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芳华》 第1章 拜请 “谯国公府管家苏庸,求见归月娘子!” 说话之人声调拉得老长。 每隔半柱香的工夫,他就这么喊上一句。 竹舍里的人却始终没有回应。 孙妈妈往外看了一眼,心中暗暗焦急。 谯国公府是什么去处?在皇帝跟前得脸不说,更是家大业大,单靠祖上传下的房屋田产,一年能入得三十万两银子。如今谯国公府的大管家亲自来请,自家姑娘竟不愿去。 那苏管家一月里来了六回,次次都不是空手。奈何从未初站到酉时,姑娘还是不肯见上一见。 至于谯国公请姑娘入府的事,自然早就被一口回绝。 谯国公府也是有趣,自第一日被姑娘回绝之后,管家每次带来的宝贝便越来越多,今日竟拉了两车的东西。 看着那些宝贝,想着姑娘的出路,孙妈妈忍不住劝道: “姑娘,谯国公府的人来了五六趟了,姑娘好歹见一见罢?” 归月摇头。 “并非我存心刁难,或是为抬身价故意先不应承。只因那王府公卿并非是好相与的,我一日去了,便是寄人篱下,远不如如今自在。” “听说谯国公是为了老太君要听戏,这才想要家养伎官的,花了天价的银子,连唱南戏的疏烟、缀玉也买进去了,可见其决心。”孙妈妈又劝,“姑娘是有不去的道理,只怕为此得罪了谯国公,今后的路难走啊!” “进去也是难,不去也是难,我为何要委屈了自己?”归月说着起身,往东边窗前走去,伸手抚摸墙上悬着的青色宝剑。 孙妈妈一时语塞。 她还想要劝,却不知说些什么能管用,只能给归月的贴身使婢沉香使眼色。 沉香却浑似不见一般。 孙妈妈恨得牙痒,使劲儿瞪着沉香,不时朝归月那边努嘴。 沉香反剜了孙妈妈一眼,气得孙妈妈差点跳起来。 归月却没看见这一切,她的眼里,如今除了泪,便只有那柄高悬的剑了。 “闻听谯国公是难得的好人,今日看来,连请姑娘都如此诚意,还会仗势欺人不成?” 许是被孙妈妈盯得急了,沉香忽然开口,声音着实不小。 这一句却惊醒了归月,她又抚了抚剑柄,似乎努力回忆着一些往事,半晌后才回头吩咐孙妈妈: “去回那管家,说劳他大日头底下站了几日,既然谯国公府如此礼遇,便容我考虑三日。三日后再来,我或有答复。” 孙妈妈答应一声,乐颠颠地去了。 看着孙妈妈的背影,归月咬了咬牙,对沉香道: “你这两日去问问,谯国公府有几个公子,与兴北侯府的公子关系如何。” 沉香本对就归月的答复十分意外,如今听了这一句,竟愈发糊涂了。 自家姑娘盯着几个公侯府里的世子做什么? 可狐疑虽能有,话却不该问,沉香只得应下,琢磨着明日去找谁打听才好。 片刻后,孙妈妈笑盈盈地转回,给归月端茶倒水时愈发殷勤了。 次日沉香便打听着了消息。 “婢子问的是往南城勾栏送菜的,说谯国公亲出的公子有三个,嫡长子名唤苏秉程,今年十五,早立了世子了,庶出的一个十岁,一个七岁,因没出来过,也没人记得名字。 “世子与兴北侯府的两位公子都交好,时常约着吃酒、骑马。 “婢子怕消息不准,又往勾栏里找了几个熟人问,说法都是一样的,想来就是如此了。” 沉香说完,便小心打量着归月。 有句话她还没说,便是那兴北侯府的两个公子虽都与苏秉程走得近,兄弟二人却面和心不和,凡是有眼睛的就看得出。 而提到苏秉程时,勾栏里无论男戏子还是女孩子们,竟都赞个不停。 这些不过是闲话,不说想也无妨。只是沉香心中也会暗暗盼望,若姑娘此番应了,她便能见见那位人人称赞的苏公子了。 归月正出神。 既然相熟,想来也是要去府上听戏的。 如此倒便利了。 打定了主意,归月将宝剑取下,小心翼翼摩挲起来。 