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动荡史》 第一章 帝国的铁锈 自光明历1864年以来,整个卡洛斯帝国,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都知道这么一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虽然知道的人很多,但对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意义。 在贵族眼中,这是治国维稳的良策,在学者眼中,这是值得研究的学术课题,在普通百姓眼中,这是喝酒吹牛时的谈资。 这句话虽然流传甚广,但实际上,这句话只不过是一本书上某个章节的一个概括罢了,那本书的内容才称得上浩若烟海,里面的思想深邃精确,一针见血,但对于平民而言过于晦涩,以至于他的普及程度尚且不如流行的传奇小说,显得略微尴尬。 看过全书的人并不多,即便贵族也大多不愿意去研究这本书,而年轻的里欧?铁手正是看过整本书的幸运儿之一,或许他是看过全书的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他第一次翻开这本书才十二岁,完全无法从那些枯燥晦涩的文字里领略出深邃精炼的思想,当他看到“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时,天真的以为这是“经济状况的好坏与街道上房屋的精美程度息息相关”的意思。 当然,这么理解倒也没什么错,只是和原文含义大相径庭。里欧?铁手读过万卷书,也行过万里路,见证过繁华,也看到过穷困。繁华的城市到处都是得益于魔法机械革命而被建造出来的高楼大厦,已和几十年前大不相同;而穷困的山庄还是一如既往的穷困,和千年前都没什么不同。 让我们暂且先把故事主人公的名字简称为里欧吧,里欧是个有点见识的人,可惜他过于年轻,那些少得可怜的见识再被容易冲动的情绪干扰反而变成了劣势,更兼他袋中无银,免不了有些疾世愤俗。他既鄙视上层人士的腐败和贪得无厌,又厌恶底层人士的愚昧——是的,他那时候还太年轻,太天真,有的时候还很幼稚,他的眼界过于狭窄,只能看到一处。 里欧是一个孤儿,他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也没人知道他的母亲和父亲是谁,他被一个流浪的落魄骑士抚养长大,骑士四海为家,里欧自小便跟着骑士流浪天涯。骑士这个职业曾有着光辉的历史,但在魔法机械革命的冲击下,生产力大幅提升,骑士的传统因为过于老旧,已经不适合这个时代的发展。骑士是时代的弃儿,里欧是命运的弃儿,两个弃儿在孤独的流浪路上结伴而行倒也给冰冷的路途平添一份温暖。 此时此刻,里欧正眯着眼睛站在卡洛斯帝国拉沃多维兹行省柯瑞兹郡波克特村的沙滩上,看着红的像烙铁一样的夕阳渐渐藏到云层后面,又慢慢没进海面,把波澜海的海面映得波光粼粼如同黄金。 拉沃多维兹是卡洛斯帝国最不显眼的行省之一,虽然靠近波澜海,但没有适合作为港口的海岸。波克特村也是拉沃多维兹最不显眼的村庄之一,虽然靠近海洋,但也没受到什么海洋的馈赠,只得到被海水侵蚀的土地和昼夜不息的海风,让村庄里庄稼的长势感人。 帝国富强,可波克特村仍然落后,村里大多都是棚户,茅草和纸张糊成的窗户又怎能抵御冬天刺骨的寒风? 里欧穿着一身已经略显破旧,但洗的干干净净的猎装,乌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额头、鼻梁、嘴唇在夕阳下显出美好的轮廓,就像朦胧派画家画笔下的美少年。 可惜欣赏到如此美颜的,除了夕阳,海水和几株老树,就只有一群皮肤黑红黑红,留着口水的孩童,他们的皮肤被阳光晒伤,就像糊着一层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污垢,脸上也被海风吹出几道皱纹。他们都是波克特村的村民,他们的衣服既不干净也不好看,像是由几片废弃的棉布随意织就。 “里欧哥哥,你好帅。”一个名叫莉莉安的小女孩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痴痴地对里欧笑道,“长大后我要给里欧哥哥做新娘。” 里欧回过头看了莉莉安一眼,又连忙把头别回去,好看的小女孩叫萝莉,不好看的小女孩什么也不是,怕是连卡洛斯帝国最变态的恋童癖对莉莉安也提不起一丝兴趣。 里欧的心里没有愤怒,只有对莉莉安的同情,她生在这穷乡僻壤,既没看过多少书,也没走过多少路,她的一生恐怕就得在这狭仄的小村庄度过。自己只是在这里过冬,冬天过完,他就会离开,从莉莉安的生命中彻底消失,就像突然从未出现在莉莉安的生命中一样。 几个年龄或长或幼的男孩子的注意力则在里欧那一身笔挺帅气的猎装上,他们的眼睛又滑向里欧腰间别的几把不同规格的改刀和锥子,眼睛里露出了羡艳的神情。里欧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可是已经可以修理一些简单的魔法机械,他帮村长修理好了村子的二手四级魔晶给水泵,这一手技术更让他们羡慕。 “莉莉安,不要打岔。”里欧咳嗽了两声,“我们正在说卡洛斯帝国军队的制式武器——长枪,谁能回答长枪的附魔规格吗?” “我我我!” 一个稍微年长的男孩兴奋的举起手,不待里欧同意,他便站了起来。 “普通士兵附的魔纹是普通级的‘战神之歌’,尉官附的魔纹是精良级的‘托比斯的鼓舞’加上一个自由搭配的精良级魔纹,校官的魔纹是三个自由搭配的稀有级魔纹,将官是……是帝国机密。” “不错,你们都得向维克托学学!”里欧将脸甩向坐在地上的孩子们,脸上露出沉痛的神情,“我给你们讲课,讲的都是有用的东西!别总注意那些不重要的细节!” 可莉莉安仍旧看着里欧痴痴地笑,该流口水的还在流口水,这让里欧觉得有些无可奈何,这并不能怪这些孩子们,都是环境造的孽。 “好了,下课!” 里欧狠狠把手中握的树枝摔在地上,树枝断成两截,孩子们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和双手,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朝着不远处一堆简陋的茅草屋走去。 维克托却没有走,他是这帮孩子中最大的,虽然皮肤仍旧是代表着贫穷的黑红色,但眼神之中却饱含对未来和外界的向往。他走到里欧身边打听关于外界的一切。波克特村是一个极为封闭的村庄,就算是最有见识的村长,也不过是趁着交税的时候去过柯瑞兹郡。里欧无疑是他了解外界的最佳渠道。 留下的不仅有维克托,莉莉安仰着小脸,痴痴地看着里欧,里欧这一身装扮也只能算平民打扮,但平民和贫民是两码事,就算是那一头抹着劣质发胶的头发,也足以吸引莉莉安的目光。 里欧心里不胜感慨,他自幼四海为家,有的地方富有,有的地方穷困,但波克特村的穷困还真是少见,整个村子里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那个二手四级魔晶给水泵,在里欧来之前,这个给水泵还只能勉为其难地往外吐几口臭泥。 维克托问完之后,牵着莉莉安粗糙的手,心满意足地离开,里欧注视着他们的背影,为他们的穷困,为他们的闭塞,为他们的无知感到深深的悲哀。 肯托的学者曾把帝国比作是一台精密的大型魔法机械,把帝国中的每一个人都比作这台魔法机械的一个部件。 听上去似乎所有人的地位都平等了,但里欧明白,虽然同是部件,但有的人是提供能量的魔法晶石,有的人是引导魔力的魔纹,有的人负责传动的气动阀,有的人是牵引部件的齿轮,有的人是支撑机械的承重杆,有的人则是不起眼的螺丝钉……而还有的人则是更加不起眼的铁锈。 有的部件失灵,会对机械的性能产生巨大的影响,而有的部件失灵则无关痛痒,有的部件从机械上掉落,甚至会使这台机械运转的更为顺畅。 波克特的村民们,就是帝国的铁锈,只有在收税的时候,帝国才会想起波克特村的存在,实际上那点微薄的税金大多都进了税官的腰包。 就连神圣教会也懒得派牧师来传教,这导致波克特村的人们一直保留着祖先崇拜的信仰。 波克特村是一个被遗忘的村庄,唯一幸运的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遗忘,还能以笑容面对明天的朝阳。 可是自己呢? 里欧审视自己,心里暗暗叫苦,自己或许不能够被称之为遗忘,因为从来就没有人记得过他。甚至他的名字和姓氏都起的万分随意,里欧是骑士随便翻出一本三流小说书中主角的名字,铁手这个姓氏则源自于一个鳏居的铁匠,那个铁匠没有子女,希望里欧能继承他的姓氏,他给了骑士五枚帝国金币,骑士便答应了他的要求。 里欧知道,他其实也一样,是被帝国遗忘的铁锈,帝国安静地等待着他们碌碌无为地了却此生,从铁皮上剥落下来,给机械一点运作的空间。 他在夕阳下静静思考着人生,他也不愿意就这样成为帝国的铁锈,他每天阅读,学习修理魔法机械的方法,他打算等学有所成,就离开骑士去肯托做学徒,然后自己攒钱开店,好好经营,然后开第二家,开第三家……娶一个美丽温柔的妻子,生一对聪明伶俐的儿女…… 叮铃铃——! 远处的帐篷传来几声清脆的铃铛声,打断了里欧的白日梦,这是流浪骑士摇的铃铛,提醒里欧该做饭给他吃了。 里欧提起脚下的铁桶,去村口的给水泵打水。 他此时还不会想到,他这块微不足道的铁锈,也能在不远的将来锈蚀掉庞大的帝国机器。 第二章 落魄的骑士 骑士范坦是一个已到中年,但仍旧没建功立业的落魄骑士。 骑士这项职业在过去曾经十分辉煌,但随着魔法机械革命,骑士这项职业在人们心中已经逐渐褪去原本辉煌的色彩,只有那些强大的骑士才被人铭记,像范坦这样寸功未建,地位低微的骑士只会像波克特村一样被帝国遗忘。 范坦像个无所事事的中年大叔慢慢走出帐篷,从他乱糟糟的发型不难看出他刚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他搬出一个板凳倚在帐篷旁边,他沉重的屁股重重地坐到板凳上,慢慢靠在柔软的帐面上,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呼出一团心满意足的白雾。 很难想象范坦曾经是名骑士,里欧虽然也不清楚范坦的过去,但不难猜出范坦年轻的时候也一定像如今一样懒惰。 里欧递给范坦一个铁制饭盒,范坦拿着勺子在饭盒里拨弄着,鼻尖凑近饭盒耸动着,眉头皱紧说道,“最近的饭怎么这么糙?天天只有土豆、胡萝卜和雪兔肉,和你说了多少次?雪兔肉太糙,不好吃的。” 嘴上这么说,可范坦仍然诚实地吞咽着被他贬低得一文不值的土豆、胡萝卜和雪兔肉,他睡了一整天,实在饿极了。 里欧也打开自己的饭盒,和范坦不同,他的饭盒里只有土豆和胡萝卜,浇上雪兔肉熬剩下的肉汁,范坦伸头瞅了里欧的饭盒一眼,怪声说道,“你如果把教那群鼻涕小鬼的时间花费在打猎上,你就不会只能吃土豆和胡萝卜了。” 里欧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倘若你把睡觉的时间花在打猎上,我们也就不会只能吃雪兔肉了。” 范坦嘻嘻一笑,“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早有约定,我负责路途的安保,而你要承担所有的家务,这是你十岁就定下来的。赞美神灵,神灵说过,契约的约束力至高无上。” 里欧一想起那个无耻的无赖契约,就气不打一处来,不管是多么不入流的盗贼和匪徒,看到范坦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行头都生不出打劫的欲望,范坦虽然有保护安全的职责,但这种职责似乎并没有存在的必要,他愤愤地说,“《卡洛斯契约法》第一二八条还规定,针对未成年人的欺诈契约没有法律效力。” “法律可没神管得宽,”范坦打了个哈欠,“法律可以把所有的事务都规划得完美无缺,但执行不执行得了就是另外一回事。” 听到这个,里欧仔细地问道。“那么在肯托,我是说,如果在肯托,在神灵和皇帝的注视下,法律总该被执行地很好吧。” 范坦听出了里欧话语中对肯托的渴望,哪一个年轻人不向往更宽阔的天地?但他毫不留情地回应道,“臭小子,翅膀硬了想飞了?我巴不得你离我远远的,可你那一手修理魔法机械的手艺,只能应付那些极为简单的,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被淘汰的魔法机械,这足以让你找个偏僻的乡村衣食无忧,但在肯托这点不入流的手艺恐怕还没你卖屁股赚得多。” 里欧听了有些泄气,但属于年轻人的倔强让他继续说道,“我修好了村里的给水泵……” 范坦瞪大了眼睛,故作一副震惊的样子嘲笑道,“那可真了不起!你竟然修好了一个在黑市上价值两枚金币的二手四级魔晶给水泵!可惜的是我可听说肯托早在十年前就基本构建好了供水系统,整个肯托的供水工作都由一组巨大复杂的魔法机械群承担。当然,也难免会有些穷人花不起水钱,仍会使用这种早在三十年前就出现在市场上的给水泵,我劝你你最好垄断整个肯托的给水泵市场,这样你就可以避免有一天你会去卖屁股的悲惨命运。” “听着,年轻人。”范坦咳出一口浓痰,没有素质地吐在地上,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倘若你真的想做出一番事业,而不是去肯托做个废品站老板,你就得跟上时代。” “法术原理,元素学,规则学,魔纹学,炼金学……你都得认真学习,并且你得成为一名成功的法师。修理一个四级魔晶给水泵,只需要你用眼睛看,但真正复杂的魔法机械要求你拥有庞大而且足够精细的精神力。” “做梦之前最好弄明白自己在做的什么梦,如果你觉得你不能做到,那么最好心甘情愿老老实实地跟着我,然后你可以继承我骑士身份。凭你那副小白脸的模样,足以迷倒一个见识浅薄的乡下小贵族的女儿,然后你和她结婚……生一堆孩子…….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也是一个出路。” 里欧痛苦地捂住耳朵,“大叔,你该帮我才是,为什么你从来不夸夸我?” 范坦上下打量里欧一阵,似乎对里欧的问题感到新奇,他说道,“因为我这个人很诚实,你没什么值得我夸的。而勤奋和毅力是你为数不多的优势,我真的很怀疑你的天赋,如果当年的我有像现在的我这样的名师指导,我的名字早被刻在英灵广场英灵碑上了。” 英灵广场是卡洛斯建国定都时就建好的广场,建国初期,物资匮乏,英灵广场也不算很宏伟,然而英灵广场正中有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自建国起为卡洛斯帝国作出重大贡献的人的名字,卡洛斯建国已过千年,那座石碑也只刻满了四分之一,想把名字刻进石碑上可不一件容易的事。 范坦吹惯了牛皮,里欧也听惯了牛皮,他耸了耸肩,算是对范坦说的大话的回应。 范坦吞下饭盒里的最后一块兔肉,噘着嘴,把骨头吐得老远。然后他撂下饭盒,眯着眼看着即将消失在海平面的太阳。 失去阳光的温度,海风寒冷得刺骨,一阵海风掠过,范坦打了个哆嗦,又缩回帐篷,就像一只寻找巢穴的狗熊,完全看不出一点天才的影子。 里欧心里很清楚范坦并非什么天才,虽然里欧没有问过,范坦也从来没有说,但里欧毕竟和范坦一起流浪了十几年,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据他的猜测,范坦可能曾经是一位拥有封地的小贵族的骑士,可是在魔法机械革命中,传统的农业技术和传统的农业经济只能遭到淘汰,那个小贵族很有可能在这场冲击中破产,范坦也因此失业。 骑士一生不奉二主,范坦似乎是个注重传统的人,他没选择去找别的工作,而是选择了流浪。 里欧唯一不明白的是范坦对于魔法机械为何如此在行,大多数时候,范坦都靠自己修理魔法机械的手艺赚些路费,十几年来,里欧从未发现有范坦修理不好的魔法机械。无论是几十年前出的旧型号,还是才刚出的新事物,范坦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其修理成新的一样。 虽然里欧知道范坦修理的也只是些小物件,但里欧也很清楚自己离范坦还差得远,正是因为他能从范坦身上学到新东西,所以他才一直跟在范坦身边,并且无怨无悔地承包下所有的杂活。 里欧将两人的饭盒洗干净,趁着天上仍有一丝天光,连忙升起篝火,将自己的睡袋拖到篝火旁边,坐到睡袋上,摸出一瓶酒和一本《魔法机械运行语言——从入门到精通》——里欧已经习惯靠书和酒打发漫长的冬夜。 帐篷里的灯光早已熄灭,从帐篷里传出的鼾声诉说着范坦梦境的香甜,里欧的世界显得十分安静,只有翻书声、木料燃烧的声音、风声还有范坦的鼾声。 里欧仔细地翻看着眼前的这本书,这本书已经是里欧看的第四遍了。里欧不知道的是,这本书即便是肯托那些金牌学院的高材生也不见得人人都能理解。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可以修好一台四级魔晶给水泵,但他没想到自己并非只能修一台四级魔晶给水泵,他也根本没想到自己是在没有设计图纸的情况下修理的。他的能力远超他的年龄,虽然他被范坦贬低得一文不值,但如果他在肯托,几乎所有学院都会抢着要他。 燃料不紧不慢地燃烧着,天上的星星也静悄悄顺着自己的轨道挪移着,月光越来越清明,火光也越来越小。里欧放下了手里的书,仔细地收到自己的布袋中,然后深吸一口气,以一种奇异的姿势盘坐在地上。 这种坐姿看起来有些装神弄鬼,但如果法师经过,就会看明白里欧的坐姿,这是法师一种常见的冥想方式,用于恢复精神力。 但里欧不是为了恢复精神力,而是唤醒自己的精神力,唤醒精神力是成为一位法师必经之路。 没错,里欧有着更大的理想,里欧不想做一个魔法机械修理工,他更想成为一名魔法机械大师。正如范坦所说,想成为一名真正的魔法机械大师,首先得成为一名出色的法师。 所以里欧一直为此努力着,日日夜夜,从未间断。 里欧当然知道自己天赋有限,所以更加不敢懈怠。他已经尝试唤醒自己的精神力一年了,而无论他在自己的精神海做出什么动静,始终没有回音,他好不容易聚集一点精神力,只要他脱离冥想状态,那一丝精神力就会在身体中消失地无影无踪。 今天也是一样。 里欧从冥想状态慢慢睁开眼睛后,毫不意外地发现精神力又在缓缓从精神海中消逝。 好在里欧见得多了,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绝望,也没像前几次那样尝试各种补救措施。 他只是略微失望,就像连日阴雨,今天醒来,外面的天色还是一片阴沉。 意料之中的失望,不能给里欧多大的精神冲击,只能使他在绝望中进一步沉沦。 里欧神色不改,将篝火拨开,留下燃着的木炭,就钻进睡袋,他今天已经太累,不久他就陷入梦境,而他的精神力仍然顽强地一丝丝地流逝着。 一点点地流逝着,消逝的频率和范坦的鼾声一样。 第三章 自作聪明(上) 第二天,里欧仍然是正常地早起,他燃起篝火,将前一天预备好的水烧热,给范坦准备好热水,早茶和早餐。待范坦懒洋洋地洗漱完毕,又懒洋洋地吃完早饭,最后懒洋洋地钻回帐篷之后,里欧又要收拾餐具,最后拎起一把自己组装的二级魔晶自动填充魔法弩和一把范坦送给他的砍刀,循着村子里弯弯曲曲的小路,钻入村子西方五公里处的一处密林。 波克特村的土地不适宜种植庄稼,每年生产出来的农作物也仅够自己糊口,村民没有多余的庄稼来豢养牲畜,所以波克特村的村民偶尔想吃肉时,大多会选择来到这处还算宽阔的森林打些野味。 为了满足范坦顿顿有肉的要求,里欧每天也要不辞辛苦地打猎,多得的野味也可以拿来卖钱,为离开范坦去肯托打拼做好准备。 冬天的猎物很少,里欧在雪地上放了一小块胡萝卜当做诱饵,这块胡萝卜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诱饵,表皮变得瘫软而且发皱,无言地诉说着里欧的拮据,不知道还能不能吸引到猎物。 里欧的身体藏在一棵高大雪松的的后面,虽然冬天的森林万籁俱寂,但也总有会有那么一两个耐不住寂寞的小家伙——一只胖成肉球的大雪兔警觉而又迅速地在里欧的视野中来回奔跑跳跃,它时不时将耳朵竖起来来感知周围的声音,看来这只雪兔能平安地长这么大不是没有道理。 可惜了,你最终却还是要成为人类的盘中美餐。里欧安静而又残忍地想着,他一声不响地端起魔法弩对准胡萝卜,上面镶嵌的二级魔晶发出淡红色的光芒,原本安放在弩臂上普通的铁箭蒙上一丝红色的光彩。这种在武器没有任何魔纹的情况下直接将魔法元素强加到武器身上的附魔方式是最没技术含量的附魔方法,但对于弩箭这种耗时很短的攻击方式已经足够。 雪兔是那种最弱小的魔兽,它的攻击手段几乎和普通的家畜一样,好在它的耳朵无比灵敏,它支棱起两只耳朵,仔细的感知周围的一切动静,这能使它规避丛林中大多数的危险,但这点天赋在人类的智慧或者说是狡诈面前,则不值一提。 雪兔兜兜转转了半天,最终确认没有任何危险,终究是抵挡不了胡萝卜的诱惑,蹦跶着奔向胡萝卜想饱餐一顿,冬天不仅见不到多少活物,就连植物也很少见,胡萝卜对它而言更是难得的美味。它可以听到周围的一切声音,但不代表就知道了周围的一切动向,里欧手上那把二级魔晶魔法弩能在瞬间带走它的生命。 雪兔最终奔往胡萝卜的旁边,仔细小心地用门牙叼住胡萝卜,随后如同疯狗一般飞奔出去,消失在森林的重重障碍之中,雪白的皮毛和雪地融合在了一起,使里欧再也不能将其分辨出来。 雪兔在胡萝卜旁边至少逗留了一秒,一秒钟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对于扣动扳机这个动作显得十分宽裕,里欧失手了? 不,他没有失手,因为他压根没有发射弩箭。 里欧的右手紧握着弩箭,弩箭还紧紧对准刚刚胡萝卜的方向,铁箭上的红色光芒没有消失,尖锐的箭端还在穿林寒风中微微颤抖。 里欧不会没有理由地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此刻的心情无比紧张,因为他的精神海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自己的身后似乎有人。虽然里欧还没真正地成为一名法师,精神海的感知更近似一种直觉,但里欧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十几年来的流浪生活教会了里欧小心谨慎,这反过来帮助里欧平安地度过十几年来的流浪生活。 一个人一声不响地潜伏在你的身边一定是不安好心,所以里欧长长吸了一口气,将魔法弩收到袖口里,原本佝偻下来的脊梁瞬间挺直,两只手悄悄插进猎装的口袋中,耸起肩膀,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从积雪中将两条腿抽离出来,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倘若你没亲眼看见刚刚那一幕,你一定会以为里欧是一个路过的无辜路人。 “站住!转过来!”里欧身后传来一道呼喊声,带着拉沃多维兹行省特有的口音,显得轻蔑而又懒散。 里欧停下步子,慢慢转过身去,双手低垂,藏在袖子里的二级晶石魔法弩还散发着幽幽的红光。如果情况不对,里欧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杀死身后的人,这支魔法弩可以轻而易举带走一个三级职业者的生命,里欧可不认为这穷乡僻壤会有三级职业者的存在。 里欧不是个生性残忍的人,但十几年的流浪生活让他学会如何保护好自己和自己的财产,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最有可能存在的就是不入流的劫匪或是盗贼,里欧一直把自己这十年来攒下的三十二枚帝国金币十六枚帝国银币放在内衣的夹层里,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对里欧来说更是如此,为了保护好这笔钱,他不介意杀死几个该死的人。 可来者并不是劫匪,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他穿着高领子的呢子制服,脖子上还胡乱地缠着几层围巾,右手拿着一根略显寒酸的法杖,法杖顶部的晶石还有微弱法力的流动。男人瘦高瘦高的,和他手里的法杖一起看就如同两根法杖杵在地上。 里欧认得这身制服,也认得这根法杖,这是帝国农林部森林资源管理局的标准配置,看来这个男人是森林资源管理局的官员。 瘦高男子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证件在里欧的面前晃了一下,这印证了里欧的猜测,里欧再怎么勇敢也不敢杀死帝国官员,藏在袖口的二级魔晶魔法弩被悄悄地藏到了更深的位置。 瘦高男子咳嗽了一声,掏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石墨笔,面向里欧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里欧老老实实答道:“里欧?铁手。” 瘦高男子愣了一下,随即在本子上一边写一边笑,“这么常见的名字倒也不多见。” 里欧没有在意瘦高男子的语病,他盯着男子的本子,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先生,您在记什么,发生什么了?” 瘦高男子头也不抬,“我在给你开罚单,你刚刚在森林狩猎,而这处森林很不巧正是农林部规划在内的森林保护区,禁止狩猎。简单说来,你违反了《卡洛斯森林保护法》——需要你交一笔罚款。” 里欧当然知道瘦高男子在干什么,他甚至知道这项处罚的金额,这可是他平时一年才能攒下的钱,他不要脸地笑着抵赖道,“您是不是看走眼了,我可没狩什么猎。” 瘦高男子停下手下的动作,他定定地盯着里欧那看似人畜无害的笑脸,摇了摇头,“撒谎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我没有撒谎,我很清楚,我是个路人。” 里欧梗着脖子,语气很软但态度强硬,撒起谎来神色不变,要不是瘦高男子刚刚一直在里欧身旁,只怕已经信了里欧的鬼话。 瘦高男子还准备说什么,里欧粗暴地打断了男子的话,他提高音调说道,“根据《政府部门执法方式规范法》,你如果要给我开罚单,得有证据,要么你要有两人以上的人证,要么你得有魔法影像的证明,你有证据吗?” 瘦高男子霎时语塞,因为正如里欧所言,他没有证据!魔法影像在魔法机械大师达盖尔发明魔法留影机之前,只有高阶法师在记忆水晶的辅助下才能留下,现在虽然人人都可以使用魔法留影机留下魔法影像,但魔法留影机造价不菲,森林资源管理局也一直是清水衙门,瘦高男子并没有这项配置。 里欧瞧了瘦高男子一眼,他深知江湖进退之道,他虽然占着法理的上风,但并不占理,所以他还保留着谦逊的态度,“如果没我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先生,祝您冬幕节愉快。” 可里欧这幅彬彬有礼的样子反而使瘦高男子怒火更甚,这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被眼前这个小毛孩戏耍了一番,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里欧刚刚想干什么,令他憋屈的是他没有任何证据。 事实上令他感到憋屈的还有许多事,瘦高男子名叫帕奇,是个已经年近四十的四级低阶法师,虽然在政府做事,但毫无疑问做的是最底层的工作,这个年龄还在基层执法,这辈子恐怕也晋升无望。 冬幕节将至,预示着圣临节也将不远,圣临节是神圣教会第一任教皇托尔盖的生日,这预示这新时代的到来,也预示着新年的到来。本是令人愉快的节日,而农林部却下达了一份可笑的政令,这项政令要求各行省的森林资源监察局必须在圣临节前上交今年处罚所得的罚金,并且这笔罚金必须得达到一个金额。 这让帕奇这样的官员在节日来临之际还得加班加点地工作,甚至连波克特村旁边这处鸟不拉屎的小森林都考虑到了。 连日的积怨让他下定决心和里欧硬磕到底,就在里欧转过身的那一刹那,帕奇低声喝道,“站住!” 里欧停下脚步,回头笑着说道,“先生,怎么了?您如果没证据的话,我觉得您还是放我离开的好。” 帕奇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没错,我没证据表明你曾在森林保护区里狩过猎。”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但我亲眼看到你身上携带了一把二级魔晶魔法弩,很不巧,二级魔晶魔法弩属于帝国的管制武器——你有这项武器的许可证吗?” 里欧得意的神色变得难看起来,他没想到他还有这个破绽,他总是对自己过于自信,找到了对方的破绽就忽略掉自己的,与一个年近四十的政府官员相比,他在安插罪名这一方面还是过于稚嫩。 第三章 自作聪明下(下) 看着里欧哑口无言的样子,帕奇心里说不出的畅快,他撕下写了一半的罚单,揉成纸团塞进口袋里,在一张新罚单上快速写着,嘴角露出胜利的笑容。 此刻里欧心里无比懊恼,私藏帝国管制武器的罚金是私自在森林捕猎的两倍,倘若他知道帕奇还有这一手,他还不如之前老老实实地承认罪责。 帕奇轻举法杖,一道水蓝色法力流如同灵巧的蛇一样钻入里欧的怀中。低阶法师的法力不够深厚,颜色呈半透明,透着阳光就像美丽的丝巾,看得里欧目眩神迷,几乎忘记了被罚款的懊悔。 那支二级魔晶魔法弩虽然被里欧藏得很深,但还是被帕奇的精神力找到,他小心翼翼地用证物袋将魔法弩收起来,将罚单递给里欧说道,“签名吧,小子,下次可别自讨苦吃。” 里欧结果罚单,瞄了一眼,看到罚单上的身份编码一栏,摇了摇头说,“我没身份编码,我还没有成年。” 帕奇摸着下巴,瘦长的脸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那可有趣了,按照帝国规定,未成年人违法需要告知家长,不知道你父亲会不会在冬幕节前打烂你的屁股。” 里欧老老实实地回应道,“我没有父亲,我是个孤儿。” 里欧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没有为此悲伤也没为此愤怒。但里欧越是表现如常,帕奇就越是尴尬,在他看来,无父无母实在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事了,自己似乎无意间触碰到别人的痛点。 帕奇打量了里欧一眼,发现里欧身上的衣服干净整洁,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虽然穿着不算华丽,但明显超过了此地的经济水平,这并不是一个落后地区孤儿应有的样子,他试探道,“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我跟着大叔在这个地方过冬。” “大叔,你的监护人?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个流浪骑士。” 帕奇原本有些可怜里欧,想着要替这个可怜的孤儿省去一笔罚款,但听到里欧的监护人是一个不知底细的流浪骑士时瞬间变得紧张起来。他可听说前不久从拉沃多维兹北方的库德莱斯山脉流窜来一批匪徒,现在任何一个带着武器的陌生面孔都能引起他的警觉。 帕奇已经年近四十,却一直没有升迁,他现在不求什么大功劳,只求在他的辖区里别出什么大事故,让他安安稳稳地端好自己的饭碗。 命运不是机遇,而是一种选择。思忖片刻,帕奇便打定了主意,他沉声说道,“带我去你暂住的地方,我得见见你的监护人。” 帕奇和里欧此刻完全不知道他俩的命运竟然在帕奇这看似随意的一个念头里脱离原先的轨道,向一个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他们两个在此刻只是稍稍有些不安,里欧是心疼自己的五枚帝国金币,帕奇则在暗自猜测那流浪骑士究竟是不是库德莱斯山脉上的匪徒。 两人心思重重地从树林走到波克特村,村长老远就看到帕奇那一身笔挺的帝国制服,再看到帕奇身边的里欧,心里暗自担忧是不是里欧惹了什么误会,他快步走上前,向帕奇谄媚地笑着,“这位大人,您能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里欧可是个好孩子,他帮我们修好了村子里的给水泵,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帕奇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一个匪徒可没本事,也没那个好心帮人修理魔法机械,看来自己可以放下心来,他向村长说道,“没什么大事,这小子在保护区打猎被我逮到了,几个金币的事罢了。” “是这样啊。”村长听到这事和钱有关,也并不严重,微微一笑,脸上绽出一朵难看的花,快步走到一旁,“这孩子是挺淘的,你去沙滩那边,那个帐篷就是这孩子的家了。” 里欧倒不担心被范坦责难一番,反正这十几年来范坦几乎天天都得嘲弄他,他唯一心疼的是他好不容易攒下的金币,五枚金币足够他从拉沃多维兹到肯托路上的开销,想攒下这笔钱,他至少要为此缩衣节食一年! 正在懊恼之间,里欧和帕奇已经走到那顶帐篷外面,帐篷里面传来阵阵有规律的鼾声,看来帐篷里面的人睡得香甜。帕奇抬头看看天色,旭日当空,没过饭点,他看了里欧一眼,里欧伸手去摇晃挂在帐篷外的铃铛。 帐篷内传来一阵呓语,范坦的头钻了出来,他眯着眼睛叫嚷道,“到饭点了?不对啊,这光线太强了,里欧!里欧!你这混小子干什么?” 帕奇同情地看了里欧一眼,他居高临下地对着半梦半醒的范坦说道,“里欧是您的养子吗?” “养子?”范坦渐渐清醒过来,他咀嚼着这公式化的称呼,嗤笑道,“得了吧,给我当养子我都嫌他丢人,这笨蛋惹了什么麻烦?” “他在森林保护区里狩猎,罚金三枚金币,顺便麻烦您出示一下自己的身份凭证。” 范坦伸手接过帕奇的身份证明,端坐起来,帐篷露出一条缝,从缝里钻出一股暖烘烘的臭味,范坦反复看了两遍,将身份证明还给帕奇,反应却出奇地平静,他递上自己的身份证明,数出三枚金币递给帕奇,流程顺利得超出帕奇的想象。 帕奇快速替范坦和里欧画好速写,夹在罚单中间,向里欧同情地笑了一下,转头向出村的路走去。 里欧木然地看着帕奇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迅速做好准备去迎接即将到来的嘲讽,也想到了回击的说词,然而范坦没有嘲讽他,只是说道,“准备热水,我要起床。” 这句话语气平常,却足够反常,里欧没想到范坦竟然是这种反应,也没想到范坦会这么早起床。 范坦继续说道,“没听到吗?我要起床!” 里欧立马去准备热水,只要能让范坦忘掉那三枚金币,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范坦慢慢地穿好衣服和鞋帽,问道,“离冬幕节还有多久?” “大概还有三周。” “倘若给你三周时间,你能看完几本书?” “能看完两本吧。” 范坦用热水刷了牙,漱了口,一面洗脸一边说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需要干别的事,三周时间,够看几本书?” 里欧认真想了很久,答道,“三本,不能再多了。” 范坦用热毛巾擦脸的动作停滞了,就像毛巾忽然变得无比沉重,他露出一张恨铁不成钢的悲怆面庞,“你还真是个笨蛋哪。” 第四章 漂亮的逼 在卡洛斯帝国拉沃多维兹行省柯瑞兹郡波克特村西侧两公里左右的一处海岛上,里欧和范坦正做着这个世界最无聊的事。 里欧还记得一周前范坦如同被神灵感化一样性格大变,提出要教自己新东西时自己的那种兴奋,也还记得范坦提着自己飞过波澜海一处小海湾来到这处小海岛时自己的那种新奇感,然而随之而来的训练却枯燥得令里欧几乎绝望。 里欧原先以为范坦要告诉自己关于魔法机械的某些心得,又或者想教给自己强大的武技,然而范坦不辞辛苦,想尽一切办法避人耳目让自己做的事却只有一个——散功。 里欧端坐在海岛西侧一块巨石之上,举目远眺,海面开阔如同星空一般无边无际,低头望去,惊涛拍岸,涛声隆隆,海风狂而不暴,让人眼界开阔,思虑纯净。这是一处亲自然而远人烟的地方,没有车马的喧嚣,很容易定心凝神,极其适合法师冥想,里欧已经在这座巨石上坐了一天,从晨雾初起坐到落日熔金,但他除了一边冥想凝结精神力,还在一边把好不容易凝结出来的精神力以一种近乎呼吸的频率散到自己的身体当中。 这就好比一边往水壶里添水,一边任由水壶里的水从豁口处流泻出来,这水壶永远不可能被加满。 早在三千年前,亚里士多德大贤者就已经用水壶和豁口的比喻来生动地描述这一现象,但这是用来形容大多数人无法成为法师的原因,而没有法师会闲得无聊这么做。 想要成为法师,第一步就得凝集精神力,相当一部分的人之所以不能成为法师,不是因为他们无法聚集精神力,而是因为他们聚集精神力之后精神力会或慢或快地流逝掉。 里欧之前以为自己也是这样的体质,现在他知道,自己是可以锁住精神力的,之前都一直是范坦搞的鬼! 更可恨的是即便他知道了也没有办法,范坦粗暴地逼迫他不停地冥想,又粗暴地逼迫他把好不容易凝集起的精神力不要钱似得散掉,里欧几乎感觉到那些无形无质的精神力如同水流一般,顺着他的神经和血管在身体里欢腾地循环往复,直至消失不见,让里欧心痛不已。 他不是没试过偷偷将那些精神力存起来,可范坦似乎总能发现,只要流浪骑士在他的脑后轻轻拍一下,那些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那么一点可怜巴巴的精神力又会如同泄洪一般,短暂而又迅猛地冲出精神海,消失在身体这座荒原中。 然而里欧不得不面对这一残酷的事实,他在这无人知晓的荒岛上进行着这个世界最无聊的工程,波澜海上那带着海风腥气、状态狂暴的以太经过冥想,化为里欧精神海中的绵羊般温柔的精神力,然后里欧再有意识地放开自己的精神海,让那些已经十分温柔的精神力再度变得活跃,顺着身体里的孔孔隙隙逐渐消逝…… 范坦则坐在海边的椰子树下,痛快地饮着椰瓢里的椰浆,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白云聚散,就像在回想着过去的岁月。 里欧咬着牙,强迫自己再信大叔一次,他不由地想到传奇小说里的情节——孤儿们总是有一个强大的隐士做老师,那些性格古怪的隐士总会教主角们一些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技能,这些技能看起来没有根由,经不起推敲,但却毫无例外都很强大…… 他甩了甩头,把这些没有任何营养的幻想甩出脑子里,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当然愿意相信范坦,大叔是他唯一称得上亲人的人,但十年来他学习的知识告诉他他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与其如此,不如和范坦一起躺在椰子树下睡觉,反正都没什么用,这样还很舒服。 他之所以还在不辞辛苦地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范坦逼他这么做,在没有取得和范坦平等的地位之前,他必须得对范坦的命令无条件的服从。 但他不知道的事,那些从精神海里奔涌而出的精神力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消失在身体中,化为毫无意义的废气排出体外,而是均匀地分散到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上,每一块皮肤上,每一根肌肉纤维上,化成微小得令传奇法师也无法感知到的微粒,填充了里欧身体中每一个会使身体变得脆弱的空隙,使得里欧无时无刻不比上一秒的自己更加强大…… …… …… “你是不是觉得你是在浪费时间?” 晚饭的原料是范坦在波澜海里钓的鱼,加上一点点盐和椰浆焖煮而成,食材和调料都足够简单原始,但简单和原始的风味在这样的环境下往往更加令人食指大动,范坦难得做一次饭,他亲自给里欧的饭盒里添了一大块鱼肉,让里欧受宠若惊。 范坦一边给里欧的饭盒里加鱼肉,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出这一句话。 “何止是在浪费时间?”里欧大口吞咽着鱼肉,他冥想了一天,其中体力的耗费非一般人可想,他捏着勺子说道,“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你真的这么想?” 里欧吮吸着勺子上的汤汁,“这不很明显吗?” 范坦无比失望地哀叹一声,颤抖的音线满是对里欧智商的担忧,“里欧,说真的……你这么蠢又这么笨,大叔我很是替你的未来担忧啊……以后生活不下去,沦落到卖屁股为生,大叔我也能理解你……” 这忽如其来的嘲讽差点令里欧喷饭,本来因为范坦主动做饭而对大叔印象的一点改观也荡然无存,里欧将饭盒撩到地上,瞪圆了眼睛,“大叔,我很强好吧?” “哦?”范坦被提起了一丝兴趣,但还没忘记一个毒舌的本能,“哪地方强,你是指你的屁股又圆又翘吗?” “听着!”里欧指着自己的脑袋,捡到宝似的小声说道,“我的精神海能存得住精神力,这说明我能成为一名法师。” 范坦的眼皮迅速耸拉下去,“就这个?” “什么叫就这个?”里欧急了,“一百个人里面至多只有三个人拥有学习法术的天赋!至多!” “所以呢?” 里欧说出他憋了一周的话,也是他心里真正的想法,“所以我不觉得明天我还需要重复这种无聊的工作,这种浪费时间的事对我而言简直是一种酷刑。” 范坦没有接话,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完里欧说的话,一边心满意足地扒完饭盒里的鱼肉,嚼着鱼肉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天赋差了些,没想到你的理解力和眼力也差到某种匪夷所思的境界。” 他吐出一根鱼刺,毫不在意形象地用鱼刺剔牙,“你是我养大的,你会的一切,都是我教的。” “那么你该知道,你知道的一切我也知道,但你不一定知道我知道的一切。” 范坦语速极快地说完这一段拗口的话,继续说道,“你既然知道这么冥想没用,难道我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没有给里欧任何反驳的机会,他继续说道: “可是,你知道的,不一定是对的,或者说,不一定是最好的。” “想运用魔法,得先成为一名法师;想成为一名法师,得先冥想凝集精神力,用精神力温养精神海。而现在关于魔法的一切奥秘,几乎都藏在肯托的那十座浮岛中,都被神圣教会紧紧地把握在手里面。神圣教会在这方面是当之无愧的权威,以至于连‘魔法是神灵的恩典’这种瞎话都有人信。” “不是神灵创造了魔法,他只是垄断了魔法。” 范坦紧紧盯着里欧的双眼,摇曳的火光把他的脸上映出层层阴影,更使他的瞳孔摄人心魂,里欧想要去回避这认真得可怕的眼神,却发现自己避无可避。 “魔法是成神的奥秘,他将魔法阉割了,所以除了他世上便不会有新神。” 里欧听得云里雾里,这大逆不道的话足够范坦被教会裁判所安插好几个罪名,但里欧越听越兴奋,甚至差一点就相信了范坦的狂言,他追问道,“什么叫‘魔法被阉割了’?” 范坦以一种关爱白痴的眼神关爱了里欧一下,“很简单,成神之路漫长而又艰辛,所以神灵让所有法师都走偏了道路,后世的法师仍能获得强大的力量,却不能成神,只能沦为神圣教会的高级打手。” 里欧终于听明白了一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让我做的,是真正的魔法?” 范坦微笑颔首,里欧终于稍微聪明了一些。 然而里欧的反应向来不能让他满意超过三秒,很快,里欧又摇了摇头,“我不信。” “我一不信我把精神力散掉我就能成神了,我二不信大叔你能和神灵的阴谋有什么交集。” 里欧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使得他的态度更加坚定,坚定得像块臭石头,“大叔,你太喜欢装逼了,但你又太懒,平时除了睡觉就是吃饭,我宁愿相信这是你从真理会发的小传单里看到的谣言。” “你太小看了大叔我了,这是你将会后悔一辈子的事。”范坦的表现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怜悯地看了里欧一眼,冷静地说,“让你散掉精神力,是为了滋养肉体,只有肉体和灵魂合一,才可以成神。正统法师注重精神力,却很少注重身体,现在这些没有成神梦想的庸碌法师们哪里会想到成神?他们不过是想要一点神的恩典罢了。” “至于我,能和神灵有什么交集?” 他猛地站起来,向海边哈哈哈地狂笑起来,“我能和神灵有什么交集?什么都不会有!他是我的朋友吗?显然不是!他是我的敌人吗?他也配?” “世上没人配做我的敌人!配做我敌人的,只有命运!只有那操蛋,反复无常,恣意妄为的命运!” 很多年之后,范坦的其他生活片段在里欧的脑海里变得模糊,褪去了色彩,但唯有这一幕永远留在里欧的脑海中,永远保留着鲜活的色彩。 原因无他,只因为范坦装了一个漂亮的逼。 这个逼装的太漂亮了,以至于里欧甚至怀疑,范坦是用生命来装这个逼的吗? 如果不是,这个无赖、懒惰、爱吹牛逼的流浪骑士,就像一滩烂泥一样无论在哪都能赖活下去的中年老流氓,何以会死了呢? 第五章 肯托的风云(上) 且不论里欧在海边重复地冥想,又不断地散掉好不容易得来的精神力的行为究竟是毫无意义,还是人类对魔法认知的一个重大突破,我们不妨把目光聚焦到拉沃多维兹行省柯瑞兹郡的森林监管局上,更精确地说,是聚焦到执法二科帕奇科员的办公桌上的一张罚单上。 帕奇费劲心思,终于在冬幕节前两周处罚到了足够的金额,这令他长呼一口气,两周的时间,足够他将不慌不忙地完成年终总结,看来他能安安稳稳地过一个冬幕节了。 但在那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他得将处罚的金额和今年的罚单一一对账,交由上级审阅,这才是真正麻烦的工程,他必须确保罚单的信息准确无误,和处罚金也能对的上——没办法,帝国对于和金币有关的事向来上心。 里欧的罚单也夹在这厚厚的一沓纸中,此时此刻,里欧犯下的那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过失已经不再重要,这张罚单此时唯一的意义就是账单上罚金的金额。经过肯托经济学学者们的统计,帝国财政收入中有百分之十三来自各种罚金,这比三十年前下降了十个百分点,这其中有一个原因是由于随着魔法机械革命,帝国的生产力大大提升,另一方面,也是得益于魔法机械革命,土地不再是生产力的支柱,拥有封地的贵族话语权大打折扣,社会变得更加有秩序。 罚单上还夹着帕奇给里欧和范坦绘制的速写,速写画得很粗糙,但线条分明,里欧和范坦的面貌特征已经足够明显。帕奇将连同里欧在内的那一大沓罚单和报表上的数字对了又对,足足三次,这才放心地把罚单和金币交给财政一科审阅。 负责审阅帕奇罚单的财政科科员是个叫做多雷夫的中年胖子,他比帕奇还年长几岁,年过四十,因为他好吃懒做,非但仕途上毫无建树,也没有婚娶。 帕奇的那一沓罚单在他的脚边足足放了两天,多雷夫才懒洋洋地将罚单拿到桌上对着报表审阅,对于懒惰的多雷夫而言,暴食和偷懒这两项恶行,他至少在践行其中一项。要想让多雷夫工作,你就得填满他的肚皮。 他一面心不在焉地翻看报表和罚单,一面腾出一只手讲那些被油脂炸得金黄的垃圾塞到嘴里,油脂和口水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滴落下去,罚单上便留下多雷夫留下的印记。 这些报表已经经过执法科科员们的多次审核,不会出现失误。很快,里欧的罚单又夹在一堆罚单之中被仓储科的官员放置在一处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在这黑不溜秋的暗室足足呆了一天,门才被打开,又被一群帝国士兵粗暴地锁进帝国特制的密码箱,并在帝国军队的护送下安置在一座马车上,随着车队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行去,倘若罚单也有思想,他一定会惴惴不安地揣度自己的命运。 这批罚单属于帝国三级密件,所在的马车上刻有稀有级的“减震”魔纹,复杂的魔纹暴露在马车上,白色的红光如同液体顺着魔纹缓缓流淌,让一众还拿着还只刻着普通级魔纹武器的士兵羡艳不已,他们那被肌肉填满的大脑袋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那一张张破纸,一个个破箱子的待遇怎么会比自己更好? 帝国军队精心挑选的马匹远非普通马匹可比,五天的路程,只用了三天,首都肯托就已经近在眼前。可惜罚单被紧紧锁在箱内,无缘观瞻巍峨雄伟的都城城墙,也没机会在梅菲斯特大道仰面观赏隐没在白云之间那奇峻瑰丽的十座浮岛,更别提去好好感受英灵广场那悠久的历史文化气息了。 马车的速度很快变得缓慢,在首都,即便是飞扬跋扈惯的帝国军队也必须有所收敛,车队在肯托繁华又复杂的街道中来回穿梭,士兵们的精神也稍有放松,每个人都留意着街道上的酒馆和妓院,心中暗中思忖等任务交接完后在哪里好好享受一下。 士兵们的精神变得放松,可另一批人的心情则是变得紧张起来,他们站在贵族监察局的门口静静迎接着那一列从远到近的车队,他们都默契地沉默着,身上穿着用料考究、做工精致的帝国官员制服,脸上一直保持着严肃的表情,仿佛刻在骨头里。 阿德伦是这批官员中的一个,他努力地维持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但好像怎么也学不像,他很年轻,入职刚刚几个月,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活泼,以至于和死气沉沉的部门环境格格不入。 但再怎么和同事格格不入,也比不上现在的尴尬境地。阿德伦隶属帝国财政部,然而由于罚单属于帝国三级保密文件,所以核对罚款金额需要贵族监察局的监视,阿德伦的左手边,边站着一位不苟言笑的光头男子,他身穿黑色帝国官员制服,略有不同的是制服后背绣着一颗红色眼瞳,那正是贵族监察局独一无二的标识,叫人不寒而栗。 帝国监察局虽然级别是局级,但论其对人的威慑程度,尤其是对政府机关和贵族们的威慑力,只在皇帝陛下一人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大贵族和政府高官对其恨之入骨,但偏偏没有一点办法。 有一句话总结得好——卡洛斯是政府的卡洛斯,政府是贵族监察局的政府,而贵族监察局则是皇帝陛下的贵族监察局。 皇帝虽然把权力交付一部分给了政府,但实际上还是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甚至比之前把握得更紧了。 一个个被锁得严严实实的密码箱在官员们的注视下被有秩序地抬进贵族监察局的大门,官员也随之走进去,阿德伦在踏进大门的那一瞬间,立马敏锐地感知到光头男子的眼神和精神力紧紧咬在了自己身上,免不了暗自埋怨贵族监察局的霸道。 但有的想法只能是想法,连说出口都未必有勇气。 阿德伦故意板着张脸,随着死气沉沉的官员大军踏进审阅室,来自拉沃多维兹行省的数十万张罚单已经被魔法机械均匀地分成许多份,在效率和可靠程度上,魔法机械显然更有优势。 阿德伦走到那张属于自己的桌子前,拉出板凳坐下,有条不紊地摆出纸笔和报表,在记忆水晶和光头男子的双重监控下,深吸了一口还算清新的空气,开始了这个世界上最无聊、最枯燥的工作。 …… …… 在三个小时后,阿德伦再一次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这口气却几乎恶心得令他呕吐。他的桌子上摆着堆积如山的草稿纸和报表,以及四处乱放的魔法药剂瓶,和三个小时前整齐的模样大相径庭。 阿德伦偷眼瞄了一下周围的同事,每个人都面露菜色,桌子上也都杂乱不堪,脑门上冒满了油汗,但手上的工作并没有停下来,看来个个都身经百战了。 他在灌了一瓶泛着蓝色荧光的精神恢复药剂,已经快干涸的精神海终于恢复几许湿润,他强行打起精神,从罚单的顶上面抽出一份署名为“里欧·铁手”的罚单,扫了几眼罚单金额,开始和报表上的数目进行核对。 “这个,有点意思。”一声平凡到下一秒你就会忘记的声音从阿德伦身后响起,“这张罚单,你能给我看看吗?” 阿德伦那个被一堆罚单搅到混乱的脑子想了半天,才回想起来自己身后还一直站着一位贵族监察局官员,他宁愿顶撞上级,也不敢踩碎贵族监察局的一块地砖,他立马近乎谄媚地将罚单连同报表一同呈上,用标准的公式化语言说道,“当然,先生。” “只要罚单,不要报表,你继续你的工作。”光头男子只将罚单抽了出来,认真端详帕奇绘制的人像,眉毛紧皱,眼神紧紧盯着纸上的里欧和范坦,似乎想将二人从纸上抠下来。 过了不过半分钟,光头男子放下手上的报表,轻声对阿德伦说道,“这张报表,我们贵族监察局要暂借一下,你继续你的任务吧,这件事,我们会和你的上级说的。” 阿德伦自然不敢反对,看来那张罚单上有什么贵族监察局想要的线索,可那张罚单的主人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啊?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有什么值得贵族监察局上心的地方? 光头男子向审阅室的入口处点了一下头,一个和他同样身穿黑衣,背绣红瞳的贵族监察局官员信步走了过来,接过他手上的罚单,并和光头男子耳语一阵,又信步离开了审阅室。 帝国机器触发了贵族监察局这个模块,很快帝国机器就展现了它强大的能量,这份罚单被复印成许多份,发往贵族监察局的各个分析室,同时,来自贵族监察局各地分局的情报也源源不断地传往肯托。 不过半个小时,关于里欧和范坦的所有过去的经历和所有现在状况就被摆在各个分析室的桌子上,无数贵族监察局的官员们互相争执分析,关于二人下一步的动向也被一一列出。 一个小时以后,一份关于此事件的意见处理书经过层层官员的层层审批,摆在了贵族监察局局长蒙洛特的桌前,他只简单翻了两下,就不耐烦地将这份凝结了贵族监察局无数官员心血和智慧的意见处理书扔到壁炉里。 两个小时以后,教会裁判所的莫克塞罗裁判长的桌子前也摆上一份和蒙洛特那份一样的意见处理书。和蒙洛特不一样的是,莫克塞罗一页一页,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地翻阅着,看得极为认真,就像在读一本有趣的传奇小说。 然而这场风波的两位主人公,此时此刻却在拉沃多维兹行省柯瑞兹郡波克特村西边的一处荒废小海岛上,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里欧还在无聊地冥想、散功,范坦则迷醉地躺在树荫下,痛饮椰子酒。 这里是卡洛斯的西海岸中段,北方的库德莱斯山脉足以阻挡任何南下的冷空气,致使此地即便有些寒冷,也绝不会冷得过分。 所以二人恐怕也不会想到风云将至。 第五章 肯托的风云(下) 虽然贵族监察局的蒙洛特局长烦躁愤怒地将那本属于他的意见处理书投入壁炉化为灰烬,但这只能看做他偶尔的任性之举,改变不了这本最终的意见处理书流入肯托各个大人物手中的结果。 贵族监察局虽然皇帝陛下最忠诚的恶犬,但这只恶犬上的每一根毛发却未必都只为皇帝陛下效忠,像这种需要调动全局之力的大动作更是瞒不过那些大人物的眼睛。 不过那些大人物在得知这件事后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他们虽然是肯托里分量最重的那几位,但他们并不是坐在龙骨王座,头戴龙骨王冠的那个中年人,在这件事上,他们并没有替他分忧的打算,也没有替他分忧的资格。 几乎在那份意见处理书摆在蒙洛特局长桌子上的同时,一份同样的意见处理书就已经由专人护送,从英灵广场送入圣灵城堡的大门内,在五位高阶法师、五位高阶战士以及一位大魔导师和一位领主级战士的看管下,经过外花园,穿过重重走廊,送入城堡内部一处位置极佳的书房里。 书房的装修并不如何精致,但用料考究,做工精细,而且极其开阔。西侧的水晶窗可以俯视大半个肯托城,稍一抬眼,天上漂浮的那十座浮岛似乎触手可及。墙壁上更是篆刻着复杂的魔纹,看其复杂程度和纹路魔力的稠密度,怕是一般人一生也难以一见的传说级魔纹,而在这,这道魔纹的作用仅仅是调控室内的温度和湿度,以及使室内的人心情更加愉悦,显得极为奢张浪费。 书桌前空无一人,但送这份意见处理书的人还是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将这份并不怎么厚的小册子小心翼翼地呈到书桌上,仿佛这书桌上的墨水瓶和草稿纸都值得人尊敬。 而这张书桌的主人,或者说这座城堡,这座城池,这个伟大帝国的主人,此时此刻对即将发生的事还并不知情,他有些无聊地正端坐在龙骨王座上,头上戴着由恶龙颅骨打造的王冠,昏昏欲睡地听着王座下一名神圣教会的圣袍主教喋喋不休地介绍圣临节祭神大典的流程。 然后空间泛起一道涟漪,一名大魔导师小心翼翼地从这处空间的缺口处冒出头来,他尽量地收敛精神力,以免破坏大殿中沉闷而严肃的氛围。他快步呈上一张简报,伟大的皇帝眼睛轻轻一扫,就将这张小纸条揉成一团丢入脚下的火盆中,仿佛对此毫不在意。 圣袍主教依旧用他那平缓的语调介绍流程,室内的空气依然沉闷而严肃,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不过皇帝陛下彻底闭上了双眼,似乎在艰难地做一个决定,又似乎是心里早有所选择,但始终下不了说出口的决心。 …… …… 在教会裁判所莫克塞罗所长认真将这份意见处理书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之后,他毫不迟疑地差人将其拓印一份,并送往冈比亚神庙,他很清楚整个肯托只有两个人能决定此事,其余人最多只能发表意见,而他们的意见却对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没有任何作用。 在教皇沉睡之前,这两个人是皇帝和教皇,而现在,资格最老的圣袍主教卡西奥多则暂代了教皇的位置。 皇权和神权永远是压在卡洛斯帝国身上的两座大山,但也是卡洛斯帝国立国的根基,双方表面和和气气,但暗地里的较量从未停止过。 卡西奥多常年住在肯托城郊的冈比亚圣山上的冈比亚神庙中,那是最接近神的地方,也是这个世界最安静的地方,这里没有人世的喧嚣,只有神灵的教诲。 卡西奥多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虽然头发和眉毛的颜色白过天上的白云和山峰的白雪,但却不显老态,发质柔顺发亮,脸上也没有一丝皱纹,他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微笑。