样都忘了。” “所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慕毓芫将百般烦恼压下,侧首看向水滴铜漏,已经过了申时正,也不知皇帝午歇好没有。只觉身心俱乏,搭着双痕的手起身,“走罢,到里面瞧瞧皇上。” 第五十章 永诀 下 先前皇帝佯装重病不起、缠绵床榻,整日呆在泛秀宫不见人,为得是让国内人心动摇,用以迷惑齐王以及各藩逆军。而这一次,皇帝却是真的病重了。 慕毓芫日夜伺候在皇帝身边,亲自端汤送药,生怕自己一个转身不见,回来时就再也听不到皇帝的声音。连日这样煎熬下来,自己亦是十分辛苦。每日茶饭清减、睡眠不安,不过短短几天,人便跟着消瘦了一大圈。 谢宜华时常过来探望,很是担忧,终有一日,忍不住劝道:“虽然娘娘忧心,可是也该保重自己一些。万一娘娘因此病倒了,又怎么去照顾皇上呢?至于佑綦他们,那就更不用说了。” “嗯,我知道的。”慕毓芫性子沉稳,素来少有悲喜哀怒神色,然而到了此时,也不禁露出凄凉之意,“不要紧,歇会儿就好了。”静了静心神,勉力笑道:“你也不用天天过来,还要照顾佑嵘和佑馥,我最近有些累,说话都不知道说到哪儿了。” 谢宜华淡声道:“嫔妾只想知道娘娘是否安好,娘娘不必招呼。” “喝茶罢。”再说下去反倒成了逐客,慕毓芫微笑摇头。心内恍恍惚惚,总是不由自主想到皇帝身上,可是往下想开,不免又想到万一皇帝撒手离去。赶忙收敛心思,只盼永远都不要有“万一”,抬头看见吴连贵进来,像是欲言又止。 谢宜华极有眼力,起身道:“娘娘先歇息着,嫔妾明日再过来。” 慕毓芫让双痕送人出去,方才点头示意。吴连贵挥退殿内宫人,近身回道:“正如娘娘猜测那样,齐王的死有些缘故。” “哦,怎么个说法?” 先时齐王突然自缢,慕毓芫心下觉得颇为蹊跷。毕竟齐王已经抹过一回脖子,性格也不是果断坚毅之人,况且都入狱好些日子,怎会突然想着要自杀?齐王以谋逆罪关押在牢,皇帝迟迟没有处决,如今突然暴毙,天下人又该怎么揣测自己?虽说她素来待人处事甚是柔和,但却由不得别人暗地作祟,因此传下严命,务必要将此事查个清楚。 此事很是机密,吴连贵细声回道:“刑部有个六品的典狱掌管,叫做窦无宽。外间传言,凡是在他手下走过一遭的犯人,没有一个胆敢不据实招供,是刑部里出了名的酷吏。” “凭他,也敢对齐王私自用刑?” “那倒没有。”吴连贵叹了口气,“不过,也不知那窦无宽用了什么手段,反正齐王身上不见半点伤痕,人却被折磨的生不如死。窦无宽手下有帮亲信,谁知此次办事竟然一个也没带,所以,内中详情就不大清楚了。” 慕毓芫琢磨了一会儿,自语道:“也就是说,齐王是被逼无奈自杀?” 吴连贵点了点头,又问:“只是奴才想不明白,窦无宽与齐王并无私怨,无缘无故将其逼死,到底为了什么?齐王死了,他又能落着什么好处?” 慕毓芫微微一笑,“好处么?那就要看本宫了。” “啊?”吴连贵有些讶异,小声道:“娘娘的意思……” 慕毓芫大致琢磨通透,解释道:“虽说窦无宽不知宫中琐事,但是佑綦已经立为太子,那么我必定视齐王为眼中钉、肉中刺,岂能留他活在人世?可是,皇上又迟迟不肯处决,所以就帮我除掉这个心病。等到将来……”说到此处心头一痛,继而冷笑,“很好,想得还真是周全呐。” “这……,原来是这样。” “他自以为讨好了本宫,将来必定荣华富贵。”慕毓芫并不领这个情,想到被人盘谋算计,心里更是觉得厌恶,冷笑道:“皇上迟迟不处置齐王,天下人都认定是因为父子亲情,如今齐王无故暴亡,岂不成了我私下逼死的么?