这柄吴粤剑,也该到了正名之日了。 到了苏庸再来那日,归月命人将他请进来吃茶。 被晾了这些日子,苏庸却不见一点焦躁,仍旧如最初来时那般和气,只是不肯坐着吃茶。 “归月娘子客气,小老儿实不敢坐。”十分谦和有礼。 “苏管家不必客气,我不过是个舞剑的艺人罢了,外头的称呼实不敢当,管家也毋须太谦。”归月微笑着又请一回。 苏庸仍不肯坐,只站着接了茶,饮了一口。 归月也不硬让他,只是自己也站了起来。 “闻听谯国公为人公允高洁,今日见到苏管家,便可见一斑。”归月不卑不亢,道,“烦请苏管家回去回复国公爷,归月虽是伎官,自视却是极高,不肯为贵府收买。” 苏庸面色一滞。 归月看在眼里,却不急着解释,仍旧不紧不慢道: “今日这两车财物请苏管家拿回去,并请回复国公爷,说归月不愿卖身入府,但若要给老太君舞个两三年的剑,也还是使得的。 “归月斗胆请国公爷允准,愿入府为客。 “若得允准,归月也不敢给贵府添麻烦。届时虽为客居,却不必受什么礼遇,一应饮食起居与贵府买的伎官一般即可。 “也请国公爷放心,归月这几年也正想寻个庇护,只是三年后未必还舞得动,难保想要寻个着落。若归月要离开时,请贵府不要阻拦才是。” 苏庸沉吟片刻,随即答应了下来。 “小老儿这就回府禀告我家国公爷,请娘子稍待,迟则明日,必有答复。” 归月便不留他,着沉香送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苏庸便又来请。 “敢教姑娘久等。 “昨日淮阳郡王立世子,国公爷去饮酒庆贺去了,至晚方归。听了小老儿回禀后,国公爷当即允准。 “本应昨日便来答复姑娘,却因夜深,恐扰了姑娘休息,因此耽搁了一夜。今日一早,国公爷便催我来请姑娘。” 归月轻轻一笑,说声“请苏管家引路”。 苏庸惊讶。 待四下看时他才发现,这归月娘子竟早把箱笼收拾妥当了。 第2章 入府 竹舍门前停了两辆马车。 后头的是拉箱笼的板车,前头一辆却是深灰车顶的清油车,挂着灰色的厚棉布帘子。 清油车前套了两匹马。 有个小厮正蹲在地上与赶车的说话,见他们出来立即起身,麻利地将车蹬子取下摆好,便垂手站在车夫旁边。其余四五个小厮正抬着归月的箱笼,七手八脚地往后面马车上装。 苏庸遂请归月上车。 归月看着那两匹良马,却不举步。 苏庸自然看在眼里,忙解释道: “国公爷说归月娘子不是俗人,素来不喜张扬,因此特意教人备了这辆车。只是拉车的马不能一并含糊了,故在府中马厩选了两匹良马,不教堕了娘子身份。” “多谢国公如此抬举。” 归月说完,便由孙妈妈搀扶着上了车。 小厮去收了车蹬子,重新架在车辕上。 苏庸隔着车帘对归月说了声“请娘子坐稳,这便往府里去”,听见归月说“有劳”,便吩咐车夫赶车。 孙妈妈与沉香自然随车步行。 苏庸也跟在车旁。 果然两匹马显眼,一路上惹了不少议论。 众人均知谯国公家要养伎官,先前也见过谯国公府的几辆牛车马车,这双马拉车还是头一次见着——何况还有管家在旁边。 归月还没进府,城中就先热闹了起来。 车行近一个时辰终于停下,苏庸又请归月下车。 归月由着孙妈妈扶下车来,发觉已在一道垂花门前。往两边看时,却是又宽又长的一条路,路两边均是高墙,并不见外人。归月心知这是过了角门,进了国公府外院了。 “请娘子随小老儿来。”苏庸说着,将归月往那垂花门内引。 待进了门,先过一片花园,穿过假山、池塘,便到一院落前,院门上写着“遮锦园”四字。 “敢问苏管家,这匾额可是哪位贵人题的?”沉香忍不住问道。 “沉香姑娘好眼力!这人在我府中乃是极贵重之人。”