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美的时光遇见你》 第1章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郑愁予《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错误》 那时候诗人郑愁予年纪尚小,父亲因去参加抗日,走之前嘱人把南京的妻儿送到他们山东的二伯父那里。郑愁予在这千里投亲的路途中,一天路过了一个寂静的小镇,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轰轰声响,然后就见到战马拉着炮车飞奔而来,滚滚尘土散尽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来过,又仿佛没有来过。 而诗人自己,此刻,正经过小镇,也将离开小镇。寂寞的小镇,仿佛遇见过一个诗人,又仿佛没遇见过。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二十六岁的苏东坡初任凤翔府(今陕西省凤翔县)判官,告别京城的父亲和弟弟独自上路后,路过十九岁时与弟弟苏辙去京城应试时曾停留过的渑池县。当年他们寄宿在僧舍里,在僧舍的墙壁上,两人题下诗句。而如今苏东坡再来,看到当年留宿他俩的僧人已葬塔里,留的诗句也早被湮没了痕迹,于是诗人写道:“天地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人生如鸟儿飞过,但天空没有留下痕迹。泰戈尔说:“天空中没有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李白也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于是,一直忘不了童年在尘土滚滚中经过的这个小镇的诗人郑愁予,也借这人世的大块烟景,在二十一岁谈恋爱的最好年龄里,以闺怨的心态写了这首《错误》来感叹:人世间,我们都不是归人,我们都只是过客。 年轻的诗人,想着曾经那江南的小镇里,也许有一段情缘在等待,而自己骑马而过的马蹄声犯了个“错误”,让等待的人以为是归客,其实自己只是一个过客。 又或许,那个等待的人在等待着自己,就像席慕蓉的那棵树,在阳光下开满了花朵,等着他经过,他却无知无觉地行过,成了小镇的过客。 又或许,是诗人与一个女子擦肩而过,一面惊艳,一见钟情,一生不忘,诗人知道那个女子在等人,等的却不是自己,她另有所期,她另有所待,所以她心扉紧闭,自己在她的眼里,不是归客,不过是个过客。 又或许,那个浪子是知道这个女子在等着自己,但是他只愿做她的过客,不愿做她的归客。就像他写的《情妇》那诗,那首诗仿佛是这个故事的注解: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着我的情妇 而我什么也不给她 只有一畦金线菊,和一个高高的窗口 或许,透一点长空的寂寥进来 或许……而金线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与等待,对她是好的。 所以,我去,总穿一袭蓝衫子 我要她感觉,那是季节,或 候鸟的来临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 ——《情妇》 年轻的诗人的诗,让人读出多少个爱情故事。 而人间又有多少个爱情的故事,都在诉说一种经过—— 有一种过客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有一种过客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有一种过客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有一种过客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有一种过客是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有一种过客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有一种过客是樽前花下长相见,明日忽为千里人。君过午桥回首望,洛城犹自有残春。 有一种过客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在我们匆匆赶路的人生道路上,我们要与千千万万的人擦肩而过,有很多的人是我的过客,而我亦是很多人的过客。在漠然离去彼此并无交集的熙熙攘攘的过客之中,有那么几个人会在与你擦肩而过之时,有过相视一笑的机缘,与你做过同路人,做过朋友,甚至做过恋人,但终究彼此擦肩而过,没入前尘后土的芸芸众生里,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而有那么一个,则会轻轻地挽起你的手,与你走完剩下的路程。 谁曾是我生命中的过客,就像是记忆的梗上,那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是无名的展开野荷的香馥,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我曾是谁生命中的过客,就像是那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我现在是谁生命中的过客,就像一个刚刚开始的梦境,而我是那个依在你枕畔做梦的女子,你拥我入怀,我执子之手,感念今夕何夕,遇此良人。静静的衾枕间,月色倾泻,一如梦中静静的湖面,漂浮着青草的芳香,窗外曙光微凉。 现在谁是我生命中的过客,虽然一生再长一生再久,也不过就是一次匆忙的停留,但是很想告诉你,所幸能与你一同跋涉过一段似水流年,情至此经纬,不再问南来北往客。结局无论谁先抵达,回忆便能下酒,往事便可作一场宿醉。虽然光阴的两岸,终究无法以一苇渡杭,但我已知你此生的心意,也曾付与你我一生的爱意,我曾爱过你,你曾爱过我,爱如此美好,即或总有一天咫尺天涯,彼此站成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即或只是浩瀚宇宙里白驹过隙的刹那…… 其实这首诗还有另一半,当时郑愁予一起投稿了两首诗,并称为《小城连作》,但编辑拆开来发表了。第二部分叫《客来小城》: 三月临幸这小城 春的事物堆缀着…… 悠悠的流水如带 在石桥下打着结子的,而且 牢系着那旧城楼的倒影的,三月的绿色如流水…… 客来小城,巷闾寂静 客来门下,铜环的轻叩如钟 满天飘飞的云絮与一阶落花…… ——《客来小城》 郑愁予说:“上阕是那里有人等待,他却很快经过;下阕没有人等待,他却来寻找。这是表达一个哲学的人生境界,人人如此。” 小镇还在,路过的战马已不在,小镇还有人在等待,但路过的诗人已不再来。当诗人再来,小镇已没有人在等待。 王国维曾说,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第一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第二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第三境。而郑愁予看到的是人生的境界,一生策马奔腾在人生道路上,等蓦然回首,想要寻找当初路过的那些梦想,那些爱情,却只见灯火阑珊,早不见了等待的那个人。 走过的痕迹渺茫,走过的岁月消散,独留满身沧桑,再回到此处想要再寻当初经过的地方,却再也回不到原点之上。人永远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流水,也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段流年,小镇还在,回来的已不是当初路经的那个年轻的诗人,而他遇见的那些人也不是当初路经的那年轻的人。 路经人世一道,回首看,万径人踪灭。 陈子昂回首了,于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中,诗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苏东坡回首了,问那“破荆州,下江陵,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曹操,那“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周瑜,如今安在?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唯有江山如画。郑愁予说:“放大到生死的范畴,世界上没有人是归人,都是过客;而对大自然来说,没有过客,都是归人。” 路过人世一遭,我们没有任何人可以活着回去,但对一直在此间人世里等着我们的大自然来说,每一次我们都活着归来。 吾生之须臾,时间之无穷里,我们都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陆九渊十三岁悟得宇宙之间如此广阔,而发愿:“吾立身其中,须大作一个人。” 