好在皇上信我不疑,否则又怎么说得清楚。” 吴连贵点头道:“此人心狠手辣、诡计良多,却不见得有什么大智慧,如此空有狠辣之人,也就只能做个牢狱酷吏罢了。” 慕毓芫往软枕上倚着,长叹道:“我本来就有杀齐王的心,不过碍于皇上的病,才一直对他不闻不问,也不在乎背这个虚名儿。只是,皇上因此而病情加重,我心里恼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感激抬举?” 吴连贵请示道:“娘娘要是厌恶此人,不如跟慕大人知会一声?窦无宽只是个六品小吏,算不上什么要紧人物,随便找个由头弄出刑部就是,不值得让娘娘烦心。” “算了,先不用多事。”慕毓芫摆了摆手,忽然听到内殿一阵嘈杂人声,隐约还夹杂着皇帝的怒斥,赶忙起身进去。 刚到门口,便有一只金筐宝钿团花纹金碗摔出来,骨碌碌转了几转,正好滚到慕毓芫的裙角边。“她是活得不耐烦了!要不是看在杜守谦的份上,朕早就……”明帝在里面气声大作,哑着嗓子怒道:“朕没空见人,让她自己去了断!” “怎么回事?”慕毓芫眉头微蹙,低声问道。 门口宫人一脸战战兢兢,细声回道:“好像是杜氏做了一首诗,私下传开,方才被人呈上来给皇上,然后看了就……”说着往里瞧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慕毓芫顺着宫人目光看过去,猩红色的织金锦毯上,躺着一个被揉得皱巴巴的素纸团,上面似乎还带着皇帝怒气。俯身拣起展开一看,通篇都是杜氏在诉说昔日恩情,措辞颇有《长门赋》的韵味,心下不由失笑,杜氏跟陈皇后有何共通?于是往下看去,当她看到“……桃面日消瘦,薄衣寒风透。日夜盼君心,莫忘旧日恩。”两句,顿时便明白皇帝为何动怒了。 明帝咳嗽了两声,余怒未消,“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扔了它!” 慕毓芫将纸团扔进熏炉,折身坐于床边,柔声劝道:“早上不是还说嗓子难受,怎么又动起气来?想喝点儿什么,臣妾去给你端来。” “木樨花露。”明帝轻轻阖上眼帘,舒气不语。 慕毓芫转到偏阁取花露,多禄追出来询问,“娘娘,杜氏的事……”他打量着慕毓芫的眼色,小心赔笑,“奴才不敢擅专,还请娘娘做个决断。” “皇上不是有旨么?照着办就是了。” “是,不过……” “不过?”慕毓芫看着他冷笑,言语犀利道:“不是早就说过,如今皇上病着不宜理事,若非有关军国大事的要情,只消禀告本宫即可。不知杜氏做诗,皇上又是从何处听闻的?”唤人找来六尺白绫,指与多禄道:“赐杜氏白绫一条,去罢!” 多禄不敢看她的眼光,低头道:“是,奴才去传皇上旨意。” “娘娘,怎么了?”双痕从里面取来花露,看着多禄的背影问道:“奴婢瞧着,娘娘像是生什么气?是不是……,多总管说错了什么?” “多禄这个人,比他师傅可差太多了。” “娘娘是说……” “杜氏关在什么地方?若非有人买通御前的人,任她再做一万首诗,恐怕皇上也未必会知道!再说,那些诗也未必出自杜氏之手。” “多禄为人,是有一些贪财的。”双痕也颇以为然,寻思道:“想来是收了重金,才将消息传到皇上耳朵里。不过娘娘说未必是杜氏所做,奴婢有些不明白。” “你刚才也说了,多禄多半是收受重金,可是杜氏入狱良久,她到哪里去找东西送人?