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 第1章 序一:人生可逃 民国留下许多“两个半”的典故,一人觉得自己在一领域高度够了,评点同代英才,爱说只有两个半人,两个半人懂军事、两个半人懂明史、两个半人懂庄子…… 说这话的人很自豪,半个人很倒霉,被说成半懂不懂,不如不提。 民国之前,不好意思把人说成半个,会把自己评为古来第三人。司马迁评自己是孔子、吕不韦之后的写史第三人,传的是治天下之法。东汉人替董仲舒骄傲,元朝人替司马光骄傲,他俩都曾是第三人。 古来第三,便是当世第一,如此算术。 禅宗在六祖惠能之后,不立祖位,禅宗截止于六祖。六祖之后,各立山头,不再有当世第一人。胡适考证,其实惠能立了神会当七祖,但神会放弃了,胡适写得像是亲身经历,动了感情。 尊重弃权的王者,是古来的大众情感。《吕氏春秋》、《史记》写民族开端,是从一伙弃权者写起,延续到晚清,是一批“告老还乡”的人。民国初始,清室弃权、孙中山弃权,均获高誉。传统还在,古来的情感决定了眼前世事。 当年海外报纸社评,欧美国家变国体至少二十年战争,中国只要两年,因为中国有美德。海外华人都很骄傲,没料到转眼成了军阀混战。 从此国人以缺乏合作技巧著称,一谈就崩,崩了就是一场战事。 与政事成反比的是商业,民国商人们大规模合作,利润分配和权力划分都老练,完成度极高,与政客们“破罐破摔”的火爆劲相比,很难相信是同一国人。 华夏文明首先是大战频率低,一朝建立,轻易便两百年太平,黄宗羲还嫌太短,两百年的不算成功范例。此地的人怎么可能不善于合作?文明首先是合作,习惯了分权让利才好合作。 民国政客则一开会就闹场,唱衰一切。不破不立——谈崩了,就可以改变权力格局,有了争最高位的可能,将王、帝、总统当土匪头子来想象,想象最高位可获得最高利,不知最高位是最高仲裁权,为赢得公信力,要分权让利的。民国之初,政客多是政治外行,他们壮志凌云,便国破家亡。 民主法制是欧洲贵族与资本家妥协的结果,法制保障贵族资产不被彻底剥夺,民主保证资本家在议会里强过贵族,贵族威望高,英法大革命,农民都支持国王贵族,武装反抗资本家。 民主与法制起源于阶层制衡,前提是有实在的阶层,拉美国家多军人独裁,各阶层都是一人一府的打工族,等于没有阶层,便不可能有这两样。 中国传统社会的结构是“士农工商”,还有个套层结构——“出世入世”,士农工商的社会外,有个归隐的世界,“见了皇帝不磕头”是东晋便开始的事。 人类思维不完美,人事必有弊端,设立逃避机制,可避免错误严重得不可挽回。 马尔克斯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感言说,如何在万花筒一般结构紊乱的社会里存活,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精髓。“魔幻”不是作家个人想象力丰富,是社会结构出了大问题,无处可逃,个人只能万花筒般变化。 传统中国有“可逃”的结构,归隐到老家祖屋,归隐入佛寺道观,归隐到名山大川,都市里隐身是从事贱业,为逃刑罚到妓院当佣人,为逃税到大户人家卖身为奴。 中国的奴与美洲奴隶性质不同,丧失参政权,获得家政权,先拿卖身钱,不交税,有年薪,随时可赎身,被赋予财政管理权的机会多,获得田产馈赠的机率大,常有“奴大欺主”的情况——奴的资产超过了主人家,主人还要帮他交税。 因为好处多,“主动为奴”是明清两朝的普遍现象。买奴是亏本生意,为奴成了富人穷人间一种应急救济机制。 总之,人生有退处,退一步,海阔天空。容许人逃身逃心,才是成熟社会。 《道士下山》写于2006年,至今才知自己写的是逃亡。写人物命运,写出了各种逃亡方式;写人情世故,写出了追捕者不同的收手方式。 作者常对自己的作品敬畏,因为写作不是逻辑思维,即便设计感十足地写完,也总会有许多拖泥带水的东西。这些意外往往是作品的主旨,那是写作时直觉感受到的,而理性还没认识到。 作品总比作家深遂,写出了意外才叫写作。 当年听闻一位老人口述经历,给了我极大的写作冲动,所谓冲动,就是你生活经验之外的东西巨浪一般打蒙了你……那么,写吧,随着这浪去了,身不由己,到哪是哪。 春秋时代,背叛一词是学术用语,得了老师的学术而不实践,为“背”,用了老师的学术而向世人隐瞒学术来源,不表师承,为“叛”。 这两个字,我是都占了。 事隔七年,给予我素材和灵感的人过世,纪念他的方式,是将本书的文字调理一遍。本书是现今的我写不出来的,难再有当年状态,七年来,我又写了几十万字,文字筋道了点……只能以这点文采来报恩了。 创作和善后不是一个级别的事,我当了泥瓦匠,在过去之我构造的大屋上做几日刮抹。 2014年2月1日 第2章 序二:隐市者 早逝者 混世者 一九九二年,高中毕业前夕,我在三味书屋见到一本民国道家文化的书,登有编者照片,暗觉将来会认识此人。一九九八年,我结识书的编者,他已八十余岁。他非出家人,住在闹市中。 随他学习初期,我的语言表达能力降到最低点,便采取一种特殊交流方法——写文章让他评点。他因有浓重口音,也是边说边写。 对我写的文章,他说“下笔如有神”,这是在讽刺我。因为某些问题,看我文章,他觉得我已经懂了,一问则发现我不懂,实在缺乏悟性,只是偶尔笔下通灵。 这些讨教文章,因他介绍,有几篇在道教刊物上发表,还有道士邀请我出家。我是辞职求学的,不是为省出时间,是因为心境,不知觉便闲置了自己三年。三年后,我的笔用于写红男绿女、时尚消息了。很怀念以前为求学而写字的岁月,那种文字里没有挣扎。 我去老人家都是下午三点,他午睡醒来后,会先给我讲点民国时期的江湖掌故,然后再论学术。那些掌故便是此部小说的初始素材。 小说采取系列短篇形式,追溯远缘,是因我一位高中时代的朋友。他早慧却不早熟,在艺术、佛道上有较高悟性,不耐烦人情世故,活着活着便活伤了自己。他在婚礼第三天逝世,之前他将他写的武侠小说留给了我,一个硬纸板皮的笔记本,薄薄十余页。 那是他改写的古龙作品《三少爷的剑》,仅写了三章,是三十二岁所写。在我高中时代,是他推荐我看古龙小说。我买的第一本是《大地飞鹰》,此书主人公名叫朴鹰。 不择手段是人杰,不改初衷是英雄。朴鹰身上兼具人杰和英雄的特质,最后他的英雄本性占了上风,业败、身死。古龙的绝笔叫《猎鹰—赌局》,此书中朴鹰死而复生。人杰与英雄之争,是古龙临终前思考的命题,我的那位朋友也是这样。 《猎鹰—赌局》是短篇系列,分看独立成篇,合看又相互关联,每篇都写得很有自制力,惜字如金,国画一样留白,人物和情节皆有可遐想的余地。武侠本是一种情怀,无须写尽,如三少爷的剑,虚刺一两下,对手便意会到自己的胜负生死——古龙绝笔便有此味道,这是当年他告诉我的。 古龙最后的文字技巧,于我有教益。所以要感谢他最初的推荐,每一位早逝者都是一部短篇小说,文止处留下了余味。 武侠传奇类文学中罕有系列短篇的形式,古龙一生也仅此一部。古龙在生命力衰微时,焕发出创造力,留下武侠小说的新鲜路数。此路数会有后续者,我便试着沿此路数去写民国的江湖。 我今年三十四岁,比我早逝的朋友已大了两岁,想不到我们俩在年过三十后,却都对高中时热衷的武侠小说产生创作冲动。也许因为我俩是成人世界中半生不熟的人。 对于高中生,校园之外全是江湖。离我高中校园最近的胡同口,总站着一个假盲人,他紧闭双眼,脚上拴一个体重秤,对大街上的行人高喊:“给个蹦儿(硬币),就称!”这是有偿乞讨。 他是胡同里的世代居民,爱跟学生耍贫嘴,我们管他叫“蹦儿”。十年后,我在某地铁站,看到他仍紧闭双眼,站在两个拉二胡的真盲人身后,装模做样地拉着二胡,根本拉不出声。我劝他:“这不是滥竽充数吗?蹦儿呀,你就不能干点有技术含量的事么?” 又过了五年,我在某商厦楼下,意外看到他。他睁着贼亮的双眼,满脸通红地吹着口琴,是王洛宾收集的新疆民歌——《青春圆舞曲》,吹得铿锵有力,还有抖舌、甩腮等复杂技巧。我立刻掏钱…… 行文至此,我想,连蹦儿都在顽强地生活,一天天进步,我更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2007年7月3日 第3章 一下青山万里愁 一九二六年,杭州西湖边一根电线杆下,睡着一个道士。道袍满是土尘,不知走了多少路,太阳即将下山时,他伸个懒腰,醒了过来。 已经睡了六小时,见夕照湖光斑斑血色,不由得两眼痴迷。他叫何安下,十六岁仰慕神仙而入山修道,不知不觉已经五年,山中巨大的寂寞令他神经衰弱,到了崩溃边缘。为内心安静,回到了尘世。 听着腹内饥肠鸣响,看着远近游客,何安下扪心自问:“你能不能从世上得到一个馒头?”他站起,向市区走去。 市区酒绿灯红,细腰长腿的时髦女子高频率闪现。走了两条街,也不能伸出乞讨的手,终于在一棵柳树下站住,伸出了他的右手。 四十秒后,一个拎着鳄鱼皮手包的女子走来,掏出一块银角,向他手里放去。何安下猛然高抬右手,抓住一片飘飞的柳叶,显得是在寻找生活情趣,并非乞讨。 女人一脸奇怪,银角收进手包,迭迭而去。 望着她的背影,何安下喘出一口长气。残存的一点自尊,使得他继续饥饿。肠胃令他不能再平静站立,缩肩向前走去。 山中修道时,曾学过一种抵御饥饿的功法,名为“食气”——含一口气在嘴里,等着它温热起来,然后像吞一个饭团般吞下,此法会引起大量唾液分泌,在喉头发出“咕噜咕噜”声响。 何安下大口吞咽着杭州的空气,走到一户灰砖绿瓦的店铺前。店铺门面很小,挂着一幅对联“告别山中寂寞,迎来世上烦恼”,横批为“自救救人”。悬一个菱形灯笼,写着“男科”二字。 店内阴暗,一个瘦小枯干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前打算盘。发现有人走进店,停下手中活计,站起身问:“这位道爷,有何贵干?”何安下犹豫片刻,道:“我下山还俗,还没找到营生,不知你能不能给口吃的?” 店主嘿嘿一笑,“不瞒你说,我也是个下山还俗的人。你哪座山上下来的?” 何安下:“龙颈山。” 店主:“我是萃华山的,知道么?” 何安下摇头。店主:“怎么会?萃华山紫云阁可是天下闻名的道场!” 何安下“噢”了一声,勉强作出敬佩神情,店主满面红光,连呼“快坐快坐!”给何安下沏茶倒水。 店主聊起紫云阁典故,兴致颇高。一口浓茶下肚,更感饥饿难当,何安下终于忍不住了,赔笑一句:“道兄,还是给我个馒头吧!” 店主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跑到后屋拿出个盘子,盛三个馒头一块咸菜。何安下狼吞虎咽吃起来,显得十分香甜,店主也被感染,咽了口唾沫,喃喃道:“你完全就是我的当年。” 何安下:“道兄,当年你为何下山?” 店主:“嗨。都是这一口吃的闹的。老哥我当年情场失意,一时万念俱灰,上了萃华山。谁料山上只有瓜果蔬菜,吃得我虚火上升,原本以为食肉会欲念强,谁知吃素刺激更大。老弟,虚火也是火呀!” 店主长叹一声,似有天大委屈,“那时候,见到个小猫小狗,只要是雌的,我就一阵心慌,简直中了魔障。唉!上山是为了成仙,可我差点做了畜生。我跑下山来,冲进个饭馆,吃了一大碗红烧肉,方才平静下来。老弟,当时我透过饭馆窗户,望外面高山,边吃边哭。我破了魔障,可再也回不去啦!” 店主说着说着,两颗眼泪滚下。何安下不敢发出咀嚼声响,将嘴里馒头咽下去,问:“我怎么没有这种情况?” 店主:“老弟,你上山时多大?” 何安下:“十六岁。” 店主:“嗨,你还是个童男子。我上山前,已经碰过女人了。男女之事,只要开了头,就等于是跳了悬崖,和一切好事都绝了缘,只有堕落再堕落。” 何安下听得目瞪口呆,这时一个小男孩走进店铺,叫了声“爹!”入了后屋。 何安下:“这是你……” 店主袖口擦泪,嘀咕:“冤孽。”一脸痛不欲生。 随后一位丰满白皙的妇人拎个菜篮走进,说一句:“老李,有客人?”向何安下礼貌点头,直入后屋。妇人眼部很美,是双眼皮。 何安下:“这是你……”店主眼珠一转,全是得意:“怎么样,我媳妇不错吧?知书达理,能生能养。” 何安下觉得眼前的情况不是自己所能理解,嘴里加速,想吃完馒头便走。 见了媳妇,店主恢复平静,给何安下满茶,道:“小兄弟,还俗可不是容易事,我拼死拼活才有这份家业。没有一技之长,是活不下去的。” 何安下:“我上山前,曾在药铺当学徒。中草药名目至今没忘,大不了重新做起。”店主一拍大腿,音调高昂:“对路子!看看这是什么!” 店主胳膊挺直,指向门口灯笼,正是令何安下百思不得其解的“男科”两字。何安下不懂,“什么?”店主嘿嘿一笑,打开旁边壁柜,取出一把小刀,挥舞一圈,郑重道:“我是个医生!西医。” 何安下肃然起敬,“听说西医能开膛破肚,切肝挖肺。” 店主:“唉,不用那么费事,我切点小东西,就能养活全家。” 何安下:“你切什么?” 店主:“包皮。” 何安下更加不理解,不敢做什么反应。见何安下面无表情,店主以为被轻视,补充一句:“我还能切双眼皮!” 这句话何安下听懂了,想到他媳妇的美目,不由得真心佩服,说了句:“好手艺!”店主登时两腮绯红,如饮美酒,一拍何安下肩膀,豪气万丈地说:“你留下来吧,跟我学本事。” 第4章 风过西湖千竹悲 三十天后,何安下学到了切双眼皮的技术,明白了店主夫人的双眼皮是天生的。切出的双眼皮,闭眼时会显现刀痕,而天生的在闭眼后则是平滑的一整片。 店主夫人眼神清亮,总是瞪得大大,看到她闭眼是难得的机缘。 那天中午,店主坐在门口等病人上门,不由得打起盹来,忽然摔在地上。何安下搀扶去了里屋卧室。 夫人在床上睡着,闭合的眼皮仿佛荷叶,完整的一片。何安下想叫醒夫人,店主冲他摆手,自己上床,依偎在夫人身边,一下睡过去了。 退出卧室,何安下心中感慨,他们夫妻的睡相,正是“相依为命”一词的最佳写照。 后来的日子里,店主经常会打盹摔倒在地。何安下认为是男人进入中年后精力衰弱。一个没有病人的下午,何安下向店主说:“您在山上的情欲魔障,主要是您不修炼呼吸,调整呼吸就可以克服素食引发的虚火了。” 店主喃喃道:“紫云阁很保守,说要考验我三年,才教呼吸。” 何安下:“我倒是懂,想不想学?”店主瞟了何安下一眼,没有丝毫向往。 但他还是学了,两人每天早晨去西湖边,坐在石凳上,面对湖水吐故纳新。何安下仿佛又回到山中岁月,而店主并不是很上心,常常坐一会就睡着了。 店主蜷曲在石凳上,睡得像个小孩,纯洁得令何安下不忍惊动。但何安下每次都很快把他拍醒,因为石凳冰凉,像深山的寒气,足以渗透到人的内脏。 旁边有一片竹林,有风吹过,竹叶声和缓得如沉睡人的喘息。一天,何安下拍醒店主,道:“孩子之所以能成长,因为小孩和大自然是一体的。随年龄增长,人身上的自然越来越少,于是病弱衰老。呼吸是大自然在人体上安装的密码,倾听呼吸就是接近大自然。希望你认真修炼,一定能治好晕厥的毛病。” 店主怔怔地看着何安下:“你是好人。但我的晕厥不是病而是毒。” 店主比夫人大十五岁,一年前,他俩夫妻生活已不和谐。为此,店主开始喝一种叫“黑腐芋”的草药,据说可以刺激男性能力。 三个月前,他开始头痛,有时两眼会瞬间失明。他走访了西湖名医崔道融,得到的诊断是,他只剩半年寿命。 何安下大惊:“您不能再喝黑腐芋了!”店主淡然一笑,望向西湖:“其实你的听呼吸法门,我也知道,但我不会去修,因为我本是为了情欲,才下山的。” 竹林风吹,沙沙作响,一片水波来而又去。店主:“上山下山的奔波,令我悟出一个道理——其实成仙是没有意义的,与其无聊地活上千年,不如快乐地度过一宿。” 何安下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不辞辛劳地料理医馆业务,不再让夫人做菜,他来负责一日三餐。他像奴隶般拼命干活,直到半年后店主逝世。 按照遗嘱,店主的葬礼办得十分简朴,只要求给他守灵七天。七天中,夫人哭晕过几次,都是何安下将她抱回卧室。看到她美丽的眼皮变得乌暗,何安下心痛不已。 半年来,几次想告诉她真相,让她制止店主服药。但店主选择了自己的命运,他没有权利去干扰。他只能安慰自己,当他出现的时候,悲剧已经发生,他所能做的,就是看着悲剧完成。 守灵结束后,夫人带着孩子回泉州老家,何安下继续料理医馆生意,每月给夫人寄十块银元。他觉得自己将永远留在这里,修道成仙已成了荒诞旧梦,因为他要负担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生活。 十年后,孩子长大,会有赡养母亲的能力。而他仍会每月寄去十元,这是他一生的任务……好了,永远留在这了。 把杭州人都切成双眼皮——这是何安下的远大计划,但他永远来不及实施。三个月后,夫人回杭州,嫁给名医崔道融,卖掉“男科馆”房产,将何安下赶出门。 他带走的唯一物品,是下山穿的旧道袍。捆成一卷,报纸包着,拿着它,何安下无目的走着,忽然身处一片水响竹音中。 走到了和店主锻炼呼吸的地方。何安下抚摩石凳,坐了下来,湖面波纹如夫人的双眼皮,自然天成。 黑腐芋中也许混入了毒药,崔道融和夫人也许早已通奸。何安下这样想着,感到极度困倦。他倒在石凳上,蜷曲睡着,正是店主的姿态。 但他知道,没有人会将他拍醒,石凳的冰凉已渗进内脏。 第5章 入定 西湖赏月——是天下闻名的景致,而杭州百姓其实是不看月的,他们下午五点出发七点回家,躲避月亮像躲避仇人。 来旅游的外地人和携带妓女的官员才聚集在岸边。月圆之时,西湖边总是颇为不堪。 只在湖面上,还有赏月的人。他们定下小船,围着茶几暖炉,观天上明月,看身边美人,延续古代士大夫风流。崔道融是杭州名人,此刻坐在一艘小船上,随波逐流到了湖水深处。 他的身边,是一个深红色旗袍的美妇,裸着白皙脖颈,正是店主夫人。她处在一个女人的最好时光,青春元气仍足,并有着少女不具备的韵味。 崔道融留着山羊胡,眉弓高耸,一副古人相貌。这样的一张脸,能令病人信服,也能震慑女人。夫人眼光流离,依偎过来。感受着她肌肤的清凉,崔道融想起古人游西湖所用的楼船。 啊,月光,美人,是一定要有楼船的。在江面上占有一个女人——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情。想到在船上造房,古人的智慧令人钦佩。 崔道融揽住夫人腰际,滑腻的手感……不该有船夫……向船尾瞥一眼,崔道融惊得站起。 撑船的船夫消失了,离得最近的船也在两里之外。崔道融脚面一凉,甲板已满是湖水。 湖边群众起了骚乱,因为一个人鬼魅般钻出水面,湿淋淋穿过人堆,跑到岳王庙前,面对黑漆漆的庙宇,跪坐在地。 此时冬季,凝水成冰,整身衣服支起棱角。 也许错了……没有证据,他是凭着直觉认定了崔道融和夫人的罪行。 不知道他俩会不会游水? 何安下紧闭双眼,对庙祈祷:伟大的岳王,希望您主持公道,如果他俩无罪,就让他俩游上岸来吧。 祈祷得筋疲力尽,仍不敢睁眼,因为怕岳王不能显灵。不知过去了多久,身体紧张到了极限,忽然一松,眼皮张开。 耳畔响起一片惊呼,何安下的视力五秒后才清晰,见离自己十五米远,围着大群人,均一脸敬畏。 一位黑衣和尚牵匹马走来,谦恭作揖:“道爷!”然后蹲身,按摩何安下肩窝腿根。 何安下:“我这是怎么了?” 黑衣和尚:“您在这入定已经十天,轰动杭州。如松长老不愿您扰民,让我接您去灵隐寺。” 在黑衣和尚的搀扶下,何安下起身上马。十天的入定,令他筋肉瘫软,一下伏在马上,再也直不起腰来。 到达灵隐寺用了四十分钟,沿途不时有人跪拜,在岳王庙的围观群众也有五六十人跟随。如松长老住在灵隐寺最深的庭院,何安下被搀扶进禅房时,他正坐在床上,就着小炕桌写字。 何安下被抬到床上,为防止倾倒,黑衣和尚搬过棉被,垫住他后腰。如松舔下笔毫,道:“我从十六岁开始,每天抄写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已经有五十三年了。这一篇还差最后一笔,你能帮我么?” 毛笔递来,何安下拿住笔,上身探到小炕桌前,见黄色毛边纸上写着清秀小楷。 颤巍巍在纸上写下一笔,粗大深重,坏了整张书法。看着自己的这一笔,何安下两眼发直,“哇”一声哭起来。 如松:“孩子,你怎么了?” 何安下:“我写坏了。” 如松:“没关系。可以重新再写。”将纸揉了,从炕桌下拿出张纸铺好。何安下伏身,正要下笔,却抬起头来,瞳孔黑得如同地狱。 何安下:“西湖上有没有发生命案?” 如松:“九天前的早晨,杭州名医崔道融和他的新婚妻子死在湖心。船沉后,他俩抓到根木头,但湖水阴寒,他俩是被冻死的。” 何安下的瞳孔泛起一片苍茫,消灭了所有神情。如松叹一声,桌面放下一卷经文:“抄吧。”何安下立刻俯身抄写。 如松下床出门,将何安下关在屋里。院中站满跟随来的民众,如松两手合十,声音厚重得如同千斤铜钟:“阿弥陀佛。人间只有痛苦,哪有什么热闹看?都散了吧。” 在如松的禅房中抄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抄便抄了四十九天,到了除夕夜。杭州人有到灵隐寺听新年钟声的习俗,如松的小院也受了喧嚣。 何安下走出禅房,仰头望天,杭州城在今晚灯火通明,将天空染成粉红。一个声音在何安下耳边响起:“看来,今晚的天是黑不下来了。” 正是如松长老。 如松一身黄袍,上等丝绸,头刮得闪亮,道:“毕竟是新年,你去首座堂,领身新衣服吧。” 何安下:“我想正式出家,再也不出寺门了。” 如松:“你站到月光下,让我看看你。”何安下移开两步,对着月光,想自己一定憔悴不堪。如松眼光一闪,随即暗淡,道:“你在人间还有一番热闹,还不是出家的时候。” 何安下:“我该如何活下去?我知道许多修炼秘诀,但我没本事从世上赚回一个馒头。” 如松一阵长笑,笑得何安下毛骨悚然:“你在岳王庙入定十天,俗人看你已是神仙。我保证,只要你走出灵隐,杭州的富商官僚会追着你转。” 何安下:“我并不想要这种生活。” 如松:“但你在岳王庙显示神奇,引发了你多生以来的善缘恶缘,总要有个了结吧?” 此时钟声传来,深邃得可以钻入心田。何安下向如松鞠躬,转身打开小院的门,走了出去。 十五天后,何安下接受一位富商借贷,在西湖边买下个两层小楼,开了药铺。药铺门庭若市,常有民众来问祸问福,何安下总是说:“我只是个药师,别的不会。” 对那个资助他的富商也如是说。半年后,富商终于厌倦,只是催着他还债。一年后,何安下还清了钱,从此与富商断了关系。 只是杭州仍有一小批民众把他当做神人,有着种种传闻,说他每晚都会走出药铺,到湖边一片竹林修炼,有好事之徒曾半夜潜入竹林,却看到他闭目而坐,脸上挂着泪痕。 还有传闻,说他每到月圆之夜,会划一条小船到西湖湖心,饮酒到天亮。他每喝一杯,便会往湖水中倒一杯,仿佛与水神对饮。 第6章 自古大才难为用 何安下积累了三百块银元,这是他不曾有过的财富,接下来做什么?像普通人一样,好吃好喝,娶妻生子?他一直思索如松长老的话,等待着自己的善缘恶缘,那究竟是些什么? 药铺紧挨水边,在龙颈山做道士时已知道,水边是不能修炼的,因为打坐时身体敏感,经受不住水的寒气。之所以选择这里,主要是和那片竹林接近,可以拜祭店主亡灵。 来杭州已两年,心里只有店主一个朋友。一日晚饭后,依旧去竹林散步,发现竹林地面出现密集脚印。有的脚印入地一寸,并蜿蜒出三尺来长,十分怪异。 将手指探入脚印,土质松软,轻易就插了进去,可入两寸。何安下弹掉指上的土,抬头见一只乌鸦高立在竹枝上,愣愣地看着自己。 难道这便是我的善缘、恶缘? 此日清晨,再来竹林,见一个穿着青色马褂的男人在打太极拳。他练的太极拳和社会上流行的不同,频频发力,十分刚猛。他知道来了人,不受干扰地继续打拳,直到两手向上一举,收在腹部方停下,胸腔中发出一声低吟,悠扬深远,很是好听。 何安下在龙颈山道观见过道士们打拳,这位俗世中的练拳人比道士们不知要高明多少,不由得有了结交之心,走上前去,作揖行礼。那人两眼一翻,揉了一下小腹,没理何安下,转身走了。 性格古怪者,必有奇技异能——何安下认准这一点,从此每日去竹林看拳,等那人走后,何安下就凭记忆来练。过去一月,那人向何安下走来,道:“你练得太差了!我教你吧。” 练拳人叫赵心川,是太极拳大师彭乾吾的关门弟子,彭乾吾以太极推手著称。太极推手是两人相互搭着双手,纠缠旋绕,练习借敌人之力打击敌人,文化界对推手评价极高,认为是深具哲理的绝技。 彭乾吾和人两手一搭,就可将人弹出,而教授赵心川时,却说:“推手只是力学,不是功夫。我用它在世俗中炫耀,你是我用来撑门面的徒弟,不必学这个。”所谓撑门面,就是当有人挑战时,代师迎战。 赵心川代彭乾吾比武三十七次,均获胜利,不料彭乾吾却对他日渐冷淡,后来发展到克扣赵心川在彭家武馆教学生的工资。慈祥大度的师父变得刻薄小气,赵心川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一位师叔告诉他:“你这是招来了师父的嫉妒,当师父看到徒弟的功夫超过了他,会偷袭徒弟,把徒弟的功夫废掉。你师父没对你下狠手,已经很慈悲了,你还是离开吧。” 于是赵心川从北京来了江南,觉得自己一身武功,应该不难生活,任何一家武馆都会重金聘用他。不料彭乾吾在北京发表声明,把赵心川逐出了师门,没有任何一家武馆敢聘用他了。 赵心川落魄许久,只是在一个月前才通过亲戚关系,在杭州小学当了体育老师。整日教小毛孩,令人厌烦,到西湖边打拳,是调剂下心情。 何安下:“你已离开了师父,他为什么还这么绝情?” 赵心川轻叹:“我把师父的本事学走了,如果另立门户,师父就没饭吃了。” 何安下说自己可以一个月出三块银元聘他教拳,赵心川很高兴,次日清晨来时,换了身新衣服,一招一式教得详细。 半个月后,赵心川坐黄包车来竹林,要何安下出车费,练完拳要何安下陪他去吃早点,早点费也是何安下出。何安下思索一下,就把每月学费提高到五块,而赵心川依然每天要何安下出车费出早点钱,并且不再教拳理,只教动作。 何安下学了八十几个动作,总是前忘后忘,一日醒悟:“我这不是在受拳术训练,而是在受记忆力训练。” 于是早晨不再去竹林,不再给赵心川学费。赵心川曾找过他一次,说:“我这种做法,是为了避免我和我师父的情况,在咱俩身上发生。” 何安下:“你不教真东西,我还学什么?”赵心川摇摇头,走了,从此再不见何安下。何安下保持着每日晚饭后去竹林散步的习惯,看到赵心川早晨留下的脚印,总是颇为感慨。 转眼到了夏季,连续十天阴雨,想到赵心川在小学宿舍中一个人孤单生活,何安下买了两瓶花雕酒,想晚上给他送去。 月升时走出药铺,反身锁门,一条人影印在门板上。何安下扭头,见一个大胖身影背着月光站在十米外,看不清面容。那人开口说话,儿化音浓重的北京腔:“赵心川教过你?” 一个名字在何安下心中涌现——彭乾吾。何安下顿感口干舌燥,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睡去,只想跳入西湖,永远淹在水下。 药铺五十米外是条公路,有行人有车马,是安全地带。 何安下强忍困倦,拎酒奔向公路。七八步后,惊觉自己和那人越来越近,如中催眠。 那人扬起两臂,在招手。 拼了?何安下咬下嘴唇,神经振痛,大脑清醒了不少,然后抡起酒瓶,奋力向那人硕大的脑袋砸去。 花雕摔碎,流淌一地。 何安下断线风筝般飞出。 那人冷笑:“赵心川没教你什么。”背手上公路,朝杭州小学方向而去。 何安下躺在地上,喉咙堵了大口粘痰,似乎整条脊椎都被打得脱节。案板上的鱼般翻腾几下,终于坐起,跌跌撞撞追向小学。 小学宿舍楼,赵心川房间亮着灯,人却不在。找到篮球场,何安下见两条黑影相冲一撞,一条黑影就此不见,剩下一条黑影僵立片刻,突然瘫倒。 追过去,见倒在地上的是袭击自己的大胖子。何安下四下望,没有赵心川身影,却见自己的影子多出了一条腿。看着三条腿的影子,何安下不再动了,道声:“赵师父。” 耳畔响起“嗯”的一声,赵心川从何安下身后走了出来。 赵心川跪下,将彭乾吾上身扶起,用手在他胸口深深一按。彭乾吾初生婴儿般“哇”地哭了一声,声音稚嫩之极。 彭乾吾哭了七八声后,猛然两眼圆睁,一跳而起,冲赵心川狠狠地说:“你行!”以极快的速度跑出了校园。 第7章 人去西南天地间 杭州小学的人都知道赵心川病了,不再出屋,一个曾跟他学过拳的药师每日来照顾他,有学生看到,药师倒的痰盂中都是黑血。 何安下给赵心川配的药均为名贵药材,药渣子倒在学校垃圾站,引得一些野猫去吃。何安下在熬药时总是一脸慎重,因为往药锅中混入一点香灰,都可能改变药性,变为一锅毒药。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痰盂中的黑血是墨汁,赵心川并没有受伤,和彭乾吾的决斗,他取得了完胜。两个月前,彭乾吾到上海教拳,他的势力威慑到杭州,小学附近应该有彭乾吾布置的眼线。 装作受了严重内伤,是为了给彭乾吾一个面子。“我不想让他败得那么惨,他毕竟是我师父。”赵心川这么说,并且决定离开杭州。 当何安下问他去哪里时,他望向窗框上的夕阳映光:“广西、云南,有异族姑娘的地方……我师父年轻时也曾到此风流,唉,毕竟是师父,这辈子摆脱不了他的影响啦。” 说这话时,赵心川笑了一下,这是何安下见过他唯一的笑容。 五六日后的一个中午,何安下在药铺熬药,正给炉子扇风,身后响起了轻微足音。何安下回头,见是赵心川。 他穿着第一次教拳时的新衣,慢慢蹲在炉前:“差不多了,今天是我该走的时候了。”调转身形,用后背对着何安下,道:“你摸摸我后背。” 何安下双手按在他背上,感到衣下有什么在蠕动。赵心川:“每条肌肉都要摸到。”何安下脸色慎重,他后背每一条肌肉都像一条蛇在盘爬缠绕。 “其实太极拳只有一招,就是你摸到的动势。那些野马分鬃、玉女穿梭一类的招式,只是我们招揽学生,养家糊口用的。好,你得到了真传。” 赵心川起身:“我们师徒此生不会再见面了,为了你独自修炼能有信心,给你留下个见证。” 何安下眼睛一花,赵心川后背衣衫上出了水面的涟漪。整个药铺一震,一扇玻璃“嘎吱”一声,裂出道缝,却没有崩碎。 赵心川哼了一声:“这才是太极拳。”没有转过身来,径直出门。何安下依旧坐着,没有站起送别,直到赵心川的背影在门外完全消失,方轻轻唤了声:“保重,师父。” 第8章 天女 何安下晚上不再去竹林,而是关上门板,在屋里练拳。一晚练到子夜时分,响起了敲门声。 开门,见是个穿着浅灰色西装的中年人,一脸官气,一字一顿地说:“大师看上了你这所房子。你三生有幸了。” 中年人身后,站着四个肩披红布的黑壮和尚,高鼻深眼,不像汉人。一个戴着黄色五角冠的瘦弱僧人站在水边,轻轻道了句:“打搅了。”何安下吃了一惊,这声像在他耳边。 这伙僧人来自蒙古草原,受浙江省长杨希丁邀请来杭州讲学,为首僧人叫旷西达雷,据说已修到梦幻成就,可以潜入到任何人的梦中。他瘦弱白净,不像草原的粗豪人种,反而更像是江南文人。 药铺分为上下两层,楼上成了旷西达雷的住所。四个黑壮和尚不住店中,在水边搭了个蒙古包,入夜后蒙古包的布幔会微微震动,那是他们在低吟“瓦拉波拉南雅舒哈”的咒语。 每当有念咒声起,蒙古包外的水边会游来许多鱼,仿佛朝圣。招鱼的奇迹,引来杭州百姓的狂热崇拜。旷西达雷住到这,因为正在修炼一种叫“幻光成就”的法术,要依靠月光。西湖如一个表盘,在夏季时分,药铺的位置正对月亮升起的地方,二楼可以得到直射的光。 何安下每晚睡在楼下,总是不能入眠,楼上住着一个能随意潜入自己梦中的人,令睡眠变得恐怖。他坚持了三天,终于在第四个夜晚,响起了鼾声。 他梦到店主、名医崔道融、双眼皮夫人,他们叫着“救我!”脸上的肉骤然堕落,现出雪白骨头。这些骨头瘫在地上,但他们的喊声却越来越大,这时旷西达雷出现,低声念咒,地上骨头化成道道银光,一一融入月光之中…… 何安下一头恶汗地醒来,向二楼跪拜。他相信,那三人的灵魂已被旷西达雷超度。三人到达月光禅境,永无恩怨,永无痛苦。 似乎听到一声女性的呻吟。幻听?何安下开眼望向天花板,小楼木质,一方四尺长的地方微微颤动,那是旷西达雷床榻的位置。 佛经上记载,修到罗汉程度的人,会有天女来供奉。旷西达雷已是罗汉?崔道融和夫人的死,是何安下心底阴影,他希望刚才的梦境是真实。 何安下轻轻打开店铺门,行过蒙古帐篷时,念咒声已被沉重鼾声替代。月光如烛,远处灵隐寺隐约可见。 如松长老睡觉前,总是念一声“阿弥陀佛”,整夜沉浸在这一句佛号中。他早已没有了梦境,只有音声一句。这夜感到“阿”字音变大,仿佛雨天惊雷。 眼皮一张,醒了过来。 窗前有一人影。 如松:“谁呀?” “抄经书的人。” 何安下坐在院子中,脸颊迎着月光。如松长老走出禅房,看到何安下的脸,便不再走近,席地坐下,两手合十。 听了半晌,如松将两手放在膝盖上,道:“你的困惑,我无法解答,但可以告诉你一个我的故事。” 五十年前,如松还是个年少和尚。灵隐寺在宋朝出了个济公活佛,法力无边,一生饮酒,灵隐寺中的济公塑像也拿个酒杯。有好事的信徒,参拜济公时,会往塑像酒杯倒酒。 奇怪的是,次日早晨酒杯一定空,济公显灵的消息在杭州传开,从此日日有信徒来倒酒。为维护佛门尊严,如松到了济公殿,指着济公雕像大吼:“你生前混蛋,死后还要耍混蛋么?” 他骂了一个下午,信徒们就再不敢来倒酒了。更奇怪的是,当天雕像酒杯中的酒第二天没有消失,直到一月后才自然地挥发干净。“济公戒酒”的消息传遍杭州,人人都知道灵隐寺出了个法力比济公还大的如松和尚。 讲完故事,如松一笑:“其实我知道济公酒杯里的酒都是庙里和尚偷喝的。”何安下“噢”了一声,起身向如松深鞠一躬。 次日早晨,何安下给帐篷里的僧人送早点时,闻到一股奇怪香气,一直以为那是蒙古的檀香,而现在他有了别的想法。上午十点,何安下在杭州城西副食店买了一包炒熟的黑色芝麻,到西湖边随手撒下,很快便有鱼不断游来。 芝麻在水色中很难被发现,鱼类仰头吞噬芝麻的动作,正像是信徒一伏一仰的跪拜。 夜里十点,何安下在屋内,听到墙外摩擦声起,他单手按墙,突然掌根一击,随后听到一声女性尖叫。何安下懊恼地哼了声“果然如此”,开门出去。 一个女子倒在地上,二楼窗口垂着一条白布软梯。隔着墙体击飞了爬墙的人,是“敲山震虎”的太极拳劲道。何安下将女人扶起,一张清秀虔诚的脸。 何安下:“回家吧。”女人一捂脸,小跑着离开药铺。 二楼,旷西达雷站在窗口,面无表情,手一抖,抽上软梯,闭了窗。 何安下心知,他之所以不住城中豪华公馆,偏要住这里,是为了女人夜访方便。 天亮后,旷西达雷带着四个蒙古僧人搬离药铺。 旷西达雷是在五月十六日离开杭州的,在九月十一日,杭州城中贴出一张省长杨希丁签发的通缉令。 通缉令上说,一个南方汉人雇佣四个青海牧民,冒充密宗活佛,诈骗钱财、诱奸女信徒。看到通缉令,何安下反而失落,因为这说明旷西达雷超度亡灵的梦境只是自己的妄想,那三个死去的人仍没有着落。 自己或对,或错?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何安下行至初到杭州时睡觉的电线杆,倒身躺下,闭上双眼。 他知道,一切已不能重来。 第9章 恶念 也许是那一日地上睡觉,受了邪寒,何安下右腹部生出一个疖子。旷西达雷走后,为抑制自己胡思乱想,他连日来疯狂练拳,但越练越对这个身体感到茫然。 发现疖子已经晚了,用鱼石脂拔毒,没起效果,只能等疖子慢慢长大,长成一个瘤子,再开刀割下。 十天后,疖子有了痛感,稍一活动便恶心呕吐。一小块肉在腐烂,这块腐肉,令他无法安眠,入夜后便在杭州街道上乱行,总是不自觉走到岳王庙前。 岳王庙在湖边,大片水响。何安下默念“正义的岳王啊,求求您”,感到一股巨力注在腰际,疖子暖洋洋地痒起来,似乎便要好了。 不知站了多久,腰部再次痛起,何安下跌倒在地。趴了许久,忽然升起一个邪念。 强忍疼痛,翻入岳王庙。各殿的门均未上锁,见岳王塑像前有个深棕色的化缘箱,摇晃了一下,里面毛票银元大团,便抱了出来。 抱着重物,腰部更痛。越痛心中的邪念越盛,竟感到极为过瘾。抱化缘箱直走到山门,想到自己的偷窃行为冒犯岳王,不由得大笑两声。 大门门闩为两层,一根横贯长闩,一根两尺短拴。何安下左脚一抬,挑去长闩,但短闩镶在木架中,不是脚能挑开。 何安下紧抱钱箱,不愿放下,单脚抵在短闩上,蹭了两下,无法打开。引得他心下发狂,明知不可,却停不下来,脚拨得短闩“哐啷”作响,困兽一般。 急得脚跟扬起,便要一脚踏实,将短闩踹断,破门而去。此刻身后响起一声沉沉叹息:“唉,年轻人,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么?” 回头,见站着一位拿笤帚的老者,身材魁梧,顶上头发全部掉光,腮部宽大,长满短须。 老者将笤帚伸上台阶,在短闩上一扫,短闩听话般抽开。然后笤帚抵在门上,向后一撤,竟产生强大吸力,沉重山门“吱嘎嘎”打开,展现外面黑漆漆的湖面。 何安下只觉心慌,抱着钱箱跑出岳王庙,奔出百米,方喘上一口气来,回头见老者已走出,站在庙门口,暗叫了声:“惭愧!”心中清澈起来,滔天恶念竟然没了。 想把钱箱送回去,却感到一股杀气袭来,本能地周身一紧,疖子像被捅了一刀,痛得跪地。 老者持笤帚走近,用木柄将何安下在钱箱上的手挑开,一脚踢起钱箱,用笤帚托住,一路托回了岳王庙。钱箱重二十余斤,笤帚则是用柔软的高粱穗绑扎,本不具支撑之力。 山门关上后,何安下的疼痛便止住了。 老者是高手,仅做出追击的气势,已令自己崩溃。疖子是全身最脆弱部位,首先受了刺激。揭开衣襟,见疖子已破裂。 何安下手捂伤口,跑回药铺,挤出疖子中脓水,足有一酒杯之多,敷好药后感到一身轻松。 岳王庙守夜的老者究竟是什么人? 次日,何安下买了一盒糕点去岳王庙,见老者是个杂工,跪在楼道台阶上,正擦扶手,寻常老人般动作迟缓。 何安下叫了声:“老先生。”老者两眼无光地瞥了一眼,伸手让何安下将他扶起,昨夜的英雄豪气不见半点。 他的下眼袋很重,呈青黑色,长期失眠的症状。何安下说了句:“您治好了我的恶念。多谢。”将糕点盒送上,老者面无表情地接过,蹲下继续擦扶手。 何安下明白他不会和自己交谈,于是冲老者后背作揖,离了岳王庙。 半月休养,疖子伤口愈合,何安下又可以在竹林练拳。但不知是疖子脓血未尽,还是那夜在岳王庙突然萌生的恶念死灰复燃,时常感到一阵恶心,难以抑制。 一日,练拳时瞥见竹枝上攀着一只小猫般大的怪物,毛色黑亮,登时恶心到极点,于是跺脚发力,在地上印出一个脚印。而它并不惊走,攀在原处。 他心中一凉:“这是幻像,一定是我心中恶念所显现的。”决定不理它,专心致志地练拳。半晌,忍不住又向竹枝瞥去一眼,它仍在。 何安下收住拳势,长呼一口气,再次回身,想看看它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但视线没转到那里,便停住了,因为看到林中蹲着一个穿中山装的青年,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中山装青年低头摆弄一块石头,攀在竹枝上的怪物三分像老鼠七分像兔子,一双绿眼迷症地盯着中山装青年,如老鼠见了猫或是兔子见了鹰。 何安下心头一惧,青年能够震慑住自己身旁的动物,自己却毫无感觉,这该是怎样的武功? 青年抬头,对何安下一笑,似乎是歉意。