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雄谋》 1?江南王 世间诸人,与我何干?我之处世,与尔等何干? 一切世事,唯当事之人能切身体会,在旁人眼中,到底是漠不相干的一段热闹,无关痛痒的几点谈资,罢后哄然去,只作鸟兽散。 则我便在这疏疏落落处,寂寂寥寥中,无可无不可时,闲闲地,淡淡地讲几个别人的故事,不过为诸位看官茶余饭后助兴,吾也无非为谋几个茶钱。 我且随意说来,你且随意听去—— 夜中,天边新月如钩。 苏灵儿夜不能寐,兀自在树下徘徊。望着天上的月牙儿,她的眼中有淡淡的哀愁,只喃喃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这首《卜算子》,是宋人严蕊所作。严蕊本是官妓,因着朱熹着意诬陷,竟被构陷下狱。此冤案致朝野震动,当时的孝宗皇帝遂命岳霖审理此案。岳霖怜悯严蕊遭遇,有心为其开脱,命其作词自陈志向。严蕊遂作了这首《卜算子》,终得无罪释放。 严蕊有“东君”岳霖作主,一生终有归处,而她的“东君”,却在二十年前被逼投海自尽了。 她这半生,都被圈在扬州明月弄这座无名宅子里。监管她的,是穷凶极恶的“江南王”,以及他豢养的鹰犬悬玉使女。 江南王与悬玉使女之恶,罄竹难书。天底下,没有悬玉使女不知道的事,更没有悬玉使女杀不了的人。至于江南王,在江湖中人眼中,更是恶魔一般的存在。 有无数正义之士,曾闯进明月弄那进宅子,意图为民除害,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再走出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 那进宅子,看起来跟寻常民居没有两样,却像地狱的入口,阴森森地立在那里,等着无知的人自投罗网。即使是青天白日,如果扬人要路过那里子,也是绕着走。 扬人传说,“江南王”要吃人,那些人是被他吃了。宅子里每一块石板下、每一株花树下,每一面墙壁里,都埋着森森的白骨。扬州小儿夜啼,父母若用“送去明月弄”吓唬,绝计无人敢多哭一声。 臭名昭著的江南王与悬玉使女,只为一人效力:当朝权奸弘逢龙。他们很是暗害了许多对弘逢龙不满的正直官员与士子,也为扬州总管、弘逢龙的姻亲华棣解决了许多明面上不好解决的麻烦。 说起弘逢龙,三十年前,还是寒门士子的弘逢龙上疏,弹劾以晋宁公上官隽为首的“老四族”,给他定下个通敌叛国、欺君罔上的罪名。 天子汉安帝听信谗言,不辨忠奸,震怒之下,将四族上官氏、王氏、苏氏、季氏判了个抄家灭门、诛灭九族之罪。晋宁公上官隽获腰斩之刑。 四族一夕覆亡。 老四族男子皆被枭首,而女眷沦为贱籍,大多委身教坊。 当然,四族到底是百年大族,根基深厚,便是坍塌,也有许多子弟流亡在外,日夜思复报仇。 二十年前,上官隽之子上官清艺成归来,自号“青帝”,组建青盟,以“诛弘贼、清君侧”之名在江南发动暴乱,叛反朝廷。 晋宁公勤劳王事,恤悯民生,素有“贤相”之称,四族根基又在江南,江南百姓深知其冤,皆哀悯晋宁。上官清登高一呼,竟响应者众,从者如云,是以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师。 朝中人心惶惶,约有主战与招安两派。弘逢龙一力主战,与上官清决战于碣石。 大约是天不遂人愿,上官清最终兵败,落个投海自尽的下场。 弘逢龙以奸邪谄媚事君,很快便青云直上。碣石之战后,弘逢龙更是大权独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与华氏之华棣、许氏之许凤卿结为姻亲同盟,总揽军政财权,朝野别称“新三贵”。 三贵权柄熏天,跋扈嚣张。近年,弘逢龙更将天子汉安帝逼进兰台。汉安帝大权旁落,万般无奈之下,便一心修仙访道,命东宫太子杨慈监国。杨慈根基不稳,不过傀儡罢了。 只是上官清虽死,义军却隐匿民间,江南并不安稳。江南王的用处,便是为弘逢龙监视江南,监视天下,当然也监视着苏灵儿。 苏灵儿,正是“老四族”中苏家的女儿。上官清,是她的青梅竹马。 她由公侯世家小姐,沦为了贱籍,从云端坠入沼泥,身世飘篷一般。只是她生得极美,美得连仇人都不忍心任她飘零,竟是弘逢龙,将她救出风尘。 她原本以为,上官清能拯救她悲苦的命运,然而,他却投海自尽了。自此之后,她便一直被圈禁,那纤细的脖子,时刻掐在恶魔的爪牙中,无力挣脱。 苏灵儿应该是极恨江南王与弘逢龙的,江南百姓的恨,不比她少半。要杀他的人,也从来不曾断过。 扬州一处不起眼的民宅里,灯下聚着五六个人。为首那人是个络腮胡,国字脸,身形魁梧高大,眼神很是锐利,只道:“消息没有错,悬玉使女果然倾巢而出,去了蜀中!” “太好了!”一个眉眼都快挤到一起的胖子道拍案道:“照此说来,明月弄那宅子,内防是空的!” “老鲁切莫高兴得太早!”一个面色白皙的书生道:“那宅子必定机关重重,咱们要杀‘江南王’那个恶鬼,并不容易。” 一个矮个子点头道:“唐兄说得很是。这么多年来,多少人去杀那恶鬼,皆是有去无回。” 老鲁道:“怕甚么,没了悬玉使女,那恶鬼便是没了爪牙的老虎。” 另外两人便自点头。一人道:“这些年来,那只恶鬼,杀了我们多少青盟弟兄和江湖志士,手上沾的鲜血,是洗也洗不清。这个仇,我誓要报还!” 络腮胡点头道:“老鲁说得在理。何况悬玉使女倾巢出动,这个时机,千载难逢。” 矮个子奇道:“究竟是甚么要紧事,竟出动这许多悬玉使女?” 络腮胡道:“这便不知道了,不过,想来不是甚么好事!”看了看众人,他又道:“悬玉使女去蜀中的消息,极为隐秘,那恶鬼必定还不知晓咱们得了消息。咱们去,正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众人皆热血沸腾,尽道:“好!” 这几人说干就干,当即收拾妥当,悄悄往明月弄无名府而去。 夜中渐凉,苏灵儿欲回绣楼。蓦地,她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了紧斗篷领口,眼中有警觉之色。 才一动身,苏灵儿便觉耳畔袭来一阵劲风。她登时大惊失色,正要惊呼出口,却见一柄钢刀停在离自己面门寸许处。一个惊喜的声音道:“你是苏灵儿苏姑娘?” 苏灵儿微微喘着气,眼中涌上水雾,怯怯地点了点头。那人正是络腮胡,他当即扯下面巾,道:“苏姑娘莫怕,我们是青盟的人!” 苏灵儿微微转身,见得眼前立着五六人,皆是黑衣黑面。那几人乍一见苏灵儿,便觉眼前一亮,竟有眩目之感。 络腮胡道:“苏姑娘可否告诉我们,江南王那恶鬼,现在何处?” 苏灵儿柔柔地笑了,正要开口,园门处却有动静。原来有两个白衣婢子正往淡客居疾步而来。 这两个白衣婢子腰间皆悬玉牌。玉牌椭圆形制,以羊脂白玉制成,约摸总角小儿掌心大小。一个玉牌以篆书阴文刻出“谷雨”二字,一个刻的是“小满”,应的是廿四节气之名。玉牌四周簇拥着的是梨花式样,下缀着鹅黄双穗丝绦,便是“冰清玉洁”的意思了。 谷雨与小满是她们的名字。谷雨身量颀长,杨柳细腰,小满比她略矮些,容貌甚是娇媚。只这二人本是花样的年纪,却面色肃然,气势凌人。原来她们便是那让天下人闻风丧胆,又让人恨之入骨的悬玉使女了。 乌云终于飘过,月光重照大地。谷雨与小满推开园门,一步一步,缓缓走向苏灵儿。苏灵儿依旧立在树下,神色木然。 谷雨皱着眉,沉声道:“有人来打扰姑娘了?” 苏灵儿没有说话,淡淡看了眼谷雨,视线又徐徐落在身侧,身侧鲜血横流。苏灵儿顺着鲜血转身,漠然地看着地上躺着的那几人。她一径看着,一径向后退了两步,似怕足袜被鲜血玷污一般。 老鲁诸人已然被害,只络腮胡还剩了口气,直恨恨地瞪着苏灵儿。暗影中,一面玉牌露出,在月光下依稀现有“霜降”二字。悬玉使女霜降自黑暗中步出,只持剑而笑,剑尖兀自滴着血。 霜降笑道:“又是来救姑娘的。”谷雨与小满便皆笑了。 络腮胡指向苏灵儿道:“原来……你……你就是那……恶鬼……江南王!” “是我,又如何?”苏灵儿淡淡道。 络腮胡道:“你……你是老四族的……后人,为什么要害……要害……青盟弟兄?” 苏灵儿只是冷冷一笑,不再理他,径直进了绣楼。谷雨与小满忙即跟了上去,房门关上。 霜降缓缓走到络腮胡跟前,咬牙切齿道:“姑娘杀了二十年,竟还是没能杀尽你们这帮青盟余孽!” 说罢,一剑刺向络腮胡。络腮胡登时气绝,只双眼不闭。 没有所谓的挟迫欺凌,这个受尽许多人怜惜与同情的女人,是自愿委身仇人,为虎作伥。苏灵儿瞒过了所有人,唯一知情的,应该是上官清。然而,他已在二十年前,投海自尽了。 2?合儿姑娘 “姑娘。”谷雨看了看躺在锦榻之上,意态慵懒的苏灵儿,忖度着话语道:“大公子身边的弘林传过话来,说钦差赵朴到江南便失了踪迹,让咱们务必找出此人来。” 苏灵儿微眯着双眼,并不说话。谷雨便向小满递了个眼色,小满暗自叹了口气,只有如实秉道:“大公子说,赵朴来江南,是为搜集相爷罪证而来,首要便在姑娘。大公子也亲自来了扬州,请姑娘派遣几个姐妹给他。”她们口中的“大公子”,是弘逢龙的长子。 谷雨与小满心中忐忑至极,皆屏气凝神,生怕一个不留意,又惹喜怒无常的苏灵儿发作。不想苏灵儿只“嗤”了一声,便懒懒道:“你们是如何回的?” “阿芒带着众姐妹去了蜀中,赵朴再是要紧,要召回她们已然来不及。”谷雨看不出苏灵儿喜愠,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道:“蜀中之事极为隐秘,婢子不敢与他说。大公子要寻赵朴,要抽调悬玉使女,未若我与阿满去救急。” 苏灵儿又“嗤”了一声,道:“你二人皆是我近身的侍女,若你们过去了,蜀中之事也败露了。” 谷雨与小满互自看了看,试探道:“姑娘的意思是……” 苏灵儿道:“不过是寻个人,杀个人罢了,竟要用我悬玉使女?让合儿她们去便是。” “赵朴是钦差,又是冲着姑娘来的,姑娘大意不得。”谷雨道:“合儿还不是悬玉使女,只怕在大公子那里,也说不过去……” 话音未落,却听苏灵儿冷哼一声,谷雨便不敢多言。苏灵儿道:“杀钦差,也不是只做了一回两回,你怕甚么?区区一个赵朴,竟比得蜀中那个人?”谷雨便自嗫嚅着称“是”,与小满告罪退出。 二人出了绣楼,皆是一身冷汗。小满道:“你又多话了。”谷雨只是苦笑。 一众粗使婢子正在洒扫庭园,打水的打水,擦地的擦地,拖尸体的拖尸体,皆是一样的面无表情,麻木而冷漠。人人干得热火朝天,竟是鸦雀无声。 原来苏灵儿素来有爱洁之癖,她们须得在天亮之前,将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要干净得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这是监工霜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霜降的年纪与谷雨、小满相仿,容貌在悬玉使女中最为出挑,尤其是那一双凤眼,眼尾斜斜地向上飞着,格外地勾人。 也有婢子为她沏上盏茶,霜降矜持地笑了,便轻轻地啜了一口,复才懒懒倚在美人靠上。乍见得谷雨与小满出来,她忙又跳了起来,低声道:“没生气?” 谷雨白了她一眼,径与小满走了。霜降望着她二人离去的身影,也自翻了个白眼,脸上颇有轻蔑之色,复又疾言厉色向众婢道:“你们可要仔细清理了,要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腌臜污秽冲撞了姑娘,就连天香楼都去不成了!” 苏灵儿居处名为“淡客居”。淡客居的门匾极是沧桑,地面却极是干净,青石板已然洗到发白,竟一点青苔也无。饶是如此,一众婢子也不敢疏忽大意,“连天香楼都去不成”是个怎生的结局,她们最清楚不过。 有个白衣婢子暗暗地皱了皱眉。她十三四的年纪,容貌清丽,只是面色极是苍白。除却腰间少了一块佩玉,衣饰与悬玉使女几无二致。 “霜降姐姐,园子快收拾完了,姐姐可是要去‘坟场’?” 霜降正要作答,听得暗夜中响起夜枭一般的叫声,便有几分毛骨悚然。那几具尸体早被拖到了后园。她往后园望了望,无奈除了几盏点点暗红的灯笼外,只是漆黑一片,便越发地不自在起来,遂道:“合儿,你素来是知道姑娘性子的,园子果真收拾好了?若是姑娘一个不满意,发落下来,你们可担待得起?” 合儿敛眉顺眼道:“那妹妹去‘坟场’,这里就劳姐姐多费心。” 