苏庸笑道,“题匾的正是我家世子,名字也是日前建这园子时,世子亲自拟来的。” 沉香听了抿抿嘴,又眨着眼睛,抬头望了望。 归月也细看了看那匾额。 “夜宜红烛照,春称锦筵遮”,诗虽不大好,这三个字写得倒漂亮。 一直随行的小厮上前推开门,接着便站在门外。 归月收回视线。 苏庸引归月进了院门,自己也跟着进去,在门口处站定。 门内一旁早站了个婆子,身后带了两个梳双髻小丫头,并四五个舞勺之年的小厮。 “哎呀呀,这位,是归月娘子吧?”婆子先开口道,“老婆子今日开眼!劳苏管家走这一遭了。” 苏庸笑着对归月道: “好告知娘子,这位是遮锦园里管事的李妈妈。娘子若有什么事,恐孙妈妈对府中不熟,找李妈妈便好。” “娘子有事只管吩咐老奴就是。”李妈妈说着,随即问安。 归月自然推辞不受。 “国公爷昨日亲自叫了老奴去,让老奴将‘定春风’好好收拾了给娘子住。” 归月不知何谓“定春风”,倒也笑着谢了一番。又说自己虽是客居,却只是艺人罢了,请李妈妈“你我”相称,接着又引李妈妈认识了孙妈妈同沉香。 李妈妈笑得更盛,与二人见过。 苏庸又嘱咐了李妈妈等人两句,接着辞了归月,自去回谯国公。 这边李妈妈一路引着归月上楼,一面笑着絮道: “娘子是头一回来谯国公府吧?昨日国公爷特意叫了我去,叮嘱说娘子乃是客居,万不可有丁点怠慢疏忽。 “国公爷还要我代为转告娘子,娘子在这府中大可随意。若要出门,尽管吩咐了我,我只要遣人去与门上的说了,给娘子备下车了即可。 “孙妈妈与沉香姑娘若有事吩咐,也一并交托给我好了,别委屈了娘子身边的人。 “若有外客来,想要看娘子舞剑的,也全凭娘子心意,谯国公府绝不教娘子为难。” 路走了多久,李妈妈便说了多久。 归月也不时说些“有劳”“多谢费心”之类的话。 直到上了二楼,归月才看清这园子。 方才进来的门,想是园子的正门,却开在了西边,园子的东北、东南两处又各开了一个角门。 园中间是山石花草,更有凉亭石阶,甚是精巧雅致。 北面赫然是个戏台子,看台则是挨着北墙的一幢小楼,依稀看得出二层才是正经看戏的地方。南面几间抱厦,出入的都是些丫鬟小厮,想来是园中服侍的下人所居。东面三座二层小楼,呈“品”字排列,每栋楼间有由二层的游廊连接。 归月此时站着的,便是“品”字楼最东最后的二层上。 “这里便是娘子今后的居所了。”李妈妈说着推开了门。 归月却不急着进。 她先抬头看了看门额,果然有块匾,上书着“定春风”三字,字体与“遮锦园”三字相同,想来又是出自那位世子之手了。 “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倒真有趣。”归月沉吟片刻后,笑着先进了门。 李妈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直到沉香扬着下巴从她身边过,她才回过神来,赶忙追上前去,热情地给归月介绍屋里的摆设。 方才李妈妈带着的小厮,正一趟趟地往屋子里搬东西。 遮锦园里头如今沸腾一片。 本就在园子里的人哪见过这阵仗? 一群丫鬟小厮围在一起,悄悄瞧了会热闹,等归月几人一进“定春风”,顿时低声议论了起来。 “这是来了哪路神明?” “谁知道呢,竟还是大管家亲自送进来的。” “疏烟姑娘来时,李妈妈也笑得欢,却没见她像今日这般,竟狗颠地一路送进屋里。” “呸!她瞧得起哪个?管叫她晚间就背后骂人了!” “你也忒高看了她!那李妈妈也就敢骂咱们,但凡住了那六间屋子的,便都是她的祖宗了——那些人她得罪不起,人前人后她绝不会说一句不好的。” “嘘!” 有个小丫头示意噤声。 