而诗人郑愁予,以《错误》一诗感悟到,人生的栈道上,我们都是个赶路人;又接着写了《生命》一曲,升华了我们赶路的意义。虽然对浩瀚宇宙来说,生命是速去的,它的速去是宁静的,但对我们每个人来说,生命的历程像流星一样华美: 滑落过长空的下坡,我是熄了灯的流星 正乘夜雨的微凉,赶一程赴赌的路 待投掷的生命如雨点,在湖上激起一夜的迷雾 够了,生命如此的短,竟短得如此的华美! 偶然间,我是胜了,造物自迷于锦绣的设局 毕竟是日子如针,曳着先浓后淡的彩线 起落的拾指之间,反绣出我偏傲的明暗 算了,生命如此之速,竟速得如此之宁静! ——《生命》 宇宙浩渺,时间无涯,吾立身其中,须大作一个人。生命是一个过程,但活着是一种态度!虽然天空上没有痕迹,但是我已经飞过,虽然一路策马奔腾驰骋,结局仍然两手空空,但与一路路过的繁花烟柳、穿过的人生的悲欢与无常,以及峥嵘的岁月相比,结局已不算什么,不过是一场褪尽一生自缚的丝茧,一丝不挂回到又一个开始之上。 一个又一个过客行过没有尽头的岁月,抬头仰望,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大得只见天与地,可是低头间只是我们每一个如蝼蚁一般的生物兢兢业业地生存于一曲生命的小径,我们是人类文明这一大缎锦幅下的一小段丝线,有时成纵经有时成横纬,有时成花瓣的一丝,有时成碧草的一缕,而上帝看下来,却只见繁花更迭碧草连绵…… 第2章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戴望舒《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雨巷》 邂逅情诗的甜蜜与忧愁·0杭州曲曲折折的小巷里,江南烟雾蒙蒙的细雨中,诗人戴望舒擎伞而来,他遇见了一个擎着油纸伞行来的女子,孤独的他,哀怨的她,她朝他走来,他向她走去,两个人,在此有生最美之年,狭路相逢,相逢在一个杭州的小巷里——此刻,他正在世上此处行走,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走向她;而此刻,她正在世上的此处走,无缘无故地走,走向他。而四周烟水茫茫,流汇在他们这两朵孤舟下,只为掀起浮世的沧浪,让这两艘人世里孤独的小船在偌大江湖里相遇。 而相遇之后呢?她叹息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错舟离去,她像梦中飘过的一枝丁香,像梦一般凄婉迷茫。 仿佛从未相遇,既不回头,也没不忘,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独留一个诗人在雨的哀曲里,在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的杭州小巷里,以为是梦,他在杭州的一个小小雨巷里做了一个梦。然后他彷徨在这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他希望能再飘过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他这一彷徨,就彷徨尽了一生,也再未遇到过那个女子,那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其实,他曾经遇见了她,以为他可以抹去这个姑娘那结着的丁香般的愁怨的,但是,其实,那结着丁香般愁怨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她的哀怨她的寂寞她的凄清,皆不为他而生,而他一生的哀怨、寂寞和凄清,却皆因她而来。他穷尽一生,都再未走出这条杭州的雨巷。 那一年,他为了躲避国民党的抓捕,跑到朋友施蛰存的乡下家里小住,于是在这里,他遇见了她,这个比他小五岁的少女,他梦中的如丁香一般结着愁怨的姑娘,这个叫施绛年的女孩是施蛰存的妹妹。 在一九二七年的此刻,梦想光临,戴望舒遇见了那个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里走过的,像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一九二八年八月,他这一首美丽的《雨巷》发表在《小说月报》上。与他一起住在施蛰存家的杜衡后来回忆说:“《雨巷》写成后差不多有一年,在圣陶先生代理编辑《小说月报》的时候,望舒才突然想起把它投寄出去。圣陶先生一看到这首诗就有信来,称许他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 是的,这是一个新纪元,也是诗人的新纪元。我们得到了一个笔名叫戴望舒的“雨巷诗人”。望舒,是神话传说中替月亮驾车的天神。又名“纤阿”,指美女姣好貌。又指山名,有女子处其岩,月历数度,跃入月中,因为月御也。屈原《离骚》有:“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说他坐着龙马拉的车子上下求索,前有月神望舒开路,后有风神飞廉跟班。 而这也是诗人月亮下的一个梦,他如那站在纤阿山的女子,在月亮经过几度后,跃入月中,从此成了寂寞的嫦娥,从此不再有爱。这年他二十二岁,正是谈恋爱的最好年龄。 据戴望舒跟第一任妻子穆丽娟生的女儿戴咏素说:“我表姐认为,施绛年是‘丁香姑娘’的原型。施绛年虽然比不上我妈以及爸爸的第二任太太杨静美貌,但是她的个子很高,与我爸爸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很相配,气质与《雨巷》里那个幽怨的女孩相似。” 她不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美的女子,却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女子。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 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 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为她是羞涩的, 而当我依在她胸头的时候, 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 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的, 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她是一个静娴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爱一个爱她的人, 但是我永远不能对你说她的名字, 因为她是一个羞涩的恋人。 ——《我的恋人》 在遇见她的这一年,为了她,他写了很多诗。 在她的眼里,他不符合自己对于爱情的想象,满脸都是儿时因为天花而落下的麻子的他,不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但是他炽烈地爱她,她因为他的爱而被动地有时爱他。而她的被动和犹豫,在他眼里,就成了羞涩的恋人。 他想了很多很多要跟她说的话,想跟她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为什么锦葵会从我们的窗间探首进来……想了那么多的话,为的是她到他这里来的时候,自己好告诉她。可是他“羞涩”的恋人却很少赴约,让他苦苦陷入一场单恋。 这段期间,诗人“走遍了嚣嚷的酒场,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他夜夜笙歌,只因想要忘记她,又或者想要找到她。因为看着那些舞女,诗人总恍惚觉得她们“有着意中人的脸,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施蛰存回忆起他与戴望舒的这段生活时说,他们每天饭后就“到北四川路一带看电影,或跳舞,一般总是先看七点钟一场的电影,看过电影,再进舞场,玩到半夜才回家”。 他的初恋是丁香色的幽怨,他的失恋,诗人说是“绛色的沉哀”。他心爱的人的名字就有一个绛。 一九二九年四月,戴望舒将这些初恋之诗集结在一起,出版了他身为诗人的第一本诗集《我底记忆》,扉页上分别用法文和拉丁文写上了三行句子: 给绛年 愿我在将来的时候最后的时间里看见你 愿我在垂死的时候用我的虚弱的手握着你 最后,诗人用生命作抵押,祈求着少女用一颗心来交换。爱在他面前是捂着耳朵的,所以他要千呼万唤;爱还是听不见,于是他站在了高高的楼上,对着心上人发出振聋发聩的呼唤。 他跟少女说,如果不跟他在一起,他就去跳楼自杀。看着这样一个得不到自己的爱而宁愿去死的诗人,少女心软了,同意了他的求婚。戴望舒急忙赶回杭州,催父母到松江到施绛年家里提亲。在施蛰存的支持下,一九三一年九月,戴望舒跟施绛年举行了订婚仪式。 他知道,光有订婚还不够,不够拥有这个丁香的少女。诗人渴望着他们结婚的那一日,唯有结婚,这场苦恋才能尘埃落定。