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做不到》 1、引 若要问凤鸾城中最春风得意的是哪一位,不是当今圣上,不是颐享天年的太上皇,不是手握实权的秦相爷,更不是捏着亲兵的凤澜王,却是东岫庭的少当家萧宠萧七爷。 这其中有三个缘故: 其一,萧宠隶属的东岫庭乃是江湖大派,用一句话来讲便是“收银卖命,富可敌国”,东岫庭在大夏国硬气得……连皖帝都要礼让三分。萧宠作为东岫庭的少主,不过三五年光景,就能将东岫庭的摊子接过来。 其二,萧宠的身份颇高,是先帝最宠爱的嫡女静娉公主所生,虽不在朝廷为官,却也袭有侯爷的爵位。 其三,凤鸾城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萧七爷做得是最生猛彪悍的买卖,抱的是最有劲儿的美人。如今萧宠萧七爷和他的爱侣终于修成正果,这便要成亲了。 说到这门亲事,那可是除却皖帝大婚之外,最最风光的一门亲事。萧宠成亲的对象,更是在大夏国位高权重,风光得不得了的妙人儿。 大婚是皖帝御赐的,由秦相爷证婚,凤澜王做礼官,设宴在玉腰宫,一干达官显贵没有一个敢不来贺的,可谓是风光无限。 可这人若是太过春风得意,便处处都是等着看笑话的人。 就好比现在,萧宠穿着大红色的喜袍,手里拿着写满簪花小篆的大红锦缎,看着上头御笔亲批的内容,憋了半晌,却也没能念出一个字。 “一定要念么?”萧宠看着对面的凤澜王,低沉黯哑的语气中全是隐忍,仿佛立刻就要爆发出来。 凤澜王一脸黑线地回望着他,有些不忍,但还是点了点头。几乎是立竿见影地,他便看到萧宠的额上冒出一个清晰的凸字。 大夏有这么个规矩,但凡皇族娶正室过门,必先诵读一段事先拟好的喜誓,算是出嫁从夫的誓词。然而眼下,娶亲的是高权重的白郡王,而王妃,却正是丰神俊逸,男子气十足的萧宠萧七爷。 白王今日难得穿得一片火红,脑门上却也被衣服衬得火红,甚至还爬了满头的细汗。她见萧宠那样为难,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需知白王殿下在萧七爷面前,简直酷似某种大型短毛犬类,萧七爷伸出食指勾一勾,她便摇着尾巴飞奔过来。 林白起于是悄悄捏住他的衣角,安慰道:“师兄,快念罢,从此我什么都依你。” 几位喜官也都急了:念罢,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要怪也怪你自己,捧在心尖儿上宠着的师妹偏偏成了大夏唯一的女郡王,不嫁?不嫁能成么?再者说,白王对她师兄好得,那简直是羡煞旁人,只要是两个人关起门来,不论什么事情都师妹都是由着师兄的性子来。这到了床上,萧七爷还不是想怎么胡来便怎么胡来?面子值几两银子啊,里子才是最实惠的。 萧宠看着师妹三分羞怯七分期待的晶亮眸子,便是憋了一肚子火气也没法发作,只得眼一闭心一横,念道:“臣……妾愿与白王永结连理之好,不离不弃,永生唯一。” 那个“妾”字,萧宠全然是挤出来的,旁边的喜官若不是知道他在读喜誓,必定以为念的是弑父仇人的名字。 凤澜王闻言,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林白起更是乐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没心没肺地去牵师兄的手。她悄悄瞧了师兄一眼,只见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既不柔情也不缱绻,紧抿着的嘴角仿佛就要蹦出四个大字:你,死,定,了! 林白起心里一面乐一面怵着,描着金的长指甲只管往师兄手心里划,痒得萧宠直躲。 而后便是冗长得让人几欲睡去的礼节,将长辈与皖帝拜了个遍,眼见着便是礼成了。一众喜官送两位新人入了洞房,与宫人放下新房中应有的物件,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 玉腰宫的内室用红绸装扮为洞房,但见金碧辉煌,琳琅满目。这神仙洞府般的寝宫之中,高烧的是一双精致的红烛,火光朦胧地将两人的侧影映在帷屏上,宛若画中之人一般。 待喜官将门掩上落锁,萧宠便一改方才那沉默又憋闷的样子,换了个人似的将林白起压在床上,眼中迸着两团火。 林白起知道他方才受委屈了,如师兄这般高傲的人,这等委屈怕也是头一次受。于是柔顺地让那人推倒自己,任凭他怎样在自己身上放肆。 两人混闹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白,萧宠方才放过了她。林白起趴在他膝上,身上如从水中捞出来般湿润,闭着眼恹恹地寐着。 “身子可有不适?”萧宠那沙哑性感的声音钻入林白起的耳中,直勾得她浑身又是一阵燥热。 林白起睁开眼,指尖将他那披着的雪白罩衫拨了拨,凑过去贴在他身上含混道:“开始是有些痛,但可以忍。后来么,嗯……舒服。” 萧宠轻抚着她濡湿的黑发,光滑的脊背,叹气道:“叫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师兄……”林白起的声音糯糯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萧宠,里头满满都是倾慕。 然而这样的表情并未持续太久,待到凤鸾城早朝的晨钟响起,林白起便如受惊似的坐了起来。她看了师兄良久,方起身从枕下抽出一封书信递与他拆开,便见最顶头清晰的四个小字:太后懿旨。 一字一句读下去,萧宠的眼里忽地闪过一丝不能置信的神色,可想想这人不仅是他师妹,还是大夏的贤王林白起,这事仿佛又变得都合情合理了。 萧宠释然地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颚,在她唇角轻轻一啄,又觉不够似的将她的唇含在口中,细细吮了一遍,方道:“别怕,师兄护着你。” 那声音沉着且笃定,从小到大,她只要听见师兄这样说,仿佛不论遇到怎样的事情都是不用怕的。林白起心中又酸又涩地想起儿时的琐事,待回过神来,这人已隐入了夜色之中。 她自顾自伤神了片刻,终于收敛了表情,将外头候着的女官严小段叫到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主……主子,这如何使得!哪里就有这样的道理!”严小段呆呆愣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洞房花烛夜能出这样的事情。 “有什么使不使得,你只管喊就是。”林白起撩了撩头发,一脸的云淡风轻的样子。 小段仍旧呆呆的,直到白王用手肘捅了她两次,她方酝酿了情绪大喊出声:“王妃逃婚啦――” 2、壹 容元十七年的春天格外的暖,大地回春,生机盎然,各色的花儿香得轩城乘风十里,沁人心脾。遥遥望过去,入眼的全是一片勃勃的生气,叫人赏看了心悦目得很。 可就是这万物逢春的好时节,轩城北十里的大西佛寺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冲城与卫城相继被破,乾城督主在府上遇刺,宣武侯秦天被打的节节败退,别留宫三档头也被人悬了首级在循武门…… 轩城领番赵亭一条条念着卜报,擦了把汗看着首座上的梅掩袖,小心翼翼道:“督主,若是今次拿不下君术辉,别留宫在贵妃相爷心中的位置怕是……” 别留宫是凤鸾城统管阴人的组织,所谓阴人,本是被割了子孙根进入凤鸾城的奴才。可到了凤起帝时,出了个叫梁纳兰的阴人,自创了别留七式与留萤小扇这两门非阴人不能修炼的功夫,还几次三番地解了凤起帝的刺客之围。自那时起,别留宫在帝王心中的位置便不一样了。 如今皖帝时代,秦家半掩江山,相国秦四海、贵妃秦柔、宣武侯秦天三人内揽超纲,外握兵权。别留宫掌事督主梅掩袖与秦氏一脉搭上了线,别留宫在大夏的权势几乎到达顶点。 梅掩袖是宫中混迹四十年的老阴人,听了赵亭的话倒也不慌。他把玩着手中的玉骨折扇,阴声道:“西四城接连沦陷,宣武侯兵败,连老三都没了,君术辉手下有能人啊……” 赵亭点头,“君术辉在西边树大根深,加上跟玉莲教来往甚密,帝座平日里对他也是礼让有加的。只是没想到他竟会反,帝座可就剩他这么一个亲兄弟了。” 他还要再言,却听见一名阴人递了话进来,梅掩袖蓦地睁开眼,沉声道:“白王……林白起……好端端地她跑到轩城来做什么?” 林白起!赵亭听了这名字,眉毛经不住跳了一跳。 在大夏的一众官员看来,白王一贯是最刚正不阿、最神秘莫测、最命里带衰的一位。 大夏开国以来只得这一位女郡王,林白起却也不辱使命。她治下极严,白花馆除了本分的歌舞乐医,从不插手派系纷争。 可虽说是个林白起是个郡王,到底管得只是歌舞乐医。今次平的是西乱,戚太后并未调用统辖凤澜府亲军的澜王,而是选择了这位连王妃都在洞房花烛夜跟人跑了的倒霉蛋。难道真指望白王倾城一舞,将君术辉的兵勇跳垮了不成? 真真不知那只老狐狸是作何思量…… 赵亭心里正想着,只听窗外传来极冷清的声音:“区区一个君术辉,就搅得整个西都人心惶惶,秦家和别留宫的气数是要尽了么?” 回头看去,只见林白起穿一袭白色掐金线广袖朝服,身后跟着两个掌事女官,再后面便是两排垂手而立的宫人。门内的阴人见是白王来了,忙跪下来。 林白起进门后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见地上一群人不敢起身,便皱眉道:“跪完了自己起来便是,还等本王请你们不成?” 赵亭等人闻言连忙起身,方抬起头瞟了白王一眼,便被她那气势压得又低了下去。 林白起身上那股子压人的气势,全来自于她的那张脸,然而说到白王的脸,谁都禁不住要惋惜,因为她从来只给人看到她的半张脸。 白王这么做并不是因为骄矜,而是在前次国难中,她为了炸平赫尔族的狼瞳营,自己被连累得也几乎炸毁了半边身体,经灵丘殿殿主救治了三天三夜,方才保住了性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被破格封了郡王。 只见她的右脸带着银蓝色纹路繁复的面具,隐隐可见琥珀色的瞳孔,半隐在那面具之下。那琥珀色的眼珠是没有焦距的,空洞而诡邪的模样却更衬出左眸的晶亮俏媚,融合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仿佛她的目光扫到谁身上,便能将那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这女人坐在赵亭面前,已经让他的精神紧张到了极点,可更令他惊惧的是,那柱凛冽的目光,此刻正一瞬不瞬地钉他的身上。 “赵大人,您这一脑门子的汗冒得倒是稀罕。本王既来了这里,灭不了君术辉,皖帝要的可是本王的脑袋。” 林白起呷了口茶,笑得冷清。 “白王教训得是。”赵亭定了定神,朝她施礼道:“前日君术辉已经占了上水岭,今日扎营便扎上了遇篱坡。明日程闯带的那五万大军压过来,轩城里的一万七千将士要怎么挡,还请白王示下。” 林白起并未开口,却听她身边的贴身宫人严小段笑盈盈道:“各位大人莫急,咱们呢,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明儿是个什么天,可有谁知道呢?” 梅掩袖听了这一脑门子丧门话,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倒是他身后站着的一个阴人绷不住了,森森然道:“严宫人这是洒脱呢,还是拎不清?破了轩城,君术辉那群反贼倒豆子似的倒出绞肠关,占了西岭道整个西都都得完蛋。” 严小段似是被唬了一跳,惊诧道:“不能吧……” 那阴人占了理,得意道:“你道我危言耸听?破了轩城,反贼只消将西岭道一卡,西四城的粮道便被他们锁死。牵制住整个西边,东都的傅冷月会坐得住?他想反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 “哦,原来别留宫的人还知道西都告危这回事!皖帝派你们来平乱,你们就派了那么个被人一刀切的三档头。这都一个月了,非但人没有擒住,反而让人家夺了好几座城去,连宣武侯也退回了靖北关。躲在大西佛寺闭门思过有用吗?大夏的脸都叫你们给丢尽了。” “你!”那阴人手中一把银针直扑严小段的面门,被林白起身后的蒋丝长袖一挥挡了回去。他看了面无表情的蒋丝一眼,拔出佩刀准备与她动手。 “莫钰!”梅掩袖喝道:“白王既然来了,自然是带着主意来的,谁叫你咸吃萝卜淡操心?白王带来的人都这样伶俐,不比我们这些笨笨的,只管看好自己的脑袋,别给那群反贼给偷了去。” “是。”莫钰朝后退了一步,似笑非笑道:“咱家怎么就忘了,白王的师兄当初为了白花馆的一个宫人,在洞房花烛夜带着人逃婚的罢?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莫钰也只有仰仗白王才得以听闻。您那位师兄可是个大能人,君术辉坐下数一数二的猛将,君术辉能有今天的势力,您那位师兄也功不可没啊。” 莫钰说的,乃是林白起的师兄萧宠。 林白起虽为白花馆中人,早先却是被岫庭主萧无别捡回来教导的,与师兄萧宠算是青梅竹马。她是在十二岁那年被白花馆主纳兰锦绣看中,这才离开东岫庭,拜入了白花馆门下。 两年前白王与萧宠被皖帝赐婚,新婚之夜萧宠却携白花馆宫人第五染逃出凤鸾城,投奔殊王君术辉座下。 萧宠是大夏国数一数二的顶尖杀手,君术辉自然是倒履相迎,然萧宠悔婚本是无可恕的大罪,为何没被皖帝严惩,是因皖帝对殊王颇为谦让,殊王又收第五染为义女,并许诺下嫁萧宠,这事便只得不了了之。 只是苦了仍留在凤鸾城中的白王,因本就被毁了半张脸,便被人嘲笑她连倒贴也没有人要,嫡亲的师兄都受不了。尽管皖帝竭力压下此事,但宫中本就是是非之地,一时间流言四起,白王也成了大夏各地热议的笑柄。 白花馆深以此事为耻,故而严小段听莫钰这样说,咬着嘴唇便要拔剑,被蒋丝一指头戳了回去。 “别留宫莫钰,本王今日教你一句:说话别光用嘴,多用用你的脑子。” 林白起垂着眼皮,嘴角似乎还噙着一抹笑。她站起身子,将莫钰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这才缓缓把衣衫上的褶皱抚了个平整,拢起袖子朝门外走去。严小段与蒋丝见白王离开,连忙也跟了出去。 “莫钰,你放肆了。”眼见林白起走远,梅掩袖方才开口。 “督主!您听听方才那个死丫头说的话!林白起在宫中低调得紧,如今竟纵容自己宫里的女官这样辱没咱们,别留宫这还在势头上呢,怎能由得她来放肆!”莫钰咬牙。 梅掩袖撑起眼皮,冷笑道:“你也知道她林白起平日在宫中低调,还要与她争?白花馆养了这三年,养成了个什么里子我们谁也不知道。我看这白王的刀啊,是要出鞘了。” “督主,咱们别留宫现在有秦家撑腰,还用怕她一个林白起?” “物及反常必为妖,一个女人能坐到郡王的位置,谁敢小瞧了她去?”梅掩袖靠回椅背上,手中的玉骨扇轻轻在檀木桌上点了点,道:“莫钰,知道这次三档头的人选,我为何没选你,而是选了你师弟楼岚棠么?” “属下……属下不知。”莫钰低下头,眼中一片闪烁。 梅掩袖微微偏头,在自己太阳穴虚点一下,“记住方才白王教导你的话,说话别光用嘴,多用用你的脑子是正理。” 3、贰 从大西佛寺回轩城的路上,林白起一路策马狂奔。后头的一队宫人是久跟着她的,都知道白王的脾气,可路过的人见着别留宫这样嚣张的一路策马扬尘,无一不皱起了眉头。 林白起眼见路边有个茶摊,便过去径自倒了两碗茶,也不喝,只乒乓一阵乱砸,咬牙切齿地道:“凭他……凭他也配说我师兄?” 唉……又来了……已经策马跟上来的小段眼前一黑。 自家主子是个暴躁惯了的美人,心里不爽时定要摔点什么才能发泄出来。以往都是由萧七爷压阵,他眉峰略略一动,林白起的整个身子都酥了,根本不用人灭火。这两年出了萧宠叛逃的事,白王没有人管束着,脾气便越发地上来了。 不过白王比起宫里的其他主子要抠,摔东西常常也是捡最便宜的摔,一年下来倒也花不了多少银子。 小段给了卖茶水的老翁一锭银子,方一边抚着白王的背,一边哄道:“主子莫生气了,为那等阉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梅掩袖那个废物,殊王之乱摆不平,还被玉轮教的人吓得躲在寺庙里面。他怎么不索性出了家,反正下面已经割了,索□□上面也割了干净!” 梅掩袖这次被太后派来西都,为的是平殊王君术辉的叛乱。这君术辉在西边本就独大,坐下的四名虎将皆是战功赫赫的英雄,如今还联合了教众颇多的玉轮教,便令形势更加棘手。 玉轮教为大夏未建国之时,白国最为兴盛的教派。在大夏建立至今,发起过多次内乱,一心想复兴白国。此次殊王与玉轮教虽各怀心思,却意外地勾搭成奸,殊王军负责攻城略地,玉轮教则负责刺杀西四城中的大小官吏。 梅掩袖将议事的地点定在大西佛寺,并加派重兵层层把守,便是怕被玉轮教偷了脑袋去。 林白起正自顾自地气着,却见有一只信鸽停在她肩头,她伸出食指让信鸽停住,取下信鸽腿上的密函读了两遍,用火折烧掉后朝蒋丝问道:“容敛的兵整顿好了么?” “禀主上,容将军的兵已扎营,柳将军的一万七千名兵士也编入了帐下,只等主上示下。” 林白起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既如此,今天给将士们吃顿好的,明日本王便叫那群阴党看看,仗要怎么打!” *** 轩城来了白王,城守顾田自然是让出了城守府,自己到柳承鹰的将军府上去借宿。白王倒也干脆,掩了城守府的大门,谁来觐见也不应声,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了一夜。 第二日,东边刚刚泛出些鱼白色,严小段便被蒋丝推醒,一个翻身从床上跃了起来。两人打开城守府大门,却瞧见轩城守将柳承鹰将军与运粮官丰知站在门外等着。 严小段笑嘻嘻道:“二位大人起得好早,我家王爷不习惯早起,劳您稍候罢。” “早个屁!屎到屁股门了,还他妈睡得着!轩城本就不好守,殊王坐下的程闯又跟牛似的蛮,守不住城大家一起掉脑袋!”丰知故意朝门内嚷嚷,显然是嚷给林白起听的。 柳承鹰皱了皱眉头,顶了丰知一肘子示意他闭嘴。其实他也不喜欢林白起,只是不似丰知那样心直口快,毕竟白王在西边的官吏中,口碑并不是很好。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女人在皖帝面前那样吃得开,总不要轻易得罪为好。 他于是笑着正要圆场,却见轩城城守顾田乐呵呵地拎着官服下摆,土豆似的滚了过来。 “顾大人今儿好气色,可是有什么喜事,说出来大家也喜庆喜庆?”严小段问他。 顾田朝她点了点头,眉飞色舞地道:“刚刚传来密报,叛军两个时辰前被偷了程字营,余下的残孽估摸着不足三万人。白王这次带了三万精兵,加上轩城原有的一万七千兵勇,这仗不用打我们也是稳赢了!” “原来在顾大人眼里,这便叫做稳赢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顾田一跳,他回过头看见是林白起,忙跪下行了礼。 林白起朝他点了点头,顺手拿起苏祁包好咸菜的馒头,咬了一大口。她今日穿的是战铠,长发高束成马尾,背上背着一把银蓝色精铁剑。林白起个子不高,但身姿曼妙,穿上铠甲显得极有气势。 丰知看着林白起,张大嘴吃惊了半晌才道:“哟,这还是白王吗?原来你真的会打仗?” 小段白了丰知一眼,脆生生回道:“瞧大师这话说的,我们主子在打仗的时候,没准您还在庙里添香呢。” 见两人针尖对麦芒似的互相瞪着,林白起紧绷的唇角勾起一丝笑,却也不理他们,只是朝顾田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最怕这群反贼投鼠忌器。况且只是守住轩城本就不算赢,只是没输而已。” 丰知抽空翻了个白眼,冷冷哼道:“这倒真是天兵下凡了!整个轩城,谁能在一夜之间消灭两万的兵勇?难道是城北那班子江湖草寇?他们昨晚便是喝大发了,也干不出这样的事儿啊……” 顾田看了丰知一眼,想笑,没好意思笑出来。他扬了扬唇角道:“密报上说,是东岫庭偷的营,出动了几千人呐。” 听了这话,柳承鹰和丰知都以为白王的脸色,应当如调色盘一般的精彩,因为她那在新婚之夜贸然遁了的亲亲师兄,便是东岫庭的少当家。可两人一眼望去,林白起居然淡定得很,仿佛事先便料着了一般。 东岫庭暗羽本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今次出动的这几千人,抵得上雄狮百万。可东岫庭并非朝廷组织,而是江湖门派,从不参与朝廷的事情。如果真是白王暗中布置,这白王到底有多少能耐,能调得动东岫庭这样多的人……两人的后背暗暗出了一层细汗。 丰知啧了两声,皱眉道:“世道真是变了,连东岫庭也开始管起闲事来了……这东岫庭不是出了名的只管门前家务事么,怎么会出面帮我们平乱?听说帝座最是宠信白王,这平日里的赏赐也必是不少的,莫不是暗地里跟东岫庭买了叛党的人头罢?我算算,五万多颗人头,这可够贵的……” 这时,林白起座下的容敛容将军走进城主府,朝林白起行礼道:“主上,所有兵士已规整完毕,随时可以出征。” 林白起点了点头,捏着背后的剑穗子,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丰知见她在想心思,急道:“你又在算计什么?可别又出什么幺蛾子,咱们踏踏实实把轩城守住才是正紧。今次是东岫庭卖了不知谁的面子,下一次不定就是程字营遇到增援,好运气总不能时时处处只伴着你一个。” “大师说得有理。”林白起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既然好运气不会时时处处跟着我,我自然是在算计着,趁着东岫庭的人还没撤,踩平程字营剩下的三万兵勇,杀入卫城。” 林白起将剑穗子往后一甩,翻身跨上骏马,眼里闪过一丝戾气,“今次是我来西都的第一战,击退叛军,夺回卫城。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 白王军与程字军在轩城十五里处的常溪岭交会时,正直西北风沙最大的晌午。 今次出战的程字营,由殊王坐下最骁勇的虎将之一程闯带兵,他看见马背上的林白起,一双眼突地精光发亮,两只手直握得板斧的斧柄发烫。 但凡是大夏的武将,没有不想与白王较量一番的,或者说,是想与五年前一人冲入杀阵,一夜间摧毁整个狼瞳营的琴魔林白起较量。程闯自然也不例外,只见他勒马行至阵前,朝白王军叫阵道:“林白起,别躲在后头做缩头乌龟,出来跟爷爷我比一场!” 此时容敛上前一步,在林白起耳边道:“主上,要不要末将……”他看着白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林白起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本王就喜欢他这种笨蛋一般的自信,若是换了个好的上来替他,倒是给我们自己找不自在了。” 容敛眯着眼笑道:“末将也是这样想的。” 林白起藐视地看了程闯一眼,果断地轻挥手臂,便听见副将陈武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吼:“攻!” 五万大军压着雁阵,朝程字军乌压压地疾行而去。 林白起颇有带兵的天赋,她带的兵既精干有规整。昨日东岫庭的奇袭本就让程字营乱了方寸,此时看到这阵势更是横不成行竖不成列,白王军几乎是踩着他们到的卫城。 丰知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回头看了看不动如山的林白起,朝身旁的柳承鹰咧嘴一笑:“承鹰,林白起那丫头片子……还不差。” “是不差,就是肚子里的弯弯转转多了些。你别招她,这女人麻烦事可不少。” “你这话说的。”丰知嗤了一声,“我一把年纪的人了,招她个什么大劲……” 5、叁 卫城一役胜得毫无悬念,只是于白王而言,卫城不过是道开胃菜而已,正席还得等到冲城。 入住卫城的那日夜里,林白起依照习惯抚琴,沐浴,更衣,然后回房吃一盏莲子羹。做完这些,她却不似平时一般睡下,而是在房里来来回回的走。小段看她足足走了一刻钟,便道白王又要开始暴躁了,她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君术辉正在冲城,而萧宠正与他在一处。 其实小段心里一直是恨着萧宠的,因为她亲眼见着自家主子来找萧宠,又亲眼见着萧宠在白王的腹部捅了一刀。她想着白王对萧宠的爱慕,真是恨不得将那个没心肝的男人打下十八层地狱。 小段一边给林白起打着扇子,一边逗她笑道:“主子可莫急,卫城已被我们拿下,冲城料想也不是什么难事。待到擒了殊王的那一日,姑奶奶一定要把萧宠那个没天良的王八羔子炖了下酒!” “砰――”一声巨响,林白起将鸡翅木做的矮桌拍了个稀碎,严小段吓得忙跪在地上,半天不敢抬头。 平日里有白王压着,白花馆明面上谁也不敢说萧宠的不是,可如今见严小段说得这般利索,林白起便知她已不知在心内咒过师兄多少回。虽知晓下属是为自己不平,可心中的那一口浊气却是如何也吐不出。 林白起火气一上来便压不下去,指着她道:“糊涂东西!你可知自本王五岁进东岫庭,便是由师兄一直带到十二岁。” “主子跟奴婢说起过。”严小段委屈地瘪了瘪嘴。 “六岁时本王失足掉进岚江,那样急的江水又是腊月天,师兄为了救本王,抱着本王在江里飘了十几里。” “八岁时和齐小公子打架,不留神扎瞎了他的一只眼睛,后来才知道他是兵部侍郎的小儿子。师兄替本王扛了罪,被师父打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从那次起,本王才渐渐知晓做事该有轻重。” “十一岁时第一次独自出任务,在翠峰山上遇到了狼群。本王原以为那次死定了,不想师兄一直在后面跟着。他割破自己的手腕子,让狼群循着血腥味追着他去。回来的时候他浑身是伤,小腿肚被狼咬下了好大一块肉去。” 严小段第一次听林白起说起这些,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却咬着牙道:“主子,这些全是过去的事情。您难道忘了,后来他毁了婚,强带着第五逃到了西边。您来西边寻他,他还刺了您一剑!” 林白起并不理她,继续道:“本王十五岁当上白花馆香主,十七岁升任堂主,十九岁便当上了二馆主。那几年出任务,师兄帮了本王多少次,本王自己也算不清楚。” “赫尔族与大夏的终战前日,本王潜入了狼瞳营,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你可知救本王的那名暗羽是谁?” 林白起一条一条说与严小段听,仿佛这些事她早就想对人说,这些事情在她的脑海里浮现过千遍万遍。严小段觉得林白起是在说故事,可她好像又不是为了说这些故事给她听。 两人默默无语了一会,小段心想主子心情不好,自己这个做奴才的自然是要担待,于是便要跪下来请罪。却突地感到一枚石子扎进自己的背,一阵钻心的疼痛后,她吃惊地感到自己听不见,看不见,也全然动弹不得了。 严小段大骇,她是有一些功夫的,可这人仅用一枚石子就能让她这般。是刺客么?那么白王现在的状况有多危险? 林白起也发觉了严小段的异样,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倏然间瞳孔收缩,翻手亮出袖中的薄刃。 来人的动作比她还快,电光火石间便捏住她的手腕,无声无息欺近前来。灼热的气息触及林白起后颈时,她的心像在这一瞬间便像被人掏空了般,小声道:“师兄……” 身后的人将一双有力的手臂揽到她眼前,一只手蒙住她的双眼,另一手挑着她的下颚,微微侧过她的头,在她唇上迷恋地啃噬。 “师兄……你……”林白起内心躁动,喉头黯哑,心酸得几乎说不出话。颤抖着忍了良久,才道:“我就知道你也忍不住的,我就知道……” 蒙在林白起眼上的手指修长温暖,林白起看不见师兄,也不敢转过身看他。她觉得自己看到那个人,必定会忍不住哭出来,甚至可能心痛得死过去。这个人与她两年未见,然而仅仅只是皮肤的温度,也能让她立刻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萧宠一直在她身后,一直沉默着,然后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条宝蓝色的锦带,蒙住了林白起的眼睛。 *** 萧宠走到林白起面前,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放在宽大的贵妃榻上,如强迫一般用另一条锦带绑住了她的一双手。 “师兄,你……”林白起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乖,师兄护着你。”低沉黯哑的声音在林白起耳边响起。 这句话似魔咒一般,让记忆翻江倒海般地涌入林白起的脑中。她是那样的想念着他,声音、容貌、气息,无一处不让她着迷。 林白起柔顺地展开身子,任凭身上的人细细地怜爱着她,那么用力,那么灼热。 随着师兄的动作,她的眼中一闪一闪地尽是两年前,那个在凤凰树下穿着玄色风雨服的人。那时也入现在一般是初夏,这人上衣的领口一敞到底,露出彪悍的胸肌和坚硬结实的八块腹肌。他那墨蓝色的披风随意搭在肩上,胸口处系着四根银色褡裢,这身装扮衬出他精壮修长的身形,尤其一双裹在鹿皮筒靴下的长腿,充满力量。 这是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师兄时的画面。林白起的眼中是一片黑色的,她看不到身后的人,于是只能想象着这个画面。 莲灯在一点一点的变短,直到灯中的蜡烛烧成一堆烛泪,萧宠才准备抽离。此时的林白起却突地像是着了魔障一般,不管不顾地环住他的背,一双长腿紧紧绞在他身上。 两年了,她日思夜想,相思成灾,今日终于得以相见,怎么能这样放了他走? “师兄……”林白起的嗓子已经叫哑了,只喊了这一声便不能再言,只是两只手越收越紧,不自觉的颤栗让她几乎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躯。 萧宠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到他极轻的叹息。 “不想师兄走?”萧宠在她耳边低语。 林白起颤抖着点头,眼泪终于顺着宝蓝色的锦带流到床上。 师兄应该是恨她的罢?两年前她在洞房花烛夜后,将师兄从艳红的喜床上推下,让他领命到君术辉身边,时时往凤鸾城传出情报。这样的事情,师兄怎么会不怨呢?只是除了师兄,还有谁是她白王绝对信任的?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对不起……师兄对不起……我并没有想过灭君术辉需要这样久,两年了,若是继续这样等着,我便真的不能活下去了,我活不下去……” 萧宠看见她的泪,一颗心都被她哭软了。他捏住林白起的手,在她手背上亲吻片刻,又将一封密函放在她手中,轻声哄她:“乖,别哭,师兄很快便回来陪你。” 林白起仍是不愿意放开他,却突地感到两眼一花,便如断线的风筝般跌在榻上。她缓缓抬起手,解开蒙住双眼的锦带,看见的只有忽明忽暗的烛火,和如雕塑一般站着的小段。 她坐起身子,捻着贵妃榻上的一颗琉璃珠子,轻弹向严小段的颈窝处。严小段发觉自己能动时,看到的只有面色苍白的白王,和她紧紧攥住的那封密信。 第5章 肆 那封密函,林白起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终于下狠心放在莲灯下,烧掉了。 当晚她便拖来了喝过酒的容敛、蒋丝、柳承鹰、丰知和陈武,关严了门窗商议着什么。 “又要我守门,我是村头大黄狗么?”严小段一屁股坐在房顶上,撅起嘴对着旁边一个白花馆乐官牢骚道:“正经上战场从来不带我,尽让我做些盯梢挤兑人的事儿了。新来的,你说我是不是长得很不稳重?很没有安全感?” 那男乐官想笑,没好意思笑出来。安慰她道:“白王自然有白王的思量,此刻正与众位大人议要事,将守备的职责交给你我,也是信任。” “你倒是挺会说话。” 严小段状如泄气的皮球般倒在屋檐上,却仍旧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响动。在她脚下的厢房中,地上铺着西四城的地图,几位武将席地而坐,正在地图上圈圈点点。 “小白,你是说你的探子来报,君术辉还有五万精兵,预计在十天内会由江理和魏都带出四万,攻打卫城?” “今次殊王栽了大跟头,要跟我们搏命了。”林白起笑了笑,“我的情报错不了,除却君术辉手下的五万精兵,还有玉轮教的一万教众,不知扎营何处。所以我留三万兵勇在卫城,在我攻下冲城前,无论如何要将卫城守住。此役容敛为帅,丰知承鹰辅之,怎么守,如何袭,全凭容敛示下。” “主上,你只带两万人攻冲城?这太过冒险。”容敛道。 “冲城虽易守难攻,君术辉留守的人数却只有我的一半。即便碰上玉轮教,也仅是与我持平。前次国难,我曾与君术辉一同上过战场,他手上握着什么子儿,我心里清楚。” 容敛还要再言,却被林白起打断道:“容敛,今次之战我反倒更担心你。若是君术辉的四万精兵与玉轮教众同时攻城……” “主上放心,容敛便是拼死,也会将卫城守住!”容敛墨蓝色的眼瞳看着白王,坚定而忠诚。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半晌,丰知摸了摸浑圆的脑门道:“小白,你说东岫庭的暗羽,能再帮我们一次不?” 林白起朝她高深莫测地一笑,没有搭腔。 丰知拍了拍林白起的肩头,正色道:“小白,我只多说一句:君术辉那贼人功夫极好,能玩阴的尽量玩,千万别跟他正面交锋,他要叫阵也千万别应,否则就是个死!” *** 第二日,林白起便带着两万兵士,绕着殊王军的路线朝冲城疾行。雅*文*言*情*首*发 冲城与卫城是西四城相隔最近的两座城池,来往不过三天的路程。第二天的晌午,林白起便在遇篱坡上,与玉轮教的教众撞了个正着。 林白起叫停疾行的军队,便看见那群白衣教众前面,一名白衣白髯的老者道:“白王殿下,多年不见,可还记得老夫?” 林白起看着一身白衣的老者,笑道:“洪连洪教主,林白起不敢忘。” 洪连是玉轮教的教主,前次国难时也与林白起碰过面,这人刁钻圆滑,在雁荡山一役中答应增援白花馆,却迟迟未到。若不是因为这人的失约,当时死守绞肠关的白花馆弟子便不会战死得那样惨烈,林白起心里对他几乎是恨之入骨,如何能忘? “林白起,你是前次国难的功臣,也是武林正派心中的英雄。我们并不想与你为敌,可你偏偏帮这么个昏君做事……” 林白起仍笑着,声音却不怒自威地传入玉轮教众耳中:“白国灭金国,大夏灭白国,只要头顶上的屋子是方圆四角,粮食,衣裳一应不缺,百姓还是自己脚下这块地的主,便是个好朝代。硬是要个夏字改成白字,便要让这一方的百姓流离失所,受战乱所累,值吗?” 一席话,说得玉轮教众一片躁动。洪连怒视白王,咬牙道:“林白起,别说这些没用的,事到如今你敢不敢真刀实枪地跟老夫比一场?” 林白起没动,却见她手下的蒋丝策马前行数步,而后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抽出背上双剑道:“想与主上动手,你还不配,本座今日便来会会你这个只会蛊惑人心的老匹夫!” 洪连见应战的竟也是个女娃,不屑道:“想与老夫较量?先抱出你的名字,好让老夫知道自己杀的是谁。” “本座是白花馆二档头蒋丝。” 蒋丝刚一说完,就见洪连手上的九节鞭直扑面门而来。她足尖点地向后倾身,躲过洪连的攻击,然后旋身朝他扑去。 蒋丝剑术精妙,的双剑在空中划出剑花无数,洪连的武功不弱,但败在年事已高。人道是拳怕少壮,洪连渐渐应接不暇。突地,他的眼中闪过一片精光,惊声道:“你是……白国耶律雁!” “老头子眼色不差。”蒋丝挑了挑眉,“本座此生最看不惯的,便是有人利用他人对前朝的愚忠,完成自己的私欲。复国?哪有什么国好复?” 蒋丝反剪双剑,以雷霆之势直劈他面门而去,只见洪连双脚离地,重重向后仰倒在地,溅出一地血尘。 观教主如此,玉轮教众皆是后退数步,林白起乘胜言道:“朝廷有朝廷的法制,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玉轮教今日也合该散了,你们若是归降,便回乡仍旧与自己的亲人团圆。若是执意要反,本王倒也不介意今日遇篱坡上,平添一万条亡魂。” 林白起在江湖上的名气,远比在朝堂上大得多。玉轮教众本就是受洪连蛊惑,更因对战者是白王,心有已生退意。听了她的话更是无心恋战,多数放下武器散了,剩下的一些忠于洪连的散人见大势已去,便也悄悄退了去。 “主上,洪连的尸首?”蒋丝问。 “不许人收尸,他的尸首只配暴尸荒野。” *** 又是一日的疾行,林白起的兵马到达冲城城门时,在城门上看见了久违的君术辉。 这人与皖帝君天战一样,高大,阴沉,周身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强势气场。 只见他的重剑在身前点地,双手持于剑柄上,朝林白起道:“林白起……老夫真是没想到,戚夫人那只老狐狸会派你来西边擒我。” 林白起昂起头,朗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莫不是在殊王心里,澜王擒的得你,本王却擒不得?” 君术辉的脸上似有一丝笑,“势如破竹,白王,老夫就看你今日能不能攻下这座城池。” 说完大手一挥,城楼上便填满了手持火箭的弓箭手。 “御!”城下陈武大喊:“弓箭手准备!投石器准备!” 霎时间,冲城上下被一片火海侵吞。 冲城不若轩城那样易攻,因为冲城的城门高、窄,三面环山,只有这一个入口。 君术辉的弓箭兵十分强悍,密不透风的剑雨让城下的兵士几乎是节节败退。林白起被盾兵的盾牌护在阵中,君术辉让一队弓箭手盯死了她,齐齐放着弓箭。 双方胶着,城下战况吃紧,林白起看自己的兵士似有怯意,皱着眉准备拼杀出阵。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林白起的右侧掠过,那如林的箭雨便像是遇上了江河中的漩涡,霎时间被吸纳得无影无踪。接着,白王的兵士只听背后萧萧的暗器声,冲城城头的兵士便大批地栽下城门。 君术辉大骇,那样矫捷的身法,那样锐利的暗器,又是东岫庭的人! 只见无数黑色的身影如黝黑的暗潮一般,带着漫天的箭雨涌向冲城城门。这些暗羽矫捷如鬼魅,进退间夹带着浓烈的杀气,顷刻便将城头上的兵勇歼灭过半。 这便是东岫庭的暗羽,他们犀利却脆弱,只有在要害处溅出血花,倒地而亡时,方能让人看得清他们面具下的容貌。 东岫庭一众暗羽如同定海神针,定住了原本有些散乱的军心,也乱了叛军的方寸。 陈武与蒋丝各自带着一队兵勇,自左右两边城墙搭起云梯,顶着城头上守军的袭击强行攻城。眼见越来越多的兵士上了城墙,林白起也纵身跃上城门,如一支离弦的羽箭般杀入城头的守军之中。 林白起的剑术极好,只见她那只黝黑的眼瞳中透出一丝猩红的血气,长剑似毒蛇的信子一般,在叛军身上划出一点点血雾。她杀起人来狠戾异常,招招毙命,见血封喉。城下和城上的兵勇看到女主帅竟是这样的风姿,一时竟是愣了,接着像是不自觉一般,双脚带着身体杀进了敌军之中。 白王的兵士渐渐压住了势头,这时突地城门大开,城下的白王军与东岫庭的暗羽迅速占领了整个冲城。 “主上,您可有受伤?”蒋丝摸了摸脸上的血沫子,笑得一脸灿然。 林白起摇了摇头,问道:“城池占住了?” “自然,殊王的裆都被人扒开了,还能不丢盔卸甲?” 这时,又见一只信鸽飞至林白起的马鞍上,她解下密信读了一遍,朝蒋丝道:“蒋丝,这里交给陈武,你跟我走。” “主上,出什么事了?”蒋丝一边跟着林白起策马疾行,一边问。 林白起将手中的密信随意一扔,道:“君术辉想逃,我可不能让他从我眼皮子底下滑走。” 7、伍 君术辉败走,身边只带了萧宠、第五染与一队亲兵,可见这萧宠在他心中的分量。 “义父,我们要往哪去?”第五染问。 “去卫城,寻江理和魏都。” 君术辉一行策马狂奔,快出城的时候突地感到身后有异。他警觉地侧身一躲,却还是被一支铁箭刺穿了胸骨,回头一看,却见萧宠手持机关驽,又是五发连续的铁箭朝他射去。他竭力躲避,却又被射中了肩甲。 “萧宠……你……”君术辉咬牙,似乎不敢相信几次为救他差点丧命,愚忠到令他刮目相看的属下,竟会在这个时候暗箭伤他。 萧宠并不言语,只翻身跃上君术辉的马背,猛然使力将他撂了下来。亲卫与第五染见状,忙也翻身下马,第五染挡在君术辉前面,颤声道:“萧哥!你……你做什么?这是义父啊!” 她话音未落,便被身后的掌风刮到一旁,君术辉身上两处伤口流着血,他却像浑然不觉一般,阴声对萧宠道:“萧宠,你这只养不熟的小狼崽子变得倒挺快,你道是本王今日败了,便对白王无计可施?