霜降笑道:“我是无妨,只是你要晋位悬玉使女,是须得多历练。” 合儿点头,向霜降福了礼,便带着十来个粗使婢子径向后园而去。 才进后园,那夜枭一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哭,又像在笑,暗夜里听来,很是教人毛骨悚然。众婢子原本麻木,现下竟皆有了畏缩之色,独合儿胆壮,若无事人一般,领头向前。 漆黑的夜中,灯笼映出一双幽碧的眼睛,发着“犴犴”的声音,像野兽,又像恶鬼,正啃咬着尸体,声音便从那里传出。合儿近前,踹了它一脚,斥道:“滚!” 它似有些畏惧合儿,恋恋不舍地放下尸身,摸黑爬开去。合儿揭开一扇地道的门,冷冷道:“愣着做甚么,还不快搬!”众婢子回过神来,忙两人一组,将尸身抬入地道。 地道阴暗而潮湿,狭窄且低矮,散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阴腐之气,又混着难闻的血腥气,呛得人几欲落下泪来。地道狭长,不知通往何方。合儿领着众婢子走了约摸半个时辰方到尽头,竟是另一处民宅的后园。此处距离明月弄,已有五六里许远。 合儿开了园门,门外是个江南人家常见的小埠头,系着数艘小船。众婢子忙将尸体搬上船,竟也装了三条小舟。合儿亲自点了几名随行,便各自上船,余者皆在当地候着。 此时云破月来,暗夜便有了些微明光。合儿径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着,自有婢子点开船去。 小船经过保扬河时,合儿命婢子远远避开热闹处,只捡那幽静冷僻的河道而行。保扬河上,便数天香楼的招牌最夺目,数里外便能望见。此时近前,楼中时不时传来阵阵笙歌谑笑,隔着水气听了,似梦似幻。合儿直勾勾地瞅了天香楼半晌,蓦地,向它啐了一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小船竟驶入了长江。到了江心,小船方才停下。借着月光,合儿看到几团黑沉沉的东西越游越近,原是鱼群。两边的粗使婢子们,娴熟地抬起尸身,一具具抛入江中。尸身才落水,那鱼群便扑上来一阵撕咬,江面如开水一般翻滚。原来长江江心,便是合儿口中的“坟场”。 “啊!”一具“尸身”发出一声轻唤。原来此人未死,尚有一息留存。若是常人听得这声轻唤,怕是早吓得半死,只是在这群女子听来竟似平常,依旧木然。 那幸存者痛苦而缓慢地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个清丽的少女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双手高高地举起鱼桨。 一下、两下、三下……合儿不知砸了多久,直将那人砸得脑浆迸裂,再无气息方罢。两个粗使婢子又地抬起那人,抛入江中。 合儿与众婢子洗净了手,方才点篙缓缓归去。月儿中天高悬,合儿心情便自很好,哼起了吴侬小调:“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淘气。乍一看,浑似天真无邪。 3?钦差大臣 弘少则散发披衣,准备休息了。日间的事,着实教他恼怒。小厮弘林奉他的命去问苏灵儿要两个人,却被悬玉使女敷衍了。他是弘逢龙的长子,朝中大臣皆要卖他两分薄面,如今他初来江南,却在苏灵儿这里碰了个软钉子。 弘少则刚刚歇下,便听得房门轻叩,门外有人道:“公子。”正是弘林的声音,且又道:“有急信。” 弘少则点了灯,方才去开了门。他生得鹰钩鼻子,眼神很是有些锐利,却也是个极俊朗的男儿,当下接过信,凑近灯光看了,看罢面色陡变。 弘林奇道:“公子,可是有了赵朴的消息。”弘林肤色黝黑,步履沉稳,落地无声,显是个练家子。 “比赵朴更不好。”弘少则沉声道:“青帝上官清,现身蜀中。” 弘林“嘶”了一声,道:“这消息是真是假?毕竟他已投海自尽,二十年前,天下皆知。” 弘少则沉吟半晌方道:“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想了想又道:“是了,你日间跟苏灵儿要人,却说悬玉使女皆有要务,一时派不出人手?” 弘少点头道:“是。小人还留意问了,究竟是甚么事,竟连赵朴都顾不上,那边只是搪塞……”他话才说一半,立时便醒悟过来,望着弘少则,失声道:“莫不正为此事?” 弘少则道:“悬玉使女的消息,素来便比咱们灵通。她们,只怕都去了蜀中。”弘林便自附和,弘少则皱眉道:“我为赵朴而来,不想赵朴却失了消息,凭空又冒出个上官清来,当真棘手!”当下只望着灯火出神。弘林垂手肃立,不敢多言。良久,弘少则冷笑道:“苏灵儿,我看你怎么说。” 且不说蜀中,只说赵朴奉东宫太子杨慈之命出巡江南,只一到江南,他便与众护卫分作两拨。众护卫依旧大张旗鼓一路向南,自己独带家人赵保微服私访。 赵朴四十出头的年纪,面色微黑,其貌不扬,身子还微微弓着,只两道浓黑的眉毛总是微微皱着,似乎从来没有舒展过,薄薄的嘴唇也紧紧抿着,似乎一开口便要刻薄于人。侍卫赵保相貌平平无奇,只是眉间棱骨突出,当是个暴躁易怒、好勇斗狠之人。他追随赵朴多年,很是忠心。 主仆二人立在保扬河的码头上,已看了许久。码头很是热闹,南行北货在此装卸,高大的船只驶入又驶出,高丽、波斯、扶桑等国人往来其间,风物繁盛,一派太平景象。 赵保久居京城,如今见识到扬州之兴盛,不免神驰。 “大人。”赵保开口,却被赵朴冷冷瞅了一眼,便忙即改口道:“老爷,这扬州好是繁华。” 赵朴笑了笑。他便是笑着,也让人觉得并不十分亲切。这种冷漠,也让三贵党人厌恶又忌惮。赵保又道:“小人只道华棣是个无用的风流名士,枉担着‘江南王’之名,不想治理江南倒很有一套。” 赵朴道:“弘逢龙虽说奸诈阴险,倒是很会用人。安抚江南用华棣,西北抵御天狼用许凤卿,许多年来,倒也稳妥。呵呵,这二人确实有安邦定国之能。” 赵保冷笑道:“恨只恨华棣与许凤卿,枉受天子倚重,却与弘逢龙同气连枝,嚣张跋扈。朝中那些轻狂势利之徒,竟捧他们为什么‘三贵’!” 赵朴左右瞟了瞟方道:“是以东宫才会暗派本官来江南。” 赵保忽地叹了口气,引得赵朴侧目。赵保道:“江南繁盛,百姓又安居乐业,老爷要拿弘逢龙与三贵的罪证,只怕很难。” 赵朴冷笑道:“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且莫忘了,这扬州城里的明月弄,还有一个‘江南王’。”赵保便自点了点头。 赵朴又道:“因着二十年前那场叛乱,江南看似繁华,实则至今都不安稳。华棣以怀柔之策安抚江南,也颇有政绩,不过是靠着这个江南王,为他解决那些明面上不能解决的麻烦,方才能站稳脚跟。” “二十年前的叛乱究竟是怎生回事?”赵保苦笑道:“小人年纪轻,还请老爷指教。” “说来话长。”赵朴道:“你只记着一个,那江南王,借着清除叛贼之名,行的却是滥杀无辜,铲除异己之事。多少反对弘逢龙的正直官员、士子,都因着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江南的繁华之下,尽是不堪!” “小人明白了。”赵保想了想,压低声音道:“拿住了江南王的罪证,便是拿住了弘逢龙的罪证。”赵朴便点了点头,赵保道:“小人当如何查他?” 赵朴双眉紧锁,越发有了愁苦之色,道:“此人见不得光,最是神秘不过,行事又极老道奸狡,便是知晓他与弘逢龙有瓜葛,却始终无人拿住把柄,本官也不未曾见过他真面目。” “老爷,莫若从悬玉使女查起。”赵保献计道:“江南王没有把柄,悬玉使女却是恶事做尽,江湖正义之士,对她们是又恨又怕,皆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她们便是江南王的要害。” 赵朴沉吟道:“我正有此意,只你务必要小心谨慎才是。” 赵保忙即应了声是,又道:“小人才得消息,弘少则也来了。” “一趟江南之行,竟劳动了弘长公子。”赵朴笑容淡淡的,道:“看来,本官来江南,是来对了!” 赵朴兀自头疼如何对付“江南王”,只他如何知晓,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鬼,竟是老四族中苏家的后人苏灵儿。 苏灵儿并不将赵朴钦差江南之事放在心上。她如今想的,是如何应付弘少则。因着调遣悬玉使女之事,他自觉受了怠慢,正处处寻她的不自在。 4?苏娘子出游 苏灵儿鬓发轻绾,以两支和田羊脂白玉梅花簪绾作了懒梳髻,双耳坠着碧玉珰,上身着一件浅云色如意云纹窄袖衫儿,下身着玉色散花曳地罗裙,腰间系着雨过天青攒玉丝绦,上结着双蝠如意佩,外罩一件湖色直领对襟穿枝花纹长褙子,又薄施粉黛,画了个清淡的梅花妆。 “姑娘,车马已在外候着了!”在苏灵儿跟前,谷雨一直轻言慢语,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似乎怕一口气大了会将她吹走一般。 苏灵儿眉目间有淡淡的愁怅,又略微打量自身,自言自语道:“太过素简,恐为人不喜。”苏灵儿一身妆扮清丽雅致,却也看得出是精心妆扮,并不失于隆重。 小满撇了撇嘴道:“姑娘姿容绝俗,那些凡夫俗子能见姑娘玉颜,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他们呐,见了姑娘,便只剩欢喜的份了!” 谷雨与小满的年纪十七八岁而已,比苏灵儿年轻了许多,且皆是难得一见的绝色人物,只是与她一比,便都俗了。 “这般轻狂的话,我们自己说说便也罢了,切记不可在外人面前提起,徒教人背地里嘲笑我苏灵儿浅薄!”苏灵儿微斥,又道:“今日去见的是弘少则,你们也听说了,此番来扬好大的排场,我怎能不小心陪奉?你去折枝海棠来!” 小满应声而去,挑了枝开得正艳的海棠折下来,又用绢子细细擦拭净了才与她簪上。小满叹道:“倒是簪给了姑娘,这海棠方开对了地方。” 苏灵儿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肤光胜雪,那海棠若落入雪中的焰火,艳得灼人眼。 时值初春,有料峭薄寒,谷雨又取了件瑞锦纹织锦羽缎霜色斗篷与她披上。一切事毕,小满便扶着她出门而去,谷雨自抱了个大大的包裹随后跟着。 将到院门之时,苏灵儿双眉不觉轻轻皱了皱,却只是默然不语。出门又走了几步,才轻轻回转身来,幽幽盯着门匾上“淡客居”几字,不知作何思想。半晌,才叹了口气,向谷雨、小满道:“走罢!” 谷雨看她愀然不乐,脱口道:“姑娘近来出门,都会看那门匾……”小满听着,暗暗地狠狠瞪了她一眼。谷雨话刚出口,未及小满提醒,早是后悔不迭,看那苏灵儿,果然脸上遽然变色,赶紧道:“姑娘恕罪,是谷雨失言!” 苏灵儿忽儿一笑,轻声道:“并非是你失言,是我多心罢了!”说罢便不再说话,只盯着前面一步步直直地走着。听得此言,谷雨心中越发惴惴不安,却不敢再多说,手指渐渐变得有些冰凉。 自角门出来,早有几个彪形大汉垂手等着,旁边停着乘油壁香车。那车四围幔幕垂着五彩流苏,车身复以玛瑙、珊瑚、玳瑁、琥珀等文饰,直是光华夺目。苏灵儿厌厌地瞅了瞅那乘香车,便移开了目光,由着谷雨、小满扶她上车坐好。少倾,车子慢慢驶出小巷。 才出巷口,便有市井之人发现油壁香车,于是奔走相告,皆道“苏娘子出游”,顷刻间竟传遍扬州。 扬人以为,苏灵儿只是一介弱女子,有着艳绝天下的姿容,却不得不忍辱负羞,以身事仇人,身世飘蓬一般,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他们哪里知晓,油壁香车中的这个女人,正是他们又恨又怕的恶鬼江南王。她的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 苏灵儿往日里极难踏出那宅子大门一步,近年来更是少之又少。但凡她出行一次,维扬竟比过年还热闹。一时之间,扬人竟皆涌上街头,只为一睹苏灵儿芳容。奈何帷幔重重,将车中的苏灵儿遮了个严严实实,他们哪里看得真切,不过凑个热闹,聊胜于无罢了。 围观之人越来越多,直将街市堵得水泄不通,任是那几个大汉在前开路,却是行进困难。谷雨道:“姑娘,这些人越聚越多,该如何是好?” 苏灵儿冷冷道:“你们一味相让,自然寸步难行。只管向前走,行进之处,自然有人让出路来。” 谷雨拿这番话嘱咐车夫,车夫便不再踟蹰,只管催马向前,大家果然让出一条道,行程快了许多,直向城外的保扬河而去。 