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玉与熙》 正文 初遇 “罗玉,都两个时辰了,你还不死心!它死了!”平日里叱咤风云的罗墨云,此时一脸无奈,这个孩子有时执拗的让他头痛。 罗家山庄的后院里,三岁的小罗玉充耳不闻,蹲在地上,盯着面前瓦盆里的一条小鱼,时不时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把已翻了白肚的小鱼翻过来,用手指轻轻戳小鱼的肚子,仿佛这样就能让小鱼复活。小鱼是他在湖边捡来的,许是太顽皮跳离了水面,搁浅在岸边,已没了呼吸。 这条小鱼太好看了,通体银白,银色的鳍薄如蝉翼,阳光下,在他手里闪着粼粼的光。真舍不得它死掉。 “罗玉!”罗墨云决定制止他这种无意义的守候,俯身去拉他。 “爹爹,它这么好看,怎么会死掉。”罗玉抬起头看向罗墨云,大大的眼睛微微发红,含着泪光,阳光照着他的脸,细细的绒毛历历可见,罗墨云再硬不下心肠,将他搂在怀里,柔声说:“它没死,只是睡着了,我们把它放回湖里好吗?它爸爸妈妈会叫醒它。” “真的吗?”小罗玉立刻绽放灿烂的笑容,罗墨云觉得世界都亮了几分。他自嘲地摇摇头,抱起罗玉。 “真。。。。。。的!” 银色的小鱼被放回湖中,翻白的眼眸里最后映出的是罗玉粉琢一样的小脸。 没人知道的是,一入水下,小鱼瞬间翻过身来,飞速向湖中心游去,正遇上神色慌张的老龟:”熙殿下,你跑哪去了,全龙宫找不到你,小心又挨罚。” 小银鱼摆摆尾巴,化为一尾小白龙,不屑地:“哼,遇到个傻瓜,害我装死了两个时辰,白浪费我花心思逃夫子的课,”他转转眼珠,恨恨地“眼珠子都瞪木了!”不过,那个傻瓜长的真好看,熙心里想着。 一老一小一起游向龙宫,熙想起了什么:“老龟,我都三百岁了,可以化人形了吧。” “你这么淘气,不好好跟夫子修炼,我看啊,还要三百年。” “那我好好跟夫子修炼,就能化人形了吗?”熙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又想到什么: “那我可以化成我喜欢的样子吗?” “修炼好了,当然可以随心化形了。”老龟边慢吞吞地游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聊着。 “老龟你太慢了,”话未落,熙一个甩尾,已游出几丈外,“熙殿下,你又去哪!”老龟急得拼命划水,可仍是龟速。只听熙远远传来的声音: “我回去找夫子修炼!” 正文 修炼 静下心来修炼的熙很得夫子意。三百岁零一年,熙的体悟已超过千年修行的寻常龙族。龙族所拥有的主要法术都已能掌握窍决,只待日后多多运化习练。 夫子很年轻,当然,是看起来很年轻。事实上他的仙岁无人知晓。夫子本名夜。但他总是让人呼他夫子,仿佛那个名字已随过往消失。 不知何时,持明堂前的仙梅已结出了小小的果子,青翠可爱,夜身着一袭淡青色蝉纱轻衣,立于树下,身影淡淡而修长,他伸手摘下一枚仙果,轻轻咬了一口,清香鲜脆,带着微酸。 他嘴角浮起淡淡的笑容:“梅子快熟了呀。” “夫子,夫子!”熙兴冲冲地跑进持明堂,“你看,我能化人形了,我能化人形了!” 夜回身看到冲进来的熙,不由微微一楞,一张可爱软萌的脸,大大的眼睛里映着星光,一脸天真。 是的,熙是照着小罗玉的样子化了人形,那是他认为最好看的样子。他得意地问:“夫子,我是不是最好看的小孩!” 夜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时间的轮盘终究还是转到了这一刻。他当然认得这张脸,也知道自己这个明媚欢脱的弟子,将迎来怎样的改变。 他微微一笑:“好看,”“但是,你真得决定要以这半人半龙的样子化形?”他目光移向熙那藏不全的小龙尾,熙尴尬地挠挠头:“嘿嘿,我还不能变全身。”他急不可待地想化成他喜欢的样子,顾不上自己修为还不够这个事实。 “夫子,那我还要多久才能变全身?” “等我教完你今天这一课,也许就可以了。” “真的吗?那你现在就教我!”熙高兴地拖着他的小胖尾巴,一摇一摆地紧紧跟着夜。雀跃不已。 “熙,今天是重要的一课,我要教你体悟心,与天地同体,与众生一心的心。” “夫子,与天地同体我可以理解,可是与众生怎么能一心呢?”纵是心性大进的熙也不能理解,别说是六道有别,就算是他常去偷偷游历的人间,就有百样人生,千种人心。 “夫子,这天下的六道众生各有其形,各怀其心,美好的,丑陋的千奇百怪,怎么可能一心?” 夜微笑不答,牵起熙的手:“走,我们去持明泉坐坐。”夜是个怕麻烦的人,他给自己的宅院取名持明堂,所以,他的泉就叫持明泉,打坐修习的地方就叫持明台,而花园就叫持明园,总之,与他的名字夜很不相符,听起到处是明晃晃的样子。 持明泉仍是东海龙宫里最珍贵的一汪仙泉,早于龙宫建成前业已存在,但无人能见,由当年一位隐居于此的老龙封印看守,当年夜游历于此,与老龙偶遇,相见甚是投契,彻夜清茶闲谈,老龙有感于夜的智慧广大并慈心高洁,特意解了仙泉的封印,将之献与夜,夜便从此于此地建宅修行。 传说持明泉曾受观音大士十亿六字大明咒的加持,凡有缘得饮者能消三世恶业,并种下解脱轮回的因缘。对修行人更有清净心念,收摄欲念的效用。夜从不禁人取饮,奇的是,幕名而来的取用者,无论之前存了多少贪求的心,到得仙泉边,便自然心生恭敬,唯需所取,不敢造次。 不知何时,夜手中多了一把玉竹小壶,从持明泉中汲取一汪仙泉,师徒两人便于泉边坐下,信手煮水烹茶,闲闲地话修行。 “熙,”夜转动手中的茶杯,修长的手指握着玉色细瓷,望着手中的茶,轻挑眉梢,颇具玩味地问熙:“你看,这是什么?” “夫子,这不就是茶么?”这是什么问题?沾了夜的光,这稀有珍贵的仙泉煮茶,熙从小到大自是喝了不少。 “熙,那么为茶之前,它为何?” “为茶之前......自是仙泉了?” “为仙泉之前,它为何?” “为仙泉之前,当是,寻常不过的水罢了......” “熙,这最寻常的水,得加持谓仙泉,遇香茗谓茶;病者谓药,迷者谓之甘露,渴者谓之命;凡人谓之水,饿鬼谓之为脓血;藏于高山谓之清流,流于泥沼谓之污浊;化气谓云雨,遇冷谓冰霜。。。。。。” “夫子,我明白了!”熙果然慧根深厚,不等夜说完,他心中已灵光闪过,了知了夜的深意。 “成仙泉的水与成浊流的水并无不同,无论我们谓之为何,其根本为水,清不能使其清,浊不能使其浊,云雨冰霜,是其形之幻化,仙泉、甘露药茶是其因缘聚合而成功用,水,脓血是应不同根器众生而示现......所以,我们的心也如这水一般,天下众生,并无不同,无非因了各自的业力因缘,而现六道。为善者,为恶者,高贵者,低贱者,上至天道众神,下至地狱众鬼,俱同此心。甚至于天地山川环宇,亦是从心而生,从心而灭......”熙越说心中越是清明,年方三百零一岁的他,竟然从心中生出深深的感慨,一滴清亮的泪珠从心内涌出,挂于眼角。 夜微笑地静静看着他,熙,你果然灵根未灭,不枉我此生为你而来。 “夫子......”熙心内百感交陈,第一次深窥自心,仿佛生生世世的记忆要冲破心房,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夜仍微笑不语,伸手轻轻拭去熙眼角的泪水。 “那我与夫子,也是共此一心了!”熙缓过劲来,与天地同心,与众生同心,熙心中满是欢喜,现在的他看这世界有了新视角,一切都那么平安吉祥,踏实,特别是身旁的夫子,清瘦淡逸,却有着说不出的让人安心的力量,仿佛这天下的一切,都在他的了知之中。 “熙,你今日所感,无非是九牛一毛,对于心,仅有了知并不够,从今日起,我便教你观心的法门,你需精进修行,直至全然证得本心,方知心之妙用。” 正文 闯宴 上 六月十五,罗家上下忙坏了。今儿是小罗玉的大日子,既是他五岁的生辰,也是他拜师开蒙的第一天。 香车宝马,衣影环翠,罗家山庄门前热闹非凡,诺大的场子停满了各路来访宾客的车马。罗家仆人统一着青鸦色素锻外罩内衬暗红罗衫,来往忙碌,接待引客的;为外侍的粗使随从分放小食茶水的;喂养马匹精细饲料的......各自忙而有序,疾而有礼。 软底绣鞋在光亮可鉴的木地板上急促小跑,刺绣裙裾上下翻飞:“小玉少爷浴沐出来了,快去侍候着。”三四个身着粉色软烟罗衫的丫头忙捧起衣物进前侍候,几个丫头均在十四五岁上下,俱是容颜秀丽的好人家女儿,行事也颇为仔细妥贴。 从自家的温泉汤池里起身,小罗玉被裹于柔软的白色棉巾里轻轻擦拭。另自有丫头用一早就置于碳炉烘热的浴布为他细细吸干头发上的水珠。罗玉生的肌肤雪白,透着沐浴后的粉红,一头乌鸦鸦的头发长过后腰,小小的样子甚为可爱。侍候他的丫头都忍不住想上前亲他一口,“夏蝉!不可造次!”竹心是罗玉的一等大丫头,打理他平日的一应事物,见状忙出声制止。夏蝉调皮地吐吐舌头:“竹心姐,我们小玉少爷生得太好看了,也不知道以后便宜了哪家姑娘。”竹心好气又好笑:“哪家姑娘也轮不到你,想跟我们小少爷结亲的豪门大户都能排满京城大街了。”“那是啊,我们罗家是梁国数一数二的大家,老爷袭了爵,还掌着全国的盐运,大奶奶家里开着全国最大的银庄,二爷又是太子爷跟前的红人,小少爷又生得如此人材,谁家不想把姑娘嫁进来,现下少爷才五岁,听说就有那些急不得的人家跟老爷提亲了呢......”竹心敲了敲她的脑袋:“行了,快好生侍候着。” 