众人忙偷瞄一圈,却见是李妈妈从楼上下来。 “都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去给我干活?”李妈妈才下了游廊便朝人群嚷,“耽搁了手上的事,有你们的苦头吃!” 众人有的吐舌头,有的翻白眼,却如鸟兽散一般,“哗啦”一下子就散了。 第3章 吵闹 归月将屋里大致打量了一遍。 陈设雅而不繁,铜鼎、桌屏、书画一应俱全,床架、柜子连同桌椅,均十分古朴素净。 床帏、帐幔等一并是水墨字画的,用秋香、靛青二色编的带子绑了,歪歪靠在一旁。 “姑娘瞧这帐子,倒像是个风流俊俏的公子!”沉香掩口笑道。 “你如今是大了,我管不住你。你放心,哪日你看上了一位公子,非要跟着去时,我绝不拦你。”归月笑着打趣道。 沉香被趣着了,脸上有些臊得慌,便拉着归月撒了回娇。 孙妈妈正盯着书案上的桌屏看,听见她二人说笑,便一行四处张望,一行也凑了过来。 “沉香模样好,人又机灵,日后若真被哪家公子瞧上了,也是自然的,只请沉香姑娘别忘了我这个老婆子就是。” 虽没听到沉香前头的话,孙妈妈这两句接得倒也妥当。 沉香愈发臊得不行,也不好再玩笑,说要给归月收拾屋子,便往一旁去了。 归月也敛了笑,带着二人一同清点箱笼。 “只将我常用的物件与摆设拿出来罢了,那些纸笔和书册是不用拿的,小心别搁潮了就是。”归月吩咐道。 “老奴知道,请姑娘放心就是。”孙妈妈乐呵呵地答应。 归月点了点头,便不理她们,只咬了咬嘴唇,缓缓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柄吴粤剑捧出来,轻轻摩挲了几下,才唤了沉香过来,让她在床架子打上钉子。 “可是打在床头么?”沉香问道。 “嗯。” 归月应了一声,只盯着剑出神。 沉香知道这是要挂剑,虽觉奇怪,却也不多嘴追问。 孙妈妈与沉香皆是十分利索的人,片刻便张罗好了,待归月将手中宝剑悬于床头,屋子也就收拾妥当了。 “折腾了这半天,你们也歇歇去。”归月道。 沉香“哎”了一声,谢了归月就出去。 孙妈妈认真看着屋里如今的样子,露出满脸笑,嘴角也一直往上翘,与归月又说了好几句话才往外走,到了门口、回身关门时,还往屋子里又看了两眼,似乎十分满意。 归月并未抬头。 如今天热,折腾了这半晌,她是真的乏了。 因距午饭还有一个时辰,归月便歪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鸟鸣,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似乎才一刻钟的工夫,她便被外头吵醒。 听着似乎是两个女子吵架。 归月恐沉香莽撞,怕她得罪了人,遂开了门出去。 声音是从北边那幢的一楼传出来的。 归月认真听了听,分辨出不是沉香的声音。 可她人已经出来了,再回去睡也不能,既然今后要住在此处,对众人多了解些也是好的。 如此想着,归月便往北边游廊上走了几步。 “我说的可都是天大的实话,你若不信,你只管一头冲过去,到时候别后悔!”一个女子慢慢悠悠,偏声音不小,三座楼上多半听得清楚。 “我凭什么信你?”另一女子冷笑道,声音甚是好听,“你倒是住到上面去了,可也未必就是凭的真本事!咱们就各做各的,看谁走得长远罢了!” “你既知道我住在上头,便当知道你与我如何不同来。怎的我说的话你全不信,倒一味痴心妄想呢?”前头的女子又笑,笑声中带了十足的妖媚气。 “你莫要和我猖狂!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么?”