且说苏灵儿一路招摇到了保扬河畔,码头边早有人候着了。谷雨打起帘子,苏灵儿默默不语,缓缓递出纤纤柔荑,小满赶紧将她扶下,早有小鬟屈身伏腰伺候着。她便踩在小鬟身上,轻轻下了车。谷雨自抱下了那个大大的包裹。立在河畔,苏灵儿轻抚云鬓,火光下,雪肤丽颜在那海棠的映照下,平添一段风流。 便有人将苏灵儿引上了小船,向湖心一画舫而去。那画舫有三层楼阁,隐隐传来鼓吹之声。苏灵儿的眉尖淡淡蹙着,依旧是不言不语,只将斗篷领口紧了紧,颇有不胜之态。 片刻之后,苏灵儿上了画舫。舫上另有两个婆子候着,皆是不苟言笑的神情,只默默将苏灵儿引上了画舫二楼。二楼极是轩敞,弘少则正大喇喇坐在上方,旁侧各有一个年轻冶丽的女子斟酒陪笑。 苏灵儿去时,舫中歌舞乐师正卖力演出着。苏灵儿不敢惊扰他,静静地立在旁侧。一曲舞罢,弘少则复又饮了杯酒,才慢慢抬眼,似乎这才看到苏灵儿,便有侍者道“苏姑娘来了”。 弘少则面色讶然,斥向左右道:“怎不早说?徒教苏姑娘候我这许久!”左右侍者喏喏连声,苏灵儿赶紧与他见过礼,笑道:“原与他们无干,是妾身不敢惊扰了公子。” 弘少则斥下诸人,凝神看着苏灵儿,微微有些眩目,笑道:“经年未见,姑娘何以独得天公眷顾,玉颜依旧?” 苏灵儿向他欠了欠身,端着浅浅笑意,柔声婉转道:“妾身容貌鄙陋,只恐不污君子眼目,便是我的造化。公子如此说来,真真教妾身受宠若惊。” “苏姑娘这话也忒过谦了,若你都没有颜色,天下还有女人可堪入目?”弘少则听她言语乖巧,心中大悦,指了指身侧向她道:“坐!” 苏灵儿并不立即坐下。谷雨解开那个包袱,取出个簇新的坐褥来,重新铺好了,小满又将座上碗箸尽皆换下。原来苏灵儿爱洁成癖,每日间常要更换数身衣物,那些衣物不过只穿那一次,换下来便命人烧毁,不准流传出去。便是出行在外,她也不肯将就。每年花在这一项上面的银钱便不知巨费多少。 苏灵儿屈身向弘少则道:“教公子见笑了。妾身这毛病也有许多年了,还望见谅!” 弘少则赶紧将她扶入座中,正色道:“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拘礼。你我往来不多,我却知道姑娘是父亲倚重之人,又立下许多汗马功劳,何须与我见外?便意便好。”他说罢又道:“姑娘不问俗世久矣,今番我请你来画舫相见,只怕是委屈姑娘了。” 苏灵儿淡淡笑了笑道:“妾身教坊在籍,公子这般与我相见,原是合情合理,并不敢委屈。” “原来是不敢!”弘少则冷笑,蓦地翻脸道:“苏庭兰是你何人?” 苏灵儿看他倾刻间换了一副面孔,浑身似带着凛冽寒气,与先前温存判若两人,暗道:这弘少则喜怒无常,心思深沉,我须得小心应付才是! 5?一双玉臂千人枕 她思忖已定,便拿出十分的精神,直直道:“公子明知他是妾身家父,何须多此一问?” 弘少则绕过苏灵儿,缓缓踱到船舷边看湖中景光。保扬河一到夜晚,处处都是一样的笙歌燕舞。他闲闲若若道:“苏氏是老四族之一。老四族被夷,你从公侯世家小姐沦为贱籍,竟一点不委屈么?” 苏灵儿稳稳一笑,道:“原来公子问的是妾身的忠心。” “你果然聪明。”弘少则未料她如此直接,转过身来,紧紧盯着苏灵儿道:“世人皆道当年晋宁一案是我父所致,使得上官氏、苏氏、王氏、季氏四族一夕覆亡,是以四族流亡子弟皆恨我弘氏入骨,才有了当年上官清之叛乱,偏你不视我父为仇雠,反为他做事,这是何故?” “公子本是相爷长公子,且又问得爽快,妾身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只是这其中曲折,远非三言两语说得明白……” “你就慢慢说,我且慢慢听!”弘少则慢慢走回座中,稳稳坐下,在凌乱的肴席中寻了个酒杯,斟满了酒,放在苏灵儿面前。 苏灵儿便知他并不肯放过自己,心中愠怒陡生,且渐炽渐长。她看了看弘少则,又看看那不知何人饮过的酒杯,到底还是不敢发作,遂把心一横,接过仰头一口饮下,又重重放在桌上,一字一句道:“只因相爷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唯一的男人!”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弘少则强按下觊觎之心,嗤道:“那又如何?每个女人都会有自己的男人!你且不要与我说,你是倾慕我父亲才甘心为他卖命!” “不然,灵儿会有很多的男人!”苏灵儿苍白的脸上略略泛起潮红,白皙的额上青筋毕露。 弘少则未料苏灵儿有此一说,他略略有些错愕,愣了愣才道:“一双玉臂千人枕?” “不错!”苏灵儿羞愤难当,又为自己斟下一杯酒,一口饮尽。 “你竟是个贞烈女子。”弘少则淡淡地笑着,却引苏灵儿侧目。他自是看清了苏灵儿眉眼中的火光,当即又笑了笑,道:“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有点道理,但还是不通!” 苏灵儿挑眉不语。弘少则道:“四族虽说覆灭,然则仍有子弟流亡在外,你亲生哥哥苏皓便在人世。你为何求助于我父亲,一个你的仇人,而非你的至亲兄长?” 苏灵儿眼中尽是怨毒之色,冷笑道:“至亲?我只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他们以君子自居,以正义自诩,却干尽了龌龊勾当。为了复仇,他们竟要我……竟要我……” 她的身子本就羸弱,此时心间起伏不定,一口气喘不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咳得厉害。小满赶紧与她拍背顺气。苏灵儿好容易换过气来,只是羞愤并加,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竟要你做个真正的娼妓?”弘少则代她说出难以启齿的话。 苏灵儿默默不语,半晌才悠悠道:“于我而言,相爷并非我仇人,而是我的恩人。” “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我父亲,你不至沦落至此……” “公子!”苏灵儿打断弘少则,眼中有微嘲之色:“人生这一世,很是漫漫长长,谁就料定一世安稳无忧?公子敢说这话么?” 弘少则便有不以为然之色。 苏灵儿又道:“都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依我看来,时不在长,人之运数,三五年便又是一番光景。自古以来,善始善终者,世间能有几人?苏氏便是没有那一场浩劫,难保之后也没有?或我依然还是公侯小姐,果真就能比现今更好?只怕不好说!事到临头,我只看眼前。” 弘少则听得不住点头,又沉吟半晌,才道:“可惜,你终归是苏家的女儿!” “公子到底是信我不过。”苏灵儿冷笑:“当年平叛上官清之乱,世人只知王师之勇,又有几人晓我苏灵儿之功?” 弘少则笑道:“姑娘是要重提当年之勇?” 苏灵儿冷笑抢白:“妾身便提不得?” 弘少则摸摸鼻子,但笑不语。苏灵儿道:“世人皆道上官清是兵败投海自尽,只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他当时不过弱冠年纪,自有大把光阴图谋东山再起,何至投海自尽?” 弘少则笑道:“当年上官清投海之事,已是江湖疑案,皆因其间缘故,世人知之甚少,无知之人才归结为兵败。我却是知晓的。投海之前,上官清业已身中剧毒阿耨多罗,回天无力。” 苏灵儿莞莞而笑,轻轻柔柔道:“不错。世人只道上官清死于兵败才投海自尽,实则不然,投海自尽是他身中剧毒,万念俱灰的缘故。阿耨多罗呵,世间至毒之物。岭南弄氏最擅用毒,却尊之为神品。那上官清何等精明厉害,天下有几人能给他下毒,敢给他下毒?呵呵,这毒,可是妾身下的呢!上官清,焉有不死之理!” 弘少则柔声道:“如此说来,上官清是必死无疑了?” 苏灵儿本有盛气,听此一问却不言语了。她不是没有看出来,弘少则言笑中的隐隐怒意。苏灵儿微微垂着头,颇有我见犹怜之姿,只差一点点,弘少则便要开口抚慰,不过,他还是生生压下脱口而出的话。毕竟,上官清仍在人世的消息,实在太令人震惊,也太令人骇然。不然,他不会在此敏感之时见苏灵儿。 半晌,苏灵儿缓缓抬头,柔声道:“想来公子已经知道了,上官清尚在人世。”弘少则未料苏灵儿如此爽快,便微有错愕之色,却也点了点头。 “公子但请放心。”苏灵儿道:“不管他死没死,不管那个消息是真是假,只要他活着,我,苏灵儿,会让他再死一次!” 苏灵儿顿了一顿,微微喘了口气,带着几分傲色道:“普天下能杀上官清的,只有我苏灵儿!” 弘少则扯了扯嘴唇,不欲与苏灵儿多谈,看了看她身侧的谷雨与小满,话锋一转道:“她们也是悬玉使女?” “好!好!好!”弘少则连说几个“好”字,颇为赞许。 “无论那人是不是上官清,妾身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公子放心,上官清,出不了三峡!”苏灵儿说着竞自笑了,笑得眉眼俱欢。 弘少则拊掌哈哈大笑,一径笑,一径道:“怪道父亲赏识姑娘,你果然忠心耿耿!” 苏灵儿只是抿笑,没有说话。弘少则叹道:“听父亲说,姑娘这些年在江南,为华棣解决了许多麻烦,很是不容易。华棣安抚江南,姑娘当记大功一件。江南王,果然名不虚传!” 苏灵儿听了“华棣”之名,只嗤道:“蒙相爷看重,妾身感激不尽,只是有些名士,看不上我们这些下九流的手段,便是为他们解决了麻烦,也是不领情的。” 弘少则哼了哼道:“若无这些‘下九流’的手段,任谁名士高人,也难在江南立足。” 苏灵儿笑问道:“公子可已见过华棣?” 弘少则道:“我此番来江南,原不打算见他的。他是安抚江南有功,只是有些事情,用一个女人比用一个名士好!” 苏灵儿用丝绢压了压唇角,又道:“公子日前差人来说的寻钦差赵朴之事,妾身……” 弘少则取出个洁净的杯子为苏灵儿斟满了酒,又递与她。她微微皱了下眉,却也没说甚么,伸手接下。弘少则趁机偎了过去,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苏灵儿吹弹可破的面颊,划上她的鬓发,取下鬓间那枝海棠,那娇娇艳艳若不胜风露的海棠,放间鼻间轻轻地嗅了又嗅,挑着眉直勾勾望着苏灵儿。 苏灵儿道了声“是”,又向她二人略略点了点头,谷雨小满会意,各自报上了名姓。弘少则笑道:“悬玉使女共有二十四位,皆以廿四节气为名,今日如何只有谷雨小满?” 苏灵儿道:“大部去了蜀中。” 弘少则看了眼苏灵儿,道:“蜀中?” “五日前,悬玉使女十六人,并府中死士三十二人,去了三峡。”苏灵儿道:“妾身说过,只要他活着,妾身会让他再死一次!” 6?春深曲 “好!好!好!”弘少则连说几个“好”字,颇为赞许。 “无论那人是不是上官清,妾身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公子放心,上官清,出不了三峡!”苏灵儿说着竞自笑了,笑得眉眼俱欢。 弘少则拊掌哈哈大笑,一径笑,一径道:“怪道父亲赏识姑娘,你果然忠心耿耿!” 苏灵儿只是抿笑,没有说话。弘少则叹道:“听父亲说,姑娘这些年在江南,为华棣解决了许多麻烦,很是不容易。华棣安抚江南,姑娘当记大功一件。江南王,果然名不虚传!” 苏灵儿听了“华棣”之名,只嗤道:“蒙相爷看重,妾身感激不尽,只是有些名士,看不上我们这些下九流的手段,便是为他们解决了麻烦,也是不领情的。” 弘少则哼了哼道:“若无这些‘下九流’的手段,任谁名士高人,也难在江南立足。” 苏灵儿笑问道:“公子可已见过华棣?” 弘少则道:“我此番来江南,原不打算见他的。他是安抚江南有功,只是有些事情,用一个女人比用一个名士好!” 苏灵儿用丝绢压了压唇角,又道:“公子日前差人来说的寻钦差赵朴之事,妾身……” 弘少则取出个洁净的杯子为苏灵儿斟满了酒,又递与她。她微微皱了下眉,却也没说甚么,伸手接下。弘少则趁机偎了过去,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苏灵儿吹弹可破的面颊,划上她的鬓发,取下鬓间那枝海棠,那娇娇艳艳若不胜风露的海棠,放间鼻间轻轻地嗅了又嗅,挑着眉直勾勾望着苏灵儿。 笑意僵在苏灵儿脸上,她整个身子也极僵硬,胸口却有一团怒火越燃越炽。然而,她却不敢任性发作,只能强颜约会笑,擎杯待饮。 