雪色素锦的礼服早已备下,正置于衣架上以上好的内造沉香细细熏着。礼服早于年初即开始准备,由府内专管织品的嬷嬷前去蜀地,请了当地最为年深工好的织娘,将拉得极细的银丝掺以上等蚕丝织就,又重金请来早已隐退的苏州名家绣娘,通身绣得一条俊逸的白龙,配着吉祥云纹,全以不显眼的暗纹针法,只在阳光下,一片雪白银色中,白龙若隐若现,却仿佛是活的一样,于云间隐隐欲飞,见过的人都啧啧称奇。也只有罗家,有此等财力与人脉,也只有罗玉,得罗墨云宠爱至斯,舍得将最好的一切予之。 罗玉寝殿内,罗玉的母亲周氏并着随侍的十来个女子,正为罗玉整衣装扮,众人各司其职,忙前忙后,却无人喧哗,安静有序。 十二层轻纱软罗的素白内衫层层套叠,仍能隐隐见到肌肤,将内里结束得当,才是最为隆重的雪色素锦外衫,衣带束扣穿结的方法繁琐,而整体外观却十分简洁利落,将粉琢一般的罗玉衬出几分英气。一头乌发仅于头顶束一髻,以玉为冠,仅用一粒东海明珠嵌银簪为饰,其余的就随意披散身后,更衬得小罗玉粉装玉裹,面如冠玉。最后束上腰带,系上御赐的双龙玉佩,一切才算停当。 因此次来往的多为梁国显贵,罗墨云自是要亲自迎接,他长身玉立,一身玄色衣衫配暗金绣纹,沉稳贵气,立于门前,含笑春风中却有着不怒而威的摄人气场,如柱石般支撑着罗家大业。 “太子礼赐!”正与宾客寒喧着的罗墨云,听到门外传来内家小黄门的喧告声,忙急急迎出。 代替太子赐礼的正是他的二弟罗阳,罗墨云叩谢礼毕,罗阳忙扶起兄长,此时方是以人弟的身份,躬身作辑,事兄以礼。 “二弟,自上次春宴一别,已是三月有余未见,一切可还安好。”因罗阳深得太子器重,日日随太子左右,谋策一应重要事议,是以虽同处京城,罗墨云与这个弟弟也是甚少得见。罗墨云熟谙世事,深知处于政治中心的太子周围暗流汹涌,不免时时为这个虽聪慧能干,但秉性太过忠直,又不改一腔热血的二弟悬心。以他的本意,早想让弟弟离开太子,回至自己羽下,以自己的能力,定能保他一世太平。 罗墨云将宾客交代于大管家周仪,自已便携着罗阳向内室而行,他急于了解太子府的最新动向,来判断自己这个弟弟位于何等局势之中。 他们正转身要离开,却听得门外大声喧闹起来,罗墨云不免皱了皱眉头,他治家甚严,家内仆从也俱有识有礼,从未有过如此的喧闹失礼。 他回身一看,却原来是几十个山庄附近的农夫,有男有女有孩童,吹吹打打,喜笑颜开,叽叽喳喳的拥着一队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两三人抬着一只巨大的老龟,用红绸扎了一个巨大的吉祥节,看那老龟龟甲上的纹路,怕已是千年万年的寿数。领头的老农是罗家附近的庄户名老张,罗家向来行事良善,与周围庄户关系及好,是以庄户们也当罗墨云是个好相与的乡邻,并不俱他,只拿他当自家人看待。罗墨云也觉得与他们相处倒更自在些,不似与官场富豪交往那般多是虚礼妄言。 “老张,你这是作什么妖,你从那弄来这物事。” 正文 闯宴 下 “罗老爷,这事也真奇,我家小孙子这两天吵着要吃新棱角,我看今儿天气好,就寻思着下湖里摘些个,没想到划到湖心,刚摘了几个棱角,木桶就搁浅了,下水一瞧,好家伙,这大个老龟,老张这辈子子没见过,后来听说今儿是小公子好日子,就想着送过来,权当给小公子添个热闹,是炖了吃了呢还是放家养着老爷你瞧着办呗。”老张一气说完,憨憨地笑了。 罗墨云也不禁被老张逗笑:“这多年的老龟怕是有了灵性,别说伤了它怕损了福德,就说我那犬子,自小有个痴病,见不得杀生,别说在他的生辰炖杀老龟了,就平日里厨房杀个鸡鱼都得防他看见,不小心被他撞见又会哭上一天。” “周仪,拿五十两银子来,分予老张与众乡亲,请乡亲们于外场一并吃席。”罗墨云转身向老张及农户们:“各位有心了,我替玉儿谢谢你们。”说完罗墨云又嘱咐周仪:“请府上的风水师卜一卦,看看这老龟的出现是何征兆,如此年深的老龟,总是天有异象才出现,问问是否立刻放生,还是需做场法事再放生。”周仪一一应承,着人将老龟抬入后院,好生看顾。 这边龙宫可炸开锅了。 “熙殿下,熙殿下,不好了,老龟被人捉走了!”熙正在持明台眼观鼻,鼻观心,静心修炼呢,蟹侍卫青鳌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找熙。 禅定中的熙被他的喊叫惊了一个激灵,险些走偏,正色道:“夫子立过规矩,我修习得不得大声喧哗,你怎得明知故犯。”虽仍年幼,熙在治下方面却有着天生的威严。 “殿下赎罪,臣下一时情急,失仪了。”青鳌忙收声正形请罪。 “老龟怎么了,何人能捉走他?”熙自小受老龟照拂,听说他出事,自是十分关切,但他奇怪的是老龟修为极高,应无凡人能伤得他。 青鳌规规规矩矩行礼回告:“老龟这些日子都在湖底闭关,正是修习龟息大法最高层的关键几日,可护法的小虾睡着,失了结界,被人发现捉了去,老龟自己仍在禅定中,尚不知情。我与小虾跟至湖边,见那捉走老龟的农户向着罗家去了,我等无许允不敢上岸与凡人接触,今日大王又带领各位将帅去了天界,故只得来回殿下。” “夫子呢?”熙问到,若龙王不在,龙宫有何大事都会请夫子定夺。今晨熙去请夫子安,夫子却不在房中。 “夫子一早去了西海,说是要去会一个故人。现下也只有请熙殿下做主了。” “罗家?你可看清了是哪个罗家?”主事之人皆不在家中,熙自当担起这份责任,他虽修为尚浅,但自诩应对几个凡人应绰绰有余。 “便是京城里最大的那户罗家,罗家山庄。” 罗家山庄?熙想起那个当日一心想救活自己的傻瓜,微微一笑,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熙出得龙宫,便持了一个避水诀,湖心向两边分开,显出一道丈余宽的大道,待他上得水面,水便在他身后又合二为一,平静如初。再随手捻一青叶,化成蝴蝶样子,捻一个引路诀,那蝶儿便引着他向着罗家飞去。 熙不知道的是,夜立于高高的云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叹了一口气:“为师今日放你与他相遇,也不知是对是错。也罢,属于你们的静好安宁,有一日便享一日吧。”言毕驾起祥云,向着西海方向而去。 熙还未到得罗家,便远远瞧着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熙不欲闹出太大动静,当下按下云头,双手挥动,画了一个隐身结界,向罗家后宅寻去。 不费丝毫力气,熙便于后宅庭院发现了老龟,他还处于甚深禅定之中,于外界发生之事毫不知情。一堆人围着他看热闹,好奇不已,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要怎么处置。“这家伙,拿我存下的金华府火腿炖上一天,那可是绝顶滋味大补身心啊!”后厨老王两眼放光,未等他说完,陈管事接过话头,“你这个无知村夫,就知道吃,你可知这等灵物仍天地所化,万万伤不得,据说置于缸中埋于宅下,能保百年福寿......”院内宁大娘颇识几分医理,摸着老龟厚厚的甲,一脸不舍:“百年不遇的上等药材啊......” 再不把老龟带走,可是要被这群人给拆了,熙本想隐身将老龟带走,但有这些人围着老龟,眼见老龟突然消失,必引起骚乱,倘生起任何怪力乱神的流言便不好了。 熙正想着对策,听得俩粗使的小丫头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你见了吗,小玉少爷穿了生辰礼服,真真象仙童下凡。”“是呢,等吉时一到,还要当着众人给夫子行拜师礼。一会儿咱早点去,到前排侍候着,好看个真切。” 原来今天是那个傻瓜的生辰兼开蒙,熙默默记下了日子。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熙化成罗玉从假山后出来,一身红衣,同样的五官却多了几分英气。他上前一把抱起老龟,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中镇定自若地向外走去,学着罗玉奶声奶气地:“此仍百年不遇的大吉物,我要献与夫子为拜师礼。” 众人还在惊讶于他们的小少爷怎一日之间神力大增,抱起这百来斤重的大龟竟毫不费力,健步如飞。熙早已走得不见踪影。 一离开众人视线,熙立刻捻起隐身诀,虽然没见到那个傻瓜有点遗憾,但事不宜迟,熙驾起云头准备带老龟回去。 “起......”云头还未起,一张软萌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睁得大大的眼睛,因惊讶而张大的粉红小嘴:“谁把我房里的西洋穿衣镜儿搬这来了?” 他竟能看见我?隐身的熙很吃惊,还未反应过来,只见罗玉看看自己的白衣,再看看熙的一身红衣:“不是镜中的我,你是谁,怎么和我生的一样!”罗玉竟不惊慌,而是又好奇又兴奋:“你是谁?你是谁?”熙还未想好怎么回答,一双小手已伸了过来,在自己脸上捏过来捏过去。 “放肆!”熙在心里喊着,自小到大,从未有人敢这样对他造次。但一身雪色的锦锻映得小罗玉象发着光,笑靥如玉,熙半点火气生不起来,只作势推开他的手,骗他道:“我是你的影子,千万别告诉别人,让人知道了你可就没影子了。” “影子?”