那动听的声音反唇相讥。 “你若不服,只管说出来就是——我能有什么底细,还怕你说?”妖媚女声说着又笑,“你别是为爱昏了头了,打量着世子爷真看得上你呢!世子爷对人素来和气,不过见你没戏唱,随口问了你一句,你竟还发上春梦,绣起荷包来了!” 下头静了几息的工夫,忽听“啊”的一声。 归月忙探头看了看。 这一看,倒把她笑得够呛。 原来下头两个女子,一个穿着青碧色衣衫,一个穿了身藕粉色。青碧衣衫的似乎被推倒在地,藕粉色衣衫当即骑了上去,一边撸着袖子一边骂道:“我让你多嘴!”便是声音极为动听的那个。 旁边围了好些人,本看得热闹,这会子才纷纷上前,拉架的拉架,劝和的劝和。 青碧衣衫的女子被人扶着站起,却兀自不肯罢休,一面掸着身上的灰,一面继续讥讽: “娇鸾丫头,你别做梦!今日才六月初七,离乞巧节还远着呢!便是你再绣上十个香包,世子爷也瞧你不上!” “呸!狐狸精!”穿藕粉衣衫、名唤娇鸾的女子骂道,“我不过绣我的香包,关你何事!日前世子爷请朋友过府,分明只要听戏,你却非要献舞,那舞是献给哪个的,当我不知道是么!你直勾勾地看着人家淮阳郡王府的世子,多少人都瞧见了!” 青碧衣衫的女子有些僵住,面上也变得难看。 娇鸾见对头不敢说话,愈发厉害了起来,一面极力挣脱拉架的众人,一面高声嚷道: “世子爷不让你跳,你又特意过去给人斟酒,也不知你到底是舞姬,还竟是色妓了。可惜啊,那淮阳王世子可是瞧也没瞧你一眼,从你碰了酒杯,人家就不肯喝了。难为你还有脸,竟白纠缠了那么半天!” 这话一出口,青碧衣衫女子登时也火了,反挣着要过来要撕娇鸾的嘴。 归月觉得无趣,正想回去,忽听楼下一声喝骂。 “都要反了么!” 这一声竟十分管用,娇鸾与青碧衣衫的女子都静下来了。 归月探头去看,却见一个十分端庄秀美的年长女子站在那里。 那女子训斥众人几句,娇鸾等人便乖乖叩了头,各自回房中去了。 娇鸾气呼呼地进了北座的一楼,青碧衣衫的女子却施施然上了北座二楼。 归月这才想起要走,却和青碧衣衫的女子碰了个照面。 原以为那女子此刻正在气头上,虽不至于骂她,至少会瞪上两眼,谁料她只拢了拢头发,冲着归月千娇百媚地一笑,转身便回自己房里去了。 归月心中好笑。 转身要回房时,忽觉得有人在暗处看她。 归月心中一慌,忙往四周打量。 北楼下有个小厮正慌忙往抱厦走;年长的女子自己站在那里不动,似乎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南楼那里四五个女孩子聚在一处,正不知议论着什么。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第4章 看戏 各人均在忙各人的,看着并无异样。 可归月总觉得不对劲。 方才分明有人在认认真真地盯着她瞧。 她甚至感受得到那目光里的灼热。 若她的感觉果然不错,此番来谯国公府,便是来得对了。 “姑娘在这里,可叫婢子好找。”来的却是沉香,不知为何竟满头是汗。 “可是有事?”归月望了望天,似乎还差一刻才放饭,沉香急着找她是为何? “正是有要紧事呢,连方才那么大的热闹也耽搁了,竟没看着后头。”沉香一边擦汗,一边憨笑道,“刚李妈妈来,说世子爷亲自过来,问下月初三姑娘可得空。若得空了,他便要请客,到时还请姑娘舞剑呢。” “你瞧见世子爷了?” “婢子倒是没亲眼瞧见,只听李妈妈这般说的。说是世子爷亲自前来,却因姑娘在这里,不好随意进园子,便只在门上唤了李妈妈。”