当莫克塞罗的信使赶到时,他正虔诚地带领一众白袍主教向神祷告。 祷告结束,待其他人散去,他才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边站起来边说道,“我记得你,你是莫克塞罗的秘书吧?你特地跑过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情,什么事?” 卡西奥多声音柔和得就像林间的清风,就像沙漠里的清泉,就像黑夜里的月光,简直沁人心脾,叫人不敢相信这声音属于一个一百多岁的老人。 小秘书脸色微微发红,显然为自己被卡西奥多记住感到万分荣幸,他充其量也只算个灰袍教士,有什么资格被一个圣袍主教记在心上? 卡西奥多微笑着接过那份意见处理书,翻开第一页时却微微变色,他在第一页停了许久,然后迅速翻了许多页,接着用火焰将其燃烧成灰烬。 他依旧微笑着,只是笑容并不自然,他环顾一圈,微微颔首,说道,“我得暂时离开一会,我要见一下皇帝。” 没有精神力的波动,也没有任何魔法元素的混乱,空间没有泛起涟漪,卡西奥多就在所有人的眼睛底下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同水与水的融合,流畅而且自然。 空间魔法能施放得毫无痕迹,是传奇法师独有的本领。 但所谓的毫无痕迹,并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对于传奇以下的人而言算是毫无痕迹,但对传奇之上的人来说并非如此。 所以卡西奥多的头还没来得及在圣灵城堡的书房中露出来,皇帝就先发现了端倪,“卡西奥多,不经允许不能随意进别人的房间,您这样可不怎么礼貌啊。” 卡西奥多尴尬一下,笑着说道,“是我失礼了,实在是这件事过于重要,我不敢耽搁,以至于失了礼节。” 皇帝也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会来,所以这件房间只有我们两个人。” 卡西奥多轻轻落在地上,他张望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感慨道,“我有很多年没来过陛下的书房了。” 皇帝笑着说道,“那是好事,说明天下太平,无需你我烦心,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你永远别出现在我的书房里。” 卡西奥多想将谈话引入正题,他笑着说道,“我也想安安静静地待在冈比亚神庙里,聆听神灵的教诲,可是世事无常,你我注定是操劳命。” 皇帝收敛了笑容,卡西奥多看了皇帝一眼,说道,“我今天过来和你商讨,不是来讨论做不做,而是讨论怎么做。” 皇帝依然保持着沉默,没有同意也没有否定。 卡西奥多哀叹一声,直呼皇帝的名字,“艾德,我明白这对你来说有些困难,但是他辜负的不仅是我们,他也辜负了你和你的父亲,你对他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又何必一直把一个无情无义的无赖放在心上?” 过了许久,皇帝才慢慢开口,“杀掉他毕竟没那么容易。” “不知道是难以做到还是不想做呢?”卡西奥多的声音也变得强硬,“艾德,你该明白,无论如何他也是要死的,你我的意见其实也并不重要,当他暴露在我们眼界下的那一瞬间,他就非死不可。” “有哪个统治者待见一个激进的革命者呢?你要明白,你就算把他当做亲人,他也一直想着推翻圣灵家族的统治,教皇大人将他当做最亲密的朋友,这个自大自傲的狂妄之徒还不是时时刻刻想着践踏神灵的光辉?最可笑的是,就算是最低贱的奴隶也不待见他,他自诩为正义,他自诩为底层人民发声,但事实如何?他除了到处搞破坏,他有做过一件有利别人的事情吗?” “不!他没有!他怀揣着虚妄的正义感,只顾着自己快活,做事从不考虑后果,他享受着被自己恭维的感觉,他觉得特立独行是一件很酷的事,他伤害亲人,伤害挚友,他用一件件暴行把事情搅成一锅粥,竟然还把自己廉价的眼泪给骗下来了!” 说完后,卡西奥多深深看了一眼皇帝,“艾德,你并不亏欠他。” “我并不是下不了决心,而是说出口并不容易。”皇帝抬起头,盯着卡西奥多,“卡西奥多,你还记得二十年前的冬夜吗?” 卡西奥多微微颔首,“当然记得,他本应在那时死去。” “那你应该知道,是我放走了他。” 卡西奥多一言不发,他当然知道这件事,肯托大多数人也都知道这件事,虽然那个时候皇帝还不是皇帝,但他终究会是皇帝,所以大家都选择了闭口不提。 皇帝自顾自地说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毕竟他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我以为他下半生会像只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不给我们添什么麻烦,我们便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就当他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过。” 他拿起帕奇为里欧和范坦画的速写,范坦那懒惰猥琐的形象跃然纸上,皇帝嘲讽地一笑,“可他好死不死地又不知道从什么角落蹦出来了,就像下水道的老鼠,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缝里钻出来吓你一跳,可能这就是命。” 皇帝盯着卡西奥多,目光变得锐利,“他该死,所以就让他死吧。” “我会下令让灰烬之剑派出一个精锐中队去当地维持状况,再让贵族监察局派出两个大魔导师和两个领主级战士去解决他。” 卡西奥多问道,“我会派莫克塞罗和神圣骑士团去,但是不是还不够看?” 皇帝闭上了眼睛,“我会调去一尊压能式魔晶巨炮。” 卡西奥多稍稍动容,“陛下,您无需为难自己。” “还是让他死的干净点比较好,免得看到他的尸首还要伤心。” …… …… 卡西奥多离开了,皇帝坐在椅子上发了好一阵子的呆,起身站在水晶窗前,看着脚下的肯托城,盯着远处的城门,与范坦的诀别似乎还在昨日。 他想到了许多事,想到了许多年轻时候的事,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皇帝,那个时候他也不是传奇。 但范坦一直是范坦,他一直敬仰和相信的人其实一直是那么叛逆,一直是那么淡漠无情。 皇帝伤感地看着窗外的世界,似乎范坦就在他的对面,如果范坦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愤怒地质问他: 你他妈的不是最能躲了吗? 你他妈不是滚得远远了吗? 那你他妈的怎么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第六章 最后的对话 “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图上的这个男人还有这个孩子,不要活口,我要他们死,死得干干净净,死得彻彻底底。” 一个阴着脸的瘦削大魔导师阴阴地说道,声音有力而又阴森,属于大魔导师的精神波动让人的注意力无法分散,他是贵族监察局此行派出的两位大魔导师之一,更是蒙洛特局长的骑士,他的到来足见帝国对此行的重视。 事实上这间属于拉沃多维兹行省柯瑞兹郡贵族监察局分局的会议室里已经挤下了三位领主级骑士和两位大魔导师,让这间简陋的会议室蓬荜生辉,灰烬之剑剑刃中队队长让诺男爵虽然在同龄人中称得上年轻有为,但与这些巨头相比还是人微言轻,所以在这些巨头激烈地争吵该如何行动时,他聪明地选择了微笑着一言不发,一副任凭差遣的样子。 让诺男爵愣愣着盯着墙上被投射出的影像,可以看出,这些人像是同一个人不同年龄段的样子,看样子是个稀松平常的中年懒汉,还有一个年轻人的样子,完全看不出这个邋遢流浪汉和年轻人有什么必要值得五位巨头如此上心,似乎即便是五位巨头联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杀死这两个人,必须在计划上仔细琢磨才没有意思纰漏。 但最令让诺男爵心惊胆战的,并不是五位巨头,而是现在还锁在仓库的一尊蒙着白布的巨大机械,他没有了解整个任务的权限,但是他能隐隐约约地猜测到,那应该就是帝国最新研发的压能式魔晶巨炮,传说这尊巨炮的全力一击的能量可以超越传奇,让诺男爵现在还仅仅是个高阶战士,对领主级的力量都不了解,超越传奇对他而言也仅仅是个概念罢了。 经过无数次争吵和谩骂,贵族监察局和教会裁判所终于勉强地达成共识,一名大魔导师负责控制魔晶巨炮的瞄准,剩下的巨头负责牵制住范坦,神圣骑士团和灰烬之剑负责疏散波克特村的村民,要求只有一个,那是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这里发生了事情。 话说的很好听,但让诺男爵十几年的戎马生涯让他听出这句话不一样的意味,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笔脏活。 什么叫“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这里发生了事情”?人不是牲口,就算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这里发生了变故? 但五位巨头的命令明白清晰又不容辩驳,让诺知道他们要的只是结果,而并非过程。 让诺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还挂着公式化的微笑,只是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不知道嘲讽的是巨头们,还是自己。 但笑归笑,让诺还是清楚了自己的选择,也许,他根本就没得选择。 黑夜已经到来,明天就是冬幕节了,卡洛斯的居民大多陷入熟睡,没有几个人知道,一队队身着帝国制式铠甲的士兵正融入夜色当中,悄无声息地朝着卡洛斯帝国上一处不起眼的小村落赶去。 但这在卡洛斯帝国数千年的历史当中,也注定只是一段不和谐的小插曲罢了。 …… …… “在我三十岁的时候,有个人说我活不到五十岁。” 流浪骑士范坦盘坐在火堆前,脸上的阴影随着摇曳的火光也随之摇曳,声音却显得极为镇定。 正在喝水的里欧差点把水喷出来,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叔,你说什么?” 范坦露出一丝名叫悲伤的情绪,“我说有个人说我活不过五十岁。” 里欧觉得很奇怪,范坦每天浑浑噩噩像个混球似的,为什么今天忧郁地像个诗人?从三周前,里欧就已经多多少少猜到范坦一定有过去的人,但三周的时间还不够他把这些信息消化完,范坦又说自己即将死去,现实的刺激远比小说精彩,这叫里欧一时半会分析不出现在的状况。 里欧冷静道,“是谁说的?” “是个预言师,重点是,是个大美人。” 提到美女,范坦的眼睛发出一丝丝绿光来,但很快又蔫了下来,他问里欧,“如果是你,一个大美女预言师说你活不到五十岁,你会怎么办?” 这里欧可犯了难了,在他丰富的流浪经历中,无论是美女还是预言师都仅限于远远看一眼,他挠了挠头,“不知道。” 范坦今天似乎和以前大不一样,不仅愿意牺牲自己宝贵的睡觉时间和里欧扯皮,也没有嘲弄里欧,“我当时狠狠骂了那个预言师一顿,如今想来,我是不应该那么做的。” “倒不是因为她是个漂亮的美女,而是因为今年我四十九了,才发现她说的很可能是对的。” 范坦说这句话时镇定自若,看他的脸色,既不像是在说谎,也不像是个即将死去的人,语气中满是对过去的遗憾和回味,却唯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里欧有些看不明白,他虽然觉得范坦最近很反常,但范坦没病没灾,又怎么会莫名奇妙的死去? “我从来不怕死,但我害怕死得毫无价值,死得卑微。” 范坦站起身来,里欧这才注意到范坦今天打扮得干干净净,不仅将那一身灰蒙蒙的衣服换了,还特地剪了头发,刮去揪成一团的胡须,看上去清清爽爽,是个不多见的美男子。 范坦自嘲地一笑,表情和面部阴影的搭配恰到好处,显得格外迷人,“想到我要死在这不知名村庄的不知名岛上,我死后既不会有坟墓,也不会有人来悼念,还真是有些不甘心。” 但里欧还是不明白范坦的自言自语有何意义,一种不安感如同阴影一般蒙在他的心,他焦急问道,“大叔,你说明白些,什么死不死的?你为什么会死?” “很简单,有人要杀我,而且就在今晚。” 里欧连忙环顾四周,可是四周静悄悄一片,月光轻薄如纱,海浪声如同安眠曲一般平稳,但范坦最近如此反常,不像是在讲笑,他转头焦急地说道,“是大叔你早年结的仇家?那你干嘛还待在这里,有人想杀你我们逃就是了……这种事我们最擅长了……我们往南走还是往北走?” 范坦不为所动,“往哪逃?你太低估大叔我的光辉历史了,倘若整个天下都想杀你,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里欧认真盯着范坦的眼睛,“范坦,你最近很不对劲,发生什么了?或者说,为什么会有人想杀你?” 范坦没有直接回答里欧的疑问,“范坦不是我的真名。” 他自嘲地笑了笑,“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真名,我有许多化名,范坦只是我众多化名中的一个,这些化名就像牢笼一样限制住我的生活,所以我不断更改我的名字,却悲哀的发现我只是从一个牢笼跨进另一个牢笼罢了。” 里欧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没大没小地骂道,“大叔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妈的,我他妈现在什么也弄不明白,你能不能别说这些不重要的事?我对你过去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他妈又不是我爸爸,你过去叫什么名字,有几个女朋友,我一点都不想了解,我只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和你该怎么逃出这。” 范坦面对海岸,声音被海风吹到很远的地方,“我们逃不出这里,因为我年轻时候在肯托杀了一个人。” “杀了人?那又怎样?我也杀过人……还记得我们在克萨金镇遇到的劫匪吗?对,还有…….” 范坦温和地打断了里欧的话,“那不一样,我杀的人,是教皇,唯一可惜的是,我没有成功,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想我会把刀插得更深些。” 里欧听了这句话,一种叫做震惊的情绪将他包裹住,然后,他心里涌现出一万个疑问,他本能地选择了怀疑,可偏偏又把范坦说的话当了真,以至于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里欧忽然想到自己偷闲时看的传奇小说,里面的主角往往都会有一个看似平常,实则强大的老师,但是,从来不会有一个刺杀教皇的杀人犯……因为这种小说,从来不会通过审核。 一种荒谬的戏剧感让里欧晕头转向,他好不容易镇定道,“大叔,你在逗我玩。” “我今天没有逗你玩。” 里欧冷静地指出范坦逻辑上的漏洞,“如果你真的刺杀了教皇,你又怎么可能活着逃出肯托城?如果说你强到能活着逃出肯托城,又怎么会逃不出区区的波克特村?” “因为我那时在肯托有个朋友,多亏他,我才能逃出肯托。” 里欧因为精神上的多重刺激已近乎崩溃,在他还不算长得人生轨迹中,还从来没经受过这样的刺激,他带着哭腔叫喊道,“那就再找那个朋友啊!” 范坦身形瘦削,站的笔直,像一棵树,声音里满是遗憾和落寞,“我们那时是朋友,现在不是了。” 里欧大吼道,“好吧,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信,那你想怎么办?你今天打扮的这么干净,是想去约会吗?你在这什么也不做,是想送死吗?” 范坦的思维冷静而有条理,的确像是个胆大心细的杀人犯,他诧异地说,“其实我很惊讶,你会信我的话,而且你不仅信了而且还很镇定,我以为你会直接吓到尿裤子。” 里欧急的快哭了,“大叔你到底说得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范坦用手捋了一下头发,“所以你这么关心我,我很感动,但你实在过于弱小,我对你情感也仅限于感动罢了,所以我要做什么并不会在意你的感受。” “他们既然能找到我,就说明他们知道你,他们会认为你是我的传人,虽然你是个笨蛋,什么也学不会,但他们无法容忍一个异教徒的学生,就像他们无法容忍我一样,我烂命一条,死就死了,但你得活下去。” 里欧忽然觉得很悲怆,“我可以逃出去。” 范坦嘲弄道,“你凭什么逃出去?凭你那个连中阶法师胸膛都刺不穿的二级魔晶魔法弩?至少得来四位大魔导师或者领主级战士才配得上我的身份,连卡洛斯帝国排名第一的杀人犯都逃不出去,你凭什么逃出去?” 随即他低下头,说道,“所以你得死,或者说,你得让那些想让你死的人以为你死了,你毕竟是个连我半分本事都没学到的菜鸡,在他们眼中,我的生死可比你重要多了。然后你就逃出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你以后是在一个魔法机械修理铺做一辈子的修理工,还是在哪个变态妓院卖屁股,你都得小心翼翼,别被人认出来你是我的学生。” 里欧还准备说什么,范坦轻轻伸出手,里欧张开嘴便只能发出吚吚呜呜的声音,范坦将脸贴近里欧的脸,在里欧耳边耳语道,“如果你想做出一番事业,就一定要记得我教给你的一边冥想,一边散功的方法。” 里欧满脸是泪地点了点头,“我还是觉得那屁用没有,你为什么不教我一些别的东西。” 范坦一边戴上一具面具,一边说道,“因为你太笨了,我只来得及教最重要的。其实那套方法也只是表象,真正关键的是本质,可惜,这也是我最近才想明白的,按我说的做,但今后的路,你得自己走,至于有没有用,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范坦注意到里欧的眼泪,说出他对里欧的最后一句忠告:“我知道你现在你想什么,但大叔我作恶累累,不值得你这么做。你现在太年轻,真正宝贵的东西,还不曾出现在你的生命里。用不了多久,你会发现大叔我也只不过是你人生中一段不算愉快的经历,就像昨天的痛苦,终究只是回忆。” “你的眼泪该流在你该流的地方,你的热血该洒在你该洒的地方。” 话说完,里欧忽然觉得头脑一阵昏沉,身体僵硬无法动弹,然后嘴里被范坦塞入了一坨黏糊糊的固液混合体。那坨液体就像一条冰凉的鼻涕虫,却散发着一股草药的味道。接着,他就像一袋可有可无的垃圾一样被范坦踹入一个空间缺口当中,掉入了一处草丛里。 里欧连忙睁开眼,自己似乎在波克特村的农田中,他刚准备起身确认方位,就被一个穿着黑色铠甲的士兵狠狠踹到地上,里欧瞬间感觉自己被草原上狂奔的野牛顶住心肺,腹中一阵翻滚,还没来得及吐出来,一只冰冷的铁器就透过他后背,扎透了他的心室。 真奇怪,铁器凉凉的,可里欧却觉得自己的伤口如同火烧一般灼热。 更奇怪的是,里欧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现在就想个破皮球一样什么用也没有了,但他还能清晰地思考,还能感受那难忍的痛苦,甚至皮肤压到地上砂石的触感都那么真实。 他的心里还没来得及恐惧,却涌现出深深的孤独感。 十六岁的年纪,里欧却感觉自己孤独得像个八十岁的老人。 士兵翻过里欧的脸,确认到,“二号目标人物,里欧·铁手,确认死亡。” 第七章 请狂风吹走我的懦弱 士兵将里欧的脸按回土里,里欧的身体就像个破袋子一样瘫在泥地上,他的意识格外清楚,心中也泛起一阵憋屈的怒火,但对活下去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让他学会隐忍,所以他绷紧了面皮,把头埋得更低,低得卑微如尘。 有些事对里欧来说是无需学习的,尤其是怎样活下去这件事。很快,又有几只脚踏上里欧的后背,在他们眼中,里欧已经是个死人了,自然不必在意动作的轻重,还有一个士兵故意踩了一下里欧的头颅,泥土似乎都压近里欧的嘴里。 好在里欧的心脏已经被扎破,失去了跳动了功能,否则他一定压抑不住自己心脏的狂跳。待脚步声渐渐远去消逝之后,他才缓缓抬起头,趁着月色偷瞄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发现四下无人,这才敢翻个身子——是的,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看看自己的心脏。 他的心脏的确是被扎破了——胸前满是喷射出来的血,寒风吹过,吹出个“透心凉”来,冬风如刀,更刮得他痛彻心扉。他对着自己破碎的心脏愣了半响,再三确认自己的心脏的确是停止了跳动,又再三确认自己的确是活着的,然后继续发愣,他的头脑乱成一团浆糊,寒冷的海风也不能让他清醒半分。 他现在唯二确定的是,自己的心脏的确是破了,自己却也的确是活着的,他现在只能将这两件事看做没有因果关系的两件事,而其中的原因他只能归结到范坦喂给他那一坨粘稠的液体,不管是鼻涕虫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反正他现在没死,这就不是最坏的情况。 里欧深吸一口气,他放下了关于自己一切疑问,回想起刚刚和那些士兵们并不愉快的照面,这些士兵比他之前见过的所有士兵都要专业,从力度上判断至少也得有中阶战士的水准,这在卡洛斯帝国也算得上军中精锐,看来范坦的确是惹了大麻烦。 当然,范坦刚刚使用的空间魔法说明他至少也有大魔导师的实力,光是范坦喂给自己的那一瓶药就不是小手笔,范坦并不简单,惹得麻烦自然也不会小。 但他现在对于范坦说的一切还是无法全盘接受……但凡是个正常人,你若发现你身边一个窝囊许久的人竟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你估计就不能接受,然后那个高手还是个刺杀教皇的杀人犯……这接踵而来的刺激把里欧的头脑搅成一团浆糊,让他在冷风中冷静了好一会才想明白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决定逃走,逃得越远越好,反正他现在是个死人了,没人会在意他的下落,这也正是范坦告诫他的,他头一次地决定完全遵照范坦说的做,他觉得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事,范坦说的没错,凭他的那把二级魔晶魔法弩,连杂兵的护甲都刺不破。 他连忙趴到地上,生怕露在外面的头被人发现,他手脚并用地在农田里匍匐前进,泥水弄脏了他的脸和衣服,但他依然拼了命的往前拱,活像只蠢笨的大蠕虫。 他拼了命地说服自己,他不是胆小也不是懦弱,他只是……他只是作出最聪明的选择,他只是拒绝无用的牺牲。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呢?虚无缥缈的道德感?纯属头脑一时冲动的热血?得了吧,他前十六年生活地战战兢兢,每天像条狗似的被范坦使唤来使唤去,每天晚上还拼了命地看书……不就是为了以后活得更好?然后他现在跑出来振臂一呼“有什么冲我来!”,然后立即被乱剑砍死……如果一条狗会说话都能做到,这样怎么对得起他前半辈子的辛苦? 最关键的,是这么做毫无意义,他根本就救不了范坦,连为他挡一招的资格都没有。十六年来,他头一次如此饥渴地渴求力量,他巴不得能立马变强,把那些想杀他和大叔的人打个稀烂。 里欧边想边爬,泥巴深深嵌进指甲缝里,脸上也被石子割出几道浅痕,但他的速度不仅变慢,反而更加疯狂地往前拱,就像一只喂了魔药的壁虎,坚定而急切地向生路狂奔。 嗖嗖嗖—— 一阵不和谐的声音传来,那是有人快步穿梭草丛的声音,声音由远变近,里欧聪明地趴在地上装死,就像一只不引人注目的死壁虎。 脚步声越来越近,但听起步伐却很轻盈,倒不像是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好巧不巧,那个快步奔跑的人似乎栽了个跟头,只听见啪嗒一声,然后是一声稚嫩的“哎呦”,草丛又传来一声异响,看来那人摔进了茂密的草丛中。 里欧只觉得这稚嫩的惊呼声无比耳熟,他确信他在某个场合某个时间听过,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可是却又固执地不想相信。 “呜——” 听到这熟悉的哭腔,里欧实在忍不住,他在心里思量再三,悄悄地探出头来,对上一对泪光朦胧的眼睛。 他曾有很多次机会去欣赏这对纯净美丽的眼睛,但每次在他看到这双眼睛前却又快速地转移了自己的目光,在而此时此刻,里欧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这一对啜着泪水的眼睛。 那是莉莉安的眼睛,里欧从来不会想到这么丑的小姑娘会有这么纯净的眼神。这是一双无比真实敏感的眼睛,里欧从这双眼睛中读到了与其年龄不符的痛苦和恐惧,就像一只没了巢穴的兔子,随时会在危机四伏的丛林中死去。 痛苦和恐惧从何而来?是因为她摔倒了吗?是因为她怕黑吗? 很快,莉莉安的眼神又涌现出一丝欣喜出来,里欧无比熟悉这种情感,每次他在给波克特村的孩子们上课时,他都能从莉莉安的眼睛中读出来这种介于喜爱和爱慕之间的眼神,里欧在那一瞬间确信莉莉安已经发现了他。 但这对里欧个人的生命安危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里欧从莉莉安的身后发现一个执剑的身影,那人全身的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冷漠的光,明明身着重物,步伐却轻悄悄的。里欧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明白莉莉安的痛苦和恐惧从何而来,更清楚自己和大叔给波克特村这个落后却又祥和的乡村带来怎样的苦难。 不,这不是苦难,这是灾难。 那么他该怎么做?他是个男人,他即将十七岁,他出其不意或许可以杀死那个士兵,他有那么一点可能性救下莉莉安……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男主是个完人,男主在道德方面无比完美,男主角会拼死救下落难的小萝莉。但他清楚这仅仅只是小说家为了调动读者情绪的小把戏,他清楚这不是真实的人性,眼下,他清楚为了保命最好的做法是什么。 或许只是一时的迟疑,又或许是长时间习惯的熏陶,里欧不仅没有跳出来,他还猥琐地伸出一根手指,挡在自己嘴唇前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没有一点骨气地祈求莉莉安不要出声。 或许是莉莉安过于稚嫩,以至于看不懂里欧的懦弱。又或许是莉莉安有着与年龄不符地豁达,以至于宽恕了里欧的卑微。她乖巧地将眼神转向别处,眼睛里还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欣喜和决绝,然后,她埋下头,从里欧的视线里消失,就像从未出现在里欧视线中一样。 随着一声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又伴着一声低沉稚嫩的哀嚎,里欧无力地瘫在地上,他知道莉莉安确确实实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同时他也感觉到一种叫做勇敢的品质从他的灵魂中消逝了。 不,里欧痛苦地抱住头,勇敢并没有从他的身体中消失,他从来没有拥有过那种品质。他是杀过人,但那又怎样?他在杀人之前明确自己不会有事,所以他才敢杀人。是的,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怯弱、懦弱、自私的混蛋,他自以为他天赋异禀,他自以为他相貌英俊,他自以为他做事认真负责,可他做的一切事无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忽然感觉到无比恐慌,因为过去那个在他眼中无比完美的自己,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范坦是个懒惰,脏话连篇的老混蛋,可他不怕死;莉莉安是个长得丑,人有穷的小女孩,可她也不怕死。唯一怕死的唯有自己,他空有充沛饱满的情绪,他似乎无比正义,他为每个人打抱不平,但他从来不敢站出来。 里欧的情绪过于激动,他在心里拼命地数落自己,他在凛冽的寒风中低声痛哭,如果范坦站在他的面前,一定会拼命地嘲笑他,如果莉莉安在他的面前,一定会替他拭去挂在眼角的眼泪。 他现在无比地希望那个懒惰的猥琐大叔用下流的语言嘲笑他,他无比希望那个又丑又穷的小女孩用粗糙的手摸自己的脸,他更希望自己有人能给他勇气,让他变得勇敢,让他不再懦弱。 他明白自己缺少的不仅是实力,而且也没有勇气。但实力和勇气向来是对双生子,他们很少只出现一个。 里欧今年十六岁,不大不小的年纪,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孩子,孩子的勇气丢失了,大人的勇气还未降临。 他没有为莉莉安出头的勇气,他也没有为莉莉安报仇的勇气,他只能仇恨地盯着身着重甲的士兵逐渐远去的背影,手指深深插入泥中,就像深深掐住自己那破碎的心脏。 他在寒风中拼命地流泪,拼命地祈祷,看上去孤独无助,就像一根随时会被狂风摧折的苇草。 虽然里欧单薄的身躯在狂风中看上去万分可怜,但他依然坚定地跪在地上,就像在对狂风祈祷,祈求狂风吹走他所有的懦弱。 第八章 波克顿村没有无辜的人 在历史的长河中,总有那么一些关键的转折点,史学家总是将那些重要的政变或者战役作为历史的转折点,但却从来不去考虑那些看上去并不重要的原因。 当人们去评判一个英雄人物,总是只联想到这个人的丰功伟绩,而很少去探究这个人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很多年之后,后人去评判里欧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忽略掉今夜,最多加上一句注释——“年轻的里欧·铁手从一场屠杀中幸存下来,让人不禁感叹命运自有他的安排。”,人们最多会提一下里欧的第一个老师范坦是个了不起的刺客,法师和魔法机械大师,至于莉莉安这种又丑又穷的小女孩没有人会在意,更没人想到里欧对莉莉安的歉意远比对范坦来的更为深沉。 或许这不仅仅是对别人的愧疚,更多的是因为自己那时的怯懦弱小而感到的遗憾。 但无论里欧今后如何,他也必须直面现在的苦难。在此时此刻,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中,里欧只是一个孤独失意的年轻人,他就像只失去巢穴的老鼠,艰难而又坚定地向着求生的洞口爬行。 他明白悲伤并不能化为力量,悲伤只是麻醉自我的毒药,他咬紧牙关,趴在地上,迫使自己忘记刚刚发生的一切,慢慢地向着村外一处密道爬去,动作猥琐而又卑微,他慢慢爬过去,经过莉莉安的尸体时也没有一丝迟疑,就像个健忘的混蛋。 靠近村落,时不时的惨叫和惊呼此起彼伏,但总体来说波克特村还算寂静,即便是惨叫也十分干脆,可见帝国的精锐军队的确精锐,相当多的村民来不及惊呼就毫无痛苦地死在香甜的梦境中。 此时正值黑夜,若是一个人听不见声音,他绝不会知道波克特村此时已经是个屠宰场,里欧忽然无比憎恨自己的听觉如此灵敏,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那些黑夜中的惨叫更叫他难受。 但他能怎么办?就像对待莉莉安一样,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趁着士兵忙着杀人的时候悄悄逃走,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卖友保命的混球,他忽然无比厌恶这一阵阵的惨叫,就如同他厌恶自己的懦弱。 巧的是,厌恶这一阵阵惨叫的,除了里欧,还有这场屠杀的执行者——让诺男爵。一个是懦夫,一个是刽子手,真是绝妙的讽刺。 “我讨厌这里的惨叫正如我讨厌拉沃多维兹,连惨叫都带着拉沃多维兹的口音,真是令人不爽,这些人为什么不肯安安静静地去死?” 站在让诺男爵的副官听见让诺男爵的感慨,聪明地选择沉默,他已经跟随让诺三年,明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让诺在寒风中沉醉许久,转头望向年轻的副官,问道: “那个二号目标,那个叫里欧的小杂种,死了吗?” 副官流利地答道,“已经确认了,莱克扎破了他的心脏,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让诺满意地转过头,他最欣赏自己副官的地方,一是聪明,二是尽责。一个秘书,只需要拥有这两处优点就足够,多一处或者少一处都不算完美。 在让诺可以看见的地方,还驻扎着一个部队,与灰烬之剑最明显的区别就是他们身上穿着的银色铠甲。铠甲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但这些士兵却一动不动如同雕像,像是神灵一般高傲冷静地观察着眼前这场不算惨烈的屠杀。 让诺忽然觉得神圣骑士团铠甲上的反光有些晃眼,尤其是这些全身挂满白色亮片的娘炮们竟然还摆出一种长官审阅下级的姿态,这几乎可以令任何帝国军队感到不爽。 “虚伪的混蛋。”让诺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将眼神移向别处,继续嘲讽道,“如果波克特村的村民们都是神圣教会的信徒的话,这些用白内裤做铠甲的娘炮肯定就得灰溜溜地回避,以免死后被神灵安插见死不救的罪名。” 副官明知故问道,“这些娘炮在干什么?” 副官满足了让诺的表达欲,他稍微有些激动地说,“他们在观察?审阅?监督?该死,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词语来充分形容他们的伪善和自大。他们的任务和我们一样,那就是确保‘没有人知道波克特村发生了事情’。在掩盖事实和杀人灭口之间,显然是后者比较具有可执行性,我唯一庆幸的,那就是波克特村没人信仰神圣教会,不然等我们把村民杀光后,这些娘炮一定会气呼呼地指责我们‘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杀害神灵的信徒’。” “我最反感这些光说不做的混蛋,还把脸板得和个大爷一样,这些人渣现在一定一边庆幸自己的手上无需沾上鲜血,一边斥责我们的残暴。” 副官小心翼翼地问道,“村民们非杀不可吗?” 让诺头一次对自己的秘书稍有不满,他转过头皱着眉头说道,“埃里克,你这种想法很危险,在道德感和任务之间,军人应该选择后者。” “诚然,我们的任务只是封锁住消息,可人又不是木头,这次行动出动了五位巨头,连‘那尊炮’都拉过来了,可见动静不会小,我们又怎能捂得住?” “这次我们要对付的那个人,一定是一位穷凶极恶的嫌犯。或许,波克特村的人们对那个人犯下的罪毫不知情,但他们也在有意无意之中包庇了他,你能说他们是完全无辜的吗?” 副官有些焦急地提出自己的疑惑,“当然不能,可是……可是……那个男人究竟犯了什么罪?我们似乎毫不知情。” 让诺瞥了副官一眼,郑重道,“埃里克,好奇对于小孩是好事,但一个成年人,尤其是一名军人,是不应当对不该好奇的事好奇的。” “遗憾的是,我对此也一无所知,你别看我们也称得上是军中精锐,事实上我们离肯托的那些巨头们还远得很,灰烬之剑和神圣骑士团的名头似乎很唬人,但我们也并没有直接参与到行动当中。” “为什么没有参与,因为我们不够格,以至于只能做这些杀人灭口的下流勾当。” 说完后,让诺男爵抬头看了看月亮确认时间,他转头向副官叮嘱道,“让兄弟们再利落些,波克特村没有无辜的人,我们用不着手软。再有半个小时,就到了大人们动手的时候,我们必须快些撤到安全距离之外。” 副官忽然想到了什么,向自己的长官提出今天最后的疑问,“大人们会守时行动,但目标为什么也一定会守时呢,他不会逃吗?他不会挣扎求生吗?” 让诺男爵也注意到这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但他也没责备副官的多嘴,他想了很久,才答道,“我也不清楚,可能这种犯下滔天罪行的人,脑子都有毛病。” 第九章 故人相见,当然要打一架 虽然让诺和他的副官对范坦有诸多不切实际的揣测,但他们的猜想和实际上相去甚远。在他们的想象中,范坦应当是个目如鹰隼、体型瘦削、少言寡语的中年男子,他此时也一定笔直站在冷风中一动不动。但实际上,范坦此刻正猥琐地在冷风中来回踱步,活像个等着贿赂官员的商人。 范坦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是个心理变态的罪犯。一个敢于刺杀教皇的人,只能说他极为自信,而不能说他心理变态。就像杀人犯不屑与强奸犯为伍,范坦虽然不愿意在解释自己刺杀教皇的动机上浪费时间,但至少他自认是个敢作敢当的大丈夫。 不过这种敢作敢当,在其他另一些人眼中,也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 就在范坦无聊地在海风里来回踱步时,莫克塞罗和其他两位领主级战士,一名大魔导师悄无声息地从黑暗的虚空出现,如同影子从黑暗中分离出来,看上去优雅而又诡异。 莫克塞罗是一名高大的骑士,身高足有两米,穿上厚厚的铠甲,活像从神话书里走出来的上古凶神。铠甲极厚,更镶上了凶猛狰狞的尖刺,尖刺根部难以清理,以至于那些属于人体器官和组织的独特气味难以挥发干净,明明是神灵最忠心的仆人,却始终散发着一股地狱的味道。 他的气势与他的身高一样高大沉稳,如同高山,唯有他那些已经死过的对手知道这座沉默的高山杀起人来是多么疯狂。论实力和地位,他和贵族监察局蒙洛特局长相当,这次的行动,也唯他马首是瞻,他走在最前面,就像从地狱前来讨债的使者。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声懒散到极致的问候。 “莫克塞罗,你来了?” 范坦却只喊了莫克塞罗一个人的名字,他扫了四人一眼,失望地对莫克塞罗说道,“什么玩意?这三个人都是什么玩意?你这么多年怎么还没半点长进?你一个领主级战士带着这三个残废怎么对付得了我?蒙洛特呢?艾德呢?” 被无视的三个人没有因为范坦的无礼而感到愤怒,面对在卡洛斯帝国数千年历史上也排的上号的罪犯,即便是他们也必须小心翼翼地对。一个敢于刺杀教皇的人,就算是个疯子,也有轻视他们的本钱。 “范坦,他们不会来的。” 莫克塞罗的声音雄厚有力,声音低沉而又洪亮,如同他高大魁梧的身影一样。他手上攥着一杆长枪,足有三米多长,枪杆沾满了陈年血渍,但也掩不住刻在枪杆上传说级魔纹的光泽。 沉默许久,范坦遗憾而又悲伤地说道,“莫克塞罗,你知道我不叫范坦的。” 莫克塞罗没有回话,他当然知道对面的这个中年男人不叫范坦。不过在他心目中,原本那位年轻有为,英姿勃发的青年法师早已死了,或者说,那个青年法师从未真实存在过,那只是眼前这个叫范坦的罪犯虚拟出一个形象罢了。 他沉默地举起长枪,随着他举枪的动作,杂乱的海风似乎也有了方向,也表明了莫克塞罗的态度。狂风径直刮向流浪骑士,面具被吹得啪啪作响,叫人捉摸不透范坦的神情。 忽然,范坦开始抖了起来。 他抖得极为猥琐,就像忘了穿裤子的人站在寒风中,双腿自主或不自主地颤抖,看上去很没有气质,又像个中年老变态在晃荡他的家伙令人不忍直视。然而,大魔导师却能清楚地感觉到空气中的以太也逐渐变得暴躁,似乎在随着范坦舞蹈的频率发生某种异变。 范坦紧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他就像一个对艺术无比苛求的艺术家,沉醉于自己的舞蹈当中,他过于沉醉,乃至于呼啸的风声和昼夜不息的海浪都只能成为他舞蹈的伴奏。 莫克塞罗是极少数亲眼看过范坦动真格的人之一,面对范坦,他当然也会做出最恰当的选择,他的瞳孔迅速收缩,同时高高把长枪横起,但那姿势不像是在进攻,而像是在防御! 一个战士和一个法师近战对决,战士竟然选择防御? 不待他人多想,范坦的身体摇摆的频率已经达到一个极为协调的程度,协调到那夸张下流的舞蹈竟也有了几分前卫的美感,但这种美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范坦就如战争法师蓄力许久的大火球一样冲了出来,他径直冲向莫克塞罗,与高大的骑士相比,他脆弱得像只鸡蛋。 他伸出左手,紧紧攥住莫克塞罗的枪柄,然后抡圆了向后甩去,似乎把足有两米高的莫克塞罗当做一袋可有可无地垃圾。然而嘲讽的是,足有两米高的莫克塞罗似乎在范坦面前真的是一袋可有可无地垃圾,他就像一只与枪杆连在一块的玩具假人,被范坦甩到了足有十米远的地方。 大魔导师还不明白莫克塞罗为何在范坦面前无力得像只绵羊,但很快他就亲自领教了范坦拳头的味道。范坦的右手趁机握拳,将那些悬浮在空气中闪耀着奇特光芒的魔法阵打了个稀烂,那是大魔导师几乎快预备完成的十七级魔法,其结构精妙如同宝塔。然而这座美妙的宝塔竟然就在他的眼前从头到尾毁在一个疯子的拳头下,这戏剧性的一幕让他暂时忘记了思考为何一个人的蛮力可以摧毁法术结构。 但很快,他便没有思考的心思。把一个十七级魔法打了个稀烂之后,范坦右拳直接招呼在大魔导师的脸上,大魔导师立马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被一万头狂奔的犀牛踩过,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牙齿崩裂和脸骨碎裂的声音,也幸亏他的脊椎骨最够坚韧,这才使他的头带着他的身体向左边飞去,避免了尸首分离的悲惨结局。 一甩一拳,一招有余,两招未满,但范坦的威势却完全压倒一位领主级战士和大魔导师,他只轻轻瞥了剩下两个领主级战士一眼,还没任何动作,剩下两个在肯托城内呼风唤雨的巨头竟然也略感惊惧。因为他们实在捉摸不透,这个叫范坦的中年人,究竟是个法师还是个战士? 一个敢刺杀教皇的疯子,也是有疯狂的本钱的,就凭刚刚那一手,范坦也有资格跻身卡洛斯帝国最强的五个人。 但卡洛斯帝国最强的五个人里并没有他,这不是因为他是个罪犯,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刺杀教皇的疯子。 范坦放肆地狂笑起来,他张开双臂,空门大开,但却无人敢上前,“莫克塞罗,站起来啊?你是不是养尊处优太久,怎么比二十年前还要弱?故人相见,当然要好好打一架,让我来帮你活动活动筋骨!” 高大的骑士从一堆碎石缓缓站起来,他手持长枪,沉默而又坚定地走到范坦面前。 然后,他吐出一口浓痰。 吐在范坦的面具上。 像是对范坦的侮辱,又像是对范坦信仰的蔑视。 这令范坦有些伤心。 第十章 将过去锤得粉碎 莫克塞罗向来以直脾气著称,他做人做事向来直来直去,丝毫不加以掩饰。他甚至敢在没有任何告知的情况下直接去阿柏龙图大公爵的城堡里搜寻异教徒,更令人尴尬的是,他竟然还成功地找到了。类似的事已经发生过多次,幸亏有神圣教会为他撑腰,否则,以肯托那汪海的水深,足够他溺死多次。 对于神圣教会来说,他们需要一个既对教会万分忠诚,做起事来又不畏手畏脚的人,而莫克塞罗正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虽然在外人看来,莫克塞罗就像一坨不近人情的钢铁,但如果连一团钢铁可以满足神圣教会的要求,那么它也可以坐在教会裁判所裁判长的位子上。 没有几个人敢直接闯进阿柏龙图大公爵的城堡,也没几个人敢向着范坦的脸上吐痰。莫克塞罗就是这样直白、坦诚,他用最简单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用最粗暴的方式与范坦这位在他看来早已死去的朋友彻底决裂。 范坦在过去有很多朋友,今天只来了一个,其他人虽然没来,但是没来也是一种态度。 毕竟个人的感情,在天下大势之前都过于渺小,在范坦刺杀教皇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与天下为敌,与亲朋反目,与过去决裂的准备。 莫克塞罗高举枪杆,枪杆上繁奥复杂的魔纹在黑暗中闪耀着耀眼的红色光芒,璀璨恍若灯塔。接着,这座宏伟的灯塔忽然倒塌,携着毁天灭地之威砸向伫立在灯塔下的范坦。 莫克塞罗这一砸之威非同小可,范坦本想闪避,可双脚却忽然重若千斤,地势也变得泥泞难行——被范坦锤飞的大魔导师虽然脸骨已经粉碎,但他还是发挥了一位法师的作用。 范坦架起双臂,竟准备用身体硬扛这一枪! 从来没有人敢用身体硬扛莫克塞罗的长枪,一个法师也从来不敢站在离莫克塞罗十米内的地方。 然而吃惊过后,剩下的人却长呼了一口气,他们几乎已经看到范坦被砸成肉泥的样子,这次行动的结果既然已经确定,那自然不需要担心别的。 然而这口气他们只呼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被噎在喉管之中,因为他们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声音,他们也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他们听到了一声闷响,这声闷响本可像兵刃交接一样清脆,但美中不足的是兵刃之间似乎隔了一层厚厚的棉布,以至于兵刃的颤音变得无比沉闷,就像春日里余音极长的闷雷。 长枪和胳膊相互碰撞,胳膊一动不动如同雕像,长枪却反常识地反弹回来,枪杆上的光芒都黯淡了不少,失魂落魄地像个在决斗中被对手打落牙齿的骑士。 这或许是只是单纯的力量之争,但一个骑士在力量的比拼中竟然输给一个法师,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令在场的人们忍不住重新开始评估范坦的真实实力。 但莫克塞罗的全力一击并非没有任何效果,再强大的人也不能违背事物的法则,范坦的手臂就算如何地坚固如山,他也不能避免长枪对他作用的反力,考虑到他的身体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所以这股向下的力度最终传到范坦的脚下,而不幸的是,他脚下的泥土,并不像他的手臂那么可靠。 砰——! 范坦半个身躯直接陷入土中,就像一只被硬塞进泥地里的萝卜。大魔导师也曾经尝试过限制范坦下半身的活动,可惜作用有限,莫克塞罗的方法虽然简单粗暴,但却行之有效。 莫克塞罗的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一丝苦笑也从轻轻攀上他的嘴角,范坦似乎比过去更加霸道,自己的那一枪竟然对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仅仅只是造成了一些小麻烦罢了。 蛰伏已久的两名领主级战士看准时机,分别锁住范坦左右的两块琵琶骨,毫不犹豫地出剑刺去,就像魔法弩射出的弓箭一样迅猛。他们同时出击,同时出剑,剑的制式相同,他们身上的铠甲也一样,最令人惊叹的是他们的面容也完全相同!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都是右手持剑,那么看起来简直就如同镜像。 他们锁住范坦的左右,狠狠朝着琵琶骨的方向刺去,他们自信就算范坦的全身都披满龙鳞,他们也可以戳出两个洞来。 可能是因为先前范坦在近战中的凶猛表现,使得他们完完全全把范坦作为一个同等级的战士来对待,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这虽然是正确的做法,但往往会使他们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他们越是害怕范坦肉体上的强大,就越容易忽略掉范坦法师的身份。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呼吸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空间忽然变得十分粘稠,他们再也无法向前一步,这并非是他们缺乏前进的动力,而是因为空气阻止他们的一切行动。 空气中充满了各种气体,魔法元素,以太……我们之所以能在空气中来去自如,是因为这些物质过于轻盈,而且他们处于不断无规则的运动当中,如果空气的一切物质无法移动,那么它们就会阻止你的一切动作,空气就将成为最紧致的枷锁。 范坦使用了某种匪夷所思的魔法,锁住了这一小方空气里所有元素,这比空间魔法来的容易,但在效果上,这比空间魔法更加出色。 高手过招,一秒两秒就是生死之别,当二人感觉终于可以自由活动时,迎接他们两个的,就是一个逐渐变大的拳头。很快,他们也清晰地感知到了眼眶骨的碎裂声,甚至连血液从眼球的毛细血管溢出的胀痛感也格外清楚,他们就像两个被踢飞的皮球,被无情地驱逐出这场只属于强者的战斗。 “莫克塞罗,你比过去变得聪明了,或者说,阴险?”范坦转过头,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听到某些不和谐的声音,那似乎是海岸边的波克特村传来的农妇和孩童的惨叫,你说,我听错了吗?” 莫克塞罗沉默良久,“那些人因你而死,死得倒也不怎么光彩。” “人总会死的,死在什么上面并不重要。因为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而死固然不光彩,难道死在对异教徒的杀戮和对信徒的欺骗上就好看吗?”范坦揶揄道,“莫克塞罗,可能在很早之前,在你们看来,我就不再是你们的朋友了。但我要告诉你,在我看来,在刚才,你们才失去了做我朋友的机会。” 卡洛斯帝国历史上第一大胆的罪犯——范坦,他说完这句自大得有些无耻的话,然后全速冲至莫克塞罗的面前,他毫不费力地拨开莫克塞罗的长枪,用自己的拳头疯狂捶打莫克塞罗的胸膛。 如同戏剧里女主角表示常用的撒娇方式,捶打的频率密集如同春雨,范坦就像一个害羞的女孩,故作羞恼地轻锤情郎的胸膛。 虽然我们可以用许多修辞手法使得这一场景看起来基情满满,但事实上,你若身在现场,一定会被那沉闷而又频繁的巨响震得头疼欲裂。 范坦的面部已经完全变形,让人分不清他是悲伤还是愤怒,只能通过他近似疯狂的动作揣测出他的心并不平静,他疯狂地锤击莫克塞罗的铠甲,发出阵阵巨响,他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肿,但他仍是疯狂乃至忘我般地锤击,似乎只要锤得足够猛烈,他就能锤碎自己的悲伤。 铠甲虽然坚固,但范坦的力量接近神灵,很快,铠甲就已经经受不住这么激烈的振荡和锤击,出现一丝丝的裂纹,随着最后一次锤击,碎成块块废铁,范坦才放下青紫变形的双手,停止自己宛若发狂的举动。 莫克塞罗今天吐出的血比以往一年都要多,范坦怜悯而又悲伤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他似乎想将过去锤得粉碎,碎的干干净净。 第十一章 最彻底的毁灭 范坦的身高至多只有一米七几,站在足有两米的莫克塞罗面前活像个自不量力的侏儒。 然而这疯狂、自不量力的侏儒却将莫克塞罗的胸甲生生打破,把莫克塞罗的胸膛锤得隆隆作响,就像打一面破鼓,高大的骑士反而像傀儡一般毫无反击的能力。 在范坦疯狂的锤击下,莫克塞罗的肋骨就像牙签一样脆弱,肋骨的断裂声听起来让人心惊肉跳,他的胸口也像搁久了的面包一样瘪了下去,还绽出青紫色的色彩,看上去狼狈而又可怜。 堂堂教会裁判所裁判长,在肯托呼风唤雨的人物,何曾如此狼狈过?但在范坦这里,一切身份和过往似乎都没有任何参考价值,他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就算是莫克塞罗也不能让范坦多给自己一些颜面。 鲜血浸红了莫克塞罗破碎的胸膛,地面上的点点血迹就像朦胧派画家笔下艳红的花朵一样令人意犹未尽,连同范坦的衣襟也无可避免地沾上一部分的血迹。虽然莫克塞罗已经足够狼狈,但他依然像一杆旗帜一样屹立不倒,固执地想保留最后一点骑士的自尊。 范坦停下疯狂的动作喘着粗气,他的手也不比莫克塞罗的胸膛好到哪里去,他的拳头足足肿大了一圈,手指已经不能伸直,从他手变形的样子已经无法推测他的指骨碎成多少节,但他看起来神色不改,似乎和莫克塞罗有着同样的骄傲。 “你还是心太软,就和你以前一样,和人打架几乎从不用全力,即便用力了也很少打人要害。”莫克塞罗的脸绽出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你如果刚才打我的脸,我已经不能站在这里了。” 范坦的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采,“我之所以心软,是因为我有足够的实力掌握全局,就算我不打人要害也能击败他,就像你一样被我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我不想看见有人死去,也不想看到有人受伤。” 莫克塞罗的声音充满了遗憾,“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过于自大而且还有着可笑廉价的仁慈,你可以掌握几场战斗,但你能掌握一个国家的命运?你又怎么能为了你那毫无逻辑和事实经验的政治构想,就去行刺教皇大人,使这个国家陷入混乱之中?” 范坦嘲讽地说道,“莫克塞罗,你不像这么啰嗦的人,想要拖延时间?还有什么阴谋在等着我?没事,我来者不拒!我就最后一次告诉你,在我眼中,皇权和神权高高在上的这种稳定就如同牛粪一样毫不值钱,至少牛粪还能拿来沤肥,这种稳定最终只能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社会不断发展才是我所求的,你们的稳定只不过是对人们的牢笼罢了,说实话,我很看不起你们。” “可你终究是什么也没做成。” “我只不过开了一个头,这场浩大的事业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能做成的。” 莫克塞罗深深看了范坦一眼,他忽然觉得二十年来范坦一直都没有多少改变,还是那么固执,那么自大,那么……幼稚。 但正如范坦所说,他今天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叙旧,而是杀死他,这重在结果而不在手段,他的的确确是想拖延时间。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很快,他接受到了来自五公里外传来信息,于是他直直倒了下去。 就像被风吹倒的旗帜一样,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选择一样地倒了下去。 他的眼睛只能看到满天星光,而看不到范坦那张可恶可憎的脸庞了,他也知道他永远也看不到这张可恶可憎的脸庞,这二十年来,范坦一直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如今噩梦即将结束,他却由衷地感到有些伤感。 他的背后荡起一片轻轻的空间涟漪,所以他没有倒在海岛的地上,而是和另外三个脸肿的和猪头一样的巨头一起出现在距离海岛五公里的一处草坪里。 这处五公里外的草坪还摆着一座巨大的机械巨炮。臃肿的后座,还有高高伸出来的炮膛使得这尊巨炮看起来杀伤力十足。但这座机械看上去极为简陋,内部的钢杆和魔纹还裸露在外面,就像一件被紧急调出来的半成品。 这尊压能式魔晶巨炮的魔纹在黑夜里散发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与其说这是一件复杂的魔法机械,更不如说这是一组复杂的魔法机械组,至少有上百道传奇级魔纹在一尊巨炮中协同工作,保证了巨炮的攻击力和稳定性。 数百道传奇级魔纹一起运作耗费的能量可以瞬间抽干一位大魔导师,三位高级法师不停地往魔晶舱内投放魔晶,可见帝国为了杀死范坦投入了怎样的人力物力。 莫克塞罗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在他通过空间缺口的那一刹那,魔晶巨炮的打击地点已经通过空间导向器确定,上百颗圣级魔晶的能量已经聚集到范坦所在的那一处的小岛上,那一方空间由于承受不住巨大的能量变得破碎不连续,在这种情况下,一切空间魔法都失去了作用,范坦已经失去了任何逃脱的可能。 接着,压能式魔晶巨炮的光芒忽然变得极亮,光芒之盛宛若太阳,数百道传奇级魔纹被运转到极致,甚至连空气的一切物质都变得极为混乱。 然后,巨大的机械怪物光芒霎时黯淡,就像被吹熄的蜡烛,与此同时,范坦所在的那一处海岛忽然绽放出一团白光。这白光无比璀璨,映白了莫克塞罗那铁青着的脸。 是的,一团白光,纯粹的能量。无数道白光好像从四面八方射入海岛,然后又反射回四面八方,虽然是纯洁的白色,但却蕴含着恐怖的能量,就像神灵的怒火,把一切东西烧毁得干干净净。 这一处白光将黑夜映得如同白昼,无论是个头还是力量,范坦在这团恐怖的白光前都卑微的像个小虫。这就像来自命运的制裁,他被紧紧地掐死,他的意识,他的肉体连同他的历史都将被彻底的终结,他的罪恶或者功劳也被这道白光消融,他的信念在纯粹的毁灭之前也单薄的可笑。 这团白光过于耀眼,在黑夜中,它的亮度超越了一切现有的光源,群星和月亮在它面前都显得十分可怜,他就像夜里孤独的太阳,无物相配,也无物相陪。正如孤独的范坦,无人相配也无人相陪。 他的身影很快就被这团白光消融,白光里蕴含的恐怖能量则在这一方海岛内四处肆掠,将范坦的身体撕碎成最基本的粒子,正如伟大的皇帝所预测的那样——他被消灭的干干净净,什么也不曾留下。 当白光散尽,那座小海岛也随着范坦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波克特村的茅草屋也被这白光引发的余波震得东倒西歪,蒸发的水汽冷凝而成的白雾迅速升腾,将整个海面紧紧包裹住。一阵不算温柔的热浪迎面拂来,猛烈地吹在莫克塞罗的脸上,热乎乎的气流,吹得他耳朵发烫。 瘦高的大魔导师从魔晶巨炮的操作室走出来,他颇有深意地看了莫克塞罗一眼,祝贺道,“恭喜裁判长阁下。” 莫克塞罗极目远眺,就像在寻找什么根本不可能找到的东西。那道耀眼的白光和破碎的胸膛似乎都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神色淡漠地说道,“对我个人而言,没什么值得恭喜的。