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明》 第一章 处境 杨亦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有了些许了解,于是脸上始终一副苦大仇深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如此一来,倒也应景。 这里是松山北面山岗上的大明军营,周围环绕着一圈长长的战壕,松木桩被削尖了头插在战壕内侧,形成一道两丈余高的围栏,将军营与外界隔绝开来。 杨亦所处的地方是靠近军营后方的伤兵营,因此此时的营帐里散发着浓郁刺鼻的药味,倒是压下去原本的血腥。 阵阵啼哭痛哼之间,营帐里的气氛还是有些压抑,忙碌的随军医官板着脸在营帐里出出进进,偶尔也会呵斥几句。偶有外面的军卒走了进来,样子都显得很是疲惫,更为叫人在意的是他们眼里那一抹死灰之色。 杨亦明白这是因为什么,因此心里就越发苦涩了。 时辰尚早,已经有人送了饭食进来。他看着土碗里一眼就数得过来的米粒,嘴角一扬,还是端起来喝了下去。 旁边的抱怨声这时候也响了起来,外面的人听到了,撩起帐门往里面看一眼也就不再理会,到了眼下这种局面,很多事情已经不可逆转,几句抱怨也就不会再有人计较。当然要说的过分,有着扰乱军心的嫌疑,还是会被呵斥几句。 这些军卒本身也没多少恶意,单纯的只是些许发泄而已。事实上躺在伤兵营里的这些人都是在进攻路上受的伤,也就是说都是血性好儿郎。 目下这帐篷里的六个人里,杨亦受的伤本是最重,刚睁开眼的那会他已经放在了火堆旁,再晚个片刻,他就要葬身火海了。 好在,他提前醒了。 都是刀光火海里砍杀过来的汉子,对于他的诈尸反应倒也没太过激烈。问清楚“是人是鬼”之后,并也将他送了回来,后面的几天在医官的“诊治”下,总算有了起色,目下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而后被移到了现在的地方,大抵是暂时充当着预备役。 旁的几人与他而都是陌生的,倒也不好说话。大家各自隶属不同,亲疏并也有别。尽管他们的顶头上司都是总兵曹变蛟。 脑子里逐渐理清的记忆,使得杨亦明白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深想下去,摆在他面前最首要的是怎样活下去。哪怕他再怎么历史小白,也是知道大明最后是亡国了的,也就是说眼下这一仗打赢的几率根本就微乎其微,加之过去一年发生的事,周边时而透露出来的东西……些许种种都叫杨亦对于前途有着强烈的紧迫感。 时间往前推年许,崇祯十四年三月,皇太极发兵围攻锦州,锦州守将祖大寿向明廷报称:“锦城米仅供月余,而豆则未及一月,倘狡虏声警再殷,宁锦气脉中断,则松、杏、锦三城势已岌岌,朝不逾夕矣。” 于是明廷下旨明蓟辽总督洪承畴,召集宣府总兵杨国柱、大同总兵王朴、密云总兵唐通,要他们各自挑选部下的精兵前往增援。在十四年三月同曹变蛟、马科、白广恩先后出关,加上吴三桂、王廷臣等共八员大将,十三万士兵,马匹四万,一起驻扎在了宁远。 在此前提下,皇太极亲率军切断明军粮道,明军大乱,清军趁势掩杀,总督洪承畴等被围于松山,双方的僵持由此到了七月。 是时,同援剿总兵官左光先、山海总兵马科、宁远总兵吴三桂、辽东总兵刘肇基在黄土台以及松山、杏山遭遇大清部队,双方互有伤亡,大清部队退后驻扎到新修建的义州城。 致使此种局面的大抵还是主将与朝廷的“政见”不和,主将洪承畴主张用兵谨慎稳重,而朝廷的意见认为这么多部队凑来粮饷不容易,应速战速决。于是下旨职方郎张若麒前来催促洪承畴出兵。 洪承畴考虑到锦州被围困已很长时间,无奈之下也只好决定立即援救锦州。然作战并不顺利。 到了八月,总兵杨国柱战死,山西总兵李辅取代了他的职务…… 败局之下,尽管做出一系列的调整,却也是人力有歹。加之听闻皇帝将会亲临督战,使得战将内心恐惧害怕,到得出战时,再又接连吃了败仗,值此时,运送粮草的道路也被切断,整个军营自然人心惶惶了…… 面对皇太极的包围圈,洪承畴于是调集诸总兵在中军大帐开了个会,最终定下各部同时突围的计策,然而不知是看错了时辰,还是某些人为原因,总兵王朴未曾等到相约的时间并趁夜逃走,有此前科,总兵唐通、马科、吴三桂、白广恩等也相继逃跑,一时间从杏山往南通往山海关的路上多是大明逃兵,皇太极自然不会放过这等“痛打落水狗”的机会,派兵阻击,杀死无算,单是淹死在海中的明军都不计其数。 