沉香说着又笑,“想那李妈妈没必要骗人,婢子便来寻姑娘了。” 归月点了点头。 看那谯国公请她的架势,要说他们家世子爷也亲自来问,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世子爷有趣——就因她这么一个“外客”在,自家好好的园子,竟不敢入门了。 “世子爷要请些什么朋友,你可知道?” 归月问得不动声色,手掌却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听说都是往来的各府公子,多半也是奔着姑娘来的。” 归月沉吟不语。 下月初三,那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现下哪看得了那么远?不过既然世子定了这日,想来不会与老太君的局撞了,多半还是老太君的宴席在前头。 既不冲撞,便应了世子之邀,好歹探探虚实。 听归月答应,沉香只说了句“婢子这就去门口回话”,便一路笑着,急忙往门口去了。 午饭后,归月笑问沉香是否见着了世子爷,沉香立即拱起嘴巴,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肯说话,连孙妈妈都跟着笑起来。 是日晚,便有几个姑娘来这边串门,归月一一记了名字并住处,客套地与众人交谈。 此时园中众人都知道这住了“定春风”的是大名鼎鼎的的“归月娘子”,均对归月十分殷勤有礼。 待姑娘们回去,午间见到的那位年长女子也来了。 年长女子自称冯氏,乃是遮锦园里一众女子的教习,不仅会唱昆山腔,还擅长舞蹈,更弹得一手好琵琶。 归月对“临水冯氏”还是有些印象的,依稀记得是个极出色的伎官。 因她姓冯,归月便唤她一声“冯姐姐”。 冯氏却笑道:“若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姑姑才对。” “怎的要叫姑姑?”归月奇道。 冯氏面色一滞,旋即笑道: “可不是该叫姑姑么!你师父莫二娘子,与我原是同一辈的。因非同门,你唤不得我为‘师叔’,因此我才说你要唤我‘姑姑’。” 归月定定看了冯氏两眼,微笑道: “既如此,我便唤您‘姑姑’!” 冯氏乐得答应。 归月心下狐疑,却不敢明着问她,只好说些莫二娘子的旧事。 那冯氏倒真能一一说出。 归月略想了想,大抵因冯氏也是有名头的,因此与师父果然有些交集也未可知,倒是自己多心了。二人又聊了许久,及说到莫二娘子为救归月身亡时,不免都是唏嘘,归月更落了半晌的泪。 冯氏安慰了一番,瞧着归月好些,便辞了归月,自去回房休息了。 接下来几日,归月只留神看着众人。 除了偶尔还能感觉到那股灼热的目光外,并没有什么异样。 然而那目光后面究竟是何人,归月始终没能看清。 六月十五,谯国公为母亲贺老太君攒局,用了晚饭后,一家人来听了回戏。听戏的人都在二楼上,因无客,一楼当中便空着。 两折子戏过去,贺老太君便有些坐不住。 世子看见了,忙笑着哄了两句,接着命人来传话,说后头一折戏不必唱了,只请归月舞剑。 众女子都在一楼东边的隔间里等候。 更衣也在此处,不过是隔间里又隔了几间,给如归月、疏烟、缀玉这般人物使用罢了。 下头一支正是娇鸾的,与她搭档的叫牧言。 “哎哟哟,这可不巧了!” 说话的是日前穿青碧衣衫的女子,今日并没安排她上去,因此只穿了寻常衣服,在此间候着罢了。听说娇鸾的戏不教唱了,她立即阴阳怪气起来。 “罗欢!你休要欺人太甚!” 娇鸾眼圈红红的,狠狠瞪了罗欢一眼,低低吼了一声。 “怎么着?