小罗玉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身后的影子,“你真的是我的影子,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影子也会活,也会说话?”“当然啦,我可不轻易出现,只有大日子你才能看到我。”熙继续瞎编着,要摆脱这个小麻烦:“时辰到了,我要回去了!”熙驾起云头飞向空中,后面传来罗玉越来越远的声音:“那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正文 漩流 上 “哇,我的影子好厉害啊。”小罗玉一脸崇拜地看着熙驾云而去,对熙说的话没有一丝怀疑。平日里罗墨云对他呵护倍至,整个罗家自然都将他如掌上宝般供养着,相对普通人,小罗玉如同生活在完美的幻梦中,对人没有丝毫防备与设疑。 他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影子,期盼着能再见到他,将熙的警告牢牢记在心里,生怕被别人发现影子的存在,于是无论谁问他把老龟放去哪了,他都闭口不言。罗墨云对老龟之事本就不放心上,只当他淘气扔哪了。罗家上下也没人敢过多追问罗玉,是以熙这次闯宴之事便糊里糊涂混了过去,无人知晓。 隆重的拜师礼应时而行,有罗墨云的亲自操持,一切妥贴周到,庄重典雅。礼毕即是罗玉的生辰宴,山珍海味流水般地端上席面,各路宾客进献的奇珍异宝堆满客厅,为罗家小公子挣足了排面。罗墨云带着罗玉在席间一一回礼,众人有明着及力奉迎的,也有暗暗赞叹心怀艳羡的。心下都叹这罗家小公子上辈子不知积了什么德,年方五岁,就享得如此荣华光耀。 将礼数一一尽到,罗墨云便寻一理由于席间告退,对罗阳使个眼色,两人相跟着步入内室。 令随侍众人都退下,罗墨云紧闭房门,从书柜后拉动机关,露出一个小门,向下走出几丈,再转动机关拉起闸门,方是他最为隐密的机要所在。进入密室,转动门内机关,上面的小门并书柜都恢复原状,无人能发觉。 罗墨云为人大开大阖,大处纲举目张,潇洒豪迈,小处事无具细,谨慎周到。 “二弟,宫中局势是否有变动,为何今年的献青礼,不是太子主持,而换为四皇子?”自罗阳与太子相近后,罗墨云便时刻关注宫内动向,内宫中也不免设计收买安排了自己的眼线。 梁国重农桑,每年出第一茬嫩桑叶时,宫中便会安排众皇族呈献青礼,选皇家农庄中的百年老桑,由太子亲自摘取第一篮桑叶,献与当季选出的蚕王食用。以祈当年桑繁叶茂,蚕健丝良。此礼自前梁时期便已形成,虽本意源自农桑,但渐渐演变下来,成为预示新生更迭之意,是以主礼之人也往往是储君的人选。自五年前太子策立以来,每年的献青礼都理所当然地由他主持,而今年却换了四皇子,不由得让人心生猜测,流言四起。 “我正想与兄长细说此事,圣上一向待太子甚好,也寄予厚望。自策立起就让太子理政,手把手教他为君之道,即使太子偶有差池,圣上也是颇为维护,总言太子只经验不足,但其勤力宽仁远胜自己当年。太子事君上也是殷勤备至,从不懈怠。堪得上是父慈子孝,君仁臣忠。只今年五月青黄不接时,北方胡人大举来犯,一则抢夺粮食,一则胡人新立的王也莫多骁勇好战,欲趁我北方空虚抢夺疆土,陈林将军(太子亲舅)率部御敌,不幸中胡人毒箭,战死沙场。陈家军群龙无首,死伤大过半数,一厥不振。消息传到宫内,陈贵妃生平最疼这个弟弟,兼陈家军仍其祖辈几代的心血,不由忧思悲泣,并春夏相交,一时失调,染上风寒,竞至不治。是以宫内宫外,陈家失去两大支柱,元气大伤。自此后,圣上与太子之间便渐渐微妙了起来,一些原本只允太子参与的政事,也有了四皇子的位置。至六月中,其生母平妃又晋了贵妃,现下是宫里第一等有权势之人。”此是罗阳心中一等大事,他一口气说完,面色凝重。 “这就是了,陈将军与陈贵妃之事我已第一时间知晓,当时也替太子衡量过局势,但总对圣上存有一丝侥幸,想着他对太子于御国之需外总还留着父子深情,现下种种迹象看来,倒是不必对我们这个圣上抱有幻想,他如今提携四皇子,一是梁国刚失大将,兵力有损,恐四皇子外祖所掌的金国大军趁虚来犯;二是欲以四皇子与储君之位为筹码,稳固拉拢其外祖势力。不管他是不是权宜之计,太子失去陈家的支持,就失去了平衡政局的力量,于圣上眼中就是一颗废棋,形势终不容乐观。”罗墨云摇摇头,叹了口气:“二弟......” 罗阳却抢过话头:“兄长,太子一事,或有转机......” “转机?”罗墨云如剑的眉头轻轻一挑,“太子的形势,我已盘算过数次,唯一的机会就是圣心,而即使圣心眷顾,他也将步履艰难,更何况如今圣心不固,难有转机......” “兄长,你算漏了一人。”罗阳迫切地看着自己的大哥。 “哦,谁?”罗墨云不禁奇到,梁国上下内外各方势力他都了然于心,自问不曾遗漏。 “那个人......就是你。” 言毕,不等罗墨云从错愕中回来神,罗阳已施施然跪下:“太子托弟带给兄长一句话:恳请罗先生救吾,恳请罗先生救梁国。” 正文 漩流 中 罗墨云何等聪明,转念间心下已了然。他伸手去扶罗阳,柔和而坚定地说:“二弟,你当知我不会拿罗家几代建成的基业送于太子作这场豪赌的筹码。” 罗阳料他必不肯轻易答应,膝下使力不肯起身,嘴上只是恳求,如儿时向兄长乞求般:“哥......太子有仁德之心,他若继位,必行仁政,是梁国之福。我追随太子,不为荣华富贵,只为他能给百姓带来福祗,能为梁国带来安宁。这几年随他出入,他常扮作寻常公子去民间走访,每见百姓受苦,必暗自落泪神伤,他能与民同食同寝,分羹同袍,毫不在意自己的尊贵身份,豪不看低贫贱小民。他懂民之苦,他懂!”罗阳说到激动处,眼中泛起泪光。 “饥时放粮,寒时赠袍,设无偿医署,建孤儿书院,将全国无人荒地开垦录籍分于无田贫困孤寡......他日日操劳,还要处理好圣上交办的政事,每日常常只得两个时辰安寝,他心中所想全是百姓,并未有一分是为自己,他眼下身陷困境,求助于你,也不是为自己能掌皇权,只想实现万民齐福的一番抱负。哥,你我儿时见天下不公,弱肉强食,不也曾幻想有朝一日要建个人人公平,人人富有的新梁国,太子可以,他就是那个希望,哥.......”声声大哥,叫的恳切,罗墨云对局势有清醒的认识,却也不忍让罗阳的赤子之心寒凉。 他的这个二弟,从小聪慧,四岁开蒙,十三岁便破格入太学,十五岁上被选为太子伴读,如今年方二十一,已是太子幕僚中的核心人物。然而,他所有的经验俱来自书案,有着所有书生的通病,虽有才干,却不免被理想与抱负蒙住了双眼,不能真正了解过这世界。而罗墨云不同,他十岁上就被指定为罗家继承人,由前辈带领学习实践江湖与官场中的角力,游走平衡各方力量,是以,他看问题远比罗阳更接近真相。 罗墨云轻轻使力,将罗阳硬生生扶起: “小阳,起来说话。”他轻轻掸了掸罗阳微皱的外袍,拉他坐下,徐徐劝之:“我与太子仅几面之缘,不知他是否真如你所言般仁义,但即便如你所言,仁义之人,却未必是治国之人。予饥以粮,赠寒以袍,于一城一乡之主或可谓之仁,于一国之君只能谓之失。” “太子这般仁义者不宜为君,难道你要选四皇子那般飞扬跋扈之人吗,哥,没想到你居江湖日久,竞变得如此功利,令人齿寒!”罗阳神情激动,声音也高了起来。 “哎,小阳,明日我带你见几个人,也许你会改变想法。”此时劝说罗阳必听不进去,罗墨云且结束这此密谈,心下已有计较,待明日安排妥当再缓缓劝之。 繁华的京城中,却有一处贫民聚集的城中村,三教九流,贩夫走卒,烟倌流莺,偷儿乞者各各交杂,混居于此。一条长街分隔了繁华与贫困。左边是鳞次栉比密密夹居的矮小贫民窟,右边多是错落有致,高房大院的富足之家。罗墨云将车停于富家一边的僻静处,取出两套破烂衣衫,一套自己换上,一套递于罗阳。罗阳不解,接过一股汗馊的臭味,不免扭过头去。罗墨云微微一笑:“要做仁义的救国之人,这一点腌臜都受不了么?”罗阳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被言语所激,便赌气接过衣衫换上,虽然在人前他一副人情练达的样子,但在兄长面前,他仍像个孩子。罗墨云又抹了些不知哪来的黑泥污渍在俩人身上脸上,他俩人原本身量就比旁人瘦些,再人手一根竹杆一个破碗,这下妥妥的像两个落难的乞丐。罗墨云忍俊不禁:“我这二弟,就算做了乞儿,也是最清俊的。” “哥,这是要干嘛?!” “嘘,一会儿,你什么也别说,只管跟着我抢馒头,抢钱物。” ...... 罗墨云带着罗阳走进贫民窟,混入乞丐常聚集的一处场院之中,乞儿头子原想欺生,但见罗墨云身形脸色都不象好欺负的,便悻悻收了手。 不一会儿,罗家车队缓缓而来,管家周仪立于为首的车上,车上挂着罗家族旗,下面写着大大的义施两个字。后面跟着十几辆车,分别载着钱粮布匹油盐等。 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更有人呼家唤友回去报信的,少顷便来了乌鸦鸦一堆人,好在周仪早安排了附属盐帮子弟,混于人群中维护秩序,是以虽人多拥挤倒不曾出乱子。 罗家行事向来低调,是以周仪只淡淡地说明了几句,大义是罗家为贺小少爷生辰,特施粥三天,并发钱三千贯,米面三千斤,油盐若干,凡生计困苦者皆可来领,大人几许,孩子几许,等等。说毕便领着众人维持队序开始逐一发放。 罗墨云带着罗阳抢了几个大白馒头,又抢得一吊小钱,乐呵呵地蹲于墙脚边吃了起来。