但我知道,对那个固执得有些疯狂的男人来说,他如果知道自己死在这代表帝国最高技术的压能式魔晶巨炮上,说不定还会觉得有些骄傲。” 第十二章 孤独的月亮和道路 随着一道无比闪亮的白光,帝国有史以来最为胆大的刺客范坦,他毁誉参半的一生被彻底终结。不要说是现在对他的评价,即便是后世对他的评价也是有褒有贬,虽然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个体恤群众,勇于抗争的侠客,但也有一部分人认为他除了主导了一次没有成功的刺杀,并没有别的功劳。 不过,现在卡洛斯帝国只有少部分人知道这道白光的存在。这少部分人当中,又只有少部分人知道这道白光的意义,那些肯托的巨头知道了行动成功的消息都长长呼了一口气,悬了二十年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范坦的死亡说明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敢杀教皇的疯子,更少了一个有意愿推翻现有政局的狂人,他们虽然明知道范坦已经不大可能回肯托,但他的死讯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安全的保障。 有人为了这道耀眼的白光而狂喜,自然也有人为了这道白光而感到无比的落寞,就比如此刻已经逃到六公里外的孤儿里欧。 他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孤儿是怎样的,卡洛斯帝国虽然地域广袤,但再也找不到一个认识他的人了,哪怕是个天天拿他屁股开玩笑的老混蛋。 那道白光无比炫目,但自从那道白光亮起,里欧便没有眨过眼,以至于他的视界现在还有被灼伤而产生的黑影。虽然那道强光无比耀眼,但他还是不敢或是不愿眨一下眼睛,他生怕漏过每一个细节,他害怕因为他分了一下神,便不能看到范坦如同天神附身一般英勇逃过死劫的景象。但令人遗憾的是,哪怕他的眼睛快被灼瞎,他也没看到那个他期待已久的画面。 等到白光熄灭良久,里欧才渐渐打消掉自己一时兴起的幻想,他的理智无比清楚地告诉他,即便范坦真的是天神降世,也不可能从这毁天灭地的一击中幸存下来。 里欧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无比的荒谬,一个小时前自己还和范坦一起吃饭,整个波克特村也静谧美好。而在这一个小时之内,他不仅接受了“范坦是个刺杀教皇的刺客”的事实,自己的心脏也被人刺穿一次,还亲自见证了整个波克特村毁灭于一场屠杀当中。 这远比传奇小说更为刺激,更刺激的是自己不仅经历了这一切,还和个没事人一样在这里安静的看这寂寞的白光,事后还带着对某个老混蛋的愧疚和怀念,掉着不值钱的眼泪。 他是为某个人的死而掉泪吗?他是因为对别人的愧疚而掉泪吗?或许是,但归结到更为根本更为简单的原因,他是为了自己而掉泪。范坦的死,莉莉安的死,波克特村的覆灭......对他来说,直接的影响不过是让他感到悲伤和孤独而已。坦诚的说,他是为了自己的悲伤和孤独而流泪,只不过他悲伤和孤独的时机恰好和几个人死亡的时候恰好重合罢了。 他想说服自己是个冷血自私的混球,但热泪却盈满眼眶。于是他只能在两个极端里折中,承认自己是个自私孤独又经常容易感情充沛的傻瓜。 他联想到自己过去在夜里读书,整个黑夜里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他以为这已经足够孤独了,但其实并不是。 眼下是最孤独的,只有月亮陪着他,从今往后的漫漫长夜,无论是范坦还是莉莉安都不会在他身边,只有月亮会一直陪伴他,这于他而言是唯一的慰藉,然而这慰藉却令他感到更加悲伤。 忽然,他那已经在寒风中变得寒冷的身躯又恢复了一丝暖意,热血再度回流进大小血管中,温暖了每一丝肌肉,每一块皮肤,每一段神经。温暖带来的舒适感和来自心口愈发清晰的疼痛给大脑带来一种矛盾的快感,里欧的心脏终于恢复了跳动,这真是今晚唯一的惊喜。 他看着自己的胸膛,并且用手抚摸着,胸膛上的豁口已经消失不见,甚至连一丝伤疤都没有,只有胸口呈喷射状的血迹告诉他刚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血液在心脏的挤压下源源不断地输送进里欧身上每一块需要血液的地方,头脑的思路也变得更加清晰,他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开始思考自己从今以后该叫什么名字,他开始想该到哪去弄一张身份证明,虽然某种名为悲伤的情绪还萦绕在他的心头,但这种淡淡的伤感已经不能影响他的理性思维。 他一边开始把自己收拾干净,一边想着这些和他的生命有着极大关联的问题。他脱下自己被血液浸透的衣服,在寒风中打了个寒颤,然后用这些衣服小心翼翼地清理掉身上的血迹。 虽然那道一刻钟之前的白光无比闪亮,亮到足以压过任何夜间光源的光辉,但只有月亮会亮彻整夜,无时无刻不在人间挥洒她的清辉。 月亮慈祥宁静地注视着人间,自然也会留意到这身世离奇,命运多舛的少年。正如里欧所想的那样,从始至终,只有月亮会陪伴他度过所有的夜晚。但陪伴是无声的陪伴,月亮不能给里欧提供任何帮助,甚至一句安慰也无能为力。 里欧幸运地在地上找到了一件破旧的棉衣,这件棉衣虽然破旧,棉花的缝隙里堆满灰尘,但胜在足够厚实。虽然卖相远远不如里欧的那件猎装,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套上,这件棉衣似乎有某种魔力,里欧一套上看上去就猥琐不堪,像个邋遢的乞丐。 里欧把原来衣服夹层里的金币小心翼翼的拿出来,再小心翼翼地塞到棉衣的口袋里,望着星空端详良久,最终还是决定一路向东,去伟大的首都——肯托。 他决定去肯托,虽然这对他的生命安全来说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若你和里欧性格相仿,又和里欧一样经历了今晚的一切,相信你也不会把个人的生命看得那么重要。 他虽然不知道今晚是谁主导了这次行动,也不知道谁参加了这次行动,更不知道谁该为此负责,不过从今晚的情况和范坦无意间透露的信息来看,他知道该为此负责的人在肯托。 在年轻的冲动和纯粹的信念的影响下,他决定去肯托,去向某些人讨债,更为直接地说,是去复仇,也可能是想去寻找那些从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珍宝。 无论如何,他开始向东迈步,他一步一步地向东走去,步伐缓慢而又坚定,说好听些像是个去朝圣的信徒,难听些是个固执的乞丐。 他迈向自己的新生,在他心中和卡洛斯帝国的秘密档案中,过去那个由流浪骑士范坦抚养长大的孤儿里欧已经死去,现在他是一个新的人,他现在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乞丐,想去肯托寻找出路。 但他总得有个名字,他思忖良久,决定还叫里欧·铁手。 一来因为这个实在俗气得很,里欧是很普遍的名,铁手是很普遍的姓,里欧·铁手这个名字不会引人注意;二来是因为某种并没多大用处的浪漫情怀,可以看做某种对过去的怀念。 一个穿着破旧棉衣的少年,独自一人走在孤独的道路上,唯有孤独的月亮与之相伴,他的背影看起来万分落寞,就像承载着沉重的过去。 新的里欧·铁手,就这样一路向东,走向自己新的人生,一个新的时代,也就此拉开序幕。 第十三章 有人在肯托的深夜乞讨 时间是能让人忘记一切的魔药。 无论你赞不赞同这句话,你都无法否认时间的确拥有腐蚀一切的力量。不要说是拥有实体的物质,即便是情感和信念在时间面前都不见得能恒定不变,过去很久的历史真相也会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不断发生变化。 范坦和波克特村的村民们已经死去半年了。 半年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是一个极为微小的时间单位,它在卡洛斯长达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卑微得如同一朵小小的浪花。 然而就是这朵小小的浪花,也拥有让人遗忘的能力。肯托的巨头们已经把精力放在了其他事务上,二十年来范坦不知所踪带给他们的阴影以及那晚得知范坦死讯带给他们的狂喜似乎已经成为尘封的回忆,他们渐渐忘记了范坦这个曾带给他们恐慌的罪犯,就像神圣教会的信徒们也渐渐忘记了尚在沉睡中的教皇殿下。 莫克塞罗渐渐淡忘了,他的肋骨已经被修复,又被奖赏了一件新的铠甲。和过去几十年一样,高大的骑士就像一架严格遵照指令运作的魔法机械,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那血腥残忍而又无聊的工作。那晚上和老朋友最后的一次见面对他似乎没有丝毫影响,他既没有为此感到解脱,也没有为此感到痛苦。 灰烬之剑剑刃中队的士兵则在尝试淡忘。他们虽然是帝国的栋梁,但毕竟还不是帝国的顶尖,在没有取得和那些大人物一样的地位之前,他们的情绪还是会受到他们所处地位的影响,自然做不到和那些大人物一样冷酷无情。 然而讽刺的是,狙杀范坦这项行动倘若公之于众,倒也算是光彩,毕竟范坦不过是个胆大妄为的罪犯,待见他的只有异教徒和政治犯,不过灰烬之剑剑刃中队的士兵却在这光彩行动中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也难怪他们心中承担着莫大的压力。 然而可笑的是,让诺男爵和他的手下的士兵们本来以为参与这次重要行动可以换来升迁的机会,然而换来的却是来自肯托军部的一纸纸调令,这一纸纸调令将剑刃中队拆得七零八落,几乎每个人都被安插到肯托军部的文职岗位。 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只能靠军功升迁的军人而言,这无异是切断了他们往上爬的途径,让他们直接准备养老,或者说……这是对他们的某种监视。 想通了这个关节,剑刃中队的士兵们不由地哀叹起来。他们此时才明白无论表现地有多好,对上级有多么服从,在肯托那些眼比天高的大人物眼中仍然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弃子罢了,或者说他们从来就不曾在那些大人物的眼中。 现实和梦想的落差感以及道德对内心的煎熬让这些身经百战,却又提前养老的士兵们长时间处于一种平静的抑郁之中,以至于他们不得不采用各种媒介摆脱这种绝望,于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开始和那些战争创伤的老兵一样开始留连酒馆和妓院,在酒杯和女人的屁股上浪费钱财,以期麻醉自己痛苦的灵魂。 然而酒馆向来是是非之地,酒精和女人身上的脂粉味不仅能令人心醉,也能叫人发狂让人送命,几乎每天都有老兵因为各种理由死在酒馆的门前和妓院的后街。这些零碎的案件也大多难以追查缘由,被不作为的官员匆匆打上悬案的烙印结案,最后和案宗一起被堆放在被人遗忘,落满灰尘的角落里。 肯托很大,这种案件也很多,所以这种难以找到线索的疑案也向来容易受到忽视,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些案件的凶手应当感谢办案官员的大意。 这些人是街头上欺男霸女惯了的混混,酒馆维持治安的保安……然而人们不知道的事,最近有几起案子,出于一个乞丐之手。 乞丐是社会的底层,他和其他人没有关系也自然没有仇怨,也是最没有杀人理由的人,所以小乞丐轻而易举摆脱了作案嫌疑。 除了小乞丐本人,没人会联想到这几具刀口整齐,死得干净利落的尸体出于一个小乞丐之手。 但这一切偏偏是这个小乞丐做的。 小乞丐称不上坏人,他顶多承认自己是个或者曾是个懦夫,他不会觉得自己是个作恶多端的混蛋或是个以杀人为乐的变态。 他之所以杀了这些人,是因为他记得那些已经被人们淡忘的事情,他还记得半年前在波克特村的那道耀眼的白光和那场屠杀。和剑刃中队的士兵们一样,这些事情也在折磨着他。 不一样的是,折磨剑刃中队队员的是升迁无望的绝望和曾经的残忍,折磨小乞丐的是报仇无门的怅然和曾经的懦弱。 不一样的是,剑刃中队的队员选择用酒精和女人的身体来麻醉自己,小乞丐则选择杀了一部分他眼中的仇人。 不一样的是,剑刃中队是小乞丐刀下的猎物,小乞丐则是在都市丛林中寻找猎物的猎人。 小乞丐叫做里欧·铁手,他平时喜欢穿一件干净朴实的素色衣服,将全身洗的干干净净,然后站在肯托的大小街头,脚前摆一顶滑稽的礼帽,拉手风琴换取人们口袋里的硬币。 这种被人们戏称为“街头艺术家”的乞丐是行人们最不讨厌的乞丐,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欣赏一场现场音乐表演而无需付钱,但有时,也会有腰包阔绰的行人大发善心。 今天,这个小乞丐站在肯托中央行政区阿柏龙图大街帝国大厦对面乞讨,从白天站到晚上,从晨雾初起站到满天繁星,但他似乎丝毫不感到劳累,他仍旧站在帝国大厦对面的巷道里,轻轻地拉着伤感的手风琴曲。 此刻已近深夜,街道上空无一人,小乞丐似乎并没有任何继续乞讨的理由,但他还是站在帝国大厦对面的巷道中,任由无尽的黑暗将他包裹。 他站在黑暗中,却在盯着对面帝国大厦的一处光明。 帝国大厦是卡洛斯帝国军部总部,那一处光明应该是有人还在加班。小乞丐正是等着那个正在加班的人。 他静静地看着那处发着光的房间,他看的极为入神,似乎一刻也不想松懈。 他面无表情,眼中的所酝酿的情感不知是平静,还是仇恨。 第十四章 有人在肯托的深夜拉手风琴 巴克爵士自诩为一个幸运的不幸者。 巴克爵士出身军队,是一位优秀的军人——他年纪轻轻就表现出了一个优秀战士的天分,很自然地被纳入帝国的精英军团“灰烬之剑”,他在灰烬之剑的战斗表现也格外勇猛,对上级的命令也十分服从,于是他被纳入精英军团的精英小队“剑刃”中队,这对每一个军人来说都是殊荣。 有着赫赫战功,巴克爵士的升迁之路在外人眼中自然也是无比顺畅,在三个月前他就顺利派往军部总部任职。从地方派往中央,在外人眼中,没有比这更舒服的差事了,但唯有巴克爵士自己清楚,这职位虽然安闲而且体面,但他在这个位子上缺少建功立业的机会,对于一个靠军功吃饭的军人,这简直是给他的升迁之路判了死刑。 但巴克爵士和其他人不一样。 用某种俚语来说,他很有些门道,他是个有耐心的有心人。 回到肯托,虽然和剑刃中队其他队员一样,在仕途上受挫,但巴克爵士并没有因此失魂落魄,也没有和老队友们一起沉迷于酒精和女人之中。他在自己部门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工作,很快就成为部门里不可缺少的人,也获得了上司的倚重。 谁能想到,一个把头挂在腰间,上马杀人的战士,翻身下马也能把文职工作做得如此出色? 巴克爵士精明能干,在部门里名声自然也极好,已经有几位同事和老爵士暗示自己的女儿正好到了适婚的年龄,每当这时,巴克爵士也总是不动声色地轻轻回绝。【零↑九△小↓說△網】 并非巴克爵士不想结婚,而是他野心极大。巴克爵士极为懂得隐忍,他本来以为波克特村的任务能让他飞黄腾达,但事实却狠狠扇了他的耳光,他已经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他决不允许自己再做错一个,尤其还是在婚姻这样重要的事情上。 他看不上那些爵士的女儿,在他看来,自己这么优秀,这么有潜力的男人,至少也得一个伯爵女儿才算相配。 当然伯爵大人们可不会主动看上他,所以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认识那些伯爵家女儿的机会,比如一场贵族酒会。他深知那些伯爵女儿的肤浅和幼稚,他自信凭借自己俊朗的外貌,健硕的身材和聪明,可以不动声色地打动这些少女的芳心,然后无论伯爵和伯爵夫人怎样的反对,这些少女也会哭死哭活地要嫁给他。 接着他可以凭借伯爵岳父给他提供的平台大展拳脚,他确信自己终有会跻身肯托名流的那一天。 若你可以看到巴克爵士的想法,你不能不承认巴克爵士的确是个聪明人,而且很有耐心。他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而他也正打算用自己的优势找一位能弥补自己劣势的妻子。 当然,若你是个小清新,你或许不会喜欢巴克爵士,觉得他很有心机,也很有野心。巴克爵士也不否认这些,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心机和野心显然能让他更有魅力。 至少在外人看来,巴克爵士性格温和,工作能力强,相貌英俊又兼文武双全,极为优秀又不至于优秀得过于扎眼,是女孩们眼中的如意郎君。 如果没有意外,巴克爵士的人生道路会和他为自己规划的一样顺畅。然而当人生中某些意外发生,无论你多么优秀,无论你事先规划得多么完美,你的美妙的人生也会永远停留在这场意外之中。 而这些意外是你无法预知的,意外的发生也有多重外力的推进。 比如说,今天一个小乞丐在帝国大厦的巷口拉手风琴。 比如说,巴克爵士决定今晚加班将一批文件处理完。 比如说,巴克爵士的几位战友死在肯托街头,但他忙于自己的事业没有注意。 比如说,巴克爵士在半年参与了一次行动,杀死了一个长得很丑的小女孩。 …… …… 待巴克爵士完成工作,从帝国大厦出来时,已经时值半夜。 此时月明星稀,白天喧闹的街道此时空无一人,只有那未知的深处传来几声犬吠。 许多人不喜欢寂静黑暗的夜晚,因为这里头有未知的恐惧,巴克爵士既喜欢也不喜欢,因为黑暗虽然能让人恐惧也能让人心静。 然而今天有些不一样。 夜色依旧很深,空气也都是安静的味道,然而街道却传来一声悠悠的手风琴声。 美妙的琴曲攀住在巷道里来回往复的微风,却丝毫没有搅乱深夜街头静谧的氛围,这曲子的调子也极为安静幽远,其曲调仿佛有勾人的魔力,好像把人的思绪拉到海边,曲音就像永不停息的海浪声。 巴克爵士完,陶醉地吸了一口街道上干净的空气,听到这美妙的曲音,觉得这真是人生中最安静的时刻。 随后他才觉得这很奇怪,此时明月高悬,琴声从何而来? 离开战场太久,巴克爵士并没有有所警示,毕竟这是卡洛斯帝国最安全的城市肯托,这里则是肯托最安全的中心行政区。 他循着琴声,找到了琴声的来源——一个穿着干净却又朴素的衣服的少年,他低着头认真而又忘我地拉着手风琴,他的脚前摆着一顶礼帽,里面放着几枚硬币。 这是一个小乞丐,巴克爵士曾在帝国大厦对面见过他几次,他有些零散的印象,却没有在意过他。 肯托的乞丐很多,他自然不会特别记住一个乞丐,哪怕这个乞丐穿一身干净的衣服,哪怕这个乞丐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安静地拉着手风琴,哪怕这个乞丐能从容地任由美妙的琴曲被喧闹的人声淹没。 深夜中还在工作的恐怕就只有自己还有这个小乞丐了吧?巴克爵士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小乞丐也有了些共通之处,心中却涌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同情。 小乞丐的身份低微,显然不如他,哪怕能拉一手美妙的手风琴曲也不如他,以前不如他,今天不如他,以后也不如他。 巴克爵士往礼帽里投了一枚银币,小乞丐没有抬头,继续拉着他没有完成的曲子。 巴克爵士也没有离开,他安静地享受这宁静的时刻。 如果巴克爵士平时多读一些传奇小说,他就会知道,一曲美妙的琴曲往往是一场暗杀的开头。 第十五章 有人在肯托的深夜回忆 其实小乞丐的手法不见得有多精妙,音节转合也有生涩的地方,但那悠扬的曲调却和寂静黑暗的街道十分相宜,与情景交融,倒赋予了这平常的曲子不平常的生命力。 小乞丐低头谨慎地拉着,似乎手中的手风琴是什么了不得的珍宝,又似乎在小心地创造什么艺术品,他完全沉浸其中,连同身影也隐在黑暗中而他似乎对此毫无所知。 巴克爵士眯着眼,他仔细聆听着在空气中翩翩起舞的旋律,但他依然在提防着什么。 巴克爵士既有野心也很有心机,所以虽然这乐曲美妙动听,眼前这个小乞丐的身体里也没有任何职业者的气息,但他依然有所防备。 巴克爵士深知生命才是最宝贵的,最基本的。他为自己规划的光明前程有一个最基本的前提条件,那就是他得活着。所以在战场上他虽然作战勇猛,但也仔细保护着自身周全;他对于死亡也有一种直觉,他隐约觉得这半夜乐曲有一点不对劲。 因为这么晚了,行人稀少,不该有乞丐还在街上。如果说这个乞丐无家可归,那么他也不该还在拉无人欣赏的手风琴。 除非,这个小乞丐在练习自己的琴艺,这虽然说的通,也合情合理,但这项事实的支撑需要多重前提。 高楼再稳健,也没有站在平地安全。这种需要许多前提的事实就像某种巧合,巴克爵士本能对此有所怀疑,这使他始终没有完全放松,这也是他从战场上留下来的习惯。 但他提防的倒并非小乞丐本身,因为小乞丐在他眼中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巴克爵士是一名中阶战士,他能感觉到小乞丐身上没有一丝以太的波动,说明他不是职业者。巴克爵士就算再谨慎也不会认为一个普通人会对他构成威胁,他提防的是那隐藏在黑暗里的东西。 他看不透黑暗,不知道黑暗后面究竟是埋伏着饿狼还是空无一物,正是这种未知,让巴克爵士始终绷着一根弦。 巴克爵士是如此在意巷道深处的黑暗,以至于手风琴曲戛然而止的时候,他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 以至于当小乞丐手中的手风琴掉在地上时,他才意识到黑暗中的确是空无一物。 以至于小乞丐手中的匕首,已经接近他的咽喉时,他才开始愚笨地用手抵挡。 但当巴克爵士反应过来时,小乞丐之前用几个月苦心经营起的优势便被巴克爵士那粗糙的巴掌打了个稀烂!一场暗杀在第一击失败的时候就变成一场一对一的单挑。 巴克爵士用力拍飞匕首,就像拍飞一只苍蝇,粗暴而又霸道,虽然匕首在巴克爵士的手掌上留下一道血口,但这点小伤对巴克爵士而言却是无关紧要。 他冷漠着盯着小乞丐,就像一个早已看穿蟊贼伎俩的警察,他的手上还流着鲜血,匕首则被他拍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但他没有动手也没有说话,他淡漠着看着小乞丐,眼神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灵,似乎在给小乞丐求饶的机会。 …… …… 小乞丐名字叫里欧·铁手,过去叫里欧·铁手,现在也叫里欧·铁手。 他今天为了一个叫做莉莉安的小女孩而来,他来取巴克爵士的命。 里欧自幼流浪天涯,十几年的流浪生涯让他冷漠而又自私,但当一个冷漠的人也有了执念,那么他将比别人更有耐心。 他已经在肯托潜伏了四个多月,在这四个月间杀死了一小部分剑刃中队的队员,但在他看来,巴克爵士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冷漠自私的人往往也足够冷静,当他的第一刀被巴克爵士拍飞,他也并没有惊慌,他也没有回避巴克爵士那看不透的目光,他恶狠狠地盯着巴克爵士的眼睛,活像一头饿狼。 巴克爵士终于忍不住了,他问道,“你是谁?” 里欧没有回话,他小心谨慎地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似乎唯恐发生什么变动。 巴克爵士的耐心有限,在他眼中,这是一场蹩脚的暗杀,刺客过于弱小,就算暗杀流程设计得再好,也不能对他构成一丝威胁。 “塔迪亚的刺客?真理会的余孽?你他妈的说话!” 巴克爵士说出许多可能性,都是些在卡洛斯人人喊打的名词,也都是与他所在的灰烬之剑有过节的组织。 很快,他想到这个小乞丐不可能是这些组织派过来的,因为这些组织虽然臭名昭著,但他们绝不可能派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来刺杀他。 那么还有什么可能,街头上的流氓?那些人不会像这个小乞丐那么有耐心。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只可能是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巴克爵士继续试探道,“你和我……有仇?” 里欧缓缓开口,他尽量不使自己的声音发抖,“你还记得波克特村吗?” 巴克爵士还记得波克特村吗? 他当然记得,他记的太他妈清楚了。 他清晰地记得,那次行动肯托有五位巨头参与。 他清晰地记得,那次行动中,帝国的精锐部队扮演着最简单的清道夫的角色。 他清晰地记得,那次行动中,许多无辜的平民被他们杀死。 他清楚地记得,那次行动中,他亲手杀死了一个长得很丑的小女孩。 他还清晰地记得,因为那是个小女孩,所以他还犹豫了一会儿,让小女孩趁机跑脱;但那个小女孩实在太丑,逃跑的姿势也很难看,所以他没犹豫太久,便提剑追了上去,痛快地刺死了她。 这事在他心中不算噩梦,但始终是个疙瘩。因为这件事让他明白自己并非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完美,他看清自己也不过是个为了名利放弃底线的小人。 他为此愤怒,悲伤,痛苦,又充满遗憾。 然而痛苦大于忏悔,巴克明白如果还有机会,自己还是会这么做的。不要说那是个长得很丑的小女孩,就算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他也不会为了区区一条贱命和虚无缥缈的道德去违抗军令。 可是,波克特村的人不是死光了吗?不是应该一个人都不剩了吗?不是应该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没有了吗? 怎么会有一个小乞丐,针对他谋划了一场蹩脚的谋杀,还道出一件埋葬在半年前的秘辛? 巴克爵士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着里欧的脸,里欧那尚显稚嫩的脸和半年前他看过的一张脸渐渐重合,只是这张脸明显更加成熟。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里欧·铁手?” “你不是死了吗?” “你怎么还活着?” 第十六章 有人在肯托的深夜跳舞 巴克爵士其实不认识里欧,他和里欧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半年前的一次行动,他永远不会记得里欧的脸。 不过里欧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张人像而已,里欧是他们那次活动的二号目标,剑刃中队的每个人都知道里欧长什么样,但唯一见过真面目的,只有杀死他的莱克。 可是,里欧不是死了吗?作为莱克的战友,他知道莱克做事不会拖泥带水,他相信莱克一定亲自扎破了里欧的心脏。 如果是这样,眼前这个小乞丐是谁?是从地狱而来的恶魔吗? 巴克爵士不知道,他其实也和里欧打过一次小小的照面。那时里欧还不是一个小乞丐,他是一个心脏破碎,埋伏在草丛里,卑微地祈求一个小女孩不要暴露他的位置的懦弱少年。彼时里欧躲在草丛中,眼睁睁地看着巴克爵士冷静残忍地刺死莉莉安,在那一刻,他无比痛恨巴克爵士,也无比痛恨自己。 巴克爵士不知道自己那晚上的作为除了小女孩和自己知道,还一个细节不落地落在一个懦弱少年的眼中,所以他自然不知道里欧的愤怒和仇恨从何而来。 所以他并不明白,这个小乞丐如此有耐心,如此懂得隐忍,又怎么在实力不够时就贸然来刺杀自己,这种行为无比幼稚,和这次暗杀细节里透出的阴险格格不入。 但他更不明白的是,里欧·铁手,不是应该死了吗? 他亲身参与了那次行动,他自然也明白帝国如何注重那次行动,他更知道帝国绝不会容忍那次行动有一丝纰漏。 剑刃中队原本已经向上级报告二号目标被他们击杀,可是二号目标如今却好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是不是说那次任务,他们剑刃中队出现了重大失误? 巴克爵士吸了一口凉气,就算是普通任务出了失误也是很严重的事故,更不要说是那次足有五位巨头参与的行动了,如果这全部都是他们的责任,那么剑刃中队的所有人都逃不过军部的责罚。 当然也包括他。 他知道军部的责罚有多么严重,他更知道如果有那些大人物的“关照”,他的下场有多么凄惨。他为自己前程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因为这场过去的失误变得毫无意义,他为自己规划的未来也会像泡影一样破灭。 他身体一阵发冷,流出许多虚汗,随即又有一种灼热感让他口干舌燥,一种无处可逃的恐慌感如同黑夜一样笼罩着他。 “说话!你是不是里欧?铁手?你不是死了吗?” 巴克爵士的声音急切而又狂躁,他迫切想知道眼前这个小乞丐究竟是里欧?铁手,还是仅仅一个和里欧·铁手极为相似的人。 “我是里欧·铁手,可那又怎么样呢?该死的人往往没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里欧铁手渐渐压抑不住自己略显颤抖的声线,“莉莉安是不该死的,但却死了;我应该死,可却没死;你这个混蛋也是罪该万死,不也活得好好的?” 巴克爵士并不知道莉莉安是那晚被他杀死的那个并不好看的小女孩,可是他足够聪明,结合里欧的话,他很快明了了前因后果。但莉莉安和里欧非亲非故,里欧并没有为她报仇的道理。 但他至少知道,或者说猜到,里欧既然知道是他杀死莉莉安这种不可能流出来的细节,那么那晚上里欧一定目睹了整件事的发展——他一定如同田鼠一样藏在某个地方,眼睁睁地看见他杀死了莉莉安,却没有站出来阻止。 既然当时没有勇气站出来,如今却跳出来说要为莉莉安报仇就有点可笑了。 巴克瞧着里欧的脸,冷笑道,“我知道了,你也不过是个胆小鬼罢了。 里欧的手颤抖起来,巴克步步紧逼,“你当时躲在哪里?像条狗似的躲在草后?你以为你现在就是个英雄了?错了!懦弱永远会伴随你!你永远是个懦夫!” 里欧颤抖的手却渐渐归复平静,巴克激将的话似乎没有起到作用,他冷眼盯着巴克,“若是懦夫都有了复仇的勇气,你就该知道自己作了怎样的孽。” 巴克没有接话,他知道谈下去无济于事,他现在所做的只能是将里欧再杀一遍。 从某种角度上,他得感谢今晚里欧来暗杀他,给了他将功补过的机会,如果有一天被别人发现里欧还活着,那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灾难。 既然里欧半年前就应该死去,那么巴克就要将里欧送回他该去的地方。可惜的是,巴克爵士经过先前那蹩脚一刀,对里欧已经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如果他知道他已经有多位战友死在里欧的手里,想必他会谨慎许多。 巴克爵士身形高大,力大无穷,力量就是他的优势。所以他弓下腰,迈步狂奔,如同草原上发疯的公牛一样想里欧奔去,他伸出两只拳头,就像公牛的两根犄角,携着粉碎一切的力量,朝着里欧那单薄的身躯顶去。 巴克爵士动若奔雷,动作如痴如狂,又充满了实力差带来的自信。他和里欧相隔距离并不远,这力道能能一丝不落地传到里欧的身躯里,他相信这股巨力能将里欧的肋骨和内脏轻而易举地搅成一团乱麻,能在瞬息之间让里欧失去意识。 当巴克爵士迈步狂奔时,里欧也动了起来。 然而里欧的动作并非是闪躲,也非反击,而是一种抖动。 这种抖动很奇怪,就像某种热情舞蹈的前奏,就像里欧的身躯里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而里欧又在谨慎地压制。 巴克爵士不了解这种抖动,可是肯托的街头对此却很熟悉。 如果肯托的街道会说话又站在巴克爵士这一边,它们一定会劝告巴克爵士远离这诡异的舞蹈。 因为这舞蹈在二十年前,曾多次出现在肯托的大小街头,这舞蹈出于卡洛斯帝国史上第一个敢于刺杀教皇的刺客之手,那可能是卡洛斯帝国史上最大胆也是最强的罪犯。 可是肯托的街道不会说话,即便会说话也不见得一定会站在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一边。 所以巴克爵士那一拳精确无误地狠狠砸在里欧的肋下,发出“咚”的一声巨响,那股力道在里欧的肺腑中横冲直撞,撞出美妙而又有气势的鼓声。 可是里欧一动不动,他没有像巴克爵士所预测的那样像一只破皮球飞走,也没像巴克爵士所希望的那样直接瘫软在地。 而是一动不动,就像一具与地面连成一体的雕像。 鼓声的余音散尽,巴克爵士的手忽然疼的要命,又肿又疼,这对巴克爵士来说已经是一种带有怀旧色彩的感觉了。 这让巴克爵士想起十几年前的一个下午,那是他还不是一名合格的战士,由于失恋的苦闷,他用力锤击一块钢板,他清楚地记得那种火辣辣的疼痛。 这小子的肋骨,比钢板还硬?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这个问题,一只略显稚嫩的拳头就以同样迅猛的速度回敬过来,狠狠击向他的小腹。 一种裹挟恶心敢的痛觉从他的小腹升腾而起,顺着神经在他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又带着新的指令回到小腹,顺便又给巴克爵士的手臂和大腿下了新的指令。 巴克爵士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吐了起来。 第十七章 有人在肯托的深夜哭泣 巴克爵士明白他必须维持战斗状态,然而由头脑直接下达的指令不容他的理智反驳。胃液混杂着血液在肺腑翻滚,就像十头大象在他的胃里跳舞,巴克爵士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一拳的力量比自己更加霸道,这让他产生一种无法相信的梦幻感。 他此时才知道自己过于轻敌,在攻击的同时忘记了保护好身上的要害,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 巴克爵士蹲在地上干呕的时候,里欧没有给巴克爵士恢复的机会。他绷直腿上的肌肉,猛烈地扫向巴克爵士的头颅,其威势就像海边的风暴,他的脚尖在半空中甩出一道完美的圆弧,而巴克爵士的太阳穴很不幸地正处于那道圆弧的轨迹上。 巴克爵士的太阳穴与里欧的鞋子相撞,里欧的那双坚硬的牛皮靴没有起到一点缓冲的作用,那一踢所携带的冲量和动量不负期望地传到巴克爵士的头上,经过一系列难以计算的运动状态变化过程,巴克爵士的头颅带动他宽阔的身躯直直往另一边飞去,那股霸道的力道在他的脑中横冲直撞,让他直接“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一拳一脚,里欧的动作像个街头流氓,招式不够精炼显得过于冲动,但他的力量却大的匪夷所思,让这粗俗的招式威猛的无懈可击。 虽然里欧的那一脚正中巴克爵士的头颅,让他头痛欲裂。但在一种危及生命的危机感的影响下,巴克爵士的头脑开始疯狂运转,各种复杂的情感涌上脑海,让他全身上下的器官和肌肉都颤抖起来。 后悔?疑惑?愤怒?种种复杂的情感和想法一齐涌上心头,让巴克爵士很难分析自己的现状,他不知道自己如果反击的话还有多大的赢面,他也不明白为何里欧在刚刚那猥琐的抖动之后就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勇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最佳的选择究竟是什么。 他首先开始后悔,他后悔的事有很多,时间跨度也很大,他开始后悔不该如此低估里欧,他开始后悔不该好奇来听手风琴曲,他开始后悔不该加班加到这么晚,他开始后悔半年前不该让里欧看到是他杀死了莉莉安,他甚至开始后悔加入剑刃中队…… 可是里欧听不见他的后悔,若里欧能听见,说不定里欧会把刀磨得更锋利一些。 在巴克爵士瘫在地上抱着头哀嚎时,他冷静地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他握紧匕首,掌心渗出汗水,显得紧张而又激动。 匕首很凉,薄薄的刀片凉的像毒蛇的鳞片,而这条小巧却致命的蛇已经悄悄攀上巴克爵士的脖颈,这种致命的凉意让巴克爵士打了个激灵。一股从头到脚袭来的寒意和对死亡的恐慌顿时压过身体的不适,已经受创的头脑拼命压榨着所余不多的脑汁,他开始斟酌该说些什么话能让里欧放他一命,能让他日后娶一位漂亮的伯爵小姐,能让他继续自己完美的人生。 巴克爵士很有想法,他的内心不像他外表那么粗犷,在死亡的胁迫下,他想到了很多话,他保证这些话发自肺腑,能让魔法傀儡都留下眼泪;但在死亡的胁迫下,他张开口,又唯恐说的话不对里欧的胃口,所以他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带着难听的哭腔低吟道,“别杀我,求求你,放了我。” 里欧沉默着没有说话,但握着匕首的手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巴克爵士继续求饶道,“莉莉安的事,我很遗憾,你该明白,我们不想杀人,都是军部的错,都是贵族监察局的错,都是教会裁判所的错……是他们的命令,你该知道,军人没有选择的,我们只能听从军令,你不应该杀我……” “我不杀你杀谁?”里欧冷笑道,那笑声在空旷的街道回旋,如同亡魂的呓语,“我不该杀你?这倒可发一笑。巴克,那不是战争,那是屠杀,那是一场没有丝毫道义可言的屠杀,你以为你是这场屠杀的执行者,不是这场屠杀的规划者,你就没有丝毫责任了?你可以把所有的罪恶推得干干净净了?你是没有自我意识的魔法傀儡吗?你不是首恶,你就可以免于罪责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凭借着屠杀赚来的军功一路升迁了?”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真的是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年轻有为的军官?得了吧,你不过是个杀人成性的变态罢了。” “你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别人,你又怎么好意思把军功占为己有?你为了前程可以不要廉耻和正义,你就不要希望来找你报仇的人是可以放下一切仇恨的圣母。” 巴克爵士的眼神变得无比绝望,但他还是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想要拖延一下时间,然而里欧似乎骂的畅快了,没有继续让他说话的打算。匕首用力往里一刺,便轻而易举地穿透皮肤割断气管,匕首再用力一搅,动脉也乱成一团打结的橡皮筋。血液向火山爆发般地冲出来,一部分血还回流进了气管,巴克爵士痛苦地咳了几下,便痛苦地跌倒在地,气绝身亡。 里欧再三确认巴克的确死得干干净净,这才开始小心打理现场,他将现场弄得很乱,就像这里发生了一场势均力敌的混战,又抹去自己在这里留下的一切痕迹,把匕首、手风琴都小心翼翼地收好,甚至连鞋印和礼帽上的灰尘都打理干净才离开这里。 巴克爵士的尸体就这样没有尊严地横在街头上,不知道明天哪个早起的倒霉蛋会被巴克的尸体给吓到。 里欧想杀巴克爵士已经很久了,自从那晚他亲眼看见莉莉安被巴克爵士一剑刺死,他就无时无刻不想为莉莉安报仇。 可是今天报仇成功,里欧却感觉到更加空虚。因为即便他杀死了巴克爵士,莉莉安也不可能再重新站在他的面前。里欧开始明白,他无论怎么做,他也弥补不了那晚上的遗憾,他如今再怎么强大,再怎么勇敢,他也不能改变自己过去的弱小和怯懦。 他只能报复,只能让那些作恶的人们付出他们该付的代价,他也明白巴克爵士说的话虽然只是求饶之语,但的确也有道理,只是那些真正应该负责的人对现在的他而言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里欧的人生还有很长,却如此孤独,如此艰难,又看不到任何意义,他所做的似乎也都是些无聊的工作,这让他在肯托的深夜留下孤独又年轻的眼泪。 第十八章 贵族监察局的年轻官员 “专业的手法,和前几具一样。”贵族监察局第六十三行动组组长夏洛克蹲下来,仔细端详着巴克横在巷道里的尸体,他一边观察着巴克身上刀口和挫伤,一边吞咽着一块浇上蜂蜜的薄煎饼,还一边向一位正在勘验尸体的官员调侃道,“嘿,巴克,这倒霉鬼还和你同名,你对这起案件有何高见哪?” “组长,您如果能在工作时装得稍微认真一点,您一定会很快升迁的。”和巴克爵士同名的巴克探员对自己的上司不满道,随后翻开分析报告念道,“现场痕迹混乱,凶手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痕迹,大致推测凶手体型和死者相当。死者身上有四道伤口,头颅和腹部有两道挫伤,因为凶手的拳头应该大于挫伤的痕迹,所以初步判定为钝器击打。喉咙上为致命伤,气管和动脉断裂。另外,死者手上还有划伤,但并不严重。” “巴克,我要你说说你自己的看法,可不是要你给我念一遍分析报告。” “好吧,组长。”巴克探员露出无奈地神情,他们的这位组长能力强,年轻帅气,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玩世不恭,“我不知道谁是凶手,但是联合前几具尸体的相同点,他们都是剑刃中队的队员,作案手法又这么专业,我觉得可能是某个和他们有过节的组织吧,比如塔迪亚大陆那边的人?真理会?都有可能。” “你漏了一个人。”夏洛克一边说着,一边朝一个方向望去,巴克探员循着夏洛克的视线,看见了一个站在街道中央,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岿然不动,正在拉手风琴的小乞丐。 巴克探员知道这个小乞丐是谁,因为上上次此类案件发生在一家酒吧的卫生间里,而这个小乞丐也正好在酒吧里喝酒,他被作为嫌疑人做了笔录,但很快因为人证的关系被洗清了嫌疑。 只是巧合罢了,小乞丐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怎么也不会是巴克爵士这头蛮牛的对手。巴克探员心里这么想着,他摇了摇头,对自己的上司说道,“头儿,你想多了,他只是凑巧在这罢了。” “凑巧?”夏洛克摇了摇头,“这个世界可以发生巧合,但巧合撞上巧合就不会是巧合。他可以碰巧出现在两场不相干的谋杀现场,但他不可能碰巧出现在凶手是同一个人的凶杀现场。” 巴克探员仔细观察了巴克爵士身上的伤口,摇了摇头,“杀他的人至少得有一米九那么高。” 夏洛克瞥了巴克爵士的尸体一眼,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嗤笑道,“除了凶手的体型,他还留下什么其他痕迹了吗?” 巴克探员仔细翻阅了一遍分析报告,摇了摇头,“没有,都被凶手处理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凶手可以处理掉其他线索,为什么还把自己体型信息留下?他是一时大意吗?我不信。这只可能是凶手故意留下的误导信息,既然这样,那么凶手的身高就不会太高。” 巴克探员偷眼瞧了一下还在拉手风琴的小乞丐,不知道是营养跟不上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小乞丐的脸很白,个子也并不高大,显得十分瘦弱。 夏洛克点起一根铁手侯爵牌香烟,吐出一口带有淡淡硝烟味道的烟气,手指夹着烟卷向那个小乞丐的方位指指点点道,“我刚刚打听了消息,这个小乞丐也并非每天都在这里,他是四个月前来这里的,巧的是那差不多正是巴克爵士调来军部的时候,而他也并非每天都来,巧的是昨天案发的时候,他正好来了。” 夏洛克狠狠嘬了一口烟卷,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团烟气,“这么多‘巧合’,如果这个小乞丐没问题,我就把局里的地砖舔干净。” 巴克探员开始意淫自己的顶头上司在局里的同事面前舔地砖的美妙场景,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夏洛克瞅了巴克探员一眼,巴克探员的笑立刻变成干笑,然后笑容渐渐收敛,让巴克探员像是个尴尬的傻逼。夏洛克一边嘬着烟卷,一边盯着巴克探员,待烟草燃到滤嘴,将烟卷丢进下水道口,拍了拍手,起身朝里欧走去,转脸向自己的下属们说道,“我去会会这个小乞丐,你们继续你们的工作。” 巴克探员和其他人瞧着夏洛克的身影渐渐远去,一个新入职的女生小声对巴克探员说,“前辈,您可真幸运,要是在别的组,您要是敢嘲笑上司,可早就被骂死了。” 贵族监察局作为卡洛斯最暴力的暴力机关,在卡洛斯帝国也算是凶名远扬。在某些不入流的都市传说中,贵族监察局的官员尽都是些不生食人心肺就活不下去的怪物,这虽然大谬,但也看的出来,贵族监察局的官员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究竟有多恶劣。 实际上,由于贵族监察局的工作繁琐而又阴暗,致使里面的官员也大多性格暴烈,所以那个女生会这么说。在她看来,巴克探员和夏洛克的关系一定很好,不然夏洛克肯定要狠狠责罚巴克探员一顿。 巴克探员已经跟了夏洛克两年,他眯着眼睛,摆出一副前辈的姿态,“这你可就说错了,不仅仅是我幸运,你也很幸运,咱们这位头的脾气你在贵族监察局不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了。” 且不说这些贵族监察局的官员们在一旁悄悄嚼自己上司的舌根子,我们不妨先把目光转向贵族监察局第六十三行动组组长夏洛克这边。很尴尬,虽然巴克探员知道自己的上司的脾气算是憨厚,可路上的行人并不了解,夏洛克身上制服背后的红色眼瞳在阳光照射下万分显眼,似乎还在往外喷洒鲜血,让路上的行人避让不及。 尤其是那些贵族小姐们,她们一看到那恐怖狰狞的红色眼瞳就被吓得花容失色,似乎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以至于她们并没有注意到若不看那一身制服,夏洛克也算是个看上去很有亲和力的帅哥。 正因为路上行人的避让,夏洛克虽然逆着人流,但却没什么阻碍地走到里欧的面前,他低头一看,里欧脚前的礼帽里只有几枚可怜的硬币,他点起一根铁手侯爵牌香烟,看着里欧还在低头拉着手风琴,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笑容。 他笑着说道,“抬头。” 待里欧抬起头,他狠狠嘬了一口烟卷,盯着里欧清澈的眸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要说里欧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他拼尽全力想遏制住身体中某些生理反应,他可知道眼前这个人来自哪里,他更知道如果他的伎俩被识破他会有怎样的下场。 他低下头,显得既卑微又弱小,神情动作都像个真正的小乞丐,轻声说道,“我叫里欧·铁手。” “里欧·铁手。”夏洛克嘬了一口烟卷,用手指夹住香烟,他重复着里欧的回答,将手指的香烟亮在里欧的眼前,笑着说,“常见的名字,你的姓氏和这根香烟一样——你要来一根吗?” 里欧轻声回绝,夏洛克低下身子,让自己的脸无比贴近里欧的脸,以至于他能看见里欧的瞳孔因为紧张而微微放大。 他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别装了,巴克爵士和之前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对不对?” 噗通——!里欧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落入深渊的巨石,重重地沉了下去。 第十九章 握手 里欧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破绽。 他确信自己没有留下任何指向性的证据,他虽然知道贵族监察局或许可以看穿他精心伪造的伪装,但他没想到贵族监察局可以不花费一点时间调查,一看到尸体就轻而易举地找到他。 他知道他不是专业的杀手,他没有经受过此类训练,所以他并不知道贵族监察局的侦查手段,他只能依据那些小说里和报刊里披露的一些侦查技巧来掩饰自己留下的线索。他耐心等待机会,甚至不惜为此等上好几个月。 他知道他的手法也许不足以销毁一切证据,但他确信即便是贵族监察局全力调查也得好几天的时间才能有结果。结果今天一个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年轻官员只瞧了一眼,就把自己从人群中揪出来了?难道说贵族监察局里都是这种变态?这狠狠给里欧找那些大人物报仇的想法泼了一盆冷水。 其实里欧也是小瞧了眼前这个看似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夏洛克可是被誉为肯托第一神探,他是帝国皇家军事学院以全院前十的成绩毕业的高材生,一毕业就直接进入贵族监察局工作,二十二岁时就已经成为一个行动组的组长,他的履历可比卡洛斯百分之九十九的年轻人都要优秀,就算是在人才济济的贵族监察局也很难找到比他更优秀的同龄人。 里欧低下头不去看夏洛克的眼神,略显惊慌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没有杀人。” 夏洛克笑了起来,他经受过卡洛斯帝国最优秀的审讯专家的训练,里欧的表现不像一个地位低微的乞丐,他显得过于镇静,这显然怕是出错露出破绽,但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这几乎已经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但不知道怎么的,夏洛克倒不想难为这个小乞丐。 他夹着烟,笑着说,“你别想多,这里就我们俩,我只想证实一下我的猜想,又没说我会逮捕你。我们贵族监察局和军部向来不怎么对付,我们也没打算替他们出头。” 里欧瞧了一眼夏洛克制服上的标识,贵族监察局的人的话,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他轻声回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夏洛克笑了起来,像里欧这么有意思的年轻人也不多了,里欧似乎背负着一个很大的秘密。诚然,每个人内心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自己的心里也有许多秘密,但由于职业的关系,夏洛克本能地对别人的秘密感兴趣,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好好结识一下里欧,哪怕对方只是个小乞丐。 他夹着一根烟,不管里欧脸黑得像块臭石头一样,兴致勃勃地攀谈起来,“你的破绽太多——你怎么能把巴克爵士尸体就那么丢在那呢?你应该趁着夜色把他丢到别的地方去啊!还有,你伪造的痕迹也太明显了!还有,你再回到犯罪现场干什么?生怕我们注意不到你?” 夏洛克的健谈超越里欧的想象,简直不像个贵族监察局的官员,就像一架可以不停播音也不会感到疲惫的魔晶录放机。这缓解了里欧的紧张,他开始思考,他确信夏洛克对他没有恶意,因为一个贵族监察局的官员如果真想逮他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夏洛克的眼睛,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夏洛克看着里欧那故作老成的眼神,心中不禁想要发笑。但他同时也明白,里欧年纪轻轻却故作老成,显然在他稚嫩的生命已经承受了过多的苦难,承载了过多的秘密,所以他接近里欧的欲望也就越强烈,他吸了一口香烟,将烟蒂扔在地上,很直白地说道,“我想认识一下你。” 里欧可不像惹麻烦,他保守地答道,“认识我可没有什么好处。” “你这样太无聊,也不会有朋友的。”夏洛克眯着眼睛,指了指里欧和自己,说道,“你年纪轻轻就能杀死那么多‘剑刃中队’的成员,难保你以后会怎么样,反正你以后不会一直是个乞丐,你又怎么知道我不会有好处呢?” “而且,”夏洛克伸出一根手指,“认识我你可是会有很多好处,比方说,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份工作,我可以帮你把你犯过的案子压下来,我也可以帮你搞到一个身份。” 里欧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无比的操蛋,自己的身边尽是些疯子,大叔和眼前这个还算英俊的年轻人都在此列,一个认识了十几年才知道他是帝国排名第一的凶犯,一个才认识了几分钟就说要帮自己掩盖罪行。 虽然这些人都是十足的疯子但这些人却也都是十足的天才,一个强到可以刺杀教皇,一个人只瞧了自己一眼就知道自己作了命案。 里欧虽然琢磨不透疯子的想法,但他知道疯子虽然喜欢胡言乱语,但他们不会信口雌黄,虽然里欧不明白夏洛克这么说的动机,但他知道夏洛克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很可能也会这么做。 多一个朋友对在肯托孤立无援的他来说不是一件吃亏的事情,尤其是这个朋友还能给他搞到一份工作和一个身份。 里欧看了夏洛克一眼,轻声道,“我需要一份工作。” 夏洛克似笑非笑地看了里欧一眼,他歪着头,挠了挠脑袋,“你能干什么呢?” 里欧想了想,他想到自己以前的梦想,就是在肯托开一家连锁的魔法机械公司,鬼使神差一下,他脱口而出,“我能修魔法机械。” 夏洛克笑道,“正好,我有个朋友开了一家魔法机械修理铺。” 说完,夏洛克伸出一只手,笑着说道,“夏洛克。” 里欧稍微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握住了夏洛克的手,“里欧,里欧·铁手。” 握上夏洛克的手,里欧忽然觉得这一切真是无比荒谬,究竟是自己太保守了,还是这个世界过于疯狂?交朋友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交的了?他感觉这简直像是街头黑帮招马仔,简直就像探险队招雇佣兵。 这一幕落在许多人的眼中,路过的行人都惊叹于小乞丐的勇敢,竟然敢和一个贵族监察局的吃人魔头握手,而那些还围在巴克爵士尸体旁边的贵族监察局第六十三行动组的组员们更是诧异地忘记了自己手上的工作。 什么玩意? 他们的组长竟然和他怀疑的嫌疑人握起了手? 一个小乞丐和一个贵族监察局的官员握起了手,历史的进程总在这种反常中发生了转折。 第二十章 贵族监察局和铁胡子大街(上) 夏洛克的行事风格的确是很不一样,不要说和贵族监察局那些无趣的同僚们风格迥异,就是普通人中也很难找到他这样的人。 他的下属对此最为清楚,而且他的风格也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只有用一句“玩世不恭”来勉强概括。 夏洛克虽然对里欧表示出足够的热情,似乎真的把他当成了挚友,但事实上他在暗地里也调了一大批卷宗,夏洛克不愧为帝国皇家学院排的上号的优秀毕业生,在权限不够的情况下,他生生从足有数百个书架的卷宗调出了一切与里欧·铁手有关的资料,又从这一大批同名人当中找到了他想知道的里欧·铁手。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里欧·铁手的资料上只有简简单单一句注释——“已死”。 夏洛克当然知道贵族监察局的注释不会如此简短,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还没有足够的资格,去了解更详细的信息。 不过,就是这句简简单单的“已死”,也让夏洛克联想到很多,他越发对里欧的身世感到好奇,他究竟承载着怎样的秘密连自己也没有资格了解?既然贵族监察局认定里欧已经死亡,他为何又能好端端地活着? 夏洛克觉得命运可真是神奇,自己随便指认的一个犯罪嫌疑人也能有这么离奇的身份。以里欧的保密级别,如果他将里欧还活着的信息上报,他一定可以再度升迁,但是那样,却显得太无趣了些。 夏洛克就是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的人,虽然不知道他做人的标准,但唯一确定的是他肯定不是以帝国利益为上的圣贤,也不是唯名利是从的俗人,他介于俗人和圣贤之间,他自称为一个有趣的人——他之所以破案如神,也仅仅是为了好玩而已。 像这样的人,如此乐于交友也就不足为奇,但这也有前提,你得达到他对朋友的标准,想成为有趣的人的朋友,本身也要足够有趣。 里欧或许是这种人,或许不是,但至少他在街上的表现十分拘谨,表现不出任何和“有趣”有关的特质,即便如此,夏洛克还是对里欧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事后,夏洛克甚至有些想不明白这种兴趣从何而来。这种兴趣和理性完全无关,更像是某种感性的呼唤,就像是灵魂上的吸引,这令夏洛克对里欧更感到好奇,也好奇与自己为何会本能地作出那样判断。 所以,夏洛克当然要好好接近里欧。 在他拉过里欧在肯托城中女招待最多最漂亮的玛丽夫人酒馆喝过十几次酒,灌醉里欧十几次过后,里欧连他什么时候开始打飞机的事都吐露了出来。 不过,即便醉得不省人事,任夏洛克怎样地套话,他始终也没吐露自己真实的过往,他坚称自己只是个小乞丐——只不过这个小乞丐恰好会杀人,拉手风琴和修理魔法机械罢了。 夏洛克当然是不信的。此时,他和里欧瘫坐在玛丽夫人酒馆最偏角的一处卡座里,两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里欧就像一件衣服似的挂在椅子上,浑身瘫软得像一滩液体。夏洛克也好不到哪去,他趴在桌子上,也就比里欧稍存一丝理智罢了,桌子上满是散落一桌的酒水、小食和烟蒂,两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酒馆向来是是非之地,玛丽夫人酒馆拥有肯托最漂亮最多的女招待,也就是说玛丽夫人酒馆会招揽到肯托最多最粗俗的酒徒,为了保证女招待们不受骚扰,酒馆的财产不收到损失,玛丽夫人酒馆当然也拥有肯托最健壮最能打的打手。 形形色色的人都挤在这家酒馆里,人族,精灵族,矮人族,甚至还有几个地精和一个双头食人魔,有的种族性情平和,有的种族则天生好战,其中自然也有不少暴徒,但每一个人敢稍微接近里欧和夏洛克所在的最偏角的卡座,甚至连送酒水的女招待接近这里时略显惊慌。 