你可听说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句话?想用本王的脑袋去讨好白王?今日本王就告诉你,本王纵使是虎落平阳,照样能一刀斩了你!” 君术辉提起□□,那样大而重的兵器,在他手上却入鸿毛一般,凌厉得令人胆寒的刀光绵密地朝萧宠袭去。 萧宠不是朝廷中的武将,却是江湖兵器谱上排名极靠前的暗杀者,以力量,速度与神出鬼没的行踪闻名。如今已露了身,便只能明刀真枪的与人较量。然而他并不是君术辉的对手,不多时,他的身上便被□□砍出了深浅不一的伤口。 其实皖帝早知君术辉有异心,也曾派去过多位杀手刺杀,可君术辉十分机警,在他幕下觐见不准带刀,他的卧室布置得像暗器室一般,让人根本无从下手。若是要明剑伤他,更是天方夜谭,因为他几乎是大夏武将的顶峰。 正是因为如此,萧宠才在他身边蛰伏了这样久。 君术辉却不知萧宠的意图。他轻蔑地看着萧宠身上的伤,许久才突地发现这人似乎并不觉得他能打败自己,所以更像是在与他缠斗,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难道……君术辉瞪大了眼睛,一股怒火烧得他眼角发红,他一脚踹中萧宠的腹部,让他整个人飞出三丈多远。 萧宠呕出两口血水,正要起身,却见君术辉一跃上了亲卫的一匹马,朝第五染道:“染儿快走!” 接着,他便抛下亲卫,扬鞭疾行。 这时,萧宠从地上一跃而起,纵身连发数十枚铁箭,将周遭的马儿全部射死。带着君术辉的马亦是应声栽倒,萧宠缠在腰间的钢鞭骤然甩出,被他堪堪躲过。 君术辉怒红了眼,□□夹带着强大的气劲,直扑萧宠而去。萧宠躲了十来招,最后那一下实在躲避不及,便准备弃车保帅,用左肩挡下那一击。 这时,却见一个身影迅速挡在他身前,只听“咣”的一声,是两柄绝世神兵碰撞出的剧烈声响。君术辉一见来人,咬牙切齿道:“林白起,你真有个好师兄啊!” 林白起轻笑一声,手持精铁剑勉励一推,将君术辉硬生生推开一丈。 君术辉见林白起和蒋丝已到,却显得神定气闲了下来。他把□□往身后一横,轻蔑道:“林白起,我承认三年前你全盛的时候尚可与我持平。可如今你只剩一只左眼,原先绝世无双的双兵也换成了单剑,必是左手在那一次也被炸得不能使剑了罢?” 林白起手中的长剑一起,“对付你这强弩之末的垂暮之人,倒也足够了。” 白花起于道,林白起的白花流月,正是秉承的是道教中“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道法。 林白起的招式在旁人看来漏洞百出。白花流月并不是那种进可攻退可守的武学,而是以绵密的攻势逼得对手无法还手,自然也就无力寻找她的破绽。 林白起原本也打不过君术辉,但萧宠先前便重创了他,加上有蒋丝的帮忙,局势便无明显偏颇。君术辉这边的一队亲兵与第五染一动不动,都被这突来的变故吓傻了。 林白起的身体曾受过重创,本就不适合斗武,更何况是面对如君术辉这般强劲的对手。三人缠斗了许久,在她有些不支之时,一条钢链如毒蛇的信子一般,突地飞过林白起身侧,直直刺进君术辉的腹中。 “萧宠,你……好得很呐!”君术辉握着那条链子,用手指着拉住钢链另一端的男人,不怒反笑,只是那笑声夹带着些许末路的苍凉。 萧宠大口喘着粗气,脱力般地单膝跪在了地上,手中仍抓住那条钢鞭不放。 “白主,如何处置君术辉?”林白起身边的蒋丝低声问。 “杀。”林白起的声音劈裂,眼角那颗红痣愈发殷红,隐隐透出几分杀气。 听她这样说,君术辉如遭雷殛般地瞠大双目,朝她喊道:“妖女,你敢杀我!我是澜帝的三子,君天战的亲大哥!” “你敢反,我若不杀你,岂非对不住你的胆识?”林白起微微一笑,那只琥珀色的眼珠流光闪动,修长的剑锋在铁灰色的地面划着,留下一道极细的白痕。她眯起眼睛走近他两步,猩红色的披风随着穿城而过的风沙狂肆飞扬,精致的战铠发出极有气势的轻响。 “君术辉,我倒是小瞧了你,悄无声息地便在西都扎了这么个孽根,你想反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罢?竟有脸提及先帝,你倒不怕脏了先帝轮回的路!” 君术辉下意识地退后两步,“我……我再不济,总还有皇族的体面……” 林白起轻嗤一声:“哦,原来你还要脸。” 君术辉极快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他手腕极细微地抖动着,不动声色地从战甲中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匕首。 林白起的左眼不能视物,这是她周身最大的死角,没人护着不行。现在她没有暗从在侧,君术辉瞅准这个空当,那把闪着紫色寒光的匕首直扑她的心口。 “主上,小心!”蒋丝惊叫一声。 没想到君术辉会这般卑劣,杀了林白起,圣旨未到时整个西都便没有人敢处决他,而到了帝都,秦相与秦贵妃定然会倾力保他,到时候东山再起也非不可能。蒋丝眼看着那沾着毒的匕首直逼林白起的心口而来,她待要扑过去,却已经来不及。 正在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挡在了林白起身前,只听见一声兵器刺入皮肉的细微声音,便有温热鲜血沾上了她的手背。那黑影替她当了这一刀,却并没管自己的伤,而是急于将这两人分开。他右手的短刺划过君术辉的咽喉,被他后撤躲过。黑影左手拉着林白起后撤数步,退到安全的距离后方才捂住腹部的伤口。 “师兄!”林白起的眸子被萧宠的血染得瞳孔,用能视物的右眼对着君术辉,厉声道:“君术辉,这就是你身为皇族的体面?” “林白起,你若是杀了我,秦家不会放过你,皖帝也不会放过你……” 林白起拽起他的衣领,强迫他看着战死的兵勇,染血的盔胄,烧着的战旗,损毁的城池。 “看见了?”她怒极,“皖帝是天,天道无常,公道却自在人心里。我林白起行事,从不要人应允,从不求人放过。” 一阵风吹来,将她猩红色的披风猎猎吹起,遮住了跪在地上的君术辉的身体。只听一声极细微的铁器划入皮肤的声响,君术辉的身体便如断线的纸鸢般向后弹出,缓缓跌落在地上。 林白起的剑滴着血,回过头来,却见第五染抱着已是半昏迷状的萧宠。她用染着血的剑指着第五染,颤声道:“从我师兄身边滚开!” 第五染浑身是血,衣衫破烂不堪,往日那束乌亮的长发如今杂草般凌乱着,还夹着凝固的血块。她将一个人护在身后,满脸泪水地摇头。 “主子,他快死了,您救救他吧,原本……原本都是奴婢的不是……” 第五染是君术辉的义女,从前也是白花馆的宫人,如今走投无路了,竟还能想着护住萧宠,可见是对他动了真情。林白起心里无端起了一把妒火,强撑着没发作。 “让开!”她厉声道。 第五染挡在萧宠前面,嘴唇发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主子,您若是救他,他从此便是您的,我今后不在见他。他原有再多不是,也终究……终究还是您师兄不是?” 林白起披风一甩将这人甩到一旁,扶起萧宠便让他靠在自己手臂中。 “师兄……”林白起的嘴唇都在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萧宠的面具上。 萧宠用带着血的手紧握住林白起的手,声音虚弱中透着坚定,“别怕,师兄护着你。” 林白起听了这句话,眼泪掉得更凶了,隔着银制的面具,萧宠似乎感到了她眼泪的温度。 这时,两名身着与萧宠同色风雨服的男人,仿若幽灵般站在林白起面前。其中一人拿出一枚丹药让萧宠服下了一颗,又点了他周身止血的大穴,另一人抱拳朝林白起道:“白王,东岫庭十五,十七,奉庭主之名,带少主回总庭。” 林白起知道东岫庭的规矩,心中虽是不舍,却还是点了点头将萧宠交给了他们。 8、陆 解决了西都的叛党,林白起也没来得及与丰知他们摆个庆功宴,便接到皖帝的密函赶回了帝都。 回到帝都已是当天的子时,天大的事情也得等第二天再觐见了,于是林白起与严小段、蒋丝只得先回了白花馆。才到门口,便看见林白起的奶娘甄氏站在那里,踮起脚尖望她。 “甄娘。”林白起朝她点了点头,抬起脖子让她给自己解披肩。 “我的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听说你在冲城差点着了君术辉那死掉毛的老狐狸的道,可吓死甄娘了……” 严小段自己解了披风,笑嘻嘻道:“甄娘可白担心一场!七爷原来一直在主子身侧防着呢,我就说他那样把主子放在心尖上宠着,哪里舍得她犯险?倒是君术辉那一下子,差点要了七爷的命。七爷对主子真好啊,不过主子也真能忍心,居然让把七爷派到君术辉身边去了,两年呐!” 林白起看了她一眼,笑道:“小段,你不是说擒了殊王,要将师兄煮了下酒么?” “竟然有这样的事情?”严小段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主子,你必是记错了,小段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甄氏叹了口气,领着三人进了内殿,便递了碗茶给林白起道:“唉,没事就好。主子,前日漕帮出了点事……” “哥哥怎样了?”林白起忙问。 “西造船厂新造的漕船被人砍了两根主帆,正赶上花帮主与少爷巡场。少爷没出什么事,只是吓到了。” 林白起有上头有个哥哥林白书,是大夏漕帮造船总场的场督。他自小双腿残疾,但造船的本事在整个大夏却是极难得的,故而深得漕帮帮主花杀的信赖。漕帮虽为江湖组织,在大夏的地位却是连朝廷也要敬畏三分。 林白起点了点头,端着茶碗沉默了半晌才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甄娘摇了摇手,“花帮主没怎么样,只是被砸场的划破了胳膊,没流几滴血。” 林白起从椅子上站起来,沿着琉璃书台走了几圈。严小段见她的样子,禁不住翻了个白眼,“主子,您这是怎么了?花帮主真的没事儿,就是给划了一刀而已。” “你说……我要不要去看看他?”林白起的眼神有些犹豫。 “人家早回漕帮宅子里睡大头觉去了,流那么两滴血,有什么好看的……” 林白起猛地朝小段头上敲了一下,又将甄氏手里拿着的披风系了回去,边系便往外面走,“谁管什么漕帮,我是说我师兄。” 严小段愣了愣,抓了把伞出去追她家主子,“主子,您走这么快做什么?外头天阴,好歹带把伞再出去罢……” *** 林白起自己也不记得,究竟有多久没来东岫庭了。 这时已是丑时,东岫庭那睡眼惺忪的看门小厮看到她,惊得眼睛珠子都要掉出来。 “白白白……白王……您这是……” “我来看看师兄。” “您来看……少主?”小厮掏了掏耳朵,又看了看天色,扫帚一丢就往屋里跑,“小石榴,小石榴,白王来看少主了!” 至于么,不过就是来看自家师兄而已,虽然从前都是师兄去看她……林白起悄悄翘了翘嘴角,跟着小厮往里殿走。 萧宠的寝殿在东岫庭的中庭,挺大的一块地方。林白起穿过一片铺着石子路的竹林,才要走过一座莲塘上的石拱桥,便感到身侧黑影一闪,她刷地抽出背后的佩剑挡住来人的攻击,却被那人一脚踢到了地上。 “师父,大晚上的,您也不怕把腰闪着!”林白起爬起来翻了个白眼,把剑放了回去。 “没良心的死小鬼,你还好意思过来!你看你把我儿子折腾成什么样了!”萧无别一只脚踩在桥墩上,手肘撑着膝盖,胸口风骚地露出古铜色的胸肌和腹肌,在月光下的色泽像抹了亮油般好看。他嘴里叼着根细竹签子,一脸玩世不恭的表情,雪白的发束柔顺地垂在脑后。 “师兄怎么样了?”林白起一下急了,论理将萧宠交给东岫庭的人,应是万无一失的事情,不然她与师兄两年未见,也不会这么干脆地将人交出去。 萧无别偏了偏头,嗤笑道:“我儿子怎么样,你很关心?” “我自然是关心,除了师兄,我还关心过哪个男人?”林白起顿了顿,补了一句,“在师娘允许的范围内,我还关心过师父您。” “那漕帮的花大帮主呢?”萧无别笑得狭促。 “那是一个误会。我那时以为师兄便永远只能是师兄,并不知道师兄对我……可花杀那件事是被帝座算计的,我与花杀互相都没那种意思。师父,你不知花杀那人有多自私,他合该跟自己的右手过一辈子。” 萧无别耸了耸肩,“你这张嘴倒是挺毒,这么咒人家。行了,快些进去罢,别让我儿等急。” 林白起点了点头,拍净身上的浮灰,朝萧宠的寝室走去。 *** 萧宠的寝室不大,看得出烛火是刚点上的,还未来得及挑灯花,一跳一跳的忽明忽暗。萧宠身边的跟班石榴已经起来了,见到林白起跟见到鬼似的,一动也不敢动。林白起极力想让自己显得好亲近些,便朝他笑了笑,石榴一溜烟跑了。 林白起只得就着烛火扫视了一下整个卧室:一张宽大的楠木桌子,桌子上摆了些笔纸,倒看得出是极好的。一个书架上整整齐齐码满了书简,一张茶桌上放着套不太起眼的茶具,一张床上就躺着那么个人。 若是硬要说这房里有什么打眼的东西,便是床头的那张精心装裱过的画像。 那画像画的是三年前在鹤子台给戚太后做寿时,林白起持琵琶跳的《散朱华》。画中林白起穿着红色轻丝舞衣,曲起一足,落地的另一足踩在纯白的莲花中。只见她反弹琵琶,媚眼如丝,连那描金的指甲盖都被作画人勾勒得清晰可见。 林白起几乎被这幅画惊呆了,转过头却发现萧宠已经下地,正一只手撑在床头,指使石榴给她泡茶拿糕点。 “谁准你下地的!”林白起看着他白得如纸一般的脸色,凶巴巴地一吼,却将石榴拿在手中的茶壶吓翻在地上。 白王这一脸软乎乎却强装凶蛮的小表情可是不常见,萧宠爱得要死,伸出一只手去捏她的脸。林白起好不容易堆起来的表情即刻就垮了,撅着嘴道:“师兄,你回床上躺好,让石榴收拾就行了,我来看你,不用别人伺候。” 萧宠应了一声,果然躺回了床上。林白起指着画像问他:“师兄,床头的这幅画,是你画的?” “画得不好,让师妹见笑了。” 这是萧宠去君术辉身边做内应的这两年来,跟林白起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温温润润的,还带着些勾人的黯哑,林白起吞了口口水,继续道:“伤好些了么?” “没什么大碍,只是伤得位置不好,怕是要多躺一段时间。” “让我看看。” 林白起踢掉一双绣鞋,在萧宠眼前跪坐下来,伸手解他外衣扣子。石榴刚打扫完地上的碎瓷片,抬起头看见自家主子被人剥衣服。他想了想,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屋子,还帮两人带上了门。 “你怎么包的跟个粽子似的……”林白起解开他的外衣,看里面还裹了好几层,不满地又撅起嘴,手上的力度加大了些。 “师妹,我自己来罢。”萧宠一把握住林白起的手。 萧宠先前睡得迷迷糊糊的,石榴跟他说师妹来看他,他的第一反应是石榴在梦游,第二反应是自己在做梦。可林白起就那么进来了,带着些冬夜的寒气,两年来这样的画面他已经梦到过太多次,都快要麻木了。 他看着她扫视自己的房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知道她喜欢华美的东西,可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唯一与华美沾的上边的便是她的那副画像,还是背着人偷偷画的。萧宠觉得自己这个师兄当的,真是窝囊透了。 萧宠解下自己的里衣,露出深麦色的皮肤,被莲灯镀上一层黯哑的光泽。强劲的骨骼被一条条修长的肌肉缠绕着,流露出某种温润古朴的诱惑,林白起的手不自觉的摸上他的胸肌,温热的触感让她的胸口擂鼓般震动。 萧宠看她不太自然的表情,温声道:“师妹,外头雪大,你这些天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罢。” 那声音温润悦耳,却带着男人特有的磁性,听在林白起耳中又是一种诱惑。 “我不回去,我这些天都住在这里。”林白起红着脸检查他的伤口,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瓶,给他又上了一层药膏。她用纱布将伤口裹好后,沮丧地说了一句:“师兄,我总是让你受伤……” “小伤而已。”萧宠上身光裸着,抬起胳膊,肩甲处厚实的肌肉随着筋骨之间的辗转,缓缓流露着令人躁动的劲力。他用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拂过林白起的脸,低声道:“别怕,师兄没事。” 9、柒 林白起触到萧宠的手心,方觉他身子的温度高得有些离谱。 与君术辉的对决让萧宠受创颇重,除却腹部那一刀极深的伤口,他身上还有数十处深浅不一的刀伤。 因着是夏日,战场的浓烟又感染了伤口,便有好几处开始发炎。萧宠只觉得伤口有些疼,可身为东岫庭的暗羽,这些疼也是他司空见惯的。恰巧这时林白起赶过来看他,他便更加不会在意这些芝麻小事,待林白起发觉时,萧宠整个人已昏昏呼呼地烧了起来。 “师兄,你在发热。”林白起一下坐了起来,准备下床去舀冷水给他敷着额头。 她刚挪到床沿,细细的脚踝却被火热的大手一把抓住,轻轻一扯便把人扯了回来。萧宠将她捉进怀里,两只手伸进她衣衫中,热烘烘的手掌贴着她光滑微冷的脊背。 林白起推了推他,道:“师兄,你身上热,我拿冰水给你压一下。” 萧宠根本不理她,两条长而有力的胳膊将她扎得更紧,喃喃道:“乖,别闹,让师兄抱一下。” 也不知是谁在闹呢……林白起撅了嘴唇,乖乖缩在他怀里不在动弹。 长时间的警醒状态突然松懈下来,让萧宠整个人如脱力一般困倦,他抱着林白起,不多时便沉沉睡了过去。 林白起这时也十分困顿,这一番征战耗费她心力颇多,可是想想师兄,她便觉得自己吃的这点苦根本不算什么。 探子本就危险,何况是在君术辉那狡诈多疑的人身边蛰伏两年,不知这两年来,这个人可曾睡过几个安稳觉。林白起叹了口气,替萧宠摘下脸上的面具,便看见那张久违的冷清的面容。 萧宠长得并不出众,五官却极为清俊干净。他鼻梁笔直,嘴唇丰润,睫毛纤细浓密,脸型看起来非常舒服,整张脸让人觉得多一分和少一分,都不行。他整张脸最出彩处,便是右眼角一刻精致的泪痣,和斜飞入鬓的远山眉,如画过一般极有风韵。 他的眉头微微皱着,时常会从口中溢出浅浅的呻、吟,手总往自己小腹上按,应是被君术辉刺的那一刀疼得狠了。 林白起看着他憔悴的脸,又想想他那一身的伤,便觉一股气闷在心内,怎样都吐不出来。她就这么看着萧宠,也想着两人年幼时的趣事,直到外头照进来亮了,才扭过头去看床头的沙漏。 这一看自己都惊了,卯时过半,她一点也没知晓,自己竟在床上看了这人一夜。 林白起忙从萧宠的怀里钻了出来,正蹑手蹑脚地准备下床,却觉身边萧宠动了一下。她本是想让人多睡一会,便安静下来不在动弹,一边观察着身边的人是否被自己惊醒。 静了片刻,林白起绷不住轻笑出声。萧宠这呼吸的频率根本就是醒了,但居然在自己面前装睡,细长的睫毛抖得像蝴蝶的翅膀。 林白起忍着笑,给他掖了掖被角,吻了吻他的鬓角低声道:“好生歇着,我叫石榴来照顾你,晌午等我回来一同用午膳。” 说着她便起身梳洗,而后披上朝服上朝去了。 *** 凤鸾城,展羽殿,乘鸾飞烟亦不还,骑龙攀天造天关。 皖帝坐在九龙盘踞的金椅上,俯视殿下恭顺跪着的群臣。 他向来是极冷淡的,表情中总带着些隆冬萧杀的寒意,仿佛连眼神都能结出冰凌子。可每当他真心展颜,那眼波就如同初融的冰雪,粼粼的往外翻着柔光。 不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皖帝是很少笑的。至少,他从没笑出过那样的真心。 何袁明是方出仕的新官,这是第一次面见皖帝。 不能说皖帝好看,也不能说英俊。如若硬要褒奖皖帝的相貌,何袁明大概会选绝色无双这四个字。 整个大夏国,再也找不出比皖帝更出色的男人了吧。可惜性子差了些…… 这时,龙椅上的男人微微咳了一声,斜飞入鬓的长眉微微蹙起,朝臣这才发觉皖帝今日心情并不好,连平日红润的唇也没什么血色。 “皖帝前儿刚刚诛了叛党,怎么今儿不见一点喜色?莫不是后宫有什么不好了吧?”户部首臣刘钟皱眉。 “刘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皖帝的心思,哪容得你我测度?”何袁明小声道。 刘钟摇了摇头,“唉,皖帝登基三年有余,纳的妃子少得可怜,这子嗣更是……原本各地也进献过美人,后来……” “后来如何?” “后来……听说送来的女人,都被白王削掉了脑袋!” “刘大人,这话可胡说不得!”何袁明吓得瞪大了双眼。 “胡说?!何大人,您当白王‘琴魔’的声名是假叫出来的么?” 何袁明一愣,他初入朝堂,可也听说过林白起“琴魔”的别称。 传言这女人是东岫庭主从山里捡回来的,因为喜欢便收她做了徒弟,后来被前白花馆主看中,这才去了白花馆。林白起来历不明却才色兼备,不满二十便做了二馆主。有了名气便遭人非议,有人说她是前朝的遗孤,有人说她是□□生的杂种,有人甚至说她山野精怪,总之传她什么的都有。可不论她是什么,赫尔族的败退不能说没有她的功劳在里面,说她是乱世的英雄,一点也不为过。 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女人……何袁明缩了缩脖子,不解道:“林白起如此放肆,纵使皖帝忍得,戚太后能忍得么?” 刘钟叹了口气,摇头道:“皖帝钟爱白王,这你我都知道。可竟连戚太后也对她这般纵容,便有些说不过去了。说起这戚太后,有句话只你只当听听……有人说太后是被白王摄了心魄,魂儿早就飞了!” 这话说得玄妙,何袁明来不及细想,却突地听见殿外响起了宫人洪亮的一声:“白王驾到――” 听了这话,展羽殿里垂首立着的新官皆是一愣。 女臣不上殿,这是帝都多少年的老规矩。女臣不干政,这也是大夏国多少年的老传统。 可林白起不仅日日上朝,该管的事儿还一样不少管。所以规矩这东西对林白起来讲,比展羽殿外头的冰凌子还脆生,用手轻轻一掰就碎了。 林白起这时已打扮过了,一身白色掐金纹朝服,乌黑的发丝软滑细腻,发尾娉娉婷婷地撒在肩胛处。她未坏的那只眼睛极有神,两道远山眉斜飞入鬓,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挑,俏而饱满的唇让她笑得嚣张且不真诚。 若是按照这殿上老臣的说法,林白起“可不是什么正经女人”。 可君天战喜欢她。不论这个女人有多少不是,只要君天战喜欢,在这帝都之中,她的一切不好便也成了极好,她的一切便值得所有帝都女子效仿。 比如她那被金色丝线繁复盘桓着的玄色发尾,比如她眼角鲜艳的红痣,比如她指甲上金色的描痕,比如她华丽的衣着和饰物。 林白起走上正殿,侧过脸在方才小声嘀咕的何袁明和刘钟身上扫了一遍,就好像听到了两人方才的私语一般。她看着这两个人,眼神中满是露骨的嚣张,笑容里带着些刀尖染血的寒意。 刘钟是入仕多年的老臣,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还勉强撑得住。何袁明被她的气势压得差点跪了下来。 片刻后,林白起收回目光,将宽大的流云广袖轻轻一扬,单膝跪地道:“臣林白起,参见皖帝。” 君天战略略点了点头,林白起便走到梅掩袖和秦四海旁边,那个为她空出的位置上。 君天战的目光在朝臣中略略一扫,又转回林白起身上,“白起,三日前在冲城,你斩了君术辉?” 林白起本低垂着的双目缓缓张开,在群臣中扫视了一遍,方道:“是。” “你可记得朕对你说过,君术辉是朕的兄长,理应押解回朝,由朕定罪。” “臣记得。”林白起抬起头看着龙座上的皖帝,“陛下,臣还记得,谋逆乃是灭门的大罪。” 皖帝似是想起了有这么回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朝群臣道:“哦,朕倒是忘了。如此说来,众位爱卿对白王冲城一举,可有异议?” “回陛下,臣等无异议。” 君天战的目光在朝臣中略略一扫,又转回林白起身上,“白起,依你所见,冲城城守由谁接任为宜?” 林白起本低垂着的双目缓缓张开,在群臣中扫视了一遍,方道:“臣以为,委派傅寒塘傅将军接任为宜。” 语毕,这朝堂上顷刻间炸开了锅。 傅寒塘是东都王傅冷月的胞弟。傅冷月为皖帝镇守东都多年,打了无数胜仗,可以说是功高镇主。自开年以来,皖帝与薄太后一直以各种名目削弱他的势力,防止其意图谋反。 况且傅冷月身大夏国唯一的异姓亲王,在他统管的东五城,百姓只知月王却不知头上还有个皖帝座。而帝都的将士对傅冷月望而生畏,这怎能不让皖帝和薄太后心中生惧? 傅寒塘虽为帝都朝臣,可因身份尴尬,在帝都一直未能被委以重任。林白起在这个叛党方诛的节骨眼上提议重用他,无异于往寒潭中扔下一枚巨石。不过说这话的人是林白起,任何匪夷所思的话,任何骇人听闻的事发生在林白起的身上,都像是合情合理。 皖帝冷着脸,点了点头道:“就这么办罢。” 接着,皖帝与朝中大臣议了几件无关痛痒的琐事,挨过了时辰便让朝臣散了。 10、捌 下了朝,朝臣们三三两两结伴离宫,只有林白起一人独行。她方走到太和门,便看见严小段抱着个坎肩儿,正窝在城墙根下等着她。 严小段也是女官,从六品,只是没有个官样子。按照朝臣们的话来说,白花馆中全是奇葩,真不愧是江湖草寇招安进宫来的。 “主子,下朝了,咱们回白花馆喝酒去?”严小段见林白起出来,站起身跺了跺脚,这宫中的阴冷真让人受不了。 林白起由着她替自己把披肩披上,方道:“去东岫庭罢。” “哈?”严小段见鬼似的看着林白起,“主子,您今儿早晨才从东岫庭出来,现在刚过巳时!” 林白起手里把玩着一串碧玺珠子,笑问道:“你可知我多久没见他了?” “我的主子,您要真想跟七爷长长久久的,还是别腻歪得太惹眼。帝座对您什么心思,您又不是不知道,前次若不是您求帝座赐婚,他能把七爷派到君术辉身边去?且不说东岫庭中多少能人,别留宫随便哪个档头要反,也是不会让人生疑的,为何偏偏派的是七爷去?还不就是呷了您的醋么。七爷这身病才略略好了些,您还是等他大好了才去让他操心罢……” 林白起听了这话,抿嘴笑了笑,“你这丫头,倒不知谁才是你的主子了。” 严小段叹了口气,凑到她耳边悄悄道:“主子,有句话小段本不该说,前些日子误会了七爷是小段的不是,可小段如今是真心替七爷难过。主子您大概不知道,这次从冲城回来,有多少人戳着七爷的脊梁骨说他不自量力,敢跟帝座抢女人。” “有人这样说他?我倒不知了。”林白起眼中精光一闪。 “您自然是不知道,谁敢当着您的面说这些事,七爷也不会告诉您。” 林白起仍旧捏着自己手上的碧玺串子,半晌方抬头看着宫墙上那几只叽叽喳喳的雀儿,低声道:“小段,有时我真希望自己不在这个位置,或许是一个琴师,或许是一名舞娘,谁知道呢?我与师兄在一起了便是在一起了,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我们。” 严小段一时语塞,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主子的苦楚?一个女人坐在郡王的位置上,不徇私,不枉法,不贪赃,不秽乱,绝没有辱没白花馆和白王府的声名。大夏从未有过这样的女人,所以也没有人能看进她的心。 林白起回过头,拍了拍严小段的肩,“可我若不在这个位置,白花馆便是真的灭了。” “主子……”严小段咬牙,攥紧白王的衣袖。 “是我多言了,原本不该与你说这些的。”林白起朝严小段笑了笑,“走,咱们先去添仪宫看看老太太罢。” “是。”严小段应了一声,垂着头与林白起一同向添仪宫走去。 *** 从展羽殿往添仪宫,要经过一道净乾门,皖帝君天战下了朝,便来到这门前站着。 君天战不是龙渊宫里娇生惯养出的皇族,从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便跟着皇叔打了许多仗了,如今穿的是龙袍,但骨子里那穿着戎装的戾气仍在。 虽是初夏,这几日却阴冷得紧,穿堂的风呼呼刮在脸上,君天战面不改色地迎着。身后的宫人看皖帝不用风帽,也不好自己用,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衣裳中。 皖帝在门前站了不多时,他的贴身阴人高狸走近两步,低声细语道:“陛下,天儿湿冷湿冷的,您这是要去哪个殿?奴才扶您去。” “朕就在这等人,你们不必跟着,退下吧。” 君天战朝身后的几名宫人挥了挥手,独自在宫墙下徘徊。 几名宫人相互对视一眼,不敢走却也不敢留。半晌,只听高狸又道:“陛下……眼看就是用午膳的时辰,您……” 皖帝正在走神,被高狸唤得一惊,怒目叱道:“高狸,朕的私事,何时轮到你来质疑?” 这能掉脑袋的罪名按得冤枉,高狸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地跪下颤声道:“奴才不敢,奴才僭越了……” 他话未说完,便被皖帝踹得往前滚了几个圈儿,抬头却见面前站着两位女官,正是要去添仪宫的林白起与严小段。 “参见帝座,帝座万安。” “起来罢。”君天战端端看着林白起,面色十分不好。 林白起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浮灰,也没在意皖帝的脸色,自顾自地笑道:“帝座今日好兴致,是哪位妙人儿劳您在这等着?” “朕等的就是你。”皖帝盯着林白起的脸,这几个字似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林白起看着皖帝的怒容,却也不怕,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其实她已隐约猜出皖帝是因何气恼,却不点破,只问他:“帝座这气势汹汹的样子,可是怪臣杀了君术辉?” 君天战听她这话气得更狠,又不舍对她发作,只对身边几个阴人吼道:“都给朕滚下去!” 那几个阴人如获大赦,拎着衣摆一路小跑到没影。这时皖帝才敛了敛自己的神色,沉声道:“知道他没死,你便总会惦着他,可他就真没死。” “他死了,我一样惦着他。”林白起了然轻笑。 皖帝的眼中突地划过一丝狠戾,压抑着的情绪中似有一片山雨欲来之势。 “林白起,你入朝多年,为朕做了许多他人不敢为之事,如今连君术辉都敢替朕灭了口。你这样尽心辅佐朕,为何竟不能成全了朕?” 这话似晴天霹雳,劈开了白王脸上的镇定。 君天战竟会这样问她,难道他竟以为萧宠离开这两年,她对师兄的心意便会更改?他是帝王,尊贵,骄矜,哪有得不到的东西?许是他终于等不得了,便索性将话说开,答与不答都是大罪。 林白起呆立半晌,终于跪下道:“辅佐帝座,是臣的本分;惦着他,臣却是情难自己。臣此生不能成全帝座,却盼帝座能成全臣下。” “好一个情难自已,你不愿成全朕,却让朕成全你?”皖帝气得浑身发抖,抿紧薄而苍白的唇堪堪走到她面前,“若朕不依你呢?” 林白起低头沉吟半晌,再抬头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她唇角微扬,轻声道:“如若帝座不依,臣下便只有自己成全自己。” 皖帝闻言低头扫了她一眼,便疾步朝龙渊宫走去。只是那一眼,却仿若包含了无尽的意味在里面。 严小段见皖帝走远,方才吐了口气,搀起林白起安慰道:“主子,皖帝他……” “可笑他九五之尊,情之一字,竟然不懂。”林白起看着皖帝的背影,神色凄惶间竟带着些倨傲。 小段并不知她所指为何,只觉她面上神色让人忧心,便问道:“主子,咱们可还去太后那里?这个钟点,太后怕是在读道经。” “不妨事,我要办的事,可比太后手上的道经要紧。” *** 戚太后信道教,她住的添仪宫宁静而朴实。相比之下,林白起觉得自己的白花馆简直是龙宫仙界。 林白起喜欢昂贵奢华的东西,比如金银,珠宝,美玉,异兽的毛皮。君天战喜欢送给她这些,只要是他送的,她也都一个不落的拿上。朝中大臣对这对君臣非议颇多,常将林白起比作前朝的倾国祸水秦玉腰。 这也难怪,皖帝面冷心寒,硬要说他偏颇什么人,那便只有白王林白起了。可众臣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只纳罕皖帝虽对林白起宠爱有加,却并未纳她入后宫,而是封她做了郡王。 要说是皖帝看不上她的样貌,这说法显得略有些牵强,因为在朝堂之上,皖帝时常会盯着她不撤眼,皖帝让画师给白王画的像,也比秦贵妃的还多。 两人走过前厅的抄手游廊,便看见戚太后坐在中庭的月桂树下,盘着腿,身下垫着一方蒲团。她身旁还站着一个人,却是灵丘殿的医官楼小含。 楼小含细皮嫩肉的,带着厚厚的风帽,恨不得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看见林白起,眯起眸子笑了笑道:“哟,白王今日好气色,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是有什么喜事,说出来让下官也喜庆喜庆。” “喜事是没有,烦心事倒是一件又一件。” 戚太后听她这样说,原本闭着的双眼便睁开了。她伸手扯了一个蒲团在自己身边放好,对林白起拍了拍道:“白起,坐罢。” 林白起也不跟她客气,坐下便道:“殊王已除,容敛的三万亲兵还剩两万,冲城城守也照太后的意思给了傅寒塘。” “你办事一贯利落,哀家是极放心的。”戚太后将道经往矮桌上一放,侧过身来看了林白起一眼,方道:“听说你昨儿在东岫庭过的夜?” “太后明察秋毫。”林白起说着便站起身子,接过东翠手上的方墨,在砚台上细细研着。 太后笑道:“倒不是哀家有意打听,实在是这话就钻到了哀家的耳朵里。白花馆主的事,哪一件不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你倒不怕有人传闲话。” 林白起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沉声道:“自我懂事之日起,传我什么的都有,若是那样没气性,合该被气死了。” “这话除了你,其他人也不见得说得出。”戚太后笑了笑,“说起来我儿对你也算是一往情深了,与其是萧宠,为何不遂了我儿的心意?” “臣心里已有了一个人,便只要那一个人。臣踏踏实实给帝座做事,只盼帝座念着这情分,勿要为难臣要的那个人。” 太后也不恼,只是颇可惜地摇了摇头,“不知我儿听了这话,要气成什么样子……” “他哪天不与我生气?他生气,鸡就不下蛋了?” “这话倒是说得新鲜……”太后被她逗得笑了出来。 “老帝座可还好?”林白起拿出两个金丝线包着的锦盒,一个放在戚太后身边,一个递给戚太后身旁立着的东翠。 “他?他那桃花运走得热火朝天的,怕是没工夫领你的孝心。”戚太后给东翠使了个眼色,东翠便进了内殿,不一会便拿着个朱红色的小匣子递给林白起。 林白起将那匣子收好,给太后跪了安,便与小段朝殿外走去。 添仪宫内,楼小含看着林白起的背影,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他一面给太后添了香,一面道:“您倒是不恼她。” 太后摆了摆手,“要什么便能得什么,那不是皇帝,是神仙。” 11、玖 出宫门的时候风已停了,林白起拿出太后给她的小盒,打开方看见一张锦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几行簪花小楷。 “主子,太后赏您什么呐?”严小段好奇道。 林白起细细看了一遍,这才皱着眉将信揉成一团,“密函而已。” 严小段撅嘴,掏出火折子递给林白起,不平道:“几百两银子的东西,就换了一张破纸!” 林白起将信点起火来,方才笑道:“就这一张破纸,却能要秦家变了天。” 这封密函讲的,是自开年以来,大夏南边庆淮一带大旱的事。 庆淮的大旱已经持续了四月有余,朝廷共拨过两笔赈灾款。第一笔是由钦差大臣齐肃带去的,齐肃本人也在庆淮呆了四个月,与灾民共体时艰。半月前这三十万两赈灾银被悉数用尽,可旱情却是愈演愈烈,齐肃便又向帝座递了折子。 这次皖帝又拨了十万两赈灾银,遣丞相秦四海的小儿子秦尧送往庆淮,可这笔银子到了齐肃手上,竟堪堪只剩七百两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齐肃六十多岁了,是廉洁了一辈子的内阁老臣,见到这七百两纹银差点背过气去,一纸奏章便将秦尧参了个惨烈。 其实大夏到皖帝这一代,因前两代帝王的无为而治,赋税短缺与国库亏空几乎是前所未见的。皖帝时运不济,刚一上台便碰上连年大旱,又兼赫尔族入侵,几乎将整个大夏盖上了一层死灰色。后虽因朝中贤臣良将和江湖名士豪侠同仇敌忾,击退了赫尔族也熬过了灾荒,却使大夏的国力近乎倒退了二十载。 说起来,皖帝也算是个穷惯了的帝王,国库常年的空虚让他最恨贪官污吏。今次便由太后懿旨,遣白王带黄金两万两,解庆淮燃眉之急,并追回秦尧所吞十万纹银。至于秦尧要如何发落,懿旨上没写,那便是由得林白起自由发挥了。 “主子,你这便要赶往庆淮?”小段问林白起。 “不急,今晚白花馆中,可是有大人物要来。”林白起眼中闪过一道诡邪的光芒,勾起唇角笑道:“小段,你先回白花馆调二十个宫人,备好最快的车马,让蒋丝去领了赈灾银和赈灾粮,连夜装车。” “主子,咱们几时出发?” “今晚我会完这大人物,我们便往庆淮赶。灾民深受灾情所累,纵使我等得,他们也等不得。哦,对了,多备些空车马,有大用。”林白起叮嘱完小段,便翻身跃上马背,勒马朝北而行。 严小段在她背后诧道:“主子,往东是东岫庭,往西是白花馆,您这朝北走,是要去哪儿?” “我去漕帮走一趟,你记得替我向师兄道个别,说师妹不出半月便回来陪他。”说着,她朝漕帮方向扬鞭而去。 *** 漕帮,原是统管各渡口漕运的地下组织,虽为江湖帮派,其势力之大却连天子都要敬畏三分。除去官穿、水师船外,漕帮的漕船算是大夏的水上霸主。 西造船厂来来往往的大都是旗丁、副丁、舵役、头工和船工,让林白起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在这里碰到了花杀。 花帮主长得瘦而高,肤色极白,身材修长却不单薄,一张脸长得比女人还明艳。而他的眼神却十分凌厉,一看便知是枪林箭雨里爬过来的,手里捏着的人命怕是只有阎王能算得清。这一身的杀气顺着眼角往外渗,纵使山里的吊睛白虎也会被镇住三分。 “白王,进来可好?”花杀竟对林白起做出一个笑的表情。 林白起并不搭理他。她与他说熟也谈不上多熟,可要说生,倒也是绝对不算陌生的。 六年前,林白起还是白花馆二馆主时,曾与花杀有过一段她深以为耻的故事。 那时漕帮与盐帮闹得不可开交,因两边都是江湖草寇,人力财力又势均力敌,笼络江湖上各大门派便显得尤为重要。当时的白花馆与东岫庭皆是江湖门派的翘楚,林白起这人便显得尤为重要,因为她即是白花馆二馆主,又是东岫庭主的亲传徒弟。 花杀为笼络林白起,曾假意逢迎讨好过她。两人之间的事也不为外人道,只是后来萧宠见到这人便要揍,林白起对他视而不见,花杀见到白王却显得小心翼翼。 花杀见林白起不爱搭理他,倒也不恼,又问道:“白王来我漕帮所为何事?” “找我哥。”林白起顿了顿,又道:“借钱。” 花杀似是被噎到一般,看着林白起半晌说不出话。待到林白起要走,他才道:“你要多少?” 林白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见他眼神中似乎有一丝兴味,皱眉道:“我还是跟我哥商量罢。” *** 林白起与她的兄长林白书虽极少会面,却是极亲的。俩人没有父母,妹妹在白花馆如鱼得水,哥哥则一直在替漕帮做事。 林白起见到兄长时,看见他正在填谱子。他拿了一根极细的簪花银毫,在锦纸上仔细添着,让人观之便感一片风神俊逸。 林白起轻轻咳了一声,待林白书抬起头后,弯腰叫了一声:“兄长。” “你来了。”林白书放下毛笔,朝她招了招手,“虽然每次来都没什么好事,不过能来本身也算是件好事情。” 林白起尴尬的搓了搓手,倒真不好意思开口就谈借钱的事。 “兄长,近来身体可好?” “谈正事。”林白书不为所动,却刻意加重了那个“正”字。 林白起看了她哥一眼,抿了抿嘴唇正色道:“我要借钱。” “要多少?” “很多。” “很多是多少?” “一万两。” 林白书刚舒了口气,林白起又加了一句:“黄金。” 林白书即刻瞪圆双目,朝她吼道:“一万两黄金!你当我是金屁股能拉金锭呢!你想干嘛?” 林白起终见他兄长露了本相,嘴角高高扬了起来,乐了半晌才正色道:“兄长,你可听说今年南边大旱,庆淮一带近乎颗粒无收?” “你打算自己赈灾?”林白书翻了个白眼,“君天战的国库给人掏空了么?” 林白起摇了摇头,“朝廷拨了两万两黄金,可秦尧的那十万雪花银却不知几时能追回,便是追回来,也恐怕是不够的。我便想着先自己垫出些以备不时之需,待秦尧贪的那银两追回,我再还你便是。” “你倒是个济世的活菩萨。”林白书瞪她。 林白起是做惯了爷的人,平生只怕两个人,第一怕她师兄,第二怕的便是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哥。林白起蹲在他轮椅旁,伏小做低道:“这几年帝都国库本就吃紧,地方国库更是亏空得厉害,东边水灾已经让傅冷月的藩库亏空了十万黄金。年成本就不好,苛捐杂税又那样多,百姓还活不活了?” 林白书把她往旁边一推,拿出随身别着的钥匙开了个铜柜的门,取出银票一边给她数一边骂她,“你这官当的!