罗阳白了他一眼,小声打趣他:“巴巴的跑来抢自家的馒头,香么,有小厨房的精细糕点好吃么。” 罗墨云拿起一个馒头塞住他的嘴,只听一个穷汉抱着几个大馒头并一吊小钱,手臂还挂着几斤面粉,腆着笑脸回头远远地冲着罗家人大声喊:“谢罗老爷恩典,罗老爷功德无量!”回过头,却边嚼着馒头边嘟嚷着:“那么大的家业,就放个清粥白馒头,就不能施个肉馒头么,还要挣个好名声。” 一旁一个老汉听不下去了:“张二,人家平白无故的放粥施钱,已是大善心了,你咋吃着人家的还嚼人家舌头。” “我呸,你个没见过世面的,两馒头几个小钱就把你魂给收了,罗家是什么人家,整个梁国的盐场都是他们家的。你知不知道,昨罗家开席,听见过的人说那一桌的花费就够咱一年的嚼裹,你真当他发善心呢,他是打发叫花子呢!” 罗阳忍不住欲起身教训张二,罗墨云见状忙接过话题,他指指自己和一干乞丐笑着说:“那可不就是打发叫花子吗。”众人都被他逗乐,哈哈大笑起来。 罗阳却笑不起来。 收到钱物的众人对着罗家人都是千恩万谢,嘴里少不得说些祝贺罗家,祝贺小少爷的吉祥话。不到一个时辰,物品发放完毕,周仪领着众随从清点整理,驾车离去。 突如其来的好事,令贫乏生活中的众人十分兴奋,他们领了物品都并未上散去,三五成群围在场院中,有的专心吃食,有的一遍遍数着小钱,有的比较着所领物品的多少好坏,如过节般欢乐。 等罗家人走远,众人便无所顾忌,如炸开锅一般议论起来。 有羡慕罗家有钱的: “我的乖乖,这一日怕是要送出几千两,三天便是上万两,罗家得有多大家业。” “张二,你说的可当真,那一席的菜便要当得咱一年嚼裹?你怕不是吹牛,啥菜肴能贵成这样?” “有钱人日子真好过,老天开眼,啥时候让我也做得一日罗家人,死也值了......” 有忠厚感恩的: “我说你们,人家有钱是人家赚的,咱不带亲不带故的,人家肯布施那是人家的善心,咱要念人家的好。” “是啊是啊,老王说得对,得念人的好,要不下次人家可不施了。” 有恩将仇报的: ”我说你们,人穷就算了,别骨头也穷了,他那点钱,可不都是从咱身上剥了去的?如今装好人洒几个小钱,也想收买人心?依我说,啥时候乱一下才好,咱分了他的,原本也是大伙该得的,凭什么全梁国的盐都叫他家得了去,凭什么他们日子那么好过,一样爹娘生的,一样一个鼻子俩个眼,凭什么我们就要挨穷受罪!” 偶有明白的: “话不能这么说,罗家需要这点名声吗?这些年,从未听闻罗家有任何仗势欺压乡邻之事,倒时有扶危济贫的义举,他能挣得那大的家业,自有他的道理,又不是强取豪夺。再说梁国盐业兴盛,乃四国之首,牵带着别国不敢轻动梁国,况梁国这几年四处亏空,若无这盐业撑着,还不知怎样呢。这难道不是罗家的功劳?难不成要他散尽家业,做得和你一般的穷鬼,才算良善么,哪有此等道理。” 而大部分的人是被生活折磨的麻木漠然的,只关心手中的物品能度几日,只关心罗家什么时候再来分放。虽然他们心中也明白罗家的良善,也念着一点罗家的好,但与生活的重压相比,就象是沉沉暗黑中的一道微光,一闪而过,改变不了什么。 这一切与罗阳想象的不同。 他每每与太子微服出访,施衣放粮时,行善救困时,听到的看到的都是感激涕零与仿佛见到救世主般的眼神,那种眼神让他们有成就感,让他们有一种想且觉得自己能改变这世界的错觉。他乐于参与其中,觉得那是一种触手可及的神圣。 而今天,当他化身为他们中的一员,看到的听到的都让他觉得震惊,以前他想为之付出,想去振救的同一群人,却象变了一张脸,令他陌生。 回到车上,罗阳久久不发一言。他的沮丧在罗墨云的意料之中,因为那也是他的青春期经历过的认知挫折。 “小阳,今天你看到的,可能非你想象,但这便是最低层民众的真实样子,这便是真实的人性。 你以住见到的听到的,是因为你们处于施予者的高位,而他们只能是那个处于低位的感恩戴德的被施者。这就象一出戏,你们了了善心,他们了了生计。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想不想成为被施者?他们为什么成为被施者?刚才那个泼皮话不好听,可有一句我觉得说得很对,同样是爹娘生爹娘养,同样是一张鼻子两个眼,凭什么他们只能受穷困,被生计压低了头?”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真正要的是什么?” 罗阳抬起头,看着这个他一向以为只懂游戏于江湖官场,以利为先,一心只图扩大家业的大哥,罗墨云深深的眼眸中闪着他不熟悉的光茫,第一次让他感觉深不可测。罗阳嚅嚅地问到:“那他们要什么?” “平等。一个付出努力能得到同样回报的平等的机会。” “所以,一个真正的仁政,是不让他的民众成为饥民困兽,是不让他的民众沦为被施者。”罗墨云虽只三十出头,但少年出道,几十年里直面现实,纵横大半个梁国,对民众的真实处境最为了解,其心中,有着真切而深沉的忧民之心。 “所以,我冷眼旁观,这几年太子的行事,有三大失误。”有些话原本不欲对罗阳言说,但如今,需要一盆冷水泼醒这个做梦的弟弟,罗墨云只能把一切剖析彻底。 正文 漩流 下 “三大失误?太子理政一向勤谨,连小错都极少,何来三大失误?” “来,换上衣裳,为兄带你去京郊走走。”罗墨云用丝帕将罗阳脸上的污渍细细擦去,眼神中满是呵护之情,让罗阳恍如回到儿时,自己还是那个年幼无知的孩童,罗墨云还是年那个处处护着他的大哥。 初夏的风带着一丝清凉,吹过成片成片的青苗,一层层微微漾开。二人策马来至京城西郊,立于一望无际的田野前,风吹起他们的发丝与衣衫,端的是鲜衣怒马,风华英年。 “来,我们比试比试,看谁先跑到这片田亩的尽头。”罗墨云微笑着向弟弟提出挑战,罗阳本性活泼,只是久在太子身边不免拘着性子,现下唯有哥哥在侧,自然神采飞扬,暂时将烦心事抛于脑后,跃跃欲试。 “驾!”“驾!”一黑一白两骑骏马一前一后沿着田亩边的大道疾驰,俩人的马俱是来自西域的上等良驹,脚程极快,饶是这样,两人竞跑了近小半个时辰才到尽头。 罗阳不禁暗暗吃惊:“这片田地怕是千亩都不止,何时西郊竟有了如此大的庄子,看这土色黝黑发亮,必是上等肥沃良田,此庄的百姓可真有福了。” “恰恰相反。”罗墨云唇边挑起一抹讽刺的冷笑,“恐怕有福的只一家,得祸的却有百家。” “此言何意?” “此处名连庄,乃连老王爷一家的庄子。梁国耕地并不丰裕,依例各王爷向来是封地不封田,连老王爷是圣上的兄弟,算得上王爷中等级最高的,依旧例也不过得封三百亩良田,可数年下来,或欺哄贱买或强取豪夺或巧立名目,连家竟将自家周边散村小庄的田地蚕食渐尽,扩至千亩有余。而失田的人家或沦为连家农仆,或蒙冤赴死,或疯癫流浪,一言难尽。不止是连家,东郊的陈家,即太子母家,以及南郊何家俱是如此,无非占地多与少而已。况上行下效,京城之外,梁国各地的封王豪族只怕更无忌惮......” “不对啊,依梁国田制,每十年全国会重新丈量统计田亩,最近的一次是三年前,正是太子主持,我也略有参与,连老王爷家的田亩并无超例,相差如此巨大,岂能瞒过。” “丈量连家时,的确只量得了应封的三百亩,那其余的数百亩却或分散于数百个不同的名下,或立名目为代耕,美其名曰照顾鳏寡孤独,无力耕种者,由连家代为耕种,并扶养之。你若去查那些名字,怕大半是连家亲信,或至死人,或查无此人。” 罗阳闻言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生平的聪慧只知用于正道,却不料有人会将智计用得如此卑劣。 “此便是太子的第一大失误。田地是国之根本,民赖之为生,田不公则民生危,民生危则国不稳。重录田亩是他理政后最为重要的一件事,他却没有做到明查秋毫。若他真如你所说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却轻易被蒙蔽,那便是他并无治国之才;若他并非毫不知情,而是睁只眼闭只眼,那他便是既无力与权贵周旋,也无胆憾动权贵利益,为已树敌,于储位不利。无论哪种,均非治国之良选。” 罗阳很想为太子分辨,却发现哪一条理由都被大哥封死,连带着觉得自己也有过失。 “第二大失误,便是用人。” 这一点罗阳很不同意:“若说田地上有失误,或还有缘由,可说到这用人,没有比太子更贤明的,他广觅良才,唯才是举,从不任人唯亲,太子府的大门,永远对人材敞开,凡可用之材,不论资历,无论出身,甚至无论政见有异,他都礼贤下士,尽才而用。” “圣上授命太子选材育人,寄望太子为梁国谋得天下国士。而太子选材,路径单一,或从太学,书院寻觅,或由人举荐,或派人寻访,皆未跳出士族弟子的范围,而被选人材,也往往念及举荐之情,起用之恩,沦为一党之羽,一人之士,于国少益。国士国士,乃国之士,而非士之国,国士乃国之良材,而非一族一士之良材。是以,当广开乡学,增书院,强太学,并建立全国选材考核体制,让人人有学习成材的机会,让天下良材都有出头之日。这才是真正为国选士,民强则国强,民有智则国有智,临渊羡鱼,不若退而结网,退而结网,不若育鱼满塘。到时,何愁无人可选,何愁无人可用。” 罗阳不禁暗暗点头,佩服兄长之眼光格局。 “此前两点,乃太子于国策之失误,第三大失误,乃关乎他自身,未能为已善加筹谋。” “恳请兄长细说。”当下的困局,正是罗阳为太子最心忧之处。 “太子得位,与陈家之力有密切关系,当日陈家鼎盛,握了几近半国的兵力,自然足以保他上位,圣上未必不存忌惮之心,形势所至罢了。