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夏未识秋已晏》 楔子 萸园青 堙城傍晚,一家家灯火依次点燃,长街上熙熙攘攘,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堙河边三五行人聚集一处,婉转的歌声不时传来,吸引了更多人驻足欣赏。那卖唱的女子见围观的人多了,唱得愈发卖力。 那是一个身穿素衣的单薄女子,长长的秀发垂至腰间,面上附着薄纱,连眼睛也一并遮住,她灵巧地扭动着腰肢,甩着衣袖,一举一动间尽是娇媚。 小善是城东裁缝店老板的独女,二八年华,姿色平平,虽喜欢歌舞却无人教习。 打十年前起,每晚这名女子都会在堙河边卖唱,小善偶然听到便被深深吸引,一连数年,夜夜前来暗中记下女子的身段唱腔,深夜对着院中的老树一次次练习。 关于这名女子的身世,坊间传闻极多。她自称唤名倾城,其他事一概不提,每日都是或粉或青的素衣,极为利落地歌舞后,默默拾起人们打赏的银钱,独自一人如一缕魂般消失在夜幕中。 大家都说,这名女子是早年的奇女子倾城郡主夏安萸,然而有些经历的老人都说,她更像是倾城郡主豢养的歌姬唐柔。 倾城郡主已经过世十六年了。 今晚的倾城声音略带沙哑,似乎是累了,看客们见此纷纷离去。她似乎想留住这些人,动作愈发卖力,而那嗓音终是像绷紧的琴弦一般,碰的断了,最后一个看客摇了摇头低低咒骂了一句,拾起刚刚抛下的几枚铜钱转身走了。 小善站在一旁,看着倾城停了下来,她似乎愣了愣,随即俯下身拾起地上仅存的四五枚铜钱,转身向着城外离去了。 小善无端地对这样的她生出几分好奇。她忙快步跟上,看到倾城的肩膀在不住抖动,脚步也似踩着棉花一般。 跟着倾城七扭八歪地走了很久,方才来到城外一座废弃的园林,小善抬头看了看牌匾上的字,却认不出。 倾城在黑洞洞的院子中摸索了一阵,方才用火石点燃了一只小小的白蜡。 小善借着微弱的光打量着,院子虽然破落,却看出被人精心打扫过。她躲在暗处的阴影中,见倾城推开门,不多时窗上映出一点光。 小善转身欲走,身后传来女子略有些哑的声音。 “姑娘,既然来了,便吃一杯茶再走吧。” “我,我不是有意打扰的。只是……”小善颇为不好意思地转身,双手不安地绞动着。 倾城扑哧笑了。她走上前,柔柔地拉起小善的手。她的手极凉,指尖粗糙。她仍带着面纱。 “夜深了,外面总是凉的。快些随我进屋吧。” 她的声音像是唱腔一般,别有一番韵味。小善常听人说起,这样的女子不是什么良善的女人,而是勾搭男人的妖精,这样想着,小善便对她的邀请颇有几分犹疑。 倾城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拍了拍小善的手背。 “姑娘莫不是怕我心怀不轨之意。我们二人彼此互不相识,我又怎会对姑娘有所图谋?” 说着,她掀起面前的素纱,一张浸透了苦难的脸映入小善的眼。 柳叶眉弯弯,昔日本该朱红的唇此刻也已灰白,苍白的脸颊没有一丝净肉。一双眼睛无光。看着这样的脸,小善想不出她曾拥有过怎样的倾城姿色,这样的脸和城中尽日操劳的妇人别无二般。 唯独那歌舞起来的曼妙让人浮想联翩,只是那股气韵却衬不起这幅衰败的容颜。 小善对她报以善意的一笑。 “来吧,快进来吧,这风又起来了。”倾城裹了裹身上的单薄的衣物,再次拉起小善的手,这一次小善没有犹豫。 屋内整洁而朴素,并无什么奢华的物品引人去浮想联翩。倾城烧开了水,冲好了粗茶倒给小善一碗,自己顾不得烫急急地也喝了一碗。 “慢些,慢些。”小善见她喝的急,忙迭声劝着。 倾城喝完,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擦擦嘴。 “今晚怕是我最后一次在堙城唱歌了。” “为何?你要走了吗?”小善的眸子亮亮的,倾城看着,目光中多了几分柔软。 “是呀,是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小善愈发疑惑,双手紧捧茶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倾城的眼睛。 “你日日来看我,倒是比那些男人好得多。只是我这衰败的容颜让你很失望吧?”倾城有意岔开话题,再次为自己添了一杯茶。 “坊间都说,你是倾城郡主?你可真的是了?方才你说你要走了,走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一二?” 倾城起身,慢慢走到窗前。 “姑娘可知,这院子叫什么?” “不知。”小善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 “萸园。这是郡主和世子长大的地方。我,是唐柔。” 周遭久久的静下来,小善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这是萸园,有传言萸园里住过的倾城郡主是一个可怕的狐媚子,靠着一副色相祸国最后被先帝赐死,也有人说她只是别人的棋子,最后死里逃生和南平王荡舟江湖之外。 “人们说,倾城郡主祸国,是不是真的?她,真的死了?”半晌,小善小心地问。 “世人眼中,郡主靠美色颠倒众生,卑鄙至极。唐柔一介女流,无法评价世事。郡主的一生并非我们这些旁人能看的透彻,便是她自己也未能大彻大悟过。至于她去了哪里,我也是说不清的,许是魂归故里,许是和世子结为寻常布衣。” 唐柔转过身。 “今晚的月真圆,皇宫中是有什么热闹的事吗?这街上竟比往日热闹些,好似当年郡主的绮云楼一般呢。” “你还不知道吗?今日贵妃娘娘生辰,陛下特地下旨为娘娘庆生。贵妃娘娘的儿子已经封了太子了呢。” “你瞧瞧我,我这孤僻惯了,便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贵妃娘娘,真好。郡主最后的棋竟没有下错。” 小善注意到唐柔说到贵妃之时,语气中流露出欣慰。屋内昏暗,只有一盏烛台,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 “我叫小善。我可以和你说说话吗?” “好呀,多少年,都没人和我这样说过话了。你不嫌弃我,真好。”唐柔咯咯地笑了。 “等一等,我去换一身衣裳,我想跳舞给你看,就像郡主最喜欢的那样。”说着,唐柔快步走进内室。 小善打量着屋内早已破落的雕梁画栋,实在想不出这本是多精巧的闺房。 “来了,快看,这身衣服好不好?” 唐柔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舞衣,头发轻挽,以面纱附面,恍若画中人。 小善看得痴了,这样通身的气派是十几年的困顿岁月后仍不曾掩盖的。之前被素衣束缚着的神采此刻尽数绽放。不等小善说话,唐柔翩然而舞,嗓音沙哑却别有韵味。一歌一舞,便是绝代芳华。 这样的女子,是小善只在故事中听到过的,此刻见了,已是挪不开眼。 好久,唐柔方才停下来,摘下面纱走到小善面前浅浅地笑。 “这是郡主当年最喜欢的曲子,你喜欢吗?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也不知她在不在。郡主若是还在,今年也是快五十岁了。像她那样的女子,是不能老的,所以她说,在最美的年华谢幕才对得起她自己。这些我不懂,可这些年,我想着许是对的。” 小善不知该接些什么,她未曾识过字,只是唐柔的话要是被街坊们听了,必要受到责骂的。 她只能报以微笑。 “郡主当年排场大的很,绮云楼热闹极了,她被大家捧得那样高。因着她的缘故,她的别院总是高朋满座,世人说她放荡,可我知道她对他们从未失了规矩。她的人生那样苦,又怎么轻易放弃那份尊重。”