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星村》 第一章 望星村 2026年12月31日,我奉命来到望星村进行信息采集及其他特殊任务。村口主干道已经被路障封死了,我向两边看去,铁丝网深深地扎在灌木丛中,它们与枝叶纠缠在一起,被绿色覆盖,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就那么静静地立在这儿,看不到尽头。偕同前来的同志们帮我搬开村口的路障,但是他们不能再向前了,于是就只剩我一个人。 我站在村口的高地上。此时是早晨,天上还依稀挂着月亮的痕迹,而金色的太阳光已经刺破灰蓝色的薄雾洒在了不远处的小村庄上,仿佛很快就能看到袅袅升起的炊烟。 然而这些都是不可能的。村里的人早就消失了。就在十年前的某一天的深夜,他们凭空消失在了这个地球上。留下的就只有这座宁静的小村庄,敞开的门,停在半途上的汽车,钥匙还插在上面轻轻晃动着,耐心等待着它们的主人归来。 我向前走,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房屋,记录下它们的位置和细节。领导告诉我的任务是了解这个村庄的一切细节,我猜他们也想了解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根据我所掌握的情况来说,所有发生的一切,恐怕都与十年前在这里修建的天文观测站有关。 天文观测站,两名科技大派去的研究员岑晓、白月鹿。我看着领导给我的档案,两名年轻聪颖的天体物理学家,我仿佛还能在那张小小的二寸证件照中看到她们眼中闪耀的人类智慧之光。“你们究竟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终会知道。 我沿着平坦的主干道向下走去。不得不说,这个村子相当的富裕,路修得很平整,小房子还有花园。应该是当年鼓励利用“四荒地”之后移居过来避世的中上产阶级。我看到一处类似村政府的小平房,心想着也许可以找到村志之类的档案资料,便朝它走去。 这是一间没有什么特色的水泥平房,挂着“望星村政府”的木匾额,门的两边还挂着春联。我有点被那春联鲜艳的红色吓到,伸手去摸了一下,只有薄薄的一层浮灰。仿佛经历了十年的与世隔绝之后,它们还如同昨天一般,不曾被风雨侵蚀,打湿、吹皱、风干、暴晒成灰黄色薄脆的碎片。 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没有重锈,没有腐蚀,甚至连有些人家的草坪都是修得整整齐齐的,就仿佛十年前的那一个瞬间将这一切都凝固成了一张永不褪色的照片,而我只是误入画中的外来客罢了。 啁啾鸟鸣不绝于耳,却不见一只鸟的影踪。 一进门,左边是一间活动室。门半掩着,我试着推了推,它就无声地开了。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沉甸甸的如同睡眼。我想是不是窗帘拉上了,上前去查看,却只看到窗外阴沉沉犹如夜晚的天空。 此时我的右耳敏锐地捕捉到一声钝响,顿时心中警铃大作,闪身躲到门后。我屏息听着两个脚步声自远处走来,一个缓慢、沉闷,应该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另一个更加轻盈,应该是一名女性,或者是瘦弱的年轻人。我听到他们渐渐地走向门口,便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从门的缝隙中向外看去… 那是我生命中最诧异的时刻。至今我都无法准确描述我所看到的一切,只能用我贫瘠的语言来尽量形容: 透过门缝,我看见两个人形的光芒走到门口,身后拖着长长的光的轨迹,就好像是延时摄影拍出的星轨。但那并不是两个人,或是发光的人体或者任何实体。只是光,纯粹的光仿佛有具体的形体一般在空气中流转着。在窗外黑沉沉的天空的映衬下,我满眼都只能看见如同晶莹的玉石一般洁白而不刺眼的光芒。 其中一个明显是男性的光停下了脚步,虽然并没有五官眉目或者一切,从轮廓上我觉得他应该属于中等身材,1米73左右,穿着中年人最爱灰/黑/棕色夹克,下身穿着裤脚皱起来了的西装裤,估计就是这间办公室里的村干部。 人形的光芒开口了,果然是个中年男性的声音:“小白啊,你这次回来,村里面都很开心啊。你这个什么,宇宙频率的探测及发射的问题,啥时候跟我好好地探讨探讨,也让我们了解了解科学嘛。” “好啊,一定。”旁边的人形光芒也说话了,听声音是一名年轻女性,不到三十岁。我怀疑她可能就是失踪的天体物理学家之一白月鹿。根据我手上的资料,白月鹿居然是本地人,估计是小村走出来的第一个博士生。倒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个村的人这么容易就接受了征地修建天文台的方案。 我低头,在墙角发现一个弹壳。奇怪,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我捡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下,似乎是95式的子弹,心中不禁一寒:难道当年全村人的失踪跟军方行动有关?不过我暂且将这些陈年往事按下不想,轻轻一掷,弹壳划过一个小抛物线掉在两人脚边。 当时我想的是先试探一下他们的反应,看看他们是不是智慧生物,攻击性强不强,再决定要不要跟他们进行接触。可是那两个“人”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回荡在安静走廊里的“铛”的一声,接着一抬脚,那光就在门口瞬间熄灭了。只剩隐隐的轨迹,悬浮在半空中一点点地暗淡下去。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看到的一切,身后就又骤然响起了桌椅声,吓得我立刻拔出枪来转身。 在我的面前不远处,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几个人形光芒。其中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说道:“老陈,你跟我们说实话,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 其中一个男性人影一开口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这不就是刚才在门口的那个人的声音吗?此时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疲惫,带着些沙哑。 “米婶,你别多想,”他说,“咱们村爆发了大规模流感,人家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禽流感非典什么的,才会先不让咱们到处跑。隔离,隔离知道吧?” “那这样不让我们出去,也不是办法呀。”另外一个更加年年长一些的女声附和道:“还有,邓琪他们一家昨天就不见了。估计是连夜走了,我刚想叫她一块儿来到,进门一看,一个人影都没有。东西倒还都在。” “邓琪她娘家在镇上,估计找她妈去了吧。”米婶说:“可怜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啊,男人又没了,儿子也不在家。你说说这算什么事,军人家属倒叫军队给隔离起来了。” “总之,咱们还是听政府的话,先隔离,防止传染。”另外一个高瘦的男性人形说。 “行,邢大夫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米婶一摆手,“不过要是再过几天还这样,我可受不了了,我得去找儿子,问他管不管这个事!” 此时我已经完全暴露了,拿着枪,被眼前的画面惊得说不出话来。可是他们就仿佛没有看见我似的。或许这里就跟那个什么古代军队的影像之类,不过是特殊的地质条件,将当时的画面保存了下来,然后在特定的条件下播放出来而已。我此时看到的,不过是十年前甚至更久之前的人们留下的光影而已。 眼前的光影又消失了。我走出村政府的大门,阳光和煦。我看着苍穹划出的弧度消失在绵延的大山尽头,白云如丝如卷地飘过,甚至能够看出他们漂浮在空中划出的不同轨道。刚才所目击的一切让我感到震惊、无措,还有些许的悲哀和孤独。我不知道这里的人们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事情,他们是怎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他们最后的归宿在何处。但是我想他们会从尘封的历史中走出来,穿过时间,告诉我这个他们看不见的观众,他们人生所经历的一切。 我转身走回到村政府的小平楼里,去寻找这个事件的真相。 第二章 村政府 活动室的对面是一间类似档案室的地方,我用撬棍麻利地撬开了锁。推门进去,靠门的这边有一张工作台,后面就是一个简易的金属货架,上面摆着一大纸箱一大纸箱的文件。我找到标注着“村志”的那一个,拂去盒盖上面不薄的一层灰尘,打开箱子。 “望星村,原名乩星村,最早可考至东汉时期,于村东北山头建乩星台。1967年改名为望星村…”村志都是一样的,我将这一本放到一旁,又去翻其他内容。 我没有找到2016年的村志,并不太惊讶,只是胸中觉得闷闷的难受。领导给我的报告说与村内的最后一次联系是在2016年12月31日。我猜他们在新年的最后一刻没有机会像往年那样通宵赶年终盘点,最大的烦恼只是如何应付上级机关。 不过我倒是在出生登记资料里面找到了白月鹿的名字。1988年出生,父白建国,母周爱萍,出生在县医院。小学哪里,初中哪里,高中哪里等等。挺好笑的,不知道父母顶着那么土的名字,是怎么想到给孩子起名叫“月鹿”的。总觉得有些凭空而来,不明其思。 档案室旁边的那一间办公室就是村长的了。一推开,映入眼帘地就是凌乱的办公桌,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件:用文件夹夹好的,用订书机钉起来的,或者只是散乱的草稿纸上手写的。最上面的那一大本厚厚的册子上有着发黑的污渍,呈滴溅装,是血迹,看起来凝固有一段时间了,但没有十年那么久。桌子下面的纸篓里还扔着一大团一大团带血的纸巾,右手边的电话听筒朝上翻在桌子上。我想象着村长坐在我眼前的椅子上,一面擦着不知从哪儿来的血,一边拼命试图拨通电话。 我看了一眼他最后看着的那本大册子,政府机关黄页。也许在最后一刻,他还在拼命地试图跟外界取得联系。 我坐在他曾经坐过的办公椅上,仔细观察着他的办公桌。根据各种报告上的签名,村长的名字叫做陈忠实,我猜测他就是之前那个叫“老陈”的人形。或许在十年甚至更久以前,老陈就坐在我此刻坐着的位置上,穿着灰突突的夹克外套,穿着他觉得当村长必备的廉价西装裤。我猜他有一个扁扁的脑袋,剃着小平头,眼中看着跟我此时一样的景象。 桌子上的电脑居然还没进入休眠,晃了晃鼠标屏幕又亮了起来,壁纸是一片草地的风景画,时间显示是2016年12月31日11:59。说实话看到这种扁盒子似的笔记本电脑,居然让我陡生出一丝怀念的心情。还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我有一次统考得了年级第一,央求着老爸给我买了一台苹果笔记本。那是当时最好的电脑,比a4纸还要大,厚厚的,有可开合的两部分组成。虽然还不如我现在的手表来得先进,但当时却让我在同学间风光了一把。 老陈的电脑上最小化着几个文件,点开,全都是跟物理学有关的,什么《时间简史》啊,《量子力学》啊,《混沌论简析》等等,感觉他好像要补全大学物理似的。可是每一章的页面都并没有很深入。或许他努力了,但是这种科学的东西,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年人他实在是搞不懂。他每天都很忙,村上的那些事,应付上面各种乱七八糟的事,谁家又超生了,谁家的母猪又要配种了。他的每一天都需要去解决这些实际问题,而没有时间仔细研究那玄而又玄的高深科学。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科学家,但是我们都有自己的职责。 我拉开手边的几个抽屉,全是一叠一叠的文件。我简略地过了一遍,都是村里相关的内容,恐怕就是他还没来得及整理的2016年工作报告。我看到有修建天文观测站的一些相关文件,政府审批,土地使用报告等等。还有猪种疫苗、新的农药和化肥使用规范等等。 其中有一份,是天文观测站的施工详情。我将它翻开,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显然,当时除了正常的天文望远镜等观测仪器之外,她们还搭建了几个高倍泛电磁波接收和发送仪器。联想起之前老陈和白月鹿的人形光芒提起的“宇宙频率的探测及发射”话题,我恐怕望星村天文观测站做的不仅仅是天文观测那么简单。很有可能岑晓和白月鹿是带着科研项目而来的,比如探测深空信号等等。 回想起2016年,人类刚刚第一次真正捕捉到引力波,验证了广义相对论中的又一道预言。来自宇宙深处的信息穿越过几亿光年的真空,在巨大的探测仪器上留下蜻蜓点水般的微弱震动,告诉我们在那个人类目光无法企及的最深处,在亿万年前,曾有两个巨大的黑洞相互融合,激起了整个宇宙的震荡。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千百年来,人类总是仰望着我们头顶那片广袤而深沉的星空。因为它让我们感到如此渺小,无法掌握与自己命运休戚相关的任何变化,如此的孤独。可我们却又无法停止叩问,不可自抑地想要听到星空那头传来的回答,告诉我们,其实我们并不是独自漂浮在这茫茫无际的宇宙之中。 不过这样我倒是更加能够理解为什么天文观测站会选在望星村了。除却白月鹿的个人关系(但是岑晓才是观测站的负责人,白月鹿只是她手底的一个研究员而已,我怀疑她有任何能力影响科学院的选址),望星村基础设施齐全,村民素质普遍较高,能够接受“电磁波”设施。而且这里地处偏僻,远离各种人类活动,不会充斥着各种电器,地铁,大型电子屏等等的干扰。纬度又高,视野开阔,周围没有任何高大建筑物阻挡,无疑是搭建此类观测站的最佳选择。 我坐在老陈的座位上,看着他遗留下来的这一切,试图去拼凑出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无疑他遭受了什么打击,自己或者其他人受伤,坐在这里一个一个地往上级机关部门打电话,希望得到帮助。我看到电话簿都被揉皱了,明显是在仓促中捏着书页中间翻页的结果。 我试着让自己放松一些,将脚伸进桌肚,环顾眼前的陈设。我的视线落在办公桌中间的抽屉上。按照一般人的习惯,一段时间内最经常看的文件都会放在这里。幸运的是抽屉并没有上锁,但拉的时候感到十分困难,低下头来仔细观察才发现是滑轮错位卡住了。 我将抽屉掰正过来拉开,除却一些常用的办公物品,一包软包金南京,一个打火机,各类乱七八糟的发票之外,就是一个牛皮纸文件夹,封面上写着:“望星村天文观测中心项目报告。”打开,是一叠手写的报告,字体隽秀,颇有魏碑之风: “报告人:岑晓。” “2016年5月13日,进行基本设备的调试及分析周边常见频率。” “2016年5月15日,我们又接收到一个频率,然而是村广播。” “2016年5月20日,进行细致调试。” “2016年5月28日,清除镇广播信号,发电厂及各种微量电磁波信号干扰。” “2016年9月13日,我们的接收器第一次收到某种暂未查明的频率。” “2016年9月15日,该频率具有一定的稳定性,持续接收中。” …… 只是一些简单的报告,毕竟如果她们有了任何实质性的进展都会直接上报给上级有关单位,而不是这个并不懂科学的村长。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交这份报告给村长,因为貌似村政府对于天文观测站并没有任何的管理权限。或许只是为了安心吧。 忽然,我腰间别的通讯器发出一阵电磁噪声。 第三章 老陈(一) 噪声将我从沉思中拖回现实。我将通讯器掏出来,确定是设置在与部队交流的频率上的。这就说明新收到的这个干扰信号应该不是上头发来的,可能是附近哪里飘过来的电讯号吧。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比如广播信号啊,或者其他频率的通讯信号啊,如果靠得比较近就会出现干扰。 一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却忽然“咯噔”一声:这个小村庄原本就远离人烟,又已经废弃十年了,哪里来的电讯号?一阵寒意猛地袭上心头,我立刻原地找到掩体躲好,紧张地盯着唯一的出口,然后小心翼翼地摸出耳机插入通讯器。 我试着调频率,终于在2700khz的位置接收到了这个短波信号。当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只觉得浑身震了一下: “小鹿,小鹿这里是岑晓。”仿佛一个幽灵,这个声音在我心中激起万丈波澜。岑晓,望星村天文观测站的负责人,科技大天体物理学系研究员。2016年5月带领博士生白月鹿来到望星村,进行天文观测研究,于2016年12月31日与望星村全体52户共计183人下落不明…我了解她全部写在白纸黑字上的资料。却还是在听到这个普通、温和,还透着些欣喜的声音的时候觉得无比陌生。 “小鹿,快点回观测站,我终于搞清楚它们的频率了!我们之前的算法没错,只是少考虑了一个维度。如果我们假设这个信号是四维的话,就能解释为什么会有那些有规律的空白了,不是接收器的问题。” 通讯器中传来的声音很清晰,说明信号源不会太远。我握着枪,缓缓地挪到对面的窗边,小心翼翼地朝外看去。街道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正当我笑自己发神经在被废弃的小镇寻找一个失踪多年的人的时候,余光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我立刻回头,就看到一条像之前那样的光的轨迹正顺着窗户正对的那条主干道缓缓地向下延伸。 我想不出那光究竟是什么。某种超自然现象?村民留下的影像?虽然我们同处在这一片空间里,却仿佛隔着十年的时间差。他们就仿佛是在另外的一个重叠的时空中运行着一般。 但是我没有功夫细想,已经拔腿跑出了村政府平房的大门口。远远地还能看见一点光的尾巴,我立刻追上去,就看到两个人形的光正在我前方200米处,面对着面似乎在交谈着些什么。 “对了,小岑啊。这个,马上快要国庆了。村上会组织文艺活动,你要不要来,唱首歌什么的?”那个中年男人的身影,老陈,村长陈忠实,我已十分熟悉。在他身边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女性光芒,长头发,大波浪,似乎还穿着风衣之类的长外套,脚上的看鞋跟像是裸靴。她一开口,声音却是熟悉的: “啊,那倒不必了。”就是我之前在通讯器中听到的那个声音。岑晓,她不知是害羞还是尴尬地整了整头发,说道:“我不会唱歌。” “是这样的啊,小岑。”村长将手揣在夹克兜里,缓缓地说:“这个…你在这里也是人生地不熟的是吧?那个,我们也不知道你们在那山顶上捣鼓什么玩意儿。你多来来村里的活动,一来呢,是多融入融入集体,认识认识人,别老一个人在那里闷着;二来呢,也是贴近一下邻里,别老让人觉得你们这些搞科学的,看不上我们这些农村人。” 岑晓似乎嗤笑了一声,我不敢太过向前,因为不知道这光究竟有没有危险。“村长…”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声不知哪儿传来的“老陈!”给打断了。远远儿地,就看到一个农妇的人形光朝两人走过来,身上穿着估计是薄棉袄,有很大一部分下摆挤在裤腰带附近,走路时候外八字,脚步很碎。“老陈,”她走过来,刚想开口说话,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岑晓:“哎呦,这,这就是小鹿的同事吧?你好,你好。” “你好。”岑晓冲她点点头,但是我看得出来她的身影里透着紧张。或许是怕生,或许是感到不舒服。毕竟岑晓是一个留美归来的博士后,一直在象牙塔里待着,对于这种小村民众的生活习惯有些不适应也情有可原。 “怎么称呼呀?”农妇热情地问。 “dr…”岑晓把这句咽了下去,“叫我岑晓就行了。” “哦,小岑啊。不错不错,”农妇拉着她的手冲村长说:“这闺女很厉害啊,跟咱们小鹿一起在科技大工作。” “是啊,是啊。”村长陪着笑,似乎想要把话题引开,“那啥,二姨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二姨爽朗地一笑,“就是壮壮总是流鼻血,还嚷着说胸闷,邢大夫说怕是流感,我去给他抓点药去。” 我看到岑晓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老陈抢先了。中年男人用和蔼可亲的口吻劝她:“流感的话还是带孩子去医院挂点滴吧,好得快。最近学校快月考了,别落下功课。” “哎呀,挂水…”二姨左右磨蹭了一下,脚在地上碾了半天。“那我还有事,先走了啊村长,小岑。”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 待她走远,老陈才回过头来,客气地对岑晓说:“那是小鹿她家二姨。没文化,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哦,不会的。”这句话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看着两个人影继续沿着主干道走下去,光渐渐地变淡,最后只剩下一道浅浅的光轨,莹莹地发着幽光消散在空气之中。 第四章 老陈(二) 眼前残留的黑影渐渐消去,我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望星村的某处。十年或更久以前的人们根本没有想过要给这么个不起眼的小村庄画地图,架起封锁线之后就更没有人进入了,因此我只能靠感觉在村中游荡。 我环顾四周。安静。这是我对于望星村最深刻的感受,没有经历过与世隔绝的人们是很难体的。我们的日常被声音所包围。声音,车轮碾过的隆隆声,人们交谈的声音,电视中的广告,街头巷尾小贩的叫卖,电脑运转的嗡鸣声。城市中的人们24小时沉浸在这片交织的声音之中,以至于我们已经将它默认成为了生活的背景音。我想若是将所有手机通讯、电台信号、车辆发出的声波绘成图的话,那么城市中的人类将看起来无比像是挤在网眼细密的非法捕捞网中,被一网打尽的沙丁鱼。 我从未觉得那声音有什么不妥,直到此刻站在望星村的大马路的中间,耳边忽然失去了一切杂噪。我听见风从地平线上吹过,“沙沙”地在树叶间轻柔的划过。林海,树林的声音是如同波涛般拂过人的听觉。 我听见鸟叫,像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似的,时而叽叽喳喳,却又时而被什么所吸引,忽然噤了声,然后又试探似地“啾——啾,啾”几下。 你知道鸟叫声听起来那么不一样吗?有些圆润清脆,有些却粗哑丧气,“嘎——嘎——嘎”的,在很远的深山之中。 太阳渐渐地暖了起来,金灿灿的带着橙红色的阳光洒在小村庄上,茂盛的草地仿佛笼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树影分明地从头顶落下来,栖在我的脚面,惬意地晃动着。 我不知该往何处去,但心想着一切的谜团应该就在天文观测站内,便向东北角的方向走去。 还未迈出去两步,耳边就听到一个女声,几乎是贴在我耳朵边地,说了一句“慢点,不急。”声音并不大,却如同平地炸响。我一瞬间汗毛都炸了起来,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本能地想要远离这个骤然冒出来的声音。 直到退了好几步,才依稀看出两个人形的光芒,勾着手指与我擦肩而过。我站在那里,心脏还因为刚才的惊吓在隆隆作响,可是她们却是安逸的。稍微瘦小一点的女生脚步很轻快,一直拖着后面闲散地看着风景的女性光芒。 “我老家很漂亮吧?”前面的人形光芒停下来,仰起脸来看着对方。虽然只是一个固定形态的光形成的剪影,我却仿佛能够看到她脸上带着的巨大笑容。 “是啊,是很漂亮。”后面的人形光芒——根据声音和体态判断应该是岑晓,侧着头看了一会儿远处的林海,然后轻轻地说道。 “就告诉你不会错的,这里果然很适合作为观测点。”那么这个光影应该就是白月鹿了。我还记得她的证件照,剪着俏皮的短发,眼里透着灵气,很可爱的女生。 岑晓轻笑了一声,故作严肃,可是声音中却还是透着戏谑:“我可不是因为你才推荐这里作为选址的呀。”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白月鹿摆摆手,“不过我还是很开心,能够跟你一起回这里。”不知为何,我觉得此时她的姿态似乎发生了变化,身体的重心开始往旁边人那里倾斜,肩膀几乎抵在岑晓的肩膀上了。 然后我听到她小声地、羞涩地,凑到岑晓耳边咬耳朵:“就当是带你回家见爸妈了。”然后两个人对视了很漫长的一秒,我猜想岑晓的脸上有笑容。然后她又别过脸去,假装继续看着风景。 我站在她们身后两米左右的距离,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在我身后,已经哑巴了的小村庄。望星村呀,望星村,你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我看着两个人影说说笑笑地在前面走着,远远的一辆小型货车轮廓的光缓缓地开了过来,旁边跟着村长老陈的人形光芒。一见到他,两人立刻放开了手,白月鹿先一溜小跑地过去叫他:“忠实叔!” “哎呀,小鹿啊,他说望星村天文观测站。”老陈冲她们挥一挥手,“这个是你们的吧?” “是的,是的。”白月鹿连忙点头,趴到司机窗边去签收货物,然后指示他怎么开过去。 “那就好,”老陈搓着手说,“哎呀我就怕是什么敌人来搞破坏的,心想着不敢乱放他们进来。”小村镇的生态就是这样,低头不见抬头见,任何的外来事物都是对于他们相对较为封闭的社会环境的一次冲击。 待小面包车的影像缓缓驶走以后,老陈这才又开口了:“我说,小鹿啊,你们这是弄的什么东西啊?” 白月鹿的光影停了一秒,然后才说:“哦,一些定的器材而已。” “哦,哦。”老陈点点头,“那…是上面直接送过来的啊?” 白月鹿显然是被他这个问题搞糊涂了,无奈地道:“忠实叔,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哦,”村长显得很客气,让我甚至觉得是不是他把白月鹿当作观测站的负责人了,“是这样,那啥。你看,你也是咱们村儿出来的是吧?” “嗯?”白月鹿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头,就看到岑晓正站在身后,不知以怎样的神态听着村长的话。 “那啥…有啥事是咱们能做的,就让乡亲们来帮忙吧。你看,贾叔家儿子不就是开货车的吗?帮你们送一下货,多方便?”村长这么一说我就反应过来了,原来他是看上了天文观测站的那点政府拨款,想要给村里创点收。 虽然眼看着白月鹿的光茫然的样子,似乎是没有听懂,但是显然岑晓已经反应过来了,将手搭在身旁女生的肩膀上,接过话语权:“放心,村长,要是有什么能做的,我们肯定先找村里的人帮忙。价钱就按市价,这样也不用麻烦每次给他们指路了。” 这下再笨的人也明白了老陈的言下之意,白月鹿也连忙应和着说:“是啊,以后就拜托乡亲们了。”三个人又寒暄了几句,老陈问她们有没有看到二姨家的小孩子壮壮,说是老师反映他已经旷课好几天了,家里人也找不到,恐怕是离家出走了。白月鹿摇摇头,说她们整天泡在观测站里,没有看到其他人,不过会留心的。 于是老陈便也走了,只留下白月鹿和岑晓两个人。小鹿的光垂着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站在离她们几十米的距离,听不见她俩之间的细声对话,也觉得不该窥探。只是静静地看着岑晓的光抬起手来,安慰地揉了揉白月鹿后脑勺的短发。 白月鹿这才稍微抬起了点头,两个光影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她这才开口:“对了,话说你觉得铅板会有效果吗?那到底是个什么呀,确定是智慧体了吗?” 岑晓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但是既然你的运算发现它对于我们的动作会有稳定的回应现象,我们就要做好‘它’具有一定的智慧,甚至是‘活的’的打算。” “不可思议。”白月鹿感叹道,声音里充满了惊叹和兴奋,“一种存在于四维时空中的活物!简直是难以想象它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是啊…”岑晓回答的声音渐渐淡去,眼前的光芒转暗,又只剩下空无一人的小村庄,和她们身后长长的光轨,就如同她们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一般,在空气中渐渐隐去。 第五章 老陈(三) 于是又只剩下我一个。我等了片刻,发觉不会再发生什么了之后,才继续往原定的方向走去。这个小村庄确实比较现代化,有规整的道路,沿途的房子整整齐齐地分布着。我来到一家院子里放着大石磨的人家门口,就仿佛听见有人在交谈的声音。 我立刻快步走进去。这家人离开得很匆忙,连门都没有锁上。我推开虚掩着的门,屋内不算昏暗,照进来的阳光清浅的照亮了前厅和朝东的房间。我循着声音往后走,一拐就来到了客厅中,有几个光影正在交谈着。 “那行,反正有空我跟小鹿说去。”说话的是一个中气十足的中年妇女,坐在沙发上。看她自在的样子应该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好,反正你是她妈,你说话她应该是会听的。”旁边的一个妇女接茬道,“跟她们说,这个天文站的东西啊不能再乱搞了。这玩意儿啊,我们搞不懂。你看他们那些科学家,成天搞什么转基因的,吃了都生不出孩子来,违背天理。”她转向众人:“我跟你们说,老田头说自己活了那么多年了,连日本鬼子都见过,从来没见过天变成这样的。” “米婶,你也别太紧张,只是自然现象而已。可别打扰到人家科学家。”站着的男性光芒说话了,是村长老陈。他一边安慰着这个叫“米婶”的中年妇女,一边脸冲向的却是白月鹿的母亲的那个人形光芒。我猜他应该是冲她使了个眼色,因为那妇女立刻就接茬道:“没事,到时候我去问问她,不急。” “不过倒有个事比较急的。”老陈将话头接过来,看着屋里的几个人形光:“二姨家的那小小子儿壮壮走丢了,家里人都急死了,你们最近有看见过他吗?” 几个人形光芒思索了一下,参差不齐地摇了摇头或者说了没有。“他是咋丢的啊?不是之前还说感冒了去县医院吗?” 老陈摇摇头,“别提了。都劝了他娘赶紧去医院,赶紧去医院。不去。昨儿个半夜忽然眼睛鼻子里都冒血,吓得二姨赶紧把老李拖起来给娃送医院。就这么一出门拿摩托,再进家的功夫,娃就不见了。” “会不会是他自己跑出去了?”坐在沙发另一边的男性人形光芒开口了,坐在他旁边的白月鹿的母亲立刻开口道:“奋进,你看村长来了,感觉给你陈叔儿倒杯茶去。” 那个男人“唉”了一声,起身小心翼翼地绕开众人去旁边厨房烧水去了。白月鹿的母亲继续道:“会不会是给拍花子的趁机会拐走了呀,有没有报警?” “报了,但是没结果。”老陈摇摇头,“咱们村最近不太平。不仅仅是这娃子,还有村东头那个华老太太你记得吧?对就是那个,会拿个小煤炉炒花生的那个。也不知道是跑到哪里去了,他儿子从镇上回来拿钱,找不到人,问旁边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见着了。” “她那个儿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哪像我们家军军。”米婶嗤之以鼻,“说不定在外面又欠了一屁股的债,下狠心把老娘给背山里头了,好刮她老娘那点儿棺材本儿。” 见其他人不置可否,她又继续道:“你们不知道,啧啧,我听说啊,他之前在外面包了一个小姐你知道吧?然后啊…啧啧,给人骗了,又死乞白赖地跑回来帮他老娘炒花生了。结果后来又说镇上的哥们儿有什么活计叫他去干,也不知道去哪儿混去了…” “对了,邢大夫跟我说最近头疼、胸闷的人比较多,估计是流感,叫大家多注意,有什么情况就去邢大夫那儿,叫去大医院就去大医院,别像壮壮那样耽搁了。”老陈不等她说完便打断了。从他忙不迭地将烟送进嘴里的样子来看,村长的压力也很大。 大家都点点头,然后复又回到米婶之前的那个话题上去了。我看着老陈的光芒在那里站了几秒钟,似乎置身事外一般,然后想要离开,却又被白月鹿的母亲的那个光拉住。可是她由凝固的光芒构成的手还未碰到他的衣袖,便化作破碎的光点,在空气中渐渐散成一片,变暗,终归于寂。 看来这里就是白月鹿以前的家了,我环顾四周。挺干净整洁的,一间还算宽敞的小平房。整个房子呈一个横过来的l型,主要的就是客厅厨房和两间卧室,侧面还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小房间。偏远山区的观测站是有职工宿舍的,因此我怀疑白月鹿并不住在这儿,特别是发现她和岑晓的关系有些暧昧之后。 客厅对面的主卧应该是她父母住的地方,一般劳动人民的房间。床上摆着绣着牡丹的棉被褥,两个枕头,床头挂着婚纱照。另一边靠窗摆着一张写字台,玻璃板下面压着许多照片。好多都是一个小男孩的照片,接着之后也有一些白月鹿初中、高中时的照片。我仔细看着,有一张,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旁边站着一个小不点女孩,恐怕不到三岁。应该就是白月鹿和她哥哥白奋进。 我还记得最初读到档案的时候,也是下意识地判断这是个超生户,还稍微怀疑了一下白月鹿是怎么搞定户口问题入学的。后来才发现她居然是合法二胎。 是的,天体物理学博士白月鹿,她的哥哥是个智力障碍的残疾人,因此允许生二胎。 腰间的通讯器又沙沙作响了起来,我连忙将它掏出来,就听见白月鹿熟悉的声音。“不,岑晓,它已经不在天文台里面了。我现在数的有四个村民都出现了头疼,出血的症状。我甚至怀疑壮壮的失踪都和我们发现的东西有关。岑晓,你必须把它报上去。” “不,小鹿,你不明白。”岑晓在那头说:“这是人类第一次与智慧生物产生沟通和联系,有可能是本世纪最大的科学发现之一。你以为上面知道了就会停止项目吗?他们只会…” “我觉得,”虽然她的声音依然冷静,但是我听得出两人都在焦灼的状态之中。我听着白月鹿继续道:“但是这件事已经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了,我们需要更多的帮助。况且,我们不能拿那么多村民的生命健康做赌注,你作为科学家的道德何在?” 岑晓叹了口气:“小鹿…它不是恶意的,不然我们早该出现症状了。我猜它只是在试图建立联系,通过改变弦的维度和频率,和人体产生共振融合。而那些症状是…我猜是接触的副作用。它是一种外星物质,我们甚至还没侧准它到底是从几十亿光年外来的。但是…我也同意,我也不能确定人类能不能承受这种接触。” 两端沉默了。若不是那不属于我的通讯器的电子噪声,我会以为这段偶然飘来的电波已经结束了。我耐心地听着这沉默,能够感觉到电波两端的两个人大脑飞快运转的声音,计算着每一种概率,每一种可能。还有她们内心的挣扎。 接着,岑晓开口了。“好…好吧。”她说,显然是被说服了。“你去上报,我在这里继续试着控制它。这束光…不,不是束,我无法形容它,这个仿佛有实体的,在流动着的光。我们通常的物理和数学在它周围都会扭曲,普通的计算失效。而且它在变化,在交流,在产生反馈。这是前所未有的一种物质,我不知道…” “别怕。”白月鹿轻声道。她的声音是温柔的,“我们会想出办法来的。不过你要让它呆在铅盒子里。” “我会努力的,但是你也知道,一开始的能量那么巨大,都炸了我们的一个锅。我不知道铅盒子能不能支撑…”岑晓的声音渐渐淡去,通讯器又恢复了死寂。 看来她们确实接收到了什么奇怪的物质,岑晓口中的那个“流动着的光”应该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那些人形。这让我顿时感到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警醒自己千万不要再靠近那些东西了。 这么想着,我走进了应该是白月鹿的房间。墙上贴着三好学生的海报,获奖证书,毕业证的复印件等等。 令我比较惊讶的是,我居然在她的书桌上看到了一堆物理论文,还有科技大的信纸,以及一些牛皮纸袋,上面盖着大大的“机密”印章。白月鹿在回来之后还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看来她倒是很怀念以往的生活。 我又把这屋前后转了一圈,便决定离开这间平淡无奇的民居。走出门的时候,我稍微留意了一下他们家门口的那个大石磨盘:这个石磨看起来有些原始,上面插着几根钢筋,头上弯成一个挂钩,估计是用来栓驴的。 一开始我还没有注意到,但是弯腰凑近的时候,才发现石磨盘上有着浅浅的字迹。我赶紧回到白月鹿的房间,拿出一张稿纸和铅笔,将纸压在磨盘上,用铅笔去涂那几个字的位置。涂出来的两个字是“朱雀”,我一下子警觉了起来,赶紧掏出相机拍照存档。 我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个磨盘,这才注意到它上面有些经纬线。两道直径线将整个磨盘等分成四份,每一份里面似乎还有些密密麻麻的小竖条和小横条。 我又拍了许多照片,将它们传回给本部,希望他们能够帮忙辨认这是个什么东西,有没有文物价值。 然而我一抬头,就看到前面的山坡上,有个人影正站在那里。 第六章 老陈(四) 我立刻抬脚往上跑,才近前一些,绕过了上午刺眼的阳光,才看出来这也只是一个光形成的人影而已。虽然有些沮丧,但也没放缓脚步,一溜小跑地来到了那个“人”跟前。 这个站在山坡上的人形光,我已经很熟悉了。一般个子,扁脸短下巴,小平头,穿着夹克外套和西装裤,正是村长陈忠实。他仿佛走了很多路,身影中都透着疲惫和潦倒。我能见到他的肩是垮的,头有些歪,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发愣。我走到他身后,从这个角度,能够看到大片的村庄,包括远处的几片农田。 他在看着他管理的村庄,狠狠地抽着烟,让火飞快地沿着烟卷烧上来,然后长长的叹息。我看着他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就那么看着,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脚下积了小小一摞烟蒂。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许在想失踪的壮壮,或许在担心村里爆发的流感疫情,又或者是今年的收成?这些我都无从知晓,我只能看着这么一个平凡无奇地中年人,就这么默默地站在山坡上看着他脚下的小村庄,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了,我目送着他拐弯走进最近的另一户人家里,接着传来了他沙哑的声音:“那个,任叔儿啊,我来跟你们说个事啊,最近村里爆发流感…”一瞬间,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小村庄里,我仿佛能够听见无数个相同的声音,看到无数个老陈,挨家挨户地敲响每一扇门,重复着同样的话语:最近爆发流感要多注意,有情况要上报。然后问问他们有没有看见壮壮或者华老太的踪影,却一直无果。 我看到他停下来与路边的两个人影对话,看轮廓是一男一女,女的还抱着一个婴儿,正在嗷嗷大哭,看样子像是一对小夫妻。 “你们这么晚…是要出去啊?”老陈问,他显然是累极了,说话都是气声。 “是啊,这鬼地方没法待了。”那个年轻的男人正试图打着汽车,引擎杠啷啷响了几声,却没有点燃。我猜他们最后也没有成功,因为我正看着一辆被废弃了的东风小康面包车静静地停在路边。“贾叔也不见了,我以为他出去拉货了,上他们家去,可是一个人儿都没有,真他娘的吓人。”男人暴躁地踹了一脚轮胎,惊得女人怀里的孩子又大声哭了起来。女人嗔怪了一声,然后赶紧哄娃去了。 男人掀开引擎盖捣鼓了一番,最终放弃了尝试:“这破烂东西…好吧,看来我们只能等明天叫贾大哥把咱拉出去了。”他放下引擎盖,抬头冲老陈说:“村长,咱们这村子待不下去了,我跟小邓明天一早就去她娘家避避,啥时候平安了啥时候咱再回来。” 老陈有些木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行,你们注意安全。” 接着他的身影就又消失了,出现在我左手边里面的一户人家门口。 我赶紧追过去,就看到他伫立在这家人门口,低着头不说话。待他终于推门走进去,我才得以走到门口检查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血,若不是滴在水泥门槛上的话,几乎和泥土一个颜色的血迹。我抬起头来,看到老陈拖着双腿缓缓地巡视四周。“二姨?”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喊出来没有任何情绪可言。“二姨?老王?” 他在主卧室门前犹豫了半晌,又反复敲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拧开门。 房间里空荡荡的,床头的中间有一小滩干涸的血迹,估计是壮壮的。地上丢着擦血的纸巾,抽屉是拉开的,里面的衣服从最后面掀开。我仿佛还能看见两夫妻带着孩子睡觉,半夜孩子发病,赶紧掏出藏在衣柜里面的一点积蓄上医院去的情形。多么匆忙。 我看着老陈的光影又检查完了所有的房间,都没有找到两口子的身影,叹着气地走了,随手替他们带上了虚掩的门。 我追着他的光形出了门,忽然就听见一声孩童的笑声在身后炸响。吓得我猛一个激灵回过头去,找了半天,才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形光从我身边跑过去。 “白大哥,停一下!停一下!”那个小孩子“咯咯”笑着追着前面高大的身影。前面的人也停了下来,憨乎乎地问道:“壮壮,要吃糖吗?花生糖?” “要!”小孩子伸手就去够,可是连大人的胸口都够不到。 “叫爸爸,叫爸爸就给你糖。”大个子哄他。 “不要,我有爸爸了。”小孩子一赌气,刚想走,却又被大个子掏出来的糖给勾了回来。 “来,叫爸爸,新炒的花生哦,香的很。”大个子蹲下来哄他道。“白大哥”,我忽然意识到壮壮对他的称呼,不禁惊愕眼前的人形有可能就是白月鹿的弱智哥哥白奋进。 这一认知让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哀从心底涌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持之以恒地想要壮壮叫爸爸,或许只是无知的恶意,或许也曾有人这样戏弄过他。这些都无从所知了。 “不干!”壮壮嘻嘻哈哈笑着跑走了,白奋进“哼哧哼哧”地跟在他的后面,两个人形光芒消失在了屋子的拐角处。 我再次遇见老陈的光,是在搜索村里唯一的一家小药店的时候。当时我正看着货架上的各种非处方药和一些常用处方药的时候,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 当我跑到外面的时候,就看到老陈那个不高也不胖,毫无特色的光影背着手走过来。“邢大夫啊…” 院子里的那个瘦高人形光正在跟另外一个中年妇女的光芒说话:“他要是头疼得厉害呢,就吃一颗这个散利痛。但是你千万收好了,别叫奋进找到自己吃。” “哎,你放心,我叫他不许乱吃,他不敢的。”那个妇女接过他手中的药,然后就听到了村长的声音,转过头来:“村长呀,找老邢有事?” 老陈“哎,哎”地点点头,“有点小毛病,来找邢大夫看一下。” “哟,”中年妇女的光一面将药揣到兜里,将拉链拉好,一面关心道:“不会是流感吧?” “不是的。”老陈笑笑,“就老毛病啦,颈椎病,找老邢来正一正。” 我听着他的语气,觉得老陈有所隐瞒。那瘦高光影似乎也听出来了,忙顺着他的话头:“那老陈啊,你赶紧进来吧,我替你按一按。白家婶子啊,那我先去帮老陈按脖子去了啊。”于是两个光影就走进了室内,我也紧跟其后。 小药店一进门是一个玻璃柜台,里面放着各种药品。再往里面走,就是一个简易的诊室,有检查台等等,铺着洗得泛白了的白床单。两个人形光走进来,瘦高的那个做了个带门的动作。 我看着眼前开着的门,依然纹丝不动。他们不在这里,他们在十年前的那个时空里,关不上我眼前的门。于是我便径直走了进去,看到邢大夫的光转过来。 “老陈啊…找我做甚?” “哎呀,邢大夫啊,”村长陈忠实摸着头顶,“这个…我问你个事儿啊。”他说,“这个…咱们村上最近是爆发流感,是吧?” 邢大夫在诊室的办公桌后面坐下来,喝了口茶,不置可否。老陈也随着坐在了他对面的长条凳上,“那…这个我也不懂啊,所以请教你一下。这个,这个我从来没有见过流感是这个样子的呀?” 邢大夫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再说话,语气里就少了些之前的淡然。“说实话,老陈,我也慌啊。”他摇摇头,“你也知道我的,我这个…这个病我也没见过。但是又是头疼又是胸闷的,又流鼻血。我只能以为是流感了啊。” “那会不会是什么,出血热之类的啊?”老陈从夹克兜里掏出一张卷得紧紧的纸,边缘折得几乎都快要断开,磨出发黄的毛边。他将那张a4打印纸展开,“我查了那什么,也有疼痛啊,之类的症状。” 邢大夫接过他手中的纸,将眼镜往上推了推,眯眼看着:“你看…这个不对啊。这个要起烧的,咱们这一个都没有打摆子啊。”他将纸卷还给了老陈,摘下了眼镜,“我再看看吧,” “欸。那你先忙,我走了。”老陈起身告辞。我赶忙跳进屋里让开他出门的光。回头就看见瘦高光影坐在那儿,手里捏着眼镜。叹了口气,从旁边的虚空中捞了一把,似乎打开了一本什么,“刷刷”在上面记下什么。 我等着他的光渐渐淡去,才走过去,拉开桌子侧面的一个大木头抽屉。里面一叠叠放的都是牛皮纸文件夹,我抽出一本翻开:“日期:2015年10月25日,患者姓名:贾凯旋,年龄:65岁。腹痛入院,左下腹有压痛感,体温38.0,诊断为阑尾炎。”全是病历。我翻找了一下,找到最厚的那本:“日期:2016年11月3日,患者姓名:李天豪,年龄:9岁。头疼,诊断无发烧,疑似感冒早期,建议多休息。” “2016年11月14日,患者姓名:李天豪,年龄:9岁。头疼,胸闷,手臂上有出血点。有呕吐现象。” “2016年11月15日,患者姓名:白奋进,年龄:35。头疼,胸闷,手掌及手臂上有出血点,眼前有亮光,视物模糊。” 还有好几个人的病历,他们都出现了头疼、胸闷,莫名出血,脱发,眼前出现亮光等症状。这位姓邢的医生都一一记录了下来,页边上还写着诸如“紫癜?化学污染?”等字样。 我来不及看完全部,只得将这个文件夹放进包里,等有时间再细细查看。 第七章 老陈(五) 我从小药店出来,日头高了些,身上也渐渐热了起来。我一面看着四周,给每栋建筑做记录,大致在哪个方位,什么样子,一边在脑子里过着这么一时片刻所了解到的事情: 望星村,我们知道在十年前,全村的人都神秘消失了。在此之前这个村曾经爆发过流感疫情,被当地疾控部门整村隔离。但是现在看来,这个“流感”恐怕要画上个问号。我虽不是医学专家,但在军队当了这么久的科研人员,也知道这绝不是简单的流感。 其实,对于这个事件,上面是有过猜测的。主要的疑点就在于岑晓、白月鹿,和她们究竟在天文观测站发现了什么。但是所有她们当时的报告早就被中科院给封存了,这次上级领导还是借着考察土地再利用的由头才派我来“绘制地图,了解情况”的。 而这两个关键人物,岑晓和白月鹿,至今我对于她们俩也是感到迷惑重重。我们知道白月鹿是望星村本地人,父亲在她大学的时候就去世了,只剩母亲周爱萍和智力障碍的哥哥白奋进。而岑晓是上海人,在美国读的本博连读,回国在科技大任职,算是白月鹿的上级。但是这俩又似乎有着暧昧关系,还搞了个私人频率利用短波通讯。我怀疑她们是不是害怕手机通讯信号被监听,又或者是怕山区信号不好,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剩下的这些人,陈忠实是一个还算挺尽职的村长。还有邢大夫,白二嫂,米婶这些人,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普通村民罢了。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打开腕带式三维显示,发现之前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答。本部的同事发回来消息说我在白月鹿父母家发现的那个石磨盘可能是古代的占星盘,并附赠了一张类似的文物图,巨大的石盘上面刻着二十八星宿。角木蛟,柳土獐,毕月乌,全都是用东西南北四宫,金木水火土七曜,再加上动物相配的。 在这其中,最吸引我的就是张宿-月鹿。这倒解释了白家父母在给子女起名上的精分现象,我猜小女儿的名字估计是随便在家里的磨盘上找的。 万幸的是,本部说这个东西已经严重磨损,没有什么考古价值了,让我不必吭哧吭哧把它背回去。但是他们说这附近高地可能会有类似于乩星台之类的建筑,叫我留心一下,多拍些照片。 乩星台,乩星村,占星村。难道古时候的人们也曾经在这里的山头建过观测、占卜天文的设施?一想到千年之后,如此发达的我们,却在同样的地点做了同样的事情,与古人仰望着同一片星空,倒让我莫名有了一种时光交错之感。占星村就如同时间的岩层一般,一个时代死在这里,它的躯壳被封存、石化,永久地保持着临死前的模样,等待着有一天有人敲开这厚厚的岩石,重又看到它们在这世界上生活过的证据。 在调查到第八家的时候,我忽然听到头顶的树林里有一阵响动。害怕是什么野生动物又怕错过线索,我赶紧掏出枪来,小心翼翼地朝那边走去。 远远的隔着树丛,我听到了老陈那熟悉的声音。“老邢,老邢,你这是干嘛?”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急,还带着些不可思议。 “这个不是流感,这对不是流感!”老邢的声音是歇斯底里的,扯着嘶哑难听的声音。“我错了,我特么的错大发了,我混蛋啊老陈!我对不起乡亲们!”我赶忙拨开齐膝深的枯草向前,就看到老邢瘦高的光影正蹲在地上,发了疯似的锤自己的脑袋。老陈在旁边怎么拦都拦不住他,只能焦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白老大,他刚才…”邢大夫的声音在抖,我能看到他伸出的双手也抖得厉害。他看着自己的手,不知在看些什么,我只能看到纯净的光芒。 “奋进?他怎么了?”村长焦急的问。 “他就跑进来,然后…流血…”老邢忽然咳嗽起来,我看到老陈的光芒赶紧掏出纸巾,却被他触电似地闪开了。瘦高人影三两步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到一半,像是在躲老陈似的。 “不,你不能接触我。这玩意儿传染啊!”老邢一边哭,一边咳嗽,一边用袖子使劲蹭着自己嘴巴和鼻子的位置。 “老邢…哎呀,接着。”陈村长无奈,只好将纸巾扔给他。老邢从地上捡了起来,胡乱地在脸上擦着。“老陈,不行,我得去告诉那…那什么,防疫的单位。叫他们赶紧来人,这个肯定不是流感啊!” “老邢,这路都封了,人家不让咱们出去啊。”村长为难道。 “不,不用。翻过这个坡啊,前面有个铁轨,我顺着铁轨走出去,到镇上去。”老邢一边说着,一边哆里哆嗦地爬起来就想往山上去。老陈冲过去想拦他,却被邢医生喝止了。“老陈!你别过来,也别拦着我。这要是没人去啊,咱们村儿就要死光了!死光了你知道吗?那白家小子…”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拼命地往上面走。那个土坡也挺斜的,我估摸着邢大夫的年龄也要有快50岁了,爬起来颇为吃力,基本上是拽着草根走。 “老陈,你回去,叫乡亲们都搁家里头待着,谁都不许出去。这玩意儿传染啊…”我看着邢大夫的身影翻过土坡的最高处消失不见了,回头看,老陈的光影站在那儿愣了一下,立刻拔腿向山下跑去。于是我赶紧跟上老邢的步伐,想要看看他究竟去那儿。 我很快追上了老邢的光芒,彼时瘦高的人影正扶着旁边的树,一面对着手里一个长方形的东西说话:“我是邢仕明,望星村的大夫…哎呀,其实我根本不是个大夫,我只是个药铺的小学徒而已。我、我,但是…是这样的,我现在出现了头疼、胸闷、紫癜的症状,还有流鼻血。我感觉到眼前视物有些模糊,脑袋晕沉沉的,飘飘忽忽的跟喝醉酒了似的,就感觉整个身子都快垮了的感觉。”他将长方形东西——我猜是个录音笔,揣回裤子口袋里,继续向前走。我跟着他走了差不多快一千米的样子,忽然他的光影就淡了下去,消失在了眼前。 这一下子让我失去了方向,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了地上的血迹,顺着它继续向前。此刻也应证了我的猜想:在望星村爆发的这场疾病,绝对不是任何常见的传染病!按照邢大夫口述的症状来说,我甚至怀疑可能是某种辐射。 这种想法让我心头一凉,再想到之前在村政府里找到的那颗子弹壳,我现在有些怀疑望星村到底真正发生了什么,还有时隔十年我又被派来调查的原因。究竟有什么东西,让上头这么放不下? 沿着点点滴滴的血迹,我在半山腰停了下来,眼前的场景让我吃惊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一列老式货运火车歪在废弃了的铁轨上,将出去的隧道堵得死死的。这时我就听到脑袋后面有脚步声,连忙回头,就看到老陈的光芒和几个人影一起朝我这边奔了过来。 “我们听到声音就赶过来了,哎呀…太惨了…”我听到其中一个人这么说。连忙跟着他们来到山谷里。 生锈的庞大列车让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特别是它轮子下面,已经发黑了的呈飞溅状的一大滩血迹。撞到人了,我一下子就猜到是谁,却不想承认。 