还要自己贴钱给朝廷擦屁股!给你五千两,多了我也拿不出来,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他刚说完,便见一干净清秀的小厮在门口猫着腰看了看,见林白书的脸黑得不算彻底,才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旁,附耳说了几句。 林白书愣了一下,朝林白起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冷笑一声道:“你跟我来。” 林白起不明就里,乖乖跟上他,被一路带到了账房。 硕大的账房里就坐着一个人,留着络腮胡子,穿着粗布衣衫,乍看之下如船工一般。只是那人正拿着一柄算盘,粗大的手指将算盘珠子拨得风生水起,那手下的一笔簪花小楷写得公公正正。 林白书自己滚着轮椅来到他身边,对他道:“秀才,给白王数五千两黄金,帮主说了,白王要多少银子,但借无妨。” 说完他有意看了林白起一眼,林白起抬头看天,装傻装得无懈可击。 账房先生一看便是见过大世面的,眼皮子都没抬,直接拿了五万银票递到白王手里,连借据都没要她写。 林白起这郡王做得廉洁,手里竟从未有过这么多银票,一时间手竟有些抖。只是白王拿了人钱财,气倒是不短,而是朝那账房又道:“既是花帮主这样说,我再借十万两纹银可好?” “你还要脸不要?”林白书听她这话便气不打一处来,怎么看自家妹子怎么觉得丢人。他在林白起头上敲了两下,猛地想到什么似的一把抓住她,“你与萧宠不是重修旧好了么?你怎么不找他要钱!” 林白起拼命护住胸口揣着的银票,边往外逃边道:“他一个杀手能有多少钱?兄长,大恩来日再谢。愚妹知兄长行动不便,就不用往外送了。” 说着她使出原在东岫庭学的身法,足尖点地轻轻跃起,便从院墙边飞出去了。 12、拾 林白起回到白花馆时天已擦黑,方进大门便见两个宫人踮着脚在点宫灯。 她算了一下时间便直奔正厅,却看见萧宠堪堪坐在厅中,严小段立在他身侧,时不时还给他添一添茶水。 东岫庭规矩极严,内中弟子的坐,走,行,都有一股与旁人不同的风韵在里头。萧宠肤色漂亮,身型又颀长精壮,只是坐在那里便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得很。 林白起对着正厅的落地铜镜整了整衣衫,这才一边朝萧宠那走,一边露出个六分倾慕,三分欣喜,还添了一分讨好的笑容,对他道:“师兄,你这还病着,来白花馆做什么?你若是要找我,派石榴来与我说便是。” 萧宠抛给她一个“这也叫伤”的表情,“我若不来,再见你便是半月之后。” 林白起也不答话,抿着嘴笑嘻嘻地搬了张凳子在他身后,跪在凳子上给他揉着太阳穴。萧宠见她这样脾气也没了,只往后靠在她胸前,任凭她细细的鼻息打在自己鬓角。 萧宠一贯是极端正的人,从衣衫到发束向来打点得一丝不苟。林白起看着他束得极整齐的黑发,一双手便不太正派了起来,将人那乌黑细软的长发轻轻撩开,露出那颀长的后颈,浅褐色的肌里,左耳后一颗细小的红痣极为打眼。她不知不觉就将手伸了过去,轻轻抚摩着。 旁边严小段面无表情地看着,心道虽说好仆不可疑主,可主子这般作为,确实挺不要脸的。自家主子在外头春风得意,回家见了师兄就怂,旁的人一眼便能看出谁是当家的。 “我若见了你,便舍不得走了。”林白起的声音低而旖旎,凑到萧宠耳边拿鼻梁触了触他的耳垂,又不知足地张开嘴,用虎牙将他薄薄的耳廓磨了磨。 萧宠闭着眼靠在她胸前,一脸平淡地冲她竖起一根小指:“白小王爷,你真打算诓我诓到底?从今往后我要再能信你我就是这个。这么多年你在我面前装傻充愣的,我只当不知道就是了。当初在东岫庭你就诓我,去了白花馆又诓我,现在你还要诓我,诓来诓去你诓上了瘾不是?你是不是诓我有甜头啊?” 林白起正要说话,却见蒋丝从外头走进来,只当没看见眼前这一幕,正色道:“主上,秦丞相求见。” 萧宠听闻这话,将林白起往旁轻轻一推,只听得一阵细碎的衣衫声响,大厅中已寻不见他的影踪。 林白起这时方敛了笑容,朝蒋丝道:“请他进来罢。” *** 秦四海是大夏的三朝老臣,女儿秦贵妃是皖帝最宠爱的妃子,大儿子秦天仗打得不错,曾因平反有功被封为宣武侯。加上秦四海本人幕僚众多,在大夏算是最权倾朝野的一位了。 林白起远远见他走来,迎上去行了个官礼,笑道:“相爷,这怕是您第一次来小王府上。” 秦四海也知她的意思,却装做不知,只说:“白花馆精雕玉琢,我这等老朽原也不配来这样精致的屋子。若白王看得起,老朽往后必定常来,向白王讨教一二。” 林白起笑笑,也并未多纠结此时。自她当上郡王起,虽一路遭众臣热议,却因管的是宫中的歌舞乐,朝中的大事她是沾也未沾,故而秦四海并未将此人高看一眼。 可自打这年年初起,太后用白王用得可是够狠的。 先是借白王挫了别留宫的锐气,后又用她平了西都之乱,甚至连委派傅寒塘为将之事,也是借白王之口说出。这一次,更是拨了赈灾的银子让带去庆淮,并指她追回那十万两赈灾银,对秦尧可先斩后奏。 秦四海此次来,正是怕她一时兴起,手起刀落将自己儿子的脑袋削了去。 林白起早料到秦四海会来,却没想到他带着一个极柔美的公子。只见那人肤若凝脂,面若桃花,穿一身丝缎织造的白缎袍,越发衬得人美如玉。 只是这人体态赢弱,仿佛一指头戳过去就能倒了似的,一看便是以色事人的主。林白起自省,并不觉自己在何时表现出是如此□□熏心之人,便指着那人揶揄道:“相爷,这是怎个说法?” “沾衣,跪下。”秦四海肃言,眼见沾衣跪在了地上,才道:“老夫治下无方,原是前几日才听人说起,这奴才曾对王爷出言不逊,如今将人带来,要杀要罚全凭王爷发落。” 林白起一听这话便愣了,细细回想了一下,却是真的记不清了。她刚要开口,便听地上的人一面掌嘴,一面说道:“小奴斗胆出言不逊,原是小奴的不是。白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奴是狗,狗眼看人低,还请白王别和小奴计较。” 那人嘴里说得生硬,手上的动作却十分狠厉,仿佛打得竟不是他自己,让林白起不觉多看他一眼。只见这人眼眶泛红,嘴唇颤抖,脸色发白,眼中的不甘和屈辱明显得很,一看便知他口中之词是事先有人让背下来的。 林白起并不以为意。这位什么“沾衣”的姓氏她已记不得了,也不记得这人是何时开罪过她。这朝堂之上的罪过她的人委实太多,就像她同太后说的,若是一件一件记起来,合该早就气死了。 她只记得这位是秦四海身边跟着的男奴,自见着这人起她只惊叹了秦相的老当益壮,一把年纪了还有闲情讲究个风月之事。而关于这个沾衣本人,所谓人各有志,只要做的事儿不损良心,她并不常去质疑别人的活法。更何况跟情字贴上边,本也没个准的,说不定人家是真心爱慕着相爷也未可知。 “罢了,秦相说的是什么事儿,我原也忘了。”林白起也没让他多跪,朝他摆了摆手道:“只是你以后记得一个理儿:唯有站着的人,才够格开口说人话。” 说着她便挥了挥手,让这人退了下去。 这时,秦四海将一个紫檀木的盒儿放在林白起身侧,拨开了盒盖子,里头是满满一盒珍珠,个个都有大指甲盖般大小。 “区区薄礼,还请白王笑纳。” 终于切入正题了,林白起的脸上浮起一丝笑的模样,缓缓捻起一刻晶莹饱满的珍珠,对着亮儿看了看才道:“秦尧的命,只值这一匣珠子?” 秦四海听了这话,吊着的一颗老心才终于放下了。他一直听说白王为人正派,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故而这匣珍珠只是个试探。需知在秦家看来,只要是能用银子摆平的事情,便都不叫做事情,而秦尧这个小儿子,却是秦家二老的命根儿呢。 他躬身侧到林白起耳边,低声道:“还请白王示下。” “相爷可看见小王在白花馆外排开的二十辆马车?”林白起低声道:“这事儿是个什么规矩,这车里合该填上什么,大人想必比小王更加清楚。” 秦四海同她心照不宣地一笑,抱拳道:“老朽这便回府备着。” “相爷留步。”林白起起身,字怀里拿出一本折子,摊在他面前道:“相爷既有意捐助庆淮灾民,却也别做了无名英雄。小王已替相爷拟好了折子,相爷只消盖了官印添了银两的数目,小王明日便替相爷上表。” 秦四海仔细打量了林白起片刻,却是笑了,“白郡王,您是明大义的人,这一手,原是老朽小瞧了您呐。” 说着他拿过折子寥寥数笔,盖了印又将折子推回给林白起。 “犬子之事还请您高抬贵手,老朽先行谢过了。”秦四海说完行了官礼,便领着人离开了白花馆。 严小段看着他的背影,仿佛狠狠出了口恶气一般,笑道:“主子,此次白花馆总算在秦家那边出了口气,还不知这老头要怒成什么样子呢。” “他能怒成什么样?他必是想:好你个林白起,昔日倒是本相小瞧了你,你只盼一丝把柄也不要露给本相罢!”林白起学着秦四海的声音道。 严小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主子,咱们白花馆向来行得正走得直,穷也要比其他达官贵人穷些,有什么把柄能被他握住?” 说着她四下看了看,又道:“七爷去了哪里?方才他与我说是要同去庆淮的。” “你且先去跟蒋丝说,点好秦相爷送来的银粮数目。再把黎半月给我调回来,这次咱们护着的银粮不少,路上跟着的二十个宫人要带拔尖儿的。这是救命的银粮,若是出了差池咱们死一百回都不够。至于师兄么……” 林白起叹了口气。两人在一起这样久,只要一生气,师兄就会趴在房梁上不理她。难道房梁上竟会比坐在她身边还舒服么? 只见她无奈笑笑,好不扭捏地对着空气大喊道:“师兄,我知错了,我不该瞒着你找漕帮借银子,更不该妄想瞒着你独自南下。你与我一同去庆淮便是,别在暗处藏着了。” 13、拾壹 林白起平生最怕的四件事,第一是师父揍人,第二是自己没钱,第三是哥哥絮叨,最最怕的便是师兄生气。每每师兄往房梁上一趴,便是最叫林白起没有主意的时候。 这师兄妹两人从小一同长大,平日里看似沉默寡言没脾气的是萧宠,怄起气来却是林白起让着他的时候多些。 林白起自小就巴巴地跟在师兄身后,一双水亮的杏眼睁得大大的,单纯老实又可爱极了。萧七爷在东岫庭算是个狠角儿,仿佛继承了他爹的暴力一般,揍起人来毫不手软。他就是拿师妹林白起没有办法,只要师妹央着他,出任务都要将人挂在身上。 自然两人也会闹别扭,多半是因为林白起做的那一堆傻缺至极的事情。但转天她便按耐不住,又想跟师兄亲近,又去巴巴地跟在师兄后面。就这么着一个怄气一个哄,看着虽是反过来了,到后来俩人却都都习惯了。 林白起见师兄趴在房梁上不愿理她,便径自搬了个凳子坐在中庭,仰着头解释道:“师兄,我去漕帮没干什么别的,就是借了十万两纹银,今次朝廷拨的赈灾款不多,灾情却越来越严重,我自己总要备些……” “找谁借的?”萧宠换了个舒服姿势斜倚在房梁上,一双长腿晃晃荡荡的,撩人得很。 他那两条长腿晃晃荡荡,林白起的一双眼睛就直跟着腿晃悠,口里一面喃喃道:“自然是找我哥借的,还能找谁?他大小也是漕帮的二当家呢。” 她并不提花杀说的那些话,也不提见过花杀的那回事。其实原也没有必要提,花杀这个人,行事作风按照林白起的话来说,就是有病。老觉得自己多了不起似的,老觉得别人都要捧着他,可真正别人不理他了,他又巴巴地对别人好。 “怎么跟你哥开的口?”萧宠怕她晃得脑袋疼,便换了个姿势将腿交叠着,便宜她看。 林白起看师兄这么贴心,乐的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自古漕船怕官船,我跟我哥说了,他若不借,我便用我的官船在细河道处这么一拦。谁也别想安生走水路!”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表情还挺自豪。 萧宠一眼就看出她在鬼扯,却没有揭穿,故意跟她贫道:“我要是你哥,我天天踹你。” 林白起摆了摆手,“不会不会,我哥气量大着呢,怎会跟我一般见识。年前我偷运贡茶那次,我哥给我气了个跟头,爬起来拍拍灰就算了。” 萧宠被她逗笑了,抿了抿唇道:“以后若要银子,直接找我拿便是。” 林白起一听这话,心里便打了个咯噔。十万两纹银可不是小数目,她在考虑怎样说又能让师兄明白,又不伤了师兄的自尊,省得去庆淮的这一路,师兄跑到马车顶上不理她。 萧宠一眼便看出她是什么心思,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抛到林白起手中。她拆开来看,里头却是一叠银票,数了数竟有三十万两! 这一下简直犹如晴天霹雳,林白起惊得从凳子上上摔了下去,“师兄!你……” 她没说完的那半句话是:不会是撬了国库吧? “你看你这王爷当的,成日就知道为民请命了,你可知江湖上底子最殷实的是哪几个门派?” 林白起点了点头,“四海庄,方元社和漕帮。” 这点江湖上的常识她还是知道的,四海庄是统管大夏地下银庄的组织,方元社统管赌场,漕帮则是手揽漕运大权。 “往后数呢?”萧宠接着问。 林白起皱了皱眉想了想,往后数,她还真没打听过。世人都是这样,凡是总喜欢论个一二三,至于第四名,还真没人去关注。就好比国试放榜,头三便是状元、榜眼、探花,第四名只有吏部知道,其他人谁去关心那个? 萧宠见她一脸好奇,便道:“第四名是东岫庭。” 话一出口,林白起觉得自己又被晴天霹雳劈了一遭。若东岫庭有这样大的财力,那么作为东岫庭杀手中佣金最贵的萧七爷,想想确实该是挺有钱的。 她盘腿坐在地上,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一不小心,就娶……不,是嫁了个金子做的靠山,怎么想怎么觉得占了个硕大的便宜。 萧宠仍旧坐在房梁上,姿态十分闲雅,一头乌黑的发用宝蓝色的锦带束成一束,十分流丽华美地垂至腰际。 林白起仰头看着房梁上的师兄,她的头发将右脸冰冷的面具挡住了大半,只剩下一脸的笑意,那黑亮的杏核眼弯得新月一般。她慢慢朝他伸出两只水白的胳膊,做了一个“抱”的姿势。 萧宠一见她的样子心都软了,正准备跃下房梁,却见蒋丝闪进正厅,朝林白起大声道:“主上,外头有人求见。” *** “谁要见我?”林白起的声音恨恨的。 眼看着就要把人哄下来了,却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她被气得够呛,自然没什么好脸子。 蒋丝唬了一跳,万年不变的棺材脸出现几丝裂纹,“禀……禀主上,是傅寒塘傅大人。” 一听来人是傅寒塘,林白起的脸色稍霁。 傅寒塘是林白起所有幕僚里最得她心的一个,她原也想在傅寒塘调任冲城前召他一次,只是因为庆淮的旱灾来得急,便将这事情搁置了。今日傅寒塘来找她,也恰恰遂了她的心愿。 “传他进来。”林白起敛了敛神色,朝门口迎了出去。 傅寒塘穿着黑色的朝服,脸色蜡黄蜡黄的,人就像一阵风吹过去便会倒。他看见林白起朝他迎过来,便跪下行礼到:“主上。” “起来罢。”林白起朝他点了点头。 傅寒塘站起身子,一面随她一同朝正厅走,一面恭敬道:“主上,外头那些车子,是用来装赈灾粮饷的罢?” 林白起点了点头。但其实车上装的何止是装赈灾的粮饷?还会有从秦相爷那里诈来的粮饷。不过这件事,白王是不用与傅寒塘明说的。 悉数她在凤鸾城中的幕僚,傅寒塘算是资历最浅的那一批。因他是东都王傅冷月的胞弟,许多人不敢用他,可白王对他十分器重,这其中有一点便是这人通透,凡事一点便通。 只见傅寒塘摇了摇头,皱眉道:“主上这次……怕是将相爷得罪得不轻啊……” 林白起勾起唇角,眼里闪出一片轻蔑的神色,“秦四海年轻时穷了那么些年月,如今贪些尚能姑息,可赈灾银是救命用的,他儿子想动这门子歪脑筋,本王绝不会坐视不理。” “微臣何尝不知,主上的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可就是这样,却给自己平白竖了多少敌人。”傅寒塘叹了口气,道:“主上,昨日在朝堂之上,其实不必为我……” 林白起摆了摆手打断他,“我身边的幕僚,你是资历最浅的。皖帝是怎样的心思我未可知,可林白起最信任的,除去容敛和曹遇,你是第三个。” 她说的并非官面上的体面话,傅寒塘是被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待他之恩不但是知遇,还有提携。 傅寒塘本就从心里感激林白起,听她这话更是心头一热,跪下道:“主上放心,只要微臣人还在,必不会辜负主上的信赖。在微臣心中,主上便是如仙谪般的人物,微臣得以在主上幕下,便是此生的福分了。” 林白起挺他这样说,登时两眼一黑,这傅寒塘什么都好,就是煽起情来,委实太过煽情了。她本就听不得别人说这样的正经话,臊得一张脸都红了,连忙把他拉起来,一脸尴尬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总这么跪跪跪的,弄得本王多欺负你似的。人道举贤不避亲,你原就有能耐,我自然举荐你,可别说得我好像存了多少私心似的。” 话音方落,却听见房梁上一阵劈裂的声音,唬得林白起一身冷汗,生怕师兄把房梁捏垮下来,又怕师兄若吃起傅寒塘的醋来,那可就委屈大了。需知傅大人不但长得没人缘,个性也是极古怪的,除却一个好使的脑袋瓜,几乎没其他什么特长。 傅寒塘也精明,明知道梁上有人却不说也不看,只忍着笑岔话道:“主上,白花馆的前院收拾得不错,墙角种的那是什么花?” 林白起知道这人是在扯淡,他进来的时候天已全黑了,哪看得出前院有什么花?于是敷衍道:“谁知道呢,都是小段收拾的。” 傅寒塘略笑,眼中却是闪着一片精光,“主上来日替我问问,寻着花种寄些到冲城去,微臣也种上一株。” 林白起愣了片刻,笑道:“你可还有时间种花?日子过得倒是悠闲。” “微臣一贯不拖家不带口,闲工夫自然多些。”傅寒塘若无其事地笑,忽而凑到林白起耳边,低声道:“主上,这帝都有两株花草是臣最在意的,若是哪一日帝都的水土养不活这花草,可记得冲城还有微臣这么个人。” 说着,他单膝跪地,将白王的披风角子放在心口一会,便转身离开了白花馆。 14、拾贰 林白起是头一次押赈灾粮,这押粮的队伍除了白花馆的宫人和一队亲兵,萧宠也暗暗让东岫庭跟了几个暗羽。 其实若只是送银票过去,并不需要这样大的阵仗,可庆淮是连连大旱,有钱也买不来粮食,故而还得往那边送粮。 提起这事林白起也挺生气,事实上大夏的官员俸禄并不低,可有些官员宁愿拿自己家的粮仓来生虫子,也不愿将粮食分给灾民,当真不知这些人脑袋里究竟怎样想的。大约还是有病罢。 林白起摇了摇头,转头去看自己师兄,却见他闭着眼坐地在自己身边。他在林白起身边时是不戴面具的,这般闭着眼正襟危坐的姿态,竟让人有一种不敢亵渎的尊贵感。 萧宠是在听着外头的动静,这浩浩荡荡的马车,就好比一群硕大的肥羊,但凡是有能耐没良心的都想抢。他这人天生是个贤良淑德的劳碌命,无时无刻不在帮林白起操心,白王心疼他,尤其他现在还病着,于是道:“师兄,这边我盯着就好,你休息一会罢。” 这时萧宠略略皱了皱眉头,却见外头帘子被人撩开,竟是一名东岫庭的暗卫滑了进来。 “少主,白王。”暗卫朝两人见了礼。 “哟,十七,你来了。”林白起笑着跟他点了点头,可见两人还挺熟的。 “十七,可是有我的活儿?”萧宠睁开眼。 十七点了点头,将一封信函递给萧宠,道:“三公主点名让您做的。” 萧宠将信函打开,原来要做的活与这趟出行不谋而合,竟是与秦尧有关。 “是了,开年的时候,秦相爷曾经央过帝座,想将三公主要来做小儿媳妇。帝座已赐了婚,秦尧若是死了,三公主岂不是平白成了寡妇……”十七摇了摇头,问道:“少主,三公主要您做什么?要您保秦尧?” “三公主让我把他做掉。”萧宠答得波澜不惊。 “是三公主的作风。”林白起笑了笑,“这下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抢起自家人的生意了。师兄,我可是用秦尧的命跟秦四海换了不少好处。” 林白起说的,便是昨日秦四海在她府上,腆着脸求她保住自己幺儿的事情。 “为了那么点银子,竟然连操守都丢了。”十七哈哈一笑,打趣道:“也快别提一家子人了,白王殿下连少主都能送出去两年,您可将过河拆桥的本事练到家了。” 林白起也不恼,只道:“平日只觉秦家小公子喝酒遛鸟打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连赈灾银都吞,可见混蛋到家了。三公主人品不错,自然不想嫁给他,只是她要灭口为何不去找凤澜王?” 萧宠抬起眼皮看了林白起一眼,似乎在斟酌要不要说,半晌才道:“凤澜王似乎要不好了。” 林白起的手平白抖了一抖,问道:“怎么回事?” 她虽是这么问着,心里却也明白个七七八八。前些年她一直养着,出头的便一概是凤澜王,平东都之乱、与别留宫明争暗斗,因凤澜王握着亲兵,人又正,得罪人的事被他做了个精光。如今太后若有意拉他下马,还不知有多少人落井下石。 想到这里林白起心里便烧起一把怒火,要说林白起在朝廷上与哪个同僚最好,便是这凤澜王了。两人都是一般的刚正不阿,都是一般的不怕得罪人。林白起冷哼一声,怒道:“要说过河拆桥的本事,太后可比我高明。她如今是倚重着我,不知何时便也要拆我的台呢。” 说完便更加气恼了,凤澜王是什么人品?竟要平白受这等折辱,当真是叫人心寒。 十七叹了口气道:“太后是怕凤澜王功高震主。” 林白起冷笑,“是了,如我们这般跟人拼彪悍有什么了不起?像秦相爷那般积攒人品才能有仕途。” 正气着,萧宠却突然揽住林白起的腰,抄起手边的砍刀将马车顶砍了个洞,带着她纵身跃出了马车。 林白起往下一看,好好一辆马车,活活被羽箭戳成了刺猬,再看周围,便多了一群蒙着面的黑衣劫匪。 *** “做什么做什么做什么啊?一上来就玩暴力的……”在外头赶车的严小段方才看形势不对,便往地上一滚,如今灰头土脸地叉着腰骂。 林白起看见那一众蒙着面的劫匪,气性一下子便上来了,到底是江湖出身的,群架打习惯了,血性。她略略数了一下,对方约莫有三十几个人,不成什么气候。她甚至有点儿好笑,是谁给这群蠢材的勇气,让他们敢劫她的粮草。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这边便把人解决了。为首的人略难缠,但在东岫庭看来只是小儿科而已,只是林白起将那人的面罩扯下时,脸上的笑却冷了下来,因为这人竟然是第五染。 “白王殿下,许久不见了。”第五染双眼血红,面上却诡异地笑着,仿佛现在的局面在她意料之中。 “第五,这里运的是赈灾粮,你是在替谁做这损阴德的事?”林白起皱眉。 “哈哈哈哈――”第五染满身的血污,大笑道:“损阴德?林白起,你除了巧言令色地讲写大道理,竟还能说出其他什么吗?成日口里净是些对得住百姓、对得住苍生这样的混话,我且问你,你口中的这些百姓认得你吗?在你心里他们竟比深爱着你的人还重要吗?竟为了什么狗屁大义,将深爱你的人送出去两年。你可对得住萧哥吗?你不过是仗着他爱你罢了!” 林白起走近她,用剑尖挑起她的脸,沉声道:“你在为谁做事?” 第五染别过脸不答。就在这时,一枚银色的梅花镖击中了她手中的剑,林白起眉头一皱,抬起头却见一名穿着粗麻布衣服的男人,似笑非笑地坐在一棵榆树岔子上看她。 “白王殿下,刀剑无眼,可别唐突了佳人呐。” 这人是漕帮的柳让,花杀身边得力的帮手。花杀会派这人过来,可见对第五染是颇上心的。这才短短数日,第五染就跟漕帮搭上了,倒是有几分本事。 “怎么?你们花帮主要保她?听说他将与锦上琴大婚了,怎有工夫管第五的闲事?”林白起冷笑一声,“他倒是多情。” “多情总比无情好。”柳让的指甲盖划着弯刀的刀刃,一点表情也没有。 林白起心里想着,这漕帮出来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更加混蛋。 第五染这个人,无论恋上谁都是极认真的,与她那天下无双的美貌真不相匹配。花杀若真跟她纠缠上,还真是造孽。 这样的孽花杀可没少造,起先勾搭了人家了或是被勾搭了,装作自己动了心,然后把人家引得动心了,再温柔巧妙地推开去。花杀是男人,故而对方自重不好纠缠,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内心里的痛苦,却比纠缠更加难以言喻。 林白起讨厌极了花杀这种人。 “花帮主要保她,本王自然要给他这个面子。”林白起伸出带血的左手掐住第五染的脖子,将人硬提了起来,“只是第五已不是白花馆中人,白花馆的东西,我自然要从她身上取回来。” 说着,她右手中指与食指并拢,狠狠戳向第五染的左边锁骨上方。只听她惨叫一声,便颤抖地被仍在了地上。 “第五,你的功夫我拿回来了,今后的路要怎么走,也是你自己的主意。只是让白花馆看见你兴风作浪,我第一个饶不了你!”她说着,便转身要走。 第五染觉得自己窝囊透了,明知道来这里只会让自己更加难看,却还是忍不住会来。 自从在白王身侧时对萧宠的惊鸿一瞥,就让她思慕着这个人,她觉得或许她来这里,只是想看看萧宠的脸,可此时她看到的,还是覆在萧宠脸上那张冷冰冰的面具。 真是何苦来…… 第五染捂着肩头,平白又生出了些刻毒,仿佛不做点什么就对不起自己似的。她盯着林白起的背影,朝她喊道:“林白起,你敢将自己的脸露出来给萧哥看么?你不敢!你说花帮主心内只有自己,可你与他有什么分别?你的脸和你的心一样丑,可笑他竟然不知,竟然不知!” 闻言,林白起猛地顿住了,无意识地抬起右手盖在右脸的面具上。就那么呆呆立了片刻,她终于迈开脚步,朝押运粮草的马车那边走去。 *** 车队又开始晃晃悠悠前行,林白起整个人都闷闷的,抱着膝盖缩在靠窗的车沿子上,小小的一团,极可怜的样子。 萧宠知道脸上的伤疤是林白起的心尖上的痛,白王在外人面前再强,终究也是个女人,虽不靠脸吃饭,却也没有不在乎容貌的。她最怕人提起她的脸,刚才被第五染那样□□裸的撕开伤口,必是难过极了。 他想去哄她,但不知如何去哄,他的嘴可比手笨多了。于是自己往林白起那边挪了挪,朝她道:“你坐过来点。” “我不过来。”林白起的声音哝哝的,整个人又往旁边缩了缩。 “过不过来?!” “就不过来。” “你就在那里坐着罢。”萧宠翻身靠在马车沿上,闭着眼睛不理她。 两人静了一会,林白起因师兄就陪在自己身边,心里略略好了些。她忍不住动了动,转过身去又想跟师兄亲近,于是悄悄靠近萧宠身边,伸手要摘他脸上的面具。 “你做什么?”萧宠睁开眼,低声问她。 “我……我就是看你睡着了没……” 萧宠叹了口气,一面摘下自己脸上的面具,一面双手环过林白起的肩背,将她整个人压在他身下。他抬起手,将林白起那遮了半边脸庞的面具挑了下来。那面具带得时间长了,边缘处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压痕。 “怎么带得这么紧?不难受?” 林白起最初竟没发觉,脸上的面具已被人摘了下来,待到反应过来,才后知后觉地去捂右半边脸。 “别看我,我不好看……”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萧宠看到林白起这捂脸的动作,心内分外难过。尤其她浓密的睫毛打出那浅淡的阴影,让本就柔和的五官显得脆弱又无助。 林白起的右眼在那次爆炸后是看不见了的,久而久之,眼珠子的颜色越来越淡,如今竟变成了琥珀色,其实是非常漂亮的。但因当时的炸裂,她的右脸也留下了不少的疤痕,十分狰狞地盘踞了小半张脸。 “你也嫌我不好看罢?师兄,你可还记得,我……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以前好看一些的,是罢?”林白起始终垂着眼帘,不敢看萧宠一眼,身子也微微颤抖着。两只异色的眸子分明水汽氤氲,悬在眼眶中久久没有滴落,“可是又能怎样呢,纵使再想,也回不去了……” 她话音未落,便被萧宠低头噙住那对还颤颤抖着的唇瓣。 林白起的双唇又薄又嫩,带着点蜜糖般的甘甜,引得他不断深入吸吮。一次又一次的缠绕,一次又一次的沉溺,这样甜腻的唇舌交缠,让林白起的脑子烧成了一团浆糊。 “你……你……”她臊得满脸通红,这可是在马车里,需知师兄这人颇严谨,从前脸在外头牵她的手,都要捡没人的时候。 15、拾叁 萧宠拨弄着林白起鬓边散落的发丝,根根分明的拨弄着,极认真的样子。 林白起的头发软而滑腻,与她的性格十分相称,至少在萧宠始终觉得,师妹是一个异常温柔的人。只是她太过特殊,坐在了一个需要她坚强,需要她隐忍,也需要她霸气外露的位置。 他有时候会觉得庆幸,幸好自己是懂得师妹的,如师妹这样的人物,若是没有人懂,委实是可怜又可惜。然而这样想着,他往往又觉得自己十分自恋,最后不觉自顾自的笑了出来。 林白起心里本是自顾自地氤氲着,被他这一笑便什么气氛都没了。她难得恼一回,指着师兄的脑门念叨:“你……亲热一下都能让你笑出来……” 萧宠但笑不语,只抓住她水葱儿似的手指,放在唇边柔柔地亲着,又突地将人拉到自己身上,剥笋子似的将她的衣领剥开一截。林白起仍旧是笑着的,在他怀里不怎么安分,带出一阵又一阵的幽香。 林白起擦的是杜若香,气味颇淡,却氤氲着一股粘腻的香甜。 她身量不高,身形却是极勾人的,柳腰不堪一握。她的肤色极白,胸和臀却十分有肉,明晃晃地随着马车的颠簸轻微抖动,淡香便细细密密地散了出来,勾得萧宠几乎要立刻将人吃进去。 终也不敢太过放肆,毕竟是在车上,萧宠始终是个守规矩的人。但他还是有些不甘的,于是拎起衣领在人白花花的胸口上狠狠吮吸两口,又拿修长的手指抚了抚那粉红色的印痕,方才帮她将衣服束回去。 林白起将自己的衣领子往上拽了拽,脸上乃至脖颈都透着一层淡淡的红色。她腻腻地缠在萧宠怀里,问道:“师兄,秦尧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依师妹的意思,不杀。” “那三公主那边……” “我不接这单买卖,却也饿不死。” 林白起叹了口气,“到底对不起她,让她摊上这么个人。” 萧宠倒是笑了,捏了捏她的脸颊安慰道:“人各有命罢,三公主那等刚烈的性子,没准秦尧还未回帝都,她便卷起铺盖去东都了。” “我倒忘了,三公主心里一直想着师伯呢。”林白起恍然。 东都王傅冷月,是萧宠与林白起的师伯,与萧无别同为冰谷神机子的徒弟。 林白起入师门的时候,傅冷月便已是东都之王,但那时他常常会来帝都转上一转,不似现在,一年两年的都见不到人影。 林白起自小对这个师伯便是敬畏得很。他脸上有一道长而深的伤疤,走路也有些微瘸,常年的征战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的风霜,将他的面容刀劈斧凿出深刻的轮廓,和深锁的“川”字一般的眉头。 师伯是为大夏操劳了一辈子的人,四十七岁了,无妻,无子,真心把林白起与萧宠当做一双儿女般教导着,威严而关切。 许是过去的时间太久,许多事在她印象里已经模糊,包括师伯的面容,也并不是那般的生硬刻板了。相反的,她只记得那人往往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虽然若无其事,却又有些难以言道伤感和温柔。 她并不懂师伯为何有那样的伤感,但说起来她初认识师兄的时候,简直觉得他与师伯是一口锅里蒸出来的馒头。 那时的萧宠还只是少年的模样,高挑却细瘦的身量,暗蓝色的风雨服将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那时的他实在是十分年少,但因自小在艰苦的训练中长大,并没有少年该有的朝气与欢愉。林白起看着他如提线木偶一般的动作,想到这人是以后关照自己的师兄,心内简直觉得烦闷又无趣。 师父把她交给师兄的时候,她的心都灰了,却见那人一板一眼地走向她,将她抱在自己怀里。 “师妹,乖,从今以后师兄护着你。” 说这话的声音生硬而刻板,却意外地让她心中一颤,她突地就伸出了手,摘掉师兄覆在面上的银色面具。然后她看到了一副世上最好的面容,那般的丰神俊逸,那般的眉目如画。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萧宠见她望着自己出神,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于是记忆中的面容模糊了,现在的师兄是生动的,笑的时候很好看,俏皮的样子很好看,生气皱眉的样子也很好看,总之就是让她看不够。 “我在想,能遇上师兄,我却也算是个有福之人了。” 萧宠叹了口气,将人又往怀中紧了紧。在他看来,师妹这一生背负得太多,而肩膀又太瘦弱,他必定要一声宠着她,帮着她。 “皖帝和戚太后疑心太重,前年削藩,去年杀了好几个老臣,如今连凤澜的兵权都释了,我看秦家也快要变天了。得权得势的都长久不了,却不知白花馆能安生到几时。”萧宠顿了顿,又道:“皖帝却一直未动别留宫。” “这里头可有一个缘故。”林白起略笑,凑到萧宠耳边道:“阉党无后。” *** 接下来的五天内,他们干掉了七拨劫粮车的悍匪,全是绿林草寇,并没有朝廷中人。可见秦四海将自己这个儿子看得很重,暗地里做了许多排布。 起先林白起以为第五染投了别留宫,现在看来应只是私仇了,这倒是好说,花杀花帮主虽然人品不太好,但心思不怎么偏,只要让漕帮这么长长久久的兴盛着,他不会对大夏有逆反之心。 待到粮草运抵庆淮,林白起便见到了传说中人品天下无双的齐肃齐大人。 齐肃天生一副棺材脸,又兼已然老态,便更加显得刻板吓人。此时他穿着官服,笔直笔直地站在城守府门口,见到风尘仆仆的、带着一身钱粮的林白起,表情已经算是很柔和的了。 “齐大人,钱粮且先交由您发放给灾民,秦尧便交由小王罢。” “秦尧?”齐肃冷哼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疯了。” 林白起听齐肃讲这其中的缘故,几乎给气笑了出来。 原本,秦尧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因秦家势大,秦四海思寻着自家小儿子也要历练历练,便交给了他这么个送赈灾银的差事。而这小儿子是秦四海老来才得的,故而宝贝的不行,去一趟快马加鞭只需五日的庆淮,他的身侧竟跟了五十几个暗卫,还都是东岫庭一等一的高手,可见秦四海为儿子也算是下了血本。 要说这秦尧有什么特长,细细找起来还真有三个:爹爹好,长姐好,兄长好。秦家是大夏的望族,仅皖帝这一代便有一个相国、一个贵妃、一个大将军,还不算旁支里的地方官吏。这么一家人,便将秦尧这个幺儿宠得全然不食人间烟火。 他拿着朝廷给的二十万两赈灾银,竟只是为了去嫖,被他嫖的是庆淮第一名妓桑园园。人说□□无情戏子无义,可这桑园园知道秦尧拿来嫖她的钱,竟是本要给庆淮灾民救急的前,当晚便吊死在秦尧床边。 第二日秦尧起来,看见床边上就那么个人瞪着他,登时就被吓疯了。 林白起笑道:“倒真是虎父犬子,秦相爷竟养出这么个好儿子。” “老夫若不是打不过这黄毛小子,早将他打死了!”齐肃一面说一面摇头,气得山羊胡子都翘了起来。 “气成这样是做甚么?您老保重好身子长长久久的,便是大夏的福气了。”林白起仍旧笑着。 “可还有什么好长久的!好官都给气走了,朝政却由几个昏聩的把持着。凤澜王什么人品,竟也给打压成这个样子!”齐肃说着,转头指着林白起道:“你也别一味地哄我,保不齐下一个便是你呢。” “您这样说,倒是在夸小王的好呢?小王原也是这样说呢,白花馆现在是众矢之的,还能安生多久呢?”林白起叹道:“人各有命,只是秦相爷既然开了口,总得给他几分薄面。” 林白起没有向齐肃提起,这赈灾银中有不少是秦相爷资助的。 “正是这个道理,比如老夫这样的,辛辛苦苦做了一辈子,倒不如他有个体面爹。你们快把这煞星带回去罢,庆淮这地方庙小,可容不下他这尊大佛。”齐肃一脸气咻咻的,却突然按住林白起的肩头,“好歹,保住凤澜王的命。” 林白起一听这话却是再也装不下去,齐肃曾这人正派,在新一辈的权贵中最欣赏白王与凤澜王,曾教导过这两人不少。如今凤澜王落难,林白起心中难受的紧,被齐肃托付着,便更加难受起来,于是哑声道:“您老放心,小王理会得。” 她看着齐肃,心里一片凄凉,老人家清廉一世,也清贫一世,林白起曾见过齐肃的夫人,穿着打扮比起有钱人家的小妾也是不如的。 所以如他们这样的人,争一口气,值不值当却还真是不好说。 16、拾肆 林白起辞了齐肃,便往城守府去寻秦尧。 按理说秦尧这罪,是要下大狱的,可他是秦相爷的儿子,便不能按常理来论了。 她一到城守府,便见管家站在门口,满头包地跟她抱怨:“王爷,您可算来了,这秦尧可比山芋还烫手呢。打不得骂不得,还怕一个不慎落了水,或者磕了碰了什么的,齐大人只能派了好几个人看着。咱们庆淮现如今大旱肆虐的,这人倒真成一个大累赘了。” 林白起点了点头,“我这便把人带走。” 白王疾步朝后院走着,原本是管家引着路,到后来却像跟不上她的步伐一般。管家擦了擦汗,心道白王果然非凡人也,连走路都比寻常人快些。她身边带着严小段和蒋丝,并不见萧宠的身影,因为萧宠几乎不与白王并排而行,而是总在暗处保护着她。 行至后院,却不见秦尧的影子,管家唬了一跳,忙骂两名看管的仆役:“叫你们俩好生看着看着,把人看到哪里去了?” 两个仆役原本被连年的大旱饿得木木的,看到锦衣华服的白王,都吓得跪了下来,哆哆嗦嗦的不敢说话。林白起叹了口气,找准一个她觉得和颜悦色的音调,对两人道:“你们俩怕什么?本王又不吃人,横竖只要秦尧没死,本王都是能交差的。” 胆子稍大些的仆役略略抬起头,又马上低了下去,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了指旁边的树丛。 林白起和蒋丝小段一同走过去,便看见秦尧蹲在那里,萎萎顿顿地缩作一团。走近一看,那人竟然是在吃泥巴,可见果然是疯了,不是装出来的。 秦尧满头满脸的陈灰烂土,突然感到一个身影将他眼前的光全给遮住了,于是本能地抬起头来看。也合该他倒霉,林白起喜欢穿白色的衣服,那天又正好穿了一件雪白雪白的长袍,秦尧以为是桑媛媛找他索命来了,整个人抖得就像抽了羊癫疯似的。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来来回回就是这两句话,窝囊透了的样子,林白起不禁对这人更加厌恶了起来。这花房里养出的娇花儿,是经不得一点儿风吹日晒的。 她蹲下身子,抄起手边的树枝在他脸上戳了戳,笑嘻嘻道:“放心,不杀你,你的命可值钱呢。” 说罢她手起刀落,将人劈昏了过去。 “白白……白王殿下,这样行不行啊?”管家看着脸着地的秦尧,觉得有点不忍。转念一想,这人连救人命的银子都敢吞,心肠真是烂透了,自己居然同情他,真令人不齿。需知太过善良也是造孽。 林白起站起身子,将手拢回袖子里才道:“晕了才好,省得唧唧歪歪的让本王烦心。你们将他抬到房里去,小段跟着,见他要醒了便一碗迷药灌进去。本王今夜要睡个安生觉,明日还要赶回帝都复命去。” 管家又是一愣,心想自己果然还是太纯良了,这白王对待恶心的人,路数实在也实在够恶心的。 于是几个人抬着秦尧,带着小段一同回了城守府的客房。 *** 林白起来庆淮时赶得很急,这时一行的人皆是累了,于是在庆淮休息一晚,明日就敢回去。她们也不敢呆的太久,因为林白起想着一队人马都是要吃粮食的,且给庆淮剩些粮食罢…… 回到房间里,便有仆役送来了吃食,她原本也没什么兴致吃,心内只想着凤澜王的事情。正入神,却听见房梁上传来萧宠的声音:“秦尧竟是真疯了,我原以为他是装的。” “疯了倒好,皖帝座总不会让亲妹妹嫁给一个疯子。”林白起踟蹰片刻,却又皱起眉头,不确定道:“不会……吧?” “谁知道呢……”萧宠的声音悠悠从头顶上传来。 “话说,你怎么没去看‘那个人’?”林白起翻了个身,整个人爬在床上,赌气似的埋在枕头里朝他道:“想就去,磨磨唧唧的,这是相思给谁看呢?” 萧宠暗暗笑了一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试探性地问她:“你与我同去?” “我不去。”林白起侧身闭上眼睛,懒懒道:“叫她见着我现在的样子,必定会活活将我笑死。我与她仇恨深着呢,她不愿见我,我也不愿见她。” 于是萧宠还是只能自己去见了越弄痕。 越弄痕是萧宠与林白起的师姐,只是后来出山自立门户了,与东岫庭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着。萧宠跟她认识的时日,可是比林白起更久。 越弄痕的柳宿别院点了檀香,由两个颇俊秀的男奴伺候着,一个跪着给她捶腿,另一个在给她扇凉。萧宠叹了口气,心道师姐这多年的“宿疾”,道如今还未给掰过来,从前在东岫庭中,她便因调戏师弟不知被萧无别揍过多少次。 在萧宠心里,师姐似乎一直是那样妩媚着,虽然妩媚,却又给人一种冷冽的感觉。除了师姐,他几乎没再见过一个女人,能够将这两种属性杂糅在一起。然而这次见到师姐,便觉得她到底还是老了,眼角生出了些细纹,皮肤也不若当年般光泽了,可见这岁月,待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萧宠走到越弄痕面前,便见她侧过头来,手背撑着侧脸叹息道:“小七,多年未见,师姐真是想你的紧。” 萧宠一脸认真地算了算,才道:“师姐,分明只有大半年未见,是你在柳宿别院与世隔绝,过傻了罢?” “世道真是变了,萧七爷也学会说笑话了。”