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要和你说这些的,对不对?人或许都是如此,记挂着年少旧事多年,却终究无法释怀。” “你,忘不了你过去的生活,也忘不了她对吗?” “忘不了,那些事刻在骨子里,如何忘记?” “那她真的叫夏安萸吗?” “算是也不算是。我认识她时,她叫林夏凉,一袭素白的衣袍扮作男子的样子,她做了我的恩客,我当时为这样风雅的少年心动了好久。没成想,她走近时细看,竟是女儿身。后来我随她入了府,经历种种不凡之事,才知道她就是名动天下的倾城郡主夏安萸。还有人曾在他们独处时,温柔地唤过她韵儿。或许对于如今的贵妃而言,她应该叫小宛。在我看来,她是一个丢掉了身份的可怜人。” “这么多名字?她该有怎么的一生呀?” “我读书不多,只记得世子离开的最后几年,他给她画了一幅画,郡主穿着暗红的衣裙,站在梅树下笑。世子在一旁写着,半世玲珑锦绣,半生云淡风轻。不久世子就乘着车马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萸园又青了,真好。这萸园里原先有一座鹊桥,当年世子就是和她在那里见的。世子说,他要见一个人,是重逢也是初见。他们离散多年,最终找到了最想要的,倒也对得起郡主一生的身不由己。而我,也到了谢幕的时候。” “你要死了吗?” “或许吧。生生死死本就由不得我们做主的。”说罢,唐柔不顾小善的疑惑,自顾自歌舞起来,这一次的舞蹈极为娇俏,小善坐在桌前,看着看着,迷迷糊糊地睡了。 睡前只记得唐柔幽幽的声音“萸园长青,一世长情。” 第五日了,唐柔消失五日了。那天清晨小善醒来,发现屋内已经没了唐柔的影子,她提心吊胆地回家,却发现父母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彻夜未归。这几日裁缝店的活计很多,小善只有在夜里才能想想那夜的景象。 第五日,小善终于得空来到桥头,远远地看着桥头围着一帮人,她惊喜地跑上去,奋力挤上前却只看到一名商贩在卖几位俏丽的女孩。这些女孩和小善差不多大,眼睛溜溜地转着,小善很不喜欢,便退了出来。 她慢慢走着,愣着神。 “哎,你知不知道,前几日城外的森林中来了一伙强盗,听说杀了一个女人。” “不是说是那个卖唱的倾城?她那是活该,每天妖妖调调地唱歌给谁看?连暗门子都够不上的人还叫倾城?” “这叫什么,叫报应。她早些年把男人们的魂都勾了去,现下倒是被怨鬼索了命。” …… 小善听到两位妇人的话,脚步停滞了一下,她,已经死了?那天,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小善细细想她的话,却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放弃不想了。 过几日她的爹娘要给她请媒人说媒,婚姻大事,向来不是她做主的。她没什么抱怨。宫中的贵妃娘娘出身前朝贵族,可辰国亡了,她不也要进了这皇宫,半分由不得她自己吗?小善快步向裁缝铺走去,那个女子的故梦终是消散在夜色中,无人再会提起。 四年后,雨夜,皇宫。 掌事的大总管面无表情地对跪在地上的女子宣读皇帝的旨意:贵妃顾氏,温婉贤淑,深得朕心。特赐酒,追封皇后。 “贵妃娘娘,与陛下生同眠,死同穴可是多少娘娘求不得的福分。这杯酒,陛下说叫称心如意,可是特意为您调的。喝下没有任何痛苦,还会保您面貌如生。” 说着,宣旨的公公将一壶香气扑鼻的酒递到顾漪面前。 “皇上待本宫真是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只是这一生本宫能真的称心如意吗?”顾漪看着酒,并不接下,仰头大笑了起来。 那公公看着顾漪复杂的神色,竟有些害怕。 顾漪年逾不惑仍是美的,当年入宫时便吸引了陛下的目光,从一个亡国后的奴婢一步步宠冠后宫。 “娘娘,陛下怕是活不过今夜了。太子殿下能不能顺利继位全在您的成全。在老奴看来,您出身前朝,能有今日全仰仗陛下的情意…” “情意?是呀,这份情意让本宫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十数年!公公放心,本宫不会为难你,只是陛下既然说要生同眠死同穴,便是要和本宫做真夫妻。本宫有一个愿望,希望可以实现。” “娘娘您讲,陛下吩咐过,满足您的一切心愿,除了免死。” “本宫,想穿着本宫娘亲准备的红嫁衣殉葬,可以吗?”顾漪热切地看着公公,双手将衣袍抓的皱皱的。 “那您可得快点。陛下还等着老奴回去复命呢。” “若是听不到本宫先他而去,他终是不会安心。罢了。”顾漪疲惫地直起身,走到一旁的木箱前,“容本宫一刻钟吧,本宫想自己换一身衣裳。” “是。”宣旨公公挥了挥手,带着屋内的侍从退下,那酒杯也放在一边的桌上。 “二十年了,唉…如果你还活着,看到这一切是会欣慰还是难过?” 顾漪缓缓脱下身上的贵妃服饰,一件件穿上红色的嫁衣。 “当年多少亡国之恨,如今都是无奈了。我的孩子做了皇帝,我终究也是不亏的。辰国的血世世代代地留在代国的正统血脉里,就是死也值得了。” 顾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年你告诉我,报仇的方式有很多,玉石俱焚是最傻的路。我信了,也照做了。如今我也是很上算的。” “夜深了,我也要睡了…” 顾漪感到一阵阵困意袭来,她晃晃悠悠地躺到软塌上。四周逐渐冰冷,她渐渐失了呼吸和心跳… 当今天下太平,国泰民安,陛下在位数十年,始终勤政爱民。 小善花甲之年,儿孙满堂,生活还算富裕。 一日,小孙女摇晃着她手,“婆婆,城外的那个院子长满了绿色的草,那些画本子里的房子都不见了呢。” “是呀,萸园,又青了。”小善闭上眼,那个如梦似幻的院子又一次在她脑海中搭建起来。 “萸园长青,一世长情。”记忆深处的文字突然清晰,这一次大字不识的她仿佛读懂了这背后的情深无限。 第一章 锦年(1) 深夜,代国鸾凤殿内,香炉中不断蒸腾出缕缕檀香,重叠的帷幔后一袭玄袍的陆璇斜倚在床头,双目微闭,一只手侧支在缎面的靠枕上,另一只手曲在胸前,把玩着一只泛着光的玉如意。 塌下跪着的的侍童手法娴熟地揉着陆璇被绸袜包裹的小腿,女子不时发出满意的赞叹声。 一旁的紫衣婢女轻轻摇着手中的玉柄团扇,拼命地忍下一波波袭来的困意。 屋内温暖静谧,婢女渐渐瞌睡过去,手中的团扇啪的一声,落在塌上,婢女被惊醒,手忙脚乱地跪下去。 “殿下,奴,奴婢知错了…” “什么时辰了?”陆璇并未有所动作,只是闲懒地问了句。 “回殿,殿下,亥时三刻。” “你,是新来的?”陆璇听着婢女怯生生地声音,厌恶地皱了皱眉头,直起身,对着她轻轻摆了摆手。 “来,到孤身边来。” 婢女看了一眼,复低下头,扭着手不安地爬到女子身前,猝不及防地被玉如意支起了下巴。 “既是刚来的,便更要牢牢记着孤定下的规矩。孤素来不喜无精打采之人,你如今在侍奉孤的时候公然瞌睡,还惊扰了孤,该当何罪?” 婢女被迫看着陆璇阴沉的双眸,拼命憋回眼中打转的眼泪,双肩不断抖动着。 代国人人皆知,兴国大公主陆璇御下极严,坏了规矩的侍从或臣下皆是赐死。 “奴婢有罪,请公主殿下责罚。” “殿下,韵小姐回来了,正和芳华大人在外殿候着呢。”一个小侍童毕恭毕敬地在帷幔外见了礼。 陆璇放开紫衣婢女,正身坐好,对着小侍童吩咐道“快传。” “是。” 紫衣婢女后退一步,今夜她想来是必死无疑了,一滴滴泪砸下来。 “参见殿下。” 紫衣婢女跪在地上,泪眼朦胧见瞧见掀起的帷幔后走进两个女人。 一个身着青色抹胸绸裙,缎制的外袍外帐绣着梅花的白色纱衣,秀发及腰。另一个则是深紫色的缎面仕女服,梳着发髻。 “韵儿,快起来。来,到孤身边来。” “是,璇姑姑。”韵儿忙快步走上前,牵住陆璇递过的手,顺势坐在软塌上。 “姑姑这几日想你想得紧,便急着宣你进宫。算起来这一次你走了也有三个月,竟像是长高了些。” 说着,公主伸手似是比了比韵儿的个头,旋即又放下了。 “姑姑,刚刚在外面听到内室的声音,可是这个侍女惹到了您的清闲了?”韵儿偏过头看了一眼紫衣侍女,随即转过头笑着问道。 “一个坏了规矩的奴婢留不得了。芳华,差人把这个小丫头杖毙吧。” 陆璇的声音平淡,但着实让屋内的其他侍从皆是不寒而栗。 “是。去传侍卫,把她拖出去。”芳华快步走出去,向帷幔外的小侍女吩咐了一句,复又回到陆璇身边。 “殿下,殿下,求您放奴婢一命吧。奴婢的娘只剩奴婢这一个孩子了。殿下……”紫衣侍女看着这一幕幕的发生,对死亡的恐惧让她缩成一团。 “参见殿下。”两名侍卫在帷幔外毕恭毕敬地行礼。 陆璇不再看紫衣婢女一眼,懒懒地抬手,芳华会意。 “带下去。” 两名侍卫听到芳华的命令,低头进入帷幔,拉起了瑟瑟发抖的婢女。 “等等。”一直冷眼旁观这一切的陆韵儿忽然扬声阻止了侍卫,她偏过头淡淡问道。“你母亲怎么了?” “韵儿小姐,奴婢的姊妹兄弟都死在饥荒中了。娘亲已经年过半百痨病缠身,爹爹也故去多年。若是奴婢去了,娘亲怕是……”紫衣婢女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般,带着哭腔道。 “啧啧,真是惨。姑姑,要不您看这样,不打死她,只赏六十大板。若是撑下来,便是老天怜悯她的孝心,命不该绝。若是死了,您也不至于担下恶名不是?” 韵儿声音泠然,一字一句却让紫衣婢女惊得无法言语,她身子骨弱,怕是用不上三十大板便会要了命。 “那便按照韵儿说的,只是这丫头的身子骨,怕是三十大板都受不住呢。你们快些把她带下去,其他人也都下去吧,孤要和韵儿说些体己话。” “是。” 侍卫架起婢女很快消失在大殿中,芳华仍侧身立在一边,注视着其他侍从一一离去,并未言语。 “这次,夏澄和你说什么了?定是要你不忘亡国之耻,对不对?” “这次陛下但是没说这个,只是陛下说我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想着替我说一门风风光光的亲事呢。”韵儿说着,羞红了脸。 “哦?那你心中可是有了哪国的皇子,和姑姑说说。”陆璇不动声色道。 “我,我,哎呀。我不想要什么皇子,只心属弥帧哥哥一人。” “弥帧,是个好孩子。对了,芳华,南平郡王的身体怎么样了?弥帧去辰国侍疾半年,也该回来了。” 陆璇提到弥帧时,眼神冷了下,转瞬恢复了慈爱。她放开韵儿的手,继续把玩起放在一旁的玉如意。 “林伯父身体好多了,昨天还看了弥帧哥哥的信。他说自己已经快回到代国了呢!” 韵儿不等芳华回答,急急地接过话来。 “你这孩子,弥帧在你心中竟越过了孤不成?”陆璇戏谑地点了点韵儿的鼻尖。 “不不不。”韵儿忙摆手。“姑姑是姑姑,和弥帧哥哥是不同的。” “是吗?那你说,怎么个不同法呀?”陆璇靠回软塌上,那只玉如意仍紧紧攥着。 “我愿意为姑姑做一切,愿意为弥帧哥哥放弃属于我的一切。” “这两者在孤看来,是一样的。” “不,这是不同的。姑姑对我的恩情,对我们夏国的恩情,韵儿这一生都还不完,所以,姑姑是义。而弥帧哥哥自小和我一起在萸园长大,是韵儿一生中最重要的男子,对韵儿而言,是情。韵儿会竭力实现情义两全。” 陆璇看着韵儿坚定的双眸,突然抑制不住地难过。她偏过头,正要说什么,却看到了前来通报消息的婢女。 陆璇抬手示意婢女。 “殿下,刚刚世子送来消息,他方才到萸园了。” “真的?那他现在怎么不来见姑姑?”韵儿惊喜地转头看向前来通报消息的婢女。 “韵儿小姐,这夜深了,城门锁了,便是世子想进来也进不来不是?您还是放宽心,今夜便留宿宫中,奴婢要伺候公主殿下就寝了。” “嗯,那我就先下去了。姑姑平日日理万机,当好好休息。韵儿不叨扰姑姑,先退下了。” 说罢,韵儿起身施礼,举止间藏不住的兴奋。 “嗯,芳华吩咐小姐的乳母带小姐去偏殿睡下吧。孤也乏了。” “是,小姐请吧。” 陆璇靠在软塌上,看着韵儿轻快的背影,光影重叠间,一个小女孩,一个少女重合在一处。 “殿下,韵儿小姐渐渐长大了,奴婢有句话总觉得要和您讲。”不知何时回到身侧的芳华将陆璇唤回了现实。 “莫不是这些年,韵儿和弥帧感情甚笃?当初,孤收养她,看中的是她的血统和那副惹人疼爱的小模样。孤悉心栽培了这些年,始终还是让她欠了一把火候。” “殿下,这把火便是林世子了吧。殿下喜欢她,可也不能忘记您的目的不是。” “过去,我想着,给予了她代国的国姓,让她叫陆韵儿,她就是孤的孩子了。可是孤错了,她身上的血统是宁国的。因着这点,孤便始终对她狠得下心来。放心,她的这份情,终是要断的,寻着合适的时机便是了。” “但是南平郡王那边怎么处理?林世子虽说是宁国公主的儿子,但是终究也是我代国的血脉。” “弥帧那里嘛,就让他去辰国吧。林宣的药别停,他继续病着,弥帧便能尽早接替他离开这,成为对孤和代国有用的人。” 陆璇把如意凑到眼前,细细地端详着上面的纹理,双手慢慢摩挲,嘴角扯出了一抹苦涩的笑容。 “殿下,您为了代国牺牲的一切,都不会浪费的。您一定可以建立无上的功勋,成就代国的荣耀。” “是么?可是他呀,终是不能再回来了……再有月余,我们便要和辰国开战了,这一次,不是他死便是我活。” 陆璇眼中的那抹柔情消失了,她丢下如意,伸手扯去束发的绸带,一头乌丝散落。 “韵儿小姐如今到真的有几分您的感觉了。惩罚那名婢女是真真的未留一点情面。” 芳华替陆璇取走如意,盖好锦被。 “这点,孤从未担心。孤担心,她若是当真如孤当年一般沉迷情爱,可是如何是好?” “殿下若不是因为那段情事,又如何能认清世事,走到今天的地位?” “顾淮铮他这些年会变成什么样?一想到他,我便想到我的韵儿,她那是还那样小,那样可爱。可张氏那个贱人夺去了她,夺去了我和顾淮铮在一起的机会。父皇偏心其他皇子,孤和弟弟若是不先发制人,便连命都没有!可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陆璇哭成一团,芳华见此忙俯下身去轻轻摸着背给她顺顺气。 许久,陆璇睡去了。芳华蹑手蹑脚地来到外室,看见几个小丫头强忍困意,忙上前挨个唤醒。 “一个个胆子忒大了,今天那个刚被罚,今夜便敢如此?韵儿小姐怎么样了?” “大人,韵儿小姐回去便沐浴睡下了,并未说什么。只是眼角眉梢难掩喜色。”一个略大些的婢女应答到。 “那便好了。”芳华转身欲返回内室。 “大人,那个婢女打到四十个左右板子的时候受不住了。” “死了?”芳华不知为何,竟如此同情那个女孩,但是碍于身份仍端着自己的身段。 “是的,大人。” “先拉下去,等公主醒了再发落。” “是。” 芳华复又转身,一边走,脑海中一边浮现出韵儿的样子。 陆韵儿长相极为美艳,刚刚下令处罚婢女时,杏眼中尽是冷漠,嘴角不经意噙起一抹微笑,她虽年少,却因为陆璇这些年的言传身教,一举一动像极了陆璇。 想着明日的种种事宜,芳华再也抑制不住睡意,合衣卧倒在软塌下。 第二章 锦年(2) 入秋后的清晨,空气中带着丝丝凉意。林弥帧一袭白衣盛雪,墨发用白玉冠竖在头顶。他由宫中的老宦官引领着,来到鸾凤殿正殿。 “世子先在这里静候,老奴这里去替您通传公主殿下。” “有劳公公。”林弥帧颔首示意。 “不敢不敢。”老宦官忙笑着微微欠身,随即向寝殿走去。 林弥帧立在空荡荡的大殿中,还未来得及环视整个大殿,就看到老宦官急急地踏着小碎步走了过来。 “世子,公主殿下唤您即刻进殿。您这边请吧。” “殿下莫不是赶着要上朝去。” “正是。” 弥帧不再言语,陆璇居住的鸾凤殿极大,又常年挂着重重帷幔,越往里走越给人以难以名状的压抑之感。 “弥帧,回来了?” 陆璇张开双臂,任由侍童们为自己整理精致的朝服,见到弥帧,微微一笑。 “殿下今日气色不错,这些日子政务想必不算繁忙吧?” 弥帧拱手施礼,低眉颔首,嘴角一抿。 “陛下是这代国的天,孤便是代国的擎天之石。前些日子,代国国泰民安,不过,很快也就要不得安生了。” “您真的要去攻打辰国了吗?” “当然。弥帧,你要知道,你母亲的故国可是被辰国灭了。孤知道国家战事关乎百姓民生,只是,王朝争霸,兴亡一念之间。” “弥帧懂了。” “南平郡王身体如何?我想着,明年便让你去辰国接替他。你父亲到了该好好修养的年纪了。” 陆璇示意身边的小侍童退下,她垂下张开的手臂,缓缓向殿门走去,一旁的宫人忙有条不紊地跟上。 弥帧心知她并未给自己留选择的余地,只是父亲的病来的蹊跷,这样下去总也不是个办法,便也接受了她的安排。 “悉听殿下安排。” “嗯,如此甚好。芳华,昨晚那名婢女交给韵儿处置吧。孤要上朝了。弥帧许久未进宫,想来不知道如今宫中新建了几座宫室,等下让韵儿领你去看一看吧。先下去吧。” 陆璇语气急促地安排完,并未再看弥帧一眼,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匆匆离去了。 “恭送殿下。” 弥帧作揖行礼,目送陆璇离去。 “世子,咱们走吧,韵儿小姐还不知道您已经进宫了呢。” 老宦官毕恭毕敬地示意弥帧。 “韵儿在偏殿?” “正是。” “那便快些去吧,别让这小丫头等急了。” 弥帧提到韵儿时,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神色。他快步向偏殿走去,老宦官忙赶在前面引路。 韵儿已经半年未曾见弥帧了,这日清晨早早地便起床精心打扮起来。 婢女为她选出几套颜色明丽的衣裙,她皆是不满意,索性自己去挑选起来。 “这套梨白绣花襦裙,配上那件月牙白的丝绸外袍。发髻上缠绕上那串珍珠,在斜斜的坠上一只白玉珠的步摇,弥帧哥哥最喜欢白色了。” “是是是,林世子最喜欢白色。可是,小姐您最喜欢的可是红色……” 贴身使女月宜小声嘟哝了一句,被韵儿轻轻地在额头上点了一下。 “你呀,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事什么颜色。只是女为悦己者容,弥帧哥哥就是悦己者。” 韵儿眼中似有星光,她生着一双杏眼,两叶眉弯弯,小巧的鼻子,玲珑的唇瓣泛着鲜艳的红色,皮肤粉白光滑。韵儿少有楚楚可怜之态,她的美那样明艳夺目,整个人散发着动人的活力。 “小姐,您做的芙蓉酥和玫瑰酥闻着可真香,奴婢都忍不住想尝一块呢。” 月宜低下头笑了笑,随即岔开话题。 “那可不行,这是给弥帧哥哥准备的,谁都不许吃。” “可是,奴婢可是记得林世子说过,他只喜欢枣泥山药糕,不喜欢这芙蓉酥呢。” 月宜见韵儿一副紧张的样子,继续打趣道。她自小陪着韵儿,和韵儿亦仆亦友。 “我不管,我喜欢玫瑰酥,他喜欢我。那他也要喜欢我喜欢的。” “我的大小姐,您不害羞嘛。”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弥帧刚刚走到门外,碰巧听到了韵儿的那句话。身边的老宦官注意到他宠溺地笑了笑,随即推门而入。 “弥帧哥哥,你回来了!韵儿真的好想你呢。” 韵儿正作势要打月宜,见到弥帧正进入房内,忙放下手,快步迎上去。 弥帧拉过韵儿递来的手,韵儿指尖温热,冲着弥帧甜甜地一笑。 “韵儿又长高了些,好香呀,韵儿又做了点心,是不是?” 弥帧温润地笑了,任由韵儿牵着来到桌前坐定。 “来,弥帧哥哥。快尝尝这个芙蓉酥,还有这个玫瑰酥。哦,对了,还有,还有你最爱吃的枣泥山药糕,我也学了做给你吃,你快尝尝。” 韵儿边说便拿起一块块糕点塞入弥帧嘴里,弥帧无可奈何地大口吞咽着,用眼神示意月宜帮帮自己。 一旁的月宜抿着嘴笑了笑,出言劝阻韵儿。 “小姐,您急什么。林世子又跑不掉,您这样将世子都噎到了。” “哎呀,弥帧哥哥。都怪我太着急了,你喝杯茶。别噎着了。” 韵儿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轻轻地替弥帧拍了拍背,回身倒了一杯茶递给弥帧,看着弥帧喝下。 “你呀,还是这样……”弥帧抬手刮了刮韵儿的鼻尖,自衣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狭长的锦盒,打开锦盒的扣搭,盒中是一只用鸽子血打造的梅花钗。 “瞧,喜欢吗?” 韵儿看着弥帧满是笑意的眼眸,笑靥如花。 “喜欢,弥帧哥哥送什么都喜欢。” “来,我帮你带上。” 韵儿微微侧过头,由着弥帧温柔地替她带上。 “弥帧哥哥,你以后可只能给我陆韵儿一人戴发簪,不许给别人戴。” 韵儿摸了摸发间的簪子,拉着弥帧的衣袖撒起了娇。 “这么霸道呀。这若是来日嫁了人,莫不是也要我去给你戴珠钗?” 弥帧看着她的样子好笑,便也有意去逗逗她。 “弥帧哥哥要给韵儿戴一辈子珠钗的,韵儿也要给你做一辈子点心,韵儿才不会嫁给除了弥帧哥哥以外的男子呢!” 最后几个字韵儿说着说着红了脸,惹得弥帧和月宜笑了起来。 “都多大的姑娘了,还不知害羞。这样的话该由男人说,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说呢?” “那弥帧哥哥说一句给韵儿听听。” “说什么呀?嗯,这茶不错,山药糕也很好吃,来,你也吃……” 弥帧故意岔开话题,看着韵儿着急的样子,心中偷笑。 “就是说好听的话给我听呀。哎呀,弥帧哥哥你再这样,我就不高兴了,以后都不想理你了。” 韵儿说着,起身坐到内间的梳妆台前,别过脸。 “好好,韵儿最好了。韵儿乖,我答应你,林弥帧这一生只给陆韵儿戴发簪,只对你一人好。” 弥帧示意月宜退下,慢慢走到韵儿身前,蹲下,抬眼看着撅着小嘴的韵儿,轻轻抚上韵儿交叠在膝上的双手。 “你说的可是当真的?没骗我?” “当然没有。” “若是你来日食言当如何?” “若我食言,随你怎么罚我,我绝不会有怨言。” “那,那我便信了。弥帧哥哥,待会我们去皇宫中转转吧,皇后娘娘刚刚生了一个小公主,我想去看一看呢。” “好,都依你。哎呀,我这腿都酸了。” “快起来,我帮你捏一捏,就像小时候我犯错,你替我下跪受罚,我帮你捏腿那样,好不好?” “好。” 弥帧任由韵儿扶着自己,他双腿有些发麻,坐在榻上,韵儿隔着衣物缓缓揉着,一副极认真的情态。 “对了,弥帧哥哥,我这些日子学着给你绣了只香袋,你把早前的那个换下来吧。” 韵儿看着弥帧腰间自己十岁时绣的针脚拙劣的香袋,有些不好意思道,她寻思着揉的时间也够了,便起身去里间取出香囊。 弥帧从软塌上直起身晃了晃双腿,打趣道。 “正好。你这个四不像我要收起来了,这几年我随父亲去辰国,可是许多次被人打趣家中有一位不会针线活的小娘子呢。” “那你怎么说?” “当然是实话实说,告诉他们我不曾娶妻,何来娘子?” 韵儿拿着香袋回到外室,正巧对上弥帧戏谑的双眸。 “你当真是这样说的?” “当然,不过我也告诉过他们,我已经有了意中人,便是你,韵儿。” 韵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浅浅地露出梨涡,脚步有些飘然,走到迎着自己而来的弥帧身前,她俯下身,灵巧地替弥帧系上香气扑鼻的香囊。 “这香囊是白色的缎子,我用银丝线绣上了些白梅,又在正中加上了一朵红梅。这囊中的梅花瓣是去年冬天,我们一起在萸园收集的,我择出了些品相好的,做了这只香囊,还加了姑姑赏得龙涎香。你喜欢吗?” 韵儿直起身,略红着脸问。 “喜欢。” 弥帧看着韵儿地眼睛,情深无限地道。 “那你可不许摘下了。这辈子都不许摘下了。这枚香囊里,我绣了韵和帧字,我的心意,你可懂了。” “韵儿的心意,我未曾有一刻忘记过,将来也不想忘。”弥帧轻轻抚上韵儿的脸颊,在韵儿额头印上一个温柔的吻。韵儿低下头,痴痴笑了。 “弥帧哥哥,下次别再一去就那么久了,好吗?我会很想你的。”韵儿扬起脸,轻轻道。 “我听说,我刚走你便大病了一场。以后可不许这样了,知道吗?我会心疼的。”弥帧疼惜地揉了揉韵儿的脸。 “那你便答应我,以后不要离开韵儿,好不好?” “韵儿,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如今父亲的病一日重过一日,我不能任由他一直硬撑着,若是有一天……” “不会的。林伯父不会有事的。不过,若是你当真要去辰国接替林伯父了,可不可以……” “如今辰国和代国两国开战在即,战后,父亲的任务便更重了。不过,我离去前,定会给你一个答复。”弥帧将韵儿圈在怀中。 韵儿靠在弥帧胸前,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感到莫名的安心。 弥帧感到韵儿继续向自己怀里拱了拱,笑了笑。 “好了,别拱了,我还能跑了不成。” 韵儿挣脱弥帧的怀抱,仰起头对上弥帧的脸。 “可是,韵儿真的是很想你。弥帧哥哥,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了。打小父母双亡,日日陪伴韵儿的只有你,我不想离开你。”韵儿提到父母,面上浮现了罕见的悲怆之色,眼中渐渐泛出些泪花。 弥帧看着,心疼极了,韵儿幼年不幸,身世堪怜,这些他怎会不知。 “我也想你。来日,你可是要陪我一生,为我生儿育女的女人。等那时,我便再也不离开了。” “你放心,我一定要做一个好妻子,好娘亲。” “好好好,我可记下了,日后可不许食言呀。” 弥帧学着韵儿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应答到。 “哎呀,你真坏,竟然学我。”韵儿有些不好意思地作势捶打他,被弥帧抓过双手,捧在胸前。 “我可是认真的。” “我知道,我也是认真的。” 四目相对,似有无限情谊涌动着。 第三章 锦年(3) “世子,韵儿小姐。芳华大人来了。”月宜略显促狭地在门外通传。 芳华颇为不悦地瞥了月宜一眼,“你们这是怎么做奴才的?怎么能放任着两个主子就这样独处一室,这传出去,让世子和小姐都颜面何存?” 月宜嘴唇微抖了抖,想要辩解却硬生生地憋回了肚子里,她陪着笑,为芳华推开门。 屋内韵儿的手本被弥帧捧着,听到月宜和芳华的声音,两人匆忙放下了。 芳华毫不客气地径直步入屋内,对上韵儿有几分慌张的双眼,淡淡地扫一眼后,芳华对韵儿身前的弥帧服了服身,简单地见了礼。 “我知道韵儿小姐思慕世子心切,但总不好坏了礼数。小姐幼时和世子在萸园耳鬓厮磨,这本不打紧。只是眼下是在皇宫,您也大了,人多口杂这个中的道理,就不消我细说了吧。” 芳华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双眼微眯,不见一丝笑容。 “芳华大人,月宜他们是我遣散的,若是殿下要责罚,只管责罚弥帧一人,此事无关韵儿分毫。全是弥帧打小和韵儿亲近惯了,一时忘了规矩,还望大人见谅。” 弥帧见韵儿眼中似有怒色,她一贯和芳华有些不对付。韵儿在王室中无依无靠,所依傍的陆璇又更亲近芳华,此番若是争吵起来,韵儿占不到几分便宜,忙出言将芳华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芳华斜眼看了看弥帧。“亲近惯了?只是这亲近可不能没了边才好。罢了,公主政务繁忙,一向无心过问这些。今天的事,便暂且搁下了。” “谢大人给弥帧这份薄面。”弥帧见此,忙拉着一直怒视芳华的韵儿俯身作揖。 “怎么?韵儿小姐似乎不大情愿?看来我是要找殿下好好禀报此事了。”芳华眼中掠过一丝阴暗,嘴角浮现出一抹颇有几分古怪的笑。 弥帧忙拉了韵儿的衣袖一把,韵儿看了弥帧一眼,满眼的倔强。然却还是老老实实低下头。 “大人,韵儿错了。韵儿再也不敢了,还望大人也消消气,韵儿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韵儿再抬起头,换上了无比谦卑的神色。 芳华显然有些吃惊。“韵儿小姐这性子转得可真快,不知这心里是否真的心悦诚服了呢?” “当然,大人也是为了韵儿好。不知大人今日特意赶来,所为何事?” 芳华颇为狐疑地看了看乖顺的韵儿。 “罢了,我还有诸多事务要去处理。昨夜韵儿小姐下令杖责的那个奴婢,已经死了。殿下让小姐处理她的身后事。这宫中新修了几座亭台楼阁,小姐领着世子得空也去瞧一瞧。” “是,就按大人说的。那名婢女拖到乱葬岗中就是了。” “既然殿下的意思带到了,我便先告退了。”芳华犹疑地扫过低眉顺眼的韵儿,转身走了。 “伺候好主子,要不这罪你这条贱命可担不起。”芳华冷冰冰的腔调让月宜打了个冷颤。 主仆三人目送芳华离去。韵儿忙上前,轻轻拍了拍月宜的背以示安慰。 “是奴婢的错,奴婢通报地晚了。” “怎么会怪你。这个老妖婆一向如此,着实可恶。对了,我记得那名婢女还有家人,你派人给她家人送些财物吧。她有错,但她的家人总是无辜的。” “嗯,月宜这就去办。” “弥帧哥哥,这阳光这样好,我们便去走一走吧。”韵儿目送月宜离去,回过神对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弥帧道。 “韵儿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会和芳华争辩的小丫头了。”弥帧走上前,眼中满是赞许。“你可知,方才我真替你捏了一把汗呢。” “我知道。韵儿长大了,不想哥哥事事为韵儿操心。我要做能帮助哥哥的人,哥哥,你说好不好?” “好。” “既然姑姑安排,那我们便出去吧,要不那个老太婆又该没完没了了。” 韵儿说着,揽过弥帧的手臂,偏头对弥帧甜笑。 弥帧一瞬间的失神,随即任由韵儿牵着。 在几个侍从的陪伴下,韵儿和弥帧来到皇后居住的椒淑阁。 代国皇帝体弱,又极度依赖姐姐陆璇,这一来二去,陆璇便将大权牢牢攥在手里,又霸着本该由皇后居住的鸾凤殿。先皇后出身高贵,是皇帝的发妻,一向看不惯这位长姐的举动,竟生生被陆璇饿死,随即陆璇又替皇帝纳了一个新贵的妹妹做皇后。 坊间传言,这名何姓新贵是陆璇的男宠。陆璇养着许多男宠,这一点代国人尽皆知。不过,陆璇惜才也是出了名的,这何姓新贵便是兼具才华外貌才得以受尽陆璇的宠爱,将妹妹送上了皇后之位。 皇后入宫后,足足五年方才生下了这个女儿。小公主可爱,惹得阖宫上下皆是十分喜爱,韵儿在夏国时便急着去看了。 “韵儿小姐和南平郡王世子来了,奴才这就去通传娘娘。”门口的小丫鬟声音脆脆的,很讨喜。 “那便快去吧,小妹妹醒了吗?”韵儿压低声音问另一名婢女。 “醒着呢,小姐来的正是时候,小公主刚刚醒,娘娘正在逗弄呢。” “小姐快请进,娘娘一听小姐和世子来了,高兴地不得了呢。” 进去通报的婢女面带喜色地打内殿快步出来。 “那弥帧哥哥,我们快进去吧。”韵儿拉过弥帧的手,向殿内走去。 许是正养着婴儿的缘故,椒淑阁中弥漫着淡淡的奶香,皇后身着浅粉色的常服,头戴坠着珍珠的抹额,温柔娴静地摇晃着摇篮,浅浅地笑。 摇篮中不时发出婴儿咿咿呀呀的呢喃,韵儿放慢脚步,对皇后施了礼。 “袭漪,快去给世子和小姐搬来两张座椅,还有给世子沏上龙井,给小姐调上玫瑰露。”皇后有条不紊地吩咐着身边的陪嫁婢女。 “韵儿,弥帧,快坐。”皇后对韵儿和弥帧温柔地一笑,摇篮中的孩子似乎不满母亲对自己的忽视,费力伸出手,在皇后面前探着,嘴上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 “你这个小丫头,这会子倒是急了。娘亲还能走了不成。” 韵儿和弥帧见此相视一笑。 