我又没说你什么,你冲我瞪眼睛做什么?我不过见你来了也有两月了,连一句还没唱出来,忍不住替你可惜,不行么?”罗欢说着,又媚笑起来。 娇鸾恨得咬牙。 二人剑拔弩张,似乎又要打一架一般。 归月却不看她们,只缓步出去候着,待台上唱曲儿的缀玉、清音一下来,她便上去,对着谯国公等人行了礼后,便开始舞起剑来。 屋子里的人立即丢下娇鸾与罗欢,一窝蜂似的拥在了窗前,争着往外看。 这剑舞,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学成的! 《洛神赋》里词句,用在归月身上才算恰当——所谓“婉若游龙”,该当是如此罢! 归月娘子尚有如此风姿,不知当时倾倒天下的莫二娘子,又是何等人物。 “啧啧啧,就该是这样的人才配住‘定春风’。”罗欢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正歪着头往外看。 便有人回头看娇鸾如何了。 娇鸾怒气未消,哪有心思看什么剑舞,只顾站在后头咬牙切齿,直直地瞪着罗欢。 牧言看见,便退回两步,附耳对娇鸾道: “你这会子气又有何用?不过是闷气罢了。回头你就在淮阳郡王府那位世子再来时,寻个合适的机会,当着面让罗欢难堪——你又不是不知道,罗欢早就失了身子了。” 最末一句声音极低。 娇鸾闻言豁然开朗,悄声谢了牧言,便也凑过去往窗外瞧,不过是罗欢站在一头,她远远地站在另一边罢了。 牧言仍旧回到人堆里,却不好好看剑舞,只偷偷打量娇鸾与罗欢,嘴角藏着笑。 第5章 选优 贺老太君对归月赞赏有加,显然十分喜欢。 谯国公见老太君高兴,忙赏了方才唱戏的几人许多银子,连娇鸾、罗欢等也各领了五两。 唯独没给归月银子。 遮锦园的女孩子们面面相觑,均以为国公爷会另有赏赐给归月,打量着不知是什么宝贝。 归月面不改色,仿佛银子并非她所求。 对旁众人的眼神,她也像是不在乎的。 “老太君请归月娘子一叙。”老太君的贴身使婢过来,言语客气地请归月过去。 贺老太君见了归月,忙携了她的手,拉着说了片刻的话。 归月回来时,也不见她有受宠若惊的模样。 旁人见了,自然更是羡慕。 十六日清早,归月还在梳妆,沉香便笑着进来,说方才世子遣了身边的小厮来,请归月近日好生休息。 “是怕我误了他下月初三的事不成?”归月好笑道。 “姑娘倒是误会了世子爷。”沉香瘪了瘪嘴,认真道,“近来闻听世子爷最是礼贤下士的人了,待府里的婆子、丫鬟、小厮,都十分和气,遇见人有不适,他还舍得将荷包里的药给人呢。” “他荷包里还常备着药?”归月闻言不禁好奇。 “婢子也觉奇怪,因此也问了这句,这才知道世子爷习武,身子好着呢,从小便不怎么吃药。不过是因为世子爷心善,见不得贫苦人受灾受难的,那荷包里备着的也就是些解暑、镇咳的药罢了,多半也都是给旁人备的。”沉香说着又笑。 归月听着总觉哪里奇怪,可沉香说得认真,她又不好搅了她的兴致。 转头看见沉香傻笑,归月愈发觉得有趣。 她咬着唇,忍着笑问沉香: “昨日你可看见那世子爷了?” “远远地看了一眼,并不真切。” “那下月初三你可跟紧了我,莫要再错失良机,连张脸都瞧不清楚。”归月抿嘴。 到时不还是要在楼下逮着?婢子又不能在看台侍奉,哪里就能见着了。”沉香说着,又瘪了瘪嘴。 归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沉香这才觉出不对,双手慌忙捂住了脸,两脚跺个不停。 “你这般跺脚,小心楼下寻你的晦气!”归月说着,伸手在沉香手臂上轻轻拧了一下。 “才不会!”