而太子则太过倚仗陈家之力,未曾谋画多方力量布局。于内,梁国兵分有三,陈家居半之外,是段家和王家,段家实乃圣上所控,王家远放守边,不涉政局,此三大军族之外,便是各地的散碎队伍及无世族萌庇的军将。于外,于梁国影响最大的便是相邻的金国与胡人,金国军队掌于四皇子的外祖之手,胡人新晋的大王凶蛮好战,不仅数犯梁国,对其同族部落也不放过。这其中,太子错过两次布局机会。” 罗墨云拉着罗阳在草地上坐下,今天要说的话太多。本想找机会将罗阳招回身边,那也许这些话一辈子都不会对他提起。 “一是前年为户部要职臻选人材时的陈吴之争,太子太傅举荐的是陈将军子侄陈明,曾任太学首傅现隐居在野的大儒宁风举荐的是吴将军之子吴成志。陈吴二人关系本就微妙,吴将军在陈家军中,是唯一的异姓将军,祖上只是个寻常小吏,十五从军,身经百战,到得此位全凭自己一身的军功战绩,在军中颇有威望,只是上有陈将军的力压,下有陈家世族的牵制,很难再进一步。而陈家对他是既需用又需防,所以是既不放又不拉,两下里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将就着。陈吴之争就是一根导火索,将数十年隐藏的嫌隙点燃扩大,两家焦点都落到了太子身上,而太子却为了与陈家捆绑牢固,行事简单,毫无犹豫地选了陈明,趁机将吴成志拉入自己羽下,现下陈家大败,余下的军士倒大半认了吴将军,此一靠山几可说是太子拱手让于四皇子。” “但二人之中,总得选出一人,两人才学人品都在伯仲之间,难分高下,而当时的情势,陈明的确是最佳人选,谁能料到陈家会有今日之败。” “治国如布棋,若只会见招拆招,必输无疑。不但要稳固手中可见的力量,还要储备将来可用之力。吴将军本是太子很理想的后备之力,他能征善战,为人忠义,有勇有谋有军心,只缺一份提携。陈家势大,于太子虽因血缘必全力相助,却也不免据功自傲,干涉太子行事,而吴则不同,如太子能成为他的提携之人,吴必忠心以报,成为太子的可靠之力。所以此一争,即使不能明里选择吴家,也应妥善处理,留有后路。” “那若依兄长,如何处之?” “若依我,难选之事我便不选,任其自选。” “自选?” “对,自选,我要开言明堂,投宣讲台,请陈吴二家,请太子太傅,请宁风宁大儒,再请太学众夫子,并各优秀弟子齐聚一堂,让他二人各自宣细细讲自己的任职策论,让他们互相辨论拮问,让众位品判者拮问辨论,直到辨出高下,选出胜者,太子只需坐于堂上,主持全局。所选之结果,既显公正,又服众口。太子还能得一个开明贤达的美名。无论吴成志落选,有此一公平机会,吴将军也定不至生怨,况可藉此机会与吴来往,以图后话。若吴当选,自不必说。”罗墨水云说完自选之方,罗阳不禁默然,只有佩服之意,他真是太看轻了这个大哥。 “太子所失的另一个机会,便是胡人的部落之变,去年冬,也莫该争王,屠戮吐并各小部落,其中有一部落名速荆的,首领速莫图,曾向太子求救,当时也莫该只掌握了两大部落,尚未完全成事,但太子因速荆微不足道,且陈将军也不欲出兵,便以胡部冬日严寒,梁国军队不适应为由推脱了。我罗家与胡部有盐商往来,据胡部的盐商了解,那速莫图是胡人心中的大英雄速雷之后,有他父亲一样的勇谋与血性,与也莫该不同,他爱护族人,与各部落往来亲和,只部落传到他手中已然弱小,他也才一十九岁,但若假以时日,必是草原上耀眼的雄鹰。而再观也莫该所为,醉心战事,穷兵黩武,虽一时掠地四扩,但无后力,必不久长。若太子当时能审时度势,扶持速莫图,则阻了也速该成王,也为自己积蓄一支外族之力,或陈家也不会有后来的大败。” 陌上风起,太阳已渐西沉,两人一时无话, 罗墨云微笑着摸摸罗阳的头,打破了沉默:“回来吧,回到罗家,你的理想,不是身处政局能完成的,你的太子,所求的,最终不过是他们连家的江山永固。” 罗阳沉默良久,抬头时仍是恳求:“无论以后如何,哥你能不能解了太子眼下之困。” 罗墨云叹了口气,即便他已将情势说到如何透彻,这个重情义的弟弟仍放不下太子。 “小阳,你可知,四国之中,唯有梁国的盐业处于民间之手?” 知他这个弟弟只当这一切都是自然,不曾思量过其中原由,他自顾自的接着说道,“三国中除了风国盐业不足一提,其他两国均将盐业牢牢掌于官家,私人贩盐皆是死罪,为何独独我们梁国,盐业几乎全由咱们罗家掌控,虽圣上让我袭了爵,那终究是担个空名,并不是真正的皇族。梁地产盐最为优良,且盐田丰富,除满足自已国家所需,还供与其他两国,咱们罗家之盐业,几乎抵半国之经济,你以为圣上不想收回,官家不眼红?” “是因为咱们罗家全国上下各盐帮乡勇么?”罗阳知道罗家的青年护卫加起来,也抵得上一支军队。 “咱罗家私卫,也算是民间第一的力量,也许这是一个原因,但民间不得私蓄兵甲方,罗家帮众护卫虽多,并不能配甲持械,操练军事,圣上若是打定主意动罗家,最多多费些时日,区区数十支盐帮,怎抵得住金戈铁马数以万众的军队。” “那是为何。” “因为罗家的盐业,并不单单是罗家的盐业,而是数十万梁国民众的盐业。自梁国一十八年,咱们的老祖开国救主有大功,当时的圣上说,即使将上位让于老祖也不能报其功勋,便破例将全国的盐田封于老祖,并特赐其为异姓王。传至祖父这一代,前辈的恩泽已淡,祖父就已担忧此事,大兴盐帮,以图防卫,而当时皇族内内四子争位,无暇顾及咱们罗家,将将拖过一代,到得咱们父亲手中,已渐感危机,是以父亲将盐业传我之时,便嘱我或将盐业交回圣上,或谋个万全之计,保罗家盐业稳固。二十三岁那年,我偶听得一曾出过远海的流浪商人说,他去到一国,那里的人将田地共有,但人人按劳力技术年龄等等分配点数,一起劳作,按点数分配,彼此共享产出,相安无事从无争执。此事解了我的难题,那一年,我将各大盐田拆分成股,所有罗家成员,按则分配股数,衡量股数的规则太过细碎,我就不与你细说了,总之,罗家上下,上到咱罗家亲族,下到盐农帮众,各持其股,每年盐业所得至年底按股分配花红,咱罗家自然占股最多,一应事务仍有我主持,但依附于罗家的数十万之众,具是这盐业的主人,自然全力维护,就连官场之中,也有拿我们暗股的,俱在至为关键的位置上。如此一来,莫说他有朝一日想收回盐业,这十万人众必不答应,即便他能用武力夺了回去,这经营的体系,他也运转不动,一时间他那能再找出这熟谙盐业的十万人众?” “有盐业的支撑,咱罗家就象个独立王国,咱们每一处的盐业弟子,都有专设的私墅,请当地最具才德的老师,并兼收扶助当地贫困学子,你舅舅管着各地的盐田医署,对贫苦之人从不收诊金,还送药材。咱们有很多事可以做,除了盐业,还可以经营别的产业,还可以走出梁国。咱们可以给百姓更多养活自己的生计。你的理想,咱们可以一起实现。” 罗墨云将双手按于罗阳肩上,语重心长地说: “小阳,太子之意,无非是想借我罗家盐业之力,要挟圣上,并以罗家的财力人力,于他空虚的背后是一新的靠山,但我,怎能将几代人经营的罗家盐业帝国,以及这数十万之众的身家前程,交予这既不能审时度势,又不能智计权谋的太子之手,赴一场看得到结果的赌局?” 正文 天魔 龙王从天界回龙宫时,望见下界有隐隐的紫气,若隐若现,淡淡的。“这是哪位将成的高人,看情形,虽稚嫩,但离得道也不远了。”龙王压下云头,追着那丝丝缕缕的紫气寻去,竟是自家龙宫的持明台,台上坐着自己的小儿熙,正以七支坐的身法端身正意,手结定印修习禅定。龙王不便近前打扰,只立于一旁细细观察。 熙调柔气息,将心念专注于气息,控制呼吸的起伏于中丹田不足寸余之内,先起还较为粗浅,渐渐转为深远绵长,起伏上下不足分余,渐渐地竟至无起伏,此时,身体对呼吸的控制自然停止,心念与气息已融为一体,当他意念呼时,气息便随之而出,当他意念吸时,气息便随之而入。如此再坐半支香的时间,熙身心一片澄然,只觉内外消融,身心与宇宙竟无分别,而竟宇宙的精华,最细微的元炁也源源不绝进入熙体内。熙只觉浑身舒畅,颇有脱胎换骨的景象。 “看这情形,小熙已掌握了内息的窍诀,破了内外所执,实证了宇宙与自身本属一体,离证道是指日之待了。”不知何时,夫子悄然行至,龙王忙抢上前先行了一礼:“夫子。。。”夫子施施然还礼。 “小儿三生有幸,得遇夫子教授。没想到他才三百余岁,已能证得此境,如此下去,有些事怕是瞒他不住了。”龙王喜忧掺半,神情复杂。 “宿世修行的根基在,今世的年岁又能说明什么呢。”夜微微一笑,却也不禁暗暗叹息。一饮一琢,莫非前缘,熙,该来的总要来,在一切发生前,希望你能更强大一点。 “夫子,借一步说话。”龙王暂且放下熙,将夫子拉到一边,神情严肃。 “可是为了天魔之战?”夜转向龙王。 “夫子已知?” “修罗族向来嫉妒天族,每百年便会集结力量攻打一次天族,距云泽一战修罗惨败至今已过百年,我观修近来修罗王城戾气云集,且各方大鬼王频频聚集,想必经百年修整,已恢复力量,此次联合各大鬼王,恐对天族不利。” “真是一切都逃不过夫子的法眼,也不知这修罗王为何如此执着,近万年来,发动大大小小的天魔之战不下百余,均以战败告终,可一旦力量恢复,又卷土重来。”龙王叹到,也是无奈。 “本性好战是一,想改变修罗族现状是二。”夫子轻轻拂去停于肩头的落英,继续说道: “修罗族神通与天族不相上下,甚至有高于天人的能力,却久居天族之下,千万年来受权制于天族,自然不服。 