曹变蛟、王廷臣听说惨败的消息后,捶胸顿足却也无可奈何,听闻洪承畴未曾突围之后并又赶回松山,同洪承畴一起防守。 而吴三桂、王朴逃出后占据了杏山,过了几天粮草不足,并想回到老根据地宁远去,走到路上即遇上了埋伏,又一场惨败,只保全了自家性命,至于手下官军,加之突围时,则先后丧失了共计五万三千七百多人。 由此直接导致锦州,松山的包围圈更加收紧,而放眼整个大明疆域,像样的增援部队已经没有了。 杨亦眼下所处的就是被围困的松山大营,外面的情况如何,他已经没有心力去考虑了。换句话说他一个小小军卒在这样的大势之下,又能做得了什么? 就连当逃兵的机会都没有。 眼下的路不过是死或者降而已。 杨亦苦笑了一声,听着同僚的笑骂声,心想自己本来也就是个死人,也不在乎再死一次了。 从某个角度来讲,老天既然让他再活一次,不至于如此匆匆,抱着这样的心态,对于明天的他还是有着些许期盼。 而后听到外面的擂鼓声,他知道这是对面的大清军队又过来劝降了。 伤兵营所在的地方有些空旷,距离也有些远,但因为处在下风口,却也听得到一些。 诸如:“洪总督,你莫非忘了袁崇焕了?忘了你们那位皇帝是如何对待有功之臣了?” 行军帐篷里顿时寂静下去,针落可闻。杨亦偏过头去。 眼下已经是崇祯十四年十月了! 第二章 出战 目下这样的场面自从八月那场突围失败以来,杨亦脑子里已经有过很多次。 有时候听着对方报出的好处,绕是他也觉得真是羡煞天人。 也许是民族气节这种东西在此时的大营里还占据着主导,加之自从这场大战开始以来,双方在这片土地上绞杀了两年多的时间,有过太多血淋淋的残酷事实,再往前推,双方积累的世仇也只能用鲜血刷洗,这种念头之下,投降并没人会提了。 当然事无绝对。 杨亦作为底层的士卒大多时候都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任何他个人的念头在某种大势之下,也只能被裹挟,他最多能够在这之中想想如何让自己更好的活下去而已。 上层将领的心思他无从得知,中下层的将领里偶尔倒也有些声音传出来,只是在强压之下,都算作了流言。 不过既是有了流言,无论是对方刻意散播的反间计,还是内部传出来,对于这困守了许久,已经兵疲马乏的军队来说,已经足够击垮某些东西,比方说信念。 这种局面之下,异心自然不可能没有。 外面的劝降声音已经停了下来,太阳已经走到了头顶,炙热的阳光炙烤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近几天新落的雪没有在阳光下消融,细碎的冰晶有些刺眼。 木头搭建的围栏上,曹变蛟目色狠厉的扫了下方的方队,啐道:“这是打算跟我们决战了?” 在他身边,巡抚邱民仰看起来要儒雅些许,应道:“今儿天气虽好,却不利于作战,想必是摆给你我看,顺便也叫某些人下定决心。” 曹变蛟愣了愣,嗤笑一声,目色冷冽:“长白你真相信有人动了歪心思?” 邱民仰道:“如何?” 曹变蛟道:“没什么。”说着一声轻叹,“他们既然不打算进攻,你我也无需再待在此处,可别待会被当了活靶。” 邱民仰打趣道:“就不能盼点好。”当下再又看了外面一眼,定了定神,追上了已经离开的曹变蛟。 邱民仰作为运粮官,深知眼下他们已经到了何种样的地步,粮道截断了不说,并是通畅,后方也没粮可运。他算得上眼下松山大营与外界联系最多的人,深知外面的局面糟糕到了什么地步。 目下不单是关外,关内也乱作一团糟,流寇兵匪四处作乱之下,什么易子而食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也由此可知就算朝廷真有心为他们这些人做点什么也已经不可能了。 眼下到了十月,天气转寒,他们这些人受冻挨饿到了开春,不用对面攻打先就崩溃了。 这也是目下他们还能好好活着的原因之一,然而他们这批人八成也只能活到开春了吧。 下了围栏,没走太久,两人就各自离开,邱民仰看着曹变蛟的背影摇了摇头,却也没打算再多说废话。 回了营帐的曹变蛟,叫了手下的将领过来,二话不说发了任务,众人虽然心里不解,却也没有多问,反倒是跃跃欲试,领命之后下去准备。 一个时辰之后,点将台前,曹变蛟看着自己带出关的这些士卒,审视良久,似乎终于下了决心。 当下道:“两年前,我们出关,到了如今,白山黑水撒下多少热血?