越弄痕裂开嘴笑了笑,侧过头去眯起眼,自顾自道:“美人么,一日不见如三秋。” 萧宠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忙进前给她点上烟。越弄痕就着紫竹烟管深吸一口,眯着眼道:“小七,跟你师妹的小日子过得如何?” “我这辈子也没活得如这般滋润过。”萧宠轻笑。 “这是实话。”越弄痕点头,偏着头道:“你这辈子,就没活滋润过。” “师姐又不是我,怎知我活得没甚么滋味?” 越弄痕放下手中的烟管,撑着膀子凑近他,一面伸手去挑他的面具,一面道:“林白起欺负你,我心疼啊。不如跟了师姐,师姐疼你。” 萧宠轻笑一声,闪身躲过了她的偷袭,“师姐,这是逆鳞,你可揭不得。” “有什么看不得的,你是女儿家么?自从被林白起那丫头挑了面具,你便认定了她?守节似的不让别人看到,没劲透了。”越弄痕一脸懊恼。 东岫庭有一个规矩,便是暗卫在未配人前,是不准给人看到脸的。而与庭中众暗卫不同,萧宠的容貌几乎不是什么秘密。 东岫庭树大根深,门派中不乏顶级的女杀手,这些女人身材火辣性格火爆,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抢手货。林白起在东岫庭算是个异类,她这人颇风雅,若非如此日后也不会被白花馆主看重。 自从她色大包天地挑了师兄的面具,并且没有挨揍的那一日起,便开始自顾自地思春起来。闲来无事,她开始一张一张地画萧宠的工笔画,几年过去,竟攒了两百多张。她在萧宠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一并都送给他了,萧宠也郑重其事地架在书架最妥帖的位置。 这原本只是一件颇有情调的小事,却不知是谁发现了这本册子,于是悄无声息地撕了一页。而后一传十十传百,成了东岫庭中人尽皆知的秘密。东岫庭是杀手组织,门内弟子平日只是不屑于偷,可这偷鸡摸狗的功力比起梁上君子却是丝毫不逊色的。虽说那册子有两百多页,但禁不起墙倒众人推,今天你一页明天他一页,一来二去,萧宠放册子的书架轰然塌了一块,两百多页的册子活活被人给撕光了。 林白起本也觉得没什么,撕光了便算了,反正师兄里里外外到处都是她的,别人就算看到也只能是干看着,看得见摸不着。她便不一样了,她若是想师兄了便照着师兄画一幅,还能让师兄摆出各种姿势,这日子过得真是别提有多美了。 可是萧宠不乐意,在他看来自己的样貌只是给林白起一个人看的,跟旁的人有什么关系?需知在他眼里女人只有三种:林白起,他娘,其他女人。 萧宠也不管越弄痕是不是恼了,只朝她问道:“师姐,让你查的事儿,查得如何了?” 越弄痕翻了个身坐起来,收起方才那婀娜多姿的样儿,她将身旁的一个镶金的木头匣子打开,捻出一个信封递给萧宠。 “皖帝那边并没有什么动作,师伯也一如既往地安分这,只是太后那边……”越弄痕神神秘秘地凑近萧宠耳边,低声道:“你可知这一查,倒叫我查出大事了。” 17、拾伍 萧宠回到城守府的时候,脸色看起来并不怎么好。 难得地,他这次没有上房梁,也没有从窗户跃进来,而是光明正大地一脚踹开了房门。 林白起正侧卧在莲灯边看书,抬头便看见门板飞进来,唬了一跳,忙撑起身子问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萧宠也不说话,只走到林白起面前,抓住她的胳膊就把她往地上拖,“你跟我走。” 林白起被他拖得踉跄了几步,又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便挣了两下。 “你不听我的?”萧宠回过头,一脸怒容。 “我没有不听你的,我自然总是依着你的……”林白起嘟囔了两句,小声问道:“师兄,你去哪我总是跟着你的,只是你一脸负气的走,我见了不忍心。究竟怎么回事?师姐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萧宠将自己的面具取下来,猛地往桌上一掼,整个人也顺势坐在了床沿上。借着莲灯的微光,林白起看到他玄色的风雨服上有粘腻的血迹。 “师兄,你……跟人打起来了?”林白起又是一惊,师兄与师姐碰面向来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都能发生,难道师兄竟把师姐给做掉了? “我方才生了一场大气。”萧宠的脸似刀刻出来的一般,没有一丝的表情。他抬起眼皮看了林白起一眼,道:“然后我去城外的树林里砍了两只山猪,丢到难民营去了。” 林白起松了口气,心想庆淮这边正缺粮食呢,师兄这也算是行善积德了。然后心里又有些打鼓,倒真不知是谁将师兄惹得这样生气,于是她乖乖给师兄沏了杯茶,老老实实地挨着他坐下。 萧宠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却突地将茶杯,连同矮桌上的物件一同扫到地上。他转身揪着林白起的衣领,像是忍耐了许久般沉声道:“这么大的事,你竟一直不告诉我!” 萧宠从没对林白起生过这么大的气,也从未这样揪着师妹的衣领。如现在这般被师兄揪着,林白起全身都在发抖,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委屈,脑袋里乱得像一锅浆糊,整个人简直是六神无主了。 “师兄,师姐如果说了我不好的话,你不要信她。”林白起鼻音浓重,表情看上去非常可怜。 萧宠看到她的模样,竟然破例没有哄她,而是说:“不要信她?白王殿下真有本事,我竟不知你有这样大的本事,还要我这个师兄做什么?我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你竟然是太后的……” 他说了一半,到底没有说下去,只话锋一转道:“有这层危险的关系,你还在宫里做事,你倒真是不怕死!” 林白起听了这话,竟然难过的眼前发黑,她在外人面前强得不像个女子,却一贯奉师兄为她心中的天。旁的人如何打压她羞辱她,她都可以全然不当一回事,可是师兄只要让她有一点点的委屈,她便如同天塌下来一般撕心裂肺的。 “我到底怎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会让师兄这样说我!我有什么事情瞒过你……我长这么大就没有瞒过你一次!”林白起满眼泪水地看着他,嘴唇几乎被自己咬破。 “好,那我问你,君天战与你,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你是有意要入白花馆的?白书也是有意要入漕帮的罢?你们倒也真能耐,削藩、灭殊王、打压凤澜府、挑拨秦家与别离宫……将能灭的势力都灭了,最后还不就只剩下太后与你们?你们没动的只有在东都的师伯、漕帮和东岫庭,全是你的亲信啊!你准备做什么?报仇?谋反?”萧宠双眼通红,看得出来也是真急了。 林白起脑中本就是一团浆糊,听师兄说的都是一字一句的大夏文,不是番邦话,可拼凑在一起,她竟然一句也听不懂。于是道:“师兄,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萧宠深深看着她,终于将她放开。他一脸绝望地闭上了眼,哑声道:“我原也觉得你是不懂的,只是报了一丝希望……若我刚才说的你都懂,倒是好了……” *** 萧宠告诉林白起,事实上她与兄长林白书,是太后与哥舒斩劫所生的一对双生子。 哥舒斩劫是自大夏开国以来最骁勇的将领,原凤澜府禁军的统帅。整个凤澜府的禁军,是在他死后才交由如今的凤澜王统帅的。 当时还是锦帝的天下,而太后也还只是中宫的戚妃,曾因开罪当时得宠的贵妃,被锦帝逐出过宫门。戚妃在西都遇上战乱,却正好被哥舒斩劫所救,两人便悄悄生起了情愫,还诞下了一对双生子。可是两年后,锦帝到底放不下美貌的戚姬,便又一纸诏书将她召回宫去。 回宫后,锦帝是猜疑过哥舒斩劫与戚姬两人的,但美色当头乱了心智,便赐了哥舒斩劫自尽。要说这位戚姬,却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为了抹去与哥舒的那一段,她竟命人将那一对双生子活活溺死在井中。只是如今的林白起与林白书为何没死,越弄痕也并未查出其中的原委。 林白起听了萧宠的话,整个人竟然愣在了那里。她自小在东岫庭长大,师兄待她如师如父,她竟也没想过自己比起其他幼童,缺了一双父母。 “我原来是有爹的……我爹是哥舒斩劫……”林白起喃喃念着,在她心里,哥舒斩劫可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蒙受不白之冤而死着实可惜可叹。可万万没想到,这人竟是自己的父亲。心下这么想着,林白起却突地抓住萧宠的衣袖问道:“师兄,这事是师姐告诉你的?她是从何得知?” “师姐这半年一直在帝都打听着,却是十多日前才偶然知晓此事。”萧宠的眉头一点也没舒展开,反而是声音愈见压抑了起来,“你知师姐与花杀关系不错,那几日她住在漕帮,却看见第五也在漕帮住着。她有一日闲来无事爬上房顶喝酒,听见第五与一个穿夜行衣的蒙面男人对话,说的便是这件事。那男人,似乎就是当日将你们投入井中之人,只是他不知你们为何没死。” 林白起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于是问道:“他为何要将此事告知第五染?” “师姐后来查出,那个人是第五染的父亲。” 林白起沉吟着,半晌才道:“师兄,这件事疑点颇多,如果第五染知晓此事,依她那样恨我,为何竟不告诉其他人?再者说,她父亲又是如何知晓我与兄长便是那对双生子?还有……” 萧宠没等她说完,便出言打断道:“需得有命,才能够去彻查这些问题。我只知两件事:第一,纸里包不住火;第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件事无论真假,势必会传扬出去,若是让太后知道,必定会杀你与白书;若是让皇帝知道,你们兄妹俩与太后必然会一同问罪。那凤鸾城是呆不得了,你……” 他话未说完,这房子残存的半边木门却又被突地撞开,两人回头看去,竟是平日里跟在凤澜王身侧的仇典,身后背着个一身血污的人。 那人踉跄走近白王,喘着粗气跪在地上,声音嘶哑道:“白王,你救救主上罢!” 林白起与萧宠忙将人扶了起来,撩开他身后之人散乱的头发,竟然是凤澜王本人。她一面将凤澜王扶到榻上躺着,一面朝仇典文道:“出了什么事?” “您出凤鸾城的那日,帝座便降旨查抄凤澜府,竟是派的别留宫去办。您也知道别留宫一贯是先斩后奏,皇权特许,主上平日里得罪别留宫颇多,于是不仅被梅掩袖抄了家,还被按了许多罪状,竟要打下大狱!您知道刑部一贯与别留宫是一条心的,主上若真进了那里,怕是就没命出来了。” “太后竟然不管?”林白起的脸上闪过不可置信的神色。 “主上的权是太后释的,如今她与帝座正是想彻底夺回凤澜府的势力,有人肯落井下石,她自然是乐见其成的。主上原为帝座卖命,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末将实在不知该去求哪一位,便想到了白王您。主上原本是不愿来找您的,说是怕拖累了您……” 林白起气得脸色发白,站起身将广袖一甩,怒道:“我林白起什么麻烦都怕,就是不怕凤澜的麻烦!” 这时,却听见门外小段的声音:“主子,别留宫的二档头过来了,说是要给您请安。” 林白起听了这话,登时怒极,朝外头吼道:“人都要给他逼死了,还安什么安!平日里不见人影的,这个时候来得到快!” 说着她看了看一身狼狈的凤澜与仇典,用指甲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强自镇定片刻又朝窗外喊道:“将大门打开,我倒要看看凤白骨敢不敢在我眼皮子地下拿人!” 18、拾陆 凤白骨是别留宫资历最老的太监,做过一任督主,梅掩袖上台后便退到了二档头的位置。他已有五十多岁了,脸上手上的皱纹却不多,也不若一般阴人那样女气。 若非知道他为别留宫中人,一般人甚至会以为他是鹤发童颜的隐士高人。 凤二档头穿着铁灰色掐银线的官服,披着同色的长披风,纯白的发丝高高束起。依照阴人的惯例,他的眉目都修饰过,瘦而高挑的身形让他显得极有气势,一双眸子却显出了看尽世间百态的沧桑。 他见林白起气势如虹地从中庭疾步走来,微微笑了笑,“白王殿下,好久不见。” “二档头客气了,您是长辈,原该小王去拜会您的。”林白起灿然一笑,“小段,还不快给凤二档头看座?” 这话说得算是重了,平头百姓讲的是长幼,宫中讲得却是尊卑。林白起不管是爵位还是官品,都比凤白骨不知高了多少,她这样说,却是在射影凤白骨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是才来找上门。 凤白骨没有接她的话,只皱着眉看严小段搬来的木头凳子。 他是最爱干净的一个人,这庆淮破败的城守府,倒真是让他倒净了胃口。只是白王赐的座是不能不坐的,于是勉强坐下,才又挤出个笑来:“白王殿下,您这儿藏了东西啊……” 林白起冷笑一声,“本王一向不容见不得人的东西。” “王爷别恼,咱家原也是替帝座办这趟差事。”凤白骨仍旧笑得一团和气。 “帝座有没有让你们抄本王的家?现在倒是好了,本王的府邸随便什么人都敢搜,进来一个人都能踩两脚,真当本王是软柿子么?” “王爷息怒。” “本王哪里还敢怒?只是本王在这个府邸一日,却是不准人抄了这里的,有人不服,只管向帝座告状便是。反正你我大眼瞪小眼,谁看谁都不顺眼,凤二档头不如早些回去,办了差事要紧。”林白起突地转过头,眯起眼看他,“还是说凤二档头,是要先斩后奏要了本王的脑袋?” “不敢。”凤白骨低着头。 林白起猛地站起来,上前两步朝他厉声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回去告诉梅掩袖,他年轻时穷了那么些年月,如今贪些本王尚能姑息,释了凤兰的权也是依太后的主意。可若是要落井下石甚么人,或是硬要大夏变了天,我白花馆绝不会坐视江山染血。别留宫在朝中有百年根基,我白花馆在江湖上也有数十代的地位。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待林白起说完,凤白骨才抬起头来。 不知为何,林白起觉得自己这样说了,他仿佛很高兴一般,临走时又看了她两眼,似乎是笑着走出城守府大门的。她想这人约莫是到了年纪,开始痴呆了罢。但眼下也没有精力管他,她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于是她回到后院,走进屋内便看见萧宠正在给凤澜王料理伤势。 倒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萧宠与凤兰就变得惺惺相惜的,平日里凤兰帮过萧宠不少,萧宠也给了凤兰不少方便。这会儿两人这是正说着话,看林白起进来了才停了下来。 “凤兰,你这是怎么回事?”林白起问。 “前几日宫里抓了个刺客,送到刑部审了三日,出来后便成了被我指使的,还刺伤了君天战。在那前一日我还见了君天战,浑身上下好好的,伤?约莫是被刺客削去了几根头发罢。”凤兰露出一个苦笑,“谋反?那帝位我可不惜得座。先帝四十多岁时就是一张千沟万壑的老脸,我可操不起那个心!” 林白起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问:“你觉得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其实也没受什么伤,只是丧家之犬哪有不是灰头土脸的?我就跟仇典说别来麻烦你,现在惹上我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林白起皱眉道:“你何苦说这样的话?今日是你落难,保不齐明日就是我。我们这样办,明日一早师兄陪你去冲城寻傅寒塘,我带着秦尧仍旧回帝都去。” 此言一出,萧宠便皱起了眉头,林白起握住他的手,给了他一个“出去再说”的眼色。 于是两人看着凤兰睡下,也许是真的睡着了,也许是装睡。萧宠这时才看了林白起一眼,她会意地同他一道走出房门。 这晚的天色很不好,还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两人便在抄手门廊边站定,萧宠往廊沿上一坐,压低声音道:“你仍要回帝都?” 林白起点了点头,“我哥还在帝都。” 萧宠似乎还是有点生气,但已不像原先那般暴怒了。林白起看他的样子,便知他在心里已有了自己的主意。但师兄一贯是个不要命的人,林白起并不知道她的主意是什么,有时候她甚至期望师兄的主意少些。 “师兄……”林白起突然叫了他一声,只是单纯的想叫他,也并不是要对他说什么。 “你回帝都去罢,我送凤兰去冲城便来找你。凡事不要一个人拿主意,找我爹商量,或者找你哥。真要出了事,便等我赶回来再说。” 林白起点了点头,从后面搂住萧宠。他的肩膀宽而厚实,仿佛自己遭遇多么难过的事,都能够依赖他平安度过。 *** 第二日,林白起便准备启程回帝都,萧宠已连夜护着凤兰往冲城去了,这边便只有蒋丝和小段跟着她。 才出城守府,便看见凤白骨站在外面,身边却没有跟人。 林白起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主意,只能先发制人道:“凤二档头,您又听到了什么风?莫不是仍旧怀疑凤澜王在我府上罢?” 凤白骨笑着摇了摇头,道:“昨日有些话白王没对咱家说,今日便由咱家自己说来罢。帝座给凤澜王定的是行刺的大罪,只是帝座有所不知,行刺他的人本不凤澜王派去的,却是咱家要加害凤澜王,才让刺客那样说。” 林白起与身边的几个人都愣了,半晌她才道:“你……你可知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分量?” “这话可不是咱家说与白王听的,却是白王拿住了咱家,要替凤澜王沉冤昭雪呢。”凤白骨眯着眼,似乎很是满意地看着林白起,“白王殿下,您却真成了个人物,一点儿也没往偏处走。咱家这辈子作孽无数,你却不知,咱家是保过你一条性命的。当时并不觉得如何,现在看来,怕是咱家这辈子做得最妥帖的一件事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林白起觉得自己竟听不懂他的话,事实上这两天许多人说的话,她都听不太懂。 凤白骨仍旧微微笑着,雍容又大度的样子,这样的大度就他而言几乎没有几回。他想他是真的老了,新人势必会出头,可在这乱世出头却未必是什么好事。旁人都不知道,在凤白骨眼里,四十多岁的梅掩袖竟都算是新人了。 “咱家年轻时,真是极其固执的一个人,尤其能记恨,给人打一下至少要还三下。现在呢,别人骑到凤氏一族的头上,我却也是管不了了。”凤白骨的神情极淡薄,一点也无从前那凌厉的锐气,只清浅笑道:“人老了,便容易软弱起来……” 林白起这才知道,凤白骨竟然是凤兰的长辈,凤氏一族的族长的胞弟。 凤氏一族原是凤鸾城的望族,除却君氏,第二就是凤家。只是后来凤氏一族家道衰落,凤白骨便被送进宫去做了太监,以此贴补家中的用度。好在他大哥的儿子争气,成了后来的凤澜王。 凤澜,凤兰,凤白骨甚至觉得如今的凤澜府,就是为他们凤氏一族光耀门楣而存在的。凤兰是凤氏一族的光耀,而如今却要被人逼到这般境地,他便已想好拿自己的命换凤兰的。横竖他活了五十多年,看尽了人生百态,却也觉得没有什么需要继续看下去的了。 “王爷,凤兰的事我替他担下来了,你的事,却也有人在替你担着。”凤白骨身体微微前倾,在白王耳边说到:“花帮主为了您,这次可是下了大工夫。他毁了与锦大人的婚事,择日便要迎娶你白花馆的门人呢。” “他要娶谁?”林白起一惊,她似乎猜到是谁了,却又觉得不可置信。 “你们白花馆的第五染,这女人可是不简单,先拐走了你师兄,后又傍上了花帮主,厉害啊!” 竟真的是她!林白起心中一阵愕然。花杀若是在这个时候迎娶第五染,必是只有那一个原因,便是第五拿她的身世要挟他。可花杀怎么会为了她区区一个林白起,就更改原本定好的亲事?而第五又是为何非要花杀不可? 她脑中一头雾水,喃喃道:“第五……她究竟想做什么……” 凤白骨问略叹了口气,他是宫里的老人了,不论是前朝的争权夺势与后宫的嫔妃相斗,他都经历了太多。可林白起这孩子,是他从小关注到大的,身世和境遇委实太坎坷了些。 他苦笑一声,朝林白起问道:“白王殿下,您对自己的身世了解多少?” 林白起不怎么敢对他说,她不确定凤白骨知道些什么,于是只等着他再开口。 果然凤白骨拿出一个丝绸包着的匣子,递到白王手中,“当年溺死一双龙凤胎的,也有咱家一个,你看了这样东西,必然会明白一些。” 林白起打开一看,里头端端正正地躺着一块平安锁,上赫然写着四个字:哥舒岚瑾。 19、拾柒 林白起与凤白骨并排坐在车子里,她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竟能与别留宫的人这样和睦地坐在一起。 凤白骨给她讲了许多哥舒的事情,也有些她自己的事情。 但他到底并不了解她,因为那两个孩子经他的手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立刻被蒙着面的人抱走了。至于说凤白骨为什么知道林白起与林白书是哥舒的后人,则是因为两人左眼尾那颗艳丽的红痣。 想当年,凤白骨的狠厉在别留宫是十分出名的,有人明理暗里要惹他,他没兴趣就装没看见,有兴趣的话直接把人暴打一顿。 奉命溺死林白起与林白书的时候,正值他的暴躁期,先来了一拨人说溺死,又来一拨人说不溺死,再来了一拨人说还是溺死罢,简直把人命当个笑话。虽然在凤白骨眼中,人命或许本来就是个笑话,但这两个孩子却不大一样。 因为凤白骨虽然是个阴人,当时却也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并且十分崇拜当时的凤澜王哥舒斩劫。人在意气风发的时候,即便在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缺陷,那也是无关紧要的。于是凤白骨气性上来了,心想不过就是两个娃娃而已,死不死的也就只有那么大一回事,且给哥舒大人留个血脉罢。于是他一个心软,让唯一那一拨来保孩子的蒙面人将娃娃带走了。 后来,他很喜欢教育他的徒弟楼岚棠,说他并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坏人,这件事便一贯被他拿出来当佐证用。 林白起捧着那块写着“哥舒岚瑾”的平安锁,虽只是极普通的材质,光泽也不是极好的,却是怎么看怎么喜欢。自己是有父亲的,自己的父亲是哥舒将军呢!想到这里,她内心不觉有一种莫名的欣喜。 凤白骨难得看到她这样的神色,觉得很新奇。林白起注意到这人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收敛起了脸上那一抹天真的神采。 “王爷,咱家一直知道,帝座对您是没有坏心的,只是太后那边是什么主意,我竟一直不知。” 林白起点了点头,其实她也认为,自己与哥哥最大的危险不是皇帝,却是太后!若是皇帝知道了这事,林白起竟觉得他会替自己瞒着;可这件事太后知与不知,对她来讲都是极可怕的事情。 “太后若知道我与哥哥是她的骨肉,必是在利用我们握住大夏的核心势力,她这样做事为了什么,我虽不知,但想来却让人心寒;若她不知道这件事,第五或者什么人将这事告诉了她,这大夏怕是再没有我们兄妹的容身之处。” 凤白骨点了点头,叹息道:“走一步看一步罢,人没有给情势压死的,只有给自己压死的。咱家在宫中四十年了,更凶险的事儿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哪有过不去的坎呢?咱家是将死之人,竟开始盼望着你们都好好的,自己想来都觉得可笑。” 说罢他撩开帘子,刻意看了骑在马上的严小段一眼,话锋一转道:“白王殿下,小楼他……抛开那件事不谈,其实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林白起立刻知道他说的小楼,便是别留宫的现任三档头楼岚棠,并且严小段与楼岚棠的关系很不一般,这件事林白起是知道的。 小段原先只是名宫女,与楼岚棠一同为已故的甄妃房中的宫人,甄妃当时那势头盛得,帝座几乎要把她的寝宫当做龙渊殿了。只是这个甄妃命不好,怀过三个孩子,先死了两个,又死了一个,死得她心都硬了,最后也不知怎么地就跳井自杀了。 但说是跳井,谁知是不是真的,宫里头传出来的话,有几句能当得真? 横竖甄妃死后,她的一干亲信是跟着倒了大霉,多数被调到了冷宫当差,但幸好没被赐死。楼岚棠在那时照顾着小段,似乎还救过她好几次,后来她被林白起看中,才调去的白花馆。 严小段长得极漂亮,宫里好几个有权有势的阴人都想收了她当对食,她却不乐意。宫里人都想着她是清高不爱钱财,需得出宫去谋一户好人家,可谁知她却只看中了楼岚棠。 要说楼岚棠也是凤白骨□□出来的,确实不怎么像阴人的样子,高挑修长,眉目俊秀,穿着三番的官服竟让人有些风流佳人的错觉。 而这样漂亮的严小段竟没有被帝座看重,这原本也是有个原因的。因为在皖帝眼中,只有林白起才是一等一的美人,皖帝的一干妃嫔都知道,想在后宫平步青云的,便照着林白起的样子长罢。需知那年得宠的甄妃,长得与白王几乎一模一样;秦家虽是势大,但秦贵妃与白王也有几分相似呢,虽然秦贵妃不肯承认,但她的一颦一笑,也大有模仿白王的意思。 “三档头说得是,我也觉得小楼不错。”林白起笑了笑,“小段平时看起来风风火火的,却真是一个极有主意的丫头,她的事我不会管,只要她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了罢。” 隔墙有耳,林白起并未把话挑得很明白,但依照凤三档头的伶俐程度,这样说已经很够了。 凤白骨眯着眼看林白起,端坐着的姿势,取茶杯的动作,偏头思考的神采,真是自成一派风流,难怪皖帝会这样念着她。他摇了摇头,不觉笑了出来。 “凤大人?”林白起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故而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来。 凤白骨叹了口气,自顾自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白王的人品,当真不输给凤兰。” *** 马车颠簸了五日,便回到了凤澜城。 一行人正要入城,却在护城河边看到锦上琴,一身官服孑然而立,越发显得她细弱的身量。林白起以为她要跳河,吓得连忙冲车上下来,自背后搂住她的腰。 “上琴,可使不得,有什么事与我说便是,哪里就有过不去的坎呢?” 锦上琴心里正在想事情,被她一下从后面抱住,唬了一跳,待反应过来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主上,上琴并不是寻短见,只是在这等着你,一时出神了。” 锦上琴是刑部辅首,开年便要满三十一岁,还未找到夫家。或者应该说,本是找到了的,却被第五染一杠子给插黄了。她看上去是显年纪的,但也不去刻意地去遮掩,笑起来的样子极撩人,比起妙龄女子又是另一番味道。 “你在等我?”林白起一脸狐疑。 “主上,帝座命我在这等着你呢。” 林白起这时心里一惊,锦上琴是刑部的人,究竟是什么事情,需劳烦刑部的人在城门口等着堵她?只是见她的神色镇定,那便不会是林白起自己的事,莫不是凤兰的事又有变故了罢? 这么想着,果然听见锦上琴道:“主上,切莫惊慌,殿下是为凤兰的事情找您。” 她对白王一贯非常尊敬且柔顺。若不是白王,她便入不了仕途,只能一辈子在乡下相夫教子,女红针线了。 但此刻林白起却觉接不住这热烈的目光,因为花杀退亲的事虽不是她一手造成,但也与她脱不了干系,在她心里是觉有些对不起上琴的。只是感情这回事,确实是天底下最头痛,也最不好去开解的事情,林白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了。 “主上,且跟我来吧,帝座急着见你,急得在宫里跳了半日的脚了。”锦上琴笑笑,拽住林白起的衣领便把她往宫门拽去。 *** 林白起一直觉得,每次见到皖帝,自己都好似欠了他数不清的债似的,没有一张好脸。 不过横竖她也不怕,正如她曾经对太后说的:他生气,鸡就不下蛋了? 鸡仍旧是要下蛋的,所以白王也不管皖帝时什么脸色,只管撑住笑脸开始拍:“帝座起得好早,今日看起来神清气爽,龙马精神啊。” “少扯淡!”皖帝板着一张脸,把御案拍的咚咚作响,“凤白骨的事,是你搞的鬼?林白起你越来越出息了啊,别留宫中这样树大招风的阴人你都摆的平,是不是朕的龙座也得让给你来坐坐?” “这小王倒是真不敢,那刺客本就是凤二档头指使的,只是恰巧被小王查了出来。凤二档头一五一十的都招了,跟小王能扯上什么关系?”林白起规规矩矩地跪下来,那一脸无辜的小模样,让人觉得似乎只有窦娥,才能明了她此刻的冤屈。 “屁!那两个刺客是太后自己的人,头发也是太后给朕削掉的!”皖帝暴怒地敲她的脑袋,“林白起啊林白起,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凤毛你也敢拔,你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久啊?太后摆明了就是要扳倒凤兰,你在这个时候做什么出头鸟?太后这次发了大火了,你要朕怎么保你,你倒是说说要朕怎么保你!” 林白起拿了他桌案上的芙蓉饼,一口一个地吞了四五个,才道:“帝座保住自己便好,仔细别又被太后削去了头发,臣知道帝座一贯最宝贝自己的头发,可别像老帝座那般,丰神俊朗的一张帅脸,头顶上却是秃的。” 头发是逆鳞,皖帝当场就怒了,朝林白起吼道:“你给朕滚出去,现在就滚!” “帝座,那我就真的滚出去了?”她嘿嘿地笑。 “滚吧!咳,等一下……”皖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太后那里要怎么对付,朕要与你商量一下。” 林白起笑了笑,第一次颇柔顺地坐在他身边。这人到底也是她哥呢,虽然既不是血亲,又是不为人知的,但终像一根线似的将她牵住了。 20、拾捌 林白起坐在皖帝对面,看着他天崩地裂般的表情,有点想笑,却拼命忍住,还得做出严肃的表情。 “凤白骨担下凤兰的罪责,究竟是不是你的主意?”皖帝问她。 “殿下真觉得微臣有这个本事?”林白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耐心解释道:“凤白骨在朝中树大根深,若是微臣想动他,牵一发而动全身,牵扯出来盘根错节的关系能把微臣吓死。这样一棵老树,若不是自己想倒,单凭区区一个白花馆是推不动的。帝座不用担心,太后心里明镜似的,这事情怪罪不到微臣头上去。” 一席话说得皖帝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显然他之前为这件事忧虑颇多,而见林白起这样云淡风轻的,竟有种一拳打空的感觉。见他这般模样,林白起都有些替他不忍了起来。 皖帝并不是一位多聪慧的君王,他武胜于文,在战场上骁勇,朝堂上则多数时候都是由着太后来摆布。 皖帝的父亲锦帝,是一位将开枝散叶做得极妥帖君王,一贯雨露均沾,故而也是个多子多福之人。君天战在锦帝的所有皇子中,并不是最聪慧的,也不是最骁勇的,但也许就是他资质平平,让他在险恶的皇族斗争冲存活了下来。 他以前一直不能理解,先帝有那样多丧母的皇子,戚姬为何会选择这样一个中庸的他。可就这么糊涂着糊涂着,他就稀里糊涂地上位了,所以不得不说自己的母后主意大,本事高。 “帝座日理万机,其实原本不用为微臣的事这样烦心,微臣是帝座的臣子,若是事事都让帝座操劳,倒显得微臣无能了。”林白起顿了顿,看皖帝的脸色不怎么好,便没话找话的加了一句:“听说帝座又选了秀女?” 君天战闻言愣了一下,表情似乎有点尴尬,含混道:“太后让选了一批,反正选与不选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是陪着她老人家插科打诨罢了,我半年也不过去一次的。” 说完叹了口气,又道:“情与爱,便如同漂流之魂,请时容易送时难,如果真能简单斩断,朕又怎会受今日之苦?” 林白起被他酸得一哆嗦,真后悔自己多嘴问了一句,连忙道:“殿下也是个极念旧的人,甄妃死了好些年了,殿下竟然还想着她。” 说罢,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微臣不过是跟甄妃长得像些,帝座念着旧人,对微臣抬爱也是有的。但需知认真找,比微臣像甄妃的人应是大有人在的。” 她话音方落,便又听见“嘭”地一声巨响,不用抬头她也知道,这又是皖帝在拍桌子了。 “好你个林白起!”君天战拿食指指了她半晌,才道:“赶紧给朕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白王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两步地“滚”出了龙渊殿,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 林白起到了龙渊殿外,便看见严小段照例在城墙根下等着她。这天的风很大,两人却没有乘轿,因为林白起不喜欢,她一贯觉得给人抬着很奇怪。 严小段要把披风给她系上,却被她挡了下来,于是问道:“主子,咱们这是要去哪?” “去添仪宫,太后必定是要找我的,不如我先去找她。”自从知道太后是她的生母,林白起每每提到她,总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受。 没走几步,她便听见有人喊道:“你可是林白起?” 这声音太过刺耳,她起先竟没有反应过来是在叫她。待严小段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林白起才眯了眯眼看着对面站着的一主一仆,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她们。 “帝座新纳的妃子,闻人家的小姐,秦贵妃的表妹,渊姬。”严小段在她耳边悄悄道。 林白起露出了然的表情,又凑近点看了看渊姬,然后裂开嘴笑了出来。这秦贵妃的表妹,与贵妃本人还真是长得颇为相似。 “我再问一遍,你是林白起?”渊姬裹着厚厚的风帽,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满眼不屑地盯着她,面上一片风雨欲来之势。 “小王正是林白起。”白王笑得一团和气地朝她点了点头。 渊姬没有说话,旁边的侍女却瞪着眼道:“你们白花馆要翻天了!区区一个郡王,见到我们主子居然不行礼!” 严小段刚要骂回去,林白起却拦住了她,微微躬身道:“小王见过渊妃。” 帝王的妃嫔是极尊贵的,郡王乃至亲王见了都要行礼,这是大夏的规矩,但林白起也只是意思意思便直起了身子。 “林白起你好本事啊,女臣上殿,抗旨杀亲王,如今连凤澜王都敢保全,我看这整个大夏国,都快成了你一人的天下了。”渊姬瞪着她道。 “天下是皖帝的天下,臣从不想要,也要不起。”林白起两只手拢进宽大的袖笼里,斜着眼朝渊姬笑了笑,在她耳边气吐如兰,“臣想要的从来只是一个人,要那个人的全部。” 太不要脸了,简直不成体统!渊姬气得浑身发冷,咬牙强笑道:“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帝座就是再宠你,不也没将你纳入后宫?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品貌,连眼睛都只有一只的人,还想要帝座的全部,给帝座提鞋都不配……” 渊姬自顾自地说着,却不知那个人已经绕过她,往添仪宫的方向去了。 “这个渊妃好不懂规矩,就是卫贵妃与秦贵妃也是不敢向主子讨礼节的。主子,刚才为何不让奴婢将她骂回去?”严小段恨恨地道。 “何必招这个麻烦?她原也不是个了不起的东西。肯把话摆在台面上的,倒不那么讨人嫌,比起去年进宫的陈涓,渊姬也算是个纯良的了。”林白起摇了摇头,“趁风刮的不大,往添仪宫去罢。” *** 才踏进添仪宫的宫门,便见东翠迎了出来,仿佛就知道两人要来似的。东翠给林白起做了个福,才道:“白王来的巧了,太后方才恰恰问道您,正打发奴婢去找您呢。” “哪里敢劳烦东翠姑姑。”林白起笑了笑,“太后她老人家在做什么呢?” 东翠伸出雪白的指头朝右指了指,道:“在书房抄经卷,奴婢这便带您过去。” “有劳姑姑了。”林白起点头。 太后果然正在抄经卷,厚厚一本玄珠录,竟已抄到最后几页了。太后的字是极飘逸的簪花小篆,笔锋却带着些出挑,像极了她的人品。 她见林白起进来,脸色竟也未变,还吩咐东翠给人搬了椅子。林白起顿觉心里压了一块大石,竟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了,只好干干笑道:“太后好兴致。” 戚太后停下笔,略笑了笑道:“不过是打发时间,又挣得一个好名声罢了,不若如此,谁干这些劳什子的事儿?” “太后说得极是。”林白起说着,还是坐下了。 她坐了半晌,太后也不理会她,只管就将手头上那一页经书抄完,才道:“庆淮的赈灾粮饷送过去了?秦尧押回来了?” 林白起一并应了,并将秦尧疯了的是告诉太后,太后仍旧只是笑,也不说别的什么。林白起一直觉得太后很可怕,她竟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将“笑”这个字表达出这样多的意思。 太后于是又问了林白起一些事情,譬如押秦尧回来可有变故;譬如方才有没有见过帝座;又譬如跟师兄怎么样了。闲扯淡了半日,连林白起都怀疑太后是不是闲得太过分的时候,她终于道:“凤白骨的事,是你的主意?” “太后明鉴,凭凤大人在宫中的位置,小王哪里就敢动他?” “我道也是呢,白王就是再厉害,也不能在几日之内便查出澜王与老凤的这层关系。”戚太后将手抄的经卷整了整,云淡风轻道:“这回是哀家失算,可哀家要谁的命,天皇老子也得给哀家让道!” 林白起这才从椅子上起来,噗通一声跪在太后面前,“太后能不能放过凤兰?” 太后撂下经书,嘴角弯出一丝笑意,施施然道:“这话问得糊涂了,斩草要除根,你替哀家办了多久的差事?竟不知哀家从不留祸患么?” 林白起听她这样说,心下顿时凉成一片。是啊,太后一向果决,正因如此,便杀了自己的父亲,又要除掉她与哥哥。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是自己的身生母亲…… 她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猩红,却立刻掩饰了起来,垂首恭敬道:“太后的意思微臣明白,微臣不打扰太后兴致,便先行告退了。” “下去罢,哀家也乏了。”太后说罢便不再理她,而是转头逗鹦鹉去了。 东翠送两人出了宫,严小段便觉得自家主子的脸色不太好,便小声问道:“主子,可是太后使了什么绊子?” 林白起竟然笑了笑,“太后的口谕,让本王立刻做了凤兰。” “这……这可如何是好?”小段一惊。 “本王能有什么办法,只巴望着太后年老色衰,聪慧也跟着退化了罢。” 严小段听她这样说,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好跺脚道:“主子,局势紧张成这样,您还有心说笑。” 林白起又笑了笑,“是啊,局势都这样紧张了,本王是不是应该立刻就去跳湖?” 小段立刻被她噎的全然说不出话来。 “花杀约了本王夜里在漕帮会面呢,车道山前自有路,且去会他一会罢。”林白起道。 小段吐了吐舌头,“夜里”在“漕帮”会面,为何听着好不正经的样子。 21、拾玖 夜晚的漕帮与白天很不一样,白天漕船如放鸭子般熙熙攘攘地出去了,晚上却一排排极规整地停在岸边,茕茕孑立的样子。当然也还是有进出的船舶,只是与白天一比,简直就是九牛一毛了。 林白起由一名女管事带着,往花杀的寝殿行去。 事实上林白起很不愿意去花杀的寝殿,因为要上半座矮山,还要爬一座九层的楼阁。花杀这个人骚在明处,十分好显摆,于是将他那依山临湖而建的九层楼阁装饰得金玉满堂的样子。 这样大的楼阁,自然不止住着花杀一个人,尤其像花帮主这样精致风流的人物,怎么可能一个人住着?林白起跟着管事穿过精致繁复的抄手游廊,期间看到许多娇艳动人的女孩子在说笑,或者刺绣,或者调制脂粉,只是看到林白起,便怯怯地噤了声,缩在房里偷偷地瞧着白王的风采。 林白起略笑着,心想这些女孩子们的日子,过得才叫真的有意思。她们穿着丝制的衣裳,无限甜腻娇贵的样子,男人若见到她们,即便是没有酒也是能醉人的罢。 “今日白王要来,花帮主知晓白王素来喜静,特意嘱咐了楼里的姑娘们不准喧嚣,连琵琶古琴甚么的,都被管家没收了去。”女管事看着白王的脸色,状似不经意地透露。 林白起笑了笑,不咸不淡地道:“花帮主有心了,本王倒也没那么骄矜。” 她就这样散漫不拘地从走廊穿过,裙裾拖出细细密密的声响,与身上配饰的叮咚声相得益彰。她心里想着事儿,丝毫不觉自己绰约闲适的风情,将这些女孩子们都迷得脸红心跳的。 *** 花杀的正经寝殿在第九层,林白起走过那些令人眼花缭乱地甜腻着的闺房,突地看见这雪洞般的寝殿,还真是有点头疼。 这约莫,就是传说中的“高贵冷艳”罢。 花帮主在寝殿中,手里举着个孩子,口里还喃喃自语着,林白起心想这招式大概就是传说中哄孩子用的“举高高”。这动作被花帮主做起来,真可谓是晴天霹雳的效果,林白起于是想花杀退了与上琴的婚事,难不成竟是与第五奉子成婚?这可太胡闹了。 林白起挂一脸黑线,朝他问道:“你女儿?” 花杀愣了一下,把小女孩放了下来,这才抬起头颇无辜地道:“我妹妹。” 林白起立刻明白,这原来是花老帮主的孩子。 事实上花杀并不是漕帮的正主,漕帮的帮主还是他的父亲花湖。现在众人口中的花帮主,事实上应该是花少帮主,而整个漕帮事无巨细地都由少帮主操心着,则是因为老帮主这些年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一心闭门造人去了。 “第五的事情你知道了?”林白起开门见上地问他。 “早知道了。”花杀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打出细致的阴影。他沉吟片刻,方才道:“你不用担心,我总归不会让她加害你们。” 林白起顿了顿,才回味过来这个“你们”,指得是她与她哥哥白书。于是心想花帮主这次为了他们兄妹,还真是亏大发了,竟然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惜给赔出去了。这么想着,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花杀这个人的心思深不可测,但不论他要的是什么,总归自己还是记着他的这份情的。 花杀看小妹妹已经睡着了,便将那小人儿摊开了放在床上,才又叹了口气道:“身在高位,最忌给人拿住把柄,你要注意些。” “这是自然。”林白起点了点头,然后问他:“条件是什么?” “什么条件?”花杀愕然。 “本王记得初见花帮主时,就被帮主告诫过,漕帮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那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花杀笑了笑,做出极自在洒脱的样子,“对你们,哪有什么赔本不赔本的?” 林白起看着他,心想这洒脱装得可真是有够刻意的,但她却不知道花大帮主打得是什么主意。不过这样自在洒脱的花帮主很是养眼,说起来花帮主想风流的时候,真可谓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然后她又想到了师兄,师兄其实是一个很死板的人,但好歹随了萧无别一点,骨子里暗暗还是会透出一丝撩人。 不知道师兄和凤兰现在怎么样了呢…… 林白起想着,不觉叹了口气,朝花杀问道:“其实我很不明白……第五分明是拿住了我的把柄,为何竟会来要挟你?” 花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真不明白?” “不明白还有假的不成?”林白起瞪他。 “那你便不要明白吧。”花杀扭过头去,继续逗他睡着了的小妹妹。 林白起觉得很新奇,花少帮主竟然也有这样贤良的时候。她看着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第五在你这住着?” “她?她不愿意见你。”花杀摇了摇头,“现在她说什么便只能是什么,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说罢他抬起头,又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没有一刀解决了第五?还派柳让人暗中保护她?其实我也不想,但她有个太过厉害的爹,第五死了,你与白书是哥舒后人这秘密怕是也保不住了。” “她爹是什么人?”林白起奇了,第五曾是白花馆的人,但居然有这样一个厉害的爹,为何她这个白花馆主竟不知道? “我原先也不知道,后来一查,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竟然不输给凤白骨。”花杀在妹妹的小脸上捏了两下,这才伸手到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张薄薄的锦纸,递给林白起。 林白起接过来略略一看,标头写了陶阅两个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接着便写了些四十年前宫中的陈年旧事。林白起看得一头雾水,索性抬起头向花杀求助。 “第五的父亲出身别留宫,当时也不是一个掌事的阴人,可不知何故太后就将哥舒的事情交给他与凤白骨来办。后来这人一直在冷宫,仍旧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花杀抬起头来,用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盯着自己的手,“我在冷宫去见过他一回,竟然过不了他十招。” 离谱。林白起的脑子里蓦地蹦出这两个字,需知花杀的是武林中出了名的强手,他过不了十招的人,简直就不叫人了。 花杀看了她一眼,又道:“太后也派了许多人护着他,这个人……藏得不是一般的深。” 林白起皱了皱眉,又将那张纸看一遍才塞进衣袖中,“太后从不留祸患,为何会留着他?” “这其中只能有一个原因,于太后而言,他活着比死了用处更大。” “我哥……他可知道这件事?”林白起沉吟片刻,终还是问了出来。 花杀摇了摇头,眼底飘过一丝柔软的颜色,“他这样一个单纯的人,且让他快乐着罢。” 林白起这才舒了口气,点了点头道:“那个人,我想去会他一会。” 花杀立刻明白过来她说的是第五染的父亲,于是应道:“你或者萧宠,若是摆平了那个人,我这边的第五,不过是一刀的工夫,我时时派柳让盯着她呢。” 林白起原本端起茶杯要喝茶的,听他这样说便连杯子都放下了,走到他身边面无表情地道:“你这个人,对与你不相干的人,还真不是一般的无情啊。” 花杀无所谓地笑了笑,“你是知道我的,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是没有干过。” 他这般说着,却突然闭上了眼睛,脑中浮现出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把那个人当做一回事,却屡屡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那人眼角细细的笑纹,和他在他眼前慢慢闭上眼睛的样子。 分明是盛春了,林白起却突地感到有些冷,朝他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 林白起是一个人来的漕帮,小段早被她支回白花馆办事去了。此刻她背着手走在北街,突然觉得今晚的夜色明亮得有些过分,于是抬起眼望天。 明月似一个大而圆的盘子般挂在空中,月光实在是皎洁得很,将宽广白净的路面照得犹如白昼。林白起就这么一边赏月一遍走着,心想自己也有好久没经历这样闲暇的时光。 只是虽然闲暇,仍旧有一肚子的心事。 她面无表情地独自向前走着,突然一粒细小的石子叮在自己脚边。一抬头,竟望见师兄坐在东岫庭主楼的飞檐上,一只脚踏着飞檐一条长腿舒展开来,头发被风根根分明地撩起来,食指与中指夹着薄薄的银质面具,显出极狷狂的样子。师兄背对着大而圆的月亮看着她,这时她才惊觉自己已然走到东岫庭了。 林白起抬头仰望着师兄,一双大睁着的杏眼中充满了依恋,朝他缓缓伸出双手。萧宠足尖轻点飞檐,借力使力地跳了下来,只见他身上的风雨服柔顺地浮动了片刻,便仙谪一般轻盈地落在她眼前。 22、贰拾 太后在凤鸾城的眼线颇多,据说除了原先类似于亲兵卫的凤澜府,她还操控着一个更为隐秘的,类似于东岫庭的暗卫组织。至今这个组织还没有冒头,但就此次灭凤兰的事情来看,这样的组织一定是存在的,不然太后也不敢如此轻易地就抄了凤兰的家。 因为这个缘故,在外头白王与师兄说话,大抵用的是手语。 这时两人虽然身在东岫庭,是萧宠的地盘,但难保这地方有没有被太后的人渗透进来。林白起还记得白花馆曾经有一名资质平平的女官,除了曲儿唱得略好些,一拿起画笔或者棋子,一只手就跟抽了羊癫疯似的,叫人都不忍心看。 后来师兄告诉她白花馆被渗透了,细细查来这个随时抽着“羊癫疯”的宫人居然是太后的细作,可真是跌损了一船人的下巴颏。需知太后那只老狐狸,如何用心的去防她,也是不过分的。 林白起要跟师兄说话,于是伸出一只手缩进宽大的衣袖中,萧宠立刻会意,便也将手伸进她的衣袖。在华丽的广袖的遮掩下,两人用东岫庭隐秘的手语交谈起来。 林白起:凤兰可安置妥当了?是送去冲城寒塘那里了? 萧宠:不会有人找得到他,至于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事情,你自己去给太后摆平。 林白起:这是自然,师兄动作好快。 萧宠:还好,不过是请师姐帮了一点小忙。 林白起在萧宠的虎口用力一掐:哟,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么!师姐找你要了什么好处? 萧宠:也没什么好处。师妹轻点,方才你同花杀说的话我听到了,我现下便陪你去会会第五染的那个阴人爹。 林白起闻言猛地一愣,这才惊得跳了起来,阴人!陶阅是个阴人,根本没有繁衍子嗣的能力,如何会有女儿呢? “在这里空纠结也没有用,还是等见到本尊了再说罢。”萧宠同情地拍了拍师妹的肩膀,心想这人迟钝起来,还真不是一般的迟钝。于是将她猛地往肩上一抗,便幽灵似的朝宫里飘了过去。 *** 在林白起的记忆里,师兄已经很少这样扛着她了。上一次扛着她,约莫还是偷吃了师父养的金丝雀,被师父像松果似的倒吊着打了半日,师兄看不下去了,便电光火石地进来把绳子给切了,然后抗大白猪似的扛着她遁了。 林白起把头埋在师兄肩膀上,拿手指轻轻划这他肌肉坚实的背部,感觉师兄的肩啊,比那时可要厚实多了。她眯起眼睛,心里暗暗地爽着,心想这可比八个人抬的轿子都厉害多了呢。 她的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周围的景色倒退得非常快,约莫行了一炷香的工夫,萧宠便停了下来。他小心地将林白起放下,然后用手指了指前方,林白起便看到了一排排白墙青瓦的、惨淡的寝殿。 “这便是冷宫了?”林白起愕然,她很少偷偷进宫,尤其没有偷偷进过冷宫,初一看去不觉得有什么。这里比起龙渊殿添仪宫之类的,虽然确是要差太多,但比起普通的人家还是要精致许多的。 此时两人正站在一座比较高的寝殿的飞檐上,林白起心里想着这冷宫可真大啊,里面不知困着多少这般哀切的、寂寞如雪的女人。 只是明明是盛春了,她却觉得这里似乎比刑部大牢还冷,里面肆意传出的是女人的哀嚎和恸哭,这些女人都叫着同名字,其实那本不是名字,只是个代称而已。这般哀哀切切的声音,便如同地狱中回荡的哀响般没日没夜地回荡着,想想便觉得令人心寒。 萧宠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到林白起身上,这才道:“我方才查过东岫庭的外档库,这个陶阅在别留宫的资历比凤白骨还老,从没有做过掌事,也没有调过职位,一直专门负责打点冷宫妃嫔的膳食。” “这可奇了,他有那样好的功夫,花杀竟也不能过他十招,又是在这树大根深的别留宫。一辈子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做这么个给人打饭的奴才,他图什么呢?”林白起皱眉。 “咱家的事儿能让白王上心,这辈子倒也值了。”身后突地传来阴暗幽沉的声音,在这气氛本就颇诡异的冷宫中,越发显得毛骨悚然。 林白起只觉猛地被萧宠一拽,自己便从脚下的屋脊跃到了另一座寝殿的屋脊。她一回头,便看见一位头发花白凌乱,穿着下品官员官服的老阴人。 这人的确是对他们笑着的,也没有将身上的杀意肆意地散发出来,却给人一种强烈的,想要从他身边逃走的冲动。 “今日清晨早起是,咱家就听见枝头上的鸟儿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人要来了。”陶阅也不在意两个小辈站在远处同他说话,只自顾自地坐在屋脊上,掏出随身的酒囊喝了两口酒。 他的个子不高,在男人中应该算是很矮的,举手投足有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柔气息,整个人的骨骼也纤细得不行。这在一个阴人身上本来不算违和,可更要命的是,他并不如梅掩袖、凤白骨或者楼岚棠那样妆容妥帖,而是……那眉毛黑得……嘴唇红得……脸蛋白得…… 林白起打了个哆嗦,心想冷宫的妃子看着这样一张脸,能吃得下饭着实是太有能耐了,难怪天天哭夜夜嚎的,约莫不是被吓坏了,就是被饿坏了罢。 “你便是陶阅?第五是你的女儿?”林白起问他。 “王爷说笑了,咱家一个阴人,哪里就有女儿了?” 林白起的眉毛挑了挑,发觉他连声音都是尖尖细细的,真是像极了女人。 “你在漕帮去找第五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陶宫人,命人不说暗话,你在宫中蛰伏了四十多载,总有什么想要的。如今在殊王伏法、澜王被抄家,东都也颇有些不宁的时候你将第五嫁给花杀,总归不是一时兴起嫁来玩玩。”林白起上前一步,又道:“我与哥哥的事你是知道的,若是要用这件事换我们什么好处,不妨明说。” 陶阅笑了两声,一张脸皱得厉害,萧宠细细看他的脸,越看越觉得似有古怪。 “咱家想要的,倒真不是白王能给得了的。只是白王你实在是个有用之人,那样多的人都甘心为了你……”陶阅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细细看了看林白起,又扬起脖子喝了口酒,方道:“人心生来就是偏的,有的人掏空心思想要的,偏偏有些人不屑一顾。说爱是无私的人,摸着心口想想,不曾得到回应的付出可真不会觉得痛?你们走吧,好戏还未开演,白王殿下,你且轻松看戏就好。” 林白起听他这不找边际又似乎暗藏玄机的话,便想继续问他,却被萧宠捏住了手腕子。她转头看着师兄,见他使了个噤声的眼神,便点头不再说话。只是待她再转回头去,陶阅竟已鬼魅般凭空消失了。 *** 萧宠抱着林白起跃出宫门,便将她放在护城河畔的隐蔽处。他四下检查了片刻,方回到林白起身边坐下。 “师兄,方才为何拦着我?我们还什么都没有问出来。”林白起皱眉。她虽不赞成方才的做法,但只要是师兄说的,她定然是全盘照做。 萧宠低着头,银质的面具陷入阴影中,林白起从侧面只能看到他眼眸中的一丝微光。 他沉吟片刻,才道:“我有一个想法,只是不知对不对,我今夜想再回冷宫去查一查。” 林白起想到方才那幽森恐怖的地方,心中竟没来由的生起一丝惧意,况且师兄每次是说去“查一查”,必然是不会带她的。上次让师兄潜入殊王阵中,已经让她懊悔得几乎想去将人抢回来,她实在不能在容忍师兄独自一人为她涉险。 于是她拉住萧宠的衣袖,将他的脸扳过来正对着她,才正色道:“师兄,你若心中有事,总是不能瞒着我的。” 萧宠点了点头,直言不讳道:“我总觉得,这个冷宫不简单。” “怎么个不简单法?”林白起愣了一下。 “太后手里还有最厉害的一步棋没走,她手里握着的暗卫到底在哪里,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师妹,你有没有想过,这步棋就藏在冷宫里?就藏在陶阅的身上?”萧宠说罢,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道:“我且去宫里查一查,你先回东岫庭去等着我,这宫里已经够乱的了,我们不能自己再乱了阵脚。” 说罢他站起身子,使轻功一跃便跃入宫墙,隐进了墨黑的夜色中。 23、贰拾壹 师兄每次让林白起等着的时候,林白起都是异常心焦的。因为等待有时候比涉险还要可怕,不知道关心的那个人如何了,只能自顾自地陷入无穷无尽的臆想与猜测。 陷入臆想中便容易焦躁,林白起在萧宠的房内走过来走过去,内心像燃了一把火似的,恨不能立刻就飞到冷宫里面去看看究竟。 此时,小段却突然冲外面跑进来,一边跑一遍对她叫嚷道:“主子,可了不得了!” 林白起略略皱眉,心想这几天多了不得的事儿都历练过了,哪里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呢?于是也不理她,只自顾自地斟了一碗酒来,给自己压一压心里头的闷气。 “主上,三公主……三公主叫秦尧给捅死了!” 林白起口里的酒蓦地喷了出来,“你说什么?” 严小段瞪大了眼睛,缓了口气才道:“今儿我依您的吩咐去刑部找锦大人,却恰恰听到了方才的话,可把我唬了一大跳呢!” “你这点胆气,什么事情不能把你唬一大跳?”林白起坐下来,只叫她捡重点的说。 原来秦尧自贪了秦淮赈灾的银子,又被花魁吓疯了之后,秦家与三公主的婚事便要黄了。三公主自然乐见其成,她是先帝的嫡出,心比天高的气性,哪里看得上秦家那个没什么人样的小公子?只是退亲有退亲的礼节,皇族自然也是一样,双方的正主都是要到场的。 那天秦四海到了,皖帝到了,太后到了,秦贵妃也到了,除了三公主以外,在场的人一个个的脸色都不大好。可就在这退亲的仪式上,秦尧突然掏出刀子向唯一“脸色很好”的三公主捅了去,立竿见影地就将人给捅死了。 “胡扯胡扯!”林白起拍了拍桌子,“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秦尧,他能一刀捅死三公主?他找得准地方下手么?” “奴婢原想着也是这个道理呢,只是后来御医说刀伤带了毒,竟是极品的烈性□□,沾上就是个死。至于那□□为何会在那疯子身上,秦家人一口咬定不知道,只是这样的事情,岂是你说不知道就不知道的?谋杀皇族,灭九族的大罪呢!” 林白起点了点头,眯起眼睛想了想,才道:“你说秦尧会不会是在装疯?” 严小段摆了摆手,“上琴说看他那个样子,倒真不像是装出来的。这人现下就押在刑部,上琴正审着呢,由上琴的刑房里滚过一遭的人,哪里能不吐出点真东西来?且等明天的说法罢。”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脑袋,自暗袋里拿出一封细细封好的卷轴,拆开来放在林白起面前。 “主子,这是上琴让我给您带来的,说是让您过目。” 林白起点了点头,也没有避讳她,便将卷轴在床头的矮桌上摊开来,原来是一张凤鸾城的详图。这张图分左右两块,左边是十年前的详图,右边便是如今的概况,这本没什么稀奇,只是有一个地方,锦上琴在上头标了个红框。 “与师兄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呢。”林白起笑了笑。 “主子,这两张图有什么差别?为何我竟看不出来?” 林白起那描金的指甲盖搁在十年前地图的红框处,比了比宽度,又划到如今地图的红框处,小段立刻惊叫出声:“冷宫几乎扩建了一倍呢!” “正是这个疑点,论理说先帝比皖帝可是风流得多,他的嫔妃也远多过皖帝的妃子,冷宫的嫔妃自然也要更多些。可是皖帝当权的这十年,冷宫竟然扩建了一倍,哪里就有这样多的妃子要往里面装?”说着林白起眯着眼睛,又道:“或许这冷宫里面装的原就不是弃妃,而是别的什么,谁又知道呢?” 说着,她招呼小段又拿了点酒,看她斟满了一杯,才端起来道:“上琴还与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了,上琴今日极忙,被秦尧那事情闹得鸡飞狗跳的。只是出刑部的时候恰恰碰上了兰花儿,倒像是特意在那里等着我的。” 严小段口中的“兰花儿”,便是礼部首臣夏思兰,说起来也是个奇葩女子,国色天香的样子,什么男人都敢伺候,故而为官也没有几年,便一口气给她睡到了正二品的礼部首臣。 夏思兰除了私生活糜烂些,官风倒是极好的,占着礼部首臣这肥缺的差事,倒是真没捞过多少油水。就为这个,林白起高看她一眼,故而虽大多数同僚对她不屑,林白起与她的关系却是极好的。 “她与你说了什么?”林白起问。 “闲扯了几句,主要就是说……”严小段看了林白起一眼,纠结了片刻才好意思开口,“主要就是说,上回您借钱的时候,为何不去找她。” 林白起一听这话就笑了出来,虽不是什么正经话,叫人听了心窝里却一阵暖呼呼的。 严小段接着道:“正经的事倒也说了两件,一是东都王傅冷月近日要过来,帝座嘱咐白花馆的乐舞要给他长脸面。” “这是自然,白花馆什么时候也没有给他丢过人。”林白起倨傲。 “正是呢。”小段点了点头,“还有一件事,就是说这些日子不□□稳,叫您千万小心着些。” 林白起低头沉吟片刻,心想夏思兰真是厉害,身在最最中庸的礼部竟然能这么快嗅到风声。不过话说回来,夏思兰能游走于朝廷错综复杂的势力之中,便绝不是等下之辈。被人说骄奢淫逸也好,趋炎附势也好,她终与那种单凭不要脸取胜的泼妇处在两根不同的水平线上。 她正要说话,原本掩着的窗却被人轻轻推开,一个鬼魅般的人影闪了进来。 “师兄!”林白起骤然起身,走到萧宠身旁捏着他的胳膊道:“可有受伤?” 萧宠反手抓住林白起的手,用力握了握让她安心,才道:“我这次查得谨慎,并没有被人发现。”说罢,又加了一句:“冷宫里果然是藏了东西。” 见两人要说私密的事情,小段忙看了林白起一眼,识相地退出了房间,默默地把自己挂到楼顶上放风去了。 萧宠等人走后,方摘下面具搁在桌子上,喝了口水才道:“我今日去冷宫查探,发觉里头的妃嫔,多数都有问题。” 他用手指搅着茶水,在卧榻上摆着的矮桌上粗略地画了一个地形图,在其中一块很小的地方画了个圈,才道:“这里头住的是正经的冷宫嫔妃,那夜里的哭号声不是假的。” 见林白起点了点头,他接着指着大块的没有被圈住的区域,沉声道:“这里头住的人,不仅不全是妃嫔,多数是男人。” 这一下林白起可是吃惊大了,冷宫里竟然住了男人,这岂止是大事,简直就是后宫不能见人的丑闻了。她看了看萧宠的眼神,不确定地问:“这……竟没有被人发觉?” 萧宠摇了摇头,“没被人细细查过,这些人白天里是化妆的,也装作普通冷妃的样子。可一到了晚上,房里便没了动静。你想想,哪一个宫里的人会大晚上的去冷宫?就是去,也被前头这群真正的冷宫妃嫔唬得缩回去了。” “可是……师兄怎知里头住的是男人?”林白起又问。 “这便是冷宫里的玄机,除了前头的房间,后面每一间房里都有密道,晚上这些人便顺着密道来到地下的暗室。我跟着去探了探,那暗室竟有一丈多高,近乎半个冷宫那样大,建得如同地宫一般。陶阅在那暗室里,竟是操练那些平日里装成妃子的杀手。” “这……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林白起费劲地想着,却抓不住一丝一毫的头绪。 陶阅知道她是哥舒后人这件事,便是拿着了太后的把柄,理应与太后不是一路人;可他手里又有这样的一个杀手组织,这与传闻中太后手里握着的暗卫是不是同一队人马? 林白起的心里一阵阵发寒,由第五染牵扯出盘根错节的关系真是让人难以招架。就好比原本想摘一片叶子,却不留神将整条蔓藤都松动了,引起一阵天崩地裂的震颤。她想到陶阅用尖细的声音对她说:好戏将要开始了,白王殿下且轻松看戏就好。 陶阅说得一点都没有错,现下她似乎成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不仅被人捏在手里把玩,还不知道究竟会落在哪里。究竟是怎样的好戏,能让他这个蛰伏在宫中几十年的阴人得意成这样呢? 萧宠看着林白起的脸色,叹了口气将人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道:“师妹,别太过苛刻自己,局势已然变成这样,我们且走一步看一步罢。现在看来恐怕还是上一辈的争斗,我们只是被牵扯进了其中,你且不要自己先乱了阵脚。若局势实在不行,咱们便……” 萧宠摸了摸她的头发,并没有继续说下去。林白起趴在他怀里,鼻子哝哝地,撒娇的猫儿般地问他:“若实局势在不行,咱们便怎样?” 萧宠轻笑了两声,低沉黯哑的声音从胸腔直穿入林白起的耳膜。他将头凑到林白起耳边,逗她笑道:“实在不行,江湖险恶,师兄便带着你撤了罢。” 24、贰拾贰 林随意听她这样说,却突然端正了颜色。 “师兄,在我心里绝不能有“撤”的想法,白花馆一门英烈在天上看着我呢。”她坐起身子,一板一眼地道:“你知道整个白花馆在前次国难中只剩得我一个,包括此生教导我最多的纳兰馆主也去了。死者不拘,生者却不可不恋,白花馆不是不能败,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衰败,即便是败也要败得轰轰烈烈的。” 萧宠看了林白起一眼,低声道:“若是挣不到呢?太后若有意给白花馆抹黑,你竟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人在高位,最不能给自己留后路,留下后路便不会全力去争取了。”林白起抚了抚自己的指甲盖,慢慢斟了杯酒却只是放在矮桌上,半晌才道:“白花馆若在,我才在;我若不在了,白花馆也要交到妥帖的人手里。白花馆有训:馆中弟子,宁折勿弯。” 萧宠看着她,突然笑了,林白起似乎从未看过他这般冷冰冰的笑容。从前顺风顺水的时候,她什么都依着师兄,反过来师兄也什么都依着她,两人从未有过意见相左的时候。可总不会顺风顺水一辈子,如今祸到临头…… “白花馆是你的事情。别的我可管不了,我只管你能好好的。” “师兄!”林白起握着萧宠的腕子,有些着急,“如今怎么连你也不能懂我?白花馆于我来说就如性命一般,若是白花馆不好了,我如何能好好的?” 萧宠怔怔地望了她片刻,墨黑的瞳孔中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被表现出来了。他就那么看了林白起半晌,才道:“随你怎么想罢。” 说罢,便翻了个身,自顾自地在榻上睡了过去。 林白起的心里有些堵得慌,记忆里她与师兄从来没有这样,同塌而眠,却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她第一次觉得师兄不了解她,师兄想的和她想的,似乎并不是同一回事。 这样想着心情便益发地沉重,可是看到身旁沉沉睡着的人,便想起以往那宁静又温柔的日子。 那日子真是美好啊!只怕是过不了多久了,这么想着,她便也心事重重地睡了过去。 *** 第二日一早,林白起伸手一捞发觉身边是空的,方起床的一点朦胧便一下子淡了。 这时候门外传来些响动,精致的木门咯吱一声开了,进来的居然是石榴,唬得她赶忙将一串床头挂着的细珠链子扔到石榴头上。石榴嗷的一声,捂着脑袋低下头去。 她揉了揉鼻子,这才想起自己在东岫庭,石榴是萧宠的小厮,却不知晓她在萧宠房里,过来伺候萧宠起居乃是他分内的事情。 石榴被打得委屈,抬头却看到从床上坐起来的是林白起,一下子也傻了眼,需知这样披头散发的白王还真是不多见,他就这么红着脸惊呆了。 林白起低头看了看自己颇有些凌乱的衣衫,头痛地赶紧挥手让石榴赶紧出去,石榴的脸红成一个番茄,提着衣摆立刻遁了。一会之后,进来的便是小段,右手正摸着左手的拳头,料想是方才将石榴揍了一顿。 她进来伺候林白起穿戴完成,才对她道:“主上,帝座派了人过来,请您申时去他那儿一趟。” “说了是什么事儿么?”林白起与她一同往外走,一面又问道:“师兄什么时候走的?” “七爷天刚亮便走了,帝座的话,说是昨晚三公主那边,诈尸了……” 林白起本是大步朝前走着,听了小段的话猛地顿住了脚步,转身朝她问道:“你……说什么?三公主诈尸了?” 小段点了点头,“主子别慌,奴婢想着许不是诈尸,八成是人根本就没死。当时帝座就在旁边,三公主一下子就坐起来了,帝座倒是没吓着,只是把旁边两个灵丘殿的老医官吓昏了过去。” “我可还有什么好慌的?这些天甚么离奇的事情没见过?便是我自己突然变成个男人,怕是也没有甚么好奇怪的了。” 这……严小段咽了口口水,心想主子还是不要瞎说为妙,需知天下事一贯如此,好的不灵坏的灵。 “主子,眼下还有些时间,您去帝座那之前,便先去上琴那里一趟,她如今脱不开身,却派人递了信过来,说有事要告诉你。” “她那里的事情,现在件件都是大事了。”林白起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原本准备坐下用早膳的,这下便只灌了一大口豆汁儿,拿了两个包子便往东岫庭门口走去。 *** 刑部还是一如既往地阴郁着,小段是最怕来这里的,她小时候甚至以为,所有的刑官应皆是板着一张棺材脸,没有人是会笑的。 这想法虽是有些夸张,但不中,亦不远矣。 林白起来到刑部大门口,正好碰上方才进来的额刑部首臣司空敛月。司空只略微给她做了个揖,便昂着脖子进去了。 司空这个人是极其高傲的,与白花馆的关系也一贯不怎么好,只是这个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伏在研究刑具上头,刑讯逼供简直是一绝。但他除此之外也再没其他特长了,故而也没有人对他特别上心。 林白起往刑部大牢里找到了锦上琴,还未开口便被她拉到一边,道:“秦尧招了,是相爷指使他行刺三公主的。” 她顿了一下,又道:“太后让我教他这么招的。” 林白起点了点头,“你的本事,自然是想让人招什么,便能让人招什么。即便是个疯子,又有什么好例外的?” 锦上琴一笑,也不否认,只道:“连咬舌自尽也是不能够的,死人嘴里都能撬出东西,从秦尧那怂蛋儿身上,想要什么话撬不出来?” 林白起也摇头道:“这可真是狗咬狗一嘴毛,秦家倒了,太后的权势便更盛了。我竟不知道太后究竟想做什么了,只手遮天的女皇帝么?” 锦上琴一惊,连忙捂住她的嘴道:“主上,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讲,小心隔墙有耳。” 她这话说得也不虚,这些年刑部在司空敛月手上确实行得很正,但就好比是再干净的帕子上也能找到污点,谁又知道太后的手伸得有多长呢。 锦上琴四下看了看,递给林白起一个小瓶子,嘱咐她道:“我在这里不能呆久了,这瓶子里装的是秦尧毒杀三公主时用的毒,主上可以查一查来历。我审秦尧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先让他说的实话,才给他套的假供。秦尧根本没疯,他起先一口咬定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毒,那天迷迷糊糊就一刀朝三公主刺了过去,我竟怀疑是被迷药迷了心智。” “太后做的罢,原本也只有她能有这个本事,说来三公主也不是她的生生女儿,便是死了于她也不是什么大事。”林白起摇了摇头,“这等的薄情寡义,真叫人心寒。” 锦上琴沉吟片刻,才道:“主上也需认真核查,切勿过早下了定论,上琴倒是觉得这件事疑点颇多,秦尧的这件案子,不似太后一贯的风格。” 林白起听闻,不觉笑了出来:“太后竟已有自己的‘风格’,可见已是惯犯了。” 又道:“我还要赶到帝座那里去,这边有什么消息,还是劳烦你与本王知会一声。” 林白起方要走,便被锦上琴一把抓住了手。白王回过头,看她似有话要说,于是好整以暇地等着。良久,锦上琴方道:“主上……我只能尽自己的能力帮你,不管情势如何,主上是不用疑我的,上琴这条命原本便是主上的。” 林白起略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道:“我原本就没有疑过你。” 说着,她便出了刑部,往宫里去了。 *** 帝座约见林白起的地方,居然是三公主的寝殿。 因为三公主尚未出阁,便一直住在宫中,帝座坐在三公主君莫离的身边,十分怜惜地抚摸着她苍白的脸。 三公主是帝座唯一同父同母的姐姐,在这皇宫之中,竟是比太后还要让他亲近的人。如今中毒了,原以为是死了,却又没死过去,君天战的心里既安慰又歉疚。 “睡过去了?”林白起问。 “睡了,与朕到外面去说罢。”说着他掖了掖君莫离的被角,与林白起极轻地走出卧房。 君天战坐在椅子上,林白起立在他身边。他也不叫林白起坐下,只自己倒了杯茶,饮了一口才道:“今日叫你过来,是要交代你去办一件事。” “帝座请讲。”林白起垂着头。 “灵丘殿主试了皇姐的毒,说是能够解的,却缺了一味药引。” 林白起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为这样的事情找上她,那这药引便是十足十的难取了。只是再难,帝座发话了又如何能不取?这赶鸭子上架的法子皖帝却也不是第一次用了,于是她问道:“这味药引叫什么?” “是苍山断崖上的冰莲魄。” “……”林白起看着君天战,直到将他盯得发毛。 “做什么这样盯着朕?”皖帝一脸尴尬,又有些不敢直视白王。 林白起冷然一笑,“帝座是想要微臣死,还是想要微臣的师兄死,只消给个痛快便是。” 25、贰拾叁 所谓冰莲魄,是苍山独有的一种珍贵药材,30年一开花,开花后需在未被采摘时,被人的体温拢着一个时辰才会生出结晶来。 苍山的断崖是一面峭壁,冰莲只长在这面峭壁上。若要问为何其他的山上没有冰莲,只有一个原因:只有苍山的断崖才足够寒冷,让冰莲能够存活。所以要在这样的崖壁上用体温拢着冰莲,待它结出精魄,简直就不异于找死。 其实林白起知道君天战的意思,只要将这件事交予她,萧宠必然会替她去。只是林白起如何能忍受自家师兄去受那样的罪?且不说那笔直入云的断崖有多危险,就单单在那样的温度下将冰莲温暖一个时辰,岂是人受的罪过? 说到底,皖帝不过是看不过眼白王与师兄长长久久的甜腻着,不从中作梗,便浑身不舒服一般。白王一贯觉得皖帝在这件事情上,真是史无前例的小肚鸡肠,于是瞪着一双杏眼狠狠地看着他。 君天战方才被林白起戳中了心事,又羞又恼,只道:“横竖朕将这件事交给你来办,办不好,你就交脑袋出来罢!” 林白起的气性也上来了,越发地气愤他的用心,于是刻意地恶心他道:“你亲姐姐是人,我的亲夫君便不是人了么?我们便活该去为她受这等罪过?君天战我告诉你,今日看在三公主救过我一命,我亲自将这一命补给她。如后若再为难师兄,莫怪我林白起翻脸不认人!” 说罢衣袖一挥,拂袖而去。 这话说的就着实是重了,君天战站在三公主的寝殿中庭,气得脸色都白了。白王一贯谨慎,即便心里一直傲气,但从未说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这要是被别人听见,简直就是可杀的,而方才在门口候着的两个阴人显然是听见了。 君天战心里越想越闷气,身为大夏的皇帝,他何尝受过这等的委屈,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嘭地一声擂在鸡翅木的雕花茶桌上,吓得那两名阴人扑在地上,腿肚子都软了。他朝那两人看了一眼,沉着脸道:“司空出来。” 于是房梁上一道人影飘了下来,也似萧宠一般带着面具穿着风雨服,他是东岫庭的三档头,专司暗中护卫帝座的司空飞星。只见他跪在地上,抬头看着皖帝,见他指了指外面的两个阴人,便低了头,轻飘飘地跃出窗外帮帝座解决麻烦去了。 *** 林白起方从三公主的寝殿出来,当即手握成拳,一拳击在暗红色的宫墙上,直击得那坚固的宫腔开了个洞,上头的飞檐簌簌地掉了些渣子下来。 真真是胆大妄为啊!几个路过的阴人看着她,皆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事不关己地掉头走掉了。 林白起绷着一张脸,根本就当路过的太监宫女是空气一般,只想着这差事无论多艰难,总是要有人去办的,而能办成的人着实是不多。于是她便想着干脆自己去一趟苍山,横竖自己的轻功也比师兄差得不多。 君天战想摆布她心尖儿上的师兄,她偏偏就不让这人如愿。这样想着,她便回白花馆牵了匹马,拿了件狐皮的厚裘皮大衣,朝苍山赶过去。 苍山在凤鸾城西北的十里处,山峰高耸入云,峰中腰起便常年积雪覆盖。林白起走到离苍山约二里地时,正看见萧宠的侍书小厮,一个叫山楂的男娃娃垂头丧气地往这边走。 “山楂,你来这里做什么?”林白起勒马停了下来,问他。 山楂见到白王诧异的很,忙跪下来磕了头道:“王爷?您这便已经知道少主上苍山去了?” “师兄去苍山了?”林白蓦地瞪大眼睛,紧紧咬着下唇,两只手几乎要将缰绳扯断。 “是啊,少主今儿天没亮就出门,还带着两件极厚的袄子,当时小的也不知少主是哪儿不对了。小的自然是跟着去的,可后来看方向是去苍山,我哪能爬的上那个山啊!于是就在山下折回来了。” 他说着挠了挠头脑袋,又道:“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就走得那么急,问少主也什么都不说。我原也只是个小厮,哪有少主出门还来跟我一一讲明的道理?可苍山那样危险的地方,岂是寻常人能去得的?自然,少主也不是寻常人,可……” 不等山楂说完,林白起便勒马朝苍山疾驰而去,马蹄子扬了山楂一鼻子灰。山楂打了个喷嚏,跟在林白起后面边追边喊道:“王爷,王爷!少主让我跟您说别担心他,您……” 一句整话还未喊完,林白起便已然不见人影。 *** 林白起策马疾行,不多时便来到了苍山脚下,她草草将皮裘往身上一裹,便大步朝山上行去。 苍山永远充斥着刺骨的寒风,似乎要将人身体里的血也冻住一般,林白起往断崖的方向看了看,将身上的白狐皮大衣紧了紧。 她想师兄必是在清晨便得到了药引的消息,也得知了帝座要让她去找寻药引。而这个消息是由谁放出去的,这毫无疑问就是帝座本人了,因为就是传话的小段,也不知道帝座找她林白起有什么事情。 君天战真是将师兄的性子给摸透了啊! 师兄是了解她的,知道她必然会自己到苍山来,于是便提前来了这里。师兄总是这样,她承受着的痛苦和即将承受的痛苦,他都义无返顾地去全部担下来。而就在昨天,她还在责怪师兄不了解自己,其实她从来没有细细思索过师兄的想法。 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师兄想要的是什么?只是要她好好的就够了。为了能让她好好的,师兄虽总是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替她做了。昨天那句“随你怎么想罢”,怕是对她失望透了罢。 这么想着,林白起便像屁股后头被火烧着了一般,使出轻功没命地往前冲着,只想快点儿见到师兄,快点儿说一声对不起。需知只要是她道歉,师兄是绝不可能记恨她的。 人一旦有了动力,行到起来真真是吓人,几乎只用了半个时辰,林白起便爬到了断崖的顶上,她喘着粗气,真是快把自己给累趴了。 喘了口气,林白起便往断崖下看了看,底下覆盖着浓浓的雾气,根本看不到什么。但约莫这断崖有百丈高罢,如果掉下去,当真无法可想…… 林白起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想到:师兄是在清晨过来的,在断崖上应正好呆了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断崖上结满了极滑的冰凌,根本无处着力,师兄应是用铁器凿进冰层,使自己站立在冰上。故而自己最好用绳子下去,如果用冰凿一步一步凿下去,这冰凌有许多是连在一块的,难保会不会把师兄踏住的冰凌连带着砸裂了。 她用东岫庭暗卫使用的、极结实的渔绳拴在自己的身上,又将自己的佩剑完全插入冰层中,只留一个剑柄在外面,将渔绳拴在剑柄上,便飞身跃下了断崖。 谨慎地一步一步向下滑着,约划了六七十下的样子,她便停了下来。因为在此时,她听见一些的声音,从身侧传了过来。 林白起侧身看了看,起先没发现什么,仔细看了看之后,眼泪几乎立刻从眼底流了出来,很快在脸上凝结成了冰滴。 她看见萧宠的身体覆盖着半厚的冰层,头发似乎都被冻住了,呼吸也极其微弱,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断崖上冻着一个人。其中他高高举起的左手冻得最厉害,应该是找到冰莲后,他为了防止掉落自己冻住的。他就这么吊在悬崖上,等着人来救,等到全身都被冰封住。 “师兄……”林白起很轻地叫了一声,这样寒冷的环境中,她居然觉得头昏眼热,已没有力气发出更大的声音。 