在皇后这里逗留了小半日,直到小公主睡了,皇后拉着韵儿说了几句体己话,又用过了午膳后两人才离开椒淑阁。 一路上,韵儿悄悄瞥着弥帧,嘴角勾出浅浅的笑。 “何事竟让你笑得这般开心?说出来,给我听听。”弥帧实在有些看不过,遂对韵儿发问。 “没什么,只是方才瞧见哥哥你抱小公主时疼惜的样子,便想到若是弥帧哥哥以后有了女儿,想必也会千百倍地疼惜吧。” “我怎么闻到一股子酸味,许是午膳时的糖醋鱼吃多了。”弥帧嘴角上扬,眼底一抹戏谑。 “哎呀,我又怎么会吃一个小娃娃的醋!弥帧哥哥好坏。”韵儿红着脸,眼角眉梢全是笑。 “是么?”弥帧低下头侧过脸,眼中的戏谑之意更深了。 “嗯。对呀。”韵儿索性厚起脸皮,直直对上弥帧的眼。 “好呀,那来日我们便多生几个女儿,我挨个疼,到时候你这个做娘的可不许吃醋呀。” “弥帧哥哥,韵儿害羞了。这么多人瞧着呢。”韵儿娇羞地把脸埋进手帕里,快步跑开了。 弥帧哈哈笑了起来,快步去追赶韵儿。身后的侍从们见到此情此景,也纷纷低头偷笑起来。 韵儿见甩开了侍从,遂放慢了脚步,正小口喘着气,猝不及防被弥帧从身后用双手覆上双眼。 “你还记不记得,你十一岁生日那天,第一次离开皇宫,住进了萸园。当时,我便是这样覆着你的眼,将你领进萸园的绮云阁。” 韵儿不再走动,任由自己靠在弥帧的怀里,感受着弥帧的体温。一阵秋风挂过,空气中泛起丝丝凉意。 “嗯。我喜欢梅花,哥哥便一早亲手给我种上了梅花。我去的时候,寒冬腊月,那年的新梅在雪里开得正好。” “我还记得,我出去种腊梅的时日里,你可还哭鼻子哭了好久呢。闹得最凶的一次,不知是谁凶巴巴地告诉我,此生不复相见呢。啧啧,当时,我可是伤了好久的脑筋呢。” “哎呀,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弥帧哥哥别打趣我了。” 弥帧放开韵儿。“他们追上来了。” “嗯。” 两人肩并肩向前慢慢走去。 “哥哥,什么时候带我出去转转吧。我有些怀念堙城的河灯了呢。” “好,你想要什么都依你。” “哥哥,你的生辰就要到了,你的生辰是八月十五,中秋,这算一算还有十日了,韵儿给弥帧哥哥备了礼物呢。” “哦?什么礼物?说来听听。” “说出来就不好了。弥帧哥哥生在秋天,我记得你还有一个名字叫许晏秋是不是?” “这你如何记得?” “六岁那年,就是叫许晏秋的翩翩少年拉住了那个叫夏凉的小女孩的手,从此改变了女孩的一生。我又如何忘得掉?” “韵儿,过去的我们无力改变什么。可是,我和父亲都不会再让你吃苦。” “我知道,不提了。”韵儿轻轻拭去眼角的一滴清泪。 “等我们回萸园了,我们便一同去堙城夜市上放河灯,喝桂花酿。” “好。” 说话间,两人不知不觉走到太子居住的东宫前,远远地,韵儿看到年方十岁的太子陆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负手立在东宫前的莲池边,身边的侍从皆静候在一旁。 弥帧见此,拉着韵儿上前颇为恭敬地对着陆冀施了个礼。 “太子殿下万安。” “南平郡王世子和韵儿小姐,平身吧。”陆冀淡淡地挥了挥手,眼角的愁绪却仍是挂在那。 “殿下可是要在此处赏莲?” “正是,这秋莲别有一般滋味。” “是。花开花落自有时。秋日百花岁凋敝,但此时潜心蛰伏,带到来年,又是一番盛景。” “世子此言极好。” “殿下,起风了,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本王在此再留一会,世子和小姐先退下吧。” “是。” 韵儿和弥帧复又前进,一路无言。 半晌,韵儿率先开口。“花开花落自有时,为何要对太子殿下说这个?” “殿下也是可怜人。先皇后固然有罪,只是他这样夹在中间,沦为政治斗争的筹码,这太子之位,又有几分余地让他自己选择呢?” “也是了。” “韵儿,我。”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担心什么。我是宁国的遗孤,我背负着宁国的亡国之恨,可我也要保护好自己,你放心。” “韵儿,你的愿望,我会竭力替你实现。相信我。” “嗯。” 第四章 锦年(4) 一晃已是黄昏,偌大的皇宫却还有大半没有逛完。 “二位主,该用晚膳的时候到了。”侍从毕恭毕敬道。 “我知道了,那我们便回去吧。今晚用过晚膳后,我便可以和哥哥一同回萸园了。” “好。” “哎呦!我的脚腕好疼呀。” “怎么了?快让我看看。”弥帧见韵儿突然一脸痛苦地缩做一团,忙俯身环抱,柔声安抚。 “世子,许是今日小姐走地多了,有些牵扯了旧伤……”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月慧见此匆忙上前解释道。 “没什么大碍的,弥帧哥哥。”韵儿以眼神示意,阻止月慧说下去,一面匆忙向弥帧解释。 “旧伤?什么时候的伤?”弥帧不顾韵儿的阻拦,径直掀起韵儿的长裙下摆,脚腕白色的绸袜泛出点点殷红。 “不过是在夏国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伙辰国的刺客,逃离时不小心受的伤,真的无碍的。” 弥帧起身,满眼疼惜地看着韵儿。“怎么会无碍?明明有伤,还不说,偏要带着我走这样久的路。眼下牵扯了伤口,疼坏了吧?你这样,怎么能让我不担心?” “弥帧哥哥,我错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韵儿也是想和哥哥多待一会。” 未待韵儿反应过来,便已经被弥帧拦腰抱起。韵儿看着弥帧清冷的侧颜,娇羞地低下头。 “若是知道你有伤,我便会在屋中陪你说说话,总好过让你吃这样的苦。” “弥帧哥哥……” “罢了,你打小便是这样,小伤小痛从来不愿意和人讲。可是你是一个女孩子,也渐渐大了,总该照顾好自己的。” “可是,我还有弥帧哥哥你呀,有你照顾韵儿,就够了。” 弥帧听着韵儿软软的声音,更加心疼,揽着韵儿肩上温厚的手愈加紧了些,语气也不再急切。 “可若是来日,我们不能在一起的时日里,你又该怎么办?韵儿,以后不许这样了。” “嗯。好,不过,过几日我还是要去放河灯的。到时候哥哥可不许耍赖。” “不耍赖,你可要养好了身体,等你伤好了,我们便去。” 身后的侍从少见韵儿这般女儿家的情态,都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弥帧抱着韵儿回到鸾凤殿侧殿,还未进门,身后便传来陆璇的声音,“韵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还让弥帧一路抱着回来的,这还没过门便要失了体统不成?” 弥帧和韵儿俱是有些愣了愣,慌忙间,韵儿自顾自挣脱了弥帧,跳到地上,却触到了伤口,忍不住哎呦一声,顿时龇牙咧嘴起来,一旁的弥帧见状,忙关切地去扶,却被匆匆赶来的芳华手疾眼快地拦过,只能促狭地站在一旁。 “韵儿这是受了伤?什么时候的事?”陆璇眉头一紧。 “回殿下,小姐这是在回来的路上,被辰国的刺客所伤。”月宜听到声响,打宫内飞奔出来,毕恭毕敬地跪在陆璇脚下。 “芳华,这样的事,为何不报?” “这,这,奴婢完全不知情呀!月宜并没有告知奴婢,奴婢……” “芳华大人,奴婢对天发誓,这件事奴婢分明告诉过您,您当时以事务繁忙为借口,草草派人开了药便走了,回宫后也未作安抚。”月宜停顿了一下,侧扬起头。“这样的事,奴婢又何须撒谎?小姐受了委屈,依她的性子,她自是不愿说的。可是这总不能白白让小姐因此受到斥责不是?” “你这个小蹄子,真是不知羞!在殿下面前也敢这样……”芳华有些恼怒了,她急急来到月宜面前,正欲争辩便被陆璇拦住。 “芳华,孤素日见你可不是这个样子。这看来竟真的恼羞成怒了,你事务繁杂,偶尔忘了些事也属正常,不过,忘了韵儿的事可就不该了。” 