沉香扬头憨笑道,“楼下住着的是出尘与佩环,都是极和气的。” 归月淡淡看了沉香一眼,只默了两息工夫,便又与她玩笑两句,将方才的话揭过。 因曾有诺在先,谯国公竟当真替归月推了许多邀请,连有交好的王公要来府上听戏,顺便一睹归月风姿,竟也都被谯国公挡了出去。 归月也就当没听过这些闲话一般。 如此长日无事,总算挨到七月。 初一、初二两日,谯国公世子便遣人来园内,将北面看台并戏台子都彻底收拾了一遍。 初三一早,他又遣人来布置一番。 申时才刚过,果品、茶酒就渐渐地预备上了。 一众女孩子早早地就呆在看台一楼西边房里,尤其唱昆山腔的几个,从申初一直弄到了酉时,才只妆扮了个大概。几个舞姬今日虽不用上场,却也需要等在这里。 归月并不需要怎么妆扮。 她穿了一袭素衣,只站在那里。 沉香跟在旁边,手里捧着归月作剑舞时的一柄柳叶剑。 酉正时分,天尚未黑透,谯国公世子便引了四五个公子哥进来。 遮锦园的女孩子都聚在窗前偷偷地瞧,奈何众人顷刻上了二楼,她们在一楼,又如何瞧得见?最多不过惊鸿一瞥罢了。 饶是只看了一眼两眼,她们还是忍不住轻声议论谁家公子更为俊俏,哪个看着器宇轩昂。 正闹着,小厮来传戏。 不知是哪个,竟先点了出《闹学》。 楼下的姑娘们掩嘴而笑。 缀玉、红香与出尘自换了衣裳出去唱了。 接着有人点了《闻铃》,清音、出尘等人应了折子出去。 归月心中乱跳,忍不住有些恍惚。 外头的戏词她竟一句也听不进。 《闻铃》唱罢,半晌也没人来传,似乎无人点戏一般。 这些女孩子便有些待不住,忍不住又议论起来,不知上头发生了何事。 归月也察觉到情况不对,听着众人议论,不时往门上、窗外望两眼。 过了许久,才有小厮隔门传话,说教唱《桃花扇》。 众人大惊。 园子里能唱昆山腔的,连上未在此间的冯氏,也止八人,如何唱得了《桃花扇》? 正为难着,忽听外头小厮又道: “只唱《传歌》《设朝》《骂筵》《沉江》《栖真》五出即可——众位姑娘快张罗起来罢!” 五出也要大家都上场才行,且要赶着换衣裳。 何况还有一出《栖真》。 “也不知是哪个点的,竟这般折腾人!”红香恨恨道,“敢情不是他唱了——只让他来换个衣裳试试!” “且不管是谁,既然都点了戏,好歹先打发了。所幸咱们五出唱完,他们也就该散了。”缀玉一面快手快脚地换衣裳,一面柔声劝红香道。 红香嘴巴撅得老高,恨恨地“哼”了一声。 幸好她素日敬服缀玉、疏烟几个,因此缀玉的话她倒听得进,闻言倒真的不再抱怨,与缀玉几个换衣裳去了。 归月打发沉香去帮众人换衣裳,自己默默在窗边站了。 站在这个位置,竟还听不清楼上的说话声么? 他从前最爱捉弄人,别是他一口气点了这些罢? 可按他的身份,这里怕还轮不到他点戏,尤其是一口气点这么些。 加上那小厮战战兢兢的语气…… 归月摇了摇头。 说不通的,不可能是那人。 待她回过神来,众人已经出去了。 第一出结束后,便有人进来,换了衣裳再出去唱。 归月听着唱词,心里难受得厉害。待听完《设朝》时,几乎忍不住就要哭;及到了《骂筵》,心中又觉舒坦了些。 众人忙忙碌碌,好容易唱完了五出戏,并没人注意到归月反常。 红香早折腾出一身的汗,一股业火自然又烧上了头。她一面用力扯着衣裳,一面恨恨骂那折点戏的人:“天杀的!很尊贵,很了不起么?全不把我们当人看!” 缀玉与疏烟忙去堵她的嘴。 疏烟嗔了红香一眼,缀玉则劝了两句。 红香咬了咬牙,总算把余下的话都咽回肚子里。 外头有小厮来请归月。 归月定了定神,款款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