何安下也笑了一下,青年手扬起,石头飞出,正中那只怪物鼻梁。 怪物自竹枝跌下,身形一松,展开的躯体比在树枝上大出一倍,就此瘫死。青年走上去,拎起怪物尸体,欣喜地说:“杭州真是好地方,能把鬼东西滋养得这么大。” 何安下知道遇到了非常之人,没敢搭青年的话,径自出林。青年却追上来,问:“能否借你家炉灶用用?” 青年眉弓棱角犀利,眼窝深陷,面色黝黑,是广西一带容貌。 竹叶瑟瑟作响,铅灰的天际现出一道惨淡黄光,暴雨将至。 第10章 彭家的东西 雨停后,中山装青年从厨房捧出一锅炖肉,热气腾腾,却无香气。香气已尽数收入肉中,一流的厨艺方能如此。 肉裹着厚厚的一层皮,皮上有未刮净的白色毫毛。青年注意到何安下表情,笑道:“野味的精华全在皮上,老兄,你知道这是什么?” 青年打下的是竹林中的老鼠,因常年吃竹笋而肉带清香,是广西名菜。青年夹了一块吃下,示意何安下也动筷子。 何安下试着吃了一口,便禁不住一口一口地吃下去。两人无话,把一锅肉尽数吃完,青年整肃衣领,坐得腰杆笔挺,道:“你已吃过天下美味,此生足矣。抱歉,你的性命我要取走。” 何安下:“你是彭乾吾的人?” 青年:“我是他第七个孩子。父亲贵为掌门,要处理许多俗事,练武时间少,武功难有进境,不退步已是难得了。” 彭乾吾败给了徒弟赵心川,自己是唯一的目击者,彭家杀自己,是要维护名誉。想到自己得了赵心川真传,倒不惧彭家,何安下不由得嘴角泛笑。 青年接着说:“但太极拳的顶尖人物,还在彭家。彭家有一个人超过了彭乾吾,也超过了赵心川。” 何安下:“谁?” 青年:“我。” 青年手中的筷子点在桌面中央,桌子立刻单腿立起,盘碗开始滑动。何安下跳开,退到门口。 盘碗即将滑落时,青年筷子划动,桌子恢复平正,悬空的三条桌腿逐一落地,盘碗在桌面边沿停住。 青年一笑:“我父亲得了太极拳的柔劲,赵心川得了太极拳的刚劲,而我无刚无柔。老兄,来吧。” 何安下走近,一拳击出,却感到青年瞬间变得遥远,自己则像跌入水中,身体失重,慢慢下沉。 其实何安下是飞速跌出了门。 青年走出门,笑道:“哈,想不到赵心川传给了你点真东西。我会让你死前,充分体会到太极拳拳劲。” 何安下:“我想受你一百拳而死。一拳打死人,谁都可以作到,一百拳打死人,并不容易。” 青年冷笑:“我倒想试试。” 何安下挣扎而起,挥掌向青年劈去。青年一抬左手,何安下的掌便凝固在青年手腕上,拉扯不开,似乎是粘住了。 青年右手捋了下鬓角,何安下被打了出去。 跌倒在地时,四肢疼痛,但内脏未伤。看来青年中计,没下杀手,如果能逃到岳王庙,便有救了。 何安下摇晃起身,做出再次出击之势。青年露出惬意笑容,何安下却转身就跑,上了公路,奔向繁华城区。 今天正有庙会。混入人群,一阵安心,放慢了脚步,却听得身后响起众口惊叫,回首,见人群闪出一道缝,越裂越大,正向自己而来。 这道人海裂缝中,不断有人被抛起。想不到青年竟然在大街上施展武功,毫不避讳,何安下知道他对自己下了必杀之心。 青年追入岳王庙,穿过正院,见何安下钻入后院的一间小土屋,这是庙里打杂人员住所。 何安下进屋后并不关门,青年稳住脚步,挑开布帘,踱步而入。 室内昏暗,只在后墙上开了一扇小小的玻璃窗户。何安下站在墙角,喘着粗气,屋中坐着一个老人,手中拿着两米长的粗重木杆。 老者声音低沉:“关门吧,屋里进了苍蝇。” 青年反手关上门,冷静站立。老人单手握着大杆子,在室内挥动起来。室内狭隘,而杆子挥洒自如,像是在极其宽阔的地方舞动,没有一丝懈怠。 杆子猛地扎在了后墙那扇小玻璃窗上,然后慢慢撤下。玻璃上有了一星秽迹,是一只死去的苍蝇。 玻璃并没有破碎。 青年凝视着窗户,缓缓道:“彭家太极拳的开山祖师彭孝文,传过一个外姓徒弟,叫周西宇。彭孝文死后,他拜祭灵堂时,遭到彭家整族人的围杀,因为彭家的东西要留在彭家。此人翻墙逃走,你知道他的下落么?” 老者并不回答,反问:“听说彭家的第三代,出了个天才,可以和彭孝文媲美,但他是异族女子所生,即便武功再高,也不能继承彭家的正统。你知道他今后的打算么?” 青年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向老人作了个揖,退出小屋,却没有关门。老人紧盯着门口,如临大敌,过了半晌,一颗石子飞了进来。 石头打到后窗玻璃上,却突然卸力,滑落于窗台。 玻璃未碎。 门自外面关上了。 老者长呼口气,叹道:“彭家的东西还在彭家。”转头对何安下说,“你可以回去,他不会再难为你了。” 何安下道声谢,推门而出,见阳光将后院泥地打得雪亮,中山装青年已走得不知去向。 第11章 目击 次日,何安下又提糕点盒去岳王庙,老者还在擦楼梯扶手。递上糕点盒,老者未理,何安下便将糕点盒放在台阶上。 老者低声道:“上次那盒还未吃完,如果是谢我昨天救你,便不必了。”何安下不走,老者侧头看他,两眼发出刀锋之光:“想求我的武功么?” 何安下摇摇头:“想求你去了我心中恶念。” 老者伸出手,让何安下将他扶起。站好后,眯眼示意何安下说下去。 何安下说他腰部长疖子时,心中升起了一个恶念,疖子破裂后恶念消失了,便以为是生理影响了心理,而昨日他死里逃生,回到家后,却恶念丛生,想上街杀人、破室强奸、拦路抢劫…… 老者的眼睛不知何时合上了,许久方睁开,道:“恶念,是么?”此时自楼梯走下一个少妇,香气淡雅,穿着得体,一看便知是规矩人家女子。 何安下侧身让路,少妇却不再走了。何安下惊异抬头,见老者正与少妇对视,少妇两眼呆滞,两腮红润。 老者道了句:“跟我走吧。” 少妇“嗯”了一声。 老者走下楼梯,少妇小步跟随。他俩直走到后院,老者站在门口,推开屋门,少妇款款进去,老者不进屋,关上门,对何安下说:“这是恶念吧?” 太极拳的高级打法名为“目击”,不必动手,以目光震慑住敌人。老者三十七岁遭到彭家围杀时,已达目击境界,可令追到近处的人瞬间恍惚,所以能有翻墙逃走的空隙。 他隐姓埋名,三十九岁在岳王庙作了杂役,四十六岁时,想到一身武功永无施展余地,患上了失眠症。五十一岁时,他发现了目击的另一个作用——目击不但可以震慑敌人,还能震慑女人。 他今年六十三岁,已在岳王庙中玩过两百个女人。 何安下听得目瞪口呆,老者沉吟:“这是恶念吧?” 何安下垂头。 老者:“我也曾经少年,是心高气傲的武术天才,自诩日后是宗师级人物,不料老了却做了流氓。” 老者反手打开门,道:“今日心境不对,你喊醒她吧。”室内昏暗,女人端坐在床,呆若木鸡。何安下走入,女人呼吸加速,两个圆圆肩头耸起,张开双臂拥抱的预兆。 何安下快速出手,按住女人的肩膀,道声“出门!”女人轻轻“嗯”了一声,起身前行,径直出门。 何安下随后出屋,站在老者身旁。那女人直走出二十多步,两个肩膀一松,缓缓转过身来,左右看看,疑惑的表情。 她恢复了神志,快步向前院去了。 她的背影肩丰臀满。老者眯眼望着,喃喃道:“好女人。”何安下受老者影响,也感美极,不由得点了点头。 女人走出两人视线后,老者正色起来,道:“小兄弟,我如果是受人追捧的一代宗师,便不会有这副色鬼样。所以恶念不是来自内心,而是不得志的生活。” 想消除恶念,先要改变生活。 何安下自岳王庙走回药铺的途中,一直在揣摩自己的生活。“我丰衣足食,房屋宽大,并无一样不好。难道……需要生活中添加个女人?” 此念一起,惊出一身冷汗。 第12章 别后休洗莲花血 药铺生意较好地维持着,何安下坐在柜台里,平静地称药收钱,但时常会有一念:“我这辈子,就在柜台里活下去了?” 不知这一念是善是恶。身前的柜台和身后的药柜子,构成一条一米宽十米长的空间,狭隘且没有生机。何安下可以容忍狭隘,但不能容忍没有生机,但他的生机是什么? 是那个在岳王庙中的女人么?她去了哪里? 一日黄昏,何安下刚上门板关了店,便响起敲门声。打开门板,看到了那个岳王庙中的女人。 她发髻规整,脂粉清淡,完全不记得他,开口说:“先生,你这里有药么?” 何安下:“什么药?” 她支吾半天,一咬嘴唇,终于说出:“怀孕的药!”说完,面色不改,耳朵却红了起来。 何安下强作平静,请她入门。中国的药铺不单卖药,还配有诊病的坐堂先生,在柜台外设有一张小方桌。何安下自任坐堂先生,引她到方桌。 她乖乖地撸起袖子,露出白藕一般的小臂,枕在桌面。 何安下伸出三个指头。搭上女子手腕,却感到自己的脉搏汹涌澎湃,叹了声:“不好!”吓得女子失色,惊叫:“先生!我的身体,真的不能生小孩么?” 何安下缓过神来,见她楚楚可怜,也不管有没有摸清脉象,安慰道:“你脉象温润深厚,正该多子多孙。” 女人眼光闪亮,说她出嫁三年,仍未有一男半女,不知遭受婆婆多少白眼,而丈夫对她也日渐冷淡。 何安下听得一阵心慌,匆忙给她开了服药,送出店门。她离去的背影,肩丰臀满,正是那日岳王庙后院的景象。 何安下不由得唤了声:“小心!”音量低微,走出几步远的女人却听到了,转身诧异地看着他。对视她一双秀丽眸子,何安下喃喃道:“你去过岳王庙吧?” 女人一笑,说她去求子。 何安下大惊:“岳王是抗击金兵的英雄,你怎么好向他求这事?” 女人:“他帅嘛!” 何安下不由得笑了,女人笑得更为灿烂,走回来两步,道:“他死后做神,神要管大小事的。” 何安下:“做神这么麻烦?” 女人郑重点头:“不但岳王管,佛祖也管。” 她后天要被送入灵隐寺的观音殿中,在轿子里坐一夜,以求菩萨保佑怀孕。她的丈夫和佣人则在大殿外守候,从大殿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的轿子。她眼角一红,说:“菩萨要不帮我,我就万劫不复了。” 何安下不知说什么好,任由她走了。 弹指三日,天色转黑后,何安下坐卧不宁,喝茶至夜半,终于起身出门。 灵隐寺庙门关闭已有两个时辰,何安下自庙后菜园潜入,直至如松长老房舍。室内熄了灯,何安下轻敲窗棱,响起低沉问语:“哪个?” 何安下:“抄经书的人。” 如松开门,并不请何安下入屋:“今晚何事?” 何安下:“只想问佛祖开悟的经过。” 如松“咦”了一声,就此沉默,半晌说:“这是大事,请进。” 入屋落座,如松叹道:“因为一颗星星。”佛祖坐在一棵菩提树下,发了不开悟不起身的誓言,在第七天夜晚,抬头望见一颗明星,就此开悟证道。 此明星,有人说是真实夜空中的一个,有人说这是暗示佛祖修炼的是名为“准提法”的古老法门。准提法的第一要点是观想在自己头顶一寸处有一星亮光,照透五脏六腑,照透日月星辰。 准提法门是宇宙毁灭再生千百亿次之前一个名为准提的菩萨所传,此菩萨流传下来的形象只有背面。如松自抽屉中取出一面黄布包裹的铜镜,见镜后铸就菩萨背身,有十八只胳膊。 翻转铜镜,镜面清澈,如水一般。 如松:“依法修行,菩萨的面容便会在镜中显现。”何安下向镜中望去,却见到一位女子脸庞,正是期盼怀孕的她,不由得看痴,再也移不开眼光。 如松不动声色,缓缓以黄布裹上铜镜。何安下如挣扎出水的溺水者,大口吸气,平稳之后,道了声:“惭愧!” 如松笑道:“你深夜来访,不只是问一颗星星吧?” 何安下知道被窥破心事,却不愿说明,语锋一转:“佛祖开悟证道,不会只因一颗星星吧?” 如松点点头,道:“对。还因为一个女人。” 何安下心惊,怔怔地看着如松。如松温言:“佛祖在菩提树下打坐前,曾有一个女人,施舍牛奶给他喝。有了营养,身体安舒,方有打坐的精力。七日成佛,难道不是因为一个女人么?” 何安下放松下来,笑道:“是从这上说的。” 如松深渊般的眼睛看着何安下:“你以为怎样?” 何安下顿时面部僵硬,如松反而笑了:“你今天为何来?不能说句实话么?” 听了何安下的实话,如松皱起眉头。 何安下惶恐说:“我知道我大错特错。” 如松摆摆手:“你那点小邪念,不值一提,我只是可怜那个女人。她入庙一宿,是怀不上孩子的。” 夜宿观音殿求子的风俗,来自北宋年间的湖北寺庙,不知何时传到了杭州。这风俗是有流弊的,女子的丈夫在殿外的搭床守候,防人进入,殿内的花轿又是能从窗户里窥视到的,应该一夜无事,但做贼的是庙中和尚,殿内地板有机关,可引女子入地下室……怀上的是和尚的孩子。 如松:“和尚自毁戒律,风气就此败坏。我做此庙主持,已知其中奥妙,严禁此事,封住地道,只保留此风俗。” 何安下赞道:“善举。” 如松叹道:“善恶难分。也许是作恶。”何安下呆住,如松许久后说:“那些与女子偷情的前辈和尚,也许不是淫行,而是慈悲。” 如松做主持后,要接待四方的香客施主,渐渐体味世事,再看佛经便有了不同以往的思路。许多佛经中都说佛法的功德可以转女成男,为何女人要变成男人?因为女人在现实中要受到种种限制,处境痛苦。 比如女人不育,往往原因在于男人,而世俗却归咎于女人。女人入观音殿一宿后仍不怀孕,她在家族中将永遭轻贱。 如松吹熄油灯,月光透窗而入。如松头颅轮廓泛起一道银边,声音转而柔和:“我四十一岁做了主持,关闭地道已有三十三年。你可知地道入口在哪里么?” 踩了踩脚下地面。 为管束全寺僧众,三十三年前,如松将自己的禅房建在地道入口处。吹熄油灯,是为避免掀开砖面的身影落在纸窗上,让人看到。 地道阴寒狭隘,走出三四百米后,眼前方始开阔,出现一块二十米见方的空间,有一张雕花榆木大床,被褥幔帐已烂坏如粉,浮起浪花般的白白一层,随着何安下走近,飘移出床,溃散于地。 未烂的是一架木梯,顶着一方铁盖。铁盖锈迹斑斑,何安下打开后,便见到花轿的底边。 掀开的砖面在轿子前,被轿子遮挡,正是窗外窥视的死角。何安下从地下升出半个身子,凝望着绣着绿色蝙蝠和粉色桃子的轿帘。 打开后,会怎样?她能明白我的用心么,会不会受惊尖叫? 如松长老冒着寺庙名誉毁于一旦的危险,让自己入了地道,但出于女性的本能,她不可能不尖叫。 只有掀开布帘后快速出手,先将她打晕…… 何安下掀开布帘,止住了出手,只见她斜在里面,头歪在肩头,唇齿微张,正甜甜睡着。 将她抱出轿子,下了楼梯,关上铁盖,放在败絮如雪的床上,她张开眼睛,团住身子,叫道:“你的胆子太大了!” 何安下:“我只是想帮你。其实,我十六岁上山修道,还未经历过女人。”她两眼瞪得溜圆,渐渐有了笑意,轻声说:“你的胆子太大了!” 临近她的身体,何安下看着放在床头的油灯。那是如松叫他拿下来的,灯架为黑铜,触手处磨得光滑,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红色。灯架雕刻的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天界力士,两臂反托着灯台。 何安下默念一句“我无恶念”,就此进入前所未有的境地…… 她很早便离去了,坐回地上的轿子中。何安下独自躺了许久,凝视着油灯架上的天界力士,想:“如果我有了孩子,希望跟你一样。” 回到如松室内,惊觉天色已明。地下片晌,地上却换了日月。何安下将方砖盖好,扫去土尘后,如松上早课归来,手中拎着一个小笼屉。 早课为咒语念诵,约半个时辰,可令一天警醒。如松眼神清亮,他注意到地面恢复整洁,并不提昨晚的事情,只是把笼屉递给何安下。 打开,见是两层包子,一层六个。咬了,入口清爽,原来是莲藕做的馅。何安下很想去观音殿看轿子有没有离去,但不愿违如松的好意,坐下,两三口吃完了一个包子。 如松沏了杯茶,递来:“慢慢吃。杂念一起,善行就不是善行了。”何安下听懂了话中暗示,默叹一声,左手接过茶杯,右手又拿过一个包子,慢慢咬下一口。 他吃几口包子,饮一口茶,吃完早餐已过去半个时辰,料想她早出了寺院。不知她是哪家的妇人,出了寺门,便天地永隔了。愿她怀上我的孩子,从此安定生活,成为一个福气的少奶奶…… 有什么掉入茶杯中,茶杯虽小,也泛起涟漪,如广阔西湖。何安下感到下眼皮温热,抬眼见如松正望着自己,道了声:“惭愧。” 如松取毛巾递来,何安下擦去泪水。如松打开窗户,晨气入屋,何安下顿感清爽。 如松:“崇高必堕落,欢爱必离别。缘聚缘散,不过如此,还是看开了吧。” 何安下喝完杯中茶,两手抱拳,向如松作揖,告辞而去。 第13章 零落年深残此身 观音殿在第二重院子的左侧,何安下故意行在右侧,但到二重院,仍不由自主地瞟一眼。 观音殿前空空荡荡。何安下调整呼吸,走过二重院子。第一重院依旧空荡,时间尚早,无有香客。何安下走过山门,山门中供奉的是四大天王,东方持国天王多罗吒身穿白甲,手持琵琶,五官凶恶却神态祥和,令何安下看了很久。 何安下遐想,这位天王是要用音乐来使众生皈依佛教,音乐比语言更能激发心灵,而比音乐更有力量的,便是经历世事,例如我昨夜经历了女人…… 他两手合十,向持国天王行礼,只想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中,不言不语地走回药铺,关门停业,完整地睡上一天。但山门台阶上坐着一人,这个魁梧身形令他不得不开口,是岳王庙的守夜老者。 老者眯眼坐在晨光里,如一尊木雕。何安下发觉他的相貌和持国天王有些许相像,道一声:“老先生。” 老者转头,眼光混浊,伸出手。何安下将他扶起,老者神情异样,何安下不敢问话,扶出三十步,老者低声道:“我本来想传你武功,但你根基不佳,成不了一代高手。” 何安下静等老者说下去,老者却不说了。又走出二十步,老者开口:“高手是最细心的人,因为比武时生死只在一线间。我是一代高手,每次都要你扶才能起身,你太鲁钝了,从来就不觉得奇怪么?” 又走出十多步,老者说:“我的下身已经烂了。” 不知是两百女人中的哪一位,令老者染上了一种怪疾,半年前,后背结了红色脓包,状如馒头馊坏的霉斑,后来霉斑在大腿上越聚越多。老者拼尽一生的内功修为,令霉斑在胸口止住,未发展到脸上。 老者失眠已近二十年,又增霉斑痛楚,夜夜如在地狱。昨夜他意外地睡着了,梦到持国天王给他弹了一曲琵琶,超乎人间音乐,令他忘却此身。 今早醒后,怀着治病有望的期待,他赶来灵隐寺,在天王塑像前痛哭流涕。也确有奇缘,一个打扫庭院的小和尚,传给了他一个天王的手印,说可治世间疾病。 老者停住步,两手垂在腹前,手心向上,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交叉,两个大拇指遥遥相对,道:“小和尚告诉我,让我体会交叉的手指间隐隐的松紧感,体会两个大拇指隔空呼应。” 何安下:“一定灵的。” 老者摇头:“的确可令身体强健,结手印之法符合‘不动之动’的拳术口诀——我十八岁就知道了,因为这是太极功夫。” 一个手印竟含有太极拳密意,佛法出乎意料的广大。 老者:“但这个手印是治不好我的,因为我修‘不动之动’已有五十年了。” 何安下忙说:“我认识此庙主持,一定有治你病的法门。” 老者泛起笑容:“我一生不求人,只在今天早晨求小和尚传我手印,不想再求第二次了。佛法深湛,可惜我来不及修行。我的修行是太极拳,不想再修别的了。” 何安下:“性命攸关。” 老者:“我已活够。” 何安下明白了老者心境,不想做狼狈乞命的事。老者坐在山门台阶上时,迷糊糊打了个盹,这是他二十年来的第二次睡眠,又梦到持国天王,天王向他展示了一座金灿灿山峰,高三百三十六万里。 老者认为那是天王在暗示他有美好归宿,他的辞世就在今天。 回到岳王庙后院的小屋,老者已浑身瘫软,各种死亡征兆渐次出现,口齿不清地说今天是好日,因为每年的今天都会有一个朋友来看他。 何安下:“您一生都在躲避彭家,怎么会有朋友?” 老者慈祥微笑,并不回答。何安下思索今日并非节日,便问:“今天是你生日?”老者摇头,语若游丝:“人的生日,并不单是妈妈生你的那一天,还有很多,能令你心境改观的,便是你的生日。” 老者说完,一阵咳喘,就此昏迷。 直至黄昏,老者的朋友也未出现。天黑时,老者转醒过来,虽手脚不能动,但满面红光,双目炯炯有神。何安下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最多维持一个时辰,老者便要过世。 何安下询问老者有何需要,老者语调平缓:“想听曲子,找一个弹琵琶的姑娘吧。” 第14章 无名指 跑到西湖边最大的酒楼,何安下掏出两块大洋,叫道:“我家老人快不行了,只想听曲,你们这琵琶弹得最好的姑娘是哪个?” 店伙计眼神充满同情,说:“中央提倡新生活运动,振奋民族精神。省长杨希丁这月颁布命令,禁止酒楼卖唱。我看,你还是到妓院找找看吧。” 何安下:“不许卖艺,只许卖身,这是什么新生活呀?” 伙计:“莫论国是。” 奔至西湖边最大的妓院,何安下掏出五块大洋,说明来意。妓院伙计深表同情,说:“可惜你晚来一步,我们这弹得最好的姑娘,已跟客人进了房间。” 何安下:“……次好的,也行。” 伙计:“会弹能唱的,容易受客人青睐。我这么跟您说吧,凡是搞音乐的,都没空。” 何安下猛地擒住伙计胳膊,将他半个身子支起。伙计疼得额头流汗,却紧咬嘴唇,强忍着不叫。何安下又加了把力气,伙计终于开口:“我知道您厉害,心里服了,但现在提倡新生活运动,如果我喊了,被人误会成打架斗殴,妓院就要被查封。您有什么要求,我给您办就是了。” 何安下:“带我去找弹得最好的姑娘,我和她的客人商量。” 最好的姑娘在最深的院落,穿过竹林小径,琵琶声渐起,泉水叮咚,令人心绪一荡,忽然密集,何安下顿感虚空中布满拉开的弓弩,即刻便会有无数利箭射向自己。 紧张到极点,琵琶声一缓,天地平安,余响四五下,不知觉中止住。 何安下暗赞一声,见伙计满脸得意,显然为自家妓院能有如此姑娘骄傲。 推开屋门,见一位穿碧绿色旗袍的女人背坐,听到门声,她转过头来,两眼迷离,仍沉浸在乐境中。 伙计:“沈大姑娘的琵琶真是绝了,连我这粗人,都听得神魂颠倒。” 女人缓过神来,笑笑,站起身。她手中并无琵琶,何安下见屋中深处有一个坐在圆瓷凳上的身影。 此人斜抱琵琶,身穿浅灰色中山装,正是彭家的第三代天才。 何安下脖梗发麻,但语气坚定:“这把琵琶和这位姑娘,我要带走。” 青年冷笑:“放肆。”褪下指头上为弹弦而裹的胶布,扬手向何安下扔去。 空中一声爆响,软塌塌的胶布发出强弓劲弩的声势,刺面袭来。何安下忙偏头躲避,胶布击中他膝盖。原来发出大声,是为了惑乱他对方向的判断。 何安下单腿跪地。 青年:“如果我再加点力度,你的膝盖便碎了。上次留你一条命,这次留你一条腿。彭家已给足了赵心川、周西宇面子,滚吧。” 何安下腿上剧痛,挣扎起来,转身出门。青年却又叫住他:“给你天大胆子,也不敢冒犯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何安下回身,见青年抱琵琶走近,便以最简洁的话说明事情原委。 伙计刚才吓得尿了裤子,两腿动弹不得,但在何安下说话时,不住点头,以证明何安下所说属实。 穿碧绿旗袍的女人脸色发白,两眼却闪烁动人光彩,显然对青年崇拜之极。青年听完何安下的话,略一沉吟,把怀中琵琶递给女人:“你跟他去吧。我等你回来。” 她用力点了下头,紧抱琵琶,先一步迈出门去。 何安下:“多谢。” 青年:“照我的性情,应是我去给周老先生弹这最后一曲。但我去不了,因为今晚我两个哥哥到杭州。” 青年对门外女人说了句:“稍等。”将门关上,一双深陷的眼睛凝视着何安下,凉可彻骨。 青年未能斩杀何安下,就此留滞在杭州。两年前,彭家在杭州匿名开了一家餐馆。青年到餐馆提了一笔钱,衣食无忧。三天前餐馆掌柜找到他,说彭家长子、次子将要来杭,因为彭乾吾调查出,彭家上一代的逆徒周西宇就在杭州。 青年:“周西宇虽雄威仍在,毕竟老朽,我一人就可对付,但两个哥哥偏要来。他俩不是要对付周西宇,是要对付我。这两个哥哥,一直嫉妒我的天赋。” 青年叹一声,继续说:“所以,今晚他俩的计划是,让我打头阵,当我和周西宇两败俱伤后,再将我斩杀……也许我不会死,而是被挑断脚筋,永成废人。” 何安下:“你应该离开杭州。” 青年:“父亲从来不喜欢我,就让他喜欢的儿子杀了我吧。我只是羡慕周西宇,可以病死。” 何安下怔怔听着,青年一笑:“该逃的是你,家父绝不会放过你。” 何安下胸中升起一股力量,令自己安定下来,道:“我是要去岳王庙的,老先生还要听曲。” 青年仰头大笑,赞道:“仗义!很好,我保你能走出岳王庙。你要好好活着,把我的技艺传承下去。”青年向何安下伸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小指逐渐瘫软,无名指挺立出来。 青年:“我在武学上的独到领悟,从此开始。五根指头中无名指最迟钝无力,要跟着中指、小指方能活动,好像是根废指。但这根废指却是修炼关键,打太极拳时全身大松大软,但要有一点用力处,如此方能有松有紧,成就武功。” 何安下:“在这根无名指上!” 青年:“别激动,我的话说到这份上,傻瓜也能明白。” 何安下:“然后呢?” 青年:“不用我教,这根指头会教给你。” 青年的脸转向屋内,反挥手:“你先走,我随后到。” 何安下自知多说无益,开门,带那女子而去。 第15章 笨招 碧绿旗袍女人在老者床前坐下,怀抱琵琶,仪态温婉。老者眼光一亮,对何安下能找来这样的女人倍感满意。 女人:“大爷,您想听哪首曲子?” 老者:“哪首曲子也不听,我的好姑娘,随你的心意弹吧?” 女人一愣,道:“大爷,您别为难我。我弹曲子只是讨饭吃,实在没有作曲的本事。” 何安下知道老者不是调戏,而是在想梦中听到的天王乐曲,于是劝女人:“人间音乐,我们不感兴趣,你随手弹弹就好了,心里有什么就是什么。” 女人拨弄几下便住了手,楚楚可怜:“我心里空空的,实在弹不下去。” 何安下一筹莫展,老者却笑了,“心里空空的——妙极了。你听过竹林的声音么?竹子并不能发声,因风而有声。我的好姑娘,想象自己是一片竹林,感受天地间的一切,什么来了,你便有什么样的应对。” 老者嗓音富于磁性,听得女人眼神迷惘。老人说完,她闭上双眼,十指慢慢摸上琵琶弦,响起一个晶亮的音,随后绵绵而起,初如晴天小雨,后如天边云阵,境界渐开,不似人间曲。 何安下坐在女人身后,也想象自己是一片竹林,随着琵琶瑟瑟,如痴如醉,忽觉音色一转,发出刀剑磕击之声。 何安下猛睁眼,见女人与老者均无异样,琵琶恬淡,并无刚才自己闭眼听到的杀气,于是想到一事,静静起身,打开了门。 只见后院中站着两个身影,体格高大,穿青布长衫。 何安下出屋,反手合门,向两人抱拳:“我叫何安下,两位是彭家的吧?” 两人并不搭话。 何安下走至院中:“屋里老人,我保定了。请出招。” 两人互看一眼,一个人后退三步,两手交叉在胸前,做观望状。另一个人把长衫下摆掖在腰际,向何安下走来。 何安下挥拳出击,却发现那人贴在了脸前。何安下慌得连退数步,那人又慢慢走来…… 何安下几次出击,都刚一挥手,那人便鬼魅般贴上,令自己动弹不得。观望的人有些不耐烦,叫道:“二弟,别玩了。” 那人回头说:“大哥,这是个雏儿,一下就死了。” 何安下疾跑开。那人见何安下和自己拉开了距离,嘿嘿笑两声,道:“别躲,躲也没用。” 何安下眼前一花,那人又贴在脸前,嘀咕了一句:“不玩了。”何安下顿时感到一股大力透来,像盆脏水倒进胸腔,说不出的难受,低喘一声,断了呼吸。 那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一股更大力量袭来,何安下眼前一黑,心知死亡来临。但那股大力擦着自己的肋骨转了一圈,竟然消失。 何安下顿觉鼻腔通畅,连连吸气,恢复视力,见中山装青年紧贴在那人背后,托着那人两肘。 那人额头冒汗,音声微颤:“七弟,你这是做什么?” 青年:“你放了他,我叫你声二哥。” 彭家次子向何安下使个眼色,何安下撤身,退出十步。 青年也慢慢后退,和彭次子拉开距离。彭长子静立一旁,此时才说话,语调冰冷:“七弟,你忘了今晚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么?” 青年:“没忘,但这个人我保下了。” 彭长子:“好,随你。” 彭次子:“等等,此人身上有太极拳拳劲,莫非是赵心川教过的人?” 彭长子:“七弟!” 青年:“我教的!” 彭长子温言道:“好,他可以走。现在,你俩跟我进屋,会会周西宇。” 室内琵琶声持续,青年和彭次子站到彭长子左右侧,三人行至门前,彭长子对门行礼,朗声道:“彭家第三代彭玉霆、彭金霆、彭亦霆,拜见周师叔。” 室内没有答话,琵琶音骤转,密集激昂。 彭长子冷笑,弯腰,再次向门行礼。当他重说到“拜见”二字时,在他右侧的青年低喝一声,跌了出去。 彭长子手中多了一把黑刃短刀,即刻收入袖中,“七弟,你果然是个天才,太极拳劲已渗进最细小的肌肉,这把刀能劈开三块大洋,却只能刺进你三寸。” 青年瘫在地上,手捂肋骨,一双深陷的眸子发出兽眼的光芒。 血自他手指间渗出。 彭家长子:“三寸也够了。”快步逼近,挥掌向青年头颅拍去。何安下惊叫一声,想阻拦,但一迈步便被扳住胳膊按在地上,彭次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 青年闭目待死,彭长子的手掌却停了,缓缓转身,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只见院门走入一个戴口罩的人。此人身材瘦小,穿灰色马褂,单手拎着一瓶酒。 何安下心中一亮:他是守夜老者等了一天的朋友。 来人停住脚,道:“这两个年轻人我要留下。” 彭长子:“可以。看你的本事。” 来人把酒瓶放在地上,伸手向怀里一摸,看不清具体动作,手中多了把剑。此剑颇长,令人费解如何能藏在身上。来人笑道:“不是用它。有它在身上,活动不开。” 他走到院墙西侧,向上一跃,离地一尺来高,后背贴于墙面。六七秒后,他滑下,道:“抱歉,只能做这么点时间。够不够?” 彭长子眉头挑起,说声:“够了。”向彭次子一挥手,两人向院外走去。东墙阴影里却响起一个沉闷声音:“止步,彭家就这么败了么?” 阴影中走出一个胖大身影,正是彭乾吾。 院中人均变了脸色,彭乾吾走到戴口罩的人跟前,抱拳作揖:“陈将军好。”戴口罩的人还礼,默认了身份。 彭乾吾:“只知陈将军剑法神通,不料还指功了得。你是把指头扣在砖缝里,撑住身体的吧?” 戴口罩的人:“错,如果用指头,我可呆一个时辰。是用意念,想贴上去就贴上去了。” 彭乾吾:“果然神乎其技。” 戴口罩的人:“你耽误在俗事里,不好好练功。否则,其中奥妙你早该知道。” 彭乾吾:“是么?”话音未落,以极快速度抱住戴口罩的人。两人抱住后,便不再动,其他人不敢上前,各自待在原处。 过了一袋烟功夫,两人身体响起骨骼崩裂声。三五响后,两人分开,相互抱拳行礼。 戴口罩的人:“你用最笨的办法,赢了我。” 彭乾吾:“你我没有输赢。” 言罢,两人各自倒地。 彭乾吾自知技不如人,于是出乎意料地抱住此人,令此人功夫施展不开。他以天生蛮力抱碎此人胸骨,也被震坏内脏。 彭长子、次子跑到彭乾吾跟前,彭乾吾拉住长子的手,道:“看到了吧。彭家没有败绩。我死后,你继任掌门,只是不要再用暗器。” 彭长子重重哼一声,彭乾吾指向远处青年:“我从来不认为你会杀这个弟弟,我想的对么?” 彭长子略有迟缓,答了声:“对!” 彭次子跑到青年跟前,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扔在他身上,叹一声:“父亲从没给过你好脸色,但他最喜欢你,我们都知道。”说完跑回彭乾吾处。 彭乾吾宽慰笑了,道:“死在这儿,让周师兄笑话。回家!”彭长子和彭次子对视一眼,抬起他,快步行出院门。 彭乾吾的胖大身躯消失后,何安下噩梦乍醒,从地上爬起,奔到戴口罩的人跟前,一探鼻息,发觉已死去。 院中出了凶险变故,屋内琵琶声仍在持续,绚丽华美,无尽转折,似天界之音。 青年以彭次子留下的药敷了伤口,在何安下搀扶下起身,面向小屋,幽幽一笑:“扶我进屋,去看看这是个怎样的姑娘。” 碧绿旗袍的女人闭目弹琵琶,如痴如醉,入了化境。守夜老者躺在床上,神态安详,眼珠固定,不知在何时已过世。 何安下两手合十,向老者深鞠一躬。青年握住女人弹弦的手,上下一抖,将她唤醒。 女人一声惊叫,要向床望。青年搂住她,避免她看到老者死状。青年眼神空洞,对何安下说:“这是个有灵性的女子,我要带走。妓院的麻烦,你能处理吧?” 何安下点头,问:“你准备去哪?” 青年:“找个远点的地方,开宗立派。” 女子搀扶青年缓缓行去。目送他俩的背影,何安下备感欣慰,这是两个有才情的人,虽然青年孤傲,但这位弹出天界之音的女人一定可以调和他的性格。 只要能自立门户,哪怕在海角天涯。 第16章 剑仙 守夜老者被判定为正常死亡,院中戴口罩的人被判定为暴力致死,何安下因不愿吐露那晚详情,作为凶杀嫌疑犯关入了杭州监狱。 入狱十五日后,何安下仍闭口不言。有狱卒知道他曾在岳王庙前入定十天,说法官是个贪官,贪官都很迷信,只要他在狱中入定十天,法官觉得是神人,自然不敢冒犯。 何安下觉得以奇行异能应付过去也好,于是试着打坐,但往往坐两小时便累得身心疲惫,再也无法入定,方悟到那次奇迹是特殊心境促成,奇迹无法重复。 监狱中一日做五遍广播体操,说是响应中央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新生活运动的宗旨是振奋民族精神,何安下问:“为什么要振奋民族精神?”狱卒回答:“再不振奋,日本人随时就打过来了。” 何安下做操时运用彭家七子教的无名指功法,渐有感悟,整日自得其乐,甚至不想出狱了。 两月后,被带上法庭,宣判故意杀人罪名成立,月底枪毙。何安下思索以自己的武功,越狱不是难事,便接受了。他给法官留下良好的印象,认为是新生活运动的效果。 何安下不着急越狱,留滞在监狱,是习惯了监狱里平静规律的生活。越狱后去哪呢,回龙颈山道观么?还是像彭七子般远走天涯? 在临刑的前一天,何安下提醒自己:“越狱吧,再晚就来不及了!”但仍懒洋洋的,实在提不起翻墙、钻下水道的兴致。得过且过地挨到晚上,刚要动身,忽然想好好睡一觉,于是躺下呼呼大睡到天亮。 惊觉时间紧张,却又对死亡产生了好奇,猜测一颗子弹打入心脏,该很惬意。直到被戴上了手铐、脚镣,才明白死亡真的来临,骂自己一句:“你活腻了?” 何安下陷入古怪心态,耗光了所有逃走的机会,被押上刑场。行刑时一次枪毙两人,何安下等候时,看着前面的人成双成对的死去,只感到中枪倒地的姿势都很漂亮,干脆利索,决不犹豫。 对于自己的观感,何安下无可奈何,又骂了自己一句:“你怎么在死前成了个怪人!” 轮到他跪在枪击处,望着三米外黑漆漆的枪口,想的却是:“才离这么近。要是在一百米外开枪,死得该多么过瘾。”何安下知道自己不可救药,无奈地摇摇头,看向身边的同刑者。 那是个络腮胡须的大汉,垂着脑袋,哭哭啼啼。 何安下:“老哥,你犯了什么罪?” 大汉:“……通奸。” 何安下:“通奸就判死刑!怎么会?” 大汉:“……强奸。” 何安下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胡乱说了句:“也好也好。” 大汉惊愕抬头:“什么意思?” 执刑法警怒吼:“快死了,你俩怎么聊上天了?正经点!” “砰”的一声枪响,大汉中弹倒地,五官凝固着困惑的表情。 何安下低头看自己胸口并无血迹,抬头见冲自己开枪的法警正“哐啷哐啷”地反复拉枪栓,击毙大汉的法警安慰他:“又碰上一颗臭弹?你做了回好人。” 开哑枪的法警十分恼火:“总打不死人,对不起我这职业。” 按照新生活运动的宗旨,执行死刑时,如果发生现场事故,未能将死囚毙命,便不再执行第二次。因为死囚连受两次惊吓,违反人道主义。 何安下免除了死刑,被押回牢房,等待两种可能——“无期徒刑”或“无条件释放”。两日后,被无条件释放。 药铺未遭查封,回到原有的生活。衷心感谢新生活运动。 只是何安下觉得自己越来越怪——对任何事都感兴趣,沉迷于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中,看蜘蛛结网便可看一天。也可以说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不愿意吃饭,也不愿意睡觉,更不愿去想经历过的人与事,至于太极拳……他甚至想把无名指剁掉。 何安下知道自己心理异常,不愿见如松长老,到灵隐寺善书堂买了一套佛经,强打精神翻看,终于知道自己的状态,佛法上名为“无记”:不善不恶,穷耽误时间,死后变低等动物。 这个定义,令他产生无尽联想,出门看树上飞燕、水中游鱼,发出“我不如它”的感慨,觉得死后变成小鱼、小虫倒也不错——此念一起,何安下严厉批评自己:“不能这样!” 但振奋了三五分钟,便萎靡依旧,于是不再挣扎,随着这股惰性活下去了。 回来的第十天早晨,药铺跑进一个黑壮大汉,扫视一眼,又跑了出去,接着进来一个戴墨镜的人。他一身棕黄色西装,衣料高档。何安下见门外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黑壮大汉正将马拴到树上。 来人持一把短折扇,走到诊病方桌前坐下。何安下过去,问:“先生看病?”来人打开扇子摇了几下,道:“不看病,看你。” 何安下:“我?” 来人:“听说你因一颗臭弹,逃脱了死刑,天底下竟有如此幸运的人。” 何安下:“哪里哪里,贱命一条。活了又怎样?不过无聊度日罢了。” 来人大笑:“自轻自贱——想不到你是这么个人。唉!我拿两百大洋买你的命,有点不值。” 何安下一惊:“你买通了向我开枪的人?” 来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臭弹。” 何安下连忙起身作揖,表示感谢,那人合上扇子:“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人。在岳王庙死去的陈将军,是我的长官,我想知道那晚的真情。” 听到彭乾吾杀死的人有军方背景,何安下沉默了。虽然他对彭家内斗十分反感,但彭乾吾舍命维护彭家的不败声誉,令他不忍。 来人清笑两声,道:“我先跟你说说陈将军,然后你再决定跟不跟我说实话。” 陈将军年轻时,跟随东北军阀张作霖。张作霖身材瘦小,五官单薄,却煞气极重,一双狐眼,机警无比,随便一瞟,便令天生气壮的彪形大汉们不寒而栗。 陈将军也是瘦小单薄之人,对张大帅崇拜至极,一举一动都在学他。张大帅有夺天下之志,为具备雄征四海的体力,年过三十便戒掉了鸦片。陈将军却越抽越凶,张大帅对这个小一号的“自己”,感情超过一般下属,痛骂过他多次。 在一次突发战役中,陈将军随身鸦片吸光,由于战事紧张,忘了鸦片,连续指挥作战三天。在战况好转时,给陈将军送饭的厨子多了一句嘴:“将军,您看您不抽鸦片不是也过来了么?” 这句话令陈将军想起了鸦片,登时难受得满地打滚,无法指挥,大败而归。此战是统一东北的关键,陈将军觉得愧对大帅,有了轻生之念。 自杀前,他跑到伙房,准备一枪毙了那个厨子。厨子却说:“我是想一句话消了你的恶习,翻身做好汉,虽然知道关系一场大战成败,但还要冒险一试,因为我觉得你是可造之才!” 陈将军被说愣了,厨子更加严厉:“不料你如此不成器!”陈将军登时痛哭流涕。 第二天,厨子和陈将军都消失了。 来人摇扇,侃侃而言:“厨子是遭同门追杀的太极拳高手,那两年隐身在部队里,后隐在岳王庙。陈将军学了太极拳后,更向上求索,入武当山修习道家剑法,但他每年都要下山一天,来岳王庙饮酒。这一天,便是他犯鸦片瘾大败的日子。” 何安下想起守夜老者说过的话:“人的生日,并不单是妈妈生你的那一天,还有很多,能令你心境改观的,便是你的生日。”