他以为恋人会说出那一句“我愿意”,但是没有,少女紧紧闭着嘴唇,在两个人的沉默里,诗人说:“虽然残秋的风还未到来,但我已经从你的缄默里,觉出了它的寒冷。” 施绛年只肯戴望舒去法国留学归来后再成婚,于是诗人出发了。 一九三二年十月,诗人登上了开往法国的邮轮。这一天,诗人写下了日记: “今天终于要走了。早上六点钟就醒来。绛年很伤心。我们互相要说的话实在太多了,但是结果除了互相安慰之外,竟没有说了什么话,我真想哭一回。……最难堪的时候是船快开的时候。绛年哭了。我在船舷上,丢下了一张字条去,说:‘绛,不要哭。’那张字条随风落到江里去,绛年赶上去已来不及了。看见她这样奔跑着的时候,我几乎忍不住我的眼泪了。船开了。我回到舱里。在船掉好了头开出去的时候,我又跑到甲板上去,想不到送行的人还在那里,我又看见了一次绛年,一直到看不见她的红绒衫和白手帕的时候才回舱。……饭后把绛年给我的项圈戴上了。这算是我的心愿的证物:永远爱她,永远系恋着她。躺在舱里,一个人寂寞极了。以前,我是想到法国去三四年的。昨天,我已答应绛年最多去两年了。现在,我真懊悔有到法国去那种痴念头了。为了什么呢,远远地离开了所爱的人。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回去了。常常在所爱的人、父母、好友身边活一世的人,可不是最幸福的人吗?” 是啊,他为什么要离开呢,这一离开,他就永远地失去了他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女孩。 一九三五年春天,戴望舒在法国参加了反法西斯游行,结果被学校开除,只好启程回国。 今天,他曾就读的里昂中法大学的校园,还为戴望舒种了一丛丁香树,旁边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中文“纪念中国诗人戴望舒 里昂中法大学学生”。 诗人回了国,才知道,他的新娘已不在,被一个冰箱推销员拐跑了。分手的时候,戴望舒打了他的心上人一巴掌,所有的爱恋悲欢在这一巴掌里都化为了灰烬。 这场一个人的爱,持续了八年,终以你已成为别人的新娘而告终。 诗人的梦碎了。躺在床上的寂寞的诗人看着自己床单上的繁花,花开极盛,却不会有结果。心灰意冷已没了做梦心情的诗人,唯有在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滴中,去寻追梦的叮咚,梦已成空! 辽远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唔,现在,我是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秋天的梦》 她来带来了诗人的梦,她走带走了诗人的梦,从梦中醒来的诗人总是忘不了梦里时,可是每次要回到梦中,诗人又不堪忍受要跨过如此沉重的分手的昔日才能抵达美好的最当初,最当初,初遇初恋还没有劫后的伤伤重重…… 失恋的戴望舒在人生低谷的时候,遇到了他第二个雨巷里的姑娘,那是现代小说家穆时英的妹妹。当时穆时英安慰他说:“咳,施蛰存的妹妹有什么了不起,我的妹妹比他妹妹漂亮十倍,我给你介绍。” 果然,穆时英的妹妹穆丽娟比施绛年漂亮,比戴望舒还小十二岁,诗人重新又拾起了恋爱的信心。 一九三五年冬天,他们就订了婚。离他和初恋决裂不过一个夏秋的时间。 一九三六年的初夏,本正要结婚的戴望舒,不想父亲在此时去世,按照习俗,应该守孝一年,不能结婚。但戴望舒他怕,一年之后,他又会再次失去爱情。在爱情面前,他的心不会变,但再是不变的心也经不住流年的变化。于是,戴望舒逆节而行,如期举行了婚礼。不久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女儿,戴咏素,小名朵朵。 结婚后三年,抗日战争爆发,诗人举家逃难到了香港。在那里,他出任了《星岛日报》副刊的主编。在这乱世浮城里众人都在为生计辛苦奔波时,他们有了自己的一座小洋楼,还有了个小菜园子,取名“林泉居”。 这是多么让人羡慕的幸福的生活啊。可是,跟这个美丽的妻子结了婚,诗人却很寂寞。他说: 园中野草渐离离, 托根于我旧时的脚印, 给他们披青春的彩衣; 星下的盘桓从兹消隐。 日子过去,寂寞永存, 寄魂于离离的野草, 像那些可怜的灵魂, 长得和我一般高。 我今不复到园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寂寞》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多么悲凉的话。他的激情都给了雨巷的初恋,当细水长流的时候,诗人的心如鱼沉湖底,不为落花惊,不为波澜惊。而他的妻也很寂寞,穆丽娟对为他们写传的作者王文彬说:“家里像冰水一样,没有任何往来,他是他,我是我,书本第一,妻子女儿是第二。” 匡匡在《七曜日》里说:“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穆丽娟找到了这个将她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的人。但她找到的那个人是拿了一个漂亮的玻璃瓶,把她装在里面,然后小心地盖上几颗鹅卵石,轻轻地铺上细沙,装满水,拧紧瓶盖。然后自己独自一个人彷徨在雨巷,希望再次相逢,逢到那个结着丁香一般愁怨的姑娘! 诗人的心底里,始终忘不了初恋。戴望舒曾为电影《初恋女》作了一首词: 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 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 多少的往事堪重数 你呀你在何处 我难忘你哀怨的眼睛 我知道你那沉默的情意 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 我却在别个梦中忘记你 我的梦和遗忘的人 受我最初祝福的人 终日我灌溉着蔷薇 却让幽兰枯萎 戴望舒的外甥女钟萸说:“有一部电影叫《初恋女》,是戴望舒作词、陈歌辛作曲的。它这个里面就是说,忘不掉施绛年,他说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我却在别的梦中忘记你,现在就是我每天在灌溉着蔷薇,却让幽兰枯萎。就是,幽兰是施绛年,他心里想的。穆丽娟是蔷薇,有刺的。” 尽管这段初恋早已荒芜,但在诗人心中的这座荒园里,一直都有兰草葳蕤。穆丽娟曾对人说:“我们从来不吵架,很少谈谈,他是他,我是我。从小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孩子,家庭和睦,环境很好,什么时候都不能有一点不开心。看戴望舒粗鲁,很不礼貌,我曾经警告过他,你再压迫我,我要和你离婚。戴望舒听了也没有说什么。他对我没有什么感情,他的感情给施绛年去了。” 一九二九年戴望舒出版的诗集《我底记忆》里,有一诗说他得不到那初恋的女子时的伤心: 我如今已厌看蔷薇色, 一任她骄红披满枝。 心头的春花已不更开, 幽黑的烦忧已到我欢乐之梦中来。 我的唇已枯,我的眼已枯, 我呼吸着火焰,我听见幽灵低诉。 去吧,欺人的美梦,欺人的幻象,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痴想。 我颓唐地在挨度这迟迟的朝夕! 我是个疲倦的人儿,我等待着安息。 ——《忧郁》 那个时候,他称他的心上人为小蔷薇,因为得不到她的爱,让他的心忧郁了;可是经年以后,蔷薇却成了他的妻,而那个离他远去的初恋,成了那一朵幽兰。而这首怨愤的诗从似水流年里渡来,却正是在说他此时的妻,他眼中有刺的蔷薇。 穆丽娟等了五年,都等不到诗人的爱。一九四〇年,她的哥哥因为汪精卫伪政权主办《中华日报》副刊《文艺周刊》而被人暗杀,穆丽娟得到消息之后痛哭流涕,戴望舒却当众呵斥她:“你是汉奸妹妹,哭什么劲?”这一点让穆丽娟深感受伤。其实以穆丽娟敏感的身份,戴望舒当众训斥恰恰是在帮她,但是她不能理解。而半年后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穆丽娟的母亲在上海病逝,戴望舒却扣下了报丧电报,没有告诉穆丽娟。也许他是不想穆丽娟再卷进那个被人视为汉奸的家庭,在诗人的眼里,她是他的妻,就是独立的该保有干净身份的人,但是太过理性的决断,却狠狠伤了人情。一日,穆丽娟穿着大红衣服,被朋友说“你母亲死了还穿大红衣服”,此时她才知道噩耗。 他爱她么?也许爱,就像爱一只美丽的蝴蝶一般,要把她装到玻璃瓶里收藏起来爱,而不是把她当作一个女子一样爱。 大受伤害的她,典当了首饰,带着女儿赶回了上海。料理后事后,她决定放弃这段婚姻,独自留在上海。 戴望舒此时急了,他知道尽管自己对初恋念念不忘,但他离不开与他成婚的妻。他赶回上海,跪下来求她,也换不来她的回头。 而此时,上海汪伪政府宣传部次长胡兰成想要把戴望舒留在上海办报纸,他派人跟戴望舒说,只要答应,就能保证穆丽娟回到他的身边。但是戴望舒拒绝了,不说爱国的原因,单是以强迫的手段逼她归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三天后,戴望舒独自回到了香港。而此时诗人才知道,他爱的是妻子,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初恋,他心灰意冷。 