如果没有猜错,这很可能是杜守谦的意思。” “杜丞相?” “不管怎么说,杜氏与杜守谦都有父女亲情。”慕毓芫轻声叹息,略有唏嘘,“杜守谦知道我厌恶于她,担心倘使皇上有个意外,我自然不会放过杜氏,所以想赶在眼前时机尽力一搏。他们个个都不顾皇上死活,病中也来絮烦,还敢胡诌皇上不念旧情,皇上他能不生气么?” “娘娘,先别生气。” “我何尝又想生气?”慕毓芫拿起杯盏,先兑了点花露自己喝了,“从前嫔妃里面计较不休,还说是各有各的立场。可是,你瞧这些皇上跟前的人,平时看起来个个都是忠臣良子,还不是一样私心算计?如今我才知道,为何皇上总没几个畅快之时,整天被身边人盘算着,真是由不得人不动气。” 双痕将木樨花露放好,跟随入内,“娘娘进去吧,皇上那边该等急了。” 如同齐王的事一样,不论是不是自己下的令,别人总会疑心自己,想来杜守谦也是私下担心。方才多禄请示旨意,应是怕杜守谦怨他办事不利,假使求得手谕,就可以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慕毓芫想到此处仍是恼火,暂且隐忍不发,“皇上心情不好,你们都在外面侯着罢。”双痕闻言止了步,招呼众人退散开去。 皇宫内气氛阴沉,一直这样挨过了两个月。 四月十二日,安和公主顺利诞下一子。宫里终于有了件喜庆之事,皇帝病重卧榻已久,听闻喜讯自然高兴,亲自赐名兆庆。另外赏赐了不少东西,熹妃过来谢恩时,皇帝还感慨道:“当初你生寅歆的时候,我们的年纪还小,寅歆生下来也瘦巴巴的,都说是养不活了。谁知道,后来寅歆竟长的很好,如今她自个儿也做了娘亲,时间还真是过得快啊。” 难得皇帝如此亲近,熹妃掌不住盈泪哽咽,只是大喜的日子不便落泪,加上皇帝还在病中,勉强笑道:“原来,皇上还都记得。”顿了顿,又道:“皇上,眼下寅歆还在月子里头,不便出来吹风,下个月就带着兆庆进来谢恩。” “不着急。”明帝脸上迸出喜色光彩,倚在软枕上笑道:“下个月中,正好是皇贵妃的生辰,到时候叫寅歆进宫来,大家凑在一起热闹热闹。” “是。”熹妃嘴角笑容略黯,低头不言。 因为皇帝有旨,说是要给皇贵妃办个热闹的庆生。内务府提前一月便开始预备,除却惯例该有的排场礼仪,另外派人去外省采集各类玉器、屏风、碗盏,以及各色稀有菜品等等。原本皇贵妃并不喜欢如此,但是今年却什么都没有说,由得下面的人忙碌,只说能让皇帝满意就好。随着众人忙碌起来,宫内上下也添上不少喜庆气氛。 到了五月里,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近来皇帝的咳疾愈发严重,身体也很虚弱,已有两、三天没有踏出内殿,这日精神颇为好转,因见庭院外头阳光照眼,便执意要出去走走。皇帝生来性格好强,虽然今时行动已是吃力,却仍旧不允旁人搀扶,摇摇晃晃起身下了榻。慕毓芫挥退身边的人,搭手微笑道:“院子里已经着人放好长椅,臣妾陪着皇上说说话。” “好。”明帝含笑答应,反转回挽住她的臂膀,仿佛自己并没有生病,仍然可以一如从前保护怀里的女子。因为院内光线明亮强烈,不由微眯双目,“五月了,正是榴花照眼的时候,几天没见,花儿都开得这么好了。” 泛秀宫内广植花草树木,春有海棠、蔷薇,夏有榴花、锦葵、朱蓼,秋有玉槐、金桂、御菊,冬有腊梅、水仙,一年四季少有无花可赏之时。此时榴花正当季节,侧廊下种有两棵积年的石榴树,枝叶繁茂、盈翠欲流,满数碧叶间点以无数殷红榴花,红绿相映的煞是喜人。 