陆璇是说给芳华听得,却看着面色平静的韵儿。 “不过,韵儿还是要记得,芳华怎么说也是鸾凤殿的人,这个中的理儿七年前你就懂了,对不对?” “当然,姑姑。”韵儿又是那副乖顺的样子,这副样子弥帧在过去见过无数次,让人止不住的心痛。 “你既懂了,便收拾东西,待和弥帧用过膳后回萸园吧。这些日子,孤要筹备出征的事宜,芳华只怕又有照顾不周的。你的伤,不打紧吧?” “不打紧,姑姑一向教导韵儿,要有男子的坚毅,韵儿谨记在心,时刻不能忘。” “那便极好了。”陆璇说完看向一直在旁扶着韵儿的弥帧,一抹古怪的笑意在她看到弥帧扶着韵儿的手是打她眼中一闪而过。 “弥帧,十日后便是你生辰,到时候你再进宫吧。战前,为了掩人耳目,你父王还需在辰国继续修养着。待此战了结,孤会另作安排,保证你父王的安全,定不会亏待了你们父子。” 陆璇说完,抬手示意跪着的芳华,芳华忙起身朝弥帧和韵儿服了服,扶着陆璇缓缓离去。 “小姐,您怎么样?”月宜见他们走远,爬起身不顾膝盖的酸痛去扶疼的微微发抖的韵儿。 “还好,晚膳备好了吗?”韵儿试着走了一步,随即倒吸了一口气。 弥帧看不过,复又抱起韵儿。“别逞强了,这样还说让我放心,我怎么放心?” “世子,小姐,小姐也是有苦衷的。”月宜忍不住压低声音说。 弥帧低头看了韵儿一眼,韵儿却依旧表情如常,只是搭在他肩头的手,轻轻拍了拍。 “别说了,我饿极了。” 晚膳用的极为沉闷,菜肴远不如皇后亲手烹制的几道小菜可口,弥帧见韵儿略略动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一副恹恹的样子,不由得觉得有些蹊跷。 直至上了马车,韵儿仍是淡淡的,弥帧几次欲开口,都被韵儿冷峻的表情生生憋了回去。 马车摇摇晃晃地回到萸园,韵儿本挣扎着想自己走回去,奈何殷出的鲜血已经湿透了绸袜,只能由弥帧抱着回到了绮云阁。 “弥帧哥哥送到这吧,我有月宜和其他人侍奉这便好了。月宜,快些送弥帧哥哥回秋凉院吧。” “是。世子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这里有奴婢照应着,您还不放心?”月宜丝毫不给弥帧发问的机会,径直将他推出门。 “世子,芳华的人盯着呢。” 弥帧看着月宜紧张的双眸,顿时明白了几分。 “既然这样,我便告辞了。好好照顾你家小姐。”弥帧拍了拍月宜的肩转身离去。 弥帧走后,月宜伺候韵儿上药。绸袜殷着鲜血,和伤口有些黏连,本来包着的纱布此刻早已和袜子胶合成一团。 韵儿紧皱着眉头,闷声喘着粗气,大滴大滴的汗水自额头沁出,双手紧紧攥着裙摆,却极少发出轻吟。 “小姐,您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这药灼人得紧,待会涂上,您只怕更难熬。” 月宜用帕子轻轻替韵儿拂去面上的汗珠,温言宽慰道。 “我,我无碍,月宜,你动作快着些,我今日疲倦极了。” 韵儿声音颤抖,药涂上的一瞬,让她整个人下意识缩成一团,衣衫被沁出的冷汗湿透。 折腾了半晌,韵儿堪堪睡下,月宜熄了摇曳的烛火,屋内寂然。 绮云阁外,一个身影复又蹲守了好久,最终起身离去了。 宫内,陆璇处理完一整日的政务,在芳华的侍奉下更衣沐浴。 浴室内烛光摇曳,温暖而奢靡。 陆璇半躺在浴池中,芳华用精油缓缓为她按摩着裸露在外的背部。 “今日的事,就算压下来了。你说说你,跟在孤身边这么多年了,竟还能被一个小丫头的低劣伎俩摆了一道。”陆璇闭着眼,声音慵懒。 “奴婢,奴婢也是为了您呀。”芳华委屈道。 “孤就是知道你是为了孤,才会提点你,保下你。不过,韵儿还真是不简单,小小年纪,胆子也真的大。你说,她更相信孤,还是许妍?” “奴婢觉得,今日一看,她应该更信许妍。” “不,你错了。她谁都不信,她唯一奉为信仰的就是复国。所以,你无需担心她会和弥帧双宿双飞。她既然明明知道这次刺杀和辰国无关,却还是要当面设计翻出来给孤看,来试探孤。这个丫头,孤没白养。” “所以,殿下是说,放任她和林世子,可您昨晚还……” “不是放任,是他们注定不会长久。芳华,水凉了,今晚侍寝的童儿备好了吧?” “都备好了。殿下快起来吧。” 陆璇睁开眼,面上浮现出一抹夹杂着情欲的笑。 夜半时分,月宜听到韵儿的轻唤,忙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发问“小姐,您要什么?” “水。” “哦,奴婢这就去。”月宜闻言,用手抹了一把脸,登时清醒了不少。她悄声起身,自床前的小几上倒出温润的桂圆汤给韵儿。 韵儿借着月光,伸手接了,仰头喝完,一手递过汤碗,一手接过月宜递来的帕子。略擦了擦嘴。 一番折腾,月宜的困意驱散了七八分,她支起几只绣枕,扶着韵儿靠在上面。 “当日刺杀一事,已经和辰国撇清了关系。如今大家一定会想究竟是谁?姑姑显然不会主动出手害我,而许妍夫人那边也没有立场。不过,姑姑今日的反应显然是知情的。” “小姐,奴婢觉得如今世人眼中这事就算不是公主做的,也和她逃不开干系。” “为何?” “小姐,您是公主带大的,有些事想来不好分辨。可是这个中的事,奴婢这个外人看的更清些。公主养着您,可这些年来,您学到的远不是寻常女孩家学的。” “这些我又如何不知。我打出生起便背负着宁国的亡国之恨,这些年姑姑虽然宠,可我却终究难以摆脱这些恨。她若是真心将我视若己出,必然会替我挡去一切痛苦,可她从未如此。” 韵儿说着,看向月宜,眼中有浓郁的惆怅蔓延着。 “在姑姑面前,我只能做一个乖顺讨巧的女子。让她时时刻刻掌控着我,这样才能对夏国好。” “小姐,您,您还年少,您还有机会和世子一起,无需背负这些的。” 月宜一时难过的不知如何安慰韵儿。 “就算我嫁给他,我也是夏国的一份子,也终究要为我宁国的光复尽心尽力。姑姑和陛下打小便告诉我,这是我的责任。月宜,你知道的,我曾经无数次想忘记,但是直至我不得不被刺杀,我才明白,自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 “奴婢懂。” “弥帧哥哥今晚该担心了,等下你到他房中将此事说明吧。”韵儿略挪了挪脚腕。“这药可真是好东西,这会子便不疼了。” “小姐,那您快睡吧,奴婢等下便去。” “嗯。” 月宜小心翼翼地安置韵儿躺回榻上,看着韵儿安睡后,披上斗篷,自后门悄然出了院子,往秋凉院去了。 第五章 生辰贺礼 自打那夜月宜将韵儿的情况告知弥帧后,一连几日,弥帧都没见到韵儿。 不过,这些日子,弥帧也着实忙得紧,陆璇虽未曾宣他进宫,不多安排他各处打点的事务却一件不少。每日弥帧离去时,韵儿还未曾晨起,当他回来时,韵儿已经陷入酣梦。弥帧心中的话,始终未得空与韵儿相诉。 一转眼,弥帧生辰将至。陆璇早早地便着人送来了赏赐,古玩书画一应俱全。 弥帧半跪着,毕恭毕敬地听着掌事的公公宣读陆璇的旨意。这旨意数年来千篇一律,每每宣读都会被韵儿嘲讽一番,此刻若是韵儿在,她必然又是那副竭力憋着笑意的样子,韵儿,她这几日究竟如何了?弥帧心中的忧虑慢慢弥漫开来,眉头也随之紧锁。 “世子,公主殿下还吩咐说,午膳时要和您在鸾凤殿话话家常,故而一个时辰后会有小轿接您进宫。韵儿小姐的伤需要静养,就不必勉强进宫作陪了。” “臣接旨,谢公主殿下恩典。”弥帧低下头对着皇宫的方向拜了拜,在一旁侍从的搀扶下起身。 “世子今日生辰,自当好好庆祝一番。咱家也就不在这碍眼了,告退。” “谢公公,公公慢走。”弥帧带着恭敬将掌事公公一路送至秋凉院外。 这掌事公公和芳华一样,是陆璇极为依仗之人,由此便也生出许多傲慢,便是对着皇后也是如此,弥帧自幼便养在宫中,也曾承欢于陆璇膝下,由此,两人之间便互相生出许多半是尊敬半是轻视之感。 