你离去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么爱你。可是你又在哪里?戴望舒在一九四一年八月的日记中写道:“她说她的寂寞我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其实是不然的。我现在哪一天不想到她,哪一个时辰不想到她。倒是她没有想到我是如何寂寞,如何悲哀。我所去的地方都是因为有事情去的,我哪里有心思玩。就是存心去解解闷也反而更引起想她。而她却不想到我。” 一九四一年元旦,穆丽娟收到了戴望舒的一封信,打开一看却是一封绝命书:“从我们有理由必须结婚的那一天起,我就预见这个婚姻会给我们带来没有完的烦恼。但是我一直在想,或许你将来会爱我的,现在幻想破灭了,我选择了死。离婚的要求,我拒绝,因为朵朵已经五岁了,我们不能让孩子苦恼,因此我用死来解决我们间的问题。它和离婚一样,使你得到解放。” 穆丽娟看后吓坏了,去找戴望舒的姐姐戴瑛,戴瑛觉得曾经以死逼施绛年跟他订婚的弟弟,恐怕又故伎重演,她不相信弟弟会真的自杀,她说,戴望舒已经自杀过一次了,他是死不了的。 但这一次,戴望舒真的服了毒。得不到爱情,他比初恋那一次的死意还要决绝。幸亏被朋友救了,但他的死志,没有换来穆丽娟的回心转意,她说:“今天我将坚持自己的主张,我一定要离婚,因为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我自始就没有爱过你!” 他终究挽回不了她的心。戴望舒不得不退让一步,双方办理了为期半年的分居协议,期间穆丽娟和朵朵的生活费由戴望舒负担。 在这半年里,他相信他还有机会,他不断地写信给她,把婚后一家人幸福的照片细心地整理出来,寄到上海,希望能打动她。在相册的扉页上,他写道:“丽娟,看到这些的时候,请你想到我和朵朵在等待你,等待你回到我们这里来,不要忘记我们。” 但是她一直没有回来。 不久香港沦陷,他们的通信彻底中断。而留在香港不肯跟一众文人去往大后方的戴望舒被日本人以宣传抗日的罪名抓去,被灌过辣椒水,坐过老虎凳,受尽各种折磨,幸亏朋友帮助,将其保释出狱。 之后,戴望舒到大同图书印务局担任编辑。这个印务局受日本文化部管制,但是他悄悄地利用工作之便暗中挑选来自东京的各种书报杂志交给敌后工作者。而诗人的这段经历又在抗战后被人指控为汉奸。但是诗人说了,他留在这里,是为了《等待》:“把我遗忘在这里,让我见见屈辱的极度,沉痛的界限,做个证人,做你们的耳,你们的眼,尤其做你们的心,受苦难,磨炼,仿佛是大地的一块,让铁蹄蹂践,仿佛是你们的一滴血,遗在你们后面。” 然后,诗人在这里碰到了他生命中的第三个女子,也是最后一个女子,之后他孤独地死去。 她是他们印务局的抄写员,叫杨静。 诗人又重新做起了一如当年的梦: 梦会开出花来的, 梦会开出娇妍的花来的,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里, 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 …… 当你鬓发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朦胧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怀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边, 于是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 在你衰老了的时候。 ——《寻梦者》 在你衰老了的时候,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是的,写完这首诗的十年之后,变得衰老的诗人的梦中依然会开出娇妍的花来。 诗人是高高的冰山上的金色的贝,历经了九年大海的航行,历经了九年冰山的攀登,从九年海水的养育到九年天水的养育。金色的贝一觉而起,眼前广阔的海洋已坐化在喜马拉雅山上,曾经的海誓都化作山盟,筑成的丰碑都是诗人胸中不灭的爱情的希望。当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当诗人从黑发的少年变成白发的老者,他依然拥有和守候着一个娇妍的梦。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三日,戴望舒正式寄出了离婚契约,女儿跟着他,他和穆丽娟的感情画下了终点。 他又娶了这个漂亮的年轻的女子,一如他梦中的雨巷遇见的那梦中的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少女,但是他又只是把她收藏在家中,与她一起生活,却在爱着前妻。 曾经他在前面的婚姻里怀念着失去的初恋,如今他又在第二次婚姻里怀念着失去的爱恋。 我等待了两年, 你们还是这样遥远啊! 我等待了两年, 我的眼睛已经望倦啊! …… 我守望着你们的脚步, 在熟稔的贫困和死亡间, 当你们再来,带着幸福, 会在泥土中看见我张大的眼。 ——《等待》 这是生之绝望的句子,这是一个爱人爱到低到尘埃里却依然开不出花的诗人。 诗人写这诗的时候是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新年的前夕,而他这年的五月就已跟年轻的漂亮的杨静结了婚。 穆丽娟离去后,诗人陡然发现其实自己爱的一直是她。离去了,现任的妻变成了蔷薇,而穆丽娟由有刺的蔷薇变成了幽兰,在他的心谷里兀自芬芳。 诗人每一次相爱都在错位,错把爱恋给了心间隐秘的那位。不珍惜眼前人,是他人生最大的悲剧。 而他也吸取前一次婚姻失败的教训,努力不冷落新妻,为她写诗: 不如寂寂地过一世, 受着你光彩的熏沐, 一旦为后人说起时, 但叫人说往昔某人最幸福。 ——《赠内》 他说他很幸福,真的吗?在他写的那么多怀念前一段感情生活的诗里,夹着这么一首诗,似乎是,诗人以为他只要说出“我很幸福”这几个字,他就真的很幸福了。 但女人是敏感的,于是她爱上了邻居那热情的有妇之夫。 一九四八年末,杨静爱上了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的一位蔡姓青年,向戴望舒提出离婚,戴望舒做了种种努力也未能挽回这个年轻的妻子的心。他梦中的少女,都结着丁香般的愁怨,那怨却不是等他去抚慰,而是都因他而起,最后都一一离开了他。此时一直很乐观向上的诗人跟朋友总摇头说:“死了,这一次一定死了。”五年,又是五年,诗人的爱情只有五年的保质期,一过了五年就要开始腐烂败坏。 因蔡姓青年的妻子执意不肯离婚,杨静最终未能与蔡结婚,但她也不愿意回到戴望舒的身边。 此时,戴望舒带着两个女儿来到了北平,参加了新中国的建设,他给杨静写信,极力要求她北上:“我一直对自己说,我要忘记你,但是我如何能忘记!每到一个好玩的地方,每逢到一点快乐的事,我就想到你,心里想:如果你在这儿多好啊!……真的,你为什么抛开我们?” “我倒是希望你到北平来看看,索性把昂朵也带来。现在北平是开满了花的时候,街路上充满了歌声,人心里充满了希望。在香港,你只是一个点缀品,这里,你将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有无限前途的人。” 但是终究未果。 晚年的杨静回忆说:“那时候自己年龄太小,对他了解不多,也没有想到要好好了解他,现在看来,可以说是一件憾事。” 在新中国的天下,诗人不再写诗。有朋友问他写了多少诗,他说:“在明朗的天空下,到处是诗,但诗人的笔无以写出人民的欢乐于万一。” 一九五〇年二月二十八日,不再写诗的诗人孤独地去世。曾经,他跟他的初恋说:“愿我在最后的时间将来的时候看见你,愿我在垂死的时候用我的虚弱的手把握着你。” 但在诗人“最后的时间将来的时候”,他一生挚爱的三个女人没有一个在他身边。 垂死的时候,诗人“虚弱的手”握着的不是爱人的手,而是一支针筒。 这段期间他一直自己给自己打麻黄素针治疗哮喘。而这一天,为了早日痊愈,早日完成新中国交给他的任务——《论人民民主专政》的法文翻译,他加大了剂量,却孤独地死去了: 我的娇丽已残, 我的芳时已过, 今宵我流着香泪, 明朝会萎谢尘土。 ——《残花的泪》 热爱的那些女子都已经离去,但戴望舒生前身后至少还有一个人一直作为挚友陪着他,在他去法国留学时,把自己赚的全部工资都寄给他作生活费,而在他去世后,一直整理着他的遗作。他说:“对亡友的职责,只是为他经营身后事。一个文人的后事,不是处理他的钱财,而只是帮助整理遗作并为之谋求刊行。”三十三年后,《戴望舒译诗集》出版。 他就是施蛰存,施绛年的哥哥。而他夹在他们的感情之中:“一个是我的大妹妹,一个是我的亲密朋友,闹得不可开交,亦纯属他们自己私人之事,我说什么好呢?当年此事发生时,我就不管此事,一切采取中立态度,不参与也不发表意见,更不从中劝说或劝阻。”而诗人和他妹妹的分离,也从未影响他与诗人的友情。 当诗人生命中的热爱的那些女子一个个都离去了,他的挚友却一直陪到了最后。 他做了这么多,只因他要他做个诗人,就像他不让妹妹跟着诗人出国时说的:“你还要绛年来法,我劝你还不可存此想,因为无论如何,两人的生活总比一人的费一些,而你一人的生活我也尚且为你担心呢。