在我身旁,老陈的光芒也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那个中年男人缓缓地蹲下来,双手揉着脸长叹:“诶呀…老邢说他要沿着铁轨走出去,我没想到…”他在那里待了一会儿,才抬头问旁边人,“报警了吗?” 身旁的光影摇摇头,“电话都打不通。” 此时从旁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就看到一个妇女的身影跑过来。她看了一眼铁轨,“哎呀!”一声,吓得连连后退,然后问:“这是谁啊?咋啦?” 村长说不出话来,旁边的一个小年轻告诉她:“是邢大夫。” “哦…哦…”妇女的光芒拍了拍胸口,却似乎放下些心来,这让我倍感怀疑。加上这个光芒的身形我看着有些眼熟,好像是白月鹿的母亲,只是不能确定。 此时旁边的另一个小伙子的光影替我确定了来者的身份,他说:“白婶子,你有啥事儿啊跑这儿来?” “我听说火车这边出事了,过来看看…”白母依然惊魂未定的样子,偏过头来不看这一地的血迹,但我猜想那味道就够受的。“你们看到我家奋进或者小鹿了吗?奋进生病了,不知跑哪儿去了。小鹿那死孩子…”见几个人摇摇头,她便转身往回走了,“那我再去别处找,这俩孩子,哎,我这当妈的真是操碎心了…” 我看着这惨烈的景象。太惨了,十年之后,我仍能从这一大片血迹和飞散的衣服碎片中感受到当时的惨状。有一截裤腿,连着皮带飞在我不远处的草丛里,此时早已化成腐朽。 “不过…”我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老邢的光芒,赶紧从包里翻出橡胶手套,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掀开地上那块黑色的腐朽成棉絮状的布料。 居然口袋还在,我从里面摸出了他之前的那支录音笔,放进证据袋中。我不愿在这儿多做停留,便怀着一颗愈发沉重的心原路返回了。 第八章 老陈(终) 我花了将近30分钟,才从山谷最底下走到望星村的正门口,打算将邢大夫的录音笔交给本部的同志们去做修复。此时我再也无心去看四周的山清水秀了,邢大夫那歇斯底里的声音仿佛还在我耳边回响。这个小村庄里究竟发生了怎样不可言说的恐怖?那场所谓的流感疫情究竟是什么?我带着满腹的疑问,脚步沉重地打算沿着之前的路线往下走。 当我走到村政府小平房外的时候,一种最异样的感觉猛然间袭上心头。就好像是天空忽然黯了一下,有沉甸甸的东西压将下来。可是当我抬头的时候,天空依然是蔚蓝清澈的。但那挥之不去的感觉就萦绕在心头,我甚至觉得那是悲伤,一种脱离了人体的纯粹的悲伤,而我就这么撞进了这团悲伤之中。 视野角落里的一点亮光瞬间吸引了我的注意。有人在房子里!我的大脑才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地飞奔过去了。远远的就能看到有一个人形光芒在村长办公室里,我看到他跌跌撞撞地在办公桌前坐下来,转身在身后的书架上拼命翻找着什么。 我站在窗外,看到老陈那熟悉的身影正在桌前拼命地翻着面前厚厚的政府黄页,然后拿起手边的电话,一个一个拨过去。但是没用的,村里的所有通讯都断了。我猜测并不是简单的通讯故障,因为一般来讲,就算是电话线因为某些原因全都断了,手机信号也不会完全没有。除非是要么出现了极其罕见的自然情况影响了整个区域内的电磁波信号,要么就是有来自很上层的命令要求切断所有村民的通讯信号。 我赶紧跑进屋内,看到他还在打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不通,不通,不通。有液体一样的光从他鼻子的位置淌出来,顺着下巴颏点点滴滴洒在他手底下的黄页上,正中那些干涸发黑的血迹的位置。他拿过旁边的抽纸去擦,擦鼻子,擦黄页,然后接着打电话,眯着眼使劲地擦着被血糊住了的电话号码。“快点接啊,快点接啊…” 我悲哀地看着他的身影,拼命地想要打出这一通求救的电话。而他身上的光芒开始变得愈发亮了起来,能看到其中有千万个小光点在那里明明灭灭。我惊诧、错愕,张着嘴看着老陈的人影渐渐的伏在了桌子上一动不动,身上的光如同夏夜的萤火虫般骤然飞起,飘飘扬扬的散落在空中,然后逐渐黯淡下来,如同风中火烛,最后一点一点的熄灭,永恒的消失在了那个漫长的黑夜之中。 空气中还残留着微弱的点点光芒,我看向窗外,漫天繁星闪烁。我看到最诡异的天空,好像有一道巨大的电弧划过似的。原本漆黑如天鹅绒般纯净的夜空,此时却泛着诡异的暗红色,有几道互相纠缠着的光,画着匪夷所思的螺旋图案在夜空中互相纠缠着,变化着,如同一支矛般自天空中直插下来,消失在我的视野范围外。 我低下头来,将翻在桌子上的电话听筒放好,然后转身走出了村政府的小平房。 窗外,阳光和煦,是一个晴朗的中午。 第九章 邢大夫(一) 我看着眼前清晰的小村庄,蓝天,远山,风吹过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居然觉得太阳有些太过刺眼。我再回到老陈的办公室里,透过窗子向外看,同样的一片白云安然地漂浮在苍穹之下,那片诡异的天空无处可寻,仿佛只是我一时的幻觉罢了。这让我感到片刻的恍惚。我的身体仍沉浸在那悲伤而绝望的氛围之中,心脏在胸膛中轰鸣。可眼前的美景却叫我所有的情绪都仿佛扑了空,失去了氛围,成了空穴来风。 一切恢复原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时间的力量在此刻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它能够收起所有的痛苦和混乱,让他们重归平静。可是我目睹了这一切,我无法再将门外那个小村庄与“平静、祥和”这样的词汇联系在一起了。望星村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场,与时间这个强大而无情的同谋,一起埋葬了太多的痛苦和真相。我决心要了解到底的真相。 望星村,望星村。千百年来你就在这个山谷里,日日仰望着天空的星辰。十年前,你究竟看见了什么,让你变得如此沉默? 我感到有些疲惫了,来到望星村这半天的经历让我感到精疲力竭。于是我决定先休息一会儿,坐在村政府小平房的水泥门槛上,用免洗消毒液擦了擦手,然后掏出了干粮和水。一边吃着一边翻看之前从邢大夫的小药店里拿出来的病历。 病历是放在一个牛皮纸文件夹里面的。说是病历,其实就是一张纸,上面写着时间、病人、病情诊断、开的药等信息。想来在这么一个小村庄里,一共也就几十户人,一切信息管理都是极为原始的。 我翻了翻这个文件夹里的病历,有用蓝色水笔写的,有用黑色水笔写的。字迹也差得颇多,有些还挺工整,有些匆匆忙忙潦草得都快上天了,看得出是不同时间的病历。可这么多的病历却被放在了同一个文件夹里面,说明邢大夫肯定认为它们有什么关联。或许他发现了这是一种传染病,有类似或者相同的症状,因此才将它们归为一类。我甚至怀疑全村的人都在说的那个“我们村爆发流感”,可能就是邢大夫最先提出的。毕竟作为一个村里唯一的医生,他是最有可能提出这个观点的了。 我拿出这一叠厚厚的病历,一张一张的翻过去: “时间:2016年10月24日。患者姓名:白奋进。年龄:35岁。头疼,体温37度,说自己胸闷。经诊断为感冒前期症状。建议多喝水,多休息。开维生素c一瓶。” “时间:2016年10月29日。患者姓名:华秀娥。年龄:79岁。头疼,体温36.5,说自己胸闷,还有皮疹。经诊断为感冒前期症状,加上皮炎。开维生素c一瓶,派瑞松一支。” “时间:2016年11月3日。患者姓名:李天豪。年龄:9岁。头疼,体温36.5。经诊断为感冒前期症状,建议多喝热水,早休息,多吃水果。” “时间:2016年11月8日。患者姓名:张明德。年龄:50。头疼,皮疹,流鼻血。体温37.5,说胸闷,还有头晕。经诊断为感冒和皮炎。开退烧灵一盒,派瑞松一支,并嘱多喝水。” 看来有几个村民都出现了头疼、胸闷的症状。我认出了白奋进,就是白月鹿的弱智哥哥。华秀娥,我猜有可能就是之前她们在白家谈论的那个华老太太。其中有两个人出现了皮疹的症状,但我无从得知他们是不是互相传染的,因此不知道跟这次的传染病有没有关。但是从接下来的几个病历看来,村民的病情明显呈现恶化的趋势。 “时间:2016年11月14日,患者姓名:李天豪,年龄:9岁。体温38度。头疼,胸闷,手臂上有出血点。伴有呕吐现象。经诊断为流感,建议去镇医院治疗。开退烧药一盒。” “2016年11月15日,患者姓名:白奋进,年龄:35。体温38度。头疼,胸闷,手掌及手臂上有出血点,眼前有亮光,视物模糊。经诊断为流感,建议去镇医院治疗。开退烧药一盒。” “2016年11月16日,患者姓名…” 厚厚的一叠病历,让我看得心里发沉。而村民的病情已经从普通的头疼、胸闷,发展成流鼻血,皮肤出血点,发烧,视物模糊等症状。基本常识告诉我这绝不是流感,而且身为医生的邢大夫应该也察觉出来了,我可以看到有些病历上拿铅笔在边缘写着类似“出血热?”“紫癜?”等字样。看来他也在怀疑这究竟是什么病了。 我忽然想起之前无意接收到的一段岑晓和白月鹿之间的沟通。我还记得白月鹿似乎说过她已经数了有起码四个村民出现头疼、出血的症状。而岑晓的回答,现在想来,却让我感觉汗毛倒竖。我记得岑晓说“它”不是恶意的,只是在试图建立联系。而那些症状是接触的副作用。 她说:“它是一种外星物质,我们甚至还没侧准它到底是从几十亿光年外来的。我也不能确定人类能不能承受这种接触。” 难道所有的这些症状,都来源于一种外星物质的触碰?无形的巨大怪兽游走过我面前的小村庄,穿过玩耍嬉戏的孩童身边,无声无息地路过每个正常生活的人类身边,试着了解他们,好奇地观察着我们所居住的这个星球。可它的触碰却是剧毒的,让人慢慢地、痛苦的死去,化作光,消失。 你走路的时候,会在意一只蚂蚁的死活吗? 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科幻读物,外星人第一次来到这个神秘的蓝色星球,他们无比兴奋,不小心踩死了一窝胡乱跑动的渺小生物。于是人类文明毁灭了。 我们总是害怕心怀恶意者,但他们只是社会中的一小部分,我们有法律,有拳头来保护自己。就算这些都没有,当他们颜色分明地拿着刀来的时候,起码我们可以选择逃跑。但是这种毫无恶意的伤害呢?我们可以躲避吗?还是只有当它腐蚀我们的躯体,将我们变成一团光的时候,才会后悔莫及,却又只能无能为力地缴械投降? 就在这个时刻,总部来的一条消息让我陷入了更大的困境之中。 第十章 邢大夫(二) 正当我在翻看那叠厚厚的病历的时候,戴在腕上三维显示“滴”了一声,提示我有新信息。这是一个十分便捷的小玩意儿,只有腕带大小,有一个翻盖,通过光的交叠呈现出放大的三维画面。不过多数时候,特别是出任务期间,我都会把它设置成只显示平面信息而已。毕竟电池的续航能力也就在2天左右,显示三维图像要比平面的费电许多。 消息提示是来自我的领导的,打开,上面只有一行字:“上头来消息了,望星村的隔离等级为禁止一切人员出入及电磁波通讯。因此直到任务结束前,你不能和任何人进行任何接触。请将任何需要检测的物品妥善保存,待你出来之后再到本部进行处理。”我先是一惊,以为自己要被全面封锁了。然后才想起,为了保密,部队去年才将原来的无线通讯腕带统一换成了新式的中微子通讯腕带,因此还在可以使用的范围之内。只不过是老邢的录音笔只能一切结束后再交给修复部门了。 其实在以前的任务中也多多少少会遇到一些形形色色的情况,因此我并没有让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太过影响到自己的情绪。不过上头来的这一条消息,倒是透露了许多我之前不了解的情况:第一,当年望星村的隔离确实是来自更高层的命令,而且保密级别很高。因为我所在的单位是省级的,就连他们都不知道这里的隔离等级。可以想象领导只是抱着查看的态度想要重新使用望星村这块地方,而当将情况报给上面之后,却才翻档案发现这个村是全村隔离,禁止出入和通讯的。说明当年的命令只能是由我的领导的领导直接发出,而且还瞒着下面人的;第二,由国家层面直接下令整村隔离和禁止一切电磁波通讯,是十分诡异而罕见的。我可以想象的理由只有要么是所有人都已经被感染了,而且这种感染极其致命需要被严密的控制住,甚至不能让外界知晓;要么就是国家想要在这里封存什么重要的秘密,需要杀死所有知情者。 我很快收拾好思绪,正打算继续查看剩下的病历的时候,忽然就听见不远处有个声音朝自己这边过来了。 一行五个人形光,为首的是我熟悉的老陈。旁边的两个应该是岑晓和白月鹿,还有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高个子男人的光。 我将手中的文件往旁边一搁,拍了拍身上干粮的残渣就跑了过去。反正这里也没用,不必担心被偷。 还没靠近呢,就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正从另一边背着手晃悠过来。中年妇女的光是率先冲他打招呼的,“邢大夫啊,你上哪儿去啊?”这个声音我有些耳熟,看着情形猜想应该是白月鹿的母亲和哥哥来接她们回村。看来这一段的历史应该是较早时候的,甚至有可能是岑晓和白月鹿第一次来到望星村时的场景。 这让我感到有一丝的不适,明明是好像亲眼经历过他们死亡的人,此刻却又“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过着十年前平淡无奇却又将改变他们整个命运的一天。此刻我眼前的这些人还不知道,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她们的人生将陷入怎样的绝境之中。 而我就像是站在时间的巨大迷宫之上,无言又无力的看着他们,如同一群蝼蚁一般,在复杂分叉的可能性中艰难地摸索着出路。 可站在时间这宏大而又冷漠的维度上,我早已知晓了他们的结局。再看,也只是宿命般的悲哀而已。 “哦,我去镇上买一点药,最近猪疫苗不够了嘛。”可是邢大夫的光影听不到我内心的悲哀,客气地寒暄道:“哟,小鹿回来啦。有出息了嘛现在,来家乡建天文台。” “邢伯伯好。”短发的年轻女生光芒清脆地喊了他一声:“没有啦,只是派过来工作而已。天文台是本来就要建的。” 邢大夫“哦,哦”了两声,点点头,“那这位是…?”白月鹿连忙介绍:“这是天文观测站的负责人,岑老师。她是我大学实验室的项目组组长。” “哦,哦。”邢大夫赶忙冲她点点头,“老师好,老师好。” “您好,”岑晓也客气地冲他点点头,“叫我岑晓就行了。我只是一个研究员,不是正职教员,担不起老师这个词。”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没有口音,让人听着就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教养和气质的女性。 画面陷入了短暂的尴尬,但很快就被老陈给化解了:“这个…岑晓啊,是美国回来的科学家,回来报效祖国的。” “没有啦。”长发的女人光芒摆摆手,“只是留过一段时间的学而已。” “她是在mit读的天体物理学本博连读,非常非常厉害的。”白月鹿在一旁骄傲地说,挽着岑晓的胳臂,那种情不自禁的炫耀心情溢于言表。 邢大夫的人形光站在那儿,佝着脖子,似乎思索了一下,才说:“哦…m…m什么踢?” “哦,麻省理工学院。”岑晓好心地帮他翻译成了中文名。不过看样子他也听不懂的样子,只是长长地“哦”了一声,重复道:“理工学院,理工学院。嗯、嗯,很厉害的,我知道了。” “是啊,我们家小鹿是清华的博士生都跟她一起工作,特别厉害。”白母插话道。对方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点点头。 我看着岑晓站在那儿,没什么动作,仿佛只是一个装饰。我忽然觉得有些同情这个mit毕业的天体物理学家,真正的高级知识分子。她不属于这群人之中,她不属于望星村这个小地方。可是她还是在那儿,我猜想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和一群与她差了太多层次的人寒暄着。我觉得这像是一次眼界层面上的扶贫。 幸好这段令人尴尬又难熬的对话很快就结束了。白母说怕两个孩子乏了,就结束了这段客套。而那些光也就很快的淡了了下去。 我回到之前放包的地方,留意了一下地面上我之前掸过干粮屑的地方,没有一只蚂蚁。 第十一章 邢大夫(三) 正想着,就听见村政府里面一阵热闹。我刚抬头,就迎面而来一片白光,吓得赶紧跳开,生怕撞上了遇到什么伤害。不过我没有离得太远,只是在他们的几步之遥,看着四五个人形光从里面走出来。 为首的是老陈,身旁的白月鹿挽着岑晓的胳臂正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旁边还有几个人。我看向村政府平房,活动室内光影重重,似乎是一场集会。 岑晓依旧是那个样子,高挑的个子,仿佛游离在人群之外一般,总有些格格不入。此时的她的光芒正偏着头,保持着认真听话的姿态随着众人一道向前走。 老陈送她们往门外,跟白月鹿聊得颇为热络,一边走还一边说:“哎呀小白,你真是我们村的骄傲啊,让我们也赶了把时髦,欣赏了一下高雅音乐,你们说是吧?”旁边人纷纷附和,场面一团融洽。 这时旁边搂着一个小男孩的中年妇女的光发话了,“就是啊,你看人家小岑,科学家,还会拉小提琴,多厉害。”顺手低头对小男孩说:“壮壮,你看看姐姐多厉害,你要跟人家学习。” 小男孩的光影不满地扭来扭去。 “就是,一开始她还不肯来呢。”小鹿一边骄傲地说着,一边转过头来看着岑晓,我猜她的眼里此刻应该是盛满了笑意的:“怎么样,我跟你说试试看吧?” 岑晓的光笑了笑:“是啊,这儿的人都很热情。我也就是献丑了一把,平时都是自娱自乐的时候拉的,谈不上什么艺术。”她这话说得很漂亮,十分谦逊,难怪年纪轻轻就能成为天文观测站的负责人。这个女人,根据我现在的观察,完全符合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职场女性的正常风范。这就让我十分好奇她当年为什么会做出那么糊涂的决定,还有她那个匪夷所思的决定是否最终造成了望星村的毁灭。 不过在此刻我眼前的这几团光的世界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我只好耐心地将故事听完。 “那已经很好了,已经是我们村儿的最高水平了!”旁边另外一个中年妇女中气十足地说道。这个声音我熟悉,就是白月鹿的母亲。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一家人”在那里其乐融融的场景,看着白母一边说着,一边骄傲的将手放在岑晓的后背上,仿佛是搂着自己的女儿一般,忽然有些好奇:她是不是已经知道岑晓跟自己女儿之间的关系了? 不过我还来不及细细探究,寒暄还在继续着。搂着小男孩的妇女接过话头来,又使劲地夸了岑晓和白月鹿两人几句,这才将注意力集中到岑晓身上:“闺女多大呀,结没结婚啊,有没有男朋友?” 我能看到岑晓的背影明显的绷直了一下,哪怕只是一个光影,都能够感觉到她的尴尬。但她还是保持了良好的礼貌,客气作答:“阿姨,我未婚。男朋友…暂时没有。我打算还是先好好工作,以后再考虑。”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再追问了。 不过这种年轻人之间的约定俗成,哪里挡得住中年妇女的一颗婆姨心。那中年妇女的光影果然也没就此作罢,立刻伸长了脖子凑过去:“结婚是终身大事啊,不急不行。小岑呢,找男人,不能眼光太高。你说你要求那么高,30岁了都结不了婚怎么办?以后哪里有时间生小孩?所以啊,听我一句劝,别老把头埋在工作里,赶紧找男朋友才是正事。” “唉,唉。”岑晓敷衍地点了点头,我看到她挽着白月鹿的手下意识地冲自己的方向拉了拉,那是一种寻求保护的姿态。短发女生立即会意,岔开了话题:“哎,二姨,我好久没回来,壮壮都长这么大啦。我还记得去上大学的时候,他才刚生没多久,你们还办满月酒,小小的一个。现在都这么大了啊,读几年级啦?” 我在空无一人的村落里“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看着话题一下子就被转到了这个无辜的小孩子身上。二姨的光影开始痛陈小孩子不好好学习净知道调皮,什么要向两位姐姐学习啦,最后肯定是在小孩子无可奈何的“我知道啦”的敷衍和一群人热络而客套的对话中结束了这一段寒暄。 我跟着岑晓、白月鹿和白母三个人的光向前走,迎面就碰上了一个瘦长的人影。不知为何,每次我看见邢大夫的光,都觉得他在岑晓面前有种诚惶诚恐的感觉。我当然可以理解,一个普通小山村里的医生遇到一个mit毕业的天体物理学博士,自然是会触碰到内心自卑的那一部分。可是邢大夫在他面前的自卑是被放大了的,仿佛生怕被发现了的,那种想要将自己缩成一团的防备。 当然,他总是装作很镇定,言语里都带着长者的气度。可是若你像我一样能够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的话,就会发现他总是下意识的在紧张地搓着指关节。 这次也不例外。我看到他笑着跟三人问候,但是脚下却没有停住想要前进的姿势。不过他没有机会逃走,因为白母在这时拉住了他: “哎,邢大夫啊,你上哪儿去啊?”白母笑眯眯地说出了开场白。 你知道,直到我现在处于这么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才忽然感觉到我们平日里的这些寒暄是多么的虚伪而又无聊。可回想起我以往每每说出同样的这句话的时刻,其实心里想的是如何打破僵局,如何开始话题去讲那个我真正关心的事情。于是我会在最快的时间内回归到我们最熟知,也是被用烂了的开场白上去。 可唯有当我跳脱出了那个“有备而来”的角色的时候,才会感受到这种日常寒暄的苍白和冰冷。当“你过得怎么样?”被约定俗成为了“我有话要说”的时候,原本的那句话里对他人的关心是否也就随之荡然无存? “哦,我啊,我去…我上镇上一趟。”邢大夫用他那低缓而沉稳的语调说,“你们刚从国庆晚会上回来?怎么样?我这边正好忙着一个病人就没去了。” “挺好的,人小岑还表演了小提琴呢。”白母拍了拍旁边岑晓的胳臂,然后随即更换了话题:“话说正好啊,我家小鹿这两天,出皮疹,你给看看呗?”说罢,便去卷白月鹿的衣袖。女生没办法,只好自己卷起衣袖,露出一块巴掌大的红色疹块。 “其实没关系的,就是实验室里有的药水过敏而已。”她说。村大夫抓过她的手腕看了一下,说:“没事的,最近好几个人发皮疹,可能是什么东西过敏而已。”他和蔼地说,“等下回去我给你拿支皮炎平,擦擦就好了。”众人又客套了两句,便各奔东西了。 第十二章 邢大夫(四) 我随着岑、白一行人继续向前。一个人尾随在三个光芒身后,看着她们交谈着生活中的琐事,白母关心她们的研究进展,白月鹿将岑晓说的一大串术语翻译成人话。她们看起来如此的真实,却只是人类的一个影像。 其实来到望星村,我时常会感到这样一种恍惚:究竟我是真实的,还是这些光影是真实的?因为他们在交流,在与其他的光影交谈,产生联系。我是存在于他们这个庞大而复杂的社会关系之外的一个孤点。没有人能够真实证明我来过这个地方,那些光芒不会作证,他们不曾目击我在这里做过的一切。 我仿佛在给过去打一通永无回复的电话。我不知道我的出现是否会在他们的世界里产生波澜,还是他们的世界早已在十年前已经停止,只是还活在我的眼里罢了。 我看着三人回到白家,依然是那熟悉的门口,乩星台的残石做成的磨盘依旧在那儿,我知道上面曾刻着“月鹿”两个字,现在已被磨损殆尽了。 白母,像任何威严而又慈爱的母亲一般,拉着女儿的手叫她回家待一会儿。 “你哥哥啊,现在给人家看果林。最近的苹果啊,好得不得了呢,你们进来,我削给你们吃。”中年妇女挪动着她已经有些臃肿的身躯,一时间仿佛忙于好几件事之间:拉着女儿进家门,然后又要去拿苹果,又要找水果刀。 “妈,没事的,我们还得去天文台呢,还有实验要观测。”白月鹿并没有坐下,只是跟在女人屁股后面一个劲儿地说。还转身问依旧站在门口的岑晓:“是吧,岑主任?” “我们的那个电磁波讯号的分析结果应该快出来了。”岑晓点点头。 “是啊。”白母这才中断了她没头苍蝇一般的忙碌,看了看还在门口不自在的岑晓,又抬头看了看自家女儿。“哦,哦,好吧。”仿佛忽然意识到了她们并不期待自己想做的事情,语气间的兴致骤然低落了下来,“既然人家领导发话了,那你就赶紧回去工作吧。” 白月鹿显然也感受到了母亲的不悦,忙安慰道:“妈,不是啦,最近真的忙。我们接收到一个信号源,一直在跑数据,得时刻盯着。等到时候要是没事了,我们再来看你。好不好?” 中年妇女“哎,哎”地点了点头。我想她也听不懂女儿说的究竟是什么。但父母都是一样的:你忙,妈知道了。 我看着她跟着白月鹿走到门口,岑晓已经准备走了。中年妇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拉住女儿的手:“哎,小鹿。那你们拿几个苹果去天文台吃吧。你们看你们成天待在那里做研究,多吃点水果,对身体好。”一边不容分说地就把她往厨房里拉。 我好奇地跟在两个光影后面,看到白母矮而臃肿的光拉着白月鹿来到厨房,从水池下掏出一团不知是什么的光团,从中抽出一个在空中抖了两下,原来是个塑料袋。然后弯下腰来,在角落里不知掏着什么。我看着她一次次从现在什么都没有的角落里拿起东西放进手中的塑料袋,也许那里曾经有一麻袋白哥哥带回来的苹果,或许是用筐装的,我已无从知晓。 但是我看着她手中的塑料袋逐渐从干瘪变得满当当的,似乎装满了饱满的大苹果。“来,拿去吃。”她站起身来,将塑料袋塞到白月鹿手里。 “妈,我吃不了那么多。”女儿推脱道。 白母拍了她胳臂一下,用的是苛嗔的语气:“你吃不下,给人家小岑吃啊。” “哦,哦。”小鹿赶忙接下了她手中看起来沉甸甸的袋子。 “以后多叫人家来家里吃饭,这你们天天在山上的,哪里有家里吃的好啊。”白母一边说着,两个人影这才走出门外。我随着白月鹿的光看着她回过头来冲母亲挥挥手,然后拎着一个大袋子跟着岑晓向山上的位置走去。 两个人形光芒并肩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山村里。此情此景,不知是否也是当日画面。不知她们是否也和千万人一样,只敢在没有周围人注视的地方手牵着手。 走了几步,比较瘦高的那个光开口了:“沉不沉?给我一半?” “不用,没事。”旁边的身影立刻答道。 “来嘛。”岑晓不由分说地抢过了一边的提手,两个人拎着一袋苹果往山上走去。 “你的胳臂怎么样了,还疼吗?”她又问道。 “还好,不是很疼,觉得有些痒痒的。”我看到白月鹿的光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袖,露出前臂,其中有一块区域的光芒显得格外明亮。 “别信那江湖郎中的,皮炎平是地塞米松激素,不适合你的状况。”岑晓又说了。听她的语气似乎对于邢大夫的医术充满了质疑。 白月鹿“嘿”了一声,笑着凑上去:“你还在纠结邢大夫的事啊,不都跟你说了嘛,他只是个药房熟练工而已。一般的小毛小病,谁去正经医院看啊,都上他那儿去拿点儿药就算了。” “经验不能当做科学,我怀疑他连正规医生执照都没有。”岑晓摇摇头,“简直是不负责任,你们村为什么没有人举报他?” “哎呀,还举报,半个村都是他看着长大的。我试过,叫他们去正规医院看一下,都怕花钱费事,说我读书人太当回事。”白月鹿摇摇头,“你就让他们这样吧,反正到时候有空了我们去镇医院看一下好了。” “可…” “这就是小村庄的生态,大家都喜欢熟悉的人,自己村里的人。他们觉得除了熟人之外的所有人都不会对自己尽心。”白月鹿解释道。 “一个没有能力的人,尽心也没用。”岑晓还想争辩,但不知白月鹿冲她做了个什么表情,只好作罢。两个人继续无言地拎着一袋苹果往前走。 我跟随着她们走到半山腰,白月鹿又开口了:“岑老师,你对于各项科学比较有研究,你觉得我这个…是什么?” “我觉得表面上看起来有些类似于酸灼伤。”这下两人又恢复到了那种学术讨论的语气之中,“因为你也说一开始的时候感到烧灼感嘛。” “是这样的。”白月鹿点点头。 “但是这种物质是光,一般来说我会觉得能够造成这种损伤的电磁波肯定需要一些强度。但是我们也测了,这个电磁波的能量其实非常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说到这儿,岑晓的语气忽然黯淡了下来:“要是我知道的话,就不会叫你去观察它了。” “没事,谁还没在实验室里受过点儿伤啊。”小鹿摆摆手,指尖在空气中渐渐变淡,两个人影消失在了这个时空里。 第十三章 邢大夫(五) 我看着她们消失的地方,再往上去,就是望星村的天文观测站了。 原先我打算进村就率先排查天文观测站的。但是得知了这么多当年发生的事件之后,却对这个地方产生了一丝忌惮。 这个天文观测站,似乎是所有灾难的发源地。岑晓和白月鹿通过探测仪接收到了某种神秘的“光”,我怀疑与我此时看到的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且白月鹿还被这种光“灼伤”了,发生了与其他村民差不多的类似皮疹的症状。 一切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天文观测站就是望星村全村52户183人神秘失踪的关键。无奈我现在对它所知甚少:她们究竟发现了什么,这个村庄究竟又经历过了什么,那场瘟疫究竟是这种外来物质的感染,还是某种更加可怕的存在? 还有最重要的,那个“光”究竟还在不在天文台里了?我决定先再多了解一些信息,准备充足再去涉足最重要的区域。 这让我不禁好奇,那个“光”究竟是只残留在这儿的影像,还是它也想要告诉我些什么? 于是我决定不再往上,转身折返回到望星村。 我的第一站,就是要回到邢大夫的那个小药铺。因为知道了白月鹿胳臂上的红疹是和“光”接触造成的,我好奇在他的那一堆草稿纸病历里究竟藏了多少相似的病历。 小药铺跟我见过的偏僻地区的那种小杂货铺差不多,用一个大柜子隔开了前边和后边。前面就是他的药铺,有个玻璃货柜,擦得十分干净,光可鉴人。上面用一个绿色标签标着“非处方药”,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些明显带着十年前包装风格的药品。我拿出一盒感冒药来看了一下上面的日期,生产日期标注的是2015.10.23日,现在恐怕早就变质成了杀人毒药了。 后面的大柜子,是一个中药柜,我能够看到一个一个小药格上贴着“人参”、“黄连”等标签,是用毛笔在红色的纸条上面写好,然后横着贴在抽屉上的。我恐怕这药柜已经历了不少年头,有些最上头,估计不常用的标签已经发白泛黄了。而有一些却比较新,字迹也不太一样,应该是邢大夫之后又自行修补过。 我拉开几格药柜,里面的药材摆得整整齐齐的。药铡摆在货柜的右侧,地下压着一摞牛皮纸,一切都方正有序。 药柜的一大半儿上贴着“中药”两个字,另外一小半儿的最顶上,贴着“西药”两个字。我的视线由右往左扫过去,一排名字:“麻黄”“桂枝”“紫苏”“荆芥”“白芷”,接着就是“青霉素g”“哌拉西林”“阿莫西林”等等。 在我印象中,又通过腕带显示器查了查,确认这几种应该是处方药。拉开抽屉,标着“青霉素g”的那个格子是空的,倒是阿莫西林还剩几盒。我又翻开旁边标着“青霉素v钾片”的格子,拿出一盒来。药片还是干燥的,看起来没有受潮变坏的迹象,说明妥善保存。 看来这药铺麻雀虽小,倒是五脏俱全。 巨大的药柜几乎顶到房顶,横跨整个房间,只在最左边留下了约三米宽的距离通向后面,用洗得发白的一块蓝色布帘挡着。 我掀开布帘走进去。这里我来过一次,大体的印象就是一间简易的诊室,此时细细看来也跟前面药柜一样,虽然简陋,但也算是设施齐全。 房间的左边,跟更大一点的医院布局相似,是两张对拼在一起的办公桌,医生坐在里面那一侧,患者坐在外面那一侧。邢大夫的桌上放着一支木头笔筒,里面放着压舌板、口腔镜等常用医疗工具。拉开他的抽屉,一叠信纸,上面写着某市医科大的字样。旁边放着一只钢笔和几只水笔,所有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的。 在邢大夫的座位后面是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科的医学书籍。内科,五官科,耳鼻喉科,心血管内外科,妇产科一应俱全,简直像是一个小型的医院图书馆。虽然在城市里大家都已经全面现代化了,有什么资料都可以在数据库中直接调阅。但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们那里的医院里还是会有一个由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往往蜗居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的,日渐枯萎,等待着被人遗忘的小图书馆。里面通常存放着各式各样的医学参考书,因为鲜有人问津而落满灰尘。各类医学杂志,《柳叶刀》、《医学信息》等等,多数只是各级医生评选职称发表论文留下的副产物。 我从中抽出一本,是本2005年出的肿瘤学教材。从新旧程度看得出被人翻过,有几页的书角上有些折痕,后来又被小心的压平了,还有几道荧光笔划出来的痕迹。 看来这本书应该不是他的,我猜想可能是在什么旧书摊买的二手教科书。 其实对于邢大夫,我最大的疑问就是:他究竟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医生?因为这可能会影响到望星村整个疫情的发现、确认直到上报的整个流程。 他有没有耽误整村人的性命? 从岑晓的口吻中能够听出她对这位乡村医生的不信任。但我当了这么多年的调查员,早已学会了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没有人是那么黑白分明的,纯粹的好人和坏人只存在于小孩子的世界观里,特别是当我们用带着自己色彩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的时候。 书籍不是按照任何字母顺序摆放的,我坐在邢大夫的座位上,寻思着他会将最常看的书放在什么位置。左边是墙,我转向右边,抽出一本《消化病学》。 这一本明显被翻得更勤,连书脊都有几道白印了。有的页眉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释,一看就是邢大夫那熟悉的字体。再拿出一本《耳鼻喉科学》也是一样。 这些书籍是放在书架由下往上的第二格的,直到我坐低了才注意到最下面一层还有一些灰绿色封皮的书,看起来十分老旧,上面用那种老式印刷体写着《流行病学1952年版》。 我刚想将它抽出来细看,就听到门口一阵响动。 第十四章 邢大夫(六) 我立刻抬头,就看到一高一中等身材的两个光从外面走进小药铺。邢大夫瘦高得如同老枯树一般的身形走在前面,抬手去撩那布帘,五指的光径直穿过了那层洗得发白的布料。房间里没有风,蓝色的布帘就那么静静地垂在那儿,不摇不晃。这画面滑稽中带着一丝怪异。 但是我的麻烦却是迫在眉睫的。眼看着他们就要进到里屋来了,我已不能跑到前屋去。半间平房里的空间只供转身,我只好赶紧钻到药柜后面贴着墙的角落里,生怕碰到那不知凶吉的光。 我看着邢大夫的光先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村长老陈那熟悉的身影。扁扁的脑袋,中年人最爱夹克外套。此时的他看起来还没有之前那么疲惫,晃晃悠悠地跟在邢大夫身后,乐呵呵地在跟他讲话。 “哎呀…真是不容易。这要是一家不打啊,这全村都要给我造反了。” “是啊。”邢大夫将长凳拖到自己桌子边儿上:“坐”。然后去旁边不知拿起什么,往旁边的什么东西里面倒。我看到他的光停留的位置前有一张靠墙摆放的桌子,上面放着两个红色的热水瓶,旁边还有几个瓷茶杯,上面画着苍松翠竹等等最常见的那种图案。 邢大夫的光将那杯看不见的“水”摆在老陈的光面前。对方也没客气,抱起茶杯,先吸溜吸溜地喝了两口,这才说话: “这次老邢你辛苦了,辛苦了。”村长陈忠实一只手扶着大腿,一只手支在桌子上,“这小邓也是想瞎了心了,这不以前都好好的吗,非要搞什么农家土鸡。” 邢大夫先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品了一会儿,说:“哎呀,老陈,你尝尝我这清明的新茶,多香。” 老陈的光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哦,哦”了两声,赶忙举起杯子来,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立刻啧啧道:“哎呀,是好茶,真好,真香。” “是吧。”邢大夫的语气中透着高兴,仿佛终于找到一个识货的了,喜滋滋地又抿了一口茶,这才接上之前的话茬:“啧,现在的年轻人啊,还不如我们当年呢。人家老太太都知道这养鸡要打疫苗,她怎么就不知道呢。” “他们啊,小年轻,心思活泛,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老陈摆摆手,“说是城里人就喜欢这种农村散养的土鸡,一只三年的母鸡啊,能买到一百多块呢。” “是啊,自家养的东西还是实在。”邢大夫点点头,“不像是那种打激素催熟的,啧啧,一个鸡长好几条腿,六对翅膀,你说这人吃了,还不知道有什么害处呢。” “就是啊。”老陈一拍桌子,“我都跟英子说了几次了,少在外面的小馆子吃,多回家。她也不听。” “哎呀,人家是老师,教育工作任重而道远,太忙了回不来也是情有可原嘛。”邢大夫劝慰他道,一边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记事本,唰唰唰地在上面写字。 “新城十支是吧?”他撩起眼皮,看着陈村长。 “哎,哎,是的。” 邢大夫低头在笔记本里写了几个字,“行,我明天上镇里拿一趟药,你跟小邓他们说后天我去他们那儿打疫苗。” “行的,没问题。”老陈搓搓手,“我觉得,经过你今天的这么一教育啊,他们已经认识到接种疫苗的重要性了。” 邢大夫一边写字一边不抬头地说:“那是为了他们好。万一得个鸡瘟啊,禽流感什么的。全村的家禽都要遭殃。” “是哎,是哎,就是的。”老陈的语气痛心疾首。他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声音:“邢大夫?邢大夫在不?” “哎!”瘦高人影一边应着,一边已经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了。“老陈啊,你自己坐会儿,我去看看什么情况”他拍了拍村长的肩膀,可脸却是冲着外面的,伸长了脖子想要透过布帘看到门口的来人。我跟随着他走到前厅,掀开帘子就看到一个矮小的光影正扶着门框跟邢大夫说话: “哎呀,邢大夫啊,我这个心啊…你给我说说吧,我信你的,你给我说说。”看来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从声音里能听出她的惶惶不安,估计是生病了之类。 “陈阿姨啊,”邢大夫永远是那种慢慢悠悠的胸有成竹的语气,听起来就安心。我看着他一只手扶着柜台,微微弯着腰对着来者:“这个子宫肌瘤,没有你想象的这么可怕。它啊,虽然叫瘤。但是瘤也分良性的和恶性的是吧。良性的就没有太大问题,可以不动刀子的,好多人都带瘤生存,跟正常人没区别。这个子宫肌瘤就是良性的比较多,估计不会有什么太大问题。” “那…那要是没啥问题就别看了吧,还多吃一次放射线,多不好。”老太太还是纠结。 “哎,那可不行,你不能怕得病就不去看啊。”果然邢大夫也劝她,“这个看还是要看的。要是没有问题呢,那是最好。但要是查出问题来了还是要积极治啊。你儿媳妇还年轻,趁早看了,该没事没事,该治疗治疗,好得快。” 老太太的光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垂下头来,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邢大夫又安慰了老太太几句,那个光影这才转身离开。 邢大夫转身撩帘子进来,我赶忙闪身往里面去。一回头就看到老陈两口喝完了杯子里的茶,然后抱着公文包站起身来准备走了。 “哎呦,老陈,你这就走啦?”邢大夫抬头看到他这般,语气里有些意外。 “是啊,村里事情还多。过两天那个白家的小孩子还要回来,说什么搞天文台,最近忙得很,一堆文件。”老陈说着,“别提了,什么科学院啊,市领导啊,我都不知道哪个部门的红头文件一大堆。” “哦,哦。那你先去忙吧。”邢大夫连忙将他送出去。正走到门口,又有客人上门了,老陈便匆匆说了句‘回聊’,夹着公文包走了。 我一看,哟,来者倒不是陌生人。 第十五章 邢大夫(七) 这个光我认得,是白月鹿的母亲。 白母的轮廓有些特点,虽然也是普通中年妇女打扮,穿得略有些臃肿。但是她走路的步伐比较大,一步一步的十分有力。身板也是,背有些厚,看着就是平日里常做农活的样子,骨子里头藏着劲儿。说话中气十足,一个精明强干的老太太。 我看着白母的光从外边儿走进来,跟老陈打了两句招呼,然后径直走到小药铺门口。 “哟,老邢,又跟村长聊天儿呢。”她回头瞅了一眼陈村长,又回头笑着问。 “是啊,”邢大夫的声音居然颇有些感叹的意味,“我就爱跟村长聊天,还是…有点儿想法的。” 听到这里我不禁腹诽,心想说老陈那好茶喝得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你是没看见还是装瞎? “哎呀,老陈也就是老实肯干而已,哪有什么文化。”然而白母全然不在意他对陈村长的欣赏,一摆手说道。然后还未等对方反驳,就急匆匆的说:“哎,老邢。你再给我抓点儿桂皮、丁香、白芷、黄芪什么的,闺女要回来了,我给她炖个肘子。她小时候最爱吃了。” “哎,哎。”邢大夫便闭了嘴,身影渐渐地淡了下去,连同白母的身影一并消散在了空气中。 我心想着看看邢大夫的那个记事本还在不在,赶紧转身回了里间。之前翻他抽屉的时候没有留意,幸好那段回忆提醒了我。说不定上面会有邢大夫记录的一些重要内容。 我将抽屉拉到最大,那个小本子就在抽屉的后面静静地躺着。 但是打开一看,就叫人稍稍有些失望了:原来这是一本记账的本子。上面一条条,整整齐齐记的都是药铺的收入支出,哪年哪月哪日,某某购买了什么药品、多少,赊多少元钱。还有很多的采购清单,多数是那些不常用的,或者是需要特别保存的药品。 根据之前的见闻,我推测邢大夫应该是负责望星村一切与医疗相关的事物,不分人畜。只要是生病、打针、头疼脑热,人打疫苗禽类防疫,全都是找他。他就是这个村的医疗权威。 再往后面翻翻,看到他买了不少八四消毒液,还有老醋什么的。估计是学当年防治非典的防疫措施。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我赶紧发消息给总部,让他们帮我在附近的城镇医院、畜牧站那里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邢大夫的购买记录。虽然希望有些渺茫,但是我还抱着一丝幻想,说不定十年前的某个医院或者药店登记了他买处方药的医生处方,能够顺藤摸瓜找到他的医疗资质登记。 记事本已没有更多的信息了,我将它顺手揣进包里,然后弯下腰来将他的那个装病历的大抽屉给抽了出来。原本是想就坐在邢大夫的办公桌前看的,但是一想就一个激灵,生怕他的光会忽然出现在原来的座位上,于是赶紧抱着抽屉走到门外。 看看时间,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终于有了一丝热气。小村庄宁静温暖,远山一片青翠,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味。我把里面的长条凳给搬出来放在院子里,抽屉搁在脚边。先筛选出所有我觉得跟望星村的这次“流感”状况有关的病历,然后将它们按照时间线顺序排列起来。 虽然在望星村发生的种种异状,究竟是不是一种传染病还有待商榷。但它既然展现出了传染病的一些特征,有着类似的蔓延模式,我就先把这次的神秘事件当作一个恶劣的传染病来研究。 那么首先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所谓的“零号病人”——那个第一个被感染,并且将这种症状传播出去的人。 1976年8月的某一天,扎伊尔小城杨布库的医院里来了一位发着高烧的病人。他的名字叫做mabalo,是一位44岁的教会学校老师。当时诊断的是疟疾,并且给他注射了抗疟疾药。因为医疗条件的有限,这个针头还被继续使用,又给许多人注射了同样的抗疟疾药。 很快,一种可怕的疾病就在这间医院里传播开来,并迅速血洗了周围50多个村庄。人们的内脏溶解,将肠子吐出来,七窍流血而亡。一场无比惨烈的疫情在扎伊尔北部城镇爆发开来。 那就是埃博拉(扎伊尔亚种),而mabalo就是它唯一的零号病人。 我将病历粗略地又浏览了一遍,乍看之下,有三个人有最早的病史:华秀娥、白奋进、李天豪。这三个人最先出现了红疹、头痛、胸闷等症状,基本上之后才有其他村民出现类似情况。不出意外的话,零号病人就在他们之中。 那么如此的话,我最怀疑的肯定就是和天文馆关系最近的——白月鹿的哥哥白奋进。或许他去过天文台?又或许是白月鹿将这一症状传染给了他?但我目前没有足够的线索去应证任何假说。我需要去追踪他每一步的脚印,去梳理他见过的所有人,才能够明白他,或者另外某个人,这个零号病人是怎样将这种“疾病”传播到整个望星村的。 目前我对这个人的情况知之甚少。通过只言片语了解到他当时应该是35岁,身材高大,智力有障碍,但生活还能自理,以给别人看果林为业。但至于他的生活轨迹,人际关系,对于我来说还是一片空白。 不过这时候,总部那边的查询结果反馈回来了。不出我所料,他们并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药品购买登记信息,毕竟药店很少有严格按照要求查看医生处方还登记的。 还有一个消息就是,他们也没有在国家行医资格数据库里找到任何有关邢仕明的登记资料,也就是说他是无证行医。这一点我倒也不是特别意外,毕竟就连他自己往铁轨那里跑的时候都说自己不过是个药铺的小学徒而已。现在看来不仅仅是一句懊丧话。 但这就让望星村事件产生了新的疑点:如果邢大夫没有行医资格证的话,理论上来说他是不可能向地方卫生防疫机构上报村里的“流感”疫情的。难道我之前听到的白月鹿和岑晓的通讯,其中说的上报是指这个?可是她们也只是天文观测站的研究员,怎么有资格影响到卫生防疫部门的工作? 还有一种可能性,悄悄地从心底阴暗的角落中爬出来,如同恶魔一般在我耳边低声絮语,令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梁骨爬上来: 也许,打着防止流感疫情扩散而封村的,根本就不是卫生防疫部门呢? 第十六章 邢大夫(八) 现在有两种可能性:邢大夫和白月鹿,这两个人都有可能向各自的上级报告望星村里多人出现相似病症的情况。但是邢大夫最多也只能报给县卫生局,由县卫生局上报;而白月鹿可以直接报到科技大,再由科技大转到国家级的部门去。而且最终的封村,虽然我目前听到说的都是因为流感,但不能确定是不是只是村民们的想当然,还是某个部门的假借名目。 更为棘手的是,我还不能傻兮兮地直接去向总部求证。因为不敢确定这条线索究竟会指向哪里,我也不敢贸动。 疑问,更多的疑问。望星村就如同深海一般,在它平静祥和的表面之下,不知暗藏着多少汹涌旋涡。 我感到视线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猛地抬头,就看到一个女人的光自院门口走进来。 不知为何,我总能第一时间内分辨出岑晓的光芒。哪怕只是一个轮廓,她的光影都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气质。我看到她在人群中,礼貌客套,温文尔雅,可身上的动作却是疏离的。肢体语言告诉我岑晓并不是一个容易与人亲近的人,她站在热闹交谈的人群中,却往往像一个旁观者。 而此刻,在我眼前,岑晓穿了一条长裙,走起路来一荡一荡的,感觉上很轻柔,却不像纱那般会飘起来,应该是布料。她上面穿着一件高领的毛衣,头发全部紧紧地扎在脑后,看起来是刚从天文台里出来。 说起来也好笑,也没道理,一般这种打扮,都会让我不由地想起打工妹或者农村妇女。可穿在她身上,那身影却就是显得格外脱俗。 我看着她在我面前走过,薄薄的后背挺得很直,不疾不徐地走进了小药铺。 从她的肩膀上方就能看到邢大夫正在接诊另外一个病人。岑晓礼貌地敲了敲药铺的门,清清嗓子叫了一声:“邢先生。” 邢大夫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依然在嘱咐着眼前的病人:“回去以后,按照说明书,一次两颗,一日三次,每隔6个小时一次。你先吃着,等过两天要是还不好,再来找我。” 病人连声道谢,拿了他手中的药,付了钱,向门外走来。岑晓连忙让开,那个人形光芒抬头瞟了她一眼,嘴里“哎、哎”了两声,冲她点点头,就当做是打招呼了,然后低着头走了出去。 等那个光影走出去几步了,我听到他轻声嘀咕了一声:“真是晦气,怎么出门遇到这个变态。” “哈?”我诧异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后想想,应该是听错了,但也不知究竟说的是什么了,于是赶紧将注意力集中到岑晓身上。 此时她已经迈步到了前厅和后厅中间的那个过道了,撩开布帘,又敲了敲旁边的墙:“邢先生?请问您现在忙吗?” 邢大夫似乎正在专注地写着什么,但我只能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支笔在桌上画着。然后他作出了一个拉抽屉的动作,将手中不存在的“纸”放进了此刻还在外面搁着的病历抽屉里面。这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是…哦,小岑啊,什么事?” “有件事情想要请教一下。”岑晓这才走进去。 “坐吧,坐下慢慢说。”邢大夫的光摊开手掌,示意放在自己对面的条凳。不知为何空气中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对峙感。 于是我就眼见着岑晓的光悬空“坐”了下来。那长条凳此时还跟着病历抽屉一道在外面晒太阳呢,这场景令我觉得惊悚又好笑。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岑晓开口道:“请问一下,最近村民中有没有出现比较多的类似于烫伤,红疹之类的症状?” “你问这个干嘛?”邢大夫的语气中似乎透露着浓浓的防备之意。 “哦,是这样的。我最近注意到村里有好几个村民都出现了相似的症状,有点担心会不会是传染病之类的,所以想要来您这儿求证一下。”岑晓端坐在那儿,双手自然地落在膝盖上,语气不卑不亢。 我看到邢大夫的光沉默了一会儿,“这我也记不清楚了…好像有,有这么几个出疹子的。但我都看了,就是一般的皮炎,没有传染病。” 岑晓停了一秒钟,才开口:“请问您有没有相关人员的记录,能否给我看一下,我想做个研究。” 邢大夫沉吟了几秒钟,然后才用一种比平时略低沉的声音说:“这个记录嘛…肯定是有的。当医生的,怎么能不将每一次的病情详细记录下来呢?这万一以后要有点问题,也好查看之前的病史。” “但是啊,这个病历不能随随便便给人看啊。这个是病人的隐私,你知道吧?”邢大夫的光倾着身子看着岑晓,这姿态在我看来颇有几分教育后辈的意思,“我要是给你了,我不就违背了医生道德了吗?” “邢先生,”岑晓说,“我们这也是关心村民的健康。你可以把病历的个人信息都涂掉,只给我们匿名的信息。我们需要排查一下传染病爆发的可能性。” “哎呀,小姑娘啊…这我早查过了,不是。”邢大夫摇摇头,然后说:“我估计啊,可能是哪里的花粉之类的,这个季节飘过来了,过敏的比较多。” “这个不像是过敏的症状…”岑晓还想争取,就被他摆摆手打断了,“隔行如隔山。你是搞天文的,既不是医院,又不是上级机关。我不能随便把人家的病历交给你。我劝你,还是好好关心自己的科学研究。医学上的事,还是交给专门的人士吧。” 岑晓不言语了。不知是理亏,还是觉得这人不可能通融了。寻思了许久,才无可奈何地说: “那…你确定不是传染病?” 邢大夫郑重其事地看着她说:“姑娘,你信我的。” 岑晓只得叹了口气,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说:“如果有什么新的情况,请务必上天文台去告诉我。” “放心,放心。”邢大夫安慰着她,把人送出门外。我跟着岑晓的光出了门,刚走上大路,就见她掏出了一个方形的仪器,按下一个通讯按钮。 “小鹿,小鹿,你在吗?”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白月鹿的声音从她手中的通讯器里传了出来:“怎么样了?” 第十七章 邢大夫(九) “他不肯给我病历,但是听他的说法,村里应该不止你们两个出皮疹。”岑晓的语气还算平静,脚底下大步往村里走,“他说他查过了,没有传染病的迹象。但是我不相信他,我上网查过了,他没有行医资格,但是我不想跟他起冲突,所以就没说。” “嗯,邢大夫是个比较在乎自己名声的人。说实话小时候他就一直坚持要我叫他邢大夫,导致现在都顺嘴了。”白月鹿回答道,“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我打算去各家各户排查一下,看看到底还有谁有相同的症状,然后画个地图看看有没有传染病的发病规律。”岑晓的语气平静,脚下却是大步流星地往村里走。 “要不我去吧。”白月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你知道他们最近对你…有些偏见。” 岑晓轻笑了一声,“放心,不是第一次了。他们怎么看我是他们的事,人命要紧,你去盯着接收仪,小心别再炸了。” “嗯。之前能量波动又出现了一个峰值,不过比之前小多了。我估计长途的空间旅行让它损耗了大量的能量,所以到达地球的时候能量值才那么低。” “还是要小心,这东西似乎能够吸取能量进行自我修复。等过段时间给它做个实验,看看不同频率的电磁波对它有什么影响。” “行的,那我去准备器材,你自己注意安全。目前我们应该已经排除了体液和空气传播,但还是小心为上。” “我知道了,赶紧挂吧,我们不知道它会不会顺着通讯频率外逃。”说罢,岑晓便挂断了对讲机。 我看着岑晓的光,瘦瘦高高的个儿,拿着对讲机,怅然若失地站在望星村的主干道上,仿佛一尊彷徨的雕塑。