而天族居于欲界天中福泽之地,所用所需且随意念而化,日日享乐无忧,修罗族却居于人天相交的边地,无美食美酒,况诞于修罗国的男子俱多形貌丑陋,生而好战,国内无一日安宁,不似天族男女生来貌美优雅,和乐度日。是以修罗王妒心难平,总想攻下天族取而代之。殊不知生于何处,享用如何这一切均由各自福德所定,不从根本上修,只凭战争,别说他赢不了天族,即使赢了,也改变不了修罗族的生存形状。” “是啊,虽则如此,可每每大战,总是生灵涂碳,又是一场劫难。”龙王心下不忍。 “这一次天帝如此重视,召集所有天族将领并各大龙族人天,恐怕是因为热乎拉大鬼王也会参与这次大战。”夫子肯定地说着,并不是向龙王问询的口气,想来他早已洞悉一切。 龙王心下叹服:“正是,听说那大鬼王神通广大,战无不胜,且其眷属多为黑魔士,本体俱是蜘蛛,毒蛇,蝎子等毒物,食人夺气,凶狠残暴。” “天帝安排了龙族对抗热乎拉?论好战与神通,的确龙族与之相当。” “正是。。。还请夫子指点一二。”龙王对热乎拉的实力多有耳闻,实恐在自己之上。 夫子略一思量,抬头微微一笑:“无防。” 正文 鬼王 伽叶国北部荒地,有一处最大的秘密尸陀林,堆尸成山,血流成河。 这里密林阴深,阳光罕至,白骨腐肉,寒鸦毒虫,阴风怖声,瘴雾腥雨。是无人敢至的禁忌之地。 “尔谓之生兮,吾谓之死。。。”密林深处,竟传来欢乐的吟唱声, “尔悲之死兮,吾乐之生。。。”累累白骨堆成的高台上,热呼拉手持两根新鲜的腿骨,击节而歌,五位容颜秀丽的鬼娘踩踏着尸体,随着他的节拍自在起舞,舞姿欢乐空灵,姿意奔放,不似人间舞者那般局束,竟是十分好看。 “尔惜之身兮,吾弃之尸。。。” “尔忧之果兮,吾忧之因。。。” “尔恋之红尘兮,吾观之火宅。。。” “尔惧之离别兮,吾喜之自在。。。” 随着他敲击骨节的节奏越来越快,鬼娘们的舞步也跟着加快,直至在尸体上飞速旋转起来。 此时热呼拉现了原身,原是九头四臂,通体生眼,人身蛇尾的可怖形象。热呼拉口中念动咒语,身形暴涨,四臂各持的法器化为千万,在空中振动出声,而他的身前身后燃起熊熊烈火,瞬间将原本幽深黑暗的密林照得亮如白昼。五个鬼娘也现出本身,原是五具白骨,仍随节奏不停旋转。 奇的是,原本应该恐怖之至的景象,却意外的生出欢乐解脱之意,熊熊烈火过处,燃尽一切污秽阴郁罪恶,旧有的桎消失,一切曾经的怨念执缠都再记不起,仿佛新生,一个个快乐的灵魂从一具具焦黑的尸体中飘离,不再停留,向着光明而去,临走前纷纷向热呼拉感恩施礼。 五个鬼娘也得了解脱,跪下感恩,为首的流泪泣言:“吾等五姐妹,于人间受大磨难,含冤而死,遂怀满腔怨恨,流连900年不得超生,种种伤天害理之事不曾少作,旧债新帐累累因果,自以为再无解脱之日,不想得遇大鬼王,以大解脱之火,燃吾等之业力,救吾姐妹于轮回之苦,感恩涕零,无以为报,当生生世世护持大鬼王,粉身碎骨,不改初心。” 热呼拉收了身形,化为一个书生般的清俊男子,挥动衣袖轻轻一拂,五姐妹均被带起。 :“尔等当年被逼良为娼,又于娼门中蒙冤遇难,自十分了解娼门的苦处,如今尔等欲效命于我,便派尔等护持娼门怨女,若她们有苦处,无处求告,尔等当解她们于危难。” 五姐妹欢喜领命,正欲告辞时,最小的五妹忍不住问鬼王:“大王,吾等向闻传言,大王凶暴好战,嗜杀成性,可今日所见,大王实却是怀大慈之心,在下斗胆问一句,为何大王要应允修罗王助他天魔之战,大战一起,天下不宁,况天人之争与吾等鬼族何干,何苦为他们伤吾等鬼族性命?” 热呼拉微微一笑:“生死离别,爱恨情仇,斗争和平,这些六道执着之事,不过是轮回中的一场场游戏,大梦之梦而已。既已生果,必有其因,我既参与其中,自然有我的因缘,生杀予夺,也无非是了一段应了的缘。” 正文 宿缘 杀戮,不停的杀戮,刀很沉。 尸体,踩不完的尸体,血很浓。 残肢,头颅,焦土,废墟。 死寂。 “三月柳青兮四月花,小儿初降兮面如华” “五月六月兮人消瘦,小儿身娇兮臂如藕” “七月菱花兮八月莲,小儿粉嫩兮笑浅浅” 妇人苍凉的歌声响起,回荡在空寂阴沉的上空。 沙哑却婉转,平静如同日常。 循着声音前去,层层烟雾之后,满地尸身中,一位老妇怀抱一不足半岁的襁褓中的小儿,轻轻拍着唱着哄着,孩子衣着华贵,生得十分可爱,被歌声吸引,嘴里咿咿呀呀的笑着,小手小脚不时有力地踢一下打一下。 老妇一腿已被砍断,在地上留下了拖行的痕迹,血汩汩地流着,她斜靠着几具尸体,许是她的家人,许是她的敌人,已不重要。 她定定地直视前方,眼神中无半点恐慌,只有拼尽全力后的平静,转而,她低头轻轻拍着孩子,极尽温柔。 ”九月十月。。。”沉重的刀在空中划出锐利的锋,歌声嘎然而止,地上两人,四半。 “。。。啊。。啊。。。”熙想喊却喊不出来,仿佛沉于幽深的地底,张大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慌了怕了,他努力睁眼,想看清凶手,眼皮却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看不清,刀划过石砾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响起,他想逃却动不了。情急下,他大喊:“夫子!” 熙惊醒,一身冷汗,湿透了寝衣。四周很安静,瑞香慢慢地燃着,直直的烟升起偶然打个圈。这是他的寝宫,一如平常。 微风吹过,熙只觉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摸,竟流了满脸的泪水,心下是一片悲凉,竟似是一成熟男子,而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心境。 坐在自己的床上,熙久久的失神,不知怎的。近来时常会梦到这个场景,真实的就象自己就在现场,而每次想看清来者,总不能够. 熙没有叫侍者,自己慢慢换了衣衫,边换边想,夫子说修行进阶的验象之一是无梦无念,心境清明,而我却日日做此异梦,莫不是修行出了差错,不行,此事要告知夫子。 夜从书柜的角落拿出一个玳瑁盒,里面都是熙小时候爱不释手的宝贝。虽然现在熙仍属年幼,但自他修行精进后,心性远比同龄龙子沉稳成熟,已不再摆弄这些。 大鹏金翅鸟换下的尾羽,能在夜空中变幻出流光异彩,远古神鱼的龙骨尖,能于水中指路,能避火的麒麟乳牙,会自己吟唱的千年海螺壳。。。。。。熙从前总是淘气贪玩,不肯安心修习,或干脆逃课,夜便搜罗了这些玩意儿来诱他修行。 “夫子。。。”熙匆匆而来,将自己这些天的梦境细细告之:“夫子,是不是我修习出了偏差,才会日日做此异梦?” 夫子听熙说完,有片刻的静默,旋即微笑慰之:“小熙,无防,无须在意。” “可每次都是一样的情形,真实的不象梦。。。” “小熙,我们的此生,也无非是一场大梦,并无实有,何况这梦中之梦,更是虚幻之境。若再梦见,只须做壁上观,只管让它生,让它灭,无需理会,它能奈你何。” 见熙若有所思,夜继续教授:“小熙,如同你对待平日修习时所生各境,境起时,莫执境,境便只是境;境起时,若执境,便成实,下次梦再起,你可以平常心按此修习,无需忧惧。” “好。。。”熙心下暗忖,近段时日自己精进修习,于各种境上已渐不执取,为何见了这梦却如此纠结流连。 夜见状摸摸他的头:“你日日勤行精进,许是拘自己拘得太紧了,修行当宽紧有度,这样,为师放你一日假,你便放开尽性玩耍一日罢。” “真的吗,”熙很欢喜,”那我可以去人间玩吗?” “可以。”夜微笑着拿过小盒子,“这些是你儿时的宝贝,为师放着是原为着留你修习,如今也用不上了,你拿了去自己处置吧。” “多谢夫子。”虽然梦的阴影还在,但一想到可以去人间找那个小傻瓜玩,熙的心里瞬间雀跃起来。 熙开开心心地告退,边走边翻来覆去地摆弄着盒子里的宝贝,心下想着正好拿这些去骗那个小傻瓜,想到那个傻瓜眼睛睁得滚圆发出惊叹的样子,心情立刻大好起来。 夜看着熙欢欢喜喜离开的样子,神情略略有些复杂。 正文 欢乐 罗玉平生第一次饿肚子,委屈得在书房里一边抄书一边哭,夫子管机气定神闲地在一旁看书。一众侍女心疼得在房外抹眼泪。 梁国的士族多推崇儒家,罗墨云却独亲近法家,他为罗玉选的夫子管机,仍管仲后人,法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管机一来,先就定了一套融法于学的规制。按这规制,将罗玉每日的课业兼行为品格等拆分成数十项细则,达成有奖,未及便有罚。每日只许罗玉一两银为本,奖罚均折成银两从中或增或扣,日日结算,又将罗玉一日吃用折成银两,或今日结算有余,吃用便好些,若罚至亏损,吃用便欠奉。另也有额外的加项,比如自己穿衣得银一分,打扫学堂得银一分等等,除此外,也允罗玉以本钱赚钱,但赚钱的法子得先经管机认可,以杜绝府上众人放水相助。罗玉从小到大哪操心过钱 ,不仅额外项上赚不到钱,课业上的本分也总被扣个几分。一众丫头老妈子并周氏那肯让罗玉受此苟束,但有罗墨云默许,管机亲自执掌,旁人也不敢通融. 管机云,罗玉心地太过仁慈天真,兼受宠太过,众星捧月,如同活于梦幻之中,全然不知真实人生是何景象,且罗墨云唯有他一独子,将来终究是要执掌罗家大业的,非得让他回到烟火中才是。 罗墨云本意也是如此,选管机正是缘于法家的务实公正,行之有据。只自己向来总不舍对罗玉严苛,如今既请了管机,便只得硬下心肠由他教导。 