况且她一来,你决不能多写东西,这里也是一个危机。”他甚至向诗人隐瞒了妹妹已另有心上人的消息,在诗人从通信里有所感觉时,他跟诗人说:“绛年仍是老样子,并无何等恼怒,不过其懒不可救而已。” 而他在诗人去世后,尽其所能收集整理出版诗人的诗,只因他要为诗人实现他诗里的梦想——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的解冻, 那时我再会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都绝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偶成》 第3章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林徽因《你是人间四月天》 一九三四年四月,人间开花的日子,看着年幼的孩子,宛若春天的花朵开在自己的怀中,一阵阵孩童欢快的笑声,将四月的天点亮,一个母亲情不自禁地歌吟—— ……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你是人间四月天》 你就是花朵,而花朵是四月。三十岁,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的林徽因,经历了十六岁爱情的懵懂,二十岁爱情的浪漫,在三十岁而立之年,经历了生离死别的她,再看到人间的四月天,看见了一树一树的花开,看见了爱,看见了暖,看见了新生的希望。 此时,诗人曾经想要忘记却一直忘不掉的另一个诗人已然离去,万丈红尘已不见他的身影。她曾为他写诗,写了自己人生的第一首诗《那一晚》,第一首诗写给他,写的却是一场没有回头的告别: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 ——《那一晚》 林徽因站在彼岸观看她青春的悲欢,看得甜蜜而忧伤。当年青春的小船暂时靠岸,看见那书生在昔年的岸上耕种着花朵,为他有一刻的心动,却不肯为他上岸,十年以后,突然为那一刻心动泪流满面。我曾把爱情画成花朵给你,你收获了花朵,十年不忘,却忘了再耕种,那岸上曾开满花朵的大地已成荒畦,断岸行过我的簪影,荒畦深印着你的履痕,而我今生欠了你一个回眸,来生再期许这回眸落在你未婚我未嫁的最当初…… 她一直欠这位叫做徐志摩的诗人一个回眸,她与他有情,无缘。徐志摩只在康桥岁月里有机会给过林徽因一刹那的爱,此后,她与肯为她实现梦想的未来的建筑师梁思成在一起,没有机会再爱她的徐志摩却以自己在长空里化成风、化成沙的一死,让林徽因一辈子送他离开。生前是想要送走他的爱,生后想送却再难送走自己的情。那个人,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九日,以生命的陨落,在她的心里撞成永难弥补的陨坑。 这个出生于杭州的女子,把断桥上的一段爱恋,爱成了长桥上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十八遍相送,送不走那爱,却还是没有未来。 从此,林徽因的余生,空怀罔极之思,徒抱终天之恨,她再关于徐志摩的文字,都是悔,千山红树万山云,不知何地再逢君?再也不可能相逢了,生离误成死别,在这不期然之间。从此以后,幸福安康里没有他,悲欢离合里也再没有他,倾城之殇里也不会有他一起度劫弃城而去…… 经历过一场生死离别的诗人,一九三四年的此刻的心本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野,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诗人举起遗忘之剑,在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空飞中,新生的爱情的结晶也来了,带来泥暖草生的希望,在孩子的笑靥里,有春天的娥黄淡绿,有时光的姹紫嫣红。 此时,写下这首诗的林徽因,在这明媚光亮繁花似锦的四月,裁帛作书,收获她春天的花朵,一拾起金梭,就成了一幅天机云锦。 这样的四月,是苏东坡的鹅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是王维的云烟:“雾锁烟笼,长烟引素,水如蓝染,山色渐清。” 是杜甫的点洒在花前的细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是那一树一树的花开:“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是那轻,那娉婷的蝶羽:“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是梁间呢喃的燕:“低飞绿岸和梅雨,乱入红楼拣杏梁。闲几砚中窥水浅,落花径里得泥香。” 四月,裂帛之月,马踏春泥半是花的四月,人间锦天绣地,行在四月里,如在锦篇绣帙里。 这样的四月,神圣如佛经说世界起始:“彼诸山中,有种种河。百道流散,平顺向下,渐渐要行,不缓不急,无有波浪。其岸不深,平浅易涉。其水清澄,众华覆上……”其水清澄,众华覆上,说的是清水之上开遍莲花,便是世界之初,那时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就如那席慕蓉的诗:“那时候,所有的故事,都开始在一条芳香的河边,涉江而过,芙蓉千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杜丽娘凭一个春天,便看尽了人间;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林徽因凭一个裂帛之月,便看尽了春天。 此月此年,孩子是三十而立的诗人最出色的鸿章钜字,是诗人最美的金章玉句。 有人说这首诗是林徽因写给徐志摩的,但梁从诫说,他母亲去世以后,有一次他父亲问他:“你知道这首诗是写给谁的吗?”他说不知道,父亲说:“这首诗是你妈妈写给你的。那时候你刚出生,你妈妈在喜悦中写了这首诗。” 若说《你是人间四月天》是林徽因送给襁褓中的儿子的诗篇,那么林徽因一九三一年在香山写的《笑》就像是送给女儿的诗。这一年她的女儿差不多快两岁了,正是一个孩子露珠一般纯真的时刻,轻轻一番逗弄都能引来孩子无忧的大笑,世界于这样的孩子正是仙境一般的美丽,她会为世间一件细微的小事而笑得无所保留、无拘无束,比如轻风吹起她惺忪的鬈发,鬈发轻轻蹭过她耳朵的那一阵轻痒: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漩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松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笑》 那个身为徐志摩梦中的恋人的林徽因是迷人的,而作为一个费心教育孩子的林徽因更是动人的。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回忆起母亲照顾儿时的自己时,满是那些温馨的记忆:“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常拉着我的手在北面的院子中踱步,院里有两棵高大的马樱花树和开着白色小花或紫色小花的几棵丁香树。夏末初秋,院中蝉鸣不止,许多红色的马樱花落在石板地上。院子中有一个小小的花坛,种着鸡冠花和喇叭花。我就是这个院子中认得这几种花的。我还记得妈妈教我写字认字,曾教我写‘摇曳的树影’这几个字。妈妈那时很年轻,很美,脸颊有一个酒窝,很爱笑,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她俯身靠近我时,我觉得她的皮肤很柔和,有淡淡的檀香味。我小时非常依恋她,希望她老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 而儿子梁从诫也回忆说:“母亲不爱做家务事,曾在一封信中抱怨说,这些琐事使她觉得浪费了宝贵的生命,而耽误了本应做的一点对于他人、对于读者更有价值的事情。但实际上,她仍是一位热心的主妇,一个温柔的妈妈。” 林徽因因为有四月的裂帛,裂了青春的纱帛,才穿得上五月的素衫袷衣,从一种飞扬之美,换得对生命淡定娴静的姿态。 林徽因出生在六月的杭州,明朝的张岱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七月半之人。而林徽因恰是这六月可看之人。杨万里说:“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林徽因一生都是西湖上六月的风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她的一生以一枝豆蔻娉娉婷婷开头,接着有二十年岁岁锦绣。四月裂帛后,林徽因在倾城乱世里拈着战火烫花,枯桐在烈火里噼啪,方让人听出其绝世好音,而林徽因也将自己战火纷飞的岁月烫成了徽章。 上半生岁月静好里,林徽因梧叶题诗,将人生的情绪聊题一片叶,寄予有情人。而下半生刀光剑影里,她也横槊赋诗,为着如此悲壮的时代,她也成为那个坎坎击鼓的人。 