忽觉自己心境改观,连日来的萎靡惰性竟消失了。 何安下两眼生出神采,来人似乎看到,挥扇说:“陈将军的事迹对你有启发?我原是他的勤务兵,就是伺候他吸鸦片的。他的变化,令我一下看淡了世事,他和周师父夜离军营时,我苦苦相求,才终于带上了我。唉,一晃二十年了。” 何安下倒茶,把陈将军身死的真相说出。来人合上纸扇,叹息一声。 何安下:“你要找彭家报复?” 来人摇头,“彭乾吾拼死一搏,笨到极点也妙到极点,陈将军死得其所。” 门外响起马嘶声,何安下起身外望,见门外黑壮大汉倒在地上,四肢紧缩,已昏厥过去。一位戴巴拿马草帽穿白色长衫的人站在马前,姿态洒脱,面对门内。 诊病方桌在室内偏侧,门内人可望见门外人,门外人却望不见门内人。来客摘掉墨镜,他的双眼瘪成一线,竟是盲人。他以最直接的方式求助,说:“外面发生何事?” 何安下说了,盲人听后表情复杂,重新戴上墨镜,双手开始搓折扇的纸面。何安下刹时明白刚才黑壮大汉先进屋是看清方位告诉他,但他自己走到诊病方桌前,不露丝毫盲人迹象,亦是奇能。 门外人无声走入,草帽压得很低,遮挡五官。行到距盲人五步远,伸手向怀中一掏,看不清动作,一把长剑已在手中。 长剑出鞘,剑形十分薄窄,无风而微颤。 盲人道:“拿杯水来。” 何安下忙倒茶。 盲人已将折扇纸面全部搓下,只剩竹条骨架,掰下一片竹条,插入茶杯中,停了三五秒,把竹条抽出,递给何安下,说:“拿给他。” 何安下见竹条上凝结着数不清的细小气泡,行出几步后,惊觉气泡并不破裂,固体的珍珠一般。 戴草帽的人接过竹条,看了眼,将剑插回鞘中,道:“两年不见,你已达凝气于剑的程度,我无话说了。” 戴草帽者抱拳告辞,转身出门,脚迈过门槛时,却突然后蹿,反手一刺。 剑入盲人肩膀。 戴草帽的人扬起脸,何安下见到一张英气逼人的年轻面孔。 盲人坐姿直挺,不因中剑而改变丝毫。他缓缓摘下墨镜,年轻人惊叫:“你的眼睛怎么了?” 盲人:“日炼的结果。” 年轻人呆了眼光,像是精神上受了极大刺激,转身出门。 年轻人的剑留在盲人肩膀,犹自轻颤。盲人脸色惨白,伸出两指夹住剑身,对何安下道:“止血药。” 敷药后,盲人脸色恢复。 何安下:“伤你的是什么人?” 盲人:“我徒弟。” 武当剑法分月炼、日炼两种,他却始终不教日炼法,徒弟怀恨在心,两年前负气而走。不是他心存保守,而是他也没有验证到,这双眼睛便是两年里修日炼法出的偏差。 何安下要扶他去内室休息,他却执意离去。黑壮汉子仍瘫在地上,他轻踢一脚,汉子大叫一声醒来,活动开筋骨后,将他扶上马背。 盲人拱手告辞,何安下还礼时,出剑伤人的年轻人自一棵树后跑出,夺过黑壮汉子手中缰绳,黑壮汉子抡拳要打,盲人低喝制止。 年轻人不说话,抬头望盲人,目光如电。盲人坐姿稳如山岳,年轻人眼光暗下,垂头牵马而去。 黑壮汉子在马后跟随。 他们走上大道,远望,只是三个平凡身影。 回到药铺,何安下见地上薄剑犹自闪光,感到一切皆如梦幻。 第17章 暗柳生 杭州入了梅雨季节,天色阴惨。何安下很少出门,整天抄写医方。不是在医学上用功,而是修养自己的无名指。 干做饭、洗衣等家务时,无名指用不上,的确是生活中的废指。何安下却发现,独在写毛笔字时,可用上它。 毛笔的执笔法,是食指、中指自外,拇指自内,夹住笔杆。食指、中指用力,可以写出竖线,拇指用力,可以写出横线。而无名指自下抵在笔杆上,无名指用力,写出的是斜线。 前三指决定了纵横格局,是正,而无名指产生斜线,是奇。不料书法和太极拳一样,均要依赖无名指生出变化。 整日写字,体会的是彭七子的武学。 一日,何安下缩在柜台后写字,无名指自发抖了一下。仰头向柜台外望去,见两个穿黑色西装的人站在店里。 何安下起身,客气问:“二位诊病,还是抓药?”两人并不回答,何安下观察两人指节皆有茧子,呈暗灰色,是打沙袋、木桩的印迹。 两人目光直愣,像没有个人意志的犬类,听到号令,便会扑出撕咬。何安下心知还有第三个人,出了柜台,扫视店内,并无发现。 听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声音,音质似是蝉叫又似笛音,何安下侧耳辨别声来方向,突然无名指自发一动,两个大汉的拳头已打在胸口。 何安下暗叫“糟糕”,以为自己必被打坏,不料身体却像团泥,毫不受力,打上的拳头各自滑开。 写字时,练的是彭七子“全身皆松,只有无名指紧”的口诀,现在无名指一紧,全身登时放松,卸掉了拳力。 梅雨季节到来后,他写了三十万字,成就了太极中乘功夫。 似蝉似笛之声再次响起,两大汉身形一错,拳打何安下肋骨。何安下无名指一软,全身顿时团紧,拳头如打在鼓面上,反弹出去。 两大汉胳膊甩到脑后,仍余力不消,带得整个身子退了三四步,方稳住身形。 何安下低吼:“出来吧!”听出怪音来自东窗外。 东窗外有两张人脸,因逆光关系,看不清五官,其中一人离了窗口,走入门来,他戴黄色军帽,披件黑色披风。 随着走动,披风散开,露出军服。一般军服为适应各种体型的人,总是略为肥大,而他的军服肩部和腿部拢紧,不是统一尺码,专为他一人剪裁。这种从未见过的瘦身军服,不知是什么兵种。 此人面色苍白,眼皮松懈,很重的疲劳相。他向何安下抬起双手,显示指上绕着一根丝线,以毫无起伏的语调说:“我是益县人,益县的丝绸古来闻名,这是我家乡的丝线,了不起呀。” 两手一拉,丝线弹出一声,似人打了个响指,音质如蝉如笛。何安下变了脸色,丝线韧性再大,也禁不住如此大力的一拉,并发出强劲音质……只有上乘太极拳劲,方能做到。 军官踱步到柜台,低首看何安下抄写的药方,赞了句:“漂亮!每个钩挑,你都写得特别好。” 一眼看穿了何安下的秘密,丝线放手,状如蛇盘,落在一个钩挑笔画上。何安下凝视线丝,叹道:“我不如你。” 军官笑出声来,竟十分悦耳:“既然无心打了,就听我说个事吧。”去诊病方桌前坐下,两个黑衣打手疾站到他身后。 他向何安下招招手,何安下只好走过去,坐在桌旁另一把椅上。见东窗外的另一人仍在,何安下道:“让你的人进屋吧。” 军官:“他不是我的人。他皈依了一个古老信仰,遵循着许多现在人难以理解的规矩。比如,一间房子里有三个以上的人,就不能进入。” 何安下:“三个人?果然是很奇怪的规矩。” 军官:“三人成众,三个人在一起,必然会出现两人联合、孤立一人的情况,和政党之间的相斥相杀的性质一样。拒绝三个人,就是拒绝社会。” 何安下:“这是什么信仰?” 军官笑笑,转换话题:“国民党执掌天下已十余年。党的前身叫同盟会,那是一个暗杀组织,企图以刺杀满清大员来颠覆政局。” 何安下聚神倾听,不料军官又转话题:“元朝初年,苏州出现一部剑谱。画上使剑的不是人,是一只猿猴,所以这部剑谱被称为《猿击术》。招法简单狠毒,善于把敌人逼入死角,有人说这是日本武功,是中国人对日本剑术的第一次研究。” 何安下点头,军官淡然一笑:“其实不是日本武功。中国战国时代的刺客,便开始以猿猴自比,猿猴图画,是留书人在表明身份。” 何安下:“刺客留书,是怕暗杀术失传?” 军官叹一声:“中国的东西不会失传,老前辈们都把东西留下了。同盟会早期的暗杀技巧,便是依据的这本书。” 两个独立的话题,突然联系在一起,军官的脸色似又白了一层:“从同盟会到国民党,许多事都不同了,许多人离去了,但现今国民党中统特务机构,还留有几个同盟会的老刺客。” 何安下:“比如……你?” 军官:“我叫沈西坡,上校。” 何安下:“沈上校。” 沈西坡点头,向窗外一瞥:“当年,浙江省的一位藏书大家向我们奉献了这本书,是他祖辈偶然买到的。十七年了,我总在想,我们是照书学的,但应该还有跟人学的,古代刺客一代代传承,不会断绝吧?结果,真让我遇到了一位。” 何安下向窗外望去,窗外的人影不曾移动分毫。沈西坡莫测地笑了,“但他也有困惑,就是在猜想,除了他之外,是否还有别的传承?” 何安下:“他没有找到?” 沈西坡:“他没有条件找,因为他是个日本人。后代人之所以误会《猿击术》是日本武功,因为和日本武功真的极其相似。元代初年,蒙古人入主中原,大肆屠杀,一批中国人逃去日本,苏州刺客留下这本书,因为他也走了。” 何安下扫视东窗外的人影,忽感悲哀。沈西坡继续说:“日本德川幕府时代有两百年太平,其特务机构发展得非常成熟,操控民众的各个阶层,建立这一体制的是一位剑客,世称柳生旦马守。他开始只是幕府的一名剑术教官。” 此时天色昏黄,窗外人影模糊了。 沈西坡:“柳生家族虽然占据政治要职,但一直不舍剑客身份,广开武馆。柳生一流武学代表了日本风格。” 何安下:“你刚才说,猿击术和日本武学极为相似,难道柳生一流和元代留书人有着渊源?” 沈西坡手敲桌面,“历史不可揣度。何先生,还有更具渊源的事,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何安下点头,沈西坡道:“同盟会是在日本建立的,得到日本政客资助,还接受了日本的特务体系。这一体系中,大部分内容来自德国军校,小部分仍是日本传统的特务手段,毕竟柳生家族成功了两百年,其经验不容小视。” 沈西坡年轻时在日本,便接受了日本传统的暗杀训练,如化装成妇女,如用一切生活用品杀人,只要使用得法,甚至一张纸都可以割破咽喉。 何安下:“很奇妙的武功。” 沈西坡:“不是武功,是技巧——对物质特性的把握。真正的柳生一流武功,我们学不到,柳生家族中也少有人学到,这极少的一群人被称为暗柳生,他们遵循着古代规矩,过着苦修生活,不与世人交往。” 沈西坡瞟了一眼东窗,轻声道:“从政、开武馆的柳生族人,叫作明柳生,虽然时代改变,旧日要人仍是今日新贵。日本当今的特务机构,由明柳生的人占据着要职,他们托中统协助一位到中国的暗柳生办事,我们不能拒绝。” 何安下叹道:“想不到中统特务和日本剑客会有如此深的渊源。” 沈西坡垂下头,声音变低:“此事无关国家利害,往日情分是要讲的……这位暗柳生渡海而来,想考察中国的猿击术传承。” 何安下:“考察?” 沈西坡的鼻翼泛起两道皱纹,竟有尴尬之色,但很快板平整张脸,“我收到线报,岳王庙命案中有一位死者是弃官学剑的陈将军;两月前,你的药铺曾有神秘剑客到来。请你代为联系他们。” 何安下:“你怎知他们是猿击术系统?” 沈西坡:“柳生武学中最神秘的是日炼月炼。陈将军以前是军界人物,偶尔会下山和老部下们相聚。他提起过日炼月炼。” 何安下:“到药铺的剑客来了便走,和我并无关联。” 沈西坡:“何先生,我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把所有事跟你讲清楚,是尊重你的武功,希望你合作。” 何安下:“你的忙,我帮不上。” 沈西坡忽然大笑,直至笑出眼泪。止住笑后,他掏出一方手绢,从手绢上抽出一根丝线,用力一扯,似蝉似笛。 沈西坡:“刚才我用一根丝线威慑住你。其实这不是武功,是技巧,你的功夫远高过我。” 何安下变了脸色。 沈西坡的笑容近乎甜蜜,“但我一样可以杀死你,这就是剑客和刺客的区别。想试试么?” 何安下两手缩入袖中,闭上眼睛。五秒后,何安下的手向沈西坡额头击去……触到沈西坡军官帽檐,即将发力,却听到一声清脆乐音,随后脑子里升起一种极为舒服的感觉,似乎喝了杯上佳的龙井茶。 何安下眼球干涩,努力调整视线,见两个黑西装大汉已跳到十步外,沈西坡一手拿手帕捂住口鼻,一手持个银亮打火机,刚才清脆一响,应是翻盖之音。 打火机飘着蓝色火苗,冒着白色烟气。 “嘡”的一声,沈西坡合了打火机,走到墙边,将手帕从脸上移开,远远说:“这是古老的迷魂香,改为燃气后,挥发速度增加三倍。何先生,受用么?” 何安下心中空落落,没有愤怒没有悲哀,嘴角痉挛,笑了下,整个人塌在椅中。 第18章 凶宅 这日黄昏,杭州民众看到一个极其古怪的场面。一个黑西装大汉撑着雨伞走在前,一个浑身淋得湿透的人跟在后。 如果仔细看,可看到雨伞下延出一根丝线,系在后面那人脖上。牛一样牵着他,走过了杭州最繁华的影壁街。 此人目光呆滞,竟是展示过入定十天奇迹的何药师。 何药师是杭州民众口中的传奇人物。当黑西装大汉牵着他第三次经过影壁街,看热闹的人跟了上百位。 何药师最终被牵进一所黑脊白墙的院落中,院门关闭后,便再没有打开。 次日中午,大部分杭州人都知道了这所宅院的来历。宅院最早的主人是一个上海银行家,到这里躲债时,被仇人所杀;第二个主人是广东报馆老板,在这里养了一房小老婆,小老婆后来患上精神病,她被接走后,宅院就一直空着。 听说两年前,宅院换了新主人,但始终没人搬过来。有人说那是四川一家肥皂厂老板,买下这所宅院后,家里就遭了火灾,人丁早已死光。 这是一所凶宅。 何安下的事,传到警备厅。小队长周付源要派人调查,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接完这个电话,周付源取消了行动,有人不解地问:“不管何药师死活了?”周付源没好气地说:“我的死活,谁管?” 阴雨不断,何安下神志不清地过了十天。十天中,他没有再见过沈西坡,每日有一个老妈子送两次粥喝,喝完便昏昏睡去。他的房间在二楼,从窗口可望见庭院花草。老妈子开门关门,从声音上判断,门上无锁。 但何安下完全没有出门逃生的意志,甚至没了起床的想法。这是一张雕花大床,床栏镶着四面扇形的白瓷,上有明朝风格的山水画。床下一个马桶,它是何安下下床的唯一理由。 十天里,有好事之徒敲过宅院院门,没有回应。后有人爬上院墙向里窥望,忽然白光一闪,便跌落在地,被刮掉了半条眉毛。 于是,这座凶宅又成了鬼宅。 第十一天,何安下喝了白米粥,软在床上。门轻响,一双粘满泥泞的土布鞋到了床边。何安下还没有看到那人全身时,眼皮已难过地垂下,再无力睁开,只觉得右手被抬起,一股冰凉插入中指。 这股冰凉渗入肺腑,何安下眼皮充电般立起,见到一张消瘦的脸。此人六十多岁,胡须肮脏,不知多久未洗过脸,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泉水般清澈,似乎可洗去你所有的烦恼。 何安下看到自己右手中指上插着一根银针,知是针灸。那人悄声道:“你一直被人喂迷药。彭亦霆是我家少爷。” 何安下:“彭亦霆?” 那人一笑,“彭乾吾的第七个儿子。彭家在杭州有一家饭馆,我提供蔬菜,知道你和七爷是朋友。” 脑中泛起彭七子孤傲的身影,何安下挺身要坐起,但四肢仍麻木得不听使唤。彭家菜农背起何安下,开门走出。 下楼时,何安下说:“小心。” 菜农:“不必。”故意提高音量,语调中有着彭七子的冷峻。 一楼长廊,一串房间,其中一间房的门开了,沈西坡探出头,疲劳至极的眼扫视两人,有气无力地说:“何人?” 菜农:“种菜的。” 沈西坡叹了口气,缩头关上了门。 菜农呼吸停止,背着何安下慢慢走过沈西坡房门。房门没有任何动静,走过七八步后,菜农的呼吸方恢复。 “吱嘎”一声,前方一间屋门打开,沈西坡探出半个身子,一脸歉意,“我不愿装神弄鬼,只是这房结构复杂。” 菜农:“非要我留一手功夫,才能走么?” 沈西坡疲惫的眼皮上泛起池水的涟漪。 菜农伸出左手,扶在敞开的门上。门是上好梨花木所做,没有涂漆,天然的木纹好似飞天凤凰。 却见那只凤凰跳动了一下,定住后,羽毛丰富了许多。 沈西坡眼中流星般闪过一道精光,也如流星,一闪即灭。他依旧一副疲劳样,道:“不拍裂门,却改变了木头原有肌理,力量控制得很好,不但武功高超,还善于把握物质。” 菜农:“种菜前,我做过铁匠、石匠,还有木匠。” 沈西坡:“佩服,请走。” 菜农背着何安下走到院门,抽门闩时,门缝里窜出一道白光,又迅速缩回。 菜农保持站姿,指抠门闩,越抠越紧。 沈西坡从背后走来,温言温语:“你的小腹中了一剑,这把剑很薄,抽出的速度比刺入还快,伤口来不及张开就合上了,血没有机会喷出来。” 菜农抽去门闩,拉开院门,两眼圆睁,想看清门外使剑的人。 门外无人,只是青灰色的街道。 沈西坡掏出一张纸,递给菜农,“如果你像常人一样走路,走回家,肠子也不会破裂,按这张药方抓药,十天内肠子会和好如初。如果你动武,肠子会破裂。” 菜农眼光污浊,“你的做法很奇怪呀。” 沈西坡笑了,“没什么可奇怪的,跟你的做法一样,我们不想杀人,只好显示一下武功。” 菜农反手接过药方,沈西坡将何安下从他背上扶下。菜农叹口气,与何安下对视一眼,慢慢行出门去。 沈西坡向何安下友好一笑,“想不到彭家的人会救你,武林的恩怨真令人费解。” 何安下:“不要难为他们。” 沈西坡:“放心,彭家不是我等的人。” 何安下任由他搀着,上楼回屋。 第19章 剑气 白米粥越来越好喝,老妈子说换了新米。这种米色泽白润,两端有长长尖蕊。 每到黄昏,沈西坡都会来待一会儿。他坐在窗口,染一身血红夕阳,持根长箫,吹一曲两曲。 箫声惆怅,何安下躺在床上,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不论清醒糊涂,随着箫音,都会想起许多往事。一日,何安下拼着三分清醒,开口说话:“多谢。” 沈西坡长箫离唇,不解地看来。 何安下:“你的箫声让我想了很多,以前在山上做道士,整日烦恼,现在方明白,那其实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沈西坡将箫置于膝上,道:“不必谢,我吹箫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你以为特务生涯惊险刺激,其实这一职业最大的特点,却是寂寞。我在这里无聊地待了二十多天,为不相干的人,消耗掉自己的时间。我这种人,对人无益,对己有损。” 看着他疲惫的眼皮,何安下竟有了同情之心,叹道:“并非如此,起码跟着你,我可以吃上从没见过的大米。” 沈西坡泛起笑意,“我真的一无是处,大米不是我给的,是暗柳生给的,日本带来的。暗柳生只吃自己种的粮食,外地旅行都要自带口粮——这是他们的家规。” 何安下:“万一旅程耽搁,粮食吃完了呢?” 沈西坡:“他会选择饿死。” 何安下以为沈西坡在开玩笑,笑了一声。不料沈西坡一脸正色,道:“真的。日本五十年来,处处压中国一头,因为他们立了规矩,就严格执行。” 何安下觉得这话有深义,却因身受迷药,脑力不足,难以思索,便说:“你也吃他的米么?” 沈西坡:“他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你,因为他尊重你。我是一个不值得尊重的人,所以我吃不到这种大米。” 何安下面露诧异,沈西坡笑道:“米是最普遍的粮食,但真正可称为米的米,自古却只产在一块不过五亩的地里,专供皇族。唐代皇帝曾将此米种子赏给日本使者,暗柳生种的便是这种米。” 何安下:“他为何尊重我?” 沈西坡:“我是骗人把戏,你有真实武功。” 何安下:“我并没有机会显露出来。” 沈西坡:“他能看出来。” 沈西坡说完,重新吹起长箫。 谈了一番话,何安下头脑清醒了三分,从箫声中听出沈西坡气息悠长。 夕阳褪尽时,沈西坡停住箫,望向窗外,眼皮骤然翻起,全无疲惫,叹一声:“终于来了。”闪出门去。 想起盲眼剑客和叛逆青年,何安下挣扎欲起,但两臂乏力,撑不住身子。 院中响起如蝉如笛之音。 沈西坡站在昏暗庭院,手持丝线,一声响尽,再拉一下。 响起另一种声音,阴沉如雷。屋脊坐有一个戴草帽的人,右手持一柄长剑,左手压剑尖,弯成弓形后松指,如雷的重音是剑锋弹直之响。 数声雷音,沈西坡忽感夜色中一物袭来,不由得抬臂抵挡,两手一紧,丝线绷断。 屋脊上传来淡淡笑声,沈西坡张开两手,任残线飘落,高声道:“听闻剑法练到极处,可发剑气伤人,我总算见识了。” 屋顶上的人开口说话,竟十分年轻,“不,你还没见识。斩断丝线的不是我,是你自己的惊慌。” 沈西坡皱眉,“你不是陈将军的勤务兵?” 青年:“我不是他,也是他。我继承了他的武学,还有他的名字。” 沈西坡冷了脸,知道代代沿用同一个名字的门派多行事诡秘,甚至参与宫廷秘变,是中华文化中最黑暗的部分。 放缓口气:“我们的资料里,只知陈将军的传人是他的勤务兵,没有姓名纪录,可以告诉我么?” 屋脊上的人沉默,沈西坡叫道:“怎么?不敢示人?” 何安下此时爬出屋门,见脊上人影正是在药铺剑伤师父的叛逆青年。同时看到,屋脊上还有一个人,穿着和屋脊同色的衣服,无声地从后面向青年靠近。 沈西坡问名字,为吸引青年注意力。何安下刚要高喊,屋脊色衣着的人加速,臂下闪出一道狭细白光,矮身向青年滑去。 屋脊嶙峋,竟可滑行,形同鬼魅。何安下不及高喊,那人已斩下白光。 青年警觉,侧头一望,两人间似有星光闪了一下。 那人一声惨叫,滚到屋脊背面。 青年稳稳站起,放直长剑,指向脊下的沈西坡。沈西坡一动不动,空气中多了一种细小声音。虽然细小,却是狼嚎狗吠的强度,只是极低极低。 它是沈西坡的呼吸声。五秒后,呼吸重如盖房的打夯声,突然暴吼,如狮王震摄自己统治区域内的百兽,雄强威猛。但这一声过后,沈西坡的脊背颓下,叹道:“我输了。” 只是交手前的对峙,已耗尽沈西坡所有气力。认输后,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似风穿过残破窗纸。 青年将剑入鞘,专注于自己的动作,似乎这是世上最隆重的事。收剑后,青年道:“想不到中统特务里,还有你这样的高手。” 沈西坡道声:“惭愧。”何安下注意到沈西坡语调已平缓,原来青年放慢频率收剑,为等沈西坡恢复正常。 沈西坡惨然道:“我平时骗人的把戏太多,到真实较量时,反而不会了。” 青年:“没什么,我刚才赢那偷袭者,用的也是骗人把戏。” 沈西坡周身一颤,仰头怔怔望向青年。 青年:“他的伤势不重。” 沈西坡:“多谢。” 青年一指何安下:“这个人,我要带走。” 沈西坡没做声,退入屋廊阴影中。 第20章 日炼月炼 “此日自知身不死,奔走江南数十城。” 这是何安下早年读过的一首诗,诗应四句,记了两句忘了两句。 离开杭州凶宅已三日,一直坐在一辆西式双排座的马车中。何安下对着前进的方向,青年对着他。这样的位置,是青年对他照顾,在急速行驶中,背对前进方向,容易晕车。 车上备有干粮,每日只停一次。停在路边饭馆门口,不是买饭而是买开水。开水用来沏茶,茶是西湖龙井。龙井色泽如古代碧玉般含蓄,沉入水中,根根挺立。 青年说草木并非无情,各有品格,龙井可比君子,华美中有倔强,正可解何安下中的迷药。 品着龙井,何安下大脑渐渐清晰,问青年:“我该如何称呼你?” 青年回答:“柳白猿。” 这个名字来自遥远历史,不知已沿用了一千年还是两千年,也许人间有仇杀时,便有这个名字。古代刺客以猿猴自比,难道他们知道人是由猿变来的,向往着最初人类的质朴单纯? 柳白猿捧起手中茶杯,道:“你知道猿和猴的区别么?”不看何安下,继续说下去:“古人对生物的划分法超乎今人想象,比如讲‘蛇无雌,龟无雄’——蛇没有雌性,龟没有雄性,蛇和龟交合。武当山正阳宫供奉的玄武大帝,便是一尊龟蛇交合的铜像。” 何安下:“竟是如此说龟蛇,那么猿猴呢?” 柳白猿:“杂食为猴,食露为猿。”吃果子、树叶、昆虫、鸟蛋的是猴,猴一天到晚不停嘴,能吃十五六个小时。而猿长在高山,只在早晨吃东西,食物只有一种——露水。 一个人的贵贱,在于他吃什么,吃燕窝的人和吃窝头的人,几乎是两个人种。动物的贵贱,也在于它吃什么,食露近乎神仙。 何安下:“只吃露水,怕不够生存。” 柳白猿:“露水在早晨才有,早晨的阳光启发万物生机,猿食露水,其实是吃阳光。” 看着何安下疑惑的表情,柳白猿淡淡一笑,“这个世界很奇怪,动物不如植物。一切植物都在暗中模仿太阳,树里面的年轮,描画的便是太阳的形状,一朵花开放,是太阳的动态。而一切动物,则在模仿月亮。夜晚活动的动物远超白日,月圆时,所有动物都会变得亢奋,包括土里的虫子、深海的鱼——它们还没有进化出眼睛。” “人类是动物,女人有月经。其实男人也有月经,只是不明显罢了。动物一身都是月亮,唯一的太阳痕迹便是眼睛,眼睛同时具备了太阳的形状与动态。可惜大多数动物都不会善用这个器官,将眼睛用于仇视,动物之间相互捕杀,人类之间相互陷害。” “和太阳最为接近的是鸟类,但它们飞上高空,只为俯视地面。它们飞翔时背对太阳,所以鸟类是最令人惋惜的动物,它们浪费了自己的天才。” “猿是动物中的异类,它们的眼睛会望向太阳。晨雾中的太阳美妙非凡,猿能领受巨大灵感。古代刺客以猿自比,表明武功的本质是生物进化。剑法先以夜炼,开启生理上的月亮系统,以达到动物的敏捷,之后便要进入日炼,像猿一般,开启自身的太阳系统。” 何安下听得一怔,道:“这是剑法秘密,为何告诉我?” 柳白猿:“告诉你的只是原理,没有口诀,你依然不知如何修炼。况且,在这车上,知道这原理的,不只我一人。” 他抿了口茶,反手敲敲车壁:“辛苦你为我们赶车了。” 马车骤然停下。 何安下茶杯中的水溅出,落在车板上,形成一个椭圆。柳白猿指着水迹,“地球上一切东西的影子,总是近似椭圆形,等于在描画太阳,一切东西的运动轨迹也如此。重力,是无形的太阳。” 何安下想到太极拳劲力,忙道:“太极拳是圆中求圆,难道……”柳白猿将食指立于唇前,示意他不要再说。 此时,车门开了道缝,切入一道阳光,铡刀般立在柳白猿身前。 门外响起生涩的汉语,每个字的尾音都很重,令整句话有一种崩裂感:“我的动作还是太重了,以致制服车夫时,被你察觉。” 柳白猿:“不,你很成功。你何时对车夫下手,我并不知道。” 门外声音:“那你?” 柳白猿:“驾驭动物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我坐此车已经三十天了,熟悉马车夫的频率,你赶的车比他稳。” 车门拉开,出现一个穿中国粗布衣、相貌俊美的青年人。这张俊美的脸,越看越怪异,感觉不到皮肤下有血液流动,似乎一张死人脸。 来人持一块抹布,擦去车板上的水迹,上车跪坐,道:“我没有名字,可称我为暗柳生。” 柳白猿:“我也没有名字,可称我为柳白猿。” 柳白猿垂头,“刺”的一声,一根针射在车板上。 暗柳生:“在杭州屋顶上,你伤我用的是这个方法?” 柳白猿:“我在练了一年零三个月后,嘴里的针可以吐出两米,练过了三年,可达十五米,至今仍停在此程度上。我常想,现在科技发达,如果在嘴里装一个弹簧机械射针,岂不快捷便利?” 暗柳生:“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世上没有比人体更奇妙的机械,以气息发针,是武学正道。剑谱上记载,达到一百米后,针便可不用,吐气就可伤人。最高境界,是杀人于千里之外。” 柳白猿:“你达到多少?” 暗柳生:“和你一样。” 两人默然。许久,暗柳生叹道:“超出一厘一毫都是艰难的,我停留在这程度上,已经三十年。我多次想过,这一生,我恐怕难以练到剑谱上的境界。练一样东西,却不能练到极处,总是遗憾吧?” 看着暗柳生的青年脸,何安下暗自感慨:他竟是个老人。 柳白猿:“为了练出发针的气息,需借助月亮的引力,但每月只有一次月圆,一年不过练十二次。人生有限呀。” 暗柳生再叹一声:“我已老了,你毕竟还有时间。” 柳白猿:“这是个急功近利的年代,我有时间,恐怕没有潜心修炼的心境。” 暗柳生:“我的下一代,已走入邪道。为追求吐气伤人的效果,他们改变古法,每日喝一种特殊草药,张嘴可发出毒气。急功近利,必会伤人伤己。我的两个儿子死于这种练法,明知他们在做愚事,我却拦不住。” 暗柳生一脸死皮,看不出任何表情,胸腹却发出一种水桶落入深井的响动。何安下知道,那是他的哭泣。 暗柳生止住哭后,向柳白猿伏身行礼:“夜炼法是艰难之道,剑谱中记载还有日炼法,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么?” 柳白猿摇头,目若寒潭。 暗柳生直起身,面无表情。何安下注意到他双腿跪地的坐姿,臀部放在脚跟上,却不落实,而是空悬,臀部和脚跟有一张纸的间隔。 这种坐姿看似呆板,其实膝盖松弛,大腿肌肉始终处于蓄力状态,身体如在水中浮着,随时可向四方跳起。 何安下感到后背发痒,仿佛有一只毒蝎钻进衣服,不由得抬手,要向衣领里掏去。 暗柳生突然一条腿弹出,却当即止住,以单膝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柳白猿斜靠座位,专注地将剑归鞘。他脸侧的车壁上插着一把狭细的刀,刀柄镶着一朵黄金菊花。 剑完全入鞘,鞘内暗扣“咔嗒”轻响。暗柳生身子瘫软,慢慢倒下,触到车板后,肉虫般缩成一团。 他身下淌出一块椭圆形血迹,仿佛车停时茶杯洒出的水迹。 车门被人打开,露出沈西坡疲惫的眼。 沈西坡向车内鞠躬,“日本男孩从小睡觉,都被要求仰面平躺,四肢展开呈大字型,长大后前途无量。而刺客睡觉则要缩成一团,由于自小的训练,倒地死亡时条件反射,一定也会缩成一团。这名暗柳生曾嘱咐过我,如果他不幸身亡,请将他的尸体以大字型展开。” 柳白猿点头,沈西坡登上车厢。 暗柳生的身体翻过来后,经过一番摆弄,终成“大”字,一脸的死皮似乎焕发生机,有了常人气色。中医讲,人死亡的时刻和出生的时刻有着相似的生理反应,正是“其生如死,其死如生”。 柳白猿拔下车壁上的刀,递给沈西坡。沈西坡从暗柳生的腰际掏出一把黑铜刀鞘,插入,举在眉前向柳白猿行礼,“刀柄上的黄金菊花是暗柳生的家徽,我将此刀送往上海,上海日本租界中自会来人料理后事。你们可以走了。” 柳白猿皱眉:“无事了?” 沈西坡:“中统和日本间谍机构有协议,此事只是一次民间交流,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再追究。”转向何安下,“何药师可以回杭州,继续经营药铺,没有任何麻烦。” 柳白猿扫一眼尸体,对何安下说:“我们走。”身形一晃,已到车外。 何安下出马车,见此处是一座寂静山村,土路为深红色,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立着两个外罩披风的军官。不远处有片农家鱼塘,水色青绿。柳白猿站在鱼塘边,闭着眼睛,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尽情享受新鲜空气。 何安下走到他身侧,“一言不合,暗柳生便要动刀,结果送掉自己性命,何苦呢?” 柳白猿的眼睛仍旧闭着,“多说无益,他知我不会讲出日炼法,想把日炼法的痕迹留在他的尸体上,供他的族人研究。” 两名军官正将暗柳生尸体搬出马车。何安下心中一急,想跑去阻止,刚抬脚,柳白猿抓住了他的胳膊。 柳白猿睁开眼,眼白上有一道长长血丝:“不必。我修炼时间尚短,日炼法还未炼成,甚至夜炼法我也未炼成。杭州屋顶上,我伤暗柳生是个骗人把戏……我嘴里没有一颗牙是自己的。” 他不耐烦练武的枯燥,疑心师父对他藏私,在愤然离去的岁月里,突发奇想,觉得牙齿排列的弧度,正是弓弩之形,于是将满嘴牙拔掉,研制出一副假牙,可如弓弩般射出钢针。 他一笑,露出白净牙齿,并不像假的。 何安下:“什么材质?” 柳白猿:“柳树的嫩枝剥皮后,便是牙的白色。得七天换一副,否则稍一蔫枯,就看出是木质了。” 何安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四望一眼,见山青水绿,吉普车已开走。柳白猿向池塘中吐了口唾沫,水面露出四五条鱼,争食唾沫。 柳白猿长笑一声,叹道:“世上满是假象,我行的也是邪道。” 何安下怅然:“毕竟,你赢了。” 柳白猿:“那只是手快。我和暗柳生性命相搏,用的都是最凡俗的刀法。剑谱上记载的高妙境界,可惜我俩谁也未曾做到。” 鱼塘后的农舍升起炊烟,已是午饭时分。普通民众的勃勃生机,令人感慨万千。 柳白猿望着乳白炊烟,眼神迷离,“我本打算带你去武当山避祸,现在无事了,你怎么打算?” 何安下:“既然能回杭州,为何不回杭州呢?” 第21章 归来如梦复如痴 家,总是好的,虽然家中只有他一人。 回到杭州,立即打扫药铺,四壁均用水洗了一遍,砖头焕发出特殊的香气。烧制砖头的粘土,采自浙江金华县,粘土如煤,亿万年升华而成,被金华人称为“土魂”。 受柳白猿“重力是无形的太阳”一句话启发,何安下领悟到“太极”二字形容的是太阳的潜在功能,柳白猿和暗柳生传承的上古剑法似乎隐藏在太极拳中。 一日练拳六遍,每练一次均感觉不同,一分一毫地接近那神秘的矿藏。 归来三月后的一个清晨,练拳时感到空气像巨大的章鱼般裹住自己,如被勒死,断了呼吸。 不知过去多久,缠绕周身的空气一松,何安下缓过气来,胸腔发出一音,近乎钟鸣。睁开眼,已不是熟悉世界,任何东西都有了一层青紫底色。 如果专注看一物,青紫色便会消失,物体恢复坚实。如不专注,青紫色会浮现,物体如水中倒影,没了真实。 眼睛出了异样,何安下却没惊慌,反而生出从未有过的安定感,仿佛置身于大地的深层,回归母腹。 粘土砖的气味中,混入了一股异味,不属于大自然,似乎熟悉……何安下转身,见药铺门口有一个女人。 她身处逆光,腰腹隆起,已有八九月身孕。 灵隐寺的地下密室,败絮如雪的木床…… 女人向前一步,在晨光中显现脸庞,虽因怀孕而略胖,仍不减五官清丽。 ……不是她,是彭七子带走的琵琶姑娘。 何安下松了口气,这口气松得很疼。 琵琶姑娘已是彭夫人了,今日刚回杭州。彭七子的母亲是广西土著,与越南、老挝人同宗,古称越族。他带琵琶姑娘去了越南,买下一家餐馆,但房产合同被做了手脚,餐馆两月就关张了,投资的钱也未能收回。 越南华侨多,彭七子找到当地华人商会,要求解决餐馆纠纷,谈话时露了一手功夫,结果餐馆的事悬而未决,却有人愿出钱给他建武馆。太极拳从未进过越南,为引起民众兴趣,报纸连续报道彭七子,却招来了一位当地华人武师的挑战。 越南是法国殖民地,法国人在当地推广拳击。此武师传承南少林拳法,并获得过两届当地拳击比赛冠军。练武人自古与黑社会牵扯不清关系,武师在当地洪帮辈分高,平时虽不参与洪帮活动,但洪帮子弟在节庆舞狮,新扎的狮头会请他红笔画眼——这是尊贵地位的象征。 比武前,洪帮请一位风水先生掐算,因武师命中缺水,所以洪帮租下一座法国人建的游泳池,用木板封顶作为擂台,将大利武师。 琵琶姑娘说到此,掩面垂泪。彭七子心高气傲之人,却要她以怀孕之身,千里奔波回杭州,恐怕预测到结果凶险。 含泪的眼睛,令她多了一分美丽。何安下道:“放心,七爷能赢。” 她睁大眼睛,何安下沉声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小人必定心态不稳,所以花招繁多。那个武师在游泳池上比武,似乎颇具气势,其实心里是怕了七爷。” 她“嗯”了一声,眼神定定,似乎有了信心。 何安下:“你在杭州如无住所,可住到这里。” 她回过神,脸色微红,“七爷就是让我住在你这。他说你是朋友。”从袖口中抽出一张银票,轻放桌面。 何安下:“这是做什么?”忙将银票推回她手边,“这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琵琶姑娘:“这是七爷的意思。” 想到彭七子性格,何安下不好拒绝,收银票时,看到数额颇大,不由心惊。留下如此大的数额,够她好吃好喝地活上几年……彭七子作出了命丧越南的打算。 何安下将银票再次推过去,“用不了这么多,我看还是你拿着,我给你记账,一月一付就好。” 琵琶姑娘:“太麻烦了,我和七爷都信你。” 何安下将银票收起,瞬间做出重大计划,如果彭七子遭遇不测,自己会代他照顾妻儿……不觉怔住,两年前初到杭州,收留自己的医馆老板死后,也曾发誓照顾他妻儿。 琵琶姑娘:“如果可以住下,我想早点安歇。” 何安下引她上楼,楼上曾住过假活佛旷西达雷,留下一屋高档家具。 琵琶姑娘开了张单子,要何安下购买生活用品,还要他去石桥街,雇一个老妈子照顾她起居。 采购量不小,何安下要了辆人力车装货,看着车上东西越积越多,一个念头在脑中炸响:“灵隐寺中的一夜后,我也是个有孩子的人了吧?” 此念一起,再也走不快,落后人力车二三十米。车夫停车,嚷道:“先生,要走得累,我把车上东西归置一下,您也坐上去吧?” 何安下忙道:“不用,不用。”小跑赶上。 雇来的老妈子做一手香喷喷饭菜,和琵琶姑娘对坐而食,何安下第一次感受到家庭氛围。 老妈子安排在二楼侧室住,一楼后堂是何安下卧室,一张宽大木床,因孤独一人,床上一条被子,余处摆满书籍。多是医书,还有一套《红楼梦》,线装书,每一章前都有画工精细的插图。 一日中饭后,琵琶姑娘上楼午休,何安下坐在诊桌前,为自己沏了壶茶,品着品着,生了倦意。 去后面卧室,躺下睡?何安下如此想,却怎么也不愿起身,这是茶的作用还是心境使然?或许,和彭七子一样,我也是个有孩子的人。 实在不愿起身,两臂一搭卧在桌面,就此睡去。 药铺门大敞,时不时有风穿堂而过。何安下醒来时,脊背酸痛,脖颈阴冷——这是感冒征候。想给自己抓服药,但与睡前一样,依旧未能从椅子上站起,稍一体会,原来双腿已无知觉。 屋外是淋漓之声,唉,又下雨了。 如果就此瘫痪,便失去了照顾彭七子妻儿的能力,难道要她再次沦落青楼? 何安下胸口憋闷,想喊一声。 未喊,因为看到琵琶姑娘下了楼梯,款款走来。何安下强作无事,待她在诊桌旁坐下,道:“夫人住着习惯么?还需要什么,我去买。” 她嫣然一笑,唇红齿白。 看痴了何安下。怀孕的女人有神圣美感,因为生命的奇迹正在她身上发生。 室外雨天雨地,她却以手帕扇风,是腹内孩子给了她这份热力。 琵琶姑娘:“七爷让我给你捎几句口信。” 何安下端正坐姿。 琵琶姑娘:“七爷说,如果你是个用功的人,按时日掐算,现在正到了一个练武关口——上下身气血相攻,处理不好,会有瘫痪恶果。” 何安下知道有救了,听她继续说:“此时你需要阴阳鱼。”她从袖口取出一张纸,展于桌面,上有墨笔画就的太极图。 太极图是一个圆形中以一条s形曲线分界成黑白两部分,像两条鱼一般,所以又称阴阳鱼。黑鱼白眼,白鱼黑眼,表象阴阳相互转化。 琵琶姑娘:“自宋朝开始,文人墨客便拿太极图来谈玄理。但对于拳术,这图上的每一根线都有明确所指。” 神态严肃认真,像教小孩识字。虽然还未生育,却有了母性威严。何安下不由得“嗯”了一声,恭敬倾听。 琵琶姑娘:“太极图中间的这根曲线,令阴阳分界。这根曲线不单是书本上的,现实中也存在,一切物体最关键部位,一定是这样一根曲线。” 何安下听得惘然,她的手指在太极图中曲线上滑动,声音放轻,“你的脊椎骨,便是这根曲线。” 何安下曾在西医医院中见过骨骼挂图,回忆起脊椎并非笔直,而有s形幅度。恍惚明白了些许道理,轻喘一声。 看何安下呆傻样子,她以手帕掩住半边脸,宛然一笑,“七爷还讲,瓜果没有脊椎,但瓜果最甜的地方,一定是中轴的s线区域。这最甜的地方,就是瓜果的脊椎。” 何安下感到脊椎有了暖意,像条有着独立生命的蚕,蠕动了一下。 琵琶姑娘:“脊椎是天地感应,生出来的秘线。你再看这两只鱼,在人体上对应的是什么?” 手指太极图的黑白双鱼。 何安下摇头。 琵琶姑娘:“这两只鱼不正像是人的两肾么?” 何安下“哎呀”一声,她追补一句:“还像什么?像不像你的两只脚?肾和脚是一个形状,打太极拳时,两脚在地面上起伏,是在按摩两肾。” 腰眼和脚心同时一热,何安下瘫痪的下肢知觉复苏,双脚在桌下动了一寸。 何安下抑制激动,扶桌站起,向她作揖,“多谢七爷。”