萧宠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脸抬了起来。林白起看到他那张脸白得像纸,只有嘴唇是青乌色的,睫毛上都冻出了厚厚的冰凌。 他费力地吸了口气,对白王做了个笑的表情。其实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但是林白起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这就是笑了,师兄并没有因为昨天的事情怪她。 “别哭,师兄护着你。”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堪入耳,只隐隐能听见是这么几个字。 林白起看到师兄的样子,觉得心像被人用碾子碾碎了一般,极度的酸涩,极度的痛苦。她真想抱着师兄痛哭一场,可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救师兄上去,于是她咬了咬牙,化手为锤,重重敲在冻住萧宠的冰层上。 她看着师兄身上的冰层裂开,听到他口里溢出细碎的呻、吟。师兄一贯是极隐忍的人,能让他出声,必是痛得难以忍受了罢。冷,并且痛,林白起心里光想着这些,便觉难过的不能自已,可看着师兄依旧宠溺的眼神,泪水便不能忍耐般地滑落,在脸上结成一道又一道冰凌。 约莫一刻钟的工夫,她才终于将师兄身上的冰雪清理了个大概,然后一把捞住师兄的腰,防止他整个人栽下去。这时因为师兄的身体微微侧向了她,她便看见他胸口半掩着的一株冰莲,还有那当中冰蓝色的结晶,竟觉得当中闪出的晶光分外刺目。 她托着师兄准备向上攀越,却感到手中的额渔绳震了一震,整个人瞬间向下滑了一截。她心内一惊,这必是有人在上头砍或是解开那条系着两人的渔绳了。 26、贰拾肆 林白起心下一惊,也不知在断崖上要害她的是哪一方的势力。但不论是谁,在这里解开救命的绳索,掉下去便只有一个死字。 所幸她只是往下坠落了一小截,便又被人扯着开始向上缓缓移动。待到被拉上山崖,林白起手臂使力先将师兄抛了上去,然后才自己跃了上来。 这时崖上却连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雪中两行鞋印是抹不掉的,林白起眯着眼看了看,便立刻了然,自顾自地冷笑道:“司空飞星,你的胆子倒是不小,连少主的命也敢加害。” 她向前走了两步,拔出那把插在冰层中的佩剑。现下她十分庆幸自己用来绑住渔绳的是自己的佩剑,因为这佩剑是帝座在她二十四岁生日的时候赐给她的,用天外陨铁打造,名唤邀月,上有皖帝的亲笔御书。 司空来这里,必是受皖帝的指使,方才之所以解开了绳子要害人,然而最后又将人拖上来,必定是他看到了这把剑,知道林白起也在山崖上。需知帝座是不可能要白王的命的,不仅不会,还会千方百计地保全。司空方才必定是认出了这把剑,料到崖下的不止是萧宠,还有白王,于是才改变主意将两人拖了上来。 林白起有时候觉得君天战不像个君王,比起先帝啊,他似乎是太过“性情中人”了。但凡是贤明的君主,在朝堂上用人唯贤,越不带个人的感情色彩是越好的;而在后宫中,讲究的是一个雨露均沾,后宫嫔妃那样多,有许多都是太后啊、太皇太后啊,甚至是与一些大臣沾亲带故,皇帝迫于面子收进来的。就好比先帝的齐妃罢,是工部首臣的亲妹子,脸上那沟沟壑壑的别提有多纠结了,可先帝还是照例去临幸。 而皖帝呢?在后宫专宠得厉害,又时常会因为白王本人,做出一些在旁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这般的感情用事,太后便不得不多把持着朝政些,只是这太后若是那一日宾了天,不知皖帝的位置可还坐得稳呢…… 林白起一边拖着师兄下山,一边在心里肺腑着,约莫皖帝真不算是个贤明的君王罢。 *** 顶着大风雪将师兄拖到了山腰,林白起便碰到了东岫庭的十五和十七。 两人见到白王,当即跪了下来,“属下没用,竟需少主与白王亲自涉险。” 十五与十七是东岫庭中人,而林白起是白花馆的馆主,论理两人是不应对白王自称“属下”的。然而两人早把自家少主当做“白王妃”来看了,故而一家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林白起也没介意,只对两人点了点头道:“凡是量力而行,你们俩若是能替得了师兄办这件事,便也该坐在我们的位置上去了。断崖那样严酷的环境,需要极好的轻功与体魄,普天之下除了师兄、师父、师伯和凤兰,怕是少有人能拿到冰魄了。” 十五和十七闻言,十分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而后十七便背起萧宠,三人走到山下后,便乘着马车回到凤鸾城中。 方一进城,林白起便托十五与十七将师兄送回东岫庭,自己急急赶到了灵丘殿中。 灵丘殿是宫中的医官组织,可以说整个大夏最好的医官全聚集在这里,故而有权有势的狠角色一旦出了事,都会遣人往灵丘殿跑。 只是寻常的人都是要被管事拦着问这问那的,而白王亲自来了,还带着一阵龙卷风似的寒气,谁敢拦下她问?不仅不敢拦,还很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颇宽敞的路,让林白起一路畅通无阻地疾驰到了灵丘殿主的寝宫中。 “龙老头!”林白起方进去,便大刺刺地喊着。 在朝堂上的一干组织中,灵丘殿主龙陵算得上是一号难搞的人物,平时极少有人敢对他不恭敬的。只是林白起这个人,算是比龙陵更难搞的人物,故而她才不管你难搞不难搞,常常是先搞了再说,一来二去,龙陵倒是对这个丫头挺欣赏的。 此刻正赶上龙陵在午睡,他这个人一贯是懒得异于常人,但是所有与医药相关的,只要问他却没有不知道的,故而灵丘殿的医官常常默认他睡觉便是在梦里温书。从他还是个医官起,就不太有人管他,到了他做殿主的时候,便更没有人敢管他了。 龙陵听白王叫了几声,方懒洋洋地挣开一只眼睛,不耐烦道:“哟,白王殿下起得好早,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出了什么事情?出了不得的大事请!我师兄在苍山的断崖上冻了一个时辰,你赶紧跟我去东岫庭,若是让我师兄完美无缺的身子留下一道疤,我就烧了你的宝贝药园!”林白起叉着腰,对着他的耳朵嚷。 “哟,萧家小子被冻伤了?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情。”龙陵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从寝榻上做起来,“只是你造的孽,为何要我来还?” “你一个治病的,有人生病我不来找你,如何体现你的能为?你看你一把年纪,也没几年好活了,懒骨头都是被睡出来的,且多运动一下罢。”说着就要拖着他走。 龙陵瞪了林白起一眼,“哟,求人治病也敢用这样的态度,你当天下间的大夫都是被人哄大的,圆的扁的任你揉么?” 林白起听他这么说,裂开嘴笑了笑也不再回嘴,拉着他的袖子就将他往外面拖。底下的医官看着心里一惊,想着龙陵一把年纪了,若被人拖出个好歹可如何了得?可是拖着他的人是白王,便没有人敢上去管,只得干看着他被拖走。 龙陵一边被她拖着走,一边指着她恨恨地道:“你你你啊……你这个脾气,也就只有你师兄能受得了你了,你趁早改一改罢!” 林白起根本没当回事,“师兄受得了便成,横竖已被别人受不了这么多年了,我改了作甚?” 于是押着他在马车上坐下,亲自驾着马车朝东岫庭急急行去。 *** 萧宠醒来的时候,感觉全身的皮肤和骨头都在痛,胸口的皮肤尤其痛。因为他在山上冻了那样久,又要去捂热那盛开着的冰莲,便把衣服解开了些,胸口这一块皮肤冻得尤其狠了。 事实上他是一个很能适应疼痛的人,从小在东岫庭严酷的环境中长大,疼痛如与生俱来的一般,就好比他身上的某一个部分。他略动了动手臂,去摸自己胸口的皮肤,摸到的却是十分温热且细腻的触感。 这不是他的皮肤的触感,比他的要细腻太多,摸上去似乎能将人的掌心吸附住,那样的美好而温热。 萧宠吓得忙睁开了眼睛,微微低下下颚便又放下了心来。只见林白起蛇一般盘踞在他胸口,睡得极熟的样子,火光中能清楚地看到她白得透明的肤色,眉角一点红痣鲜艳欲滴,乌黑的发丝柔软润泽,娉娉婷婷地垂到了床沿。 萧宠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依饥饿的程度来看,约莫至少有三四天以上了吧。林白起还没有醒,萧宠也舍不得吵醒她,于是轻手轻脚地替她掖了掖被角。可就是这细小的动作,却让心里警醒着的林白起挣开了眼睛。 “吵到你了?”萧宠呆了呆:“抱歉……” “师兄……”林白起咬了咬嘴唇,心里一阵疼痛。 她心想龙老头说的对,师兄对她可真是好啊!不管被自己怎样的对待,不管自己遇到怎样的困难,师兄总还是会挡在前面。可自己又时常会伤害他,师兄每一次为她受伤,她都信誓旦旦地说是最后一次,可过了一次又一次,似乎这样的伤害没有尽头一般。 龙陵来给师兄治伤,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后就老着脸将她骂了一顿,林白起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躲回白花馆偷偷哭了一场,然后挂着一双桃子眼又来伺候师兄。可是见到师兄醒了,听到他方才那句“抱歉”,林白起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萧宠忍住痛将她轻轻抱住,笑道:“可别哭了。我的事有什么可哭的?是我的错,随你怎么罚我都行,我现在可是没力气还手的;若是你的错,不管什么事我都原谅你,好么?” 林白起听他这样说,眼泪更是止不住了。她往上蹭了蹭,撑起自己身子俯身看着萧宠,在他脸颊上轻轻抚了抚,才道:“师兄,你骂我一顿罢,我昨天晚上不该跟你生气,也不该那样说你。” 萧宠听她这样说,竟像是松了口气一般,笑了笑道:“我当时什么事情,这样的事我早就忘了。师妹,你可知道一句老话?” 林白起愣了一下,倒真不知道萧宠口中的老话是什么,于是憨呼呼地摇了摇头。 师兄看着她的样子更乐了,伸出手将她散落下来的头发别道那玲珑精致的耳朵后面,在她耳边道:“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岂有隔夜的仇可以记?” 林白起听他那黯哑诱人的嗓音,整个人都酥了一般软在师兄身上。 27、贰拾伍 每每与师兄温存,真是一件令人异常亢奋又异常的疲惫的事儿。因为平日里看起来极冷淡的师兄,在那件事上还真不是一般的折腾人。 舒服,但过分敏感的身体让她与师兄温存的时候,时常会丢脸得昏了过去。就好比现在,林白起缓缓睁开眼睛,心想真是大丢脸。原本是她去挑逗的师兄,是她巴巴地剥了师兄的衣裳,巴巴地坐到人家身上去。现在呢?仍旧是她被折腾得满身大汗,连小指头都没有力气动一下;而师兄却是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披着外衣斜倚在她身侧,拿手指勾她的头发丝玩儿。 她叹了口气,又往师兄怀里缩了缩。其实这次算是好的了,大约师兄真的是累了,又被冻得够呛的缘故,并没有过多的折腾她。可就因为这样,心里憋着的那股对歉意,却越发地在心底氤氲开了。 “怎么还不高兴?”萧宠的声音懒懒的。 因为心里还是介意着啊,如师兄这样一味对自己好的人,自己竟然会去伤害他,简直该杀。林白起咬着嘴唇,脸颊贴着师兄腹部紧实的皮肤。 萧宠笑了,低低的声音从胸腔打入林白起耳中,带着些餍足的性感。 他在白王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只是他知道师妹一贯喜欢他的声音。此刻师妹心里难过,他于是便尽量地多说,让她心里好过些,只是说到最后,几乎是在胡扯了。 白王静静听师兄说着,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居然睡了过去。她顿时觉得心中一紧,需知师兄向来是个极精神的人,尤其在熬夜这一点上无人可比。能让师兄就这样昏昏成成的睡过去,便能知道他这些天累倒了一个什么程度。 她撑着身子侧坐起来,那指尖略略划过师兄小麦色的脸颊,柔腻的触感让她十分留恋。 *** 第二日林白起起得很早,因为前日太后来了话,让她未时去添仪宫觐见。 方起来,便看见小段进来服侍她梳洗,因是要进宫的,小段便替她寻了一身水红色的衫子。林白起看着那衫子,皱了皱眉道:“本王多大一把年纪了,哪里还穿得水红色,快换了罢。” 事实上林白起也只有二十六岁,只是在大夏,寻常女子若到了二十六岁,不仅早就成家,相公必定也纳了不知几房小妾,故说自己的这个年龄是“一把”,倒也没错。 而进宫之所以要打扮,则是因为林白起虽不是后宫妃嫔,却多年蒙受帝座宠爱,后宫的妃嫔内斗是常有的,只是竟时常将她也当做后宫争宠的对象,与她比衣裳、比首饰甚至比相貌。白王虽一贯不屑于此,但小段却有些女儿家的虚荣心,自然想将主子打扮得天上有地下无,好气死那一干见着她们便阴阳怪气的妃嫔。 严小段笑听她这样讲,嘻嘻地笑道:“主子哪里就有年纪了,看着竟像十七八岁的少女呢。” 林白起叹了口气,“快别膈应人了,寻常女子到我这个年龄,儿子也不知有几个了。这衫子我还是看着别扭,换一件罢,仍旧穿白的多好。” 严小段听她这样说便不大乐意,撅着嘴道:“主子,您可知您除了白色不爱其他颜色,倒是这凤鸾城中的罪过了。” 林白起愣了愣,才道:“这是个什么道理?” “主子,你知素日凤鸾城中的女子都爱学着您的穿戴,您近年尚穿白色,将头发披在肩上,可有留心街头女子也一贯这么打扮?您这么打扮固然风姿卓绝,可那些东施效颦的……大晚上的看去倒像是一群女鬼了,唬得人不敢往街上去,可不就是您的不是?” 林白起听她这样说,哈哈笑了起来,“小段,你这些话对着宫里的娘娘说去,自然是要狠狠打赏你的。只是本王不稀罕听这些,你且捡些别的说,譬如:主子真是上天入地英明神武,或者七爷爱主子爱的发狂呢。” 说着便径自挑了一件深青玄墨的装束穿在身上,她纵然长相温润柔美着,气势却立刻显了出来。林白起的骨骼玲珑,但却修长,所以能把这身凝重的颜色穿出凛然威势来,一望而去简直是天造地设的王爷。林白起从镜中打量,微微笑想“不错,就是要这样”。 她不是后宫妃嫔,且时时处处都想提示着皇帝与后宫妃嫔:她与她们是不一样的。于是她很不屑于做那花枝招展的穿着,此时她一头乌黑的发也不似平时那样披散着,而是束了个凤尾髻,十分飘逸地系上滚银边的深青色缎带,又拿了把玉骨缎面的折扇,便与小段一同进宫去了。 *** 林白起今日进宫奉的是太后的懿旨,只是在经过蔷薇园的时候正看见皖帝与渊妃赏花,便只得过去行了礼。 皖帝本是牵着渊妃的手,慢慢在园中指指点点地看着。只是见到白王的时候,皖帝拿手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是素日里白衣胜雪的白王。 “微臣参见帝座,参见渊妃娘娘。”林白起欲跪下给皖帝请安,只是还没跪下,便被他一把捞了起来。 “你今日……怎么这样穿着?”皖帝看着白王一身玄衣,愈发衬得皮肤胜雪,眼中有些难以掩饰的惊艳。 渊姬看了皖帝一眼,见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王,连看也不要再看自己一眼,心中便升起一股火烧火燎的妒意。她上前两步,朝林白起说到:“白王的穿着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出挑,也对,您整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走的,见得自然比我们这些个笼中之鸟多。白王殿下素来能够讨皇上的喜欢,不比我们这些笨笨的,也没有见过宫外头的大世面,便只能自叹不如了。” 说着又转头看了看皖帝,却见他仍旧盯着林白起。 其实对于皖帝来说,惊艳都不足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那样清俊脱俗的美,莫要说是在后宫,便是整个大夏也未能见到几个。 林白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又看了看渊妃,只见她穿着一身白衣,长发也披在背后,竟与林白起平日的装束一模一样。于是笑了笑,退一步道:“渊妃娘娘好福气,帝座可是极少在这个钟点,有雅兴陪嫔妃赏花的。” 渊姬的脸色略好了些,“昨夜心火很旺烧得难受,饭不想吃,茶不想喝,吃了点药过后也吐了,于是央着帝座带我来蔷薇园看看。原只是对帝座使小性子,未想到帝座真的允了。”说着做了一个倨傲的姿态。 林白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真是骄矜,肝火烧得旺,喝两瓢凉水不就压下去了?不过又想宫里的女人嘛,不装一装,哪里就能得帝座的宠爱呢。只是也不能小瞧了她,秦家被太后飞快地抄了,多年的苦心经营化为乌有,而渊姬作为旁支,原本是应受到牵连的,竟还留了下来,竟还能得到帝座的宠爱。可见这个人嘴贱之余,应还是有几分过人之处的罢。 于是林白起也不再与她说什么,只对皖帝道:“太后传微臣去添仪宫,微臣先告退了。” *** 林白起方走到添仪宫,便看见陶阅正从太后的添仪宫里出来。陶阅看见林白起,跟不认识似的擦身而过了,白王也未多言,只看了他一眼,便进了添仪宫。 此时太后正坐在中庭,石桌上摆着一壶花茶,东翠在旁边扇着凉。只是她的面色却不大好,铁青着一张脸色,额上似有一层细汗。 自从林白起知道太后是自己的生母,她便一刻也不想在她身边多呆。因为知道她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因为知道她甚至想连他们兄妹也想一并害死。 林白起一贯认为太后此生想要的太多了,以至于烦恼便也越来越多,到最后竟连寻常人心中最重要的情感也给忘掉了。故而她看到太后这样,也无丝毫的同情怜悯,只道:“太后真有本事,才几日的工夫,连秦家也是说倒就倒了。” 太后似是小小地惊了一下,继而端正了颜色,道:“哀家哪里就有这样的本事,只不过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推波助澜罢了。” “太后这可是在说笑了,您就是大树,还需要靠着什么大树呢?”林白起冷然。 太后不再搭腔,而是换了个话题道:“明日东都王要来,你那里的乐府可准备好了?” 林白起点头,“白花馆做事,还望太后娘娘放心。” “可别失了颜面。”太后也没再多问此时,又道:“哀家记得……东都王是你师伯?” “是。” “明日宫里恐有大乱子,你且小心些。” “太后可有要吩咐微臣的?”林白起小心上前两步。 戚太后朝林白起勾了勾手指,见她凑近了来,才压低声音道:“护好你自己便可,随机应变,可别乱了自己的阵脚。” 林白起听她这样说,心里一惊,却吃不准她是什么意思。想在问下去,却见她闭了眼睛,朝白王摆了摆手手,“哀家也乏了,你无事便退下罢。” 28、贰拾陆 从添仪宫出来,林白起本想顺道去冷宫看看,可犹豫了良久,却又忍住了。 冷宫里纵有再大的秘密,终不是明日的重点,明日的重点按照太后的意思,想必还是秦家罢。林白起这样想着,微微叹了口气,心道太后扶起来了这个,又整垮那个;信了东家,却又疑了西家,这样的日子过得真是好没意思。 听见白王叹气,严小段看了看她的脸色,小声对她道:“主子,听太后的意思,明日似是要有大动作。” “能有什么大动作?不过是些烂泥糊不上墙的内讧罢了,若是明日东都王反了,那才叫真有大动作。在这个节骨眼上要生事的,不用查也能知道,除了被抄的秦家,怕是也找不出第二家了。”林白起摇了摇头道:“秦家这次,可算是灾得灭顶了。” “这是自然,太后想拉人下马,哪有拉不下来的人?”严小段笑笑,真挺为自家主子高兴的。她一直知道主子想将秦家扳倒,因为秦家一直与东岫庭不对付,其中头一个不对付的就是萧宠萧七爷。 只是秦家在大夏国已兴盛了五个朝代,林白起纵使有通天的本领,终究只是个外臣,年龄又太小,没有那样好的胃口能将秦家给吞了下去。也是他秦家兴盛的太久,造的孽又太多,老天终究是看不过去了。先是秦天兵败,再是秦尧私吞赈灾银杀三公主,这逼得原本跟秦家紧紧盘错在一起的别留宫表明姿态,顷刻间与秦家分崩离析了。 可近日里这样多的事情中,有几件真是秦家做的,有几件是他人嫁祸和促成的,怕是只有太后的脑袋里才能算得明白。所以还是那句话,如今太后便是大夏国的天,天威不可犯,旧的荣宠哪里敌得过新造下的孽事? “太后叫我不必管明日的事,那必定是她有所布置。太后以为残兵败卒不足畏惧,我却恐节外生枝,秦家可是有五朝的底子在那里,纵使连根拔起,总还有些零零碎碎的筋络没有除尽。你且把蒋丝、上琴和思兰都叫回来,明日该怎么防备,我们今晚要议一议。” “秦家还有人么?我听小棠说秦家的人都给太后杀干净了。” 林白起叹了口气,朝小段道:“小棠到底太年轻,二十一岁便被推上了别留宫三档头的位置,平日里你要劝他多留心些。秦家这样大,哪里是一朝一夕杀得干净的?” 小段点了点头,见自家主子还蹙着眉头,安慰道:“主子也别太过忧心,这回连东都王都回来了,料他秦家有通天的本事,也是不能在东都王眼皮子地下作孽的。” 林白起想到傅冷月回来,心里也很高兴,只道:“师伯此次回凤鸾城,本王还有许多事情想请教他老人家。” *** 东都王已有数年没来过凤鸾城了,此次回来,是因皖帝君天战三十岁的寿辰。 大宴仍旧设在玉腰宫中,天子华诞,玉腰宫镶金嵌玉,极为气派奢华。 此时看台上皖帝坐在正中,两侧分别是太后和东都王,再后面便是按位份排着的皇亲国戚和文武大臣。只是所有皇亲国戚中,却有一位特殊的,那便是从来只能闻名不能见面的温惜侯爷。 “帝座,温惜侯他仍旧是不露面?”伺候君天战的高狸细声问。 “这么多年了,他何曾露过面?他那样的性子,难道让他带着面具来与朕贺寿?你是知道的,与白王大婚不成,他是决计不会摘掉那张假脸的,东岫庭的规矩他是守得好啊!”皖帝冷笑。 “今儿可是您的三十岁生辰。”高狸显得有些不平。 “朕的三十岁生辰,他也未必放在眼内。”皖帝看着金碧辉煌的莲台,口气中竟是满满的敌意。 两人口中的温惜侯爷,便是东岫庭的现任少主萧宠。他因是先帝最宠爱的嫡女静娉公主所生,虽不在朝廷为官,却也有侯爷的爵位。只是这件事一贯极少人知道,故而在这无事也要捕风捉影的朝堂之上,温惜侯爷算是与白王同等神秘的所在了。 两人正说着,却见莲台上白花馆的乐师着白色官服,悉数在看台上就位,乐起,竟是当年玉妃所作的妙舞神扬曲。 此时,皖帝后宫的渊妃、傅妃、柳婕妤和赵美人四人,身着红色舞衣,自玉腰宫四侧翩然落在莲台四角,白王自殿顶缓缓降于莲芯处,领四位妃子共舞红莲舞。 玉腰宫,琉璃顶,水晶柱,白玉台,琥珀阶。乃是大夏开国皇帝为其宠妃秦玉腰所筑,因造得太过奢华,数代帝王都将此处用作国宴大庆的场所。 当年的玉妃秦玉腰有三绝:琴绝,色绝,舞绝。她是烈帝在一次南巡时带回宫中的,谁也不知她的来历,只是莫名地就宠冠六宫。这位玉妃红颜薄命,只得了烈帝两年的宠幸,就莫名在宫中失踪了。烈帝从此性情大变,终日在寝宫不出,仅半年便郁郁而终。只是玉妃所作的妙舞神扬曲和红莲舞舞皆是大夏曲乐中的瑰宝,是历代帝王的庆典都要演奏的。 这红莲舞有些奇特之处,也是当年玉妃的精妙主意。便是这舞的后半部分,是在浅浅的水中,以红袖沾水的轻扬姿态,舞出红莲出水的魅惑之态。故而莲台上有四方鹤嘴,在舞到一半时便会洒下清水。 白王从未在国庆和大宴时跳过红莲舞,此事一贯在宫中被传为憾事。因为白王颇得当年玉妃的神韵,皖帝又一直对其青睐有加,许多朝臣担心她变成第二个玉妃。可谁知林白起竟对帝座毫无兴趣,反而对东岫庭的少主情有独钟的,简直跌破一船人的下巴颏。 萧宠曾说过一句极恳切的话,便是在这朝堂之上或是后宫之中,出了事人人都要倒霉,可无事的时候却总有人想生事。 故而白王不愿狐媚惑主,宫里的人仿佛还很不甘心一般,怕她成为第二个玉妃,又盼她成为第二个玉妃。故而见她统揽朝中的乐舞组织的白花馆,每每大宴时的舞姿又更勾得人心痒,于是一干达官权贵便想要一睹白王红莲舞的风姿,最好让白王将帝座迷得不能自拔,这宫里才算是热闹了呢。 *** 林白起可没有这么高的闲情逸致,跳舞于她便如吃饭一般简单,只是她心里藏了事,断定了秦家一定会出乱子,不论是派一拨精良的刺客,还是在饭菜中下毒,或者其他甚么的。总之还不会是小事。 只是跳了半晌,却不见一点动静,台上台下还是自顾自地热闹着,倒是让她有点急了。这祸事要来便快来,总得给人个痛快才好。 红莲舞到了中篇,鹤嘴里便吐出清水,只是这清水洒下时,四角的嫔妃竟齐齐发出惨叫。林白起眉头一皱,连忙足尖点地,手里的水袖勾住莲台上的仙鹤脖子,借力使力跃出了莲芯。 踏上看台之前,她还顺带捞起了被烫伤的渊妃。只是渊妃随着林白起落在看台上方站稳,便从怀里抖出一片薄薄的利刃,朝太后袭去。 渊妃动作极快,看台上竟未有一人反应过来。当利刃刺向太后时,只见太后反手捏住渊姬的手肘,使力一转,渊姬便歪在了地上。太后皱了皱眉,竟一脚将渊姬踢出了三丈远,而后吐了一口血,便不省人事了。 整个过程电光火石,一气呵成,戚太后看了看赶来救驾的目瞪口呆的亲兵,冷笑一声,道:“都看着哀家做什么?将人拿下去,别扫了皇帝的兴致,继续奏乐。” “奏乐!”礼官高喊一声,方才的小骚乱便如汇入湖中的一颗水珠一般,泛起了一丝涟漪便寻不到了踪迹。 可只是这一刹那间的松懈,檀木雕花的厚重窗棂被齐齐打开,羽箭夹杂着呼呼的风声袭向看台,顷刻间,看台上便是一片腥风血雨,惨叫声不绝于耳。 林白起上前两步挡在君天战前面,一脚勾起桌子挡住羽箭,与君天战两人躲在桌子后面暗暗心惊:这么狠毒的利箭,绝不是秦家能有的手笔! 待这批箭雨过去,林白起站起身子,朝莲台上的乐臣做了个手势。只听见莲台上一片噼噼啪啪的砸乐器的声音,再看过去时,台上的乐师手上已经不是古琴琵琶之流的乐器,而是寒光凛凛的双剑了。 东都王护着太后,林白起与萧宠站在君天战前面,直视着窗外的来人。 29、贰拾柒 执剑从窗外飘然而来的正是陶阅,只是他虽有仙人般的姿态,奈何顶着一张涂得红红白白的脸,便是身姿再摇曳,那画面也几乎让人不敢多看。 他纸片般飘落在莲台上,似乎对周围对他虎视眈眈的势力不屑一顾。在他抽出背后长剑的瞬间,只见东都王刀锋一转,稳稳架在了太后的脖子上。 局势瞬息而变,站在一众达官贵人身边伺候着的阴人也齐齐发难,扣住了玉腰宫中众人的性命。一时间似乎除了白花馆,玉腰宫中能打的都变成了陶阅的人。 “陶阅,傅冷月,你们竟然……”太后被傅冷月扣住了脖子,却是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原本以为只是秦家的余孽,不料居然是这样大的阴谋,看情势竟然是要逼宫了。 陶阅看了看戚太后,蓦地旋身一转,整个人便像褪去了一层皮一般,现出了真容。只见她一头雪白的发,脸却光洁干净得没有一丝皱纹,并没有施粉黛,却清丽得让人不敢直视。 “你……你竟是息夫人……”戚太后指着她,一脸不能置信的表情。 “多年不见了戚姬,没有我在宫里与你争宠,你可是活得太过寂寞?”息夫人浅笑。 息夫人,是先帝当年极宠爱的妃子,先帝曾专宠于她许多年。她不仅得宠,还为先帝诞下了三名皇子,在当时简直是宠冠六宫。只是在她最后一胎落地后,竟然莫名的失踪了,在当时的宫中沦为怪谈。只是陶阅既然是息夫人,为什么要篡权?她是皖帝的生母啊! 只见息夫人手执长剑,像是看出了在场众人的想法,淡淡道:“即便是亲生的,若是没用的东西,便是亲生的又如何?” “你……名不正言不顺,篡权又有何用!得到天下也得不到民心,终究有人要反你。”太后颤声道。 息夫人走进戚太后两步,“成王败寇,谁赢了谁便是对的,交给后世品评的,还不都是史官的一支笔?” 说着她抬起空着的右手,微微握拳,别留宫的阴人便毫不犹豫地杀了许多在座的朝中大臣和皇亲国戚。 “方才死的人是为了什么死,他们自己心知肚明,算是做了一群明白鬼。本宫年轻时曾为了些虚无缥缈之物,做尽了傻事。只是那些傻事有多狠毒,在座的各位却是知道的。” 息夫人说的,是她年轻时为了一个男人,毒杀冲城所有生灵的事。那时的息夫人只得十九岁,因自己所爱的男人心中另有所爱,便杀尽了那女子家乡之人,可谓是当时鼎鼎有名的冲冠一怒为蓝颜了。众人都说她心太狠,可锦帝就看中了她这与众不同的阴毒,将她接入宫中,还独宠了许多年。 “本宫现在想要的,与从前却是不同了。这世上哪有靠得住的人?便是东都王,今日帮我,不也是为了逼宫后日子过得比现在好些?”息夫人看了傅冷月一眼,侧过头对她的死士下了调令:“逆我之人,便只有一个字:杀!” 只听她一声令下,窗外闯进大批的白衣死士。 今日白花馆乃是白色掐金边官服,息夫人的死士则是白衣滚黑边。见死士扑向群臣,白花馆琴师便执双剑强行拦截。双方的武学造诣皆不浅薄,一时间白的,红的,黑的颜色充斥着玉腰宫,恰如一场血腥的葬礼。 *** 林白起与萧宠对上息夫人,太后与傅冷月战得正胶着,一时间文臣与那些个没用的侯爵们吓得直往桌子底下钻。 别留宫、秦家、息夫人的死士、东都带来的人马,四方势力齐齐发难,白花馆便是做了再充足的准备,也终究只能抵挡一时。 眼见着达官贵人、皇亲国戚被杀的杀,降的降,林白起与萧宠便只能护着君天战与戚太后寻机会逃脱。 花杀曾经说过,自己过不了陶阅,也就是息夫人十招,先下林白起与萧宠虽然是二对一,可对上这样强的敌人也被战得节节败退。息夫人的剑快得让人眼花,简直不似人的速度,竟像地狱中的修罗一般。 “瑾儿!”只听太后一声惨叫,竟硬接傅冷月砍在她身上的刀,转而扑向林白起身上。林白起被她压在身下,却似乎听到了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原来是方才有人对白王放冷箭。 太后的身子立刻软了下来,林白起忙搀扶起她,只见她浑身都是血,却不知伤在了哪里。她将林白起往身后一推,说了句:“找机会逃。” 林白起心里却只印着她方才说的那句“瑾儿”,原来太后,竟是知道她的身份的……太后……或许与她想得不同…… *** 萧宠与林白起带着君天战且战且退,幸亏白花馆中人昨日有过商议,勉强逃出了宫门,只是太后却落在了息夫人手里。 林白起此次带出了一百余名白花馆宫人,而与接应的宫人会合时只剩得了七名。因后有追兵犹疑不得,一行人便出城朝苍山方向行去。 原本有二十余人,在中途为引开追兵走了几批,待到浑身血渍地躲在苍山的雪洞中时,除却君天战、林白起、萧宠,竟只剩下两名白花馆的宫人,当真是如过街老鼠一般。 两名宫人也受着伤,却先将纱布伤药递给了林白起。林白起看了萧宠一眼,便见他指着君天战道:“先救他。” 说着他眯起眼解下腰间挂着的酒囊,仰头灌下一大口。 林白起点了点头,一面给君天战处理伤口,一面道:“今日发生的事这样多这样杂,我也不求你能在一时半会之内说清楚,也许你也是被蒙在鼓里。只是捡你知道的事情,且先于我们说说罢。” “息夫人是朕的生母。”君天战道。 “这个我们知晓,你只捡重点的说。” 君天战点了点头,“息夫人想反,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朕是从最一开始,便知道冷宫的陶阅是她假扮的,也是知道她在冷宫培养死士的事情,才帮她扩建冷宫的。其实原先她不是想反,只想让朕将太后废黜、灭掉白花馆、吞并漕帮并将东岫庭收入囊中。” “她真好胃口。”林白起冷笑一声,给君天战治伤的手劲不觉加大,疼得他缩了缩身子。 “她虽有这样好的胃口,只是这些事朕一件都不想做。太后是你的母亲,这件事朕是知道的,朕不会杀你的母亲,此其一;白花馆是你倾尽一生保全的,朕自然也不会动,此其二;你哥哥在漕帮,朕自然也不会对漕帮下手,此其三。只是东岫庭朕倒是真想要,可惜没那个本事。”君天战苦笑。 林白起皱了皱眉,正色道:“君天战,你可别将所有的事情都与我扯上关系,你既知晓我是太后的生生女儿,便应明白我对你只有兄长之情,再无其他。” “谁管得住自己的心?” “你现在还要心做什么,先要命再想其他的罢。我只问你:东都王如何与息夫人搭上线?你既是息夫人的生生儿子,她杀了你可又扶植谁去?宫里你还有哪些可用之人?大夏有哪些势力是死忠你与太后的?又有那些是早有反心的?” 此时林白起包扎好了君天战的伤口,便转身去给萧宠包扎,见他褪了上衣后深刻的刀伤,便直懊恼自己方才被他那一脸的淡然给骗了。这人的伤竟比君天战重好几倍,刚才喝酒怕是为了压疼。 她放柔动作,比方才给君天战包扎时温柔缱绻百倍。引得皖帝一阵皱眉,只是林白起权当做没看见一般,只专心给师兄处理伤口。 君天战看了她半晌,才道:“东都王是如何与息夫人搭上线,这个朕并不知道,只是息夫人从前是很得父皇宠爱的,据说为父皇生了三个儿子,朕只知其中一个弟弟叫君天厉,小时候见过几次,后来便不见了踪影。过了两年息夫人又为父皇添了一子,听闻方生下来便异常可爱,只是这孩子降世不久,息夫人便不见了踪影。朕原以为她死了,后来她在朕登基后找过来,朕这才知晓她竟然没死。既然她没死,她的儿子必定有除了朕还活着的,她应是想扶持其他儿子,只是朕不知道是谁,也不知晓在哪。至于宫里你也知道,朕手头上并没有什么势力,原本的凤澜府被太后给撤了。宫外有太后的势力,只是具体有哪些,她却从未与朕说过。” “你这皇帝当得倒是便宜。”林白起略笑。 她给萧宠包扎完伤口,自己方坐了下来,扯开衣带露出整个肩头,让萧魅帮她挖上头扎着的两枚梅花镖。萧宠也利落,那镊子两下便拔了出来,拔出后伤口深可见骨。只是林白起竟如没事人一般,让萧宠稍微整理了伤口便去查看其他人的伤势。 30、贰拾捌 雪洞中的火光映衬着两张蹙着眉头的脸,除了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便没有半点声响。 林白起与蒋丝、小段都出去了,君天战一贯看萧宠不顺眼,故而根本不去理他。而萧宠本就不爱说话,于是只拿了把匕首,将方才被蒋丝拖回来的树枝削得尖尖的,也不知是做什么用途。 不多时,林白起便从外头进来了,手里还捏着个布条子。她拍了拍身上的雪,便径自坐在了萧宠身边,故意挨近了些,讨好似的将脑袋靠在他坚实的手臂上。 “冷不冷?”萧宠给她紧了紧披风,问她。 林白起摇了摇头,因他们是逃难逃出来的,她身上还穿着跳红莲舞时候的舞衣,那衣裳轻薄得很,而且柳腰与长腿都露在外面,故而萧宠早就将披风均给她披着了。 若是寻常女子,这样还是会冷的。可林白起却也不算个寻常女子,她的身体异常的好,即便是从前被火药炸得半边身子几乎要废掉,她的身体依旧比寻常女子要健康,不怕冷也不怕热,并且几乎是无病无灾的。 林白起将手中的布条在师兄眼前晃了晃,道:“太后放了信鸽过来,让我们去宋城。” 萧宠点了点头,表情中并没有太多的震惊,旁边的君天战却问道:“宋城?那是魏亭之的地盘,从前未听母后说起过魏亭之为她的心腹。” “所以说你这皇帝当得,当真是游离于三界之外了。”林白起笑他。 “母后也对朕说过,朕是真的不适合做帝君。”君天战叹了口气,继而又问她:“便是朕这样的君主,你也仍要扶持,即便现下已经天下大变了,你的心思也是不会改的么?” 林白起愣了片刻,似乎觉得他是在说废话,半晌才点了点头道:“帝座是君,微臣是臣,自古忠臣不侍二主。微臣也并没有名垂千古的志向,只是如东都王那样乱臣贼子的恶名,微臣断断是担不起的。” 皖帝正要接话,却见蒋丝与小段便从外面进来了,背上还扛着只猎来的山猪。 小段抖了抖衣服上的雪,又将山猪往地下一扔,便开始邀功道:“主子,这苍山好冷啊,要找猎物还真不容易,奴婢为了抓这只猪,翻了大半个山头呢。阿弥陀佛,奴婢可是从不杀生的,今天算是破了戒了。” “你们动作倒不慢,今晚便吃这个吧。蒋丝将山猪的皮剐了,小段且把火升旺些,让师兄烤来吃罢。”林白起笑眯眯地揉了揉肚子,还真是饿了。 听她这样说,皖帝瞪大眼睛指着洞中的几个女人,不可置信道:“你们几个女人……竟然要一个男人下厨给你们做东西吃?” “我们又不是帝座后宫的妃嫔,成日里不是长吁短叹就是拈酸吃醋,将自己当做了一条蔓藤,唯有依靠男人而生。”林白起站起来,拿出随身的匕首极快地将山猪刨干净,然后与萧宠一块往蒋丝削好的竹签子上串,“师兄烤的东西也不好吃,只是会做熟而已。只是现下在逃难,却也顾不了这些了,将就着吃罢。” 小段点了点头,嘻嘻笑道:“我们哪里就敢嫌弃七爷,七爷可是我们几个中最贤良淑德的一个呢。” 她见萧宠瞟了她一眼,忙缩到林白起的后面去,一时间雪洞中尽是山猪肉在火上兹兹的声响,和十分温暖的肉香味。 萧宠烤东西果然简单,甚至于仅仅是在上头撒了一层盐,然后烤熟了而已。林白起她们拿起肉若无其事地啃着,皖帝只好也跟着啃,只是在心里肺腑:如此难吃的食物,真是非比寻常的难吃啊…… 林白起看了看他的表情,笑道:“师兄做的吃食,不能吃味道,只能吃味道后头的诚意。” “既然萧宠不会做东西,那你为何不学着做?”皖帝问她,继而又道:“朕选妃的时候,太后曾问过朕:不会做饭的女人,与残废有何区别?” 林白起笑了笑,似乎也不反感太后的这个说法,只道:“术业有专攻,若是我来做,莫说是味道,就是背后的诚意也是吃不得的。” 说完她看了萧宠一眼,怕他嫌弃似的又道:“师兄,你要吃什么只管说,我给你跑一辈子的腿。” *** 几个人填饱了肚子,因苍山也不是什么安全的所在,林白起与萧宠便商定了路线,决定立刻带皖帝去宋城。 宋城城守魏亭之,说来真是个好官。 当年宋城是凤鸾城周边最穷的一个城,土地贫瘠又不如临着的镶城一般出产玉石,所以常年沐浴皇恩,接受国库的接济。 但凡大夏众城中,离凤鸾城越近越能沐浴皇恩,宋城的城主一哭穷,帝座自然是第一时间接济,不似远到如北边的荒蛮一带,便是穷也只能干受着了。故而宋城的城主一贯放任城中这样穷着,横竖再穷也穷不死人。 自魏亭之去了宋城起,因他这人颇为傲骨,受不了这等嗟来之食,于是从国库求了好些银子,然后一味地挖水渠建荷塘,然后专门养鲤鱼。 说起这鲤鱼,在大夏乃是祥瑞之兆,品相好的锦鲤一向被达官贵人追捧,而做吃食的鲤鱼肉质鲜美,在大夏,尤其是西四城百姓的餐桌上极受欢迎。 许是魏亭之对宋城的水土有过深究,这鲤鱼养在宋城还真比其他地方养得好。做吃食的鲤鱼肉质比其他地方鲜嫩,观赏用的锦鲤也比其他地方的品相好。到了后来,宫里用的鲤鱼竟也都是从宋城送上来,可见宋城的鲤鱼的品相之高。 待到魏亭之将饲养鲤鱼的体系掰扯成熟后,太后便赐了宋城的鲤鱼为宋鲤,恰恰是“送礼”的谐音,这宋城的鲤鱼便更加紧俏。从此,宋城也由靠国库接济的贫瘠之城,变为了凤鸾城周边捐税最多的城市。 林白起一行人入了城守府,便见魏亭之在前厅来回走着,极为忧心的样子。他看见皖帝,忙迎出门跪下道:“微臣魏亭之,参见帝座,参见白王!” “太后可到了?”林白起问。 “还未到。微臣昨日听到帝座被逼宫的消息,心下焦急万分,几次想冲入皇城救驾,却无对抗反贼之力,只得在府上为帝座与太后祈福。果然帝座洪福齐天,并未遭奸人所害。” 林白起听见魏亭之这样说,眼皮子不受控制地跳了跳。她从前是见过魏亭之的,当时觉得这人英明果决,气宇轩昂,最大的特点便是从来不讲废话。可今次见着,为何竟觉得这人说的话,平白叫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正要开口,便又听见魏亭之道:“得帝座与太后要来宋城的消息,微臣一早便在这里等着了,府上的房间也叫下人打扫出了最好的,吃食也是一应俱全的,帝座便安心……” 话音未落,萧宠突地抽拎起皖帝的衣领,飞身越上房梁,抄起后腰上别着的精铁机关驽,向屋顶砸去。只见一片屋顶被他掀起,林白起与蒋丝、小段也跃上了房梁,与他一同上了屋顶。 站在屋顶上,果见城守府里布了重兵,只是领头的似乎并没有料到会这样快败露,一脸惊慌的样子似乎他们才是被追杀的那一方。一群人眼睁睁地看着萧宠带了帝座飞快撤出他们的视线,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林白起一行五人一路狂奔十余里,出了宋城方才停下来小憩片刻。君天战看着正要去打水的萧宠,想谢他,又拉不下脸来,只好干涩涩地问道:“你……怎知情况有异?” “帝座从前见过魏大人么?”萧宠停下脚步,问他。 君天战点了点头,“见过几面。” “平日沉默寡言的人,若不是出了大事,谁愿意与你讲那些废话?” “朕真是料不到,魏亭之竟也参与了谋逆!”君天战一脸的痛心疾首。 萧宠看了君天战一眼,皱眉道:“你当魏亭之是真傻?你且想一想,一个可以将大夏第一穷的城池变为如今的样子,又几次上书改革赋税体质的官员,如何会露出这样的破绽来给我们看?这兵必定不是魏大人布的,他被逼无奈,便用了这个法子提醒我们离开。” 这时林白起与蒋丝从不远处的客栈买了几匹马,牵回来后方对她道:“蒋丝,你留在这里,若是师父带太后来了宋城,便领着他们去弃剑听雨阁找我们。” “主上,为何要去弃剑听雨阁?”蒋丝疑惑道。 “自除掉君术辉后,西四城安插的便都是太后的人,西四城不会参与谋逆。