她最美丽的时候在锦瑟年华里,而她最精彩的岁月在倾城之劫里。世事艰难,而她行在艰难里,竟然还与梁思成一起在建筑上有了诸多的成就。 人不能改变生命的长度,但可以改变生命的深度。林徽因从不肯荒芜时光,即使人生荒芜,她也要做那烟草,蒹葭苍苍。 想林徽因前半生映日荷花别样红的乐章在末段处暗藏了悲伤的伏笔,等行至人生的峡谷顿遭意外的埋伏,一场浴血奋战后,杀出人生的困境,迎来一个落英缤纷的桃花之境。人们说一篇好文章该是“凤头”“猪肚”“豹尾”,而林徽因的一生何尝不是这样的华章。 四月裂帛以后,她穿上了袷衣,裳锦褧裳,衣锦褧衣,为的是掩盖住华丽,不让夺目的光芒炫耀。人生的沧桑让她低调地穿上袷衣掩盖了自己姹紫嫣红的美丽,却更换得一种沉着坚韧大气的母亲之美…… 第4章 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席慕蓉《莲的心事》 我 是一朵盛开的夏莲 多希望 你能看见现在的我 风霜还不曾来侵蚀 秋雨还未滴落 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 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 现在正是 最美丽的时刻 重门却已深锁 在芬芳的笑靥之后 谁人知我莲的心事 无缘的你啊 不是来得太早就是 太迟 ——《莲的心事》 这首诗,让人想起小美人鱼的爱,为了救溺水的小王子断尾成人,却失去了言语。此时,一位美丽的公主闯了进来。这位公主唤醒了仍在昏迷中的王子,王子误以为是她救了自己,两人一下子坠入爱河。而小美人鱼呢,就像这朵盛开的莲,美丽却无法说出真相,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王子跟误以为救他的女子牵手而去。 那个女子怎能来得这么正当适宜,用我遇见小王子的时间,遇见她的爱。可是我遇见爱的时间呢?错过了,我的爱只能化作大海的蔷薇泡沫,叹一声,无缘的你。 《圣经》说:“凡事皆有定期,万物皆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有时;拆悔有时,建造有时;杀戮有时,医救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弃石子有时,堆砌有时;怀抱有时,放弃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撕裂有时,弥补有时;默默有时,言语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万事万物皆有其时。” 而遇见也皆有时。 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诗人,在河之洲上,听到了雎鸠关关亲密之声,看见那窈窕淑女,于是君子好逑的心,让他写下了《诗经》里的第一首诗。 就像仓颉遇见一串飞鸿尚未消失的足印,于是有了中国文明的第一个汉字。 就像孔子遇见了泰山,而“以天下为小”;李白遇见了黄河,看到逝者如斯夫,而得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人生感悟;陈子昂遇见了幽州台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他们的人生境界,皆因这种遇见而从此不一样了。 就像祝英台在杭州城外的崇绮书院遇见了梁山伯,从此有了一场执子之手、死生契阔的爱情。就像白蛇第一次下深山,就在西湖边上遇见她千年以来的第一个爱人,从此为他误尽千年修行也在所不惜。就像杜丽娘游园,于梦中遇见了柳梦梅,从此生死只为一人来去…… 所以人生有很多不合时宜的遇见,如那唐朝的陶工,在手下的瓷器里悲凉地刻下:“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那唐朝的诗人杜牧游湖州时,认识一少女,正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那春风十里湖州路上,卷上珠帘的粉黛皆不如她。于是诗人约好以后等她长大了再来娶她。十四年后,杜牧再到湖州,这少女已经嫁人生子,杜牧写下怅诗云:“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那杜秋娘十五岁时曾以一曲《金缕衣》在节度使李锜之前吟唱,而被李锜折花。在李锜叛乱被杀后,入得宫中,在唐宪宗面前再唱此曲,于是打动了年轻皇帝的折花之心,被封为秋妃。 杜秋娘,在人生最美的时候极致绽放,让路过的心上人难舍这睁眼在花前的惊艳,于是成为一朵没有被撑篙遗落的莲花,被捧入怀,入了人间爱情世。但在权力斗争最激烈的皇室,红颜终经不住风吹雨打,亲眼见证三朝皇帝暴死悲剧的杜秋娘,终被削籍为民,返回乡里,结束了她的“折花”岁月。 红颜弹指老,拥有的不过刹那芳华。公元八三三年,当杜牧在南京遇见杜秋娘,此时她已是白发苍苍一老妪,已无法再在诗人面前唱那曲《金缕衣》。诗人怅惘地为她写下《杜秋娘诗》,良宵一寸焰,回首人生皆是重帷。三十岁正是最好年龄的诗人,遇见已不是最好年龄的杜秋娘——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迟,君恨我生早。 如果诗人与她,在最好的年龄遇见,是不是为她写的诗里,便不会有悲悯,而有了美丽的爱情?杜牧曾说“此生何处不相逢”,但相逢的时候,我们已错过了最好的年龄,错过了花时,怎会有爱的故事? 沈从文给他心爱的女子写过:“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那个时候,他热爱的那人还没爱上他,只是刚好在最好的年龄时,在台下懵懂听他讲课的学生,叫做张兆和。但是即使她还没有爱上他,他也全然不顾地要靠近她,采撷她。她已亭亭,不忧,亦不惧,风霜还不曾来侵蚀,秋雨还未滴落,青涩的季节又离她远去。虽然他来得早了一点点,早到她还未曾爱上他,但正好还来得及爱上他,所以他要热烈地守护在一旁,直到她爱上他,才肯携手离去。 而席慕蓉,在最好的年龄的时候,也爱上了一个正当好年龄的人,“他爱猫,声音是好听的男低音,国语是惊人的标准,而最让我倾心的是,在打乒乓球的时候,他不像其他男同学那样轻视女生,随便两三拍就把我们打发掉了。他刚好相反,每次和我打球,都是全力以赴,可惜他球技不如我,最后总是会输上一两分。他很有风度,输了球还会笑嘻嘻地请我去公园散步。” 她很喜欢他,所以慎重地开满了花,等着他爱上自己,但是他一直不说,所以她就在想,我要怎么追到他呢。那天机会来了,她爱的这个男子生病了,她关心地问他要不要吃饭,他说没胃口,于是席慕蓉就跑到厨房里,找到一个锅,一小把米,很耐心地给他煮了一锅稀饭。其他同学看见了,过来问她干什么,她说:“刘海北感冒了,我来熬一锅稀饭给他吃。” 于是,大家纷纷跑去问刘海北稀饭好不好吃,而这个叫刘海北,让席慕蓉喜欢的男子,脸上挂满了得意的光彩。席慕蓉当时就知道自己成功了,这个男人也爱上了她。 后来,他们结婚了,一问,才知道,原来他是不爱打乒乓球的,而她也是不爱做饭的—— 我为你跋涉千里,却在见到你时,还要假装还没爱上你。 我为你费尽心机,却在跟你牵手时,还要假装刚刚爱上你。 当时为了让他或她爱上自己,他们都使出浑身解数,在阳光下开满了花。因为,花都开好了,你是我的,我有爱了,世界完成了,心紧贴着,手紧握着,没有遗憾了,我很快乐,所以在遇见你的时候,我要把花开好了。所以,席慕蓉写了一首诗: 在年轻的时候 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 请你 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 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 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 那么 所有的时刻 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 ——《无怨的青春》 在这恋爱的光阴里,席慕蓉温柔以待,所以每每回忆她的初恋,都是一段纯美无瑕的岁月,所以她的诗才能这么柔情似水,爱让她在似水流年里成了最柔美的诗人。很难想象,一个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爱的诗人,怎能写出这样的诗篇? 在千层万层的莲叶之前 当你一回眸 有很多事情就从此决定了 在那样一个充满了 花香的午后 ——《缘起》 我的一生本来可以有 不同的遭逢如果 在新雨的荷前 你只是静静地走过 在那个七月的午后如果 如果你没有回头 ——《一个画荷的下午》 我曾踏月而去 只因你在山中 而在今夜诉说着的热泪里 犹见你微笑的面容 ——《山月(旧作之二)》 爱情于她不是横征杀伐的战场,没有剖心沥肝的过程,没有不堪回首的结局,一切都是柔美的开始,柔美的进行,虽然最终的结局,他先她到达,但是那种爱人先逝的悲伤,让她在人世里一路涉江采诗意的芙蓉而去。彼岸的他在落英缤纷里欣赏着她此岸的风景,悠悠地等着她—— 二〇〇九年,他去世以后,她为他写了很多诗,怀念的诗。她说:“对我来说,爱情和时间一样,永远都只能追悔。