她礼貌一笑,转向东窗,神色转而哀伤。 窗外雨线闪亮,不知多久雨停。何安下知道她顾念彭七子安危,引开她心思,说:“你的琵琶弹得真好。” 琵琶姑娘:“琵琶留在越南了。” 何安下不知再说什么。两人各自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道:“你要真想听,雁足街上有乐器行。” 何安下:“……我去买。” 琵琶姑娘:“却不要你买琵琶。琵琶来自西域,原是战场上演奏用的,传到汉地生出许多婉转,毕竟不能掩盖所有的杀气。怀抱琵琶,总感到是抱件凶器。弹琵琶,我怕伤了胎气。” 何安下:“那你……?” 琵琶姑娘:“如有古琴,买一把吧。” 何安下:“古琴?” 琵琶姑娘:“琴的配件是山池鸟兽之形,琴身模拟人的额颈肩腰。所以琴是人与天地的一份亲近。” 第22章 琴少知音不愿弹 雁足街共有三家乐器行,多为笛子、二胡,甚至有西洋小提琴、铜管,只是没有古琴。何安下询问再三,得知深处小弄堂有一家倒闭的店,曾卖过古琴,现今改为家具行。 何安下寻去,门脸很小,木门腐朽得满是虫蛀。店内无人,走到后院,见立着一个大柜子,柜子敞着门,一人正在修门轴。 那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他约六十岁,眼角嘴角皆下垂,天生的一副哭相。何安下表明来意,他嘿嘿笑道:“玩琴是我年轻时的兴致,还剩下一张,琴的用料都是陈年朽木,当柴烧,烧不开一壶水。” 何安下:“我有特别缘故,今日定要一张琴,不计好坏。”店主放下工具,正视何安下,一脸哭相更加严重,似要喷出倾盆泪水。 琴残留了一把,漆面黯红,有着细密裂纹,如冰面冻痕。翻看,见内腔木质已朽成了深灰色。 店主抚摩琴面,道:“少于五百年,漆面生不出裂纹。”何安下视琴的目光顿时恭敬,店主一笑,“也有人用大火蒸、用冰块镇,令漆面开裂。但假的总有纰漏。” 指一线裂纹的端口,“经过五百年,自然裂开的,锋芒如刺。作假的,锐不起来,不是像叶子,便是像鱼头。真东西总是简洁,假东西必然杂乱。” 店主摩小孩脑袋般,抚摩琴面裂纹,“但我这把琴也是假的,只是作伪的方法,不是火烧冰镇,而是用大功夫换来的。” 何安下静听,他却不说是何法,转言:“我作伪不为卖高价,是因为漆裂后,琴的音色更为松透。琴有灵性,如条性命,我只收你成本价,只要它有个好归宿。” 何安下:“多少钱?” 店主“哼”一声,却不说价钱,话题又转:“琴音松透,关键在于木料,五百年木料制成的新琴,往往比一把三百年古琴还好。制琴匠都是盗墓贼,因为棺材板往往是一流琴材。也会去访闹鬼荒宅,因为房屋大梁一定好料。但棺木受潮气,梁木受压迫,都会损伤肌理,音色松透,可惜不能清纯。” 店主将琴举起,定在眉前,如捧情人脸庞:“我得此木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它原是一座古寺中的大木鱼,僧人敲它念诵佛经,不知有几百年。我当年爱琴几近疯狂,一听它音色,就长跪不起,终于感动寺院长老,把这大木鱼舍给了我。小朋友,你说它值多少钱呢?” 何安下寻思自己带的钱肯定不够,羞愧垂头。店主伸出手掌:“我要五百银元,不算高吧?但有一个要求,你要天天弹它,琴是活物,越弹音色越好,否则即便是千古名琴,久不弹奏,音质也会变得像小贩叫卖般俗不可耐。” 何安下脸颊通红,店主诧异:“你怎么了?……难道,你嫌价钱贵了?” 何安下连说不是。店主温和问:“你有何难处?”何安下臊得无地自容,两手抱拳,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一间耳房,琴放在一个刮去油漆的旧柜子上,室内还有一个断腿梳妆台、三五个花面木箱。 一个钱袋“哐啷”飞落在梳妆台上,门开了道缝。 店主哭相依旧,拿起钱袋掂量掂量,冷笑:“不够。”门外响起一个尖利嗓音:“我不买琴,用这一百大洋,买你面前这个人。” 店主:“他与我无关。” 门外人:“那钱也给你。” 店主:“多谢。”伸手示意何安下不要做声。 一会儿,门外声起:“他怎么还不出来?” 店主:“你怎么还不进来?” 门外哑了,半晌,门推开,走入一人。他头发湿漉漉的紧贴脑顶,戴白色口罩。 他不理何安下,径直走到店主身前,摸了下琴,叹道:“以太极拳劲,将漆面震出刺纹。一秒钟达五百年光阴之效,巧夺天功。但巧夺天工,必会遭天嫉恨,弄巧者不祥啊。” 店主的哭相重了一层,“所言极是,所以我半生潦倒,抱病多年,活着只是待死。” 来人语气一热,儿女对爹妈的关心:“您得的是什么病?” 店主:“风湿。风湿是治不好的。” 来人:“是呀,令骨头畸形,痛起来晚上难有睡眠。唉。” 店主:“唉。所以,我武功还在,身手却衰了。我没有把握赢你。” 来人语气转冷,“你是我爷爷的管家,得过他老人家指点,我总要敬你三分。只要将他交给我,你还算是彭家的老辈人。” 听到彭家,何安下心寒,想到药铺中的琵琶姑娘,她会不会已遭毒手? 店主的哭相凝固,状如死人。来人原本尖利的声音变得宽厚,道声“汪管家!”退后一步,斜身静立,姿态舒展大方。 这是比武的表示。 店主叹道:“太极拳的第一要领是虚灵顶劲,要求头部像花草一样,为追求阳光,向天空伸展。你周身轻松,唯独头部多汗,说明你已得了虚灵顶劲。我当年求出这一头汗,用了十年。以你现在程度,两年后会消去这头汗。那时,你便是大材了。” 来人:“请出手。” 店主却把琴抱在怀中,向门外行去。来人让过店主,哼了声:“多谢。”转向何安下,即刻便要发难。 店主断喝:“想什么呢!我是让你俩跟我走。”来人一愣,但还是跟着店主出了屋,何安下也跟了出去。 店主穿过院子,入了西厢房。房中迎门有一个大书架,摆的不是书,而是衣服,有干净的也有脏的。书架后是一张大床,被褥凌乱,床前一方狭长小桌,摆着剩饭剩菜。 闻着室内的异味,何安下蹙起眉头。 店主:“我一个人住,活得不讲究,见笑了。” 来人:“汪管家,您上了岁数,身边应该多个女人。” 店主惨笑,挥手将小桌上的碗筷扫落在地,将琴置于桌面,自己坐于床边,道:“这是一张明代琴桌,却被我做了饭桌。呵呵。” 来人:“汪管家,你我之间是战是和,都请快点决定。” 店主:“不着急,先听我弹一曲。” 来人不耐烦地“哼”一声。 店主:“你爷爷是多么风雅的人,难道后代子孙成了俗物?” 来人冷笑,长衫波动,便要出手。店主口气严厉,“太极拳很少握拳,甚至基本意念,是把双手虚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嘛?” 来人鼓胀的长衫一软,整个人静下来。 店主:“因为我们发现了人身奥妙,两手与两肺同型。同型的东西必然功能贯通,肺部管气,虚掉两手,是为了发挥气的作用。” 来人的脸遮在口罩中,微欠腰身,态度明显恭敬了。店主继续说:“两肺管的气,不单是呼吸的气息,更重要的是气候。人体顺应季节变化,是肺调节的。太极拳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天人以什么合一?以肺合一。” 何安下听得如痴如醉,叹道:“天与人的交汇点,竟是在两肺!两手紧张,便等于断绝了肺里生机。”店主和来人同时瞥向何安下,目光中都有赞许之色。 店主指按琴弦,轻轻一划,响起朗朗清音。 店主:“琴弦虽只一线,制作工艺却极繁难。要用上好蚕丝,一根弦以数百丝合成,还要分股缠绕,再以特别中药渗泡——弹这样的弦,手感中有着天地的微妙。” 来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未长开的脸,原来说话的尖利调子竟是发育未成熟,嗓子处于变声期的缘故。只是他以虚声伪饰,令人听不出他的年龄。 来人:“汪管家,弹琴总要指头使劲,岂不是与太极拳要领违背?” 店主:“虚化两手,以养肺;而变化两手,则可启发肺的神秘功能。弹琴有三百六十五种手法,正是气候的一年变化。” 来人惊了一声。 店主:“你爷爷天纵奇才,对我最大的教诲,便是要我在琴中求太极拳。如果懂琴也就懂拳了。”指在弦上一挑,发出风雨之威。 何安下心旷神怡,来人也一脸迷醉。店主一指何安下,道:“在你们一干兄弟里,我最看重老七。他是老七朋友,所以我保定了。你我是战是和,都请容我弹完一曲。” 店主端正坐姿,视琴的神态,如大臣面对君王。音韵起后,打开了广阔天宇,大气蒸腾,阴晴不定,隐隐有大雁鸣叫。 何安下起了睡意,眼皮不自觉闭上。强睁开眼,登时被眼前景象震惊,困倦全无。只见店主的哭相随琴声,眼角嘴角渐渐上升,生出一张新脸。 这张脸有着清澈双眸,似乎能洗去你所有的烦恼。这张脸曾经见过,被沈西坡囚禁时,企图营救自己的菜农的脸。 一曲终了,店主闭目不语,眼角嘴角下垂,恢复了旧容貌。来人向店主鞠了一躬,道:“小时候听父亲讲,太极拳可以改头换面,今日才知竟是真的。受教了。”不看何安下,径自退出。 来人走了许久,店主张开眼,向何安下惨然一笑,“其实,我怕他动手。前些日子我腹部中剑,伤仍未好。” 店主败于暗柳生,暗柳生败于柳白猿,竟都不是武功,而是暗算。何安下将暗柳生死讯告知,店主叹道:“比武三分实力七分运气,千机变幻,总是人算不如天算。” 开派祖师彭孝文逝世后,汪管家离开了彭家,选择杭州作为归宿,开了琴店,想以制琴卖琴终老,但当世习琴者稀少,于是用制琴的漆艺、木工来维修旧家具,维生至今。 两年前,随着彭乾吾在上海教拳,彭家势力南下,在杭州开了家餐馆,作为彭家子弟来江浙的一个隐秘中转站。家具店盈利少,汪管家在杭州乡下置有几亩菜地,雇了农户。彭家餐馆开张后,蔬菜由店主供应,收购价高于行情,算是彭家在补贴老家人——他营救何安下时,自称菜农,是此缘故。 店主反感彭家内斗,是彭七子在杭州唯一信任的人,此次琵琶姑娘归来,早与他通过消息。 何安下:“琵琶姑娘要我找你,究竟何事?” 店主:“她要我指点一下你的武功,这应该也是七爷的意思。” 何安下:“请赐教。” 店主苦笑,“我的武功,刚才一曲已弹尽。” 何安下心生感激,但惦记琵琶姑娘安危,急急告辞。 店主:“走,便把琴带走。” 何安下一怔,店主:“要价五百,是开个玩笑。我胡乱度日,整得一身俗气,此琴我久已不弹,怕伤了它的清雅。便送与你了,助你参悟琴艺拳艺。” 何安下抱起琴身,弦上颤出一音,怆然清冷,似向旧主告别。 第23章 明柳生 此街内深口阔,如大雁足掌,所以名为雁足街。出了家具行,何安下眼界一宽,前方有卖粽子的小贩,独轮车上盛两脸盆粽子,棉被盖着保温。 一个人站在车旁吃粽子,正是那位彭家子弟,他的头发已干。 何安下抱琴走过,他便随上了,边嚼边说:“北方粽子里放枣,南方粽子里放肉,没吃过,真好吃!”何安下瞥一眼,见他一脸天真,就是个邻家大男孩,难以想象他刚才片言不合便要杀人的凶煞。 何安下:“请你放过七爷夫人。” 他:“嘿,七哥毕竟是彭家人,只要他老实呆在海外,我们便相安无事。不能放过的,只是你。你平白得了彭家的东西,真的不能留着你。” 粽子肉油流至手腕,他慌得舔吸。何安下停住脚,他擦了嘴,说:“不要你的命,只要伤了你腰上一节脊骨,你身上再出不了太极功夫,就行了。放心,损了这骨节,无碍生活,依旧可以走路蹦跳。” 他右手在长衫上擦擦,便向何安下后腰摸来。 手指蛇一般湿冷恶心。何安下腰部逆转,滑开他手指,一步跳出。 何安下:“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歹毒?” 他将左手上剩的粽子塞入口中,转转下巴,尽数吞下,道:“汪管家露了功夫,我本是要给他个面子的。但我放了你,彭家还会再派人。伤在我手总比伤在别人手里要好吧?” 他与何安下说话的神态,像是跟自己的哥哥说话,亲近无比。 何安下叹口气:“你的名字?” 他:“我排行十三。叫我彭十三就好。” 何安下:“彭十三,我对这个世界还有一点好奇,我曾听你七嫂弹琵琶,真是天国之音,很想听听她会把古琴弹成什么样子。” 彭十三手背抹去嘴角油迹,孩童般笑起,“是么?我也想听。走!” 夕阳照得药铺砖面似洒了红糖水。琵琶姑娘下楼,小腹圆圆,步态款款。腹内的孩子令女人焕发勇气,她直视彭十三,目光沉着镇定。 彭十三右眼皮上生出一道皱纹,道了声:“七嫂。” 古琴置于诊病方桌。她坐下,略一抚按,紧绷的脸顿时轻松,美了三分。 她两手在弦上滑行,状如低飞,只是虚弹,幻化出大雁落水、燕子离檐等等鸟禽动态。偶尔触琴弦,响一声清音。 一曲弹尽,她合拢手指,在胸前团成拳型,如对琴祈祷,久不抬头。 彭十三颇有怨气,“七嫂,能不能弹出点声?” 她仍不抬头,手伸展,钩在弦上,猛地一声强音。 彭十三吓了一跳,不料她就此弹出一曲。此曲先疾后缓,如先打你两个耳光,再好言相劝。一曲弹完,彭十三头顶汗下,十分郁闷:“这是个什么曲子?” 此曲名为《普庵咒》,是南宋普庵禅师所传。他是梵语专家,一日乱念梵语拼音表,竟然念出千鸟来袭的声势…… 他无意中得的这道咒语,成为中国寺院的镇寺之宝,可诛杀邪魔。传至明朝,一位隐居佛寺的琴师,感慨咒语都来自印度,此咒是汉人本土产生的唯一咒语,将此咒化为琴音。 琵琶姑娘:“这首曲子,含着六百八十二个字的咒语,可以降魔。” 彭十三大笑,“将我当魔了!”额头汗珠大颗滴下,这是杀人的前兆。 何安下抢到琵琶姑娘身前,下了拼死保护她的心。彭十三却说:“七嫂,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不会对你下手。何安下,跟我到外面去。” 琵琶姑娘叫一声:“他哪儿都不去。”袖中抽出张红帖,甩于桌面。 帖上写“婚约”二字。 琵琶姑娘:“我肚里的闺女,你七哥已许配给他,是入赘,他现在是彭家人。你没理由杀他。” 彭十三抄起红帖,头上的汗干了,“有这张帖,我回家能交差了。” 他看向何安下,脸上浮现成年人的威严,“今日起,你是彭家人,以后,任何人得罪你,就是得罪彭家。我们会为你摆平一切麻烦,但如果你向外姓传拳,我就会把彭家的东西从你身上要回来,即便躲到百万兵的军营,我也有法子断你手筋脚筋。” 小男孩说出的大人话,不但没有滑稽感,反而令人心悸。彭十三一指何安下,以示警告,快步离了药铺。 琵琶眼光闪亮,度过生死的兴奋。她企图以普庵琴曲降服彭十三,差点激起彭十三的杀心,但她的大胆令人感动。女人毕竟不如男人了解人世,人世对她们来说,总是半生不熟,也正因此,她们也少了男人的杂念,决定了什么便果敢地做出来,反而可以成事。 彭十三走向公路,一个穿白色西装的人从公路下来。此人四十多岁,面白无须,持柄尺长折扇。两人都没在意,自然地擦身而过。 但经过彼此后,却都停下脚步,回身对视一眼。 对视后,彭十三转身上公路,那人向药铺行去。虽相背而行,迈步频率却惊人的一致。彭十三走出二十步,才减去背后压力,他停下,眼中闪出兵刃的寒光。 入赘,不是彭七子主意,来杭后琵琶姑娘想出的应急法。彭七子如死于越南,何安下再被诛杀,她和孩子将无依靠。 何安下:“何必出此下策?” 琵琶姑娘:“死人有上策么?” 何安下:“你肚里的孩子一定是闺女?” 琵琶姑娘:“你七哥杀气重,这样的男人想有儿子,得到四十岁后。” 何安下:“唉。” 转眼见店门进了人。来客文质彬彬、衣着讲究,却透着古怪,注意力不在身前却在身后,似乎身后有虎狼妖魔。 来客持扇抱拳,“请问您是何药师?” 何安下:“嗯。” 来客:“问您一味药。” 何安下:“哪一味?” 来客:“柳白猿。” 何安下脑中闪现一词——明柳生。 柳白猿刀毙暗柳生后,沈西坡说暗柳生尸体将送往上海的日本租界,柳生家族在日本间谍机构位居要职。此人风度,应常参加西式酒会…… 何安下:“你来自上海?” 来客微笑,“我叫柳生冬景。”不比暗柳生的千人一名,每一位明柳生都有自己的名字。 何安下:“你要找的柳白猿,我不知去向。” 柳生冬景向琵琶姑娘道:“请让一让。” 她起身,柳生冬景盯着桌上古琴,打开折扇,扇骨中翻出一柄薄薄刀片。 原来不是折扇,而是一把折刀。 柳生冬景刀贴胸前,略一停顿,水平挥出。 断了一根弦。 平出一刀,却可竖切。七弦并列,仅断一根。 运刀角度刁钻,转腕如蛇,实战时会十分可怕。 柳生冬景:“杀了你,柳白猿就会找我了。我刀法如何?不必反抗了吧?” 琵琶姑娘喊了声:“十三叔。”何安下回头,见彭十三无声走入。文质彬彬的柳生冬景眼中有了野兽遇上天敌的狂热。 彭十三:“你要杀他,不用等什么柳白猿,我会先来找你。他是彭家人。” 柳生冬景:“你的兵器?我不杀空手人。” 彭十三四下看看,抱起诊桌的椅子。 柳生冬景:“这……算什么兵器?” 彭十三:“能杀你的,就是兵器。” 柳生冬景身形一拐,白光切向彭十三。彭十三将椅子举起,完全不是招法,像一个不会武功人的惊慌反应。 “哐啷”声响,一条椅子腿跌在地上。 柳生冬景的刀切掉一条椅子腿时,椅子借势转动,另一条腿点在他胸骨上。 彭十三放下椅子,柳生冬景翻刀,又成一把折扇。 两人对视,脸挂笑意。 柳生冬景后退两步,单手扶住诊病方桌,眼露奇异光彩。彭十三瞬间成熟了许多,叹道:“我取巧了。” 柳生冬景摆摆手,“你构思巧妙,我没想到,真是输了。” 彭十三:“你有什么事要办,我会尽力。” 柳生冬景:“可惜……”嘴角淌下一线血。椅子腿轻轻一点,实则重极,已力透胸骨,震坏内脏。 彭十三:“没看到柳白猿的绝技?” 柳生冬景:“我是明柳生。明柳生的武功在两百六十年前,便脱离了猿击术体系,我找柳白猿,纯是家族任务,对他并不好奇。以我个人而言,希望死前能见个禅宗和尚。” 杭州灵隐寺,有如松长老。 第24章 水瓢秘诀 两百年前,柳生旦马守将禅法引入剑法,脱离了柳生一族原有的武功体系。那些恪守古法的人成为暗柳生,接受新法的人成为明柳生。 柳生旦马守留下新法文本,名为《兵法家传书》,写明剑法的最高境界是“平常心”。平常心是唐代禅宗大师马祖道一的禅学词汇,柳生冬景死前想探究的便是这个。 他被平放在一辆马车上,送到灵隐寺。到达时,正值寺院晚饭时刻。斋堂里坐了三百和尚,何安下与彭十三担架抬着柳生冬景,直行到最深处的如松桌前。 如松喝一碗南瓜粥,配一块饼,放在小碟里,还未及吃。何安下讲明来意,如松放下碗,扫视柳生冬景,眼无一丝慈悲,从小碟里拿起饼,晃晃:“这是什么?” 柳生冬景:“……饼。” 如松叹一声:“唉!你错了。” 柳生冬景:“大师,我是将死之人,还望明白开示。” 如松:“你要死到哪里去?” 柳生冬景思索,一口血嘴边滑下,污了衣服。如松露出厌恶之色,道:“别妨碍旁人吃饭!去后面水房洗洗。” 何安下没料到一贯慈祥的如松会变得不近人情,只好向彭十三使了个眼色,抬柳生冬景去了水房。 水房有五六口大缸。何安下掀开一口,取瓢盛水,伸到柳生冬景口边,供他漱口。柳生冬景唇刚触水,如松快步走来,一巴掌打飞水瓢。 简直过分到极点,何安下吼了声:“师父!”却见柳生冬景一脸欣喜,如松则显出慈祥之色。 水瓢是半个葫芦,天然圆形,在地上打旋。 柳生冬景挣扎着向如松作揖,“我已知道死后的去处。” 如松温然:“哪里?” 柳生冬景:“心随万物转,转处实能幽。” 如松双手合十:“施主,好走。” 何安下与彭十三将柳生冬景抬出斋堂,行了十余步,柳生冬景断了呼吸。 彭十三叫住何安下,两人放下担架。 彭十三:“你看到平常心了?” 何安下:“我只看到水瓢在地上打转。” 彭十三:“那就是平常心!” 何安下一怔,彭十三:“触着即转!” 何安下惊叫一声,似明白又非明白。 彭十三:“扔水瓢的教育,我十岁时受过一次,那是父亲教我如何化掉敌人拳劲。水瓢是圆底,落地时不是一个面而是一个点,碰触地面就会旋转,薄薄的葫芦,用多大力量都摔不坏!” 何安下觉得身上的太极拳劲一改,有了另一番生动。 彭十三叹道:“触着即转是太极拳的力学,不料被和尚作了禅学。我们能化掉敌人的拳劲,和尚却化掉了整个世界。” 平常心即是触着即转之心,犹如弄潮而不湿衣、玩火而不伤手。 担架上的柳生冬景面部安详,不是死态是睡态。 何安下:“拳法化为禅法的道理,我已明了。明柳生又是如何将禅法化为剑法?” 彭十三:“只有看了他祖先写下的《兵法家传书》,才能知道。”何安下想到柳生冬景的折扇上有墨迹,会不会便是此书? 折扇插在柳生冬景的腰际,彭十三正盯着那里。 何安下与彭十三对视一眼,两人未言语,却明白了彼此心意:即便诱惑再大,也不去动它,因为活人要尊重死者。 两人起身,抬柳生冬景的遗体向寺外走去。 二十分钟后,一个穿黑色披风的人出现在何安下身旁,随担架前行。披风遮口,他打开披风,叹一声:“我来晚了。” 他是沈西坡。 沈西坡因处理一桩特别任务,未能与柳生冬景同行。柳生冬景在上海化名“余肃”,自称是中国江西袁州宜春人,写有多篇游记散文,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他在上海文艺界秘密发展亲日分子,本是一位前途无量的间谍,却因为武功,意外陨落。 沈西坡:“他的死,日本情报机关必会追究。我给你找一个中统高官做靠山,彭家就无忧了。” 彭十三尚显童稚的面孔蒙上一层霜色,沈西坡加重语气,“彭家是武林望族,但现代特务的手段,你们对付不了。” 彭十三:“我只想看看柳生家族的《兵法家传书》。” 沈西坡一笑,“我看过。” 《兵法家传书》不是柳生家族的秘传,两百年前便公开出版。中文在日本长久占据正统地位,日本高雅文学都是中文写就的,柳生旦马守用日文写作了此书,文笔简洁,颇受民众欢迎,是日文典范之一。沈西坡早年到日本接受特务训练,便在街头买过此书。 对于禅法如何融入剑法,沈西坡回答:“柳生原传剑法有一句口诀——出剑的时刻,便是忘记这一剑的时刻。如果心灵停歇在自己刚发出的招法上,不能即时即兴对敌变化,便会被斩杀。禅法也要心无挂碍,即时即兴地面对世界,柳生旦马守便是在这句比武口诀上找到与禅法的契合点,进而将整个禅法放入比武中验证,竟然处处皆是,一一不爽。” 彭十三驻足,目光示意沈西坡接过他手中担架。沈西坡接过,彭十三向另一条路行去,竟要不辞而别。沈西坡喊道:“如果没有中统护着,彭家过不了这道关!” 彭十三应一句:“彭家的人杀不完。”越行越远。 第25章 活佛灌顶 一辆黑蓬马车迎面驶来,拦下担架。沈西坡叹道:“就这样吧。” 下来两位青年,将担架运上车。马车驶远,沈西坡道:“日本特务这么快便得到消息,说明他们在杭州设有站点。唉,我竟没有察觉。” 何安下:“彭家的站点,你却调查得清清楚楚。” 沈西坡:“中国人善于对付中国人。” 两人向市区行去,一路无语,经过以前囚禁何安下的凶宅,沈西坡道:“想不想故地重游?” 何安下:“这里现在又关了什么人?” 沈西坡:“不是关,是供。” 沈西坡的特别任务,是招待一位来自青海的活佛。此活佛名叫罕拿,是一方的精神领袖和政治首脑,在内部斗争中,被篡权者关入三十米深的地牢。 说是地牢,不如说是口深井,因为面积仅为三平方米,没有被褥座椅,每日悬下一个筐,送来饮食,接走马桶。地牢黑冷如地狱,罕拿被关七个月后,忽然消失了,只留下一团衣服。 这团衣服作为他的遗骸被封入塔中,民众认为他已虹化。虹化是引发身体内部热量,将自己焚烧干净,这是瞬间产生瞬间熄灭的强温,只焚烧肉体而来不及烧衣物,据说彩虹的七色光晕一闪,人便由实化虚了。 但罕拿并未化气,两个月后出现在蒙古草原,实实在在的肉体。何安下听得目瞪口呆,道:“汉人古代管这叫——身外身,难道他已是神仙?” 沈西坡一笑,“我亲口问过他,他说他用七个月时间挖了条地道。他的敌人在神化他。” 青海人有着深重信仰,罕拿在百姓中的威信令他的政敌不敢处死他,他失踪后,容易传成被秘密处死,将引发民乱。宣传他虹化成佛,是最佳解释。 何安下:“那他留下的衣服……” 罕拿所挖地道,仅容一身,要像虫子般蠕行六百米,所以只穿内衣,留下了长袍马靴。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能保持镇定,以巨大毅力实施逃生计划,非常人可比。何安下心生敬佩,脸上却有失望之色。虽然不可思议,毕竟是人力所及的事,不比虹化重生,更令人向往。 沈西坡眼皮松懈,显得格外疲劳,“罕拿活佛就是中国的基督山伯爵,法国作家大仲马写的《基督山伯爵》,最精彩的章节便是在监狱中挖地道。” 何安下点头称是,再无兴奋。沈西坡瞪了眼何安下:“挖地道的说法,也许是活佛不想惊扰世人。” 何安下一愣,古来成道者均要和光同尘,不露神迹。 沈西坡:“唉,活佛要在下午给中统高官灌顶,你要不要参加?” 武术传承除了拳谱,还有不落文字的口传;佛教密宗与武术一样,有法本还有口诀,更神秘的是灌顶。灌顶是以一种奇异方式,将历代祖师的信息灌注到修炼者脑海,让千万年的法脉延续。 何安下:“他是一个落魄的政治人物,高官怎会捧他的场?” 沈西坡:“你不了解政治,中央政府正式任命了青海那位篡权者,支持新政。篡权者要我们处死罕拿,但我们却要养好他。留下这一步棋,如果篡权者不听使唤,就派罕拿回去。” 所有特务都将罕拿作为一个政治筹码,但从蒙古接来汉地的途中,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一切。 接他的马队穿越泊尼嘎拉草场时,逢迎上一场异常冰雹,饭桌大的巨冰。草原上无处藏身,马队像一条案板上的鱼,顷刻便要被切碎剁烂。 罕拿端坐在马上,取一瓶香水和一支孔雀翎毛,低念几声,叫随从以翎毛沾香水,向马队每人身上洒。 香水和雪水混在一起。马队穿过冰雹区域,无一人伤亡。 何安下:“活佛真有法力?” 沈西坡眼皮跳动,“马队三十四人,有我一个。” 何安下:“……中统高官在,我一介平民,怎么好出现?” 沈西坡一脸怪笑,“你现在的身份是彭家入赘女婿,如果和中统高官做了修法同志,彭家便有了保障。不要辜负我的好意。” 何安下:“我……” 沈西坡:“何先生,你早不是平民百姓。入定十天、引来武当剑仙——凭这两件事,你早就是奇人。佛传法,天魔精怪也会捧场的。” 我已是天魔精怪? 受灌顶的人中,有京剧武生泰斗黄天魁、山水画大师段宝盈、著名学者牛多沉、《太平洋》报主编郭海民、银行家刘路仁……共有二十三人,杭州名流近乎聚齐。 凶宅二楼布置成佛堂,供桌上点了十五盏油灯,灯架黄灿灿的竟是金铸。供桌后的墙上挂一幅高三米宽两米的绢画,是个圆形图案,花开一般,自中心向外繁衍,变出三角、方块、半圆诸形,变出赤、橙、黄、绿诸色。 绢画下横着张罗汉大床,床面摆一扇木椅背,铺黄色坐垫,为活佛说法的法座。六位喇嘛坐于床下地面,摇铜铃,念诵长长祈祷文,语调怪音,不像发自喉咙,似发自肚腹。 铜铃骤响,喇嘛念诵停止。有人小声说:“时辰已到,我们该请佛爷了。” 站出两人,去了里屋。过一会儿,两人出来,小声道:“佛爷只是摇头。”有人答:“唉,请喇嘛再念一遍,我们等。” 祈祷文念完,又去里屋请。一会儿请的人出来,说:“佛爷吼了句多事,赶我俩出来了。”有人答:“啊!我们还需等,请喇嘛再念经。” 半个时辰后,第三次请,终于请出了活佛。 何安下仰望,见罕拿身高过了两米,紫铜色一张大脸,瞪着双牛眼。他在青海政变时被打伤,腿部落下残疾,左右手老鹰抓小鸡般撑着两个小喇嘛的脖梗走路,更显得体量巨大,天神一般。 候场的人纷纷跪倒。 罕拿坐上床,猛拍椅背,“啪”的一声脆响,以生硬的汉语说:“我即是佛!一切不管!” 说罢,招呼两小喇嘛搀他起身,竟是说法完毕,要离去了。 一个人忙跑过去,跪在床下,“佛爷说法高超,只是我等鲁钝,实在无法领悟,请您还是说些较低的法。”连磕三个响头。 罕拿厌恶地喝一声,响如滚雷,向左边小喇嘛挥手,小喇嘛从怀里掏出把草梗,放于供桌上,宣布:“依次跪到床下。” 有人惊喜,“这是要给咱们灌顶了!”众人排列整齐,依次跪在床下。罕拿拣一根草梗,挥手插人头顶。 草梗细,小臂长,在人头顶立得挺直。何安下思量,难道活佛竟是以法力,将草梗插进头骨? 等何安下跪在床前,看到草梗一端有天生凹孔,如通下水道的拔子,在头皮上用力一按,压去凹孔内的空气,便生吸力。 众人头上安草后,重新站好,小喇嘛嘱咐要两手合十,闭目听咒。罕拿一声长吟,开始诵咒,足念了半时辰。何安下感到有种牛乳粘稠、冰雪清凉的液体自草梗里灌下,渗入脑中。 越爱越舒服惬意,罕拿活佛猛然大喝:“呸!”众人惊得睁了眼,刹时断了生理反应,神志前所未有的明朗。 小喇嘛将众人头上的草梗取了,罕拿开示:“草名为吉祥草,今日后,你们行路入门,都要按照头顶上实有这根草的高度,低头弯腰。” 一人叫道:“请活佛传授大法!” 罕拿瞪眼,呈怒相,“汉人真是啰嗦,这就是大法!”众人吓得不敢再说,等一会儿,罕拿消了火,道:“取法衣。” 喇嘛们搬出个镶金皮箱,取出一个十三棱的暗红色高帽和一件鱼鳞铠甲,伺候罕拿穿上,状如洪荒时代的武士。 下巴上系牛筋以固定高帽,牛筋接口处悬一个白色骷髅头,核桃大小。罕拿握着垂在胸口的骷髅,道:“这是印度眼镜王蛇的头骨,比人的头骨漂亮!” 众人应声称是,皆有颤音。 箱子里最后拿出来的是一座两尺高颅骨,带一串颈骨,展放于桌上,好似龙头。 罕拿:“你们汉人自称是龙的传人,龙是无形的,却会附着在一些有形的动物身上。” 他拱起指节,敲了下桌面上的颅骨,锈铜腐铁之音,听着十分难受。罕拿沉声道:“这是骆驼脑袋,草原上没有大型猛兽,骆驼平时温良,可一旦疯了,便是草原上最大的猛兽,搞得数百里没有人烟,它想杀光一地,不会有人逃出来,它的耐力和追踪能力超过狼群。” 又敲了下,“五十二年前,蒙古赫图穆旗出了一头疯骆驼,杀了整族人,这个部落就此灭亡。它在草原上造成了长达十年的恐怖,它老死后,牧民们出于畏惧,将它的骨头供奉起来。” 罕拿低诵了一段咒语,将悬在胸口的眼镜王蛇头骨含在掌心,双手合十,“眼镜王蛇是天下最毒的蛇,喷射毒液达六米远,人若皮肤粘上一点便死了。大多数蛇类极为愚昧,受制于本能反应,没有脑子,即便你养它多年,也会照样咬你。” 摩挲着掌心蛇骨,如珠宝爱物:“而最毒的眼镜王蛇却有人性,你善待它,它也会善待你,在印度常会看到眼镜王蛇在人家中出没,却相安无事,被不懂事的小孩捏在手里,也不会咬小孩,而是软下身子,等小孩玩够了,再爬走。” 以蛇骨作笛,吹了一声,调子清爽。 罕拿:“善里生恶,恶里生善,众生的生死流转,成佛作魔,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我传给你们一句咒语——啊啊吓洒玛哈。啊啊,是骆驼嘶叫之音。吓洒,是毒蛇吐信之音。玛哈,是佛音。你们在这三种音中,体会自己的善恶,决定自己的生死去向。此咒名为‘决定咒’,这便是大法了!” 喇嘛们立刻念起祈祷文,赞叹说法功德。 念诵止住,一人大叫:“密宗不是还有观想、手印、坛城、火供么?据说修法一次要五个小时,怎么会一句咒这么简单?” 罕拿一巴掌拍在供桌上,欲杀人的凶相,“连这句咒都是多余,还有一种赶尽杀绝的大密法,你们要不要?” 无人敢答。 罕拿:“就是你们汉人的禅宗。自家有宝贝,却可怜巴巴地向别人借钱。把你们挖眼剥皮,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在座皆是名流,有人不忿,嘀咕:“这叫什么话!”站起来要退席。沈西坡忙打圆场,“佛爷,我们都是小聪小慧之人,承受不了您的金刚大法,还是告诉我们点切实可行的法门,消灾避难、得财得势就好了。” 罕拿大笑,众人跟着笑了,气氛缓解。罕拿忽然变脸,“你这个小子,哪轮到你胡言乱语!”在骆驼头骨上一拍,沈西坡如遭重击,一下瘫倒。 有人怒吼:“妖法!” 罕拿冷笑,“还不算!”扯断胸前牛筋,将蛇骨抛向空中。 蛇骨竟就此停在了空中,以扇面轨迹来回转动,似在寻找攻击目标,随时会咬下。众人均感到室内扬起一条隐形的巨大蛇身。 一人“妈呀”大叫一声,扑倒在罕拿床前,捣蒜般磕起头来。众人随即尽数跪倒,连连忏悔,责骂自己不恭敬。 罕拿语音沉痛:“我在草原戈壁,教授不识字的牧民,用鬼神法能令其信服。不想到了文章高妙的汉地,却也要用鬼神法!好了,自明日始,我会将观想、手印、坛城、火供尽数教你们。今日到此为止。” 罕拿离床,空中悬着的蛇骨顿时失力,“啪”的一声落地摔碎。罕拿不管不顾,手擒两个小喇嘛脖梗,入了里屋。 地上蛇骨渣子,色如白粉。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汗颜。 第26章 千里传音 何安下问沈西坡倒地时的感受,沈西坡:“好像没了身体。” 经历了不可思议之事,心中有压力,沈西坡随何安下去了药铺,权作散心。 晚宴是琵琶姑娘指导老妈子做的,沈西坡吃得满意,问琵琶姑娘有无需要帮忙之处?一桌鱼虾,她只吃南瓜粥一碗,道:“很想看七爷打擂台。” 沈西坡应道:“是呀,只知个胜负结果,岂不是过于乏味?”随即想到她是彭七子夫人,与自己看热闹的心态不同,于是歉意地笑笑。 蘑菇野鸡汤端上后,沈西坡道:“七嫂,我有一法,可让你在杭州知道七爷打擂的分秒进程。” 琵琶姑娘瞪起双眸,沈西坡:“中统在越南有站点,让他们把现场情况打密电码汇报过来,就行了。” 琵琶姑娘:“啊,你们的技术真先进。” 沈西坡一笑,“唉,一部电台的传播范围有限,杭州和越南毕竟离得太远。我在整个中统系统中都有朋友,可让消息先从越南传到香港,再由香港传到杭州。” 转译两站,杭州得到的密电会晚四分钟。 琵琶姑娘向沈西坡道谢,沈西坡还礼,“不是为你,是我好奇七爷会打成什么样?他是心高气傲之人,出手便是杀手,恐怕这场擂台几秒钟便结束了。” 十五日后,正是越南的打擂时间。沈西坡带了位女报务员,运了电台到了药铺。琵琶姑娘却正临产,已经疼了一早晨。雇来了接生婆,二楼卧室辟作产房。沈西坡在过道置下电台,在门外给她报送情况。 下午两点十分,彭七子入场,身穿蓝色长衫,手持折扇,引起现场数千观众欢呼。彭七子持扇行礼,然后安静坐于擂台一角。 五分钟后,当地武师入场,完全是一副拳击手打扮,穿条黑短裤,赤着上身,外裹一件绸子红袍,小跑着登上擂台。上台后,他向台下举双手致意,并频频飞吻…… 念到这里,何安下向产房内喊道:“七爷必胜无疑!” 两点三十分,比赛开始,七爷先出手…… 密电到这就停了,四分钟后有新码传来,沈西坡朗诵:“彭亦霆先生一拳,将对手打出了鼻血。” 何安下坐在电台旁,沈西坡和他对视一眼,两人均目光诧异。 何安下:“鼻血?不对吧,七爷是一拳毙命的劲道。” 又等了四分钟,沈西坡读新情况:“两人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直至裁判强行将两人分开……难道那个舞狮子的,真那么厉害?” 何安下:“太极拳与拳击不同。拳击是两人功夫相差很大,打起来却显得差别不大,水平再悬殊,也能拖拖拉拉打七八个回合。太极拳则是两人功夫差一点,比武就是天壤之别。太极拳比武都是一拳毙命,不可能纠缠。” 沈西坡:“唉,七爷怎么会打成这样?难道他病了,或者上擂台前被人下毒?” 何安下:“病和毒药并不能阻碍太极拳劲力,就算七爷瘫痪了,能活动的只是一只手,这只手打在人身上,也是一击毙命的效果。” 沈西坡连连摇头,两人盯住电台,等着下一条密电。 四分钟后,沈西坡念道:“比武……结束了!” 比武模仿拳击比赛规则,擂台四边各设有一名裁判,皆为武林名宿,打斗正酣时,他们集体制止了比武。裁判结果为“不胜不负不和”,彭七子与武师相互行礼,结束于一片祥和氛围中。 何安下:“不胜不负不和?这算什么!”沈西坡也说莫名其妙,此时产房内响起婴儿啼哭,音色嘹亮。沈西坡赞道:“小孩的气好足呀!不愧是七爷的种。” 何安下暗道“不妥”,想起入赘一事。 生的是个女孩,接生婆出来传琵琶姑娘的话,要何安下切一半姜,挂在大门门框上。听说彭七子因母亲是异族,所以不能继承彭家正统,生男挂整姜、生女挂半姜,应是广西风俗。 沈西坡陪何安下到大门上钉钉子时,忽道:“我明白了。” 何安下:“什么?” 沈西坡:“他要在越南立下事业,所以此战的目的不是战胜,而是求和。不与当地武林撕破脸皮,因为他是有孩子的人了。” 半姜挂好,何安下仰望许久。彭七子巧妙处理了难局,预示着他将来可做一方豪强,但当年心高于天的人,现在却委曲求全——作为他的朋友,虽庆幸他的成熟,却又有一丝遗憾。 何安下:“你有没有孩子?” 沈西坡苦笑,摇头。 何安下:“也许,我有。” 那位夜宿灵隐的妇人,不知有未怀孕?如果怀上,也该出生了,也会是个气足的小孩吧? 何安下眼现痛苦,沈西坡的眼皮更加疲惫,视线转向东南。药铺东南方是片竹林,竹林前有条煤灰铺成的小道,一辆黑篷马车徐徐驶来。 车厢为欧洲样式,挂两个精致的玻璃灯罩。车门打开,下来一位深灰色和服的人,四十岁年龄,留着规整的人丹胡,向沈西坡鞠躬行礼。 沈西坡:“半田幸稻,你在杭州。” 半田幸稻:“暗柳生方外散民,他的死我可以不管。柳生冬景则有政府身份,我不得不现身。” 沈西坡:“你打算怎样?” 半田幸稻:“彭家会出事。跟你打声招呼,算是礼数到了。” 沈西坡:“中统高官赵笠人与彭家女婿是佛教密宗的修法同志,亲如兄弟,你对彭家下手,他绝不会答应,何必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半田幸稻沉默许久,道:“你提供一个彭家之外的人,我提供一个柳生家族之外的人,再比一次武。不论谁生谁死,恩怨就此了断,永不纠缠。” 沈西坡:“很好。” 半田幸稻:“条件是,一,人选必须是现在杭州的人;二,以长兵器比武。” 沈西坡默然。 半田幸稻:“你不想听听我提供的人是谁么?” 沈西坡:“……你?” 半田幸稻大笑,转身上车。 沈西坡眼皮紧缩,盯着马车远去。 何安下:“他是什么人?” 沈西坡:“日本老牌间谍,传说在五年前死于广东。日本战国时代,他家祖上是武田信玄军中的长柄刀教习,日本管长柄刀叫剃刀,他的家族被称为剃刀半田。” 何安下:“杭州有长兵器高手么?” 沈西坡:“……没有。半田幸稻行事谨慎,他一定把杭州武林调查清楚,得出了在长兵器上无人能胜他的结论,才会亲下斗场。” 何安下:“怎么办?” 沈西坡:“不知道……先带你去见赵笠人。” 第27章 白尽梨园弟子头 沈西坡带何安下走入一条小巷,巷口有两个杂货铺,巷内十余户人家。沈西坡悄声说:“每次到杭州,赵笠人都住这里。巷口店铺、巷内人家全是中统特务,只要巷内进了生人,立刻会被察觉。” 赵笠人年轻出道时,以更新街头捕捉技术确立名声。上海租界因是外国势力范围,中统特务不便公然入户捕人,必须街头秘捕,需要在不惊动路人的情况下,将目标抓进轿车。 但轿车门低,目标会手撑车门,便推搡不进了,如引来租界警察,特务们只好无功而返——赵笠人完美地解决了这一问题,他的发明至今是中统的经典技巧。 何安下:“什么?” 沈西坡:“给那人肚子一拳,他必疼痛弯腰,就势便将他推入轿车。” 何安下:“这么简单!” 沈西坡:“……嗯。” 在一户阁楼,何安下见到了赵笠人。罕拿活佛将蛇骨定在空中后,是那个磕头如捣蒜的人。 阁楼狭小,只有一张藤床,他横卧抽着鸦片。听完沈西坡对彭家情况的汇报,赵笠人道:“日本向东三省移民四十万人,开辟农庄,让中国孩子受日文教育,不但亡我们的国,还要亡我们的种……这位兄弟与我同修密法,是百千万世的缘分,彭家的事,我管了。” 何安下行礼感谢,他温和还礼,问:“入赘,等于把自己当女人嫁了,生了儿子得姓彭——不是个事儿,你入赘几年了?” 