偏弘少则还要与她碰杯,苏灵儿强忍下心间怒意,强迫自己将那酒一饮而尽,且笑着照了照杯底。她又欲再说赵朴之事,只弘少则道:“可有歌舞?” 苏灵儿愕然,看了看小满。小满忙道:“禀公子,婢子们近来新排了支《春深曲》。若不嫌弃,婢子请为公子演练?” 弘少则笑向苏灵儿道:“姑娘的舞技,堪称一绝。” 苏灵儿暗有“江南王”之名,称霸一方,素来自视甚高,是以极恨人提及自己从前勾栏之事,不想弘少则依旧视她如优伶娼妓一般,心下直是怒不可遏。她藏在袖中的双手,早已气得发抖,只思量来思量去,终是不敢任性发作,面上只笑道:“如此,妾身便献丑了!” 小满忙道:“公子,姑娘身子弱,且让婢子们……”弘少则冷眼看着小满,小满当即缄口,不敢再多言。 苏灵儿含恨离座献舞。小满启唇唱道: 由来廿载,惟恐至春深。- 花事了,香还销,木森森,旧年荫。- 无此多情泪,拾花魄,遥相祭。- 便由这,稀疏处,渐相侵。- 寄语香魂,但与清风去,莫恋凡尘。- 遣自然情性,任落拓十分。-似尔昨今,梁间禽。 - 使风流远,淡泊近,归般若,闲情人。- 无多忆,相曾好,料今生,应孑身。- 湖海飘摇惯,渺茫处,黯失神。- 莫笑我,拟颜展,泪偏噙。- 多少冥冥反复,再无意,翻转乾坤。 是以风景媚,堪岁岁空吟,云却无心。- 苏灵儿舞姿绰绰,又兼小满歌喉婉转,当堪妙绝。一曲舞罢,弘少则击掌叫好。谷雨小满二婢忙将她扶入座中,弘少则直勾勾望着苏灵儿道:“姑娘当真称得是,色艺双绝。”苏灵儿听闻,只深深地看了看弘少则,便又敛下眸,淡淡应下。 谷雨与小满眼神微动,紧紧盯着苏灵儿,皆有不安之色,弘少则斜倚靠背,恍若未觉,拿眼睨了她二人,笑向苏灵儿道:“依旧还是不齐全?” 苏灵儿面色淡漠,眼中却掠过一抹厉色,森森道:“因着那件事,清明前四位,便悬空多年,妾身也无意再升晋。空着,也是给后来者一个警醒!” 夜中寒意浸人,湖中又吹过一阵冷风,弘少则无来由打了个寒颤。他差点忘了,灯下的苏灵儿看起来娇柔而纤弱,害人的手段却是狠辣无比。他本拈着海棠,此时海棠似生了刺一般,刺得他指尖生疼。 苏灵儿含笑觑着,良久方徐徐道:“不过,如今的悬玉使女,更是出色!” “呵呵!”弘少则干笑数声,重将海棠重新插入苏灵儿鬓间,一径叹着:“可惜了,如许娇艳。”他虽觊觎这张盛颜美貌,终是忌惮她的手段,和她身后站着的弘逢龙。 苏灵儿拿捏着分寸,也端正了颜色,道:“那钦差赵朴,妾身近日已有了些消息,也找着了人。” 弘少则渐次镇定,只仔细问了那人的形容相貌,拊掌道:“必然是他了。他一入江南,便失了踪迹消息,我就料定他是要微服私访的,果不其然!” 弘少则面色若阴若沉,苏灵儿察颜观色,暗中揣测多番,便要禀上赵朴行踪,乍然听得弘少则道:“因他辞世,天下英豪尽皆缟素,你是亲历,此事可当真?” 苏灵儿愣了愣神,旋即会过意来,暗自咬紧牙关道:“却又如何,不过相爷手下败将,便是卷土重来,也不足为惧。” 弘少则睨了眼苏灵儿,淡淡道:“如今,我们既要防着赵朴,更得提防着上官清,真真是内忧外患啊!” 苏灵儿道:“公子放心!那个赵朴,虽复隐姓埋名,只一入江南,便在妾身掌控之中!”弘少则面色微动,苏灵儿又道:“又若那人果真便是上官清,呵呵,妾身会让他再死一次!” 这一番话说动了弘少则,笑道:“天底下,当真没有你办不成的事!” 苏灵儿唇角微翘,道:“公子要如何处置赵朴?” 弘少则沉吟道:“悬玉使女杀个钦差,易如反掌。无奈他却是东宫的心腹,我便不得不小心行事。如今东宫监国,处处与父亲作对,父亲韬光养晦,是以你们也要小心,莫要给人拿住了把柄。” 苏灵儿便点了点头,看向左右道:“若无他事,妾身告退。” 弘少则便“嗯”了一声,才见苏灵儿起身,似又想起一事,问道:“你那爱洁之癖,可是打小就有的?”苏灵儿不想他有此一问,微微有些错愕,很快摇了摇头。 发配天香楼 此行并不愉快,苏灵儿是一路沉着脸回去的。谷雨小满深知缘故,皆不敢多言语。月光透帷幕的缝隙洒落进来,又随着马车前行颠簸而明明变幻,洒在她的脸上,有些阴晴不定。 马车依旧停在明月弄无名府旁的那条小巷子里,此时夜已深沉。门内的婢女开门略略迟慢了些,苏灵儿的脸色越发地阴沉了。待她们迎了出来,苏灵儿一掀车帘,指着当先的一脚踹在胸口,劈头骂道:“前儿就听霜降说你们越来越难使唤,我原想着都是好人家的小姐,可怜流落到我这里,不肯为难你们。不想你们是越发地惫懒了,一个个做起姑奶奶来,用不了多久,只怕要踩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骂完犹不解气,又向小满道:“即刻打发她去天香楼,休要教我再见到她!” 那使女被苏灵儿骂得一头雾水,也不知她怒从何来,更不敢辩驳,只听得要送去天香楼时,顿时花容失色,唇色也白了,眼中瞬时蓄满了泪水,跪下哀求道:“求姑娘开恩,婢子下次再也不敢了!”说罢又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直把额头都磕破了,和着泥渗出血来。苏灵儿冷哼一声,并不为所动,被谷雨扶下车。众使女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她离去。 那使女还跪在泥地里哭泣,小满看不过去,悄悄折返向她道:“姑娘定下的心意,你何时见她更改过?你这样子若教旁的人看了去,传进姑娘耳中,只怕她更生气。” 使女含泪道:“小满姐姐是知道的,姑娘们只有在这府里才能保住清白,若去了天香楼,便是真正的下贱了。我是个什么样子,小满姐姐最是清楚,自入府以来,伺侯姑娘与众位姐姐从未怠慢过。今日蒙这不白之冤,竟是无处伸诉!” 小满叹道:“漫说你今日受了冤枉,入这府中的,谁没有不白之冤?便是姑娘,也有天大的冤屈,她又向何处伸诉?” 使女听了,挺身咬牙切齿道:“是了,她与我们原是一般无二的,谁也不比谁高贵许多。她不把我们当人,不过是她的主人不曾把她当人罢了!天香楼那个腌臜地方,我是宁死也不肯去污了身子的!” 小满唬得脸都白了,紧张地看了看四周道:“观文,你不要命了?这话休要再说起,此事好在未牵连你父兄。你去了天香楼,今日之事便在你身上了了,或是图痛快寻了短,你且想想你尚在人世的家人,到时……姑娘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那叫观文的使女原本直直挺着的身子,突地又瘫软了下去,忍泪含悲道:“去!我去就是了!”小满又叹了口气,并不敢久留,急急奔淡客居而去。 苏灵儿在淡客居中,又是好一顿脾气发作,发狠地摔砸房中器物。过了许久,房中再无可砸之物,苏灵儿犹不解气,只顾撕扯衣服鬓发。鬓间那支娇艳的海棠,被她狠狠地折成两段,又踩在地上,死命地跺着,未消三两下,便零落成泥了。 不消片刻,苏灵儿已是头发散乱,双眼通红,重重地喘着气,娇容很有几分狰狞。诸使女想劝不敢劝,生怕一不小心被牵怒,落得个发配天香楼的下场。又过了许久,苏灵儿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霜降察颜观色,忙道:“姑娘可要用热水?”苏灵儿瞪了她一眼,只怒意稍缓。霜降会意,忙命粗使婢女送上热水,又紧着上前伺侯,岂料苏灵儿只是斥她退下。谷雨霜降互自看了一眼,也不敢多问,都默默退了下去。待她们离去,苏灵儿方才除去一身凌乱衣物,只将自己没入水中。 她自二十年前下毒逼死上官清之后,便成了弘逢龙座下红人,且又辅助华棣平定江南,居功甚伟。无奈她到底还是贱藉,不过一介风尘女子,是以弘少则便敢恣意轻薄于她。她性子本极刚烈,今日却受此折辱,哪咽得下这口气来? 半晌,苏灵儿猛地自水中探出头来,四下溅出许多水花,盯着屋顶咬牙切齿道:“欠我的,都要还!” 谷雨与小满三两下梳洗更衣毕,便急急赶去伺侯苏灵儿。苏灵儿看到小满,冷哼道:“她是想寻短么?” 小满默默地摇了摇头,苏灵儿颇感意外,想了想又笑道:“倒是聪明识大体,知道为自己父兄绸缪,不像去年那个,自己图痛快抹脖子死了,无辜牵连自己老父亲身首异处。” 诸使女心尽皆恻然,房中一时悄无声息,连呼吸声也略不可闻。苏灵儿环视一周,笑道:“你们何苦生出兔死狐悲之伤呢?若好好为相爷做事,我非但保你们一生清白,更保你们家人安然无恙。如若不然,嘿嘿……”诸使女只好强自展颜欢笑。 苏灵儿道:“你们出身大多不差,原本是被父母家人捧在掌心的明珠,可恨沦为贱籍,心中一定有天大的委屈。你们面上逢迎伺侯我,心中不知多恨我入骨,道我是为虎作伥。”说着顿了顿,目光缓缓划过谷雨、小满、霜降及诸使女,又道:“可惜,这就是你们的命!” 诸使女面上皆有悲愤之色,深浅不一而已。苏灵儿看在眼里,淡淡道:“这命是认,还是不认?若认,便是沦落风尘。”有使女面色有惶然之色。 苏灵儿道:“若是不认,又如何?效仿晋宁公后人上官清起兵谋反?可笑啊,兵败投海自尽!你们家世可与晋宁相提?你们之能可与上官清并论?你们不过妇孺之辈,如我当年!我便退而求其次,保住自己的清白。” 便有使女面色渐缓了,苏灵儿又道:“虽说仍在贱籍,到底不是迎来送往。我是这般想的,也愿能维护你们一二。说到底,还是我无能,你们怨我也是对的。”说罢,苏灵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谷雨急道:“姑娘切勿自责太甚。说来都是婢子的命,又与姑娘何干?姑娘尽力护住我们的清白,我们心底感激还来不及,哪敢还敢怨及姑娘?”诸婢亦皆称是。 苏灵儿垂眸不语,过了片刻才道:“去天香楼请清明过来。” 霜降不知首尾,只道是为那守门婢子的缘故,道:“姑娘要打发观文,打发她过去便是了,平白为她去请清明姐姐……” 未待霜降说完,苏灵儿冷声道:“你如今是越发地伶俐了!” 霜降心一紧,赶紧闭嘴。谷雨与小满心中有数,却不敢明说。苏灵儿冷笑道:“请她来,是为了一个人,上官清!”说罢又咬牙道:“想当年,天下英豪得了他辞世的消息,尽皆缟素,投海殉死不可计数。若他果真还活着,只怕咱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霜降心底一寒,无端惊出一身冷汗,忙告了罪,亲自去请清明来。 夔门滟滪歌 春朝三峡。峡中薄雾空蒙,两岸青山峥嵘,草木隐约有了繁荣的痕迹。 三峡从来钟灵毓秀,三峡却也路途凶险。自蜀而下,当先所遇便是瞿塘峡,别称夔峡。此峡两岸欲合未合,状若天门,故又俗称“夔门”。峡中荫天蔽日,水道至狭,窄处不过数十丈。上游万千之水浩荡而来,至此被收于一束,是以峡中急湍似箭,旋涡处处翻滚,水下又隐伏暗礁无数,直是一路险象环生。 偏在这夔门险要处,江心立一兀然巨石,奔腾迅决之水,径向它冲击而去,正是滟滪堆。行舟至此,若稍有不慎,便是舟毁人亡的后果。民谣有《滟滪歌》,歌云“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只是这数百里烟波,凶险何止一处滟滪堆?古往今来葬身此峡者,何可计数? 一叶扁舟,江心飘摇。有船工立于舟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面,原见礁滩便即避开,此番滟滪在前,他却不躲不避,直直地便要撞将上去了,只引得舟中客人失声惊呼,连叫“要命”。 舟中客人惊呼不已,眼看就要粉身碎骨了,恰在此时,岸上山林传来一阵女子歌声: “高高山上哟,一树槐。 手把栏杆噻,望郎来。 娘问女儿啊:你望啥子? 我望槐花噻,几时开。” 歌声虽称不得曼妙,却烂漫率真,兼着峡中微雨,雾色轻漫,倒别有一番意趣。只是舟中客人哪有心思听取山歌,不过闭紧双目听天由命了。说时迟,那时快,船工一篙点在礁石上,小舟便轻轻巧巧地避开了,人与船皆是安然无恙。 “呵呵……只道夔门雄壮,夔门山歌却多情!”原来舟中还有一人。虽不见人,听那声音却极是清隽温雅。 船工听了,笑道:“也教湛相公见笑了!我们这边下至八九岁娃娃,上至八九十岁阿公阿婆,谁没有唱一辈子山歌?谁没有一肚皮的山歌?湛相公,我们的山歌好听么?” “好听!好听!”湛相公学着船工的口音应道,弯腰走出舱外,抬眼处,攸尔而笑。只这一笑,恰如世间最明媚的春阳,那江中微雨轻雾,似也因这一笑而乍然分开,露出一番濯锦之容。那样容貌,便是三峡上最娇艳的春花也应羞愧。然而,这等整丽容颜之下,两鬓却已斑斑。那般沧桑,便是三峡上最经风霜的松柏也难比拟。 “爷倒是好兴致,只是吓煞我也!”舟中探出一人,便是那呼喊“要命”之人。那人掀鼻阔面,蓬发虬须,面色沉若黑铁,眼中凶光毕露,恶鬼般的形容,极是丑陋狰狞。他身量又极硕大,舟中巴掌大的地方被占去一大半。拍拍胸口,那凶神自嘲:“我闻道三峡险恶,竟不知险恶至此!亏我当年也在海上干过那不要命的营生,怎样的风浪不曾见过?今日真真是丢脸!” 峡中昏暗,这凶神一身的煞气,又阴森了几分。船工本与湛相公笑语着,才一听闻他的声音,后背陡然升起一阵恶寒,心下打了个激棱,当即噤声。凶神哪会在意船工,只嘿然而笑,笑也不能让他美上几分,愈发地丑陋了。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湛相公背向他淡淡笑着,也不回头,只道:“孟飞,这世间险恶处,何止三峡?” “爷又说起这话来了!依我老孟看,有路就骑马,有水就行船,实在不行还有两条腿呢!”孟飞率然而答,见湛相公沉默不语了,只好讪讪笑道:“爷说的自然有理,这江头风波我是领教了!” 湛相公淡淡地笑着。正在此时,几声猿啼入耳,哀哀切切,他便道:“郦道元曾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现下听来,当真如此!”许是无端被勾出许多愁思,他只望着沉沉江水,默默地又不作声了。彼时江风正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有一刹那,让人误以为他将蹈水而去。 孟飞本是粗豪无知之辈,不明白原本言笑晏晏的湛相公,何以顷刻之间倏然沉寂,浑身透出疏远与淡漠来。好在相随已久,他也早已习惯这人古怪的性情,只把他当年那句话牢记在心底。 当年,他曾问湛相公:“你为何收我在身边?”湛相公便说:“也不知道哪天我就死了。若身边有个人,还能与我收尸,不至让我曝尸荒野,去得太过凄凉。” 时隔许多年,孟飞依然记得他说这话时,似笑非笑,似悲非悲,眼底若结着千年的寒霜与悲怆。 湛相公又哪里知道孟飞心中所想。这个形容丑陋却忠心耿耿的随从近来似乎有些沉默,很是异于往常,只是他已无心思照料孟飞情绪。近来毒发频繁,他自知是大限将至,是以决定回到扬州。扬州是他的故乡,也是伤心之地。多年浪迹天涯,投荒万死,他只道早忘了故乡模样,未料死期将至之时,扬州的影子愈发清晰起来,才明白这许多年来,他不过是将扬州刻意遗忘,错把他乡认作了故乡。 他终究是要落叶归根的。 湛相公闭目凝神,深深地吸了口气,夔门的水气一如当年那般湿润。细细说来,他是二入夔门,二返扬州了,只是当年的他意气风发,如今却是垂死之躯。想他当年,也曾壮志凌云,未料到头来落得半生潦倒。湛相公失神而笑:若那年葬身在这瞿塘滟滪中,或许我也不至受此熬煎报应了。 许是峡中水气浸润的缘故,湛相公的眼角有点湿湿的。他微微仰头微微睁眼,头顶阴沉一片,天日不见。 “原来,我不过是世间一无用人罢了!”湛相公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夔门猎猎江风中。 风劲湍急,偏在此时,一声尖锐的刺响破空而来。湛相公面色陡变,一把扯过毫无察觉的船工,左手一挥,一支羽箭深深没入船舷,兀自微微地颤着。 悬玉使女 船工只道湛若水胡来,差点就要翻脸,却不知自己才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他顾不得计较,小船已在江中打了几个漩儿,覆没只在顷刻间。 数声裂响又刺破阴沉的天空,船工这回听分明了,抬头一看,两支羽箭带着寒芒冲自己当胸而来。他骇得面色苍白,双腿一软,差点就要坠入江中。便在此时,船工又被湛相公猛地一攥,免了葬身鱼腹的下场。 “且站稳了!”湛相公喝道,却也不看他,劈手夺了竹篙,往空中利落一划,数支羽箭皆栽向江中。船工且是松了口气,哪知这心才落回去,因着近到眼前的礁石,又迸到了嗓子眼。 湛相公倒也沉着,那竹蒿顺势往礁石上一点,船头在将要撞上的瞬间,终是偏了开去。船工见惯风浪,却何曾见过这等变故,当下便没了主张。 “爷,怎生回事?”孟飞本已回舱,因外间动静不同寻常,立时便冲了出来。几支羽箭冲他当面而来,孟飞蒲扇般的粗手径往空中挥了两挥,竟悉数抓住了。他不知变故因何而来,却知己在明敌在暗,恼得将箭一把掰断,恨恨砸入江中。 “护住他!”湛相公也不多说,一把扯起船工,将竹篙塞入他手中。船工竹篙在手,尽管双腿还在哆哆嗦嗦,却也清醒许多,连连避开数处暗礁。 此时箭矢如蝗,孟飞高声道:“爷,你回舱中去,此处交与我!” “冲我来的,躲不了!”湛相公脱下外衣,舞得虎虎生风,羽箭“簇簇”地坠入江中,或没入船舷木板。 “嗨!”孟飞急得跺脚:“你不能动用武功内力。这般耗下去,要引得毒发,可就大大地不妙了!”一个不防,孟飞手臂便中了一箭,恼得他一把拔起箭头,竟带出一块血肉,鲜血汩汩地流着。 “死不了!”湛相公冷笑。他见得孟飞负伤,足步轻移,只在孟飞与船工之间游走。巴掌大的地方,湛相公翻转腾挪,丝毫不见局促。那衣衫舞得密不透风,竟将箭矢悉数挡住了。 孟飞负伤,便知眼下情形不是他独力能应付的,也不再多说,只咬紧牙关拼命 蓦地,众人听得山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声,箭雨顿止。船工心下只叫“阿弥陀佛”,孟飞望了望两侧青山,不再有任何动静,仿佛先前那要人性命的漫天箭矢,只是众人的幻觉。 “爷,当心!”孟飞久历江湖,深知突如其来的寂静来得古怪。 湛相公没有说话,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孟飞顺他目光看去,却见十数丈开外的江面礁石上,隐隐约约立着几个人。 船在江中如离弦的箭一般,瞬间便到了那些人的近前。孟飞瞧得清楚,皆是黑衣黑面,瞧不真切形容。 当前两个蒙面人见得小船冲来,足下轻点,跃向半空,若大鹏一般扑向湛相公。孟飞眼中杀机顿起,正要扑杀过去,湛相公却比他更快一步,耳畔听他道:“留在船上!” 孟飞恼得直跺脚,却听得半空中“砰砰”作响,伴着数声娇叱,两个蒙面人皆落入水中,竟是女子。孟飞有微怔之色。 甫一交手,湛相公便清楚对方是女子。他初时愕然,旋即清明,立时便想明白了对方身份,只紧紧抿紧了唇。 那块礁石大如桌面,还立了三人,亦是女子。她们本自恃武艺高强,且人多势众,未将船上之人放在眼里,哪知才一交手,便折了两人,生死不明的,直是惊骇交加,立时三柄利剑递出,皆是杀招。 湛相公身在半空,正愁无处落脚,那三柄利剑来得凌厉狠毒,却也正是时候。他暗叫了声“好”,足下轻轻点在剑刃之上,正好借力。三女也不是省油的灯,配合又极默契,分向湛相公上中下三路砍去。 眼见就要血溅当场,三女亦暗自得意,岂料湛相公身形如鬼魅一般变幻莫测,瞅准破绽,生生从缝隙中躲了开去,轻飘飘翻转落在三女身后。 三女便知遇到了真正的高手,皆骇出一身冷汗,正思忖如何反击,无奈未及出手,竟皆被他点下了穴道,直直伫立在三峡江风中。湛相公心念一动,探手向三女腰摸去,果然摸出了玉牌。 那三枚玉牌椭圆形制,以羊脂白玉制成,约摸总角小儿掌心大小,四周簇拥着的是梨花式样,下缀着鹅黄双穗丝绦,只刻的文字分别是白露、夏至与立冬。 “竟是大名鼎鼎的悬玉使女。”湛相公冷笑。 原来,这些蒙面人便是苏灵儿派往蜀中刺杀上官清的悬玉使女。湛相公也并非别人,正是当年反叛朝廷的上官清,如今业已化名为“湛若水”。 湛若水回头一看,小船早冲出数十丈开外,隐约能听得孟飞喝叫声,便知麻烦并不少,便不敢与白露三婢纠缠,当下提气纵跃,借着江中礁石,几个起落便追上了小船。他轻功卓绝,如鸿影清绝,身姿极是轻妙。 船上孟飞正被三个悬玉使女缠得不可开交,湛若水有意相助,却觉血气上涌,心跳陡然快了许多,四肢百骸开始隐隐作痛。便在此时,他瞧见前方浓雾中还有几条人影,一时不知对方究竟来了多少人,心下暗叫不妙,只有速战速决。 当下主意拿定,湛若水不理孟飞,直向前方人影冲去。那几人见到湛若水似乎有些吃惊,原来她们只道他早被前方同伴解决,却不想竟一路冲杀过来,心下竟皆凛然,先自生了几分惧意。 趁她们略微分神的刹那,湛若水先发制人,封住穴道。他出手如电,竟无一人反应过来,只羞愤交加,向他怒目而视。湛若水已然无暇顾及,他喉头一甜,再也忍将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便在此时,小船从他身侧擦身而过,孟飞瞧得真切,急得双目圆睁,无奈被杀手缠斗,哪里分得出身来? 湛若水四肢百骸的疼痛越发清楚,渐渐蔓延至胸口,脑袋更便如炸裂一般。他咬紧牙关,强压下痛楚,丹田运功,一股中气直贯脑门,化作狮子吼:“还有谁?还有谁不怕死,尽管来!” 声音若雷鸣,且又绵绵不绝,竟压过了呼啸的江风,令闻者心惊。那几个被他封了穴道的女子离得最近,竟有晕眩之感。他连问数声,并无一人应敢。除却江风,两岸青山再度死一般的寂静。 湛若水冷笑数声,当下提气再去追小船。孟飞业已解决那三个黑衣女子,正立在船尾,满脸焦灼地向上游望着,待瞧见了他,高兴得拍手大笑。湛若水在船上落定,未及开口,面色却是一苦,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四方之主 孟飞这才瞧出异样,忙将他接入舱中。湛若水已是面如金纸,双手攥得骨节泛白。孟飞急得搔头弄耳,忙安顿他躺下,又赶去翻找行李取药,岂知越忙越乱,找了好半天,才找出药瓶来。孟飞喜得要给湛相公喂药,才一回头,却见他已直愣愣地坐了起来,双眼古怪地望着他。那眼神,如野兽般泛着凶光,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孟飞暗暗叫苦:天杀的杀手,引得爷毒发,现下可如何是好?他左右思忖着对策,无奈尚未想出眉目,被湛若水一把擒住脉门,给拖出了船舱。可怜他身量铁牛一般壮实,被湛若水擒着,竟丝毫动弹不得。 苏灵儿当年曾下阿耨多罗毒害上官清。阿耨多罗本为无上至毒,人嗅之立死,为制毒大家岭南弄氏尊为神品。上官清身中此毒却苟活了二十年,自是另有缘故,此处便不缀述,只他时常毒发,一旦毒发,便混沌无知,六亲不认。三峡之上,孟飞是要躲无处躲,要藏无处藏,且又不是他对手,只急得高声道:“爷,爷,你清醒点,我是孟飞!我是孟——” 湛若水神智早已糊涂,哪里还听得进去?“飞”字尚未出口,孟飞已被高高举起,直吓得哇哇大叫。湛若水闷哼一声,手腕用力,将孟飞重重抛了出去。 身下便是滚滚江水,孟飞暗道了声“我命休矣”,岂料前方竟有块礁石露出水面,喜得他半空拧了下身子,瞅准那石头落下。亏得他也有几分灵活,稳稳落在礁石上。孟飞自松了口气,暗道老天保佑,只尚未立稳,眼前晃过一团黑影,骇得他赶紧伸手一挡,触及的却是衣料,便又本地一抓,竟是船工。 孟飞有些发怔,忙放下船工,待要再寻湛若水,却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小船竟撞上了暗礁。孟飞冲前方望去,只见得小船摇摇晃晃两下,便很快沉没,旋即被江水吞噬,再无半点踪迹。 他这才记起湛若水还在船上。 “爷——”孟飞撕心裂肺地吼着,跪在礁石上,身旁立着怔愣的船工。 过了许久,一只小船自上游飘飘荡荡地下来。孟飞直愣愣地瞅着船上的人,船上的人也直愣愣地瞅着孟飞。他们有些糊涂,着实不明白怎会有人立在峡中礁石上,更不明白他们是如何上去了。船上的人面色皆不好看,大概正经受着三峡带来的惊吓,但是却活着。而湛若水,前一刻,他尚自言笑,如今却葬身三峡。孟飞痛恨交加,宁肯死的是自己。 小船很快远离。一年之中,不知多少旅人船只覆没于三峡,以至船工入峡,多要祭祀江神,但这阻挡不了无数冒险者进入三峡,毕竟它是出蜀入蜀的重要通途。 轻舟飘摇下,到扬州。 曾有古人言志,“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足见其繁华富庶,是以早便有“天下之盛扬为首”之说。如今烟花三月,东风渐起,扬州已显出清丽之姿、妩媚之态来。还有那镇日里散散不尽的飞花飘絮,也在撩人意,也在留人心,美得教人来了便不忍离去。这扬州,是才子佳人留下的佳话,是历朝脂粉敷就的颜色。 闹市街角,有个说书老儿讲古。