原因无他,是夏洛克身上衣服背后绣着的硕大红色眼瞳,全卡洛斯的人都知道这是贵族监察局的标记。在卡洛斯,尤其是在肯托,可没人敢惹贵族监察局的老爷们,就算是最愚笨最暴力的食人魔也不例外。 “你这件衣服倒是有个好处,”里欧瘫软地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瞧着酒馆里略显压抑的氛围,“在想安静的时候绝对没人敢来打扰。” “你要是喜欢,回头我可以推荐你来局里上班,这样你也可以有一件这样的衣服了。”夏洛克打了个哈欠,“想安静的时候没人敢来打扰,想热闹时也不会有人会来热闹,结果你不想安静时也得安静了,就会变得无聊。” “赫兹里特曾经说过,偏见是无知的产物。给一个群体下一个定论是愚蠢的,你可不像是个无聊的贵族监察局官员。” “我不是个无聊的贵族监察局官员,但你一定是个无聊的小乞丐。”夏洛克将炸鸡块丢进嘴里,又给里欧满上一大杯酒,“哪个小乞丐说话像个无聊又无能,只会引用名人名言的政治学教授?你究竟是哪来的小乞丐?” 夏洛克看似的无意之语,实际上还是在撬里欧的嘴巴,夏洛克拉里欧喝了十多次酒,他倒不指望能一次挖掘到所有的真相,他打算旁敲侧击得到某些信息,然后将其拼接起来,再根据些零碎的线索搞清楚里欧所有的秘密。 可是令他失望的是,十几次了,里欧的嘴就像教会裁判所的神狱和贵族监察局的地下一层的锁一样严,他们已经熟到能够抱在一块昏睡,但里欧对自己的过去还是闭口不谈,即便他已经醉到不省人事,谈到这些事还是不露一丝破绽。 “我是柯勒乌恩神山另一头来的小乞丐。” 里欧迷醉地说了一句狂言,柯勒乌恩神山不在卡洛斯大陆,而在卡洛斯大陆东边的艾斯大陆。柯勒乌恩神山的艾斯大陆的圣山,其地位就和卡洛斯大陆的冈比亚圣山一样。冈比亚圣山上面是神圣教会与神灵沟通的地方,柯勒乌恩神山另一头则是传说中神灵的居所,从来没人能跨过柯勒乌恩神山,里欧这句话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了,他并不想谈这件事。 “里欧,你可真叫人捉摸不透。”夏洛克迷醉地望向一边,酒精似乎也令他说话大胆起来,“我有预感,我总有一天会知道你的全部秘密。” 这句冒犯之语却没令里欧感到反感,虽然喜欢窥探朋友秘密不是个好习惯,不过对于朋友,人们总是会在自己能容忍的程度内有所宽容。 里欧没有亲人,过去十几年,唯一称得上是熟络的只有范坦,而如今范坦那个老混蛋不知道是死是活,夏洛克算的上是他唯一相熟的人了。 虽然有点悲哀,但的确如此,夏洛克此时也不会想到,区区十几顿酒,自己竟然成了里欧最亲密的朋友。 里欧瘫在卡座柔软的椅背上,歪过头,看到几个年轻男女喝着一款泛着蓝色幽光的酒水,但喝过以后似乎更加亢奋,站起来在舞池里又叫又跳,他转头向着趴在桌子上的夏洛克说道,“看,你瞧!那是精神系魔药,帝国一级管制药品,他们敢在一个贵族监察局的官员面前这么嚣张,你不管管?” 夏洛克转头瞄了一眼,又转过来,“管什么管,你杀了巴克爵士我都没管,别人偶尔磕磕药我管什么管,论嚣张,谁比你嚣张,杀了人第二天还回到现场。” 里欧没否认,算是对此事的默认,他继续说道,“你看那些人都不敢靠近这,显然很怕你,他们又为什么敢在你面前嗑药?” “不是他们敢,”夏洛克耸拉着眼皮,“是这家酒馆敢,他们不敢来惹我,是因为他们惹我酒馆可不会罩着他们;可他们在这里嗑药,酒馆就得为此事负责。这家酒馆的后台够硬,我一个小小的行动组组长可没能耐撬得动,最多能让招待小姐多陪陪笑,账单上给我打点折罢了。” “既然你的账单能打折,那么老规矩,还是你来付账。你知道的,我没钱。” 这点钱对一个贵族监察局行动组组长来说只是一笔小钱,夏洛克看着里欧那一脸吃霸王餐的无赖相,笑着说,“交朋友怎么能没钱?” “没法,你介绍的那家魔法机械修理铺的老板太抠了,他坚持一个月后才发第一笔工资,要不是他允许我住在店里,我就带着我的手风琴继续去街上乞讨去,还没拉一个月手风琴来的钱多呢。” “不过,我倒可以帮你修一修那些坏掉的魔法机械……如果你觉得这可以抵我的酒钱的话。” 夏洛克听到这句真诚到天真的话,心中忽然涌现出一种难言的感动,里欧的承诺没什么实际价值,只是单纯的足够真诚而已。他点起一根香烟,毫无意外,还是铁手伯爵牌,带着硝烟味的烟气升腾而起,夏洛克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就隐在烟气后面,他说道,“你何必付酒钱?我知道,你不想喝酒的。我拉你喝酒,也不过想多了解你一些而已。” “我明白,但我觉得,与其想多了解我,还不如多了解一下你自己。” 里欧这句不明就里的话玄奥得就像哲学大师的梦话,听上去令人回味无穷,但实际上毫无营养,不过放在这里倒是无比贴切。 夏洛克似乎被酒精和香烟烧坏了脑子,傻笑道,“我自己?” “对,你自己,我有过去和秘密,其实你也有。” “一个真正的贵族监察局的官员,怎么会放走一个可能有重大秘密的嫌疑犯呢?你又怎么会有一个朋友,是一个普通魔法机械修理铺的老板呢?贵族监察局的官员怎么会有朋友,即便有又怎么会是一个普通人呢?” 里欧的吐音很轻,但一说出口就变成沉重的石头,压进夏洛克的心里。 第二十章 贵族监察局和铁胡子大街(下) 夏洛克之所以被里欧那轻飘飘的几句话而触动,是因为里欧指出了关键。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夏洛克当然也有自己的,只不过里欧已经指出了这些秘密在夏洛克身上表现出的表象。换而言之,里欧已经接近了夏洛克秘密的真相。 里欧说的一点也不假,一个贵族监察局的官员,是不应该有一个普通人朋友的。其实,考虑到夏洛克的工作,他对陌生人表现出的那种好客和热情已经足够可疑。 夏洛克和里欧一样,他之所以把秘密压在心里,是因为这秘密过于沉重,沉重到这个秘密永远也不能浮出水面。而这个秘密也时常折磨着他,因为这个秘密时常提醒着夏洛克,让他明白自并非仅仅只是一个单纯的贵族监察局官员,让他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潇洒。这让夏洛克既矛盾,又痛苦,即便酒精和香烟也不可以完全缓解。 夏洛克仰面饮下一大杯酒,火辣辣的酒精在胃里横冲直撞,烧的夏洛克精神一振,随后这些酒精顺着血液麻醉了中枢神经,又让夏洛克眼前一阵恍惚。 夏洛克直起腰板,抬起头盯着里欧,带着傻乎乎的笑容,“你真是个聪明人,我忽然有些庆幸,幸亏你是个好人。” 随后,酒精似乎发挥了作用,夏洛克的头脑再也不能指挥他的身体,他的的脊柱一软,脑袋便挣脱不了引力的束缚,重重地栽在桌子上昏睡起来,嘴角上还挂着天真的傻笑。 一个合格的贵族监察局官员,应该时时保证清醒,夏洛克此时这幅烂泥的样子若被上司发现,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升迁的机会。然而里欧看着夏洛克瘫软的样子,却觉得夏洛克如释重负。 人生的快乐都是相似的,但痛苦却各有不同。里欧望着夏洛克,联想到那些已经过去但却仍然令人伤心令人遗憾的往事,一种难言的苦涩和悲伤就像绝望的黑暗一样笼罩住他,为了逃避这种绝望,他和夏洛克一样,狠狠灌了一大杯酒,然后直接干脆地昏睡过去。 漫长孤寂的人生,何妨一醉? 此刻夜色如水,酒馆里也渐渐安静,喧嚣的人群也没了力气,即便是那些磕了药的青年男女也没力气又叫又跳。 玛丽夫人酒馆里的那些漂亮的女招待们看着倒在酒馆各个角落里的醉鬼们,心里一阵犯怵,她们的工作才开始呢,更可恶的是今天的醉鬼大军还加入了一个食人心肺的贵族监察局官员,这更令她们感到恐惧。 虽然这个吃人魔王令女招待们感到害怕,但她们不得不承认,夏洛克还算英俊。在一众醉鬼当中,夏洛克他对面的一个少年醉的也算文雅,至少没吐的一地都是呕吐物,这无疑减轻了女招待们的工作压力。 当她们靠近夏洛克时,看见他和里欧两人脸上挂着的幸福笑容,心中不禁在想,这两个人梦到什么了?竟然笑得如此开心? …… …… 里欧不知道夏洛克梦到什么了,或许他也没兴趣知道,他只知道他做了一个极其完美,让他很舒服的梦。 人生充满了遗憾,但无论有多大的遗憾,只要你进入睡眠,便能忘记这世上所有的烦恼。 里欧做了一个美梦,这美梦不仅美妙而且场景也在不停地变幻,里欧似乎在梦中没有了思想,他的情绪一直随着梦境发生变化。 他一会出生在肯托的富商之家,他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他有一个漂亮温柔的青梅竹马,他不必为了生存和仇恨杀人,生活地安逸幸福;他一会是一名传奇法师,整个卡洛斯都要在他的脚下颤抖,那些杀死范坦和莉莉安的人在他面前就像小草一样脆弱;他一会又回到那个晚上,莉莉安在他眼前快被刺死,但他拥有无敌的力量,将巴克爵士打个稀烂。 不幸者的梦总是美好的,可能也是因为没什么梦能比现实更糟了。当里欧从梦境中醒来时,才觉得恍然若失,梦境中的美好和现实中的残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在梦境中永远沉沦下去。 不!不行!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自己不可以沉沦!他还没有报仇,他还没出人头地!梦境再美好也是虚幻,他必须得把握住那些实实在在可以把握的东西! 他抬起头,发现周围变了模样,夏洛克已经不知所踪。他还没从完全摆脱酒精的作用,过了好一会,他才明白这是哪里。 他已经回到铁胡子大街的魔法机械修理铺了,看样子是夏洛克送他回来的。 他左右张望了一眼,老板不在这,这令他有些开心,如果被老板知道昨晚自己醉倒在酒馆里,那个拿着两根法杖的低阶法师一定要用他的长法杖来敲打自己。 趁着老板不在,里欧快速地完成了洗漱,冲去了昨夜宿醉留下的怪味,又赶忙打开铺门,清晨的阳光洒进这件简陋的魔法机械修理铺,倒让这间陋室显得温馨起来。 里欧坐到工作台上,他抬头瞧了瞧天,一栋栋高楼巨塔遮蔽住了视线,暗示着肯托的繁荣。他的视线下移,下移到眼前的街道,铁胡子大街两旁还是略显破旧的平房,地砖也坑坑洼洼,与不远处的高楼显得格格不入。 肯托的地名大都以人名来命名的,都是些在卡洛斯帝国历史上作出重要贡献的人,铁胡子大街则是为了纪念一个当初随着卡洛斯第一任皇帝打天下的铁匠,这个铁匠的外号叫做铁胡子,然而已经没人记得这个铁匠的真名了。 铁胡子大街是一块尴尬的地盘,他的位置很贴近市中心,他就和英灵广场一样见证了肯托的历史,你也能在铁胡子大街上看出肯托曾经的落后和破旧。他被夹在中央行政区和神圣教会区中间,却没有沾上中央行政区的繁荣和神圣教会区的圣洁,就像一块难看的牛皮癣。 这块牛皮癣难看是难看,但位置很好,之所以这么多年没人动的了这块地盘,也是肯托内部政治争斗妥协的结果。 肯托虽然繁荣,但不代表肯托的每一块地砖都是用金子做的,肯托人有钱,但不代表肯托没有穷人。 很遗憾,铁胡子大街就是肯托的穷人区,里欧就属于穷人的一员,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工作台前,拆一架机械,修理一架机械;拆两架机械,修理两架机械;拆三架机械,修理三架机械;拆四架机械,修理四架机械……穷人的工作总是无聊的,没有自由可言,从白天到黑夜,永远脱离不了这无趣的循环。 而对于未来,里欧还没想好怎么打算。 但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历史上很多重要人物,也是莫名其妙地被推上舞台的。 这天里欧还在认真修理魔法机械时,西边来了十几个人。 当后世的历史学家研究这件事时,不禁猜想,如果当年这十几个人没有走进铁胡子大街,如今的卡洛斯共和国会不会不一样? 第二十一章 热血街头(上) 铁胡子大街谁都可以进,风能进,雨能进,人当然也可以进。 话虽然这么说,但不是人人都会走进铁胡子大街。须知铁胡子大街是穷人的世界,属于上了年纪的退休工人,属于天天忙于生计的小商贾,属于还在肯托追逐梦想一无所有的年轻人,铁胡子大街属于铁胡子大街的居民,不属于外人。 倒不是说铁胡子大街无比封闭,外人不能进,而是因为铁胡子大街两旁的商店简陋而又破败,街道狭窄又陈旧,整条街从物到人都散发着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破败感。肯托光鲜亮丽的街道有很多,没人会想不开踏进这破败的世界。 或许偶尔会有那么两个人会从铁胡子大街抄一下近道,但不应该有十几个人一言不发,就像来寻仇似的踏进铁胡子大街。 里欧瞧着这十几个人从街西口露出头来,然后沉默而又坚定地走到自己的铺子前。他眯着眼,这十几个人身材高大健硕,但身上并没有职业者的波动,看来无论他们为何而来,总不会和自己有关。 如果他的事情败露了,来的人只会是贵族监察局的精锐,而不会只是十几个壮汉。 里欧埋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他开始修理今天他修理的第十一架魔法机械,这是一部魔法录放机,虽然已经是三年前的旧款,这在这家破败的修理铺,已经算的上昂贵了。它的主人属于一个住在地下室的年轻女孩,她在肯托学习歌唱,这架魔法录放机是她狠下心来买下来锻炼自己歌唱技巧的,正因如此,里欧修理得格外用心,就像是在小心呵护着别人的梦想。 那十几个人的步子却停在简陋的魔法机械修理铺前,他们逼近门口,就像一片乌云,渐渐遮住了洒进铺子里的阳光,使得铺子里的温馨感荡然无存,只剩下昏暗和陈旧。 里欧不怕麻烦,但也不愿惹麻烦,既然这些人不为自己而来,那恐怕就是为了老板而来。谁知道那个吝啬的低阶法师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里欧和他可没什么交情,他现在只希望老板快点回来,他没有为老板出头的打算。 没有了光,里欧打开了工作台上的魔法灯,开始继续小心地用测纹笔测试机械内部魔纹的工作情况,那十几个壮汉就齐刷刷地低头盯着他。 气氛变得沉闷压抑,然而这压抑的气氛似乎对里欧毫无影响,他低头仔细地拨弄着机械里精妙的结构,好像对外界发生的变化一无所知。 领头的一个壮汉打破了沉默,他粗暴无礼地打断了里欧的工作,一面将那部已经被拆开的魔法录放机拿起来仔细把玩,一面说道,“两天前,我和这家店的老板说过,给他三天的时间,劝全街的人搬走,这已经两天了,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里欧不得不抬起头来,他认真耐心地提醒道,“这架魔法录放机不是我的,请你轻拿轻放。还有,我的老板没和我说过这件事,你们可以等他回来再说。” 拆迁这种事,效率往往是很低的,拆迁商一开始只愿意付出很低的代价,然后拆迁户不同意,他们会提出较高的价格,经过很长时间扯皮,才会达成共识,中间的时间少说也得上月。 哪里会有三天就让人搬走的事情?这只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拆迁商给的赔偿款很高,一种是拆迁商用暴力手段逼人搬走。看这些人来者不善的样子,想必是后者。 领头的壮汉提着魔法录放机,机械内部的零件吊在外面晃来晃去,他说道,“话虽如此,但既然你老板是街道主任,应该以身作则,他怎么不搬呢?” 别看这家魔法机械修理铺破破旧旧的,这家店的店主昆塔是整条大街唯一的一位法师,虽然仅仅只是低阶法师,但也算的上整条街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了,所以昆塔被居民们一致推选为铁胡子大街街道主任,负责处理街道的对外事务。 不过就算是街道主任,也没能耐劝得动整条街道的人,现在肯托的房子可不便宜,家拆了去哪呢?拆迁商可不会那么好心给你买一套房子的钱。 里欧继续提醒道,“请别再晃那架魔法录放机了——零件都快甩出来了。至于我们为什么不搬,那应该是搬走了没地方去,所以我的老板也不想搬。” “你有老板,我也有老板,你的老板不想搬走,我的老板却希望你们所有人都搬得干干净净。我的老板只给我一周时间,如果一周后铁胡子大街还有一个活人,他就要我一只手。” 里欧终于知道眼前是些什么人了,不是拆迁商请的打手,就是有组织的街头黑帮,又或是二者兼有。 铁胡子大街早就应该拆迁重修,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动静,也是肯托里各个势力斗争的结果,如今看来那些势力终于达成了共识,这是肯托的幸运,却是铁胡子大街居民们的不幸。 领头的壮汉继续说道,“既然你的老板是这里的街道主任,那么搬离工作自然也该由他开始,其实我更想让你们自觉地搬走,相信我,如果我们强行介入,场面不会太好看的。所以我给你一个下午,你可以把这家破店里的所有东西收拾好离开这,不要再回来。” 里欧怎么可能同意,他摇了摇头,“我的老板不会同意。” 壮汉笑道,“你的老板不同意又怎么样呢?” “我的老板说过,如果店里的东西坏了一样或少了一样,他要剥我的皮。”里欧沉静地说道,“如果他回来,看到店没了,我这一身皮还不够他剥的,所以我不会搬。” 壮汉笑着称赞道,“真是有胆量的小伙子……” 然后他面色一沉,狠狠将手里拿的魔法收录机摔在地上,他指着里欧的鼻尖,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算什么东西?好话不想听非要老子他妈打你一顿?别说你在这,你老板在这我他妈照打不误!眼神拽拽的,白日梦做多了吧你这个傻逼?我再给你一分钟,一分钟你他妈不站起来开始收拾这破店里的破烂,我们这十几兄弟的拳头可他妈全招呼在你脸上!” 说完,十几个人齐齐地脱掉上身的衣服,露出如同山峦的肌肉和满身的伤疤,这些伤疤都是锐器所留,可不是不入流的街头混混用烟头烫出来吓唬人的。 这些密密麻麻的伤疤告诉了里欧这十几个人在街头打了多少次架,也警告着里欧不要试图挑战这些暴徒的耐心。 里欧低头看了看地面,那部魔法录放机被摔了个七零八落,即便是真正的魔法机械大师估计也不能将其复原,这部机械已经完全失去了修理的价值,还不如买一部新的。 不知怎么的,这反倒比壮汉的叫骂更令里欧感到愤怒,他觉得就像去自己费心去守护别人的梦想,但不知道从哪窜来一个傻逼,把自己想守护的东西摔个稀碎。总有那么一种人,和平,生命,梦想,这些美好的东西他们都不喜欢,他们只喜欢暴力,只喜欢看到美好的事物毁在他们的手下。 他压抑着愤怒地说道,“你摔碎的那部机械值十二枚金币,你打算赔吗?” 壮汉看着里欧一脸镇静的样子,这令习惯看到别人害怕恐惧的他感到不爽,他眯着眼嘲讽道,“赔你妈逼。” 话语的尾音还没拖完,壮汉眯着的眼睛就看见某样物体似乎从远方袭来,就像流星快砸到眼前一样越变越大,他连忙睁开眼,原来是一只拳头。 那只拳头显得很小很稚嫩,支撑拳头的手臂也不粗壮,这只拳头和手臂和它们的主人一样,看上去都过分瘦弱,虽然很有决心,但决心并不会转换成力量。 壮汉嘲讽着看着里欧,就像在看着一个在做着无谓牺牲的小丑,他伸出一掌拦住里欧的拳头,同时伸出自己的手想去够里欧的衣领。 可他的手没够到里欧的衣领就停住了。 不是因为他的手不够长,而是因为里欧的拳撞上他的掌。壮汉顿时感觉撞上自己手掌的真是一颗流星,一股霸道的力量在他的手臂里上蹿下跳,他坚韧的骨骼也承受不住这强大的应力而断裂,骨茬刺穿肌肉和血管,他的手也因此变形,就像一根脆弱的树枝一样在风中晃来晃去,看上去万分可怜。 骨折带来的疼痛让他瞬时痛苦万分,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里欧,因为疼痛留下的汗珠滴进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疼。 里欧冷静地向眼前这十几个人说道,“要么滚,要么我帮你们老板把你们的手一只只地掰断。” 第二十一章 热血街头(下) 你是否年轻?或是你是否年轻过?你是否渴望或者曾渴望用自己的拳头去给那些恶贯满盈的混账一个教训? 对付暴力和不公正的方法有很多,法律,智谋……我们有的是办法惩治混蛋,其中以暴制暴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但一定是最能令人酣畅淋漓的办法。 这个世界上无时无刻不存在着欺压和暴力,贵族们欺骗平民,黑帮欺凌弱小,只会老老实实受欺负的人们固然懦弱,但这也绝不是某些人作恶的理由。 这个世界也绝非只有懦弱的弱者和作恶的恶人,也有勇敢出来反抗的英雄。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英雄,可大多数人也因为懦弱而一时间没有站出来的勇气,以至于变强大之后还对此抱有遗憾。 里欧始终对那晚上的事情抱有遗憾,他恨剑刃中队,他恨贵族监察局,他恨教会裁判所,他也恨懦弱的自己,他甚至恨给波克特村带来苦难的范坦。 他为此后悔万分,所以他拼了命地想弥补那晚上的遗憾,他杀死了巴克爵士,为莉莉安报了仇,但这并未让他原谅自己。 所以当眼前这些为了一己私利不讲手段,空有一张人皮,自以为自己拳头硬的不得了的混账将一架承载着一个漂亮女孩子的梦想的魔法录放机摔得粉碎时,里欧的头脑就涌入了沸腾的热血,这热血让他开始无视暴露自己身份的危险,直接暴力地打折了壮汉的臂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总有些人想破坏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为什么总有人对这些美好的事物从不珍惜? 里欧不会讲道理,愤怒的热血直接灌入他的脑子里,一股力量从他的脚底升腾而起,经过腰腹和臂膀的加成,直接体现到他的拳头上,来自心底的力量让他的拳头迅猛的像一颗划碎天空的流星,拥有毁灭一切邪恶的力量,壮汉宽厚的手掌在这股携着最真诚的怒火的力量前,脆弱的就像一张纸。 受伤的壮汉被直接干脆地击飞,虽然其中有着复杂的心理变化和运动状态变化,但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快到壮汉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手臂神经传达给大脑的痛楚,就已经迷茫地发现自己被撞飞到地上。 过了好一会,他那因为平日作威作福而变得迟缓的头脑才看清楚了局势,他绝望地发现自己手臂断掉的骨茬已经刺穿了肌肉——他将永远残废,于此相比,身体上的痛苦反而不足为道。 然而他丝毫没有悔恨,他有的只有惊恐,他一来惊恐这瘦弱少年的力量,而惊恐这件事情不完成的后果。他深知自己老板的脾气,如果这件事不能妥善地完成,他的老板绝不会因为他已经废了一只手而放过他,而是会将他的另一只手也废掉。 所以他毫不迟疑地尖叫着下令,“弄死他!” 他的小弟们面面相觑,街头流氓的力量来自于群体,只要数量够多,就足以让他们忽略力量上的差距,但他们也并非没有准备,他们纷纷抽出藏在身后的武器,毫无章法,但却对够用力地朝着里欧的脑袋狠狠砸去。 街头的打斗从来都毫无章法,没有任何规则,一瞬间十几个凶器齐齐地向着里欧砸去,虽然流氓们没有痛下杀手的理由,但他们也绝不会因此稍有迟疑。 无论是里欧是法师还是战士,都不可能好端端地躲避这一击,但是,谁说里欧一定要躲避了? 里欧自小流浪,自然也很清楚怎样才能在这流氓间的打斗中不落下风,他微微一躬身,盯准一个拿着铁棒的壮硕青年,趁着头顶上的十几根凶器还没落到他的脑袋上时,狠狠扑了上去。 里欧的力量很大,他直接扑倒那个青年,然后他没有任何迟疑,对准青年的肩胛骨就是一拳。 这一拳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将骨头关节并着肌肉神经捣成肉泥,青年的手臂绝无恢复之前功能的可能,瞬间的剧痛让青年直接晕厥,也冷酷无情地给青年下半辈子的流氓生涯判了死刑。 里欧的动作毫不迟疑,眼前这些青年或许可恨,或许可怜,或许那些指使他们的大人物才是最该负责的人,或许他们之所以走上这条路是因为他们的人生路过于艰难,但里欧明白,也有更多人生路同样艰难的人们并没有选择和这些流氓一样选择欺凌弱小,人生再怎么艰难,也不是人堕落的借口。 所以里欧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一丝忏悔,流氓们怒吼着拿着各式各样的凶器挥向他,他则冷静地穿梭在流氓当中,就像一只灵巧的猫躲避着流氓们的棍棒,又像一只凶狠的猎豹,始终盯紧着流氓们的破绽。 乱棍齐飞,拳影重重,里欧的拳头就像是一把刁钻锋利的剑,一击必杀,绝不拖泥带水,每一次刺出都会击倒一个流氓,流氓们的棍影从密集到稀疏,但始终不能碰到里欧,哪怕是里欧的衣角。 街上这不算多艰难的混战吸引了不少人,都是铁胡子大街的居民,平日里也大多是受到这些混蛋们欺凌的对象,他们与这场战斗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不少人为里欧暗暗叫好,但却并不敢向前一步,和里欧这个外来者不同,他们可知道这十几个流氓背后站的是谁。 这十几个流氓能有多大威慑力?即便铁胡子大街的人都不怎么能打,一个人拿一把菜刀,砍也把他们砍死了,铁胡子大街的居民真正害怕的,是这十几人的老板。 所以,他们有些为里欧惋惜,这个外乡人好不容易才在肯托找到一份工作,虽然工作不怎么好,但也总有上升的空间,惹了那位老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继续留在肯托了,真是万分可惜呀。 但里欧不知道这么多,即便知道这么多他还是会这么做,他的人生已经足够坎坷,这么一点点困难根本就没有让他后退的资格。 这场单方面的虐打只持续了几分钟,饶是里欧也略觉吃力,可他的身旁却躺满了人,这些人无一不是手臂受伤,至于受的伤倒是多种多样,但无一例外都给肌肉,骨骼和神经造成了极大创伤,绝无恢复如初的可能。 在发泄完自己内心的愤怒后,里欧的热血才渐渐涌回心脏,看着躺在地上的十几个人,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惹了一个大麻烦。 第二十二章 贵族政治 直到落日西归,皓月高悬,刚从贵族监察局下班的夏洛克急忙忙地从街道西口一路小跑赶过来时,里欧才知道自己惹的麻烦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麻烦。 而是远比自己想象中麻烦。 里欧是个孤儿,对肯托来说毕竟还只是个外乡人,就算他在肯托杀了不少人也还不了解肯托的水究竟有多深。 他虽然懵懵懂懂地觉得自己似乎惹下什么麻烦,但他并不在意,在他看来,这就和许多街头上普通的街头斗殴一样,他打的也仅仅只是普通的街头流氓罢了,既然是普通的流氓,惹下的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大麻烦。 夏洛克站在简陋小铺的门口,眼睛几乎冒出火来,他大吼道,“你不要命啦?艾戈雷尔兄弟会的人能惹吗?里欧大侠,你的名字今天下午已经传遍整个肯托了!” 里欧看着夏洛克一脸焦急的样子,夏洛克什么时候着急过?他觉得夏洛克几乎无时无刻不摆着一张笑脸,难道说自己真的是惹了什么不得了的麻烦? 他问道,“我只是给了十几个流氓一个小教训罢了,有什么资格传遍整个肯托?” 夏洛克的语速很快,“里欧大侠,我头一次听见把折断人手定义成小教训的说法,您是在艾斯大陆的蛮人部落长大的么?我再说一遍,你打断的那十几只人手,属于艾戈雷尔兄弟会!简单说来,你惹了大麻烦了!” 艾戈雷尔兄弟会?里欧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有点像黑帮名的名字,他在肯托已经呆了半年,虽然这半年他不怎么跟人来往,但他多少也对肯托的局势有大致的了解,艾戈雷尔兄弟会对他来说是个新鲜的名字,似乎并不是什么有名气的大黑帮。 但夏洛克的反应有时他前所未见的,他不禁有些疑惑,“艾戈雷尔兄弟会?是黑帮?” 夏洛克瞥了里欧一眼,“是不是觉得这个黑帮没有多有名,你就不用怕了?” 里欧挠了挠脑袋,“不是吗?” “里欧,你太天真了,如果你一直这么天真,在肯托是活不下去的。”夏洛克点燃一根铁手侯爵香烟,吐出一团烟雾,“你要明白,你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卡洛斯帝国的政治中心——肯托,那你应该明白,你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可以没有任何罪恶的。” “这里是卡洛斯帝国权力最集中的地方,或许举全国之力,也无法取缔全国所有的黑帮,但举全国之力,难道取缔不了肯托的黑帮吗?那为什么艾戈雷尔兄弟会还能好端端地在肯托横行霸道?还不是因为有真正的大人物站在后面。” “如果你真的想重新认识一下肯托,你就得记好我今天说给你听的话。在肯托,你所能看见的一切压迫,一切剥削,一切违法犯罪,一切不平等都是受到肯托的贵族老爷们默许的,而究其原因,只是因为贵族老爷们能从这些压迫、剥削、违法犯罪和不平等中得到好处罢了。贵族老爷是和贵族老爷一起治理国家的,不是和平民百姓,所以平民百姓的死活,他们并不在乎。” 瞧着里欧略显惊愕的样子,夏洛克笑道,“怎么样?没想到吧?这个世界本身就很丑陋,肯托就算是整个世界最美好的地方,也不会干净到哪去。” 里欧当然有些惊愕,但他并没有吃惊太久,或许这些道理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显得过于残忍,但里欧自十二岁时就已经开始阅读卡尔大师的政治学论著,他已经有了理论的基础,接触现实对他来说并不怎么困难。 他只是有些难以相信,在流浪途中捡到的报刊上都写着卡洛斯帝国的皇帝陛下如何之圣明,卡洛斯帝国的首都肯托如何之繁荣富饶,他根本就不会想到在皇帝脚下,尚有光芒未及之处。 从铁胡子大街抬头,还能看见圣灵城堡,皇帝的寝宫无论何时何地都显得无比雄壮,他有些艰难地望着城堡说道,“皇帝…….他不管管吗?” 夏洛克作为贵族监察局的精锐官员,却不怎么在意这已经暗含对皇帝有指责之意的不敬之语,他有些落寞地吸了一口香烟,说了一句指责之意更为明显的话,“里欧,你可别忘了,皇帝虽然无比圣明,说到底也还是贵族,他是和贵族老爷们一起治理国家的,不是和我们。” 里欧沉默了一会,然后将思绪从那些离他尚且很远的政治话题拉到眼下,他问道,“就算我惹了艾戈雷尔兄弟会的人,可艾戈雷尔兄弟会也不见得会尽全力来报复我吧?” 夏洛克作为贵族监察局的官员,对肯托复杂的政治斗争关系再熟悉不过了,他答道,“艾戈雷尔兄弟会和肯托大大小小的黑帮一样,他并非是单纯的黑帮,他更接近某种具有黑色背景的财团,所以他不会为了十几个人来报复你,他们只会为了钱来报复你,如果他们能成功地拆掉铁胡子大街,你就不会有事。” 里欧想了想,犹豫着说道,“暗地里的报复我倒无所谓,但警察和你们也不会向着他们吧?” 夏洛克颇有深意地看了里欧一眼,赞叹道,“你能想到这一点也很难得。可是,很遗憾,如果到了必须我们介入的时候,我们会站在他们那一边,只不过看你值不值得他们欠我们这个人情。” 里欧有些头痛地挠了挠脑袋,“怎么这么烦?” 夏洛克说道,“说实在话,我倒很诧异你今天的表现为何会像个热血漫画看多的年轻人似的,你不是一直很冷静吗?” 里欧这时才开始回想下午的事,虽然下午他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他冷静的性格和谨慎的习惯,但如果让他重来他还是会这么做的,因为……偶尔发泄一下内心的怒火,真爽啊…… 里欧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谨慎,但按照某种评价标准,他在心机之深上尚且不如巴克爵士,至少巴克爵士知道在发迹之前一定要学会隐忍,而里欧却忍不了。 但里欧为何要忍?他年轻的生命已经承载着太多的苦难,他在十数年流浪的生涯中忍受着寂寞,他在波克特村那个晚上忍受着来自内心的煎熬,他在肯托的街头忍受着仇恨和孤独的折磨,他已经忍了太多太多,然而这个世界依然没有丝毫收敛,过分地要求他继续忍下去。 忍下去有忍下去带来的恶果,忍不下去也有忍不下去带来的苦果,活下去对于里欧来说已经足够艰难,想要活得漂亮,活得随心,里欧当然也要付出比别人更大的代价。 里欧觉得自己想通了,又觉得自己没想通,他烦躁地晃了晃脑袋,烦躁地说道,“我哪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个冷静的人,但不是个冷漠的人。” 第二十三章 夏洛克说道,“你倒是打了个爽,你想好之后该怎么办了吗?” 里欧想了想,苦着脸问,“要不,低调点?” “枪打出头鸟啊,兄弟。”夏洛克已经抽完一支香烟,他很没素质地将烟蒂扔到街道上,“不低调点你还能怎么样呢?” “可我毕竟打折了十几支人手,他们会善罢甘休?” 夏洛克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里欧,你还不了解那些贵族老爷们,你打的只不过十几个废物罢了,又不是他们亲戚,也不是他们的心腹,只要他们能顺利地把铁胡子大街这块地皮弄到手里,哪会去找你的麻烦。别看这些贵族老爷们胃口大的吓人,一个个也要注意吃相,为了一块地皮弄得血流成河也不好看,当然其中最关键的原因,是你很能打。” 夏洛克微笑着望着里欧,“明白了吗?只要你别作死和他们继续作对,你不会有什么事的。肯托的黑帮不怎么注重义气,大人物的意志和叮当响的金币对他们的作用更大些。” 里欧问道,“谁想要铁胡子大街这块地?” “你傻了吗?我说过了吗,是艾戈雷尔兄弟会啊!” 里欧皱眉,“夏洛克,你明白我的意思,谁是艾戈雷尔兄弟会背后的人?” 夏洛克盯着里欧的眼睛,他有些弄不明白里欧为什么似乎对这些人们最容易的习惯的事那么敏感,他很怕里欧又有什么疯狂的举动,他一字一句地问道,“里欧,说实话,你又想发什么疯?你不会想去那些大人物那里送死吧?” “当然不会,我只是有点好奇。” 夏洛克摇了摇头,“你最好别做什么傻事。我告诉你,这在肯托并非什么秘密,艾戈雷尔兄弟会背后站的是侏儒首相——托尔盖。” 里欧当然知道托尔盖是谁,全卡洛斯的人都知道托尔盖是谁,人们或许不知道帝国一共有多少个部,但一定知道托尔盖的大名。 这却不因为托尔盖是首相,而是因为托尔盖是个侏儒。 是的,侏儒,托尔盖年过四十,身高却只有一米二。也正是因为他是个侏儒,他能官至首相在许多人眼中也就有了许多传奇色彩。须知托尔盖家里也只是小贵族出身,而且托尔盖自小就饱受白眼,他的母亲早逝,他的父亲在另娶一房后就放弃了他,托尔盖在十六岁时只身闯荡肯托,可以说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完全在于他自己。 至于托尔盖究竟算不算大人物,有人说他官居高位,当然算;也有人说他虽然官居高位,但手无实权,而且没有家族资源的支撑,所以不算。这个问题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不过对于里欧而言,他可没有蔑视托尔盖的资本,他不过是铁胡子大街的一个修理工而已,首相大人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里欧忽然觉得人生真的比戏剧还要精彩,他过去看歌剧的剧本,里面总是写着漂亮的女奴遇见了高贵帅气的王子,于是悲惨的命运得以改写,他那是觉得这真是天方夜谭,命运怎么会如此离奇。 而现在,自己一个自小流浪的穷小子的命运不也一样离奇吗,一个铁胡子大街的修理工和首相也是两个世界的人,自己还不是成功地得罪了首相一下? 里欧问道,“我这算是得罪了首相大人一下吗?” “没有。”夏洛克耸拉着眼皮,轻轻地嘲笑里欧,“说句实话,你一个修理铺的修理工就算再能打,首相大人也不会在乎,你得罪的最多只有艾戈雷尔兄弟会罢了,如果说你真的把铁胡子大街这件事给搅黄了,你才真的算得上得罪了首相大人。” 里欧有些惆怅,他瘫倒在椅子上,仰面向天,哀叹道,“那要是街道没了,我到哪里去?再回街上要饭去吗?” 夏洛克给里欧递上一支烟,里欧没有拒绝,夏洛克一边给里欧点烟,一边小声说道,“如果这能保住你的命,你就得这么做。我知道一点你的秘密,你本该是个死人了,你的档案在贵族监察局里有备份,而且保密级别也很高。你最好为自己着想,我不知道你的全部,可整个卡洛斯一定有人知道,如果你真的引起了那些大人物的注意,你的底细可逃不过贵族监察局的眼睛,那对你来说,才是真正的灾难吧?” 夏洛克不动声色地点出里欧的窘境,吓得里欧被香烟呛到,他剧烈地咳嗽,一边死死盯着夏洛克,仿佛在问他他还知道什么。 夏洛克也给自己点上一根烟,他悠闲地抽了一口,瞧着里欧咳得面红耳赤的滑稽样子,笑道,“别这样盯着我,我好歹也是贵族监察局第六十三行动组的组长,以第三名的成绩从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这对我来说也只是些基本技能罢了。别以为我平日里抽烟喝酒,就只会抽烟喝酒了,要知道咱两刚见面的时候,我可第一时间就看出来是你杀死了巴克爵士。” 里欧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他盯着夏洛克,言不由衷地夸赞道,“那你可真厉害!” “谢谢你的赞美。”夏洛克脸皮很厚地接受了里欧的赞美,他语锋一转,真诚地提醒道,“里欧,我只想让你知道,你在国家面前毫无隐私可言,我虽然没有了解你所有文档的权限,但光从我一个人调查出来的东西来看,你就很值得怀疑,就更别提贵族监察局还有数以百计的像我这样的官员了。” 里欧沉默着,他终于见识到国家机器的力量了。他在肯托安安全全地呆了太久,难免小看了国家的力量。他之所以能在肯托苟活着,其实并不是因为国家机器的能力不够强,仅仅只是因为他还没进入那些大人物的视线,一旦他引起那些大人物的注意,他将毫无秘密可言。 里欧无比珍惜自己的生命,他已经死过一回了,他问道,“那我该怎么做?” 夏洛克说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就乖乖窝在店里。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做任何事。” “千万别存有一丝侥幸,千万别觉得你能把肯托这处深海搅得天翻地覆还可以全身而退。”夏洛克再三提醒道,“这些都是二流传奇小说上荒诞不堪的情节,在现实这本书里,我们都不过是跑龙套的罢了。” 第二十四章 艾戈雷尔 其实里欧的想法十分简单,他也不想招惹麻烦,他只希望那个该死的魔法机械修理铺老板赶紧回来,这样他就不用在和这些烦人的黑帮打交道了。虽然肯托的黑帮和偏远小城不同,他们一开始往往会摆出一张彬彬有礼的样子,可这仅仅只是装装样子,黑帮之所以是黑帮,就是因为他们骨子里的暴力和贪婪,若是你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他们丑恶的嘴脸便会显露无遗。 可不知道那个该死的低阶法师死在哪家酒馆还是哪家妓院了,他就像知道铁胡子大街发生的事躲了起来,里欧便不得不直面这些可恶的黑帮。这一宿里欧彻夜未眠,他一直思考着自己该怎么做,自己究竟是硬磕到底,还是退让三分?其实答案是显然的,夏洛克已经强调了很多遍,里欧也很清楚自己会选择哪一个,他只是在试图挣扎。就像半年前的那个晚上,他虽然知道自己最后肯定会选择卑微着活下去,但在那短短一瞬间,他还是涌现出许多念头和想法,仿佛这样便可以弥补懦弱带给自己的遗憾。 里欧的内心涌现出比半年前还要猛烈的无力感,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什么也做不了,自己不可能为大叔和波克特村的村民们报仇,他甚至无法保护一条街道的人们。他才杀死了剑刃中队的几位队员,他才觉得自己远比半年前要强,但现实就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将他打得头晕目眩,他这才绝望地发现,他杀死的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角色,他自己在那些大人物眼中同样是可有可无的。 唯一可以聊以慰藉的,是他终于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虽然这个朋友性格古怪,自己也不清楚这个人为什么想和自己交朋友,但夏洛克表现出来的善意确是真实不虚的。 里欧躺在简陋的修理铺中,思绪纷飞,他觉得人生真的像一杯苦酒,苦涩而又辛辣,你不能将它一口饮尽,只能慢慢啜饮,让那种苦涩辛辣的味道浸透漫长的人生。 …… …… 黑夜在夜里中十分漫长,但在白天又显的短暂,时间不会因为一个少年的忧愁而走得缓慢,第二天的太阳还会正常升起。 里欧于迷蒙中入眠,又在迷蒙中苏醒,昨晚他滴酒未沾,但睡得却并不好,梦境混乱就如他那尚在迷雾中看不清楚的命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仔细回想着昨夜夏洛克和他说的话,一边想一边洗漱,然后他拉开店门,明媚的阳光洒进店里,他想着即将发生在街道里的事,只觉得这阳光无比沉重。 他拉开椅子,正常地开始自己的工作——拆开第一架魔法机械,修理第一架魔法机械;拆开第二架魔法机械,修理第二架魔法机械;拆开第三架魔法机械,修理第三架魔法机械…… 他没想到,在动手拆开第四架魔法机械前,一个男人就已经走进简陋的铺子里,他虽然知道艾戈雷尔兄弟会一定会派人过来,但没想到对方派的人竟然会来的这么早。 那是一个步伐虎虎生风的光头男子,里欧的精神海很清晰地感应到光头男子身上肆无忌惮传出来的旺盛生命力,至少也有高阶战士的境界。里欧心中微微一苦,想着首都果然不凡,区区一个黑帮分子都有高阶战士的实力,在偏远的地方,一个高阶战士怎么着也不屑于做一个黑帮分子。 男子穿着普通的素色衣衫,看打扮就像街头随处可见的中年男人,男子身上也看不出黑帮分子飞扬跋扈的习性,他直接走进铺中,坐在简陋的客座上,就像一个普通的顾客一样自然。 但是里欧知道这个男子一定是艾戈雷尔兄弟会的,因为除了这个原因,一个高阶战士无论如何也不会走进简陋的修理铺中。 里欧看着眼前的魔法机械,拿着螺丝刀的手微微颤抖,放也不是,拿也不是。坐在他身后的男子却也偏偏不开腔,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思忖了一会,里欧决定装傻,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用尽量正常的声音问道,“先生要修些什么?” “你这里能修些什么?” “我不来修东西,我来买你家的店铺。”光头男子缓缓开口,声音洪亮又不显得粗鲁,他十分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小老板,咱们都是明白人,就别拐弯抹角的了,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你昨天在这条街道折断了十几只人手,我想你现在应该知道那些人是谁的人,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的目的。一句话,八百枚金币,搬出铁胡子大街。” 里欧沉默着一言不发,心里感慨着夏洛克果然不愧是贵族监察局的精锐官员,艾戈雷尔兄弟会的举动被他猜得一毫不差,八百枚金币是一笔公道的价钱,足够在肯托其他人气一般的街道买下一间普通的铺子了。 光头男子瞧着里欧沉默的样子,暗自思忖着这个脾气古怪的少年又在想什么玩意,里欧虽然很能打,但毕竟也只是个普通的修理工,要不是自己的老板叮嘱他不要惹出事端,他早就将里欧打死在肯托的街头了。 光头男子继续说道,“昨天你打了我们十几个人,但那也是我手下的人不懂事,怪不得你。虽然阁下出手重了些,但我们也不想惹麻烦,这件事就这么结了。阁下应该知道,我们很赶时间,所以还请阁下快点搬走,八百枚金币已经很公道了。” 光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艾戈雷尔,也是艾戈雷尔兄弟会兄弟会名义上的老大。 艾戈雷尔兄弟会真正意义上的老大当然是托尔盖首相,艾戈雷尔明白,虽然艾戈雷尔兄弟会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但艾戈雷尔兄弟会真正的作用仅仅是替托尔盖赚钱罢了,甚至离开了托尔盖,艾戈雷尔兄弟会根本就没有赚钱的能力。 只不过想赚钱,有时候难免要用点不光彩的办法,这些事首相大人亲自来做自然不好看,这就需要艾戈雷尔兄弟会替首相大人代劳了。 别看艾戈雷尔没半点实权,他能做艾戈雷尔兄弟会名义上的老大自然也深得首相大人的信任,所以,他也知道托尔盖所有的丑陋面,他深知在外界眼中是励志范例的首相大人是个什么货色。 艾戈雷尔盯着眼前背对着他的里欧,他的眼光无比毒辣,虽然里欧还在研究眼前的魔法机械,似乎对他的话毫无畏惧,但他已经从里欧微微颤抖的双手揣摩出少年的真实想法。 这种故作镇定,看起来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他见得多了,这些人后来不是死了,就是向自己屈服。年轻时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和幼稚的信念,在大人物的意志下,脆弱的就像一根苇草。 他觉得自己真是浪费时间,若不是首相大人无比重视这块地皮,自己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位修理工跑一趟,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说道,“三天时间,离开这里。八百金币,一个子也不会少。” 第二十五章 卑劣的街头 艾戈雷尔走出了里欧简陋的小铺,年轻的修理工虽然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但艾戈雷尔却对结果十分有自信。 毕竟一个修理工,就算再能打,也不过是个修理工而已。八百枚金币,足够艾戈雷尔从黑市雇佣三个和里欧一样能打的外乡人替他卖命了,更何况站在他的身后的是托尔盖首相,他实在想象不到里欧拒绝的可能。 艾戈雷尔走到街头上,慢慢踱到街道正中央,瞧着这简陋得粗犷的街道,街道两侧没有经过打磨的灰方石和渗透进石砖缝隙的油污散发出的破落意味令艾戈雷尔十分不爽。他难以想象,在肯托城位置这么好的地方竟然还会有这么破旧的地方,看着街道里一脸窘迫样的居民,心中暗想着,果然是什么样的人,就配住什么样的地方。 他可以对铁胡子大街和铁胡子大街的居民无比鄙视,但他也必须正视铁胡子大街这块地皮,作为最接近托尔盖首相的几个人之一,他明白托尔盖作为一个肯托的外来客,能从那些贪得无厌的大贵族手里搞来这么一块位置绝佳的地皮有多不容易,他更明白这一块地皮能为托尔盖提供多少黄澄澄,响当当的金币。这次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他的老板成功的从贵族手里拿到这块地,他也必须成功地把铁胡子大街的人都赶得干干净净。 他原本以为这件事做起来很容易,但没想到一开始就在里欧那里碰到了钉子,折了十几个人手,虽然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废物,但艾戈雷尔也开始重视这件事。思虑再三,他决定亲力亲为,虽然让一个高阶战士来做这种下作的勾当有些小题大做,但这件事不容许任何纰漏。 在今天的太阳升起时,已经有数十个艾戈雷尔兄弟会的弟兄挨家挨户地恐吓,当然他们开出的条件可没里欧这么丰厚。作为黑帮,钻法律的漏洞是基本技能,他们开出的价钱刚刚达到合理条约的标准,虽然铁胡子大街的居民们有拒绝的权利,但在艾戈雷尔兄弟会的威逼下,他们是否能顺利地利用权利来保护自己的权益就值得商榷了。 艾戈雷尔虽然对自己的弟兄们很有自信,但也没有急着回去,他躲在街道一侧的阴影里,冷眼看着自己手下的弟兄们在街道两侧的平房里进进出出。偶尔遇到些硬茬,便会有职业者去狠狠给那些自以为能打的人一些小教训,艾戈雷尔早已打听过,这条街道唯一的职业者便是魔法机械修理铺的老板,这些人根本就没有让他出手的资格。 不过一两个钟头,已经有手下来禀报,这条街道的大多数人已经在口头上答应接受他们的条件,只有一家态度十分坚决,那是一家三口,打手已经去恐吓过了,可是那户人家的男女主人都是职业律师,说什么也不愿搬。 艾戈雷尔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种读书读傻的人往往比里欧这种武力强横的人更为固执,他们明明力量弱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偏偏固执得近乎偏执。 这时候需要他出面,他沉默着往那户人家走去,那是一户简陋的平房,看来这对夫妇的生活水平并不如他们职业那般体面。 走进昏暗的屋子,艾戈雷尔环顾了一下房子,墙上挂着一个大书架,满满当当放着的都是法律书籍。艾戈雷尔不禁有些鄙视这户人家的主人,他心想,都已经是成年人了,怎么还会对法律如此迷信,法律就算制定地再好,也不见得可以一一落实。 “按照《卡洛斯民法典》,卡洛斯帝国公民的私人财产受到神灵保护,神圣而不可侵犯,公民拥有对自己私人财产的处置权。这件屋子是我的私人财产,我不欢迎你们进我的屋子,请你们赶快离开!” 一声沙哑的男声从昏暗处传来,声音虽然略显疲惫但依然洪亮。 艾戈雷尔知道这句话,作为一个合格的黑帮头目,多少得有一点文化,但他对这句话的感觉也仅仅限于知道罢了,他并不相信这句话。 艾戈雷尔懒洋洋地用一句话噎了回去,“我要是不走,你能拿我怎么样呢?” 男声顿时沉默,他拿艾戈雷尔毫无办法,但他知道艾戈雷尔的来意,他同样以一大段话噎回去,“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我不会搬的!你们的条约刚刚达到合理条约的标准,是一份十分不公平的条约!在你们拿出更有诚意的条约前,我们怎么着也不会搬离这里!我知道你们的底细!你们都是彻彻底底的黑帮分子!我清楚你们的底细!你们要是敢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我会去治安局报案!我好歹还算个律师!司法界我有很多朋友!我会去法院告你们!” 男子的声音十分激动,每一句话的尾音都特别重,但却丝毫没有加强他的气势,反倒是令艾戈雷尔仰天大笑起来。 艾戈雷尔仰面张大着嘴巴,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却偏偏没发出一点声音,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笑到声音都哑了。 艾戈雷尔是实心实意地笑,他笑这个男子竟然在他面前卖弄他那可以忽略不计的人脉,他笑这个男人都三十几岁了还天真的像个课堂上的学生,他笑着说道,“司法界的很多朋友?你是说那个至今还不是正式公诉人的丹尼还是被开除的民法院法官艾斯琼?可爱的库伯,你的天真真是令人忍俊不禁。” 艾戈雷尔早已调查完了男子的一切资料,他轻声轻语地点出了男子人脉的可怜,“肯托的法院有十八处,可是库伯,请告诉我,哪家法院待见你呢?” 男子气的发出颤音,但却偏偏说不出一句话,因为艾戈雷尔虽然骄横无礼,但说的都是对的。他虽然是个律师,但因为过于较真,以至于在司法界的朋友屈指可数,这些朋友大多也和他性格相近,自然也前途渺茫。 但他没有后退的余地,这件破败的平房是他在半年前好不容易买下来的。肯托寸土寸金,以艾戈雷尔提出的赔偿款加上他可怜的薪金,在肯托买不起第二个房子了。这间房子虽然破败,但好歹是个家,可以为他的妻女遮风挡雨,所以即便他的威慑力有限,他也必须拿出来,看看能不能有一点作用。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艾戈雷尔不会把库伯的威胁放在心上。库伯是一个彻底的文人,一个文人若没有任何权力地位,他对艾戈雷尔的威慑力就远不如里欧这种莽夫,里欧好歹还很能打,能给自己制造一点小麻烦,库伯又能给自己添什么堵呢?无非是制造一些笑料罢了。 “两百枚金币,如果不搬出去,我保证你们在肯托没有立足之地。”艾戈雷尔直接威胁道,“你如果真的是个明白人,你就应当知道我们可不是善男信女,有些事做起来不好看,可毕竟是我们的老本行,把我们惹毛了,我们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就在这时,一个小女孩从黑暗中跑出来,她快速跑到艾戈雷尔的身前,虽然小女孩的个头才达到艾戈雷尔的膝盖,但她仍然用尽全力捶打着艾戈雷尔结实的小腿。 小女孩刚学会说话不久,她小声重复着一个词语,“坏人!坏人!” 艾戈雷尔低头看着小女孩,这个小女孩是库伯的女儿,看上去不过六七岁,虽然屋内光线暗淡,但仍然能看见小女孩柔软的嘴唇和楚楚可怜的长睫毛。 艾戈雷尔忽然涌现出一个卑劣下流的想法。 首相大人有一个变态的性癖,他很喜欢小女孩。 艾戈雷尔一想到这点,便着了魔似的往下想,这卑劣的幻想像扎了根的藤蔓一样缠绕在他的灵魂上,他始终无法打消这个念头。 他扔下最后一句话,“明天之内必须搬走,这是我最后的善意,也是我的底线。” 艾戈雷尔转头走向门外时候想,自己竟然给了库伯一个补救的机会,如果库伯再不抓住,只能怪他自己太不识相了。 自己真是越来越心软了,艾戈雷尔在心中感慨着。 第二十六章 这次我绝不退缩 库伯的女儿失踪了。 这个消息就如同捂不住的瘟疫一般,一开始只在库伯夫妇的几个朋友之间流传,没过多久,不知道铁胡子大街的街坊在哪里听到风声,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 库伯夫妇着急万分,他们找了几个相熟的朋友,然而那些朋友都表示爱能莫助,到治安局报案,接手的警官又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事,库伯夫妇就算再怎么天真,也该知道自己的女儿怎么了,但即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仍然对这件事无能为力。 现实的无力感和绝望给库伯夫妇带来黑暗的负面情绪,于是原本恩爱的夫妻开始互相争执责备。或许街坊就是从争吵声中听到了些碎言碎语,别人悲惨的故事很快就变成了街坊们的谈资,人们不仅开始互相谈论这件事,甚至开始猜测这件事的起因和结果。 你不得不佩服街坊闲人们可怕的政治嗅觉和想象力,虽然库伯夫妇平日里和铁胡子大街上的人们并无来往,但街坊们仍然从库伯夫妇的性格和最近发生的事里推测出了真相,人们互相讨论,最后讨论出一个能令所有人信服的最终说法。 在他们的猜测里,库伯律师一定是因为过于固执拒绝了艾戈雷尔兄弟会的要求而遭到了报复,于是他们开始斥责艾戈雷尔兄弟会的下作和库伯律师的固执,在他们眼中,二者都有过失。 平民真是一种矛盾的生物,他们对罪恶一方面深恶痛绝,但对因为反抗罪恶而遭受苦难的人又加以指责。在他们看来,是艾戈雷尔兄弟会和库伯律师一起致使了这场祸害。 库伯律师在女儿失踪的那一刻起就慌了神,他连忙去找艾戈雷尔,为了女儿,他一点赔偿不要也心甘情愿。可令他失望的是,艾戈雷尔兄弟会对他避而不见,似乎对于库伯律师的那套房产,他们并不在乎。 库伯律师隐隐感觉到,自己那可爱的女儿恐怕要有危险,他甚至将希望寄托于黑市,他打算雇佣黑帮成员来找回女儿,但是连黑市的大门都对他关闭。 绝望如同忽如其来的黑夜,库伯律师见多了不公和欺压,他为此深恶痛绝,但在此之前,所有的不幸只发生在他为之辩护的当事人身上,他对于绝望,还没有太直观的感觉。当厄运终于降临到他的身上,他才绝望地发现他什么都做不了。 正当他一无所获,如同落寞的野狗一样摇摇晃晃回家的时候,他看见里欧正打算关闭铺门,里欧的身边还倚着一个样貌英俊的贵族监察局官员,贵族监察局制服背后的血色瞳孔无比扎眼,在柔和的夕阳下都灼痛了库伯律师的眼睛。 不知怎么的,库伯律师忽然想起了那天下午里欧在铁胡子大街上的勇猛表现,他依稀记得十几个壮汉在里欧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他想到里欧……应该很能打。 虽然里欧身边站着一个食人魔王,但在想找到女儿强烈意愿的支撑下,他还是决定上去搭话。 “里欧?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 库伯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站在里欧和夏洛克面前显得十分瘦小。 里欧回过头,瞧着库伯的脸,他向来不同街道上的闲人来往,对发生在库伯家中的不幸一无所知,“库伯先生?您有什么事?修理铺明天就得关门了,您在我这还有两盏魔法灯,但是没时间修了,明天我会把魔法灯送回您家。” “不是这件事,里欧……先生?该死,原谅我,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称谓了。” 里欧温厚地笑到,“库伯先生,没事,叫我里欧就好。” “好吧,里欧。”库伯抬起头,一脸希冀地望着里欧,“您能帮我个忙吗?我的女儿不见了,您能帮我找回来吗?” 夏洛克不满地插嘴道,“这种事应该找治安局。” 库伯一脸沮丧,“我找了,谁都找了,连黑市我都试了,我实在是没办法!里欧,你一定要帮帮我!我的女儿肯定是被艾戈雷尔兄弟会那些混球绑走的!我的女儿才七岁啊!谁知道那帮畜生能做出什么来!那群畜生这次绝不是冲着房子来的!我答应把房子给他们了!他们完全不理我!他们是冲着可怜的莉莉安来的!” 夏洛克懒洋洋地说道,“大叔,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应该知道艾戈雷尔兄弟会不好惹吧,你叫我兄弟怎么找?他不过是个能打一点的修理工罢了!找不找得到你的女儿还是两说,你是想让我兄弟送死吗?我兄弟不是傻瓜,他绝不会……” “好,我答应你了。” 里欧干脆利落的话尴尬地打断了夏洛克,其态度之坚决让夏洛克霎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夏洛克不可思议地盯着里欧,仿佛是看到一个塔迪亚人大摇大摆地走在国王大道上一样吃惊,好半天,才艰难地蹦出一句,“里欧,你傻了吗?你忘记我和你说的那些话了吗?” 里欧傻了吗?不,他当然没傻。他忘记了夏洛克告诉他的事了吗?不,他记得清清楚楚。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他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管铁胡子大街的一切事情。别人的梦想,别人的生活不管有多么美好,毕竟是别人的东西,和自己的生命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可是一个名字唤醒了他,或者说唤醒了他的记忆。