眼见掌事公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远,弥帧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本是端着圣旨的双手,也自然垂于身体两侧,一旁的侍从安荀忙自弥帧手中接过圣旨。 弥帧转过身大步走回殿内,一边沉声命令道,“这里只留安荀伺候,其余人都下去吧,等下京城里那些公子哥们到了,都先好生伺候着。” “是。” 安荀见人走净了,忙转身关上房门,复又回到弥帧身侧。“世子,韵儿小姐一切安好,您尽管放心。月慧昨夜告知属下,韵儿小姐用了一剂猛药,受了些许折磨,但是眼下已经大好了。不过碍于殿下,她还需继续装着病。” “我实在是未曾想过,殿下竟然会派人要刺杀韵儿。”半晌,弥帧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握着椅背的手指愈发紧了紧。 “属下倒是觉得,殿下并不是想要杀小姐那么简单。” “当然,她不会要杀她。她想要的不过就是让韵儿时时刻刻不忘亡国之恨。可是,韵儿又何曾忘记?我又怎能忘记母亲的死?殿下的手段毒辣,韵儿还小,如何可以承受这些?” “您的担心,韵儿小姐一定也明白。” “她明白有什么用?我都没法救出自己,她又能如何?我们的血脉让我们不得不自出生起便背负着复国的责任,可若是自己选,没有人会想要背负这样的责任。” “世子,这些属下不敢妄言,属下身为夏国的子民,自当为陛下的大业肝脑涂地。” 弥帧苦笑了一下,略侧过头看了看满桌的赏赐。 “这些古玩字画收起来吧,我换一身衣服先去看看韵儿。”弥帧吩咐完,转身朝内殿走去。 安荀忙推开门唤众侍从进入收拾打理。 弥帧换上了朱红的朝服,墨发用金冠束好,仔细地系好韵儿做的香囊,配好母亲留下的雕刻着祥云的白色羊脂玉佩,在侍从的帮助下略整了整服侍,便只带着安荀径直向着绮云阁去了。 绮云阁和秋凉院隔着一条碧波粼粼的小河,一架雕刻着许多喜鹊的小桥横在上面。这桥是韵儿几年前要求的,当时她初读牛郎织女的故事,竟大动感情哭得不能自已,南平郡王无奈,在修建萸园时,便刻意修了这鹊桥。 弥帧脑海中浮现出小不点的韵儿在自己衣袍上哭得涕泗横流的样子,当年觉得棘手,此刻却只觉得可爱又有些有趣。想到这,弥帧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眼中的冷意也渐渐消融在温柔里。 绮云阁的丫鬟侍从看到弥帧,急急地便要进屋通传,却被弥帧拦住。 “你们小姐可否醒了?” “世子殿下生辰吉祥。小姐醒了,这会子正在屋内刺绣呢。” “那便好了,你们不必通传了。安荀,打赏绮云阁的财物分下去吧。” “是。” “谢世子。”一种侍从一听有赏赐,纷纷揖礼谢恩。 “都无需见礼,下去玩吧。” 弥帧吩咐完,便向着绮云阁内去了。还未进入内间,便听到韵儿的笑声传来。 “弥帧哥哥弄出那大的声势,还以为韵儿会不知你来了嘛?” 弥帧忙步入内间,扶住远远迎上来的韵儿。 韵儿一袭绣着梅花的暗红色缎子长袍,搭妃色的襦裙,头发柔顺的披散着,一股子幽香自身上散发出来。眼中的柔情径直撞入弥帧的眼底,唇边带着喜悦的笑意。 “小姐今日的衣服和世子可真是搭,世子这样竟像是要迎亲的姑爷呢。”月慧年纪略小,一面和姐姐整理韵儿排开的绣品,一面心直口快地调侃着。 “哎呀,月慧你别乱说。”韵儿还未说完,便羞红了脸蛋,低下头看着被弥帧牵住的手,痴痴地笑了。 “月慧,你看,你这一说,竟把你家小姐说的害羞成这般,这可真是少见。”弥帧笑意不减,抽出手,扶着韵儿来到桌边坐定。 “月慧年纪小,这嘴也没了遮拦,世子多多担待。世子和小姐先谈着,奴婢们去外间候着了。”月宜看着两人尽在不言中的浓情蜜意,忙拉着月慧服了服身子,一边笑着一边飞也似地逃了。 “好了韵儿,她们都走了,你……”弥帧说着,轻轻用手指支起韵儿小巧的下巴。 “弥帧哥哥今日生辰,韵儿给你备下的贺礼就在这个匣子中,你快些打开看看。”韵儿笑着对上弥帧满是柔情的眼眸,将桌上的刻着祥云的尘香木匣递到弥帧面前。 弥帧松开韵儿,接过木匣,先是摩挲了外部的祥云。“这是你刻的吧?” “对,是我花了好些时日刻的,弥帧哥哥快打开看看。” 弥帧看了看韵儿满眼的期盼,深吸一口气,掀开木匣,露出一只做工精细的匕首。弥帧拿出匕首,这匕首比其他的匕首略长;外鞘,手柄和护手皆是黄金打造,护手处嵌着羊脂玉做的祥云,刀尾圆顿。 “弥帧哥哥喜欢匕首,这是我亲自研习了匕首的制作后,亲手画的图样,安排工匠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 “韵儿,这世上,怕是只有你还记得我喜欢祥云了吧。”弥帧眼中泛出些许水泽,但随即隐去了。他收起匕首,侧过身,双手捧起韵儿的脸,爱怜地抚摸过韵儿的双颊。 “弥帧哥哥,你,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我……”韵儿想要低下头,却被弥帧在额头印上一个轻吻。 “韵儿,你一定要好好的。你于我而言,真的非常重要,我希望你可以平安喜乐一世。” “哥哥,你也要平安喜乐。韵儿也希望你好。” 弥帧看着韵儿真挚清澈的双眸,想到韵儿和自己表面荣华,实则身不由己的命运,一丝悲戚悄然爬上心头。他放开韵儿,别过脸看向桌上韵儿绣了一半的绣品。 “这是?” “这是韵儿给自己绣的红嫁衣。年幼时,娘亲告诉我,她这一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没能穿着自己绣的那件红嫁衣嫁给最爱的人。而我,我想要替她实现这个愿望。” “韵儿,你放心,我一定会竭力让你如愿。这花式真好看,到时候修好了,你穿着一定会很漂亮。” “我还要绣一件新郎的喜服,成双成对,多好。” 弥帧看着韵儿满脸憧憬,终是按奈不住,轻柔地搬过韵儿的脸,低头吻上韵儿殷红的唇。 韵儿有些惊到,但随即轻轻闭上眼,任由弥帧揽着自己。弥帧吻得极温柔,不多时便放开了韵儿,看着韵儿娇羞不已的样子,遂伸手将她靠在自己身上。 “韵儿,这样的回礼,你喜欢吗?” “哥哥……”韵儿向弥帧身上靠的紧了些。 “世子,宫里派来的小轿已经到了萸园正门了,您快些去吧。”月宜在门外泠声道。 “韵儿,你等我,今夜,我宴请过宾客后,便带你去看河灯。”弥帧放开有些不舍的韵儿,带着些许快意在韵儿的注视下起身离去了。 “小姐,世子刚刚和您说了什么?奴婢看他比来时更高兴了。”月慧好奇地凑过小脑袋问道。 “没什么,继续刺绣吧。”韵儿低下头,痴痴笑了。 月宜看着忙拉过月慧“去给小姐煮些花茶来。” “哎。”月慧看着韵儿,心中也猜出几分,脚底抹了油一般,喜滋滋地走了。 “月宜,你说,我能如愿吗?”半晌,韵儿突然幽幽问道。 “小姐,事在人为。”正在整理金线的月宜手顿了顿,沉声道。 “姑姑出征后,芳华是要跟着去的。如此我便总算是得了空,不用听那个老妖婆离间陷害了。” “小姐,守得云开方能见月明呀。” “小姐,您的梅香露来了。”月慧捧着茶盏回内室。“您快趁热喝吧。” “嗯。”韵儿接过,有条不紊地揭开盖子,饮了一口。“月慧手艺见长,看来我这糕点没白赏赐。” “哪里,是姐姐调教地好。月慧笨,姐姐便一次次教。” “月宜,看看。你妹妹这胳膊肘可是向内拐的,以后还是少训斥人家些吧。” “谢谢小姐。姐,你看,小姐都发话了,你是不是?”说着,月慧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假装认真整理丝线的月宜。 “哟,小姐快瞧瞧,这月慧的胳膊肘可是往外拐的。”月宜抓住月慧,笑了起来。 “什么呀?姐姐一贯会欺负我。”说着,月慧和月宜相互嬉闹起来,韵儿坐在椅子上,笑着看着,不时给月慧帮几句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