她几次环顾四周,我几乎能够听到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在想着怎样将望星村划分成几块区域,如何最高效地排查。终于,她选定了一个方向,抬脚向前迈出一步。那光线就顺着她的脚尖渐渐地暗淡下去,直到整个人消失在下午一、两点惨白的阳光之中。 于是只剩下我了,站在空落落的水泥路上,一时半会儿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难道岑晓她们一早就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望星村蔓延?难道邢大夫也发现了?那他们为什么要等到事情发展都严重了才上报?还有刚才在小药铺里的那一段,为何我莫名觉得邢大夫对她的态度不甚热情,似乎总有些抵触的情绪在里面。 还有在她前面的不知名病人临走时的那句话,以及白月鹿的担心。岑晓这个外来人究竟跟望星村的村民们发生了怎样的矛盾? 还有更可怕的一点,在白月鹿和岑晓的通话中,我听到了一个‘它’。‘它’经历了遥远的太空旅行来到地球,‘它’能够吸收能量自我修复。这里的“它”,是否就是我在一开始听到她们讨论的的那种外星物质?她们究竟在天文观测站里接收到了什么? 可是更令我心惊肉跳的是,岑晓居然担心‘它’会通过短波频率外逃。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因为如果这种物质能够通过电磁波转移的话,那么基本来说它可以顺着电话线、网络等一切电磁波发射和接收设备,跑到这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这时候我隐约意识到,为什么在最后陈村长始终拨不通那呼救的电话了。 我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好怀着愈发沉重的心情回到邢大夫的小药铺。 邢大夫那瘦长的身影依然坐在那儿,一只手扶着额头,面前桌上有一个个a4大小的长方形光层,应该是散乱在那儿的病历。他一面用力地翻过一张张的病历,一面嘴里还嘀咕着:“把我这么多年的老医生都当成什么了…江湖郎中,招摇撞骗吗?真是的…皮炎我会看不出来吗?可笑…” 我看到他眯着眼睛从一大堆的病历里挑出一张来,仔细看了看,然后将它们放到手边的一摞里去。 看来他虽然不满,却没有将岑晓的话置之不理,而是决定亲自验证一下。我猜想这就是为什么后来这些病历都被他放在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我看着他垂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他的那个小笔记本,将被筛选出来的病历上的名字一一记录下面,大概有十二、三个那么多。 然后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将笔记本揣进兜里。我看到他掏出一张便签纸形状的光来,仿佛拿着笔写了些什么,然后从抽屉里掏出胶带来将便签贴在药铺的门上。接着落锁的声音,然后他那瘦长的身影就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消失在阳光之下。 看来刚才邢大夫撒了一个谎,在此之前他并没有怀疑过望星村出现了传染病疫情,或者去查看过。可是他为什么要瞒着岑晓呢?是他真的严格遵照医生道德不肯向外人泄露病人隐私,还是只是为了面子? 平日里看起来待人特别友善的邢大夫,为什么偏偏对岑晓如此防备?这两人之间又有着怎样的龃龉? 这时我才想起刚才被中途打断了的搜索,赶紧跑回邢仕明的书架,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他那本灰军绿色封皮,看起来十分陈旧的《流行病学1952年版》。翻开,第一页上有一行已经有些晕开来了的,稍显褪色的蓝墨水字迹: “山东大学医学系邢仕明” 原来他真的上过医学院!这个发现一下子推翻了我原本以为他只是个乡村药铺小学徒的猜想。可是他虽然上过医学院,却没有行医执照,这就有两种可能:一、他曾经上过医学院,但是因为某些原因并没有完成学业或者没有考到证;二、也有可能他完成了学业,但是毕业之后并没有走上临床医学的道路,比如没考上,或者去做了医药代表之类,因此没有执业医师资格证。 于是我赶紧用腕带显示联系总部,让他们帮我查一下邢仕明在山东大学的记录,他的工作记录,以及看看所有医疗类相关的资格考试,包括执业药师资格证的考试中,看会不会有他的相关资料。 此刻的我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样,拼命地想要抓住哪怕一丁点的线索。望星村的谜团如同一团巨大的浓雾,外星生物、流感、神秘的感染病疫情、消失的村民,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一起的,可那交织的线索却隐在迷雾中,让我看不清,抓不住。 其实说起来,当初领导将这个任务交给我的时候,我就应该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第十八章 我,调查员 当时我正在进行日常训练,做完负重两千米之后在场地边上放松肌肉溜达。就看到指导员儿从边上走过来,冲我招招手,说有任务去连长办公室汇报。 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作为一名军方调查员,我的工作主要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在非战时状况下,对一些目标进行综合分析和调查。先摸一下底,看看存在什么问题,情况有没有恶化的可能性,如果需要军事介入的话,最佳的方式是什么,等等。这类任务是最常见的,但往往只是被编号放在档案室的某个角落里落灰,也许某天偶尔被拿出来当作参考。 第二类,往往是第一类的延伸,就是在准备采取军事行动的情况下,对于非战时区域(如果是战时区域的话就派侦察兵了)进行针对性的调查。包括有没有任何化学、生物,甚至核方面的威胁。现代战争环境日趋复杂,靠传统的军事侦查已经不够了,需要像我这样有一定科学基础的高科技兵种才能更加全面的测定一个目标的各方面情况。 第三类,就是在已经完成军事行动的情况下,对于行动的全过程进行评估和调查。这一类是我最头疼的了,因为往往出现这种需求就说明这次行动肯定出了什么纰漏。到时候各方扯皮,推脱责任,互相包庇,上演一出出罗生门。我还要在这种乱七八糟的线索中抽丝剥茧,找到事件的关键人物,谁该负责,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有什么经验和教训,写一份详细的报告分析事件的全过程上交给领导。 而望星村事件,就属于这第三类。 我一走进连长办公室,就发现他还有客人。在他面前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看起来十分眼熟的长官。肩章上的两颗星吓得我心里抖了一抖,赶紧想这是哪尊大佛。 很快我就想起来了,差点一拍大腿跳起来大喊:“这特么不就是我们军区司令吗?”我们原来的老司令调到别的军区去了,这个司令是这个月才新上任的,平日里又神龙见首,难怪我一时没想起来。 于是我赶紧立正,冲两人敬礼:“首长好!” 连长点点头,对司令说:“首长,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王。” 那位长官点点头,然后连长就告辞了。我站在那儿,腰挺得笔直,动都不敢动,就这么目送他走了出去,心中忐忑不安,想着你居然抛弃了我让我独自面对大领导,平时里请你抽的烟真是喂了狗了。 于是办公室里就只剩下我,司令,还有他的一个随行人员了。这时候司令才递给我一个文件夹说:“这个是我们重新清点旧档案的时候发现的一份文件,你做一下准备,明天出发去这个地方调查一下当年行动的具体过程和结果。” 我接过来,那是一份很薄的文件袋,上面盖着“机密”两个字。牛皮纸袋已经有些旧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和灰尘味儿。我迟疑地看了长官一眼,看到他点点头,这才打开了文件袋。 里面是一份很简单的任务报告:“任务:配合省疾控中心对望星村实施全面戒严的军事帮助。” 任务简介按照要求写得十分细致,大致的意思就是他们按照要求封锁了望星村的几个出入口,保证没有患病的居民出入。然而当疾控中心的人觉得不对劲,叫他们进去看看的时候,却发现整个村庄早已空无一人了。 于是这个小分队立刻进行了大规模的搜查和追捕,却没有找到任何一个村民。报告上写的是“房屋内物品无明显移动痕迹,无大量人口迁移痕迹。”任务就这样被划为“完成”,从此不了了之。 现在这个新司令将这么件无头案从浩如烟海的旧档案中给挖了出来,此中心思,不言而喻。 当时我看到这个卷宗,第一个想法就是:扯什么鬼,整整一个村子,一百多号人,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压得住?但转念又细想,可能望星村地点比较偏僻,社会关系相对封闭,所有熟悉的人都在这个村子里了。要是有一两个外面的亲属发现自己家人不见了去报警,又是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在案情的严重程度上远不及凶杀,恐怕就在地方警局慢慢地冷了下来,成了悬案。 十年前,有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直至今日,才因为人类的野心再次被掘起。像我们这种根本触碰不到高层政治的勾心斗角的小人物们,或许还要感谢这位司令,才让望星村事件在时隔多年之后,拨开时间的六尺黄土,重见天日 “还有这个。”司令又递给我两份文件,“当年科技大派了两名研究员去望星村天文观测站探测宇宙波,也失踪了。” “科技大没有追究吗?”我的嘴动得比脑子快,率先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司令摇了摇头,斟酌着说:“这个岑晓啊…有外国留学背景。现在又出这么大事,就有点怀疑是不是…”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们怀疑岑晓有可能是通敌叛国,故意造成了望星村事件。这事儿太大了,难怪就连科技大也不敢声张。我隐隐还记得小时候好像看过报纸,说两名科学家深山中做研究失踪了,好像是后来也没找到,赔了不少抚恤金。 我还记得那时我的一个亲戚还说:“你看,学问那么多有什么用,高分低能。他们要是多学学生存技能就不会这样了。”然后又转向正在复习物理的我说:“你说,是不是啊?啊,是不是?” 不愉快的记忆果然比较深刻。不过现在想想,什么深山做研究根本是胡扯,望星村明明就通交通的,连水泥路都有,最多是离旁边村镇远一点而已,根本不可能走丢。 “我先给你三天的时间,村子不是特别大,应该一天就能完成。你可以跟队里的信息部联系,他们会给你一切支援。”司令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次任务的等级是保密,完成后直接向我汇报,知道了吗?” “知道了!”当我立正敬礼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会走进这样大的疑团之中。 第十九章 邢大夫(十) 又一个设想被否定了,我拿着书陷入了沉思。为什么岑晓和村民们显得如此格格不入?是只有她,还是白月鹿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这样的情况会是由什么引起的,又会造成怎样的结果呢? 我的的思绪被门口的一阵悉悉索索打断了。一抬头,就看到一个一米五八左右,偏瘦的女性光正站在药铺的门口,抬头仿佛看着什么似的。 她就那么站在那儿,昂着脖子看着布帘的方向,也不说话,也不进来。过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我无比疑惑,心想着这是中了什么邪了?然后忽然反应过来,可能当时药铺的门是锁着的,她正在看邢大夫在墙上贴的纸条! 于是我赶紧将手上的文件收拾好,抓起背包走出药铺,就看到那个女人正站在门前的大路上来回张望。这时候她仿佛看到了什么似的,头不再来回动了,只是盯着一个方向。 我听到她喊:“陈村长!你知道邢大夫在哪儿吗?”听声音还蛮年轻的。 我一溜小跑走到大路上,就看到那个女性光正在朝从对面而来的另一个光的方向走去。那个光的形状我已经无比熟悉了,就是村长老陈。此时女人的光正站在他的面前,双手抱在胸前,左右脚不停地变换着重心,四处张望着。 “邢大夫呢?这大白天的店怎么锁了啊?他去哪儿了?” 就只听老陈那熟悉的声音:“小邓啊,怎么啦?这么急急忙忙的?” “哎呀,”年轻女人急得直跺脚。“村长,出事了,出大事了!” “怎么了,怎么啦?”老陈赶忙问道。 “我今天早上起来把鸡放到院子里面去让它们跑,你知道的,要散养嘛。”女人絮絮叨叨的半天也说不清楚,不过倒也可以理解。一般人在突遭变故的时候,思绪纷乱,根本听不进去别人说话,只想尽快把心里的那番话全倒出来罢了。 “你知道的,农家土鸡嘛,其实说是一年,根本到不了一年,这个鸡长得很快的。再过几个月就能出栏了,正好赶上春节,一九一只老母鸡是吧。” 哦,看来这就是之前让邢大夫和村长头疼的那个不肯给鸡注射疫苗的人。不知为何,我倒觉得这姑娘淳朴得有些可爱,居然真的说要纯天然的就要纯天然的。殊不知,那些成天喊着要纯天然的,多数只是求个心理慰藉。恐怕到时候真的让他吃这些山野里长出来的果子家畜,就又要嫌弃口味不好了。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常在深山老林里面一待就是好几天。刚开始的时候战友们还会兴奋地爬树摘果子吃,可是那水果,天天风吹日晒又无足够的养料,闻着果味十足,吃在嘴里却是又小又干,犹如败絮。还不如市场上那红彤彤的大苹果可口。 不过我也知道老陈和邢大夫非要她注射疫苗的重要性,因为就在望星村全村人失踪的一个月后,各地就又爆发了h7n9禽流感造成79人死亡。只能说邢大夫和老陈这两人的小心谨慎还是很有预见性的。 我正这么想着,就听到他们又说了: “是是是,”老陈稳住女人混乱的思路,直问:“发生什么了?” “我今天跑去一看啊,我那一栏50多只鸡啊——” “嗯?” “全死啦!” 难道真不幸被我言中是禽流感?可是转念又一想不会,因为我在之前调查的时候调阅过当年疾控中心对望星村的档案,并没有记录本村爆发禽流感疫情,恐怕她的鸡还有别的死因。难道是因为这种“传染病”? 我忽又想起之前心里的那一分异样的感觉,抬起头来,左右使劲地看着周遭的树杈。耳边充满着各种各样的鸟鸣,却不见一只鸟振翅。难道这鸟鸣也来自十年前?还有之前我吃干粮掉在地上的碎屑,在这种农村地方,居然不见有一只虫蚁被吸引过来,这也是罕见。 种种自然界的怪状,让我不禁内心一阵凉意:难道望星村里除了我之外,就已经没有一点活物了吗? 此时我就看到那女人的光一下子就蹲地上了,垂着头显得十分懊丧。老陈刚想去扶她,那姑娘就又“呼”地站起来了,看着老陈:“村长,你说会不会是那批疫苗有问题啊?哎呀我都说了不要打针不要打针,你非劝我打,还说什么打了针照样可以说是纯天然的,他们城里人好骗。我也是耳根子软信了你的邪了,再加上邢大夫也来劝,你说邢大夫都说没问题了我能说什么…” 老陈赶忙劝住她,“别,别。小邓,你先冷静冷静。不是疫苗的问题,那都打了好几个月了哪能这么久才出问题。你莫慌,你先回去冷静一下。我去找老邢。” “你去哪儿找啊?”能够听到女人的声音里有些哭腔,瘦瘦的光芒抬起手抹了一下眼角。 “他要是不在药铺,估计就在家。我去他家看看。” 邢大夫的家?听到他这句,我心里立刻一阵激动。说不定他家里还会有更多更重要的资料,也许就藏着我所需要的答案。于是我赶紧跟着老陈的光,朝着村西方前进。 那个叫“小邓”的年轻女性人形光走得很急,我和老陈的光只好加紧脚步,一刻不松懈地跟在她后边儿。我一直注意着眼前的人影,望星村里又没有人,因此放松了警惕。直到有人忽然在不远处说话,才吓得我猛的一个激灵。抬头,这场面又惊到了我: 在我们的不远处,有两个光。那两个身影我无比熟悉,就是村长陈忠实和邢大夫。可是这场面叫我感到无比惊诧,因为我面前还有一个陈村长的光,此刻正在急匆匆地往邢大夫那儿赶。他似乎看不到对面的那个自己,恐怕也不可能会见到。 那么这两个光便是在不同时空中的老陈了,此刻却居然同时出现在我的面前,让人顿感时空错乱。这叫我重新又思索起这种“光”究竟是什么了,看来它不但能够重现望星村中的场景,而且还没有任何时间顺序,可以同时放出不同时空中的画面。 我又想到了岑晓和白月鹿谈论的“四维生物”,或许这个光就是它在我们所处的三维空间中的一个浸入? 所谓浸入,在物理学中的详细定义就不再赘述,大致可以理解为一个维度在另外一个维度上的映射。就像影子,就是三维的物体在二维的地面上的一个映射。因为我们不可能真正“看到”四维物体,我们只能看到他们在我们所生存的三维空间里留下的投影。 而接下来那两个光的交谈,却又让我对于“零号病人”的设想产生了新的想法。 第二十章 邢大夫(十一) “老邢啊,咋啦,这么匆匆忙忙的?”那一边,老陈拦住了正在匆忙走路的邢大夫的光,关切地问道。 “老陈,最近华老太太的儿子回来过吗?”瘦高身影似乎走了不少路,有些疲惫的样子。 老陈的光沉默了一会儿,应该是在思考,然后才说:“不记得了,怎么了?” “那你知道华老太太在那儿吗?是不是出去了?” 老陈的光摇摇头:“老太太年纪都多大了,还出去呢啊。每次交水费都是我上她那儿去收的,背都驼成那样了,能去哪儿啊。” “那会不会是被她儿子或者亲戚接走了啊?”邢大夫又追问。 “嗨,就她家那个白眼儿狼的小王八蛋?他就是长出两颗心来也不会有良心管她老娘的,不然老太太也不至于住那破棚子里,还要天天烟熏火燎的炒花生维持生计。”老陈摆摆手,然后问:“怎么啦,你怎么忽然关心起华老太太了?” “不是。”邢大夫的语气中带着焦灼,“我刚刚去看她,发现东西都还在,家里没人,心想着不对劲,就找你问问。” 老陈听完,“哎呦”一声,忙问:“怎么会这样?不会出事了吧?” “我不知道啊。”老邢摇摇头,“而且我看她家纸篓里好多张带血的餐巾纸,别是出了什么事了。” “那可不得了,”老陈的光一边说着,身形也由站着变成了转身要走的姿态。“不行,我得去找人找找老太太去,别掉山崖里去了可不得了。”说罢,便急匆匆的走了。 那两个身影消失,我回头一看,发现“小邓”和另外一个老陈已经走出去好远了,赶忙跑步跟上,心里的这团乱麻却越扯越大。 有村民失踪了,看来刚才那个回忆应该是更久之后的事情。不知道他们所说的华老太太是否就是被我怀疑为零号病人之一的华秀娥。可惜他们的交谈之中没有涉及更多有关于这位老太太的消息,只是看来她行动不便,应该是长期待在家里的。 那么白奋进和李天豪有没有接触过她呢?我在想这样的一个成年人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接触村里的一个孤寡老人。但是如果他们之间没有接触的话,那么这三个又是怎么“染病”的呢? 还有,我记得之前在应该是白月鹿的家里,曾经遇到过几个光讨论那个叫“壮壮”的小孩子失踪之事,还顺带提起过华老太太也不见了。但那时白奋进似乎还无恙,这就让我对自己先前的猜想产生了怀疑:难道白奋进并不是零号病人,这个华老太太才是? 但是在没有了解这两个人之前,一切都无从判断。眼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尾随着前面的两个光影,往邢大夫的房子进发。 此时,我的专属通讯员小陈将查到的信息传回给我了。他不仅没有查到邢仕明的任何医疗相关的执业证书,也没有查到他的任何工作记录,所以基本肯定他没有在任何正规的医疗相关产业工作的经验。 而且还有一点,他也没有查到邢大夫在山东大学的学生档案。不过,他也说了,以前的档案都很混乱,建国前的基本已经找不到了。建国后的一些比较老的档案,也因为各种风波而残缺不全了,基本都靠之后老校友自发做通讯录。因此不能就此否定他的学历,说不定只是档案丢失了。我谢了小陈,一抬头,就看到老陈和小邓的光已经来到了一间外貌挺平凡的小平房前。 此时的小平房早已无人居住,房顶上落满了树叶。面积不算大,地点也比较偏僻,看起来稍微有些萧索。我看着那两个光影站在他门前,老陈去敲门,喊:“老邢,你在不?有点儿事找你一下!”又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便转身对“小邓”的光影说: “这也没办法了,要不你先带我去看一下鸡场的状况吧,到时候我碰到老邢再跟他说。” “小邓”点了点头,于是两个光影就离开了。 我犹豫了一下,又看着眼前这间有些贫寒的小房子,终于还是无法克制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我一咬牙,决定不再去追那两人,走过去掏出撬棒,一使劲就撬开了邢大夫家的门。 小屋安安静静的,木桌木椅看起来颇为清贫。中间是客厅,上面挂着一张裱起来的书法,写着“悬壶济世”四个字,也不知是哪家的墨宝。从客厅的左边进去就是一间厨房,我看了看碗架上搁着的三四个碗,以及冰箱里的剩菜,估计他是一个人住。 小陈贴心地帮我查了邢仕明的基本资料,他曾经有过一个老婆,但是2009年癌症去世了,没有子女。估计之后的这几年都是独自一人住在这儿。 再往右去,就是邢大夫的书房了。 房间比我想象的要小,只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墙边搁着一个小书柜。看来他把大部分的书都放在药铺里了,这里我只能看到几本明清小说,人物传记之类,都是休闲读物。 不过我也可以理解。每次见到他的光,他似乎不是在药铺里,就是在忙活着村里的大大小小医事。我猜想他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药铺里,特别是老婆死后,恐怕家就只成了一个晚上睡觉的地方。 可是在他的书房里,我还是找到了一件意料之中的物件:一张精心裱好的山东大学录取通知书。这张通知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就连字都是用毛笔写的,上面写着:邢仕明同学,你已被我校临床医学专业录取,请于xx日之前来校报道。特此祝贺!落款:“山东大学壹玖陆陆年陆月柒日” 看到这个日期,我不由地感到一阵辛酸难过涌上心头,忍不住地长叹了一口气。为了邢大夫,也为了许许多多跟他经历了同样命运的人。我想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有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有了大学课本,却没有任何在校档案记录,之后没有考取任何医疗类资格证书,而是蜗居在这个偏远的小村庄里,在这间无比清冷的小屋里,当了一辈子的赤脚医生。 那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第二十一章 邢大夫(十二) 因为不是考点,所以许多现在的小孩子们都不太了解这段过往了。人们把它放在历史书里,可是小的时候我一直不解为何把它算作历史:明明并没有过去多久啊,我奶奶还经历过呢,怎么就算作历史了呢?难道她老人家也成历史了吗? 可是直到我成了调查员,经常要写厚厚的一叠文件,事无巨细地去拆解一件事的起因、经过和结果,然后分析是什么造成了这个事件,在此中有什么经验和教训值得学习。我觉得我也有点像个史官一样,记录下一些事件,不仅仅只是为了浪费几张纸而已,而是希望其他人在看到我的东西的时候,能够吸取我所领悟的经验和教训,好事再接再厉,坏事不要再重蹈覆辙。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历史,不仅仅只是记录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已,而是希望后世可以看看它。毕竟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历史还不足以形成太多物种进化上的改变。因此古人犯过的混蛋事儿,我们现代人也是完全有着足够相似的基因去再犯一次的。以史为鉴,才能明白自己要是用着和当年的人们同样的思维模式去前进,也会栽进同样的坑里去。 那是一段正在离我们逐渐远去的过往,但是它曾伤害、毁灭过整整一代人。而邢大夫只是那疯狂岁月之中的一片小小浮萍。飘飘荡荡数十载,今日终于来到我的面前。 一九六六年,一场将历时十年的浩劫爆发。我至今不知该如何去评论那一场运动,它毁灭了太多东西,好的坏的,都被一并砸烂了。它毁灭了太多东西,令一代人,甚至下一代人,久久无法从它的影响之中爬出来。时至今日我还能在身边许多日渐枯萎的老混蛋身上,看到当年被摔烂的道德观。 当一九六六年开始的时候,我猜当年的邢仕明也才17、18岁的样子,一切都充满希望。根据小陈帮我查到的户籍资料,邢仕明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小县城里(现在已经是个三级城市了。)他将毛主席诗词连同数理化的书本一并塞进书包里。辛苦了三年了,他不是读书就是在家帮忙着活计,小陈告诉我他还有一个妹妹,我想他可能也会帮忙着照顾妹妹。 他不算是特别聪明的那种孩子,但是贵在努力。他不甘心一辈子蜗居在小县城,他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当个大夫,治病救人,受人尊敬。这个理想是崇高的,因此他也努力奋斗。起早贪黑地学习,终于在高考中取得了一个还不错的成绩,成功的被重点大学的临床医学系录取。 要是在现代,我猜他已经订好了飞机票和旅馆,跟小伙伴们一起出去旅游了。未来充满光明,他将成为一个医生,在大城市工作,有着稳定的收入和令人尊敬的身份,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然而,随着运动的愈演愈烈。全国的大学在一九六六年的那个秋天停止了招生。给邢仕明留下的,就只剩一个化为泡影的未来,和一张永不会兑现的录取通知书。 接着,就是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到农村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上山下乡”运动。其实对于那时的邢仕明来说,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不然的话,他的这一纸录取通知书,还不知会给他换来什么臭老九的大帽子呢。 因为当时的文件已经丢失殆尽了,我只能猜测邢仕明当时就来到了望星村这个地方下乡。估计当地的村民对他还不错,让他在当地一个老郎中开的药铺里面当学徒。 他还带着自己的那些崭新的课本——那是他攒了好久的零花钱,帮人家干活,一点一点才存下来交够的书本费,都兴冲冲地写上名字了,却始终也摆不到大学的课堂里。于是他就这样一边自学课本,一边帮老师傅干活,因此学得也是乱七八糟,不成系统,只是知道些皮毛,但是对于内在深刻的病理机制却是一窍不通。 运动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一般,此时他心中向往的大学里已经坐满了光卷英雄和“工农兵学员”。而像他这样一个家里没钱没势的最底层的普通孩子,就只能在农村蹉跎掉人生最宝贵的岁月。 当身处黑夜的时候,我们不知何时会天亮。少数人会醒来,会去打碎窗户,会去点起火把,而还有像邢仕明这样无力抵抗的普通人,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在黑夜中睡去。 邢仕明的户口本上显示的是他在1973年的时候,跟望星村里的一个姑娘登记结婚的。那时候的他25岁,正是该结婚的年级,当知青已经7年,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城里。于是他安顿了下来,当个药铺的小店员,娶了一个老婆。 日子过得还不错,身边稍微有点关系的知青们,都纷纷通过各种手段回到城里去了。可是他也不愿意回城里,城里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高中毕业生,没有关系没有人脉,光靠着知青的资历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与其在工厂里面扛大包,还不如待在这小药铺,起码,还有人叫他一声大夫。 可是之后呢?我很好奇。运动结束之后,难道他不想再重拾自己被迫搁置多年的医生梦吗? 这时多亏小陈灵机一动,帮我查了高考报名信息,果然查到了邢仕明的档案。他连续两年报名参加了全国统一高考,可是已经十年过去了,高中时候记住的那些知识早就忘干净了。他始终没有达到任何重点大学的分数线。 我猜他放弃了:他还有家庭要顾,要忙着生孩子了。或许小药铺里的生意还不错,全村的老少都喜欢找他去看病。这里让他挫败的人生还有那么一丝的荣誉感。于是他再也没有回去,一辈子就住在了望星村,从小学徒到了掌柜的,从掌柜的成了邢大夫。他在这个小山村里靠着一星半点自学的医学知识,在做着他悬壶济世的美梦。 说实话,此刻我的心情真是无比复杂:一方面,我作为一个人十分同情邢大夫的遭遇,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另一方面,我的理智也在告诉我,他这样的行为就是无证行医,也没有足够的资质,如果真的最后查出来望星村事件有他的疏忽的话,那么邢大夫难辞其咎。 我相信他是好心的,可惜好心不一定就能做好事。 第二十二章 邢大夫(十三) 书房看完了,右边尽头那一间就是邢大夫的卧室了。我还未踏进去,就看见从房门底下隐隐约约透出来的光。于是我赶紧警惕起来,身子贴着墙,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有声音,低低的听不清楚,但听那时长时短的调子,应该不是在讲话。我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拧开卧室的门,就看到一个高瘦的人影正坐在床上,一条腿盘在那儿,另一条腿从床沿垂下去。他的面目是模糊的,只有光模模糊糊的边缘,正将脸埋在双手之间,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他的身躯似乎更加干瘪了一些,弓着腰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截枯死的老树。让我想到贾科梅蒂的那尊瘦长的青铜雕像《行走的人i》。 我看着他又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道:“究竟是哪儿错了呢…我就真的这么不济吗…要给一个小姑娘嘲笑?她有什么了不起的…”然后又从床上拿起一本看样子是书的光,一页一页的翻阅。 他一边翻着,一边还顺手蹭了一下鼻子。这时老邢的光好像是忽然愣住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又蹭了一下鼻子。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长方形,我还以为是烟盒,直到他从中抽出一个小小的长方形抖开,才发现那是一包面巾纸。他用面巾纸擤完鼻涕之后,似乎有些艰难地,转身从床头柜里掏出一个长条形的东西,凑到嘴边,说:“我感觉到轻微的头痛。手臂上出现红疹,水泡,有表皮破裂的情况,像是化学烫伤一样。我刚刚流鼻血了,这与其他几个病人的症状相似,但是我还不能排除这只是单纯的流鼻血而已…”然后他又擦了擦鼻子,继续看书。 这倒是提醒了我,邢大夫的录音笔还在我包里躺着呢。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动它:先不说那么多年过去了,很可能它已经没有电,或者因为电池泄露而彻底损毁了。就算是侥幸还没有坏,但是我不知道它在冲击中有没有遭到任何损坏或者进水,有些害怕我一通电源,直接一个短路烧毁存储卡就完蛋了。 但是另一方面,好奇心又诱惑着我赶紧把它打开来,说不定就能知道老邢之后的录音内容。 正当我难以取舍的时候,就听到一阵敲门声。“邢大夫?邢大夫,你在家吗?”我听出来是白月鹿的声音,回头看着邢大夫,依然坐在床上,似乎无动于衷。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这两件事是出现在不同的时空里,还是他在充耳不闻。 我走到门口去,听到白月鹿又敲了几次门,对旁边的人说:“他好像不在家,我们再去别处找找吧。”我立刻打开门,就看到年轻的科学家短发的身影,身边还站着另一个女人的身影——岑晓。 岑晓的声音很平静,但是还是能听出来一丝的紧迫感:“你确定?要不要再从窗户里看看?” 白月鹿的光跑过去,冲着窗户里看了半天,才回过去说:“我估计他是真的不在家。” 见岑晓的光叹了口气,她赶忙安慰道:“我知道这件事很重要,我们马上去村里找他,好不好?” 岑晓的光抬手揉了揉额头,语气懊丧:“早知道我就不要对他那么礼貌了。应该扯着他的衣服叫他听明白的。现在这事闹的…只能希望他没有把所谓‘流感’疫情上报上去,或者上面的人觉得他是个赤脚医生不在意了。”她的‘流感’两个字充满了无奈和强调,我猜在她眼里,这样的诊断简直是谬误。 “为什么你不想让他报上去?万一真的是有传染病呢,那不是不好?”白月鹿的脸冲着岑晓的位置,可是脚却在碾着地上的土,显然是对她的想法有些意见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因为我们已经报了说这个东西可能是个活物了,而且与人体接触可能会造成红疹、出鼻血等反应。他要是再把病历一交,这事就彻底闹大了。而且我现在也没有看过病历,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到底是那东西跑出来了还是怎样。”岑晓显得很焦虑,用手狠狠的揉了揉自己的脸,“小鹿,要不你跟村长说说?要是邢大夫想要报告疫情的话,叫他暂时别报?” “我不知道…”白月鹿有些犹豫,“我觉得这有点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了。我宁愿让疾控部门的人来看一看,确定大家都没事最好,要是有事就赶紧采取措施,疏散村民怎样的。” “真的有事又能怎么办呢?然后疾控中心再介入,两边再踢皮球,我们的研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继续下去了。”岑晓顿了一下,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我竟听出了一丝笑意:“昨天它又变换了一个新的形态,是这个样子的。”说罢,伸出一根手指来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图案,那个形状仿佛有双螺旋。 “dna?”白月鹿和我的反应是一样的。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的脑海里瞬间跳出一个想法:“难道这个东西能够分析和复制身边的事物?”这太恐怖了,一个外形来的物质能够去模仿我们生命最基本的构成方式。它是想复制我们,还是想要理解我们?无论哪一种都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我怀疑它正在逐渐认识我们。”岑晓点点头:“刚开始的时候,它一直处在混乱态中。有一次它陷入了一个波函数形态的螺旋中产生放大效应你还记得吗?” 白月鹿“咯咯”笑了两声,“记得,像个发了疯的洗衣机。” “哈?”这句是岑晓发出来的,但也道出了我的心声:这是什么鬼比喻? “我们教授说过的,如果陷入这种无限放大效应的函数中的话,就像是一台洗衣机一直不停的转,不停的因为共振而增加转动。最后如果没有能量的限制,这台洗衣机将无限旋转直到飞进太空中去。”白月鹿看着身旁的岑晓,女人忍不住用一只手捂住了脸。 “宇宙洗衣机…理论上倒是可行的。比宇宙飞船好造多了。” “就是比较费汽油。”白月鹿的脸总是冲着岑晓的方向,我猜她的视线一直在对方身上。“好啦,开心一点了?振奋起精神咱们去找邢大夫吧。” “嗯。”岑晓的光点点头。于是白月鹿的光便拉起她的手,两个人消失在小木屋门前的树林之间。 我刚想回去继续查看邢大夫的卧室,就听见身后“嘭、嘭”两声敲门声,接着就是一个听起来很客气的声音: “不好意思,请问邢仕明先生在吗?我是从市疾控中心来的,想要了解一下你之前汇报的一些情况。” 第二十三章 邢大夫(十四) 我错愕地回过头去,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他的光十分好笑:溜肩膀,肚子圆圆的,就连头也是椭圆形的,轮廓看起来很像是一颗大土豆。 土豆先生耐心地站在我面前。当然,当时他面前的那扇门应该不是像这样大开着的。他手上拎着一个公文包,肩膀上还扛着一个大大的方形挎包,压得他身子向一边斜。他又等了一会儿,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然后转身向外面走。 正在这时,我就看到邢大夫那熟悉的瘦高身影从小路上走过来。一见到他,立刻加快了脚步,“哎,这位是?” “邢仕明先生?” “哎,是是是。” “您好,我是市疾控中心的孙博。”男人客气地点点头,却没有和他握手。 一听到他是疾控中心来的,邢大夫显得十分高兴,忙请他进屋坐。“是市疾控中心来的领导啊,来来来,快里面坐。” “哎呀,我也不是什么领导。”男人跟他客气着走进屋里,努力地扛着挎包想要显得身姿挺拔一些。 两个光来到客厅,“来来来,请坐,请坐。”邢大夫连忙招呼他坐,“你喝什么,水,茶?” “哦,不用了,我自己带了。”男人摆摆手,“我就是想要来跟您了解一下村里的情况。您说怀疑村里发生了流感疫情是吗?” “是啊。”邢大夫立刻坐下来,“我发现有好几个都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感冒、头疼什么的。” “有人出现发烧的症状吗?或者是晕倒,呕吐之类?”男人掏出一个小本子来,认真地记录着。 邢大夫思索了片刻,摇摇头,“暂时还没有。” 男人没什么表示,继续认真记录着。 “哎呀,疾控中心的领导们来了就好办了。”邢大夫搓搓手,“您看,能不能帮我们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问题,到底严不严重啊?” “哦。”男人的语调一听就是有问题。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坏消息。“那个,啥。我不是疾控中心公派过来的。”男人解释道:“应该是说,疾控中心还没有正式确认你们村爆发的是流感疫情。因为毕竟只是感冒而已,最近又在变天…”他斟酌了一下字句,继续道:“我就是,先来看一下。要是真有什么问题,我一定帮你们跟领导说,尽快帮助望星村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 邢大夫似乎一下子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呆呆地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才:“哦,哦。明白了。”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失望。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一次流感爆发呢?”男人继续问道。 “因为我注意到有好几个人都出现了相似的症状。”我注意到他说话时的语气有些许的迟疑,语气也有些低沉。恐怕他也明白自己其实是在岑晓的提醒下才注意这些问题的。像他这么一个在乎自己“医生”身份的人,恐怕很难去承认别人在自己应该专业的方面比他率先发现了问题。“而且我觉得不是感冒,因为感冒不会都流鼻血,或者皮肤上出现出血点之类的。” “嗯。”土豆先生点点头,不置可否。或许是他不咸不淡的语气让邢大夫感受到了压力,连忙补充道:“不过,我的诊断可能也不准确。您觉得…这到底是什么呢?” “现在还不好说,因此没有什么明显的指标性症状。”对方摇了摇头,“本来像这种情况真的很难说,因为也有可能是季节性感冒之类的。我也就是不放心你们这个出血的症状,才特地来看看的。” “哎,哎,谢谢您。”邢大夫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来,我这里有详细的病历记录,我拿给你看。” “哦,好的好的。”土豆先生也赶紧站了起来,“还有,我需要提取一份疑似患者的抽血样本带回疾控中心化验。” “没有问题。”老邢一边说着,一边急忙忙地往外走。“我的病历都在我的诊所,你跟我来…”他一边说着,光芒就一边淡了下去,和土豆先生的光一起消失在了此刻敞开的门口。 此刻我真的很想跟着他们一道,去看这两个人究竟去了那里,做了些什么。可是我知道在这个村里,这些光的景象不是按照着线性顺序而出现的。为了防止自己遗漏了什么,我决定回去再仔细查看一下邢大夫的卧室。 邢大夫的卧室和他家里的其他地方一样朴素,唯一稍微华丽一点的就是那张双人床,厚实的木头面板上雕了一些图案。床头柜上放着一盏台灯,还有一张邢大夫和他老伴的照片,两个人头靠着头,特别有时代特色的结婚照。 我最感兴趣的就是他的床头柜,拉开来,里面放着一本杂志《2016最新流行性传染病报告》,上面还沾着一点点暗褐色的血迹。还有他床头边上的垃圾篓里,也有好几团带着血的面巾纸。看来他也被感染了,出现了和其他村民一样的症状。 虽然我并不是一个医学专家,但是对于望星村村民们出现的这种症状,排除了普通的流感等传染病的可能性,我最怀疑的是这里可能有辐射。头疼、流鼻血、视物模糊,这些都很像是遭遇放射性物质污染而产生的症状。但是我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它会具有“传染性”,或许这个辐射源是会动的,或许根本就不是这个缘故,还有其他别的什么原因。 这让我想起曾经读过一本跟切尔诺贝利事故有关的采访记录,其中一位撤离区的居民说:“辐射长什么样?也许电影里有。你看过吗?是不是白色的?还是其他颜色?有人说辐射无色无味,也有人说黑得像土。但是辐射如果没有颜色,那不就像上帝?上帝无所不在,可是你看不到。他们吓唬我们!园子里苹果垂挂,树上长着叶子,田里有马铃薯。我不认为有切尔诺贝利,根本是他们编出来骗我们的。我的姐姐和她的丈夫一起离开,搬到离这里大概二十公里的地方,他们在那里住了两个月,邻居跑去跟他们说:‘你们的牛把辐射传染给我的牛!我的牛倒在地上。’‘它怎么传染的?’‘透过空气,辐射和灰尘一样会飞。’就像神话!一堆神话(注释1)。”就算这种物质不是放射性物质,不是辐射,但是它与切尔诺贝利同样恐怖,因为它是看不见的,它是人类无法理解的。人们会自然地去逃避那些他们看不见又理解不了的东西。 正在这时,我的对讲机又接收到了一段看不见却能够听得到的电波:“小鹿,小鹿你听到的话,快点回你家去,出了点事。” 第二十四章 邢大夫(十五) 当我匆忙赶到白家的时候,就看到一团光影正围聚在门口。一眼,我能够认出邢大夫的瘦高个儿,白奋进的大个子,白母的光一只手拉着他站在他身前,岑晓的光站在一边,正抱着胳膊跟邢大夫交谈: “你想要采个血样去化验?”岑晓的语气冷静,可她的光呈现出防备的姿态。 “是啊。”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知道内情,总觉得邢大夫的声音藏不住的紧张,“那个,他们家白老大不是生病嘛,我就想抽个血拿去化验一下,看看血常规之类的。” “妈,我不想抽血。”白奋进将近一米八的大个子所在白母身后,有些不情愿地说。白母拍拍他的手,“别害怕,妈在,不会让他们乱抽血的。” 于是他又满怀希冀地转向岑晓:“晓姐姐…” 岑晓没有作答,只是继续问:“去哪儿化验?你那里又没有设备。” “上城里。” “哪家医院,哪个部门?正好我过两天要上市里去买一些器材,顺道就带过去了,怕您再多跑一趟。”岑晓的语气挺客气的,乍看之下仿佛只是几个人间的寻常对话,但是字里行间还是能听出些许剑拔弩张的意味。 老邢叹了口气,“市疾控中心。你相信我,你怀疑的那些事,我都在办。” 没想到岑晓的姿态立刻就改变了,身体向前倾,背向后绷了绷,“你报告给疾控中心了?” “哦,没有,没有。”邢大夫连忙摆摆手。只见那瘦高的光沉吟了一下,用了一种常见的长辈的口吻:“我行医这么多年啊…还是认识了一些人的。你说的那个问题,其实我也早就注意到了,这次就是想拜托那里的人帮我化验一下。” 分明就不是的,我在心里吐槽道,这个邢大夫还真是爱装面子。不过他这个年纪,在村里原本也是德高望重,少有人挑战他的地位。在这个一直认定他是蒙古大夫的年轻后辈面前,难免拿架子,倒也是人之常情。就跟我的一些年长而愚蠢的亲戚一样。 岑晓的光沉默了,转换了一下重心站在那儿,又转头看了白家母子一眼,这才朝瘦高的光凑过去,稍稍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借一步聊一下,我问问你关于疾控中心的事。” 邢大夫点点头,两人往外走出去一段距离,岑晓这才开口:“邢先生,你老实跟我讲。你真的在疾控中心有人?” 邢大夫点点头,“你干嘛不信我呢。我毕竟在这儿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新来的,不清楚状况。” 这样的局面并不好,两方都有所保留,很容易出现信息沟通上的差错。但是没有办法,岑晓不信任邢大夫,而邢大夫却又自有主张。 岑晓没有说话,只好继续道:“那你打算做哪些测试?” “这个…”邢大夫含混道,“就一般的那些吧,都做一遍。”其实他自然不知道具体要做哪些测试。 “你跟检验员说,除了血常规之外,再做个大生化和免疫,拜托了。”岑晓郑重其事地说,“然后麻烦到时候把报告也给我一份。” “好的好的,我记下来了。”邢大夫赶紧掏出他那个笔记本来,“那也拜托你劝劝老白家那位了,我可是惹不起。” 岑晓点点头,“放心。”然后转身便欲走,邢大夫跟在她身后。 女人走出去几步,见邢大夫还跟着,便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去:“您还有什么事吗?” “哦,哦,不是抽血吗?”邢大夫被她的问题问迷糊了。 岑晓的光在那儿站了一下,才说:“验血要空腹的,您明天早上来吧。带上新的一次性大针筒,酒精棉球,压脉带,无菌红黄紫蓝绿灰试管还有细菌培养瓶一支。” “哦,哦。”邢大夫的声音明显地黯了一些,仿佛被扇了一个大嘴巴似的。他又低头喃喃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转身就走了。 岑晓的光站在那儿,却并没有急着回去白家,只是站在那儿,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很快,在我右手边的一片虚空中,一个光点从地上闪现出来,接着一个人形的光就像是穿过一层薄膜似的,凭空出现在我眼前,是白月鹿的光。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些光是怎么忽然出现的,就仿佛从另外一个时空中走出来似的。我惊愕地看着那个光匆匆朝岑晓的光走过去,一边走还一边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邢大夫来了,说要给你哥哥抽血。看样子你哥哥是不愿意,你妈也不同意。”岑晓简单地将刚才的状况告诉了他,“我问他,他说在市疾控中心认识人,可以帮他做一下化验。我叫他明天来了。” “你同意了?”白月鹿的声音里有些惊讶。 岑晓的光做了个叹气的动作:“查肯定还是要查的,万一要是查出些什么呢。他要是私下能帮我们做这个化验,倒是帮了大忙了。” “嗯,邢大夫也不是坏人。”白月鹿点点头。 “我知道啊。”岑晓的声音充满了无奈,“我只是不放心他的技术而已。” “我懂你的。”白月鹿伸出手来晃了晃她,岑晓紧绷的身形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对了,找我来做我妈的工作?” “是啊,就是告诉她,明天早上别给你哥哥吃早餐,什么牛奶啊、粥啊,什么都不要吃。任何东西都不要吃,什么面条…” “我知道啦。”白月鹿止住了她的话,“放心,从小我哥哥犯病什么的,都是我妈带他去医院,她清楚流程。” “那就好。”岑晓喃喃道,“那我先回去了,今天还要跑几组数据。” “好的。”白月鹿拍了拍她的胳臂,然后就往自己家走去了。此时我看到白母和白哥哥的光已经在室内了,白奋进高大个光趴在桌子上,被母亲轻声安慰着。一看到白月鹿进来,两个光都抬起了头。 “怎么说?”白母问。 “那啥,明天早上别给我哥吃任何东西,也别喝水,抽个血,到市里化验一下。”白月鹿的声音听起来让人觉得特别舒服,很温和,很柔软。 “真的啊?”白母的光立刻坐了起来看着她。 “查一下,保险。”白月鹿去倒了杯水坐下,“哥最近不是还头疼嘛,查查是不是流感。” “能不能不打针啊…怕疼。”白哥哥为难地看了妹妹一眼,又看了母亲一眼,闷闷地说。白母立刻摸摸他的肩膀,“没事的,奋进最勇敢了。就一下下,没事的。” 大个子男人又哼哼唧唧了两声,最终不说话了。但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就又抬起头来,直勾勾朝窗外张望着:“晓姐姐呢?” “晓姐姐工作去了。”白月鹿安慰他道,“晓姐姐最近很忙。” “那,明天谁来抽血啊,老邢他…那个小岑不是说他没有资格证什么的嘛…”白母有些担忧地问。 “这个,他抽血还是会的,而且今晚我就住家里了,明天盯着他…”白月鹿的声音说着说着就小了下去,几个人影渐渐地融化在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之中。 第二十五章 土豆先生(一) 听完几个人的对话,使我获得了新的讯息:原来真的有疾控中心的人前来望星村调查传染病的事情!这倒是说明了为何这个消息会最终到达疾控中心那里。不过听“土豆先生”的意思,他不过是担忧,自己偷偷来调查的?这倒是让我对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男人有了一丝敬佩。 正在我思考的时候,就听到空气中一阵嘈杂,似瞬间有千百万个声音在同时与我说话,嬉笑的童声,中年人说话的声音,老年人的咳嗽…然后就觉得眼角边有亮光,吓得我连连后退。 两个人影就在我身边不到半米处,此时我正站在白家外面的那条小路上,就看到那个圆圆的土豆似的光,还有岑晓那清瘦的光,正在他身后快步走着。 “孙先生,不好意思,留步。”是岑晓的声音。 “土豆先生”转过头来,一只脚还踏在前方,有些无措的样子。“有什么事吗?” “你好,我是望星村天文观测站的负责人,我叫岑晓,这是我的名片。”女人的光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卡片大小的东西递给他。土豆先生低头看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哦,哦,幸会,幸会。请问您有什么事儿吗?” “是这样的,我们天文观测站最近也在关注这个问题,毕竟涉及到我们人员的健康。所以想请你能不能到时把报告也发给我们一份,方便我们排除一下隐患。” “没问题。”土豆先生立即就答应了,“反正到时候我也会把报告给村里的邢医生的,你们都可以去查阅。” “哦,是这样的。”岑晓将一绺头发别到耳后,语气里透着不自在:“是这样的,我跟邢先生呢…有些矛盾。毕竟你懂的,山村赤脚医生的资质。所以能否麻烦您直接发一份报告给我,我的名片上有我的邮箱和联系方式。而且以后有什么需要协助的地方,都可以直接找我。大家都是搞科研的,说话更互通一些。” “哦,是这样的…”土豆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着名片,“行,行的。那到时候有什么问题我还找你。” “欸,谢谢了。”又一段过往的影像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我一个人站在小路上,觉得自己有些傻。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用着自己的方式,尽全力想要拯救这个小村庄的居民们。虽然岑晓和邢大夫一直不合——我猜想这两位科学家的到来,对于老大夫在这个村的学术地位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他一直那么坚定,甚至是有些偏执的,觉得自己能做一个好医生,哪怕没有文凭。恐怕岑晓对他无情的拆穿终究是戳破了他的那个倔强的泡沫,还在村民面前说他是赤脚医生(虽然这确实是事实,只是有些太无情了),深深的伤及了他脆弱的自尊心。他想要证明自己,拼了命地想要证明自己是一个好医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而与此同时,岑晓和白月鹿她们也在努力地找到事情的真相,寻找解决的方案。我看到她们的光在村子的小路上跑来跑去,挨家挨户的寻访,还遭受那莫名其妙的敌视,不禁也敬佩她们的不屈不挠。 可是只有我,站在这儿,什么都不做。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历史已经给了我最终的剧透。于是我只能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切,让人们知道他们曾经怎样的努力过。 正在这时,我的通讯器又响了,是白月鹿的声音。 “疾控中心的化验报告到了。”她似乎在一边小跑一边说话,“这绝对不是流感之类的,也不是埃博拉之类。