他还记得那个孤独而又无助的夜晚,那时的他胆小而又懦弱,他多想冲出去救下那个叫莉莉安的小女孩,可他没有勇气,他只能躲在草丛中,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女孩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五六岁,他只能让遗憾和悔恨永远留在他的心中,化成一块棱角锋利的硬疙瘩,时时刻刻折磨着他自己的心。 他还记得那夜他跪在草丛中,迎面的寒风吹到脸上猛烈地像一记记耳光。 他还记得那夜他对着月亮还是海风立誓,说他他终有一天要找到勇气。 他还记得他杀死巴克爵士的那个晚上,明明手刃了杀死莉莉安的人,却偏偏没有一丝解脱感。 现在又有一个叫做莉莉安的女孩站在他的面前,虽然这个莉莉安和那个莉莉安毫无关联,但如果他今天退缩,便又只能重复半年前的那个悲剧,然后他继续怀着加倍的遗憾和悔恨继续苟活于世,并在余下的生命中不断重复着这个悲惨的循环。 所以他决定管管这件事,或许是因为虚无缥缈的正义感,或许单纯只是为了弥补半年前的遗憾,无论怎样,他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库伯。 他转头看着夏洛克,眼神带着歉意,“抱歉,夏洛克,今晚我不能陪你喝酒了,下次有机会,我请。” 夏洛克像看一个傻逼一样看着里欧,“谁要你请?傻逼,你以为你今天去了你还有机会和我喝酒?你怎么又插手这件事了?整个肯托都不敢管,就你敢管?你是从天堂下凡的天使吗?” 里欧想着过去的事,落寞地说道,“我过去充满了遗憾和悔恨,回首过去,竟都是些令人伤心的片段。因为我曾经的懦弱,造成了我永远的遗憾,所以今天的我,绝不会退缩。” 夏洛克摇着头,“疯子,疯子……要疯你自己疯去,小爷我才不陪你一块死。” 里欧带着歉意地笑道,“本来就是我的事,又怎么能连累你。” 第二十七章 杀人路上的三脚猫 里欧既然说要去,当然是要去的。 里欧一直以来是个矛盾的人,对于某件事的看法总是持有两种不同的态度,这很正常,只不过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 从保全性命的角度来看,里欧并不想插手这件事,但从一个年轻人的热血的角度,哪个年轻人不渴望成为一个悲情英雄呢? 不过即便里欧的脑中充斥着矛盾的想法,在最后的想法成型时,这些乱糟糟互相冲突的想法却团结成最坚定的信念,支撑着里欧全身骨骼,让他向着艾戈雷尔兄弟会集会的地方一步步走去。 里欧朝着艾戈雷尔兄弟会走去,此时正值黄昏,天空昏暗却又偏偏透着一丝天光,光明大神殿上方的十座浮岛隐没在被夕阳映成金块的云朵间,在光明大神殿上方还隐隐可以看见神灵的虚影,这一场景美丽而又神圣,足以让一个从未瞻仰过神迹的野蛮人留下感动的眼泪。 他瞻仰着天上的神迹,却踩着脚下的污泥,愈发觉得天上天下是两个世界,现实中的肯托和书里的肯托也像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个体。 除去肯托的主街道,大多数的街巷的晚上并不如白天那样体面,夜晚还未降临,可街道两旁的酒馆和妓院未关紧的门缝里已经散出浓烈的酒精味和刺鼻的体液味,还夹杂着一丝帝国管制精药的香味。这种说不上难闻也说不上诱人的味道让肯托就像个患了精神分裂的精神病人,完全没有白天干净整洁的样子,又或许白天的肯托和晚上一样混乱,只不过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混乱和疯狂被肯托小心而又完美地藏在深处。 里欧衣着朴素,面容稚嫩,脸上一副习惯贫穷的清苦样子,即便是最没眼力的女招待也不会向里欧招揽生意,躲在巷尾和拐角处的叼着烟卷的流氓也放过里欧没有向他打劫。里欧听着妓院里传来的嗯嗯啊啊的声音和巷道深处传来的殴打声,涌现出一种孤独无力感。 任何一个刚刚入世的少年,当他们发现这个世界并不如书上和他们所想像中那么美好,都会有这样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一是因为失望,而是因为无力改变的失落。 里欧想起夏洛克告诉他的话,夏洛克说的没错,他才不是小说的主角,在现实这本最现实的小说里,他不过是个跑龙套的罢了,他的结局说不定早已被反复无常的命运给构思好了。 里欧的精神并不怎么集中,他的脑子乱糟糟的,他让自己的思绪随着迎面微风肆意飘扬,想着过去的事,想着现在的事,想着未来的事。他想着他即将直接挑战艾戈雷尔兄弟会,想着他是要直接去打首相大人的脸,手心就冒出热汗,他觉得他可能活不长了,所以他愈发觉得自己还能在这里边走路边发呆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里欧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很多事,这些事之间不见得一定有关联,可能上一秒他还在回忆那个叫范坦的中年老流氓,下一秒他便开始思考他该怎么把莉莉安救回来。他只是随意地想着,这样能舒缓他紧张的精神。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猫叫。 这猫叫隐在**的欢笑和酒客的呓语之间,不过也幸而真正的夜生活并未开始,肯托还没有到喧闹的时候,所以尽管这猫叫的声音细的可怜,总算还没逃过里欧的耳朵。 里欧听到这又轻又细的猫叫,只觉得这猫一定很孤独。 里欧说不出原因,尽管猫叫本身就是又轻又细的,他也说不出这猫叫和猫发情时的声音有什么不同,他只觉得,这只猫现在一定很孤独很伤心。 这时,他想着自己可能要快死了,也伤心起来。 不过里欧觉得即便自己快死了,救一只小猫的能力还是有的,今晚去艾戈雷尔兄弟会究竟能不能找回库伯律师的女儿还是两说,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无功而死,所以他决定去循声找那只小猫。 小猫的声音很轻很细,但找到它对于一个法师来说并非什么难事。没错,里欧虽然习惯用拳头说话,但他的一身本事毕竟全源于范坦,范坦既然是个法师,那么里欧当然也是个法师。 只不过里欧的肉体相对于一个法师来说过于强横,以至于他作为法师的伤害力与此相比就不值一提。其实里欧的精神力也不算差,不过由于里欧还没有经过系统的法术训练,那充沛的精神力也始终只是一潭死水,无法化成汹涌的巨浪。 在穿过一条巷子,粗暴直接地把四个主动挑衅而且不入流的流氓打昏后,里欧在一家酒馆的后街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那是一只橘黄色的小猫,看体型和脸型,应该介于幼猫和成年猫之间,它一直围着一只灰猫的成年猫转圈,同时发出绝望而悲伤的哀鸣。 那只灰猫的毛发萎靡杂乱,灰色之间还夹杂着血迹,有的地方直接出现秃斑,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只橘猫只有三只脚,应该是被人恶意铡断。 那只灰猫死了,想来是这只小橘猫的母亲。 这两只猫的伤口不是天然形成,这让里欧知道小猫的叫声怎么会如此哀怨了。 被人斩去一条腿又失去父母,这只小猫可能还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人虐打致死却又无能为力,甚至它还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母亲还没死,所以一直绕着灰猫转圈,仿佛这样灰猫就可以站起来。 这个世界还有比这更惨的事吗? 里欧蹲下来,橘猫摸不透里欧的来意,又或者小橘猫被人欺骗多次,早已对人类失去了信任。它伸长身子,对着里欧露出稚嫩的尖牙,发出低沉带有警告意味的低吼。 里欧瞧着它,说道,“我没有恶意。” 橘猫继续低吼,里欧接着说道,“我想帮你,你的妈妈可能已经死了。” 橘猫似乎听懂了里欧的话,低吼变成了悲伤的呜咽。 里欧指着自己说道,“我和那些伤害你的人不一样,我想帮你。” 橘猫依旧警惕着望着里欧,缩紧的瞳孔满是拷问的意味。 里欧继续说道,“我要去救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就和你一样无辜,所以我得救她。但那些把她抓走的人不会直接把她交给我,所以我得杀些人,这样当然也就有被别人杀死的危险,你能明白吗?” 橘猫或许明白,或许不明白,或许它也不知道自己明不明白,它只是单纯地对面前这个看上去清秀斯文的少年感到好奇。 “如果你能听得懂,就去铁胡子大街的魔法机械修理铺,如果我今晚能活着回来,我会来找你。” 橘猫似乎听懂了,也可能听懂了,它喵地叫了一声,三只脚支撑着身体,令人揪心地消失在巷尾。 里欧苦笑一声,他觉得这只橘猫恐怕听不懂他说的话,可惜夏洛克也不再身边,无法拜托他照顾这只三脚猫。 想着自己连只猫恐怕都救不了,里欧忽然觉得万分失落。 他站起来,转身继续向着艾戈雷尔兄弟会走去。 他要去救人了。 他要去杀人了。 第二十八章 悲情人物 当里欧为了一只橘黄色的三脚猫伤心时,艾戈雷尔也略有些惆怅,他坐在一家破落酒馆的的吧台上,盯着杯中琥珀色酒液映出的倒影发愣。 这家破落的酒馆没什么生意,或者说这家酒馆里除去艾戈雷尔兄弟会的成员就没有外人,实际上这家酒馆也不对外开放,这其实就是艾戈雷尔兄弟会的据点。整间酒馆由于缺少清洁而脏乱不堪,昏暗的几盏魔法灯连地板都照不亮,糊满油污的地缝里散出酒精,呕吐物和汗水混在一块的味道,令人作呕。 艾戈雷尔兄弟会怎么说也是肯托排得上号的黑帮,名下的妓院酒馆高利贷来的钱和大小商行的贿赂不知道有多少,怎么据点却如此破败? 肯托黑帮势力的大小并不在于帮派成员的多少和强弱,而在于黑帮背后站的人是谁。艾戈雷尔兄弟会身后站的是首相大人,他们的妓院和酒馆之所以没有遭到治安局的查处,经济监管局之所以对他们放的高利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商行之所以找理由给他们塞钱,和艾戈雷尔兄弟会没有一点关系,这完全仰仗于首相大人。 艾戈雷尔兄弟会名号听起来唬人,但也仅仅只是唬人罢了,离开托尔盖首相,艾戈雷尔兄弟会屁都不算一个,不要说肯托其他黑帮的排挤,光是执法部门的盘查就足够他们应付。托尔盖首相近些年虽然借艾戈雷尔兄弟会之手多少赚了些钱,但托尔盖毕竟只是一个小贵族子嗣,没有家族雄厚底蕴的支持,他的那些灰色收入几乎全花费在政治活动上,艾戈雷尔兄弟会当然也很拮据。 但艾戈雷尔并非为此惆怅,他为了一个小女孩惆怅,或者说,为了自己惆怅。 艾戈雷尔想着那个刚刚被送到托尔盖首相府上的小女孩,那水润洁白的脸蛋,光滑的皮肤,长长的眼睫毛,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能让人心里涌现极强烈的保护欲。首相大人的性癖的确不是他所能理解的,他能做的,仅仅只是投其所好罢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有韵律,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这家酒馆地处偏僻,更兼谁都知道这是艾戈雷尔兄弟会的产业,所以极少会有不长眼的人从门口经过,在黑帮的世界里,会把这种行为冲动简单地归类为挑衅。 所以,谁来了? 艾戈雷尔转过头,他那些手下们都还沉浸在各自的娱乐活动中毫无察觉。此刻夕阳也收尽余晖,屋内昏暗,门外更是一片漆黑。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明显,艾戈雷尔兄弟会的所有成员都停下手里的动作,整齐地看向门口,如同静等猎物上门的兽群。 当里欧那清秀斯文的脸渐渐出现在门口时,屋内紧张的氛围霎时瓦解,该赌博的赌博,该喝酒的喝酒,还有几位被打断了雅兴的大汉愤怒朝着里欧的脚下吐出几口浓痰,把他们自己的地板弄得一团糟。 艾戈雷尔平静地凝视着里欧,里欧还真是个奇怪的人,竟然敢来这种是非之地,他是来自己要那八百金币的吗? 他朝里欧举杯,拍了拍身边的座椅,示意里欧也来喝几杯。 里欧走上前,他客气地拒绝了艾戈雷尔的好意,同时大胆而又羞涩地左右张望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艾戈雷尔瞧着里欧那副羞涩的样子,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过去,那时他和里欧一样青涩,身份也一样的低微。 他没责怪里欧拒绝了自己的邀请,他仰面饮下一杯烈酒,任由火辣辣的酒精灼痛食道和胃壁,“你是来为了来拿那八百金币吗,放心,虽然我们是黑帮,有时也不怎么讲义气。但该是你的钱,就是你的钱,那八百金币说要给你,就一定会给你。” 里欧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是为了我的钱。” 艾戈雷尔摸了摸自己那光溜溜的头顶,看了看里欧的脸,嘲弄道,“那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你想加入我们吗?” “不,我来找一个小女孩,一个叫莉莉安的小女孩,我知道她在你们这。” 这句轻飘飘的话如同一道惊雷,打断了屋内所有的人的动作,喝酒的放下了酒杯,赌博的放下赌具,艾戈雷尔收起了笑容,他对里欧摇了摇头,“我们这没什么小女孩,你找错地方了,如果你是为了那八百金币来的,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你不要来消遣我们。” 里欧却没有答话,他自顾自地说道,“肯托有一对夫妻,他们是外乡人,从偏远贫瘠之地考上肯托的法律学院。毕业之后,他们很自然地成为律师,也很自然地产生感情结为夫妻。” “可能是外乡人稍微单纯了一些,也可能在法律学院受到理想派的影响太多,这对夫妇一直坚持法制和正义,甚至显得有些迂腐。所以二人的人缘不算太好,自然也没赚到多少钱,落魄到他们的女儿出生时还只能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可是他们的女儿很可爱,面容和精灵一样美丽,声音就像珍珠洒在地上一样清脆,身段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轻盈。” “律师夫妇的生活虽然不好,但总算有起色,钱挣得不多,不过好赖攒了一些。在半年前他们买下铁胡子大街的一套房产,房子不怎么精美,可是律师夫妇和他们的女儿却很高兴,无论怎样总算有了个家。” “然而,某一天,有一伙人蛮横地跑到他们家里,在违反法律违反道义的情况下,威胁他们在某一天必须搬走,当着女儿的面嘲笑她的爸爸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女儿是个不经世事的女童,也出来帮爸爸出头,却因此被人渣们看到了女童的可爱,因此埋下祸根。” “这还没完,第二天,这伙人直接把女儿劫走了,母亲慌了神,父亲四处奔走,街坊议论纷纷,可是毫无办法。父亲知道谁劫走了女儿,去央求人渣们把女儿还给他,房子送给他们,一分钱不要也可以,可是人渣们不理会他,父亲这才知道人渣们的目的在房子也不在房子,他的女儿的可爱程度,怎么也比不过某些人的龌龊和变态。” 里欧盯着艾戈雷尔,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艾戈雷尔,我知道你,你是个退役士兵,跟着托尔盖做了十年车夫,五年保镖,你可能知道你堕落了,就像那些文学戏剧里那些矛盾的人物,是个有争议的悲情人物。” “可你并不是,你只是个人渣而已,你只是个混蛋而已,你才不是什么悲情人物,人渣就别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了。” 第二十九章 疯一下 里欧的语气很沉稳,他完全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完整详实地将整个事件叙述一遍。 但即便他的语气并不激昂,你也能从这平淡的语气中听出里欧的立场,那隐藏在背后的怒火虽然没有从语气上表现出来,但还是在语句和语句的缝隙中绽出火花。 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如果站在一个人面前将这个人不光彩的事迹叙述一遍,你也一定事先就做好和这个人决裂的准备。 情侣分手,朋友断交,大多也有这个流程,往往会有一个人愤怒地当着另外一个人的面把对方做的不好或者不对的事毫不掩饰甚至添油加醋地声讨一遍,大闹一场,然后两人彻底断了关联。 人们之所以有时会不给别人脸面,是因为因此产生的后果在他能力的承受范围之内,敢和情人和朋友翻脸的人有很多,但敢和肯托黑帮和首相大人翻脸的人,找遍肯托也不会有太多,虽然会有那么几个人,但绝不会是一个魔法机械修理铺的修理工。 艾戈雷尔和屋内的人一言不发,破败的酒馆里安静地鸦雀无声,但气氛却紧张得像是即将爆炸的火药桶。 “何必呢?”艾戈雷尔率先开口道,他怜悯望着里欧,“你我都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人物,功过也不在你我,何必为了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拼死拼活?你今天在这算是狠狠羞辱了我一遍,但我欣赏你的胆气,我还可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现在离开,我还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里欧摇了摇头,“我既然来了,就绝不空手而归。” 里欧刚刚说完话,一个坐在里欧身后的壮汉就猛地站了起来,这个壮汉的身上都是夸张变态的肌肉,壮汉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他将拳头紧紧攥紧,干脆利落地锤向里欧的太阳穴。 里欧的身材瘦小,与壮汉相比活像个侏儒。壮汉显然在街头上厮混多年,虽然没有一丝职业者的波动,但动作干脆利落。在那猛烈的拳势面前,里欧的头颅脆弱得像个熟透的西瓜,似乎下一秒变会被那大的不像样的拳头打个四分五裂。 黑帮的世界有时候阴险狡诈,有时候又实诚得有些古板,艾戈雷尔给了里欧最后的机会,既然里欧没有抓住,那么就彻底决裂,一句话都不会多说。 里欧有些失望,他这些天来对许多事都十分失望,他对贵族们失望,他对政府机关失望,更奇特的是,此时此刻他却对黑帮也失望万分。他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艾戈雷尔说让他离开的时候为什么会摆出一副施舍的姿态?看上去反倒是自己做错了,看上去倒是库伯律师做的不对,看上去似乎要怪库伯律师的女儿太可爱了。 你可以不讲廉耻,但请不要颠倒对错。 壮汉沙包一样大的拳头眼看就要撞上里欧的太阳穴,在场的黑帮成员都沉默着注视这一场景,这个壮汉可不像那些上次被里欧击败的那十几个废物,他们静静等待着里欧被这一拳打得半身不遂,这些黑帮毫不介意杀死一个传奇小说看多的傻逼少年。 可是里欧忽然抖起来了。 这抖动看起来没一点气势,就像一个暴脾气的小姑娘被人调戏生气的颤抖,就像一个身体虚弱的人被冻得发抖,在这个场景下,仿佛是壮汉的拳头过于迅猛,里欧怕得发抖。 在场的人都是打架的行家,可是打架和打架也有区别,街头里的互殴怎么也摆不上台面,他们虽然打过很多架,但他们并不了解这抖动的可怕,不知道这抖动是多少大人物的噩梦,更不知道肯托曾有多少大人物和本可以成为大人物的人死在这抖动下。 他们当然不知道,要不然也不会坐在这破败的酒馆里,靠着赌博和酒精麻醉肮脏卑微的人生。 里欧的头从壮汉的眼睛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细皮嫩肉的拳头,壮汉那满是酒精的大脑袋想了半天,才明白这是里欧的拳头,是里欧的拳头挡住了他的视线,但他实在想不出原因,里欧的动作怎么会那么快? 他没机会想明白了,里欧的拳头比他的拳头还要爽快利落,里欧的冲拳直接冲至壮汉的额头上,里欧拳头里的力道也爽快利落地作用到壮汉的头骨上。然而令人遗憾的是,里欧的力道太大,壮汉的头骨显然无福受用,头骨的强度无法承受内部产生的应力发生断裂,压迫到头脑里脆弱的神经,壮汉便直挺挺地倒下去,如同被拦腰据断的老树。 想要说得详细需要费许多口舌,但在外人看来不过你一拳我一拳,整个过程不过两秒,然而两秒的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人会想到里欧会完好无损地站着,也没人会想到壮汉会被一拳击倒。 不过艾戈雷尔却没有太吃惊,虽然里欧的实力有些出乎他意料,力量似乎有中阶战士的水准,但还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他只是奇怪,中阶战士虽然比不上中阶法师,但无论如何也算是有些能耐,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去做一名魔法机械修理工? 不过他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他可不愿意在区区一名修理工上浪费太多时间,他已经浪费太多了,他放下酒杯,稍稍松一松筋骨,然后毫无预兆得一拳锤向里欧的胸口! 是的,毫无预兆,或许当里欧突破到更高的境界时,他便可以说在自己眼中,这一锤有多么缓慢和破绽百出,但是,现在的他,并没有资格。 里欧并不是没有预料,他只是没想到这一拳会这么快,这么猛,几乎在里欧意识到这一锤时,这一拳就已经近在眼前,里欧连架臂格挡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出。他只能任由脑海中给出许多对策却无力实施,他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这猛烈的一锤结结实实地锤到自己的胸膛上。 其实艾戈雷尔的动作朴实无华,甚至可以说破绽百出,但无论是多么粗糙的进攻招式,在强大的力量和极快的速度下都会威力十足。里欧这才明白自己还是小看了肯托,自从他来到肯托还没吃过多少亏,无论是街头上横惯了的流氓还是巴克爵士都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不代表肯托除了那些大人物就没有值得他认真对待的人物。 艾戈雷尔并不粗壮的手臂忽然变成可怕的杀人凶器,那光溜溜的头顶也万分狰狞,拳头最后还是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轰到里欧的胸膛上,艾戈雷尔霸道的力量在里欧的胸腔里横冲直撞,发出“咚”的一声巨响,里欧整个身体直接像被扔掉的垃圾一样横飞出去,只留下艾戈雷尔的手臂还横在半空微微颤抖,似乎在回味那疯狂力量的余韵。 里欧的身体直接飞向门口,他眯着眼,计算着自己的伤势,自己的胸骨有些断裂的迹象,不能再被击中了,他看着天花板,估计自己将会落到墙上,于是他把头缩起来,闭上眼,隆起背部来保护自己的要害,准备好迎接一场剧烈的冲撞。 然而他没有撞到墙上。 他的背部碰到一团软软的东西,就像被人接在怀里。 他睁开眼,正对着夏洛克那不羁的眼神,他惊喜道,“你来了?” 夏洛克叼着烟,无奈道,“我一直以为小爷我够无赖了,但你才是真无赖。我不来你就会死,我又不能眼看着你死,我有什么办法?” 他看着艾戈雷尔,露出贵族监察局官员特有的狞笑,“反正我们局长和托尔盖也不怎么对付,我看这些人渣也不爽很久了,大不了不升职了,我也来陪你疯一下。” 第三十章 夏洛克的刀 夏洛克的脸上永远挂着轻松的笑容,似乎他从未经历过苦难,也从来没有遇见伤心事,他一面将怀里的里欧靠到墙上,示意他不要再插手,一面笑眯眯地说,“大家都是为上头干活的,何必拼的头破血流,艾戈雷尔,老实说吧,你把莉莉安放哪了?” “这里没有莉莉安。【零↑九△小↓說△網】” “说实在的,我就服你们这些人渣,明明干的是最下流最龌龊的活计,还偏偏觉得自己忠诚得不得了,一句话都不说,似乎这样你便是个枭雄了,艾戈雷尔,你算哪根葱?你不过是托尔盖的一条狗罢了。” 夏洛克的脸上还挂着和煦的笑容,他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两把短刀,那两把短刀刀面是灰蒙蒙的,在昏暗的光线里几乎分辨不出来,看不见的刀最危险,夏洛克手上拿着凶器,脸上却还是笑嘻嘻的,这种对比叫人不寒而栗。 说实在话,夏洛克其实很烦很烦,他并不愿意卷入这场麻烦当中,毕竟这次他打的可不是一般地痞流氓的脸,而是首相大人的脸,不管贵族监察局再怎么和首相大人不和,他的仕途多多少少会受到一点影响。 不过夏洛克也不太在乎自己的仕途,这点你从他平日里懒散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这家伙心里,有比仕途更重要的东西。事实上很多人心里都有那么一件东西,可能是梦想,可能是信念,那件东西就像某样虚无缥缈的珍宝,你明明不能碰到它,甚至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但你还是会珍惜它,有时为了保全它,牺牲性命都在所不惜。【零↑九△小↓說△網】 夏洛克当然也不喜欢这群对小孩子都下得了手的渣滓,他之所以一开始不愿意卷进去,是因为他的秘密。 里欧有秘密,他也有,如果里欧卷进去,会被贵族监察局发现他的真实身份,那么夏洛克卷进去,也很难保他的秘密不被发现。 可是里欧这个傻子,疯子,竟然真的不管自己的安危去救一个小女孩,夏洛克才发现虽然他明白自己在肯托只是个跑龙套的,可哪个跑龙套的不渴望出现在舞台正中央?尤其是你发现那些主演其实各个粗鄙不堪,你难道就没有把他们轰下台的冲动? 疯了,疯了!看到里欧被艾戈雷尔一拳轰飞,夏洛克就明白光靠里欧一个人是完成不了今夜的大戏的,所以他决定不顾舞台上的规则,撕破身上滑稽可笑的龙套服,将那些舞台上吃相难看,丑态百出的主演踢下台去。 艾戈雷尔铁青着脸,以他想法复杂,但考虑角度又十分单一的头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今晚为何会有贵族监察局的人插手?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会有人仅仅看不惯他们的丑陋就来招惹他们,会有人仅仅可怜一个普通小女孩就来招惹他们,会有人毫无报酬,只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信念就来招惹他们。 答案其实很简单,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在心中猜疑,哪个人的势力又搀和进来了?是阿柏龙图大公爵?是贵族监察局蒙洛特局长? 在他的心中,只有利益和利益的互换,这虽然是肯托的规则,但总有那么几个疯子,会超越规则来办事。 艾戈雷尔的眼神滑向夏洛克腰间上的刀,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夏洛克可是一名实打实的高阶刺客,即便他也必须全力以赴,也就是说,他要是决意出拳,可就没有回头路了。他不禁有些怀念二十几年前,那时的他没有遇见托尔盖,肯托的街头上也没有什么艾戈雷尔兄弟会,肯托有的只是一个刚从军队退役的低阶战士艾戈雷尔,有的只是一个为了薪水苦恼却自由自在的艾戈雷尔。 不过他还是很快就做好决断,艾戈雷尔深谙肯托这张赌桌的规矩,他既然选择了托尔盖,他就不能倒戈,他只能无条件地支持托尔盖,因为即便他选择背叛,也不会有人接纳他。 艾戈雷尔猛地转过身来,双腿一蹲,属于高阶战士的强大力量顿时爆发出来,他如离弦之箭一般狠狠射向夏洛克的心窝,面对一个刺客他必须要占到先机,既然撕破脸皮,就不要有任何迟疑。 里欧没见过夏洛克打过架。 但是夏洛克很能打。 夏洛克是贵族监察局的第六十三行动组组长,是皇家军事学院以前十名优异成绩毕业的高材生,是才二十三岁就担任要职的精锐官员,所以夏洛克必须很能打,否则他便没有资格拥有上述的称号。 虽然贵族监察局的凶名让夏洛克极少动武,他往往能毫无阻碍地完成任务,但贵族监察局的凶名正是建立在他们这些官员恐怖强横的武力下的。 场间的人都很能打,包括那些因为害怕夏洛克贵族监察局身份畏缩到一旁的地皮流氓,也都是常在街头斗殴的好手,不过夏洛克和里欧,艾戈雷尔以及那些流氓的能打是不同的。不管是里欧还是地皮流氓,所谓的能打都在于一个猛字,他们的出拳和力道都无比刚猛,每一拳都有着千钧之力。里欧虽然瘦瘦小小的,可也是一拳一脚就能让巴克爵士丧失战斗能力的恐怖角色。 一锤就锤裂里欧胸骨的艾戈雷尔更是个狠角色,他的力道比里欧更加刚猛,速度比里欧更快,战斗经验也远比里欧丰富。他这一扑看上去朴实无奇,但实际上无比出其不意,不过半秒就近在夏洛克的眼前,他大展双臂,眼看着就要将夏洛克紧紧钳制住。 就在他快撞上夏洛克的时候,他眼前的夏洛克消失了。 如同被微风吹拂的蒲公,夏洛克就像被戳破的泡沫消失了,让人分不清刚刚夏洛克究竟是站在那里,还是说那个夏洛克仅仅只是个幻像罢了。 虚影显然不能对艾戈雷尔起一点阻挡作用,他的身体狠狠地撞到地上,从地面上传来的震动震地里欧胸腔气血翻涌。艾戈雷尔还算平稳地落地之后,谨慎地弯着腰,似乎在提防着什么东西。 四周只有昏暗的光线和弥漫整个屋子奇怪的味道,充斥着卑劣,堕落的气息,却偏偏没有一丝危险的痕迹,或者四周全部都是危险,反而让你不知道真正的危险藏在哪里。 里欧看见一把昏暗的刀悄无声息地割破了昏暗的光线,迅速而又不引人注目地刺向艾戈雷尔的心脏。 但里欧之所以能看见,是因为艾戈雷尔的动作!艾戈雷尔夸张地扭动身体,身体尤其是上半身急速后退,仿佛看见什么可怕的猛兽,他的右掌狠狠一扇,想要扇飞短刀,却正中刀锋,满是老茧的手掌也被割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可夏洛克有两把刀。 另一把刀出现在侧面,以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刺向艾戈雷尔的左腋,这两把刀的间距极大,让人不禁怀疑真的只有夏洛克一个人在和艾戈雷尔战斗吗? 那把刀很快,眨眼已接近艾戈雷尔的禁区,艾戈雷尔的大臂张开。肘部夹紧,赶在夏洛克的短刀之前将手勉勉强强地覆住腋窝。 夏洛克的刀毫无疑问地刺穿艾戈雷尔的左手,刀上绘制的魔纹开始运作,让艾戈雷尔痛苦万分,但艾戈雷尔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坚强的战斗意志战胜了肉体上痛苦,他夹紧了手掌上的肌肉,让手掌上的肌肉紧紧咬住短刀的刀刃,然后用力一扯,将那把短刀生生夺了过来! 沉默半响,空气中才传来夏洛克的赞叹声,“真是个汉子,真是可惜了。” 第三十一章 愤怒的拳头(上) 夏洛克的赞叹是由衷的,能用手掌挡住刀子,还可以连刀子一块夺走的人无论以哪个文明哪个时代的标准,都是当之无愧的硬汉。【零↑九△小↓說△網】夏洛克说的可惜就各有各的看法了,也许在有些人眼里,艾戈雷尔明明很有本事,却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黑帮老大是一件很可惜的事;但也会有另一些人会认为跟随首相大人做事,怎么能说是可惜呢? 以手挡刀的壮举不是胆小鬼能做出来的举动,考虑到当时的情况,这么做也是最佳的选择,艾戈雷尔除了是个硬汉,本身也足够冷静。 里欧倚在墙上,两只眼睛就像钩子一样紧紧咬在艾戈雷尔身上,他在脑海中回想很久,想着把自己置于当时的情景,自己能不能做到艾戈雷尔那个地步,他回想了很久,但在想了十多次之后,还是只能得出那个令人悲伤的结论——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他在脑海中循环回复着刚刚的一刀,如果是他,他肯定不会用手挡刀,他会迅速后仰,企图避开这一击,那样夏洛克的短刀也会如同觅食的恶狼一样跟上来,最终狠狠插入他的左腋,以一名高阶刺客的素养,夏洛克绝对有办法割破左臂的神经,顺手把肌肉组织搅成一团乱麻,也顺便给这场战斗提前宣告了结果。 高手之间的战斗,不能做错一个决定,倘若艾戈雷尔不用手挡刀,那么接下来他将落入劣势。现在虽然他的手掌被刀子扎穿,受到重创,夏洛克则毫发无伤,他好像在刚刚的交手中吃了大亏,可夏洛克一共就两把刀,却被艾戈雷尔夺了一把,这相当于夏洛克的两只手被折断了一只,艾戈雷尔的手掌虽然疼痛难忍,但只要忍住痛苦攥得紧紧的,依旧是一只杀伤力十足的拳头。【零↑九△小↓說△網】 夏洛克吃了个暗亏,他接下来的动作变得中规中矩,不像之前那么大胆,他至少得确保另一把短刀不再被夺走,威慑力自然有限,夏洛克也不希求能这样解决艾戈雷尔,只希望这样可以消磨艾戈雷尔的体力。 里欧像个喝多了的醉汉地靠在墙上,他冷眼观察着场间的战斗,心里却为艾戈雷尔的反应赞叹不已,他不断学习战斗的技巧,他忽然发现他之前过得太容易了也太幸运了,遇上的每个人的力量和速度都远逊于他,让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的战斗经验和技巧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里欧年轻的生命承担了过多的苦难,以至于他竟然觉得这廉价的幸运也值得庆幸。 艾戈雷尔架起手臂,护在脖颈前面,谨慎而又小心地注意着周边的一举一动,虽然夏洛克已经少了一把刀,但他依然谨慎小心,时不时有些角度刁钻的位置会快速地刺出一把短刀,阴险而又危险地盯紧艾戈雷尔由于偶尔疏忽而没有照顾到的要害。 出刀,闪躲,出刀,闪躲,出刀,闪躲。夏洛克和艾戈雷尔的交手陷入一种无聊的循环,仿佛二人会一直这样僵持下去,永远也分不出胜负。 但是无论是艾戈雷尔还是夏洛克都是急于分出胜负的的,他们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或是在一刀一拳中慢慢地创造机会。 夏洛克的刀十分刁钻,就像一条灵活的鱼,上一秒可能刺向你的左腰,下一秒就可能悄悄出现在你的后脑,而当艾戈雷尔的拳头一出现在足以威胁到短刀的范围内,夏洛克又会果断地将短刀抽回到虚空当中,为下一次阴险的偷袭做好准备。 夏洛克的刀虽然没什么规律,但却都盯紧了身上的要害,这一刀,夏洛克有些下流地刺向艾戈雷尔的******没错,下流。**虽然不是男人最重要的部位,但却是男人最敏感的部位,这么做在男人的世界中算是一种挑衅。夏洛克这一刀根本不希求能对艾戈雷尔造成什么伤害,只希望这下流的一刀能激怒艾戈雷尔,让冷静的黑帮老大露出破绽。 所以他根本没想到他这一刀竟能真正地伤害到艾戈雷尔,他更没想到艾戈雷尔会主动凑上来。 请不要瞎想,艾戈雷尔不是个受虐狂,这一刀也没对艾戈雷尔的**造成什么伤害。夏洛克的刀插中了艾戈雷尔的大腿,鲜红色的血液顺着刀柄流出来,滴在油腻污秽的地板上,深深沁入油渍的地板缝里,把漆黑的地板缝染成黑红相加的恶心颜色。 夏洛克刀明明对准地是艾戈雷尔的***为何会最终会插进艾戈雷尔的大腿?所有的动作都一个不落地落入里欧的眼中,刚刚艾戈雷尔在极短的时间内稍微地转了一下身体,同时抬起大腿,夏洛克的刀便来不及抽离,只能没入艾戈雷尔的大腿肌肉里。 简单说来,与其说是夏洛克将到插入艾戈雷尔的大腿里,倒不如说是艾戈雷尔主动将腿撞上夏洛克的刀尖上。 艾戈雷尔为何要这么做?里欧还来不及思考出艾戈雷尔此举的意图,艾戈雷尔就用实际行动告诉里欧答案,只见艾戈雷尔狠狠绷紧了大腿肌肉,将短刀紧紧夹住,同时微微弯腰,猛烈地短刀的前方出了一记炮拳! 砰——! 艾戈雷尔的力量有多么恐怖里欧是亲自领教过的,那一拳狠狠击中正处于隐匿状态的夏洛克,生生将夏洛克从虚空中锤落,夏洛克亲自领教了刚刚里欧受的罪,不同的是他俩受伤的部位恰好相反,一个在前胸,一个在后背。 虽然夏洛克受到重创,但他的一只手还紧紧握着那柄短刀,夏洛克重重地摔到地上,那把短刀也在艾戈雷尔的腿上拉出长长的一道口子,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染红了艾戈雷尔的裤子,也将夏洛克衣服上那只睁着的红色眼瞳染得更加鲜艳。 局面顿时反转,之前的僵持不过是一座危险的高塔,一旦某一方占据了一点优势,僵持的局面就会像像高塔一样轰然倒塌,整个局面也会迅速向一方倾斜。 夏洛克输了,至少在这场战斗中输的很彻底,或许是境界上的差距,或许是战术上的失误,无论怎样,在这场战斗中,他毫无疑问地输了。 但夏洛克输了,不代表里欧今天就是无功而返,里欧还没有出手,他只不过胸骨受了一点轻伤,他在艾戈雷尔的重拳快落到夏洛克的脸上时,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时间过于紧迫,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完所有的战术就得冲上去,他只能边冲边想,在冲到艾戈雷尔身体之前,勉强想出一个完整的计划。 他攥紧了拳头,尽量收紧指节,让拳骨尽可能地凸出来,眯着眼对准艾戈雷尔的太阳穴,然后用尽了他能调动地每一分力量,拼了命地轰了上去。 在冲到艾戈雷尔身前时,里欧才感受到艾戈雷尔身上那股强烈的属于高阶战士的气息,那股气息强烈而又灼热,熏得他眼睛生疼。 但他的拳头还是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悲壮态度轰向艾戈雷尔的太阳穴上,不管是里欧的身体,还是他的拳头,在艾戈雷尔面前都自不量力地可笑,艾戈雷尔甚至一直都没抬头,似乎是对里欧那滑稽可笑的把戏毫不在意。 但在里欧那单薄的拳头锤上艾戈雷尔的太阳穴之前,艾戈雷尔还是抬起了头。 他不知道他为何会抬头,他只是感觉到了危险,他甚至还没想到这股危险的气息来自眼前这个身材单薄的少年。 抬起头,他看到一只拳头,一只渐渐变大的拳头,中指处的拳骨高高凸起,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下都油光发亮。 就像一枚愤怒的炮弹。 第三十一章 愤怒的拳头(下) 愤怒是一种情绪,有时候也代表一种力量,它能让你所有的力量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 里欧在出拳的时候想了很多事,想到他的好友刺客正蜷在地上,想到那个叫莉莉安的小女孩此时还生死不知,想到眼前这个混蛋正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便很自然地生出怒火,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让他忽略掉自己和艾戈雷尔境界上的巨大差距,让他忽略掉他这一拳会产生的后果,让他直接利落地把那枚愤怒的炮弹锤到艾戈雷尔的太阳穴上。 那股隐藏在里欧身体深处,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道理的强大力量顺着他的肌肉游走,最后通过一小块拳骨尽数传到艾戈雷尔的太阳穴上,小小的拳骨却承载着巨大的力道,因此而产生的巨大压强让艾戈雷尔头疼欲裂,就像是塔迪亚巨象的尖牙狠狠撞上了他的脑袋。 这一拳足以让任何一个中阶职业者命丧当场,也幸亏艾戈雷尔的境界够高。由艾戈雷尔颅骨产生的反力也及时回敬到里欧拳头上,然而里欧的骨质强度却没有艾戈雷尔那么出色,即便拳骨并不是什么要害部位,里欧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由于拳骨碎裂而产生的剧痛。 艾戈雷尔抽回原本要落在夏洛克身上的拳头,张成两副巨大的盾牌,护在脸上,同时左膝高高顶起,直取里欧的下阴,正是街头斗殴的常见招式,下作而有效,艾戈雷尔并不指望这一击能对里欧造成什么伤害,他只希望这一击能吓退里欧,给他那有些混乱的脑袋一点休息的时间。 里欧明白他必须趁胜追击,他紧紧贴上去,同样抬起腿抵住艾戈雷尔的膝盖,握紧另一只拳头狠狠锤向被手掌护得严严实实的脑袋。 肘部,拳骨,里欧利用了一切上身可以利用的攻击部位,不要命地向着艾戈雷尔的脑袋招呼着。他疯狂地捶打着,拳头就像狂风骤雨一样落在艾戈雷尔那可怜的脑袋上,他的拳头高高肿起,里欧因为破皮而渗出的血液和艾戈雷尔手掌上的裂口溢出的血液糊得艾戈雷尔满手都是,就像下了一道血雨。 因为境界而产生的巨大差距刺客暴露无遗,艾戈雷尔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很能打,也很有勇气,假以时日不是没有可能成为一个人物,可是也正是因为他看到了这个少年的潜力,所以他下定决心将这个可能性彻底扼杀在摇篮之中。 里欧的力量很大,但对于一个皮糙肉厚的高阶战士就显得威慑力有限,尤其是艾戈雷尔还用手护住了脸,所以他并未因为里欧的拳头而受到更进一步的重创。 而在他默默等待时机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就忽略掉一个人。他眼前的敌人并非只有里欧一个,还有一个贵族监察局的年轻官员。 其实他更应该注意那个年轻官员而非是里欧,毕竟夏洛克可是一名实打实的高阶刺客,夏洛克的刀也依然紧紧地攥在他自己的手里,他随时能给艾戈雷尔造成真正致命的伤害,而里欧最多只能给他造成一些小麻烦罢了。 不过既然他忽略了,他也就必须承受忽略带来的苦果,夏洛克的短刀再度狠狠没入艾戈雷尔的腿上,年轻的官员手段带有贵族监察局教会他的狠辣和皇家军事学院教给他的迅速,那一刀准确地再次插入艾戈雷尔被夏洛克划开的伤口上,使得艾戈雷尔痛得灵魂一颤,大腿发软,护住面部的手也本能地松了下来。 里欧看准机会,咬着牙遏制住红肿的拳头传来的肿痛感,拼了命地压榨体内为数不多的力量,双拳狠狠锤向艾戈雷尔的脑袋上! 失去了手掌的庇护,里欧的拳头对艾戈雷尔产生的杀伤力就十分可观了,携着怒火的拳头毫不手软地落在艾戈雷尔的脑侧,剧烈的震荡让艾戈雷尔头疼欲裂。脑袋上,大腿上,手掌上传来的剧痛让艾戈雷尔直接昏了过去。 看着艾戈雷尔的身子向后仰,最后砰地一声倒在沾满秽物的地板上,里欧才重重泄了一口气,这时他才松下被握得紧紧的拳头,但拳头已经变得十分红肿,从拳头传来的阵阵灼痛还在刺激着里欧那尚未放松的神经。 夏洛克从地上爬起身来,他给自己点上一根香烟,瞧着倒在地上像条死狗一样的艾戈雷尔,说道,“你很不错,我知道你很能打,但我没想到你会那么能打。” 这句话他是背对着里欧说的,但是里欧知道他是在说自己。 里欧没有理会夏洛克的称赞,他在空中甩手,想要缓和拳头上的灼痛感,他问道,“你不杀了他?” 夏洛克说道,“他是首相大人的人,我不能杀他,就像我是贵族监察局的人,他也不能杀我。” “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夏洛克回头瞧着里欧的脸,面部表情因为光线昏暗所以看不分明,他说道,“你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你都没有事先计划好,你怎么敢来这里挑事?” 里欧的语气很平静,“夏洛克,你错了,使他们抓走了莉莉安,事情是他们挑起来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对一个小姑娘做坏事,所以我来了。” 夏洛克认真地盯着里欧的脸,眼神锐利地就像一个钩子,想要将里欧的灵魂勾出来好好瞧瞧。 但随后他的眼神又变得柔软起来,他笑骂道,“你真是个疯子,十足的疯子。” 里欧问道,“我该怎么做?” 夏洛克说道,“去问艾戈雷尔的手下们莉莉安在哪。那个小女孩不在这,一定是艾戈雷尔派人将小女孩送走的,艾戈雷尔不可能对这件事都亲力亲为,所以他的手下一定知道。现在艾戈雷尔已经晕厥,没人给他们出头,贵族监察局的名头足够凶恶,我们只要吓吓他们,他们就会把所有我们想知道的交代清楚。搞清楚莉莉安在哪,你就可以去尝试救她,换种说法,你就可以去送死了。” 里欧问道,“不是我们?” 夏洛克说道,“打首相大人的手下,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打首相大人,只有你这个疯子才做的出来。” 里欧回头向那些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地痞流氓走去,说道,“不管怎样都得谢谢你,你的确是个好朋友。” “等等!” 夏洛克叫住里欧,递给他一盒香烟和火柴。 瞧着里欧那不解的神情,夏洛克认真地解释道,“我听皇家军事学院的老师说过,铁手侯爵牌香烟,快死的时候抽最够味。这种味道连我都没享受过,你马上就要死了,还不如好好享受一下。” 第三十二章 你是今天说我会死的第三个人 鬼使神差之下,里欧还是怀着复杂的心情接下了夏洛克递给他的香烟和火石,又心情复杂的看了夏洛克一眼。 说是复杂,是因为这最能概括里欧现在脑中翻滚着的想法,他心中怀着对强权的恐惧,也怀着迈向死亡的悲壮,这些种种复杂的情感相互纠葛,最终化成一种复杂难以言说的情绪,只有眼神才能完整而又含蓄地把这些情感表达出来。 原本就皱巴巴的烟盒被里欧粗暴地揣进口袋的深处,夏洛克把香烟递给里欧以后,就伫立在原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里欧便转过身子走向那些靠在墙角的地痞流氓,夏洛克忽然抬头开口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会死的。” 里欧没有说什么,他没有回头。 夏洛克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整理了一下已经变得脏兮兮的贵族监察局制服,继续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夜幕已经降临,肯托的街头变得亮堂起来,热闹起来,酒馆里却一片昏暗,一片平静,就像正在酝酿风暴的乌云。 …… …… 里欧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如果不是艾戈雷尔兄弟会的这个小流氓的指引,他永远不会知道肯托街头的水竟然这么深。 他永远不会知道,莫卡德大街的那家粮店其实藏着一家精药制作工坊,而这家工坊正属于帝国财政部副部长霍华德侯爵。 他也不会想到,库拉斯大道上窝藏的十家赌场竟然全部属于军部后勤司司长库拉斯伯爵。讽刺的是,库拉斯大道正是以军部后勤司司长库拉斯伯爵的先祖命名,不知道如果这位为帝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如果知道自己的后代在这条代表自己和家族荣耀的街道上开办赌场,心情会有多么复杂。 这时候他忽然明白那天晚上,玛丽夫人酒馆为什么敢在夏洛克面前兜售受帝国管制的精药了,所谓的管制对这些大人物的含义无非是只有自己才能卖,法律如果执行得不好,反而会沦为权贵们作恶的工具。 他头一次嗅到肯托街头上弥漫着的腐败气息,这股气息隐藏在肯托街头富丽堂皇的建筑物之中,隐藏在一砖一瓦的缝隙中。这股腐败气息令公正褪色,让秩序失效,使理想破灭,将疯狂运作的帝国机器锈蚀得岌岌可危。 里欧脑海中翻飞的想法渐渐压抑住对死亡的恐惧,但与他同行的小流氓显然就没有这种境界,他紧张地盯着里欧平静地脸,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傻乎乎的外乡人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他不怕死吗? 他在路上不停地向里欧暗示肯托街头的复杂,只希望这个傻乎乎的外乡人能知难而退,可令他失望的是,里欧不仅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脸色还变得平静起来,令小流氓愈发绝望起来。 他为何绝望?因为他怕死。里欧如果去搅了首相大人的好事,给里欧带路的自己自然也逃不了干系。 可是最终他们还是来到了目的地的门前,那是一家还算豪华的妓院,但肯托这样的妓院有很多,倒也算普通。【零↑九△小↓說△網】 里欧根本不会想到这家招牌花枝招展的妓院,会和那个个子矮小,却满脸严肃的传奇人物托尔盖首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小流氓瞧着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招牌,心里却十分绝望,他看着里欧在那些身着轻纱的女人们热辣的眼神中慢慢走向妓院的大门,他在心里疯狂祈求,祈求里欧不要迈进妓院的大门,他知道如果里欧走进大门里,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所以他开口,试图最后挽留一下,“等一下。” 里欧停住了脚步,回头瞧向小流氓,“有事?” 小流氓实话实说道,“别去,不然你会死的。” 他认真地盯着里欧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也会死的。” 里欧何等聪明?略微一思忖就想通了其中的关键,可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他又怎么会在意一个流氓的生死,更何况,这个流氓并不无辜。他转过头去,“那不是我的错,那是你的罪。” 在小流氓的绝望的眼神中,一个女郎谄媚地楼上里欧的胳膊,领着里欧走进妓院的大门。 过了许久,小流氓才反应过来,他环顾四周,却一片茫然,他该走哪条路?哪条都似乎是死路。 …… …… 门外门内是两个世界,门外的街道虽然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世俗的气息,但肯托几千年的悠久的历史还是赋予了肯托浓厚的历史气息,门内的装修虽然豪华,色彩斑斓,明晃晃地极有冲击力,却过于肤浅。 虽然肤浅而又庸俗,但这股肤浅而又庸俗的氛围却和屋内的氛围极为契合,这种氛围能够最大限度地刺激你的感官,让你目眩神迷,并且萌生出放纵自己的渴望。 里欧眯着眼睛,瞧着屋内的一片暧昧的场景,所有的美女的脸上都挂着直白得庸俗地表情,搂着他的女郎不经意地用某些敏感部位摩擦着里欧的手臂,让里欧也觉得口干舌燥。 他递给女郎一枚银币,示意她让自己随便转转,女郎收过钱,乖巧而又顺从地放下里欧的手臂,剩他一个人独自面对这莺莺燕燕,里欧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都变成暧昧的肉色,没有经验的处男最难拒绝这种放浪的诱惑,里欧也不能免俗。 不过贫穷和隐藏在内心的愤怒和悲伤还是让里欧冷静下来,他仔细而又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看上去就像个被满室春色迷得晕头转向的嫖客。 根据小流氓的话,他们把莉莉安送上了二楼罪豪华的意见套房就离开了,不知道后面莉莉安有没有被别人转移过,里欧稍稍观察了一下,很快发现了异常。 一楼喧闹万分,但二楼却十分安静,就像什么人也没有。 偶尔会有人醉步踉跄地想踏上二楼的阶梯,但一个坐在楼梯底部的年轻人总会客气地将人拦下,二楼可就不是普通的消费了,能上二楼的人也非富即贵,可年轻人也毫不害怕会得罪这些人,看来年轻人的身份也不一般,恐怕也是首相大人的心腹。 莉莉安的确在二楼,看那个年轻人,恐怕首相大人也在二楼。 这二楼不好上啊,里欧在心里默默感慨着。 里欧硬着头皮,朝二楼走去,一个胳膊拦下他,里欧抬起头,对上一张谄媚的笑脸,“对不住您,今天二楼被我们家大人包了!这么着吧!您今天在这的消费,我们包了!您看怎么样?” 里欧摇了摇头,“我得上去。” 那人的脸色变了,“这楼上被我们家大人包了!这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啊!” “我得上去。” 那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可不能放你上去,不然我家大人会剥了我的皮。我家大人说了,谁上谁死,你要上去了,你会死的。” 里欧只觉得这最后一句话十分刺耳,他仔细回想,才发现这句话今晚竟然有三个人对他说过。 里欧说道,“你是今晚说我会死的第三个人,但我还是得上去。” 那人的表情似乎极为丰富,愁眉苦脸的表情忽然变成一种可怕的狞笑,身上也渐渐流露出一股恐怖的气息。 这个人比艾戈雷尔还难对付,里欧有些头痛地想着,接着拳头紧紧攥住,向着那张因为狞笑而变得扭曲丑陋的面庞猛然轰去。 艾戈雷尔的骨头太硬,里欧的拳头砸得红肿不堪。 红肿的拳头砸向那人的面庞,就像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 第三十三章 炸裂的太阳 里欧的拳头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有杀伤力了,可是巴达尔却比艾戈雷尔更强。 巴达尔有些疑惑,他不明白里欧怎么会忽然出拳,要么里欧一开始就出拳,要么就不要出拳,但里欧却选择在说了几句没有营养的话之后忽然出拳,巴达尔实在有些捉摸不透里欧的战斗逻辑,里欧就像个没经过训练的蹩脚刺客。 他当然不会明白里欧的想法,他不会知道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心中盛满了与其年龄不符的悲伤和孤独,他不会知道里欧还不能冷漠地对待死亡,他不会知道里欧之所以说了那些没有营养的废话,仅仅只是想在死前多说几句,哪怕对方并不是他的朋友。 巴达尔冷眼瞧着快怼到他脸上的拳头,拳头很快,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那个拳头红的就像涂了一层染料,他甚至看清了拳头上蹭破的皮,溢出的血丝。在他眼中,这只受过重创的拳头,脆弱得就像隔久了变脆的面包。所以,他觉得困惑而又可笑——现在肯托流行送死吗? 他主动出掌,迅速地挡在里欧拳头的必经之路上,准确而又完美地挡住了里欧由于力竭受伤而变得软弱的拳头,然后宽大的手掌迅速合拢,就像牢笼的铁条一样紧紧包住里欧的拳头,手腕用力一错,轻而易举地错开了里欧原本就有些松动的关节,里欧的手骨在巴达尔面前就像细树枝一样疲软无力。 巴达尔冷眼盯着脸色已经变得十分扭曲痛苦的少年,他紧紧盯着里欧清澈而深邃的瞳仁,想从里欧眼神不经意流露出的情感来揣度里欧的情绪和想法。 杀人犬巴达尔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对一个人有兴趣了,身为首相大人的心腹,近几年来,从来只有他主动去杀别人的份,别人那种恐慌和绝望的眼神已经叫他厌烦,所以,当里欧这个暗杀界的新人就像去邻居家串门一样送上门来时,那种稚嫩和淡然的态度让巴达尔疑惑万分。 他不怕死吗?他不知道他很弱吗?他不知道他受了重伤吗? 巴达尔的脑中飞过许多想法,是谁派里欧这个破绽百出的新手来的?里欧这一身漏洞百出的本事是谁教出来的?里欧是不是仅仅只是放出来的烟幕弹,真正的杀手另有其人? 你不得不佩服巴达尔思维的缜密,但巴达尔的思维再缜密,也猜不到真正的答案。 和艾戈雷尔一样,他永远不会往那个方向想,他不会猜到里欧是自愿前来,只是为了救一个小女孩。 虽然这种动机正义得让人无话可说,但这对于巴达尔来说却明显是天方夜谭,他永远不会相信有为了正义不怕死的圣徒,即便有也该是那些脾气古怪的大魔导师和领主级战士,而不该是一个只有中阶战士实力的少年。 巴达尔冷眼瞧着里欧,用力而又缓慢地揉捏着里欧的骨节,让那种难以言说的痛苦不停地折磨着里欧的神经。 …… …… 里欧痛极了。 但身体上的痛苦与那种源自内心的无力感相比却微不足道。 里欧的浑身上下使不了一点力,他的拳头在巴达尔手中就像一个玩具,他觉得很绝望。他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半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候莉莉安在他的面前,他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现在莉莉安在楼上,他有勇气却还是没有力量。 有勇气有什么用呢?弱小的他在真正的大人物面前柔弱的就像玩具一样,一个玩具无论多么勇敢也只能任人把玩。【零↑九△小↓說△網】他痛苦地看着自己的拳头在巴达尔的手掌中变形,想着很多人和他说的话。 他想到,夏洛克和他说他会死的。 他想到,小流氓和他说他们都会死的。 他想到,那个叫莉莉安的小女孩,夸他很帅,有一天要做他的新娘。 更多的,他想起范坦那个已经死的不能再彻底的老流氓,可能他和范坦相处的时间最长,所以他想着范坦和他说的很多话。 范坦和他说过,他如果到肯托,凭他的那点三脚猫技术,根本修理不好任何魔法机械。 范坦和他说过,肯托无比繁华,那里的魔法机械都是最先进的款式,没有太多便宜廉价的款式。 范坦和他说过,他最好的出路,就是继承范坦骑士的身份,然后找一个乡下小贵族的女儿结婚,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里欧继续想着,范坦说的话未必说的是对的。 他在铁胡子大街的魔法修理铺工作得很好,不到一个月,整条街的人都夸赞他的手艺。 肯托也不是每块地都那么繁华,魔法机械也有很多廉价落后的款式,他在铁胡子大街就没修理过几架价值超过三枚金币的魔法机械。 范坦说他最好的出路就是平平安安地过了这一生,可是,他今天出了这么大的风头,多刺激!多威风! 他没体验过平平安安度过此生的感觉是什么,但他想那一定没有今天他所作的事刺激。 看啊,他今天为了救一个叫莉莉安的小女孩,打昏了艾戈雷尔,得罪了首相大人,有几个年轻人能做的到呢?如果莉莉安能活过来,她一定会原谅自己曾经的懦弱吧;如果范坦站在他的面前,从不把自己当一回事的老流氓也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吧。 巴达尔的拳头快砸到里欧的面前了,里欧看着巴达尔的拳头,想着这拳头要是落在自己的脸上,一定很疼;想着这拳头要是落在自己的脸上,自己恐怕会死;想着范坦说他要活下去,可他今天就要死了。 但里欧却镇定,对今天的结果他已经思考推演了很多遍,真到了要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死亡也没那么可怕。 范坦死了。 莉莉安死了。 波克特村的村民死了。 