那老头儿瘦骨伶仃,须发皆白,应是古稀的年纪,眼白且又上翻,原是盲叟。他清了清嗓子,一拍醒木,四下皆静了下来,道:“才即演说了前朝故事,诸位只道不曾尽兴,也罢,小老儿便说一说今朝的人物。” 众人皆叫好,说书老儿方缓缓道:“天下英雄辈出,若问当今谁称风流,诸位,我若说出几个人来,只怕无人不服!诸位可知是哪几位?” 说书老儿故意不说了,摸索着茶杯,慢慢呷着茶,听得台下有人胡乱报着名姓,或报甚么丐帮谢棠,又是甚么“风过无痕”封五的,又或甚么楚伯璋的。说书老儿拈着胡须,翻着白眼冷笑,待众人嚷嚷声小了,方道:“诸位所说,也都算得是个人物,只小老儿演说的,是当今的英雄!” “那你且说说,当今天下,谁称英雄?”有茶客高声道,周遭尽是附和声。 “当下天下,称得英雄者,唯是夏皇、秋主与冬君!”说书老儿高高翘起拇指,四下听得这几人名姓,尽皆静了下去,只屏气敛声听他演说。 “夏皇弄月竹,乃岭南百年望族弄氏后人。诸位可知弄氏来历?” 便有人捧场称“不知”,说书老儿又慢慢地呷着茶,被茶客催促足了才道:“弄氏原是个制毒的大家,弄月竹便是族长弄校书独女,年纪不大,用毒本事很是了得,弄校书有意让她接下族长之位。诸位可知这弄校书是何等人物?” 说书老儿故伎重施,意欲再勾人胃口,偏有茶客所思不同。一茶客轻蔑道:“这南蛮子好不知礼,哪有女子为族长的道理?牝鸡司晨,可笑可笑!” 说书老儿慢悠悠道:“岭南化外之地,不知中原礼仪不假,只是这位客官只知其表,不知其里。” 那茶客冷笑:“愿闻其详!” 说书老儿道:“弄氏有祖训规制,是只制毒药不制解药。若是门中有人中毒,就只有一个法子可解……” 说书老儿故意慢吞吞地说,茶客追问道:“是甚么法子?” 说书老儿微微笑道:“自然是以毒攻毒。” 茶客哂道:“我当是甚么,竟不过是以毒攻毒,称不得高深,想那弄氏,不过尔尔。” 说书老儿叹道:“客官有所不知,所谓以毒攻毒,便是以更厉害的毒药去克制原先所中之毒。若用得对了,那毒药自然是救命解药,若用得不对,便是催命符了。” 众茶客听得频频点头,说书老儿翻着白眼,道:“如此这般,任他弄氏是个百年望族,族内也是人丁凋零,女子为族长也是无可奈何。不过,这能存活下来的,决非等闲之辈!” 他又道:“夏皇弄月竹,姿容仪态妖冶销魂至极,有倾人国城的颜色,弄校书视若掌中珍宝,宠溺甚矣,养得此女骄纵恣肆,行事乖戾歹毒。弄月竹素喜观人濒死之趣,便以活人试毒。且不说弄氏无解药,便是有,这世间也无人敢解。诸位可知是何缘故?原来早年也曾有人解弄氏之毒,尽皆死于非命,死状凄惨可怜,便是受了弄氏报复的缘故。江湖之中,谁还敢沾惹弄氏?这弄月竹,端得是杀人如麻,祸害匪浅。好在弄氏一族盘踞岭南,已有许多年不与我中原江湖往来,倒也相安无事。” 说书老人娓娓道来,众茶客听得欲罢不能,偏他不肯再演说弄月竹了,拍了拍醒木道:“说罢夏皇,小老儿今日再演说一番秋主。秋主乃一代神医,世居西蜀,不问世间事,江湖至今竟无人知其姓名、见其音容,更难辨雌雄。有人说他是年老长者,有人又说他是个妙龄女子,也有人说他是域外之客,更或称其乃天上谪仙人,有三百高龄,常驾白鹤往来蜀地与蓬岛之间。众说纷坛,莫衷一是,教世间人不得识其庐山真面目。有传言说他曾解弄月竹之毒,招来弄氏忌恨,倒多亏了这些障眼之法方全身而退,想来两人之间一场风波,终是难免。如此身份成谜,仙踪飘忽,少不得有人假其名义或行医或行骗。” “冬君许凤卿,貌若美妇人,却最是不得了!”说书老儿一拍醒木:“他深谙兵法,治军有方。十五岁时,因救大将军曹毅而一战成名,十七岁挂帅远征西北天狼,平定多年外患,才及弱冠,便手握重兵。他镇守西北多年,天狼惧其神威,轻易不敢来犯,尊之为‘战神’。如今,许帅与朝中弘相、江南华大人并称‘三贵’,皆是天子倚重之臣,当真说得是权柄倾天了!” 众人听得心醉,说书老儿高声道:“如今江湖中声名最为显赫者,非夏皇、秋主、冬君莫属,小老儿恰才了了演说,不知诸位想先听何人故事?” 茶客各自嚷着,有报夏皇弄月竹的,有报无名秋主的,也有报冬君许凤卿的。说书老儿拈须微微笑着,冷不防有人道:“你这老儿好是糊涂!这三人以名号论,当暗合四方四时,偏只有夏秋冬,何以无春?” 说书老儿一愣,复才翻着白眼慢悠悠道:“听客官声音,只怕年纪尚轻,不知从前过往!” “甚么过往?”那人忙即追问,又抖了抖衣袖,甩开旁侧之人的手,道:“叔父,你拉我作甚?” 司春之主 说书老儿笑道:“这位客官,我且问你,何为司春之主?” “自是青帝……”那人话刚出口,便被旁侧的叔父一把捂住嘴。老人家面上尽是焦虑之色,东张西望一番,又急急摆手道:“我这侄子年纪小,糊涂不懂事,他可甚么都没有说。在下另有要紧事,先行一步。”说罢便拉着那一头雾水的侄子匆匆离去,慌得连茶钱都忘了付。 还有年轻后生不明所以,高声问道:“莫非江湖中果有青帝,却是何人?” 说书老儿还未开口,座中便有年长者斥道:“好好听书便是,多问无益!” 他们越是不肯说,年轻人越是好奇。有个青年低声问道:“春神青帝不过传说,江湖中人借为名号,也稀松平常,大家何以讳莫如深?” 此人正是赵保,被问那人自然便是赵朴。赵朴微服私访,连日来多在扬州城中热闹处流连。听得赵保这般问,赵朴便知是他年纪轻,不知当年过往,因着无事,便也当闲话讲道:“若借为名号,自比青帝倒也罢了,偏他比的不是青帝,而是黄巢。” 赵保嘿嘿笑道:“老爷,这黄巢又是怎样的人物?” 赵朴道:“黄巢乃唐时一落第儒生,曾作诗赋菊,中有两句诗云: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赵保挠首道:“却是何意?” “这意思便是:若我黄巢有朝一日做了春神,就要让原本开于瑟瑟秋风之中的菊花,与春日桃花一处开放。” 赵保撇撇嘴道:“菊花怎与桃花一般季节?这个叫黄巢的儒子好是酸腐,无端为菊花出头。这诗嘛,也不过尔尔。” 赵朴笑道:“你听了他是落第儒生,心中先自便存了几分轻视,将他当成了腐儒,却不知他落第之后,又作《不第后赋菊》诗一首,可知他是如何说的?” 他二人虽是低声言说,只座中自有有心人,亦是无心听说书老儿胡诌,只扯着耳朵偷听那二人说话,冷不防那人也学说书老儿卖关子,心下好不着急,好在赵保比他更着急,只催赵朴演说。 赵朴便道:“黄巢赋诗云: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赵保愣了愣,怔怔道:“好大的杀气!” 赵朴慢慢道:“不错!黄巢数次应试,数次名落孙山,终是心灰意冷,不再寄望于科举。彼时大唐末世,国运已是江河日下,且官场黑暗、吏治腐败,以致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有个叫王仙芝的反贼起兵与朝廷作对,黄巢便纠结数千乡里子弟投奔于他,又有许多百姓加入,一时反贼竟有数万之势,竟致黄王二人纵横天下无人能挡。王仙芝死后,反贼尊黄巢为‘冲天大将军’。后来,他率兵直捣长安,逼得唐皇成都避难,此后更建国称帝,号为大齐。” 赵保叹道:“这黄巢好生……好生厉害!后来呢?” 赵朴冷笑:“后来,自是兵败身死!” 赵保道:“原来黄巢是个造反的头子。本朝那位‘青帝’,既以黄巢自比,莫非他也是要造反么?” 赵朴道:“不错,二十年前,他曾公然起兵叛反朝廷。” 赵保道:“但凡与朝廷为敌,都有个缘故,此人起兵的因由是甚么?” 赵朴道:“此人名唤上官清,乃本朝第一大罪人上官隽独子。上官隽世袭晋宁公爵,二三十年前,他因勾结外邦、阴谋叛国一罪而满门被诛,唯上官清一人逃出。上官清为报家仇,拜入边疆日落老人门下,习得一身好本事,艺成之后,纠结江湖草莽反叛朝廷……” 未待赵朴说完,赵保蔑然道:“大唐末世,气运已尽,黄巢叛乱,倒说得过去。本朝河海清晏,承平日久,这人竟蠢到与朝廷为敌,真真是愚不可极!” 赵朴沉声道:“你说得很是。上官清以黄巢自居,号为青帝,更纠结天下草莽,是为‘青盟’,未想结局也与黄巢一般模样,兵败身死而已。自诩盖世英雄者,说到底,不过跳梁小丑!” 赵朴言语中,对上官清颇有嘲意,不想座中另有有心人,竟很是钦服仰慕上官清。因听得他二人话语言谈中对上官清极是不敬,那人不觉心中火起,拍案而起,怒道:“这青帝乃天地间的大英雄、大豪杰,尔等何人,竟敢诋毁于他?” 那说书老儿本说得口沫横飞,于紧要处摹得有板有眼,众茶客也听得入神,冷不防半空中一声吼,若炸雷响起,皆被唬了好大一跳,有胆小者还泼洒了一身茶水,待回过神来,才见一个人怒气冲冲立在座中,形容恶鬼一般。 那人上了年纪,头发花白,脸上横七竖八挂着好几条张牙舞爪的刀疤,最是右脸那条,直从头顶鬓发里斜拉至嘴角,扯得眼睛嘴角扭曲狰狞,便是青天白日里见着,也无端骇人。众人不看尤罢,一看竟皆倒抽口凉气,皆知这老儿不好相与,机灵的早就四散开去了。 赵保怒向那老儿道:“你这人好是无礼,竟偷听我家老爷与我说话。这便罢了,还公然宣称反贼上官清是大英雄、大豪杰,莫非你是反贼同党?” 老儿偷听人说话,本就气短,被青年一说,脾气也少了几分,只是被指为反贼同党,登时煞气凌厉,伸手一把将他攥住,举起拳头道:“好贼子,今日就让你尝尝王爷爷拳头的滋味!” 赵保看那姓王的老儿形容虽恶,却是上了年纪,早存了轻视之心,未料三两下便将自己擒下了,自己一身功夫偏还挣脱不得,也是暗暗心惊,嘴上却不依不饶:“是你自己为反贼出头,现又动怒,莫非我说错了不成?有本事莫要偷袭,咱拉开场子好好比划,看谁死在谁手里!” 王老儿怒极,扬起拳头便要揍人。赵朴见事不妙,赶紧道:“前辈且慢,手下留情!” 王老儿看也不看他,一拳直直向赵保面门招呼而去。赵保紧闭双目,硬生生便要承下,忽听得有人道了声“王兄住手”,便觉一阵劲风掠过,拳头倒没有落在脸上。他微微睁开眼来,看那拳头竟在离面门半寸处停下了,暗叫了声惭愧,复循声望去,原是王老儿的同伴。 那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尖嘴猴腮,瘦得皮包骨,留着两撇八字胡,模样颇有些滑稽。他附耳与王老儿耳语数句,王老儿便点了点头,恨恨道:“若非是看在我兄弟的面子上,今日定教你好看!”说罢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赵保。 赵朴眸光闪烁,忙上前揖了揖笑道:“误会误会,在下赵朴,汉中人氏。他叫赵保,是我家人。我主仆二人到江南原是为游山玩水,并无意冒犯二位,家人鲁莽之处,还望海涵!” 王老儿冷笑道:“小小一个误会,便能定人砍头之罪,如此误会,还是越少越好。” 赵朴略略有些尴尬,道:“前辈说得极是,我自当约束家人。是了,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王老儿睨了眼赵朴,冷哼一声,竟自扬长而去。他那同伴忙付下茶钱,也赶紧走了。赵保心中愤然,压低声音道:“这二人冒犯大人,还对朝廷语出不敬,大人贵为钦差,何以如此轻易便饶过他们?” 说书老儿已讲完故事,茶客也渐渐散去,说书老儿正拿着茶盘四下请赏。赵朴不理赵保,取出一角碎银子付与说书老儿。说书老儿将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很是受宠若惊,口中只道“用不了这么多”。赵朴笑道:“你讲得很好,原值得这些!”说罢也不再理说书老儿,只与赵保向外走去,这才慢慢道:“这两个人,只怕不简单。” 赵保心有所动,面上却只撇嘴道:“不过两个市井之人。” 赵朴淡淡道:“你一身武艺,被他拿住,半分动弹不得。这是寻常市井之人?我看他二人眼中精光毕露,显是习武之人。” 赵保面有赧色,讪讪不能答。赵朴冷笑:“那王老儿容不得你中伤上官清,你不奇怪?” 赵保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压低声音道:“大人,这二人会不会是青盟余孽?” 赵朴想了想,又笑道:“青盟余孽早被‘江南王’杀得元气大伤,怎敢如此招摇?不过,想来必与青盟有瓜葛。” 赵保恭谨道:“大人说得极是!” “本官此来江南,自为弘逢龙,余者跳梁小丑,不必放在心里。”赵朴道:“你且记住:不要多生是非!” 赵保赶紧道:“是!”想了想,赵保又道:“大人说的明月弄那宅子,小人连着监视了数日,果然有些不同寻常。外面看着是寻常的民宅,里面防范却极是森严。