故我们随后要从枫口码头出发,渡江去西四城。”林白起眯着眼睛,望向宋城方向,“我们先去弃剑听雨阁等太后,再找漕帮打点一下过江的船只。等太后与我们汇合,我还有许多事要问她。” 31、贰拾玖 弃剑听雨阁在枫口码头的西侧,乃是东岫庭在常西江边的分庭,建在枫口镇西面的小环山上。 林白起与萧宠带着君天战上了小环山,此时蒋丝与小段已经赶去漕帮请花杀了。 已是入夏时节,天气燥热得很,可走近弃剑听雨阁时,便觉一股子寒气扑面而来。这里是杀手的地盘,虽看不见半个人影,却无法掩饰一片萧杀之气。 萧宠自怀里取出一枚银色的钥匙,打开门上锁着的七窍玲珑锁,便径自推了门进去。方走几步,便见两名带着铁灰色面具的杀手鬼魅般的现身,单膝跪地向萧宠行了礼,才道:“参见少主,少主此次来弃剑听雨阁可是有要事嘱咐?韩堂主出去有一个时辰了,需要属下通知他回来么?” “不必叫他回来,也不必与其他人说。”萧宠摆了摆手,“你们且在九层僻出三间房,送些饭菜、伤药与衣裳过来,晚些时候庭主也会来这里,只悄悄领他去找本座房里便可。今晚本座来弃剑听雨阁,你们对谁也不许说,有人要搜阁也不许进来,便是朝廷的人也不能放。” “是。”两人低头领命,便在一瞬间隐去了踪影。 萧宠于是带着林白起与君天战往九层而去,在弃剑听雨阁这极大的楼阁中,竟未与一人打上照面,君天战不觉有些疑惑。 林白起似是看出了他的疑心,对他道:“东岫庭中全是顶级的杀手,出入若是能被我们发觉,那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下去了。于东岫庭的任何分部而言,楼梯只是摆设,或是给你我这样的人来用的,因为东岫庭的杀手是没有人会从楼梯上下。” 一路沿着宽敞的楼梯而上,皖帝打量着这精致的楼阁,觉得虽说有些黯沉,但内中的装饰竟不比皇宫中差。怪道时常听人说东岫庭富可敌国,原先以为只是传言而已,不料竟真是这般,连一个小小的分庭便已高贵华丽至此,总庭便更不知该如何讲究了。 三人一同上了九层,便将君天战安置在其中一间屋子,林白起自然是同萧宠一间,剩下一间便给了蒋丝和小段住。 两人进了屋,林白起方把身上的斗篷摘下来,又换掉艳红的舞衣,竟也同萧宠似的穿上了东岫庭的风雨服。 “师兄,你看我这样穿如何?”林白起在萧宠眼前转了个圈,笑嘻嘻地看着他。 “胡闹!凤鸾城虽被息夫人占了,可你王爷的身份并没有变,怎么能穿这个?”萧宠上前两步,就要剥她的衣服。 林白起一边躲着自家师兄,一边道:“有什么的?从前师兄带我出任务时,不也常常这样穿?再者说,师兄也是侯爷的身份,不也常常穿着这个?” 萧宠一把将她捞进怀里,一边解她的衣带,一边拿了件早准备好的锦衣,“你别同我说这个,堂堂白花馆的馆主,穿着东岫庭的普通常服,小段与蒋丝若看到必然要伤心死了。师兄帮你将衣服换上,乖,别胡闹。” 林白起觉得有些奇怪,师兄似乎是相当不愿意她穿东岫庭的衣服,可她却不知师兄为何会如此。正要问,却听见外头似有鸟儿啄着窗棂的声音,林白起忙挣开了师兄打开窗户,便看见平日与甄娘传信的灰鸽停在窗外。她摘下灰鸽脚上绑着的纸条,那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是白花馆那边传来的消息?”萧宠问她。 林白起看了纸条后,点头道:“是,万幸息夫人并未拿白花馆开刀,馆中仍旧一切如常。也难怪,息夫人方占了凤鸾城,白花馆不论在江湖上还吃朝堂中的地位都不算低,她不会立刻就对白花馆下手。” 说道这里,萧宠突然神色一凛,蓦地从袖中抖出一枚梅花钉,朝窗外掷去。只见那梅花钉在纸窗上钉出一个圆圆的洞,一个影子细微地闪了闪,便听见刻意压低的声音调笑道:“萧七爷,刀剑无眼,您可要留神些,伤了我便是伤了漕帮与东岫庭的和气啊。” 接着,便见窗子被人推开,林白起与萧宠转过头,看见的是漕帮少帮主花杀。 *** 花杀一身船工一般的短打扮,腰上别了两把弯刀,托着腮蹲在窗棂上,显然也是刚刚才到。 萧宠看见花杀,原本淡定的脸色出现了一丝龟裂,他立刻将手伸到鼻尖下,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林白起没师兄那样好的定力,看见花杀那光得跟打过蜡似的脑袋,憋了半晌,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花帮主,你怎么这般的想不开……我记得下月初是你出嫁的日子,不是出家的日子罢?”林白起揉着肚子打趣他。 “你让部下请我过来,难道就是要看我的笑话的?笑够了便说正事,若是不说我就走了!”花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恼羞成怒地红着脸瞪她。 林白起等他跳进房里,便走过去一面将窗子关起来,一面道:“比起那个,其实我更想知道是谁,把你怎么了?” 花杀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干了才到:“我七妹,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的头发绞得似给恶狗啃过,于是我便剃了。” “所以,你就准备这样娶第五过门?”林白起睁大眼睛看着他。 “第五是谁?”花杀诧异地问了一句,想了想方道:“你说第五羽?是她自己非要嫁给我,难道我还要将自己扮俊些讨好她不成?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这几日朝中出了这样大的乱子,漕帮上下可不太稳,你若是不想你哥累死,便长话短说,我还要赶回去帮忙。” “也没什么,就是想借你们的船渡江。” 因常西江的水流湍急,能够渡江的不是朝廷的官船,就是漕帮的漕船,寻常的小船根本过不去。林白起自己有官船,只是她的船现下是断断用不得的,于是只得找花杀借漕船过江。 “只有这样?你就为了这个叫我……”花杀只有一瞬间的疑惑,继而两眼精光一闪,揪着林白起的耳朵道:“你是不是要带君天战过江?你这是要跟君天战站在同一立场么?林白起你真是糊涂了!你和萧宠这样拼死救他是为了什么?不会真是为了白花馆的那一口气罢?” 花杀一脸的愤然。如今天下大乱,君天战也并不是个贤明的君主,故而各方势力中保持折中立场的势力较多,一来是不想折损自己的势力,二来是想看看哪方势力占得到优势。 如林白起这样将宝押在一方的势力,君天战这一边的只有白花馆和东岫庭;息夫人那边则是便是别留宫、东都势力和秦家。 林白起慌忙从花杀手中救出自己的耳朵,解释道:“并不全是。你可知君天战三十岁寿宴的那一天,太后救了我,她叫我‘瑾儿’。” “她知道你是哥舒岚瑾?她与陶阅不是一伙的?”花杀惊诧地皱了皱眉头。 “看她那天的神情,我倒觉得她与陶阅并不是同谋。对了,你可知陶阅是谁?”林白起问他。 “这个我从哪里去知道?”花杀摇了摇头,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腰上解下一个锦囊递给林白起,道:“这是你哥哥叫我交给你的,说是让你只在见到傅寒塘的时候打开。我就搞不懂了,他那样一个单纯的人,什么时候也开始做这种神神秘秘的勾当了?不过横竖他是个没坏心的,你且按他的话做罢。” 林白起点了点头,才道:“你原先同我说过,陶阅武功虽高,却查不出他的底。昨日我才知晓冷宫的陶阅本就是个小角色,只是在数年前已经被调了包,竟是从前先帝专宠的息夫人假扮的,真正的陶阅怕是早就死了。” 花杀这回似是真的被惊到了,好半天才道:“若她是息夫人,君天战可就是她的亲生儿子……” “你先不要管这么多,先给我们备船,余下的等有命我在慢慢给你讲。” 林白起打断他,接着便要赶他去准备漕船。花杀不愿意就这样走,于是扒着门框,指着林白起的鼻子就开始教训她。 “林白起,还知道这是要命的事情,还有你!”他顿了顿,又指着萧宠骂道:“她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你竟然由着她去做,你以为这是为了她好?到时候她若有个闪失,你可找谁哭去!” 萧宠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我既在,便不会让她出事。我手中的底牌有你知道的,也有你不知道的,横竖现在时局动荡,你要保住漕帮已属不易,各自珍重罢。” 一个两个都是疯子…… 花杀瞪了他们良久,继而泄愤般一脚踹开窗棂就要出去。然而又踟蹰片刻,又回身指着林白起道:“林白起,这些日子你要我漕帮做什么,只管跟我说便是。我知道你素来是一个不怕死,劝不动的。只一条,你若是死了……你就给我等着罢!” 说着他便如鸟儿一般,隐入了夜色之中。 32、叁拾 花杀去了没一会儿,林白起便听见外头有人敲门。因两人衣裳整齐,也没干什么不好被第三人看见的事情,于是她立刻就去开了门,竟看见君天战站在门口。 “帝座这是有什么事情呢?”林白起问他。 君天战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朕来找萧宠喝酒。” 君天战居然来找萧宠喝酒,简直是天下红雨的大事情。林白起不仅惊了,还觉得有些好笑。她于是忍着笑将人让了进来,如女主人般席地铺了张凉席,摆好酒桌,然后道:“要我在旁边伺候着么?” “不用,男人家的酒话,妇道人家不好听去。” “妇道人家”这个词用来形容林白起,还真不是一般的玄妙。林白起原先以为君天战在开玩笑,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却觉得他说得极为认真,一时间她便也觉得有些新奇。于是她点了点头退了出去,还帮两人把门给掩上了。 君天战见她的影子渐渐走远,便转回头看了看萧宠,却见他盘腿坐着,正拿一块极好的丝绒布擦拭他的机关驽。 不能否认,萧宠的相貌确实是极美的,有几分像他的母亲静娉公主。可他整个人站在那里,或者坐在那里,就是给人一股极具男人味的气场,那种霸气与精致杂糅在一起的感觉,看上去很有劲儿。 “坐啊,找我有事?”萧宠拍了拍身边的软垫,看上去有点不愿意应付他。 君天战于是坐下,将酒坛子往面前一掼,便道:“我只想问你,为什么会帮我?即便我落魄成这个样子。” 萧宠的动作顿了顿,进而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勾起嘴角笑道:“我何曾帮过你?我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师妹而已。” “可这是朝廷派系的内斗,成王败寇的事情。你原本可以不用卷进来的,却无端地将自己卷进来,还将整个东岫庭都牵扯进来。” 萧宠暗笑两声,他原也知道君天战对他是没什么兴趣的,这样说只是想在他面前炫耀炫耀:原来林白起不只是会为了东岫庭萧七爷卖命,还会拖着你萧宠给他君天战卖命。 他摇了摇头,觉得君天战此次来找他实在有些小家子气,勉强这样的小气之人去当一国之君,确实是为难他了。可转念想一想,他应是真的深爱着林白起的罢,因爱才会生妒,倒也挺可怜的。 萧宠抬头看着君天战,手肘撑在膝盖上,掌背托着下巴道:“你可知寻常人的家里,总有那种爱把财大牢牢抓在手里的女人。房契和田产的地契、家庭月账目的收益、男人的烟酒开销零花钱,事事都要无巨细地在她的控制范围内。” 君天战在宫里长大,虽没见过这样的人,但还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于是便想这样的人真仿若老谋深算的母蜘蛛一般,男人还没从新婚的头脑发热中清醒过来,已经被她悄无声息织就的大网牢牢控制在其中。 萧宠见他了然,便继续道:“这种女人若生在有权势有地位的人家里,便更加触目惊心了。男人的地位隆重,她的地位也更加隆重;男人操持的权柄越大,她从背后操持的权柄也越大。这种女人,对权势和金钱的占有欲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稍纵机会,便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中闹出最惊天动地的是非。” “你……到底要说什么?”君天战皱着眉看他,觉得他答得文不对题。 “你可记得锦帝在位的时候,最耸人听闻的一次挥霍是在什么时候?” 君天战想了想,那是在息夫人做贵妃的时候,央着锦帝给她建了一座钟粹宫,那钟粹宫镶金嵌玉,连台阶都是由翡翠所造,息夫人的由头是怕石头磨脚。而就那座奢靡的宫殿,闹得举国动荡,赫尔族造反,动乱平息后息夫人便不见了踪影。 “你是说……息夫人便是那种,对全是和金钱有难以想象的占有欲的女人?”君天战犹疑。 萧宠点了点头,“所以,你不要以为师妹现在帮你,便是愚忠于你,只因太后勤俭恭贤,各地若有天灾人祸朝廷拨款十分及时,政务处理得也得当。你要记住,白王从不忠于哪一个人,她心里装的东西,比你想象得大得多。你与其在这里与我攀比这些,不如用些心在朝堂之上,让自己母亲时时刻刻给你兜着朝中的大事,你不觉得可耻么?” 说着便拿起君天战带过来的酒,喝了一大口方道:“酒已干,话也说清楚了,帝座请回罢。” 君天战深吸了一口气,看脸色是在强压着怒气。他是君王,平日里连言官也不敢对他这般的进言,可这个他一贯讨厌着的萧宠,似乎是什么都敢说。他一向觉得萧宠这个人可怕,但不能否认,他说的话句句都是正中红心。 他看了萧宠一眼,这一眼中似有仇视、愤怒、却还有一丝的无可奈何。见萧宠不再理他,他便甩了宽大的衣袖,疾步离开了。 *** 太后来到弃剑听雨阁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她是与萧无别一同过来的,一身都是夜露的寒气,太后身子骨不大好,虽已至初夏,仍被夜里的凉风吹得瑟瑟发抖。林白起看着她苍白的唇色,连忙拿了件披肩将她裹起来,又细细给她将披肩带子系好。 “瑾儿……”太后突然极小声地叫着林白起,“哀家……我是你的……” 那句母亲,戚太后到底没说出来。可见她看着林白起,林白起便立刻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心里便突然觉得有点酸酸涩涩的滋味。 这人虽说是她的母亲,却也是君天战的母后。她从小一贯泄气的,便是自己连爹娘的面也没有见过,现在娘亲就站在自己面前,她能叫她一声娘么?如果叫她娘,那便是对不起死去的爹;可看着她颤抖地捏着自己的袖子,仿佛又极盼望自己叫她一声。 林白起这才想起太后与锦帝是无子的,君天战是后来锦帝放在她那里养着的。也就是说她这一生的儿女,便只得林白起与林白书。这样想想,心里便有些软了。 她正纠结着,便听见身后有人大大咧咧地说道:“死小鬼,有没有欺负我儿子?” 还没扭过头,便被人一脚踹到地上,林白起习惯成自然地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不掉一根毛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心想这些年自己真是练出来了,在师父脚下最擅长的就是半空飞行,以脸撞地。 这一撞,便一点悲伤的气氛也没有了,林白起朝萧无别行了个礼,然后走到萧宠身边跪坐下来,抬起他的下巴便亲了上去。 萧宠颇无辜地被她堵着嘴,还吮吸出暧昧的水声,脸刷地一下红了,轻轻推了他两下。可林白起两只手牢牢抱着他,推也推不开。萧宠看了看自己的亲爹,见他一脸“简直不忍直视”的表情,不觉有些羞恼,下了点力气将林白起推了开去。 “师父,您看到了。”林白起若无其事地两只手撑在地上,偏着头嘻嘻笑道:“我追着师兄,恰如您当年追着师娘一般,要我欺负师兄,那种事我还真是做不到。” 萧无别冷哼一声,道了句师门不幸,便不再理她了。 *** 因后有追兵,在弃剑听雨阁并没有时间让太后与林白起细说从前的事情,故而花杀刚刚派人送信来说船已经准备完成,林白起一行人便直奔枫口码头而去。 他们当然不能在正码头上船,因为那里布了重兵,是难以逃得出去的。于是选择了码头边的一片被垂柳遮挡住的,有些洼进去的河堤。 为了掩人耳目,花杀给林白起备下的是一条极小的渡船,可从材料上能明显看出,这船是极坚固耐用的。船上的旗丁和船工也十分精干,料想都挑得是好的。 几个人方道岸边,船内便出来一个人,朝众人抱了抱拳,便对林白起道:“王爷,小的是帮主身边的李玉。帮主吩咐过,见您便如同见他一般,您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小的去做便是。” 林白起点了点头,只对他道:“将穿全速驶向降虎码头,在那里有人接应。你将我们送过去后,便将这支船毁了罢,也别对任何人说见过我们。” “小的明白。”李玉点了点头,便将几个人一个一个扶上船去。 待所有人在船中坐定,船尾的船工便要支起杆子将船推入江水之中。只是才撑起杆子,却看见一队穿着武卫服的骑兵朝这边疾疾而来,只一刻的工夫,便将渡船牢牢包围了起来。 只听外头一阵嘈杂,听得最清晰的便是李玉的声音:“齐爷,漕帮的船要运人过河,还请您行个方便。” 接着便有一个十分痞气的声音答道:“李头,你从道上运人不是一次两次了,本将给你的方便也不是一次两次。只是眼下这风声紧啊,本将且进去查一查,若是没事便按惯例来,有事咱也没缘再按什么惯例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几个都不准跟着,本将要亲自进去查。” 林白起在舱内,伸出两根指头挑起船帘的一角,看到来人时登时垮了一张脸下来。只见这人面目白皙,身材高挑,用白布缠住了一只右眼。 她只看这人一眼,便立刻知道了这位官员,竟是八岁时被她扎下一只眼睛的小齐公子。 33、叁拾壹(入V第一更) 齐理已全然不是小时候那吊儿郎当的样子, 他穿着深蓝色的笔挺官服, 头发却只是松松地扎着,整个人看起来洒脱又不羁。林白起突然觉得有点可惜,自己那个时候若是不戳瞎他的一只眼睛, 没准齐小公子还是个绝世的美男子呢。 眼见着他要进入船舱,内中的几个人便都戒备了起来, 随时准备把来人一刀毙命。 然而齐理撩开帘子进了船舱,见到林白起后全然没有一丝惊诧的样子, 而是从衣袖里抠出一张白布, 丢给她。那白布上能明显的看出是写了字的,而且字写得极丑。 齐理冲林白起点了点头,便转过身, 油腔滑调地朝外面道:“李头, 你前日才送了一船姑娘去西边,今日怎么就又送了一船?西边的老爷们如今是越发的如狼似虎了, 誓要把凤鸾城的姑娘玩尽才肯罢手么?” 说着又深深看了林白起一眼, 才打开帘子走出了船舱。 李玉本已准备好鱼死网破,给几个精悍的船丁下了暗语,随时准备扑上去。他猛然听他这样说竟愣了一下,但好歹是花杀身边得力的帮手,立刻便意会了过来, 顺着他的话道:“齐大人,这年辰不好您也是知道的,做这个买卖的如今也不赚什么钱了, 又是冒着掉脑袋的险,若不是我娘病得狠了,这样的生营我也是不愿意做的了。”他说着,塞了些银子在齐理手中,又道:“您与兄弟们且买些好酒,再多了小人也拿不出来了,您要能放我们过去,我捎上我娘说一同谢谢您大恩了。” “别,本将可受不起你这大恩大德的。”齐理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塞进袖口里便朝李玉挥了挥手,“你们快去罢,这掉脑袋的事情以后少做。” 说着,便带着后头的一群兵勇离开了。 *** 看着那一队骑兵走远,君天战方才吐了口气,诧异道:“他……竟然放我们走?” 林白起看了他一眼,点头解释道:“息夫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在朝堂上冒出来,又是和东都王谋逆篡权,朝中反对的人大有人在。只是有许多人都是敢怒不敢言,私下里自然不会帮着息夫人与东都王。再者太后这些年做的好事也不少,当权的时候朝中官员虽也暗暗怪过太后专权,可江山若是易了主,这其中的得失他们也是衡量得出来的。” 说罢,她便拿起方才齐理递给她的白布,展开来看。 这是安王君天权的手书,其实方才林白起便猜到了。因为在整个大夏,能把字写得丑出这样的个性的,君天权算是头一个。 信中大概是说他已知道凤鸾城的变故了,召集了不少人马也备下了不少粮草,随时可以准备攻回去。太上皇这段时间也养在北都,也叫君天战若无路可逃,便退到北都去找他。 君天战凑近看了看信,摇头道:“我不去。七弟从小是最不服我的,那张嘴说出来的话便如同带了刺一般,我可受不住。” 萧宠看了他一眼,好笑道:“你如今连都城给人家占了都能受住,还活得挺好,竟然受不住你胞弟的几句话?” 林白起也笑了起来,这些日子,尤其是太后没给君天战遮风挡雨的日子,她对君天战算是失望透了。于是她转过头对太后道:“我已与西都的人连上线了,我们此行还是先去西都罢,毕竟西四城比北边战力雄厚,物资也富饶,凤兰会在降虎码头等着我们。” 戚太后原本在沉思着什么,闻言竟如遭晴天霹雳,她踉跄着上前两步,抓住林白起的袖子问道:“瑾儿,你说在降虎码头等着我们的是谁?你曾告诉过哀家,凤兰已死。” “凤兰他罪不至死,臣便将他藏在了西都。凤兰是虎将,此刻正值用人之际,东都王傅冷月用兵如神,除了凤兰怕是无人能挫败他。”林白起有些底气不足,毕竟是骗了太后一遭。 戚太后看了林白起一眼,颓然地坐在船舱里,沉声道:“瑾儿,你好糊涂,你可知凤兰是谁?” 她抬起头,见众人皆是一脸诧异的神色,闭着眼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才道:“凤兰,便是息夫人的第二个儿子,君天厉。” 闻言,船上坐着的所有人皆是一愣。 林白起惊道:“这……这如何可能?凤兰是凤家的后人,如何能与君氏扯上关系?” 戚夫人叹了口气,“便如我安排你与r儿炸死,息夫人为她的儿子也做了诸多排布。其实息夫人原是要扶植战儿的,只是战儿对息夫人的所有做法皆不认同,也不愿依照息夫人的吩咐杀了我们母子三人,故息夫人才会将他当做弃卒,转而培植凤兰。” “这么说你从很早便知道,我是戚夫人的身生女儿?你一直帮我瞒着?”林白起朝君天战问道。 “我早就知道。”君天战点头。 林白起听他这样说,立刻走出船舱找到李玉,道:“李玉,你立刻帮我们要一艘大的漕船,我们不过江,改顺江而下去北边的惊风集渡口。” 李玉听她临时更换地点,并没有丝毫异议,立刻拿出纸笔写了几笔,便放了一只信鸽出去。 几人乘坐的小船只在江上漂了越一刻钟的工夫,便来了一艘较大的漕船,李玉便将林白起等人换上了大漕船。 *** 船行七日,平淡无波,第八日晌午,便到了北边最大的渡口――惊风集渡口。 大夏国的北边领土最为辽阔,有七座较为宏伟的城池,其中最为宏伟的便是北都辽刹。 同时,北边也是整个大夏国最荒芜、最贫瘠的所在,这里的民风也较为淳朴,住民皆是尚武不尚文。而统辖着背七城的封王,便是太上皇的小儿子,安王君天权。 锦帝一贯是个极不守规矩的帝王,于是退位后并没有住在凤鸾城,而是乘船北上与自己的小儿子一同住在北边。经过父子两这些年的辛劳,北七城已从原来靠接济活命,已到了现在粮食可有富足。 君天战这人疑心颇重,君天权又自小说话便没什么遮拦,于是君天战曾是怀疑过自己的小弟要篡位的。只是君天权在北边似乎过得很潇洒,不仅不屯兵屯粮,还很风花雪月地娶了好几位彪悍的北方美人,日子过得似乎比君天战这个皇帝还要快活。 此时他早得了林白起的信,在惊风集渡口等着来人。看到戚夫人便恭恭敬敬地称母后,看到君天战便体体面面地称皇兄。直到看见林白起与萧宠相携从船上下来,才十分兴奋地扑了上去,将白王抱了个满怀。 “四姐!” 林白起被他挤得往后一栽,忙稳了稳身子,心想原先见到五弟的时候,自己几乎是能抱得起他的。现在他竟已长得比自己高出这么多,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君天权十分高兴与林白起相见,抱着她久久不愿撒手。这也有个缘故,林白起与君天权是拜过把子的,上头还有三个拜把子的哥哥,都是白花馆中人,只是前次国难中都壮烈殉国了。如今伍兄弟只剩他们两个,感情自然不一般。 君天权抱着林白起,突然觉得两根冰柱子似的目光直射向自己,待注意到林白起身后站着的萧宠时,便十分不好意思地松开四姐,挠了挠头叫了萧宠一声:“四姐夫。” 萧宠那冰块一样的脸终于融化了一些。 将人全部接进一辆宽大的马车,君天权便淡淡对君天战与戚太后道:“母后,皇兄舟车劳顿,先随我回驿站歇息罢。” 说完,他才回头对林白起道:“给四姐接风的酒水已经备下了,有四姐夫最爱喝的青梅醉。是陈了好些年的佳酿,姐夫要是喝了不好,只管找我便是。” “多谢挂怀。”萧宠朝他点了点头。 “今晚不醉不归,四姐,小弟早准备好了兵马粮草,我们一路杀回凤鸾城去。前次国难大哥、二哥和三哥都去了,你也伤得颇重,只有我,那时你们嫌我小,便不愿带我出战。四姐,今次国战,无论如何小弟也是主角了罢?” 林白起看着意气风发的安王,眼里也闪出一丝久违的猩红血色。她颇欣慰地在君天权肩上擂了一拳,道:“四姐和姐夫陪着你。” 第33章 叁拾贰(入V第二更) 这一晚,林白起、萧宠与君天权三人喝到很晚,约在子时的时候,君天战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找林白起有要事。 萧宠与君天权都喝在兴头上,男人嘛,酒兴上来了便不耐被人打断。林白起这时也已喝得有些晕了,便留他们两人继续,自己由小段扶着,去了君天战的寝殿。 君天战今日穿着黑袍,与平时黄袍加身的感觉颇为不同,整个人也憔悴了不少。林白起打了个酒嗝,又立刻拿手掩住口道:“找我有事?” 君天战干咳了一声,看样子像是有些紧张。他酝酿了片刻,方对林白起道:“我们不与息夫人打了,成么?” “你说什么?”林白起皱了皱眉。 “你本就不是好战之人,若不是为了天下苍生能活得太平,不要跟了不贤明的君主,你也不会想要将息夫人拉下马。只是战事一起,便是无休无止的流血牺牲,费钱又费事……” “你只捡重点说。”林白起不耐地打断他。 君天战点了点头,突然起身给林白起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才道:“君天厉已经回朝了,派使臣传信过来,说是要‘划江而治’。” “你同意了?”林白起笑了一声,一双灿黑的眸子直直看着君天战。 “朕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君天战低下头不看她。 只听“啪”的一声,林白起一掌掴上君天战的脸,愤然道:“你可记得烈帝在位的时候,对朝廷众臣说过的话:大夏国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朕不是烈帝,没有他那样的胸襟,朕就是朕。”君天战捂着脸,语气颇为不服。 林白起冷笑,“现如今不要你守国门,不要你死社稷。你只消一声令下,你那个好弟弟便替你冲锋陷阵了,你还好意思退?” 她前进一步,又道:“你退一步,别人就进一步。今天是划江而治,明日不定便成了三足鼎立,好好的一个国家就这样被人鲸吞蚕食。你且看一看罢,先帝虽然风流多情,好歹也是将一个大夏国完完整整地交到你的手里。瞧你那点出息!我若似你这般窝囊,早一头碰死在烈帝灵位前了。” 说着摔了茶碗,看都不在看皖帝一眼,径自走出了房门。 *** 林白起从君天战房中出来,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心想自己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居然大耳刮子把当朝天子给打了。 不过她方才说的话虽大多是气话,但有一句却是发自肺腑的,若她真如君天战一般窝囊,果真会一头碰死在烈帝的灵位前。 她往前走了两步,居然看见师兄在前面,先是蹲在池塘边上看鱼,待她走进了便转过头来看她。 “我方才打了君天战,你看到了?”林白起道。 萧宠点了点头,“我觉得打得挺好的。”然后有补充了一句:“他是有点欠教训。” “如他这般没出息的君王,我倒真是没有见过。”林白起苦笑。 萧宠斟酌了一下,方道:“恐怕还是有,若不然哪有那么多亡国的君主?只是他确实也够窝囊的了,好在他弟弟还不错,戚太后也帮了他不少。” “可皇帝到底是他,别人哪能帮他一辈子。” 萧宠想了想,又道:“你也别太寒心,朝堂的事只消有贤臣良将便可解决,就当他是个摆在龙椅上的吉祥物罢。” 林白起听师兄这么说,稍稍楞了一下,方觉这个比喻还真是挺得当的。 ***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便准备起身回住处去休息,只是才走没两步,便觉一股杀气自右边直扑太阳穴而来。萧宠电闪雷鸣般地出手,截住了一条毒蛇信子般的软鞭。 “沁莲宫主,刀剑无眼,何苦伤了你我的和气?”林白起斜了一眼鞭子抽过来的方向。 沁莲宫主坐在成凤馆的飞檐上,穿着酥胸半露的艳红色的纱裙,两条细长细长的腿晃晃荡荡的,端的是颇撩人的神态。只是萧宠分明拿她当空气一般,林白起好歹还稍稍给了她个面子,对她笑了一下。 只见她从飞檐上跳了下来,明媚而娇俏地看着林白起,笑道:“本宫竟也不知道,白王与我还有和气可言?” 林白起也笑,“不过是几年前的一段情仇,公主殿下何苦要记这样久?我记得我们早已化干戈为玉帛。” 林白起说的情仇,是当初沁莲公主与她争萧宠的事。 “好话都是你说的,你赢了,自然由的你怎样大度。”沁莲公主哼了一声,一把揪住她的衣袖,就将往殿中拖,“横竖原来的事情是你和萧哥哥对不起我,现在我求你帮忙,你若是不帮,那是断断说不过去的。” 林白起一听她说“要帮忙”,整个人都抖了两抖,忙将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唉呀殿下,微臣与师兄还有爱做的事情要做,改日定找殿下一叙,慢走,不用相送了。” “你们俩人老夫老妻,事情哪有我的紧俏,且多积攒些人品 罢。”沁莲公主根本就不要理会她,在众多太医的注视之下,连推带拉将她往寝殿里弄。 林白起被她拖着,本是能挣脱的,却又不好挣脱,朝萧宠无奈地耸了耸肩,便被她拖进了沁莲殿内。她一边被拖着,一边朝公主道:“唉,殿下,您看这光天化月,朗朗乾坤,要注意天家风范啊……” *** 沁莲公主与白王,说起来也算是有旧仇的。从前两人争过萧宠,为了他还打了一架,毁了君天战的半座天福宫。 沁莲公主天资颇高,论武功是个厉害角色,当时将伤还没怎么养好的林白起揍得惊天动地的。这事情本来是瞒着萧宠,因为林白起一贯认为自己的事情要自己解决,若是因为跟别人争风吃醋闹到了师兄这里,那便是自己的无能了。 可她与师兄天天见面,嘴角的豁口和黑青的熊猫眼遮不住,于是师兄还是知道了。 萧宠这个人闷归闷,事实上却是个脾气火爆的美人。他从小便不许人欺负师妹,于是也部分青红皂白地,就将沁莲公主吊在了只剩半边的天福宫的顶上,三天才准人放下来。 沁莲公主就那么被大头朝下吊着,心想自己一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于是将萧宠的祖祖辈辈都问候了好几十遍。从天福宫顶上下来之后,她就发誓要找一个长得跟萧宠相似的男人,反正萧宠那样的火辣美人她这辈子是虐不到了,找个相似的解解气也好。 进殿后,沁莲喝退了所有人,向林白起诉起苦来。 “嗯?所以殿下是想告诉微臣,您看中了的是漕帮的花杀,想毁了同礼部侍郎赵易辛的婚事?” “是啊!”沁莲公主撅起嘴,愤愤道:“那花杀好生怪癖,对我理也不理,又不是说句话就要他担着怎样的责任。他那个性,还真不是一般的像萧哥哥。” 沁莲眯着眼,一脸颇迷恋的表情,林白起打了个寒战,有点怀疑她喜欢被人虐待。 “只是我总要先退了婚,才好光明正大的去追求别人啊,听说赵易新是个死心眼,不知道被退婚会不会一头碰死。”沁莲叹了口气。 林白起听到这里,登时冷笑一声,“殿下,您说得还挺准,你这个驸马确实是个死心眼。只是他会不会一头碰死,你却不用担心了。因为你那死心眼的驸马一心只忠于太后,息夫人占了凤鸾城后他便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什么话都敢说。所以……他被息夫人给斩了。” “你……你说赵易新死了?”沁莲愕然。 “可不是死了么,赵大人平日里挺好的,只是嘴巴有些欠了,却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场。” 白王叹了口气,却见沁莲公主极淡薄地笑了笑道:“死了倒好了,他那样的人,我若与他日日大眼瞪小眼,谁看谁都不顺眼,他不定也被我气死,或者打死了。” 林白起沉默了片刻,心想这君天战与沁莲公主,真不愧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此等的薄情寡义,真是叫人心寒,也难怪沁莲公主已二十四岁,朝中却无一人求亲;君天战执政多年,到这个时候了却连一个亲信的人都没有。 她于是道:“殿下,眼下国难将至,我是么有心情与你说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况且我与花杀交情浅薄,您与我说这些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白王太低估自己了,你且出去打听打听,漕帮少帮主花杀谁的话都不听,可不就是对白王殿下唯命是从么?”沁莲斜在贵妃榻上,将粹金的烟杆点了起来。 “殿下,我原一直说太上皇的所有儿子中,安王是最最有血性的一个。太上皇让你跟着安王在北都,料想也是让您学着你七哥点儿。您可也学点好的罢。” 林白起摇了摇头,就要走出沁莲的寝殿去。 “白王殿下,凤兰那边的秘事,本宫可是知道不少呢。”她看着林白起停下脚步,神定气闲地笑了出来。 第34章 叁拾叁(入V第三更) 沁莲斜躺在贵妃榻上,似乎有十足的把握林白起会回身来找她。 可林白起在门口站了一会,只朝里头说了一句:“殿下,往后将假胸束好些,挤成那样,我看着都觉得忒明显了。” 说罢挥了挥手衣袖,便朝门外走去。沁莲公主听她这样说,羞得从贵妃榻上栽了下来,看着她的背影恶狠狠道:“林白起,你可别栽在我手里!” 林白起一笑,心想两人进水不犯河水的,也碰不到几次面,彼此可如何能犯在对方手里呢? 她方出门,猛然朝外头的青石板凳上一看,脑袋立刻一片晕眩,方才喝的酒几乎都变成了醋,要翻江倒海地倒出来。 原来萧宠正坐在那青石板凳上,旁边一个女人站在身侧,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居然把他逗得笑了出来。 虽然这女人是太上皇身边的锦春姑姑,年龄比萧宠约莫大了两张多。可是师兄自幼便是被他父亲拉扯大的,几乎没见过母亲几面,天知道会不会有恋母情结?需知师兄在别人面前是不常笑的,更遑论笑得这样开怀。 “师兄!你不和五弟在屋里喝酒,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林白起说着就走过去将萧宠挡在身后,老母鸡似的瞪着方才与萧宠说话的锦春姑姑。 萧宠也不恼,乖乖站在林白起身后,一言不发的样子,只是还在笑。白王被他笑得鸡皮疙瘩起了一片,只得勉强勾了勾嘴角,朝锦春姑姑说到:“方才师兄与姑姑说什么呢?让白起也听来高兴高兴?” 锦春听了这话竟哈哈笑了起来,看着林白起道:“奴婢方才跟萧七爷说的,可不就是白王殿下么?” “在说我?说我什么?” “说王爷小时候被白花馆主抱进宫里玩,长得又胖嘴巴又馋,偷了不少糕点装在衣兜里,还要去偷喝马奶。结果你挤得是太上皇的汗血宝马,人家是公的,一蹄子就将你撩翻了。” 林白起听了这话,脸色刷地便红了起来,半晌才强撑着道:“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姑姑还提他作甚……” “正是这个道理,我原也是看见七爷高兴,便讲开了。白王放心,姑姑心里故事多,平日里是不告诉人的。”说罢,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瞧我这记性,太上皇找白王您呢。” “原该我先去拜见陛下。”林白起肃然。 锦春姑姑摆了摆手,“不妨的,太上皇这辈子也没讲过什么道理,你倒是同他讲哪门子的道理去?” 说罢便带了林白起,朝太上皇的寝宫而去。 *** 太上皇的寝宫傍水而建,十分精致华美的样子,与平日里粗枝大叶的君天权的寝殿大为不同。 林白起与金春姑姑一同到了门外,便听见里头传来女人*蚀骨的呻/吟,分明还有一声:“陛下,不……不要了……奴婢受不住……” 林白起在外头咳嗽两声,脸有点儿红。倒是锦春淡然得很,敲了两下门道:“陛下,奴婢将白王给您带来了。” “传。”低而黯哑的声音,带着些纵欲后的疲惫。 林白起看了锦春姑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进去。毕竟里头两个人是怎样的光景,外头虽不能看见,却能想象得出。林白起想虽是先帝,到底也算是龙体啊,岂能随便看去? 于是她在门口站了一会,便见一名衣衫不整的宫人将门开了一条缝,悄悄地就溜了出来。林白起打量了一下那女人的身形,与画像中已故的静娉公主还真是相似。怪道朝中众人都说先帝对静娉公主有爱慕之情,而静娉公主喜欢的却一直是东岫庭的萧无别,最后还为保萧庭主一头撞死在了玉腰宫的白玉柱上。 看来先帝看似滥情,事实上心中是有人的罢。只是那人高不可攀,不能接近,于是只得托她人而思了。 从房里出来的宫女见白王打量她,抖得跟什么似的,似乎想将自己缩成一团,就那么缩进墙角里。林白起看了她一眼,不忍道:“你走罢,这原也没你什么事了。” 然后她便推开房门,大步走进锦帝的寝殿。 *** 寝殿里熏着香,林白起闻见了一股极重的麝香味,于是皱眉道:“太上皇,微臣想与您换个地方说话。” “闻不得麝香?你想要孩子?”锦帝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林白起苦笑一声,“这个节骨眼上,臣不敢。” 锦帝从床上坐起来,一面与林白起往外面走,一面道:“怎么就是个节骨眼子呢?这宫里的事本就没个定论的,当年寡人也是夺了兄弟的王位,才做到了后来的位置。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你林白起在宫中的位置,现下是没有人能撼得动的。何苦跟着战儿,倒显不出你的大气了。” 林白起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笑,心想这先帝洒脱起来,还真就洒脱得没着没落的。于是又正色道:“太上皇这话说得糊涂,您当年夺了亲弟的王位,是因大夏已被逼到了将近分崩离析的惨状,您当时夺位也算是一呼百应了。现如今朝堂安逸,却突然闹出这样的事情……我们原是本本分分做臣子,自然是不愿意的。” 锦帝听她说得在理,便点了点头,对她道:“林白起,你与你师兄一同,帮寡人去找一个人罢。” 林白起应了一声,“太上皇要找谁?” “去苏渡陵找一个叫薛放的守灵人。” 薛放?林白起眯起眼睛想了想,只觉这人的名字熟悉,却又记不起来了。于是问道:“找这个人做什么?” “东都王用兵如神,他手下带的并非十倍兵力不能胜,早先便只有这个薛放能与他匹敌了。” “那……薛放为何去守灵?” 锦帝抬头看了林白起一眼,淡然道:“因为有值得他守的人。你与萧宠快些去罢,这边的兵勇和粮草我与权儿来解决。息夫人那边……寡人也到了与她做个了结的时候。” 锦帝挥了挥手让林白起出去,又低声自语:“这天下啊,总要斗得只剩安分的人,或是干脆斗得只剩一人,才能消停得下来。” *** 林白起从锦帝那里出来,便直接回了萧宠的住处。萧宠这时已经沐浴过了,穿着玄色的衫子侧坐在窗台上,正吹奏一支玉箫。 见林白起进来,他也未停下来。林白起也没打扰他,只坐在圆桌旁,拿出古琴与他琴瑟和鸣。 北方的夜与凤鸾城不同,这里的气候颇为干燥,不似凤鸾城一般,阴阴的仿佛能挤出水来。窗外的树影绰绰,偶有微风带起的也是阵阵的暖意。林白起想着,这样恬静安详的日子,怕是不多了罢。 过不了多久,不论这里还是凤鸾城,都将被鲜血染上一层猩红色。 一曲奏罢,萧宠转过头来看着林白起,问道:“太上皇找你何事?” “他让我们去找一个人。”林白起也走到窗台上,与他对面坐下。 “他要找的是不是薛放?” 林白起看着萧宠,惊道:“师兄认识薛放?” 萧宠揉了揉林白起的脸,“爱说笑,薛放是你师伯,你竟然不认识么?” 林白起这下是真的愣了,半晌才道:“师父……师父他并未告诉过我,我有这么样一个师伯啊……”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比较短小= = 明天休息一天,然后日更到完结,说到做到(握拳)<(≧▽≦)/~~~ 第35章 叁拾肆 苏渡陵在北七城最北处,从北都辽刹要穿过高山峡谷,万里黄沙,骑十余天的骆驼方能到达。 