一起出来的兄弟活下来的不足半数……但自成祖皇帝以来,我朝祖训‘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陛下有此等决心i我等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如今他皇太极兵围松山,每天都要在营门前狂吠半日,试问我等岂是那种贪生怕死,卖主求荣之辈?” 顿了顿,曹变蛟肃然道:“今天我曹变蛟就要灭灭他皇太极的威风……尔等听令,随我杀出营门,杀……” 寂静片刻,并如滚滚雷声:“杀,杀,杀。” 曹变蛟寒着脸下了点将台来,从亲卫手里接了缰绳,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刀锋所向:“杀。” 中军大帐里自是看到了一幕,然而这时候才过来阻止显然已经行不通了。这对本就低迷的士气绝对是坏事。 邱民仰叹了一声,等着旁边的总督发话。 “着手准备接应。” 邱民仰点了点头,叫上一旁的王廷臣一道下去准备。 营门大开,一千士卒气势汹汹冲杀了出去,对面的清军例行骂了半日之后,已经准备回返,这个节骨眼上,骤然听到背后传来喊杀声,当下转过身,并也开始调整着队列。 曹变蛟看着很快并做出调整的清军方队,眉头一皱,然而眼下已经没可能再回返,何况自从困守松山之后一直以来的压抑,他并也打算泄泄火。 顷刻后,战阵接触,对视砍杀声起。 两军交战,自然不可能手下留情,近乎瞬息之间,双方已经绞杀一起,致使后方大营的红衣大炮根本使不上劲。 手起刀落,有人倒下,有人挣扎着砍翻身前的敌人再倒下…… 清军似乎无心交战,亦或者因为过来的人本也不多,又或者打算诱敌深入,将眼前这支从乌龟壳里窜出来的军队全部吞下,于是两轮交锋之后已经后撤。 曹变蛟当下也改了策略,并没有追杀,如此之下,不多时候,双方原本交战的地方只留下几十具尸体。 曹变蛟勒马停下,吩咐道:“带上他们的尸体,回营。” 命令刚下,马上有人冲上去带上本方尸体,往大营极速奔了回去。 刚进了营门,曹变蛟下了马来,解下头盔扔给旁边的亲卫,笑着迎客过去。 “哈哈……爽。” 杨亦没多久就听到了消息,扫了扫旁边几人欣喜的样子,也不知该忧还是喜。 但有一点,他必须想办法活下去。 时下这样的环境里,他断然也不愿意投降,后世满汉一家,并不意味着现在是,而且这具身体本身的执念叫他很在乎“民族气节”这东西。 绕是闪过一下投降的念头都会叫他有种负罪感。 因此,也只能抗争到最后一刻了? 这一条路,于他来说真的很难走下去。 第三章 萝卜青菜 大风起兮,卷着细碎冰冷的雪粒碾压而来,行军帐篷鼓胀得像充满气的气球,拇指粗的麻绳绷得紧直,钉入泥地里的木桩一副快要冲破出来的模样……乌云背后偶尔透出来的半轮残月,仿若一面摇摇欲坠的玉盘…… 血腥气弥漫开来,急促的风声吟唱起死亡的前奏,漫无边际的黑暗即将吞噬掉最后的一缕光明,压抑如洪水半砸了下来。 杨亦猛然醒转过来,泛着绿光的双眼往外看了去,他的心乍然沉到了谷底。 外间呼啸的寒风,他已经听过许多次,按理说也该习惯了才是,而且大营里每夜都有负责巡逻的士兵,但凡有什么事也能够很快做出反应,然而今夜的气氛怪异的吓人,他这具身体原本具备的某些东西,叫他潜意识里觉察到了某些可怕的东西。 环顾四周,仿若被一群眼冒绿光的饿狼死死盯着,而那些从四面八方窜进身体的冷风,如同锋利的獠牙,叫人望而生畏。 杨亦知道今夜必然出了什么事,他看了看一屋的同僚,大多都还在熟睡,也难得他们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还能睡得如此香甜。他下了床,到了外面,冷风夹杂着雪粒砸了过来,脸颊瞬间就麻木得没了知觉。 不远处重伤员的帐篷里,今夜出奇的安静,杨亦却越发的担忧起来,尽管近来几天没有特别大的战事,没有新的重伤员,然而之前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一些眼下也因为药材短缺,再次感染了,许多重伤员伤口溃烂,已经面目全非的地步,杨亦明白这也是因为这里的天气严寒,所以才没有形成大规模的疫病,但局势严峻至此,这种事反而是小事了。 营地里的火盆烧得并不旺盛,想必是松油已经所剩无几。 