自己侥幸多活了几个月,今天也要死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但是……很不甘心啊…… 死了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什么也没做成啊,他只杀了几个无关痛痒的人物,根本没做成任何事,想到那些真正该为波克特村那夜发生的事负责的人依旧活的好好的,他就不甘心。 他今夜为何而来?为了救一个小女孩,可是小女孩救到了吗? 没救到,他怎么能死? 我不能死。里欧这么想着,他伸出同样红肿的左手,想挡下巴达尔迅猛的拳头。左手伸到一半,里欧却意识到自己这软弱的拳头恐怕不能对巴达尔如此猛烈的一拳起到任何效果。 他忽然想起,自己是个法师,只不过习惯了贴身肉搏,有时也会忘记自己法师的身份。 所以他决定施放一个法术,但里欧也明白,他从未成功施放任何一个法术,所以他只能见机行事。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他曾看过的法术模型,这些各有不同的法术模型各有各的效果,他按照现在的情况,拼接出了一个最适合当下的法术。 他不知道这个法术能不能起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但他只能试一下。他闭上了眼睛,精神海中充沛而无处发泄的精神力如同洪水般泄出,欢快地顺着里欧构建的法术模型游走,吸引着空气中同样欢腾的魔法元素,两种人类尚未了解透彻的物质相互交融,变成火红色的法力,一个法术就这么构建成型,看上去如此流畅自然。 室内一片明晃晃地金光,忽然暗淡了下来。一楼暧昧的肉色,也变得有些邪异。 来寻欢作乐的嫖客们傻了眼,不再色眯眯地瞧着那些衣着暴露的姑娘们。袒胸露乳的美女们,也不再瞧着嫖客们鼓囊囊的钱袋。 这一切的原因,是一道耀眼的红光,这红光压过了满室庸俗的金光,压过了满室的春色,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红光的根源,是一个炸裂的大火球。 嫖客看得清楚,那个大火球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施放出来的,火球爆裂施放出的能量,将少年身前的男子狠狠推向妓院的大门,少年的方向则和那个男子正好相反,他被火球爆裂产生的气浪狠狠推向二楼。 有些嫖客心里清楚这家妓院是谁的场子,所以他们有些不明白里欧怎么会这么做,在首相大人的场子做这样的事,不怕死吗?这个少年,估计很快就会死了吧? 但别说,那道红光虽然短暂,那爆发那一瞬还真有气势,就像是炸裂的太阳。 生命即将消逝的那一瞬所爆发的强大能量都很有气势,太阳如此,火球如此,这个少年也是一样。 第三十四章 一脚惊动半座肯托城(上) 里欧满意地看着火球炸裂绽出的绚烂的红光,满意地瞧着巴达尔被爆发的强大能量逼退的滑稽身影,满意地俯视着一楼那些嫖客惊愕的眼神。 虽然他无法避免地被火球爆发出的气浪蛮横粗暴地推向二楼,就像一架风筝,但他还是很满意。 他仰面向着金碧辉煌的天花板,回味着刚才那一道气势非凡的红光,真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天才。室内暧昧的有些沉闷的空气也变得活泼起来,虽然因为里欧的速度很快,让吹到背上的风显得有些粗暴,但里欧还是有些快活。 他确信刚刚那道法术没有出现在任何自己看过的法术书籍的记载中,那也就是说那道法术完全是他原创的,即便有人已经创造了那道法术,这道法术对里欧的意义也不会因此改变。 自己真他妈是个天才,里欧这么想着,有几个人能在十七岁时就自创法术?亚里士多德大贤者行吗?教皇大人行吗?范坦那个混球行吗?好吧,他们可能可以,但他们也不可能比自己更天才了,他可是在瞬息之间就完成了对法术模型的构思和施法环节。最关键的是,这个法术的效果如自己想象的一样,就算有那么一点点运气的成分,历史上又有几个人能和自己一样天才? 他想起在过去十几年间的无数个孤独的黑夜,陪伴他的只有书、酒、篝火、范坦的鼾声和无穷无尽像黑夜一样浓稠的绝望,他一度以为自己是个白痴,他一度以为自己个废物,他一度失去信心,去考虑范坦告诉他的后路。但如今,他终于获得了和他所受的苦难等值的补偿。 我他妈是个天才!这种想法给里欧带来了无尽的快感,一个人只要肯定自己的当下,就会不自觉地展望未来,里欧也忽然觉得自己平庸得近乎透明的人生也可以绽放出绚烂的光彩,自己没有自己所想的和范坦所说的那么没用。 然而幸福的旅程总归是短暂的,火球爆裂传给里欧的强大动能虽然能够将里欧送上二楼,但由于里欧对能量的计算并没有精细到能将里欧平稳送到目的地的地步,里欧的刹停方式有些粗暴,他的背狠狠撞上墙上,然后又狠狠摔到地上,震得他内脏一阵翻滚。忽如其来的疼痛打断了他的遐想,冷酷无情地提醒着他要注意现实,他这才有些伤心地想到自己那些想象终究只能是想象,因为不管他有多天才,他今晚恐怕是要死的。 他冷眼俯视了一下的情况,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才有些苦涩地发现自己只有五秒的时间,然后他在心里又默默思考了一下计划,便立刻抓地而起,瞧准二楼最大的客房,毫不迟疑地狂奔而去。 楼下的嫖客对二楼走廊上发生的事一清二楚,他们不由地对二楼发生的事感到有些奇怪,这个少年究竟是想干些什么?刚刚发生的一切,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这个少年被火球轰上二楼,然后爬地而起,又急忙地冲进一间房间内,动作简单迅速,一点不拖泥带水,但偏偏让人摸不着头脑。要说他是来挑事的,看着也不像,要说不是来挑事的,他又能来做什么? 这些嫖客们深谙肯托街头的规则,对于在巷间流传的小道消息也了然于心,但无论他们的想象力有多么丰富,他们所能想象到的一切也只能顺着肯托的规则,对于逾越规矩的行为他们就难以猜到动机。 看不懂的热闹最有趣,里欧的行为吊足了嫖客的胃口,底下的嫖客伸长着脖子,瞧着里欧粗暴无礼撞入一间客房内,其中有些嫖客原本想去二楼却被巴达尔拦下,心里也有些好奇究竟哪个人竟然这么豪气包下整层二楼,更好奇这个少年和二楼那人有什么关联,于是便对二楼发生的事更加上心。原本莺歌燕舞,人声鼎沸的一楼顿时变得静悄悄的,所有人都默契地一声不吭,耐心地等待着事态高潮的到来。 …… …… 里欧不知道底下的嫖客们都在注意他的举动,他现在甚至忘记了自己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他忘记了恐惧,忘记了愤怒,在他狂奔的时候,脑海里满当当的都是一个个机械的指令,告诉他现在该怎么做,接下来该怎么做,再接下来该怎么做。 在这种状态下,里欧的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他轻而易举地破开客房还算坚固的木门,他的动作又快又急,每个动作都没一丝停顿,他彻底化为一颗刚刚从炮膛射出去的炮弹,携着摧毁一切阻碍的能量,迅速近乎疯狂地朝着啼哭声的来源奔去。 许多细汗从他的额头密布的毛孔分泌而出,汇集成几束顺着他的脸流下,最后从下巴缓缓滴落。他此刻无比紧张,他无比害怕他来的太迟,当他赶到时,莉莉安已经经历了这个世界上最痛苦最龌龊最邪恶的折磨。 客房的装修也十分暧昧,毫不遮掩地暗示了这件客房的功用,虽然足够豪华,但因为其功用的单一,所以结构也十分简单,经过一道长长的走廊便是卧房。里欧的速度极快,但这道长长的走廊对里欧来说也是十足的折磨,里欧生怕走廊背后是无法挽回的悲剧,此时此刻,他反而忘记了他的生死,唯一记得的只有今此行的目的。 令他略感诧异的是,在他破门而入的第一时间,他看见的竟然是首相大人的脸。 那是一张苍老的脸,头发稀疏,即便全部被精心地梳到脑后也难以掩饰秃顶的窘境,五官虽然平常无奇但也说不上有多么丑陋,换而言之,这是一张普通中年大叔的脸,这张脸经常出现在肯托的大街小巷。然而令人感到厌恶的,这张脸却被拼接到一个小孩的身躯上,叫人看了就不免想起了远古时代邪恶的巫术。 虽然自两千年,侏儒症就已经被证明是一种天生的疾病,所谓的远古诅咒和地狱血脉只是无知者杜撰的无稽之谈,但人们还是改变不了本能上对侏儒的厌恶,使得侏儒在社会上处处受挫。 因此,首相大人托尔盖大人便在卡洛斯国民眼中更具传奇色彩,无论一个人喜欢不喜欢这位出身低微,如今却权倾朝野的首相大人,他都必须承认托尔盖大人的确是个极有政治智慧的政治家,也必须得承认托尔盖大人的一生堪称励志。 里欧也多次端详过首相大人的脸,首相大人的脸经常出现在肯托的大小报刊上,里欧自然也很熟悉这张富有传奇性的脸,虽然貌不惊人,虽然身材矮小,但看上去却极为正义,这是当然的,正义是一个政治家必备的品质,或者说,一个政治家必须让民众们相信自己是个正派人物。 现在里欧知道那些报刊上的形象只不过是艺术家们的加工罢了,只不过是光影效果恰到好处罢了,因为此时里欧知道这位富有传奇性的首相大人是个什么货色。 里欧当然知道了,现在首相大人坐在床沿,上身赤裸,下身只穿着一条亵裤,而床上正躺着一个已经哭成泪人的小姑娘,小姑娘流了很多眼泪,啜泣的声音都微微有些沙哑,眼泪浸湿了一大片床单,似乎能把自己给融化了。 但托尔盖一点没有惊慌,他淡漠地瞧着里欧的眼睛,那眼神里头有愤怒,有恐惧,更多的是位高权重带来的冷静和淡漠,托尔盖就这么冷静地盯着里欧,眼神里满是警告的意味,仿佛犯了罪的人是里欧而不是他。 里欧用被子裹着莉莉安的身躯裹住,然后扛在肩上,回头看了托尔盖一眼。 托尔盖毫不畏惧地盯着里欧,眼神里满满的威胁,还有一丝……对将死之人的怜悯。 里欧仿佛已经听到了肯托的街头变得热闹起来,他这才想起自己恐怕是真的活不过今晚了,当他真的面对面地得罪了首相大人,才彻底明白他可以从或者从波克特村逃出来,但他无法活着从肯托逃出来。 死亡与痛苦相伴,会带来孤独;死亡若与愤怒同行,将会变成疯狂!里欧的身体开始抖动起来,这次抖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疯狂,都要风骚,里欧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抖得狂跳不止。他的眼神渐渐明亮起来,就像一把闪着凶光的刀刃,大腿灼热起来,就像一把填弹完毕的火炮,接着他瞄准托尔盖的瘦骨嶙峋的胸膛,大腿就像一枚炮弹一样踹了上去! 第三十四章 一脚惊动半座肯托城(下) 事后,里欧曾苦苦回想,自己究竟为何会踏出这一脚?让事态彻底恶化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或者说,他一个普通的魔法机械修理工,一个会拉手风琴的前街头艺术家,一个身负大秘密的孤儿,究竟是基于什么,最终踹出那一脚? 某些冲动的行为,事后去思考动机是徒劳的,因为当你真正的冷静下来,以一个第三者的视角去看待自己的行为,只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是莫名其妙。甚至想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你一定不会这么做,可事实上,当你再遇上这种情况,你恐怕还是会做出和之前一样的选择。 里欧也有些看不懂自己为何会这么做,因为他的计划里原本并没有这个环节,他想了很多,只能归结为两个原因,一是死亡与愤怒揉合而成的疯狂,二是托尔盖那淡漠的眼神。这两个原因也不是互相独立存在的,因为托尔盖那淡漠的眼神,所以里欧变得更加疯狂,以至于最终彻底和首相大人撕破面皮,踹出那一记重腿,就像踢飞一个皮球。 并不是说里欧的动作像是踢飞一个皮球,毕竟对象是首相大人,里欧的动作可不能像对皮球那样悠然,他必须在力道和动作上给于首相大人应有的尊重,但首相大人的表现就有些出乎意料了,他像一个皮球一样直直向二楼的走廊飞了出去,那场景真是既残忍又滑稽。 首相大人很显然没有想到里欧会踹出那一脚,这不能怪首相大人,无论是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敢向首相大人下重手,更兼里欧的速度太快,腿就像一道有重量的影子一样扫在首相大人的胸膛上,根本没来的及给首相大人任何反应的时间。首相大人只感觉里欧的腿忽然消失,还没来得及思考里欧的腿在哪里时,一阵劲风就吹在脑门上,然后一只坚硬的牛皮靴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视线里,他那满是政治智慧的脑袋还没来的及搞清楚一切的原委,便像一只漏气皮球一样飞了出去。 首相大人大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甚至来不及抓住一张遮蔽身体的毛毯,几乎一丝不挂的托尔盖横飞在半空中,活像一只被拔完毛的天鹅。 但托尔盖还是不明白里欧为何要这么做,他现在只有两种情绪,一是不解,二是愤怒。 愤怒是很好理解的,不管是谁,被人狠踹一脚都会觉得愤怒,更何况托尔盖此时不着衣缕,平日里威风八面的首相大人竟然在赤身裸体的情况下被人踹了,任谁都能体会到首相大人的愤怒。 但托尔盖还是不明白,里欧为何会踹上那一脚?他其实还不明白,为何会有人来坏自己的好事?他对发生的这一切都不明白,所以他就更不理解里欧的动机了。 论到对肯托规则的理解,世界上没几个人比托尔盖理解得更深刻了,也是因此,托尔盖才能从一个饱受歧视的侏儒成为首相大人。但一个人对肯托规则的理解越深刻,他的思维也就越受限,他们只会依托肯托的规则来思考问题,对于那些不依照规矩做事的人,他们就完全不能搞清头绪。 艾戈雷尔如此,巴达尔如此,底下的嫖客如此,托尔盖也不能免俗。 托尔盖不会想到里欧的动机单纯只是想救下那个小女孩,他也不会想到里欧之所以踹自己也只是因为愤怒,在他眼中,这绝非是单纯的个人行动,这看似寻常的事故背后绝对有政敌的影子,只是为了搞臭自己的名声罢了。 托尔盖光溜溜的身子就这么飞过走廊,毫无阻碍地冲到门外,在所有的嫖客面前出了个大洋相,就像一个被妻子捉奸的丈夫一样可笑。 一个光着身子的侏儒,这个世界上很少有比这个更滑稽的事物了,可是底下的嫖客却不敢笑。 台上的角色这么滑稽,偏偏底下等着看戏的观众一点声音也没有,满堂俱寂如同丧礼,这场景也是有些尴尬。 但看看底下那些人,憋笑憋的多辛苦,气氛又变的滑稽起来。 …… …… 里欧在踹出那一脚时,完全没考虑过可能导致的后果。 虽然里欧想到自己可能会死,但他没想到自己那一脚竟然能惊动半座肯托城,更不会想到自己那一脚也踹动了肯托的政坛,让肯托扑朔迷离的政治关系更加复杂。 虽然妓院里寂静无声,所有的人的嘴似乎都很严,但首相大人出了这么大的洋相,又怎么可能捂得住? 不消十分钟,妓院发生的一切就传到了肯托城内各个大人物的府邸里,那都是些真正的大人物,他们或是有和托尔盖平起平坐的资本,或是有无视托尔盖的资本。无论他们喜不喜欢这位侏儒首相,他们对首相大人的这项丑闻都没有表明态度,大多也不过付之一笑,就算是要落井下石也自会有别人替他们张罗。 十五分钟后,这里发生的事几乎传到了所有和托尔盖首相有利益关系的人的手上,托尔盖的政敌摩拳擦掌,他们掌控的报刊开始连夜工作,势要将这件事炒的人尽皆知。而托尔盖的幕僚也开始暗自运作,四处公关,势要将这件事对首相大人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 今夜,肯托政坛内部的派系争斗暴露无遗。就算一个人对政治一无所知,但若他知道今夜肯托各个政治团体做的一切活动,他就会明白,平日里平静地卡洛斯政局实则暗涛汹涌,明争暗斗从未停止过。 二十分钟后,贵族监察局和肯托治安局的官员极有默契地出现在肯托的大街小巷,他们或粗暴或有礼貌地仔细搜寻着肯托每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让那些后台不算硬的非法场所老板一阵心慌,生怕自己成为肯托内部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当得知他们是在搜寻一个意图刺杀首相大人的罪犯时才放下心来。 夏洛克的身形混杂在肯托街头的人流中,虽然因为刚才那场恶战稍显狼狈,但背后的红色眼瞳依然扎眼,他看着肯托街头虽然仍算和谐但已稍显紧张地气氛,心中已经猜到这应该与自己那位朋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真是个有趣的人,比自己还要有趣,唯一的缺点就是是个好过头的好人,好人不长命,好成他这样的,死的会更早。 夏洛克有些落寞地想。 第三十五章 艰难的十七岁 里欧不是范坦,他没有能与肯托治安局和贵族监察局同时对抗的实力,所以他注定是个悲剧英雄,最后注定要死。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强如范坦,在成功地逃脱帝国抓捕二十年后,还不是被帝国的最新技术轰成天地间的一粒尘埃? 里欧现在完全失去了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力,但他的所作所为还是能决定他还可以苟延残喘多久。里欧在肯托的大街小巷中四处穿梭,屋顶,暗道,下水道,他对肯托街巷熟悉的就像一只在肯托生活了二十年的老鼠,知道这座城市每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凭借这些不同寻常的逃生道路,他还是数次在追捕官员的眼睛下逃脱,可惜的是无论如何他也只能在街巷间不停打转,肯托的高耸坚固的城墙就像牢笼一样将里欧死死困住,让里欧注定只能是一只被困在肯托的老鼠。 里欧心里明白,自从在他走进艾戈雷尔兄弟会那家破败的小酒馆时,结果就已经注定,他的别人眼中或许是个英雄,但英雄在权力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棋子罢了。唯一让他欣慰的是,无论怎么样他总算救下自己肩膀上的小女孩,小女孩很乖巧,一直安静地一声不吭,长长的眼睫毛就像水里轻轻摆动的水草,娇弱的像是一朵细枝嫩叶的小花。 这弥补了一些过去的遗憾,他觉得自己总算找到了丢失已久的勇气,他觉得他总算能原谅自己,自己生在这个世界上总算做了点好事,自己终于可以安心从容地死去。半年前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一直在不停地折磨着自己的心,让他觉得即便自己死去,也不能偿还自己欠下的债。 可是真的到了可以安心离去的时候,里欧才失望地发现,死亡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轻松。 他才十七岁,他还很年轻。 他还没有交过女朋友,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拉过。 他才刚刚交了一个朋友,一个怪脾气朋友,一个年轻帅气的贵族监察局官员,不过是一个好朋友。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还不想仓促结束。 他并不想成为一个悲剧英雄,因为英雄……不该有悲剧。 …… …… 里欧并不知道,在今夜的肯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的狼狈,他们一样都在肯托小心翼翼地躲着人们的追捕,只不过里欧躲的是贵族监察局和肯托治安局的官员,那个人躲的是肯托的街头黑帮。 那个人的名字叫莫兰铎,是肯托为数众多的地痞流氓中普通的一员。 他之前的人生都很平常,和所有普通的地皮流氓一样,每天大恶不做,小恶不断。 他平淡且平庸的人生在今天发生了剧变,一个叫里欧的少年毫无预兆地闯进了他们帮会的大门。 他本来在街头一家餐馆相中一个姑娘,那是一个服务生,他已经打听了那个姑娘的一切,本来计划慢慢学一门手艺,然后退出帮会,再向那个姑娘求婚,然后置办家业……他的计划是如此完美。 可他还没来的及实施这个计划的第一步,里欧就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在他的面前,他们帮会的老大被里欧和一个古怪的贵族监察局官员打成一只死狗。 接着,那个里欧的少年威胁流氓们带自己去找一个刚刚被送走的小女孩。 而自己很不幸,正是刚刚负责这件事的人,自己又是个没胆的怂包,他害怕里欧的拳头,也害怕贵族监察局。 自己带了那个叫里欧的少年去找那个小女孩,莫兰铎心里知道是首相大人和那个小女孩在一起,所以一路上不停地暗示着里欧,希望他及时收手。 可里欧还是没收手,他走进了妓院的大门,在那一刻,莫兰铎心如死灰。 他知道无论里欧有没有救下那个小女孩,里欧今夜都会死的,至于里欧为什么会这么做已经不在他思考的范围内,他只知道,里欧会死的。 而给里欧指路,坏了首相大人好事的自己,也是会死的。 莫兰铎没有在妓院门口多逗留,他立马往城门狂奔,他连这些年攒下的钱都没带,甚至都没回家收拾东西。他知道,在里欧踏进妓院的那一刻起,肯托大小的黑帮恐怕就已经在搜寻自己的踪迹,家已经不能回,他甚至不能赶到那家自己常去的餐馆再看看那个姑娘一眼,他唯一的生路就是趁着他们还没封住肯托的城门时,逃出城去,永远不要回来。 路上找他的黑帮显然不止艾戈雷尔兄弟会一个,许多和他们关系好的,甚至有些和他们关系不好的黑帮成员都出没在肯托的街巷中,将莫兰铎的生路死死封死。 莫兰铎的逃跑能力远远比不上里欧,在经过三次的逃跑后,他还是被人堵死在一条肮脏的后巷里、他颓坐在满是污泥的地上,绝望地看着眼前几个恶魔一般,越来越接近自己的身影,觉得迎面的微风都格外火辣。 “你可别怪我们多管闲事,我们也是讨一口饭吃,你们老大的脸我们可以不给,首相大人的面子,我们却不能不看。” 沙哑的嗓音传到莫兰铎耳朵里简直就像是恶魔的呓语,莫兰铎看着那个向自己缓缓逼近的人,只觉得那一口金牙无比狰狞。 “你有福,只要你一条腿。”金牙男子拖着一把锯条满是铁锈的巨型钢锯,朝莫兰铎不算友好地笑到,“但可能有点疼。” 莫兰铎盯着那狰狞的钢锯,觉得这条钢锯如果锯在自己的腿上,一定很疼很疼。 莫兰铎从未经历过这种疼痛,也从未让别人经历过这种疼痛,他只远远地看过这种酷刑,那些换不上高额贷款的赌徒,在被吸干最后一丝血后,大多也是这个下场。 有的赌徒运气不好,在酷刑中失血过多而死,疼痛过度而死,有的赌徒运气好,活了下来,可运气也不算好,活下来又能怎么样?一个残废只能活的和狗一样。 自己究竟运气是好还是坏?自己是会死还是会活?莫兰铎思考这个马上就会有答案的问题,却绝望地想到,就算他能活着,他也不能践行自己那个完美无缺的计划了。在肯托街头十几年的见闻告诉他,一个没有腿的人,只能活的和狗一样。 他不仅害怕即将经历的痛苦,也害怕人生彻底失去希望。 还不待他思考出答案,四五支粗壮有力的手臂就狠狠箍住他的四肢,三只有力的大脚分别踩在他的脸上,他的胸上,他的肚子上,让他动弹不得。 一把钢锯轻轻放在他的膝盖上,冰凉的触感折磨着莫兰铎的神经,在莫兰铎还没来得及恐惧的时候,那把冰凉的钢锯忽然开始热烈地拉动起来!它轻而易举地撕开皮肉,鲜血汨汨地流淌出来,与地上的污泥和油污混在一块,散发出一股恶心的味道,莫兰铎的骨头则与钢锯做着艰难地斗争,拉出晦涩而又血腥的声音。 莫兰铎只觉得那冰凉的触感忽然变得无比火辣!极度的痛苦让他的身体一阵抽搐,全身上下冒出热汗,他张大了眼睛,痛苦地张开嘴巴,却只尝到鞋底那股恶心的味道,但他的舌头还是不受控制地蠕动着,鞋底上嵌着的石子甚至划伤了他的舌头。 几个大汉冷漠地瞧着莫兰铎痛苦挣扎的模样,他们是干这事的行家,对莫兰铎的反应早已习以为常,他们甚至清楚接下来莫兰铎的反应会是怎么样。 失血过多的疲劳感和难忍的疼痛让本来就不是硬汉的莫兰铎彻底晕了过去,但大汉们还是负责任地继续进行着自己血腥的工作。 虽然莫兰铎已经晕厥,但那股笼罩人生的绝望和腿上传来的痛楚还是让晕厥的莫兰铎痛不欲生,或者说莫兰铎能清楚地感知到一切,只是没了做出反应的力气。 里欧今年十七岁,可能会死。 莫兰铎今年也是十七岁,可能会死,可能会残废。 他和里欧的十七岁,都显得格外艰难。 第三十六章 一个英雄的诞生和死亡 北方冰原的远古神话里说,每颗星辰都代表一个人,当一个人死去,那个人的星辰将变得暗淡,隐没在黑暗的夜幕中,当一个人诞生,天空中便会多一颗明亮的星辰。 里欧抬头看着星辰漫天的天空,星辰不停闪烁,他在想着,今夜一定有很多人死去,也会有很多人诞生。 他眯着眼盯着绚烂的银河,无数星辰隐没在淡紫色的星云中间,他想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枚星辰,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无论如何,那个只会躲在草丛里哭,只会在事后掉眼泪的胆小鬼死去了,一个连首相大人都敢踹的英雄诞生了。里欧有些欣慰地想。 接着,他又有些难过地想到,这个英雄马上也要死去了。 就像一颗一闪而过的流星,虽然划破了寂静黑暗的黑夜,但那道明亮绚烂的色彩终究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星星很好看,大哥哥你又为何伤心呢?” 里欧闻声望去,原来是被裹在被子里莉莉安。莉莉安的眼睛又大又圆,清澈明亮的就像天空上的星星,眼睛眨动之间,长长的眼睫毛就像在水里轻轻游动的水草,此刻莉莉安的眼神温柔地盯着里欧,星辰一般的眼睛照的里欧心里一片明亮。 里欧这时候才惊觉自己已经把莉莉安扛在肩上太久了,他连忙将莉莉安放下来,略含歉意地问道,“你醒了?” 莉莉安答道,“我早就醒了。” “那你怎么不出声?” “有坏人在追我们,我不敢出声。” 里欧愕然,他不会想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会这么懂事,但仔细想想,波克特村的莉莉安不是也很懂事吗?有时候,太早懂事不是什么好事,也可能是因为过早就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 里欧望着莉莉安可爱的小脸,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些是坏人呢?” 莉莉安的两只小手紧紧拽住被子,让被单紧紧裹住自己纤小的身躯,嗓音清脆如风铃,“因为大哥哥你是好人,好人不会追好人,所以那些追你的人一定是坏人。” 莉莉安的逻辑很简单,简单得显得有些天真,虽然天真的逻辑有时十分正确,但在里欧眼中,那些追捕他的官员也是因为公务,他不觉得那些人都是坏人,所以里欧说道,“你说的不对,有时候不见得只有坏人才会追好人,好人在有误会的时候也会追好人的。” 莉莉安点了点小脸,“那么那些人都是好人了。” 里欧想着自己快死了,做好人哪有这么容易,尤其是在某些问题上。他摇了摇头,“那也不是,做好人有时候要付出代价的,大多数人都是不好不坏的。” 莉莉安仰着小脸,眼睛里映着璀璨的星河,眼神里显露中一种叫做崇拜的情绪,说出一句里欧十分熟悉的话,“里欧哥哥,你好帅。” 接着她又仔细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有的时候,比我爸爸还帅。” 里欧哑然失笑,觉得莉莉安真的是很可爱,接着他觉得前半句话很熟悉,很快就想到这句话波克特村的莉莉安也曾说过,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傍晚,他还记得隐没在波澜海海面下的夕阳,把海面映得波光粼粼如同黄金。 那只是在他过去十几年生活中极不起眼的小细节,和任何一个琐碎的生活细节都没什么不同,很容易被遗忘在记忆的深处,但里欧偏偏记得格外清楚。 因为那是死去的莉莉安对他说过的话,里欧总是对莉莉安心怀愧疚,也对过去充满遗憾。 现在,一个新的莉莉安站在他面前,说出了一句和死去的莉莉安一样的话,让里欧感慨万分,脸上露出怅然的表情。 莉莉安瞧着里欧神色变得凝重的脸,问道,“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又伤心起来了?” 里欧抬起头,他能听到在外面街道官员不停搜寻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治安局和贵族监察局已经逐渐缩小了搜捕范围,虽然暂时还找不到他们,但治安局和贵族监察局的包围圈密不透风,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 这次真要死了,里欧的心狂跳起来,他还很多事想做,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 事情是做不完了,但话还是可以说一点。他想说出自己的故事,但他的故事并不怎么美好,对一个小女孩倾诉显然也不是很合适,但眼下,他没有别的可以选择的对象。 他盯着莉莉安,尽量掩饰着颤抖的音线,“你想听听哥哥的故事吗?” 莉莉安笑着点了点头。 里欧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着自己十几年艰难的人生,尤其是半年前一场剧变,心情却慢慢平复下来。 他仰头看星,缓缓开口道,“我是个孤儿,真正意义上的孤儿,有的孤儿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却连自己在哪出生都不知道。” “一个流浪的骑士捡到了我,他随意翻阅了一本三流小说,小说的主人公叫里欧,于是我的名字就是里欧,一个没有子嗣的老铁匠给了骑士三枚金币,于是我就继承了老铁匠的姓氏,这就是我的名字——里欧·铁手的由来。” “我今年十七岁,但过去的十六年一直跟着流浪骑士流浪,流浪生活充满危险又十分艰辛,但习惯了也不过如此,所以我过去十六年的人生都平淡无奇,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平淡无奇,每一天的日常都不会有太多变化的那种平淡无奇,每天的生活就像是一个无聊的循环。” “在半年前的冬夜,我和流浪骑士流浪到一个叫做波克特村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平常海边小村,然而就是这个寻常的海边村镇却成为我平常人生中不寻常的转折点。” 里欧低下头,看着莉莉安纯净眼眸中的点点星光,说道,“有意思的是,那个波克特村也有一个叫做莉莉安的小姑娘。” 莉莉安的眼睛中绽放出兴奋的色彩,“是吗?那个莉莉安漂亮吗?” 里欧心中想着死去的莉莉安不算好看的形象,但莉莉安的形象渐渐从他的脑海中消失,只剩下那双美丽的眼睛,他说道,“是的,她很美丽,她很勇敢。” 随即,他的眼神变得哀伤起来,“可是,她死了。” “她死在我面前,我没有救她。” “我的名字来自一本小说,有时我也想活的像一本小说一样,小说里的主人公从来没有任何遗憾,无论遇到怎样的绝境也能逃出生天,他们拥有一切美好的品质,他们不会做错人生中任何一个决定,他们也会救下一个遇到生命危险的小姑娘,他们自然也不会因此悔恨,因此充满遗憾。” “但真实的人生并非如此,真实的人生充满意外,充满着悔恨和遗憾。我虽然是你眼中的英雄或者好人,但也曾是个胆小鬼或者说是懦夫。在真实的人生中,英雄会死,恶人也可能会活。” “这就是我的故事,一个充满遗憾的悲剧故事。” 莉莉安似乎真不是个普通小女孩,她很安静的倾听者,没有过多发表意见,是个很称职的倾听对象,她对这个真实到残忍的故事也并不大反感,她安慰道,“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里欧楞了一下,似乎是在惊愕与自己为何还对半年前的那个晚上心怀芥蒂,他缓缓说道,“是啊,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 …… 里欧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眉头一紧,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必须尽早让莉莉安离开这,但他不能再送莉莉安了,如果莉莉安被发现和他在一起,可能会给莉莉安增添新的麻烦。 莉莉安已经够可怜了,他不想让莉莉安稚嫩的灵魂承受过多的苦难。 里欧温柔地望着莉莉安,“莉莉安,能帮哥哥个忙吗?这里离你家只有两个街区,你能自己回家吗?” 莉莉安很懂事,她认真盯着里欧的眼睛,“哥哥你要去干什么?” “哥哥要去逞英雄了。” 莉莉安似乎知道里欧会怎么样,她的,“哥哥你不能死。” 里欧温柔地揉搓着莉莉安细软浓密的发丝,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哥哥不会死,只是你应该回家了,追我的人不是坏人,他们不会为难哥哥。” “我怕黑。” “黑暗里头什么也没有,你只需要一直往前走。” 里欧目送着莉莉安消失在黑暗的深处,他微笑着看着莉莉安提着被子,渐渐远去的身影,衷心着祝福着莉莉安。 愿今天的悲剧是你人生中唯一的噩梦,愿你永远不要体会到人生的痛苦与悲哀。 然后,里欧站在巷子里,静静等待着今夜的结局。 …… …… 里欧瞧着天空上朝他飞过来的法师,和越来越急的脚步声,心里觉得自己真牛逼。 有几个人值得肯托以这么大的阵势来对待?而自己不过是个还未成年的少年罢了。 不由地,他想起了那个叫做范坦的老混蛋,想起那道炫目的白光,他想着,范坦在面对那道白光时,也应当是牛皮哄哄的。 整个帝国历史上,有几个人刺杀过教皇殿下?有几个人踹过首相大人? 他们这对师生,倒也算的上是少有的狂人,若有人编纂一本《卡洛斯狂人史》,他和范坦必能留名。 他想起夏洛克递给他的烟盒和火石,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来,烟盒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他手忙脚乱地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点燃,狠狠吸了一口。 浓烈的硝烟味呛得他眼睛一酸。 味道并不怎么好。 里欧这么想很正常,毕竟他快死了。 没人会喜欢死亡的味道。 里欧看着越来越接近的人们,有治安局的警察,有贵族监察局的官员,他看到那只熟悉的红色眼瞳,却没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 法师们准备施放法术,战士们紧握着兵器,紧张而又戒备地看着里欧。虽然里欧没有反抗的心思,也没有反抗的力气了,但里欧可是蓄意谋杀首相大人的嫌犯,值得他们全新全意的对待。 而里欧,则站立着,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法师们的法术准备完毕,战士们操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冲了上来。 里欧闭上了眼睛,陶醉在铁手侯爵牌香烟辛辣的味道中。 莉莉安,你看到了吗?哥哥终于是个英雄了。 范坦,你看到了吗?我终究还是没活下来,我还是要死了。 里欧闭着眼睛,眼前却一片明亮。 无比的光明。 第三十七章 一场风雨的开端 -他是史上最嚣张的帝国逃犯的学生,他是铁胡子大街的魔法机械修理铺的修理工,他是敢踹首相大人胸口的狂人,他也是眼睁睁让莉莉安死在眼前的胆小鬼。 他有这么多身份,为何他总是纠结于最后一个。 时间过得太久,他的身份也发生了变化,有的身份只是暂时性的变化,有的则彻底消失在时间的另一头,正如那个胆小鬼已经永远死在了波克特村的草丛里。 莉莉安已经在那夜乖巧欣喜的眼神里原谅了他,一直以来不原谅他的,只有他自己。 今夜死去的莉莉安借站在里欧面前的莉莉安之口原谅了里欧,让里欧感觉到一种厚重的使命感,他觉得莉莉安的原谅对他而言并不是一种解脱,而是一种使命。 莉莉安的死和他并没有太多的关系,但莉莉安毕竟怎么也没有指出当时躲在草丛中瑟瑟发抖的里欧,倒也可以说莉莉安保护了里欧。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里欧的生命就变得格外沉重,他的生命承载了许多人生命的重量,他有替他们活下去的使命和责任,他也必须要活的精彩。 莉莉安这个名字被烙印在里欧记忆的深处,这个名字代表了里欧最孤独最弱小的时刻,也代表了里欧最强大最无畏的时候。之后里欧遇到过许多更危险的情况,但对里欧而言,他从未觉得有任何一个场景比在波克特村的那个夜晚更令人绝望。而在肯托的街道里,在另外一个莉莉安的面前,里欧终于找到他一直苦苦寻找的勇气,之后的他,无往不胜。 …… …… 越来越密,越来越急的脚步声打断了里欧的沉思,在肯托夜空中嚣张地释放的精神力简直就像黑夜中的明灯一样扎眼。里欧叹了一口气,无论他找不找得到勇气,无论莉莉安有没有原谅他,他的人生恐怕都得终结在今夜,都得终结在这肯托的不知名巷道里。 之前的他只是个对过去充满遗憾的失意者,现在的他终于放下过去,决心追寻未来,所以对于今夜的结果他当然只是不满意的。 之前是木然的悲伤,虽然对今晚的结果有些伤感,但死亡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可能也是一种解脱,现在他不想死了,他想要活。可就算是一只老鼠,也不可能从贵族监察局和治安局布下的天罗地网逃出来。 他低下头,想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轻声对莉莉安说道,“这里离你家有两个街区,莉莉安能自己回家吗?” 莉莉安好看的眼睫毛跳了一下,她望了一眼像是兽口一样黑暗深邃的街道,明亮若星辰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叫恐惧的情绪,她的头靠在里欧的肚子上,“不能,莉莉安怕黑。” 里欧轻轻抚摸着莉莉安细软的发丝,将她的头轻轻抱住,“黑暗里什么也没有,莉莉安最勇敢了。” 莉莉安纤弱的身体颤抖起来,“我怕有坏人再把莉莉安抓走,莉莉安今天早上就是在巷道被抓走的。” 里欧一阵心痛,他安慰道,“那只是个噩梦而已,现在梦醒了,莉莉安不用再害怕。” 莉莉安仰着小脸,清澈的双眼挂着泪珠,“要是又有坏人呢?” 里欧蹲下来,认真地盯着莉莉安的小脸,他伸出一根小拇指,“哥哥和你拉钩保证,只要莉莉安遇到坏人,哥哥一定第一时间来救你。” 莉莉安开心地从被子里伸出自己的小指,心满意足地与里欧的小指勾在一起,然后 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她认真地加了一句,“哥哥你可不能死啊。” 里欧沉默不语,这句话如果是夏洛克说的,他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如果是范坦和他说的,他也知道该说什么。 但一个孩子对他说出这句话,他实在无法将掩藏在心里的真相说出口,怕这句话成为一个小女孩的梦魇。 所以他一句话也没说,朝着莉莉安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柔而又苦涩,莉莉安歪了一下头,她只觉得这笑容十分奇怪,她虽然聪颖敏感但还很年幼,读不懂大人脸上复杂的笑容。 她认为里欧已经答应了她,所以她放下心来,犹豫地望着黑洞洞的巷道。 巷道又黑又深,莉莉安还是很害怕,她毕竟只是个孩子,还是个刚刚脱离魔爪的孩子。 但她想着自己必须勇敢起来,她不能让里欧失望。 所以她咬着牙,裹着被子,朝着黑洞洞的巷口小步奔去。 里欧注视着莉莉安,他觉得莉莉安很像过去的自己,连走路的姿势都很像,他们明明对前方的路恐惧不已,但也必须硬着头皮往前冲,显得慷慨而又孤独,坚毅却又胆怯。 但他现在已经长大,已经与孤独和胆怯彻底告别,他可以坦然面对未来的苦难和曾经的懦弱,他相信莉莉安也会有长大的一天。 里欧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莉莉安,你可要平安地长大啊,未来还有许多精彩等着你呢。 接着,他冷静地站在肯托不知名的小巷里,放肆地释放出自己的精神波动,他有意地惊动了那些正苦苦搜寻他的官员,为莉莉安分散了注意力。 然后他点上一根烟,听着涌向自己的脚步声,感知着法师们越来越强烈的精神波动,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死期。 不知道是铁手侯爵牌香烟有什么魔力,还是肯托夜晚的巷道的意境别具一格,在烟气入肺的一刹那,里欧的心里涌现出许多的情绪。 骄傲,兴奋,解脱,悲伤。许多情感在他的心里横冲直撞,相互厮杀,最后他的心里只剩下浓浓的悲伤感。 他才十七岁,但他已经快死了。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空气中魔法元素可怕的活跃度,他能清楚地听到钝器在地面上拖行的声音,这火力不用说对付他,就算塔迪亚大陆的一支精锐骑兵团也可以被轻易歼灭。这用来对付他,实在是小题大做了一些。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看不到活下来的希望。 里欧多想活着啊,他本来就怕死,刚刚想明白了许多事,他更亲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贵,他怎么会想去死呢? 他不仅想要活着,他还想活得精彩,他无比羡慕那些传奇小说里的主人公,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小说里的人物活得更潇洒的人了。 小说里的主人公往往都有许多绝技,这些绝技能让他们死里逃生,里欧也有,可小说毕竟小说,在现实种能学会一种秘技已经十分难得,里欧又怎么可能可以靠着一种秘技战无不胜呢? 里欧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心里不免觉得有些绝望,他厌恶地将抽了半截的香烟扔到地上,心里想着这股味道这么臭,夏洛克怎么会喜欢这口。 其实铁手侯爵香烟味道还是可以。 是死亡的味道太难闻。 第三十七章 一场风雨的开端(下) 无论是贵族监察局,还是肯托治安局,他们的动作有相当重要的一点特征,那就是有序。 黑压压的一群人,足以碾碎里欧这个在帝国机器前微不足道的年轻人,但贵族监察局和肯托治安局的官员们还是谨慎小心地分散开来,将里欧逃生的线路死死锁住,似乎里欧在他们眼前还有逃生的可能。 虽然肯托的政治批评家经常批评肯托治安局和贵族监察局机构臃肿,效率低下,但毕竟是帝国直属的暴力机关,远不是街头黑帮可以比拟的。 任何发生在肯托城里的大事件都能够引起贵族监察局和肯托治安局的重视,虽然他们再三确认过里欧只是个较强的中阶职业者,但他伤害的对象毕竟是首相大人,不论某些大人物是如何地为此暗爽不已,他们也必须为里欧的行动做出回应,里欧也必须得为自己的壮举付出代价。 此时此刻,肯托治安局的局长梅洛沙和贵族监察局的监察使黑影站在一块,街头暗黄斑驳的灯光映在梅洛沙英俊的脸上,将他紧皱着的眉头映得十分立体。 而黑影则是一团雾茫茫的黑气,肯托或许有人知道黑影的本体长什么样,或许没人知道黑影的模样,总之黑影在外人眼中就是一道雾茫茫的黑影。 梅洛沙之所以紧皱着眉头,不仅是因为里欧,更多的是对贵族监察局的不满。虽然黑影监察使是整个卡洛斯唯一的领主级刺客,但论行政级别尚且不如自己,他总感觉他作为肯托治安局的最高领导和贵族监察局的二线人物站在一起稍有些自降身份。 虽然贵族监察局的实际权力远远超过“局”的概念,黑影监察使作为贵族监察局的二线人物也值得人尊敬,但偏偏梅洛沙是个对权术的重视远远超过实力的人,在他看来,黑影的武力虽然强横,但不过只是贵族监察局的工具罢了,自然有些瞧不起这种空有武力的莽夫。 黑影是一团雾茫茫的黑气,看上去就像法师召唤出的元素生物,黑影漂浮在半空中,身上的黑气不断飘到空气中消失不见,但更多的黑气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那股黑气极为浓稠,叫人看不见黑气深处的秘密。 梅洛特眉头紧皱,他眼瞧着身陷困境的里欧,心里却想着一堆乱糟糟的事,看见自己的手下谨小慎微地将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围在中间,就像那个少年似乎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觉有些恼火,大怒道,“怎么回事?好半天了都不动手!肯托治安局连一个半大孩子都怕吗?” 底下的传令官显然是新手,还摸不清这位局长大人的脾气,嗫嚅道,“局长大人,您还没有下指令……” “什么指令?该怎么做难道还得我手把手地教你们?”梅洛沙大手一挥,“对面不过是一个中阶战士罢了,不要告诉我面对一个中阶战士你们还要考虑伤亡,托尔盖首相已经和我说过了,这是塔迪亚派来的刺客,面对塔迪亚人,没什么好说的,直接杀了!” “梅洛沙局长,这不大好吧……”黑影悠然开口,那声音就像两块锈蚀严重的齿轮的摩擦声,“首相大人虽然是政府机关的最高首脑,但似乎也没有对肯托治安局直接任命的权力吧?肯托治安局只听命于治安部,托尔盖大人和你说过什么……能够影响你的决策吗?梅洛沙大人,要是你的工作上除了纰漏,我们可是要请你来我们贵族监察局喝茶哟……” 黑影这不阴不阳的腔调实在让人不爽地狠,梅洛沙眉头皱在一起,就像一张紧闭着的嘴巴,众所周知,首相大人和贵族监察局蒙洛特局长向来不和,黑影监察使既是贵族监察局的监察使又是蒙洛特局长的骑士,他的话难免让人觉得是有意针对。 虽然不爽,但他一个肯托治安局局长还是不愿意招惹贵族监察局这样的庞然大物,梅洛沙尽量微笑道,“监察使大人误会了,这次刺杀的对象毕竟是首相大人,首相大人过问一下也是正常。由于今天情况特殊,我也来不及上报请示,所以按照《卡洛斯治安应急条例》上的做,监察使大人,您难道不觉得,一个敢于刺杀首相大人的人是个祸患吗?对于这种足以威胁到肯托秩序的祸患,杀掉他不应当是最好的选择吗?” “梅洛沙局长,你武断了,首相大人说是刺杀怎么就一定成了刺杀呢?” 梅洛沙冷声道,“监察使大人,首相大人毕竟是这件事的亲历者,难道你我比这件事的亲历者更有资格对这件事定性吗?” “有时候,亲历者未必比旁观者看得更清楚——我能理解首相大人,任何人在嫖妓的时候挨上一脚都会神志失常,难免会做出一些误判。但是您该清楚,如果那个小伙子真的是一个刺客,他既然能踹上首相大人的胸膛,那他自然也可以割下首相大人的脑袋。” 黑影沙哑苦涩地嗓音让人想起北方冰原被风雪吹得千疮百孔的石头,粗糙不平,每一个音节都在折磨人的耳膜。梅洛沙紧握着拳头,他觉得自己真是无比憋屈,按理说肯托治安局局长的位子称得上是位高权重,但他离肯托这么近,不仅受到治安部的制约,还有贵族监察局的监督,让他在某些大事件上完全没有自主权。 梅洛沙说道,“既然监察使大人不认为他是刺客,那么他到底是干嘛的呢?这个问题可真是令人费解啊。” 黑影笑了起来,浑身的黑气变得更加稠密,“梅洛沙大人,我倒认为这可能是那些喜欢拉帮结派的政治团体想搞我们这位首相大人呢?您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合理的理由吗?” “监察使大人,直接说吧,你们贵族监察局想怎么做?” “暂时留他一命,待我们审讯结束,会把他交由你们处置——当然,那时候首相大人想叫他死,也就随他了。” 梅洛沙沉默了一会,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可以,但这毕竟我们治安局的行动,你们的审讯人员可以由你们来指派,但审讯工作必须在我们治安局里进行。” 黑影再次发出难听的笑声,“梅洛沙大人,您可真不好说话。” “监察使大人,如果说我不好说话,那也是你们贵族监察局逼的,我的所作所为可都是严格按照规定来的。我知道你们贵族监察局六亲不认,就算我对你们通融一点,这也算渎职,你们也会拿这件罪状来请我喝茶,我从未去过贵族监察局喝过茶,以后也不想。” 黑影诚心诚意地夸赞道,“梅洛沙局长,您这么聪明的人,永远也不会来我们贵族监察局喝茶。” 梅洛沙别过脸,没有理会黑影的夸赞,向传令官下令道,“击晕他,让法师团和战士团配合好!” 这道命令在两位大人的眼睛底下通过精神波动的方式传遍整个街道,接着,大人物的意志就直接体现在物质世界中,体现在半空中剧烈不稳定的精神波动,体现在战士团悄悄抽出的闷棍上。 无数双不含任何情绪的眼睛淡漠着盯着巷道中这个身材单薄的少年,就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魔法傀儡。 无数法术,无数闷棍携着大人物的意志,在一秒后或两秒后就会砸向十七岁的少年,就像人生忽然发生的意外,又像夜空中忽然落下的陨石雨,势要将十七岁少年的未来彻底毁灭,毁灭地干干净净。 而里欧则在颤抖,诡异地颤抖,疯狂地颤抖,陶醉地颤抖,又或是恐惧地颤抖。 但在肯托这个无情的都市丛林中,在无数虎视眈眈的猛兽前,少年这虚张声势的颤抖显得何等无力,显得何等孤独。 第三十八章 颠倒的因果 里欧既因无力显得孤独,也因为孤独显得无力,这两种特质相辅相成,倒让人很难追溯这两种感觉的源头。 里欧觉得自己面前的并非是肯托治安局或是贵族监察局,在自己面前的是命运的巨手,那只巨手一直拿捏着他,从他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开始,命运就一直玩弄着他,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推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里欧抬头,冷眼看着那只并不存在的巨手,那股源自神经深处,源自精神海的颤抖也不紧不慢地加剧着,但他今天已经颤抖了太多次,以至于此时此刻的颤抖显得有些有心无力。 此刻月明星稀,附近的街道的商户和行人已经被疏散,现场的官员虽然多,但却都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他们一言不发,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里欧身上,就像一群盯准猎物的恶狼。 无论是里欧还是追捕的官员们,都在这默契的对峙中静静地等待着某个时机,那个时机可以是一记闷棍,也可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火球,甚至一声犬吠一声惊雷都可以,只要能打破这并不和谐的平静就已经足够。 这时,天空极为贴心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嗖嗖声。 那声音平日在肯托的街道里必然十分普通,估计很快就会隐没在喧闹的人声中,然而在此刻,这就像引线的燃烧声。 引线还在燃烧,但炸弹已经爆炸。 一个急于建功立业的中阶战士猛地跃起,就像一根终于放松的弹簧,他狠狠地弹向里欧,他的拳头攥地极紧,指节捏地发白,他的动作很猛,但在真正的老手面前过猛的动作反而破绽更大。 里欧的拳头明显比他更硬,更快,他的拳头还没伸直,里欧的重拳就已经顶到他的心房,刚刚涌进心室的血液被顶得回流,年轻的中阶战士眼前一黑,便迅速地失去了知觉。 里欧的动作干脆漂亮,一拳之下便让一个敌手失去了战斗能力,若在平时必能得到人们的欢呼,但观众们似乎并不领情,仍然沉默着。 接着,数十个战士高高跃起,就像从天而降的陨石,与此同时,里欧觉得脚底一沉,浑身重若千斤。 里欧抬头仰天,几十个魁梧的身影足以遮蔽里欧的视线,星光和月光都不存在了,里欧的视线中,只剩下那几十个慢慢变大,令人绝望的身影。 里欧忽然觉得很疲惫,很累。 不仅仅是法术的效果,也不仅仅是那几十个身影带来的绝望。 里欧太累了,他的人生路还没走太远,但已经背负了太多,这重负压得他很累,他腿脚酸痛,腰背发麻,手臂也软绵绵的没力气了。 太累了。 一股裹携着疲惫的困倦直冲脑海,令他头晕目眩,想要沉沉睡去。 但他不能睡。 睡去就等于死亡。 他才十七岁,他不想死。 他才刚交了个朋友,他不愿死。 他得替许多人活着,他不能死。 所以他还是得握紧拳头。 生路已经被封死,他必须靠自己打出一条路,他每一次出拳,都能让自己离生路更近一些。 梅洛沙局长皱着眉头看着那个身材单薄的少年倔强着握着拳头的身影,心里也有些不忍,于是他闭着眼睛默默等待着那几乎已成定局的结果。 …… …… 里欧一直在颤抖。 那颤抖已经深深烙在他的生命里,每当他颤抖起来,必然是他身处险境的时候,那是他最强大也是最脆弱的时刻。 这种颤抖是范坦那个老流氓留给他的礼物,也是范坦留给他唯一的礼物,但里欧并不知道这股颤抖的原理,他对自己的精神海和肌肉都不熟悉,他只知道该如何调动这股力量,但他不清楚这股力量究竟是如何产生的,他也不知道这股力量和他的精神海有什么关联。 他只会颤抖,他只会利用那颤抖带给他的强横力量横冲直撞,他只知道这颤抖能令他这个半吊子法师力大无穷。 也正是因为里欧对这颤抖并不了解,也不知道该去如何了解,所以他当然不会去耗费精神力去感知自己颤抖的频率。 所以他当然也不会知道每当他开始颤抖的时候,颤抖的频率总在随着时间慢慢加快着。 所以他当然也不知道那频率就算无论加快,也终究也有一个上限。 范坦也不知道为何那频率会有一个上限,他也不知道那上限的意义是什么,他只知道当那股频率到达了那个上限会发生什么。 在很多年前,也是在肯托的街道里,年轻的范坦在一个同样不知名的街道里同样到了那个上限。 如果范坦知道里欧现在的状态,知道他颤抖的频率已经无比接近那个上限,他一定露出欣慰的坏笑。 因为他知道,那个傻乎乎的孤儿,将会看见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模样。 …… …… 砰地一声爆响,炸得里欧眼前一黑。 那声音并不怎么大,但却炸得里欧灵魂一颤,如同一颗星辰毁灭在耳边,里欧的头脑一滞,在刹那间忘记了所有的事——自己的名字,莉莉安的故事,那个怪脾气的贵族监察局官员,那个已经死去的老流氓,修理魔法机械的手艺甚至卡洛斯语的语法。他通通忘却了,甚至前一秒发生了什么都忘记了。 他或许并没有忘记,只是此刻不想想起。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最纯粹的思维和逻辑,一切想法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逻辑来体现,换句话说,那些在逻辑面前都毫无意义的事物统统都消失了,只剩下严密,谨慎,枯燥无聊的逻辑! 里欧睁眼看去,他看见空旷的天空充满了物质,他看见坚硬的石头充满了空隙。 他看见那些他熟悉的颜色变得陌生,原来客观的世界没有色彩。 他看见时间流逝的速度,他甚至看见某些比时间走得更快的事物。 他看见世界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毁灭,又在他睁眼的那一刻重生。 他看到了太多匪夷所思的景象,那景象光怪陆离,违背了他所学的一切,和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格格不入。 他仔细思考,可是思考不明白。 他看见了真实,可是只看了一眼,他也没看懂。 他只牢牢记得一幅场景:世界在他闭眼的时候变得混乱不堪,但在他睁眼的那一刻变得有序。 他勉强知道了一点——有时有果才有因。 这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定律,可是当里欧悟出这个道理,什么异象都没有。 这个世界没有以任何态度来庆祝里欧悟出这个了不起的道理,没有光柱,没有闪电,连一丝风儿都没有。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风平浪静,似乎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似乎里欧悟出的道理对这个世界来说是理所当然的。 似乎这个道理和饿了要吃饭,和渴了要喝水,和困了要睡觉一样平常。 里欧什么表情也没有,似乎刚刚悟出的一切在他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那股颤抖消失了,那严密纯粹的逻辑思维也被悲伤,愤怒和兴奋糅合出的情绪淹没,失去了力量的来源,但里欧没有惊慌。 他冷眼瞧着朝他飞过来的几十个战士,心里默想着,“要有火,要有风。” 接着梅洛沙睁开了眼睛,因为火光太盛,狂风太猛。 第三十九章 从圣灵古堡到冈比亚神庙(上) 火焰让狂风变得炽热,狂风则让火焰变得活泼。 这个世界上你难以再找到一个比火焰和风更加热烈的组合了,这不见得是最强大的组合,但一定是最有生命力的组合。狂风将一团团明晃晃地火焰吹得四处乱飞,就像秋天飘飞的片片金叶,虽然里欧的手法还过于稚嫩,这也只是他第二次施展法术,但在规则的帮助下,这个法术格外地有活力。 这威力不算太强的火龙卷映亮了这一方狭窄的街道,也映亮了官员们深邃黑暗的眸子,虽然他们看得格外清楚,但他们并不能知道这个法术背后的规则,也不能透过这个法术知道这个少年刚刚究竟看到了什么。 能知道的人,自己必须先了解规则。 整个卡洛斯这样的人也不算太多,但总归是有的,而且他们大多都在肯托。既然他们在肯托,里欧在巷道里完成的那场小小的蜕变自然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在妓院发生的那场小闹剧本来入不了这些大人物的眼睛,奈何里欧这个怀揣了过多秘密的少年在这个时候以一种不算太恰当的方式进入了他们的视界,这些人便不能眼睁睁地放任这个不自知的天才继续不自知下去。 今夜有一些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到这平日里不引人注目的巷道内,怀着各不相同却一样复杂的心情看着那个倔强稚嫩的少年。 他们心里想着,自己是多少岁看见真实的?二十七岁?三十七岁?还是四十七岁? 岁月真是不饶人哪。 …… …… 肯托的正东方是名满天下的英灵广场,但若有人说起英灵广场的名字,人们未必会一定会想起英灵广场里的石碑,他们更可能想起在广场南面臭名昭著的贵族监察局,顺便纷纷不平地斥责一下贵族监察局是怎样的残暴,是怎样地让英灵广场蒙羞。 至于英灵广场东方的一处城堡,则很少被人提及。 这并非是因为这城堡在人们眼中地位不如贵族监察局,相反,这个城堡的地位远远超过贵族监察局。 正是因为这个城堡的地位无比超然,远远超过了英灵广场,在整个帝国独一无二,所以人们不习惯通过某项事物来联想到这座城堡,就像当你想起阿柏龙图大公爵的时候,绝不可能是通过他的儿子想起来的。 这座城堡很高,很雄伟。 