今日罗玉功课不佳,一早就被扣光了银子,还倒欠管机几分。管机给他两个选择,每写十篇字一分银,扫园子三分银。罗玉看了看扫帚和毛笔,觉得还是写字容易些。如今他从辰时写到午时,才只得十几张,午膳的银子还未挣得。管机陪着他也不曾用饭,看罗玉一边写一边抽抽答答的抹眼泪,不仅不宽慰他,反而悠悠然地说:“你写十篇字,就挣得一分银子,远强于街头的文字先生,替人写一日的书信只得几吊小钱,照他你这般,那可得哭死了。。。” 罗玉觉得这个夫子来了自己的好日子就没了,忍了数日,饶是他性情温和,也不禁生气回嘴:“别家的夫子都教人学问,不似你,成日家银子银子。。。” 管机心下甚爱这个孩子,只觉他太过温软,经不得风雨,所以想磨砺磨砺他,现下见罗玉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忍俊不禁:“若我只会教些书页上的字句,你爹爹就不会请我了,你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全不知所得之辛苦,亦不知银钱之功用,而今为师给你上的第一课,就是要你明白,什么是银子,它背后的道理是什么,它能做什么。你要怎么用它。” 罗玉一知半解的,也不喜得听,只嘴里气气地小声念:“银子,银子,银子!” 熙欢欢喜喜地隐至罗家,在书房寻到罗玉,看到的便是罗玉委委屈屈气气鼓鼓的模样。 他在房外看了个大概,心下有了主张,便笑嘻嘻地走了进去。管机只觉一阵风忽然吹过,靠榻背后的书架上突然落下一卷书,正砸在他鼻梁上,一阵酸痛,不由呲牙咧嘴的,失了风仪。 罗玉闻声抬头,看到突然出现的自己的影子,喜出望外,破涕为笑,正想喊熙,被熙做势制止,熙来至他身边,施了个障眼法,书案上瞬间多了几十张写好的大字,算算不仅还清欠管机的银子,还能让罗玉好好吃一顿。罗玉看着熙变出来的字,惊呆了,两大眼睛睁的圆圆的,满是崇拜。 眼前的熙简直如神一般,一出现就解了自己的愁苦,还小小地教训了一下夫子,罗玉心中真是畅快至极。 管机好一阵子才缓过来,摸着鼻子抬起头,却见罗玉乐的手舞足蹈,不仅又好气又好笑,心想看来是拘得这孩子紧了,看我被砸竟高兴如斯。管机故意沉了脸,正想开口教训两句,却见罗玉快速捧起厚厚一叠写完的书稿,递到他面前。管机不可置信地翻来覆去数了数遍,都是同样的数字。他亲自监督,并无一人进来,应当无人能接应罗玉,且那字迹是罗玉的无疑,如何完成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也好,原只想借机敲打敲打,也不是真想饿着这个小人,正好顺梯放他去用膳。 候在外面的一众丫头也是欢天喜地,围上来要侍候罗玉,都被罗玉退下,他只要跟他的影子一起。 “你怎么这么厉害,你怎么知道我被夫子罚,你从哪儿来的,下次你会不会再来救我。。。”众人一退下,罗玉的小脑袋里问题就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 熙笑笑地捏捏他的脸:”我不但会救你,我还会教你从那个破夫子手上赚银子。好多好多银子。” 欢乐 下 罗玉专用的小厨院内,依着宫内传出的样式砌了一个青砖明炉,三两个厨人围着明炉先先后后忙着。 炉内,上好的枣木疙瘩噼噼啪啪的燃着,发出阵阵果木香气,沿着炉壁挂着的几只鸭子,已烤得铮红油亮,时不时滴下油 滴,落在烧红的炉坯上,哧哧地燃起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罗玉早已眼巴巴地等着,只为烤鸭子需现烤现食,延迟一分便失一分的美味。他这几日受管机盘剥,已久不沾此美味,自 是馋的紧。 火候一到,鸭子就被取出,厨头便亲自下场,手起刀飞,片片脆皮利落入盘。早有丫头在一旁净手侍候,烫得薄薄的春饼 皮,沾上新制的甜面酱,挟一片脆皮,添几丝葱白,包裹起来,送到罗玉嘴边。 油脆香鲜,罗玉吃得满心欢喜,一口接着一口,向来吃相颇佳的他也不免在唇边留下一圈油迹。 院中的几株老桃树生的甚好,今夏是大年,果儿结得又大又好,雪白的果身泛着缕缕红丝,绒毛细细密密,实在诱人。 熙并不陪罗玉用膳,一早便躲上了桃树,倒不是怕人能看到他,而是不喜闻到荤腥之味,兼也不忍伤生害命。他自小食素 ,很不解人类为何视如此喜食荤腥。 熙见树上的桃儿生的可爱,便随手摘了一个品尝,唔,没想到这人间的果儿也十分美味。 树下的罗玉一口接一口吃着鸭儿,树上的熙一个接一个吃着桃儿,那侍候的丫头中,有一个得闲的,盯着那桃枝儿看了 许久,嘴里嘟囔着,今儿一丝风也没,怎的这桃枝儿晃来晃去的,甚是奇怪。 熙正啃着桃儿,忽然发现有地方不对,他跳下桃树来到罗玉身边,发现一只鸭子的灵识正绝绕着罗玉伸长脖子嘎嘎愤怒叫 着,还想伸嘴去啄他。 熙明白了它便是罗玉正在食用的那只鸭儿,熙伸手拦住它:“鸭儿,我知你委屈,但你肉体已失,如今既无音声,也啄不 着他。还是早早投生去吧。” 仿佛落入水中抓到的救命稻草,鸭儿见到熙,觉得终于有个说理处:“他们刀割我喉,放干我血,滚水烫我身,周身毛尽 数拨尽,抽我肠肚,滚水灌喉,将我一个烫肿成两个大,又以盐糖腌足我一日一夜,末了还以针线缝我身,架于火上几个 时辰,受尽折磨。。。”鸭儿气苦,边说边成串的泪珠滚下,末了恨恨的:“如今他阳气甚旺,我灵识弱小,伤不得他, 但他终有落势的时候,我便天天跟着他,待他阳气不足里时,定要报此仇苦。” 熙不禁叹了一口气:“小鸭儿,我曾听得夫子说起,灵识之身所感之苦痛,十倍百倍于肉身,你实是受苦了。他今儿食你 ,也是为人的愚根,并不知你苦痛,你日日跟着他也无济于事,也误了你来生之机。若为报这一仇,来自再做得禽畜,岂 不是又要再受一次苦,再结一次仇。” 熙想起每到夏中南海观音处都会有大法会,便劝鸭儿:“小鸭儿,如今你速去南海观音大士处,他慈悲众生,定能为你接 引个好去处,来自莫要再投禽畜之身,实在可怜。” 听闻此言,鸭儿只觉得眼的悲苦中总算有了一点光亮,又有些担心:“我等如此下等的生灵,观音大士也肯接引?” 熙微笑而肯定,“一定肯,在大士眼中,众生平等。”想了想,又在鸭儿掌心留下一个印记:“你灵识之身,虽去南海自 是片刻能至,但恐路上有魔障恶灵之扰,此是我龙族护身印记,你只放心而去。” 鸭儿喜极,捏着宝贝儿似的收了掌心,冲熙不停点头,似人类磕头似的,拜别而去。 众生之苦,一言难尽。熙心下感叹,仔细打量罗玉身周,发现还有许多跟着他的生灵,有些时日已久,有的已学会藏匿。 除了鸡鸭,多的是些鱼虾蟹贝,其间还有一条青蛇,当年被捉了来取胆,谓之小儿食之眼亮。此众都等着时机欲对罗玉不 利,虽则此类生灵灵力低下,一时不能为害罗玉,但架不住经年累月,数量日多,且将来一旦罗玉阳气低下,必受其害。 唉,罗家只道日日珍馐美味地养着罗玉,却不知此一项是日日消减罗玉福报,倒不似寒门小户,只能粗茶淡饭,少见荤腥 ,却也清净。日后定要寻个机会,劝其食素。 熙如法炮制,将众生灵一一劝去南海观音大士处,鱼虾蟹贝本属龙族,自是好说,鸡鸭禽鸟也算听劝,唯有那一条青蛇, 费了熙好大劲,都谓蛇族记仇深久,果真不虚。直到熙允了它,无论来世投得何道,熙必定寻到它助其修行,以获仙身。方肯离去。 将众生灵打发清楚,罗玉这边也用完了膳,也将众人打发走,他还没忘记熙说的要教他从夫子手里赚银子呢。 熙见众人皆散,便带着罗玉飞至桃树之上。罗玉还未反应过来,已离地数丈,稳稳地坐在粗壮的树干之上,不由又是张大 了嘴,崇拜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以前总是在树下仰着头等人摘桃儿,现在就在手边,这感觉真新鲜。 “影子,影子,快教我赚银子。” “不急不急,我有好玩的给你。” 熙将他那些宝贝一一现给罗玉看,罗玉的嘴就一直没合拢过。罗家也是高门大户,他也是自小见过世面的,但人间的物事 怎比得上熙的这些宝贝。 千年海螺蔓妙悠远的歌声中,大鹏金翅尾羽现出的流光把罗玉的小厨院映得如同仙境,比除夕的烟花还好看。 熙从怀内取出一根龙须,那是他儿时换下的,入水不溺,遇火不燃,坚韧无比,人间刀锋不能断之。 熙用龙须将麒麟乳牙细细绑好,挂于罗玉脖子上,带他跃下桃树,来到明炉边,炉内的枣木仍燃着,熙让罗玉去拿那燃着 的木头,罗玉初时畏惧,但凭着对熙的信任,壮着胆子伸手去拿,奇了,灼热的火焰触到肌肤,便化为凉凉的风拂过。 罗玉惊喜地扭头看熙,只会咧着嘴笑。他的影子真棒,给他太多惊喜,一扫管机带来的阴影,只觉这是他这些天最快乐的 一天了。 熙将他那些宝贝一一收好,交与罗玉,并特别嘱咐罗玉将乳牙戴好,且不可取下。这才坐下来教罗玉对付管机。 熙先让罗玉将那些规制细细讲一遍,思虑片刻,微笑着在罗玉耳边如此这番细细交代。 罗玉听着听着,不由喜笑颜开,连连点头。 快乐的辰光总是过得飞快,不一时天便晚了下来,眼见罗玉的晚课时分将至,熙也该回去了。 罗玉拉着熙的手不肯放开,眼中还有了泪花,“影子影子,你别走,留下来陪我好么,别人的影子不是都跟主人不分开的 么。” 熙笑着柔声安抚:“那别人的影子有我厉害么?我学了本事,才能更好陪你玩啊。” 罗玉想了想,只觉得很有道理,但还是不舍。 “我答应你,很快再来找你玩啊,还有,以后你可以叫我熙” “玉少爷,玉少爷”,陪读的丫头来寻罗玉去上晚课,罗玉只得放熙离开。 “熙,熙。。。”原来自己的影子叫熙,真好听。 师徒 时令已近小暑,天气渐渐热起来,罗家优待下人,额外开许,从未时至申时,如无紧急事务均可休息一个时辰,罗玉的课也便延迟到申时。 罗家学堂安置于沁明园,虽不大,园子却十分精致,山水造景出自苏州府名家叶文海之手,随形立山,依势建水,移步换景,树翠花红,令人甚为赏心悦目。 现下正是午休时分,夫子与罗玉这一师一徒,令人取了两张湘妃竹精制的轻巧凉榻,一人一榻,卧于湖边。夏日微暖的风经过湖面,掠过成片的夏荷,便借了水的凉气,荷的清凉,清清爽爽地吹来。 惬意之中,睡意渐袭,罗玉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夫子聊着。 “夫子,咱订规制,是不是得人人平等?” “很对,订立规制,为得就是避免以人治事的偏颇。” “可有例外?” “一切按规制行事,无人例外,实仍最有效的秩序。” “那规制大还是夫子大?” “自然是规制大。” “那夫子管得了规制,规制却管不了夫子,妥不妥?” 嗯?管机从微醺的睡意中清醒过来,这才品出点味来,这小子在这等着自己呢,且看看他有何说辞,“嗯,自是。。。不妥。。。” “那你看咱这规制,六六三十六条,可有一条是管夫子的?” “这个。。。没有。。。” “那,这是不是个好的规制?” 有点意思,这傻小子吃不上好吃食,终于开窍了?夫子心中暗乐,面上仍一片严肃之情:“值得。。。商榷。” “夫子曾说,规制是众人订的规制,不是一人订的规制。” “是” “那管夫子的规制,学生是不是也能订立?” 稚嫩的声音问着层层逼进的问题,大意了。管机暗想,却也高兴,学生能学会自己思量,实属可教。 “能,那,你想怎么订?” “夫子,这是学生给夫子订的规制。”听得夫子应允,罗玉喜不自胜,立时取出早已写好的规制,奉于管机面前。 “哦。”这小子是有备而来,看一眼罗玉,转而看向手中的规制,管机挑了挑眉,“一条?你对为师的要求倒不多嘛。” 罗玉递上的规制,只歪歪扭扭写了一条:“为人师表” “嗯,学生不敢逾越。”罗玉心下却暗叹,唉,只怪自己识字还不多,要不也要订上个三十四十条,也让夫子不得好吃食。 “好,为师应承你。”这一条规制实无大用,但从对规制一无所知,到处处被规制约束,到如今想到运用规制来制约对手,建立新秩序,短短几日便有如此大大的进步,实是他喜见的。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让夫子有点头痛。 “夫子,你偷瞄红翠,扣一分银!”罗玉的贴身大丫头红翠,生得丰润明媚,管机从不以君子自居,是以常不自觉讲着课眼神便跟了过去。 “嗯,这是犯了哪条规制?” “为人师表,当非礼毋视。” “。。。好吧,勉强算得。”被小子抓包,管机实存几分心虚。 这一日,管机如常在堂上为难罗玉,正想罚罗玉银子,没想到罗玉抢先发难: “夫子,你犯规了,扣三分银!” “?你课业不济,为师还未罚你,你有何理由罚为师?” “师者,授业,传道,解惑也,如今,学生有惑,当是夫子未与学生解惑!”罗玉说得干脆,心下却虚,偷瞄管机神色,但这些说辞都是熙教与他的,想到熙,他直了直腰:“夫子未教好,便是没有为人师表。” “!”管机双手叉腰,想驳他回去,又觉得也不失道理,顿了顿,话到嘴边竟又咽回,不由气笑。心下暗想,这小子怎得突飞猛进了。 “夫子,你放屁了,扣一分银!” “放屁也扣银?此乃人之常伦,何以犯规?” “寻常放屁可不扣银,但你在祖师像前放屁了,人云,要时时对师存恭敬之心,夫子心中轻慢,才会如此。” 你小子胡扯,但,算你扯上了。管机咬着后牙床。 的确胡扯,得熙传授,教罗玉只一条,无论啥都往为人师表上扯便是。 “夫子,你迟到了半刻。” “夫子,你扣子没系好” “夫子,你喝面条呼噜呼噜的” “夫子,这道题我又不会。” “夫子,门房的小棋说你昨儿一夜未归。” “夫子,夏蝉也不能偷瞄!” “夫子。。。” 现在,管机听到罗玉喊夫子就觉头疼,这小子简直是个小土匪,抢银子上了瘾,每天乐此不疲地找他碴。原本觉得空洞无物的一条为人师表,被这小子用成了包容百项的无底洞。弹性模糊这招原本是他隐在先前的规制条例中的,没想到这小子用的更狠。 若真要与罗玉胡扯,管机自不会输,但他本义便是令其对规制产生兴趣,如今罗玉能运用规制,已大大超出预期,自是要给他点胜利的甜头。 但,一直如此自己也麻烦,是时候找这小子聊聊了。 师徒二人挑选了一个吉日,正二八经的就互相订的规制进行了一场谈判,俩人互相将对方规制的不合理处提出,并研究其改进之法,最后管机将自己规制中所有弹性部分都删除,罗玉也将自己的一条为人师表细化成一十八条具体可评的细例。 师徒二人又实行了几日,各自都觉得彼此不便,二人一拍即合,便彻底取消了规制。从这以后,管机便正式开始教授法家精义。而罗玉经此一役,颇觉有趣,对这个夫子渐生喜爱之心,对他传授的课业也生起浓厚兴趣,此乃后话。 云泽 云泽,海天相交之处,亦是天族与修罗族的交界之地。 这六界著名的交战之地,每百余年,就于此爆发一场天族与修罗族的激战,双方的尸身填满海沟,鲜血染遍海面。 然而,如今尸身早已化烟,海面业已湛蓝清澈,此处已然是两族最热闹的黑市聚集之地。 战争归战争,欲望归欲望。 即将爆发的大战未能阻止两族族人寻欢的脚步,反而带来几分血涌的刺激。 修罗族的男人渴望天族才能生产的美酒,天族的男人渴望修罗族才有的明艳美人,修罗族的美人渴望天族的美酒与俊美男人。 这一切,在云泽都能得到满足。 “唔,咝。。。”美酒入喉,又香又烈,激得伽罗喉发出满意的低叹,他扔给须焰一个上等宠灵以抵酒钱。天族取用随意而生,本无货币来往,但修罗族特有的宠灵,虽如修罗族男人一样形貌丑陋,却因尺寸缩小了几十倍,反生出别样意趣,兼其天生忠主,又各有技能,颇能逗趣,深受天族喜爱,人人以携养为荣。伽罗喉扔出的这一只叫刹利,是宠灵中歌声最美的一种。 须焰来自天族,在此开酒市已数千年,见证过无数场血雨腥风,每当一切归于平静,他的酒市便稳稳当当地开了出来,他手里永远捧着酒杯,常对人说的话是:“生命太长,唯以酒殇.”他接过刹利,随手轻轻一捏,刹利发出一声尖叫,清亮婉转,他满意地点点头:“上等货。”顺手又将一杯烈酒推到伽罗喉面前。 伽罗喉一饮而尽:“好酒,上天真不公平,咱修罗族的水永远只能酿出又酸又臭的馊浆子!”“须焰,你等着,等咱修罗族灭了你天族,定要捉你给咱酿酒。” 须焰捉着刹利在耳边唱歌,对伽罗喉轻蔑地一笑:“灭我族?哧,喝醉了才敢说的梦话吧,几千万年来,你们修罗族屡屡挑起战事,可有胜过一场?若不是天族天性良善,你族怕连骨渣都不剩。” “我先灭了你!”烈酒焚心,讥言刺耳,伽罗喉摔了手中酒杯,捏着斗大的拳头扑上来就想揍人。 须焰毫不在意,他身着的飘逸光衣,散发的道道白色光芒瞬间化为一把把锋利的光剑,蓄势待发,护卫在他身周,即刻就要向侵犯者发难。 “哎哟哟,你们真闲得慌,酒不好喝么,美人不够瞧么?” 说话间,一个玄衣美人飘然而至,推开伽喉罗,转身用小指轻勾须焰的下巴,向上轻轻一挑,嘴里发出叹息:“比女人还俊美的脸,打花了我可不舍得。” 雪白的肌肤,蔓妙的身材,绝色的五官,不羁魅惑的眼神,正是修罗族有名的美人迦陵丽加。 “美人,你终于来了。”须焰顺势轻吻她青葱般的指尖,周身的光剑也瞬间收回,转身从酒柜最上层取下一坛珍藏的美酒,倒入水晶夜光杯,递给迦陵丽加:“三生醉,谁来都没给,给你留的。” 迦陵丽加毫不在意地随手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琥珀色的酒液留在嘴角,她伸出舌头轻轻一舔,不经意间已让若干男子口舌燥。她手里晃着杯子,纤纤手指指着伽喉罗和焰道:“我说你们消停点吧,有你们打的时候,落驿那边来的消息说大军已在集结,听说前日鬼王也到了,我劝你们还是多喝两杯,也许明天,这里就是埋骨坟场了。” 须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三生醉,正想封坛,一只大碗递了过来,抬眼看到的是伽喉罗那张硕大的丑脸,伽喉罗瞪他一眼,示意他倒酒。须焰放弃地给他倒满酒:“算了,便宜你,欠我一极品宠灵,记你账上。” 须焰喝了一口三生醉,闭上眼陶醉片刻,睁开眼叹了口气,眼神空洞地看着远方:“百多年了,又要再来一次,同样的杀戮,不同的尸骨。” 伽陵丽加看着他,柔声地:“须焰。。。” 须焰回过神来,立时又恢复洒脱放浪的样子,举起手中的酒:“来,管他谁死谁活,咱只管杯中物,怀中人,哈哈哈。” 周围的人们跟着附和,醉人的酒香,扰人心意的美色,交织的欲望,将气氛推至高点,无论是修罗男人,还是天族男人,或是修罗的美人,只想在这毁天灭地之交,尽情放纵。 酒市一角,却坐着一个冷清的男人,一人一桌一壶酒,旁边立一鸦色衣衫的侍从。他静静地饮着酒,听着酒市中的每次热烈喧哗与私密交语,杯中酒尽了,一旁的侍者便会上前将酒杯再度斟满,进退间,露出玄色衣衫下一对巨大的鸦足。 男人举起杯轻品一口,顿了顿:“都放出去了?” 侍从轻声回答:“是,都放出去了。” 男人微笑,在桌上留下一个极品宠灵,轻轻说:“结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