何安下:“还未完婚。” 赵笠人:“嗯?”变了脸。 怕他说“彭家跟你没关系啊!”何安下一慌,道了实情:“彭家的女人还小,今天刚生下来。” 沈西坡吓得哆嗦了一下。不料赵笠人没细问,眼望天花板陷入沉思,回过神来,似已算透何安下一生,笑笑,“不是个事儿。老夫少妻,苦日子在后头。” 沈西坡忙继续汇报。听了半田幸稻的比武条件,赵笠人皱眉,自床上坐起。手捏鸦片膏,慢慢揉成滚圆,“杭州有一个用长兵器的高手,但已疯了多年。如果你能控制,兴许可派上用场。” 拿着赵笠人手谕,沈西坡和何安下去了西湖边一座德国式别墅,占据着观湖景的最好地段。那是赵笠人的私产,但他一天也没有住过,到了杭州便躲入昏暗阁楼。 别墅地下室,锁五只德国狼犬,还锁着一个人。此人骨瘦如柴,长发遮面,近乎全白。沈西坡向他抱拳行礼,道:“查老板。” 那人哼了一声:“客气。”竟然嗓音清亮,语调高昂。 驻在别墅的特务共两人,沈西坡吩咐他俩:“给查老板洗漱理发,换身干净衣服。”一特务道:“他是疯子。一动他,就会咬人。” 沈西坡两眼一翻,现出笑容,向疯子作揖,“查老板,您多久没上台了?”何安下暗惊,戏剧界管名角叫老板,难道这位长兵器高手,却是个戏子。 查老板:“很久。” 沈西坡:“现在我要请你上台演戏。要知道,当年查老板的扮相是上海第一。”响起一片锁链颤抖之音。 沈西坡:“给您刮须理发,好不好?” 半晌,查老板应答:“要。” 沈西坡挥手,两特务到查老板身边,试探着抓胳膊,见他并不抗拒,便将他从地上扶起。何安下看到,他两脚间套着一块八寸见方的铁砣。 查老板理发整装时段,沈西坡和何安下到花房喝茶。花房尽是欧洲植物,一个玻璃罩中还养了三只绿色蜥蜴,形状恶心,但绿色纯净,又令人心旷神怡。 沈西坡:“那种玩意叫犸龙,只在北太平洋几个小岛上有。赵笠人最爱的两本书,一是《福尔摩斯侦探集》,一是《达尔文文选》。达尔文进化论的形成,源于年轻时一次对北太平洋二十三个海岛的生态考察,关于犸龙,他写了很多。” 何安下:“所以赵笠人便要搞来几只,他真是个达尔文迷。” 沈西坡笑道:“人生在世,总要有一迷。”垂下了眼皮,“他是达尔文迷,要说我有什么迷,就是迷过查老板的戏。” 查老板早年学昆曲,昆曲是古代士大夫雅兴,文辞如诗,难入世俗,自古曲高和寡。昆曲没有大鸣大放的锣鼓,一只笛子、一只萧,便可伴奏整出戏。 其身法讲究,强调“以腰动身”,婉转多姿。其他剧种有词谱、曲谱,昆曲独有身法谱,一出戏未学得身法,便等于是未学这出戏。 汉人的宫廷舞蹈尽皆失传,民间亦少歌少舞,如说汉人的舞蹈,便是昆曲。查老板以昆曲的童子功,转唱世俗化的京剧,京剧讲究“唱、念、做、打”,他将昆曲身法引入京剧,在“做”的方面独超同行,以身姿动作表达人物情绪,被赞为“旁人的戏是听戏,查老板的戏是看戏”。 他以小生成名,却又改做了武生,他独喜《挑滑车》一折戏。此戏来自《说岳全传》,岳飞使枪,为维护岳飞地位,本不该再有使枪超过岳飞的人,偏偏书中就有一位。 此人名为高宠,单枪匹马杀上金兵山寨,金兵自山上滑下尖头铁车。车重四百斤,乘势而下,有千斤冲力。山路一条窄道,退无可退,高宠竟以长枪将铁滑车一挑掀于身后。 他连挑了十一辆铁滑车,力脱而被第十二辆铁滑车辗死。这份神力,狂傲古今。在京剧舞台上,多为虚化处理,由演员拿两面旗子,意指铁滑车,大枪过来,演员做两个前空翻,便等于是铁滑车被挑飞。 查老板演《挑滑车》,则是挑桌子。六十斤的八仙桌,他持木枪一一挑去,桌子飞过头顶,由身后众龙套接住。他本生得清朗俊秀,武生扮相比之前的小生扮相更胜一筹,被评为扮相上海第一。 他夫人叫韩闽珠,著名女旦,生得身高腿长,有着欧洲女人般丰满的胸臀,真是英雄美女,令人艳羡。但天妒英才,他在霞飞路的家遭土匪打劫,一把火烧光,妻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家遭不幸后,他一日演出完,在剧场后巷遭上海青帮围打,青帮人数达七十余人,他以巷中一户人家的晾衣竹竿应敌,竟然致残四十七人,打死十一人。竹竿顶端在激战中破裂,成了锋利竹针,小巷逃生的青帮分子均被破了相。 他下手之狠,武功之高,出乎民众意外,第二天便有了“活高宠”的称号。但他也在第二天失踪,七年来再无音讯。 何安下:“赵笠人霸占了他夫人?” 沈西坡低头看茶杯,茶杯是白色釉瓷,上画一朵小小墨菊。 何安下:“女人老得很快,七年了,赵笠人也该……” 他的话说不下去。 沈西坡挑起眼皮,沉重得如挑起一辆铁滑车,“也该玩腻了。赵笠人本是色鬼,遍尝各省美女,连特务训练班的女学员、下属的老婆都不放过,可谁知他对韩闽珠却动了真情,七年来,他没糟蹋过别的女人。我们都暗称韩闽珠是菩萨。” 何安下:“如是烈性女子,恐怕早就……”他的话再次说不下去。 沈西坡:“她开始誓死不从,后来赵笠人与她达成协议,只要她陪他一天,他就留查老板的命一天。” 何安下:“如果查老板命丧日本人之手,他岂不是名正言顺地除去了查老板?” 沈西坡:“赵笠人虽是恶人,却很爱国,要不是事逼无奈,他绝不会放查老板出来。事情的关键是,查老板的确是长枪高手。” 查老板由小生转成武生,因为拜师过一名真正的高手。此人名为方二先生,早年是货船保镖,押船在烟台和上海间往返,所用的武器,是一根长枪。长枪本是古战场马战兵器,持长枪的他站在甲板上,就像个笑话。 一夜遇袭,方二先生的长枪诡异地从帆杆等遮挡物后钻出,扎死了十七名持火枪的海盗。枪扎一个点——枪法没有大摇大摆的技巧,运动幅度纵看只是一个点,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人难以格挡。 长枪是古代战场上的“龙技”,学得长枪之术,可以列土封疆,与君王分天下。持长枪闯敌阵,能以一敌万,因为长枪用的不是臂力,而是腰力,所以有可怕的持久力,越战越强。查老板虽是戏子,但他的童子功是“以腰动身”的昆曲,练上长枪,得天独厚。 方二先生的武学传自魏晋时代书圣王羲之的侄子王泯之,王羲之家族执掌东晋朝政,王泯之是一名武官。清朝初年,得此枪术的人叫戚机可,他是反清复明的白莲教起义军的枪术教习。 清军剿灭白莲教后,余党不敢再练枪,以练枪的方法练拳,作为一门拳种潜伏下来。清朝灭亡后,此派终于可重新持枪,但冷兵器时代已经过去。 何安下:“这是什么拳?” 沈西坡:“形意拳。外形为拳,内含枪意。” 响起锁链之声,查老板被两名特务押到了花房,脚上仍套着八寸见方的铁砣。 刮去胡须,剪短头发,他面部皮肤依旧年轻,但有两个地方破坏了他的英俊,一是癫狂的眼神,二是满头的白发。 沈西坡眼眶红了,道:“查老板的头发,何时白的?” 查老板死死盯着沈西坡,像吐出一口卡在咽喉很久的痰,吐出一句:“很久没上台,我需要练功。” 第28章 神枪 别墅前院种一池荷花,一条棉被沉入水中,饱吸池水,重达百斤。查老板站在池边,持一杆德国合金钓鱼竿。 查老板将鱼竿探入棉被下,久久不动,突然腰部一拧,棉被大鹏展翅般池中飞起,跌落于身后草坪。 池中央空了,池边际的水急速补充,形成一个大漩涡。何安下变了脸色,查老板竟将半池淤泥挑出了池外,轻轻一挑,至少有三百斤力量。 沈西坡迎上去,孩子般欣喜,“神力尚在!神力尚在!”查老板一脸漠然,手中合金鱼竿“咔”地一声裂开。 两个小特务嗓音哑了,“这鱼竿是赵头从德国购的,值一根金条。您非要拿它当枪使,裂了,我俩的命就没了!” 沈西坡抡圆胳膊,给两个一人一记耳光,吼道:“你俩真是没有当特务的天分,跟赵头多少年了,怎么连他的秉性都没搞清楚?他买奢侈品,只图买时痛快,什么时候见他用过?” 两人面面相觑,不由得点头,“对,赵头朴素,住的是最低档的房子,甚至洗脸不用香皂,用洗衣服的肥皂。” 沈西坡:“你俩看守别墅,这别墅就等于是你俩的了。好好享受吧,别把自己活得那么辛苦。”两特务茅塞顿开,脸上浮现出对新生活的向往。 查老板扔了鱼竿,挺直腰杆,有了名角气派,嘱咐杂役般嘱咐沈西坡:“金属杆太脆,不能转力。你去找一根木杆,不是木料削成,得是棵完整小树,内在的肌理是天然的,才能犹如活物、变化敌我力量。小树长成需六年,时时要小心调整,种五百棵可出一根上品,比皇上选妃子还严格。长好后,用艾草熏烤,香气渗入核心。” 沈西坡问一旁的何安下:“艾草,就是针灸时用的药材?” 何安下:“能打通人的经络。” 查老板哼一声:“万物皆有经络。” 沈西坡忙说去寻这样的枪杆,查老板又言:“第二件事,我困于地窖多年,虽还剩一把干劲,但内里却虚了。我要到高山上,接天雷。” 杭州鱼鳞巷有一家临街电器行,二十平米门面小房。但后面却有巨大延伸,深入两百四十米,有三重院落。这是中统在杭州的秘密武器库。 武器库中有两位六十岁技师,擅长将不同的欧洲枪支拆散,用其最佳部件拼装成一把新枪,性能优于原枪。而这细微改良,将在实战中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两位技师接到一份订单,注明是特别加急件,是今年最重要的任务。他俩有了一展才华的兴奋,打开订单,却发现订的不是打子弹的手枪,而是古代战场用的木杆长枪。 两人愣了足有二十分钟,一人叹道:“树苗成长要六年,而只给了我们十六个小时,怎么办?”一人回答:“昨晚,我完成了一把组装手枪,可称得意之作,十六个小时后,你我用它自杀。” 武器库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时,一辆军用吉普车驶向离杭州最近的山——天目山。两个特务不敢打开查老板脚上的铁砣,就雇了六位轿夫,轮换用滑竿抬他,登山共用去六小时,至山顶已天色大黑。 雾气浓重,遮蔽日月星辰,天空像一匹陈旧大布,无丝毫深度。天目山多雨,两日内必有惊雷。查老板脚套铁砣坐在滑竿里,无人搀扶便无法站起。 凌晨三点,夜狼哭嚎,何安下惊醒,见天空深广,山腰蹿起一簇火,有千年古树遭了雷劈。 电闪雷鸣中,查老板紧闭双眼,起伏胸膛,做着深呼吸。半个时辰后,他睁开眼,癫狂的眼神变得恬静,喝一声:“好了!” 沈西坡慌忙跑过去,“啊,好了?这就是接天雷了?” 查老板:“你以为怎么接雷,用手?”沈西坡不好意思地笑了。 查老板:“雷是阴阳相交的现象,阴阳相交,化育万物。感受打雷后的空气,可补充人的元气——这就是接天雷。” 查老板神态温和,语言清晰,完全是个正常人了。抬他下山时,何安下问两个小特务:“他是怎么疯的?” 小特务:“你也看到了,七年来他跟狗关在一起。狗要在晚上进食,所以室内有极亮的灯泡。他心怀夺妻之恨,本就抑郁,晚上又不得睡眠,关了两个月后,一夜我去喂食,听到他狂喊‘灯泡’,就……” 何安下:“他是被你俩逼疯的。” 小特务吓得声颤:“千万别这么说,七年来,我俩伺候五条狗和一个疯子,才真是痛苦不堪。” 沈西坡跟在滑竿旁,抓着查老板搭在滑竿扶手上的胳膊,不停嘱咐轿夫注意地面,要慢些稳些,十足京剧名角的跟班。 回到西湖别墅,两特务做了一大锅鸡蛋炒米饭。 沈西坡:“七年来,你们就吃这个?” 一特务咬牙,小跑而去,一会儿拿出两个铁皮罐头,摆在桌上,“这是俄罗斯黑鱼子酱,值五分之一根金条。” 他的豪情激发了另一个特务,也咬牙小跑而去,拿来一瓶葡萄酒,“六十年窖藏,产自法国图贝庄园,三分之一根金条。” 沈西坡赞道:“对了,人就该活出个人样!只是你俩咬掉了牙,还没凑成一根金条。”两特务大受刺激,又拿出一堆东西,不知多少根金条了。 一顿美餐。 饭后,两个戴老花镜的人,送来一根枪杆。杆长两米九,后粗前细,通体油亮,泛着浅红色,绝非十六个小时可以制作完成。 查老板摩挲枪杆,一脸珍爱之色。沈西坡笑道:“从哪搞的?” 原来两技师在绝望中,想到杭州宝镜寺有一尊巨大的秽迹金刚塑像。佛经记载,佛祖逝世后其心脏化为一个凶相力士,名为秽迹金刚,等于佛祖死去,但心脏仍在世间跳动。 秽迹金刚有八臂,第三只右臂拿着一杆月牙戟。在记忆中,戟是按照真兵器标准制作,戟杆是从三千根树苗中挑选出来的。 查老板手中的枪杆顶端,有两道白色的印痕,那是原来戟头的位置。戟是配有月牙形倒钩的枪头,是中国独有的兵器,佛祖化身用汉族兵器,预示佛法将在印度灭亡,在中国兴起。 两技师拿出一方黑木盒,道:“这是原本的戟头,要不要安上?” 查老板摸着杆上白印,道:“兵器贵在简洁,戟可扎可钩,功能多了,必不能精深。我只要一个枪头。” 两技师拿出第二方黑木盒,打开,一支铁枪头,寒光闪闪。 技师甲:“岳王庙里岳飞塑像所持的枪,也是按照真兵器规格制作,我们卸下了枪头。” 沈西坡含笑,“你们竟可从寺里庙里随便拿东西!怎么做到的?”技师乙谦虚回答:“不值一提。在武器库供职前,我俩是行动组的一线特务。为了不扰民,请尽快用完,我俩好还回去。” 两技师出了别墅后,沿着西湖边慢慢行走了半个时辰,方减去了心头压力。 “我俩没被难倒!” “想不到,古代的兵器也需要组装!” 第29章 贼刀 半田幸稻所用的刀为中空铜杆,长一米六,刀头薄窄,仅三十厘米,更像一把匕首,与中国宽大的刀型迥异。 当他持着这样的刀,到达比武地点,查老板的眼神再次癫狂。他盯着查老板的长枪,慢慢拧动铜杆底部。拧了六下,铜杆被卸下一截,刀长缩成一米。 半田幸稻:“刀法的原则是避实击虚,专破狼牙棒、锤子、斧头等重兵器,让过兵器,直接砍人身,所以刀贼。” 查老板:“枪可以破刀,因为枪虚,枪杆越长越可以生出变幻。” 半田幸稻:“遇到你,我很荣幸,世上懂古兵器的人已不多了。但日本的剃刀正是破枪的,剃刀之法与一般刀法避实击虚的原则刚好相反,叫做打实不打虚,不理睬你枪法的变幻,只要你耍枪的力量稍一用实,让我有了着力处,我就砍断你的枪杆。”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半田幸稻缩短刀杆是为了近距离砍杀,只要他钻进枪杆下,枪头不能回护,长枪的强处就成了弱点。他宣称以长兵器较量,等真比武时,却要以短击长。 半田幸稻故意将自己的刀法说出,摆出稳操胜券的姿态,为扰乱对手心神。这是日本传统做法,比武前先斗口才。 查老板眼光躁动,看左看右,再不能专注一处。他脚上还锁着八寸见方的铁砣,连躲避也不能。 半田幸稻意识到已是最佳时机,持刀冲了过来。查老板的枪慌忙扎出,他灵敏地滑步闪开。枪头扎进地里,他一声大喝,抡刀向枪杆砍下。 刀砍在枪杆上,却并不要砍断枪杆,而是刀头一侧,顺着枪杆滑向查老板。刀如擦水而飞的燕子,当它扬起,便会劈开查老板胸膛。 半田幸稻几乎闻到了血腥味,这一刀势在必得。但枪杆却突起变化,如弓背般隆起,半田幸稻的刀头失控,擦水低飞的燕子被一个浪头打到水里。 半田幸稻疾抽刀,但比刀头回缩之力更急的,是枪杆的追击之力。枪杆压着刀头,打在他的脖子上。 半田幸稻跌出,躺在地上以手捂颈,血顺指缝喷出。他的刀切开了自己的血管。 半田幸稻:“没有道理呀!在刀法上讲,无论如何都该是我赢。” 查老板:“中国有一句老话——功大欺理。功夫大了,可以超出常理。我比你功夫大。” 半田幸稻长叹一声,松开捂脖的手,登时血如利箭,射起两尺来高。血箭散落,半田幸稻死去。 他俩比武的地点在一片草坪,草坪由松树林包裹。中统特务封锁了一座公园,以供比武。松树林下,停着一辆黑篷马车和一辆轿车。两个日本特务将半田幸稻的尸体抬上马车后,马车便驶走了。 轿车开着车窗,赵笠人坐在里面观战。他叹口气,对车外监管查老板的两个特务说:“以后,不要再把他和狗关在一起,锁在后院花房吧。还有,今晚开一罐俄罗斯黑鱼子酱给他吃。” 车外还站着沈西坡与何安下,沈西坡行了个军礼,赵笠人点头,摇下车窗。 轿车开走。两特务向查老板走去,何安下也要赶过去,沈西坡却拉住他。沈西坡眼神异样,何安下远望,发现查老板更为异样。 查老板端枪静立,暗运腰力,枪杆起了剧烈颤动,频率快如马达。两特务停下脚,不敢再往前。查老板大喝一声,抡起枪杆,砸向两脚间的铁砣。 “咔嗒”一声,铁砣被砸裂,花开般翻开。查老板两脚一纵,跳出铁砣,行一步,便摔倒在地。七年脚套铁砣,乍一脱开,任何人都会不适应走路。他爬起,以枪撑地,迟缓而行。 走出十步,他加快速度,渐渐狂跑起来,一眨眼便出了草坪,钻入松林。 草坪上站着的两特务回头,无助地望向沈西坡,喊道:“这!怎么办?” 沈西坡没搭理他俩,低声对何安下说:“赵笠人的恶报到了。”一拉何安下,带他追入松林。 出了松林,见查老板冲下山坡,持枪站在路中央。赵笠人的轿车从盘山道拐出,略一停顿,便加速向查老板撞去。 查老板将枪头放低,脊背如猫扑食般高高拱起。沈西坡惊叫:“他竟要挑赵笠人的汽车!” 车与人瞬间贴在一起……何安下和沈西坡都看不清那一瞬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结果:轿车侧面贴地,滑出二十来米,撞倒一棵杉树;查老板已躺在路中央。 何安下与沈西坡跑下山坡,见查老板双腿已断,断骨刺破裤子,挺出一截。他满脸是血,也不知死活,手仍紧握长枪。 二十米外,赵笠人正艰难地要从轿车里爬出。 铁枪头被震断,不知飞到何处,枪杆断裂处,锐如枪尖。何安下急抄长枪,但拉扯不开。何安下吼道:“我帮你报仇!” 查老板手指松动,何安下一把将枪抽出,向轿车跑去。此时赵笠人已将小半个身子探出车窗,何安下一枪扎下,将赵笠人钉在车中。 沈西坡跑来,见枪杆贯胸而入,赵笠人绝无活命可能。 沈西坡:“查老板的事,与你无关。” 何安下:“我看到了,就与我有关。” 沈西坡:“快逃。三年内不要回杭州。” 何安下:“彭七子的夫人,不能出事。” 沈西坡:“你的药铺会被查封,我安排她离开。” 何安下抱拳作揖,转身跳下山坡。 十五天后,中统总部下令,秘密枪决了一个叫沈西坡的内部人员。 二十四天后,河北省易县的彭家老宅,遭到不明武装袭击,枪响了一夜,老宅两百六十五人无一生还。 三个月后,西湖边出现了一个失去双腿的乞丐。他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在清醒时会扒着湖边围栏唱几句京剧。常有顽童用石子、泥巴打他,引得他两手撑地追赶。他又老又丑,却对孩子们说,他是上海第一扮相。 十一个月后,乞丐在春节的前两日冻死街头。有人说他真的是上海扮相第一的查老板,有人说他从没有疯过。 以上,是三年后,何安下重回杭州听到的事情。 第30章 直至身毁始甘心 不料又入山了。逃亡中的何安下想起十六岁入山做小道士时看到的一副对联: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不点灯,为防飞蛾扑火,剩饭是留给屋中老鼠的。入山修炼的人,必会生出这样的慈悲,因为山中寂寞,做伴的只有飞虫、老鼠。 那时觉得,瞪着透亮眼睛的新生老鼠,便是天下最美的动物。而今,他却杀了个人。 那是恶人,死有余辜——枪刺赵笠人的一刻,何安下如此想,极其坚定。现在,对自己的想法渐失信心,他是恶人,但他毕竟是人类,和自己一样的人类。 动物忌讳同类相残,动物中最毒的药,便是同类血肉。狼吃狼肉,烂肠烂胃。猪饲料中混入猪血,猪吃了会生瘟疫。为何人类相残,却只有“独处时心慌”这一点点惩罚? 何安下穿林越岭,疲劳加深,身上的动物本能也被激活。感到三十米外有个人不即不离地随着自己。没有任何声音,也不见踪影,但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存在。 何安下进入的是天目山,越过查老板接天雷的地点,向更深处行去。多次猛回头,身后并无人影,也无草木晃动。地心引力在山中变得巨大,万物沉甸甸垂着,罕有向上的动势。 道经记载中,天目峰是道家第六十七福地。天下福地共七十二处,福地是利于修炼的地方,自古隐藏着陆仙。陆仙不能像天仙般升空,却可擦地飞行,存活千万年。 入夜前,何安下找到一个小岩洞。洞内顶部有烟熏痕迹,或许是猎人窝点,潮气不重,尚可过夜。洞口旁有一大片脱落的山岩,状如门形,可遮住半个洞口。何安下搬岩片时,看到不远处的草丛晃了一下。 没有风,四下林木静如古画。何安下隐在山岩后,目光不再离开那片草丛。 天黑后,草丛中亮起了两星荧光。应是野兽潜伏,是狼还是豹子?何安下拾起脚边石块。 两星荧光升起,竟有一米七八的高度,向洞口走来。这动物大得超乎意外,荧光在洞口前停下,说出人言:“何安下,是我!” 那是赵笠人的声音,何安下毛骨悚然。“啪”的一声,打火机亮起,现出赵笠人消瘦的面孔,他的中山装很整洁,胸口并没被扎穿。 赵笠人:“别害怕,我不是鬼。看呀,地上有我的影子。” 何安下看到地上确有影子。 赵笠人:“如果还不信,就拿石头扔我,看看能不能打到实处。” 何安下奋力扔出一颗石子。石子打到赵笠人身上,滚落在地,赵笠人露出疼痛表情。 何安下:“我明明把你扎死了,不是鬼又是什么?” 赵笠人闷住了,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当何安下长枪刺来,他吓坏了,不知怎么就生出一股大力,从轿车内跳了出去。他一路狂跑上山,直奔到山顶才敢回头看,却看到山下轿车中明明有一个自己,胸口扎着长枪。 他嚎啕大哭,以为自己成了鬼魂,等看到地上有自己的影子,又一阵大笑,高喊:“我没死!”可很难解释山下为什么会还有个自己,他完全蒙了,看到何安下逃走,想也不想地就一路跟来。 他蹲下,猛拽头发。 何安下:“你别烦恼,罕拿活佛不也是身外生身,逃出地牢的么?” 赵笠人:“哎呀,我怎么能跟活佛比。我是作恶多端的人,根本不可能有这等造化。” 何安下笑了,“你知道自己作恶多端?” 赵笠人:“当然,我又不是傻子。” 何安下实在忍不住,一串大笑。 赵笠人:“喂!我遭遇人间惨事,你怎么能笑得出口?” 何安下勉强止住笑,“你有什么惨的?刚被杀死,立刻有了新的身体,还能照样活着,做你的中统高官。” 赵笠人连连摆手,“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总得做点反思,否则就白死了。” 何安下:“你有什么反思?” 赵笠人沉默半晌,说:“我没以前的我脑子好使,你容我想想。” 何安下搬开挡洞口的岩片,出洞蹲在赵笠人身旁,“我觉得你比你以前人好。” 赵笠人:“坏就坏在这,跟人斗心眼,我现在是一点兴趣都没了。中统里都是人精,我这种状态回去,很快会给整死——好不容易捡了条命,何苦呢?” 何安下:“你总得先把查老板的夫人放了吧!” 赵笠人:“唉,她两个月前已病逝。那是个好女人……我很想她。” 何安下拍拍他肩膀,感到是实在的血肉,“老兄,你以后什么打算?” 赵笠人:“……要不,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吧!” 何安下没答话,赵笠人怒了,“别忘了你我同受灌顶,是修法同志,你不能抛下我!” 提到活佛,何安下想起一事,“我实在搞不清你是什么情况,这个身体是真是假。你还记得活佛传下的那句咒语么?” 赵笠人:“记得,六个字概括了骆驼音、蛇音、佛音,可以决定人的生死去向。” 何安下:“你不如念念。” 赵笠人点头,盘腿而坐,闭上眼睛,开始低声念诵。 一念便不停,何安下听了整夜的“啊啊吓洒玛哈”。第二天清晨,赵笠人睁开眼睛,对何安下说:“明白了,我真的已经死了。这个身体不是重生,而是一个顽固的求生念头造成的幻变。再活着,不是个事儿。” 何安下眼中一花,面前已没了赵笠人。 第31章 高人 何安下在天目山西侧山腰挖山洞,准备作为住所。他十六岁上山求道,道法未成,却积累了许多野外生活的技巧。他下了忍受一切苦难的决心,最大的苦难便是寂寞。 不料山上除他之外,还有许多人。 奋力挖洞时,身后响起一声:“哈哈,新来的?”何安下吓得回头,见站着一位长发披肩的修行者,高额深目,超凡脱俗。 他自报叫段远晨,生活条件比何安下强百倍,盖有一座木楼,邀请何安下做客。 木楼底层离地两米,十二根木柱支撑,柱间扔着百多个瓷碗,碗中满是剩饭污垢,招惹蝇虫无数。楼内五间房,卧室、书房、静坐室、厨房,还有一间供奉达摩铜像的神堂。 问楼下的碗怎么回事,段远晨解释:“山中刷碗很不方便。所以我每次进山,都带两大箱碗,用过就扔。” 何安下:“你很有钱!” 答:“我不算有钱,上面有位修行者,一个月可挣一万大洋。” 段远晨带何安下更深入山,见到一片盛大景观。林立着百栋木楼,甚至还开辟出一条可供汽车行驶的煤渣大道,有的木楼下停着两三辆轿车。 段远晨感慨:“我上山晚了,好地方都被人占了。”轿车是来了官员。做官的人都笃信佛道,常上山求高人指点迷津。 月挣一万的高人曾做法事,令一法院院长升为省长,拜见他的官最多。他现在正闭关,闭关就是把自己锁在房间专心修炼,每日由仆人从小窗口递饭,短则三月长则三年。 闭关越久便越受人尊重,高人已闭关五年,每月初一会给来访官员指点迷津,十五给山上修行者讲新闻,都是通过送餐窗口说话,不见他脸。 高人身困斗室,却知天下事,今日正是十五,已讲了一个上午。高人讲新闻如说评书,越说口才越好;段远晨总结出经验,他下午比上午更为精彩。 高人住所高于众楼,山顶一座青砖大院,共十八间瓦房;有十个仆人负责做饭,十五个仆人负责山下挑水。段远晨领何安下到达时,院中席地而坐三十多人,都是奇装异服的修行者。 闭关门上贴着符箓封条,符箓是日常汉字的变形,具有法力,可保护闭关者不受邪魔骚扰。 门上开了个巴掌大窗口,一个梳着长髻的修行者站在窗口前,拿一个塑料喇叭,神色焦躁。他是现场负责人,高人开口,他就把喇叭对在窗口。 段远晨领何安下坐好,问旁人情况。原来等了两个小时,高人却迟迟不语。 何安下观察院中诸人,一个个肥脑肥腮、肤色滋润。又等了二十分钟,众人响起掌声,门口的人将喇叭递到小窗前。 众人安静下来,静待高人开口,不料“砰”的一声,符箓封条破裂,门被人从里踹开。一个胖大汉子冲出来,正是闭关高人,他向众人一挥手,喊道:“出大事了,都进来听听!” 众人蜂拥而入。何安下钻进去,见室内摆着高档沙发、书柜、古董架,一个游满热带鱼的玻璃缸,三只白色波斯猫,写字台上放着一台收音机。 正在播社评,原来今天中午,日本部队向热河发起进攻,侵占长城一线,中国驻军正惨烈反攻。 段远晨挤到何安下耳旁,小声说:“他有收音机!难怪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 社评完毕,转成音乐节目,播放的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高人拧闭收音机,道:“我们该怎么办?” 众人七嘴八舌,叫嚷要下山杀敌。高人一拍桌子,“下山杀敌,不过多些炮灰。别忘了我们与寻常百姓不同,要利用我们的特长,以法力拯救国家。” 高人分析,近日官员必会大量上山求指点迷津,众人要统一口径,对找自己的官员说,需要作一次超大规模的法事,方能拯救国难。而大规模的法事,不是个人之力所能承办,需要联合全山修行者,需要一笔作法的资金。 有人先明白,道:“这是一单大生意!”众人都明白了,纷纷称赞高人的智慧。 有人问:“咱们向官员提多少钱合适呢?” 高人想了想,说:“三十万大洋。事成后,我占三成,你们分七成。” 众人欢呼,一个声音响起:“三十万大洋,就能化解中日战争?成本也太小了吧,那些官员能信么?”高人思考半晌,一拍大腿:“三百万大洋!” 众人雀跃,纷纷赞叹高人的气魄。高人朗声大笑,“还得感谢刚才那位兄弟的提醒,是谁呀?” 何安下站了出来。引得众人鼓掌。 原想嘲讽两句,不料成就了他们的大业。 高人:“今天事出非常,为与众兄弟共商大计,才破关而出。我要恢复闭关,大家退了吧。”众人出门,高人喊何安下:“小兄弟留步。” 何安下站住,段远晨也想留下,被仆人推搡出去。屋门闭上,高人说留何安下吃顿饭,特意强调是“米饭”。 高人:“米是最普遍的粮食,但真正可称为米的米,自古却只产在一块方圆不过五亩的地里,皇族特供。唐朝皇帝曾将此米种赏给日本使节,现今中国已经没有这种米了。” 何安下一惊,想起暗柳生给自己吃过的米,问:“你能吃上这种米?” 高人:“日本官员是将这种米作为礼物,送给中国官员的。中国官员送给了我,还剩一斤,愿与你分享。唉,中日开战后,就再也吃不到这种米了。” 米饭端上,有荷花之香,看着这种两端长长尖尖的米,想起被沈西坡囚禁凶宅的日子,何安下不由惘然。 配菜,是一盘粉嫩的肉,前所未有的口感。高人说那还是米,将日本大米磨成面,以山西凉粉的做法制成。口味一杂,便享受不到米的真味,因此,要以米配米。 高人:“好,现在不说话了。” 两人专心吃米。饭后高人问明何安下是自己上山的,与山中众人都无瓜葛,道:“你的气色与动作,说明是练武人。愿不愿做我的护院,一月三十块大洋。” 高人树大招风,一年里连续遭窃,损失了两个宋代花瓶、五个明代宣德炉、一批清代扇面,他料定是山中修行者干的。 何安下想三年后方能下山,高人生活质量颇高,跟着他总比住山洞好,便答应了。高人立刻开出银票,“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先预支三个月薪水,九十块大洋,你露一手功夫,就可以拿走。” 何安下拿起银票,开始撕银票的边。他撕得很慢,撕下的纸条细如白线。高人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功夫?” 屋顶响起一个声音:“你懂什么?他撕纸的稳定性和准确性,用于比武,就太可怕了。” 何安下抬头,见一个蒙面黑衣人缩在大梁上。高人厉声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那人并不回答,房梁上垂下了一道白,落于地面“哗哗”作响,竟是两端长长尖尖的日本米,瞬间撒了五六斤之多。 高人大怒,“我说一百斤米怎么吃得那么快呢!原来是你偷啦!” 那人翻落,脚踩大米上,发出“嘎吱”声响,赞道:“能发出骨头断裂声,真是好大米。” 高人怒吼:“别糟蹋东西!”咒骂不休。 那人笑道,“您也不想想,用骨头断裂声形容大米——常人用得出这个词么?二十年来,我经常听到这种声音,每打一个人,就会听到。” 高人登时住了嘴,但用眼神示意何安下动手。何安下将银票收入怀中,向蒙面人抱拳,“实在抱歉,我受雇于人。” 那人抱拳回礼,“没关系,比武是乐事。我在他家偷了一年东西,今天现身,全因看到高手被俗人奚落,实在受不了。”说完,一拳直直打来。 此拳简单明了,极易招架。何安下顺手在他小臂上一搭,正要将其牵引,却感到生出一股大力,直要将自己掀翻。 何安下放缓手劲,那人小臂却顶着自己掌根,又一股力量掀上来。这股力量比上一股急,一下便传到了后腰上,如果再进一寸,必会跌出。 何安下将腰一空,整个人压在那人小臂上。那人疾退两步,拳头降低,后背如猫扑食般圆起。 何安下脑海里浮现出查老板长枪挑轿车的身姿,道:“内含枪意——形意拳。” 那人笑了,“我刚才差一寸就破了你的重心,你却先放弃重心——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招非常精美,就像汉代的雕花玉佩。” 高人惊叫:“你还偷了我的玉佩!” 那人瞥了一眼,无奈地说:“我俩在谈高级的东西,你能不能闭嘴?” 高人冲何安下大喊:“杀了他!杀了他!” 何安下两眼空洞地看着高人。高人又叫了两声,便不叫了,因为两人目光都冷下来,令他感到生命危险。他咳了一声,温和地说:“你俩算是打完了么?唉,隔行如隔山,真是搞不懂你们这帮练武术的。” 何安下:“隔行如隔山,我真搞不懂,那些政府大员个个都是人精,怎么会受你这种人糊弄?” 高人嘿嘿笑了,“他们不是被我糊弄,而是被他们自己糊弄。一个人有了贪念,就不可能再有智商。” 蒙面人与何安下对视一眼,均觉得高人说的很有道理。高人善于察颜观色,抓住了自己受尊重的时机,爽朗大笑,对蒙面人说:“以你的武功,杀了我,取走全部收藏,是很容易的事,为什么一年来拿得这么少?” 蒙面人哑然,半晌后说:“我只拿精品。” 高人干笑两声,“盗亦有道!很好!何安下,你以后的职责就是防备除了他之外的窃贼。” 何安下哑然,半晌后说:“好的。” 高人露出满意微笑,“你俩可以退出,我得闭关了。” 出了高人住宅,何安下将蒙面人送出很远。两人一路无语,分别时蒙面人嘀咕一句:“没想到他是那样的人。” 何安下回来前,高人已经吩咐仆人给他安排出房间。房中有西式壁炉,西式铁架床,床头铸着爱神丘比特浮雕,躺入鹅绒被子中,何安下想:真是高人。 第32章 九歌 山中来了近四十辆轿车。 高人院中,立起一座青砖台,画八卦图案。高人身着道袍,披头散发,赤着两足,左手持剑,右手执一个装鹿血的银杯,且歌且舞。 歌词古奥,能听懂的句子极少。台下第一层跪着二十位清秀少女,紧裹白色旗袍,刚发育的身体有了风流;第二层跪二十位官员,闭目祈祷;第三层跪三十位修行者,赤裸上身,时不时在手臂、胸口轻划一刀,蘸滴血,弹向空中;第四层是二十个用人,何安下在其中,修法过程中发生晕厥等意外,他们负责及时抢救。 官员们的随从都在院外,聚拢抽烟聊天。正聊着,一人指向天际,“咦,那是什么?” 五个小黑点以人字形编队飞来,有人说:“大雁!” 片刻,有人喊:“日本轰炸机!” 一个性格沉稳的随从入院,悄然跪到了级别最高的官员身边,小声汇报。官员极其沉稳,爬上台子,在高人身边且歌且舞,把消息传给了高人。高人更加沉稳,嘱咐他一切照旧。 院外随从们焦急万分,判断出了汉奸,把高官们在天目山的消息传给日军,院中人被尽数炸死,国家便没有了栋梁。也有随从说,这是救国的法会,一定可以抵御日本轰炸机。 法会是失传两千年的春秋战国时代的仪式,高人念的是屈原的《九歌》。《九歌》不是屈原原创,是他整理的远古祈祷文,屈原的官职是三闾大夫,掌管祭祀,就是大法师。 高人破译出了《九歌》实质——大型性狂欢。那二十名少女长于山青水秀之地,高价购买来,等会儿与国家栋梁合欢,将产生不可思议力量,破解国难,带来百年和平。如果连五架轰炸机都对付不了,岂不是天大笑话? 正说着,飞机已至头顶。 高人大吼:“作法!”高官各拉起一名少女钻入屋中。轰炸扫射声止住后,众随从冲入院中,见房屋安然无损,唯闻隐隐呻吟,纷纷感慨:“长官们真是太厉害了。” 日军飞机扔下二十个炸弹、扫射一千七百枚子弹,却未能炸毁一栋楼、打死一个人。众官员对日军的大失水准感到不解,有官员认为是协助作法的女孩们功劳,建议登报表扬,遭到大多数官员反对,认为民众素质低,误会了不好。 完成了国事,少女们如何安置?经过商讨,决定效法曹操。三国时代,北方霸主曹操建立名为“雀楼”的行宫,娶了七十位夫人,曹操逝世前,顾念她们年轻,留遗嘱可改嫁。 曹操死后,其子称帝,将他追封为上代皇帝,拨款为七十名夫人养老,她们再没下过雀楼…… 感动了官员,觉得符合人性标准,让高人向少女们讲述曹操的故事,找人嫁了就好。不料少女们听高人说完,产生了别的想法,请官员们集资给她们建一座雀楼,负责每月生活费用。 官员们无奈,从各自管辖的教育基金、公共设施基金、农业改良基金等经费中凑出了钱。 雀楼建起,一座意大利式城堡。 法会与雀楼两大项目中,高人收入不少,仓库中的古董成倍增长,嘱咐何安下:“加强警卫,尤其要提防那个只偷精品的贼。” 何安下:“所有的贼都是只偷精品。” 高人想想,的确如此,叹一声:“富贵荣华转头空!” 经过周密计算,高人测定中日将在三年后全面开战,准备把古董卖掉换成黄金。 何安下提醒他,“窃贼对于古董,是只拿精品,你还能留下不少,而窃贼们对于黄金,则是有多少拿多少。” 高人:“唉。” 两人遥望雀楼,何安下感慨西方建筑用砖石,中国建筑多为木料,容易朽坏。 高人:“你这话说得没境界,住在注定不能永存的房子里,多么诗意。” 何安下:“可惜少有自然朽坏,多是放火烧的。太平时土匪烧,战乱时军阀烧。不是诗意,是恐惧。” 高人陷入沉思,忽拍何安下肩膀,“我没看错人,你有慧根,启发了我。” 当晚,高人的青砖大院失火。三天后,官员们先后进山,纷纷拿出重建大院的捐款。 何安下想:他又赚了一笔。 高人启发了山中其他人。一时间,山上频频失火。雀楼上的姑娘们,常在黄昏时集体亮相,浓妆艳抹地观看火势。 段远晨的木楼烧得最为漂亮,火苗如群蛇乱舞,高度惊人。何安下问他怎么能高到这地步,段远晨回答:“用了汽油。” 大家都赚了。 第33章 狐狸精 新居建造期间,高人住军用帐篷,两百平方米,三角尖顶,犹如教堂。布料成就的恢宏线条,令何安下震撼,为何无生命的物体有着强烈美感,难道生命还有别的路数? 它是战场司令部开会用的帐篷,高人却享受不了,去山下租了一户地主的宅院。何安下作为监工留了下来,一人独享大帐,看守三个箱子。 那是高人不愿带下山的藏品,两箱分别是当代大画家徐悲鸿、张大千的作品,只是奇怪,往往七八张的内容、笔法相同,乍一看像是印刷品。 画都是官员送高人的。官员向画家索要作品,不会付钱。画家的应付之法,是把一幅画作成多幅,往往十几张纸铺开,一个马嘴连画十几张,再一个马鬃连画十几张。 官员得了画,转送高人,结果高人收到了多幅一模一样的画作。高人下山前,得意地说:“那个只偷精品的贼,一定感到很为难吧?” 第三个箱子都是道书。何安下翻看,仿佛回到十六岁的山中岁月。其中一本是《鲁班经》,木匠的祖师和建筑业祖师,书中记载,建房要按时辰,在早晨装大梁和在晚上装大梁,决定着一家人的兴衰存亡。 在门槛下埋把刀,令家中长子早亡;在卧室埋半把梳子,妇女怀怪胎……还有装神弄鬼之法,如果房主克扣工钱,工匠便将猪血涂在门上,引蝙蝠来舔血。蝙蝠落在门上的声响,如有人敲门。主人开门,蝙蝠受惊飞走,主人看不见人,一关门敲门声又起,名为“鬼敲门”。 给一只刺猬喂了盐,扔到后园。刺猬吃盐后,会发出老头咳嗽声,十分逼真。人到院中一看,没有人,名为“病鬼进家”。 越看越觉人心险恶,何安下合上书,产生一个童真想法,把《鲁班经》放到了雀楼大门前。 之后的日子,山中修道者碰面后往往说:“昨晚被鬼敲门了?” “你家有老头咳嗽么?” 大家都失眠了,能安心睡觉的只有何安下与雀楼上的姑娘。 一夜,何安下在帐篷睡觉,听到咳嗽声,暗笑,“捉弄到我头上了!” 何安下:“谁呀?” 响起一声叹息,却是女音,音质沙哑,极为性感。 不去理她,埋头继续睡,忽觉一物拱入怀中,张手摸去,是女人毛发。何安下开眼,却见一个潮乎乎的黑鼻头,鼻头之上是一双碧绿瞳孔。 何安下一惊,偏过脖子,耳边响起“咔”的一声,冰层断裂的清脆。 那是牙齿相碰声。 伏在胸膛上的是一只狐狸。 抬手击狐狸脑袋,狐狸却像天生的太极拳高手,借力弹出,跌上帐篷布面便消失了。 以手摸去,帐篷布面完好无损。狐狸化成了空气? 那是渗过油的防水布面,雨打上会一粒粒滚开,肌理严密,犹如十六岁少女的小腹。 第34章 五岳真形图 段远晨睡在新楼里,小孩梦呓般转着嘴。 猛然警醒,瞄见床前来了人,当即小臂如枪扎出。那人将整个身体倾倒在他的小臂上,借势弹出,在两步外站定。 段远晨:“何安下!” 何安下:“贼。” 段远晨便是只偷精品的贼。 何安下:“我不是来印证武功的,只想问你,世上有没有妖怪?” 段远晨:“你遇到了什么?” 何安下:“狐狸精。” 段远晨:“哈哈,山中寂寞,容易疑神疑鬼。你过上三年,会觉得自己就是个鬼了,什么都不怕了。” 