他们没有测出什么已知的病毒或者细菌或者寄生虫来,但是两份样本测出来都是一样的:细胞受损。岑晓,我怀疑有辐射。”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我只能听道电磁噪声的“沙沙”声。半天,岑晓才说话了:“那我们就去查查吧,我立刻去买个辐射检测仪回来。” “你有犹豫?” “能级,能级不对。它从深空来,途中已经消耗了大量的能量了。小鹿,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接收到那个信号的时候它有多微弱吗?我们几乎因为仪器精度而错过了。” “是啊…” “如果是辐射的话,那么它的能级已经放大了很多倍了,那么这个问题就很可怕了。”岑晓的声音还算冷静,而我已经掏出随身携带着的辐射探测仪了,还好,此时的读数很低,让我放下心来。 “那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我已经下单了,估计后天就能到。”岑晓又叹了口气,“这里太远了,加急都不够快。” 白月鹿的脚步声忽然停了下来,我能够听到她喘气的声音。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良久,白月鹿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我有办法,如果辐射已经这么高了的话,那么用简易探测仪也应该能测出来。”她说,“晓,我们那儿有三极管吗?最好是npn达林顿?” 我听到那边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接着是岑晓的声音:“没有。” “万用表呢?” “有一个。” “好。我立刻去县城买一些电器零件,疾控中心的报告我放在家里你去拿。”白月鹿说罢,便挂断了电话。 忽然,我身后又传来了一个声音:“孙先生,你在哪儿?”一回头,就看到岑晓的身影匆匆从我身后快步走过。我赶忙跟上,就看到土豆先生的影子站在村政府门口的路上。一见到岑晓,他立刻上前跟岑晓握了握手。 “您来干什么?疾控中心要介入了吗?”岑晓的光在喘着粗气,我能够看到她单薄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声音中带着惶惶不安。 “没有没有。”土豆先生摇摇头,“我跟他们说了。但是没有测出什么细菌、病毒或者寄生虫之类的,他们没批过。”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奈和感叹。 “那…” “我还是不放心,这个情况太奇怪了,”他左右看了看,稍稍压低了声音,“细胞核程度的受损,这个病要是加重的话,可是百分之百致命的。你们这儿连个正经医生都没有,我得来看看。” “我也是,之前怀疑过会不会有辐射,但是仪器测出来辐射水平很低。”岑晓摇摇头,“不如你随我一同去村里看看,咱们想想还有什么可能…” 第二十六章 土豆先生(二) 我再次看到“土豆先生”和岑晓的光的时候,是在望星村东北角的山脚下。当时我正在追逐着零号病人这条线索,首先就是要梳理清楚这几个人的具体时间线。我已经去过了白家,接着就要搞清楚“华秀娥”和“李天豪”的所在。 我猜这两个人肯定已经出现在之前的片段中了。到了此刻,我也在时时揣度这个“光”究竟是什么东西。 按照岑晓和白月鹿给我提供的线索,她们从宇宙深空中接收到了一个电磁波形式的信号,原本很微弱,几乎测不到。她们觉得这个“东西”——抱歉,此刻我无法去定义它究竟是什么,一种按照某种公式运动着的电磁波,却似乎有智慧,会对岑晓的行为作出回应。它不存在于我们现有的对于“生命”或者“非生命”的理解之中,因此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岑晓和白月鹿一直称呼它为一种“物质”。这是一种活着的电磁波,一种流动着的,会讲故事的光。 这让我不禁又想起了在陈村长的窗子里看到的景象:几道互相纠缠的光画着诡异的螺旋图案,如同巨大的如同电弧一般的亮光自漆黑的夜空中坠下来,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探向人间。山区没有霓虹灯光污染的天空,原本应该漆黑如墨,却泛着暗红色。我知道那是红移,如果是宇宙学红移(注释1)的话,那么哈勃定律(注释2)告诉我们,这个物质一定来自于很远、很远的深空之中,被永无止境地在膨胀着的宇宙空间拉扯着,在漫长的星际穿梭中被消耗、磨损、扭曲,最终以这种暗如静脉血的颜色降临地球。 当然也有可能是引力红移(注释3)——它自巨大的天体或者黑洞形成的引力场中而来,带着人类所无法想象的神秘特质。 但无论如何,这个“光”在有意识地给我看些什么东西。它在给我讲一个故事,它想要传递给我一些信息。不然的话,我想我看到的不应该只有这几个光。望星村一百八十多口人,为什么偏偏是这几个?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大胆的假设。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我只能不停地假设,然后做好被推翻的准备。 于是我决定再去村政府办公楼,去翻一翻那一堆村民户籍登记信息。“李天豪,2008年出生,母亲白敏…” 等等,又是一个姓白的?按照我的认知,一般这种相对封闭的小社会中,同姓的人多半有点亲戚关系。那么这个李天豪跟白月鹿家有没有什么关系?这种关系会不会是导致他染病的原因? 我赶紧又去翻白敏的户籍资料,果然,她跟白月鹿的父亲是兄妹俩。也就是之前大家说的那个“白二姨”。 那么李天豪就是壮壮?我想起之前看到白二姨一直在找他,然后一家人半夜急忙忙的赶去医院。那个会跟白奋进追逐嬉闹的小男孩,那个惨遭白月鹿“陷害”被妈妈念叨了半天烦死了的小孩,就是我在追寻的疑似零号病人之一。 虽然作为调查员,我早已习惯了将人当作可以分析的目标。可遇到小孩子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地一阵难过。或许是因为我见过他嬉闹的样子了,就很难再把它当成一个符号,一个“零号病人”这样冰冷冷的标签。 但是这个发现让我顿时有了新的思路:现在我知道两个疑似零号病人是亲戚,而且经常玩在一起。那么他们互相传染的可能性就骤然增加了许多。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了解第三个疑似零号病人是怎么感染的,是与谁接触造成的,还是直接与感染源接触? 我费力一些时间,吃了不少灰才从一堆文件里找到华秀娥的户籍资料。 老太太显然年纪已经挺大的了,户籍资料上写的是1934年生人。比较讨厌的是,他们的住址都是写的“xx市xx县望星村几号几号”,可是我在哪儿都找不到这些门牌号。不过我还记得刚来望星村的时候,在村政府里听几个人提起过“村东头的华老太太”。心想着这个村姓华的老太太应该没有多少位。 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我在望星村的东面挨家挨户的寻找。 正当我刚刚在第三间房子里徒劳无功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光正站在不远处的灌木丛前,圆溜溜的一个,真的好像一颗大土豆。 他在这儿干嘛呢?我好奇地走过去。还没太靠近,就看见灌木丛间有一丝亮光,仔细一看,是一个人形光正蹲在草间。 过了一会儿,那个光站起来了,瘦瘦的身板,正是岑晓。“我对这里的植物和泥土都采集了样本。”她舒了一口气,伸腿跨出灌木丛,“麻烦您回去寄给科技大天文物理学系钱文远副教授好吗?” “好的。”土豆先生接过她手中的大试管——我注意到他的光的手腕处有挤在一起的一圈,应该是戴着手套,然后放进随身扛着的那个方形箱子似的挎包里。“那个,我能不能冒昧问一句。你这个测泥土和植物是为了什么?” “它既然不是病毒,也不是细菌或者寄生虫,又不是辐射。那就要考虑会不会是毒素,或者什么别的未知元素,最好采集一下环境样本做个对比。”岑晓回答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听思路清晰的人讲话。就像此刻的岑晓,语气镇定,有条不紊,让人觉得特别安心。 不过在这样混乱的情势下,还能如此冷静,这个岑晓也不是一般人啊。 “是啊…”土豆先生似乎有什么话,在舌尖斟酌了半天,这才说:“其实我在研究之前的两个样本的时候,还发现一些奇怪的想象。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再回来看看的原因。” “是什么?”岑晓一边摘掉手套,一边直起身来,平视着他。 “是…”男人转过身来,从他的大包里掏出一份长方形薄片状光,估计是个文件夹。“我在这几个样本的血液中发现了一些不该在那里的东西…” 第二十七章 土豆先生(三) “是光。你看这里,这个细胞核里有个光点…” 听到这句话,我背后的汗毛立刻倒竖了起来!只感觉一阵寒意,像冰冷的针似的,直往心窝子里戳。我呆立在那儿,看着来自疾控中心的“土豆”先生拿着那份文件给岑晓看。我看不到他们两人的表情,但是恐怕比我的好不到哪儿去。 “还有这些,这里,整个细胞基本都是光,已经失去原本的功能了。”土豆先生还在讲着,充满了对于未知的疑惑。他还不了解这是怎样的一种东西。这太陌生了,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种物质能够替换掉人体细胞本身的结构,把它们变成光。 也就是说,这个物质,能够将人从最基本的生命构成层面上,变成和自己一样的光。 我忽然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不是来自照在身上的冬日暖阳,而是来自骨子里头的那种恐惧。我想我知道望星村的人们都是怎么消失的了,那个“光”破译了他们的基因构成,将他们体内的细胞一点一点的替换掉,直到只剩下光为止。 我抬起头,看着头顶上惨白惨白的,发着光和热的太阳。小村庄在它的沐浴下无比安详、宁静、死寂,群山环抱着,满眼都是绿色,多么的美。 我又想起老陈的最后一刻。谁也不会想到死亡有多美丽,如萤火虫飞舞,如深夜篝火飘飘扬扬的火星,如同漫天星光回归夜空。 可是他们真的死了吗?我又忽然怀疑了。他们的身体变成了光,是不是以“光”的形态继续生存了下来呢?他们不再是碳基生物,而成了光基生物?我看到的这些光,会不会其实就是那些村民们继续生活下去的状态? 而此时岑晓的光在沉默了半晌之后也开口了:“哦…哦,我知道了。”她结巴了一下,显然跟我一样被震得说不出话来。我看到她垂着头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土豆先生”:“不好意思孙先生,能不能再冒昧问您一件事?” “请说。” 我看到岑晓的光抱着胳臂站在那儿,似乎在看着很遥远的地方,然后才转过脸来冲着“土豆先生”说:“请问疾控中心有没有可能…帮我们立个项目?因为我们可能需要化验全村的样本,看看有多少人已经出现了同样的状况了。” “这个没有办法。”土豆先生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在那边也没把你们这儿提上去。”说到这儿,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用一种中年失意男人常有的世俗而又叹息的口吻对她说:“我也只是一个普通小职员而已。【零↑九△小↓說△網】只是我还有点良心,来看一看。但是我真的帮不到你们什么。如果是一两个样本,我自己化验一下,也就算了,再多也没办法了。” “可是…”岑晓还想争取一下,却被他摆摆手打断了。 “抱歉啊,岑小姐。我也要吃饭、要养家的,我帮不了你们太多。”但是他又转头一说,“这样,你先观察着,这几个样本我带回去化验。如果村民出现任何变化,你赶紧告诉我,我帮你们第一时间跟疾控中心争取,你看这样行吗?” “也只有这样了…”岑晓叹息的声音浅浅地落在空气之中,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感觉到了她的无力。 我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岑晓的光孤独的站在那里,然后又迈开脚步:“走吧,我们还要去找…”她翻了一下手中的文件,“…华秀娥。我问了一下村里的人,她应该就住在村子东面,往前走就到了。” 于是我跟随着两个人的光向前走去,心中也是同样的迫不及待。终于找到最后一个零号患者的嫌疑人的所在了,我想要知道在这位老太太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跟随着两个光,岑晓快步走在前面,“土豆先生”孙博扛着他的那大箱子包“哼哧哼哧”跟在后面,两个人来到了一间草屋门前——我四处环顾了一下,这儿已经是望星村的边缘了。再往下去,便是茂密的树林了,此时在充沛的阳光下,显得颇为幽静。苍天大树遮天蔽日,弯着的身子形成一条条像隧道似的通道伸向密林的深处。 华秀娥的小棚屋看起来颇为简陋,砖砌的墙在我眼中看来摇摇欲坠。铺着铁皮屋顶,上面恐怕以前还垫着茅草之类的,此时早已腐朽成一片黑泥状。几根柱子支起了一点屋檐,屋檐下挂着几串现在也是黑色的貌似腊肉的东西,门前的地上放着一口严重锈蚀的大铁锅,搁在用砖头砌的小煤炉上。 我记得之前好像听过说这位老太太以炒花生为生,恐怕这就是她用来炒花生的大锅了。 我看到岑晓的光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小屋的门,等了一会儿,就又用力地敲了敲,伴着大声喊:“华奶奶?华奶奶?” 良久,我就听到“嘎——吱——”一声,一个矮小的身影佝偻着背走了出来。这个光大概只有一米四几的样子,岑晓不得不弯下腰来跟她讲话:“华奶奶,不好意思打扰了。” 华老太太的光吃力的歪过头来,凑在她脸上看了半天,“啊,您哪位?” “华奶奶,我是白月鹿的同事。”岑晓提高了些声音说道。 “啊?小鹿啊,小鹿好啊…”老人家年纪大了耳背听岔了,自顾自地在那边说:“她好久没来我这儿了,我还新做了几板花生糖呢她小时候最喜欢吃…下次叫奋进给她带点过去。” 岑晓和土豆先生的光对视一眼,女人的光又弯下腰去,继续对老太太说:“华奶奶,您最近身体怎么样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哦,还好。就之前有点感冒,找药铺的小邢抓了点柴胡,现在好多了。”老人的语气里笑意盈盈的,听起来很和蔼。岑晓只好无奈跟上:“是这样的,这位是市疾控中心来的孙医生。他们有点担心咱们村这个病啊,有可能会传染。您看能不能让我们抽个血,回去化验?” 华老太太的光慌忙摆了摆手,转身就往房里去,“不要,不要。不要打针吃药,我找小邢看看就行了,他那儿抓中药方便…” 我看着岑晓和“土豆先生”,面面相觑。可惜这个光仿佛并不希望我看到之后的故事,他们的身影渐渐地变淡,然后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我刚想离开,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男人的身影从不远处我们刚才来的那条路上走过来… 第二十八章 邢大夫(十六) 远远的,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朝这边走来。【零↑九△小↓說△網】 他走路的方式十分有趣:双臂悬在身体两侧,随着走路的节奏自然地甩动着。膝盖很软的感觉,不像一般人那样走的直线,而是有些晃晃悠悠,甚至可以说是蹦蹦跳跳地朝这边走来。 我不知道这个村里还有哪个人有这样的块头——他很高大,肩膀很宽阔,手掌像个小蒲扇似的。你可以感觉出他很健硕,时常做体力活儿。喜欢勾着头听人讲话,没有太多的端正可言。 我看着白奋进的光顺着我们刚才来的路线走过来,背上背着一个大箩筐样的东西。从肩带勒进他肩膀的程度来看应该分量不轻。我看到他像个孩子一样,还没到跟前就在那儿喊了:“华奶奶,华奶奶!” 只看到华老太太的光佝偻着背从她那间小屋里走了出来,看到他,挥了挥手:“奋进啊,你又来看华奶奶了啊。” “是啊。”白奋进将他身上的背篓放下来,他巨大的体型在矮小的华老太太面前显得就像是个庞然大物,让我忽然想到一些童话故事中的情节。 “你要我买的米和油,都在这里了。”男人将一小袋目测10斤的米和一桶油拿出来,也不用问,就直接走进房子里搁在灶台边。“还有,我妈妈叫我给你这些苹果。”他的语气很开心,从箩筐里拿出一袋苹果,像个献宝的小孩子似的拿到华老太太面前。 “哎呀,”老人的声音充满欣喜,让我想起了每次回去看外婆时的场景。“哎呀,还是奋进对我最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赶紧拿出一个,颤颤巍巍的到房里去洗干净塞到白奋进手里:“来,吃,吃。” 男人也不客气,就随地坐在华老太太家门口的砖头台阶上,一口就咬掉了小半个苹果。 我看着华老太太的光忙前忙后地弄着,一边不知道从哪儿弄出一个长方形的小袋子,看那光在空中飘动的状态,我猜袋子的材质应该是塑料的。我跟着她走进屋内,就看到桌上搁着几个大的长方形铁皮盒子,扁扁的,大概只有4、5厘米高,没有盖儿。里面还丢着一个扁扁的小铲子,形状有点像个饭勺。 华老太太的光伸手抄起什么东西——那东西没有被光反应出来,但是我猜是那个小铲子,然后在铁皮盒子里铲了几下,将东西放进小塑料袋中,再用劲地拿手捏住了封口。 “来啊,华奶奶新做的花生糖。来,给你。”她将一小包糖塞进大个子的怀里。白奋进佯装推脱了一下,嘴里说了两句“华奶奶,不用。”却还是很开心地收下了。 这时候有什么东西如同惊雷一般地在我脑后炸响:我知道零号病人是谁了! 这时我想起,之前出了白家之后,曾经看到过白奋进的光和壮壮,也就是李天豪,一起追逐嬉闹过。当时白奋进拿来逗李天豪的,就是一包花生糖!一条清晰的传染线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要么是白奋进不知从何处感染了这种“物质”,然后传染给了华老太太,再传染给了壮壮;要么就是华老太太传染给了白奋进,再由白奋进传染给了壮壮。而华老太太已经老得几乎出不了门了,所以最大的概率就落在了白奋进身上。 “德哥哥回来了吗?”白奋进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好奇的问。 “没有啊,”华老太太叹息道,搬了个板凳坐在一边,慢慢地在那里择菜。 “我来帮你吧。”男人的光丢掉手中只剩下一点点的苹果核,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接过了一把菜。他先是伸过脖子去看了半天,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掐掉了一棵嫩芽,摊在掌心里伸过去给华老太太看:“你看我这样对吗?” “哎,就这样,慢慢的择就对了。”华老太太说完,就继续低头忙她自己的事了。白奋进在那儿认认真真的,一点一点地把嫩枝从菜叶上掐下来,放到地上的箩筐里。我猜他是喜欢华老太太的,把她当作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 白奋进只有相当于11岁孩子的智力,可能在他的世界里还没有那么多复杂的观念。他喜欢华老太太,就会帮她扛东西,帮她择菜,花时间陪她。 我看着这温馨的画面渐渐地消失在我眼前,他们的光渐渐地融入在了此刻的阳光之中。 但是很快,下一个来访者就到了。 邢大夫瘦高如树干的光从我的另一面走过来。他的步伐有些拖沓,似乎疲惫不堪的样子。我能看到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本子似的光影,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华秀娥…华秀娥…” 他来到小屋的门口,敲了敲门。见没有回应,便大喊:“华老太太?华老太太!”过了一会儿,便试着用手去推那门。 我听见“吱——呀——”一声,想必是那个门被他推开了。我看到老邢的光影走了进去,在狭小的屋子里转了两圈,应该是没见着人影。 他的光就站在那儿,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似的,将腰弯下去,弯得很低,最后几乎是蹲在那儿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我看到他伸出两根手指来,在地板上摸了摸,又转头,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垃圾篓,朝里面看了看。 然后他站起来,掏出餐巾纸使劲地擦了擦手,嘴里不知说些什么,就急匆匆的走了。 待他的光消失在门外的小路上,我赶忙过去。一开始还看不清楚,直到我拿出狼牙手电照向地面的时候,才看出有一块地板的颜色不太一样。我掏出匕首刻下一点木头碎片,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装进样本袋里。在强光的照射下,它们呈现出暗褐红色。 是血,地板上有血迹。 然后我又看向旁边的垃圾篓,果不其然地看到几坨浸满血的草纸,从形状看来应该是堵鼻血的。看来这无形的物质已经将它的魔爪伸向这个独自一人的老太太了。 这时小陈帮我做的一个搜索的结果回来了:姓名:孙博;目前状态:失踪;2017年1月2日由家属报案。 第二十九章 邢大夫(十七)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 不是那神秘诡谲的光,只是一种感觉,一种不安的感觉瞬间蔓延在空气之中。 人类具有与其他人类产生共情的能力,我们会被其他人的情绪所感染。而此刻,我就能感受到空气中残留的那种紧张、不安的情绪。他们透过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眼神、一个语气的变化传播出去,为其他人所接收,产生影响。 比如我说:打个呵欠? 而接下来的一连串画面,让我深深地感觉到这个平静的小村已经陷入了一种沉默的、闷烧的慌乱之中。 首先出现的是村长老陈和邢大夫的光。邢大夫走在前面,老陈紧随其后,我听到他们交谈。 “…你最近有见过她家小子吗?会不会是儿子接她进城了?”邢大夫不安地问道。 “哎呀,那人一直在外面打工,一年才回家一次。”村长摇摇头,“这不是一直托村里乡亲们照顾着一点嘛,还给那谁,照顾费,让帮忙看着点他老娘。”他们的语气是平静的。中年人的语气除了在酒席上以外常常是这样的,除了感慨以外也没有多少敏感的情绪,似乎人世间的所有痛苦都只是一声叹息罢了。 他们靠近了我正站着的位置,我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邢大夫上前去指着那扇破旧的门:“连门也没关,就这么开着。” 老陈上去检查了一下,又看了一下周围的陈设。大铁锅还放在那里,东西都没有乱。 我看着他们在屋里又检查了一遍,然后出来,在后山的地上找了半天不知什么东西。 “也没有脚印啊…老太太不会一个人往林子里去吧?”老陈砸吧着嘴。 “不会的,老太太哪里走得了那么远。”邢大夫摇摇头,然后直起腰来看着密林深处,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凑到老陈身边,用一种犹豫的语气说:“你说,会不会是…村里的那个‘流感’什么的啊?” “哎呀,怎么可能。”老陈一摆手,“生病你会不知道吗?这么一个大活人呢,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 他的话似乎刺痛了邢大夫,只见那个高瘦的光深深的叹了口气:“现在我也不知道咯…自从那两个大科学家来到咱们村儿。”他用拖长了的语气感叹道,带着深深的责备,“都说我没有资质咯…看了这么多年病都不会看病。哎呀,不行了,老咯,比不过年轻人了。” “哎呀,小孩子们在外面见得多,哪里看得上我们这个小村里的人。”老陈安慰他道,“你也别跟她们置气了,村里人都了解你的,都相信你的。” 然而邢大夫不说话,低着头,似乎在研究自己的鞋尖。这时候一个揣着手的女人的身影从旁边走过来,看到他们,连忙打招呼:“哎呦,邢大夫,村长啊,你们都在?” “米婶啊,你这是去哪儿?”村长陈忠实招呼她。 “哎呀,就去…”她刚说到一半就把话咽了下去,重新整理了一下,才又说出来:“去找小鹿她娘唠唠嗑去。”但她却似乎不急着赶路,只是停下来了,瞧着两人,“哎呦,你们这是在干嘛啊?来找华老太太?” “哦,没有,我们就是路过。”老陈说,“对了,你最近看到过老太太吗?她不在家,我估摸着不要一个人出去摔在哪儿了。” “没有。”女人的光脖子向后缩了一下,“她一个老太太能去哪儿…”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忙说:“不过,有一件事。” “哦,什么?”老陈赶紧问道,就连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邢大夫也把头转向了她。 “那天我来这边,你知道,照顾老太太生意嘛,想来买点花生。”女人的光将两只手揣在一起放在肚子上,一副要聊闲天的架势:“然后我就看到啊…那个,那个叫什么的,小鹿的同事,那个女的,和一个男的在这边。” “男的?你不认识?”小村子就那么一百多口人,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陌生人在他们当中比黑夜中的焰火还要明显。 女人的光摇摇头,迫不及待地接着道:“然后啊,我就看到他们拿着像是试管一样的东西,在那儿到处铲土。而且啊,还叫老太太抽血。”为了形象,她不顾已经变冷了的天气把手抽了出来在那儿比划着:“哎呦,那么长的针啊!那老太太哪儿受得了啊!” “那老太太给他们抽了吗?”邢大夫忍不住地关心。 “没有。”女人很干脆地说,“然后我就跑了,哎呦,我害怕他们也要抽我的血,我就走了。”但她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话头:“我跟你说,这群人看着就不正常。你说搞天文的,到处在这里抽什么血啊?”她一边说着,一边似乎恍然大悟了,倒吸了一口气,慌慌张张地问:“哎呀,村长,他们不会在这儿做什么实验吧?什么,基因实验之类的?拿我们做实验品?哎呀,这可…” “哎呀,哎呀,米婶,你不要这么紧张。”老陈赶紧安慰她,“他们没有拿人做实验。” “那华老太太…”她的身子朝那边倾了倾,似乎在朝华秀娥的房间里面张望。 “这个…” 还未待老陈想出一个好的借口,在一旁的邢大夫就开口了:“米婶啊,你说岑…岑女士跟着的那个男的,长什么样啊?” “胖。”女人比划了一下,“就胖胖的,溜肩膀,看着像是城里人,背着一个大包。” “哦。”邢大夫吐出一个字,不说话了。 “怎么,你认识?”老陈悄悄的问。邢大夫点点头,“等会儿跟你说。” 他们又安慰了女人几句,跟她说没事没事,叫她不要到处乱说影响人情绪,这才让她走了。待她走远了,邢大夫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是我之前找来的疾控中心的同志。” “疾控中心?”老陈立刻转过头来,语气有些严厉,“老邢啊…这我要批评你。疾控中心的同志来我们村了,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呢?” “他们只是看看而已。”邢大夫摇摇头,“没有报给上面。” “哦。”老陈的语气终于柔和了一些,但又严肃了起来:“下次这种事,一定要先汇报给我。等我审批过了才能上报。” “知道啦,知道啦。”邢大夫的语气似乎有些烦躁,大概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被人忽略了,心里不是滋味。 第三十章 邢大夫(十八) “是这样的…”邢大夫跟老陈讲了他怎么联系疾控中心,怎么整理了所有的资料交上去,然后孙博找到他来说要帮忙看看村里的情况。他当然没有告诉老陈孙博只是以个人名义来的,只是说这个人跟他关系很铁,不会报到市里去的,让老陈不要担心。 “不过看来岑女士已经跟他合作了。”邢大夫的语气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委屈。 “不过既然疾控中心已经介入了,我们是不是该通知一下村民,让他们配合工作啊?”老陈问。 邢大夫点点头,“这样,我们去跟村民说,如果疾控中心的人上门来,叫他们抽血什么的,就叫他们配合。然后顺便跟他们说这段时间最好减少与人之间的接触,戴口罩什么的。我也会去弄些84消毒液之类的,给公共场所进行消毒。” “好的,到时候你把发票给我,我给你报销。”老陈点点头,接着他们俩的光就消失了。 我听见嘈杂的人声从不知哪儿传来,于是赶紧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越靠近越听得清楚,我注意到不止一个人,大概有十几个的样子。其中有一个明亮、尖锐的女声飘在嘈杂的人声之上,让我听得格外清楚。 我顺着来时的路一直跑过去,在天文观测站的山脚下遇到了一群人形光。我看到老陈的光从他们后面匆匆的跑来,拉住为首的男人,急忙忙问:“明德,你这是干嘛?” “找她们要个说法儿啊!”男人看起来气势汹汹的,站在老陈面前比他高了半个头的样子,斜着肩膀,拖着一只脚,似乎受过伤似的,“把我老娘都搞不见了,我不找他们算账吗?” “哎呀,老太太还在找呢,不一定跟她们有关系。”老陈劝着他,然后看向身后的那群人,提高了声音:“你们又是来干嘛的啊?凑热闹啊!” 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在一片明亮的光中看不出是哪个,“不是啊村长,我们就是想知道她们在山上究竟在干什么。”这是个女人的语气,倒没有前面那个男人的愤怒,只是商量的口吻,带着一点埋怨,“你说自从她们来了,搞得村里人心惶惶的…我们也就是想叫她们给个说法。” “是啊,”立刻有人附和道,我依然在一片光里看不出是哪个在说话,“要是不是她们,那咱们再道歉。但是这个说法,咱们还是一定要讨的。这是在干什么嘛,又是流感,又是疾控中心的。咱们村里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情,就她们来了以后才开始的。” 她的话显然在人群中产生了共鸣,又有许多声音纷纷附和起来: “就是啊。” “还有最近老是有人莫名其妙半夜就走了,哎哟真是吓死我了。谁知道他们是自己走了还是失踪啊。” “对啊,二姨她们还没回来呢吧,还有华老太太…” 几句话又绕回到了为首的那个男性光身上了。他立刻接过话头,大喝了一声“对!”,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被他吓得噤声了的人群,转头看着老陈:“我那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啊,她们逼她抽血,逼她弄什么消毒剂。啊,老人家一辈子身体挺硬朗的,这几天就一直生病。然后现在你告诉我她失踪了?她年纪那么大了能跑哪里去啊?肯定是被那个变态抓走去实验了呗。”我眼见着他就要疯,说着说着就要坐地上扯头发撒泼了。 眼见着一场活生生的扯皮闹剧就要上演了,村长老陈一个健步冲上去,指着男人的鼻子就大吼一声:“张明德!”一下子就把他喝住了。 然后老陈见势,立刻继续骂道:“你他妈个王八犊子有什么好说的。你那老娘你自己照顾过吗?就他妈在外面鬼混,吃你老娘的棺材本!现在来装什么孝子,你他妈不就是来碰瓷的吗?看人家是公派的,想要刮政府一点儿钱。别以为你那点小心思我不知道。” 这样说着,立刻就有人来劝架了,“好了,好了,老陈,少说两句,都消消气。”几个人拉开了老陈,“明德也不是故意的,他不就是老娘生气着急嘛。” “呸,”老陈唾了一句,“这臭小子一年也回不了一趟家的,谁他妈信他是真心关心他老娘。”然后他又转到那一群光身上,“你们还要跟着他去闹事!村里爆发疫情已经够我吃一壶的了,你们还在那儿跟着瞎起哄。” “我们这不也是心慌嘛。”立刻有人嚷嚷道,“你害怕上面怪罪下来,我们也害怕啊,谁知道他们在那儿做什么。” “就是啊。”一个光从人群中挤出来,冲着老陈说:“要不这样吧,你让我们几个去问问她们。” “不行,”老陈使劲地摇头,把她们往后拦,“人家科学家做实验呢,你们不能打扰人家。” “哎呦,都现在这个时候,还不能打扰呢。”某个人拉开了他,在人群中也看不出来是哪一个。 但老陈还是反手拉住了他。 一群人站在那儿僵持了半天,终于,老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你们挑一个人去,问问清楚,也让大家放心。” 集中向他一个人的激烈话语终于平息了下来,但是很快又转入一群人之间的相互推脱和挑剔。 “小邓呢?小邓有文化。” “不行,小邓太年轻了,压不住事。要不贾凯去吧。” “别,别啊婶儿,我还没娶媳妇儿呢。再说我一个大老粗的,都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米婶,你去,你最了解情况了。” “哎哎,开什么玩笑。我一个女人家家的,哪里能听得懂他们科学家说的什么。” 这么吵着吵着,人群就渐渐的散去了。有的嘟囔着还要去干活儿,有的抓着其中的某个人叮嘱了两句,然后说自己还有事就先走了。最后只剩下5个人跟老陈大眼瞪小眼。 众人又商量了一阵,终于留下了带头闹事的那个男人,其余四个人朝山上天文台走去了。 第三十一章 邢大夫(十九) 他们的光影消失在半山腰上,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我在原地,半天无法思考。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望星村的村民会纠集起来冲击天文观测站?一个邪恶的念头如同蛇一般从阴冷的角落里爬出来,让我又想起了之前司令说过的话,有关于为什么科技大没有深入追究这件事的原因。 难道岑晓真的在这里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恶事? 但是我不打算就这样宣判她任何罪名。我将脑海中有关于她的各种案例都拿出来,放到一起,铺在面前:她有国外留学背景,明显有些村民不喜欢她,她和孙博在试着研究望星村的“传染病”。除了这十几个人对她的强烈反对之外,我看不出她有什么不良企图。 但是我知道最终我还是需要去对她的每一个行为析毫剖厘,去研究她的每一个细节,等我了解清楚这个“传染病”是什么之后。 现在我觉得有必要去深究一下邢大夫的录音笔里到底有什么内容。太多的信息杂乱的呈现在我面前,我需要知道望星村究竟发生了什么,说不定他的录音里会有关于这次群体混乱的记录。 但是同样的,我现在不具备检查电子设备的必要条件和工具,即使那录音笔还有电,贸然接通电源也有可能导致哪里短路然后烧毁整个电子元件,有时候这整个东西就再也无法挽救了。 此刻我需要做一个决定:冒险尝试打开邢大夫的录音,然后说不定能了解有关于望星村更多的细节,还是留着等到回去交给总部做处理之后再说? 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山坡,望星村天文台就伫立在山的上面,那个我暂时还不敢靠近的地方,心里暗骂了一句“妈的”,翻包掏出了邢仕明的录音笔。 小小的一支录音笔,长条形的,还没我巴掌长。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了个遍,是用电池的。幸好我之前有心,已经把它在干燥包里放了一段时间了,现在把背盖板打开。还好电池还没有漏,我将两节电池小心翼翼的抠出来放进证据袋中,然后换上两节新的电池(我出任务的时候都会带各种电池和充电设备,毕竟现在高科技时代,没电会带来很多问题。)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又自欺欺人地朝里面吹了半天,幻想着能够把万一存在在电路中的水分吹干一些。然后我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地盯着手中的录音笔,按下了开关键。 一秒、两秒、三秒… 录音笔小小的液晶显示屏亮起一道蓝光,上面显示出一行“欢迎使用xx牌数码录音棒”。我不禁感叹十年前的电子产品还有这些粗大的按钮,现在都是触屏的了。【零↑九△小↓說△網】 我等了一会儿,界面终于切换到了目录首页。找到录音列表,我发现最早的录音是在10月底的时候,姑且猜测一下,可能是为了我现在正在调查的这件事专门买的。 我调到第一个录音文件,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按键和拨弄的噪音之后,我听见了邢大夫熟悉的声音:“喂喂,是这样用的吗?喂喂?”然后录音就断了。 第二条录音稍微长一点,我抱着“不妨一听”的形态按下播放键。 “喂喂?”接着是一阵沉默,“这里是…额,邢仕明。现在是2016年11月14日。最近我这里啊…望星村,出现了一些可能是流感的传染病。”他继续道,似乎还不太习惯对着一个电子仪器讲话:“这个…有几个病人出现胳臂或者手上的红疹,流鼻血,头疼,胸闷等症状。暂时没有发烧症状,所以我也不确定…” “疾控中心的同志们已经来过一趟了,啊,带了些样本回去化验。”然后我就听见他喃喃低语:“可惜给那小崽子给半路截了…” “然后我呢,我最近也出现了皮疹和流鼻血的症状。我注意到这个鼻血的颜色比较浅,不像是一般的鼻血,倒有点像动脉血…甚至颜色还要更鲜亮一点。” 第二条录音就这样结束了,我将播放选项切换到连播,然后就任由它继续播放下去: “2016年11月16日,今天早上我起来,有严重的头疼症状。我感觉晕乎乎的,精神不济,还有流鼻血的症状。” “2016年11月16日。好的…我刚刚上厕所,发现自己出现腹泻的症状,还有轻微的便血。但是我觉得这些应该是跟这个症状没有关系,可能是因为最近太累了。” 我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听到邢大夫继续道:“我将会继续关注村里人的情况,并且记录自己的病情,以后说不定还能给疾控中心的同志们当作研究材料…我还没有拿到之前的化验报告,或许应该打电话给孙先生问问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了。” “2016年11月17日,依然是之前的症状。头疼似乎好了一些,或者是我已经麻木了。我没有出现什么发热的症状,但是手上的这块皮疹始终没有消下去。其实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不太像是皮疹…倒有点像是烫伤出水泡一样。我查了一下书,有可能是水泡型湿疹。等会儿抓个清热解毒的方子试试。”然后停顿了下来。 我看到录音的时间还在一点一点的走着,虽然也快靠近结尾了,但是还有一点距离。或许他只是在思考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我能够听到隐隐约约的呼吸声。 “哦,嗯,这里说应该把吃的药也记录下来,方便以后作为参考。好的,那…天葵子、土茯苓、白鲜皮、防风,嗯,还有蝉蜕。这些都是清湿热血毒的药物。” “2016年11月18日,今天我去回诊一个病人…但是她好像失踪了。她之前的症状比较严重,有流鼻血啊,视物不清啊等症状,时好时坏。可能是因为年龄大了,所以似乎比其他几个病人的症状都要严重。”邢大夫低沉的声音里阴云密布,“我今天和前几天的感觉差不多,头疼好多了,皮疹也渐渐消下去了,但是我还是感到很疲乏,暴躁易怒。可能人在生病的时候都比较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吧…”他似乎意有所指,“哦,我拿到之前的报告了。看来不是出现了什么困难,只是孙先生觉得没有必要寄给我而已。” 看来他可能在村里遇见了一起收集样本的岑晓和“土豆先生”。想起他之前因为终于说动了疾控中心的人,语气里都带着把握的样子,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邢大夫此时会感到无比的愤懑和失落了。 录音笔自动播放到下一段,我听到了令我感到无比震惊的内容… 第三十二章 邢大夫(二十) “一切都太乱了,”再听到邢仕明的声音的时候,他的声音中有种濒临崩溃的愤怒和慌乱。“有几个村民冲进了天文台。”我的注意力立刻集中了起来,紧张地听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们出来说没什么事了,但是我有些担忧,因为听说里面发生了冲突。” “下午我看到天文台里的一个科学家,岑晓,她急忙忙的跑出来,收集了一些泥土样本。我问她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她板着脸说不要添乱就可以了。” “现在我有点感觉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毕竟那些人都是听我说的才会决定去找两个小丫头说个明白。可是我也有自己的疑虑,毕竟这个传染病太奇怪了,连疾控中心都确定不了。还有小邓的那事儿…死掉的鸡。我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她,让她一块儿化验一下。” “我的病似乎好了一些了,没有那么严重的头疼。我的食欲有些差,身体感到虚弱,盗汗。我的手指有些麻木。实际上,我的全身都有些麻木的感觉,就仿佛所有感觉都离得有些遥远。” “岑博士!岑博士!”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我前方的不远处传来,我猛地抬起头。 就看到一个圆圆的身影正小跑着朝我的方向过来。【零↑九△小↓說△網】他应该早就不再是个脚下带风的少年了,驱动着胖胖的身子的脚步有些拖沓,基本上离不开地面多少。跑得也不快,更像是趟步。但是看得出来这已经是他的最高时速了,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的声音。 然后我看到岑晓的光在空气中渐渐的显现出来。她穿着一件类似长褂的东西,衣摆在膝盖边晃荡着,宽大的袖子,看起来像是件白大褂。这就难怪我看到她的手里还拿着一支类似试管一样的东西。 她转头看到“土豆先生”,声音中充满了讶异:“孙先生?你怎么来了?他们不是不让人进入了吗?” “是啊,不过我是疾控中心派来专门负责望星村的医疗人员之一。”他终于趟到了岑晓的面前,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半天才喘匀过气儿来。 “你不该来的。”岑晓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责备,看来她跟孙博已经比较熟了,是那种熟人之间的语气,“你知道,这个事情多么古怪。” “是啊,是啊,我知道。”土豆先生摇摇头站起来,“但是我是第一个接到你们的上报文件的人,我是第一个来这里做检测的,这是我的责任。” “再说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身边的小公文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文件,“我不来的话,怎么能把这个给你呢?” “这是什么?”岑晓一边问,一边扯下手套将它们放进一个塑料袋密封好,这才接过了对方递来的文件夹,翻开来仔细看着。 “第一份是疾控中心的内部文件,我们觉得你们可能是某种不明原因的传染病,对外就继续说是流感,但是我们要把它当成一种完全没有见过的疾病来重新研究。” 岑晓点点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文件,迅速地翻着页。 “然后第二份是钱文远先生拜托我给你的,说什么很重要。他表示也愿意帮助我们研究这个案例。” “哦,那真是谢谢他了…”岑晓立刻翻开第二份文件,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土豆先生:“那你们现在还需要我什么帮助吗?如果暂时没有的话,我想把这些拿过去跟我的同事研究一下。” “嗯,你去。我们分两线开展方案,有什么新发现再互相沟通。”土豆点点头。 岑晓立刻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小的方形的东西凑到嘴边。我立刻知道那是什么,掏出腰间的通讯器: “喂,小鹿,小鹿你能听到吗?” “听到,怎么了?” “你在哪儿?” “我在一处居民那儿,他们这儿有一栏鸡忽然一夜之间暴毙,我跟邢大夫去采个样看看会不会也是那个什么造成的。” “好的在哪儿,我去找你,钱文远学长的分析回来了。” 白月鹿大致地给她指了个方位,岑晓匆匆地向“土豆先生”告辞,然后便往村中心的方向走去,身影如同出现时那般又匆匆的消失了。 当我赶到白月鹿给出的那个地址的时候,就看到几个光已经在那儿了。 我一眼就能分辨出邢仕明,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但不是白月鹿,应该是个村民。他们站在一个铁皮搭的小房子前,里面有一排一排的铁笼,笼子前面还有喂食槽,看来是个鸡舍。一个光影正蹲在一个笼子前,小心翼翼地用镊子从里面夹着什么。 “怎么样?”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的左边传来,一转头,就看到岑晓的身影迅速地朝这边走过来。 “鸡已经没有了,我打算提取一些粪便还有羽毛样本,回去做个分析。” “这个要不要…先交给疾控中心化验一下?”岑晓的声音里有些犹豫,“万一是禽流感,我们不能再往事情上加事了。” “不是禽流感。”旁边的邢仕明摇摇头。岑晓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如果我能看到她的表情的话,恐怕是充满了不信任。 “我当时看到的…绝对不是禽流感。”他摇摇头,语气怪怪的,有些空洞,仿佛在冲着一个深渊说话:“我知道不是禽流感,禽流感不会让鸡少一块之类的。” “什么?”岑晓直起腰来,直视着她,疑问道:“描述一下你看到的场景。” “就是…”邢大夫咽了口口水,“你知道,有些死鸡就缺失了一块,一个翅膀,或者就只剩下完整的一副羽毛,可是里面肉都没有了,就只剩一副羽毛整整齐齐的排列成一个鸡的形状。” “还有…”他的声音微微在发抖,“还有的就像是被咬了一口似的。就像是…被咬了一口的馒头那样,少了一块儿。” “会不会是狗咬的?”岑晓问。 邢大夫摇摇头,“不会的,狗咬的痕迹没有那么…整齐。那个口子…根本就像是没有创口一样。就像是那一块儿就凭空蒸发了似的,或者融化掉了,这样。而不是…撕扯的痕迹。”他的话让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从脊梁骨上爬上来,我下意识地朝身后看了一眼,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我看到了此生最诡异的场景之一… 第三十三章 邢大夫(二十一) 身后用栅栏圈起来的草地上,零零散散的散落着一堆小小的光。最近前的一只,伸着一只翅膀,在深秋的寒风中僵死在那里。可是那只鸡的小半个身子却不翼而飞,暴露的胸膛创面直接贴在地面。 空气清冽,我仿佛能闻到浓浓的血的腥臭味儿。 稍稍平复了情绪,我向前去仔细观察:有一只的肉的部分已经完全消失了,所有羽毛按照原本排列的方式落在地上,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直接二维化了一般。 还有一只,少了一条左腿,一直到大腿的位置都没有了。那伤口不是被撕扯过的样子,而像是融化了一般,有一个深深的、圆滑的大洞,还能看到里面光形成的内脏。 这个场景已经不仅仅是诡异了,简直是匪夷所思。不过邢大夫说的对,这绝不是简单的禽流感。 “我们需要检验一下样本。”岑晓的光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去,冲着里面穿着类似防护服一类连体服的人说:“小鹿,你采集到足够样本了吗?” “我不太清楚羽毛有什么要求,岑晓你知道吗?”那人站起来问道。 “带毛囊的。”岑晓跟“土豆先生”两人异口同声道。 “或者是比较粗的也可以,我记得之前禽流感的时候他们用过內髓的。”土豆先生又补充道,语气很温和,我甚至觉得他在冲岑晓笑。 “好嘞。”小鹿继续回去提取样本了。 这时邢大夫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了一句“那个,岑小姐…”就将她拉到一旁。他转头冲不明所以的几个人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跟岑小姐商量一点事情。”便将她拖到了鸡舍的外面。 我跟上去,就听见邢大夫小声的问岑晓:“那个…小鹿之前的皮疹…怎么样了?” 岑晓沉默了一小会儿,才用同样小的声音回答他:“差不多好了,也没什么别的症状,可能真的只是过敏吧。” “真的?”邢大夫的声音显得有些诧异。其实就连我也是,因为我本来也以为白月鹿肯定感染了和望星村村民们同样的症状。但是现在看来,难道只是碰巧出皮疹? “真的,不然我不敢让她出来跟村民接触的。”岑晓的语气不像是在说谎,但是我总觉得她好像藏了什么没说似的。 邢大夫看着她,什么都没说话。过了几秒,低下头来,“好吧,我相信你。” 然后他又接着问:“关于这种…额…病,你们有什么头绪了吗?” “现在我们知道这肯定不是一种常见的传染病。疾控中心的检查没有查出任何可疑的细菌、病毒或者寄生虫之类的常见病原体,所以我们现在也只能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了。”岑晓显然也没有打算将所有细节都分享给邢大夫,不知是怕他添乱,还是怕引起恐慌。 或许邢大夫也听出了她有所保留,因此不再说话了。 “对了,孙先生,疾控中心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待两人走回去的时候,邢大夫问正在指导白月鹿采样的“土豆先生”。 “哦。”孙博思考了一下,“这样,您帮我跟大家说一下。最近少出门,如果出现类似皮疹、流鼻血的症状要及早上报。然后,反正大家都留意一下吧。” “好嘞。”他点点头。 “那我将这些样本拿到临时实验室去化验了。”土豆先生拿到好多份样本之后也走了。 我看着岑晓和白月鹿跟邢大夫告别,然后朝回天文台的方向走去。我跟着她们走了一会儿,还以为只是徒劳的浪费时间呢,就看到前面岑晓的光转过头来朝身后看。 那一刻,在那没有表情的光的脸的部位,我仿佛感觉到有一个视线正直直的盯着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但是我知道那只是我作为人类自己的弱点而已,我们会在自然界的各种物体上寻找人类表情,一片树叶、蜘蛛背上的花纹、石头自然形成的纹理等等。岑晓应该只是回头看着当时背后的什么东西罢了。 但很快她就转过头去,低声跟白月鹿说了些什么。她把声音压得很低,使我不得不凑近了才能听见: “看来这个光能够分解细胞。”她说。 “那就跟我们之前设想的一样。”白月鹿点点头,小心地把她往旁边拉了一点点绕过一个小水坑,“这个东西能够理解并且复制其他生物的生理学构成,包括dna和细胞,然后将它接触的细胞转化掉。” “对,所以它跟人接触的时候一开始会有皮疹,那个其实是表皮细胞受损。”岑晓说完,白月鹿就下意识地低头挠了挠自己的胳臂。 “放心,你已经没事了。我已经跟它说过了…” “我不知道。”白月鹿摇摇头,“你说你已经能够跟它进行沟通了,但是现在的情况…” 岑晓叹了口气,肩膀耷拉下来了,“我也不知道…那只是那一次,找到适合的频率,找到适合的模型,它似乎会有一些反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症状慢慢消下去了,但是剩下的几个人不容乐观。现在华老太太又失踪了,我担心…” “不会的不会的。”白月鹿赶忙摇摇头,“不可能的。” “可是你看那些鸡。”岑晓摊开手掌,似乎试图反驳:“如果它真的是在变化自身形态的话,那样会需要大量的能量…”她忽然停住了,喃喃自语道:“天啊,它可能是在进食…” 白月鹿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她。我猜想年轻女生的脸上应该是带着恐惧的,我听见她用有一些颤抖的声音问岑晓:“那…我们…是不是成为了它的…食物?” 岑晓摇了摇头,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不知道…无论如何我要回去试试看给它补充电池,看看能不能减缓它对村民的作用。” 我看着两个人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岑晓抓着白月鹿的胳臂,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着什么。年轻一些的女人看起来十分焦躁,一会儿低下头来,一会儿又抬起头,看着天,看着周围的村庄,看着那隐隐约约的慌乱气息。 可是接下来的发展,却令我始料未及… 第三十四章 邢大夫(二十二) “晓晓,没用的。它已经逃出来了,它已经在外面了,我们没有办法再在实验室里制止它了。”白月鹿长长的叹了口气,抱着双臂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干脆报告给系里吧。” “没有什么好处。”岑晓摇摇头。“我们报上去,他们还要重头审查,再开会。大学那效率,你懂的。他们会叫我们交一大堆报告和实验材料,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他们耗。” “可是这已经超出我们俩的能力范围了。”白月鹿试着劝说她,“如果那些教授,或者甚至是院士,能看一眼,可能会比我们更快的解决问题。” “不行。”