伤兵营的位置看上去,军营还是火光冲天,然而这种热闹之下却叫人无法安下心来,杨亦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但不久后,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场一边倒的屠杀就那样悄无声息的开始了。 杨亦靠在一处拒马下,大口的喘着气,后方已是一片混乱,火光四起,喊杀声此起彼伏,两方人马顷刻之间并绞杀在一起,大抵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并是砍死身前的敌人。 明军一方自战事开始并处在被动的局面,眼下虽然组织起小规模的反抗,然而在有了充分准备的清军方阵下,这种反抗显得杯水车薪。 杨亦撕下身上的一根布条,将刀柄紧紧绑在手心,斜眼看了看身前的两人,抿嘴笑了笑。 他们“躲”在这里已经有些时候,再不出去,大抵是要被当了逃兵。 杨亦几番呕吐之后,倒也习惯了现在的场面,不过偶尔看到地上的残肢断臂,还是有些发虚。 他别过视线,惨淡一笑,很是庆幸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留下的杀伐把式,尽管他还在磨合,但凭借身体的本能,他得以活到现在。 起身走了出来,三人形成简单的兵阵攻了过去,一起拼杀下来,三人之间有了信任,此时姑且也能做到攻守兼备。 位于周边的几座大营在战事开始不久后并反应了过来,大批军士的加入,大战的局势稍微扭转过来,而清军似乎觉得已经报了几日前的大仇,顺便已经足够打压了明军士气,并不愿意跟大股明军相碰,且战且退而去。 大战持续到了半夜方才歇了下来,几大总兵吩咐副将统计战损之后,并随着总督进了中军大账,不多时并传出几声骂骂咧咧的声音来。 到了第二天,初步的统计已经出来,战损人数竟然达到了五百余人,要说在往常五百人并不能代表什么,但眼下兵源无法补充,而且是被人家在家里面杀了这么多人,莫说一般的士兵,并是几位总兵都怒不可遏。 杨亦几人对于上层将领的心思并不想过多猜测,到了现在的局面,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私心了。 “放饭了,放饭了……” 闻得此声,杨亦三人从帐篷里走了出来,远远看着已经摆在校场上的几只大木桶。 孙二重撇了撇嘴,啐道:“娘希匹,又是萝卜青菜,这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 杨亦闻言笑笑,另一边的朱武接了话过去,说到:“有的吃就是好的了,你挑个屁。” 这边说着,远处似乎也有人听到,于是往这边看了过来,皱了皱眉,与身后的人说了什么,片刻后有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来人的官职不低,看那样子,起码是个百户,三人自然不敢再多嘴。 来人到了近前,并没有压低声音,呵斥道:“你们三个哪个手下的?叫你们上官来见我。” 孙二重恭声道:“回百户大人的话,我等三人上官都已经战死了。” “哦?”百户眉头一挑,“这样啊。”随后又到,“饭后你三人到我营里来见我。” 三人恭声称是,那人点点头并也离开了。 朱武凑了过来,压着声音道:“你说他找我们作甚?不会要打板子吧?” 孙二重眼色一变,无奈道:“不能吧,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杨亦嘿然一声,说到:“放宽心吧,不会有事的。” “真的?”两人看向他,眼中满是疑惑。 “先吃饭吧,一会萝卜青菜都没有了。” “哦……” 吃饭的时候,那二位装着心事,自然是吃得不安心,杨亦看着这一幕,提醒道:“有什么事且有我呢。” 两人嘿然一声,明显不屑,不过却不再纠结之前的事,这顿萝卜青菜姑且是安心的吃了下去。 杨亦心里却不如这两位轻松,方才那位百户过来明显是领了命过来,那位未曾亲自过来的将军才是真正需要在意的人。 他们三人面临的也许不会是什么好事,这顿饭,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餐了。 杨亦装着心事,反应过来时,方才那位百户已经到了他们面前,目中冷淡看不出什么来,听到他们的见礼,兀自点点头:“随我来吧。”说罢转过身去。 那步子莫名的有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