我年轻的时候可能追悔爱情,现在追悔的是四十年的婚姻,我怎么没有更多地去爱这个人,怎么没有更加去珍惜这个人。”二〇一一年,席慕蓉出版了第七本诗集《以诗之名》,书的扉页上,镌刻着一行小字:献给海北。 已各在岸的一方 晓梦将醒未醒之际 空留有淡淡的玫瑰花香 我爱时间是如此将我们分隔 简易决绝直如一纸之对折 外侧是全然的翻转与隐没不留余地 内里是更为贴近的爱抚与呼吸 不可思议这人生的布局 如曾经极为熟悉却再也无法想起的旋律 如居住了半生却从此消失的城郭 而岁月忽忽已晚有人犹在觅路关山 却仿佛还见你唇角那年轻狡黠的笑意 远处林间有些什么闪动着丝绸般柔滑的光芒 是一株黃玫瑰正在我们初识的那个夏日徐徐绽放 远处林间有些什么闪动着丝绸般柔滑的光芒 却仿佛还见你唇角那年轻狡黠的笑意 而岁月忽忽已晚有人犹在觅路关山 如居住了半生却从此消失的城郭 如曾经极为熟悉却再也无法想起的旋律 不可思议这人生的布局 内里是更为贴近的爱抚与呼吸 外侧是全然的翻转与隐没不留余地 简易决绝直如一纸之对折 我爱死亡是如此将我们分隔 空留有淡淡的玫瑰花香 晓梦将醒未醒之际 已各在岸的一方 ——席慕蓉《最后的折叠》 沈从文和张兆和,还有席慕蓉和刘海北,他们都是有缘之人,来得没有太早,早到他或她还不知爱的滋味,也没有太迟,迟到他或她已经爱上了别人。 他们的遇见皆有其时,而遇见的时候也正是其时。所以他们才有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才有这“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才有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没有错过莲的开放的,还有莫奈。在十九世纪末,他买了几块地,挖了一个池塘,池塘里种满了睡莲,然后他日日夜夜守在那,将一生最后将近三十年的时光,都给了莲,然后画下了一天的每个时刻——早晨、下午、晚上、夜间——水面上盛开着的睡莲。 只是到了晚年的莫奈视力越来越差,白内障几乎使他失明,但他依然不愿错过睡莲的盛开,固执地作画,即便此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在离他的池塘仅四十英里的地方弥漫着。但他已看不清开得正好的花朵的线条了,曾经他看花是花,现在他看花已不是花,在他的眼里,线条消融成了色彩,闪烁、跳跃,交融在一起,不再拘泥于上帝给他们画好的界限里,流溢而出,成了色彩的狂欢,在莫奈此刻昏花的眼里,睡莲从伊甸园里逃出来了,尽享放纵的欢愉。 如今,法国政府在莫奈画睡莲的池塘边建造了一座圆厅型的博物馆,厅内四壁陈列着《睡莲》系列作品。当人们站在地上,四周被无边无际的池水和莲叶环绕,恍觉自己在水中央,正涉水采莲,每一个到此的人都遇见了当时在莫奈面前开得最好的花朵。 莫奈让众人没有错过,错过一朵莲盛开的时间。 没有错过的都成了经典,而错过的,都成了遗忘。 有无数的莲,是你撑蒿在流年似水的皓腕下错过的一朵。 在那样一个夏日的午后,我看见你,从岸边缓缓行来,我含笑出水,愿上你的轻舟小船,与你行过一段流金岁月。你是她愿意为你倾情以绽的华年,所有最美、最最温柔也是最易疼痛的部分都向你绽开,只为了不要错过你,错过你惊艳的那一回眸,但是,你终究无视而去,三千弱水,总有你看不见的最痴情的那一个。而那一个你错过的人——如果此生错过你,我也要萎谢而去。 一生为你开得最美,也一生为你自落花瓣而去。 若是逃学的顽童,有一颗崭新的弹珠必是从你袋中掉下的。在路旁的草丛中,目送你毫不知情地远去。 若是面壁的高僧,有一柱香必是在你殿前焚烧着。陪伴着无知无觉的你度过一段静默的时光。 席慕蓉说她为什么写诗,就是想要用诗挽回那些错过:“我的诗很多是一种回望,对时间错过的追悔。我们整整的一生不断地错过,我只有在别后方知,原来我错过的不是只有我的青春,我错过的是我唯一仅有的、整整的一生。” 对的时候遇到对的人,没有错过当然更好。但是,如果对的时候,没有遇到对的人,那遥遥无期的等待,是否值得,或者有意义?是否一定要为了完美的爱,而错过人生更多的风景? 此外,现在这个物质丰富的世界里,爱情的一颗真心,被包装了很多物质的东西,爱已不再纯粹,爱,也许不是爱那一颗心,而是爱那一颗心的包装,挑挑拣拣,要找一个包装漂亮的,于是从“剩斗士”变成“必剩客”,又变成“剩者为王”,再变成“齐天大剩”,很多男女由此便错失了爱情的时间。 席慕蓉说:“夫妻的生活,是要碰运气的,我想其实最好的就是靠年轻,有点糊涂就结婚了。如果你非常冷静地一个一个条件来选,那就不是爱情,而是一种交易了。” 为了一些身外之物,终是要作红尘枯骨的我们用整整的一生来慢慢错过的,也许就是我们这唯一仅有的整整的一生! 第5章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席慕蓉《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一棵开花的树》 这首诗,《牡丹亭》是它的前传。 那怀春的杜丽娘游园,正叹息自己:“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 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忽花间起梦情,女儿心性未分明,便梦见书生持柳而来,对她说:“小姐,咱爱煞你哩!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里,杜丽娘竟与这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的书生行巫山一梦。待被落花惊醒,怅然若失:“那书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却不知是何人见梦,让自己绸缪顾盼,如遇平生,独坐思量,情殊怅恍。从此相思,一病不起。 杜丽娘再度来到花园里,梅树边,偶然间心似缱绻。说:“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她想要死后,将自己葬在这梅树下。 而她的梦中人,也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说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因此这姓柳的书生改名柳梦梅。这缘分,兜兜转转,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吾爱汝心,汝怜吾色,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缠缚。 命不久矣的杜丽娘怕自己在人间就此错过思慕自己的人,给自己画下一像,留存世间,题诗说:“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然后才安心去死。此时,对杜丽娘而言,只要能留花容待世间那人,已死不足惧。临死前,杜丽娘让母亲将自己葬在梅树下,说:“做不的病婵娟桂窟里长生,则分的粉骷髅向梅花古洞。” 从此杜丽娘如睡美人般在梅树下长眠,等着那持柳的书生,来将她唤醒—— 今生已矣且将 所有无法形容的渴望与企盼 凝聚成一粒孤独的种子 播在来世 让时光逝去最简单的方法 就是让白日与黑夜 反复地出现 让我长成一株静默的树 就是在如水的月夜里 也能坚持着不发一言 ——《誓言》 杜丽娘,等了三年,终于等到心上人前来,此时梅花树已变作了梅花庵,柳梦梅在这梅花庵里拾到她的画像,从此为她朝思暮想,为她有恨徘徊,无言窨约。发愿倘然梦里相亲,也当春风一度。于是杜丽娘为这心上人的愿来了,来到他的梦里,让这书生惊:“问今夕何年星汉槎?金钗客寒夜来家,玉天仙人间下榻。”杜丽娘对书生说:“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于是,人间此刻荣华,全在杜丽娘携柳梦梅去梦中巫峡。 书生不负杜丽娘之爱,为她剖坟掘墓,让她为爱重生,另得一场有爱的新生。 但是,席慕蓉的这棵树等了五百年,在佛前祈祷了五百年,还是一场空。 佛不爱众生,祈祷有什么意义? 春风不爱繁花,盛开有什么意义? 你不爱我,等待有什么意义? 即使没有意义,但等也等了五百年,还是佛前修行的五百年!这五百年便是爱的海誓的长度,便是爱的山盟的高度。 这种佛前五百年修行都为你付之一炬的爱,让人想起一休的爱。七十七岁末垂之年的一休,已经行过人生九十九步,本以为一生就如那咽喉大道,所有的幻象都通行不驻,可一休在最后一步的时候,突然被若泰山之爱挡住了路途,他一直通行无阻的咽喉大道,突然因为一个女子堵住了,不再漏泄,不再虚空。 一休突然有了携手到老、死生契阔的一段情,尽管这时候他已经很老、很老,已经步至人生的暮年,只能用没牙的牙床说出蜜语,亲吻芳泽。 为了这一座人生的海市蜃楼,一休也在最后的年头,执杖护卫。 这个女子是个盲女,叫阿森,七十七岁的一休遇见她时,她不过四十来岁,善弹琵琶。仿若是那佛前善舞琵琶的伎乐天,来到一休之前反弹琵琶,让以为自己有情一生无情挂碍的一休所筑造的心中那座兰若顿时倾塌。七十七岁的一休宛若初恋的赤子,踏着倾城的劫灰而来,咧着没牙的嘴露出最幸福的微笑。 