岑晓立即反对:“这个项目太大了,要是让他们知道,先是抢项目就要好久。你不记得之前我们遭遇过的那些事情了吗?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冒着被一群老头子当作重要论文材料的风险去上报。” “可是我们已经用尽浑身解数了。”白月鹿看着她,可是她身体的姿态却进入了准备攻击的状态中。“再说,我们也不能保证给那个东西充电的话,会不会反而增强它的活动能力。我们不能再冒这个险了。” “我们必须冒险尝试任何一种可能有效的方法,这是解决没有见过的事物的唯一办法。”岑晓说:“我会先从小剂量的电池开始,给它接通到铅盒子里去,然后测量周边能量值。”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白月鹿稍稍提高了一点音量,让我这个偷听者稍稍轻松了一些。我继续听着年轻女人略带着慌乱地说着:“村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鸡的死亡说明那种东西完全是完全具有致死能力的,只是因为鸡的体型比较小而已,但是总会蔓延到人类的。”她一边说着,声音中就多了一份恐惧的色彩:“天啊,想想有多少村民已经出现症状了…” 岑晓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让我十分不理解。 我知道那不是无意发出的。但是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在这么一个事关人命的问题上,发出近乎于不屑的冷嘲声。我可以理解她对某些村民的不喜欢。但是据我所知的患病名单里,还有白奋进啊,她没有必要如此的鄙夷。 这让我对岑晓这个人又产生了一些不同的想法。我看着她站得笔直的,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她绷直的后背的肌肉拉紧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她用一种十分冷静、近乎无情的声音说: “我们现在管不了其他人了。我们需要集中精力破译那个宇宙波的通讯规律,说不定能够跟它建立通讯。这样才有可能真正解决问题,不然只是时间问题。” “那你就打算不管我的家人,我的乡亲们了?”显然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彻底惹恼了本就处于焦躁状态中的年轻女人,她立刻回呛道:“你打算就这样回去,继续躲在实验室里做研究,然后不管外面有多少人死掉是吗?” “我们对于这种东西研究得越透,就越能救村民们啊。”岑晓也有些急了,“是的,我是觉得待在实验室里努力研究更好。因为我们是天文物理学家,那里才是我们能够发挥最大效应的地方。” “你只是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而已,你不想在村里接触更多的病人。”白月鹿冷冷地说道。 我眼见着两个光之间的距离渐渐的拉大,从原来的亲密距离退回到个人距离。两人都将重心放在后面的腿上,抱着胳臂,呈防御姿态。整个谈话都散发着浓浓的紧张情绪。 岑晓低着头看了一会儿地,我猜她是在消化着刚才涌起的情绪。在我看来,岑晓是一个过于理智的人——近乎到无情,像个机器人一样。她不喜欢动用情绪,直到现在,她的语气也还算是冷静。 虽然字里行间都能听到她紧绷的嗓音,像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一般。 良久,她才抬起头来,平视着白月鹿:“不,我只是希望你能负起你作为一个科学家的责任。研究那个东西才是你的本职,就像是孙先生的本职工作就是防疫一样,我希望你不要浪费时间在弥补自己内心的愧疚上。” 就连我这个旁观者听到这句话,都心里一紧,觉得她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果然,白月鹿立刻开口反驳了:“那些都是我的家人,我的熟人,看着我长大的,给我凑过钱的人。” “可是你并不能帮到他们什么。”岑晓的声音依然是冷静的。 “我可以去研究这个病的治疗方案,去研究那个东西是怎么损伤人体细胞的。或许我能找到一种方法逆转这个过程。”小鹿急急忙忙道,却只得到对方的一盆冷水: “你的能力还不足够,而且你没有足够的生物学知识。”岑晓试着想要去拉她的手,却被对方甩开了。 “小鹿。”她叹了口气,似乎很疲惫的样子:“我知道你很心急,但是我真的很需要你。你很聪明,你对于天文物理的敏感度很好,有了你我们说不定能够分析出这东西的物理原理,然后我们才有可能去想解决方案。” 她说:“跟我一块儿回去吧,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如果我们让这个东西蔓延出去的话…”她没有说下去,让空气沉默地替她补完了事情的严重性。“我们要救的不仅是这个村庄,不仅是我们自己。我们有第一手的数据,最多的观察经验。我们已经有一些成果了,起码我们已经完成了一些交流,你的症状不是消下去了吗?我们不能停止研究,这样哪怕我们失败了,还能给之后的研究者留下宝贵的素材,为人类留下一点希望。” 两个人盯着对方,气氛陷入了僵持之中。过了一会儿,白月鹿收回目光,低低地说:“我哥哥生病了,我要回去看看他。” “小鹿…”岑晓叹了口气。 “我可以在外面采集更多的样本,近距离地去观察,然后从它的感染机制上做分析。”她嚅嚅地说着,自嘲般的笑了一声:“也好。你在那儿直接面对来源,我在外面接触病人。不知道哪个更胆大一些。” “小鹿…”岑晓刚想上前拉她,就被对方摆了摆手拦住了。 “我要回去照顾我的家人,还要看看村民们的情况怎么样。”年轻女人有些无力地说:“有事对讲机联系。” 然后她们的光就消失了,没有给我看到两个曾经亲密的人分道扬镳的身影。 第三十五章 邢大夫(二十三) “今天我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发现床单上有血迹。我的鼻子在流血,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我的头很晕,胸闷得厉害,几乎喘不上气来。”录音笔里,邢仕明的声音犹如深秋的寒蝉,带着虚弱的气息。 “我…我会持续录音,记录下所有的症状。”我站在望星村的十字街头,举目四望,全是当年那场惨剧之后剩下的死寂。我看到邢大夫佝偻的身影从一户人家里出来。 再见到他,他的身影已如迟暮之人,垂垂老矣。他原本就瘦的身材变得愈发枯瘦,像是寒风中的枯枝,拖着双腿,仿佛有千斤重一般。 我看到他拦住路上的一个光,却不说话,只是看着人家。 “怎么啦,邢大夫?”那个年轻人的光关心地问道。 他这才仿佛忽然从刚才痴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一般,用那沙哑、苍老的声音说:“哦,哦。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村里闹瘟疫,不是叫大家尽量呆在家里吗?” “哦,我去村口看看封锁解除了没有,这几天还有事呢我得去趟市里。”年轻的光不以为意地说道。 “先回去家里待着吧。”邢大夫缓缓的说,“隔离没有结束,你们都要减少跟别人的接触,这个病传染性很高。你那个事也只能先放放了,市里别去了。” “可是,”年轻人有些不开心,“这也不能这样不让我们出门啊,那这工作怎么办啊,我们好多人还要去市里上班呢。” “小梁啊,你先回去。”邢大夫说着这话,字里行间都透着吃力,就好像是用劲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似的,“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 年轻人又嘀咕了几句,只好讪讪地转身回去了。邢大夫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再环顾了一下四周,佝着背走到一边的角落里,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擦了擦嘴,然后又掏出了录音笔。 “我多说了一点话,就出现了喉咙出血的症状。这个病似乎在不经意间消耗了我的身体,让我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脆弱,稍微做一点点事情就会出血。”他对着录音笔说着。 话音刚落,就听见旁边有一个人喊“邢大夫!”他赶紧又哆哆嗦嗦的将录音笔踹回到兜里,就从角落里慢慢走了出来。 “怎么了?” 一个我没有见过的男性光慌慌张张的向他跑来。“邢大夫,你快给看看吧。白家那小子好像不太好了,正在那儿吐血呢。” 他一听,立刻紧张问道:“在哪儿,快带我去!”于是两个人形光就急匆匆地往村南方向走去。我赶紧跟随在他们身后,穿过一片住宅区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大片的农田出现在我面前,哪怕时隔十年之久,却依然阡陌分明:这一块是收割完了的麦田,一杆杆短短的麦秆依然光秃秃的竖立在那儿;在麦田之后有一片树林,能够看到整整齐齐排列着的树木,依然葱茏。 我随着两个光穿过一整片麦子田。望星村的一切都像是被时间封冻了一般,一切都维持着十年前的样子,就连杂草都没有长出来一棵。 远远的,我就能看见几个光影正在田间的小路上。其中有一个正以一种跪坐的姿势伏在地上,旁边有人在给他拼命顺气之类。 我看到邢大夫立刻加快了步伐——不过也只是拖着那两条灌了铅似的双腿稍微加快了一些频率罢了。一边跑着还一边冲他们喊: “放开——快放开他——不要碰他——不要碰他!”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麦田之上,如同孤雁的哀鸣一般,凄凉又沙哑。喊完这一句,就不得不停下脚步喘两口气,然后继续向前。 终于来到一群人面前,邢大夫立刻冲两边的人吼道:“你们快点放开他,别接触他!这个病传染!”旁边的人还犹豫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被他一把推开。 “奋进,奋进,别害怕,没事,没事的。”他一下子蹲下来,掏出餐巾纸替跪在地上的人擦嘴里涌出来的血,然后抬起头来冲旁边人吼道:“还傻愣着干嘛啊!小贾,你碰过他没?” “啊,啊?”前来找他的那个人猝不及防地被问了这么一句,不禁愣了一下,被又催了一句才赶紧回答:“哦,没。他们叫我去找邢大夫,我就赶紧来找你了。” “好,你去我家找孙先生,叫他赶紧来一趟。”他吩咐完这边,抬头又看着另外两个人:“你们!暂时哪儿都不能去,你们家里还有别人吗?” 其中一个光摇了摇头,另外一个回答道:“还有我老婆女儿。” “好。”邢大夫一边时不时地关注着病人的状况,一边说:“一个人住的那个,你家在哪儿?” “就在田那头的小屋。” “好,我记住了。你先回家去,不要出门,不要跟任何人接触。我解决完这里再去找你。”他说完,又向另外一个:“你暂时不能回家,不能接触任何人。” “为什么啊?”那人抗议道。 “村子都给隔离了,这个病有多厉害,你是知道的。想传染给你妻子儿女你就回去吧。”邢大夫这一句出来,那个人就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 此时白奋进似乎稍稍缓过来一些了,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邢大夫赶忙去扶他,可是白奋进的个头那么高大,他根本扶不动。 “邢大夫…我难受…”白奋气若游丝地说。 “你哪里疼吗?头疼吗?肚子疼吗?”邢大夫赶紧问他,一只手不停地替他顺着背。 白奋进摇了摇头,“不疼…暖和。”他一边说着,一边发出两声憨厚的笑声。 “我…我好像做错了。我把姐姐的秘密告诉米婶了。”他又说,语气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似的,“岑姐姐很伤心,她好像不喜欢我了。” 这么说着,身材高大的男人似乎委屈了起来:“我知道我傻…谁都不喜欢我…妈妈也不喜欢我…姐姐也不喜欢我…” “哪儿的话,别瞎想。”邢大夫安慰他道,一边忍不住地伸长了脖子朝旁边张望,似乎在盼着土豆先生他们赶紧过来。 “呕…”白奋进又开始吐起血来。 第三十六章 邢大夫(二十四) 白奋进忽然又吐起血来,我看到金色的光如同水银一般的流泻下来,瞬间铺满了地面。他的光一明一暗的闪烁着,就好像是萤火虫,或是深夜远方的渔火。 “邢大夫…”男人的光伸手捞了几把,抓住了邢大夫胳臂肘那边的衣服,“我看不见了…” “没事的,没事的,一会儿就好。”邢大夫安慰道,可是我能够看到他的整个身体的光都在微微颤抖。 “我想要妈妈…”男人像个害怕的小孩子似的。或许他就是一个害怕的小孩子,毕竟在他只有十岁孩童智力的世界里,或许此刻只感到无比的恐慌和无措,需要妈妈的保护。 “好,好,找妈妈。”邢大夫抬起头来,一直站在一边的人立刻上前去“哎,有什么事儿您吩咐?” 邢大夫抬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舔了一下嘴唇说:“你,去找白大娘去,叫她去药铺等我。别碰任何人!不要接触任何一个人!不要接他们递过来的东西,不要跟他们握手,知道了吗?” “哎,哎,好的。”那人忙点点头,转身走了。 “来,没事儿的…没事。来,告诉我哪里疼?”邢大夫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纸来擦了一下鼻子。他盯着手中的那团纸看了几秒,然后扭过头去将它揣回到口袋里。 “我…看不见…白色的…”白奋进垂着头,低声说。 “白色的,是光吗?一点都看不见吗?”此时邢大夫居然还能记得拿出录音笔来,将它放到地上记录着两人的对话。 只有孩童智商的大个子将脸转了几个方向,没有目标的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怎么了?”邢大夫赶紧问。 “我听见了…声音。”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寻找着,“妈妈的声音…还有小鹿的声音…” “爸爸…”他喃喃的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你去哪儿了爸爸…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然后我就看到他的光似乎稍稍波动了一下,有几个小光点像燃尽的纸屑一般飞起,消失在空气之中。 邢大夫一低头,“呀!”的一下叫出了声。 我顺着他视线大概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白奋进的光的手的那个部分少了一块,还有更多的光点在如同波纹一般地晃动着,一点点的散开、消失。 我看到有流动的光从他身上倾泻下来,像是血液。可是它们滚落到地面的那一刻便化作一片四散开来的光,然后如同蒸发了一般。我面前的地面上只有之前他吐的那一滩血留下的黑色印记,而却没有那些光留下的痕迹。 然后,他的身体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手向上提了一下,或者是变得轻盈了。组成他身体的光四散开来,变成忽明忽暗的光点,如同聚散的细沙,纷纷散落着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无论我多少次看过这个场景,我的心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像是被攫住了一般,收缩得难受。我并不是没有经历过惨烈的死亡,我也上过战场,听过扣动扳机时的巨响。但是不是这样的,这样的死亡显得如此…美丽。化作光消失,一个个普通人就这样安静地消失在这平静寻常的光之中。 这时我有些担心邢大夫了。我看着他的光愣在那儿,依然保持着刚才扶着白奋进的姿势,一时竟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看着他呆在那儿,跪在地上,沉默着,摊着双手。他在颤抖,浑身都在发抖,身躯如同在寒风中被吹得瑟瑟抖动的枯枝。 他沉默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然后——他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旋即又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 已经68岁了的老人家手脚并用的又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外面跑去,还没有忘记捡起地上的录音笔。 “这不是流感…这不是…”他一边踉跄着,一边用支离破碎的声音冲录音笔死命地喊着,仿佛想要留下最后一丝证据:“这不是流感!刚刚…刚刚奋进来找我,他…”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从喉咙里面挤出来的抽泣声,说不下去了。 我看着他一路跑到大路上,就那样无措地站在路中央,前后左右都不知道去路。他先是沿着大路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喃喃自语道:“不行,不行,那边被封禁了。”然后又停下脚步来,掉头往回返了几步,然后又听了下来,如同没了头的苍蝇。 我听见火车的汽笛声远远的传来。邢大夫立刻朝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然后脚步开始往那里走。 我跟着他,看着邢仕明像是魔怔了一般,摇摇晃晃走路都走不稳地往一个树林密布的小坡下面走。这时另一个声音叫住了他:“老邢!” 村长老陈的光气喘吁吁地从旁边跑过来:“老邢!等等!他们说出事了,怎么了?” 邢大夫猛地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见老陈倒吸了一口凉气:“老邢,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啊…怎么了?” “你得赶紧告诉岑晓他们,这个东西不是流感。人…人会消失。” “你在说什么啊?”老陈简直听不懂他在说的话,“老邢,你先跟我回去,你在流鼻血。” 没想到,听到他这话,邢大夫立刻转身朝下面跑去。老陈一把拉住他,“老邢,老邢,你这是干嘛?” 这下邢仕明终于崩溃了,他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捶胸顿足。“这个不是流感,这对不是流感!”他扯着嗓子吼道:“我错了,我特么的错大发了,我混蛋啊老陈!我对不起乡亲们!” “白老大,他刚才…” 刚进村时的画面再次在我眼前重现。可是此时,那再不是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对话。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有过怎样的经历。邢仕明也许并不是最聪明的人,也不是最通情达理的人。他只是一个被命运耽误了一辈子的可怜人,拼命地想要抓住最后一点点自己虚构的现实。 在这个现实中,他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佛手仁心,他是那个世界的英雄和精英。 我听见他的声音漂浮在望星村的空气之中,如同一只濒死的鸟,扯着如同快要崩断的琴弦一般的声音。他说:“我对不起乡亲们啊——我不配做医生——我对不起乡亲们啊——我不配做医生——” 然后我听见铁轨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邢仕明这一生的故事结束了。 第三十七章 新的篇章 “邢仕明,望星村村医。山东大学临床医学专业1966届录取生,因未知原因并没有拿到医生执业执照。在我的调查中,邢仕明曾向他人隐瞒望星村村民的病历,并对望星村的疫情进行误判。因此他有可能直接或者间接造成了疾控中心的延迟介入,造成疫情的扩散。 在经村长陈忠实、望星村天文台驻扎天文物理学家岑晓的提醒之后,他收集了村民的病历数据,并且将材料寄送至市疾控中心,之后积极配合疾控中心的孙博先生,以及岑晓的防疫工作,参与救治和防疫宣传。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隐瞒了自己患病的事实,并在带病状态中持续工作。 死亡日期不明。死因:试图沿铁轨出村时遭遇火车撞击身亡。” 就这样一段话,总结了邢大夫的所有事情。有时候我在写报告的时候也会生出这种无力感,就好像这些人全部的经历、悲喜,内心的挣扎和谬误,都被冷冰冰地写成了少于250字的简介。没有人在乎他的出发点是什么,只是简单地想知道究竟是不是他的错,该付多少责任。 可是再一想,对于那些无辜死去的村民来说,谁又会因为他的原因而原谅他呢? 只有我内心知道,这个人,绝对不止我写下的这短短几行字。他是一个时代的弃儿,他有一个执念,他为了这个执念想要做到最好。但是缺少了那个“妙手”,只剩下“仁心”的医生终究只是个庸医,无论他的出发点有多善良。 有时候,真不是我们努力,就可以变得优秀的。这大概是人类社会最残忍的真相之一。 我在俯瞰火车残骸的那个山头驻足了片刻,让那份沉重的心情渐渐的平复下来,然后继续我探索望星村的旅程。 小山村恢复了它原本的样子,就好像邢大夫凄凉的哀嚎从不曾沾染它的宁静一般。此时的日头正高,阳光穿透初冬清冽的空气,就好像是穿过纯净的水晶一般,折射着蓝盈盈的光。 你有没有看过日出? 我曾在东非大裂谷的边缘看过日出,我随着一小队无国界医生要去旁边的一个小村庄培训当地的医生们学会正确的防护措施。 那是一个早春,到了晚上还是很冷的。因为没有一丝光线,我们几乎成了睁眼瞎,周围全是嶙峋的石块和山路,你不知道下一脚会踩到石头,还是直接踏入虚空之中。我们的照明设备不幸被损坏了,打算在下个城镇再买。 为了安全考虑,整个小组的人不再活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日出的到来。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从深海中浮出水面一般。天渐渐的亮起来,黑夜变成一种清浅的、冷冷的灰蓝色。 直到太阳完全的跳出地平线,暖色的阳光照在身上。我觉得我曾死在黑夜中,却又在黎明时复活。 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我感觉我曾经历过一场毁灭。而现在,时间就像是按下了重播键一般,望星村从死中又再一次恢复如初。 我听到脚步声从远方传来,看过去,就看到一个高大的光正摇摇晃晃地朝我的方向走来。我熟悉那个身影,有点外八字,走路蹦蹦跳跳的一点都不正经。 白奋进,我刚刚才目击他死亡的瞬间,此刻却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手里还拎着两大袋东西。能够看出来他是个很强壮的人,那两袋东西看起来不轻,提手都被绷紧了。 一个光从旁边走过来,跟他打招呼:“白大哥!哟,怎么买这么多菜啊。” “买…买给小鹿吃,小鹿回来了。”白奋进说话稍稍有点口齿不清。 “哎呀,小鹿回来了啊。” “是啊。”他显然很高兴,呵呵笑了两声,“给她做…红烧鸭…妈妈叫我买鸭子。” “欸,欸。”那人显然并不打算跟他聊下去,敷衍地应和了两句就走了。只留下意犹未尽的白奋进,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左右张望着。大概是没有等到什么能够分享他的喜悦的人,便继续顺着主路往下走去。 他在走了大概五分钟以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村长老陈。老陈正在跟旁边的一个人说话,大概是今年冬天的农作物安排之类。 就看到白奋进拎着两个大袋子,摇摇晃晃地离开大路朝他们走过去,老远就喊:“村长——陈叔叔——叔叔——” 老陈回过头来,看到是他,立刻用柔和的声音招呼他:“奋进啊,怎么啦?这么开心?” “小、小鹿回来了。”他走过去,手里依然拎着两个袋子。 “哟,已经回来了吗?”老陈的声音里有一丝惊讶,“我以为她后天才到呢?” “欸?”白奋进似乎一下子被难住了。他歪着头沉思了片刻,然后结结巴巴地说:“今、今天的火车。” 旁边正在跟老陈说话的那个中年女人开口了,“白老大你傻啊,她在合肥呢,坐火车哪有那么快就到?” 白奋进一听这句话,就有点急了,“我、我不傻…” “哎,没事没事。”老陈赶紧安慰他,“严阿姨不是说你傻。这个,小鹿啊,今天到不了。她要先坐火车,然后还要从市里坐车回来,怎么着都要明天才能到。” 白奋进斜看着天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试探地问:“今、今天不、不回来?” “对。”老陈点点头,“你妈妈怎么说的?” “妈妈说,买鸭子,烧给、烧给小鹿吃。”白奋进忙不迭地想要打开手中的袋子给他们看。 “没事,没事。”老陈轻轻地按住他的手。此时那个女人似乎也觉得无聊了,跟老陈说了句“回聊”就走了。 “你再好好想想,妈妈说妹妹什么时候回来?”老陈循循善诱地问他。 白奋进的光又沉默了,应该是在努力思考。过了一会儿,才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地说:“今天的火车…明、明天到。” “哎,这就对了。”老陈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先回去吧,明天接妹妹。” “明天接妹妹!”他开心的喊道。 “谢谢陈叔叔,陈叔叔再见!”他又说,然后又像之前那样,摇摇晃晃的回家了。 第三十八章 白奋进(一) 我记得读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有轻微的智力障碍。他跟我们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成天嬉笑、打闹,一切如常。我记得小时候经常跟他一起跑到学校后面的小吃摊买刚炸出来的萝卜丝饼,他吃得满嘴是油的,还笑眯眯的告诉我有肉的味道。 唯一的就是,他总是考倒数前三名,无论多么努力,都没有脱离倒数的命运。我看过他外婆来学校给他送饭,检查作业本,然后问他有没有好好听课。 当时我是数学课代表,有一次去办公室抱本子的时候,还听见他奶奶在跟老师讨论他的学习情况。 待老人家满怀希冀的走了之后,我才听见本主任转过头去跟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叹气道:“唉…家里人难道不知道他这个智力,怎么学都不可能提高的吗…还不如趁早找个合适的职业,学个手艺,也比读也读不出来要强。” 那时候我很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当我们还年轻的时候,都觉得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成功,这是所有励志电影和书籍里面告诉我们的真理。 可是当看到他皱着小小的眉毛,咬着笔头咬了半天,勉勉强强的凑满了500字的作文还是充满了类似“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郊游…”这样小学生水平的语句的时候,我同样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就是学不会最简单的三段式作文。为什么一道数学题,讲了三遍,他说听懂了,然后稍微换一下常数他就又不会做了。 我想我不能理解他,我不可怜他,因为可怜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我只是简单的无法体会他的感受而已,但是这不妨碍我下课跟他玩得很开心,不妨碍我们一起吃炸萝卜丝饼吃得满手是油。 看到白奋进,就让我想起这位初中同学。我并不觉得他只是一个被困在大人身体里的小孩子而已。他是一个经历了成年人会经历的一切的小孩子,我不知道他的心智会在其中发生什么改变。 因此我把他当作任何一个普通人,对他进行客观的观察,来决定他在望星村整个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我再次遇到白奋进,应该是在岑、白二人回来的那一天。 我又看到那个高大的光,跟在一个脚步很稳健的中年妇女身边朝村口走去。他显得很兴奋,一直在兴高采烈的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 “妈妈,你看看我的领子…”男人跑到女人面前,弯下腰来,一条胳膊努力地想要够到自己的后脖子。 “怎么啦,痒啊,痒就忍忍。”白母伸手胡乱地替他挠了一把,却没有停住脚步。 “不是,妈,你帮我看看,领子乱了没有。”他拖住了白母,又弯下腰来给她看自己的——根据轮廓和袖口来看估计是件衬衫,的领子。 白母这才停住了赶路的脚步,仔细地替他前前后后检查了一下。“没问题,我儿子可帅了!” “那就好。”白奋进这才又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跟着妈妈向村口走去,“我…我想穿得好看一点,小鹿要回来了。昨天的火车,今天回来。嗯。” “是啊。”白母显然也很高兴,“到时候你可要多帮助你妹妹,帮她拎行李。见到人要懂礼貌,要问好,记住了吗?” “嗯,嗯!”他高兴的点点头。 我跟随着娘儿俩来到村口,三个光正站在现在已经被路障封死了的路口。小鹿率先看见了她们,转头冲旁边的岑晓说了一句,然后朝他们挥手:“妈!哥!” “小鹿!”高大的男人惊叫着就跑过去了,把白母扔在身后。他站在白月鹿面前,低头看着自己天资聪颖的妹妹,声音里都透着兴奋:“小鹿你回来啦!” “我回来啦哥!”小鹿忙不迭地向岑晓介绍:“这是我哥,白奋进,你叫他奋进就行了。奋进,这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好朋友岑晓。” 白奋进看着岑晓看了一会儿,才怯生生的举起一只手来冲她挥了挥,“你好,岑晓,我、我叫白奋进。”然后绞着手指,有些害羞的看着她。 我猜白月鹿之前肯定已经告诉过岑晓关于白奋进的状况了。年长一些的女人十分得体的也冲他挥了挥手,温柔的说:“你好,白奋进。” 高大的男人发出一声小小的“嘻嘻”声。 几个人又寒暄了几句,白母就开口了:“来来来,先回家坐坐,妈烧了一大桌的菜,小岑你也一块儿来,哎呀大家都是同事,以后就把小鹿家当自己家就行了。” “谢谢阿姨。”岑晓礼貌的道谢,倒是旁边的白月鹿趁机拿胳臂肘搡了搡她,“就是,就当是自己家嘛。” 岑晓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态,没有太大的动作。 “对了,到时候住你们怎么住啊?”一般当妈的最关心的就是衣食住行的问题了,白母当然也是这样。 “哦,原来山上不是有几间小房子嘛,征地之后就改建成天文台的职工宿舍了,我们就住那里。”白月鹿回答道。 “哎呦,不住家里啊。住家里多好啊,又近。”白母喃喃道。 “哎呀,老妈。”白月鹿拖长了声调,挽住中年妇女的胳臂。“又不是所有派来的人都是我们村儿的,上头有规定啊,要住在职工宿舍。” “更何况,”她说,“我住在家里了,让人家岑晓怎么办,一个人住山上吗?人家可是我的领导哎!” 白母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好“好吧、好吧”的勉强答应了。“不过你要经常回家吃饭啊,要吃什么就跟妈说一声。” “放心啦~” 除了母女俩以外的三个人,一路都在沉默中行进。我能看到白奋进显然很兴奋,几次都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插不上嘴。除此之外,就是偷偷的瞄了岑晓几眼。 “对了,我哥最近怎么样啊?”白月鹿抬头看了自己的大哥一眼,这个问题却是给她妈妈的。 “他挺好的,”白母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胳臂,“他最近帮贾叔收拾货物,搬搬箱子什么的,也算是份正经工作,上个月还拿了两千块钱呢。” “是的!”白奋进立刻高兴的说,“给…给小鹿买好吃的。” 小鹿一时间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然后才抬头看着他说了一句“谢谢。”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白家的门口。 第三十九章 白奋进(二) 午饭桌上的气氛热烈。 “来,多吃一点。”白母一个劲儿的给白月鹿夹菜,年轻女人吃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可那堆得跟小山似的饭碗却一点都没有要消减的意思。 白月鹿旁边坐着的是岑晓,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显然有些拘谨,坐得很端庄,拿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吃着。 “哎呀,白大娘啊,你家这小姑娘厉害了。”在白母的强烈挽留下,陈村长也留下来吃饭了,此时笑嘻嘻的说。 “是啊,”白母依然是那个中气十足的样子,高兴的拍着桌子,“我跟你说啊…我培养这一个孩子啊,真是太不容易了。” 似乎知道母亲接下来要说什么,白月鹿有些不满的喊了一句:“妈!” 白母摆摆手,毫不在意的继续道:“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哎,老陈,你也知道她爸是个什么东西。当年生了个儿子,结果…”她的声音小了下去,桌上几个人都不动声色地偷偷瞄了白奋进一眼。 “小鹿,你是一直回来了,还是还要走啊?”白奋进对他们的谈话浑然不觉,囫囵吞下一大块红烧肉之后,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问着妹妹。 “我们这一轮是半年。”白月鹿赶紧放下筷子回答他,“不过到时候还要看情况吧,万一要是观测到点什么,说不定会申请延期。”她看向岑晓,“我们可以申请延期吗?” “这个要到时候看具体情况了,”岑晓点点头,“不过我知道他们有人申请延期的。” “嗯。”白月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点点头,然后又将注意力转到自己哥哥身上,“哥啊,你最近怎么样?” “我、我挺好的。”白奋进笑了,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我、我没有你那么聪明。我没有,没有当科学家…” “没事,没事的,你也很棒。”白月鹿拍拍他的肩膀,“你比我高啊。” “是的!我比小鹿高!”得到夸奖的男人高兴的说。然后拼命的往妹妹碗里夹菜,“小鹿你也多吃一点,多吃点儿长、长高。” “哎,好嘞。” 饭桌上的气氛终于又恢复了之前的热烈,剩下的那三个人也像松了口气似的,终于又该吃饭的吃饭,该聊天的聊天了。 “哎呀,现在好了,闺女终于熬出来了,有出息了,我这个当妈的也算是挣了个脸了。”白母幸福的叹了口气,冲着老陈的方向说:“你也知道,她爸也老不待见我,怪我肚子不争气,没再给他生个健康儿子。那婆婆成天也不给我好脸,每次见着啊,那白眼儿都快翻出去了。” “哎呀,好啦好啦。”老陈安慰她道,“现在不是熬过来了嘛。” “是啊。”白母显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或者是根本不想停,继续兴致昂扬地说:“你说那米婶,成天有什么好骄傲的。它儿子不就是个当兵的嘛,有膀子力气就行了。啊,我们家小鹿是科学家,以后啊,出门都要他们这些当兵的护送。” “老陈,”白母说,“你家也是闺女你懂的。生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啊,你看看华老太家那个王八蛋。主要是教育,教他们有出息,比什么都重要。” “是啊是啊。”老陈陪着笑道,“那是当然的,不能重男轻女嘛。” “就是。”白母忿忿的说完了,然后立刻就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笑眯眯地冲着身边的人,“哎呀,让人家小岑看笑话了。我就是一个农村妇女,也没什么文化,就是靠争口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岑晓那儿凑了过去,“小岑啊,你不要介意啊。阿姨只是太开心了,我们家小鹿很聪明的,成绩也好,还拿奖学金呢。” “嗯,小鹿智商很高,理解能力也强,对于天文物理的理解很有天赋。”听得出来岑晓是真的很欣赏这个刚毕业的博士生,“我很期待能够跟她一起工作,我们应该会有很多有趣的发现。” “哎,你听到了,人家多有水平。”白母回过头来跟老陈啧啧道。 “是啊,是啊。”老陈点点头,然后看向岑晓,“对了,你们这个天文台啊,就只是观察天文吗?” “哦,这倒不太一样。”岑晓回答道:“我们这个不是传统的那种天文台。我们主要是做宇宙波的观测的。” “宇宙…波?”老陈当然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哦,就是说啊,宇宙中会有很多射线,电磁波之类的波…” “像太阳也是一种电磁波。”白月鹿连忙接过话头,“我们啊,主要就是收集一些宇宙中的这些‘声音’和‘光线’之类的,然后分析其中的信息。比如它们可能是从哪个星球来的啊,它们的来源离地球有多远啊,之类的。” “哦,哦。”老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小鹿,你们要住在那个古堡里头啊。”白奋进拉了拉白月鹿的袖子,小声的问道。 白月鹿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是啊,我要住城堡里去咯。” “那…能不能也带我去啊。”高大的男人满怀希冀的问,好像一个期待着礼物的小孩子。 “可以啊,明天带你一块儿上去看看。”白月鹿一口答应了,“不过哥你能不能帮我搬点东西上去?我怕岑晓拉不动行李。” 白奋进抬头迅速朝岑晓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好啊,帮、帮漂亮姐姐搬、搬东西。” “哦,那我看到之前那俩大天线锅,也是你们的吧。”老陈继续好奇道。 “呃?”岑晓迷惑了一下,求助的望向白月鹿。 “哦,是的。”年轻女人点点头,“哈哈,那不是天线锅啦。不过差不多,也是用来接收电磁波信号的,只不过频率要大很多,可以接收到来自宇宙深空中的信号。” “那、那你不是就能看、看宇宙里的电视了啊。”白奋进兴奋地问。 老陈和白母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哎呀,这个小伙子太有才华了。”老陈笑着说。白奋进看着他们,自己也笑了起来。 白月鹿摇了摇头,不说话。倒是岑晓开口了,她用很温柔的声音对大个子说:“是啊,我们就能接收到宇宙里的电视节目了,它会告诉我们他们到底来自哪里,在做什么,是怎么样的。” “那我能看吗?”白奋进激动地问。 “说不定哦。”岑晓依然微笑着,“说不定呢。” 第四十章 白奋进(三) 我还没走出白家的大门,就在石磨盘儿边上,就瞧见白奋进的人形光兴冲冲的从外边儿进来了,脚下还带着风。 “妈!妈我回来了!”他的语气里都透着兴奋,好像捡到宝了似的。 我看着他蹦跳着蹿进了家门。还未待我跟到门口,就听见白母在里面骂道:“怎么搞得又一身泥啊,哎呀,你看你这一脑袋滋泥儿的。”然后就看到中年妇女掂着一块方形的应该是毛巾的物体,走过去就糊在大个子脸上,使劲地擦着。 “哎!”白奋进接过毛巾,在脸上头上使劲的擦了两把,然后自觉地去水池把毛巾洗干净了挂起来。“今天小鹿带我去看城堡啦!” “什么城堡…人家那叫天文台。”白母纠正他。 “哈?”白奋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是天文台?” “算了算了。”白母摆摆手,声音柔和了下来,像哄小孩子似的:“那你看了啥了呀在那儿?” “那个宫殿有那么大,”白奋进立刻兴奋地比划起来,双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半圆,“有个这么高的顶,上面还有星座,我认出来北斗,还有大熊星座。” 这倒是有趣了,看来这个傻子倒也没有那么傻,居然还能认得出星座。这让我都有些自惭形秽。 “然后,有个这么大的,望、望远镜。能看到月亮呢!” “这不是傻嘛,”白母一边忙活着家务一边随便搭话,“这月亮,不是平时就能看到?还需要装那么大望远镜嘛。” “那、那就是…”白奋进憋了半天,感觉像是结巴了一样,一直拼命地想说出什么,却总说不出口。 “火星!”他终于想出来一个比月亮远的星球了,“那个大望远镜能看到火星!” “豁哟,那厉害了。”白母拿过一把菜塞在他手里,又拉过一个板凳和塑料箩筐,“来,这里择菜。” “然后,然后。”白奋进一边努力地择着菜,一边还是停不下来兴奋的讲述:“然后我们要先爬上山,山上面还有一个小山,小山有钥匙,你要先打开那个大铁门才能上台阶。” “然后那个城堡还有耳朵!”他开心地说,“我问这个城堡是不是会变成龙然后飞走。” 接着又陷入了疑惑,“不过龙好像没有那个样子的翅膀。”他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是圆圆的,有点像猫耳朵那样,白色的,特别大特别大。” 然后他像忽然恍然大悟了一般:“哦!说不定是狼耳朵!保护城堡的雪白色大狼,有大大的耳朵。” 这是什么东西?我顿时疑惑了。我当然知道天文台不是一座城堡,更不会长着白色的耳朵,他看到的肯定是什么架设在天文台顶端的设备。白色的,圆圆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他刚才形容的应该就是那两个高倍泛电磁波接收,大概就是巨大的卫星接收器的样子,从侧面看可能会有一点像耳朵。 白母在后面忙着洗衣服,漫不经心的“嗯”了两句,“然后呢?” “然后我们进去。进去先是一个山洞,好高好高。你那个样子喊,然后它就会喊回来。”他这形容的应该是主建筑的穹顶和回音。 “然后然后,漂亮姐姐带我到后面去参观。”白奋进的声音里能够听到笑意,像是一个正在吃糖的小孩子似的,“里面有好多,好多高级的东西。超级厉害。” 虽然他叙述中的信息量少得可怜,但我还是猜到他应该说的是天文台的实验室。因为作为一个建立在偏僻山区,有着极佳的自然条件却没法很方便的找到就近的实验室的高级天文观测站,望星村天文观测站当时在建造的时候就一并建设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实验物理实验室。按照我拿到的材料来说,里面有一台独立的数据存储站,有许多分析、实验仪器,还有专门的实验室。这也是我来的其中一个原因——来判定是否能重启望星村天文台。 眼前的光消失了,我听见声音从房间里的某个位置传来。 那个声音仿佛离我有些距离,可是方位上很近,就在我的四周。可是检查了整个周围的空间,都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这是人类生物构造上的一个缺陷,我们的耳朵非常擅长于判断一个音源的水平方位,可是对于高度的判定却很差。于是我立刻从白家的后门跑出来,果不其然,在平房的屋顶上坐着两个人。 “那…那个漂亮姐姐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白奋进问身边的白月鹿。 “哦,她要盯着信号的接收。我本来应该陪她呆在那儿的,但是她说我都答应妈了,就把我给赶出来了。”白月鹿仰头看着天空,“你看,启明星。”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看到一轮大大的太阳。看来这段对话发生在晚上。 “北、北斗。”白奋进兴奋地用手指勾勒出那个轮廓,“北斗七星。” “哈哈,哥。从小你就喜欢认北斗七星,还不是因为爸先教你的。”白月鹿笑了笑,伸出手来捏了捏肩膀。 “上、上学辛苦了。”白哥哥立刻过去给她捏肩膀。 或许弱智的哥哥还不知道白月鹿已经不再是学生了,在他的印象中,妹妹是聪明的那一个,去上学的那一个,会学习很辛苦,妈妈叫自己给她捏捏肩膀的那一个。他或许不懂为什么,但是他依然会做。 “你们,你们捉到星星了吗?”他一边帮妹妹揉着肩膀,一边充满期待地问。 “有,我们捉到了星星。”白月鹿回答。“前两天我们找到一个信号,好像有人在给我传什么消息一样。那个消息来自好远好远的地方,我们现在就在努力接收它。” “来自月亮上的卫星电视。”白奋进憨笑着说,“嫦、嫦娥跳舞。” “哈哈,希望不是嫦娥跳舞,岑晓会杀了我的。”白月鹿被他给逗乐了。 “不,不会的。”白奋进忽然严肃了起来,“岑晓是好人。” “是啦是啦,”白月鹿摆摆手,“岑晓是超级大好人行了吧。”她“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无奈的摇了摇头,有些好笑地对自己说:“怎么所有人都抵挡不住岑晓的魅力。” 第四十一章 白奋进(四) “宇宙里的电视长什么样?”白奋进好奇的问。 “我也不知道…”白月鹿此时感觉已经有些困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会像我们这样,有电视节目吗?外星人长什么样?” “哈,没有外星人啦,没有那么大。如果我们很幸运的能接收到任何信号的话,也肯定是很微弱的,一点点的电磁讯号而已。” “那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呢?” 白月鹿打了个呵欠,懒懒地说道:“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一直在调试机器。”从她的语气中能够感觉出来那是一份很枯燥的工作。 “可是不是有人帮你们搭吗?”白奋进很好奇,“是不是我没装好?那个电脑…”他忽然有些惶恐,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 “没有,那只是硬件。”白月鹿安慰他道,“主要是要消除杂音就费了点时间。” “我们的接收仪灵敏度非常高,基本上一打开就接收到了信号。” “可是大多数时候,就只是村里的变压器啊,电线啊,甚至镇广播电台的信号都能收到。”白月鹿解释道,“我们花了好多时间就为了写程序把这些信号给独立出去了。” “我原本还担心这个样会不会把有用的信息也过滤掉,但是岑晓说了一句很棒的话。” “她说了什么?” “她说如果宇宙中真的有什么声音的话,一定是很微弱的,需要屏息聆听。”白月鹿笑了一下,“你看,我还是陷入一般人的思维中了。但是最明显的声音并不是我们想要追求的,反而是那些细微的,被日常的噪声所淹没的声音,埋藏在表象下的事实。” “科学不一定是乍看之下合理的,特别是理论物理发展到了这个阶段,已经早就超越了人类可以感知的世界了,因此才更需要摈弃一切平日里的常识,回归最本真的理论和论述。” 白奋进支起身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疑惑地问道:“我、我没听到什么声音啊?” 白月鹿笑了,“那只是一个说法而已,好多声音都是我们听不到的。” “我们之前都是在试着过滤周围噪音,最近终于能够开始专注接收讯号了。”她笑着说:“接收不到,就做些观察项目。总之挺忙的。” “嗯,学习辛苦了。”白哥哥说。 “是啊…”她轻叹了一声,“不过还好有岑晓。” “漂亮姐姐!”白奋进开心的说,能够感觉得出来他真的很喜欢这个从外面来的女人。 “哈,你怎么一直叫她漂亮姐姐啊?”白月鹿好笑地问,“你觉得她很漂亮?” “是!”白哥哥点头如擂鼓。 “可是她不是姐姐啊,她比你小欸。” 这下似乎难到白奋进了,他坐起来,看着前方思考了半天,然后说:“她像老师,所以是姐姐。” 白月鹿笑了,“哈哈哈,是有点儿。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她当过我助教。” “助教?” “就是平日里辅导功课,然后带我们做实验之类的。”白月鹿的语气里添了一丝温柔,带着笑意回忆起跟岑晓的初遇… 第四十二章 有关岑晓的二三件小事 “第一次遇见岑晓,是在研究生粒子物理的课上。那教授特聪明,然后觉得全班大部分人都是小白鼠,平日里看着我们都带着一种跟傻逼说话的痛苦劲儿。我只记得他出的题目特别难,特别特别难,基本上就别指望能做出来的那种。因此助教成了我们那堂课的救命稻草。 其实当时她不算是最受欢迎的助教。我们有个助教特招学生喜欢,跟大家都打成一团,称兄道弟的。那时候班上好多人都会直接去找他要答案,给他带份饭或者什么的就可以了。但是我觉得这样不太好,特别我是需要助学金的,因此学习更不能马虎。” “其实我觉得她特别可爱,”白月鹿笑了,“而且做事特别认真,所以当时印象就很深。” “她不会直接给你答案,或者就简单的把解题思路讲一遍。她一般都是告诉你跟上课的哪道例题是一样的,然后在旁边一边干着自己的事一边等你自己做出来。” “不过如果你做不出来去问她的话,她就会耐心地给你讲解。讲几步再让你自己思考一会儿,要还是做不出来才会继续讲下去。” 白月鹿躺下来,我猜当时她眼前一定是有着满天繁星。 “那时候我最喜欢去找她问问题,其实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各做各的,然后实在是做不出来了才会问她一下。” “然后她也会注意到我哪个理论最不扎实,告诉我注意点在哪儿。”白月鹿叹了口气,“她真的是智商好高啊…有时候我怎么也想不清楚的问题,她一解释就全明白了。” “你们是好朋友吗?”白奋进好奇的问。 白月鹿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淡淡的说:“算是吧,算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她说:“其实她那个人挺难交朋友的,人又比较冷,又不会聊天。” “认生,不愿意出去玩,对人还挑剔。有时候我觉得她估计跟我们那教授是一类人,看着智商低的人就头疼。”她说。 “不过幸好我厚脸皮,拉着她去看校园歌手演唱会。”白月鹿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来了,“嘿嘿”的笑了两声,捅了捅身边的白奋进:“你知道不,她居然都没听过流行音乐,连周杰伦都不知道。” “周杰伦,周杰伦好听。”白奋进“嘿嘿”笑了两声,“我喜欢周杰伦。” “是啊!”白月鹿显然也认同,“但她说什么小时候家教严,听的都是古典音乐居多,不让她听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爸爸,不好,不好。”白奋进摇摇头。 “其实还好啦,”白月鹿连忙找补,“只是她爸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可能自然品味比较高一点吧。” “不过后来,我逼着她听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歌,什么凤凰传奇啊,爱情买卖啊,问她哪首比较好听。”白月鹿得意洋洋的说着,感觉充满了自豪。“结果她居然觉得荷塘月色还不错。” “荷塘月色好听!”白奋进点点头,大声道。 此时就听到白母在下面大喊:“这么晚了还不睡觉,要死啊!给我下来!”两个小孩子就忙不迭地顺着梯子从房顶上下去了。 第四十三章 白奋进(五) 孩子就是成年人的镜子。我们如何对他们,他们就会如何对我们。我想对于只有十岁孩子智力的白奋进来说亦是如此。 于是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他跟望星村众人的互动: 一开始是村长老陈。那个中等身高的,脑袋扁扁的光在门口喊了两声:“小鹿她娘!小鹿她娘!” 我看到白奋进就在屋后,似乎坐在那儿正干着什么。他抬起头来,侧耳听了一下,似站又不站的,在那儿迟疑了半天。 老陈还在外边儿喊着,他终于站起身来,慢吞吞地往前面走去。 “陈叔叔,妈妈不在家。”高大的男人低着头跟他说。 “哦,”老陈点点头,“那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她上县城了,要晚上才能回来呢。”白奋小声地说。 “哦,哦。那我明天再来找她。”于是老陈转身就走了。 接下来的是邢大夫,我看到他高瘦的光在门前驻足了一下,然后才抬手,敲了两下门。 他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应,才再敲了两下。“有人在家吗?” 此时白奋进正在家里,也没有干什么,就是呆着。他飞快地跑过去打开了门,然后愣了一下,这才蔫蔫的喊了一声:“邢大夫…” “哎,奋进啊,你妈妈在家吗?”邢大夫语气和蔼地问。 “她不在,你找她有什么事?”白奋进比邢大夫还要高半个头,身子有老人家的两倍宽,此时快要缩成一团了,绞着手小心翼翼地问。 “哦,我过两天上县城里去买药,问问你们家需不需要什么,有没有养牲口要打疫苗的。”邢大夫慢条斯理地说着,生怕他听不懂似的。 “没有没有。”弱智的男人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要吃药,我们不需要药。” “哎呀,你别怕,不是你吃。”邢大夫安慰他道,“那个…你们家有没有养什么小动物啊?小鸡,小鸭子,小猪这些?” “没有…”白奋进怯怯地说。 “哦,那好吧。那我过两天再来问问。”说罢,老邢也走了。 但是没过几秒钟,刚刚才消失在大门口的老邢就又出现了,我猜这就是他说的“过两天”后。 他依然是那样,站在那里敲敲门,然后问有没有人。 “来啦来啦。”白母的大嗓门隔着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看着她打开门,立刻热情地招呼邢大夫:“哎呀,老邢你来啦,快请进快请进。” “哦,不客气不客气,不用麻烦。”邢大夫婉拒了她的热情邀请。“我前两天来过,不过你不在家,说不清楚。”他说,“我就问问啊,你们家有没有家禽,或者牲口的要种疫苗啊?过两天我进城去拿了。” 没想到白母立刻说:“有,有的。”她满脸笑意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哎呀,我们家养了几头大肥猪,最近有一头怀了,等生了崽就要打疫苗。” “哦。”邢大夫点点头,“那我先给你们备几支吧。” “欸,谢谢嘞您。”白母连连道谢,“我们家奋进也…”她忽然压低了声音:“他傻,你也是知道的。就害怕打针吃药的,不好意思麻烦你再跑一趟了。” “哦,没事没事的。”邢大夫摆摆手,掏出他那个小笔记本记下两笔,然后就告辞了。 再次看到白奋进的身影的时候,他正在院子的角落里,不知在干嘛。其实我发现,大多数的时候他是很安静的,但不是那种沉默的安静。 白奋进总让我觉得他胸腔中充满了许多话想要讲,可是他看着每个正常的成年人,却总是无从开口。他只是傻,却不会不明白别人对自己的态度的。 我看到他小心翼翼地举起一根树枝,用一只手兜在下面。我猜上面一定是有什么小虫子之类的。我看着他跑到旁边的自来水管边上,松手将那根树枝丢进了装满水的不锈钢盆里,然后蹲在那儿专注地看着。 这场面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他就在那儿,看着一堆小虫子慢慢的在水中淹死,带着无比好奇的神色。但是我不能怪他,哪怕有时我还是会习惯性地觉得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我也不得不提醒自己就连小孩子也有恶的。 有一次我在某个地方做调差任务,穿着平民的衣服,被一群小孩子给拦住了。为首的那个小孩子问我要钱,说要给钱才能过这条路。我说我只是个游客,问他们为什么要收钱。 我仍然记得为首的那个大一点的孩子,低着头用眼睛瞟着我说:“我的爸爸就在前面,不给钱你就不要想过这条路,他会伤害你的,他会让你很疼。”他那时的眼神,没有一丝单纯和善良,活脱脱的像一个拦路杀人的土匪。 从此我明白了:孩子,他们并不是天使,他们只是小小的人类而已。他们会观察、学习周围的大人,我们怎么样,我们的孩子就会怎么样。 而此时的白奋进,让我不禁感到一丝胆寒。但是我很快甩掉了这个念头,毕竟,男孩子嘛,小时候被鼓励着去踩死一两只蚂蚁,这些都是可以猜到的。 我看着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水盆,然后门口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我回来啦!有人在家吗?”他“倏”地一下就站起来了,一边大叫着就一边跑过去。 “小鹿!小鹿你回来啦!”他立刻拉开门。 “是啊。”小鹿擦擦头上的汗,将手中的包递给他,“我上县城去买了些菜,这里有一包你喜欢吃的那种锅巴。” “谢谢…”大个子将那包零食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然后舔了舔嘴唇,“妹妹,你也吃!” “哈哈,我不吃了,我还有。”小鹿还没说完,他就已经收起递出去的手了。“那我吃咯!”他兴奋地说着,两只大手一下就拆开了包装,掏出两块塞进嘴里。 “慢点吃,别一下子吃完了,留一点等会儿吃。”白月鹿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拖着塑料袋进到厨房里。 “漂亮姐姐来吗?”白奋进一边吃着,一边期待地往门外望,“你说会带她回来吃饭的!” “她在忙,等会儿就来。”白月鹿笑盈盈地说,将东西全放在桌子上,打开冰箱门。 “哦,那不是好媳妇儿啊。”白奋进忽然冒出来一句。可惜白月鹿正埋头在冰箱里整理东西,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话。 第四十四章 家宴(上) 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一阵停车的声音,接着一个光从空中踏出来,瘦瘦高高的身材。她今天穿了一件风衣,长发披下来,卷卷的发梢一荡一荡的飘在胸前。 还没走到门前,岑晓就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东西,应该是个通讯器。“小鹿,我到你家门口了。”她小声说,然后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在门口等。 没等一会儿,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跑到门前。门开了,露出白月鹿的一头短发。“嘿,进来吧。”她仰起脸来看着岑晓,语气中都透着小孩子吃到糖一般的开心。 可是女人的光站在那儿却没有动,只是有些紧张地用手指卷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怯生生地问:“你…妈妈在家吗?” “在啊,”白月鹿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一边说着一边走出来,顺手带上门,“她还叫了几个亲戚来,我二姨一家,还有几个远方叔叔。” “啊?”岑晓发出一声疑问,身子稍稍的向后倾,似乎想要逃跑似的。 “别担心。”短发的女生拉住她的手,却也没有急着把她拉进屋,只是陪着她在外面站着。“放心,我们家亲戚虽然…那啥,但是他们不是坏人。反正有什么问题你就交给我就行了。” “再说了,”她笑着说,“你可以跟我小侄子玩啊,他要是闹你,你就教他做数学。” 岑晓“噗嗤”笑了一声,“我想你的小侄子还听不懂薛定谔方程。”白月鹿顿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不不不,我不想再回忆那些痛苦岁月了。” “但你不得不承认,薛定谔方程相当的有用,而且十分聪明。” “是是是,充满了人类智慧的闪光。”白月鹿伸出手来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天才科学家,你还怕一点点的亲戚嘛?” 岑晓不自然的扭了扭身子,“你知道我最害怕亲戚了。” “我懂的我懂的。”白月鹿拉住她的手,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但是没事的,主要是我讲话,你就适应适应就行了。不是所有人都是充满恶意的,慢慢来。” 岑晓思考了一下,这才点点头,“好吧。” “不过不许给我的小侄子讲薛定谔方程!他的脑袋要是炸了我二姨会拿鞋底抽我的。” “好啦好啦,放心。” 于是白月鹿这才拉着岑晓的手,两个人进了屋。 “我们来啦!”一进门,白月鹿就大声宣布。岑晓有些紧张地躲在她身后,双手抄在口袋里。 一个光从后门探出头来,然后飞快地跑了过来:“小鹿!”是白奋进。 然后他又看着岑晓,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轻轻地说:“…漂亮姐姐你好。” “叫我岑晓就可以了。”女人连忙说。 “就是。”白月鹿拿胳臂肘捅捅他,“不许跟我抢岑晓哦。”白奋进憨厚的笑了笑,脸依然冲着岑晓,“那,你们要不要喝点水什么的?我、我给你们泡茶去。” 第四十五章 今夜星光璀璨 我跟随着两人的光从白家走出来,经过刻着“月鹿”两个字的古老星盘。虽然在我这儿,现在还是朗朗晴天,但是从两人闲适倦怠的姿态来看,那里已是深夜。 人是一种非常有趣的生物,我们能够从其他人类的身上读取到许多的信息。从一个姿态,一个眼神,一句话的语气。心理学家称之为“共情”,漫画里称之为“羁绊”,它允许我透过这十年的时光,依然感受到两人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 “几点了?”白月鹿一边问着,一边掏出手机查看了一下时间,“还早,走走吧?” 岑晓点点头,牵起她的手,两个人沿着乡间小路缓缓地走着。 “晚饭怎么样?”白月鹿问:“我知道你不是那么喜欢人群…” “我不喜欢各怀目的的陌生人。”岑晓轻声道,“但是和你的家人在一起…虽然很多时候我根本无法理解她们的逻辑,但是她们看起来像是好人。” “她们是好人,”白月鹿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的笑意,“我觉得你要是再多来几趟就要被我妈喂成一个胖子了。” 岑晓轻笑了两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手在那里流连了两秒,然后才缓缓地顺着白月鹿瘦瘦的后背落下来,“谢谢你。” 白月鹿笑了,“我刚刚领一个富二代大小姐到一个农村小土房里吃饭,你没骂我就不错了。” 岑晓歪了歪头,身子左右晃了晃,“我们家…我爸妈不会像你妈妈那样,还给你补衣服什么的。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爱我,还是只是爱一个优秀的女儿而已。” “好啦,我们都是羡慕自己没有的。”短发的光伸出一只手来搂住她,“起码你爸妈不会在吃饭的时候讲你小时候的糗事啊。”说到这句,岑晓似乎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噗嗤”一声笑了。 “好吧,鹅的战斗力是很强的,以后记住了。”白月鹿耸耸肩。 岑晓又低低地笑了两声,挽着她悠然地走在小路间。此时在我眼前的这条小路,蜿蜒,细长,掩藏在膝盖高的杂草之间,通往一个小草坡。我猜在夜里这里一定是个很幽静的地方。 “看,星星。”白月鹿说。 岑晓抬起头来。女人一时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我想这里到了夜里一定是漫天繁星。 “真美啊…”她轻叹了一句。 白月鹿也抬起头来,两个人一起欣赏着那时的天空。“是啊,”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安静,“你看,御夫座。” “雕具座,拉卡伊。”岑晓指了一下天空中的某处,语气中带着得意。 “猎户座。” “小犬座。” “你看,这里甚至能看到仙后座!”白月鹿兴奋地指了指星空的其中一处,“你看那个w型。” 岑晓的视线追随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过了一会儿,轻声赞叹道:“是啊,真美。”她说:“城市里看不到星星,小时候我有一套天文学的书。我特别喜欢看,然后想象星星该是什么样子。” “直到我去了mit,学校在山里面,我才第一次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满天的星星。”她仰着头专注地看着,似乎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之中。 白月鹿在她身边笑了,说:“我从小就是这么看着星星的。虽然没有天文学的书,我和我哥都会比赛认星宿。” “这倒是很有趣,”岑晓好奇地转过头来看着她,“你的父母是做天文工作的吗?” “哈,不是,哪有那么好。”白月鹿摆摆手,“我们这个村啊,原来叫乩星村,据说在古代就是作占星用的。山顶天文台原来的位置,原本还有个小亭子的。亭子前面有一个大的圆形石头盘,上面刻着二十八星宿,还有什么四方位线之类的,后来都给人撬走了。我小时候经常跟我哥跑去山上玩,然后就看那个东西,就稍微学会了一点。” 岑晓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看着身边正仰着头看着星星的白月鹿。半晌,才轻轻地说:“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 “哈,我还想要一个大学教授的爸和一个政府官员的妈呢。”她找了个大树墩,用手擦了擦然后坐了上去,看着漫天的繁星,“还是那句话,我们都只是想要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罢了。” “或许吧…”岑晓淡淡地说,“可是看着这些星星,我们是那么的渺小,让我所想要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是啊…”白月鹿叹了口气,“特别是当你知道宇宙中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生物的时候。”于是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欣赏着夜景,过了一会儿,白月鹿忍不住开口了:“我知道你不希望我们在外面讨论这个。但是现在没有人,所以…你觉得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岑晓没有说话,只是倚着她坐在大树墩上。很久,才说:“我们知道它在三维世界中的浸润是以电磁波形式出现的。可是那第四维…我不知道第四维该怎么样。” “说明对于它来说,时间就跟长宽高一样,是一个固定的东西。它可以站在时间之外去观察一件事在不同时间的不同模样。” “是啊,但是未来呢?未来对于它来说长什么样?”岑晓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它将穿越那么多个时间光锥,多少种可能性展现在它的眼前。或许它能够同时看到恐龙继续统治着这个星球,轴心国赢得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世界,和我们都不在这里的那个未来。” “或许。”白月鹿耸耸肩,“有时我觉得我们的研究是不是越界了?我们是不是不应该涉及那些我们无法处理的领域中去。就像是爱因斯坦和原子弹。” “不,科学是无罪的。”岑晓摇摇头,“就像是爱因斯坦的能量守恒公式并不是为了建造武器而发现的。它只是落在了错误的人的手里。科学家的职责就是不断拓展我们已知科学的疆域,这是最纯粹的,对我们这个智慧生物种群的馈赠。充满野心的政治家才是科学变成武器的罪魁祸首。” 白月鹿摇摇头,“可是当我们发现一件新事物的时候,我们都要考虑到会有人利用它来做错误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克隆技术发展得如此缓慢,这其中涉及科学道德。” “那么万一我们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怎么办?”岑晓问,“如果我们发现的东西足以震惊世界,但是可能会对人类带来巨大的风险呢?” “那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毁了它。” 第四十六章 今夜星光璀璨(下)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岑晓转过头来问她。 白月鹿看着她,耸耸肩,“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东西啊,我的家人,你。难道科学发现能比人更重要吗?” “可是就算你不发现,其他人也会发现啊。”岑晓说,“与其把头埋在沙子里面,期盼没有人会发现同样的理论。倒不如赶紧研究它,了解它。等我们将它研究透了,也就没有那么危险了。人类文明不就是这样建立在一次次不要命的尝试上的吗?斯洛廷(注释1)、挑战者号、‘vancouver,vancouver,thisisit(注释2).’人类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说的是没错…”白月鹿看着她,“只是放在每个人的身上…自我牺牲是可以的,”她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揉了揉岑晓的膝盖,“但是如果是爱的人呢?如果是亲人呢?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那么大义凛然地选择拯救世界而不拯救你。我只是…还没有那么无私。” “小鹿…”被她这么一说,岑晓的语气也软了下来。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仰头看着在我眼中不存在的星星。 “你不觉得很害怕吗?想到这其中的一颗光点可能是b612星球在几万光年外爆炸留下的光?”她忽然说。 “哈?”白月鹿疑惑的问。 “b612星球,lepetitprince,《小王子》,法国作家埃克苏佩里的代表作。”瘦高的光就这么说出一串夹杂着法语的东西。 有时我会怀疑岑晓究竟知道多少乱七八糟的知识。她一定是非常聪明,那颗聪明的大脑里就像是藏着一本百科全书一般。但是就像所有聪明的人一样,她也同样的孤独。 “那个星球只有一点点大,上面住着一个孤独的小王子,和他的玫瑰花。”岑晓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靠在白月鹿怀里,“当他忧伤的时候,就会看落日。有一天他看了43次落日。” “听起来真是一个忧伤的故事。”白月鹿叹了口气。岑晓忽然“嗤”的轻笑了一声。 “怎么了?” “小时候,我根本没有看懂那个故事。”岑晓摇摇头,歪着头看着天空,“我一直以为小王子回到了他的小星球,和他深爱的玫瑰花在一起了,一切都很美好。”她说,“以前,我只在书里面看到过描写‘漫天繁星’。我看过星星——只是不是那么多的星星,大城市里面,能看见金星就不错了。” “我一直以为星空也就是那样,很多很多星星聚在一起。我见过星空的摄影作品,很美,真的是好多好多星星。” “星空是那么神秘,我曾经觉得每一个里面都藏着一个小世界,一个小王子。” “确实是这样的。”白月鹿点点头,“这些都是星球,几百、几千、几百万光年以外的星球。每个都不一样,有些类似地球,有些跟这里完全不一样。真的是十分有趣。” “是啊…”岑晓叹气道,“但是直到我读博士,去了mit。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了漫天的繁星,那跟我想象的,跟摄影作品里的完全不一样。” 白月鹿只是侧着脸专注的看着她。我猜对于一个在这片星空下长大的孩子来说,她可能不能理解岑晓的感叹,只是在努力倾听而已。 “你知道星星有不同的颜色吗?”岑晓忽然问道。 白月鹿点点头,“有一些绿一点,有一些却比较白一些。你看那儿,”她指向天空中的一角,“那片就绿一点。” “是啊。”岑晓沉浸在回忆之中:“我第一次在山里面野营,仰头看见满天星星的时候。我以为它们是飞机呢。”她忽然笑了,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的无知。 “我以为它们是飞机,因为它们都在动,移动得飞快,就像是列队飞行的战斗机似的。”她说,“我当时吓了一跳,还以为美军趁黑夜出征了呢。” “应该是云吧。”白月鹿笑了笑,“看起来就好像星星在逃跑一样。” “是云。”岑晓点点头,“那是我第一次真的用眼睛看到,云离我们是那么近,星星离我们是那么远。” “你能够看到云被风卷着飞快的飘走,你能够看到它们飘在天空的三分之二高度处,比有些飞机飞得还要低。”她说着,“这些都是直到我离开了生养我的那座繁华都市之后才看到的。” “而在那些游云之后,才是星星。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觉到星星是那么的遥远,太远太远了,它们是远方巨大的天体。” 她将目光从那遥远的天际收回到近前,转过头来,用那种犹豫不决的声音对白月鹿说:“你想想看,我们知道那些星球跟我们的是那么不一样,那么从那儿来的来客呢?我们究竟接收到的是怎样的信号?只是给人类的一条信息,还是一个真正的,活着的东西?” “我不知道,可是你不是说它会对你的一些行为作出反应吗?那么可以说明它是活物吗?” 岑晓摇摇头,“取决于你怎么定义‘活物’这个概念了。如果仅仅是依靠能够对人类作出反应的话,那么计算机也可以被算作一种硅基生物,就像我们是碳基生物一样。” “谁说哪天人工智能不会消灭人类呢。”白月鹿笑了笑,“霍金都作出警告了。” 岑晓轻笑了一声,“反正我们的这个东西是通不过图灵测试的。” “但是来自外星的东西,又怎么能要求它按照人类思维来思考呢?”白月鹿摇摇头,“我们甚至没有办法说思考对于它来说是什么。”然后又补了一句,“如果它真的有思考能力的话。” “总之,现在我们接收到的似乎还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断讯号。”岑晓安慰她道,“总之先把几个算法跑起来,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如果有问题的话,我们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我只是有些担心。如果这东西能够通过电磁波传递讯息的话”白月鹿歪了歪脑袋,似乎在用力的思考,“万一它是活的,会不会顺着任何电磁波的传播途径逃跑?我知道我们已经换了短波通讯器,以防它从天文台里逃出去。但是电话信号,wifi…什么都有可能。” “…我们可能需要跟上面的人商量商量了。” 第四十七章 白奋进(六) 我感觉到眼角有一丝光线闪过,赶忙回头,就看到一个颇大的人影正站在草丛之后。肯定是因为当时的光线太暗,岑晓和白月鹿才没有看见白奋进那么大个人站在那里。 我能够看到他站在那儿,勾着头,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从他那个角度看来,他的妹妹和岑晓不过是头靠着头坐在那儿。就算他有正常智力,也可以想成只是好朋友之间的亲密而已。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我正在担心两个十年前就已经不在了的人的恋情会不会曝光。要说替古人操心,恐怕我就是其中之一了吧。 不过作为一个人类,我是多么希望她们是快乐的。我想人性在这一个角度还是善良的,无论我们的基因中有多少自私和残忍。 我看着白奋进站在那里看了几分钟。我看不到他的眼神,是向往的,还是猎奇的?无从可知。我只知道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搓了搓双臂,显然是被冬夜的冷风刺痛了。 我看着他高大的身材缩成一小团,努力的将衣服裹紧,大步的朝家跑去。家,家是温暖的,家是舒适的。 我跟随着白奋进的光来到白家门口,看到他“梆、梆、梆”的敲门。很快,白母就迎了出来让他进了屋。 当然,我打开那扇没有合上的门,很轻易地就走进了当年关得严严实实的家里。 “外边儿冷吧,”白母说着,“辛苦了我的儿。你把妹妹她们送回去了吗?” “啊,那个…”白奋进支吾了半天,“我没有…她们去散步了,我就先回来了。” 白母沉默了一下,然后声音忽然提高了起来,“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啊!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去去去,叫你妹妹赶紧回去,不把她们送到家不许回来!” 这时旁边坐着的一个光赶忙劝她,我猜这个肯定是做客还没走的白二姨。“哎呀姐,”那个光说,“奋进他…哎呀你就算了,反正村里也没什么人,小鹿是成年人了,没问题的。” 不知是不是她话中的意思刺激到了对方,还是她本身就是一个特别严苛的人,白母丝毫没有将她的劝说听进去,只是抱着胳臂,看起来十分严肃。 “快去!你是大人了,要负点责任。叫你把妹妹送到家就要送到。”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其中命令的口吻让我都觉得有一丝冷血。 但是从某个角度,我想我能够理解她。就跟在部队里,教官通常都很凶一样。他们希望我们完成一万米,一万八千米,就需要使劲吼我们,骂我们这群新兵蛋子。不然依照我们的天性是不愿意做这些苦活儿的。 特别是在亲戚面前,或许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尽可能的表现得优秀一些。 白奋进低低的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转头就气势汹汹地要往门外去。 “把羽绒衣穿上!这么大人了,冷了都不知道穿衣服!”白母在后面吼着他,追过来将一件厚厚的羽绒衣塞到他手里。 白奋进低头不说话,默默地将羽绒衣穿好,才又出了家门。 我跟着他晃晃悠悠的走出家门,我看着他双手紧紧的扯着羽绒服的衣襟,回头看了一眼,才好像是害怕白母会再追出来一般,快步朝前走了几步。 我看着他差不多走了几百米出去,估计家里的灯光已经照不到他了。他想要去找白月鹿,我能感觉得出来,他朝那个方向探了探身子,走了两小步却又停了下来,然后开始在原地来回打转。 他在原地待了大概五分钟——我猜在他的感觉中要更久更久,时间在沉默和孤独中向来走得很慢,终于忍不住了,磨磨蹭蹭的往那个草坡走去。 我看到他走到一半,似乎又后悔了,转身想要回去。大个子缩着身子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活像一个无措的孩子一般。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几步走过去。先是犹犹豫豫地小声喊了一句:“小鹿!” 然而两人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站在远处,我也看不真切,只知道两个人凑得很近。于是我怀着一丝对于自己的窥探而感到愧疚的心情,走上前去。 两个人正头靠头的窝在一起。岑晓蜷缩在白月鹿的怀里,一只手挽着她的胳臂。两人时不时的会交换一两个蜻蜓点水的吻。 我一直惊讶于岑晓在生活中有多依赖那个比她小的年轻女人。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智商极高、独立、成熟的一个人。可是她却又展现出极其依赖人的一面:跟村长打交道的时候能够谈笑风生,可是跟同事去她家吃饭的时候却紧张得一直往人家身后躲;能够强硬地质疑村医生的权威,却会在跟小鹿的辩论中最终也不了了之。 或许陷入爱情的女人就是这样。我忽然觉得她有些可爱。 这厢白奋进等了一会儿得不到回应。于是他又鼓起勇气,提高了一点音量: “小鹿!” 远处的两个人形光猛地分开,就好像她们之间的引力在一瞬间变成了斥力一般。白月鹿率先站了起来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白奋进冲她挥挥手,这才摇摇晃晃地跑过去。能够看得出他松了一大口气,语气中都带着轻松,“我来送你们回去。” “哦,妈妈叫你来的是吧。”白月鹿没有太多的动作,“我跟岑老师刚才正在讨论一些…科学的问题。” 高大的男人疑惑了一下,然后用手挠了挠头,“哦。” “那咱们走吧。”短发女生转过头来把自己的女朋友从老树墩上拉起来。白奋进的视线一直追着两人拉着的手,看着两人在前面走着,他跟在后面,高大的身材却似乎那么的渺小。 我看到三个光影走回到白家的门前,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白月鹿和岑晓的光就不见了。我听见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白月鹿回头叮嘱哥哥赶紧回家的声音,然后就那样看着白奋进高大却不挺拔的身影,歪着肩膀站在那儿,目送着她们离去。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许久,才转身往家里走,光影轻轻的消失在家门口。 第四十八章 白奋进(七) 我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时日,对于我来说,光的时间并非是线性的。【零↑九△小↓說△網】它就像是一段信号,被压缩,被扭曲,然后时不时的发出一两声尖啸。 身后传来一阵声音,我回过头来,就看到一个人形光正朝旁边走去。 “哎呀,老陈啊,你去哪儿啊?”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我看到一个矮矮的光影,正揣着一个小箩筐朝村长陈忠实的光走去。 “哦,我有点事要跟大家说,马上去白家。”老陈示意了一下前方。 “哎呀,那正好。我找小鹿她妈有点事,跟你一块儿去了。”女人开心地说着,一边就改变路线跟在老陈身边往我这边走来。边走着还一边问:“老陈啊,你去他们家有什么事啊?” “哦,有几件事,问问她。”老陈好脾气地回答道。 “哎呀,是不是问她天文台的事啊?”女人的光立刻说,“太好了。终于有人出来管这件事儿了,可把我们愁坏了。” 老陈迟疑了一下,然后关心地问:“天文台怎么了?” “哎呀,你不知道啊?”女人的嗓门真是够大的,老远就能听见。可是跟白母的那种声高气壮不一样,她的声音是花哨的,过于戏剧化的,似乎想要引起更多人关注似的。【零↑九△小↓說△網】 “昨儿夜里天变啦!”女人形容着,“哎呦那,跟一条红龙似的,从天上掉下来。吓死人了,我的天啊。这是天降灾星啊,要出大事了。” 老陈笑了笑,“瞎说什么,就是一点儿火烧云而已,米婶你别大惊小怪。” “哎呦我不是大惊小怪。”米婶立刻反驳道,语气中似乎有些被冒犯了。“我跟你说啊,这叫‘血光冲天’,大凶之兆啊。都是她们那个天文台建的,泄露天机…” “好了好了。”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白家院儿里了,老陈赶忙拦住她,“这些乱七八糟的先放一边搁着,咱们先进去说正事儿好吗?” 女人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老陈的光来到白家门前,敲了敲:“小鹿她妈!小鹿她妈!你在家不?奋进?奋进!” 过了一会儿,就见到一个光穿过此时虚掩着的门,伸手作了个开门的动作,高大的身躯有些歪斜着站在那儿看着他们。“陈叔叔,米婶。”白奋进吸了吸鼻子,有些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 “奋进啊,你妈妈在家吗?”老陈好像在问一个小孩子似的。【零↑九△小↓說△網】 “妈、妈妈不在家。”他说了一句,转身就想要关门,老陈赶忙问:“你妈妈去哪里了啊?有没有说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她去买鸡蛋了。”奋进转过身来,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抠着自己的手指,“不、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用不了多久。”老陈回过头来冲米婶小声道,“那要不咱们稍微等会儿吧,来都来了。” “就是。”女人说着就抱起了胳臂,一副要开聊了的架势。她抬头看了一眼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的白奋进,语气里带着虚伪的热情,“奋进啊,不请我们进家里坐坐啊?” “啊?”男人连忙反应过来,“哦,请进,请进。你们要喝什么吗?要吃什么?我给你们倒茶。” “哦,不用了,不用忙。”老陈赶忙说。 “好啊,你家有什么好茶叶,拿出来给婶子尝尝。”米婶撺掇着说。 白奋进的光站在那儿愣了一秒,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决断。正在这时,就听到院子里又传来了一个声音:“儿子啊,开门!” 他赶忙跑过去把门打开,我就看到白母的光穿门而入,左手拎着一个袋子,右手拎着一只看起来像是家禽的光。“去买了些鸡蛋,然后又买了只老母鸡,等会儿熬个老母鸡汤,晚上你给你妹妹送去。”她一口气说完,这才注意到客厅里有人,“哎呦,老陈,米婶,来串门啊?”于是赶忙转身催促白奋进,“哎呀,还傻站在那儿干嘛,快给人家倒茶。” “哦,不用了不用了。”老陈赶紧拦住这一阵旋风般的行动,“有正事儿跟你们说一下。” 白母立刻停住了手忙脚乱的动作,转过头来看着两人:“什么事?” 这一刻,我眼前的画面开始跟之前的相重叠。我站在那儿看着老陈先说了两句有的没的,接着叫白母坐下。我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白家时所看到的情景。 可是这一次,我注意到白奋进站在一边,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将自己一米八几,一百八十多斤的身躯放在哪里。他站在白母身后,靠着墙边站了一会儿。直到老陈拉着白母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才赶忙走过去,不声不响地坐在沙发的另一头。 “哎呀,白家大嫂,你可要管管你家那俩孩子啊。”还未等老陈开口,坐在白母边上的米婶倒是先说话了,“她们搞的这个东西啊,迟早要出事儿。你得劝劝,鬼知道她们在那儿捣鼓什么。” 白母转过身去,“哦,你想我跟她们说些什么?” “哎呀,就跟她们说不要再乱搞了。”跟白母相比,米婶的气势立刻矮了一截,“你看最近天气都快变了,地里都快长不出庄稼了。我跟你说,你们那个天文台建在原来的玉皇大帝庙上了,惹恼了神仙可不好。哎呀,反正你就跟她们说说,叫她们别再乱搞了。好好找个人家嫁了吧,或者去什么别的地方也可以。” “那…不是玉皇大帝庙。”白奋进忽然插嘴,“那个…是看星星的地方,有大圆盘。”他努力解释道。 米婶一摆手,“哎呀,你年级小不懂。” 白奋进又看了她一秒,才默默的又坐正,偷偷咬着指甲旁边的皮。 “那行,反正有空我跟小鹿说去。”白母摆了摆手。 然后他们的对话就像之前那样进行了下去,米婶又说了一堆废话。白奋进就坐在那儿,低头玩着自己的手,要么就是抬起头来飞快地朝四周看看。 “不过倒有个事比较急的。”老陈终于抢过了话头,“白二姨家的那小小子儿壮壮走丢了,家里人都急死了,你们最近有看见过他吗?” 我看到白奋进的头猛的抬了起来看着他,有些不舒服地扭动着身子。 第四十九章 白奋进(八) “他是咋丢的啊?不是之前还说感冒了去县医院吗?”米婶问道。 老陈摇摇头,“别提了。都劝了他娘赶紧去医院,赶紧去医院。不去。昨儿个半夜忽然眼睛鼻子里都冒血,吓得二姨赶紧把老李拖起来给娃送医院。就这么一出门拿摩托,再进家的功夫,娃就不见了。” 此时的白奋进已经不仅仅是紧张了,只见他低着头,一只手使劲地捏着另一只手,一动不动的。听到老陈说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旁边的人。 沙发上的其他两个人还在跟老陈讨论着,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我看到他咽了咽口水,张了张嘴,却总是插不进话。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空隙,赶紧说道:“会不会是他自己跑出去了?” 大家这才像是忽然发现他的存在一般,猛地转过头来看着她。还未等其他人说什么,白母率先开口了:“奋进,你看村长来了,赶紧给你陈叔儿倒杯茶去。” 我看到大个子的光在原地扭了扭,最后才不情不愿的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进了旁边厨房。可是他的脸依旧是朝着客厅的方向,似乎在努力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会不会是给拍花子的趁机会拐走了呀,有没有报警?”米婶问。【零↑九△小↓說△網】 白奋进停住了手上烧开水的动作,静静地在听着。 “报了,但是没结果。”老陈摇摇头,“咱们村最近不太平。不仅仅是这娃子,还有村东头那个华老太太你记得吧?对就是那个,会拿个小煤炉炒花生的那个。” 我注意到站在厨房里的男人下意识地将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又触电般的缩了回来,紧紧的从外面攥着口袋。 “她那个儿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客厅里的人还在讨论着,他终于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烧水,找茶叶,泡茶。然后小心翼翼的端出去。 “对了,邢大夫跟我说最近头疼、胸闷的人比较多,估计是流感,叫大家多注意,有什么情况就去邢大夫那儿…”老陈还在说着,就看到白奋进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我赶紧跟上他,就看到他双手抄在兜里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我小跑着跟在后面。 我跟随着白奋进的光来到一栋房子前。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彷徨无措了半天,然后才朝院子里走去。 他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吱——呀——”一声,一个光在院中出现,瘦瘦高高的,虽然看得出来年纪已经不小了,但还算是精神奕奕。 是邢大夫,他正低着头从门里出来,一抬头就看到白奋进站在那里。 “奋进?你来找你二姨吗?”他有些诧异,转头看了看身后的房子。我还记得那里面的景象,充满了慌乱和血迹。一家人临走的时候连门都没有带上,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上医院去了。 “她们不在家,你改天再来吧。”邢大夫赶紧对他说,伸出一只手来就想把他往外面拉。 白奋进的光站在那里,有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房子。邢大夫拉了拉他,“走吧,不在家,先回去吧。”他这才“哦”了一声,任凭着邢大夫将自己拉到外面。 “我…”他低头似乎在摆弄着什么东西,又看了看眼前的房子。邢大夫拉着他,“哎呀,先走吧,先走吧。过几天再来,他们不在家。” 他稀里糊涂的应了两声,顺从地跟着邢大夫走了出去。两个人往外走了两步,邢大夫就停了下来,指了指旁边一条道:“那你自己回家好不好?邢大夫还有其他的事情,我要往那个方向走。” “哦,哦。”白奋进点点头,“那,我先走了。再见啊,邢大夫。”他冲邢大夫挥挥手,就一摇一晃地往家的方向走去了。 邢大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决定再去查看下一家。最近村里有许多人都感染了流感,他想要回访一下之前几个在他那儿看过病的村民。 白奋进向前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紧攥着手里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回了回头,发现邢大夫早已离开了。于是赶紧掉头,又用那有些不协调的步伐朝他的二姨家走去。 白奋进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着该做些什么,接着他决定绕到房子的后面去。 我看到他的光站在一扇窗户前,踌躇了半天,才伸手敲了敲窗户,冲里面喊道:“壮壮?壮壮?”他的声音带着一点胆怯,一点试探,和些许的害怕。这一定是壮壮房间的窗户,我都能想象到他有时偷偷来找自己的小表弟玩儿时的情景。 过了一会儿,他用那双巨大如熊掌一般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东西放在了窗台上,然后赶紧离开了。 我跑上前去,看着窗台,是一小块包花生糖。此时已经落了灰,里面还躺着几只死蚂蚁。这个发现令我有些诧异:这是我第一次在望星村看到蚂蚁。之前我曾故意将干粮的碎屑掸在地上,可是却没有一只蚂蚁来吃。 是什么变了?还是这只是时间的误差?我忽然想到,壮壮,大名李天豪,是望星村最早的病历之一。这些蚂蚁说不定是当时跑进去的,而在望星村的村民一夜蒸发之后,就再也没有活物来触碰这唾手可得的食物了。 我将这些都一一拍照存档。再抬起头来,是因为我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赶紧闪到一边。 我看到白奋进的身影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敲了敲刚才那扇窗户,压低了声音兴奋地喊着:“壮壮,壮壮!” 就听到里面一声“哎,马上出来!”接着是一阵“咚咚咚咚”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一个小小的光就朝我们这边跑了过来。 “壮壮!”白奋进开心地弯下腰来看着他,“猜猜我有什么好吃的?” “什么?”男孩立刻迫不及待地去掏他的口袋,男人赶紧站了起来挡着他不让他掏。“是什么啦!”男孩“咯咯咯咯”地笑着,抱着他跳来跳去,拼命地想要抢到他口袋里的糖果。 “不给你,叫爸爸,叫爸爸再给你!”白奋进一边说着一边跑出去。男孩尖叫着跟在后面,两个人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我的眼前,好远还能够听见他们的笑声。 第五十章 白奋进(九) 不一会儿,我又看见那个大个子的光,摇摇晃晃的从远处的一条路上往村东北角走去,我赶紧朝那个方向跑去。【零↑九△小↓說△網】 我们之间隔着一片零零散散的住户,一栋又一栋的平房层层叠叠的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一边跑着,一边不得不绕过树木的枝丫和房屋的轮廓才能看见他的方位。 这让我不禁对望星村里“光”的机制产生了怀疑: 原本我以为这些光是专门为我服务的,它在试图告诉我一个故事,因此会特意在我面前播放出一些过往的画面。 可是刚才如果不是我因为军人的习惯而四处观察的话,根本不会注意到视线盲区里那个约莫着只有拇指高的人形光。 这到底是想让我看到,还是根本无所谓?我忽然怀疑或许并没有所谓的讲故事的“光”,它只是在无意识地随机播放着一些片段,而我是这十年来唯一一个看到它们的人罢了。 不过这最多是让我觉得所面对的这个物质稍稍的不那么可怕了一些,毕竟没有智慧的生物要好对付得多,但不能影响我的主要任务。我再抬眼看了一下正在追踪的光,就看到白奋进正摇摇晃晃地拎着两个大塑料形状的光,沿着路往东边走去。 当我赶上他的时候,就看到他那高大的光正往一间破旧的小铁皮房走去。“华奶奶!”他隔着好远就喊道,声音里充斥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就好像是去外婆家过年的小孩子似的。 我看到那个佝偻的老太太的光影就坐在屋檐下,听到了他的声音,迟缓地转过头来,然后冲他挥了挥手。男人立刻兴奋的朝她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着。 “我妈妈做了蒸鸡蛋,”他有些来不及地献着宝,“我…我放了肉松在上面。我知道你喜欢吃、吃肉松。”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饭盒一样的东西。 “哎哟,真好。”华老太太低着头,没牙的嘴瘪瘪地说着。接着她转过头来,冲屋里喊道:“伢子,你看白家又送东西来了,快出来帮忙拿一下!” 我有些惊讶,这不是我第一次在这里看到华老太太的儿子。从之前人们对他的风评,和那次在天文台下面的骚乱中,我对他的印象一直都是一个没良心的白眼儿狼,不管自己老娘死活的那种。 没想到此时从屋子里面走出来的那个光手上正拿着一副碗筷。【零↑九△小↓說△網】他甩了甩上面的水,然后放到华老太太面前,将白奋进带来的那个饭盒打开,用一个小勺子将里面的内容拨到碗里,“来,慢慢吃,小心别烫着。” “哎,哎。”老太太乖乖地拿起勺子,一点点地舀着碗里的蒸鸡蛋。 接着他才将注意力转到白奋进身上,“来,把这些给我吧。”他说着,接过大个子手上的袋子拿到屋里。 “你看人家多好,常常来看老人家我。”华老太太一边吃着,一边嘟囔道。 “哎呀,娘啊,我这不是忙嘛。”她的儿子回头说道。他大概一米八左右,不算是特别瘦或者特别壮实,穿着一件看起来比较柔软的上衣,卷着袖子,下身穿着西装裤。 “哼,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忙些什么。”老太太喃喃道,抱怨着儿子。 “哎呀,你不知道现在挣钱有多难。”男人说,“自从被取缔之后,都没有人来了。我们只好打游击,拉客人去,或者把姑娘送过去。” 然后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现在日子不好过咯…都是靠一把苦力,熬一天是一天。” 白奋进在一旁看着,我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听懂了华老太太的儿子究竟在从事着什么行业。不过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傻傻地看着老太太。 “那,我先、先走了。”他说,转身就要离开。 “伢子,给人家弄点那个…我刚做好的那个花生糖。”华老太太赶紧说。白奋进立刻停住了脚步,有些期待地伸长了脖子朝屋子里面瞅。 “哎呀,妈,你还在搞你那什么糖。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那玩意儿又不稀奇,你又累,就不要弄了,儿子又不是养不起你。”男人抱怨着走进屋子里去,过了一会儿,装了一袋糖。 白奋进憨笑着说:“谢谢华奶奶!”伸手去接糖果。可是对方一缩手,他一下子没有接到。 “来,叫爸爸,叫爸爸就给你。”男人嬉笑着冲他说。 “可是你不是我爸爸…”傻大个儿有些迟疑,眼睛一直盯着他手里的花生糖。 “没关系,就当好玩嘛。叫爸爸?”男人逗弄着又把糖果凑到他眼前。 白奋进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已经死了!” 男人听到这一句,“切”了一声。“没劲,”他说着,一边将袋子扔给他,“傻大个儿,没意思。” 白奋进低着头,缓缓地摩挲着手中的糖果,不知是在沉思还是怎样,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跟着他沿着大路走了一会儿,高大的光芒摇摇晃晃地走着,肩膀是垂在那儿的,显得有些沮丧。但是那个光也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消失在我眼前。 从我旁边传来细小的交谈声,两个人影肩并肩地从旁边的山上面走下来。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高个子的女人说道。 “但是我们现在还毫无头绪,”身边短发的女人叹了口气,牵起她的手来,“学校不肯给我们批设备,铅板已经是最好的了。” 岑晓的光点点头,“是啊…起码铅还在我们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她说。 “我们需要怎么做?铅板弄回来了,还需要组装吧?”看来她们两个是去取她们运来的铅板的路上。我还记得之前在门口遇到过一辆车给她们送这些东西,说是用来隔离她们接收到的物质用的。 这时想起来,铅板倒可能是最佳的选择。虽然当时的她们可能还没有怀疑到放射性,但是显然她们已经做好了预防措施。 第五十一章 站在山脚下 “我找了一个技工可以帮我们焊接铅板,不过我觉得还是让他在天文台外面的空地上弄比较好。”岑晓说,“毕竟我们也不希望他接触到那个东西,别害到人家。” “还是你细心。”白月鹿看着她,语气中带着一丝佩服和崇拜的意味。 接着她们就消失了,再出现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有了些变化。 “你是怎么学会自制辐射探测仪的?简直是太厉害了!”岑晓看着旁边的人,语气兴奋得跟个刚刚走进博物馆的好奇孩子一般。 “没事儿瞎琢磨的。”白月鹿手中拿着一个罐子似的东西,弯弯曲曲的电线连在一个方盒子上。 “我们是不是该测一下环境辐射量?”岑晓左右环顾了一下,“这里就挺好的,没看到什么电器。” “估计就算有也很低,不一定能显示出来。”白月鹿一边说着,却还是乖乖地蹲下来,将手中罐子状的东西靠近地面。她将那东西放好,就小心翼翼地松开手,退到岑晓身边,看着岑晓手中的方盒子,“表盘上有读数吗?” 岑晓摇摇头,“没有。”她有些担忧的问:“会不会灵敏度太差了测不出来啊?” 白月鹿思考了一下,“别担心,我拿出手机来试试。”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东西。天哪,我真有些怀念这种巨大的手机。还记得初中的时候我就有一个这样的通讯器(当年还叫手机),三星牌的,现在连这家公司都没有了。2016感觉就像是昨天,却已经是十年前了。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十年前的时光留下的倩影。 我看着十年前的白月鹿将那个罐子状的东西对着手中的手机,问:“有读数了吗?” “有了!”岑晓欣喜地道,“这个真的有用!你真是太棒了,聪明!” “那就好。”短发的女生将手机揣回兜里,“那么如果那个东西真的有大剂量辐射的话,我们的简易设备一定会有反应的。” “可是我们之前测的并没有。”岑晓又陷入了沉思,“不过这倒不一定是一件坏事,起码它还没有达到那么高的能量级。” “是啊…”白月鹿叹了口气,“我一直在想它究竟是什么。这东西似乎存在于四维空间中,在三维中的表现形式是电磁波…” “一道穿行在时间中的光。”她说。 岑晓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知道如何去形容,我的脑子里面只有残缺不全的公式。我没有办法…”她有些沮丧地抓了抓头发,显得十分烦躁。 “别担心,你一定会想出来的。”白月鹿一把抱住了她,将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别紧张,别紧张。你知道你一紧张就容易心慌。” “我只是…”岑晓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仰起头来平复了一下翻滚的情绪,然后才继续道:“我只是很希望能够解决这件事。我不喜欢让你这么担忧,我知道你昨晚又没睡好。” 白月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深深的叹了口气:“现在村子里这么乱,我哪里睡得着啊…”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紧紧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但是很快岑晓就振作了起来,吸了吸鼻子,“好了,我要去继续研究那东西的构成了。” “好的,那我去村里跑一趟。我需要了解一下究竟有多少人出现了和相同的症状。村里的传染病很有可能跟那东西有关。”白月鹿又紧紧地抱了她一下,然后松开手,振奋了一下精神。 岑晓猛地转过头来看着她,呆了一秒,才问:“你不跟我回去吗?我需要帮忙测量所有的数据,还要整理什么的…” “你肯定能做到的。”白月鹿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我相信你。” “可是…” “这个事情是我们搞出来的。如果我们不能告诉大家全部的实情的话,起码我们能够尽力将它控制在最小范围内。”她直直地看着岑晓的眼睛,认真的说道。 “可是你不是个医生,这不是你的职责。说实话,你也帮不了什么忙…”岑晓试着跟她理论,但是被白月鹿亲了一下打断了。 “我必须要这么做,我起码要试着帮忙。”她说完,拍了拍岑晓的肩膀,“加油,我弄完了就尽快回来帮你。”就这样,她转头走了,光影轻轻消失在空气之中。 于是我就被留在了原地,左顾右盼不知该往哪里去。 从始至终,我都不想对岑晓和白月鹿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作出评论。一切都早已定格在了十年前,此时再去批判孰是孰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更何况站在任何一方的角度上,我都能够理解她们的想法和所作所为。岑晓是一个绝对理智的人,理智到无情的那种,一直站在一个无比宏观的角度上来思考所有问题。或许在她看来,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只是公式中的一个变量而已。她想要达到最好的整体结果,不在乎个体感受。我甚至觉得她已经做好了牺牲全村来阻止这个“东西”扩散的准备了。 而白月鹿,那个可怜的孩子。她只是希望所有人都幸福而已。她希望自己的家人开心,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够和家人打成一团。她想要帮助自己的乡亲。她不知道自己的世界被撕扯出了多大的一个裂口,而她却努力想要一点一点地把它们拼回去,让一切都变得好一点。 不过无论她们做了什么,从最后的结果来猜测,她们都失败了。这让我心中不禁涌起深深的遗憾之情。 不过或许她们成功了。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因为这种症状并没有扩散开来。在过去的十年之中,如果出现类似的大规模传染的话,我想小陈此时应该早就找出来了。 