不过,那里面似乎没有悬玉使女,暗岗倒是不少。” “没有悬玉使女?” “是。”赵保道,“是了,前几日,有几人偷偷摸进了那宅子,至今没有再出来过,也不知是死是活。小人暗中查过,竟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赵朴沉吟道:“若是他们贸然闯入,必定凶多吉少。明月弄那宅子,就是‘江南王’的巢穴。他作恶多端,不会不给自己留条退路。依本官揣测,那宅子,只怕是另有出路。” “小人也是这样想的。”赵保带着愧色道:“那宅子戒备森严,小人不敢久留,眼下就只探查到这些消息,还请大人见谅。 赵朴淡淡笑了笑道:“你无需自责。弘逢龙势力庞大,要扳倒他,并不是一朝一夕可成的。” 天香楼高 “废物,尽是废物!”淡客居内,苏灵儿正怒不可遏地砸着东西,地下跪了一地的婢子,皆悬玉牌,除谷雨、小满、霜降,另有白露、小雪、大雪诸名,约摸十六七人。 苏灵儿将一个哥窑青瓷双耳瓶狠狠掼在地上,犹觉不解气,又接连砸了几个梅花盏,方指着悬玉使女们道:“十六个人,竟杀不了一个上官清,一个个铩羽而归,且还将小寒姊妹折在三峡,好是为我长脸!” 人人瑟瑟缩缩,低头顺眉,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偏苏灵儿还不肯放过她们,指着个婢子道:“白露,你说,究竟是怎生回事?” 被唤作“白露”的婢子眉眼极其精致,媚色不输霜降,现下暗自叫苦不迭,却也只得硬着头皮拜道:“姑娘,请恕婢子无能,那上官清实在厉害。小寒姊妹最先发难,不想三招之内,被他一掌打入江中。婢子等出手皆是杀招,却也被一招封了穴道,他实在是……实在是……”白露越说越愧,越说越怕,竟不敢抬头看苏灵儿。 “三招?”苏灵儿冷笑,森森道:“江湖之中,你们哪个没有威名,哪个不是横着走的人物?如今就这点本事,我养你们有何用?” 众婢子听出苏灵儿言外之意,面上皆没有了血色。苏灵儿道:“你们大概忘了,失手的下场。”谷雨面色一变,便要求情,苏灵儿又道:“没能杀了上官清,你们就该自杀在三峡,活着回来,是想去天香楼么?” 自杀尤可,只那“天香楼”三字,白露诸人听了,入耳若有雷鸣,几有晕眩之感,险险便要把持不住。 原来天香楼是扬州最负盛名的青楼。它原本不叫天香楼,苏灵儿梳弄之前在此卖艺,因着艳冠群芳,一度艳名远播,仰慕者多如过江之鲫,差点便要踏破门槛。那老鸨借着苏灵儿盛名,便改作了“天香楼”,越发地名声大噪了,只苏灵儿将之视作毕生奇耻大辱。 得势之后,苏灵儿头一个就是杀了天香楼老鸨子,将她扔去了“坟场”,后来派了个悬玉使女清明去接管。除却借青楼打探消息外,更是为了惩治不听话的婢子。前番那个因着开门晚了一步,引得苏灵儿勃然大怒的观文便是一例。 那宅中女子,上至悬玉使女,下至粗使仆妇,为苏灵儿办事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毕竟一旦不得力,下场多是发配天香楼,做那些迎来送往的营生。她们大多不怕死,却怕清白蒙秽。原来苏灵儿宅中婢子,多是良家子,尤以获罪的官家家眷居多。良家女子最在意的,便是清白,厕身明月弄这进无名宅子,便能免于教坊之辱。 白露见左右姐妹皆无有敢出声者,干脆把心一横,抱了必死之心,咬牙道:“姑娘,上官清死了。” “既如此……”苏灵儿本自洋洋地说着,待听清了白露言语,立时止了话语,盯着白露,厉声道:“你说甚么?再说一遍!” “上官清死了,这是婢子们亲眼所见。”白露抬起头,一字一字,说得无比清晰。 苏灵儿这回听清了,面上有些微愕然之色。白露察颜观色,胆子壮了几分,忙道:“他的船撞上了礁石,舟毁人亡了。” 众婢子为求开脱,皆极力附和。苏灵儿敛正颜色,高高在上地一一看过众婢,带着些微的冷笑,只徐徐道:“死了?无奈我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白露诸婢皆有错愕之色。谷雨见不下去,求情道:“姑娘,三峡从来便是险途,葬身峡中之人,不可计数,何况咱们是着意刺杀,那上官清便是有三头六臂,也难逃此劫。姐妹们从来不敢欺瞒姑娘,既然白露儿说上官清死了,那便是必死无疑了!” 小满亦道:“姑娘,上官清身死,虽有几分天意,又何尝不是姐妹们戮力同心促成?姐妹们对姑娘素来忠心耿耿,还请姑娘三思。” 霜降跟着道:“两位姐姐说得极是,毕竟上官清死了。” 苏灵儿只是咬着牙冷笑。众人不知她所思为何,正坠坠不安着,合儿进来道:“姑娘,天香楼的真真姐姐来了。”苏灵儿缓缓坐回座中,只点了下头,合儿忙叫来了叫真真。 真真是清明的心腹,奉命传一个消息过来。 天香楼的老鸨子清明,对外唤作秦端端,声名极是狼藉:据说她与官府勾结,据说她逼良为娼,据说她常克扣姑娘银钱…… 既为悬玉使女,清明干下的恶事,实则远远超出世人对老鸨子的想象。清明深得苏灵儿赏识信任,是以任着悬玉使女更迭频繁,她自巍然不动。如今清明前四位悬空多年,她俨然是悬玉之首。 清明也是长袖善舞之人,经营天香楼许多年,便有了如今的气象。原来天香楼枕河而居,白天冷清,一到夜里便灯火通明,河上画舫往来不绝,混着桨声灯影,和着楼里楼外的咿呀弹唱声,女子娇嗔的谑笑声,直是扬州城,甚至是整个江南最热闹的去处。 时近黄昏,天香楼楼门缓缓打开。 风月几多数,天香楼自高。那天香楼,直是丝竹凝歌,霓裳掠影,软语娇笑,暖风熏香,人间天上。千种娇媚、万般风情,直教多少世人忘忧忘愁忘痛忘悲,多少英雄忘壮志忘报负忘雄心。 一群艳裳女子簇拥着一女人。看她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并不十分美丽,却有万种风情。最令人着迷之处,是她偶而一现纯净如孩童的笑容。那一瞬间,略显粗糙的五官,竟有了窒人心魂的美丽,妖媚得惑人,总是勾得许多欢客情迷意荡,似醒还如醉。 她便是清明,整个江南最为臭名远扬的青楼老鸨子。 飞花里,飘絮间,施施然走来两人。一人蓬发虬须,掀鼻阔面,脸生横肉,体形高大壮硕如黑塔,一身的煞气,直是恶鬼一般的形容,令人望之生畏。另一人截然反之。两相映照,有若瓦石与珠玉。 顾盼本无心,转眸若有情。那人眉稍横溢风流,眼角蕴藉烟霞,身姿如临风玉树,如挺拔青竹,萧萧肃肃而清逸绝伦,正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奇的是,此人姿仪既美,乍看如弱冠少年,再看却是不惑丈夫,原来鬓角发间早染上风霜,有了岁月的痕迹。那整丽容颜,也就是添了这抹沧桑,反更有清致。饶是见惯了南来北往人的扬州人,也被他所惑,是以一路走来,谁撞了谁,谁踩了谁,都无从去计较。 他便是三峡中葬身鱼腹的湛若水,也是当年反叛朝廷的上官清。他身侧的恶鬼,自然便是孟飞。 二人径向天香楼而来。清明不经意一回头,瞧见了他们,眼中有着讶然之色。湛若水逆着光,夕阳洒在身上,映出一圈绚丽的光晕,仿若踏着霞光而来。清明眨了眨眼,终于瞧分明了,眼中绽出绚目的光芒来。 自那群痴缠的男子中摆脱出来,清明一手搭在湛若水肩上,整个身子也贴了上去。有欢客吃味道:“此人是谁?” “前度刘郎!”清明媚媚而笑,却向湛若水道:“这位相公不知该当如何称呼?”她一径说着,一径向身侧心腹递了个眼色。 前度刘郎 她这厢风流快活着,却不知自己姐妹们,正在淡客居内度日如年。 真真大约未料到淡客居内有此阵仗,又不敢多问,只得小心翼翼地绕开诸悬玉使女。众悬玉使女见得她来,脸上多生傲色,真真看在眼里,只在心底冷笑,但向苏灵儿揖道:“妈妈让婢子问姑娘的好。” 苏灵儿“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真真深知苏灵儿脾性,更不肯在此多耽搁,道:“妈妈让婢子跟姑娘说……”她暗暗抬头瞧了瞧苏灵儿,见得面色紧绷,便知她耐心无多,忙道:“妈妈让婢子跟姑娘说,那上官清,在天香楼!” 苏灵儿“霍”地起身,狠狠盯着那婢子,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真真被苏灵儿瞪着,浑身汗毛直竖,咽了咽口水,又抿了抿干燥的唇,道:“回姑娘,上官清,在天香楼!” 众悬玉使女听了,尽是不信之色。白露急道:“果真是他,不会看错?”苏灵儿亦缓缓坐下,闲闲若若接过茶杯,轻轻抿了口茶。 真真只好道:“婢子自幼时便跟着妈妈,是见过上官清的。他除了两鬓略有些斑白外,与当年竟无二致。” “是么?”苏灵儿有些出神,却也不过刹那,复又狠狠瞪着诸悬玉使女,咬牙切齿道:“好,好,好得很!这便是舟毁人亡?” 众悬玉使女皆暗自心慌,未及求情,苏灵儿断声喝道:“合儿,去天香楼,将那上官清与我请来!” 合儿微有怔色,立时便明白过来,朗声道:“是!”她当即领命,喜滋滋与真真往天香楼而去。 众悬玉使女面面相觑,各自坠坠不安着,只听苏灵儿道:“若果真是上官清,我这里也留不下你们了,都去清明那儿罢!” 此语既出,悬玉使女尽皆花容失色,忙磕头请罪,直磕得额头都破了,苏灵儿依旧不为所动。 悬玉使女苦求苏灵儿不表,却说清明看似从容,心中早已焦灼不堪。苏灵儿深知上官清本事,是以甫一听闻上官清重现江湖之事,当即派出十六位悬玉使女。悬玉使女个个皆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一次便几近倾巢而出,竟是从未有过的事。清明只道上官清必死无疑,却不想他突然来到天香楼,怎不教她恐慌。 “这位相公不知该当如何称呼?”她想尽办法与他周旋。 “在下姓湛,湛若水。”湛若水笑道。 上官清化名湛若水归来,自是为了逃过朝廷耳目,无奈才在蜀中现身,便被苏灵儿探知。他对苏灵儿的本事,越发地刮目相看了。 原来湛若水在三峡力敌众悬玉使女,致使毒发。毒发之前,他拼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孟飞与船工扔了出去。孟飞与船工自安然无恙,船却撞上了暗礁。眼见他是舟毁人亡,沉入江底了,不想落水刹那,湛若水被刺骨的江水一浸,胸口四肢的疼痛竟轻减了许多,神智竟恢复了几分清明。在暗流将他拉入水底之前,他深吸口气,随波逐流,竟凭着好水性与运气逃出暗流漩涡,捡回一条命来。 这些过往,清明哪里得知,只眼珠一转,吃吃娇笑道:“湛相公今儿是第一次来天香楼?真真是贵客呢!” 她这番作派,青楼女子惯常使之,偏引得旁人侧目。需知这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女子眼界奇高,多少人银钱耗尽,裙下称臣,也未必能让她正眼瞧上一瞧。此番她竟投怀送抱,自然教人吃惊不已。清明不理众人,径将湛若水带入了自家房中,将孟飞关在了门外。孟飞与湛若水形影不离,哪里肯依,当场便要发作,倒是湛若水止住了他。 清明板着脸假嗔道:“你是多久没踏咱这门槛了?” “不长不短,二十年而已。” “一去二十年,音信全无,好狠的心呢!”乍听之下,颇似情人之间互诉衷曲。清明又道:“却不知这些年学了哪些长进?” “长进没有,倒赢了个青楼薄幸名。”湛若水浅浅地笑着,面色温柔,眼横风流。 “哈哈哈哈哈……好个青楼薄幸名,真真只有你这薄情郎方才担得。”清明仰天长笑,却是又气又恼,纤纤玉指连连戳他额头,嗔道:“一把年纪了,说话还是没个边儿。若教她听见了去,不知又要置下多少闲气!”清明口中的“她”是苏灵儿。 湛若水只是淡淡一笑。清明察颜观色,看出湛若水心中颇有不快,心下很是痛快得意,又笑道:“看情形,应是才回的扬州,可去看了她来?” 湛若水凝神看着清明,蓦地笑了,慢悠悠道:“以你们的能耐,竟不知我已回了扬州?真真是奇事。” 清明面色一红,狠狠捶打湛若水,恼道:“好没意思。”一双手慢慢往上攀,陡然掐住他脖子。湛若水没有防备,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咳喘连连。清明娇笑依旧,只是媚中带厉,阴恻恻道:“咱们要杀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老实说罢,你来找我,可是为复仇而来?” 湛若水苦笑,奈何说不出话来,只得摇头。清明面有疑惑之色,显是不信,笑道:“少来唬老娘,可别忘了,当年害你,老娘也有份!当年我们瞒过了你,如今你却是知道了,她是你那大仇人弘相爷座下的红人。