据说当年遇见一休的阿森,写诗给一休:“思念你无法入睡的夜晚,心如漂泊的鸟儿在水面浮沉,只有眼泪是我的安慰。” 我看不见你已如一朵老菊花的老脸,但我听到你的声音,心中不禁怦然如清泉乍流。我要你执我之手陪我到老!阿森固执地跟着一休。 一休为这个柔弱的从未被眼前幻象迷惑的女子感动了。她心中的世界里只有我,虽然我的手已经苍老如老树皮,但还是可以把手轻轻搭在你伸在半空的手上。 一休写了很多诗给阿森,有《森公乘舆》:“銮舆盲女暂春游,郁郁胸襟好慰愁。任凭众生轻贱事,爱看森女美风流。” 用我的修行来换爱你的美,与你云雨能看见世间最美的风景:“楚台应望更应攀,半夜玉床愁梦颜。花绽一茎梅树下,凌波仙子绕腰间。” 爱,一休称之为识情心,不管自己如何努力都不可能燃尽这心中的萋萋芳草地:“腹中为地狱,无量劫之识情心。野火烧不尽,春风草又生。” 因为爱,修行已是“生身堕在畜生道”、“破戒沙门八十年”,一休自白,本以为自己已很清醒地看透世间,但在她之面前,原来也“本为迷道之众生”。 白蛇化尽千年的修行也甘愿遇见许仙,更何况一休。我曾舍弃了皇子的身份来做贫僧,也愿舍弃这一生舍生忘死的修行,来换与你共度余生。 有僧问唐州天睦山慧满禅师:“如何是佛?”禅师说:“多年桃核。”又问:“什么意思?”禅师说:“打破里头人。” 而一休,破掉一生修行的金刚身,露出柔软的内身,此时他泪流满面地看见自己的真身,原来身为人可以有如此温柔乡。他不肯打破了,他要好好供奉这肉身。他不是佛,他破不了柔软身。 所以,一休,深深俯首谢森之深恩:“木凋叶落更回春,长绿生花旧约新。森也深恩若忘却,无量劫来畜生道。” 因为遇见你,我再生了,我重生了。 而我也修行断却,天女散花,我湿身粘花而终。 高僧是三生尘梦醒,一锡衲衣轻。想我尘外三生命,未敌卿卿十年恩。而我也甘愿用三生烟火,以无量劫畜生道来换与你一世迷情。 他们携手的日子很短,情未尽,生命却很快走到了尽头。临死前,一休写下《辞世诗》:“十年花下理芳盟,一段风流无限情。惜别枕头儿女膝,夜深云雨约三生。” 三生,前生,今生,和来生,生生世世都爱你。如若我在来生里,我定要再来寻你,到那时,要做那翩翩少年郎,与你相遇在最好年龄的时候,我们且爱它个地老天荒,再携手度过一个来生。 为了你,我要斩断三生修行,只为与你共度三百年!三百年后再回法身,我已经了无遗憾。我也爱过,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呵!为这一个“爱”字,就可以天崩地裂,宇宙洪荒。 前生不够爱你,今生要好好爱你,来生还要再爱你,一休的眼光穿越了森眼底的一汪深渊,看见了堕落在爱情渊谷的自己,万劫不复,三生都在轮回之苦。 一休勘破世间幻象,却在“爱”这一字之前,情难勘破。在佛前修行那么久,似乎就在遇到阿森的这一刻决堤,从此千里雪山开,迷川春水来。也许三生情尽,方体露真常,那沧海月明珠有泪,将因决堤而裸露出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都可待成追忆,幸好当时未惘然。 象有齿而遭焚身,翠以羽而致殃身,人有情而遭破身,为你佛前五百年的修行都被情粉身! 但是,大部分坚守的结局,是眼睁睁看着对方无视而过。当一休来世再来,也许得到的不是一个白头偕老的来生,而是成席慕蓉的这棵开花的树,将自己站成寂寞的姿势,开在那个女子路经的身畔,一生为她花开花落,而她全然无知。 不是每个人都肯为你记得三生三世或五百年的约定。 把自己变成席慕蓉的这棵树,守尾生之约,坚守在原地,水涨不去,抱柱而亡。可惜那女子不记得约定,也不会知道,有一个人为她而来,为她而亡。就像很多很多人,也永远不会知道有一棵树,用了五百年才来到她身畔,却等不到她一个注目,更枉论那为相遇而惊喜的眼神。 而陪在释迦牟尼身畔的那棵菩提,何尝不是那祈求了五百年的树,终于等到那个王子厌倦了人间浮华,一回顾,来到它的身畔坐下,等到了自己梦中的七七四十九日的相伴。然而,当这个叫做悉达多·乔达摩的王子顿悟,顿悟的却是“色即是空”,他成了释迦牟尼佛。他给它的回应是在菩提树下踱步七日,而它欣喜地追逐着他的脚步,异花随迹,放异光明。佛看见了它,为报树恩,目不暂舍,久久地瞻望着它。而它引来五百青雀,绕佛三匝而去,人天欢喜。 当佛陀外出,信众不遇,佛陀便说:见菩提如见我。它的祈求得到了更高的圆满。它以岿然不动的等待和陪伴,终于等到与那个人的相生相伴。 人世间,很多爱情在路畔等着我们,而我们却在错过它。 而人世间,在路畔等着我们的不仅有爱情,还有梦想,等了许久,等着我们去遇见它、去背负它。 顾城说,最早使他感到诗是什么的,是一棵在上学路上开满了雨滴的塔松,他每天都从它身边走过,但它什么都不说。而他也无视它而去,但是—— “一天,是雨后吧,世界新鲜而洁净。塔松忽然闪耀起来,枝叶上挂满晶亮的雨滴,我忘记了我自己。我看见每粒水中,都有无数游动的虹,都有一个精美的蓝空,都有我和世界…… “我知道了,一滴微小的雨水,也能包容一切、净化一切。在雨滴中闪现的世界,比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更纯、更美。 “诗就是理想之树上,闪耀的雨滴。” 那一刻,顾城的心,好像也挂满了雨滴。 后来,顾城把这种感觉告诉了父亲。他的父亲很高兴,温和的大手放在八岁的顾城前额上,告诉他,这就是诗。 这一棵塔松,日日看着顾城经过,在等着他对自己说些什么,而小小的顾城每日经过,经过这不起眼的塔松,始终什么都不说,只把它当作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存在。只到那一天,下起雨来,不会开出美丽的花的塔松突然因为雨滴绽放而闪闪发光,吸引了这个小小孩童的注意。他看着这一棵璀璨的树,一个少年的梦长出来了,就是不错过这世间美好的一瞬,用文字将那美好的万事万物留住:“在我生命中,有一种狂热的季风,使我去爱瓢虫背上的图案、水鸟的羽毛和在自然中升起的梦幻,使我去爱人,去爱祖国的南方和北方——那些像黄昏一样沉默的农民、那些背草筐的孩子,尘土使他们的微笑动人,使我爱我的小朋友,她会由于黑蝴蝶的飞舞而感到恐惧,爱她的亲人……我的爱,有时又那么缺乏彼此间的联系——爱真理,爱磨光的金属和炭石,爱一种天上的颜色……” 就像他歌吟那转瞬即逝的弧线一样: 鸟儿在疾风中 迅速转向 少年去捡拾 一枚分币 葡萄藤因幻想 而延伸的触丝 海浪因退缩 而耸起的背脊 ——顾城《弧线》 这个少年发愿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于是他开始写诗,为的是使年轻的花瓣飘逝时,留下果实,使生命不会因为衰老而枯萎:“我要用我的生命铺一片草地,筑一座诗和童话的花园,让孩子们融合在大自然和未来的微笑中间,使人们相信美,相信今天的希望就是明天的现实,相信世界会爱上理想,会成为理想的伴侣。” 我们等着梦想光临,而有些梦想何尝又不在等着我们光临?只是我们有太多的欲望去餍足,我们经过了梦想,却总是要略过它而去。它只是一棵树而已,孤独、寂寞和清贫,不是每一棵树都可以等到诗人顾城、席慕蓉的。 一个富人在沙滩散步,见到一个穷人躺在礁石上晒太阳。 富人问穷人:“你为什么不去挣钱呢?” 穷人说:“挣钱干什么?” 富人说:“挣钱开工厂。” 穷人问:“开工厂干什么?” 富人说:“可以挣更多的钱呀!” 穷人问:“挣更多的钱干什么?” 富人说:“就可以买海边的别墅!” 穷人问:“买别墅后又怎样?” 富人说:“你就可以无忧无虑地海边晒太阳了啊!” 穷人说:“可我现在已经在晒太阳了啊?!” 遇到一个老同学,从小地方通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试,考到了大城市里工作,但跟我说起她的梦想其实是待在乡间、有点田。又提起另一个在乡间做老师的同学,说她挺可惜,有很多机会可以到城市里工作。我忍不住想说,她现在不就是在过你的梦想生活么? 我们一生策马狂奔在人世的单行道上,路边飞逝而过的是人世的风景,有无数开花的树,我们在营营逐逐的人世里,很难为这陌上花开缓缓归,也许身不由己,也许随波逐流,也许心不在此,我们很难如大象截流停在人生的似水流年上,只为看一棵开花的树。 然而,虽然我们没有错过人世的繁华肉身,但我们在错过梦想的孤高的灵魂。那棵树,那在我们心头隐秘的梦想,一直都以等待的姿势孤独地站立,直到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尘埃。 梦想在等着我们,而我们却在错过。 停下来看的人有,有那庄子,在树下梦为蝶身;有陶渊明,终南山下采菊;有王维,辋川里坐看云起时……几千年历史里,亿亿万万的人行过,做到的就那么一些,做不到的是更多的众生。 不是我们不想为梦想停留,而是我们想拥有很多,以为拥有很多之后,才能拥有等在路畔的梦想;但当我们拥有了很多以后,我们已很难逆流而回,回到当初梦想站立的地方。有时间的时候,没钱,等有钱了,我们却没有了时间。而也许那个时候,梦想已经凋零,落了一地花的残骸。 但是其实梦想,也许有时,只需要你陌上看花,缓缓归而已。 “来世,若你终于换得人身,偏偏我自愿做一棵宣扬生之奥义的树,你会不会到我面前说‘我就是你错过的那棵树’?” “若会,若会,我必定笑一笑,以落叶回答:‘那么,让我永远做你错过的那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