我看向眼前一片安静的望星村,沉默伫立在那儿的天文台,忍不住地在心中默默念道: “岑晓,白月鹿。你们究竟在这里做了什么?” 第五十二章 白奋进(十) 我在村子中间的一片小平房之间再次找到白奋进的身影,此时他正跟在一个女人身后,两只手的胳臂下面夹着一堆长木板。 “去、去你家吗?”那些木板显然不轻,坠得他说话都憋着劲。 “是的,直接去我家。”走在前面的女人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哦。”白奋进点点头,将手中的东西往上颠了颠,调整一下姿势,然后再接着跟着她往前走。 “你要干什么啊,修房子吗?”他好奇地问。 “哦,我就是把家里栅栏修一下。”女人笑了笑,一边走着一边说,“我啊,听说现在城里的人特别喜欢买农村土鸡。现在养的话,到冬天又能卖不少钱了。” “土鸡…”白奋进喃喃的念叨道,“…好吃。” “唉,你怎么会懂呢。”女人摇了摇头,“就在前边儿,拐个弯就到了。” 他们停在村边缘的一间房子面前。虽然早已想到,但是重游此地,还是让我觉得心里一阵阵的发毛——这就是之前死鸡遍地的那个后院! 但是显然在我面前的这个时间点,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我看着女人的光指挥着白奋进将手中的木板放到后院去。 我听见脚步声,一个男人的光从屋子里走出来。“老婆?”他看了眼突然出现自家后院里的白奋进,但是没有做太多的表示。 “哦,我叫白家的傻子帮我把修栅栏用的木头都搬回来了。”女人兴高采烈的走过去,“等会儿下午你把栅栏修好吧。” “哎呀…”男人将双手抄在口袋里,语气中显然带着些许不满,“你这个就交给我就行了嘛,还要麻烦别人。”他朝白奋进那儿看了一眼,发现对方正在哼哧哼哧地将木材码进旁边的仓库里,这才回过头来小声地问:“多少钱啊?” “不贵,”他媳妇儿摇摇头,“才十块钱。” “十块钱也是钱啊!”男人提高了音量,“你以为钱这么好挣的啊,这种小事叫你老公去不就行了嘛,我又不是不能…” “哎呀,你不是还要修栅栏吗?我心疼你。”女人不满的扇了一下他的肩膀,“好了,别这样子了。赶紧去穿个裤子,在外面穿个大裤衩子像什么话。” “哎,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关系啊。”她老公争辩道,但还是败下阵来,回到屋里去了。 女人的光转过来,走到白奋进身边,“哎呀,谢谢你了白大哥。这个…我给你装点儿鸡蛋走吧?” 白奋进摆了摆手,憨厚地说:“不用了。我妈说了,不要人家的东西,给十块钱就行了。” 女人“哦”了一声,低头掏钱包去,一边掏一边不经心的问:“对了,我听说你妹的那个同事跟邢大夫吵起来了啊?怎么回事啊?” 一听到这话,白奋进立刻有些大声地说道:“没有!漂亮姐姐没有跟人家吵架!吵架是不好的。” “哦,哦。没吵没吵。”女人让他平静下来,这才继续探询地问道:“那是咋啦?” “就…”白奋进刚想说什么,却又像是卡主了似的。他呆了一会儿,然后挠了挠后脑勺,“我也不知道…就漂亮姐姐说邢大夫没有什么…证什么的。说他不是医生,不让我吃他开的那个药…” 女人歪着头思考了一下,“哦,是不是说他没有医生证,所以不算是医生?” “是的!就是医生证!”白奋进立刻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欢喜,就像是小时候答对了老师出的难题一般。“嗯,漂亮姐姐跟小鹿说他没有医生证的问题,结果被邢大夫听到了,就跟她说自己虽然没有资格证,但是有经验什么的…”他有些疑惑地问面前的人:“医生和大夫有什么区别吗?邢大夫虽然不是医生,他还可以做大夫啊。他不一直就是大夫吗?” 女人“噗嗤”笑了一声,“医生就是大夫。” 白奋进呆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思考着其中的联系,然后带着惶恐的语气问:“那…也就是说邢大夫不是大夫咯?” “是啊,就是这个意思啊。”女人似乎想要迷惑他,故意平静地回答道。 “啊?”白奋进彻底糊涂了,“可是邢大夫就是…邢…大夫啊?他怎么可能不是大夫?我们都叫他邢大夫啊?” “老婆!”女人的老公穿好裤子又从后门出来了,冲她吼了一声。 “来了!”她回了一句,然后将手中的十块钱塞到白奋进手里,“算了,你还是就叫他邢大夫吧。这个事情跟你解释不清楚。” “哦,哦。”白奋进低头看着手中的那张纸钞。将它叠起来又展开,放在阳光之下看了一眼,然后匆匆揣进兜里。“那啥…谢谢。那我先走了。” “好的。”女人点点头。白奋进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期待着些什么似的。 “哎,”女人忽然说,“等等,我给你拿俩鸡蛋去。刚卤的五香蛋。”接着就匆匆往房子里走去,白奋进紧紧跟在她身后。 当他们再从前门出来的时候,白奋进的手里多了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鸡蛋。还有一个在他手里,他正积极地剥着,笑着冲女人说:“谢谢,嘿嘿,谢谢!” 说罢,他便心满意足地走了,光消失在门口的小路上。 “叽叽、叽叽。”我听到细小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赶紧低下头来,就看到一个小圆球状的光点从我脚下飞快地掠过,吓了我一跳。循着方向望去,就看到我此刻正站着的仓库里聚集了一片光点。 一个高瘦的光从我旁边走过来,仔细地看了一眼我面前的这些鸡笼,然后转头跟身后的人说:“你们这个鸡该打疫苗了吧?” “哎呀,还没。”房屋的男主人走了出来,“这个需要打吗?” “这个一定要打的。”邢大夫说,“不然鸡瘟就麻烦了。现在还有禽流感,一定要小心。” “那、那就打呗,多少钱?”男人一挥手,很干脆地道。 这时,就听见一个脚步声匆匆地从屋子里走出来,是之前他老婆的光。 她一看到邢大夫,没做反应,只是回头看着自己老公:“怎么了?” “哦,邢大夫说要给鸡打疫苗。”她丈夫看起来也像是一个不太管事的人,只是轻飘飘的这么一说。 “不打不打。”女人连忙摆摆手,“我们不打。” “这个必须打的。”邢大夫劝她们道,“不然得了鸡瘟全村的鸡都要杀了的。” “不打不打。”女人完全不听劝,“我这个是要大价钱卖给城里人的。” “哎呀…” “再说了,你都不是个正经医生。给你打,能放心吗?”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第五十三章 白奋进(十一) 邢大夫没有说话,伸手使劲地揉了一把脸。再开口,声音低沉得有些吓人:“小邓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他说。 “当初你妈生你的时候,还是我给送到医院去的。”他的语气很严肃,给人一种咬着牙说话的感觉。 “这个村儿有一半的人是我看着出生的。从小我给打的新生儿疫苗,我从小看到大的。”他越说声音越高,几乎气得发抖。 “到现在你们就一个个的都说我是骗子了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悲哀,还有质问,或许还有一丝的心虚,不过那可能只是我作为知情人的幻觉。 “邢大夫…”女人赶紧补救,“哎呀,你看,我就是一时心急上火,说错了话了,你别往心里去。” “你也是听那个什么岑,岑晓说的吧?”邢大夫气得手都在哆嗦,女人赶紧叫老公给倒杯水来。 “哎呀,就是她,到处乱说你坏话。”女人赶紧将水端过去,邢大夫摆摆手说不用,只是站在那里喘着气。 “哎呀,邢大夫,我们还不知道你嘛。你都在村里多久了,我妈小时候都是你看的病。”女人一边安慰道,一边说,“您宽心,别跟她们一般见识。自以为是,科学家就了不起啊。来,没事没事的,我们相信你。” 邢大夫摇摇头,“哎呀,你相不相信我倒是不重要,我不在乎。只是我叫你打鸡瘟疫苗不是害你啊,这个东西不是平时都要打的吗?怎么忽然不想打了呢?” “哎呀,是这样的邢大夫。”她赶忙解释道,“我有个小姐们儿呢,在城里给人做保姆。她说啊,这个散养老母鸡,三斤重的,要卖一百多块呢。她去的那家女的怀孕的时候一星期一只。我心想,这个主意好啊,城里人就喜欢什么纯天然…” “哎呀,纯天然不纯天然的,这个哪有健康重要啊。”邢大夫苦口婆心地劝她,“我跟你说,你不打这个疫苗,到时候得鸡瘟了别哭。” 女人忸怩了一下,似乎在犹豫,“哎呀,你再让我想一会儿吧…” 邢大夫点点头,“行。”他一边背着手就往外走,一边嘴里还念叨着:“我过两天还来,我叫上村长一块儿来劝你。” “知道了,知道了。”女人送他出去。 “还有啊,”邢大夫忽然回过头来,语气十分严肃地说:“别听那个谁胡说。我虽然可能没有人家那么高文化水平,但是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大夫了,经验还是有的。你还不信我嘛,我什么时候治死过人的?” 女人点点头,“就是就是。肯定是那人嫉妒你。我们不会相信的,不会的。” “那就好。”邢大夫松了口气似的点点头。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身影迅速地变淡,最终消失在院子的边缘。 我站在那儿,等了几分钟。不知为何,这个女人让我感到莫名的熟悉,仿佛除了这一系列跟鸡有关的事件以外,她还在这个故事的某处出现过,我好像见过她的光。 于是我决定去检查一下面前的这栋二层小楼。 不同于白二姨家匆匆离开没有带上的门,这家的房门是上锁的,不过这难不倒我。稍微花费了一些力气撬开面向后院的那扇门之后,迎面而来的是带着陈旧味道的空气。十年的时光就这样被锁在这栋房子里,被我身后的风一吹,渐渐的散去了。 房子的一楼是客厅、厨房和饭厅。客厅里有一台纯平大彩电,装修得还算漂亮,可见这家人应该还算富裕。 真皮沙发的座椅上面铺着白色针织花纹的方巾,上面还坐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有半米高的,只长了一个眼睛的黄色小人,还有小一点的玩具熊,以及拳头大的小马之类的。他们排排坐地坐在那儿,烫印或者塑料的眼睛盯着电视,在陈旧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渗人,就好像他们还在等待着复活的那一天。 我注意到其中的一个玩具上有一块白色的污渍,摸一摸已经硬了,不知道是什么。 客厅的旁边就是厨房,里面干净整洁。我捏住鼻子检查了一下垃圾桶,发现里面是干净的,还换了新的垃圾袋。碗架上什么都没有,碗碟都整整齐齐的码在柜子里,餐具放在抽屉里。 我发现一些新奇的工具,一些颜色漂亮的塑料小碗,小勺子,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像是苹果的压泥器。这些东西都放在消毒柜里面,仿佛房子的主人格外重视它们的干净卫生。 我隐隐约约猜到了这些是为什么服务的,这一想法果然在下个房间里得到了证实。 在餐厅里,我发现了一张儿童座椅,差不多到我的腰那么高,前面有着小托盘,上面有几个凹槽用来放水杯奶瓶之类的东西。 这家有一个小婴儿!从儿童椅的大小来看,应该不会超过3岁。这让我想起另外一个有孩子的人家。但是不同于壮壮家,这栋房子的里面没有一丝混乱的景象:所有东西都是整齐摆放的,害怕落灰的东西收好,沙发上盖了沙发罩。就好像这户人家早已准备好了外出,收拾整齐,然后轻松地离去。 我来到二楼,这里有四间房间:一个主卧室,两个小卧室,还有一个书房。 在主卧里我发现了一个用布罩好的婴儿床,上面还挂着会唱歌会旋转的小玩具。主人的床也是用床罩盖好的,看来这家人很爱干净。 床的左边是一个大的立式衣柜,右边墙角靠着一个抽屉衣柜。我一个个地将抽屉打开,第一层都是女式内衣,第二层是女式外衣,花上衣,牛仔裤之类。 第三层是男士衣物,内衣外衣都放在一起,左边是牛仔裤,中间是t恤衫大裤衩,右边是内裤和袜子。 所有的衣物都少了不少,看来主人打算离开的时间不短。 我用手摸了摸衣柜,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自从来到望星村之后,我就注意到许多东西的状态都很奇怪:它们有一些陈旧,有一些落灰。但是绝对不是十年那么陈旧,或者十年那么多的灰。 门外的草坪还是被修剪过的,或者是被人踩过的,闲置十年的草地应该早就长疯了,人都走不进去的程度。 就仿佛整座村庄都按了暂停键,一切的自然活动,空气中的浮尘,食物的腐败,植物的生长,都停在了十年前。 那么如果按照这种情况来说的话,我猜测在望星村所有人失踪前,这栋房子已经空了一段时间了。 第五十四章 一家三口(一) 我迅速地输入了一条信息给总部,询问有没有幸存的村民。如果有人在全村隔离之前就离开了望星村的话,说不定我们能够找到几个幸存者,这样就可以了解到许多当时的具体情况。 小陈很快就给我回复说档案上并没有显示有任何幸存者,当年望星村全村人失踪之后,当地公安局没有接到任何来报失踪的人。除了几个常年在外地打工、上学的人以外,望星村所有的常住居民都在2016年12月31日之前失踪。 虽然说可能还会有其他的幸存者,但是经过十年的时间,他们或逃跑,或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早已无迹可寻了。这让我感到无比沮丧,还有一丝丝的担忧:那么这栋房子的主人去哪儿了? 二楼卧室的墙上挂着一张结婚照,里面年轻的小两口笑得很拘谨很公式化。那个女孩子不算是特别好看,单眼皮,眉毛细细的,画得往上翘起来,有一张普通而清秀的脸。 那个男生也差不多,梳了一个需要很多发蜡的发型,圆脸,留着一撮小胡子,穿着一件条纹短袖衬衫。说不上帅气,有点像我们军区外面卖关东煮的小贩。 在望星村里,看到照片是一件十分怪异的体验。多数的时候,我只能够看到一个没有面目的光。没有具体的服饰,没有具体的表情,只有一团白色的、流动的光。可是我看着它们,听着它们交谈,看着它们微小的动作,却还是会不自觉地用人类的情感去体会它们。 我想这也许就像是小时候看动画片,还是会为了一只小狮子失去了父亲而感到难过。 但是当这个没有面目的虚无的光有了一张面目的时候,现实才会像是一根木棒猛的击中我。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我一样平凡的人。他们有着和我相似的表情,没有万丈光芒,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们有着自己的小心思,有着对于未来不那么宏大的打算。 结婚照里的那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在对我说,他们来过这里。然后他们把自己弄丢了,不知道去哪儿了,没有人来找他们。 这让我忽然有多了一份沉重的使命感。我要彻底搞清楚在望星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要知道村民们最后的命运。他们在哪儿,在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要找到他们,让这些普通的人能够有一个墓碑,一个最后安息的地方。 我看着眼前这两张平凡的脸,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对很平凡的小夫妻。他们有着一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打算在自家后院里养些走地鸡补贴家用,一切都普通得不能更普通了。 他们在某一天打包好行李离开了这里,打算在外面住一段时间就回来,却从此不知所踪。 我又检查了一下卧室,用工具打开了每一个抽屉。我发现了户口本,不过没有银行卡。那个长相普通的年轻母亲叫邓琪,她有一个两岁的儿子。 正当我在仔细检查着房内的东西的时候,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 我赶紧跑下楼去,就看到两个光正站在门口。更正——三个光,那个女人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模样的光。那孩子在使劲扭动着身体,肉呼呼的小手推在妈妈的脸上。 “你干嘛啊,这么晚了的?”女人脚上还穿着拖鞋,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的老公。 “这破村子没法儿呆了。”男人的语气很冲,带着恐惧到极点的愤怒,“妈的再呆下去咱们都要死翘了。” 他的话吓到了女人怀中的孩子,小婴儿“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哎呀你在说啥呀。”女人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然后赶紧去哄孩子,低声地跟他说着一些无意义的安慰话语。 “你还不知道吗?”男人伸长了脖子,忽然压低了声音冲她说:“村东头那个,华老太太,啊,就是她。前几天就失踪了。凭空消失了,哪儿都找不到。她儿子都急疯了!” “哎呀,张明德那个王八蛋,他就是装装样子而已。”女人摆摆手,试着拉老公坐下来。“来来来,喝口水,再告诉我你今天发的什么疯。” “我不是…”男人刚扬起声音,不知是看到了孩子还是老婆脸上的表情,又低了下去,“不是,但是老太太是真没了!莫名其妙就没了!” “哎呦,你别说了,听得怪渗人的。”女人埋怨道,一边捂住孩子的耳朵转过身去。 “然后我听说白二姨家的那个壮壮昨晚发病了。”男人继续说着,使劲地挠了挠胳臂,“我跑去看了,她家都没人了。” “啊?”女人转过头来,有些诧异地问:“白二姨她们去哪儿啦?” “不知道啊!”男人一拍大腿,然后赶紧又小下身来,忙不迭地哄着又开始哭起来了的孩子。“我偷偷翻进她家院子里——” “哎呀,你怎么干这种事啊!”女人又给了他一巴掌,男人“哎呦!”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一点,那儿有块疹子。” 他“嘶”的吸了两口凉气,“真他娘的疼啊…” “他娘的!”怀中的小宝宝开心地学道,男人的光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哎呦,小祖宗诶,你学什么不好,学这个。” 一对年轻夫妇又哄了半天孩子,低声吵着架,然后男人才想起之前的话题:“我跟你说,我跑去白二姨家啊,发现她们家都空了。” “废话,你都说了。” “不是,”男的急了,压着嗓子急吼吼地说着:“那地上,全是血!哎呀,吓死我了。我当时就跑出来了。” “怎么还会有血啊?”女人的声音里有些害怕。她伸手给了丈夫肩膀上一巴掌,“诶,我告诉你,你可别骗我啊。” “哎呦,这哪里是骗你的时候啊。”男人的声音让人感觉他好像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媳妇儿,我跟你说,咱们赶紧走吧。去你妈家先住会儿,这里我真是不敢再住下去了。再住下去,真要死在这儿了。” “哎呀,哪能说走就走啊。”女人摆摆手,“你个大男人,胆子怎么这么小呢?” “不是,”男人争辩道,“你想想咱家那么多的鸡!你你你,你想变成那样吗?” 这一下子女人倒是不说话了,有些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后院的放下。然后转过头来,试探地问:“那…要不先去娘家过一个星期?” “哎呀,最好最好。”男人将孩子夹在臂弯里,冲老婆拜了拜。 “不过今天走不了,明天走。我给我妈打个电话去。” 第五十五章 一家三口(二) 我看着女人的光抱着孩子上了楼去,身后跟着她的男人。再下来的时候,两个光的手里都多了几个大箱子。 “你确定我们真的要走吗?”女人一边哄着怀里焦躁不安的孩子,一边最后一次确认。 “如果没事,我们很快就回来了。”男人安慰着她,一边吭哧吭哧的将一只大行李箱从楼上拖下来。 “那我还是把沙发罩起来吧。”女人赶忙说道,把孩子交给丈夫。我能够想象她走过去将白色的蕾丝沙发罩盖在沙发上,然后将散乱的玩具摆放整齐。可是眼前的画面只是一个光影抓着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将它们摆在沙发上而已。 “哎呀,回来擦一下就行了。”男人不耐烦地说道,“你说你盖那个有什么用,到时候还是要擦。” “稍微挡着一点也是好的。”女人回道。她将双手在腿上擦了擦,回头看着打点妥当的家,有些不确定地问:“真的要走啊?” “都准备好了还不走嘛。”男人好笑地扯了扯她的胳臂,“走啦走啦。我真是住不下去了,这儿太可怕了。” “哎,等等。”女人忽然说道,转头看着餐桌边,“阳阳的小椅子要不要带着啊?” “哎呀,不用了,车里放不下。”男人干脆地说,“反正到时候有你妈看着,也不需要小椅…”他忽然停止了说话,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下面。 “艹!”男人看了一眼手上,骂了一句,赶紧将孩子递给老婆。他一直低着头,我看到明亮的光一滴滴从他的下巴颏上落下来,滴在地上,瞬间呈现出一种复杂的图案,在空气中延伸出蝴蝶翅膀一般缠绕的线条,接着归于平静,恢复成一滴血的样子。 “快给我拿纸来。”男人忿忿地冲老婆喊道。一边捏住了自己的鼻子仰起头来。 “来,纸。”女人将孩子放进旁边的餐桌椅里,然后跑过去将纸巾塞到男人手里。 “这地方没法儿呆了。”男人捂住了鼻子,嗡嗡地说,“走,今天就走!再不走她妈的都走不成了!艹!” 他老婆冲他低吼道:“孩子还在呢,你注意点语言!” “别,你别说。”男人暴躁地举起手来打住了她的话,“我他妈受够了,我们今晚就走。去她妈的这个鬼地方,去他妈的电文台,老子走了。” 说罢,他怒气冲冲地拎起旁边最大的那个行李就往门外去。女人急忙忙将地板上的血擦干净,脏的纸巾捏在手里,拎着另外一个大袋子跟着他走出去。 女人的光将手中的行李交给他,转身又去将孩子抱起来。此时的孩子已经有些困了,趴在妈妈的怀里不太说话。 “妈妈,我们去哪儿啊…”小孩子迷迷糊糊地说着,奶声奶气的,还有点说不利索。 “带你去外婆家玩几天,没事,你先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到了。”妈妈拍拍他的后背,然后又拎起另外一个小包。 她最后看了一眼打理妥当的家,查看了一下煤气灶,然后转身出去,锁上了门。 我知道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看着他们走出门去,一声明显的按开汽车门的声音传来。“来,把东西给我。”男人将行李一件一件地放进后备箱里,而在我看来它们只是消失在了空气中一般。 这让我忽然有些怀疑,是否之前的那些光并不是真正的消失了,而是走进了某些比如建筑,或者汽车里,所以我看不到了? 在我思考的瞬间,只听见一声车门关上的声音。再抬头,一家三口的光已经看不见了。 “糟糕!”我心里暗道,追着引擎发动的声音,可是很快就失去了方向。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路上,不知所措地朝四周张望着。光还在继续,只是我看不见它。 这样比没有动静还让我心焦,我沮丧地停下盲目追逐的脚步,愤怒得想要把手边的东西扔出去。我站在那儿,无助地听着汽车渐渐驶走的声音… 忽然引擎的声音消失了。 我以为这段历史已经结束了,却猛然听到大声咒骂的声音,于是赶紧朝声音的源头跑过去。 远远的,就能够看见一个男人正站在路边,对着一辆此时已经有些生锈了的废弃汽车大声咒骂着。 “妈的!我艹!”他狠狠地踢了一脚轮胎,然后钻进车里。 我听到两声“呲呲”的声响,却没有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 “怎么啦?”我听见之前那个女人的声音从某处传来,可是我却看不见她,只能猜测她还坐在车里罢。 “不知道,妈的这个车子打不着火了。”他愤怒地抓了抓头发,像只没头的苍蝇似的来回打转。 蓄电池没电了。我立刻得出结论,忽然想起之前岑晓和白月鹿曾经讨论过类似的问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岑晓当时说的就是需要用电池来给那“东西”补充能量。 是否此时他们的车电池没电,也是那“东西”的杰作呢?是否那“东西”在有意识地阻止村民离开望星村? 是否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曾经沦为外星物质对人类的狩猎场? 我将这些恐怖的念头暂且推到一边,看着眼前的男人忿忿地又踢了一脚自己的车,然后伸头冲车里的妻儿说:“你们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找贾叔,看看他晚上发不发车。” “算了吧。”我听见他的妻子的声音说,“我们先回家吧。” “不行,”男人拒绝了,“这破地方我呆够了。”他又擦了一下鼻子,在看到手背的时候愤怒的低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团揉烂了的纸巾使劲地擦着。 “那好吧…”他的妻子无奈同意了。于是男人转身朝村子里的某地走去。 我跟随着他的光来到一间之前从未来过的房子前,房子门口停着一辆面包车。我看着男人的光走进去,敲了敲门,喊了两声“贾叔!贾叔!” 可是没有任何反应。他转到后院去,可能是想看看人是不是在那儿。 我看着他趴在窗户上朝里看了半天,嘴上喃喃说着:“怎么这个点儿了,一个人都没有啊…连灯都不开…”然后就走了。 第五十六章 一家三口(三) 我赶在男人之前跑到那辆被遗弃的汽车前,从远处就能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正趴在车窗边跟后座上的人讲话,但是那个人影并不是女人的丈夫。 我缓缓的接近,并不是特别在意自己的脚步声,毕竟它们无法惊动十年前的人。 “你们要出去玩吗?”我听见趴在车窗边的光用有些口齿不清的声音问,语气里充满了和村里紧张的气氛不同的好奇与兴奋。 “啊,是啊,”女人的语气里并没有多少开心,估计只是在哄他而已,“我们要出去一段时间,过一阵子就回来了。” “哦,哦。”白奋进点点头。我能透过车前窗看到一个人形光坐在后排,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状的光芒。 “你们要去哪儿啊,”他应该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有所保留,依然用那种孩子气的好奇口吻问道:“是不是要去城里的玩、玩具店啊?” 女人怀里的孩子一听到玩具两个字,立刻由昏昏欲睡坐了起来,在她怀里左右扭动着。 “妈妈,我们要去玩具店吗?”他抬起头来,小小的头顶正好抵在妈妈的下巴颏上。 “行行行,会带你去的。”妈妈安慰他道,轻轻地拍着怀中的孩子。 很快,小宝宝就又安静了下来,有些软绵绵地趴在她怀里,发出细小的睡着时的呼吸声。 “奋进啊,”女人压低了声音说,“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啊?要不要先走了?”显然她也意识到了这个大孩子在这儿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的麻烦。我虽然没有孩子,但是也知道带孩子有多辛苦,因此妈妈们并不希望有人让自己家的小怪物过于兴奋。 “哦,哦。”傻大个应了两声,却并没有动作。“我有事情要、要跟你说。” “什么事?”女人的语气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那个、那个,”他停顿了一秒钟,试图回想起自己到底要讲什么。 “哦,那个,岑晓说大家最好不要出去。”经过几分钟的思索,他终于想起来了,“说因为这个流感,最好还是待在家里。” 女人点点头,语气温和地对他说:“我想她的意思是大家不要多接触人,这样容易互相传染。所以你该回去了啊,对不对?” “嗯。”白奋进迟疑地点点头,“哦还有,她说要大家注意…电器。” “电器?”这下抓住了女人的注意力,“电器怎么了?” “她、她叫妈妈注意有没有漏…电的情况。她说会漏、漏电。”白奋进说完,抓抓后脑勺,“那,再、再见。”就准备走了。 “等等!”车里的女人喊住他,“她有没有说为什么会漏电?” 这时我看见一个光正从不远处走过来,一定是女人的丈夫。就只见他加快了脚步一阵小跑过来,看了一眼白奋进的方向然后冲车里问道:“怎么了?” 女人赶忙凑到窗边:“白大哥刚刚跟我说可能会有漏电的情况,我正在问呢。” “什么漏电?”男人转过头来问白奋进。 “岑、岑晓跟我妈妈说可能会漏电。”白奋进站起来。他比眼前的男人还要高了半个头,可是整个动作姿态就像是一个被老师问话的小孩子一样。 “什么东西漏电?”男人显然还在为之前的事情而感到烦躁不安,语气都有些冲。 “她…她没说。”傻大个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会引起两人这么大的反应。“就、就如果有电器忽然坏掉,或者发现电池没电了的话,就要告诉她。” “这是不是跟天文台有关?”男人使劲按了按太阳穴,问道。 白奋进只是使劲摇头,显然被他的愤怒弄得十分不安。“岑、岑晓只是想提醒大家注意而已。她、她和小鹿在治病。” 我猜他想说的是岑晓和白月鹿在想办法治疗望星村的“流感”,但明显对方弄错了他的意思。 “什么,他们也生病了?”男人低低的吼道。 “不是,不是。”傻大个儿连忙摆手,“不是这样的,是…” “好了,你走吧。”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白奋进不说话了,有些犹犹豫豫地看了他们两眼,然后就飞快的走了。 “哎呀,你怎么这样啊!”他的妻子忍不住责备道,“人家白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干嘛对他那么凶。” “别说话,”男人忿忿地冲她吼道,“老子头疼。过来帮把手,我把引擎盖打开来看一下。” 我看着女人的光从车里出来,怀里还抱着孩子,随着丈夫打开驾驶座的门。 “来,你拿着这个。”我看到他递给女人一个巴掌大的东西,应该是照明用的。 我看着他们在车里捣鼓了一阵,有丝丝缕缕的光从发电机的位置出来——我没有办法形容是如何出来的,就好像是抽丝剥茧一般,那光芒仿佛细细的流动的液体,盘旋着绕开他的身体朝天空中飘过去,就好像有什么正在半空中抽丝一般。 我听到旁边出来一个声音:“你们这么晚…是要出去啊?”一转头,就看到村长老陈的光从旁边路过。 我看着小两口朝他走过去,画面逐渐拼凑成一幅熟悉的景象:老陈站在那儿,和一男一女两个光对话,女的还抱着一个孩子,此刻被深夜的冷风一刺激嗷嗷大哭起来。 我惊讶地发现,我竟然看过接下来的画面。那男人会抱怨这村子呆不下了,说明天就找贾叔的儿子开车带他们离开这里。然后老陈会很疲惫的提醒他们注意安全。 虽然这种事情之前也发生过,但是看到零星的片段重合、融合成一起,还是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们如何开始,如何来到这一步,还有他们的结局。 我看着男人再次试图发动汽车,可是蓄电池不会奇迹般地突然有电的。他气得猛的踹了轮胎一脚,惹得妻子怀里的娃爆发出新一阵的嚎啕大哭。 “好了,不哭了不哭了。”他转过头来,依旧不耐烦,但是语气还是温柔了许多。他接过妻子手中的孩子,小心地哄着他。 “没办法,只有先回去了,明天再想办法吧。” 第五十七章 一家三口(四) 小两口在那里商议了一会儿,怀中的孩子止不住的啼哭,嘤嘤在那儿不知说些什么。【零↑九△小↓說△網】两人没办法,决定先回家去,明天再做打算。 “哎呀,我就跟你说了不要乱跑不要乱跑,你看,还这通折腾。”回家的路上,女人还在抱怨,“你看都快12点了,阳阳早就该睡觉了。”此时那孩子已经哭累了,小声小声地咽着空气,发出细小的呜咽声。 “别说了,小心着凉。”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头上的毛线帽摘下来戴在孩子头上。“妈的,这天儿真他娘的冷啊,老子手都麻了。”他喃喃道。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我浑身发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家三口在寂寥无声的深夜里往家走。我忽然意识到我即将目击到怎样的惨剧,同样的惨剧将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演,就像是老陈,就像是邢大夫,就像是白奋进。 如果他们真的到家了的话,那么他们的住宅就不应该是如此整洁地被废弃了。 我看着三个光继续往前走,穿过空无一人的村庄,我想那时的望星村也像此刻一样静谧。那个男人走了一会儿,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他的妻子担忧地问。【零↑九△小↓說△網】 “头疼…”男人扶着膝盖,有些闷闷地说,“我这几个星期老是头疼,肯定是村里的那个该死的流感。” “是啊,阳阳前几天也出疹子,真是的…”女人嘟囔道,“这个老邢,该干的事不干,不该干的事瞎干。你看,把我的鸡都搞死了。村里还爆发流感,连疾控中心的人都来了。” “是啊。”男人摇摇头,“我明天就找他们说道说道去。还有那个岑晓,还有那个疾控中心来的胖子,成天在村子里跑来跑去的,搞什么实验,弄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 女人咳嗽了两声,咽了口口水,声音有些发虚地道:“就是啊。” 这时怀里的孩子似乎睡醒了,在她怀里动了动,揉了揉眼睛。然后小声地说:“妈妈…流鼻涕了。” “哦,没事。”女人赶紧站住,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去掏口袋。她掏出一包纸巾来,小心地给宝宝擦了擦。 “哎呀,阳阳流鼻血了。”女人的声音有些慌张。 男人赶忙回身检查她怀中的孩子,不满地“啧”了一声,“咱们明天一定要走了,这鬼地方真是不对劲。”他的语气十分坚决,用纸巾给孩子塞住了流血的鼻孔,“先这样吧,马上就回家了。来,我来抱孩子吧。” 我看着男人的光将孩子抱起来,大步走在前面,女人跟在后面。他们开出去没有多远,大概15分钟之后,我已经能够看见他们的房子了。 可是男人的步伐也明显有了变化。他的步伐开始变得有些迟缓,就好像双腿灌了铅似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变化,因为根据邢大夫的记录来说,似乎这种“病”的最后阶段人会变得非常麻木。 我看到他忽然站住了,身形摇晃了一下,身后的女人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有些迟钝地跑过来扶住自己的丈夫:“孩子他爹,你咋啦。” 然后她的视线才注意到男人脸上的什么异象,因为我看着她的光抬头看了半天,才忽然用那种惊恐的语气说:“哎呀,老公,你怎么啦?怎么流鼻血都不说啊?” “啊?”男人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流鼻血了吗?” “是啊。”女人有些焦急,“赶紧回家吧,回家给你擦擦。” “哦…哦…”男人显然意识有些不清醒了,说话都大舌头的样子。我看着女人扶着丈夫,两人摇摇晃晃地又往前走了没多久,男人身上的光开始如同呼吸一般明明灭灭起来,一点点细小的光从他怀里升起。 三个人好不容易来到了家门前,“你在这儿站好了。”女人急忙去开门,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我看到男人怀里的光一点点的散开,细细小小的光点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般,轻飘飘的闪烁着消失在空气中。 “欸?阳阳?”男人仿佛如梦方醒一般,抓了抓手中的空气。他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我能够看到他身上的光芒一明一暗得厉害,就像潮水一般。 女人听见了他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孩子不见了。“哎呀,怎么搞的…”她气得直跺脚,然后恐怕是看到了丈夫的状态,于是对他说:“你坐在这儿,我去找阳阳。” 男人来不及拉住她,女人的光就跑出去了。 我站在那儿,看着男人的光在下午的阳光中仿佛莹莹发光。他坐在那里,全身都沐浴在我的世界冬日下午的阳光中,和他的时空刺骨的冬夜黑暗之中。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液体状的光从他的嘴里喷出来,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他喃喃着几句“妈的”试图站起来,然后又摔倒在地,用手支撑着跪在家门口。 男人努力爬到了家门口,靠在熟悉的门前,用微弱的声音喊着:“老婆!老婆!” 我不知道当时他的脑海中掠过了什么,或许只是出于本能在求救,又或者是希望警告女人什么。他就坐在那里,身上的光剧烈的闪动着,一点点的从他的身躯上剥离开来,星星点点的飘在空气中。 男人坐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正当我以为他已经昏过去,或者已经死亡了的时候,就看见他猛地坐直了起来,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向前伸着手。 “阳阳?”他的声音就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却又仿佛就在我耳边低语。 男人艰难地跪坐起来,拼命的想要超前爬,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前方,好像在看什么似的。他伸出双手,冲着前方微微地喊:“来,阳阳,来爸爸这边。” 我怀疑自己看错了,但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光摇摇晃晃的奔过来扑在他怀里。可是那个身影被从他身上散开的漫天光点淹没了,它们盘旋着升起,如同龙卷风一般呼啸着消失在天际。 我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之中反应过来,就看到远方又有一束光升腾而起。这是我第一次从远处看到人消失的场景,零碎的光点组成了双螺旋的形状,互相纠缠着,变换着,在空气之中拧成复杂而绮丽的形状,然后消失在空气之中。 我看着身旁静静伫立着的人家。我想它的主人不会再回来了。 第五十八章 白奋进(十二) 我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地面。【零↑九△小↓說△網】有什么情绪在胸中翻滚着,像是快要爆发的火山,炙热厚重的岩浆在地表深处翻滚着,压得我喘不过气,仿佛任何一秒就要爆炸。 我感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难过、同情,身为人类对于自己的同类最基本的怜悯一齐袭上心头。多么平凡的一家人,多么普通的年轻父母,还有年幼的孩子,就这样消失在静默的夜里。无论身为调查员的我多么需要站在客观的角度上来看待望星村的所有事件,这一刻,在外星生物和人类之间,我不得不坚定站在人类的这一边。 无论宇宙多么无意,人性多么复杂而糟糕,我始终都是人类的一员。我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慌张,平凡的父亲对儿子的爱,年轻小夫妻两人之间那些细碎平凡的日常。 毕竟,让他们这样最平凡的人幸福,才是人类社会想要达到的最大的公平。 我愤怒地朝空荡荡的望星村吼了两声,将多余的情绪发泄干净,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感到孤独,无比的孤独,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的那种孤独。望星村这个地方,真的是太孤独了。【零↑九△小↓說△網】 我坐了一会儿,渐渐地缓过神来,才从地上爬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脑子里有些浑浑噩噩的。我想起之前听过白母说白奋进在村南的一处果园帮忙看林子,于是决定去看一看。 望星村的地势,北高南低。最高的山头在村子的东北角,大多数的民宅也在村北的坡子上。南边的地势比较平缓,有好多片农田。我沿着田埂走了半晌,就看到不远处有一片果林。 现在已是冬天,枝头早已没有了苹果,只剩光秃秃的枯枝还树立在那儿。我一边走着,一边思绪还是忍不住地回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家。 不过现在冷风一吹,情绪冷静下来,我的头脑终于又能恢复正常思考了。我注意到当那一家三口消失的时候,最先出现症状的是爸爸。其实整个过程中,他们两岁的孩子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太严重的症状,直到最后才开始流鼻血,哭泣之类的。但是那孩子却是最先发病的。 再想起那些溶化了一半的鸡,可以确定的是发病时间长短跟感染者的体积是正相关的。成年男子从发病到消失的时间要比女人和孩子长得多。 我忽然想是否跟年龄也有关系。毕竟就算是传染病,也是率先攻击老人和孩子。 如果我的假设成立的话,那么我正在走向的这条路,就是通往追寻望星村事件真正的“零号病人”的道路。白奋进,成年男子,最早发病的三个人之一。或许他感染的时间比我推测的还要早,只是因为体格健壮而一直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我看着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光,背着一个箩筐摇摇晃晃地沿着田埂向前走去。 我跟着他的光来到田中间的一个小草棚里,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将箩筐放在地上。他所有的动作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刻意感,就好像他一定要把箩筐无比平稳的放在地上,无论里面是否有易碎的东西;或者他拎东西的时候一定会把双臂伸得很远,尽量不让手中的袋子碰到自己。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白母训练过他一定要这么做,又或者是他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守则。 我看着他从箩筐的光里拎出一个塑料袋形状的光,还有一个扁平的瓶子状的光。“马叔叔,你要的萝卜丝饼和酒。” 草棚里还坐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光,此时笑呵呵的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东西。“哎呀,谢谢了啊奋进。”男人说,“钱我会算在你的工钱里的。” “哎,哎。”傻大个儿憨笑着点了点头,低头看着男人手里油汪汪的炸萝卜丝饼。 男人抬眼看了他一眼,伸手撕了半块饼给他,“干活去吧,别叫人把果子给偷摘了。我下午还有事儿,就不回来了。” 白奋进喜笑颜开地接过那半块饼就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点了点头就忙不迭地往门外走去。 我跟随着他走到一片果林里,此时也都是枯枝了。看着他兴冲冲地跑到坐在那儿的两个光面前,“小鹿!漂亮姐姐!” “哈,”短发的那个光拍了他一下,“什么姐姐,岑晓比你小好吧,叫妹妹。” “呃?”傻大个儿有点糊涂了,“妹妹?可是你不是我妹妹吗?” “你可以有许多妹妹啊。”小鹿逗趣道,然后还转过身来看着岑晓,“你说对吧,以后你也是他妹了。” “好啦。”她身旁的光嗔道,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恼怒,“别再闹你哥了,他反应不过来。” “谁、谁说的。”白奋进听到,立刻就不干了。他站起身子,挺了挺胸膛,“我可、可厉害了。只是没有小鹿聪明而已。” “是啦是啦。”小鹿也不跟他计较,“马叔叔叫你去干嘛?” “哦,他叫我、我去帮他买萝卜丝饼和酒。”傻大个儿开心地晃了晃手里咬得还剩一口的饼,仿佛在炫耀一般。“他给我的。” “哦,那他给你钱了吗?”小鹿的语气很轻松,但是重点很明确。 “他、他说算在我的工钱里。”白奋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人当免费劳动力使用了,依然喜滋滋地吃着手里的饼。 我听见白月鹿的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来温和地对白奋进说:“哥啊,以后人家叫你去帮忙买东西,你要先要钱,知道吗?” “没、没差啊。”白奋进有些不明所以地问。 “不仅要给你买东西的钱,还要多给你五块钱劳务费。”年幼七岁的妹妹像个长辈似的教导他,“不然所有人都会叫你帮忙了,你冤大头。” “我、我不冤大头!”白奋进反驳道,声音略略提高了一些。他抓住妹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妈说了,吃亏是福。她、她教我,要、要乐于帮助人家。我这个条件,人家能让我看果园,就已经很不错了。一定要多多的帮助马叔叔,这、这样才能有更多人来找我。” 第五十九章 白奋进(十三) “你比较笨,你就要让别人占便宜,这样人家才愿意用你。【零↑九△小↓說△網】”白奋进认真的看着白月鹿说道,仿佛这就是他的人生信条。 这让我感到内心有些沉重。诚然,不管是谁教会他这样的人生哲学,我都能理解那个人的用意和初衷。只是,真的从这样一个智力接近于孩子的人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感到莫名的残酷。 但这里是望星村,沉默中尽是残酷。 不过白奋进很快又恢复到原来傻乎乎、乐呵呵的样子,他站了起来,两只蒲扇似的大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小鹿,漂亮姐姐,你们要不要、要不要去摘苹果啊?” “好啊。”白月鹿兴奋地跳起来,然后转身将岑晓也拉起来,“难得放一天假,你要不要去摘苹果,体验一下我们乡巴佬的生活?” 岑晓将她屁股底下垫着的报纸折好放在一边,笑着说:“好啊。” 于是三个人就沿着田埂走进了果林里。透过枯枝间的缝隙,我能轻易看到白月鹿一直拉着岑晓的手。白奋进一直哼哧哼哧地走在前面,兴奋地向她们介绍着果林的种种,如数家珍。 “等等。【零↑九△小↓說△網】”他忽然停止脚步,踮起脚尖,费力地从树梢上摘下两个苹果来,捧着走到两人面前,“来,来,吃苹果。” “好嘞!”白月鹿开心地拿过一个。可是傻大个儿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期待地看着岑晓,“漂亮姐姐,你也吃苹、苹果,我摘的。” “哦,哦,谢谢。”岑晓低下头来,将一绺头发别在耳后。她的头稍稍朝白月鹿那边偏了一下,“我跟小鹿吃一个就行了,我吃不完那么多。” “哎呀,你怎么这么不能吃啊。”白奋进不容分说地将手中的苹果塞到她手里,“女孩儿要多吃才好,多吃才能生得出小孩来。” “哈哈,这是什么谬论啊!”白月鹿在一旁打趣道。可是白奋进很认真地辩驳道,“这,这是妈妈告诉我的!她说女孩子不吃东西会生不出小孩来!要找就要找能吃能干活的,屁股大,好生养。” “好吧好吧。”白月鹿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头。看来对于她来说,听自己的哥哥说这种事还是有些不容易。 三个人继续在田埂上晃荡,岑晓挽着白月鹿走在后面,低低的咬着耳朵。我忍不住跟了上去,凑近过去,终于听见了岑晓在短头发的年轻女人耳边轻声说: “你妈妈…教你哥哥这些不太好吧?”她的语气中有些担忧,混杂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带着忌惮和纯粹的厌恶。 白月鹿深深的叹了口气,“我妈没文化,就这点水平。”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前面自顾自走着的哥哥,才小声继续道:“其实我也叫她不要给我哥灌输这些思想比较好。但是老人家,你懂的。我妈要强,从小就要求我哥跟正常人一样,哪怕做错一点都要打。” “可是这样不好吧。”岑晓也朝白奋进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中又多了一丝同情,“我还是觉得,像这种情况,还是去特殊学校比较好。”还未等白月鹿回答,她一摊手,“当然,我知道这不太现实。可以看得出你妈妈已经很厉害了,你哥哥现在还能自主干活什么的。” “是啊。”白月鹿感叹道,“我老爸不是什么好人,老酒鬼,重男轻女,又没本事超生。”她笑了笑。那是成年人的笑声,没有一丝兴奋的意味,充满了自嘲的苦涩意味:“一开始的时候还好。自从发现…的问题之后,就拼命要再生个二儿子。” “可想而知,当我出生的时候我爹都快气炸了。”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回忆感,仿佛在讲着一段别人的故事,“所以他后来也不管了,就成天不是喝酒,就是在外面打麻将。” “我奶奶也是个老封建,因此他们那边对我妈都不太好。” 岑晓一直拉着她的手,静静地听她诉说着。 “但是我妈是个要强的人,”白月鹿的声音中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笑意,“小时候她管我们管得可严了,放学半个小时之内不回家,就有的我们受的了。” “所以,现在我就在这里了。”女人比划了一下自己,然后搂过岑晓,“挺好的。让我遇见了你。” 岑晓看了她半天,然后才说:“那我也很感谢她,让我遇见了你。” “哎呀,我们两个好肉麻呀!”小鹿忍不住捧着脸说,“快说快说,你喜欢我什么,是不是喜欢我风流倜傥蝉鸣鸟叫又聪明?” 岑晓“咯咯”笑了两声,“我喜欢你傻,比较好骗。” “嗨呀,你呀!”白月鹿佯装生气,伸手去挠她痒痒。两个成年女人像是发了疯似的在田埂上追逐打闹起来,即使跑出去老远都能够听到岑晓爽朗的笑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们如此的开心,如此的无忧无虑。我站在那儿欣赏了一会儿她们之间的互动,小鹿一边追着岑晓一边嚷嚷着:“小心脚底下,别摔着了,别摔着了。” 白奋进本来还在自顾自地不知玩些什么,被他们的声音所吸引,也加入了混战。我有些不忍心地看着他一把将白月鹿给抱了起来。瘦瘦的女孩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像根葱似的被他轻松拔起,在空中晃来晃去,发出一阵阵惊叫声。 白奋进将妹妹放下来,然后摇摇晃晃地毕竟了站在一旁的岑晓。他伸出手来,但是悬在半空中犹豫了半天,过了一会儿才害羞的问:“那个,漂亮姐姐,你要我把你抱起来吗?” “好!!!”白月鹿玩儿疯了的大喊道。但是白奋进没有立刻动,只是用一种近乎忐忑的试探姿态看着岑晓。 女人轻笑了一声,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吧。”她话音刚落,白奋进就把她一把抱了起来,在空中旋转了两圈,然后轻轻的放下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没有弄疼你吧?” “没有,没有。”岑晓连忙说,然后又被白月鹿拉走去旁边摘野花去了。 我看着这幅难得快乐的场景,心中思绪万千。 第六十章 白奋进(十四) 眼前的场景暗了一下,再亮起来,只剩下岑晓一个人的光孤零零的顺着田埂朝果林走过去。【零↑九△小↓說△網】我看到白奋进的光正在不远处坐着,应该是在看守果林。他看到了岑晓,立刻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她走去。 “漂亮姐姐!”他开心的喊道。 岑晓没有立刻反应,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我不得不走到近前才听见她轻轻地说:“奋进哥。” “你来这里干嘛啊?”白奋进低头看着她,快活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左右转来转去。他抬起头来,朝四周张望了一下,语气里生出了一丝疑惑:“小鹿呢?” “哦,她没有来。她、她有事去村里找人了。”岑晓的声音有些慌乱,但是她很快镇定下来,继续用那种平稳而温柔的声音说:“我只是出来走走,心烦。” “你不开心么?”傻大个儿兴奋的动作安静了下来,看着她,“怎、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岑晓摆摆手,“只是…我跟小鹿吵架了。”她的肩膀有些沮丧地垂了下来,“只是一些工作上的意见分歧而已。” “你想说吗?”白奋进的声音有些温柔,他笨拙地想要拉岑晓的手,被对方躲开了。“我、我有板凳。” 岑晓笑了笑,“哈,谢谢。” 傻大个儿领着她来到果林深处。白奋进让她在自己的板凳上坐了下来,蹲在旁边的田埂上,“怎么啦,跟哥说说?” “你怎么…”岑晓的声音里有些惊讶,“你怎么…这么贴心啊?” 白奋进被她这么一夸,立刻害羞的挠了挠后脑勺,“我不知道。小的时候小鹿不开心了就会叫我听她说话,她说只要说出来就会好受很多了,我只负责听就行,不需要动脑子的。” 岑晓轻笑了一声,“好吧。”然后若有所思地说:“真好。” 白奋进害羞的笑了一下:“没有啦,漂亮姐姐你夸我。” 岑晓低下头来,我看到她正在不安地绞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在沉思着什么。