但其他方面就有些差强人意了,虽然这座城堡被打理得很干净,墙上一点植被的痕迹都没有,但这也直接将城堡的砖墙暴露出来,无论是土黄色的砖瓦还是并不怎么优美的魔纹都让这座城堡看上去像是个傻乎乎的大个子——这么雄伟的城堡,没有一丝艺术上的美感。 结构过于方正,后来添加的雕饰又过于柔美,让整座城堡看上去极不协调,在那些挑剔的艺术大师眼中显然不能算是一件合格的艺术品,整座城堡都散发着暴发户的金币味。 但这并不意味这座城堡的主人真的是个暴发户,或许,是人家并不在乎这些毫不重要的细节。 此刻已经入夜,但城堡上的魔纹并未发光,没有绚烂的色彩,没有雷电环绕其间,城堡沉默着,肯托的夜似乎也随着城堡一块沉默。 这座城堡已经在肯托存在了太久的时间。 这座城堡是卡洛斯帝国的政治中心,无数人的命运,帝国的兴衰都在这里决定,无数政策在这里被提出被否决,无数官员在这里被任命被罢免,无数人在这里发迹,无数人也死在这里。 这是皇帝的寝宫,这是帝国的神经中枢,这是塔迪亚大陆那些异族人的眼中钉。 这是与卡洛斯帝国同岁的圣灵古堡。 这座城堡的主人,是艾德?坦斯顿,整个卡洛斯帝国人尽皆知,但人们并不习惯称呼他的名字,当人们不得不提起他的时候,更习惯敬畏地称呼他为“我们的王”。 今夜是很平常的一天,按照艾德已经习惯的习惯,他在今夜会独自一人坐在只有他才有资格坐的龙骨王座上静静思考着某些事情。 可是今夜有一个叫里欧的年轻人踹了托尔盖首相一脚。 那个年轻人在肯托一条不引人注目的街道看见了真实。 那个年轻人……是那个人的学生。 所以艾德今夜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透着琉璃窗望着肯托城某处,他看得极为认真,看得聚精会神。 可若你循着他的眼神望去,只会看到浓稠的夜色和被夜色染得漆黑的墙壁,除非你会透视,你的眼神可以穿过浓郁的夜色和一层层的墙壁,你才能看到那个倔强的年轻人。 站在艾德背后的老管家不会透视,但他明白那里一定发生了很了不起的事,不然陛下不会在窗边呆那么久。 老管家微躬着背,动作礼貌又不显得谄媚,他只是个普通人,连低阶职业者都不是,但却让人感觉很舒服,他静静地站在艾德的身后,就像这间房间的一个摆件一样自然,毫不突兀。 和这座城堡一样,他在这座城堡也呆了太久的时间,久到已经成为这座城堡的一部分。 “了不起。” 伟大的皇帝转过身来,背对星光语气平静地说出那么一句评语,语气平淡却十分由衷。 老管家的腰却抬了起来,他望向琉璃窗的另一头,却什么也没看到,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也知道在该说话的时候说什么话,所以他将眼神从浓稠的夜色收回来,恭敬地放到国王陛下脚前的地毯上,他温和地笑道,“很久没听到陛下这么夸人了,发生了什么?” 伟大的皇帝转过身,继续凝神望着那处,缓缓说道,“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在一个了不起的年纪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老管家吃了一惊,在他的记忆中,皇帝陛下似乎从未下过这样毫不吝啬的断语了,须知即便是神圣教会的那位神选之子,皇帝陛下也不过淡淡地说了一句“不错”。作为圣灵城堡的大管家,他的消息当然也无比灵通,他当然知道那个年轻人是谁,他也知道那个年轻人作为那个人的学生,自然也有过人之处,但他没想到那个年轻人值得皇帝陛下连用三个“了不起”来形容他。 “艾伦的学生,自然也是很了不起的,但不知道和神圣教会冈比亚神庙的那个年轻人比起来怎么样。” 老管家说出了艾伦这个在肯托城几乎已经成为禁忌的名字,可皇帝陛下就像是没听到一样,没有为此欣喜,也没有为此悲伤。 皇帝陛下似乎只听到了后半句话,想了想说道,坚定地说道,“他不如他。” 这两个他都是表意不明的代词,但老管家却知道皇帝陛下的意思。 老管家笑着说,“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像陛下明白法术里的那么多门道,可是那个人毕竟是卡西奥多最年轻的学生,是《光明书》里预示的那个人,艾伦的学生就算再怎么有天分,恐怕也比不上他。” 皇帝陛下摇了摇头,“那个年轻人很有天分,但他配不上‘了不起’这三个字,他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他家世显赫,他强大,他聪明,他英俊,这些都是真实不虚的优点,但也是命运对他的垂怜,换而言之,除去命运,他并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来的资本。” “艾伦的学生和他的那位一样,都是不会向命运屈服的人。”皇帝陛下的眼睛低垂,说道,“他本来应该死在波克特村,但他偏偏没死;他本该躲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出现在我们视线里,但他偏偏出现在肯托城里,还踹了我们的首相大人一脚;他本该悄悄地死在治安局的监牢里,却偏偏在那之前看见真实,也让我们看见了他。” “他是真正的强者,他从不哀求命运的垂怜,以至于获得命运的尊重。”皇帝陛下回头看了老管家一眼,“所以我们也该尊重他。” 老管家心里明白皇帝陛下的意思,他微微欠身道,“陛下,我明白。” 伟大的皇帝点点头,转过身继续盯着那浓稠的夜色,但他并未盯着里欧,而是盯着一座被夜色包裹,被浓云遮挡的山巅。 第三十九章 从圣灵古堡到冈比亚神庙(下) 和就在英灵广场东面的圣灵古堡不同,并未有几个人真正见过冈比亚神庙的真面目。 饶是如此,这也丝毫不影响冈比亚神庙在信徒们心中的地位,正如但凡活在世上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对天堂充满着向往,即便并未有一个人见过天堂。 不过天堂是否真的存在,偶尔也会有争论,冈比亚神庙虽然终日隐在冈比亚圣山的云层后,但没有人质疑冈比亚神庙的存在,那是人类聆听神灵教诲的地方,那是比光明大神殿更要神圣的地方,神圣到信徒们即便只是往冈比亚圣山山巅望一眼,也会觉得自己的眼神冒犯了神灵的地步。 虽是夏天,可冈比亚圣山山巅依旧凉爽,夜雾升腾,将神庙紧紧包裹住,给这座传说中的神庙更平添了一丝神圣感。 神庙的作用和圣灵古堡在某些方面是相似的,这是十二位圣袍主教和教皇的寝宫,神庙并不像圣灵古堡那般宏伟,但神灵的智慧在这里传到人间,人类的愿望在这里传到天上,无数宏伟的神话和伟大的时代在这里开始结束,循环往复,这特殊的意义倒赋予了冈比亚神庙圣灵古堡没有的气质,那就是神圣和缥缈。 如果说今夜妓馆里的那场小闹剧惊动了半座肯托城,连圣灵古堡都知晓了这件事,那么冈比亚神庙一定属于那没被惊动的另一半,是啊,不管侏儒首相出了怎样的丑闻,那也是人类们无聊又丑陋的俗事,关得着神灵什么事呢? 可是冈比亚神庙最终还是被惊动了,不是因为里欧那一脚,而是因为里欧那一眼。 卡西奥多站在神庙的一处角楼上,他的面前是茫茫白雾,白雾下面是万丈深渊,但他的眼神不在白雾上,也不在深渊里,而放在一个正在肯托街道里完成自己蜕变的年轻人身上。 看了许久,卡西奥多才长吁一口气,他微微侧身,对着身后一个身穿灰袍的年轻人说道,“你不如他。” 那年轻人身材高大,顶着一头浓密的金发,月光洒在金发上映出神圣的色彩,眉眼英俊,鼻梁高挺,就像雕塑家手下的英雄人物,整个人就像神灵麾下骁勇善战的天使长。 梅费赛德微躬着身子,对自己的老师无比地尊敬,习惯了赞誉的他听到这句话并未有一丝负面情绪的流露,他微笑道,“卡洛斯这么大,总有强过我的人,只不过学生很好奇,那人是谁?” 卡西奥多叹了一口气,“问题就在这,他是艾伦的学生,而且他才十七岁,即便是他那位该死的老师,也不过在二十二岁才看见真实,他那位学生强过他老师。” 梅费赛德这才皱了皱眉头,“赞美神,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卡西奥多继续盯着眼前的白雾,似乎那里藏着一切问题的答案,“在艾伦出现之后,我就有些揣度不出神灵的用意,我不明白神灵为何要安排艾伦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在你出现之后,我以为我明白了,毕竟你强过艾伦,但现在看来我还是没弄明白。” 梅费赛德盯着眼前这位陷入困惑的智者,轻声说道,“叛神者的学生未必一定是叛神者,历史上许多的英雄都曾迷茫过,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卡西奥多摇了摇头,“艾伦不像那些真理会只会在背后写一些粗鄙文章的胆小鬼,他不是受到恶魔蛊惑的可怜人,他就是恶魔本身,他是敢向教皇大人行刺的狂徒,如果说那些英雄只不过实在追寻真理的路上迷了路,那么艾伦从一开始就与真理背道而驰。而现在,一个叫里欧的年轻人和他老师一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肯托,还莫名奇妙地学会了他老师的一身本事,我相信以艾伦那偏激的性格,在将自己一身本事教给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把自己那偏激的思想灌输给他的。” 梅费赛德继续说道,“就算他在十七岁看见了真实也不能说明什么,看见了不见得看得懂,看得懂也不见得就会用。” 梅费赛德说的没错,看见,看懂和会用是三回事,就像那些哲学大师,他们对世界本源的思考无比深刻,甚至比某些大魔导师还要深刻,但是那又如何,看见不等于会用,他们在现实世界中比一个低阶战士还要无力。 卡西奥多没有回话,他皱着眉头,梅费赛德说的当然没错,但是他更知道梅费赛德说的这句话如果用在里欧身上,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温和地对自己这位爱徒说道,“你很有天赋,但你还是太年轻了,你又怎能体会命运的变化,知晓事物运行的道理?” 梅费赛德是十九岁就看见真实的天才,是二十岁就晋升高阶战士的天才,是离领主级战士不过一丝距离的强者。 梅费赛德是战职者,战职者中即便是领主级战士,也没有多少人能看见真实,梅费赛德在中阶战士就看见真实,当然是当之无愧的天才。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多少人有资格评价梅费赛德,因为即便是那些比他更强的人,也不见得比他更天才,除非比他强的太多,比如皇帝陛下,比如卡西奥多。 梅费赛德谦卑地微躬身子,说道,“还请老师不吝赐教。” 卡西奥多转过身子,盯着自己的爱徒,说道,“你很聪明,你很英俊,你为人谦和,你家世显赫,你拥有一切美德,你拥有一切优点……你完美无缺,是命运的宠儿。” 他伸手一指,指向浓雾后的肯托城,“而他呢?他是个孤儿,他不聪明,他混迹底层,身上沾满了所有底层民众的恶习,他是叛神者的养子,可以说,他生而有罪……总之,他是命运的弃儿。” “若所有的事都在命运的管控下,那么他就不应该有超越你的可能,但他既然在某些方面超越了你,那么他也就超越了命运的束缚,我们不能再受限于命运规则来看待他,也不能以看待一个孤儿的眼光来看待他。” “现在没人能看清楚他的命运,我不能,你不能,神也不能。” “你是命运宠幸之人,他是背离命运之人,你们之间的对决,不是命运左右的了得,这关切到某种超越命运,更为原始的规则,即便是我也不能看得明白。” 第四十章 黑影 虽然大人物们对里欧身上的变化显得十分镇定,哪怕对此感到不安的卡西奥多也没有过激的反应,但此时此刻就在里欧面前的官员们显然并没有大人物们处变不惊的本事,任何超出他们预料的变故都足以让他们紧张起来。 肯托治安局局长梅洛沙虽然有些不忍心看到这个一般意义上的正义少年被帝国的无情铁律折磨地死去活来,但这不代表梅洛沙希望里欧能逃出生天,须知梅洛沙之所以对里欧有那么一丝同情,完全是出自某种幼稚的正义感,多年的为官生涯足以将这种正义感消磨殆尽,梅洛沙能拥有这昙花一现的正义感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梅洛沙漠然地盯着自己眼前那绚烂得嚣张的火龙卷,漠然的瞳仁里藏着的是震惊,他不明白,里欧究竟是个战士,还是个法师?如果他是个战士,他怎么能施展法术,如果说他是个法师,他又为何对近战那么在行? 里欧的身上有着太多的疑点,虽然这一切并不能直接说明什么,但不管怎么样,他绝不是个没有故事的少年,先前的举动也绝不可能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此时此刻,里欧的一切行为在梅洛沙眼中都别有用心,数十年的为官生涯令梅洛沙敏感和多疑,这些对官员很有用处的特点直接促使梅洛沙做出了某种并不艰难的决定。 他转头瞅了黑影一眼,那道阴冷的影子还静静漂浮着,似乎对眼前的异动熟视无睹,他在心里暗骂了贵族监察局一声,他最愤恨贵族监察局这种有权干预他们工作,事后却不用负任何责任的流氓机构,但他依然得在贵族监察局面前摆出一张难看的笑脸,他小心翼翼地向黑影请示道,“监察使大人,目标似乎有些异变,状况似乎已经超出了我们事先的预计,我觉得,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就地格杀。” “是不是太狠了些?那不过是个孩子。” 这肉麻的话从黑影那生锈齿轮一样的嗓子里冒出来简直扭曲得恶心,梅洛沙霎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贵族监察局什么时候这么注意罪犯的生命安全?他可知道每年死在贵族监察局地下一层的人可以将肯托先进宽阔的下水道牢牢堵住。 “可是我也不能容忍在肯托市区出现这样的大威力法术。”梅洛沙指了指那炫目的火龙卷,和随着火龙卷在半空中打转的几道可怜身影,“我的人还在天上飞着,我们治安局不能容忍事态扩大……” “我会亲自出手。”黑影淡淡地说道。 梅洛沙还想再说什么,可黑影的下一句话直接将他的话堵在嘴里。 “这是贵族监察局的意思,也是我们局长的意思。” 梅洛沙目光微凛,便将头微微低下,一言不发,作为一名合格的官员,他当然知道妥协。 他明白,能让贵族监察局的局长亲自下令的事情有多么重要,事态已经朝着有趣的方向发展,而发展的地步已经涉及到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不仅仅只有首相大人,恐怕几位公爵大人也牵扯其中,他虽然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地步,但他已经没有资格继续牵扯其中。 这件事,此时此刻,正式由贵族监察局接手。 梅洛沙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悄然离开这座复杂的舞台。 即便他是年轻有为的肯托治安局局长,前途光明,风光无限,但在真正的大人物面前,也不过是一只卑微的蚂蚁罢了。 …… …… 黑影是一道黑影。 黑影既然是贵族监察局的监察使,他当然不会是传说中的奥术生命体,应该是个人,或者至少曾经是个人。 既然是人,就一定会有名字,也会有一个人该有的样貌。 黑影可能曾经有,也可能从未拥有过,但无论如何,人们只能看见他现在的样子和名字。一道黑影,倒也是人如其名。而他的过去,人们对此一无所知。 他的档案藏在贵族监察局档案室的最深处,放眼整个卡洛斯帝国,只有寥寥数人有资格调阅,而不巧的是,这寥寥数人都身居高位,手握重权,这种人的嘴也不怎么喜欢乱说,于是黑影的过往彻底成为一个解不开的谜,只有在某些不切实际的流言里才会偶然提及。 黑影虽然只是一道若有若无的影子,但也勉强维持了一个人的轮廓,在他决定动手的时候,黑色的影子便轰然坍缩成一团膨胀的黑雾,那黑雾携着阴冷恐怖的气息向里欧袭去,正如忽如其来的黑暗。 是的,即便现在已是夜晚,这偏僻小巷的光线也不算很好,但黑影真是太黑了,黑到任何光线都只能被其完全吞没,就像令人一道令人悲伤的梦境。 在里欧的精神力感知下,他的世界里出现了一片盲区,那盲区越变越大,盲区里的一切就像忽然隐没在虚空的星辰一样,瞬间和他断了联系,盲区的边缘也泛着和虚空同样的气息,寒冷而寂静,黑暗而危险。 里欧望过去,他看见一团黑色的雾气。 那雾气似乎没有生命,毫无意识地扩散着,渐渐蚕食着他的世界,蚕食着火焰,蚕食着旋风,蚕食着他的精神力,只剩下令人绝望的黑暗。 他不知道那团诡异的黑色雾气是什么东西,他明明能看见这团黑色的雾气 ,但黑色雾气似乎能吞噬掉一切,他的精神力投射过去,只能感知到一片虚无,什么东西都不存在,没有魔法元素,没有物质,连空间都不存在。 他有些绝望,他知道无论怎样,这团黑色的雾气总不是来帮自己的。 自己还是要死吗?他不想死啊。 里欧心里充满着绝望和不甘。 就在这种绝望和不甘中,那团阴冷的黑色雾气渐渐漂浮到里欧面前,它温柔地将里欧包裹其中,黑色雾气里面很冷,冷到法力无法流动,思绪也变得缓慢,这种感觉,简单说来叫做绝望。 黑色的雾气将里欧完全裹住,里欧只觉得眼前变得一片黑暗,许多事物却忽然出现在眼前,人生的种种情景在眼前重现,像极了书里说的濒死体验,又像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梦境。 虽说是令人悲伤的梦境,但悲伤的只是情绪,眼前的事物却美妙万分,在这里,曾经的遗憾得以弥补,愿望也得以实现。 这让里欧已经不大清晰地大脑迷惑起来,究竟是他眼前美好的一切是梦,还是他现在所经历的苦难是一场梦? 渐渐的,连这种疑惑都不存在,他已经完全把眼前美妙的场景当做现实,他被冻得僵硬的脸绽放出笑容,连挂着冰霜的眼睫毛都漾着笑意。 现实真美好啊。 就这样,里欧彻底迷失在这美妙的梦境里。 第四十一章 第一监狱的欢迎礼 那天晚上的事情并未引起多大的风波,只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非法报刊才报道了首相大人**的趣闻,但毕竟只是不知名的小报刊,对首相大人的名誉没有丝毫影响,最多只能令坊间关于首相大人的流言更精彩一些,但作为一个侏儒,首相大人的故事已经足够精彩,想必首相大人也不会在乎。 你不得不佩服首相大人的政治能量,虽说**不是什么毁灭性的丑闻,但毕竟也是一种丑闻,不知道首相大人运用了什么手段,不仅捂住了所有的消息,就连他的政敌也对这件事缄口不谈,虽然这种政治影响力很多人都有,但整个肯托,能在一夜将所有事安排妥帖的人还是不多,也可想首相大人背后的政治势力有多么恐怖。 但首相大人倒也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无论如何,铁胡子大街那块地算是黄了,艾戈雷尔兄弟会也悄然从肯托的街头消失,首相大人在政坛叱咤多年,自然明白不能留下任何痕迹,这虽然给首相大人的经济带来一些小问题,但只要他能保住自己的位置,金币迟早会滚滚而来。 那夜的动静不小,不仅指暗地里的,明面上肯托治安局和贵族监察局的行动也足够明显,但肯托这座千年之城已经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肯托的民众们显然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第二天的工作仍旧正常进行。 只是肯托多了三个有些失意的年轻人。 一个人叫夏洛克,他是一位年轻有为的贵族监察局官员,他有一个好朋友下落不明。 一个人叫莫兰铎,他是或曾经是一位街头混混,他失去了一条腿,而且无家可归。 一个人最年轻,是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姑娘,她叫莉莉安,她每天总是有意无意地盯着巷口,等一个叫里欧的大哥哥回来。 还有一件事,铁胡子大街来了一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流浪猫,那是一只断了一只前肢的橘猫,它总是睡在一家破落的魔法机械修理铺的前面。 说起来,那家魔法机械修理铺的修理工不知道哪去了,要知道,他手艺精湛而且收费不贵,真是个好人哪。 …… …… 卡洛斯戒备最森严的监狱在肯托城郊,与一般的监狱不同,他直属卡洛斯帝国治安部和军部的双重管辖,实际上,军部对这座监狱的管控力度要更大一些。 全封闭的结构,数座高耸的魔法塔,冷酷残忍的狱卒,近乎无情的规章制度,保证了这间监狱的牢固性,这也是肯托为数不多有资格收监高阶职业者的监狱之一,这座深受帝国信任的监狱本身也极为牢固,并非浪得虚名,两千年从未有人成功越狱的光荣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墙壁上的魔纹两年一换,狱卒一个月调动一次,墙体三年加固一次,就算是吝啬的财政部在这座监狱的拨款上也显得十分慷慨,源源不断的金币和新技术使得这座监狱的安全性丝毫没有随着时间而动摇。 在罪犯们的心目中,这座监狱的恐怖程度仅次于贵族监察局和教会裁判所,因为进入这所监狱意味他将没有任何越狱的机会,而贵族监察局和教会裁判所连进入法庭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们,他们从来就不习惯留下活口。 …… …… 在阳光刚刚浸透晨雾,整个肯托还睡眼迷蒙的时候,一架马车就从肯托治安局悄然驶出,在两队士兵的伴同下驶向肯托第一监狱。 马车的样式显得极为古老,似乎是从久远的时代驶来,虽然有着一股浓烈的历史感,但马车却极为坚固,所有的结构都由钢铁构成,上面也极为慷慨地绘上了稀有级魔纹,红色的魔力在魔纹间流转,让这驾马车看起来极为坚固。 如同轻纱般的清晨阳光通过马车两侧的透气孔透过来,洒在里欧久不见阳光而略显苍白的脸上,里欧贪婪地嗅了一口阳光的气息,虽然更多的还是囚车里沉闷发霉的气味,但那一点点温热的气味还是让里欧心满意足。 囚车里的人并不多,显得极为空旷,除了里欧只有三个囚犯,两位看守士兵,还有一名坐在最前面,脸上挂着微笑的狱官。 对卡洛斯的罪犯来说,能进入肯托第一监狱服刑既是灾难,也是荣耀,须知并非随便哪个小鱼小虾都有资格被肯托第一监狱收监,能在这里服刑的要么是杀人累累的杀人魔,要么是给国家带来了重大损失的叛国者,要么是在肯托政治斗争中失势的政治犯,总之,这里不欢迎无名之辈。 那三个囚犯能被肯托第一监狱收监自然也不是普通人物,但他们看向里欧的眼光还是隐隐有些敬畏。 虽然里欧外表只是个身材单薄的少年,皮肤也因为有一段时间没见阳光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色,但他手上紧拷着的附魔枷锁和脚上锁着的三百公斤脚镣无不是在暗示着这个少年极为危险。 两名随行士兵坐在里欧的两旁,提防着里欧的一切异常举动,连肯托第一监狱都要小心翼翼地对待,是高阶职业者才有的殊荣。 真正的罪犯不会崇拜任何人,只会崇拜更邪恶更强大的罪犯,虽然里欧十分不显眼,看上去就像是个生了重病的文艺青年,但这三名囚犯知道,里欧是真正的狠角色。 黑暗的囚车里万分沉闷,除了马车上下颠簸的撞击声就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囚车里的人们也各有心事,有的人木然盯着自己的双脚,有的人闭眼回忆杀人带给自己的快感,有的人发出表意不明的阴笑,使得囚车里的氛围紧张而又微妙。 就在这诡异的沉默中,马车的速度变快起来,车身的颠簸程度也变得逐渐夸张,透气窗也透来一股青草味和土腥味,看来马车已经驶近城郊,传说中凶名赫赫的肯托第一监狱也近在眼前了。 一直沉默微笑的狱官忽然站起身来,虽然马车颠簸的厉害,但狱官的脚步十分沉稳,他走到囚车正中央,站定,环视一圈,微笑着说道,“各位该死的渣滓,你们都是卡洛斯帝国最该死最变态最危险的罪犯,但你们也无疑是最强大的,我相信很多人都有过进入监狱的经历,你们也一定对肯托第一监狱有所耳闻,你们知道肯托第一监狱无比残酷,可是很遗憾,耳闻未必为实。” 他又环顾一圈,微笑道,“真正的情况要比你们听到的更为残酷。” “能被肯托第一监狱收监,你们也算是犯罪界的佼佼者,你们可能对自己的战绩洋洋自得,你们可能以为自己武力强横……你们可能以为,以自己的实力,在肯托第一监狱也能混的不错。” “肯托第一监狱不同于任何一座监狱,里面收监了十位高阶战士,四位高阶法师,一百七十九位高阶战士,五十六位中阶法师,而低阶战士,低阶法师在这所监狱就不值一提了。” “更值得一提的是肯托第一监狱的狱官们,包含我在内的十五位狱官都是高阶职业者,而八十位狱卒也都是中阶职业者,本监狱的典狱长更是接近领主级战士的高阶战士,如果想要在肯托第一监狱里面兴风作浪,最好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人渣们,我说这么多并不是善心使然,我只是希望你们更多地了解这所监狱,不要因为无知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这样对我们不好,对你们也不好,很快,你们就要从文明社会跌落到弱肉强食的原始丛林了,现在请呼吸最后一口自由的空气吧,这所监狱将是你们一生的梦魇。” 一名囚犯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声很小,就像滴落湖面的水珠一样不起眼,只溅出一丝小小的涟漪,便消失不见,但他的的确确是笑了。 没人明白他为何发笑,可能是对狱官口中所谓“文明社会”的嘲弄,可能是对所谓“原始丛林”的不屑,也可能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单纯的一个笑。 狱官也笑了,他微笑着盯着透气窗,像是雕塑一般静立了几秒钟后,他笑着点头说道,“我们进入了监狱的地界,各位,欢迎来到肯托第一监狱。”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一扭身,左手从腰侧抽出一把刀,直直地朝着那位发笑囚犯的耳侧劈了下去,动作老辣迅速地就像一个劈鱼头的渔民,而那囚犯就是砧板上的鱼头。 手起刀落,一气呵成,不过瞬息之间,一只带着血丝的耳朵便跌落在囚车散着腥气的地板上,而那个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左耳的囚犯还愣愣地望着空气,像是什么也没反应过来。 狱官收回刀,微笑道,“我说过了,这里就是残酷的原始丛林,我能砍他的耳朵,并不是因为法律给了我这么做的权力,而是因为我是狱官,他打不过我,仅此而已。” “所以你们不用顾忌什么监狱的规定,不存在的,这里只靠拳头说话,如果你有能力,打狱卒,打狱官也行,如果你觉得你能打得过所有的狱官加上典狱长,你们大可试试。” “最后,还是要说,各位不幸的混球们,欢迎来到残酷的原始丛林。” 第四十一章 第一监狱的欢迎礼(下) 第一监狱的外观并不如何壮观大气,只是一座方方正正的立方体,往好了说是规整,往差了说就是死板,因为经过多次修补而显得十分臃肿的墙体使得这座监狱注定只能属于后者,即便四座高耸入云的魔法塔也不能使这座传奇监狱增添一点美感,可想第一监狱的外观设计有多么糟糕。 每年第一监狱虽然能拿到足够多的经费,但显然这些经费并没有花到改善第一监狱的外形上,而是一分不少地花到了加固监狱上,使得这座监狱变成了一只丑陋而强大的巨兽,一旦被他吞入腹中,就没人能从他的巨口中逃脱。 囚车已经停下,囚车里并不多的囚犯在狱官的带领下快速地走出来,里欧走得很慢 ,在三百公斤脚镣的限制下,他的双足几乎离不开地面,只能沉重地贴着地面往前滑步前行,沉重地双脚和脚镣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令另外几位囚犯心中一凛。 虽然里欧的速度很慢,但狱官并未苛责,所有的人都在耐心地等待着里欧,与一个被砍下左耳的倒霉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侧面反映了第一监狱对强者的优待。 第一监狱在卡洛斯帝国的地位极为特殊,可谓是人尽皆知,也向来是卡洛斯帝国文艺作品出场率颇高的素材,许多传奇小说的主人公往往会因为某些挫折被押进这所监狱,也会因为某些更有传奇色彩的原因极快地脱困。从这个角度上说,里欧和那些主人公同样很有传奇色彩,也同样被押进了这所传奇监狱,但他能否如小说中所写的那样从第一监狱脱困就不得而知了。 待里欧归队后,狱官拿出一张名单仔细比对了一下,虽然这里只有四位囚犯,而且在装入囚车之前已经比对过一次,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小心比对的必要,但狱官依然小心翼翼地确认了每个人的身份,待确认无误后,狱官才点点了头,示意大门关闭。随着大门关紧,第一监狱的围墙立马浮现出了复杂精美地魔纹,魔纹上的魔力无比充足,即便在阳光的照耀下依然显得有些耀眼。四座魔法塔上的元素流也随之升腾而起,如同巨蛇一般盘桓其间,发出撕风裂云般的啸声。 里欧眉头一皱,随着魔纹的浮现和魔法塔的运作,他对外界的感知彻底失效,门外的世界因为魔纹的效果变成一片黑暗,门内的世界则因为魔法塔元素流的干扰变得一片混沌,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精神感知不说细致入微了,连准确地感知到事物的存在都做不到,还不如靠自己的双眼。 大门关闭,小门开启。 在里欧面前的第一监狱大门终于缓缓拉开,与监狱大院宽阔的大门相比,监狱大门显然袖珍了不少,门外没有重兵把守,墙上的魔纹颜色也不怎么绚丽,但监狱大门似乎更为沉重,里面的昏暗似乎也染满了历史的底色,大门缓缓拉开,就像打开了一段沉重的历史。 里欧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这座传奇监狱,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但平静的背后确是狂风骤雨,他此刻的心境并不如他所表现出那么平静。 他毕竟不是那些传奇小说的主角,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出这座监狱,他对这所监狱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当然会踌躇迷茫,所以他只能心情复杂地盯着眼前这座监狱,怀念着自由一类的美好事物。 …… …… 在新来的囚犯惴惴不安地观察着这所传奇监狱的时候,这所监狱也在观察着他们。 当然,无论帝国赋予这座监狱怎样的兵力,怎样先进的技术,也不可能使这所监狱拥有生命,虽然这所监狱拥有两千年的历史,经历了帝国的起起伏伏,他也不能像人那样睁眼去观察这个世界。真正观察新囚犯的,是第一监狱的囚犯和狱官们,他们大多在这座监狱度过了很久,久到已经成为第一监狱的一部分。 虽说在外界流传的流言中,这所监狱简直是人间地狱,但实际上室内的情况并不如何恐怖,相反,第一监狱的硬件设施远比一般监狱优良。虽然整个监狱内部一扇窗户都没有,但室内点满了魔法灯保证室内的光照,地面上干干净净,监狱内部的空气也十分清新,丝毫不显得沉闷,此刻正值炎夏,可在监狱内壁魔纹的作用下,室内显得十分清凉——与舒适的环境相比,监狱里面粗粝的装修又算得了什么呢? 早上八点,正是囚犯们吃早饭的时间,近三百名囚犯被安排在靠近监狱大门的食堂内,每个人面前都摆上足够的鱼肉粥,白面包,煎蛋,牛奶和水果,囚犯们的用餐标准甚至好过绝大多数平民,但囚犯们的心思似乎并不在眼前的食物上,他们紧紧盯着监狱大门,似乎极为期待什么。 大门缓缓开启,和室内魔法灯光不同的阳光洒了进来,每个囚犯都贪婪地盯着门外的阳光和蓝天,每个囚犯的眼睛里都生出了向往自由的光芒,但他们也看到了监狱院墙上的魔纹和魔法塔上的元素流,于是眼睛里的光芒渐渐黯淡。 不会有人成功地从这所监狱越狱成功,能够越狱成功的人不会被抓进这所监狱,这是囚犯们早已默认的事实。 第一监狱里的生活很无聊,没有自由的生活都很无聊,虽然囚犯们的生活水平并不低,但对有资格进入这所监狱的人来说,显然不会因为生活可以得到保障就感到满足。所以新人被监狱收监的时候,是沉闷的监狱生活中少有的娱乐。 一来是他们可以趁着监狱大门开启的那短暂的十来秒看一下他们几乎要淡忘的蓝天,二是他们可以趁机观赏一下监狱送给这些新人们的欢迎礼。前者虽然很美好,但对于本性残忍的囚犯们来说,他们大多更喜欢后者。 哒哒,狱官的脚步声传来,囚犯们同时支起头,怀着或残忍,或好奇的眼神望过去。 第一监狱来了新人,不管怎样,这总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地位高的囚犯们会有新小弟,地位低的囚犯也有了地位更低的跟班,脾气不好的囚犯有了人肉沙袋,如果新来的囚犯容貌清秀,那么给一些有特殊性癖的囚犯们解决一下私人问题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这些囚犯们很多已经摸清出了狱官们的底线,他们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偶尔欺负一下新人,监狱不会在乎。 但随着一声沉闷的拖行声,所有的囚犯们都变了颜色,他们虽然还没看到囚犯们的样子,也没打听到新囚犯的底细,但他们熟悉这道声音,眼睛里的残忍和好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忌惮。 监狱里的生存哲学是简单地,武力代表一切,所有的囚犯们都清楚那沉闷的拖行声从何而来,那是三百公斤重脚镣的拖行声,是专门用来束缚高阶战士的刑具。 对囚犯中的大多数来说,只有他们给高阶战士当小弟的份,哪有高阶战士给他们当小弟的道理。 但随着他们看清楚里欧身上的一切,囚犯们眼睛里的恐惧和忌惮也消失不见,只剩下纯粹的震惊! 因为他们看到里欧的双手上还紧紧靠着一只附魔枷锁! 一位囚犯直接忘记了监狱的管理条例,叫嚷起来,“操你妈的神,神瞎了眼吗?” 这句极易引发宗教矛盾的脏话此刻却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因为所有人都在惊讶中没回过神来,也是因为大多数人的内心也是这么想的。 附魔枷锁,是专门限制高阶法师的刑具,脚镣和枷锁,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究竟是高阶战士还是高阶法师? 看这个年轻人的样子,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一个二十五岁的高阶战士兼高阶法师,他们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人物,但无论如何,这一定是少有的天才。 这种人怎么可能属于这里?只要他乐意,相信无论是神圣教会,卡洛斯军方,还是贵族监察局都会十分乐意为他消去一切案底。 军部瞎了眼吗? 贵族监察局瞎了眼吗? 神圣教会瞎了眼吗? 皇帝陛下……瞎了眼吗? 第四十二章 硬骨头(上) 军部不会疯,贵族监察局不会疯,神圣教会不会疯,皇帝陛下……更不可能疯。 屁股决定脑袋,和第一监狱的囚犯们不同,肯托第一监狱的典狱长对里欧的到来并不过分惊异。作为第一监狱的典狱长,他自然也极为熟悉这所监狱的历史,他当然知道这所监狱的囚犯,除了穷凶极恶的罪犯,也有得罪了大人物的可怜虫。虽然像里欧这样年轻的人并不多见,但里欧既然没有任何显赫的背景,又得罪了首相大人,那么被送到这所监狱也就不足为奇 不过典狱长大人也有头痛的事情,他看着摆在桌上的里欧的资料,刑期一栏写着的“三个月”真是万分扎眼。 第一监狱的刑期少有少于十年的,虽然第一监狱的收监条例没有规定刑期,但里面的罪犯要么犯下滔天罪行,要么在肯托的政治斗争中失势,无论是哪种情况,他们的刑期都不会太短。 典狱长大人对里欧进入这所监狱的原因也十分熟悉,他知道其中的一切细节,所以他对里欧进入这所监狱没有一点疑惑和震惊,直到他看见里欧的刑期,并且再三确认过自己没有看错之后,才觉得自己被狠狠戏耍了一番。 三个月的刑期很短暂,也是卡洛斯帝国刑法规定最短的刑期,虽然很多时候这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惩罚手段,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短短的三个月刑期对意图谋杀帝国首相这种罪行来说都过分温柔。 很显然,这是肯托内部政坛政治斗争的结果,但是令典狱长大人感到疑惑的是,既然站在里欧背后的势力能够让里欧所收到的罪责轻到可以忽略不计,那么他们当然也能让里欧被无罪释放,多三个月的监禁似乎毫无意义,甚至有些欲盖弥彰。 典狱长大人很头痛这些事,他对政治先天就有些迟钝,对政治风向的变化也不敏感,这也是他明明有成为领主级战士的潜力却得不到重用的原因,不过即便是那些老谋深算的政客,也猜不到这一切的原因。 这完全是因为信息的不对称,他们不知道里欧的身份,不知道里欧的天分,自然不会想到有人正在刻意栽培里欧。虽然皇帝陛下由于某些原因很看好里欧,不过考虑到里欧那位老师的臭脾气,所以还是要事先狠狠地挫一下里欧的锐气。 皇帝陛下很想让里欧成为卡洛斯帝国的栋梁,让他成为帝国这座庞大机器的一根至关重要的承重杆,但在考察尚未结束之前,里欧还必须背负着刺客的恶名。 在卡洛斯数千年的历史中,这样像笑话一样的事发生过多次,英雄可以是英雄,也可以是犯了叛国罪的可鄙罪犯,说起来,不过都是权力的任性罢了。 …… …… 若论对政治的敏感度,里欧还比不上那些在酒馆里高谈阔论的醉汉,他对外界政治风向的微妙变化一无所知,对自己的现状也迷迷糊糊地弄不明白,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脚上的脚镣和手腕上的枷锁给第一监狱的囚犯们带来了怎样的惊讶,他只隐隐约约地有些高兴——他没死。 没错,虽然第一监狱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总比地狱要好一些,更何况里欧在踹出那一脚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没死对他来说实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也正是因为如此,和那些眼神晦暗的囚犯不同,他的眼神格外明亮,他打量了宽阔的监狱,发现监狱的空间很大。虽然囚室的墙壁都是透明的,囚犯们毫无隐私可言,但硬件设施都很优良,囚犯们桌子上的食物也足够丰富,他好奇地看着这一切,露出羞涩和善的笑容,让监狱沉闷的空气都变得欢快了一些。 囚犯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里欧身上,里欧那和善羞涩的笑容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那笑容经常出现在一个少年郎的脸上,但不应该出现在一个被第一监狱收监的囚犯脸上。因为一个被第一监狱收监的囚犯,哪怕真的正值青春年少,也不应当有这种纯真青涩的笑容。 一个身材健硕的囚犯复杂地望了里欧一眼,小声说道,“可惜了,一个神经病。” 一些囚犯会意地点了点头,对壮汉的话表示同意。在他们眼中,只有精神分裂的变态才能够拥有截然相反的两张面孔。 …… …… 脚上被锁上脚镣,手腕上被扣上枷锁的里欧被带到监狱正中的一所房间当中,和监狱里的其他房间一样,这间房间也是透明的,囚犯们的眼睛能够很轻松地透过墙壁看见房间里的种种奇形怪状的刑具,有许多刑具不要说亲自体验,即便只是远远望一眼也能体会到钻心的痛楚。 囚犯们的眼神明亮起来,有许多人的嘴角漾着残忍的笑意,他们无比熟悉这所透明的屋子,虽然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只进过这所屋子一次,但只要一次便能让他们深深记住这间不起眼的小屋,他们也不想进入这间屋子第二次。但是,看着别人进这间屋子是不同的,在无聊的监狱生活中,甚至是一种娱乐。 一个蓄长发的中年人看着里欧被缓缓带入这间屋子,略感可惜地摇了摇头,“落在红眼睛那个心理阴暗的变态手里,我打包票,这个年轻人撑不过十分钟。” 一个光头上纹着玫瑰花的大汉冷哼一声,“从来就没人撑得过十分钟,这个年轻人就算再怎么天才,再怎么变态,也还是个年轻人,我打赌,他撑不过五分钟。” 第一监狱是残酷的,不仅是监狱,监狱的囚犯也很残酷。监狱会贴心地为新来的囚犯安排一次“刑房体验”,来警告囚犯不要冒犯监狱的任何规定,但老囚犯不会因为阶级上的认同,而对新囚犯抱有怜悯和同情,他们只会幸灾乐祸,在无意中成为监狱打压囚犯的帮凶。 第一监狱的囚犯大多数都是残忍的暴徒,但也有的是曾经有头有脸的人物,对第一监狱的囚犯们来说,亲眼看到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受尽屈辱也是一件快意的事情。里欧虽然不算什么大人物,但一个罕见的天才对囚犯们而言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虽然囚犯们已经在心里默默决定不去招惹这位小爷,但看这位小爷受尽屈辱也能让他们兴奋不已。 不过此时此刻,最兴奋的不是只能远远地在一旁看热闹的囚犯,而是亲自主持刑罚的红眼睛。他极为兴奋,监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新人了,这次不仅来了新人,而且还是个年轻的高阶职业者,能够狠狠羞辱这样的强者,让他兴奋地双手颤抖,几乎握不稳手里的刑具。 他看见了里欧脚上的脚镣和手腕上的枷锁,也惊异于里欧的强悍,但兴奋大于惊讶——里欧越是强大,越是天才,他才更有成就感。 里欧手腕上的枷锁被扣在一个绘满禁制魔纹的铁架上,双腿则被沉重的脚镣狠狠地拽向地面,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挂在屋檐上的咸鱼干,轻飘飘的没有力气,只能任人宰割。 他望向红眼睛手里那些奇形怪状的刀具,又望向正在看热闹的囚犯们,一股携卷着恐惧的愤怒席卷而来。但他还是低下头,摆出一副温顺服从的样子,他知道自己虎口逃生并不容易,所以他必须珍惜自己的生命。 红眼睛瞧着眼前这位青涩的少年,笑了起来。在第一监狱待久了,狱官也会变成变态,又或者他本身就是变态,只不过第一监狱的环境能让他无所顾忌地放纵自己,红眼睛就很迷恋折磨他人的乐趣,尤其是他可以折磨很多比自己更强大的人,而对方甚至连恨意都不可以有,这让沉迷其中。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瞧瞧眼前这位少年天才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的样子了,他猛地将手里的刀插入里欧一处不怎么关键的部位,又打开一架能够放大感官的魔法机械来加剧里欧的痛苦。里欧浑身一颤,汗珠滚滚而落,身体崩地更直,红眼睛笑着说道,“你千万别出声,无论我做什么你也别出声,出声的话你只会更痛苦。你要知道,既然进了这座监狱吗,你还是不是个人,你说了不算,我们说了才算,所以,你最好不要违抗我们的命令。” “哪怕我们让你吃屎,你也要乖乖地吃下去。” 红眼睛瞧着里欧痛苦中夹杂着愤怒的眼睛,快意地笑了起来。实质上,红眼睛也是狱官中最没脑子的一个,要知道里欧是连首相大人都敢惹的怪胎,他一个小小的狱卒算什么? 第四十二章 硬骨头(下) 里欧经历过许多痛苦。 无论是十几年的流浪生涯,还是半年前波克特村的那场屠杀,又或是不久前在肯托街头的那场闹剧都不算是美妙的回忆,对于帝国中的大多数庸人而言,这些事情是他们穷尽一生也难以经历的苦难。 一点点皮肉之苦与这些痛苦相比似乎就不足为道了,若你让一个理智的人一定要在这两种痛苦中选择,他们也一定会选择前者,因为后者虽然没有皮肉上的苦痛,却有心灵上的煎熬,而且这种煎熬会伴你走过整个人生。 但若你真的正在经历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皮肉之苦呢?你还能保证你的理智吗? 里欧的手脚被两股方向相反的巨力紧紧束缚住,他的腿上插满了形态各异的刀具,刀具插入的位置也极为刁钻,都是神经最为密集的部位,从刀口传来的痛感经由魔法机械的加剧直达脑髓。虽然里欧心里明白自己并未受太重的伤势,但如同海浪一般涌来的疼痛却是真实不虚的折磨,他的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肌肉也不受控制地痉挛,就像一只吊在铁架上随风颤抖的咸鱼。 红眼睛的手也微微发颤,他的眼睛变得鲜红如血,手里的刀具银光微晃,他努力思索着,似乎在寻找下一个下刀的地方。 至于屋外的囚犯们,不约而同地闭起了嘴巴,所有的人都敬畏地看着屋子里那个像咸鱼一样的少年,即便那个少年此时此刻无比的狼狈,也没有人表达出一点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因为那个少年,始终都没有讨饶。 …… …… 一个面目平常的中年人瞧了屋子里一眼,摇了摇头,“是贵族监察局前年研制出的感官增敏机。红眼睛那个没**的混球把机械的效力开到最大了,看那个年轻人腿上的刀子,造成的痛感和十只塔迪亚大象踩他的蛋蛋差不多。” 这个中年人是卡洛斯帝国一位颇负盛名的走私犯,他走私一切可以赚钱的东西,小到鞋子香料,大到管制军械,无所不包,传说他可以将塔迪亚大陆异族部落首领的妻子卖到肯托的妓院,也能将帝国研究院研制的大规模杀伤性魔法机械卖给塔迪亚大陆的军队。 就是这么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却在五年前一次走私活动中翻了船。不过即便如此,他的消息依然灵通,甚至对贵族监察局新开发的魔法机械都了如指掌。 与他同桌的囚犯显然相信中年人在这方面的判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说道,“我得到消息,这个年轻人在妓院踹了托尔盖一脚,害得托尔盖在别人面前出了丑,所以他才被关进第一监狱,也幸亏托尔盖这个小矮子的政治势力树大根深,不然倒真的要大费元气。” 这个老人在入狱前曾是皇家军事学院的政治学院院长,也是卡洛斯帝国内阁的政治顾问,他很接近权力,近到足以影响帝国政治,这使他误以为自己拥有权力,所以他在一场政治风波中被轻而易举地弄下台,以受贿罪的名义投入第一监狱。 这张桌子坐着的囚犯都不是等闲之辈,要么是个人武力强横,要么是入狱前身份显赫,但大多数人是二者兼备,但听到这句话,依然被震惊了一把。 这张桌子的大多数人,也是因为得罪了权贵才被投入监狱,但他们得罪权贵的方式并不像里欧那么粗暴,比如说走私犯入狱是因为做的生意妨碍了权贵们的利益,比如老人入狱是因为在肯托内部的政治斗争了错误估计了某些人的政治立场。 他们以一个正常人的心思去揣摩,怎么也想不到里欧这么做的勇气从何而来,他没有考虑动机,因为不管是怎样的动机,一个正常人也绝不会有胆量这么做。 头发花白的老人缓缓说道,“十五分钟了,这个年轻人已经忍了十五分钟不发出一点声音,你们有谁能被十只大象踩住蛋蛋十五分钟?” “没有人能,除非他是个疯子。”老人摇了摇头,“这个年轻人是真正的疯子,是那种身心都已经癫狂的狂人,是那种大脑发生畸变的变态。” “大家别去接近这个年轻人,既不要招惹,也不要示好,没有任何意义。” 所有的囚犯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对老人的判断表示同意,里欧既然敢踹首相大人,那么无论他们做什么当然都没有意义。他们心情复杂地看了里欧一眼,心里想着,这么好的天分,这么好的年龄,却是个疯子,真是可惜了。 …… …… 里欧不知道自己在第一监狱的囚犯眼中已经得到了疯子的称号,不过知道了可能也不会介意,一个不怎么好听的诨名,与他现在所经历的痛苦相比,真是微不足道。 里欧很痛苦,他这一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级别的皮肉之痛,他记得在波克特村插入心脏的那一剑,很痛很辣,不过却转瞬即逝,不像现在这样持久。 里欧没有叫喊,他不是想当个硬汉,他知道叫喊没有用,虽然在遭受痛苦时出声遵从了人类的本能,但对减轻痛苦没有一点帮助。 每当里欧遭受痛苦的时候,他喜欢回忆,回忆能帮他分心,帮他忘记现在所遭受的痛苦。 他喜欢回忆龙德尔高原的星空,星云美妙的像是醉人的酒。 他喜欢回忆伊思丹湖的清澈,清澈的像是孩子的眼睛。 他喜欢回忆库德尔山脉的宏伟,宏伟的像是男人手臂上的肌肉。 不可避免地,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坐落在库德尔山脉南方的拉沃多维兹行省,也很自然想起了波克特村的一切。 波克特村发生的一切是他人生的剧变,他之前的人生平淡无奇,但之后却变得戏剧化起来,波克特村见证了他最弱小最怯弱最无助的时刻,也见证了他变得更强大更勇敢的瞬间。 他想起了许多的人名,范坦,莉莉安,夏洛克……后来再怎么努力回想,似乎也没有了,不免有些失落。 持续不断的疼痛不断打断他的思绪,但里欧依然努力地回想着,他拼命压榨着自己的回忆,想要在自己过去的人生找到值得回味的事情,可是回忆里除了痛苦却空空如也。 人生真是寂寞如夜,里欧遗憾地想,他的人生实在过于无聊沉重了些,这个世界也太没道理了些。 第四十三章 罗兰树下说天下 国王大街,首相宅邸。 托尔盖首相在肯托唯一明面上拥有的地产,便是这座不怎么奢华的宅院。这座宅院和其他官僚的宅院挤在一块,丝毫不显得奢华。国王大街的产权属于国家,国王大街的住户,也是在国家担任要职的官员,但有意思的是,国王大街的住户几乎都是“官僚派”的官员。而“贵族派”的官员,大都住在西郊的庄园里,他们也是“官僚派”官员的主要对手。 所谓的官僚派官员,是指那些出身平凡的官员,而贵族派官员,则是指那些有世袭爵位的官员。官僚派官员追逐权力,贵族派官员追逐利益,可是官僚派官员在追逐权力的同时必然会影响贵族们的利益,贵族们追逐利益的同时也会妨碍官僚们的政绩,所以这两派官员向来势同水火。 也正是因为这两派官员的存在,让卡洛斯帝国的政治形态看上去就像一个左脸和右脸截然不同的畸形人。说他是贵族政治,帝国各部门还是拥有极大的自主权,他的内阁和议会也是有效运作的,平民官员在卡洛斯帝国政治体系中也发挥着很大的作用;可若说他是官僚政治,你会发现贵族们把握着这个国家的各个命脉,大大小小的贵族深深扎根在卡洛斯帝国的政治体系中,既在其中为自己谋取私利,也支撑住了卡洛斯帝国的政治体系。本来这种政治格局是极为危险的,但正是这两种势力的对峙和贵族监察局的存在,所以制造出了一个空前绝后的政治寡头——皇帝。这才能使得帝国的环境不致于混乱的境地,始终维持着一种危险的繁荣。 托尔盖首相正坐在他家院子里的罗兰树下,他刚吃过午饭,若是平时,他一般习惯睡个午觉,但在某些比较关键的时刻,他会喝一杯清咖啡,然后像现在这样坐在院子里的罗兰树下沉思。作为官僚派官员的核心人物,他对国内政坛的风吹草动十分敏感,妓院的那场闹剧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托尔盖首相明白这次事件已经不会对他的政治前途造成任何影响,但其中仍有些有趣的细节值得回味。 谨慎是托尔盖一项很重要的优点,也是他屹立政坛多年不倒的关键,虽然里欧那件事似乎已经翻篇,但托尔盖仍然从某些反常的细节嗅出不一样的味道来。他的脸上挂着冷漠的神情,他仔细思考,在脑海中列出种种可能性,然后又一一推翻。他的大秘高尔茨静静地候在后面一声不吭,同时带着一种崇敬中暗含着提防的复杂眼神望着首相大人,任由火辣的阳光晒得他口干舌燥。 罗兰数的枝干很粗,叶片也很大,硕大的花骨朵也将叶子和叶子之间的间隙填满,使得树荫里十分阴凉。但阴凉是相对的,托尔盖已经在树下坐了太久,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高尔茨十分敏锐地观察到了首相大人的小动作,贴心地倒了一杯冰柠檬水,走到了托尔盖首相的身边,顺便提醒道,“首相大人,已经三点了,下午四点财政部长还要就这个月份的财政状况向您做个汇报,您需要休息一会吗?” 托尔盖接过水杯,嗯了一声,灌了一大口,然后说道,“不需要,让我再坐一会,三点半时提醒我,我要洗个澡。” 高尔茨轻声应和了一下,转身离开,托尔盖却忽然往问道,“你是皇家军事学院政治学院毕业的,是吗?” 高尔茨点了点头,他虽然不明白首相大人为何忽然问起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说,“是的。” “皇家军事学院的高材生不应当只会做这些端茶倒水的工作,你对那个叫里欧的年轻人,有什么看法?” 天气很热,高尔茨却忽然流了一背的冷汗。 …… …… 高尔茨今年二十五岁,是皇家军事学院政治学院的毕业生。 高尔茨和托尔盖从某些角度看上去有些相似,他们都没什么背景,托尔盖是小贵族的弃子,高尔茨出身单亲家庭,他的母亲曾是肯托有名的交际花,他却从未见过他的父亲。但他们又是不一样的,高尔茨继承了母亲的美貌,高大英俊,气度不凡,托尔盖矮小猥琐,像极了小说里的心灵扭曲的反派。 首相的大秘是一个重要的职位,秘书负责的工作往往很广,但首相的大秘只需要安排好首相大人的行程安排就足够,至于那些文职工作,安全工作,生活工作自有专人安排,但大秘却是最接近首相的职位,因为不管是什么工作,都得经由大秘之手,才能传达到首相大人的手中,而首相大人的意见,也往往会经大秘之手传到外界。 换句话说,大秘就是首相和外界沟通的通道,虽然没什么实权,但却至关重要,所以首相大秘也是政客商人们拼命巴结的对象。历任首相对大秘的人选都看得格外重要,不仅要能力强,而且还要信得过,一般都会选择跟随自己很久的幕僚担任,首相的大秘也就经常担任智囊的角色。 高尔茨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能胜任首相大秘这份工作,主要是因为他此前并不是托尔盖首相的心腹,可是高尔茨是皇帝陛下在一次酒醉之后送给托尔盖的,虽然首相大人心里明白皇帝陛下酒醉是假,不信任自己这位平民首相是真,但他还是欣然接受,因为他明白自己只需要对皇帝足够忠诚,皇帝就不会为难他,甚至能成为他在肯托政坛中的保护伞。 托尔盖首相很自信,但高尔茨却不够自信,他不是首相大人,他没有任何实权,就算表面再光鲜也只是个小人物,他既要让皇帝陛下放心,也要让首相大人满意,就必须平衡好两边的关系,否则他的老师——已经入狱的皇家军事学院政治学院院长就是他的榜样。 他已经无惊无险地为托尔盖首相工作了一年,首相大人从未回避过他,高尔茨明白,这是首相大人对皇帝陛下的信任;但首相大人无论遇到怎样棘手的难题,也从未问过高尔茨的意见,高尔茨明白,这是首相大人对自己的不信任。 今天首相大人反常地询问了自己的看法,他必须好好表现。 高尔茨深吸一口气,试图抑制住狂跳的心脏,他整理着脑海里的语言,斟酌用语,然后缓缓开口道,“我认为,虽然整个事件看上去荒诞不堪,十分反常,但这一切又都是很正常的,也不会对您造成任何影响。” 首相大人眼睛低垂道,“继续说。” “无论哪一个人,被判进第一监狱三个月都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因为一个人的势力如果大到可以只被判进第一监狱三个月,那么他当然也可以不受任何惩罚。” “里欧是个天才,这一点早有证实,如果说某些大人物想要培养里欧,那么他当然可以免去一死,甚至不受任何惩罚也完全可以。可关键在于里欧似乎是个不受控制的天才,所以,那么观察一段时间就很有必要,这三个月可能完全只是为了观察里欧,看看他能否为帝国所用。” 首相大人说道,“那么,想培养里欧的是哪位大人物?” 高尔茨谨慎地说道,“我不清楚,有很多可能性,但我们也没有弄清楚的必要。” 首相大人点了点头,“为什么说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因为您没有任何过错,从始至终您都没做过任何损害国家利益的事情。” 首相大人冷漠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不知道是因为高尔茨的话终于让他放下心里的石头,还是因为他觉得高尔茨坦诚地可爱,又或是因为他觉得高尔茨过于单纯。 第四十四章 白玉阶前论死生 夏洛克点燃了今天的第十七支香烟,呛人的烟气充斥着狭小的办公室,熏得他眼睛生疼,但他依然不紧不慢地抽着手中的烟卷,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焦虑。 第六十三行动组的组员们早已对组长的行为见惯不惯,在他们印象中,组长似乎一直是一副懒散的样子,连带着他们也可以轻松一些,除了少部分想往上爬的组员心中有些不满,大部分只想拿薪水混日子的组员还是很喜欢夏洛克这位在贵族监察局很少见的官员。 夏洛克凝视着桌子前的冰咖啡,这杯咖啡已经在他的桌子上放了五个小时,杯口处留下一片深深的咖啡渍,他只喝了一口就没有动过,任由冰咖啡变成温咖啡。 一个组员推门进来,将一叠资料放在桌子上一堆厚厚的资料上,浓烈的香烟味熏得他皱了皱眉,他好意提醒道,“组长,这批资料您得在周末前审批完。” “那我就等到周末再审批。”夏洛克心烦意乱地挥了挥夹着香烟的手,示意组员离开,然后接着去思考那些永远也不会想出答案的问题。 大钟敲响了十八下,振聋发聩的钟声传遍整栋贵族监察局大楼,顺着楼梯走廊传到夏洛克的耳朵里,夏洛克站起身来,按熄了烟卷,用手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发型,便推门而出,留下满办公桌的工作和满办公室的二手烟。 …… …… 夏洛克今天没穿贵族监察局的制服,他穿了一身整洁却廉价的猎装,头发有型又稍显杂乱,就像那些袋中无银却依然要穿着体面的文艺青年一样。他慢慢地从贵族监察局踱步出来,就像一个刚被贵族监察局请去协助调查的无辜市民。 他融入街头熙熙攘攘的行人,顺着街道一路西行,在英灵大道和阿伯龙图大街的交口右拐,在帝国大厦对面的一家咖啡厅坐了下来,要了一杯红茶和一份奶油卷饼,在草草吃完后,穿过狭仄的巷子,来到阿舍丽大街,走进一家商场,等到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了另外一套衣服。 夏洛克并未在阿舍丽大街上久留,很快,他又穿过许多复杂的巷道,出现在梅菲斯特大街的光明大神殿前,他的手中多了一支白玫瑰,他和拥挤在殿前的信徒们一样,崇敬地向着神殿上方的神灵虚影弯腰敬意,缓缓走上光明大神殿的白玉石阶,将手中的白玫瑰丢入圣殿前花篮天使石像的白玉花篮里。 “年轻人,白玫瑰不应该被扔到花篮里,而是应该被放入花篮里,虽然这只是个象征意义的仪式,但你也应该做足表面功夫。” 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人朝着夏洛克笑着说道。 夏洛克瞳孔微缩,他低下头,小声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在这里见面。” 中年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将手中的拐杖倚在石像上,吃力地把一朵白玫瑰轻轻放入白玉花篮中,说道,“肯托有很多谈话的地方,有人多的地方,有不方便盯梢的地方,可人又多又不方便的地方却只有这么一个,唯一的遗憾是你必须对着这尊光影组成的虚影顶礼膜拜,好像他是你的爸爸。” 夏洛克很自然地搀扶起中年人,中年人仰头看了头顶那尊虚影一眼,又回头望了一眼朝着虚影顶礼膜拜的信众,接着说道,“这么多年以来,人们总是改不掉一个习惯,他们喜欢膜拜偶像,只不过膜拜的偶像换了一茬又一茬。也不管他们所膜拜的是真正的神灵,还是牧师们的小把戏,也不管他们所顶礼膜拜的,究竟是对某种神力的畏惧,还是潜藏在心里不可告人的欲望。” “膜拜的人多了,狂热就变成了庄严,愚蠢就变成了虔诚,死板就变成了圣洁。饱受欺凌的人渴望得到神灵的解救,欺凌他人的人渴望得到神灵的原谅,于是恶棍和混账轮番坐庄,骗子和强盗依次上台,人类的历史总是不断重复上演着这一可笑滑稽的戏剧,也不管观众们是否看腻。” 中年人说话的声音很轻,只传到夏洛克一个人的耳朵里,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他也不敢大声宣扬,如果被第二个人听到,只怕中年人会被教会裁判所剥皮抽筋。 夏洛克显然对中年人的思想课毫无兴趣,他打断了中年人的长篇大论,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上周为什么不见我?” 中年人拄起拐杖,也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你的朋友被抓了,我觉得你应当先冷静下;再者,你的那位朋友不是我们的人,他被抓也和我们无关,所以我也没有见你的必要。” 夏洛克冷笑道,“那你应该解释一下,为何我发现了组织里对里欧的备案。” 中年人转头望了夏洛克一眼,说道,“你不相信组织。” 夏洛克说道,“很显然,组织也不相信我。” 中年人轻声叹了一口气,“组织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他对你来说有些敏感,所以你应当回避。” “那个年轻人很不错,我必须承认,组织是有吸纳他的想法,但是从始至终,组织都没有利用他去制造事端的意愿,或者说暂时没有这种意愿。他的那些行为根本没有任何人的引导,也许在你看来一切都很巧合,包括你们的相遇,包括他的遭遇,包括事情的发展……都他妈活像小说里的情节,但现实有时他妈比小说更离奇——这一切就他妈这么巧。” 夏洛克搀扶着中年人,不紧不慢地随着信众们向左走,他们离开光明大神殿殿门,缓缓地走下白玉石阶,夏洛克轻声说道,“那么,上周你去哪儿了?” “我的弟弟被教会裁判所抓了,我得去奥兹丁哥帮组织控制一下局面。” 中年人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夏洛克心头一跳,虽然中年人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但他可知道被教会裁判所抓住会有什么下场,他是贵族监察局的官员,对贵族监察局那些可怕的手段再熟悉不过了,虽然他们和教会裁判所没有任何业务往来,但他也深知作为和贵族监察局齐名的暴力机关,被教会裁判所抓住的下场有多惨。 这不仅仅意味着死亡,更意味着在死亡前会饱受折磨。夏洛克复杂地望了中年人一眼,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中年人挣脱了夏洛克的手,说道,“从加入组织的那一刻起,你就只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而活,生命、名利、亲情与之相比都微不足道。这点你该明白,我该明白,我弟弟也该明白。” “我今天来见你,也是想提醒你一下,你可以有朋友,但千万别在他身上倾注太多的感情。你应该明白你的那位朋友被某个大人物盯上了,或许以后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到时候你要做出正确的选择,为了避免你到时候下不去手,不如及早就切断与他之间的联系。你今天只是为了一个和组织毫不相干的人,就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来见我,这种蠢事你不该做第二次。” “谁死了你都不必感到抱歉,不要说我弟弟,就连我也是一样。” “今天就这样吧,我们已经谈了七分钟了,算上你路上花费的时间,你已经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了二十分钟,你该回去了,别让人发现破绽。” 中年人慢慢地向东走去,左脚一瘸一拐,身形渐渐佝偻,从一名强大的大魔导师变回一个普通的低阶法师,从真理会肯托分会会长变回铁胡子大街一家魔法机械修理铺的老板。如果里欧在场,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他不会想到平日里平庸又贪财的老板会是一名大魔导师,也不会想到他会是真理会的叛逆,他更不会想到,夏洛克这位称得上是年少有为的贵族监察局官员也是真理会的信徒。 夏洛克头也不回地转身插入一条小巷,他必须尽快赶回阿舍丽大街的商场,他感觉腿有点软,可能是之前走得太急了。 他当然很累,每一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人都很累,里欧很累,他也是如此。 但里欧做出了他想做的选择,到了自己也必须面对这种抉择的时候,自己也能做出自己想做出的选择吗? 夏洛克想不明白,但在他发觉自己难以抉择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选择。 于是,他觉得更累了。 想扛起自己的命运,真的没那么容易。 第四十五章 风雨中飘曳的新枝 里欧在监狱里,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当然,即便他不在监狱里,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事。 里欧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刑期有问题,他知道一定有一个他看不到的人在暗中帮助自己,但他并未花费精力去想这个人是谁——他在肯托举目无亲,他是不会猜到答案的。 除了第一天的遭遇有些痛苦,他在监狱里过得还算舒服,狱官和囚犯都很识趣地不去招惹他,但时间长了也很无聊——偌大的一所监狱,从来就没有一个和他说话的人。 监狱里物资丰富,生活水平甚至比他在外面还好一些,但里欧却觉得很痛苦,因为这里什么都看不到。精神力在这所监狱也不大好用,在监狱魔纹和魔法塔的干扰下,即便是高阶法师的精神力也显得很单薄,只能被撕扯地四分五裂,感知不到一点有趣的信息。 不过相比那些已经痛苦到麻木的人,他又是幸运的,他的刑期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所以在大多数时候,他会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静地冥想或者思考,静静地等待着自由的来临。 …… …… 里欧从梦中惊醒。 这已经是他第十七个惊醒的梦了,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在心里默默地数了一下日子,已经是入狱的第二十三天了,准确说来也可能是第二十二天,这里看不到月亮也没有钟表,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久的梦,谁知道指针有没有划过零点? 想要再次入睡已经很难了,里欧索性从床上下来,拖着沉重的脚镣,靠坐在冰凉的地上,对着狱门的发愣。 第一监狱的一切都是特制的,比方说这狱门,从外头看是透明的,从里面看就是一面镜子,虽然从里面看一面镜子,但这面镜子坚固地就算是高阶战士也难以击碎。每间囚室只有一名囚犯,而囚室与囚室之间的墙壁也格外坚固,据说若不是天花板的排气口,除了声音,就连空气都不能从囚室里逃逸。 除去吃饭时间和少有的活动时间,囚犯们只能待在自己额房间里,对着这么一面大镜子发愣,于是他们只能看见自己就像渐渐枯萎的树干一样渐渐衰老,悲哀地看着自己指甲变长,皮肤发皱,头发变白,瞳仁变浊,生命的光彩一点点消逝但却无可奈何。 尤其是夜半梦醒的时候,更容易想起这些伤心事,里欧也经常听到此起彼伏的哀叹声,但这对里欧而言却是陌生的感觉,因为他的刑期只有短短三个月。 但里欧并非是没有心事,他这个年纪正是容易瞎想的事情,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人只能被称作孩子,还在想着明天该穿什么衣服,后天该穿什么鞋,该喜欢哪位姑娘,见姑娘该用什么发型一类琐碎又无聊的事,但他却已经被关押进肯托第一监狱,这样的青春实在显得过于彪悍。 青春期总是有心烦的事情,不过心烦的事情各有不同,究其根本却都是来自于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动摇,当一个人发现他过去所秉持的信念都过于幼稚,过于肤浅,根本不足以应对未来的风风雨雨时,他总会感觉到痛苦,并在痛苦将自己过去的面庞撕得四分五裂,变成一副新的模样,就像新枝冒芽总要捅破老枝的皮。 里欧最近总在做一个梦,这个梦并不算是个噩梦,梦中的一切和现实都无比相似,这梦境就是他的一生。 但和他真实的人生又是不同的,在梦中的世界里,他来到肯托,但他并未选择复仇,他很聪明地利用着自己熟练的技术在一家魔法机械修理行任职,攒下一些钱的同时也报考了神圣教会的浮岛神学院,并且顺利地从浮岛神学院毕业。利用浮岛毕业生的显赫身份,他很自然地在神圣教会里担任公职,同时利用自己的知识和人脉开了一家魔法机械修理行。 和他在过去十几年里所梦想的一样,他的生意兴隆,很快开了第二家,第三家……娶了一位漂亮的贵族女儿为期,生了一对可爱的儿女,生活优渥又舒适。 至于过去的仇恨,铁胡子大街,那个也叫莉莉安的女孩,或许还会有很多很多的烦心事,他通通忘却了,他觉得无比轻松,就像拔掉了一根根刺进心脏的刺,就像清理掉了眼睛里的异物。 这个梦境并不能称得上恐怖,不过里欧忽然发觉,抛去那些毫无用处的正义感和英雄情结,自己当时更应该怎么做。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个他早就该意识到却一直试图回避的事实——他后悔了。 后悔是一个很常见的心理活动,在里欧这个年纪也很常见,毕竟里欧还很年轻,这里的年轻除了默认是生理年龄上的年轻,也泛指心理年龄上的年轻。当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因一时冲动挥出自己无法收回的拳头时,当任性的少女因为情绪失控朝着自己的父母毫无理智地大吼大叫时,当懦弱不甘表白的青年看着自己梦寐以求的姑娘轻挽着另一个小伙子的臂膀时,他们都会感到后悔,这种无法补救的负罪感会像猛烈的沙尘暴一样袭来,叫人眼睛一酸,双腿一软,心尖发颤。 里欧也后悔了,他的后悔比上述任何一种情绪都要强烈,以至于可以连绵二十几天而不绝,毕竟他所后悔的事都是关切到自己生命的大事,根本就不是那些小事可以比拟的。 里欧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杀死巴克爵士,这样他的案底就能够保证干净,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为自己谋求幸福人生。 里欧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一开始不应该因为某种该死的英雄情结去救莉莉安,瞧瞧他自己,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又何必管一个小女孩?街头上被凌辱的人那么多,他管的过来吗? 里欧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逃避真实的自己,真正的他只是个空有英雄梦却没有英雄胆的人罢了,他大可以因为过去的负罪感和一时的冲动跳出来逞英雄,但之后呢?这究竟是勇敢还是莽撞?他不由地想起范坦对他说的话,要他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可他却笨手笨脚像头猪。 其实之所以有后悔这种情绪,不见得是真的后悔,也可能是一种自责。让里欧再选一次,他未必会和梦中一样选择当个懦夫,他之所以如此痛苦是因为他发现在他的人生中有些事物不能共存,也是因为他发现他其实还很弱小,很幼稚,从本质上说,他和那个缩在草丛里不敢出声的里欧没有太大的不同,只不过他现在敢于做无谓的牺牲。 他就像一枝在狂风骤雨中摇曳的嫩枝,在苦难中小心翼翼地成长,在痛苦中生出坚硬的皮,扎出深深的根。 不过一个智者是怎么说的?一个人发觉自己弱小的时候,恰恰就是变强的时候;一个人发现自己幼稚的时候,恰恰就是变得成熟的时候。 里欧终有一天会明白,一切不能击倒他的的,只会令他更强大。 今夜如此,过去如此,未来如此。 第四十六章 我是这座监狱的过客(上) 来到肯托第一监狱的第四十六天,里欧被请到第一监狱的茶房。 准确来说,这间房间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官方名称,茶房是第一监狱的囚犯们给这间房间起的名字,其缘由也很朴素,因为这间房间的茶几上总会有一壶热茶和一份糕点,就像阿舍丽大街甜品店里的茶房。 里欧坐在舒适的皮制沙发椅上,光滑的手工水牛皮皮面冰冰凉凉的,质感舒适。里欧的屁股坐在软硬适中的椅面上,陷入其中,被温柔的触感牢牢包裹住。 里欧不安地换了许多种坐姿,他尝试正襟危坐,可是皮椅的质感很舒服,叫人很难抗拒那种美妙的触感;他想要瘫软在椅子上,去好好享受这柔软的皮椅,但身在监狱,又怎么能够如此放松? 于是里欧的坐姿就变得十分矛盾怪异,放松中带着戒备,严肃夹带着疲惫,正如他内心复杂的情绪。 “你很不安,”坐在里欧对面的男人端着一杯红茶说道,“为什么?” 里欧沉默了一会,这个男人已经在他面前坐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他一直紧紧盯着自己,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叫人不寒而栗,若有若无的威压也告诉里欧他不会是这个男人的对手。男人一直没有说话,里欧也便不能揣测出这个男人的深浅,沉默压得他喘不过气,可当男人终于打破沉默的时候,里欧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自从波克特村的那个夜晚之后,里欧活得就很小心,包括行为和语言,力求不露痕迹,里欧不清楚男人的问话究竟只是一句寻常的话还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语言陷阱。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就像一个乡下小子一样拘谨地说道,“这个皮椅的质地很好,我从未坐过这么好的椅子。” 男子笑道,“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派人将这个皮椅送到你的囚室里去……” 旋即他眉头一皱,语气急转直下,变得急切而又阴森,“可你的话只有一半是真的,你的确没坐过这么好的皮椅,可这不是你不安的理由。” 不待里欧辩解,男子摆手说道,“我明白你们这些法师的能耐,你们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的精神波动,来让人看不出你情绪上的变化,撒谎的时候心中也没有一丝波澜,但也正因如此,你们才容易忽略一些细微动作上的破绽,你的眼睛在刚才往左移了一下,指尖也有一丝轻微的颤抖,很显然,刚刚有事情过了你的脑子,可你没有说。” 里欧的后背渗出冷汗,他说道,“你不能通过几个似是而非的小动作就来判断我。” 男子摇了摇头,“不,我能。我还没向你介绍自己,但想必你也能猜到我是谁,我是肯托第一监狱的典狱长帕斯提诺。不过你不会知道,来到这座监狱前,我是贵族监察局审讯技术研究室主任兼审讯科科长。” “什么意思呢?这么和你说吧,塔迪亚的刺客、犯罪的贵族、损害国家利益的走私犯我都审讯过。他们比你更会说谎,你全身上下在我眼中都是破绽。” “你有心事,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可以推测……这件事对你来说是个秘密,可能对帝国而言也至关重要……当然,这只是我不负责任的推测。” 帕斯提诺倒了一壶茶,用指尖将茶推到里欧的大腿前面,“我刚刚说话的时候,你的喉结刚刚滚动了一次,你现在应该很渴,这是心虚的表现……我说什么来着?你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就算你一句话不说,我恐怕也能把你的秘密一个一个地猜出来。” “这是一种心理战术,其目的是营造出你对我的恐惧和敬畏,使得我能够主导接下来的谈话。这很无聊,本该是随意发挥的谈话却一定要提前要想好该怎么说,而你必须集中精神务求在谈话中不露一点痕迹,所以我们不妨坦诚些,说吧。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想要行刺首相大人?” …… …… 和里欧所担忧的情况不同,知道里欧身份的人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里欧必须得感谢卡洛斯帝国的政治体制,或者说感谢那位政绩斐然的卡洛斯帝国皇帝,这位皇帝虽然不像他的某些先祖一样留下了传唱千古的传说,但在政治上的确颇有建树。在肯托的政治专家眼中,卡洛斯的政治体制虽然畸形又诡异,但至少权力的分配极为恰当分明,没有人能够越权行事。 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意味着某些大人物就算再怎么权势滔天,在某些关切国家利益的事情上,也无法直接影响不属于自己管辖的领域。就比如说里欧的真实身份,只要皇帝陛下捂的足够近,那么里欧的那份档案就只能被永远存放在贵族监察局的档案室里,除了蒙洛特局长和皇帝陛下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即便是首相大人,即便是其他三大公爵也不行。 当然,这里忽略了神圣教会的存在,不过那些天天待在冈比亚神庙的老教士向来不喜欢插手肯托的权力争斗,所以在此可以忽略。 肯托的贵族们或紧或慢都注意到了里欧那前无古人的三个月刑期,所以他们都迫切地希望知道是谁站在里欧身后,甚至那场失败的刺杀在他们眼中也另有内容,虽然他们从贵族监察局那里一点有用得信息都没有弄到,但并不妨碍他们尝试从别的地方打开缺口,而这个缺口,如果是从事主这里打开的那就更美妙了。 五天前,肯托第一监狱的监狱长帕斯提诺收到了一封他不能拒收的信,帕斯提诺思考了五天,才终于做出了他的选择。 在别人看来,帕斯提诺发迹于贵族监察局,论情论理都应该是蒙洛特局长的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只是他的忠心不像别人想的那么不可动摇。 五天的时间,不长不短,虽然帕斯提诺期间数次摇摆,但最终还是不可挽回地背离了贵族监察局,扑向另一个政治团体。 所以他决定违背第一监狱的规章制度和贵族监察局的指令帮助那封信的主人弄清楚里欧身上的秘密。他明白,加入一个新的政治团体代表他原有的政治地位要重写一遍,所以他必须体现他的能力和价值,他必须得把这件事做的漂亮,让上面满意,让别人无话可说。 所以帕斯提诺目光灼灼地盯着里欧,如果里欧的内心足够平静,就能在帕斯提诺的眼神深处找到一种叫做紧张地情绪。 帕斯提诺的拳头攥地很紧,这是他的投名状。 第四十六章 我是这座监狱的过客(下) “我叫里欧,里欧?铁手。”里欧没有动帕斯提诺推过来的茶杯,他木然地盯着茶几,谨慎地说,“不过我觉得你们应该早就知道了,交接文件里面有我的名字,所以我并不清楚你这些问题的用意,它们好像毫无意义。” 帕斯提诺坐在沙发上,他的拳头摆在他的嘴前,指节被捏的发白,这是他的思考时的惯用动作。他盯着里欧的脸庞,想要从里欧的表情中获取某些关键信息,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叫里欧,也知道你的姓氏是铁手,不过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你想知道什么?” 帕斯提诺的身体往后靠,他冷眼盯着里欧,说道,“我想知道很多事,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谁,我想知道为何我们找不到你半年前的一切信息,我想知道半年前你又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肯托,我想知道一个年轻的天才法师为什么会在肯托当乞丐,在魔法机械修理铺当修理工,我更想知道这么一位天才为什么会去行刺首相大人,究竟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帕斯提诺的语气平淡,几乎不像是质问的语气,更像是陈述,但他的每个问题都直指问题的核心,关切着里欧最重要也是最致命的秘密。 里欧缄口不言,他并不清楚肯托政坛的那么多弯弯绕绕,所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仍被保护地相当紧密,也不知道眼前这位看似可怕的中年人实则只代表某些人的态度,更不清楚这些人实际上只想通过自己找到保护自己的人。 帕斯提诺看了看里欧,意有所指地说道,“里欧,我希望你想清楚,如果你一句话都不说,虽然不会露出破绽,但也失去了为自己申辩的机会。要知道你之前的一切举动都符合一个刺客的身份,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任何解释。” 虽然里欧没有经过任何训练,他在一位前贵族监察局审讯专家面前也没有蒙混过关的机会,但他仍可以选择一种愚笨却有效的应对方式,那就是沉默。此刻沉默并非是最好的选择,但总比失言好得多,里欧低着头一言不发,就像默认了帕斯提诺对自己的一切指控。 帕斯提诺冷眼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好像是一座不会说话的雕像,联想到里欧刚入监时受刑的场面,帕斯提诺发现这个年轻人虽然稚嫩,但意志力却坚定地近乎固执。 他已经在茶房呆了四十分钟了,可却没弄到一点有用的消息,帕斯提诺深知这不是一个好征兆,他心烦意乱地皱了皱眉头,威胁着说道,“我说过,在被调任为肯托第一监狱典狱长之前,我曾是贵族监察局审讯科科长,审讯是一门带着血腥味艺术,它大多时候并不是像现在这样温柔的一问一答,必要时还会采取刑讯的方式,就像你刚来监狱的那样。” 里欧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在进入第一监狱之前,他还从未被用过刑,自然不能理解这种专为了折磨人而被发明的技术有多么可怕,但是一旦经历过便终身难忘,他的身体甚至会因为记忆产生不由自主的反应。 帕斯提诺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精神一振,说道,“那是我的老本行,也是我最擅长的事之一,但我并不想那么做,相信你也不想。” “这是很老套的威胁,和人类的历史一样老,俗套到连小说家都认为这种威胁方式有些过时,但只要人们对痛苦的恐惧依然存在,这种威胁就永远有效,对已经尝过苦头的你应该更加有效。” 帕斯提诺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里欧,漠然说道,“有的人不愿交代事实,只是想逃脱罪名。而你不一样,你已经罪责难逃,对你而言,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如此,那你又何必再受那些罪?” 里欧艰难地保持着沉默,只有亲自和帕斯提诺谈话才能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多么恐怖,帕斯提诺只靠着语言的力量就能给自己造成巨大的压力,压得自己喘不过气,虽然他似乎对自己一无所知,却总能营造出一种他已经掌握一切的感觉。 里欧只知道自己不能开口,他没有被审讯的经历,即便是贵族监察局和肯托治安局也没有在刺杀首相大人的事情上为难他,而是通过特殊渠道,跳过司法程序直接给自己定罪,所以他自然也没有任何反审讯的经验。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说出埋藏在自己心里的秘密,他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半年前就应该死去,他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老师是帝国排名第一的杀人犯,他也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杀了很多人……在里欧眼中,这些才是关乎自己性命的大事。 里欧就像一颗卡在齿轮上小石子,虽然小,但是硬,齿轮的功率再大也难以将其碾碎,使得审讯工作难以为继,也消磨着帕斯提诺的耐心。 他冷声说道,“你不必一言不发,我也不必用刑,但若你还是像现在这样一句话都不说的话,我也只好请你吃点苦头了,你或许可以撑得住,但你又何必吃那些苦头?” 里欧沉默半响,吐出几句话来,“我只能回答你最后的那个问题,没人指使我,是我自己要去那么做的,而我也不想刺杀首相大人,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去只是为了救那个小女孩。” 帕斯提诺依旧站着,就像一座塔,他的脸色铁青,就像是天边飘来的乌云,他沉声道,“传言里首相大人当时的确是在召童妓,可在任何官方文件里都没有提到,所以你的解释没有任何可信度。但是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又怎么样?我会相信吗?我会相信一个案底清白的天才法师会甘愿做乞丐和魔法机械修理工?我会相信一个天才法师会愿意为了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小女孩葬送自己的前途?我不要这个你已经说过多次的答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答案。” 里欧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我只是说了真实情况。还有一点,你可以把我污蔑为塔迪亚的刺客,也可以把我污蔑为意图颠覆国家政权的叛逆,但你不要把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污蔑为童妓,孩子的世界,不像你这么肮脏。” 帕斯提诺的脸色越来越沉,“你是故意的吗?我想提醒你,我是这座监狱的国王,你身在监狱之中,只能任我拿捏。” “我明白。”里欧低下头,声音并不怎么洪亮,“可我也想提醒你,我的刑期只有三个月,您大可折磨我五十多天,但我终有一日会离开您的国土,对这监狱而言,我不过是个过客。” 帕斯提诺皱紧了眉头,里欧的威胁让他有些头痛,因为里欧指出他最害怕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里欧和任何一位第一监狱的囚犯都不一样,他只有三个月的刑期,他无论受多么重的苦也总有个期限,他终究会活着走出这间监狱,帕斯提诺不介意囚犯对他心怀恨意,但他害怕囚犯们对他心怀恨意地出狱。 里欧的语气很柔弱,但态度却很强硬,帕斯提诺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 第四十七章 贵宾二席的父与子(上) 指针指过九点半,肯托第一监狱的典狱长帕斯提诺心情复杂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在监狱二楼,地板是特制的,从办公室内部可以看见一楼的场景,但从一楼却不能看见办公室里面的样子。帕斯提诺将手肘放在自己腿上,弓着腰监视了一楼一会,最后心烦意乱地靠回椅子上,看着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工作文件发愣。 他对第一监狱的安全性很有信心,所以他没有去管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审批报告和管理意见,事实上,他刚刚也无意去监视一楼的状况,他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刚刚不算愉快的谈话。人总是习惯这样,当他们在一次对话中落入劣势时,事后总会不断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时没有发挥好,并且不断地去思考一些为时已晚的补救措施,尽管这些并没有什么用处。 时间过得很快,指针指向十一点,帕斯提诺明白犹豫无益,他必须做出选择,是选择一份完美地投名状,还是选择彻底得罪一个背景不明的年轻罪犯。 他犹豫了很久,才失望地发现自己在某些问题上一直缺乏勇气,他的政治前途向来不怎么明朗,而这也完全是他自己性格的原因。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张魔法信笺,心情复杂地交出了那个不算完美地投名状,或者说是沉重地写下了自己的选择。 …… …… 早上十一点,正当肯托第一监狱典狱长为了某些事情心烦意乱地时候。彭格列剧院的歌剧才演到高潮,剧院内歌声嘹亮,衣冠楚楚的宾客个个精神饱满,和这家剧院过去无数个早晨、下午和夜晚一样。 托马斯大公爵和他的小儿子正端坐在二楼的贵宾看台,托马斯大公爵放松地靠在椅子上,正在轻松地观看着舞台上的演出,而他的小儿子阿莱诺·托马斯端坐在父亲身后,正貌似认真地观看着舞台上的演出。 “认真看演出,别看我,放松的机会不多,何不好好把握?”坐在儿子前面的托马斯大公爵没有回头,却似乎对身后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的声音依旧洪亮有力,只是略显苍老,不过即便这声音再苍老,只要是从托马斯大公爵说出口的,就有无数人愿意仔细倾听,哪怕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托马斯大公爵,卡洛斯帝国唯四的公爵之一,他的爵位已经传承了两千年,和这个国家的历史一样长。在还没有内阁和议会的时代里,帝国的政治结构简陋而又粗暴,托马斯家族的历代族长几乎包揽了每一任的宰相,而在内阁和议会出现之后,托马斯家族的族长要么是内阁首相,要么是议会议长,而他们的影响力实则远超他们的职位。 蒙洛特家族掌控着贵族监察局,托马斯家族掌控着卡洛斯帝国的政界,阿柏龙图家族掌控着卡洛斯帝国的军事力量,罗斯家族掌控着帝国的经济命脉。四大世家相互制约,又相互协作,帮助坦斯顿家族把卡洛斯帝国管理地紧紧有条。 作为托马斯家族的这一任族长,托马斯公爵自然权势通天,他是帝国议会第八任议长,单从权力而言,和托尔盖首相相当,若说到权势,则远远超过势单力薄的托尔盖首相,虽然侏儒首相努力经营了二十年,但他的政治势力与托马斯家族两千年的沉淀相比依旧只是巨人前的侏儒。 然而有别于一般人心目中政客的形象,托马斯大公爵中等身材,无情的时间在他不算英俊的脸上又残忍地刻下许多皱纹,他的衣服华贵又庸俗,就像一个不知道如何打扮自己的富家翁。 阿莱诺听到父亲的话,精神一振,但眼神又很快涣散,他刚刚接到一则坏消息,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说。 “看来第一监狱那边的结果出来了,还是最不好的那种结果。”托马斯大公爵依旧没有回头,教训自己的儿子道,“我说什么来着?自作聪明!” 托马斯大公爵的语气里没有愤怒,甚至连斥责的含义都很淡。但阿莱诺却如坠冰窖,在他印象中,父亲很少斥责自己,这是自己第一次自作主张,却被父亲贬低地一无是处,这对他来说不是个好消息……因为父亲,并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我知错了。”阿莱诺低下头道,他想了半天,却只想出这四个字,托马斯家族的二少爷只有面对自己父亲的时候,才会表现得像一个犯了错不知所措的孩子。 “不,你不知道错。”托马斯大公爵眯着眼睛,依旧望着舞台的方向,他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就像连绵起伏的山脉。“如果你真的知道错,你就不会觉得自己是看错了人,而是你就根本不该做出这种蠢事。” 托马斯家族的子弟是骄傲的,哪怕他们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阿莱诺鼓起勇气辩解道,“父亲,我承认这件事做的不好,但我仍然认为我们得把这件事弄清楚,以托尔盖为首的官僚派最近实在是欺人太甚,他们的派系竟然渗透进了财政部,商业部等重要部门的高层,这可是扳倒托尔盖的好机会,就算扳不倒也得让他做出让步。” 托马斯大公爵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听着儿子的辩解,然后漫不经心地评价道,“蠢材。” 越短的话越显得沉重,阿莱诺觉得父亲的评价就像锤向地面的大锤,锤得他心尖一颤。 阿莱诺打了个冷颤,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托马斯大公爵就轻声地对他说道,“我说过多少次,想弄明白政治这门学问,你就别老站在家里城堡的塔楼上俯瞰天下,搞得好像所有你看不顺眼的都是你的敌人。你要么站在大地上,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好好揣度一下这个国家的命运和利益,要么你就飞到云层上,把地上的发生的一切当做一盘棋局。” “一个托尔盖就弄得你心神不宁,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讨厌那个可怜的侏儒?好吧,就算你应该讨厌他,难道你讨厌一个人就一定要置他于死地?让我失望的,不是你做错了事招惹了贵族监察局,也不是你看错了肯托第一监狱的典狱长,我失望的是你完全看不到某些问题的本质。你根本就不明白,谁是你的敌人,谁又是我们的敌人。你根本就不明白,我们有必要知道什么事,我们没必要知道什么事。你也不知道,我们该拉拢谁,我们不该拉拢谁。如果你看不清楚,即便你能把事情办得再漂亮,能力再优秀,在政坛上,你始终是一个失败者。” 阿莱诺谦逊地低下了头,他的心情放松了一些,只要父亲仍然愿意教导他,就说明在托马斯大公爵的心中,他仍有相当的分量,他仍有继承爵位和权力的可能。 第四十七章 贵宾二席的父与子(下) “当一个人幼稚又偏执的时候,他就会变得阴暗,总是渴望更高的权力,这样不好。”托马斯大公爵眼皮耸拉着,以一种听似随意,实际上不容辩驳的语气教训道,“年轻人该多出来走走,哪怕只是到街上逛逛也比一个人胡思乱想有意义得多,流行小说里总是喜欢把政治斗争的情节吹得天花乱坠,但我们都知道,激烈的政治斗争只存在于动乱的年代里,动乱或许仍会发生,但至少不会发生在当下。” “可说起来,即便动乱发生又怎么样呢?”托马斯大公爵的嘴角毫无征兆地绽出一丝笑意,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可眼角依旧锋利如刀,那笑容并非出自内心的喜悦,而是出自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伸出一只已经布满皱纹的手指,指了指歌剧院二楼的五个贵宾席,不无自得地说道,“瞧瞧这座剧院,这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卡洛斯帝国,有资格来彭格列歌剧院欣赏歌剧的人都是绅士,所以歌剧院里的秩序总是有序的,虽然偶尔绅士们会因为座位尊卑的问题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歌剧院的座次有时也会因此乱成一团,但这都是一楼的事情,二楼的五个座位两千年来就从未换过主人。” 托马斯大公爵并未明说,他的话语寓意深刻,隐喻地也十分婉转,阿莱诺一言不发,努力消化着父亲的教导,但他还是觉得父亲说话总是留着一分,叫他琢磨不透。 托马斯大公爵忽然问道,“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阿莱诺轻声说道,“我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是说我们无需争取更高的权力,因为现在没有人能够也不会有人能够威胁到我们家族的地位。” “你总算还不算太蠢。”随着托马斯大公爵一句不算太好的评语,阿莱诺悬着的心放松了下来,托马斯大公爵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舞台,他继续说道,“那么你就应当知道你的举动有多蠢了。你可以去招惹托尔盖,你可以去得罪贵族监察局,你觉得他们不能对你做任何事,但是你的举动会被别人解读成什么样?他们会不会觉得你还渴望更高的权力?你的权力已经足够,却依旧在争取那些你不该争取的权力,这会不会引起其他三大家和皇帝陛下的顾忌,如果他们决定齐心协力向你出手,你觉得会是怎样的一种结果?” “这个国家总是如此,稳定第一,尤其是上层的稳定。基层的政治状况可以混乱,民众的生活可以困苦,但只要肯托维持稳定,哪怕只是坦斯顿家族和我们四大家族依旧稳定,就代表帝国仍能够团结出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仍有庞大的资金可以调用,仍有战无不胜的军队,仍能够轻而易举地消灭任何想要威胁帝国根本利益的团体。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们要做的是什么,托马斯家族历任家主不需要做出任何成绩,也不需要为家族谋求太多的利益,他们只有两个使命,一是维持肯托的稳定,二是用实际行动告诉坦斯顿家族和其他三大家族,托马斯家族不会破坏规矩,我们仍会延续着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默契。” 阿莱诺冷汗直冒,当冷酷无情的历史和复杂晦涩的政治规矩以父亲轻柔的口吻说出来时,阿莱诺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稚嫩和无知,他年轻气盛,甚至觉得自己的政治才能已经超过在政坛上毫无建树的父亲,殊不知政坛上最重要的不是才能,而是态度。 “事已至此,无法挽回,所幸你人微言轻,也不会酿成什么恶果。”托马斯大公爵说道,“不过贵族监察局不会不知道你在肯托第一监狱留下的烂摊子,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阿莱诺思考片刻,说道,“父亲,帕斯提诺并没有弄明白我想知道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完全没有庇护他的必要,再者为了避免蒙洛特家族的猜忌,我觉得不如放弃他。” 托马斯大公爵冷笑道,“那你这忙前忙后岂不是一无所获?” 面对父亲的嘲讽,阿莱诺有些手足无措,他本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沉没成本不是成本,失去的筹码不是筹码。”托马斯大公爵眯着眼睛,双手摩挲着皮制扶手,发出轻轻地摩挲声,“保住帕斯提诺,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看到我们的诚意,我们要让他明白我们会为他负责到底,即便他在某些事情上做的并不漂亮。我们已经下了一步臭棋,帕斯提诺这个棋子无论如何我们也得吃了,肯托第一监狱的典狱长虽然在平时没有大用,但若动乱发生,这也是个敏感的职位。”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是关于那个魔法机械修理工的,他比一个帕斯提诺更重要。你该在他身上多花费点精力,至于其他方面,只需维持现状便可。” 阿莱诺的感知很敏锐,他隐约觉得父亲一定知道些什么,说不定父亲知道他想弄明白的一切,可是父亲既然不和他说,那么他也不会问。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给你一个忠告,你现在不必为你正确的决断感到欣喜,也不必为你愚蠢的决断感到恐慌,你现在还太年轻,事情做对了,是因为你走了运,事情做错了,才是常态。” “你要学习,学习如何变得老辣,学习如何变得处变不惊,学习如何支持新王即位。虽然你不必替家族争取更多的权力,但你得学习如何把这些权力牢牢握在手中,也得学习如何争取家族的话语权,成为下一任的托马斯公爵。” “你已经落后你的哥哥太多了,不管是年龄还是能力,都远远落后于他,更不幸的是,他辅佐的大皇子已经在前线立下赫赫战功,而你辅佐的二皇子仍旧在学校深造,想让二皇子登上皇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托马斯大公爵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并不公平,可人生本就不公平,有的人生来就坐在彭格列歌剧院的贵宾席,而有的人别说贵宾席,就连一楼也没有他的位子。” “可不公平又怎么样?总不能让每个人都抢着涌进彭格列歌剧院吧?总不能让每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二楼的贵宾席吧?那样帝国将毫无秩序,各个势力会乱成一团,最终分崩离析。” “帝国总是如此,稳定第一。” 说完,托马斯大公爵也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美妙的歌声再次充斥着贵宾二席,一对沉默的父子坐在席位中,就像两座沉默了千年的雕像。 第四十八章 权力幻觉(上) 作为托马斯家族的现任家主和帝国议会议长,托马斯大公爵的时间自然也是被安排地满满当当。对于一般人来说,去看歌剧是一种享受,但对托马斯大公爵来说,则是一种较为轻松的公务,而他只有趁着去看歌剧的时候,才有机会好好教导自己尚且稚嫩的小儿子。 其实托马斯大公爵对小儿子还是有所保留,他告诉阿莱诺要注意态度,注意立场,注意种种他必须注意的地方,但他并没有教给阿莱诺最希望知道的事,那就是如何成为托马斯家族的家主。 历史是残酷的,现实也是残酷的,所以托马斯家族的人也必须都是残酷的,即便面对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奉出所有的温情,否则便不能对抗历史的浪潮和现实的引力。托马斯大公爵没有说谎,稳定,态度,立场……都是很重要的东西,也是他们这样的大家族必须重视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唯一的作用只是为了家族的安全和政局的稳定。他并没有说,无论阿莱诺的态度有多好,立场有多么坚定,说话行事多么滴水不漏,这也只不过是托马斯家族成员的本分,不能让他成为父亲的接班人。 千百年来,托马斯家族养成了一个好习惯,皇帝陛下有多少儿子,托马斯家族便会有多少位继承人。这些继承人会分别支持不同的皇子,但托马斯家族并不会偏袒任何一位皇子,但总有一位皇子会成为皇帝,支持这位皇子的继承人就会成为新一任的托马斯大公爵,托马斯家族也就永远能够抱住皇权这根大腿,永远地屹立不倒。 托马斯大公爵并不在意阿莱诺能否成为下一任托马斯家族家主,也不在乎阿莱诺是否能力过人,他只在意家族血脉和权力的继承,他只在意托马斯家族是否能够矗立在卡洛斯帝国的顶端。至于下一任托马斯大公爵,自然是由他的儿子来继承,至于是哪一个儿子,他并不关心。 托马斯大公爵眯着眼,秋天到了,空气中略有些凉意,这样的天气总会叫人很容易想起那些不怎么美妙的事情,他略微蜷了一下身子。他在这个位子已经坐了二十多年,就算他只是个普通人,在这个位子坐了二十年也该变得老辣,他当然比一般人更了解帝国的缺陷。 但即便知道也得妥协,这就是政治。 他也是既得利益者,这就是真相。 稳定第一,这就是现实。 …… …… 肯托第一监狱,一个穿着华贵的肥胖中年人阔步朝着肯托第一监狱的大门走去,他的衣服面料华贵色彩夸张,与第一监狱肃杀的氛围格格不入,滑稽的就像一个花枝招展的**走进神圣的殿堂。 肯托第一监狱由帝国治安部和军部共同管辖,附近的土地也被划作军事禁区,如果不是相关人员,在事先没有军部指令擅自闯入就会有被军队当场格杀的危险,来者一路上没有出示任何许可,但他大模大样地闯进来,那些已经**练地像是杀人机械的士兵却没敢阻挡。 原因无他,他乘坐的马车上的贵族纹章过于显眼,饶是这群大头兵对卡洛斯的政局不甚关心,也不至于认不得托马斯家族的家徽,托马斯家族的历史可比第一监狱更加悠久,他们家族的家徽比军部的许可更管用,那简单的几个笔画代表着无上的权力,让人不敢违抗。 监狱来了客人的消息被层层上报,那些不可忽视的细节自然也没有省略。很快,肯托第一监狱便展现出他强大的组织能力,休息时间提前结束,第一监狱的所有囚犯在一分钟之内被遣回各自的囚室,十位狱官开始对监狱各个模块进行检查,确保监狱没有任何安全隐患后,监狱的安全设施一个接着一个地启动,很快就变成一座封闭的牢笼,第一监狱典狱长帕斯提诺则立马动身去迎接即将到来的贵客,也是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第一监狱很久没有访客,一旦有了访客就不会是简单之辈,但令帕斯提诺感到诧异的是,托马斯家族的反应如此迅速隆重,他原本以为自己获得的反馈最多不过一张纸条或口信,谁能料到竟能惊动托马斯家族的大管家? 事情变得有些复杂,复杂到他已经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握的地步。帕斯提诺隐隐感觉到,里欧的身份一定另有文章,但他已经不能后悔,只能搭上托马斯家族这艘快船随波逐流。 帕斯提诺挤出一丝怪异中带着紧张的笑容,他看着来正艰难移动着身躯的大管家,大管家因为养尊处优身材胖大,帕斯提诺的笑容便像裂开的树皮一样难看,他的额头渗出汗珠,走上去迎接,同时微微低头招呼道,“兰格大人,您何必亲自前来?我刚知道您要来,监狱的安全措施还需要做到位,所以耽误了一会,您多包涵。” 兰格大管家堆满肉褶的脸皮舒展开,展成一副比帕斯提诺还难看的笑容,“典狱长大人,您太抬举我了,我不过一介家奴,没有官职,也没有爵位,更没有什么实权,有什么资格被您称呼为大人?我不过沾了我家老爷的光,您叫我兰格先生就成。说起来,老爷可是很看重你啊,他特地派我过来见你,也有话要我对您说。” 大管家的话让帕斯提诺一惊,他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区区的第一监狱典狱长,一个小小的虚职少将,也值得那位在肯托政坛呼风唤雨的托马斯大公爵如此上心。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要履行一位典狱长应尽的责任,要履行的程序依旧要一丝不苟地完成。两位安全官带着帝国最新的安检仪器走上来对兰格大管家进行安全检查,兰格大管家也配合地张开双臂配合。 五分钟后,两位安全官再三确认没有安全隐患,便形成一份报告交给帕斯提诺签名,帕斯提诺快速签下自己的名字,第一监狱的大门便缓缓打开,各种魔法禁制也随之开启,绚烂多彩的元素流在空气中流转,欢迎着来自托马斯家族的贵客。 …… …… “我家老爷之所以让我来,其实主要是想让大人您安心。”兰格大管家养尊处优,自然对监狱里肃杀的气氛很不适应,他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珠,稍稍侧身说道,“这不是少爷的意思,是我家老爷的意思。无论是军部还是贵族监察局那方面,我们都会沟通好做好工作。” “所以说大人您不必担心那些过去的事情,您已经离开贵族监察局,早就不在贵族监察局的统辖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政治规矩毕竟不能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大人您违抗他们的命令,也是符合第一监狱的管理条例的,所以只要您没有把柄,贵族监察局就没有理由找您的麻烦,有我家老爷为您说话,贵族监察局那边至少不会做的太过分。” 帕斯提诺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他本以为自己只能搭上阿莱诺这条线,没成想托马斯大公爵竟会亲自为他说话,他的心中忽然涌出一丝感激的情绪,他这样的小人物,可是很少出现在这些大人物的眼睛里。 兰格大管家注意到了帕斯提诺的表情变化,他转头望了望囚室,囚室墙壁的特殊材料使得囚室里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展漏无疑,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面容稚嫩的年轻人,他指着那个年轻人说道,“那就是里欧吗?” 帕斯提诺说道,“是的,兰格先生,您认识他?” 兰格大管家说道,“我不认识,但老爷却对这个年轻人很上心,这个年轻人这也是老爷要我对您说的事情。” 帕斯提诺不自觉地望向里欧的囚室,里欧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尝试冥想,帕斯提诺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年轻人一无所知,看向里欧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忌惮。 第四十八章 权力幻觉(下) “我只负责传达公爵大人的指示,那就是禁止与里欧的一切接触,您不必去为难他,也别去讨好他,就把他当做普通的囚犯,直到三个月后他出狱。在这点上,你之前做得很好,及时在关键时刻刹住车,没有对里欧动粗,避免一错再错,公爵大人很满意,他代二公子对你表示感谢。” 兰格大管家一边望着脚底下密密麻麻的囚室,一边说道。透明地板下的囚室虽然密集,但每一个都能观察到,这幅场景极有冲击力,令人目不暇接。 第一监狱的结构设计看起来直来直去,事实上包含着诸多细节,比如说第一监狱三道门的开启与关闭都有着严格的程序,就算是帕斯提诺的进出都必须严格遵照这些程序,花费大量的时间来获得开关狱门的许可。 兰格大总管站在第一监狱内部视角最好的地方,俯瞰着囚室里的许多罪犯,其中不乏曾经声名赫赫的人物,而现今却被困在这小小的蚁室中间,没有隐私,没有尊严。这让兰格大管家心中一凛。作为托马斯家族的管家,他的政治敏感度自然强于一般人,这些人的现在,谁知道会不会成为他这种小人物的未来? 虽然心中有些惊惧,但兰格大管家堆满肥肉的脸上仍然挂着礼貌又腻人的笑容,像香肠一样的嘴唇一开一合道,“典狱长大人,您了解这个年轻人么?” 帕斯提诺摇了摇头,“我不了解,连托马斯大公爵都想弄明白的事,又哪是我这种小人物能知道的。” “典狱长大人,您说错了话。” 帕斯提诺侧过身来,兰格大管家被肥肉挤成豆子大小的眼睛藏着莫名的笑意,让他有一种奇怪的腻歪感,“哪里说错了?” “您怎么知道公爵大人想知道这件事?” “你什么意思?”帕斯提诺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难道不是阿莱诺二公子亲自拜托我调查的吗?” 兰格大管家脸上的肥肉又堆到一起,形成难看的褶皱,“是这样没错,可是二公子拜托您的事和公爵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帕斯提诺感觉背后一凉,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那么说,公爵大人不想知道这件事?” 兰格大管家盯着帕斯提诺难看的脸色,依旧礼貌却腻人地笑道,“外界对我们这种小人物总是有着许多误解,觉得我们这些人天天费劲了脑筋去揣测大人物们的想法,以便投其所好。但其实我们自己都明白,每个人都不喜欢被别人知道自己的内心,这世上最危险的事就是明白上位者的心事,您说对吗?” 帕斯提诺深深瞧了这个不起眼的胖子一眼,“兰格先生,您不像是个管家,您更像是个政客。” 兰格大管家对此不可置否,“这世上的活计,没一个是好做的。托马斯家族的管家,也不是好当的。” “典狱长大人,看在我们同是小人物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今后不比往昔,您既然抱住了托马斯家族的大腿,那么许多在过去无伤大雅的错误就不能再犯了,您今后的一切举动务必小心,一切可能引发误会的行为都得避免。您虽然攀上了公爵大人的高枝,但实际上公爵大人只是为了避嫌才这么做,您实际上是二公子的人,二公子虽然年轻有为,可是公爵大人也并非只有他一个儿子,所以您可千万不要给公爵大人和二公子添任何麻烦。” 帕斯提诺盯着兰格大管家说道,“我该怎么做?” 兰格大管家沉默了一会,随即说道,“您什么也不必做。” 帕斯提诺似乎并没有太吃惊,他冷静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您的职务在现在看来既不重要,又过分敏感。” “你们在玩我。”帕斯提诺的声音变得愤怒起来,声调也有所提高,他愤怒的声音在隔音的办公室里回荡着,一阵属于高阶战士的能量波动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来回肆虐,“你们在玩我!我断了回贵族监察局的路,可不是为了在这破监狱里原地踏步!” 兰格大管家的脸色忽然变得铁青,他的鼻子缓缓流下一行鲜血,但他的笑容依然收敛含蓄,只是显得更加僵硬。他抬起头,正对着帕斯提诺略含疑惑和歉意的眼神,旋即低下眉眼,用纸巾拭去鼻血,自嘲道:“典狱长大人,您瞧,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强大。” “许多人应该都没想到,托马斯家族的大管家竟然会是一个连初阶战士都不是的普通人。”兰格大管家抬起头,微笑道,“在您眼中,我似乎能左右许多人的命运,这不假,但您看,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您却能决定我的生死。” “对你我这样的小人物来说,权力是一种幻觉。”兰格大管家拿起茶杯,肥硕的手掌仍然不自觉地颤抖,似乎还没从刚刚的那阵余波中恢复过来,“什么叫幻觉?就是你以为你掌握了权力,实际上是有人让你掌握权力。你以为自己有,实际上你没有,这就叫幻觉。” “我了解您的生平,一位在仕途上颇有野心的少年人,因为在早些年选错了方向,所以做了十几年的技术官僚。光阴逝去,壮志未酬,碌碌无为,都是些令人伤感的词汇,却能很好地总结您的前半生。典狱长大人,我能理解你的憋屈。” “但那又怎么样?大人,你我从来就没有自由也没有权力。公爵大人也有公爵大人的顾虑,你的权力不能妨碍到帝国利益,不能妨碍到皇帝陛下的利益,不能妨碍到神圣教会的利益,不能妨碍到贵族监察局的利益,你也不能妨碍到公爵大人的利益。第一监狱里的囚犯,不是杀人无数的死囚,就是身份敏感的政治犯,前者对公爵大人没有意义,而后者......你觉得公爵大人会主动破坏当今稳定的政治格局么?” 帕斯提诺缄口不言,他虽然远离权力斗争,但仍渴望权力,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平静下来,说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公爵大人有公爵大人的难处,我这种小人物也有自己的考量,你们既然知道我的诉求,那你们总得给我一个交代。” “你可以调离这里,去更有实权的部门,但那是在二公子成功继承公爵爵位之后。”兰格大管家笑道,“事实上,您是二公子的人,你应该很清楚,公爵大人已经不再需要什么左膀右臂了,但二公子羽翼未满,如果他真的在家族里的竞争胜出的话,总得有人帮他的。” “我能帮助二公子什么吗?” “这很难,前头说过,您的职位很敏感,除非肯托政局动荡,监狱里面的囚室能够塞满,关押的犯人关了放,放完又关。” 兰格大管家说完忽然意识到,在他左前方的一间囚室里,就有一个特殊的年轻囚犯,他只有三个月的刑期,算是“关了就放”的典型。 可是他能“放了又关”吗?兰格大管家不这么认为,他隐约猜到给里欧撑腰的人是谁,虽然他揣摩不出这位大人物的意图,但只要这位大人物还在,肯托就乱不起来。 只是帕斯提诺这个对政治不甚了解的莽汉,却隐隐觉得肯托要变天了。 按道理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但帕斯提诺却有些隐隐地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