何安下:“我十六岁做道士,在山上不止三年。” 段远晨显出岸然的道貌,“小兄弟,世上许多事,你程度不到,便不可理解。比如你我的武功,便是常人万难做到,在此意义上讲,你我就是妖怪。” 何安下舒口长气,“谈神说怪,很没意思。今晚你如有兴致,聊聊武功吧。” 段远晨拿出一罐糯米酒,“好,我们聊到天明。” 形意拳是山中修炼秘法,不练形意拳,入山等于没入,因为入不了山中仙境。汉代道家说入山需得“五岳真形图”,现今世上有此图流传,一般道观会将此图刻于桃木上,做成腰牌出售。猎人买来戴,避免迷路、蛇咬、沼气,将此图制成铜佩挂在屋檐下,避免野兽、盗贼。 这种五岳真形图,是五个山形,仿佛俯瞰效果的平面地图。 段远晨:“什么是五岳?五岳就是五脏,五脏是金木水火土,肺为金、肝为木、水为肾、心为火、脾为土。形意拳内含枪法,枪法就是金木水火土之法。” 枪在古代是神器,先用于祭祀后用于战场,西方教堂顶部尖耸,直指天空,而枪尖就是中国人的教堂。汉地的寺庙、道观、学堂、衙门前都要立旗杆,以示威严,便是上古“插枪镇宅”风俗的演变。 枪是古代天文测量工具,名为五行枪。金木水火土不是物质元素,而是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的运行规律,“行”字是运行。古人用枪测量五大行星,借用其规律,发明出枪法。 三国时代以前的兵器多为硬砸硬砍的重兵器,运动多为直线,枪法出现了“阔点为圆,缩圆为点”技法,用斧钺钩叉锤镗戟戈等重兵器迎战枪,会吃亏,几乎没有还手余地,技法上落后太多。 五岳真形图不是图案,而是五种枪法。练枪法,能令五脏发生奇妙效能,可与草木山石发生感应,如此方是入了仙境。仙境是境界上的,不是秘密地图,走路是走不到的。所以,内含枪意的形意拳便是五岳真形图。 何安下:“传你形意拳的师父,已入仙境?” 段远晨:“他教了我一年后,在个早晨不辞而别。那时候,天目山还很清静,人还不会勾搭高官。” 何安下:“你既然得了秘法,为何与他们混在一起?” 段远晨:“我不与他们混在一起,又和谁混在一起呢?我没有我师父的天赋和勤力,也许一生也入不了仙境。我现在觉得,好吃好喝,就是神仙。” 第35章 兰亭序帖 何安下喝着米酒,段远晨将酒杯一顿:“给你看看高人真正的精品。” 掀开一条地板,取出一个卷轴。打开,只觉墨香扑鼻,是书法拓片。在没有复印、照片的情况下,为传播书法,古人发明了拓法,双钩笔形刻于碑上,湿宣纸贴于碑面,用蘸墨的布捶打一遍,因为字形凹槽,所以会得到一张黑底白字的拓片。 如果拓法精巧,好像用白粉写在黑纸上,用笔的力度、笔锋的转折都可表达。 面前无疑是上佳拓片,段远晨说是北宋所拓,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序》。号称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醉酒所书草稿,有几处涂改,酒醒后重写却再也写不过草稿,王羲之意识到神妙,将正经写的撕掉,独留草稿。 《兰亭序》为唐太宗李世民得到,一见便成最爱,立下遗嘱作为殉葬品。为了让世间留此绝技,命唐代一流书法家临摹,留下了三个墨迹临摹本和两个碑刻。 北宋年间,赵氏皇族将三个墨迹临摹本也双钩刻碑,加上两个唐代刻碑,翻成五版拓片。 段远晨手中所拿的,便是《兰亭序》北宋合集。 何安下:“这等珍贵东西,官员怎么舍得给高人?” 段远晨:“当今官员,几个是有文化的?” 汉文化的传承方式是世家,世家是同时具备财力、势力、文化力的家族,春秋诸国便各有各的世家。 秦朝、汉朝是大一统帝国,世家经过调整,在西汉中期缩减成大家族数个、小家族数十个,造成“改朝不换代”的格局,垄断了官僚技术,不管谁当皇帝,都要用这些家族的人做官,所谓“任人唯亲”,“亲”指的是世家子弟。 曹操提出“任人唯贤”的口号,招揽平民为官,为打压世家势力。但曹操最终失败,创立的魏国只传了两代,便被司马氏篡权,改魏朝为晋朝,司马氏是世家子弟,复原了世家模式。 唐朝断了世家命脉,李世民确立科举考试制度,以考试成绩否定世家血统。唐室打压世家,为避免大权旁落。 但世家是文化高端,世家一衰败,全国文化必然衰败。唐太宗打压世家,结果是连书法都失传了,汉字仅存字形而无运笔之法。 唐太宗的补救措施,是引入印度文化、西域风俗,鼓励书法家造新的运笔法——唐法。唐代八大书法家,沿袭魏晋古法的仅虞世南一人,其他都是新法。 唐太宗鼓励新法,晚年却为东晋世家子弟王羲之的书法倾倒,常深夜对着《兰亭序》忏悔。王羲之笔法的失传,关系他一生的痛点,所以将此作了陪葬品。 汉族一贯是扩张性的,但唐代大兴佛教后,便不断受外族侵略。宋代流传“佛教兴,国脉弱”的话,认为是引入的印度文化不好。其实与佛教无关,是我们自己的文化衰败了,大唐盛世不过是强撑起的热闹罢了。 段远晨:“世家的存在,令文化人有了可以自重的余地。明清科举制度,则夺取了文化人的退路,不做官便没有尊严,做了官便没有自由。” 何安下:“你是世家子弟?” 段远晨虚笑,“我家只是乡绅,万不敢称世家。世家是千年形成的,一旦断灭便没有续生的可能,所以唐之后的官宦大家族只是权贵,在经济政治上缺乏独立性,在文化上没有根基。”从酒壶里掏口酒糟吃,“我虽非世家,却知道王羲之的笔法。笔法就是枪法,枪杆就是笔杆。” 史料记载,王羲之写字是“入木三分”。古代的字是写在木条、硬纸板、竹简上的,王羲之写字的墨迹可渗透到木条深层,说明书法是与枪法相通,出现了武功的效果。 段远晨说在五个版本中,冯承素临摹版最受推崇,其实冯承素摹本过于花哨,笔锋张扬,而笔力疲软,将这样的字称为“天下第一行书”是汉文化的耻辱。 段远晨翻到第三辑拓片,要何安下仔细看,是虞世南临摹版,第一眼看去觉得笔画纤细,越看越觉得笔力雄劲,因为以运枪之法写就。虞世南是王羲之七世孙智永的弟子,乃一脉真传,却被世俗忽略。 何安下认真看去,小字里有三米长的大枪在扎来挑去。《兰亭序帖》三百二十个字,犹如三百二十位形意拳老师,要教自己。 《兰亭序帖》最后两字为“斯文”,看完这两字,何安下抬头,见室内大亮,已是第二天中午。 第36章 降妖咒 段远晨不知去了哪里,何安下走下木楼,远望雀楼大门挤满人,显然出了事。只觉胸中有无尽枪意,对人间热闹毫无兴趣,径直回了山顶帐篷。 一入帐篷,便练拳。他学太极没学招式,学形意竟也没学招式,自己随手而来的架势便是对的,甚至不管对错,尽兴就好。 不知打了多久,感觉后侧异样,小臂如枪,反扎过去。来人却搭上小臂,轻轻一蹭,跳出两步。 定睛,见是段远晨。他嘻嘻笑道:“你对了!” 何安下:“是这样练法?” 段远晨:“我说的是你昨晚的话。” 何安下昨晚说的是狐狸精。 雀楼昨晚疯了一个叫殷苹的姑娘,她钻到其他女子房中又抱又亲,完全是男人举动,一夜祸害了两房女子,惊了整个雀楼。众女请山中修行者降妖,来了两人,一个被咬伤,一个刚进门便晕厥。 何安下:“狐狸精附体?” 段远晨眼神莫测,“我有一法可降妖,是形意门古传下的咒语,想学形意,先看你信不信这道咒语。” 何安下:“我信。” 段远晨:“用这句咒语去降服狐狸精,千万不能用武功,用了反而会有危险,不管发生任何情况,你只念这句咒语。” 他的面容第一次变得严厉。 雀楼大门守着两个长须道人,拦住何安下,认得他是高人保镖,问:“您来干吗?” “降妖。” 上了雀楼,嘱咐自己,不能再用武功,你只剩下这句咒语。雀楼的四层楼梯口,坐着一位彪形大汉,赤裸的上身画满符。 五六个姑娘围拢着大汉,她们无了少女的清秀气象,五官似乎都得到了重新分配,出现了另一种美,可以称艳。 大汉是新到的法师,充满敌意地瞥了何安下一眼,起身向里走,到走廊最深处,怒吼一声,冲进一间房。 他进了屋,便无了声音。姑娘们招呼何安下坐楼梯口第一节台阶,降妖者来了都会坐在那。 望着深幽走廊,何安下闭眼回忆段远晨传授的咒语“摩诃般若波罗蜜”,只许默念,逆时针走圈,走到第七圈,妖精便会屈服。 走廊深处一声响,似乎大汉撞到墙上。 姑娘们以期待的眼神看向何安下。何安下叮咛自己,一定要相信,这道咒语是你唯一的武器,不要放下武器。 离开楼梯口,走了五六步,忽然意识到,自己走路的姿势很像刚才的大汉。连忙跳了两步,改换步伐。 闹狐狸精的房间,大汉躺在地上,胸口、脸上被抓了无数血道子,肚子一鼓一鼓,尚有呼吸。 外屋桌椅倾倒,里屋清洁静穆。垂着浅绿色帷幔的双层厢床,床前有个圆桌,一位衣着整齐的女人正站立沏茶,茶杯白洁如雪。 茶壶大红,没有花饰,红得赏心悦目。她抬头,对何安下浅浅一笑,“茶壶、茶杯不是一套,我觉得红与白配起来俏,便凑成了一套,见笑了。” 明知她是妖孽,何安下张口却搭上了话:“不不,很好,很好。”桌下是陶瓷圆凳,她招呼坐下喝茶,何安下也就坐下了。 两人相对而坐,一杯茶后,她盈盈说:“我还以为你不敢喝呢!狐狸沏的茶,不怕有毒?” 何安下一惊,“你承认自己是狐狸精!” 她掩嘴而笑,“是呀,就算我不承认,你也早认定我是了。” 何安下不由得承认她说得有理。她挑起左眉,柔声道:“我觉得你人不错,快说说你要用什么法术降服我?” 何安下一五一十地说了,她皱眉嘀咕:“这是什么法术?我怎么没听说过,到底灵不灵?” 何安下:“要不要试试?” 她眼波轻动,“不要试了,肯定不灵。你现在心里是把我当做一个女人,不当我是妖魔,你的咒语怎么会灵呢?” 何安下急喝下一口茶,将茶杯在虎口里转了两圈:“的确如此,我的法术使不出来了。你随便处置我吧。” 她小指搭在何安下腕上,“我也拿你没办法,要知道我们狐狸用的是幻术,我伤的那些人,都是他们自己伤的自己。你如此坦然,我的幻术也不好用。” 何安下:“那怎么办?” 她一筹莫展,哀怨道:“要不,再喝会儿茶?”何安下同意,她的小指移开,两人举杯饮茶。 一会儿,她说:“这么干坐着实在无趣,要不你向我提问,天南地北、古今中外都可以,我们狐狸知道的事可多呢,包你开眼界。” 问:“《红楼梦》到底有没有写完,后半部真本在哪儿?” 答:“《红楼梦》已完,曹雪芹未死。他将后半部故事都插到前半部里了,《红楼梦》有循环读法。曹公没有病死,而是入昆仑山修炼去了。他坐船离开北京的,在书中第一章已明示出来。” 问:“……中日会不会全面开战?” 答:“三年后。” 何安下正视她,她脸颊升起红晕,“你再问问我别的,比如你的事。” 何安下摇头,“不用,我只关心这两件事。至于我自己的事,多想想,就能知道。” 她站起,一脸正色,“我没辙了,找不到你一点破绽。心无杂念的人,我们狐狸也尊敬。请受我一拜。”弯腰便要跪下。 何安下忙扶住她双臂,慌不择言:“惭愧,我其实有个杂念……”她抬起头,变了张面孔。 记忆中已模糊的相貌,但出现在眼前,便会认得真切。是她!灵隐寺求子的女人,腐如积雪的被褥…… 何安下怔怔道:“孩子生下来了?”她没有回答,将头探入何安下怀中。搂着她丰润的后背,何安下再问:“孩子是男是女?”她脸紧贴在他胸口,声音细小得几不可闻:“男孩。” 霎时如五雷轰顶,何安下觉得自己所有的经历都有了意义。男孩!我要将道法、中医、太极拳、形意拳——我所会的都传给他,让他长大后娶上海最时髦的女子…… 何安下头重脚轻,被她扶到床上。噢,想得太远了,她的身体圆实滑腻…… 不知过去多久,两人松懈下来。她伏在他胸口,状如醉酒。何安下却清醒过来,惊觉自己身在雀楼。伸手摸过去,鼻头精巧,鼻梁挺拔。 她哧哧笑了,“是不是担心摸到个狐狸鼻子?” 何安下:“唉,你还是找到了我的破绽。” 她:“可惜,你对你心中的女人是真情,我仍是无法害你。白被你合欢一场,吃亏的是我。” 她握何安下手在自己身上划了一圈,“摸仔细了,女人身体,可不是狐狸身子。” 何安下:“我听说你昨晚糟蹋了三四个女人?” 她撅起嘴:“狐狸成精后,就没有了雄雌。遇到杰出的男人,就是女人;遇到天生丽质的女子,就是男人。其实我们没有性欲,只是贪玩,把事闹大的都是人。” 何安下劝狐狸精离开这个女人身体,它不愿意,说还要等其他修行者来降妖,想多看看人类丑态。 何安下无奈,起身穿衣,想起“摩诃般若波罗密”的咒语,于是默念,逆时针走了一圈。躺在床上的它手脚并拢,像被一条无形的绳子绑住。 它翻了个身,但翻过来已不能挣扎,死死摔在床上。随着何安下走圈增多,它身体变形,似被捆得紧紧。 何安下走到了第七圈,它发出临盆孕妇般的哀号。生命的诞生是如此惨烈,生命的消亡也是如此惨烈。 它口吐白沫,断断续续地说:“何先生,我们狐狸修炼很难,猿猴进化成人有多难,狐狸成精就有多难。甚至更难,我们每两百年便要遭一次雷劈,被劈中便前功尽弃。我已八百岁,躲过四次雷劈,我不想再做回一只奔走览食的野兽。” 何安下:“昨夜,你在军用帐篷,曾显出狐狸嘴咬我咽喉。” 它:“那是看你好玩,吓吓你。狐狸成精,是成了气体,咬也咬不死。我早没了狐狸身子,那是幻术。” 何安下:“我无法相信你。” 它:“您是修炼的人,一定知道武当山有剑仙吧。剑仙的修炼法和我们狐狸的修炼法是一样的,都是看月亮看出的功能,只不过人是天地灵物,观月可成仙,我们狐狸只能成精。仙和妖都是气体,不过仙气纯,妖气杂。” 想起自己结识的剑客柳白猿,何安下知道它说的是实情,面色缓和下来。它观察到,忙说:“狐狸成精太苦了,您就可怜我八百年修行,饶过我吧。”呜呜哼了两声,不是女音而是狐狸叫,如乞食小狗,勾动人恻隐之心。 何安下:“离开姑娘的身体!” 它涌出大颗泪水,点头答应了。 何安下退一步,反向绕圈。段远晨没有教过他解咒之法,但觉得应该如此。果然,顺时而行,便解开了它身上的无形绳索。 它在床上舒展开了,大口大口吸气。何安下行至第六圈,它叫道:“下一圈别走了,留在我身上吧!” 何安下以为有诈,严厉地瞪着它,它一脸羞涩,“你的咒语神圣无比,我是劣根物种,七圈会要我命,一圈勉强能承受。就把这一圈留给我吧,我时时感受其神圣,可助我修行走上正路。” 何安下停住脚步。它在床上向何安下连磕三个头,“大恩不言谢。等我修炼成功,一定投胎为人,长成天下最美的女子,以身相许,向你报恩。” 何安下慌了,急喊:“千万不要!” 它认真地说:“我们狐狸不像你们人,是知恩必报的,我一定找你!等我。” 床上女人瘫了身体,西壁窗户“哐”的一声打开,一股紫烟飘去。 何安下知道它已走,心想:坏了。 第37章 达摩恩 回到段远晨木楼,何安下不敢细说,汇报自己进门便念咒,狐狸精化烟而走。 段远晨倍感满意,道:“有诚恳笃信之心,便是练形意拳的根器。”引何安下去了神堂,神堂供有尊和尚铜像,长须羊毛般卷曲,眼窝深阔,不是汉人。 段远晨说是达摩老祖,南梁时代来中国的印度和尚,禅宗便是他开创,学形意拳先须拜达摩。 何安下:“形意拳不是传自魏晋世家么,怎么要拜达摩?” 段远晨板起脸,让他闭嘴先拜。何安下依言跪拜后,段远晨解释:“形意拳不是达摩发明的,但练形意拳的人要感念达摩的恩德。” 达摩在河南嵩山修炼,山中原有依五岳真形图修炼的人,达摩与其交流,得知在汉文化而言,武功深厚便是仙术。人的体质中最难改进的是筋膜和骨髓,练武者会利用药物来激发,但药物须千年长成,不好采炼。 达摩说他有一道咒语可抵千年药材,传下了“摩诃般若波罗蜜”。其中“般若”之音影响筋膜、“波罗蜜”之音影响骨髓,长时间念诵便会有药效。 达摩省去了习武人的一个大麻烦,为感谢这份恩德,所以形意门要先拜达摩,以示不忘外人之恩。 拜完达摩再拜祖师,形意拳不是具体某个人发明,而是上古流传下来,所以祖师没有具体形象,依旧向达摩像跪拜,但这次拜的是达摩像后面的虚空,虚空代表了上古至魏晋时代的无数先贤。 何安下:“此咒是练筋膜、骨髓的,也可以降魔么?” 段远晨笑道:“持咒走七圈的降魔法是我随口编的,想试试你的心力,降魔不在于法术,而在于心力,心力弱,再高明的法术也不会灵。如你不能降魔,一定也不能激发筋膜和骨髓。” 何安下:“你拿我性命开玩笑!” 段远晨瞪眼,喝道:“嘘!摩诃般若波罗密!” 何安下霎时蔫了,只觉自己以前的所思所想都散碎不堪,一种简单明了的思维方式就此诞生。 段远晨:“你还有何怨言?” 何安下:“摩诃般若波罗蜜。” 段远晨:“骂得好。我正式教你形意拳。” 火灾后,大家都在建楼,山中多有拉木料的马车。段远晨遥指一匹马,道:“我为勾搭官员,自称是道家小天龙派祖师。什么是小天龙?” 自问自答:“小天龙就是马。古代传说有九种动物可以修炼成龙,其中最便利的是马。马是龙种,古战场上的长枪马战之术称为‘龙技’。形意拳不但内含一根长枪,还内含一匹马——以前向你隐瞒了这点,所以你虽知形意玄理,却练不出形意功夫。” 走近一匹拉车马,马臀线条圆满刚健,如上古神器。段远晨将手按于马臀,道:“这个马臀要在人身上练出来,臀是人身最有力的肌肉,却往往被闲置。” 何安下:“臀肌力量可能传到手上?” 段远晨:“这个道理,练拳的人不懂,不练拳的人却懂。” 他曾陪位官员去云南游玩,当地少数民族热爱大鼓,一位七十三岁老人被称为“鼓王”,矮小枯干,已驼了背,腰缠一片虎皮,抡着两只瘦如鸡爪的胳膊击鼓。鼓不是平置,而是鼓面竖立,三鼓叠在鼓架上。 他打最上面的鼓时,需要跳起。以他的佝偻身形,蹦跳着击鼓,格外滑稽。然而打出的鼓音深邃辽远,那是壮年男子也望尘莫及的力量。 段远晨一听鼓音,知他是无意中修成了武功的高手,便让官员吩咐鼓王去掉腰际虎皮。虎皮撤掉,鼓王的裤子厚重宽大,布面的皱褶上有着奔马的动势。 何安下:“老人的敲鼓之法,暗合形意拳理?” 段远晨敬畏地点头,“马是天下最善于用臀的动物,形意是最善于用臀的拳术。本以为是独有的秘密,不料一个荒蛮之地的半死老头却参悟出这一道理,王者总有超拔绝卓之处。” 何安下:“如何练出这个马臀。” 段远晨:“就是骑马的姿势。看马术高手的骑姿,脚不落马蹬、臀不落马鞍——脚不会完全插进脚蹬子中,而是虚点着;臀不会真坐在鞍子上,而是虚坐着。” 何安下平地做出骑马之姿,感到大腿内侧一条肌肉弹簧般蹦起,臀肌有了痛感,如被狠狠扎上一刀。段远晨:“脚能虚点,是大腿夹裹之力;臀能虚坐,是裆有兜卷之力。做到这两点,臀肌就调动起来了,会筋膜腾起,肌肉纤维如一地庄稼般重生重长。” 建楼劳工将马赶走,去拉又一车木料。马臀一鼓一缩地远去,段远晨盯着看:“臀是通过调整两腿练出来的,等臀练好了,反过来以臀运腿,便能在一步间迈出奔马的狂劲。那时,拳头才能真正重起来。” 何安下:“难道骑马的人都是武功高手?” 段远晨:“不会,因为真骑在马上,人和马相互配合,太容易达到效果,练不出武功。我们脚踏实地,却可出功夫。” 何安下体会着他话中之意,随他一路行去。穿过几重荆棘灌木,眼前展现一片水塘。段远晨说高人注重饮食,这是为养红鳟鱼开掘的,除他之外,其他修炼者不知。靠着偷高人的各种东西,他在山中过得相当幸福。 段远晨拉何安下坐在塘沿上,脱去鞋袜,将脚踩入水中,“给你看看以臀运腿的效果。” 水面起了涟漪,越扩越大,最后竟遮蔽了整个水面,何安下看到他小腿肌肉在上下抽动。 段远晨一笑,脚离水,道:“奥妙不在小腿。” 何安下等待下文,却身子一斜,坐不稳了,因为臀下的土地振颤了一下。 段远晨两腿高跷,仅臀部着地,向何安下一笑,脱去衣服,背对何安下,张开了两膀。他身侧各挺起一纵肌肉条,从臀部顶端延伸到腋下,如两根枪杆。他转动肩头,肌肉条又得到延伸,在胳膊上挺起,直到食指。 侧过脚,肌肉在大腿上挺出,延伸到脚踝。 何安下:“这两根肌肉条,就是人身上隐藏的枪杆?” 段远晨眯眼,“游个泳吧。”纵身跃出两丈,无声落入水中。 第38章 虚龙假凤 臀肌练成后,会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牵动周身,人体便得到了改造。段远晨在水中,把自己游舒服了,捉上八条红鳟鱼。 何安下要架柴点火,段远晨:“不能烤,生吃才鲜。”破开鱼肚,撕成两半,看着血腥,吃到嘴却有着瓜果的清香。 两人吃得尽兴,何安下随口说:“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段远晨:“因为,你将来会当皇帝。” 何安下哈哈笑了,又咬了几口鱼,猛见段远晨一脸严肃。 何安下:“……真的?” 段远晨绷着脸,重重点头,“当今军阀割据,日本随时会攻进来。如此内忧外患,都因清朝的嘉庆皇帝之后,中国便没了真龙天子,百年里的皇帝、总统都是虚龙假凤,镇不住江山,引得大鬼小鬼都跑出来了,祸害百姓。” 何安下:“是,我知道需要,但,怎么会是我?” 段远晨冷笑,“形意在古代是列土封疆之术,我自有识别真龙天子的办法。你脱去袜子,看看左脚底,有七颗红痣——这便是平乱帝王的贵相。” 听到脚下长了那么多痣,何安下只觉得恶心,忙翻脚底看,欣喜说:“没有!” 段远晨登时慌了,看何安下脚板,不由得呆住,“想不到你也是虚龙假凤。” 何安下:“段先生,你怎么会觉得我脚下会长七颗痣?” 段远晨伤心不已,“你是帝王之相,如果再有七颗痣,便是真龙了。” 何安下:“我的相貌?” 段远晨:“我也不会看相术,只觉得你和我有七分相像。多年以前,有个道士说我脚下如有痣,便是……” 何安下:“你也是……” 段远晨登时恼火,“对!我也是虚龙假凤。” 吃鱼,也觉无味了。两人闷坐许久,何安下想到段远晨说自己与他七分相像的话,便向他看去,只觉是迥然不同的相貌,问:“段先生,我与你哪里像?” 段远晨:“嗯?你没感觉么?看古代帝王图,都是方脸盘,鼻如悬胆,两眼外侧微微上吊,状如飞燕——你我就是这个型。” 何安下觉得自己和段远晨跟此型尚有差距,段远晨却来了兴致,“怪了,从汉朝开始,不论怎么改朝换代,当皇帝的人一定是这个型。只是明朝皇帝失去了飞燕眼和悬胆鼻,清朝的皇帝失去了方脸盘。朱元璋是鼻孔上翻、两眼角下垂,康熙是狭长脸,他俩只是奇才,虽有宏思伟构,却难免手忙脚乱。” 何安下想起小时候在私塾见过的孔子像,叫道:“孔子也是皇帝脸。” 段远晨:“汉朝人发现孔子的相貌就是汉朝开国皇帝刘邦的相貌,所以称孔子为素王,素王是虚龙假凤的意思。” 提到虚龙假凤一词,段远晨再次黯然,何安下打断他的思绪,“究竟是做皇帝的人脸一定会长成那样,还是只有这种脸的人才能做皇帝?”此刻飘来一股幽香,段远晨望着池塘后面的紫色灌木,道:“向此五十米,开了一片花。” 花香袭人,两人断了说话欲望。许久,段远晨道:“此种脸型,是汉文化的秘密……那是周天子的脸。” 春秋战国时代,诸国混战,其实天子仍在,那是国号为“周”的古老帝国,已经延续了八百余年,各国的王原本都是周天子的臣下。后来,秦始皇以武力灭了各国,建立起大一统帝国,周天子被废。 周天子的道统、政统俱丧失,其后代子孙不知所踪,甚至血统也丧失了,但之后朝代的皇帝却纷纷长出周天子的脸,令人敬畏地想到天意尚在,至今仍是周的天下。 何安下:“难道周天子的子孙隐逸后,流散到各地,混入不同种姓中,最终在不同地方,以不同姓氏出现,仍做中华的皇帝?” 段远晨:“多年前,我的师父便有此猜想,他费了十五年研读史料,总算找到一点线索。北宋被女真族灭亡后,女真族建立了金国,其皇帝娶了宋徽宗女儿,并让其女所生之子继承了皇位;南宋被蒙古族灭亡后,蒙古族建立元朝,其皇帝娶了宋朝皇女,并让其女所生之子继承皇位;元朝皇帝所用的玉玺是宋朝的玉玺,宋朝玉玺是汉朝流传下来。朱元璋灭元朝,追击元朝皇帝,元朝皇帝在草原失落了玉玺。满族人灭明朝时,在草原捡到此物,将它作为清朝皇帝玉玺。” “在宋金元明的大变局中,血统奇迹般一脉相承,说明历史确有一条隐线。你知道玉玺是何含义?玉玺代表的是血统!” 不知何时天色已暗,抬眼见一片乌云,惨红的边际。 何安下:“清朝灭亡已二十多年,百姓习惯了共和政体,不会再接受皇帝了吧?” 段远晨:“也许不再有天子,但虚龙假凤会不断,最大的一只已出世。” 上古时代的一只鸟修炼成龙,投胎做人,当了第一代周天子。其时有一只瑞,也即将修炼成龙,周天子将它扔到横断山脉的烂泥塘中,软甲上被周天子刻了符箓,所以始终无法游出烂泥。它问何时能出,周天子答:“灯火苗子向下时。” 火苗永不可能向下,预示它永无出头之日。 唐朝玄奘法师在取经路上曾路过烂泥塘,将这典故写入日记,日记后来以《大唐西域记》为名成书。 何安下:“什么叫瑞?” 段远晨:“白色的软壳龟,与鳖近似,但比鳖有灵性,择善地而居,有瑞出现的地方往往风调雨顺。其寿命千年,我们称呼长寿老人为人瑞,便是借它来比喻。”泛起神秘笑容,“瑞是可变为龙的九种动物之一,现在正是灯火苗子向下时。” 何安下:“怎么会?” 段远晨:“电灯泡不是冲下么?” 何安下险些叫出声来。 池塘水面浮云千变。 何安下:“它投胎做人,也不是真龙天子?” 段远晨:“它原有成龙的潜质,只是陷于烂泥里四千年,怨气太大,没了恩养百姓的胸怀,做不得天子。他一定会先做土匪,祸乱一方。它祸害的地方越小,它以前的修为损失得也越小。如果它祸害的范围大到一个省,万年修为就全毁了。” 何安下后背一冷,哆嗦两下。段远晨庄重起来,“我小时候多病,母亲让我拜村口一块巨石为义父。我们村视此石头为神物,它是在我出生前,从天上掉下来的,石上纹理好像是三行字。认它为义父后,每日早晚都要向它磕头请安,不久后病便好了。二十六岁时,巨石突然消失,而我也在那天摔了一跤,从此后背有了三道疤。” 巨石就是瑞的软壳,瑞投胎作人时,不能将壳虚化,便化作巨石落在投胎地。降生后体弱多病,因为脱壳时受伤,拜巨石为义父,与自己的壳早晚亲近,病便好了。二十六岁,壳虚化回到身上,石头上的纹和背上的伤疤,都是周天子当年刻下的符箓。 段远晨笑道:“我做过三年强盗,为祸范围两百米,一条山道。” 何安下赔笑两声:“想不到你来头这么大!” 段远晨一脸谦和,“哪里哪里,如果我这一生能心平气和,将怨气全部化解,死后便可恢复瑞的原型,继续修炼五百年,便能成龙了。我成龙后,绝不回人间做天子,而要四海遨游,好好享受生活。” 他的志向值得尊敬,何安下颇为佩服。两人临水观鱼,又说了些历史掌故,谈兴正浓时,池塘后面的林中响起一阵清脆鞭炮。 何安下:“有人办喜事?” 段远晨:“那是枪声。” 第39章 广宁不孝生 游过池塘,上岸穿林,来到一个开满粉色野花的山坡。刚才谈话时,正逢野花盛开,因而有飘香。不能得见一面山坡同时花开的景象,令人遗憾,天地间的绮丽总是默默完成,避开人类。 俯视粉色花丛,可见潜伏着七八个军人。花丛尽处是一片竹林,隐隐藏枪,双方处于僵持阶段。 段远晨示意何安下离开是非之地。两人回撤,发现花丛里坐着一位军官,却像和尚般盘坐,闭目默念着什么。 他右手置于右肩前,右手中指与大拇指扣成环,余指挺立。段远晨按住何安下肩膀,“那是大随求菩萨的手印,他是广宁不孝生。我们不要走,有热闹可看了。” 军官是浙江新崛起的军阀,未出生便丧父,母亲回到了广宁县娘家,不久后生下他,但父亲族人不承认他是遗腹子,他分不得遗产。长到两岁时,广宁县法华寺的一位和尚收他做义子,照顾他母子生活,有传言说和尚是他亲生之父。 他十五岁入伍,骁勇善战,晋升神速。他身先士卒,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却未受过一次伤。有人说和尚传给了他一个躲避枪弹的法术。 二十五岁,他成为师长,率军灭了自己的父族,然后带二十万大洋去法华寺,要修缮寺院。但和尚义父却在他迈进寺庙前,以盘腿坐姿逝世。他因此称自己为“广宁不孝生”,他的本名叫董庚时。 段远晨说完典故,见董庚时仍闭目静坐,右手构成的环纹丝不动,竹林敌方则推出了一辆小车。 小车绿色,竖着一根狭长圆管,两名士兵将什么塞入,然后圆管放平,对向花地。 何安下:“这是什么?” 段远晨:“炮。这是要把人轰出来,等人起身逃窜,他们正好开枪。” 两人沉入花下。然而许久也不闻炮响,两人探头,见竹林中的士兵高举双手走出,竟投降了。 原是董庚时来了救援部队,自后面包抄,俘虏了敌兵。何安下向董庚时望去,见他右手扣成的环一下崩开,自花丛中站起。 包抄士兵押来了叛乱军官,一个五官俊朗的青年。 董庚时:“你是读书人家的孩子,我格外器重你。你却要背叛我,究竟为什么?” 叛将:“取而代之。” 董庚时叹道:“痛快!我给亡母做法事而上山,身边不会带太多人,的确是最佳时机。我如死了,母亲无人超度,岂不是很可怜?” 叛将:“我打死了你,会帮你祭母。” 董庚时:“假话!” 叛将大笑,“确是假话,谁还顾得了这许多。” 董庚时掏出手枪,“你有豪杰气,我不能留你。” 叛将眉眼平静,下嘴唇却颤,以牙咬住,方停下。董庚时收起枪,道:“你走吧。十年之后,再来杀我。” 叛将冷笑一声,“不用十年。”狠狠瞪了董庚时一眼,向坡下跑去。 董庚时远远做个手势,坡下士兵向叛将端起枪。叛将刹住步,回身大喊:“你不是放我走么?” 董庚时:“你学了一身土匪的狠劲,丢了读书人的风度,十年后不过是个三流货色。”做个手势,枪响人倒,一条年轻的生命了结。 年轻并不等于美好,世上有许多天生的恶人。 何安下与段远晨蹲身花丛溜走,回到高人建筑工地的军用帐篷,两人方再说话。 何安下:“此人杀气好重!” 段远晨:“不如说法力高。他那位和尚义父应该是禅宗嫡传,南宋高僧大慧宗昊的法脉。” 段远晨读过禅宗人物传记集《指月录》,此书记载,大慧宗昊听到别人念“佛”字,会以手掩耳,听到一个“禅”字,会啐口水。呵佛骂祖,方是禅宗一流人物,这位天下敬仰的禅师暗修密法,依据一个冷僻的菩萨——大随求菩萨的咒语手印修行,说其冷僻,因不像观音菩萨在民众中有普遍信仰。 段远晨看了这书才知有此菩萨,他在明版《华严经》插图中见到此菩萨右手举于肩前,中指成环,因此一见董庚时手型,便知来历。但在他的阅读范围里,还未寻到大随求菩萨的咒语。 何安下:“董庚时受了禅宗法脉,怎么可以当军人?” 段远晨笑道:“不但做得,还是一流的军人。军人想绝处逢生、败中求胜,要有脱离常规的一悟,正与和尚参禅相似。宋朝之后的上将军都要参禅的。” 何安下:“既然是脱离常规的一悟,为何还要修咒语手印?” 段远晨:“咒语手印难道不是常规之外的事么?” 何安下无言以对。 段远晨:“有悟性,无法力,不能济世。大慧宗昊参与朝政,曾遭到奸相秦桧十一次暗杀,岳飞所用的长枪,是他让一条蟒蛇变化成的。” 军用帐篷的布面忽起波澜,一把军刀刺了进来,布面割开的声音撕心裂肺,直割出一米多长,一人侧身钻入,正是董庚时。 他左手持马刀,右手按在腰间枪匣上,发出友善的微笑,“今日是家母忌日,但我军务在身,不能返乡祭奠,所以就在此地遥办法事。遥办需要请三十六位修行者不吃不喝地诵经,坚持的天数越长,便越有益于亡者。都市寺庙的和尚都被养懒了,哪有这等功夫?只好求助于山上的苦修者,我已请了三十四位。” 段远晨爽朗答道:“孝子之心,天人共敬。只是刚才山中采药滚了一身泥,容我俩换身衣服。”董庚时点头。 帐篷豁口处,可见外面果树下,卧着几枚堕落的柿子。 去段远晨木楼换衣后,跟其他人一块被押下山。何安下问忍饥挨饿的祭奠法是否为邪道,段远晨说这是印度风俗,至今在青海、蒙古等地沿用,确是佛法仪式,只是在汉地不多见,可能是大慧宗昊法脉的修法。 段远晨:“道家的辟谷之术,也是不吃不喝地修炼,咱们这种人来钱容易,只要你能十天不进水米,高官富商便会供神仙般供着你。” 何安下:“你会这种功夫,我不会,可要惨了。” 段远晨:“我也不会。你换上的是我的衣服,领子里缝了一两特制面粉。你在无人注意时撕开吞下,面粉很难消化,糊在胃壁上,胃就不会磨坏了,免去了饥饿感。等辟谷时间结束,吃一方中药,便可将这层面糊吐出。” 何安下:“身体多少会受损伤吧?” 段远晨:“这层面糊吐出来臭极了,呆在胃里怎么会好?” 何安下问有无更好之法,段远晨连连摇头,说此法还是他花五百块大洋买的。 众人被押到一座白墙灰瓦宅院。有人道:“不会是高人的暂住所吧?”此言一出,招来他人咒骂:“这混蛋,他自己玩好了,还拉上大家跟着受罪!”有人不同意,说高人从来是有钱大家赚,是仗义之人,定是对挨饿做出妥善处理,才会招大家。 院子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众人入了法堂,见横列三排红毯,以供盘腿打坐,红毯旁配有三十六个小桌,均摆一盏油灯,供夜里读经。红毯的尽头,立一座四尺高台,高人端坐其上。 众人坐好,击鼓鸣锣,高人两手缩在袖子里,引领唱诵《玉皇忏文》。一唱便到深夜,众人腹响如鼓,呼吸都变得困难。只有段远晨仍音调高昂,何安下见他衣领破损,不知何时已吃下面粉。 念诵声弱得无法持续时,高人下了宝座,给每个人摸头顶,被摸过的人便会精神起来。何安下和段远晨坐在最后,见前方人念诵有了底气,不由得称奇,难道坑蒙拐骗的高人真有法力? 高人走近,右手按在何安下头顶,嘴里念念有词。何安下的饥饿感没有减轻丝毫,正纳闷间,一片清凉之物已塞入嘴中。在高人宽大道袍的遮挡下,何安下尽情咀嚼,觉出那是一片莲藕,藕眼中塞了肉馅。 高人喂完何安下,又去喂段远晨。段远晨则掀开高人的大袖子,将藕片递给了何安下,小声说:“我胃里有了面糊,吃下这个,也消化不了。真后悔!” 大家都明白了,高人的宝座下藏满了肉馅莲藕,他念经时两手缩在道袍里,是拿刀子给莲藕削片。 七天后,法会圆满结束。大家均气色红润,唯有段远晨面黄肌瘦。 第40章 百二山河在掌中 七天里,董庚时早晚都会来法堂,跪在母亲照片前哭上片刻。其声惨厉,听者无不动容。遣散时每人领十块大洋,与众人平时的收入根本无法相比,但感念其孝子之心,竟都无怨言。 段远晨走得最早,急于去县城药铺抓药。作为高人的护院,何安下走得最晚,留在高人禅房吃饭,是一整只陕西黑山羊,配以茅台酒。喝得脸红心热后,何安下问:“你们每个人背后都有官场关系,董庚时将你们关在一起挨饿,岂不是得罪了一批官员?” 高人:“正是要得罪,他是借我们向那些官员示威,显示自己的实力和魄力。很快,官员们会主动向他示好,并借助给他母亲修墓之名,送钱送礼。” 何安下:“那大家不是白关了?” 高人淡淡一笑,“官员平时对我们恭敬有加,孙子一般。但事到关键,我们是最无足轻重的。世上有几人真正尊重佛道?” 离了宅院,背着高人赏的一包东西,何安下回山。一人独行,四野寂静,走着走着有了轻微晕眩。何安下知道是“山气”使然,山气不是沼泽毒气,而是山石间旋荡的原始力量,这种力量促成了万物进化,人类与它脱离得太久,如果孤身入山,便会倍感压力。 生命的衰亡,起于筋膜终于骨髓。达摩传下的“摩诃般若波罗蜜”,滋养筋髓,原是印度苦修者抵抗山气用的。何安下先是默念,后是大喊,心肺肝肠都痛快了。不觉走了许久,天色将暗,前方出现一群山羊。 赶羊的是个十岁小孩,大头圆额,眼有灵气。他衣服没有一个补丁,皮肤白皙,不是山里人的红黑色泽。即将落日,何安下心知异样,不看小孩,低头穿过羊群。 行出二十步,孩子在后面唱起歌来:“僧不僧,道不道,上不报君王,下不孝父母,没婚没娶,儿子有一个。” 狐狸精曾说自己有个儿子,一直以为是为迷惑自己说的假话,从而在心里回避掉这个问题,突然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登时怔住。 何安下嘱咐自己千万不要理睬,但再也迈不动步,转身问:“我有一个儿子?”小孩笑而不言,赶羊走上来。 何安下两腿注铅般重,再想迈步已是不能。小孩笑得咧开嘴,露出白洁如贝的牙——没有现出妖魔的獠牙,何安下心稍安,猛见小孩拿赶羊鞭子的手厚实毛绒,有深棕色花纹,竟是一只老虎爪子。 小孩嗓音甜润:“你有一个儿子,在杭州王家,已快三岁。王家做丝绸买卖,可称大户。他作为王家单传的血脉,自小得到很好的照料。你可以放心。” 何安下:“多谢!” 小孩:“我养了三十只羊,以消解饥火,两百年来没伤过一个人。今天实在忍不住了,你不该一个人进山。我修炼只有两百年,你如果与人结伴进山,人气一重,我就不敢靠近了。” 何安下处于听到儿子消息的震撼中,一个字也未听进。 小孩:“其实人肉除了有点甜味,并不好吃,一咬一口水,我不喜欢,但我吃了两百年羊肉,实在想换换口味。”抓起何安下的胳膊,凑到嘴前。 感到疼痛,何安下想到达摩咒语可降服狐狸精,也能降伏虎精,却实在提不起心力,只想被快点吃掉。或许人只剩一堆白骨后,便没了痛苦。 疼痛程度不再增加,小孩似乎只是咬破了皮肤。何安下顺胳膊看去,见是一只小猫,并不是老虎。小猫咬了半天,也没扯下一块肉来。 何安下腻烦,抬臂一甩,小猫飞出丈外,落在地上现出人形。小孩略带惊色,道:“你有法力?怎么可以把我打飞?” 何安下:“你的原型是小猫,我当然能打飞。” 小孩怒吼:“我是老虎!”一个后空翻,落地时又变成了一只猫,喵喵叫着。它也觉得不对,又一翻滚,化为人形,焦躁问:“你看到的是虎还是猫?” 何安下:“猫。” 小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何安下两腿轻松了,可以迈步行走,听哭声凄惨,劝一句:“也许你记错了。你是一只长得很像老虎的猫。” 小孩大叫:“住嘴!我是老虎,一吼可传三十里。” 何安下掉头走了,行出百步,回身见山路上已没了羊群小孩。 行不多久,天色全黑。高人赏赐有支手电筒,何安下取出打亮,但山中蚊虫重,一见光亮便成团地袭来,只好关掉。 摸黑行路,被条枯藤绊倒,黑暗中响起一个嘶哑声音:“你还是打手电筒吧,我帮你驱赶蚊虫。” 何安下惊得跳起,打开手电筒乱扫,发现藤条丛中站着一位灰衣和尚。 何安下:“你是人是鬼?” 灰衣和尚:“应该是人吧,而且还受过西式教育。” 四下响起沉重的“嗡嗡”声,蚊虫大团袭来。灰衣和尚将右手置于肩前,中指成环。嗡声顿消,耳畔一下清静。 那是大随求菩萨的手印。何安下连忙合十行礼:“法师,恕我不恭敬了。请问法师名号。”灰衣和尚自藤条丛走出,低声道:“大痴守愚。” 何安下知道禅宗和尚的法号多为四个字,日本人姓名便受此影响,也多为四字,于是鞠躬行礼,道一声:“大痴法师。” 大痴法师四十岁左右,鼻大口阔,眼型狭长,本是将军相,却生了一双书生眼。他的袈裟原为棕红色,因年久褪色,成了灰色。 两人并肩而行,大痴法师说出自己生平。清末权臣李鸿章认为消除西方文明隔阂,要自小在国外生活。他是清政府向海外派遣的最后一批留学童生,五岁时到美国,十二岁时清朝灭亡。 公派留学资金取消后,受家乡士绅的资助完成学业,取得律师资格,二十一岁归国。曾在政府机关任职、在大学授课、回家乡进行农村改制,最终做了和尚。 他觉得世界已糟烂到极点,法律、道德于事无补,只能靠神通之力来拯救。他仰慕南宋时以神通力支持岳飞的大慧宗昊,通读大藏经,寻找大随求菩萨的手印咒语,发现了大随求菩萨的手印咒语是一个特殊法门的辅助之法。 这个特殊法门叫做雪山仆人门,有一道咒语六个手印,是佛祖三十九岁时在雪山修炼的内容,给佛祖送饭的仆人偷学此法,苦练后获得了等同佛祖的法力,以此法害佛祖,在法力强到极点,即将害佛成功时,却因此法的力量,获得了开悟。 开悟后的雪山仆人向佛祖忏悔,然后去遥远星球建立了自己的佛教王国。大随求菩萨是雪山仆人留在地球上的使者。此法门的祖师是偷看而达到等佛之力,所以此法可以自修。 大慧宗昊在禅宗史上公认达到了八地菩萨的境地,已是近佛,应是他修此法的利益。大慧宗昊的事迹,给了大痴法师极大鼓舞,携带抄写的经本,入莫干山修炼七年,前日刚下山。 