帝妃二人坐在树下阴凉处,宫人们早已退得干干净净,只闻树梢枝叶被清风掠动出的“咝咝”声,四下里极为安宁静谧。树影斑驳落在明帝的脸上,兼之周遭大片殷红花朵映衬,将病中的苍白虚弱掩去不少,看上去似有回转之色。 “再有几日,就是你的生辰。”明帝目光温柔,轻轻抚着慕毓芫腰际的散发,让发丝自指间一遍遍滑过,轻声叹道:“这或许……,是朕陪你过的最后一次了。” “不会的……”慕毓芫执拗的否定,却忍不住垂泪。 “咳,咳……”明帝又捂嘴咳嗽起来,树梢花枝似乎也受到震动,在清风掠动下沙沙作响,殷红胜血的花瓣纷纷落下。有几片落在了皇帝胸口上,伸手掸了掸,忽然望着自己掌心一怔,转瞬悄悄握拳挪开。 “皇上,胸口疼得厉害么?” 明帝微笑摇头,伸出左手将慕毓芫揽在胸前,不让她正面对着自己,在耳畔轻声笑道:“别动,朕想这样抱抱你……”在慕毓芫低头俯身的一刹那,泪水盈上了皇帝的眼眶,声音却是一如往常,又轻又柔,“宓儿,你从前恨过朕么?” “恨过。” “朕知道,是因为那件事情。”明帝的声音很平静,并无半分起伏,“本来以为可以瞒你一生一世,可是阴差阳错,不曾料想,最后竟会是今天的格局。可是,即便后来因果循环,使得朕今日先你而去,朕也并不后悔过。不管是你的爱也好,恨也好,如今全都是属于朕的,这样就已经很好,让你永远都忘不了朕。否则的话,你的人生和朕没有半分关系,活得再长又有什么意义?” “臣妾恨过。”慕毓芫轻声喃喃,“只是如今,臣妾却恨不得跟皇上一起去了。” “呵……”明帝笑得微微喘气,用力搂紧了怀中的女子,“朕不让你跟着去,而是要罚你……,罚你牵挂一生一世,朕可真是幸运……” “旻旸……” “你看,多亏朕走在你的前面,来不及看你变老,不然朕可保不准变了心呢。”明帝流泪笑着,轻轻捧起慕毓芫的脸庞,“让朕再仔细的看看你,记得牢些,免得奈何桥上喝了孟婆汤,就不记得你的样子了。” 慕毓芫看着皇帝深邃的眼睛,里面投出清澈的人影,那是泪流满面的自己,身后一树石榴花缤纷落下,恍若一场艳丽迷人的花瓣细雨。有零星的花瓣飘下,落在皇帝苍白的脸上,仿似自皮肤下里沁出来的鲜血,让人看得眼睛刺痛。清风徐徐不断,摇曳着树梢纤细的枝条,周遭的花瓣也渐落渐多,连地面也被映成一地哭泣血红。 “宓儿,朕要你答应一件事。” “嗯……”慕毓芫心中一阵阵绞痛,哽咽的难以言语。 “朕命人在皇陵之西修筑陵墓,历经四年有余,如今已经悉数完工,朕亲自赐名为永生陵……”明帝的目光带着无限眷恋,像是有些痴了,傻了,就那么目不转睛的凝望着,“朕要你答应……,死后一定要与朕合葬。如若不然,朕就永在奈何桥上等待,绝不转生……” “会的,必不相忘……”泪水模糊了慕毓芫的双眸,热泪滚滚而出,一滴滴跌在皇帝的胸膛上,也一点一点掏空了她的心房。她痛哭着俯在皇帝胸前,薄得几近透明的绡纱广袖随风盈动,恍似在榴花树下翩翩翻飞的彩蝶,正在绝望的迎风起舞…… “宓儿……”明帝的眸光逐渐朦胧,声音若有若无,“假如……,朕不是皇帝之尊的话,你是否愿意抛开万般杂念,从新再来一次……” “来----生----”她轻吐答案,追随那一缕亡魂飘然而去…… 尾声 延禧十五年五月初八,明帝因病无治,驾崩于泛秀宫中,年三十九岁,葬于皇陵之西长生陵。今有皇贵妃慕氏诞育之皇九子,年十岁,先时已册为皇太子,群臣上书拥立太子登基,尊号桓帝。慕氏为新帝生母,侍奉先帝身侧十五年余,奉先帝遗旨辅佐幼主理政,尊为仁懿皇太后。 