嘿嘿,你肯放过我们么?”清明逼迫甚紧,见湛若水半晌不说话,只拿眼瞅着自己双手,才知他被自己掐得说不出话来,又见他满面通红,心下懊悔不己,赶紧松开了双手。 湛若水得了自由,只深深地喘气,清明冷眼看着,哼道:“果然越发地没出息了,连这也受不住么?” 湛若水透过气来,苦笑道:“是没出息了,不然就不会巴巴来求你了!” “求我?可是我听错了,青帝竟开口求人,且求的是害他之人?”清明似听了天方夜谭,竟自愣了愣,眼珠一转,瞅了瞅他头顶银簪,又道:“说罢,求我何事?”径自伸手拔下那根簪子在手中慢慢转了。 说是银簪,却似银非银、似铁非铁,泛着清冷的光辉,若波光流离。簪子长约摸三寸许,顶端花瓣桃花模样,栩栩如生,甚至连花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枝干盘根错节,仿若是真的经历过风雨的桃干一般沧桑。仔细看了,才知它处处巧夺天工,极尽精巧之能,若非名家,否则断然做不出这般惟妙惟肖来。 湛若水便附耳与她说了。清明一径听着,一径拿眼瞅着他身后的孟飞,末了哼道:“就为这么个人,你竟来求我?你自己便不能周全他么?”她是越发怀疑湛若水前来的动机,想了想,面色一变,欺身向前,手中簪子直直抵住湛若水的脖子,厉声道:“说,你来天香楼,意欲何为?你若不肯说,信不信老娘再给你下一次阿耨多罗?就不信你躲得过第一次,还躲得过第二次!” 湛若水深深地叹了口气,柔柔道:“你也知道我中了毒,哪里还有复仇的念头?何况,我也从不怨你,哪会害你?”话音刚落,湛若水便觉抵着脖子的簪子略松了松。 清明眼中有不明的情绪掠过,只是一闪而逝,快得教人难以看清,神智亦很快清明。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簪子深深嵌入湛若水皮肉之中,渗出血来,冷冷道:“我不信!” 湛若水道:“你会信的。我活不久啦!” 清明倒吸了口凉气,眼中竟涌上了水气,气恨道:“阿耨多罗是立时要人命的,偏你好端端活到现在?你面色行动如常,哪似中毒之人?哪有人自家咒自家的道理?我竟不知你得了怎样的奇遇,竟然大难不死!” 湛若水笑道:“我也不知是何缘故,明明是中了阿耨多罗之毒,偏偏苟活至今。你还记得,当时在碣石山上,她也说此毒是立时要人命的,偏我还与她说了那许久的话,奇也不奇?这些年我反复思忖,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缘故……” 花魁安宜奴 “是何缘故?”清明也好奇起来。 “莫非你当日拿错了药?” “呸!”清明又恼又笑,松了簪子,一把推开湛若水,骂道:“经了老娘的手,再错不了!你若不信,换个人试试。” 湛若水笑了,也不就此多纠缠,只道:“反正我是活不长久了,只是近年多得孟飞照料,我必要为他今后谋划。当年之事,原与他无干,我又怎能牵连无辜?此事本是应去求她的,一则只有你的话她才听得进,再则我与她之间,说话远不如你我之间爽快。” 清明拿眼觑着他,冷笑道:“我已不是当年十多岁的小姑娘,休要花言巧语。你此番来,不过是为了打探虚实。罢了,我也不妨老实与你说了,自你现身江湖,她便得了消息,当即便请了我过去,谋划的便是如何取你性命,如何将青盟一网打尽!近日扬州外松内紧,莫名多出许多兵马,想来是她知会了华棣。我劝你们还是老老实实的,莫要轻举妄动,否则,死得更难看!” 湛若水垂眸不语,良久才笑道:“未料事隔二十年,又致各方不安,当真过意不去。” 清明哼了哼,不欲透露更多的消息来,话锋一转,问道:“你果真未曾去看她来?” 湛若水摇头笑道:“才安顿下来,便直奔你这里而来,哪里顾得别人?” “她才不是别人。”话虽如此,清明却眉眼俱欢,显是心里极是高兴,嗔道:“你在我这里,便只哄我高兴,去了她那里,自然是哄她了。唉,不知你这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人?” “此时此刻,自然只有你。” 清明听罢仰天大笑,笑得花枝乱颤,许久才道:“明知我不信,你偏说与我听。明知她最信,你偏从不对她如此说。”假装叹口气,她又道:“你若把哄我的心思放点儿在她身上,她也不会那么恨你了。”清明一边说着,一边拿眼偷看湛若水的神情,果见他面色很有些不自在,心下暗笑,一径为他插好簪子,一径缓缓道:“有新晋的花魁娘子,愿见否?”湛若水笑着应下。 湛若水随清明径向后园而去,行不多远,远远见一位老先生领着个仆人迎面而来。那老先生约摸六旬上下的年纪,形容清癯,眸中自带清寒。湛若水不免多看了两眼,越看眼中笑意越深。 清明驻足,颇有些恭敬道:“云先生,是要走了么?”那云先生便也停下,微微点了点头,面色依旧清泠。清明便道:“辛苦先生了!” 云先生道了声“客气”,便自拱手离去,只与湛若水错身时,目光微微扫了扫,微微叹声道:“好美的容颜,好短的命!” 湛若水心念微动。原来那云先生虽是轻声喟叹,声音几不可闻,无奈湛若水耳力极佳,听得真切,当下便生了狐疑之心。 清明见了他那副神色,自然不明就里,只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笑什么。人家是大夫,千请不来的!” 湛若水便有愕然之色,再仔细看了,果见那仆人提着个药箱。又思及云先生说的那句话,湛若水有意寻上去问个分明,只是云先生主仆已飘然远去。 “但凡略有些体面的大夫,谁肯来咱们这儿出诊。云先生医术高明,又不拘泥,你可别把人给我得罪了!”清明一径说着,又见湛若水有怅然之色,眼珠一转,笑道:“你去求求他,说不定,他还能把你给治了!” “你又打趣我!”湛若水苦笑道。 清明只管嘲笑湛若水,不多时便也到了花魁安宜奴门外。安宜奴雅艳非常,才过及笄,便已梳弄。因是清明着意栽培,调教得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也颇有些才名,心气极是高傲,只爱结交文人墨士,寻常财主富户便是堆了金山银山,也是入不得她眼的。 她这几日有了些小性子,称病不出,也懒得接客。听着小鬟报说清明为她带了客人来,心下暗自恼怒,正寻思着如何敷衍,却见湛若水明俊蕴藉,有濯锦之姿,烟霞之容,一见便爱上了他,哪还顾得上病还是不病? 清明看她这副模样,暗自冷笑,交待了几句,便向湛若水笑道:“今儿便在此宿下,我这里虽简陋,比起外面那些竟不知好出多少。”伸手在他肩上按了按,抛下个媚笑便径自离去不表。安宜奴早恨不得她走,勾住湛若水,轻启朱唇道:“听着小鬟说相公是妈妈的旧友故知,看着却面生得紧呢!” 湛若水但笑不语,安宜奴本是欢场女子,最会察颜观色,便斟下杯水酒,递出个千娇百媚的盈盈笑意道:“敢问相公,该当如何称呼?” 湛若水笑道:“姓湛,湛若水。” “《水经注》说……清水湛然。”安宜奴有意卖弄,笑道:“呀,相公好名字。” “姑娘博学多才,当真难得。”湛若水很是捧场。 安宜奴掩唇笑道:“遮莫,奴家且为相公弹唱一曲可好?”取过琵琶,又道:“相公想听什么曲儿?” “你喜欢便好。”湛若水顺势躺在软榻上,只拿眼斜睨着她。 安宜奴嫣然一笑,有心使出浑身的本事博他欢心,想了想,遂自顾自唱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曲调幽怨哀婉,歌声婉转多媚,湛若水自斟且自饮,静静听了会儿,淡淡打断:“风月正浓,唱它作甚?” 安宜奴“嘤咛”的一声倒在湛若水怀中,轻轻夺过他的酒杯,媚眼迷离:“奴家心里不快活。打你进来,便没正眼瞧过奴家一眼,莫非嫌奴家不美么?” “美!”隔空挑起安宜奴尖尖的下巴,瞅半晌朗声而笑,声音隽雅舒缓却又轻佻放荡,“却是皮作的骨相!” “讨厌!”美娇娘故作愠怒,拂开湛若水,娇笑连连,“不是这副皮做的骨相,如何引来五陵少年郎?” 湛若水闻言长声大笑,拍手道:“妙!答得妙!”一时簪子滑落,长发披散,别是一番潇潇狷狂。安宜奴看那发簪颇有异趣,不由道:“这根簪子倒有趣。”趁他不留心,一把夺了过来。 安宜奴颠来倒去地看,除造型精巧外,着实无甚异样。这般物事,她的妆箧中多得是。不过一支银簪子罢!她暗道,自然看不上眼,往桌上一掷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确实不稀罕。”湛若水哈哈大笑,只管斟酒取乐,安宜奴撒娇不依。 正闹着,房门“砰”的一声被踢开,唬得她顿时住了口,向门边一看,竟是个十三四岁的白衣婢子,衣衫与苏灵儿的悬玉使女一般无二,只腰间少了块玉牌。她容貌清丽,只是面色苍白。 安宜奴愣了愣,认出来人,倒也不慌乱了,面色不悦道:“合儿姑娘,我们因着清明妈妈的缘故,与你们有些牵连,却也是各自为政,与你们那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好端端的,你来天香楼作甚?你直闯天香楼,可知会了清明妈妈?” 合儿满脸傲色,并不理会安宜奴,只向湛若水盈盈拜倒,道:“敢问可是上官相公?”湛若水道:“姑娘是……”合儿正颜道:“婢子微躯贱命,何劳公子挂齿?原是我家主人有请。”复又道:“相公必然好奇我家主人是谁?出门儿之前,主人道,‘你但告之是故旧相识便是!’” 她口中所称主人自然非苏灵儿莫属,湛若水亦心知肚明,却笑向安宜奴道:“竟不知是哪位旧交,不去似乎会很失礼。”安宜奴狠狠瞪了合儿一眼,闭口不语。合儿冷哼一声道:“怕了么?”言罢又面无表情道:“请吧!” 湛若水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到这天香楼半日,酒饭还尚无着落。待我吃饱喝足了,再去拜访贵主人不迟。”合儿冷冷道:“上官相公且放宽心,主人已备下酒菜。”复又斜睨着安宜奴道:“比这天香楼好!”湛若水无奈,只好随她而去。安宜奴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人,湛若水只好安慰她道:“你好生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安宜奴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只是心中大为光火,待湛若水离去远了,在房中好一顿乱砸。正发着脾气,忽听得外面一阵嚣闹,正要遣婢子去探视情形,房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当先进来一个铁塔般的黑大个,后面跟着清明。 原来孟飞久候湛若水不出,越发没有了耐性,便去问清明要人。清明哪里肯实言相告,惹得孟飞性起,一怒之下越性乱砸,竟将天香楼砸了个稀烂,倒也打听出湛若水若在安宜奴处,便一路寻了来。 他进来也不理会安宜奴,只管四下搜寻,无奈湛若水早随合儿离开。孟飞遍寻不着湛若水,怒向安宜奴道:“贱人,老实招来,将我家爷藏哪里去了?” 清明领着一众龟公打手紧随着来了,却只站在门外。安宜奴本是欢场中人,见惯了无赖泼皮,哪见过这等穷凶极恶之人?她不知其中缘故,当时便吓得心惊胆战瑟瑟发抖,撇过头去不敢多看孟飞一眼,哆嗦半天愣是吐不出半个字来。孟飞怒道:“你怕甚么,我是寻人来着。我家爷名讳上湛下若水,说是在你这儿!” 安宜奴睁大双眼,怔怔地点了点头,赶紧又摇了摇头,甚是楚楚可怜。孟飞急得一跺脚,道:“在还是不在?” 她终于弄明白孟飞的来意,慢慢镇定下来,偷偷瞄向清明。清明暗暗摇了摇头,安宜奴会意,定定心神,壮起胆子扬起个柔弱惹人怜的笑容,盈盈目光划过孟飞,轻启朱唇道:“原本在的,恰才言说有事,自个儿先去了……哎呀!”话音未落,安宜奴被孟飞一把扯过,白皙的手腕顿时起了一道血淤,只气得泪珠儿只在眼中打转,却半点也不敢发作。 孟飞急道:“去哪里了?” 他半点怜香惜玉之心也无,直是凶神恶煞一般。安宜奴好容易定下的心又生出恐惧,早将清明的暗示抛在九霄云外,嗫嚅道:“明月弄。” “甚么?”孟飞没听清楚,炸雷一般的声音又响起,骇得安宜奴美目噙泪,急道:“明月弄,就一进宅子,你去了便知!” 孟飞这才放过安宜奴,再向明月弄而去。清明瞪了眼安宜奴,招来心腹,如此这般耳语几句,那人便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