何安下:“你获得了等佛之力?” 大痴:“不知有没有达到等佛境地,起码是世上最大的妖怪了。”话未落,身侧响起一声虎啸。 啸声凶蛮,手电扫去,前方路上卧着一只白额巨虎,散发腥臊恶气。 何安下心光一闪,难道放羊小孩真是虎精,黄昏时大痴已在暗中跟随,见它要伤我,便用法力将它变成了一只猫? 大痴冷冷盯着老虎。 老虎纵身扑来。大痴右手中指成环,老虎竟瞬间缩小,套入他的中指。大痴一甩手,老虎跌出,落地后恢复了二丈身长。 它狂叫着再次扑来,一样被缩小套住。大痴将它甩出,落地后变成放羊小孩模样,傻傻瞪着眼睛。 大痴轻声道:“你成精后,便只是一股气了,怎么还贪恋着以前的身体?” 小孩:“身体没了,但吃肉的欲望还在,我也十分苦恼。” 大痴:“一念之差,便毁了你两百年修行,你难道想再做畜生么?” 小孩哇哇哭起来,“你道理说得好,我也被你说服了,但吃肉的欲望还会再来,我到时候还是把持不住。” 大痴笑道:“两百年来你算是刻苦的,欲望只残留了一点。这样吧,我就让你吃块肉,化去你最后的这点欲望。”左手呈刀型,自右臂上割下一片肉,扔在地上。 小孩翻滚化为虎身,伏在地上吃完,伸舌舔嘴,轻哼一声,脑袋贴在两前爪上,向大痴叩拜。 大痴柔声道:“你看过了我的手印,现在传你咒语,以后你便依此修炼,可省千年时光。听仔细了,嗡—玛尼达里红—啪吐。” 老虎喉咙咕咕作响,似在背诵咒音。喉咙声止后,它绕着大痴转了几圈,无限依恋。 大痴:“你我自有见面之时。去吧。” 老虎长啸,摇头摆尾而去,不时回头看看。大痴挥手,它奔跑起来,纵身一跃,就此不见。 何安下以为大痴掌割右臂,只是幻术,不料他右臂一直流血。何安下从自己衣上撕出一条布,包扎时问:“老虎成精,已是气体,怎么可真吃下一片肉?” 大痴笑道:“这个世界的逻辑,不是你所能想象。”吟出一首诗,“氛埃一扫荡然空,百二山河在掌中。世出世间俱了了,当阳不昧主人公。” 何安下问诗的含义,大痴只说了诗的来源。 此诗作者是大慧宗昊。 第41章 自叹自感乃垂头 回到修行聚居区,大痴法师发现飞机轰炸留下的大坑,何安下告诉他,当时炸炮与子弹都像长了眼睛,落进草丛树林,没有伤一个人毁一座楼,问:“难道屈原的《九歌》真有令枪炮改向的法力?” 大痴:“古人不可测度,但你描述的高人,没有这么大本事。”粗喘一口气,两眼放大,直愣愣盯着前方。前方是黑茫茫丛林,垂着稀薄雾气。 许久,大痴眯起眼,转向灯火辉煌的雀楼。雀楼顶部屋脊立着只铜鹤,被灯火勾出道红边,它是曹操招揽天下智士的标志。 大痴胸腔鸣响,两手“啪啪”拍了三下,“山中另有高人,是他令炸弹、子弹改向的。他的法力之大,才真是到了佛境。你想见见么?” 何安下点点头,大痴一跳,由土地到了一条碎石路上,长袖飘飘,竟是向雀楼而去。难道法力等佛之人,混迹在烟花柳巷? 雀楼的姑娘们近日引进了欧洲桥牌,修行者上楼玩都穿着西装。 中国的服装是长袍大袖,衣料为柔软纱绸,身上轻了分量,手拿扑克牌便显得窝囊,所以要玩有重量感的麻将。西装布料坚挺,纸牌便显得轻灵,构成轻重对比。 这个世界需要轻重缓急。 桥牌室摆四五座台球桌,如碧绿小湖,进口的外国原装,桌面绿绒布色调极为纯正。穿西装的修行者们坐在桌边,静穆地打着桥牌。雀楼姑娘隔三差五地坐在他们中间,均一脸贤惠,无声无息。 何安下心道:西方牌局和大吵大闹的中国牌局如此不同。 大痴选一桌坐下,斜眼看着旁边一人,冷冷道:“你不会玩,让给我吧。” 那是位大眼肥腮的壮汉,披散的长发油亮厚密,上套一个束发的镏金箍。他转向大痴,绅士气质转成了土匪相,“你把话再说一遍!” 大痴点头,又说了一遍。壮汉太阳穴起了青筋,伸手拧住大痴衣领,便要一个耳光抽下。 但他的手就此停在空中,因为听到自己头上的镏金箍“咔”的响了一声。 镏金箍裂了道缝。 大痴道:“你三十七岁在河南信阳毒死了一户人家,劫走三十根金条。你的头上玩意用了几两?” “啷”的一声,镏金箍落地,饼干般碎成数段。 壮汉眼角泛红,大痴冷笑一声,“你的拳头曾打死过两个人,都是一击打裂胸骨,力量不可谓不大。但我能让金箍断裂,也能断了你每根骨头。” 壮汉额头淌下一颗汗,看向身边陪坐的姑娘。姑娘眼瞳如墨,正是气血最旺盛、心灵最单纯的年龄,也许刚才她对壮汉有着好感。 壮汉转向大痴,两眼发出兽性的光芒,道一声:“我不信。”一记耳光抽在了大痴的脸上。 大痴左脸现出五个清晰指印。 壮汉两眼起了惊人变化,蜥蜴般一只眼看左一只眼看右,他保持抽耳光的姿势,僵在当场。 打桥牌要喝红酒抽雪茄,大痴从桌上取过一盒点雪茄的长柄火柴,抽出一根,“咔”的一声折断。壮汉身上同时“咔”的一声响,似乎被折断了左腿骨,一下跪倒。 大痴又抽出根火柴,掰断,壮汉右腿一软,整个人滚在地上。 众人吓得不敢做声,看着大痴一根根掰火柴。壮汉开始还狂叫两声,很快便不省人事,只是随着火柴裂断声,身上“咔咔”响着。 掰了十余根火柴,大痴抬手抚摩红肿左脸,向姑娘道:“给我发牌,我想玩一局。”转向围观众人,“都坐下吧。” 无人敢动。大痴取了盒新火柴,整盒倒在桌面上,“要手要脚的人,就玩牌。”众人忙拥过来,坐满桌边。 发牌姑娘哆嗦一下,将扑克牌扔了过来。扑克牌贴绒布滑行,快到大痴面前时,突然一翻,立了起来。 扑克牌厚度仅一线,稳稳立着,忽有裂纹。众人看到,仿佛有柄空气的刀,将牌纵切三下,横切四下。 扑克牌倒下,分成十二块。大痴拈起一块,是规整的正方形,似乎刀切前经过了仔细测量。何安下以为大痴又施法力,大痴却说:“是谁施的法力?站出来!” 众人纷纷摇手,表示不是自己所为。大痴扫视,见屋角四五个沏茶倒水的老妈子,窗边挂三个鸟笼,楼梯口卧一条癞皮老狗。 大痴:“不相干的人,都走了吧。” 如同赦令,众人逃命般出门,霎时干净。 大痴向何安下使个眼色,示意何安下坐到自己身旁。何安下坐好,大痴低声道:“我这次下山,要以神通力拯救世人,原要选你做第一个弟子。我现在要结一个手印,代表着佛法自古以来的传承。结此手印,那位法力等佛的人不能不现身。看好了。” 两无名指、两小指在掌中交叉,两大拇指左押右,捻在两无名指、两小指甲上,两中指、两食指竖立直伸。 大痴:“此印模拟篝火,交叉的六指仿佛柴堆,木柴越烧越紧。直竖的四指,仿佛上面火焰,象征着佛教的灯火相传。” 何安下小心记住,大痴持此手印,喉头滚滚,闭目低念着什么。 念一会儿,大痴张开眼,道:“来了。”何安下急向大门看,并无人影,回头见大痴眼光亮得吓人,那条在楼梯口睡觉的癞皮狗正晃悠悠走来。 癞皮狗身上掉了大片的毛,结了多处冻疮,看着恶心。雀楼绝不会养这样的宠物。 何安下:“是他?” 大痴慎重道:“生命没有贵贱,即便蝼蚁当中,也有佛的。” 断骨的壮汉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癞皮狗走去,伸舌头舔他的脸。舔了一会儿,壮汉“哇”的一声大哭,醒了过来。 癞皮狗冲大痴“噢噢”叫了两声,大痴道:“你怪我出手太重,即便对待恶人,也要留有余地么?”癞皮狗垂下头,不知是点头同意,还是有了心事。 壮汉以手抹眼,坐了起来,浑身骨头似未受过创伤。癞皮狗晃悠悠走开,回到楼梯口重新卧下,怎么看都是一只病弱老狗。 壮汉的手离开眼,两眼恢复了正常。他泪汪汪地看着大痴,哀求道:“我的两只眼睛还是一只看左一只看右么?求您饶了我吧!” 大痴:“不,你哭了,所以你眼睛好了。”壮汉转转眼睛,自我感觉一下,立刻满脸欣喜。 大痴温言道:“你为什么哭呢?” 壮汉:“我哭是因为……我害死的不止一家人。”话刚出口,又一阵大哭。 大痴:“好了!没有享不完的福气,也没有洗不掉的罪孽。你就做我的第二个徒弟吧。”壮汉止住泪,怔怔点了下头,跪行到大痴跟前。 大痴以手按于壮汉头顶,轻声道:“你先学了这首咒语。嗡—拔罗拔罗三拔罗三拔罗—因地利雅—微休达密—哈哈—噜噜恰利—卡路恰利—梭哈。这是禅宗寺庙早晚课念的开智慧咒,其中哈哈两字是重音。” 壮汉“哈哈”两声,一脸凶相放松下来,获得了真实快乐。大痴看向卧在楼梯口的老狗,吟出几个模糊音节后,问:“雀楼里怎么会养这样的一条狗?” 壮汉:“我上山前,山上就早有这狗了。不是哪个人养的,轮家门吃大伙的剩饭。也怪,它长得这么恶心,大伙却都愿意给它吃的。雀楼盖好后,这里油水多,它就跑来了,姑娘们也看着不讨厌。” 大痴两手合十,“啪”地拍出一声,道:“能令恶人心生慈悲,你要学的就是这个。” 壮汉“啊”了一声,随即垂头,不知是点头同意,还是有了心事。 第42章 暗伤潜恨涂青山 壮汉叫王大水,想带大痴、何安下去他的木楼安歇。大痴摇手,说还是去何安下住所。 回到军用帐篷,大痴注视西北角裂口,何安下告诉是董庚时划开的。大痴嘴角泛起笑意。 记得大痴说过,董庚时所修的大随求咒是“雪山仆人法门”的辅助之法,自己离了董庚时的祭母法会,便被大痴跟随,难道他来天目山,与董庚时有神秘关联? 果然大痴问起董庚时来历,何安下将自己所知尽数告知。 大痴在军用钢丝床上坐定,吩咐何安下、王大水坐在床角,道:“禅宗的开智慧咒,作为和尚的早晚功课,已经流传近六百年,却无人知道它的来源。其实它正是佛祖在雪山修炼的咒语,窃法仆人偷听的正是它。” 何安下与王大水皆一怔,虽无佛教知识,也觉得此事蹊跷。大痴缓缓道:“雪山仆人的法门隐藏在禅宗中,只是念诵,便可开启个人智慧。而配上本门的六个手印,就有了等佛之力,可以拯救这个世界!” 董庚时划开的布缝随风开合,大痴:“董庚时自幼学得本门辅助之法——大随求咒。如果你们念诵本门的根本咒,他必有感应,会赶来相见。此人手握兵权,前途无量,我便收他做我的第三个徒弟。” 大痴教何安下、王大水以两中指右压左地交叉在掌心里,两大拇指左压右交叉,各捻本手中指如环状,两无名指两小指竖直并拢,两食指捻两无名指上节。此手印令两掌之间鼓出一个空间,像是乐器的共鸣箱。 大痴嘱咐:“在雀楼传给你们的是火印,这个是木印,多数乐器都是木料。乐器有共鸣,此手印的共鸣是什么?是诸佛说过的一切音声。佛经上说,宁可诽谤诸佛犯了淫欲,也不能诽谤这个手印——在我的佛经阅读范围里,这句话赌誓是赌到头了。” 何安下与王大水结好手印,齐念开智慧咒。一个时辰后,不见董庚时身影,大痴厉声道:“佛在摩诃陀罗国时,曾用此印降伏发狂的大象。难道不能降伏一个军官?不是法不灵,是你们信心不坚。” 何安下与王大水面有愧色,抖擞精神,重新念起。董庚时划开的布缝,吹入一股冷风。大痴摆手止住两人,叹道:“发狂的大象最多伤几十个人,而手握兵权者,却可令一个国家生灵涂炭。的确不是你俩所能降伏。” 大痴言罢,下了军用钢丝床,迎布缝站立,手结木印。何安下与王大水不敢怠慢,站到大痴身后跟着念诵。大痴虽是轻念,却震动了整个帐篷,布面上起了海涛般的波纹,何安下觉得咒音似有实体,拳头般打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难受也说不出的舒服,忽然没了意识,迷失在音波声海中。 不知过去多久,帐篷外传来一片齐刷刷脚步声,因山谷回音更显音量巨大,数千人似的。大痴停下念诵,松开双手,盯住布缝。 布缝被风吹得蛇一般扭动,一只手探了进来。手捋着布缝,捋到下方时,蹿进整个身体,正是董庚时。 董庚时套黑亮马靴,腰配一柄军刀,英气逼人,道:“原来是你在作怪!” 大痴一脸肃穆,“欠管教的东西,说话客气点。” 董庚时抽出军刀,作出下劈之势,寒光自刀根滑到刀尖。大痴右手立于肩前,中指成环。董庚时皱眉,额头两道皱纹下通鼻梁,似乎鼻子增了长度。 董庚时:“你想做什么?” 大痴:“定国安邦!” 军刀垂下。大痴摆手要何安下、王大水出去。 何安下走出帐篷,见到三十几名持枪士兵,立着一匹气宇轩昂的白马,皮毛上浮着颗颗红珠,竟是血迹斑斑。 王大水一脸神秘地说:“那是宁夏产的汗血马,汗水是红色的,如血一般。此马极为狂傲,不是身具贵气的人骑上去,拼死也要掀下来。看来董庚时不是常人,当今军阀混战,四海不宁,老百姓都等着一个能坐稳天下的人。” 何安下:“说不定是董庚时?” 王大水惶恐晃头,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何安下想到段远晨,那也是个自诩为天子的人,不知他有没有配好草药,化出胃里的面糊? 未过多久,董庚时从帐篷走出,大痴随后。董庚时扶大痴上马,自己挽马缰步行,态度恭敬。汗血马只在大痴落座时嘶叫一声,便乖顺了,放平脖子,一步步走得小心。 大痴在马上示意何安下与王大水跟随,一群人向山下而去。 董庚时军纪严明,无人言语,步伐整齐。王大水脸色似憋了一肚子话,却被军队威严震慑,不敢开口。 转过山坳,道路不再平整。马靴不适合步行,董庚时便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脱去马靴,换上胶底军鞋,整个队伍停下等他。 王大水终于有了说话时机,对何安下言:“如果董庚时是天子,法师便是国师。”话音未落,一声枪响,彻谷轰鸣。 士兵纷纷举枪,簇拥在董庚时周围。大痴仍直直坐在马背上,任马前行。马行了十余步后,大痴跌下来,软软滚了几下,便不动了。刚才那枪竟是冲他开的。 何安下猫腰奔过去,见血湿了他整个上身,已是活不成了。王大水奔来,见状大叫:“法师不该坐马,敌军把他当做了董庚时!” 枪声大作,打得碎石爆火。 敌军在高处。 何安下与王大水卧在地上,由于跑出了队伍,子弹不打他俩这边。董庚时所在地则如沸水,密集落下子弹,溅出血柱。 不多时,董部士兵尽数倒下,如一块块肉坨。上方子弹仍旧打下,持续五六分钟方停。何安下抬头,趁着月光,见山岩上站起一队戴鸭舌帽的便衣。 他们持短把卡宾枪下来,从尸体堆里扒出一个血淋淋的人。汗血马在枪响后,躲到一片岩石后,此刻却跑出,冲那血淋淋的人连声哀鸣。何安下知道,那是董庚时。 董庚时被架起,卧到马鞍上。从他后背的细微起伏看,尚有呼吸。 一个特务赶到何安下、王大水跟前,他俩忙高举双手站起。他俩被押到岩石边,特务举起卡宾枪。是要枪毙,王大水高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人是我朋友。” 何安下睁眼,见段远晨头戴鸭舌帽,伸手指着自己。王大水大叫:“我认识你,我也是你朋友!” 段远晨没理他,走到大痴尸体前,一脚踢上去,尸体晃晃,脑袋歪了。 段远晨:“什么人?” 何安下答道:“一个和尚。” 看着段远晨,何安下起了寒意,不再是神叨叨的那个人了,变得果断无情,似乎在某种情况下,可以杀掉所有人。 段远晨:“他背后有什么官场关系?” 何安下:“他刚自莫干山出来,董庚时是他的第一个关系。” 段远晨舒了口长气,“跟我走。”招呼众人下山。 何安下背上大痴尸体,跟着走了。段远晨边走边嘱咐身边人什么,然后停下等何安下走来,问:“背着他干吗?” 何安下:“是我师父。” 段远晨掏烟,点火吸起来。烟味清醇,应很高级。他观察到何安下鼻翼翕动,笑道:“烟丝要以美酒熏制,这是特制烟卷,用的是欧洲最好的白兰地。” 何安下:“能享用这种东西,你一定身在一个特别的组织。” 段远晨深吸一口烟,“我拿你当兄弟看,所以不瞒你。我是中统第七情报组组长,扮成修行者,是为了监视政府高官。” 何安下:“你在养鱼塘边说的话,都是耍我玩的?” 段远晨:“山中寂寞,容易深思多想,那些话是我的真实想法,但戴上这顶鸭舌帽后,便觉得荒唐了。我只是一个有着层层上级的特务。” 特务们穿的鞋不像士兵般统一,走出各样声响,空谷回音,像是怪异乐曲。望着马上董庚时血迹斑斑的背影,段远晨虚声道:“此人胆大妄为,若羽翼丰满,必是天下祸害。他死之后,我就可离开此山,我心里有了接替我的人选。” 何安下没接他的话,段远晨自己说出:“高人赏识你,你比我能刺探出更多情报。” 何安下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俩还有情谊,就不要拖我下水。” 段远晨叹道:“人各有志,我不勉强。” 转过山坳,段远晨喝令队伍停下,牵了马缰,扫何安下一眼,“你来,看我了却一件冤冤相报的旧事。”何安下将大痴尸首转给王大水,随段远晨牵马走进路边树林。 入林闻到一股异味,介乎于烂鱼的腥臭和中药药香之间,是一片淤黑沼泽。 段远晨笑道:“身陷沼泽,越挣扎沉得越快,使不出一点力地死去,是最窝囊的死法。据我在山中多年观察,发现有沼泽的树林,空气往往新鲜,所以沼泽等于人的肺,可以吐故纳新。” 段远晨松开缰绳,走到何安下跟前,忽然反手一抽马臀。汗血马受惊,向前疾奔,入了沼泽,瞬间陷下半个身子。 马嘶如泣,董庚时没有丝毫反应,身体折在马鞍上,头和腿已沉下,仅余后背,背上仍有着微小起伏,说明还有呼吸。 何安下:“何必如此?” 段远晨:“上级下令不留他的命,他身中六枪,原本也是活不成的。” 董庚时后背消失了,泥面有着波动,那是沉下去的马在做着最后挣扎。片刻后,泥面平整如镜。 段远晨蹲下,抽出根烟,望着董庚时消失处,喃喃道:“你的祖先将我囚禁在烂泥塘,你也该尝尝这个滋味。” 何安下猛然想到,董庚时鼻如悬胆,眼如飞燕,正是周天子相貌。 火苗亮起,段远晨点燃烟卷,吐出一口淡蓝烟雾。 第43章 千年灵芝 何安下和段远晨走出林子,何安下从王大水身上接过大痴尸体,走向一条陡峭窄路,要离群而去。 众特务持枪喝止,段远晨说:“我放他走了。” 何安下回头对王大水说:“你不跟我走么?” 王大水回答:“老段需要个接替他的人。我觉我我可以。”转向段远晨,“可以么?” 段远晨呵呵笑了。 何安下离去。 天亮前有一段格外阴冷的时间。不知去哪里,不知做什么,人能否如天一样有规律? 背着大痴尸体,何安下登上峰顶,天光渐亮,见山势直铺远方,丛林隔几里便有一棵高树,军旗般,赋予了丛林阵势感。万物中都有出类拔萃者,出类拔萃者改变族群性质。 看上一棵冠如古代战车顶幡的大树,埋在这样的树下,等佛的大痴应能安息。 何安下寻去,走着走着,大痴有了热度。心想,那是自己的热量,温热了尸体。 大痴两臂从何安下左右肩膀垂下,随何安下步伐而晃动。行到冠如华盖的树下,何安下直腰,松开搂大痴双腿的手。大痴的脚慢慢滑落,尸体是站不直的,准备等大痴的脚一落地,便迅速转身,搂住大痴腰身。 何安下没有转过来,因为大痴的脚落地后,站直了身体。 大痴右胳膊从何安下肩膀上抽走,三五秒后,又从肩膀上探出。手握成拳,打开,是一颗带血的子弹。 何安下叫声“师父”,转过身来。 大痴胸口的血迹已干,旧袈裟像沾了片脏水。有一个破洞,泛起毛边。大痴脸色惨白,牵强一笑,“不要问我是活是死,解释起来会很麻烦。” 他明显虚弱,何安下将他扶到树下躺好。睡了一个时辰,大痴侧身张眼,盯着三十米外的草丛。那是半米高的宽叶蒿草,结着暗蓝色草籽。 有风吹过,草丛闪了下光。在大痴眼神授意下,何安下跑过去,搜索草丛,拣出一个银镯子。 银镯子光滑晶亮,未经过日晒雨淋,应是有人刚刚掉下。大痴将镯子握在手中,平躺着再次睡去。 正午时分,大痴醒来,侧身向草丛望去。草丛自内被拨开,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前额头发狠劲地向后梳去,后脑勺结成一个苹果大的发髻,这是老太太们的发型。 衣着也格外老气,灰衫黑裤,没有花饰。她弯腰在地上寻找,很快发现树下有人,喊道:“喂,你们看到一个银镯子么?” 嗓音甜美脆亮。大痴点了下头,何安下高喊:“拾到了!”她泛起笑容,美得无法形容。 她连跑带蹦地奔来,活力震撼人心。何安下脑海中浮现一人身影——雀楼里狐狸精附体的姑娘。 她伸手向大痴要镯子,白藕般的小臂滑出袖口。大痴将镯子扣在胸口,道:“镯子上刻有铸造日期,在五十年前,是你奶奶留给你的?” 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不是不是,是我十四岁时,妈妈给铸的。” 何安下惊叫:“你已六十四岁?” 她转向何安下,甜甜地说:“怎么!你一点没看出来么?” 何安下苦笑着摇摇头。 她懊恼蹲下,两手按着左右太阳穴,“我真恨我自己。孙子都显得比我老,太给他们丢人啦。有时候,我恨不得找块石头啃两口,先把满嘴的牙崩掉!” 她裤子宽大,蹲势下,仍能绷出圆滚臀形。何安下见她拾起了脚边石头,忙说:“千万别咬。” 女人总有爱美之心,她也不是真咬,甩手扔掉了,楚楚可怜地望着大痴,道:“给我!” 大痴将镯子收入袖中,“你不是六十四岁,而是一千岁。” 女人哧哧笑道:“和尚真会开玩笑。”眯起的眼睛弯如钩,单纯的小姑娘霎时有了少妇的春情。 大痴坐起,右手置于右肩前,中指如环。女人变了脸色,忙跪倒磕头,磕得前额淤青,方抬头偷看一眼。何安下颇为不忍,对大痴说:“师父,兽类成精很难,只要她有一丝善心,就饶了她吧。” 她却急了脸,厉声说:“小师父!我可不是小猫、小狐狸变的!” 大痴温言道:“我知道,你是一株千年灵芝。” 她消了火气,转向大痴,凄楚地说:“我也知道您受了伤,急需补品。您躺在树下以法力招此地药材。我是最好的药材,不得不现身。但我早脱了草木之形,修出了真正人身,四十三年前跟一个叫李涛的村民结婚,已有五个儿女,两个孙子。求您可怜可怜我吧。” 大痴眼白如寒冰,“天下草木,本是任人食用。就算你修成人身,也可以用幻术,将自己变成一株灵芝。” 她哽咽道:“师父,那可是吃人呀!”大痴阴了脸,不再言语。她双眼含泪,咬得嘴唇滴血,终于叹口气,两手伸到头顶上,缓缓并拢。 千娇百媚的女人消失了,地上出现一株植物,叶片肥硕,色泽深红。 大痴示意何安下去摘,何安下刚一碰触,便缩回手。叶片是女人肌肤的质感,手再也伸不下去。大痴右手划圆,灵芝破土而出,飞箭般射入大痴中指环内。 捋直灵芝叶片,大痴置于鼻前,深深吸了一下。何安下惊讶地发现,他惨白的脸有了血色。 大痴扬手一抛,灵芝落地滚成人形,依旧是十六七岁姑娘。大痴虽仍气虚,却比刚才说话多了底气,“你是千年神物,所发药香,已足够我恢复元气。” 她:“多谢师父不杀之恩。”轻欠腰身,道了个万福。何安下没料到女人行礼竟可以如此好看。 大痴缓缓道:“你就做我的第四个徒弟吧。你以后修此手印。”两小指交叉,屈在掌心。随后两食指顶端钩住两小指顶端,两大拇指并押两食指中节纹上,两无名指直竖并齐,两中指绕到两无名指后,四个指头并齐。 她眼光闪亮,在胸前结出手印。大痴嘱咐:“这叫女印,结印时需双腿盘坐。永不要轻视女性,得到女性相助,方能圆满成佛。此印具女性美德,持此印便等同于佛,傲慢无比,随心所欲。” 她盘起双腿,在地上坐好,大痴音调变得高昂,“傲慢如下,随我念诵——诸佛长生我亦长生,诸佛成道我亦成道,诸佛度人我亦度人,诸佛化身我亦化身,诸佛放光我亦放光。” 她音如黄鹂,念完后,引起一片鸟鸣。 大痴放轻声音,“随心如下,跟我念诵——能施即施,能割即割,能修即修,须成即成,须破即破。” 她咿呀地念完,淌下颗泪来:“我现在已是人身,以前做植物时的修炼体验都不管用了。你走后,我遇到修炼上的困境,又找谁说呢?” 大痴:“傻丫头,人与植物有何区别?我再多传你一个手印。”合并手腕,以两无名指于中指、食指间出头,两中指两食指顶端相抵,四个指头聚齐。随后两大拇指压在两食指上节纹位置,两小指并头直竖。 她照作出来,现出柔美笑容,“我怎么一结此印,便觉得愉快?” 大痴含笑道:“这叫芽印,模拟植物发芽的状态,可修炼顶轮气脉,人的头部虚空有一个气息构成的经脉,如轮子状。植物顶轮成就,方能破土发芽——人也一样。” 她面色红润,深深道了个万福,右手按住左肩,转身一甩,整条左臂自袖口飞出,落在大痴身前地面。 她:“供师父疗伤。” 大痴垂头,脸上是不忍之情。何安下叫道:“你只剩一条胳膊,如何结手印?” 她浅浅一笑,道:“我的心里有,便结成了。过五百年或六百年,这条胳膊会再长出。你就不必操心啦。” 大痴抬头,有了笑意,将银镯子扔出。她单臂灵敏接住,行礼告辞。 她小跑而去,间有蹦跳。怎么看都是个活泼的小姑娘,没有千年道行,没有身体伤残。 落在大痴身前的胳膊,化成了深红肥硕的叶片。 第44章 猕猴桃 大痴自地上站起时,拒绝何安下搀扶,跌倒三次后,终于立住,腿部剧烈颤抖地迈步,状如初生的牛羊。牛羊降生后,三分钟内完成站立,五分钟内完成奔跑,因为世上还有虎狼。 何安下:“您不想问问董庚时的情况?” 大痴:“不必问,一定死了。” 何安下:“您用神通力测出来的?” 大痴:“不必测,我的生活经验足够判断。” 大痴越行越快,何安下勉力追随,“去哪里?” 大痴:“平定天下的人已死,我们去哪里都是一样。乱世里只有乱走,快快。” 走了二十五天,到达莫干山。 这是大痴七年修炼的地方,在一个岩洞中由青年成为中年。岩洞口部延伸五十米,便是他活了七年的范围。岩洞口有多道垂下的钟乳石,犹如寺庙大殿悬挂的彩幡,影响风的走向。 在清晨和傍晚,会有山风吹入,在这五十米范围内形成回旋,带走灰尘和浊气。风是他的清洁工。 五十米之外,不知深远到何种程度,每天都会有三两声雷鸣般的嗡响。大痴告诉何安下,那是龙的叫声,龙罪孽深重,所以是鳞甲之身,但龙的智慧比人类高,龙宫中的佛经比人间佛经高明九倍。 洞底藏着一条龙,雷鸣般的嗡响是它看佛经时发出的赞叹。 何安下:“你可以培养它做天子。” 大痴:“龙和天子是两个概念,就像狼和狗,狗是狼变的,但已是另一个物种。人们无法把一头狼驯化成狗,我也无法将龙培养成天子。天子和狗都需经过几千年的人性熏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到。” 大痴给何安下规定每日练功时间,早晨四点钟坐两个小时,中午两个小时,子夜两小时,其余时间多是睡觉。 昏昏沉沉过去三个月,到了冬季,一个早晨,何安下觉得身上有了使不完的力量,大脑格外清醒。三个月来,吃的是一种核桃大的山果,皮为棕色,肉为绿色,里面有密密麻麻的黑籽,滋味酸楚。 剥下的果皮,每日由风带出洞外。何安下问山果名字,大痴说叫龙珠,当年秦始皇派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去日本诸岛,寻找的长生不老药便是它。护送徐福的一千侍卫是福建人,到达日本后找到龙珠,却发现是福建物产,人不吃,山中猕猴吃的,叫做猕猴桃。 耗费巨资,找的却是猴子口粮,无法向秦始皇交差,这一千五百人就此留在了日本。 猕猴桃确与修炼有关,它不能长生不老,却是修炼者食物。猕猴桃不是天然植物,由上古修行者嫁接而成,一直秘传。其生长迅速,需水不多,一株可供人四季食用。日本在古代被称为“蓬莱仙岛”,上古修炼者渡海到那里修炼,所以山间留有猕猴桃。福建山区的猕猴桃,也是修行者遗留下的。 猴子不是人类的祖先,是远古人类的宠物。猴子善于模仿,所以留有人类祖先的特征。比如双腿盘坐,是上古修行者的练功方式,一度失传,后世修行者从十三只北印度猴子身上重新学到了这一坐姿。 猴子吃猕猴桃,也是模仿上古修炼者。 何安下:“人不是从猴子变的,那是什么变的?” 大痴:“人是由人变的。不是进化来的,而是天地直接生成的。” 社会上流行达尔文进化论,以求在内忧外患的压力下,激发国民的奋斗精神——何安下有所耳闻,问:“世上说,物种进化是由低级到高级,总有一系列低级动物做铺垫。” 大痴:“你光知道动物的进化,不知道天地也在进化,天地到了高级时刻,人就生成了。” 大痴的猕猴桃种在洞外七十米处,树根下埋了特殊法器,在雪天也能生长,一夜结十个果,那便是大痴与何安下一天的食物。 一日何安下出洞摘果,看到远方山路开来一辆军用吉普车,随后听到一种奇怪声音。辨析半晌,确定那不是现实的声音,鸣响在他的头脑中,似乎是音乐,微小得辨不清曲调。 随着脑中音乐,何安下顾不上荆棘,直行出七八百米,见一棵杉树下停着一辆马车,蓝色锦缎门帘,边沿绣着金线,闪着一圈黄光。 车外站着一个红袍光头的小喇嘛,似在罕拿活佛灌顶仪式上见过。何安下过去行礼,小喇嘛面无表情,深灰色的瞳孔如冻结的冰面。 车帘掀开,露出罕拿活佛硕大的头颅,“你是受过我灌顶的人。” 何安下惊喜道:“您还记得我!” 罕拿:“不记得,但你身上有我的气息。我招你来的。” 罕拿作个手势,小喇嘛忙扶他下车,何安下急忙也跑了过去。罕拿一手擒小喇嘛脖梗一手擒何安下脖梗,向前行去。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似乎有光,何安下感到颈骨被照得雪亮。 通过树枝的缝隙,可见吉普车越驶越近。 何安下问:“活佛在躲避什么人?” 罕拿叹道:“阿修罗。” 佛经记载,阿修罗是嫉妒心极盛的精怪,天神、畜生、饿鬼都有具体区域,不会相互干扰,而阿修罗没有自己的区域和形体,在天界、地狱、野兽界都有阿修罗,人间也有阿修罗,会引发人类大规模残杀。 罕拿没有继续解释,只道:“去你的住处。” 他原本有十多名随从,现在只剩下了一名小喇嘛,杭州不知发生了怎样的变故。虽需要人扶,罕拿却迈步如飞,很快到了大痴岩洞。 大痴不在洞中,深处响着雷鸣般的嗡响。往日三两声便停止,今日则连绵不断。罕拿脸色郑重,道一声:“扶我坐下,我要歇息。” 小喇嘛解下红袍,铺在地上,供罕拿躺卧。罕拿倒下后,便响起沉重鼾声,洞深处的鸣响顿时弱了,若有若无,似乎龙也不敢干扰他的睡眠。 小喇嘛赤着上身,神色紧张地守在洞口,手握腰刀。何安下有不详预感,周身肌腱在骨头上抻拉着。 太阳落山后,洞外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洞内则由于角度关系,可照入月光,随月亮升高而逾来逾明。 约过了半个时辰,洞口进了十余人,穿黑色雨衣、戴皮革礼帽,晴天却穿着雨衣,说不出的怪异。这是整夜搜山的打算,不防雨,为防次日清晨的露水。 再近几步,领头的人脸部上了月光,却是段远晨。 何安下从暗处走出,喊他名字。 段远晨大叫,喜悦的表情,伸臂搂住何安下肩。何安下心中一凉,段远晨的手指搭在自己肩膀筋腱位置,如果自己有举动,他可立即制住。 何安下:“你不是要去大城市么,怎么还在山中?” 段远晨:“好事难求,没得批准。你怎么在这?” 何安下:“修行。” 段远晨是友好笑容,“三天前,接到中统命令,捉拿一个杭州活佛,他潜逃到了这里。” 何安下:“活佛是我老友。” 段远晨挂着笑容,眼中闪出冷酷之光,搭在何安下肩上的手钳子般夹入肉里,扣住筋腱。何安下右半个身子顿失知觉。 段远晨:“你是我的老友,要听我的。”像扔一个布娃娃般,将何安下扔到一柱钟乳石下。 第45章 紫金檀体 右臂右腿没有知觉,何安下艰难翻身,以左臂左腿立起,扶壁追去。 到了罕拿活佛睡处,鼾声依旧,十余个特务围着,段远晨说话:“别装神弄鬼了,你根本就不是活佛,只是个格西。” 格西是藏语的学者,没有高贵血统,对民众无影响力。 鼾声小了,段远晨继续说:“三年前青海发生兵变,真正的罕拿活佛已死于地牢,你是罕拿的文书,帮他写信写公告的小人物。” 罕拿止住鼾声。 段远晨:“你逃到蒙古,冒充罕拿,受牧民供养。可叹中统消息过于灵通,听到此事,觉得可以制约青海新的掌权者,将你接去杭州。你的好日子只有三年,罕拿旧部多被杀害,毕竟还有人逃到印度,近期青海又有变故,为增强罕拿势力,中统将他们接来杭州,他们吓一跳,你也吓一跳。” 罕拿开口:“他们在印度多年,会发生许多不可测的事,或许已被青海收买。” 段远晨:“狡辩。” 罕拿改了腔调,似变成另一人,“如何处置我?” 段远晨:“你让中统蒙羞,我接到的命令是送往南京总部。” 罕拿面显难色,“南京?要走许多路。”闭上眼,坚挺的鼻头忽然塌陷,皮肤暗下一层,逐渐蜕变出一种黑红色泽,整个人犹如红铜铸就。 小喇嘛一下跪地,如见佛祖。 段远晨过去抓罕拿,却觉入手冰凉,已是尸体。 何安下赶上前,愤恨地说:“你们错了。道家管这叫尸解,佛教叫紫金檀体,死后有此尸变的都是大成就者!” 段远晨回过神来,“知道。我比你内行,这叫人蜕。蛇有蛇蜕,人有人蜕。传说当年青海地牢留下的就是这东西,唉,他又一次蜕身逃生了。” 第46章 青龙 段远晨一伙人背罕拿尸体出洞,却见洞外来了三十几个便衣,领头的是个穿浅蓝长衫的人,身边站着个僧袍脏成灰色的和尚,正是大痴。长衫人剃光头,头顶一层青色发根,下巴刚挺,咬肌发达,虽穿长衫,不能掩盖的武将之气。 段远晨堆出满脸笑,高喊一声:“浙江区第七情报组组长段远晨,向长官报到!” 长衫人问明情况,放过段远晨,向大痴合十告辞,即要离去。大痴却拦住他说话,一会儿,大痴向何安下走来,长衫人原地等候。 段远晨让手下抬走罕拿尸体,自己守在长衫人身后,如小孩见了久别亲人,不舍得走的样子。 大痴领何安下到了洞口,却驻步不进,道:“中统由陈大先生、陈二先生执掌,近年来陈大先生走上政坛,清洗了自己的特务身份,陈二先生实际掌权。中统成立日久,大特务各成龙虎,贪赃枉法,所以陈二先生在本族侄子里陪养出一人,来制裁中统内部人员,他被人暗叫做钝刀陈。” 何安下:“钝刀?说明他办事不利?” 大痴:“不。钝刀割肉,分外痛。他惩处某人,必将罪证搜集得详密,以理服人,让你无法推托,让为你说情的人无法张口。在这个不讲理的世道,一个讲道理的人,不是很可怜,就是很可怕。” 长衫人等候的姿态,静如雕像。 何安下:“他是钝刀陈?” 大痴点头,“他在莫干山有座别墅,罕拿活佛逃到这里,说不定原想求他庇护。他虽只有二十六岁,却能主持公道。” 何安下:“我带罕拿回来时,你不在洞中。” 大痴:“罕拿自有脱身之法,不必我帮忙,我只是借此和钝刀陈搭上关系。” 何安下:“钝刀陈是第二个董庚时?” 大痴摇头,“他秉性刚直,只能做干将,做不了天子。但也值得辅佐。” 何安下:“您有等佛之力,为何屈尊做他下属?” 大痴:“中统已经发展到三十万人,独立于行政之外、不受司法制裁。这群人任意妄为,黎民百姓就受苦了。老天没给我一个天子,仅仅给了我一个头目。或许我有等佛之力,对苦难苍生,却只能帮一点点。” 何安下:“我相信钝刀陈是正人君子,但特务毕竟是邪门歪道,何苦与他们混在一起?” 大痴:“令恶人少做件恶事,便是做了件善事。” 何安下垂头无语。 大痴:“我知你不愿随我去,但你给我磕过头,希望能继续修我的法。在洞中呆三年再下山,或许你我还有见面的缘分。” 大痴两手合在胸前,交叉屈下两中指,两无名指并排压在中指中节上,两拇指、两食指成环,扣在两无名指指头上,两小拇指并立。 大痴:“这叫心印,是手能做出的最近似于心脏的形。第一次带你入此洞时,我说过,龙族的智慧比人类高,龙宫中的佛经比人间精深。你松开此手印时,手指会依次弹起,心脏起搏是此动态,龙飞翔也是此动态。所以松开此印时,将感召龙族现身。” 洞中隐隐响起嗡响。 何安下:“你说过,此洞深处藏着一条龙,那是它读经时的赞叹声。真的有龙么?” 大痴:“三年时间不要荒废,你读它的经书。”转身向钝刀陈走去。 他下山了。 何安下入洞,面对死寂黑暗,结出心印,念诵开智慧咒。不是想测试龙族是否存在,因为心慌。 大痴提出居洞三年的要求,自己有没有点头或是应声?似乎没有,但他一定认为我答应了。 何安下心烦意乱,松开了手印。压在中指上的三对手指逐一弹开,状如龙飞。 洞深嗡响骤然升大,一声声传来,已是轰鸣。 黑暗闪出青色光亮,一道蛇般的长条身子游出黑暗。何安下看到蛇身下有四个爪子,有力地蹬着地面——蛇身鹰爪,正是龙的特征。 它奔跑而来,有两尺长,背脊波浪般起伏——是条幼龙? 它跑近,停住不动。 是一只黄鼠狼。 黄鼠狼身子细长,有条与身等长的尾巴,奔跑起来,远看似蛇。它不是一般黄鼠狼的黄灰色,而是油亮青色,龇牙逼视何安下,喉咙发出嗡响。 何安下哑然失笑,难道洞内回声效果,将小动物的嘶叫扩大成龙吟? 黄鼠狼盯了何安下一会儿,见他无动静,就遛到西侧石壁下。那里摆着十几个猕猴桃,还有吃剩的果皮。黄鼠狼不动果子,吃起果皮,仔细专注。 何安下走去,拿起一个猕猴桃,掰开扔一半给它。它看了一眼,并不理睬。何安下将那半片重新拾起,剥下果皮,再扔给它。 黄鼠狼敏捷一跃,叼住果皮,按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吃起来。何安下笑道:“你很本分,不抢别人口粮。好,以后我吃果肉,你吃果皮。”将果肉塞入口中,觉得生活有了滋味。 何安下距离黄鼠狼已很近了,它并不躲避,似乎做好了与何安下结伴生活的决心。 何安下:“噢,对了,听说黄鼠狼的屁很臭,你可千万不要放屁啊。” 黄鼠狼一下抬起头,嘴上八根须子挺得笔直。何安下觉出这是它愤怒的表情,忙说:“抱歉。我们做朋友,不相互揭短,好么?” 黄鼠狼胡须软下来,低头继续吃果皮了。何安下感受到友情的温暖,过一会儿想到:它能揭我什么短?唉,我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 洞内东壁有两床被褥,摆着两个瓷杯,是大痴用来接雨水喝的。黄鼠狼吃完果皮,跑去叼了瓷杯,一溜烟回了洞深处。 片刻,它叼着瓷杯悠悠走出黑暗。它斜侧着头叼,原来杯中盛了水。到何安下脚前,小心地将杯子放稳。 水清似晴空。 岩洞之水含矿物质,它一身油亮青毛应与饮水有关。 何安下:“你想让我的皮肤也变成青色么?” 黄鼠狼的八根胡须立起。何安下忙说:“朋友间,开个玩笑。”拿起杯子咕噜噜喝下,水质纯净,如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黄鼠狼胡须松下,何安下友好笑笑,忽感到身上发生了一种奇妙变化,脑海中有一部书在慢慢翻开,书上的字体怪异,如海螺的旋纹,但自己似乎都能看懂。 看到的是什么?懂的是什么?无法用人间的词汇表达,但确有一些道理在心中明晰起来。 第47章 白虎 三年后的一个夏日,何安下手结心印,轻弹而开。黄鼠狼自洞深处跑出。他两手抱拳,道:“龙兄,我要下山了。” 何安下走出很久后,回望,洞口前矗立着一线黑影,空中一声闷雷,正是三年中熟悉的嗡响。 大痴现在何处?何安下相信只要下了山,他就会以某种奇特的方式联系自己。那么先去哪里?沈西坡让自己三年内不要回杭州,现已三年,扎死中统大特务的风波应该平息了吧? 杭州有一座断桥,名为断桥却可通行。断桥是断情处,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在这里洒泪而别。桥仍在,情已绝。 何安下站在桥面,看着桥上粗大的电线杆、横空而过的电线,想:这十多根水泥柱,坏了千古哀情。管城市建设的官员一定没经历过女人……噢,不对,他们经过太多的女人。 胡思乱想地下了桥,发现行人都不直行,而是沿边走,将桥下的路面绕出一个圆形空场,无人敢越入半步,造成了人为拥挤。 何安下感到奇怪,径直前行,走了两步便被人拉住。何安下回头,见是名五十多岁的黑衣警察。 老警察:“不要命了。回来!”何安下问出了何事。老警察指指,何安下看到空场原来是白色粉笔画的圈,中央写“日本领地,擅入者斩”几字,字旁摆一叠日元。 老警察解释,一个星期前,有了这圆圈,行人以为是日本浪人酒后撒疯所为,任意走入,结果蹿出一条黑影,砍杀五个人。 圆圈从此成为禁区,后来有几个不知此事的行人偶入圆圈,均被黑影斩杀。这白日闹鬼的事情震惊杭州政府,派警察守在桥头,提醒路人。 杭州警方怀疑是身具武功的日本武士在捣乱,在空场边沿密集地站上一圈警察,然后派一名警察走入中央……依然被斩杀,上百人都看不清楚黑影是如何出现如何消失。 