按照宫廷中祖制规矩,先帝薨逝以后,身后所有妃嫔均须迁离东西六宫,转而随着太后统一居住。太后近时身体违和、起居稍怠,不喜旁人打扰,故而暂住懿慈宫后院的弘乐堂,每日在内诵经礼佛。另将太妃们安置在嘉鹤、裕安两堂,每日起居饮食均与太后无二,连每日晨昏定省也一律免除,待遇甚是优厚。 随着新帝大典结束,似乎一切都已经平静下来。 如今尚在丧期之内,故而新帝暂时不需每日早朝,奏折一律由辅臣斟酌出意见,然后交由太后批复处理。慕毓芫合上了最后一本折子,轻轻放好,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略有些阴沉沉的,侧首问道:“双痕,现在是什么时辰?” “娘娘,已经巳时三刻了。”双痕模糊了称呼,往青瓷花盏里续着碧色凉茶,“早起看了大半天的折子,不如歇一会儿?不然,等会眼睛又该难受起来。” “嗯。”慕毓芫清浅微笑,心里总是朦朦胧胧的,仿佛有什么事情被遮掩住,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近些时日,自己都在这种似梦似醒的状态中,只有看着折子时,才会稍微清醒些许。此刻放下折子,又有点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双痕问道:“娘娘,出去走走可好?” “好……” 积年的泡桐盛开着满树桐花,花簇繁盛、娇蕊馨香,一簇簇紧密相拥盛放,恍似一幅洁白无暇的厚实花幕。空气里“啪”的一声轻响,细不可闻,一朵桐花跌落在慕毓芫的肩头,轻悄拈了起来,阖目嗅着那花蒂深处的丝丝甜香。双痕在旁边支应小几,放上茶水,然后将修尾长椅搬正,方道:“娘娘,坐着赏花儿罢。” 慕毓芫静坐在桐花树荫下,端起小几上的茶盏,无意识的轻轻划弄茶盖,发出单调枯燥的轻微的刺声。月子门洞后有人声传来,窸窸窣窣的,像是一行人走得甚急,小太监尖锐的嗓音喊道:“皇上……,皇上你慢着些走……” “皇上?!”慕毓芫豁然站了起来,很是失态,然而刚往前走了两步便顿住,怔怔看着前面,脸上笑容悉数退散。 “母后----”桓帝疑惑的打量着,上前行礼,“儿子刚从太傅那边过来,太傅说,身为人君也当尽孝,近日应该多陪母后一些。” “原来,是佑綦啊……”慕毓芫轻声喃喃,根本没听清皇帝说了什么。她微笑着慢慢转过身子,只听“哐当”一声,手上的茶水打翻洒了一地,却是毫无察觉,只是忍着满眶欲出的热泪,缓缓步上连廊台阶。 “母后……”桓帝绕过地上的碎瓷片,疾步追了上来。 慕毓芫回头微笑,抚了抚他的脸,“没事。”话虽这么说,身上却忽然失了力气,缓缓蹲身下来,搂着桓帝无声流泪,“母后有点累了,想倚着佑綦一会儿。” “那……,儿子陪着母后。”桓帝毕竟还是小孩子,有点手足无措,双手放在慕毓芫的肩头,不知如何去安慰自己的母亲。 ----是了,都已经是太后了。 从来没有如此恨过一个人,也从未如此爱过一个人,像是刻到了骨头里,溶进了血液里,身体发肤都透着他刻上的印迹。不管是爱也好、恨也好,或是恩怨对错、爱恨情仇,一切不复再有,都随着他的亡魂漫漫消散。 有清风掠过树梢,摇得满树桐花缤纷如雨散落。慕毓芫看着那些素白花瓣,无声无息流着泪水,心里疼痛难抑,清晰感受着那无边无际的寂寥。从今往后,只有冰冷的意志被留下来,那些属于自己的绚烂人生,已经全部被他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