然后才抬起头来看向旁边的白奋进:“奋进哥,如果我跟你说说话,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其他人?” “好的好的!”傻大个儿显然有些受宠若惊,点头如捣蒜。他兴奋地站了起来,原地转了两下,然后抬手摘下一个苹果,献宝似的捧到岑晓面前:“吃、吃苹果。甜,特别甜。我看的。” 女人摆摆手,“不用了,奋进哥,你吃吧。” 男人没劲地“哦”了一声,咬了一口苹果,蹲在田埂上。 “你心情不好吗?”他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他们老是欺负我,我最讨厌他们了。” 岑晓摇摇头,“不是的,只是跟小鹿吵架了。我们…有点意见分歧。”但她还是关心道:“你说谁会欺负你?” “村里人。”白奋进喃喃地说,“他们、他们就是看我傻,老是欺负我,骗我,不给我钱。”他恨恨地说,“要是有机会,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这是我第一次从白奋进的口中听到如此激烈的话语,带着毫不在乎的愤怒和反社会倾向,顿时被吓到了。 看来岑晓也是,她似乎想要脱口说些什么,但还是咽下去了,转而说:“你想杀掉他们吗?为什么?” 白奋进转过头来,语气忽然又胆怯了起来,“没、没有。”他说,“我、我爸爸说男孩子打破头没关系,不然跟个娘们儿似的。” 我能够感觉到岑晓犹豫了一秒钟。她似乎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却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道:“打架是不对的。” “对!”白奋进显然很开心她这么讲,“我最讨厌打架了!打架好疼!”他继而说道:“而且妈妈也说打架不好。” 岑晓点点头,“对,所以还是不要打架,别伤害其他人。” “哦。”白奋进应了一声,“那,可是,为什么别人会这么说?” “他们这样说是不对的。”岑晓耐心地解释道。从她不同寻常的犹豫语气中,能够感觉到她在努力地挑选着词句,“他们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这样做的。” 傻大个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好奇地看着岑晓:“那么你会怎么做呢?” “我会跟他们讲道理啊。”岑晓温柔地说。白奋进立刻就垂下了头,“可是我、我不会讲道理。我脑子笨。以前都是小鹿帮我,小鹿聪明。” “是么…”听到那个名字,岑晓似乎又陷入了沉思。“小鹿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她好奇地问。 “她,就是我妹妹啊。”白奋进笑着说,“我爸爸不喜欢她,说她断了白家的根。”他说完,又摇了摇头,似乎在反驳着自己的老爸,“不是这样的,小鹿最棒了,她是博士!” 岑晓笑了笑,“是啊,她确实很聪明。我很喜欢跟她一起做项目。” “妈妈最喜欢小鹿了。”他自顾自地说道,语气里似乎有一丝酸涩,“妈妈总是提起小鹿,跟其他人说、说小鹿有多好。” “其、其实,我也想要妈妈夸。”他无奈的说,“可是妈妈老是骂我。因为我笨。” 岑晓刚想安慰他,就看到白奋进抬起头来,用关切的语气问她:“小鹿惹你生气了?你不要生气,她肯定不是故意的,小鹿最喜欢你了。” “是么?”岑晓有点不敢置信地问。 白奋进用力的点点头,“她在家的时候老是说起你。” 岑晓“哦”了一声,语气中显然透着失落,“她现在经常在家。” 我猜测从某个时间段开始,白月鹿就经常在家住着了,或许是因为她发现了自家哥哥的病情,因此决定放下天文台里的事去照顾家人。 “对了,我听说你得了流感,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岑晓忽然转过头来问道。 她这个问题来得很突然,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怀疑她根本就是来查看白奋进的情况的。 “还好,”傻大个儿耸耸肩,“我、我有点头疼,但、但妈妈给我吃了药就好了。” “有没有觉得耳鸣,或者是眩晕之类的症状?”岑晓问。 白奋进迟疑了片刻,怯怯地问她:“什么叫耳鸣啊?还有什么是眩晕?” “就,有没有觉得耳朵嗡嗡的,好像有很尖的声音似的。或者头晕?”岑晓努力地解释道。 白奋进思考了一会儿,“可能有吧…” 岑晓点点头,掏出一个笔记本写下了些什么。 第六十一章 白奋进(十五) “你和小鹿…是因为村里的人的话吗?”白奋进忽然问。 岑晓沉默了片刻,艰难地佯装平静:“你也听说了?” 白奋进点点头,然后摇摇头,“他们都是坏人!他们都是嫉妒你们而已。我不相信你、你有那么坏,你对我可好了,对我妈妈也很好。你是个好媳妇儿。” 我忍不住地“噗”了一声,怀疑这个傻大个儿根本不懂“媳妇儿”这个词的意思。 岑晓也如同我此刻的心情一样,无奈地低下头来摇了摇,没有说话。 “他们说你是同志,”白奋进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跟他们说你不是的!我、我跟明德哥哥打起来了,他一直骂你是同志!可是你不是!你不是坏人!你和小鹿都不是。” 岑晓依旧没有说话,我能看到她一直挺得很直的肩膀垂下来,微微的颤抖着,拳头攥得很紧。我看到她深吸了一口气,站直起来,抬头看着天空。 她看着天空,看了很久很久,一言不发,就好像这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一般。 白奋进攘了攘她,“漂亮姐姐,你别难过了…我、我骂了他们了!我帮你去骂他们去。” “不用了。”岑晓立刻回答道,她的声音在最后一个尾音上有破碎。于是她又不说话了,只是咬着嘴唇,沉默着。 然后,她长长地呼出一直屏着的那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勉强的笑意:“跟我说说你妹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吧,我猜一定很可爱。” 白奋进“哼”了一声,然后赶紧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不不,小鹿是很可爱!大家都喜欢小鹿!” 岑晓笑了笑,摇摇头,“肯定从小大家都夸她吧?” 白奋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忐忑地点了点头,有些委屈地说:“大家、大家都说小鹿是天才,我…我傻。” 岑晓看着他,轻轻地说:“也许傻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就是!”白奋进见有人认同自己,立刻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般:“我…我很强壮。我会劈柴,我会挑水,而且、而且,”他想不出来了,着急得四处张望,似乎想要发现自己还有什么才能似的。“而且我还有苹果!”他终于喊出这一句。 岑晓“咯咯”笑了,“是啊,你还有苹果。” “小鹿就拎不动一桶水,我能拎两桶,浇得比她快多了。”白奋进自豪地说,“不信,我给你、你看!” “我信,我信我信。”岑晓赶忙叫住他,“所以小鹿小时候是不是很调皮啊?” 白奋进立刻摇摇头,“她不调皮。她特别乖。不乖的话爸爸会骂的。” “那爸爸会不会骂你啊?” 白奋进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又点了点头,“当我做错事的时候,爸爸会骂我傻逼。” 我看到岑晓明显忍住了一声笑,听到白奋进这么无知地说出脏话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不合时宜的好笑。他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如同他不明白“同性恋”是什么意思一样。他只是一张白纸,成人世界给他抹上了各种颜色。 这让我想起早年间的一起人工智能“变坏”时间。某家公司打造了一款人工智能聊天软件并且开放给公众,希望大众可以教他们的机器人如何说话。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这家公司就停止了对外开放他们的聊天机器人,因为它——变坏了。聊天内容充满了血腥暴力,污言秽语,下流低俗的东西。 白奋进就让我想起了那个机器人。它本只是一张白纸,通过与外界的交流来学习如何成为社会的一员,却终究变成了我们最不堪的模样。 “她小时候最喜欢干什么?她喜欢体育吗?喜欢数学吗?我知道她的文科很好,她很有才华。”岑晓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她老是喜欢跟群群哥哥出去玩。”白奋进说着说着,嘟起嘴来,“群群哥哥都不带我玩,他们老是喜欢去探险。我也想跟他们一起玩,但是他们说我年纪太大了,不能玩了。” 然而在他心里,他可能永远不明白年龄增长所带来的社会责任的变化。时间对于他来说,没有那么紧迫地逼着他长大。他永远停在了一个还不能够成熟看待自己的心理年龄里。 “小鹿,她…她看许多书。”白哥哥接着道,“她看好多书。我都看不懂…”他的语气又失落了起来,“如果我能看懂那么多书就好了。我就不会那么笨了。” “没事的,”岑晓安慰道,“起码你比她高啊。” 白奋进高兴得又跳了起来。 岑晓看着她,她的光影里带着寂寞。光本该是温暖的东西,它给我们古老的祖先带来安全和明亮。谁知道光也可以这般寂寞。 “她一定很爱你们。”岑晓低下头来,轻声的说。 傻大个儿挠了挠头,“其实也说不上是爱啦…不过小鹿,很照顾我和妈妈。小时候他们、他们欺负我,小鹿帮我告老师。” 岑晓笑了,“我能猜到。”她又问:“那她是不是跟村里的人关系都很好啊?” 白奋进连忙“嗯、嗯”地点了点头,“村里人…都喜欢妈妈和小鹿。” “大家都喜欢来找小鹿写作业。”他说,“说、说是能考上大学。” “村、村长特别喜欢小鹿,老是来找她,找她玩儿。”他继续说,“他…不喜欢我。” 岑晓似乎没有听见他的抱怨。她看向远方,或许是在看着一群归鸟。从我这里看过去,只能看到果林,然后就是树林,山谷,远山。她看了一会儿,才轻轻叹了一句:“…真好。” “我家里没有这种…这种,氛围吧。”岑晓解释道,“邻居都不太打招呼的。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都不知道互相的姓名。” “陈村长知道村里所有人的名字吗?”她好奇地问。 奋进思考了一下,“不知道,每次谁家养的牲口没种疫苗了他都知道。” “真是不一样…”岑晓感叹道,“这里真是和我长大的环境太不一样了。”但从语气看来,她并不讨厌望星村里的氛围。相对封闭的人际关系网络,是亲密和谣言滋生的最好摇篮。 最终,她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真想知道她是如何思考的。” 第六十二章 白奋进(十六)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波动。【零↑九△小↓說△網】大气压,空气的流动,风的方向,周遭的环境中有什么在悄无声息地变幻着。我立刻提高了警惕,掏出枪来,找到一个安全的角落,四处环顾着。 我看到一个小小的光从墙角探出脑袋来,应该是一只黄鼠狼。它有些迟缓地在地上爬着,半天才挪动几下。它身上的光如同海潮一般在剧烈地一明一暗。 光点开始从它的尾部慢慢剥离开来,散落在空中。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就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般,立刻撒开四足朝前跑去。拼命跑,像是要逃开狩猎者那样飞快的交替着它小小的四肢。一串散开的光就跟在它身后,像是一条被拖散了的项链,像是彗星的尾巴。 那只黄鼠狼的光约莫跑出去几十米的距离,就渐渐地停下来,不动了。 我赶过去的时候,那可怜的小家伙还在地上踌躇着,前爪一抽一抽的,仿佛还想再往前跑。 可是它的光影只剩下半截了,从腰部以下都化作光消失了。 然后我看到了望星村的这种吞噬的光,在它体内渐渐地又凝聚起来。黄鼠狼的轮廓逐渐消失,所有的光又聚拢到一起,然后就像是藤蔓一样的延伸出无数根细小的光“线”,纠缠环绕着升腾到空中,接着变化成螺旋形状朝空中的某一点飞去,最后消失在明亮的阳光下。【零↑九△小↓說△網】 我低下头来,眼前只剩下一只发着微光的黄鼠狼形状的光迅速的淡去。 这有些奇怪,我暗自思忖着。为什么原本明明已经离开了的光会再度勾勒出黄鼠狼的形状?为什么之前在叫“小邓”的女人家的时候,我能够看到遍地的残破的鸡。而在这里却只是转瞬即逝? 我猜测此时我看到的光可能有两种表达模式:一种是状态,就像是一张照片一样,固定下那一刻万物的状态;还有一种是行为,它向我们展示了光的行为。但因为这个光目前应该不再是活跃状态了,这些行为也不过就像是一张gif图片一样,播放过一遍就会回到起点的状态。 起码我希望是这样的,我可不想变得像那只黄鼠狼一样。 正当我在专心致志研究这只黄鼠狼的时候,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立刻抬头,就看到一个瘦瘦的短发身影顺着田埂走过来。 小鹿!我有些欣喜地转过头来看向原来岑晓和白奋进所在的方向,却失望的发现那里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枯枝。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何时走的,又或者是早已跳跃到了另一个时间。 有那么一刻,人类大脑里热爱小说和宿命的那个部分竟觉得她们就这样擦肩而过了。我看着白月鹿走在田埂上四处张望着,身形中透着疲惫。 “哥?哥!白奋进!”她大喊着,四下张望着。可是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田地里显得格外渺小。 “哥!”她又喊了一次,“你在哪儿?快出来啊!” 这一次,有了反应。我看到一个光从层层叠叠的果树间探出头来,手上拎着一个什么东西似的,然后摇摇晃晃地快步冲她走来。 “小鹿!”是白奋进那憨厚而喜悦的声音,“小鹿你来找我。” “哥!”瘦瘦的光立刻跑过去,语气中还带着埋怨,“你怎么跑出来了啊,不是叫你好好在家休息的嘛。” “我…我感觉好了。”傻大个对于她的埋怨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所以我就、就出来了。看、看果园。” “不用看了,跟我回去吧。”小鹿一边说着,一边就想要往回走。 “可是,”白奋进有些慌乱道,“可是马叔叔…” “我跟马叔叔说过了,他说让你放心在家休息,等病好了再来。”小鹿的语气里带着表面的笑意,和深层的难过。我猜想此时她也是备受煎熬。 “可是我没病啊。”傻大个儿将手背贴在自己额头上,“没有烫烫的。” 他的妹妹叹了口气,“可是你流鼻血,而且你不是说自己头疼吗?” “那、那就是流感。邢大夫说我没事的。”白奋进辩解道。 白月鹿叹了口气:“哥,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回家去?” 傻大个儿不说话了,只是低头绞着手,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声的说:“那样的话漂亮姐姐就不能来找我聊天了…” “岑晓来找过你?”白月鹿有些惊讶,“她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就只是随便聊聊天。”白奋进低着头嘟囔道。 “哥,你告诉我,岑晓跟你说了什么?”白月鹿的语气有些严肃,显然她无法与对方直接说,因此迫切地想要知道岑晓跟她哥哥说了什么。 “就…她问你小时候调皮不调皮,还有喜不喜欢家里人什么的。”白奋进歪着头盯着地上的一株植物或者什么别的东西,不愿意看她。 “哦。”白月鹿的语气中听不出是失落还是高兴。 “你们为什么吵架了?”白奋进好奇地问,“你可以跟哥说。” 白月鹿笑了,哥哥悄悄地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她身后的地上,我猜是一个小马扎之类的。小鹿不知是不是下意识地就坐了上去,然后看着前方,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她说,“我早该预料到的。” “为什么,你提前知道吗?”白奋进蹲在她身边,好奇地问。 短发的女人摇摇头,“性格问题吧。”她说,“我应该知道的,她的那个冷漠性子。”她说着,就怀恋又好笑地哼了一声,“我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正在天文台里算着村里的传染病爆发模型呢。” 白奋进摇摇头,“不懂。” “就是计算村里人得病的发展趋势的。”小鹿解释道:“可是问题是…这种东西是越多数据越准确,所以需要更多人得病。” “不要再有人得病了。”白奋进立刻说道,“得病好难受。” “是啊。”小鹿无奈地说,“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每一个。可能她对于人类没有那么大的情感,我们都只是数字而已。” 白奋进沉默了,此时的话题应该早已超过了他能理解的范围,因此他只是耐心地听着。 第六十三章 白奋进(十七) 我再次看到岑晓的光影出现的时候,她正拿着镊子蹲在地上将什么东西夹到手中的大试管里去。我猜她是在采集不同的样本,但是具体做什么用的就不得而知了。 一个高大的人影从果林里探出头来,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兴冲冲地朝她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挥手:“漂亮姐姐!漂亮姐姐!” 岑晓似乎并没有预料到他的出现,猛地转过头去,我都害怕她扭到脖子。我看到岑晓缓缓的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有些疑惑地问他:“奋进?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家好好休息的吗?” 男人挠了挠后脑勺,憨厚地笑了:“我妈说我出来晒晒太阳比较好,就放我出来了。” 岑晓“哦”了一声,语气中有些责怪:“你应该待在家里的,这样对你对其他人都不好。” 白奋进高大的身躯缩成了一小团,小声地说:“我…我就一个人,不会传染其他人的。”他的光似乎瘦了许多,也没有原来那种壮实得好像随时都能构成威胁的感觉了,整个人都有些虚弱。 岑晓看了他一会儿,才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对方立刻像是获得了大赦一般,顿时又兴奋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漂、漂亮姐姐,你来干嘛啊?你是不是来找我啊?你是不是想我了啊?” 岑晓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要收集一些样本,顺便想来看看你在不在。”当然我能够从语气中听出她是在撒谎,但是白奋进却好像吃到了糖的小孩子一样。“那、那你来找我干、干嘛?是不是又有人欺、欺负你了?跟哥讲!哥帮你打他去!” “哦,没有没有。”岑晓赶紧摆手,“一切都挺好的。”她的声音有些言不由衷,却又很快恢复了客气的欢快:“我在实验室有些成果,有可能能够治这种病了!” “真的吗?太好了!”白奋进高兴的说,“讨厌生病。” 岑晓点点头:“我今天成功跟它进行了一些交流,它似乎对我给出的信息有了比较智慧的反应。目前它反应最好的是高强度电磁波,但是我还在测试哪个频率它的反馈波动最大。” 白奋进显然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是这不妨碍他用崇拜的语气说:“漂亮姐姐最厉害了!” 不过我没有白奋进那么无知,所以对岑晓所说的内容产生了费解。看来在望星村的那个“东西”是有一定智慧的,能够跟人进行一定程度的“交流”。但是这么一个无形无实,藏在空气中的东西要如何与岑晓沟通,我却想不出来。 “如果了解它的机制,我就能想办法把它困在一处了。”她又说。 “我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从时间中阻止它。” “别担心,你那么聪明,比小鹿还要聪明,肯定能想出来的!”白奋进安慰她道。岑晓苦笑了一下:“如果只是聪明就够了就好了…还需要运气啊…” 她又陷入了沉默,站在田埂上张望着望星村的一栋栋小房子,似乎在期盼着什么人从中走出来似的。 她可能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傻大个儿,一直绞着手偷偷看着她,整个身子已经快朝她这一边倾斜过来了。我感觉他可能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可是一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漂亮姐姐,你还喜欢小鹿吗?”他怯生生地问。 “是啊…”岑晓浑然不觉地叹了口气,“我想我会一直喜欢她的。她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不那么孤独了的人。” 白奋进缓慢地点点头,又开口了:“那…你想不想跟她住在一起啊?” 岑晓猛地回过头来,身形做出了防备的姿态,和男人拉开了一点点距离。“为什么这么说?”她故作镇静地问道,但是我能够感觉到她的视线盯着白奋进的脸,想要读懂他所有隐藏的情绪。 “就…”白奋进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被她的语气吓到了,带着委屈的语气说:“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小鹿,可是大家又不、不同意。我有办法可以让你跟小鹿在一起,我想你们快乐,我也喜欢漂亮姐姐…”他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情绪激动地带着哭腔说完了一整段话。 “好吧…”岑晓的姿态放松了一点,可是语气中还是带着疑惑:“那你想要怎么做呢?” 我也十分好奇,在白奋进那有限的智力中,他究竟想出了怎样精妙绝伦的方案?可是我绝对没有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漂亮姐姐,你做我媳妇儿吧!”男人转过身来,激动的脱口而出,然后就要抱上身边的女人。 岑晓明显吓了一大跳,她尖叫了一声就伸手推开了白奋进。“白奋进!你在想什么?” “你…你做我媳妇儿嘛,这样大家都是一家人了啊。”白奋进还在向她靠近,他高大的身材此时明显对岑晓产生了威胁。 “不…不,”岑晓都气得有些结巴了,“你不能理解,人不是这样的。不是我随便嫁给谁都可以的!” “可是你肯定要嫁人啊。”白奋进困惑地说,“那…可是你喜欢小鹿,那你嫁给我不是很好吗?你们、你们可以在家里,我不会在意的。我喜欢你,也喜欢小鹿。”就在他说着这话的时候,岑晓看准了一个时机,转身拔腿就跑,光影消失在田根的尽头。 两个光都消失了,只留下我错愕的惊呆在原地。刚才发生了什么?我问自己,却没有答案。看来所有人都被白奋进傻乎乎的样子给蒙蔽了双眼。他或许只有孩子的智商,但绝不是一个孩子。他接受着成年人的教育,有着成年人的欲望,只是那些情绪和欲望都被扭曲挤在了他弱智的外表之下,让人忘了他还是一个35岁的成年男性。 可是那一番言论又是怎么回事?从平时无比贴心的白奋进嘴里说出来,我不知道是该感到恶心还是毛骨悚然。我想那并不是他想出来的,一定是有人告诉他的。这种“女人肯定要嫁人”的话,听起来就像是身边的人说过的话。他记住了,还有一些别的,用自己有限的脑力将他们拼在了一起。 他就像是那个聊天机器人,被身边的人染上了最不堪的颜色。 第六十四章 一次重逢 我不知道岑晓和白月鹿最后会不会再复合。但是这件事似乎无关紧要,因为她们都已经不在了。但是身处望星村的我,故事还没有演到最后一章,除了结局之外似乎还欠缺了很大一部分的情节。 从目前来看,除了刚进村的时候有关陈村长的一点点信息以外,我只看到了截止到邢大夫去世的情节。但这并不是望星村全村的结局,起码在邢大夫去世的时候,大部分村民都还是活着的。 邢大夫的病历本只记录了十几个病历,离全村一百多口人还相差甚远。在望星村最后的那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还无从知晓。 还有一件事令我十分在意: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白奋进是零号病人了。他究竟是从哪儿接触的传染源?如果是天文台的话,为什么起码到我已知的时间点,岑晓和白月鹿都没有得病的症状?白月鹿之前出过一阵红疹,但是似乎治好了,而且她也没有出现任何其他的症状。难道她对这种疾病有某种免疫能力? 乡间小路的那一头走来一个光影,瘦瘦的身形,短头发的女性。她似乎在找什么人似的,不停地四处张望着,嘴里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那个光渐渐走近,我听到她在喊:“哥!哥!哥你在哪儿?白奋进——” 身后的草丛中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吓得我赶紧回头,就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正在拿着什么仪器在一边的小茅草屋边上探测着什么。她似乎听到了白月鹿呼唤她哥哥的声音,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从草丛中站了起来朝那边张望。 如同琼瑶电影情节一般,一对分开却还想着对方的情侣在意外的情况下再度相遇。白月鹿显然也看到了岑晓,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下来,停下了呼唤她哥的动作。 岑晓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如此的迟疑,久久拿不定主意。最终,她还是怯怯地伸出一只手来,冲对面的人挥了挥。 因为我离得比较近,能够注意到她另一只手正不安地攥着裤子的侧缝。 白月鹿一溜小跑地来到了她面前,语气里带着害羞的笑意:“这么巧,你不在天文台里待着?” 岑晓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发虚:“我需要测量一些数据,我在试着画出这种病的传播地图,但是它的传播状态很奇怪,甚至是有点随机的。我完全看不出…”她有些紧张的絮叨被白月鹿轻轻打断了:“嘿,没事的。冷静,冷静。我们只是因为意见不合所以暂时不在一起的,不算是分手。我们只是需要各自去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岑晓“哦”了一声,紧紧地抿住了嘴唇,仔细看着她。 “所以,你那边有什么成果吗?”小鹿问。 “我觉得这种病应该不是空气或者水源传染的。”岑晓说,“空气传染的话,我们应该会见到更大的传染范围和感染人数;水源的话,我做了各种测试没有发现什么能致病的物质,而且传播模型也差得太远。” “那是好事。”小鹿说,“也就是说最有可能的还是接触传播了。” 岑晓点点头:“而且根据现在的传染规模来看,我怀疑这种病毒可能跟hiv病毒差不多,在体外环境能保持感染性的时间很短。” “可是,”小鹿疑惑道,“那东西…” “那东西应该没有传染性。”岑晓解释道:“只有它感染了人之后,在人体内才出现感染性。” 小鹿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那是好事,我在村里就用艾滋病的防止措施。避免体液、血液交换。我想我们暂时不用考虑母婴传播,因为这玩意儿估计会在10个月之内就让母亲和孩子一并消失。” “但是这一点很奇怪。”岑晓说:“它在不断消灭自己的宿主,这样并不利于传播啊。” “我想它来的地方一定跟地球不一样,它还没有发展出最适应地球的传播方式。” “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机会战胜它。”岑晓得出结论:“我们不能让它在地球上生存下去,按照它的学习能力,很快它就会适应地球的环境的。” “外来病毒入侵。”白月鹿的声音抖了一下,“那将是毁灭性的。”然后她又接着道:“幸好你在专心研究它。” “是啊,我多么希望你跟我一起研究。”岑晓叹息道。 可是白月鹿只是摇摇头:“我还有一个村的人要照顾,我不能看着他们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死去。更何况,这样或许能够避免更大规模的传染,外面的人就更安全一些。” 岑晓沉默了很久,才沉重地点了点头:“我同意你的观点。” 她接着说:“那么你在村民那边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我哥又跑出去了,”白月鹿立即说,“如果你看到他的话,麻烦…” “放心,我一定会把他送回去的。”岑晓立刻道。 白月鹿摇摇头,“最好是你发消息给我,你尽量不要跟村民接触,我希望你不被感染。”她说道:“除此之外,我这个星期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人,希望你留意一下。” “谁?” “张明德,也就是华老太太的儿子。”白月鹿说完以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岑晓,“也就是带头跑来实验室闹事的那个。”她叹了口气:“我很抱歉当时不在你身边,我…” 岑晓摆摆手:“没事的。” “但是他现在失踪了。”白月鹿道:“我有点担心,因为他之前没有患病的征兆,应该不会这么快发病。” “他也没有进入到天文台。”岑晓补充道,“你确定他是失踪了吗?” “村子现在被隔离了,他出不去。而且我留意找过他几天了,没有找到。” “他会不会想从后山逃走?”岑晓问道。可是小鹿还是摇了摇头:“后山我们都知道,太深了,进去出不来。他不带走足够装备的话根本不可能往山里去的,但是他家根本不在村里,华老太太那儿也不会有什么野外生存装备的,我觉得不太可能。” “那倒是数据上的一个异常点…”岑晓思忖了一会儿,“那我们再去看看华老太太家吧。” 第六十五章 一场谋杀 我跟着两个人的光来到华老太太破败的小屋前。两个人并肩走着,手背偶尔相碰,总会多留恋一秒。 “这倒是很奇怪。”岑晓向小屋后面的密林望去,“你注意过他有没有发病的征兆了吗?” “他不常在村里走动。”白月鹿回答道,“但是我上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星期以前,他给华奶奶发丧,我看着他很正常。” “所以不能排除患病的可能性。”岑晓得出结论道。此时白月鹿正站在小屋内,掏出一个小小的扁平长方形东西。他先看了一会儿那个东西,又看了一会儿地面,再将目光又回到那东西上。 “这屋里的血迹应该就是之前华老太太留下的,跟我手机里面的照片一样,没有新增加的。”她说,然后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小屋内部:“除了日常生活痕迹以外,我没看出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这里有。”岑晓在屋后喊道:“小鹿,你出来看一下?” 短发的女人从屋内走出来,小跑到岑晓正蹲着的树林之间。“你看,这里有血迹。”她指着地上,用脚在地上拨了拨。 我走过去,可是地面全是黑色的泥土,根本看不出来什么血迹。而且不像之前那些人流鼻血的时候那样,此时我并没有看到那种流动的光,只有寻常的土地。 “这个…”白月鹿思考着吸了一口气,“这个有点多吧?” “太多了,”岑晓点点头,“而且好多都渗进了土里,我们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她说:“但是我觉得对于一个人来说太多了。这个人起码已经昏迷或者死亡了。” “我们这个病有过这么大的出血量吗?”她问身边的小鹿。 白月鹿摇摇头:“没有,最多是一点鼻血或是什么,不会超过20,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出血量过。” “我觉得这个不像是一次形成的。”岑晓继续道:“你看,前面有些飞溅出去的,但是这一块”她比划了一个很大的圈,“应该是人躺在地上流血产生的。” 因为看不见血迹,我只能依靠两个光在十年前的叙述来想象当时的场景。而此时我脑海中的画面愈发地像一场谋杀案了。 而我却将注意力放在了周遭的环境上。虽然我知道这个事件发生在望星村毁灭前一段时间,现场可能保存得不是很完好,但是案发现场四周可能还是会有留下的线索的。 “我不知道,”岑晓摇摇头道,“我觉得有可能是人为的。现在的村民们神经都有些过度紧绷,这种情况下容易滋生暴乱。”她忽然警觉起来,伸手扯了扯白月鹿的衣服:“小鹿,我们还是赶紧先走吧。万一凶手再回到这里就糟糕了。” 这么说着,她们的光就开始匆匆往外走,然后消失了。 只剩下我一个,不用担心十年前的凶手再过来行凶,眯着眼仔细观察着这个现场。 根据两个人的描述,那一大片血迹是在小屋的正后方。我站在那里左右看了一下,大部分的视角都被华老太太的小破房子挡住了,是理想的杀人地点。 岑晓和白月鹿两人并没有发现尸体,而且看来血迹也被人为地掩盖过,说明凶手处理过现场。我的视线必然会放在小屋身后的密林里。 此时的树林不知是不是又长了几圈年轮了,越往里走,树干就越粗,长着一个一个遒劲的疙瘩,长久地伫立在那儿,遮天蔽日,沉默不语。 往里面走了几十米,渐渐的就没路了。但是我想着如果我是凶手的话,自然会想把尸体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于是便继续往树木比较茂盛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的,还不时有低矮的灌木和藤蔓绊脚。沿途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地上的草和小树苗,没有这段或者压倒的痕迹,说明如果有人移动尸体的话,一定是将尸体扛在肩膀上往里运的。 除非望星村里有个俄罗斯大妈那种级别的女人,凶手应该是个健壮的男性。 大概走出去一百多米的距离,我在草丛间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什么。走过去,才发现是一只皮鞋,上面还有着犬齿咬过的痕迹。再向四周看去,就看到零零碎碎的白骨掩藏在灌木之间,我看到断成半截的一条大腿骨,还有一个骨盆,看大小是属于男性的。 顺着零碎的尸骨往前走,就看到地面上有微微凹陷下去的痕迹。看来有人将一具尸体埋在了这里,之后被树林里的生物给挖了出来,回归到了食物链中的一环。 可是谁又会做出这件事呢?这又与望星村事件有什么关联?我倾向于将它作为一个独立的事件来考虑,因为显然这并不是望星村的“光”所为,只是概率上哪里都会发生的谋杀案。死者看来就是华老太太的儿子张明德,我还记得那个家伙的光,曾经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鬼哭狼嚎着要天文台的人给他妈一个交代。后来给老陈村长拦了下来。 那是一个成年男性,还是一个地痞流氓。要想快速地制服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又想到之前岑晓说过有“飞溅状的血迹”,怀疑他应该是被偷袭了。 我怀着满肚子的疑问,转身离开那片土地。可是正当我打算将这个疑团暂时放在脑后的时候,那团“光”却似乎有一种更直接的方式解答了我的疑惑: 快走到小屋的时候,我就看到两个光从外边儿走到房子后面。为首的那个光大概一米八的个子,精瘦精瘦的,穿着某中化纤或者丝绸的柔软面料,下身穿着西装裤。 “我跟你说啊,你们家就是倒霉。你说那俩科学家搞得村里人心惶惶的,大家出也出不去,进也进不来。老子那么多生意在外面呢,这都要你们家赔的知道吗。”他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着,一边将手中的烟头扔到地上踩灭。“还有你老母,收了我家钱了还不把事儿做好,你看把我妈折腾死了吧,丧气!” 后面那个人只是默默听着。 “来,帮我把柴劈了。”前面的人还在说,“妈的困在这破地方,连天然气都没有,还要烧柴火,真他妈原始。” 身后的人一声不吭地走过去,拎起斧头,然后——转身一斧头劈在还在絮絮叨叨的男人头上。我只看到那人的光像是忽然断了线的木偶似的,软绵绵地就摔在了地上,无声无息。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让我猝不及防。 第六十六章 白奋进(十八) 我呆在了那儿,看着白奋进站在那儿,像是魔怔了一样盯着地上的东西。我注意到地上并没有张明德的光影,这让我感到很奇怪。难道是因为他没有被“光”感染,因此不会出现在此刻的光里? 白奋进一屁股坐在地上,傻了。过了半天,他才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就跑走了。 “等等!”我听到自己忍不住地喊他,“你…尸体还没有处理…”连我都傻了,白奋进这么一个说不上是小天使,但还是挺善良的傻大个儿,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呢? 而且,如果他就这样跑走了的话…那么张明德的尸体是被谁拖进深林里去的? 这时候之前的零碎片段又再次浮现在我眼前:岑晓用脚拨开浮土发现血迹,两人在四周都没有发现什么痕迹,都说明有人精心处理过案发现场。而按照白奋进的智商,他是不会想到毁尸灭迹的。 有人在他之后来这里处理过张明德的尸体,我得出结论。 这时,我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一个个子不算太高的中年妇女的光探头探脑地走了过来,站在华老太太的屋前。 是白母,我认出她来。那个由内而外散发着强壮的母亲,一手养大了一个科学家和一个弱智。【零↑九△小↓說△網】 她先是四周张望了半天,确定周遭都没有人之后,才一把抓过放在门边儿上的什么东西,然后小碎步地跑到屋后。 妇女来到屋后,抖开胳臂下面夹着的一个东西。根据光的形状,那应该是个大麻袋。我看着那妇女吃力地将地上的东西装进麻袋里,原本瘪瘪的光逐渐充盈起来,隐约能看出一坨东西软塌塌的装在里面。 然后她拿脚使劲地在周边拨了拨土。华老太太屋子后面这块已经是森林里的土壤了,比村里的土路更加松软,她很轻松地就把地上的血翻了个遍,然后再用脚踩踩实,再踢上一些浮土。 接着,妇女用令人惊讶的巨大力量,一下子架起了张明德的尸体,然后往森林里走。 女人大概一米六的样子,张明德有一米八,被她架在肩膀上,脚尖时不时地蹭到地面。女人很谨慎,一直绕着树走,用密林作为自己的掩护。走几步,就回头看看确认没人,再往前走。 就这样大概走出去两百米的样子,她再折返回来,抓过倚在墙边的东西。此时她已经累得够呛了,呼哧呼哧地直喘着粗气。 我看她坚持走到一棵粗壮的大树之后,才靠着它休息了片刻。 但是她不敢松懈,立刻开始了用铁锹挖地的动作。我看着她用看不见的铁锹一锹一锹地深深插在地上,还用脚往土里踩。不时片刻,估计就挖够了一个足够大的坑。 我看着她将那个麻袋的光拖过去,然后再一锹一锹地往回填土。那光忽然开始仿佛在发疯了似地游走着,我看见流动的光像是滚动的水银似的在麻袋的表面纵横流淌着。每次白母铁锹的动作下去的时候,就能看到它们拼命地往掉落下来的土壤上面爬,却还是被掩埋回坑里。一点一点地,那光消失了。 在弄完这一切后,她终于是累得不行了,扶着膝盖站了一会儿。接着又回头张望了一下,拎着铁锹走了回去。我看到她细心地用脚在四处抹了抹,踢起几根被踩倒的杂草,掩盖自己的脚印。 我跟随着白母回到家中。她先是将身上穿着的一件薄薄的类似罩衣的衣服脱下来,窝成一团丢进厨房灶台下的火里。我看到那一团完整的衣服形状的光一点点散开,变成粉末状,安静地待在火里。然后它们开始往旁边的炉灰上蔓延,薄薄的一层扑在整个灶台内,发着微弱的光。 然后她开始洗手,拿着一大块肥皂使劲地搓着手,一直搓到胳臂肘的位置,使劲洗着。 一切都做完,妇女拐弯来到旁屋,一个大个子正蜷缩成一团坐在床上,一见到她来,忙不迭地站了起来,怯生生地说:“妈妈…” “放心,没事了。”白母的语气很平静,“我刚刚去看了一下。他没有死,只是昏过去了,不记得事情了而已。他说他要出村了,我就让他走了。” “可…”大个子疑惑道:“村子不是…” “哎呀,张明德那个人,他肯定能找到门路嘛。”白母摆摆手,然后语气又严肃了起来:“不过这事儿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特别是小鹿,不然就叫警察来抓你!” 一听到这,白奋进立刻吓得捂住了眼睛,一直摆手道:“不要不要,不要警察来抓我。我不是傻子!我不要离开妈妈!” 白母叹了口气,语气又软了下来:“乖,只要你不告诉任何人,就不会有人来抓你了,好吗?” 白奋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响声,白奋进立刻吓得“啊!”地一声缩进了角落里,颤抖着举起手:“别抓我别抓我别抓我!” “奋进!”白母想要安慰他,但是傻大个儿根本听不见。就只见中年妇女卯足了劲,抡圆了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一下子把白奋进给打懵了。 “你要冷静,知道吗?”白母低声说,“啥都不要说。在这儿给我呆着!” 说话之间,门口的人已经进到屋来了,正是小鹿。 “妈!我回来了!”她说道,“我先去洗个澡。” “哦,好!”白母慌慌张张地从奋进的屋里出来,“你去洗,累了吧。想吃什么,妈给做。” 白月鹿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关心地问:“妈,你还好吧?” 中年妇女似乎跳了一下,但是她掐住自己的手,声音里带着脆弱的笑意:“没事,没事。妈就是担心,你这么天天在外面跑的,万一感染了怎么办啊。” 小鹿笑了:“妈,您放心,我会小心的。”然后她又问:“我哥今天咋样?有没有再难受了?” “他还好,可能有点累,我叫他先休息了。”白母说,“你先去洗澡吧。晚饭很快就好了。” “欸!”白月鹿开心地道,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到浴室去了。 第六十七章 白奋进(十九) 所有的光消失了。屋子里变得安安静静的,唯有白奋进失手犯下的罪恶的沉重还悬在空气之中,被时间冲刷成了一句“算了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想这件事。从法律角度上,白奋进应该是没有或者限制行为能力的人,可能会轻判。但是那一刻,我还是想把所有给他灌输过暴力思想、欺负过他的人统统判刑。因为就是他们让一个无知的生命显露出了最残忍的色彩。 可惜在内心深处,我知道不能。法律不诛心,我们没有办法去让那些教坏孩子的父母们为孩子的错误而负责,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让这些无辜的孩子们远离这些深渊一般的父母。 我听到低低的私语声,从屋后传来。转过头去,白奋进和白月鹿正坐在后院里,看着远处的山景。 “漂、漂亮姐姐来吗?”傻大个儿的声音透着虚弱。虽然或许他还不觉得,但是那光正在一点一点的蚕食他的身体。 “等大家的病都好了,她就来了。”白月鹿笑笑地说。 白奋进“哦”了一声,声音里有些失落:“她不喜欢我了。” “没有的事。”小鹿安慰他道,“岑晓最喜欢你了。” 白奋进飞快地转过头来看着她,语气里透着小孩子的欣喜:“真、真的吗?她、她喜欢我?” “是啊。”白月鹿点点头,不过语气里多了一丝疑惑,似乎有些担心自家哥哥为什么这么在乎自己女友的喜欢。【零↑九△小↓說△網】 “太、太好了。”白奋进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我要快点好、好起来。然、然后娶、娶岑晓做老婆。” 白月鹿沉默了一秒,看得出她心里还是很纠结,欲言又止。但是她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只是听着哥哥继续兴奋的念叨着: “我、我跟她说我喜、喜欢她。她、她跑走了。我、我以为她讨、讨厌我呢。” 短发的女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你告诉她你喜欢她了?” “是啊。”白奋进迫不及待地点点头,“我想、想她做我老婆。我、我想亲她;我、我想…”他似乎有些害羞了,声音小了下去,轻轻说:“我…我想跟她生小宝宝。” 这下白月鹿是真的忍不住了,“噗”地喷了一口口水,然后才抬起头来看着白奋进:“哥、哥,她不是那种喜欢你。她只是把你当家人而已,像我们这样,不是可以生小宝宝的那种。”她的话似乎令对方疑惑了起来,我看到白奋进斜着脑袋,似乎在用力思考着什么,然后开口了: “你、你是我妹妹。” “对。” “但…你是我妹妹啊。”白奋进似乎在问自己,或许是想捋出头绪来:“可是漂亮姐姐不是我妹妹。” “是的,但是…”小鹿有些无奈了,“她对你的感情跟我是一样的,是亲情。想要生小宝宝的那个是爱情。” “爱情。”白奋进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一般,将它反复咀嚼了半天,“爱情…” “什么是爱情?”他问。 “就是…”白月鹿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就是想要一起建立一个家庭,看到她和别人在一起会吃醋。你看到她和我在一起会吃醋吗?” 白奋进摇摇头:“你是妹妹,我是哥哥,我要让着你。” 我听见白月鹿十分大声的叹了口气。 白奋进继续道:“但、但我也想跟她一起玩。总是你们俩一起玩,我也想玩。” 我估计白月鹿也跟我一样感到有些不舒服了,连忙将话题转向了别的方向:“算了,还是说点别的吧。” 第六十八章 白奋进(二十) 还未等他们聊到别的话题,光就消失了。再出现,是在白奋进的卧室里。 “为什么要躺下啊…我不要睡觉。”傻大个儿不满的抱怨:“我不困。” “乖,你之前流鼻血了,先躺下。”白月鹿哄他道,“虽然你不觉得,但是你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你不觉得累吗?” “累…”白奋进点点头,却又立刻反驳道:“那、那是因为我今天帮妈妈劈柴的!” “是啊是啊。”小鹿无奈道:“但是累了就先休息好吗?” “可是…”傻大个儿还是不甘心地支起身子来,伸长了脖子往外看,“漂亮姐姐会来吃晚饭吗?” 白月鹿似乎有些疑惑,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只是依旧用那种哄孩子的语气对他说:“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呀,你不记得吗?” “好吧…”白奋进喃喃着又躺了下来。他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头,怯生生地问小鹿:“明天漂亮姐姐会来吗?” 小鹿的声音里有极力掩饰的悲伤和脆弱的笑意:“等你好了她就来看你了。” “我好不了了…”白奋进有些困了,说话都开始含糊不清。他如同呓语一般地说:“我…我只想让她做我老婆。这样对你…对她…都好。【零↑九△小↓說△網】”说罢,他就撑不住倦意和虚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小鹿又在他床边坐了一会儿,确定他已经睡熟了,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我跟随着她走到后院。就看到她先仰头看了一会儿天空,才低下头来,掏出一个方形的东西。 白月鹿摆弄了几下,然后按下一个按钮。经过一阵“噼噼驳驳”之后,她冲着那东西说: “岑晓,岑晓,听得见吗?” 通讯器里立刻传来对方的回应:“什么事?”岑晓的话里没什么语气,似乎还在忙着什么事,我猜是天文台里的实验。 “你怎么样?”小鹿轻轻的说。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如果能找到一种阻止它的方式就更好了。”然后她问:“你呢?” “我哥的情况在恶化。”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坐在了后门的门槛上,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这种病…它似乎会麻痹人类的感觉。我哥最近都没喊头疼了,只是食欲不振,老是疲惫。” “今天他又流鼻血了,就像止不住似的。我怀疑这个病要么是攻击人的免疫系统,要么就是直接攻击细胞。那么…”她停顿了一下,不愿意再想下去,“…可惜他们又不痛,根本问不出来到底问题有多大。” “孙博呢?”小鹿忽然想起个人来,“孙博做过类似的测试吗?我们这儿只有他一个具有正规医生资格的了。或许可以让他检查一下有什么问题。” “疾控中心现在住在村政府那儿,你可以去找他。”岑晓立刻说。 “好的,谢谢你。” 于是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小鹿犹豫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你能…来一趟吗?” 对方回答得很果断:“好的,你想在哪儿见面?” “就…还是老地方。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我跟随着白月鹿的光来到一片草坪前,忽然想起来,这就是之前白奋进看到她跟岑晓亲热的地方。 这里确实是一块好地方,有个小坡,能够看见四周的农舍和远处的天地。抬起头,我想象在晚上一定能看到满天的星斗。 白月鹿的光在我身边紧张地用脚尖碾着面前的土地,时不时的抬头四下张望一下。我们一起等了一会儿,就看见她忽然转过头来,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我看到她冲那个方向挥了挥手,然后——一个人影就从虚空中踏出来,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她。 “晓晓。”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走上前去。岑晓想要拥抱她,但是却被她一只手挡开了,“别…” “怎么?”岑晓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小鹿你没事吧?” 小鹿立刻明白了她的担心,“哦,没事,没事。”她摆摆手说:“我只是害怕…” 岑晓将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她:“你最近有感冒、头疼、胸闷等症状吗?” “没有。”短发的女人摇摇头。 “有没有流鼻血,眩晕,体感麻木?” “没有。” “你的身上有患病者的体液或者血液吗?” 小鹿似乎停了一秒钟,然后才说:“没有,我出门换过衣服了。” 岑晓不容分说地凑过来抱住了她,紧紧的,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 她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轻叹:“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了。”小鹿终于呛出一句。 “叫我出来什么事?”岑晓好奇的问道。 “我哥的情况越来越差了…”白月鹿一边说着,一边在旁边一棵砍断的树墩上坐了下来。岑晓看着她,也跟着坐了下来,手扶着她的肩膀。 “现在我有些后悔,应该跟你回去做研究了。”她又说。 “你要跟我回去吗?我大概已经知道它的运作频率了,在着手研究它侵蚀人体的机制了。”岑晓问。 小鹿抬起头来看着她,半晌,才泄气的垮下肩膀,摇摇头:“不行…我还要照顾我哥。他的日子不多了,我得陪他到最后。” 岑晓叹了口气,轻轻地揉着她软软的短发,然后说了句让我感到心头一阵悸动的话: “我多么希望你是自由的。” 两人都沉默了,在一片平静的月光之下。这一秒,没有任何其他的社会联系。没有父母,没有家人,没有责任和牵绊,她们是纯粹自由的。 我多么希望十年前的历史能够戛然而止在这一刻。 可是片刻的安宁很快就被打破了。白月鹿转过头来,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啦?”岑晓看着她这个样子,笑笑地问道。 “晓晓,有件事…”白月鹿犹豫了半天,“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我知道是我自私,但是我哥快死了…哎呀我不知道。算了,就当我没说过吧。”她沮丧地将头埋在双手里。 “怎么啦?”岑晓摸了摸她的后背,“告诉我怎么啦?” “那个…”白月鹿挣扎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口:“我哥他…他很喜欢你。你能不能…去看他一眼啊?就当是满足他最后的愿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