老警察:“这绝不是武功,只能是来自日本的鬼魂,来专门羞辱咱们的。瞧那叠钱,咱们中国的土地是萝卜白菜,给钱就能拿走么?”老警察满脸涨红,看着地面上的一叠日元。 何安下冷笑,“不是鬼,是人。” 老警察一愣,“怎么会?” 何安下:“当然会,因为你们从来没见过高级的武功。” 说着,何安下走入空场。 老警察惊叫。 何安下:“老伯,别怕。我是道士,专门捉鬼。”洞中三年,衣衫破旧,须发从未刮过,发在头顶挽成个发髻,用一根筷子插住。想不到自己此次回杭,和第一次到杭州时一样,都是道士打扮。 何安下摸摸头上发髻,自嘲笑笑,一步步走着。人们顿时拥过来,但在地上粉笔印前止住。 何安下身处圆圈,待了五分钟,黑影并没有出现,于是伸脚抹去地上字迹,对围观群众喊:“诸位,把你们脚前的粉笔印涂了吧!” 人们迟疑着,终于有一人伸脚,其他人逐渐伸出脚。粉笔印擦干净后,何安下拾起地上的日元,喊道:“哪位先生借我个火,把它烧了。” 众人久久没反应,何安下知道黑影斩人的事件太过恐怖,虽涂去了粉笔印,但大家仍不敢走入。 一个站在边沿的青年掏出火柴,何安下走过去,却听身后响起“咔哒”一声,回头见老警察手捧一个铁质打火机走入圈中。 老警察绷着脸,没有任何表情。他走近,打出火苗。 火燃上纸币,老警察现出笑容,展开了脸上数不清的皱纹。他一生卑微,一生为虎作伥,打出这个火苗,也许是他一生做过的最有尊严的事。 纸币燃烧。围观群众仍在观察、等待,没有人出声,没有人迈过已消失的粉笔界限。 合上打火机,老警察直起腰,延续着笑容,走向围观群众。他已是个老人,再没有做出英雄壮举的机会,渴望一点喝彩。 老警察突然后背一挺,跌在地上。 群众终于出声,却是恐惧的惊叫。他们看到白光一闪,老警察后背中刀。 何安下看到一个穿着与地面一样颜色衣服的人,砍出一刀后,便伏在地面,游蛇一般向自己袭来。此人速度极快,常人的眼睛不会看清。旷野中,三十米距离内冲来的豹子,也是看不见的。 此人野兽般用四肢奔跑,自身下翻出一把薄细的刀,刺向何安下小腹。 刀刺破衣服,点在皮肤上,即将穿肠而入。 何安下抬腿,踢在刀刃上。 那人仰面翻倒,手中刀刺中自己大腿。群众此时才看清是一个穿着紧身衣、细腰宽胯的女人。 何安下的鞋底被切裂,但没有伤及脚趾。刚才判断,刀在前刺时,刀力是纵的,横面没有力量,即便刀刃锋利,也不会将鞋切得过深。 判断正确。 女人以灰色丝巾蒙面,仰在地上,拔出腿上的刀。 有人尖叫:“日本人!”众人猛醒,骂成一片,冲入场中,无形的圆圈崩溃。 她将被打死,再高的武功也无法抵御人挤人的群殴。何安下站立不动,看着鞋面破裂处露出的脚趾,杀人者被杀是否值得怜悯? 在暴力即将发生时,她做了一件事情——将衣服迅速脱光,只剩下浅灰色的蒙面丝布。 骂声止住,桥头风过柳树的声音变得清晰。这是年轻的身体,血格外红艳。不像是血,像是出于爱美之心,精心点缀的饰物。 没人能伸出打她的手。她开始爬行,人们闪开道缝,之后跟随着她。 她一下一下地爬着,隆起的脊椎扭出明显线条。何安下观察到她各关节处的肌肉上,有着时隐时现的小坑,这是自小习武的痕迹。 一个人有力量,不在于肌肉的隆起,而在于凹陷。说明她在瞬间可以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并极为敏捷。骨瘦如柴的狼和豹子,有千里奔波的耐力,能扑倒体型大于自己数倍的野马,因为它们的身上有这些小坑。 令人血脉贲张的女性躯体,其本质是野兽之身。野兽很少血流如注,那是人类才有的状况。她左腿刀伤深可及骨,未敷任何药物,血却已止住。 她左腿在地上拖着,展示出脚底。脚下茧子呈现出暗黄色,与白皙的身子对照,像是另一个人的脚。 这是一双在水田里插秧的脚。 也是一双刺客的脚。再轻便的鞋子,在光滑的屋脊上,都会成为累赘。脚趾的灵敏,是翻墙越脊时维持平衡的保障。如果她在西式舞会、酒会上行刺,脱掉高跟鞋,便可直接奔跑。 她爬向断桥。 断桥桥头立着两只汉白玉老虎。何安下的眉毛皱紧,在他的记忆中,断桥桥头不曾有过这两只石雕。 她艰辛爬到桥头,爬到汉白玉老虎下。汉白玉的色泽,犹如她的肤色,没有人间烟火气。 众人忽然眼前一花,不见了她的踪迹。 何安下看到的是,她借着汉白玉老虎的白晃晃色泽,迅速起身,翻过桥栏,跳入湖中。利用色彩进攻和逃逸,是日本武学的特色。 汉白玉老虎是她早早留下的退路。 第48章 云雨难忘山河新 断桥交通恢复正常,圆形空场被人流淹没,似乎从未存在过。 离了断桥,何安下发觉自己受人跟踪。 又走了十几步,左脚的鞋便散开了。将左脚的鞋甩开,索性将右脚鞋也脱了,赤足行走在大街上。 西湖边有一根电线杆,第一次到杭州,他便卧在那里歇息,当时考虑的是能不能从世上得到一个馒头。 何安下再次卧在电线杆下,很快走来两个穿铁掌皮鞋的人,道:“请跟我们走一趟。” 何安下:“断桥桥头的汉白玉老虎,是政府放的么?” 两人彼此询问:“桥头有老虎么?” 唉,国人真是太粗心了。何安下感慨着起身,“好,我跟你们走。” 原以为他们是便衣警察,但他俩没去警备厅,去了一座茶楼。登楼梯时,何安下想他俩应该是中统特务,沈西坡的手下。 二楼最好位置的单间,可以眺望西湖。单间门口遮着一扇碧绿屏风,金线勾勒的荷花。荷花盛开,叶片上有残破窟窿,荣败同时存在。 屏风后坐着个高瘦的人,正独自饮酒。他做手势邀何安下坐下,晃着手中的高脚杯,道:“从你的步伐看,你练的是形意拳。我也是,白次海先生门下。你是谁的门下?” 杯中是产自德国的红葡萄酒。 竟是段远晨。 何安下知道三年来自己相貌有所改变,但没想到变化如此之大,连他也认不出自己。 何安下:“你刚才在断桥?” 段远晨不置可否。 何安下:“以你的武功制服那日本刀客,只是举手之劳。为何不出手?” 段远晨一脸正色地说:“让日本人闹闹,可令民众警醒。” 何安下:“死了数条人命。” 段远晨叼起酒杯,仰头喝下,“他们死得其所,我们可借此号召当地富商向军队捐款。兄弟,一个日本士兵的子弹配备是一千八百发,一个浙江士兵是三十五发。中日必有一战,那时死的人可是成千上万。” 他的话令人无法指责,因为是为了国家。何安下垂头看眼前酒杯,酒红似血。 何安下:“为了一个崇高的理由,就可以伤害民众么?” 段远晨哈哈大笑,“我也不忍心,但为了做好事,先要做恶事。政治,从来是忍痛作恶的。” 段远晨再次询问何安下的形意拳学自何人。何安下沉吟一下,道:“你。” 段远晨大惊,仔细看看,叫道:“兄弟,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何安下的脸脱去了油脂,五官干硬,颧骨犹如刀削。 段远晨的胳膊搂了过来,十分亲密。三年前,他曾以这种姿势暗算过何安下。现在,他搭在何安下肩上的手,也处在大筋位置上。 问明何安下在洞中修炼,段远晨感慨:“早知道你一直在那,我会派人送你吃的用的。”告知当年在洞口前,他搭上了钝刀陈关系,终于得偿所愿,调离了山区,来到城市。走得匆忙,没顾得上何安下。 何安下任他搂着,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段远晨:“谁?” 何安下:“沈西坡。” 段远晨阴了脸色,“你怎么认识他?” 何安下:“我连你都认识,还有什么人不能认识?” 段远晨泛起诡异笑容,“他是中统杭州分站的站长,三年前,被内部枪决。”段远晨观察着何安下的表情,道:“他杀了自己的上司,有一个同伙,至今在逃。” 何安下面无表情,段远晨的手指在他肩膀大筋上敲了两下,“三年的时间不算短,许多严重的事情都变轻了。我现在坐上了沈西坡当年的位置,追究不追究,全凭我一句话。” 窗外西湖反射着正午阳光,像个巨大的镜片。 何安下:“当年的事,我不想再提。” 段远晨的手撤开何安下,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你可以在杭州生活,我派人带你去理发洗澡,买身干净衣服。” 何安下:“天目山有个人跟随你加入了中统,你让他带我去就好了。” 段远晨:“你说的是王大水?” 何安下:“嗯,是这个名字。” 段远晨大笑,“他青云直上,成了南京总部的大特务,我见了他都要点头哈腰。” 何安下也笑了,道:“那就不必了。”作揖告辞。 段远晨沉声道:“你不愿跟我沾上关系?” 何安下:“不是这意思。是我自己可以活下去。” 走出茶楼,何安下走上了一条僻静小路,通往药铺的道路——走过数十万次的回家之路。 听到竹叶沙沙风声,如游子听到儿时母亲唱的童谣。穿过竹林便是药铺,三年了,它没有破败倒塌,甚至外墙还粉刷一新。 药铺的招牌已不见,门板换成了寺庙的木栏,供奉药神孙思邈。一个老头在门口躺椅里打盹。 何安下走近,老头醒转,见到他的道士发型,老头忙起身,说了声:“道爷。”何安下问这座药王庙怎么建得如此不正规? 老人:“这是私人的庙,并不供外人上香。原是一所被政府查收的药铺,两年前拍卖,被杭州丝绸大户王家买下。王家三代单传,少奶奶在灵隐寺中求子生了个男孩,但也吃了这家药铺的助孕之药。” 王家买下药铺,供上药神像,是为纪念不知所踪的药铺主人。每月十五,王家娘子都会带儿子来上香。 她还记着我? 孩子拜的不是药神,而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有了这个儿子,她坐稳了少奶奶地位。儿子生在王家,可保一生富贵。啊,一切是如此圆满。 守庙老人变了脸色,惶恐问:“道爷,您怎么哭了?” 何安下忙摸脸,触手温热。眼泪为何总是热的? 以手捂脸,转身而去。阳光充足,竹叶上的反光,像是万颗泪珠。 何安下猛地停下脚,迎面一位穿紫色旗袍的女人怔怔地看着他。女人竖高高发髻,上插一枚绿玛瑙头饰,手牵一个三四岁小男孩。 我已相貌全变,段远晨都认不出我,她却认出我了?男女之情,超出常理。眼前幻像,是腐如积雪的被褥…… 何安下向她走去。她一搂小男孩,贴紧自己大腿,对何安下有着明显的防范之心。 恍然明白,她怔怔的眼神,不是认出了自己,而是刚才颠跑落泪,吓着了她。何安下垂下眼,默默经过。今日不是十五,她为何来上香,难道是孩子的生日? 万箭穿心。何安下艰难迈步,身后却响起了她一声呼唤:“道爷!” 她还是认出了我?何安下缓缓转过身,她手中拿着一块银元,说:“买双鞋子吧。” 银元递给了小男孩。小男孩跑来,将银元交到何安下手里,又跑了回去。她盈盈一笑,牵着小男孩穿竹林而去。 银元冰凉。握着这块银元,何安下去了灵隐寺。灵隐寺中,有如松长老。 灵隐寺的山道上,卧着一块飞来石。这是南宋时坠落的陨石,与地球石质不同,如块钢坯,三百米宽大。 飞来石上开辟出一条小道,道上坐着一个乞讨的女人。女人五官尚算清秀,脖子手上结了厚厚泥垢,不知多久未洗澡。一个同样肮脏的小孩头枕着她膝盖,正在酣睡。小孩五六岁。 她看着何安下,没有发出乞讨声,可能认为何安下是个与她一样的乞丐。她膝盖上的小孩惊醒,狠狠瞪了何安下一眼,转头打开女人上衣,掏出乳房。 她的乳头有五厘米长,长期吸食的结果。农村孩子吃奶,可吃到十岁。小孩吸了两口,吐出乳头,叫道:“娘,我要吃干饭。” 她将乳头又填到孩子嘴里,手拍孩子后背,轻声说:“再嘬嘬,睡着了,就不饿了。” 何安下把手里银元放入她乞讨的碗中。她流露感激之情,立刻又显出敌意,因为何安下的手探到碗中,在银元上轻轻抚摩,似乎要将银元拿回。 何安下摩着银元,仿佛摩着儿子的头顶。这块银元是儿子亲手给他的,是他与儿子的唯一联系,本该永久保存,却随手给了别人。 女人伸手握住碗的边沿,试探着移动。 何安下的手离了碗,她迅速将碗藏在身后。她的动作,令她的另一只乳房也甩出衣外。 何安下行去,离了这对母子。 第49章 锁麟囊 飞来石更高处,有一条暗蓝色石斑,四尺长,近乎人形,据说是南宋神僧济公的留影。何安下看到,济公影壁前坐着一个穿浅灰色长衫的人,一头短发,已大片花白。 来庙里烧香,总是有心事的人。何安下没多想,经过了他。走出十几步后,觉得那身形有一丝熟悉,转身再看,登时惊住。 那是大痴。 何安下忙奔回去,跪地叫道:“师父!”大痴抬起脸,脸上失去了昔日等佛的神气,皱纹如网,额头腮部结了暗棕色的老人斑。 何安下:“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 大痴叹道:“钝刀陈死了。” 大痴辅佐钝刀陈,为提高他在中统内部的权力,有时会以法力做一些特别的事。这些事善恶难辨。 一年前,大痴发现自己的法力急速减弱,努力修炼,仍不能挽回。十五天前,法力消逝殆尽,钝刀陈也在那一天飞机失事,死在贵州山区。 对飞机残骸的调查结果是,飞机被人安了一颗定时炸弹,在驾驶舱底板下。内部推测为,钝刀陈得罪的人太多,是许多人联手做的。 持掌中统的两位陈先生,并没有调查,只说钝刀陈被妖人所误,将罪过归咎在大痴身上。目前,大痴正受到中统特务的追杀。 何安下:“你传的五个手印,我已小成,可保您平安。” 大痴惨然一笑,“等佛之力,不过是如电如露的幻影。你如要学,我还有一个。” 两手无名指各叠在中指后,两食指压在两无名指上,形成食指中指夹无名指的状态;两大拇指各压两小指甲上,成环状;两中指指端相合。 何按下:“这叫何印?” 大痴却失神了,良久方说:“虎是百兽之王,皇帝是万民之王。这个手印,是所有手印的王,称为王印,修此手印可将修其他手印获得的法力加大。依个人的信心、品德,小则两倍,大则无限。” 而他现在却空无法力。 何安下:“师父,虽然今日上香人少,但毕竟是在路旁,不宜久留。”大痴从长衫中掏出一个白色口罩,遮住口鼻,起身前行。 何安下追上,焦急地问:“师父,这是去哪里?” 大痴:“当然是去灵隐寺。” 灵隐寺的黄色院墙不知用的是何种涂料,莹灿灿,令人陷入惶惶的自责情绪中。 大痴带何安下走到第二重院落西北角的藏经阁下,道:“对你说过,我是从《大藏经》中查到了雪山仆人法门,没跟你说过,我是在这座楼看的《大藏经》。当年,如松长老向我提供一切方便,却又说我为获得法力而学佛,虽然救众生的愿望悲切,但毕竟偏激,将来恐不会有好结果——不料被他说中。” 何安下:“要不要与如松长老相见?” 大痴:“我戴口罩,不是躲避中统特务,是为了躲避他。” 两人在楼下站了一会,大痴道:“我们去大殿,给本师释迦牟尼佛上一炷香,就离开。” 迈入大殿门槛,大痴与何安下都顿住身形,无论如何也迈不出第二步。佛像前有供香客跪拜的蒲团,蒲团侧面有张摆铜磬的小桌。香客跪拜一下,殿内值班的和尚便要敲一下磬,以表示佛心与人心相应。 坐在磬后的是如松长老。 大痴收腿,闪身出殿。何安下也要退出,如松长老却开口说话了:“何安下,既然来了,就向佛磕个头吧。” 段远晨与我对面不相识,如松却一眼认出了我……何安下忙跪倒蒲团上,磕了三个头。铜磬连响三声,音质清亮,如天亮前的鸟鸣。 何安下抬起脸,如松一脸慈祥。 何安下:“长老!” 如松:“今晚有大菩萨来杭州说法,这有两张入场券,供你和你的朋友。” 如松自袖口掏出个白色信封。何安下迟疑接过,如松向殿外瞟了一眼,道:“你的朋友走远了,快去追他吧。” 何安下忙起身,追出大殿。 一阵疾跑,在寺外松林追上了大痴。何安下递上信封,大痴打开,抽出了两张戏票。 唱戏的角儿是程砚秋,剧目是《锁麟囊》。 晚上八点二十分,大痴戴口罩坐在剧场三排,他的左侧是何安下。首排中央的最佳位置空着两个位。 段远晨穿灰色中山装走入,站在最好座位前,却并不坐下,引得整个剧院的人都起身站着。他不跟人寒暄,也无人敢跟他说话,场面极为怪异。 一会儿,如松到达。段远晨恭请如松坐在首排中央,自己在如松身旁坐下,整个剧场的人方才落座。 何安下观察剧场各门口都站着便衣,方悟到竟是中统特务的包场。 整个剧场特务为段远晨起立,大痴与何安下没动,大痴戴着口罩,何安下赤足束发髻,十分显眼。戏开场后,不断有人侧头观察他俩。 如松的票令大痴深陷虎穴。将戏票交给大痴时,何安下转述:“如松长老说是大菩萨说法。我们去不去看?” 大痴:“长老做事,必有深意。去。” 大痴已失法力,从三百个配枪特务中带走他,十分艰难。何安下无心听戏,两手缩在衣服里,结起了王印,期望自己的法力翻倍。 锣鼓声加大,演到了“同亭避雨”的场次。暗中修法的何安下不由得被吸引,剧情说的是富家小姐薛湘灵在出嫁路上遇到大雨,躲入路边亭中,亭中早躲着另一队出嫁队伍。 那是个贫家女,穷得没有嫁妆,正在轿中哭泣。平时娇生惯养、自私使性的薛湘灵顿悟到人间疾苦,将自己装满珠宝的锁麟囊送给贫家女做了嫁妆。 薛湘灵这一段唱词快言快语,引得众特务爆声叫好。 何安下听出唱词先讥讽世人追逐名利而丧失本性,后上升为悲天悯人之情。 转头向大痴看去,大痴的口罩上有了两道湿痕。何安下叫了声“师父”,大痴抹去泪水,轻轻说:“我佛原本贵为王子,也是娇生惯养,看到人间生老病死而顿悟,产生拯救世人之心。薛湘灵向贫家女赠锁麟囊,正是我佛的初心。” 前排座位有几位资深老人,为照顾他们,有中场休息。老人由小特务搀着去上厕所,而几个特务趁机围上来,手入衣襟,暗示怀里有枪,对大痴喝道:“摘下口罩。” 大痴站起。首排的如松长老也站了起来。 两人遥遥相望,如松也是眼挂泪花。大痴摘下口罩,道:“多谢。一谢你当年供我读经,二谢你今日请我看戏。此剧的确是菩萨说法,我已找到了当年初心。” 如松:“大愿望就是大法力。这些人困不住你了吧?” 大痴一笑,猛地跑起来,他的身前身后都坐着人,间有摆放茶果的小桌,而他无障碍地穿行,直到剧场墙壁,迎头一撞,消失在累累青砖中。 满场惊叫,段远晨站起,扫视一圈,全场特务却都住了口,乖乖坐好。 原要捉拿大痴的几个特务,围住了何安下。段远晨道:“他与妖人大痴没有关系,我可以作保。”特务走回了各自座位。 如松向段远晨合十行礼,“我事已了,先行告辞。”段远晨合十回礼,嘱咐身边特务开车送如松回寺。 他目送如松走出剧场,叫自己身边的特务跟何安下换座位。何安下落座后,段远晨道:“没想到你认识如松长老。” 何安下:“我也没想到他认识你。” 段远晨解释他母亲得了癌症,是如松长老教她念经,减去了临终前的痛苦。正值京剧顶级名角程砚秋来杭州演出,段远晨买下全场票犒劳手下特务,给如松送去十张票,是供给寺庙关系户的,不料如松亲自来了。 和尚看戏,总觉蹊跷,果然中间出了变故。原来如松是借戏恢复大痴的法力。 戏再次开演。故事延续,薛湘灵嫁人后,因水灾落魄,给大户人家做哄小孩的老妈子,小孩把皮球扔到楼上,薛湘灵上楼找球。 这个简单情节却是《锁麟囊》全剧华彩,称为“寻球九步”。只见扮演薛湘灵的程砚秋矮下身形,两腿时盘时展,连做出九个步态,以妇女的身姿演化出龙腾蛇盘之势。 此九步妙到极处,不懂戏的何安下也看得心旷神怡,段远晨侧头言:“咦?他怎么会打形意拳?” 段远晨教何安下,只教了形意拳的意,而未教形。形意拳有十二形,总结了十二种动物的天赋运动方式,虽仅十二形,却可概括天下全部动物的动势。程砚秋的“寻球九步”,是形意拳中的龙、蛇两形的组合。 戏完后,段远晨带何安下去后台,对正在卸妆的程砚秋说:“我是白次海门下,你是谁的门下?”程砚秋转头,一副不解神情。 段远晨咳了一声,道:“你的形意拳,谁教的?” 程砚秋单眉一竖,喝道:“出去!” 何安下以为段远晨必会发作,不料段远晨赔着笑,领着何安下乖乖出去了。 两人站到舞台上,看满场观众已退,三五个工作人员在打扫剧场。何安下问:“你怎么脾气那么好?”段远晨叹道:“角儿就是角儿,不得不服。” 舞台与后台仅一方布帘之隔,段远晨不断掀开布帘,窥视程砚秋卸妆的进度。过了许久,段远晨叫声“好了”,拉何安下再入后台。 千娇百媚的女人,变成了英气逼人的男子。程砚秋身高一米八三,见段远晨又来了,咳一声,有令人不敢走近的震慑力。 段远晨停下了,“程老板,我没别的意思。给你看样东西。” 段远晨在拥挤后台中,沉身作了几个盘旋,与“寻球九步”极为近似。程砚秋自梳妆台前站起,道:“方二先生的拳,你怎么会?” 段远晨收势站好,道:“是早年以一杆长枪,在海上押货船的方二先生么?” 程砚秋:“我说的人,以前是上海查老板的装箱先生。” 京剧行头装在木箱子中,后台摆行头有各种讲究,负责装箱的人相当于古代的巫师,地位很高。查老板是上海第一扮相,他失踪后,他的戏班就散了。程砚秋的戏班聘了他的装箱先生。 程砚秋:“寻球九步是京剧原有的动作,为旱水、卧鱼、剪子股组合而成。今天练晨功时,方二先生向我展示了你刚才打的拳。我向他请教,他却不说话。作戏的人,看见了好姿态,就像收藏家看到了千年古玩,拼死也要占为己有。我白天都在揣摩,晚上演出时,终于能将拳术融到了寻球九步中。” 说到这,程砚秋浅笑一下,俊朗的汉子有了女性妩媚。 段远晨叹道:“您是练武天才。他是我师叔。” 方二先生说感冒了,未来剧场,在旅馆休息。程砚秋晚上有饭局,告诉了方二先生的旅馆房间号,与段何二人告辞。 方二先生住的是单人房,瘦小枯干,缩在床上,翻看一本印着时髦女性的画报。段远晨进门,道:“我是白次海弟子,给方师叔请安。”跪下磕了个头。 段远晨向何安下使个眼色,何安下也磕了个头。 方二先生仍盯着画报,直到将画报翻完,才开口:“白次海?唉,我这位师弟爱玩花活儿,妄想成仙。他教的徒弟,狗屁不通!” 段远晨却面露喜色,道:“多谢师叔指点。” 方二先生哼一声:“指点谈不上,你出手吧。记住,下狠手!因为我要杀你。” 不再看段远晨,又看起了画报。 段远晨犹如受老师当众表扬的小学生,美得合不拢嘴,又向方二先生磕了个头,起身后整肃面容,出拳向方二先生击去。 方二先生忽然自床上滑落,以类似寻球九步的姿态,闪过段远晨,扬手摘下何安下扎发髻的竹筷子,反手一刺。 何安下长发披下。 竹筷插入段远晨后脑。 脑骨坚硬,竹筷却像捅窗户纸一样捅了进去。段远晨低喝一声,像是“师叔”两字,便卧在床上不动了。 方二先生凝视着何安下,道:“你是他的属下?” 何安下:“山里人,刚下山。” 方二先生:“你与他有何渊源?” 何安下:“有恩于我,教过我拳术。” 方二先生:“我师弟白次海的天赋远在我之上,我以为他徒弟会跟他一样……此人在杭州欺男霸女,闹出十余条人命,我借程砚秋的戏,将他引来,为了清理门户。” 竹筷竖在段远晨后脑上,创口未有血流出,脸下的床单却渗出了血。竹筷刺入时,通过一个力点,震坏了他全身。血是从口鼻里流出来的,是内脏的淤血。 方二先生:“物以类聚,你是他朋友,大差不差。你的命,到今天就够了。”两指一伸,掐住何安下咽喉。 何安下眼前一黑,自知绝无还手可能,默念“好罢”,脸肉一松,一心受死。 方二先生却撤开了二指,道:“你非恶人。” 何安下恢复视力,方二先生道:“人的忠奸,能掐出来。人被掐住脖子后脸上的挣扎之相,脸肉越紧,其人越恶。”嘿嘿一笑,“既然学过形意拳,我就留给你一句口诀,做个纪念吧。” 何安下愣住,只听他言:“发力时,脚趾间的蹼要松展开来。口诀为——不学鸡爪,学鸭掌。” 方二先生拎起皮箱,带何安下出了房。 两人走上大街,在一个十字路口分手。分手时,何安下问:“您去哪里?” 方二先生:“不给程老板添麻烦了,找一个着迷武术的富商,将教你的那句口诀卖给他。开价三万大洋,我后半生就有了保障。” 他费力地拎着皮箱,笨拙躲闪车辆,过了马路,很快隐没在阑珊灯火中。 第50章 宇宙节拍 披散头发,何安下再次登上去灵隐寺的路。夜已深,飞来石上的乞丐母子蜷着睡觉。一块银元,并不能改变她的生活。 何安下轻轻经过,不愿惊扰她。然而女人却醒了,叫了声“道爷”。何安下回身,见她坐起,手拿一根竹筷子,“您要不嫌弃,拿它扎头发吧。” 他以仅有的一块银元给了她,她也用仅有的东西作报答。不能逆她的好意,何安下到她身前,欠腰伸手。 她却未将竹筷抵来,依旧握着,“您要不嫌弃,我给您扎头发吧。保证给您扎出一个最庄重的发髻。” 我一身破衣,鞋也没有,要庄重的发髻作什么? 何安下说不出这话,背坐在她身前。 孩子在酣睡。她的手指插入何安下长发中,捋顺,盘起,插入筷子插筷子时,何安下感到一条冰插入了自己的后腰。 何安下前扑,滚出两步,回头见她持一把雪亮短刀,含笑看着自己。她矮下身形,连续劈刺,步法近似程老板的寻球九步。 何安下躲闪间,想到“放松脚蹼”的口诀,甩出一脚。她俯身追击,被一脚踢中胸部,跌出五六步,后背撞上石壁,慢慢下滑,坐地后便不动了。 孩子仍在沉睡。 何安下脚趾挂了一层肉色皮革,摘下展开,见上面有两颗乳头。月光下,女人上衣敞开,露出一片如雪的色泽。 皮革是她的假胸,模拟给孩子喂奶而变形的乳房,她本身的乳房则挺立饱满,乳头小如初蕾,其色浅粉。 何安下走近,她嘴角流出一线血,滴在胸部,比乳头更红的色彩。 何安下:“断桥桥头,我伤的人是你?” 她点头,伸舌舔去嘴角血迹。 何安下:“听说日本人管中国人叫支那人——不配拥有土地的人,我们真的不配待在自己的土地上么?” 她惨然一笑,道:“我有中国血统。” 她断断续续地说,在日本有许多华人富商,日本平民女子以给华商作妾为荣,她的母亲便如此,而且还是姐妹二人嫁给了同一位华商。 她:“我抱的小孩,是我最小的弟弟,托你将他送往上海的日本租界。” 何安下:“你既然有一半中国血统,为何还要杀中国人?” 她张嘴,似要辩解,话未出音,又一滴血滴在胸部,眼神就此凝固。 何安下掩好她的上衣,念一句“阿弥陀佛”,抚慰亡灵。转身,熟睡的小孩竟不见了。 自小在奇特家庭长大,会比一般小孩敏感多思。也许他刚才一直在装睡,等待逃走的时机。何安下站起身,感到后腰剧痛,摸一把,满手血。 敲开灵隐寺大门后,便晕厥过去。 醒来,已是第三天。发现自己卧在床上,腰部敷了厚厚的草药。 他被安置在藏经楼下的耳房,午饭时分,如松随着送餐的小和尚一块来了,道:“好险,如果刀再深一分,刺破肾脏,你便无救了。” 何安下失血过多,一日要吃三服中药。因伤在腰部,无法下床,大小便都在床上,由小和尚伺候。 见过一面后,如松便不再出现,小和尚脸上日增惶恐之色。何安下问出了何事,他说如松吩咐了,要何安下专心养病,别理外事。 又过了数日,何安下勉强可以下床,便一路扶墙,去如松禅房。见禅房外跪了一百多位和尚,在肃然念经。 询问,是如松长老即将圆寂。 何安下跪倒,央求守门和尚让自己入房,见如松最后一面。守门和尚摆手拒绝,禅房中却响起如松的浑厚嗓音:“是抄经的人吧?让他进来。” 当年为化解何安下心中的郁结,如松曾叫他抄写了四十九天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何安下迈入禅房,泪便淌下。室内站着两位四十来岁和尚,体格强壮,气度威严,应是监院大和尚与首座大和尚。 如松毫无死态,反而气色红润,盘坐床上,裹着一条金黄绸面的棉被。 如松:“你养病这几日,世上有了巨变,日本军正攻打上海。而我也要走了。” 何安下迈步跪在床前,额头触如松膝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监院大和尚道:“何人为新任主持?请您示下。” 如松:“灵隐寺将有浩劫,谁做主持,谁便会以身殉教。何苦害人性命?所以我死之后,不立主持。寺内事务,由僧众自理。” 监院大和尚沉声答应,随后首座大和尚慎重地问:“浩劫过去,谁做主持?” 如松:“浩劫中,自会长出大悲大勇的人才,比我指定的要好。” 首座大和尚沉声答应。 如松仰望屋顶,有一块黑斑,是燃香熏出的烟痕。如松道:“除了大痴,在二十年里,还有一位来读大藏经的俗人。他是个穷学生,还有咳血毛病,但他将六百部显法、八百部密法的大藏经通读完毕后,便不再咳血了。” “我那时尚有去外地讲经说法的体力,留他做了我的文书,记录言论。后人看我的修为,要看我留下的三十一篇文章。而这三十一篇文章,都是他为我整理,其中也有他的见解。我常想,他倒是新主持的人选。” 监院与首座齐声道:“此人现在哪里?” 如松笑道:“此人已是他山的风景了,他读了佛家的大藏经后,又去研究道家的道藏,宁做贫寒学子,也不做尊贵主持。” 如松瞟了何安下一眼,继续说:“唉,宋代之后的修行者多由道入佛,以道家做路途,以佛家为归宿。他则由佛入道,以道家做归宿,真是千古例外。” 首座:“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道家自古是佛家的友教,他吸收了另类知识,重回灵隐寺,必会令灵隐佛学别开生面。” 如松:“当今已非做学问的时代。” 监院:“如您不愿立主持,灵隐寺可恢复方丈制度。” 主持是帝王制,作为第一领导者的主持独专决策,由首座和监院执行;方丈是丞相制,由首座和监院决策、执行,作为第一领导者的方丈保留对监院、首座的评判罢免权,平时仅作精神领袖,不参与具体事务。 如松叹道:“群龙无首,百姓自理——是人类最合理的制度,但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所寺庙,都不可能做到!一管就死,不管就乱——你们看着办吧。” 监院问那人姓名,得知叫司马春夏,不由得惊呼:“是那个在上海写武侠小说的人!”如松孩子般地笑了,“对,他是做了这事。” 如松与他失去联系多年,并不知他在上海的具体地址。监院和首座要亲去上海寻找,如松摆手,“你俩请不来他的。文人自有怪癖,不对脾气,他不理你。” 监院询问何人能请,如松指向何安下:“他。不像你们自小在庙里修行,他是个在野山野水中活过来的人,对司马的脾气。” 供桌上的香将燃尽,首座脸色沉重,拿起一块浅黄色硬纸板和一杆毛笔,递给如松,道:“请主持留下训世遗言。” 每一位禅宗和尚临终前都要写一首诗或一段语录,作为对弟子的最后教导,也借此显露自己一生修为的程度,是隆重大事。 如松接过纸笔,却闭上眼。好一会儿,方才睁开,道:“前些天,我听戏了。你们知道么,许多人听戏时都爱打拍子。就不写字了,给你们留下个拍子吧。” 如松曲右手食指,以指节在硬纸板上敲打。何安下听到的声音为:“啪哒,啪哒哒,哒哒哒啪哒”。 如松道:“此拍子是宇宙的节奏,以此节奏做任何事都容易成功,但人类社会的整体走势却又不按这个节奏走——真是一个悖论。供你们好好参究。” 言罢将纸板一折,斜头而逝。 第51章 可能千载永悠悠 何安下到达上海,不再赤脚,穿着僧鞋,头上仍束着道士发髻,发髻中是日本女刀客插上的筷子。 其时,中日松沪战争已打了四天。 中方空军轰炸了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在京沪杭上空共击落日机四十余架,中方海军鱼雷快艇在上海外滩重伤日本军舰“出云”号。 青帮持刀封锁住各个路口,盘查行人。何安下的奇装异服引起怀疑,很快被认为是日本间谍,押到黄陂南路。 黄陂南路一家酒楼后院,站着三十多位古装人物,多是着和服的日本浪人,日本僧人在上海为数不少,也有几些僧人。一个相貌凶恶的军官正在逐一盘问。 当军官问到何安下时,何安下叫了声:“王大水!” 军官愣住,何安下讲起天目山。军官咧嘴笑了,原本抽烟熏黑的牙齿竟已白净。他一把搂住何安下的脖子,叫道:“三年不见,我成了小白脸,你成了糙老爷们。” 王大水将审问托给别人,带何安下入了酒楼。酒楼里有三个身高腿长的女特务,迎过来沏茶倒水,摆上果盘。 王大水是大痴所收的第二个徒弟,大痴受中统通缉时,王大水暗中照应,令他躲过两次追杀,觉得自己对得起师徒情谊了,从此不再过问他的生死。 王大水:“他是等佛之人,我你是凡人,黄金美女才是幸福。” 何安下问他是否还修大痴传下的法,他说早不修了,过一会两眼放光,说:“我现在对道家感兴趣。” 道家有采阴补阳之说,王大水做了中统高官后,得到个美女成了易如反掌的事,他决定利用这一优势,采阴补阳,长生不老最低限度也要通过睡女人的功法,锻炼出七八十岁仍能睡女人的体质。 何安下听不下去,王大水仍滔滔不绝,说他已经用实践证明了采阴补阳的科学性。松沪战役开始后,他白天在上海搜集情报,晚上坐火车去南京汇报,清晨前赶回上海,根本无法睡觉,但他的身体不但没有垮掉,反而精神越来越旺盛,似有使不完的精力。 他的秘诀是坐火车时,挑两个年轻漂亮的女特务作陪聊天,眉目传情间,度过生理疲惫的极限。 王大水:“光是聊聊,就有这么大功效。”何安下觉得无聊,说有事在身,要告辞。王大水叫道:“上海乱成这样,你走在马路上别给流弹打死,有什么事,我给你办好了。” 何安下想,找人正是特务的专长,道:“我要找司马春夏,帮忙查一下他的住址。” 王大水笑得灿烂,连拍何安下肩膀,“问我可是问对人了,我去过他家多次,熟门熟路。你们只知他是写武侠小说的大家,我却知道他是隐秘的道家修炼者。” 何安下:“啊,你拜他为师了?” 王大水脸一红,“我至今没见到他。” 司马春夏近五十岁,无子女,妻子逝世数年。他现在跟着侄子生活,其实是他租下了侄子家的一间房,每月交房租。他也不跟侄子家一块吃饭,各有各的炉灶。 他用的是一个烧煤球的小炉子,没有厨房,就在院中做饭。王大水拜访多次,问他侄子都说正在屋里,但王大水每次打开门,均见不到人。 何安下是代表灵隐寺请司马春夏做方丈,王大水迸发出巨大热情,高声道:“我陪你去。我有车!”估计他觉得这次肯定能见上面了。 司马春夏侄子家是座二层木楼,楼下院子狭隘。 王大水推院门而入,仰头冲二楼喊:“在么?”二楼一扇细小窗户中传出一声“在!”应是司马春夏的侄子。 王大水满意笑笑,领何安下走到一楼最里的房前。屋窗户下摆一个铁皮炉子,熏得窗玻璃一层油腻烟垢。因为阴天,屋里开了电灯,透过污浊玻璃,可见里面有个人影坐在桌前。 王大水:“真有人!”何安下点头,表示也看到了。王大水脖子涨红,道:“让我先进,单独问他个问题。” 何安下退到院中,看王大水推门进去。 半晌,王大水出来,懊恼叫喊:“屋里没人!走了走了。” 拉何安下往外走,何安下抵住他手,“我想试试。” 站在门前,何安下思绪万千。想自己十六岁上山求道,至今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学过太多的功法,却依然没有找到活着的核心。 隐隐感到,屋里的人能给自己一个核心。至于他去不去灵隐寺做方丈,对于他,对于自己,都是太轻太轻的事。 何安下推门,迈入。 室内狭小,仅放一张床一个书桌。书桌前坐着一个消瘦侧影,背靠藤椅,左手握着一册卷成筒状的线装书,右手悬着用毛笔在书上写眉批。 何安下愣在门口。 那人没转头,道:“今日风大,关门说话。” 屋门关上。 其时,八十七师攻占日本海军俱乐部,八十八师攻破日军坟山阵地,三十六师攻入日军运兵的汇山码头。 中方取得绝对优势,和平近在咫尺。 呆在门前的王大水,莫名地感到惊惧,转身,见到两名穿着黑色中山装的人走入院中。王大水下意识摸枪,两名来人递上一份牛皮纸袋。 纸袋封口上的猩红印章,令王大水放松下来。那是南京中统总部的公戳,他俩是自己人。 文件上写,新入编的上海中统特务中,刚刚查明有一人是彭家太极拳传人,他有刺杀中统高官的嫌疑,要王大水将其抓捕,必要时可诛杀。 王大水收起文件,问:“他给日本人做事?” 一名来人回答:“不是。那是三年前的旧事了。” 三年前,彭家太极拳传人杨十三比武击毙日本剑道高手柳生冬景,柳生冬景是日本间谍头目,之后彭家两百六十五人一夜被杀。 王大水问:“日本人做的?” 答:“中统。当时日本间谍和中统有合作我们对盟友要有交代。” 王大水神色黯然,看向身侧的房门,里面有何安下和司马春夏。门内的世界,或许他永远也无缘知道。他虚叹一口气,道:“走。” 他和两名特务出院,去捕杀太极拳传人了。空中有着隐隐炮声。 屋门紧闭,像一尊在荒野里被遗忘千年的墓碑,安静得似乎世上从未有过杀戮。 2006年9月初稿 2013年12月31日终稿 第52章 后记:兵书医书 我这代人的生活,没有读兵书医书这档事了。有,个别。 对爷爷一辈人,一八九年至一九一年出生的一代人,则是年少开始的普遍爱好。 受周汝昌影响,批注红楼梦的脂砚斋是位女性,成了大众共识;但也有质疑声,因为批注里写脂砚斋平时爱好读兵书,应是男性,推断为曹雪芹的伯伯。 古时读兵书,并非军人专利,兵书如飞碟探索等科幻杂志一样,异类知识,女人也有阅读乐趣。古时女人是读书的,只是不参加科举。 一九四九年解放军进城,自办文化补习班,让市民教军干部识字,去了许多老太太。她们在市场买东西看不懂告示牌,去教解放军,怎么就突然会了?不是突然会了,是想起来了。 女人不在朝廷当官,在家里当官,新郎新娘的礼服,模拟的是官服。传统家庭,是长孙媳妇掌财政,老太太做终极裁判人,不识字是不行的。 女孩识字的方式,是一家富户请了私塾老师,左邻右舍的女孩都来学。请私塾先生是做公益,掏钱的人家不吃独食。 女孩自小读书,为掌权做预备。什么时候掌权,就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家境不好,一辈子无权可掌,柴米油盐地操劳,便视读书看报是男人的乐趣,与己无关。 我姥爷李捷轩过世后,姥姥开始看姥爷的书,看了一年,过世。全家震惊,都以为姥姥是目不识丁的人,谁都没有她读书看报的记忆。 她是不为家操心了,想起来了。 传统社会对我们这代人是个谜。我们不按祖辈人的方式生活,所以不了解这方式的功能,每每被吓一跳。以后,不会被吓着了,因为祖辈人逝去得差不多了,我们将完全地按照我们的生活方式解释古人,五千年文明是三十年经济搞活的缩影。 再说医书,上世纪六十年代前,医书还是学子们的第一课外书,会了字,首先便读到医书。十岁孩子读内经、伤寒论是普遍的,中年后仕途不如意,便想起了这童子功,开医馆谋生。 医学如下棋打牌,是生活常识;少实践经验,不少这个思维,积累点经验,就大差不差地可以治病救人。医书多是落寞仕途的读书人所写,文字典雅,思维清晰,如棋谱画谱,看看就可明了。我这一代人则如读天书,因为生活基础不同,少这个思维。 唉,少了一条生路。 活到四十岁,不敢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古人的生活基础是祠堂、师门,道德基础是朝廷有史记、民间有族谱我是什么都没经历过,读书知道的,不算经历,经历是生活里就有。 国人自私,因毁掉了传统社会的公益设施;晚清政府以庙产办西式中学,地方官借机侵吞庙产。寺庙不单是宗教场所,还是公众图书馆和养老院。佛经之外,藏百科之书,学子普遍入寺自修。孤寡老人象征性地出家,不用剃头便可在寺庙终老。 民国毁掉了祠堂和书院。祠堂掌管公田,一族里有人发达了,要向祠堂捐田充公,以公田利润修路架桥、抚恤孤寡。祠堂势力足,能制约土豪劣绅。书院是互助团体,也是惩戒机构,一人为富不仁或为官不仁,法律不制裁他,老师同学先制裁他,“开除师门”是柄悬在头顶的剑,在书院系统里口碑一坏,在社会上活动就难了。 我是什么人呢(不敢说我们)?按史书观念,我是流民。华夏文明是居民文化,居民生活有土地、有组织,名誉、公益、仲裁皆成系统。流民无这么些,所以自私,抢多少是多少,正是华夏文明极力反对的,称为蛮夷。 站在华夏文明的反面,怎敢自称中国人?我是这片土地上的一个蛮夷,活着,而无生活的基础。 2014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