林白起与萧宠骑着骆驼,背着干粮和淡水,在沙漠中不疾不徐地行着。 在沙漠里辨认方向本不是容易的事,可萧宠与林白起皆是从东岫庭长大的,自小怎样严酷的训练都受过,在沙漠中辨位对两人而言并不是难事。 两人在沙漠中行了七日,便到了北七城中最北的一座——歌蓝朵古城。 歌蓝朵古城颇有异域风情,这里比邻塔玛尔湖,又有矮山群遮住风沙,实在是大漠中绝无仅有的沙漠绿洲。大夏开国以来最骁勇的将军哥舒斩劫,便是在歌蓝朵出生的。 “师妹,算起来,这里是你的家乡罢。”萧宠骑在骆驼上,侧过脸看着林白起。 其实林白起也是第一次来歌蓝朵古城,从前只是听萧无别与纳兰锦绣提起过这片大夏国最神秘的土地。亲眼见来,却觉得十分熟悉,仿佛在梦中已来过千遍万遍似的。 林白起看着这个宁静安详的古城,突然就生出一股子酸酸涩涩的眷恋,转身对师兄说到:“师兄,等过些年我们便来这里住着罢。我就跟着你过日子,与你同吃同睡,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为你做饭洗衣,给你看门牵马,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好不好?” 萧宠听她如此说,竟然愣了。良久,他才叹了口气,十分怜爱地摸了摸林白起的脸颊。 自从君家的两头闹翻了,原本的战友变成死敌,原本的敌人却变成了扶持的对象,林白起作为保皇派便是日日为君天战奔命。原来水水嫩嫩的一个师妹,相貌仍旧没变的,整个人的气质却似乎是被蒙上了一层沧桑。 如今君天厉和君天战作势就要打起来,现北七城的各个城池都是送军火的送军火,运粮草的运粮草,全力支持君天战与君天权这边。只有这歌蓝朵古城,里头的人各个跟没事人似的,跳舞的跳舞,弹琴的弹琴,做小生意的仍旧做小生意,这样的宁静祥和自然让白王心向往之。 也不怪歌蓝朵人会这样,歌蓝朵盛产黄金与宝石,整个大夏国皇宫贵族的珠宝有四分之三产自这里,所以歌蓝朵人即便是光吃不做,也不会坐吃山空。而歌蓝朵人十分勤奋,又极其崇拜力量,故而当年的哥舒斩劫在歌蓝朵人眼中几乎是神一般的存在。自从哥舒斩劫被赐死,歌蓝朵古城就一直闹着要独立成国,自然没什么心思去研究大夏的国仇家恨。 “师妹,既是来了歌蓝朵,纵使军情再紧急,有一样事情我们是不能错过的。”萧宠对林白起笑了笑,自己翻身跳下骆驼,然后把林白起也抱了下来。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萧宠十分亲密地将白王抱在怀里,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白王身上披着亚麻色的斗篷,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颏,和一张红润的小嘴。她的骨架子很小,身上该有肉的地方却还是有肉的,故而缩在萧宠怀中的曲线显得极为暧昧。 萧宠一只手托着她的大腿,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她抬起眼看了看师兄,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要知道师兄在人前是从来没有这样抱着她的。看着路人投来的或是艳羡、或是友好、或是不怀好意的目光,白王觉得这些目光*辣的,刺得她脸颊发红。 “师兄,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她小声问。 萧宠轻轻地笑,极诱人的声音透过胸腔传进她的耳中:“只管闭着眼休息罢,别怕,师兄护着你。” *** 萧宠带着林白起穿过一片石头堆砌的房屋,来到一个颇大的帐篷前面,便停了下来。 这帐篷与别处的颇有不同,别处的帐篷或是用牛皮缝起来,或是用麻布拉成的,而这处显得极为尊贵,丝绒的帐面,绣着许多让人看不懂的图腾。林白起抬起眼,看见帐篷顶上有一副六芒星阵,心中便了然了。 歌蓝朵古城的占星术在大夏国颇负盛名,锦帝还曾经为歌蓝朵城的一名占星师,特设过国师的官职。那时哥舒斩劫还是朝中的将军,在锦帝身边也颇说得上话,于是大夏的国师竟能是与丞相平起平坐的官职。后来哥舒斩劫被赐死,那名为大夏预言过颇多战事的国师也不知所踪,这个职位便被新皇皖帝给撤了。 萧宠带林白起来的这个帐篷,正是目前歌蓝朵城最好的占星师赫连泷的住处。 帐篷的内中很黑,只隐隐看得见一个蒙着面,穿着薄纱衣的人坐在当中,摆弄着手中能发出光芒的水晶球。 那人一看到萧宠,眼中一闪而逝地出现了一道异样的光,轻声道:“萧宠……一别七年,你还记得我这个故人,真是让我好惊奇,好讶异,好……” 他还没说完,萧宠便将一锭金元宝砸在他的占星桌上,冷冷道:“我带我师妹来占一卦,说两句好听的,我们就走。” 那人应该是个男人,却端的是一副极妩媚的姿态,又极神定气闲的样子。只是被萧宠那两句话噎得立刻破功,捏着桌上的丝绒桌布咬牙道:“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林白起一听这话也恼了,需知算命这东西在白王眼里不靠谱,她一贯只相信真实的东西。于是她手掌狠狠拍在桌上,指着赫连泷的鼻子吼道:“娘娘腔,你敢这么跟我师兄说话!” 赫连泷没想到萧宠怀里的女人这么有爆发力,需知在歌蓝朵城女人是没什么地位的,因为歌蓝朵崇尚力量,而有力量的女人少之又少。他看着一脸凶相的林白起,居然被她给气笑了,抱着胳膊交叠着双腿,眯眼看着萧宠笑道:“萧宠,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有意思呢!总带些有意思的东西来找我。” “要算就算,不算拉到。若不是别人都跟我说你算得准,谁会来找你?”萧宠隔着面具瞪他。 “算,当然算,有钱赚不算是傻子。”赫连泷笑嘻嘻地将金元宝收在怀里,将水晶球放在一个宝蓝色的软垫上,嘴里念念有词地开始占卜。 “他干嘛呢,还挺像那么回事。”林白起小声道。 “他要不装像一点,谁会相信他说的话?乖,等等看他说什么。”萧宠哄她。 林白起于是点了点头,她看了一眼赫连泷的脸,似乎能清晰地看到他的额角上的一根青筋跳了跳。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赫连泷猛地睁开眼睛,指着林白起说了一大串稀奇古怪的语言,看他的表情似乎极为诧异又极为惶恐的样子。 林白起愣愣的,缩回师兄怀里道:“师兄,他疯了?” 萧宠把护在怀里,“只怕是大事,他在歌蓝朵城的地位可不低,鲜少有这样破功的时候。” 林白起刚点了点头,便被赫连泷抓住了一只手,他的力气很大,抓得林白起立刻皱起了眉头。 “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做什么?”林白起反掐住赫连泷的手腕,使了个巧劲便摆脱了他的桎梏,不动声色地用将他推开了一段距离。 林白起这一手使得极其精妙,而赫连泷并不知眼前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白王林白起,有点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皱眉道:“你是朝廷的人?还是江湖中人?” 林白起从萧宠怀中离开,站起身子拉下斗篷,淡然道:“白王林白起。” “你是白王……这么说白王是舅舅的……”赫连泷满脸的惊异,似乎还有几分欣喜,抬起眼看着林白起,眯着眼道:“妹妹,跟我走罢,我这便带你去见一个人。” 林白起被他叫得往后一跳,忙撇清关系道:“你可不要乱认亲戚,我是白花馆的当家,朝中的白郡王,可这歌蓝朵城我扪心自问是第一次来,不可能是你的什么妹妹。” 赫连泷笑了笑,握紧林白起的手:“你自然是不知的,我这便带你去见您的父亲,哥舒斩劫。”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登陆不上…… 乖乖们~这张咱们算6月7日的行么~ 6月8日还会发一章的ヘ( ̄w ̄ヘ) 第36章 叁拾伍 林白起从没想过,自己的父亲与母亲竟然都活在世上。 从前她曾经羡慕,甚至嫉妒过师兄,因为师兄的母亲虽然早逝,但父亲一直是极疼爱他的。而如今,她的母亲是朝中太后,而父亲居然也没有死,可她此刻却并没有过多的欣喜,反而心中感到十分沉重。 母亲在朝堂之上过得是步步为营,然而父亲……林白起几乎能预感到父亲过得不会好。 林白起叹了口气,跟着赫连泷来到了一个极小的院落。 哥舒斩劫住在一个颇小的院落中,前院养了几只鸡,正屋旁边有个牛棚,里头养着一头奶牛,也有自己的一个小菜园,种着几种青菜,长得都挺不错的。 林白起鼻子一酸,心想父亲如今虽不复当年风光,但好歹过得也算太平。再想想母亲,这些年在朝中苦心周旋着许多事,虽然对不起父亲,但也许比起父亲来却更为可怜呢。 赫连泷先一步走进院落,在正门上敲了两下,里头便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谁?” “我,阿泷。” “来了。” 木质的门缓缓打开,渐渐显露出来的人将林白起吓了一跳,自己的父亲长得……可真不是一般的不好看啊…… “阿泷,你带了谁过来?”那人冷冷道。 “薛伯,这是凤鸾城来的林白起与萧宠,舅舅哪里去了?” “阿松不太舒服,在里屋睡着,哥舒不放心一个人照顾她,就把我叫来了。” 被称为薛伯的人朝赫连泷点了点头,却不打算放几个人进去。他看着林白起与萧宠,语带讥讽地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呢?凤鸾城的变故我们听说了,要找哥舒重新去领兵?这倒是个笑话了。” 赫连泷拉了拉他的衣袖,“薛伯,林白起……白王她……便是哥舒岚瑾。”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里头传来东西砸在地上的响声,几个人面面相迎了一会,还是薛伯第一个反应过来,兔子一般地又窜进了后屋。 林白起几人也跟了上去,方一进屋,便见一个穿着墨蓝色歌蓝朵服饰的女人摔在地上,一个英挺魁梧的男人正在将她扶起来。 摔倒的女人脸色苍白,瘦得让人不忍看,只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娉娉婷婷地披散在地上。她因为削瘦,一张脸显得越发的秀美,只是病态的模样和急促的呼吸都让人能够看出已经病入膏肓了。 “怎么回事?”薛舒见那魁梧的男人把不准方向,便上前与他一起把人扶了起来。 “阿松方才听见你们再外面说话,不小心便摔倒在地上而来。”魁梧男人叹了口气,摸索着将阿松的被子盖好。做完这些,他才回过头,不甚确定的叫了一声:“瑾儿?” 林白起上前两步,伸出手在哥舒斩劫的眼前晃了晃,发现他的眼睛没有丝毫的光感。她鼻头一酸,跪在他面前道:“爹,我是瑾儿。” 哥舒斩劫听她这样说,猛地一怔,便将她牢牢抱在怀里。 血缘是无法斩断的,林白起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便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看到他落拓的样子,她的心里便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疼痛。 “你……真是瑾儿?”哥舒斩劫的手在林白起脸上摩挲,林白起这才看出,父亲的双眸竟然如死灰色的潭水一般,没有一丝波纹。 “爹,你的眼睛……” “将军的眼睛老早就看不见了,若不是戚夫人狠心……”病床上的人硬撑起身子,只说了半句,却回过神一般地闭上嘴。她整个人往被子里缩了缩,十分惧怕地看了哥舒斩劫一眼,立刻认错道:“是小婢僭越了,小婢不该妄言夫人的不是。” 说着阿松抖抖索索地爬起来,就要跪下认错。 哥舒斩劫虽然看不见,却似乎是猜到阿松的动作了,但又不知道她在那个方向,只能让薛放帮忙,“阿松,你……老薛,你快将她按回床上。” “咱们出去说罢,阿松的身体本就不好了,招呼不了这许多人。”薛伯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将人按回床上,便将人都赶了出去,然后将里屋的门关上了。 *** 来到屋外,几个人都各自找了地方坐下,静默了半晌,便听见薛放开口道:“所以说,瑾儿便是当今的白王?” 薛伯找了个小凳子坐下,眯起眼打量林白起。 “是,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自己是父亲的女儿,当时有一个叫凤白骨的太监,给了我一个银锁,上头便刻了我的名字。”林白起说着,将银锁递与哥舒斩劫,他摩挲这那锁欣慰道:“正是这个。瑾儿,你应还有个哥哥……” 林白起点了点头,又想到父亲看不见,忙道:“哥哥在漕帮呢,是漕帮的二档头,过得还算好。这些年母亲一直把持超纲,料想暗地里也榜了我们不少,否则凭我们很难到今天这样的位置。” 哥舒斩劫点了点头,似乎也不恨这个差点杀了自己的女人,只道:“她一贯是极有主意的一个人。” “你们此次来歌蓝朵,可是有要是要办?”薛伯问道。 林白起点了点头,“五弟……君天权让我与师兄去苏渡陵找一名叫薛放的人,我们途径歌蓝朵,便想着来算一卦,结果恰恰遇上了表哥。” “这倒真是缘分了,你们若去了苏渡陵,也是寻不到我的。”薛伯裂开嘴笑了笑。 林白起看着他,颇惊诧地道:“您……就是薛放师伯?” 薛放站起身子走到林白起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丫头不错,没给咱们白花馆丢脸。” 白王的事情,在歌蓝朵也传得很开。歌蓝朵本就是男尊女卑,故而冯鸾城出了这样一个前无古人的女郡王,便在北边十分惹人注目。歌蓝朵人虽然不喜欢君氏王朝,但是对白王林白起的风评是极高的。 薛放一直以这个师侄为傲,如今听说是老友哥舒斩劫的女儿,心里便更加痛快了。 “白起不敢。”林白起恭敬道:“师伯,太上皇和安王都希望您回去,这是太上皇叫我给您的信。” 薛放拆开信来看了片刻,冷笑一声对林白起道:“这老匹夫倒是会威胁人。只是瑾儿,你本来就是局外人,为何非要站在局中去?不论这江山是谁的江山,还能没有你白王的一席之地?何苦白白受着战火所累?明哲保身才是正经。” 林白起皱了皱眉,“师伯这话说得糊涂,朝廷官员各个明哲保身,你也保身,我也保身,最后谁的身子都保不住。我也不是为了君天战,只是息夫人若当了政,下头的平头百姓才真正是遭了秧。白花馆出来的人,没有能看见黎明百姓遭殃的。” 哥舒斩劫听林白起这么说,表情似是欣慰的,只是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又这般地静默了片刻,薛放突然呵呵一笑,让几个人都呆了一下。他看了看林白起,突然道:“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不过是在想,师侄当了郡王,这郡王妃要怎么娶?” 萧宠闻言,脸登时黑了一截。他微微侧了身子,薛放突然看见他右耳侧的那枚艳丽的红痣,眼中竟闪过一片精光。他从青石上一跃而起,一手反剪住萧宠的两只手腕,一手推搡着他的脊背,将他摔倒在地上。 “前辈,你做什么……”萧宠被摔得脑袋发懵,心想亏得是戴了面具,这要是脸直接摔在地上,说不定会被摔成一张肉饼。 薛放拿膝盖抵住萧宠的腰,一只手去扭过他的脸,将他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你……是三公主的儿子……” 薛放讶异地看着萧宠的脸,像,简直太像了……他于是用手指挑起他的脸,粗糙的指尖十分不老实地在他下颚处摩挲,微眯着的双眼中是一片令人不解的精光。 林白起见薛放居然在“调戏”师兄,虽知道这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糙汉子,不可能有什么“不跪”的心思,她的心里仍旧颇不舒服。于是她一把拉起薛放,使蛮力将他推到一边,然后把师兄牢牢抱在怀里,一不留神竟让师兄的脸埋在她柔软的胸前,倒是闹了萧宠一个大红脸。 “小丫头片子力气这样大,下手没轻没重的!摔死我了!”薛放嘟囔。 “他是我的男人,我的师兄,我的郡王妃!”林白起对着他吼。 听到王妃两个字的时候,萧宠的眉毛跳了跳,不过还是忍住没说什么。 薛放愣了一下,进而明白了林白起说的是什么意思,臊得一张脸通红,朝她吼道:“你那蠢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呐!老子快五十岁了!” 林白起瞪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道:“那谁知道呢,如今这世道,为老不尊的人多了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继续~~ 我觉得我一定是内分泌开始失调了( ̄▽ ̄)" 写薛放抓住师兄的手腕子,我居然忘了“手腕子”这个词,还去百度了一下:手和手臂相连的地方叫什么╮(╯▽╰)╭ 第37章 叁拾陆 林白起只在歌蓝朵呆了一日,便要带薛放回辽刹城去。只是在这一日,她却听到从凤鸾城传来了一些让她愤怒的传言。 她与薛放,哥舒三人坐在小院里的石凳上,萧宠倚着一颗高大的枣树,后头牛棚里的牛还未睡,时不时便哞哞地叫着。林白起捏着手里的密函,眼中一片火光。 没料到自己不在凤鸾城的这些日子,息夫人居然已经拥立新君,凤兰,现在应该叫君天厉了罢,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登上了帝位。白花馆传来消息说,凤兰登上帝位后万事不沾,一切交由摄政王傅冷月与太后来打理。 一朝天子一朝臣,傅冷月已经裁掉了不少高官,而对于白花馆的态度,摄政王给的是怀柔。先是进了白花馆所有乐官的品阶,后又调任了一名馆主,并依那馆主的谏言涨了白花馆的俸禄。 只是那人刚到白花馆的第一天,就被连人带包袱地扔了出来。白花馆的人说了:“白花馆从并入朝廷,便只认林白起一个馆主。白王在,白花馆便在;白王亡,白花馆便亡。除非林白起到了享福的年岁,将白花馆交给底下人来打理,不然想让白花馆换了主子,除非再一把火将这里烧了。” 薛放听到这样的话,十分酣畅淋漓地笑道:“好,不愧是白王带出来的人,有气魄。但凡君家有一个似瑾儿这样的儿子啊,这天下是想乱也乱不起来了。” 林白起叹了口气,也不否认,“如今这天下倒真是阴盛阳衰了,君天战在位的时候把持朝堂的是戚太后,如今篡权又是息夫人主使,你们倒是说说厉害的男人都去了哪里?” 薛放离开嘴笑了笑,指了指哥舒斩劫道:“厉害的男人都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了。” 林白起顺着薛放的手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发现他似乎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于是问道:“爹,可是心中有什么事?” “阿松……我总觉得她这几日不怎么好,她似是怕我回辽刹城去。”哥舒斩劫垂着头,“这么多年了,她总是信不过我,她总觉得我有一日会舍下她。可笑我一个双目失明的废人,便是回到辽刹城有有甚么用处呢?” 林白起听到屋内一阵阵的咳嗽,便十分替阿松心疼,那样细瘦的一个女人,又病成了那般的样子,想想真让人不忍。 “她看起来很怕你。”林白起叹了口气,又道:“爹,阿松应该是爱惨了你吧,只是她心里还把自己当成你的下人,觉得她拖累了你,又觉得你随时会离开她。” “我心里从未这样想过,这些年,我心里只有阿松。”哥舒斩劫说得笃定。 “从前是我负了她良多,最后你母亲赐死我,竟然是她拼死将我救出来。”哥舒斩劫苦笑一声,“也许是你母亲心软,否则她也救不出我,可她为我确实受了颇多苦楚,现在身子骨已经坏透了。我平日里摸着她的胳膊,细得……” 哥舒斩劫声音哽咽,竟是不能再言。 林白起走到哥舒斩劫身边,握住她的手安慰道:“爹,你便在这里陪着阿松罢,我此次是来寻薛伯来的,我不告诉母亲你还活着的消息,你只管好好的便是。” 哥舒斩劫轻轻笑了笑,回握住林白起的手,道:“爹已经老了,你只记得一点,不论是百姓、朝臣、皇宫贵族,心中都需要有一个君王在。君王,应以百姓为首,大爱,无私,公正,果敢。而如今朝堂上的君王没有恪尽本分,以一个普通百姓的心态坐在帝王的位置上,天下才会乱。瑾儿,若是你辅佐的人始终不是合格的帝王,便是你辅佐他千次万次,他始终会被人取代。爹知道你是最心软的一个人,你总是为天下人着想的,所以一定要拥立对的人坐上那个位置。” 林白起怔怔地看着父亲,似乎知道了父亲要跟她说的是什么,又似乎没有理解透彻。如父亲这样历经世间百态的人,说出的话是要费许多工夫去理解的罢。帮助君天战复位她确也有许多疑虑,可她可以一步一步慢慢琢磨,终究会找到一条对的路。 *** 林白起将薛放带回辽刹城,君天权已经将兵马和渡河的船只准备妥当了。 今次他们用的是漕帮的漕船,故而林白起也知道了漕帮也开始站队,倒向了君天战这一边。这样一来水战便不用怕了,虽然从前漕船怕官船,并不是漕船没有官船结实,也不是漕船的装备没有官船好,而是因皇权之下,漕船让着官船而已。 这些年在林白书的一手设计下,漕船的数量、装载、耐性都比官船要强太多,便是两船对冲,沉的也大约会是官船罢。 大军要以水师渡江,提督自然是君天权,只是在北都潇洒了良久的太上皇君术杰竟也要监军,简直跌破一船人的下巴颏。 君术杰看着一地的下巴颏,撩了撩头发找戚太后求安慰去了。 太后这些日子居然挺低调的,君天权有事劝她拿主意,她却一味躲在房里抄她的道经。被请的次数多了,戚太后索性将话说开:“没有男人的时候,哀家便将自己当个男人顶上去。如今君家有人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怎好抛头露面的?如今哀家也学乖了,只在这北都悄悄风流起来便是,余下的事交由你们男人去做才好。” 这话说得,竟似给了君天战和君术杰一巴掌似的,也道出了太后这些年的不满。锦帝自从让了位,便自顾自地来北都潇洒快活了,又兼继位的是个不甚伶俐的君天战,朝政上的事情竟全部交由太后来管。原先众人都以为太后是乐意管,未想到居然是不乐意的。 送走过来请安的君天权,君术杰看了戚姬一眼,讪讪地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们两人有好久没见面了,当初君术杰还是锦帝时,也曾经十分宠爱过他,只是不知为什么,如今君术杰看着自家夫人居然觉得尴尬,许是因为戚太后的眼神太过冷漠了罢。 这些天凤鸾城只一味的传来消息,先是说杀了一群言官,后又说兴起了甚么“文字狱”,凡是反对新帝的言论统统要不得,言辞有逆的人统统是可杀的。 于是凤鸾城的天似是变了,连空气中都飘着一股子血腥味。 君术杰如今听说傅冷月杀了不少言官,气得拍着桌子道:“那群文人就知道跪跪跪,跪不出个名堂就一头碰死在堂前,要么就是写些没用的东西‘聊表哀思’。说什么文人的傲骨,不过是不中用而已。” 他是以武治天下的,肚子里墨水不多,挺反感朝堂上那些他一脚踹过去能吐出一缸子血的文臣。 “太上皇莫要气急了,要怪,也只怪你儿子不会做皇帝,才让人有机会‘聊表哀思’。”戚姬看着君术杰发飙,连眼皮子都不抬一抬。 “做皇帝还他妈要甚么技术?”君术杰啐了一口,“息姬那女人一直就不是个好东西,当初若狠狠心赐她杯鸩酒,如今便什么事都没了。” 戚姬看了君术杰一眼,淡淡道:“这话哀家原来与太上皇说过,只是太上皇当初舍不得罢了。太上皇一直与哀家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叫哀家少干涉些朝政的事情,如今怎么自个儿也闹着要监军了?” “儿子不行,还不得老子亲自出山?我要在不管,这天下指不定就是傅家的天下了。傅冷月那个人残暴阴毒,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戚姬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自己不中用,生出这么一群没出息的儿子。” 君术杰愣了一下,挺尴尬地坐回椅子上。 林白起与萧宠在一旁挺欢乐地听墙根,心想这两口子吵架还真挺有意思。 第38章 叁拾柒 薛放当年,是大夏国赫赫有名的将领,他带兵丝毫不输给哥舒斩劫,只是这人个性颇狂妄,故而没有谨慎恭谦的哥舒斩劫得人缘。 薛放当年有这样的名言:给本将三千精兵,本将替你踏平叉叉叉。 最后的叉叉叉三个字,自然是依照当时要攻打的城池而定的。 薛放渡江,君术杰为监军,君天权为副帅,三十万大军气势如虹地朝凤鸾城挺进。 期间许多城池都挂了不战的旗帜,意思是这个王谁爱当谁当,咱们人微言轻不陪你们玩,谁当了皇帝我们拜谁便成。遇到这样的城主薛放是不管的,还有一些主动投了君天战,因为皖帝虽然毫无建树,但太后却实打实地充实了地方国库,也让百姓在灾年有枝可依。 在偏北的城池相安无事了好些天,这与傅冷月的第一战,便是要夺回被傅冷月的党羽牢牢占住的天照关口。 天照关口是北都往凤鸾城的战略要塞,故而傅冷月派了大将宫禅把守。说起来这宫大将军,还是从薛放手底下出来的人呢。 薛放把营扎在了天照关口的北二十里处,便开始制定作战的计划。 “瑾儿,分一部分兵给你带如何?”薛放裂开嘴,对林白起笑道。 林白起干笑两声,摆手道:“我那是带兵的料子?说句自夸的话罢,我就是个英雄,却不是个枭雄。若是杀什么人,踢哪家馆,甚至是偷鸡摸狗的事情要我去做,都没什么问题。叫我领兵布阵,我还真不是那块材料。” 君天权听她这话有点讶异,因为林白起在平君术辉的时候带过兵,这个他是知道的,如今为何竟把自己说的这般无能一般?他看了自己四姐好几眼,可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敛了心神专心地看薛放绘制的战线图去了。 薛放听了林白起的话点了点头,看着她正色道:“眼下正有一件偷鸡摸狗的事情,若是白王不嫌弃,便替本将做了罢。” “不嫌弃不嫌弃。”林白起笑嘻嘻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天战养了我这样久,总要给他见一点回头钱啊。” 薛放嗤笑一声,便对林白起道:“明日晚上,我们准备劫了宫禅的粮车。天照关口是个要塞,故而傅冷月派了宫禅守在那里,不论死活,只要灭了宫禅,如同断了傅冷月的一只手臂。现在君天厉虽在凤鸾城称帝,但是朝廷的局势极为不稳,现在只要是君术杰的儿子,谁都能名正言顺地坐上皇帝的位置。我们只管折傅冷月的翅膀。” 薛放见林白起点头,便指了指天照关口附近夏崇关的位置,继续道:“断了宫禅的粮草,便是按死了他的命门。瑾儿,你今晚子时且带些人在夏崇关守着,我得到消息,今夜子时运往天照关口的粮草会从夏崇关经过。” *** 于是入夜没多久,林白起便与萧宠一同,赶往天照关口附近的夏崇关。 “堂堂白王,被指派去烧粮草,薛放做事当真是掉节操。”萧宠叹了口气。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你不知道薛放当年带兵有多狠,只因他将兵勇当畜生似的使唤,底下的人虽各个惧他,却没有不恨他的,不似我爹那样儒雅温和。”林白起说着,想象到什么有趣的事似的笑道:“你看薛放与傅冷月,五十几岁的人了,连老婆都没娶过,你在看我爹,不知道有多少女人追着跑呢!可见男人太粗暴便,没有好女子喜欢。” “师妹这话什么意思?”萧宠偏过头看她。 “呃……我随意说说的,师兄是最温柔的了。”说着她凑到萧宠跟前,在他后颈处亲了一下。 *** 林白起和萧宠带着七十多个东岫庭杀手,在夏崇关的狭道上埋伏着。 他们埋伏在夏崇关峭壁的半腰处,上头还有约三丈高便能到达山顶,背面是滚滚的金鹏江水。夏崇关乃是大夏地势最为险要的关口之一,也是粮草运入天照关口唯一的必经之路。因为没有探子,薛放得到的情报是运粮草的车马在子时抵达,所以只能干等着。 到了子时,狭窄的官道上丝毫没有风吹草动,一群人却仍旧耐心地等着。可直到两个时辰过去,仍然没有任何异动。 “薛放的情报会不会错了?”萧宠轻声道。 “应该不会,薛放有自己的情报网,探子应当是可靠的人。”林白起搓了搓手背,“再等等罢。”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夜露便降了下来,非常冷,也有些饿了,林白起见东岫庭的杀手都拿出干粮,自己便也拿出来吃,却有些吃不下去。 她刚叹了口气,便听见耳边有一支箭搜地飞了过去,起先以为是幻听,却见另一面峭壁上似有火光,接着,带火的羽箭密密麻麻地朝她们这边射了过来。 中埋伏了!林白起心里暗道不好,抬头却见两面坡上全是身份不明的兵勇,站在坡顶上的往下面投着石块;另一面半山腰上的弓箭兵持续不断地往这边射着火箭。 峭壁上并没有合适的掩体,许多东岫庭的杀手都已中箭,只是在东岫庭的训练过的杀手,便是经受怎样的苦楚,也是不能发出声音的,于是山崖中没有任何死亡的惨叫声。 只是这样却更似一场暗夜里的无声屠杀,分外吓人。 “师妹!”只听萧宠大喊一声,将林白起压在身子下面。林白起纵使不抬头,也听见火箭刺入师兄后背的声音。 萧宠也不管自己身上中没中箭,抱着林白起飞快地往旁边跑着,四处都是羽箭嗖嗖的声响,山崖上不断滚落巨石,林白起不知道师兄是如何□应对这样多的状况。 突然,一枚羽箭刺入她的肩背,她却并不觉得痛,她痛得只有心。师兄将她这样严密的护住,尚且有羽箭刺入她的身体,那师兄的身上已经被多少支羽箭摧残过了? 终于,两人跑到了没有巨石落下的地方,萧宠手中的子母飞抓往山崖顶上一勾,便拖着林白起往压上攀。 宫禅出了这一着棋后必会搜山,他们若是躲在这里并不安全,山崖的两边也必然有人把守。唯一可能活命的方法,便是跳入金鹏江中了罢。 林白起正想着,整个人便被师兄扔上了山顶,然后他自己也跳了上来。 “师兄……”林白起难过地喊了他一声,没有火光,她不知道师兄现在伤的有多重。 “抓紧我,除非我沉下去,否则不论如何也不要松手。” 萧宠只对林白起说了这一句话,便带着她跳到了奔腾的江水之中。 第39章 叁拾捌 金鹏江最大的特点便是险,而夏崇关处更是最最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所在。 林白起被萧宠抱在怀里,感到冰冷的江水浸入自己的身体,一股深刻的死亡之气迎面而来。 夏崇关河道扭曲,河道中碎石颇多,并且都是十分尖锐的碎石。那种石头刮在身上的疼,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萧宠虽然已经很尽力地将林白起保护着,但她仍感到背后一片撕心裂肺的痛楚。那么师兄现在,有多痛? 两人顺江漂流而下,在波浪中沉沉浮浮,在一个弧度非常大的转弯口,不可避免地状上了峭壁。 “呃……”萧宠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痛吟。 林白起在他怀里,竟然丝毫不能帮到她,只能颤抖着喊了一声:“师兄……” “没事,抱紧师兄,一切交给师兄就好。” 萧宠被水流卷着,顺着崖壁往前摩擦而行,他的手在岩壁上擦出阵阵血花,可还是固执地沿着峭壁摸索着,终于摸到一块凸起的石头。他扳住石头,让两人停止了漂动。 “师兄,我们这是……”林随意不清楚萧宠的想法,因为只是在崖壁上停住,是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的,因为这里的崖壁太高,他们从崖底根本上不去,然而这里也不可能有船只经过。 “我们在这等一等,我与花杀提过,让他今晚留意夏崇关的动向。” “师兄信不过薛放师伯?”林随意愣住。 “不,我只是怕宫禅比我们想得聪明,没想到他竟真的这样聪明。”萧宠冷笑。 在崖壁上攀着的时候,萧宠一直点着一个火折子,这个火折子十分奇特,遇水也不会熄灭。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工夫,便见江面上也朦胧有火折子的光,萧宠吹了一声口哨,那火折子的光芒便越来越近地靠了过来。 “萧宠,别抓着石壁了,往下游漂,找机会到船上来。我没办法到石壁这边接你们,浪太急,岩石会把船撞成碎片。”船上传来花杀朦胧的喊声。 萧宠于是放了手,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因为有火折子的指引,两边越靠越近,终于萧遥撞在了船沿上,然后扒着船沿将林随意丢上船,自己也翻身上了渔船。 “还真被你料中了,宫禅真是只狐狸。”花杀朝萧宠笑了笑,半天不见他的回音,奇怪道:“我可是拼着性命来救你们的,纵使曾经不待见我,也不要不理不睬吧……” “花杀,师兄昏过去了。”林白起替萧宠回答他。 花杀愣了一下,朝萧宠看了看,见他被披风遮住,便问道:“他……到底伤得有多重?” “我也不知道,只是快些上岸罢,我不知道……不知道师兄能撑得住多久……” 这时一个巨浪朝渔船打来,花杀以整个人都要翻出船去的姿势掌着舵,努力保持船身的平衡,险险没有让船翻过去。而后有遇到一个漩涡,他贴着漩涡侧沿勉励使出,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抱歉,竟然劳你亲自来救我们。”林随意对他道。 “也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了,你们可知道这夏崇关处的水流,我们漕帮的管它叫什么?鬼见愁!一般人谁敢来这里,你们两个真是不要命。”花杀叹气。 “若是当时不跳江,必死。跳江还有得救。”林随意紧紧抱住萧宠,对花杀道:“我们得快点上岸,师兄伤得太重,我怕他支撑不住。” “我倒是想快点上岸,只是不过了这一片阎王滩,根本找不到靠岸的地方。”花杀抹了把汗,“我那船头有些救命的药材,你先给萧宠敷上,何时能够上岸……看老天罢!” 花杀眯起眼睛叹了口气,将渔船开进阎王滩本来就是找死,他现在能掌主船舵就已经很勉强了,要靠岸几乎是个笑话。可这话又不能跟林随意明说,他于是四处找寻这,哪怕是有一线生机呢…… 林随意于是拿了药材,然后将盖在师兄身上的披风撩起来,不禁“嘶”地吸了口气。 萧宠身上到处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好几处插在非要害处的羽箭已经被他自己拔了下来,只有一根穿透了胸腔,故而不能随便乱拔。 她紧紧攥住药瓶,根本不知该如何下手,这样沉重的伤势,她当真不知道自己师兄还能坚持多久。 “这……这到底……”林随意的心疼得简直要裂开,竟扶着船沿哭了起来。 “哭个屁!这还没到你哭的时候呢,快过来帮我掌舵,船要是翻了三个人一起死!”花杀一只脚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揪了起来,抻着她去掌舵。 “把舵掌稳了,我要看一看附近有没有靠岸的地方,不需要什么技巧,用蛮力将舵压住,顺着水流的方向就好。”他大声对着她吼。 林白起点了点头,“我从前也不是没掌过船,你只管忙你的便是,若是能早一刻上岸……” “不用你废话,留着劲把船掌稳!” 花杀寻了很久,也没找到能够上岸的地方,看到林白起衣服随时都要难过的昏过去的样子,只得调笑道:“你看我这穿着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今天穿着简装,长衣长裤高高挽起来,头上还包着一条布巾,似普通渔夫一般的穿着。 “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看玩笑。”林随意瞪了她一眼,一点没敢放松地盯着前方,手稳稳掌主渔船的舵。 花杀讨了个没趣,只得讪讪地又转过头,这是他的目光却亮了一下,原来岸上有与他们相同的火光。花杀忙提起手上的火折子,就见岸上嗖地射来一支羽箭,牢牢钉在船舷上。 渔船被一点一点地朝江岸拉近,林白起便看到了岸上站着几个壮硕的旗丁,还有一个坐着的人,便是她的哥哥林白书。白书的轮椅几乎要贴到河岸上,眼神中满是焦急的颜色,看到林白起后终于露出欣喜的表情。 “白起,你……你怎么样?可有伤到?”林白书坐在轮椅上,腿脚不便还是想过来扶她。 “兄长……”林白起心里一阵难过。 哥哥的腿是为了她瘸的,师兄又为了她几乎死掉,为什么她的存在,竟像是专门为了坑害疼着爱着她的人呢? “兄长,救救师兄……师兄他……”林白起在哥哥怀里哭了出来。 *** 因为夏崇关不甚安全,宫禅正派人大肆搜捕林白起与萧宠,故而几个人没有去漕帮的分舵,而是去了花杀在渡口附近的一个别馆。 这里十分偏僻,但正是避人耳目的好去处。 几个人来到了花杀的别馆,萧宠便被几个早就候着的得力医者送进了房中,关着门医治。 林白起被林白书亲自上着药,白书见她全身上下都是伤痕,气得摔了好几个药瓶子。 “兄长,这原是个失误……”林白起劝他。 “我捧在手心里护着的妹妹,哪里由得他们这样使唤?”白书咬牙切齿地道:“我就叫你别当这劳什子的官,谁家的天下与我们兄妹有什么关系?跟东岫庭和漕帮也没有关系,你为何一定要出这个头?” “我……”林白起不愿把戚夫人是两人母亲的事情告诉兄长,只是一时间又想不出很好的理由,于是只得沉默着。 息夫人若是胜了,迟早会一步一步将君天战的权势全部夺过来,那时戚太后是一定会遭迫害的。息夫人有多恨戚姬,是朝中有目共睹的事情。 事实上林白起很想把最近发生的事情说与兄长听,但是兄长的身体并不好,不适合过度的操劳,况且兄长又是个极为重情重义的人。林白起一是怕他因为父亲眼盲的事情又生难过,二是怕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居然活着,但母亲受到了那样大的威胁,会拼死保护母亲。 经过这次的受伏,林白起觉得一家里有一个人为国事操劳就够了,不论如何,不能再拖哥哥下水。 白书低头看着她的表情,突然将她的头抬起来,认真道:“白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哥哥?” 第40章 叁拾玖 林白起看了轮椅上的白书一眼,低下头沉默着。旁边的花杀看不过去,皱眉道:“你别瞒了罢,总之是瞒不住的。” 于是他替林白起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白书说了一遍,至于花杀也不知道的,关于哥舒斩劫的消息,则是林白起自己说的。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你居然……居然不告诉我!”林白书气得脸色煞白。 “唉,你也别太生气了,她也是怕你担心,你看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若是因为这些事太过操劳……” “你给我闭嘴,你也有份!”林白书指着花杀的鼻子,“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事,便应该早早的就告诉我,竟然跟着白起一起胡闹!” 花杀退后两步,有点想尿遁。 这时外头闯进一个人,花杀于是转过头去,凶神恶煞地喊道:“进房前不知道敲门,哪个管事教你的规矩,拖出去打了先!” 定睛一看,原来是从外面请来的大夫,于是干咳两声道:“先生什么事?” “花帮主,您要老夫救治的人……怕是……怕是……” “胡扯胡扯!”林白起从床上一跃而起,指着郎中的鼻子骂道:“师兄若是死了,我叫你们所有人给我陪葬!” “这……倒也不是救不活,只是凭老夫几个人的医术,怕是无能为力了,还请花帮主尽快去找更好的。” 花杀挠了挠脑袋,”附近最好的大夫就是你们几个了,这个钟点……到哪里去找?” “要不直接去天照关口,我记得那里有几个有名的医馆,夏家在那里好像也有人,应当与白起很熟。”白书道。 “不行啊。”花杀摇了摇头,“如今天照关口可是宫禅的地盘,我们贸贸然进出等于暴露了白王的位置,漕帮在这边的力量薄弱,到时候怕保不住白起。” 林白起摆了摆手,将身上的绷带系紧,朝花杀道:“人都要死了,还管别人知不知道?只是夏家的人,怕是没有师姐本事大,还要劳烦花帮主去请师姐过来。” “你说越弄痕?”花杀皱了皱眉头。 林白起点了点头,“之前在东岫庭,我与师姐的医术是最好的,如今我且在这里压住师兄的伤势,你快派人去请越弄痕过来。” “我……我不知在哪里找她。”花杀将头扭向一边。 林白起伸出一个小指,笑话他道:“花帮主,你当我是瞎的么?越弄痕与你的那点事情,师兄与我清楚得很。你就对越弄痕说,她师弟快不行了,叫她赶紧过来。” 说着,她便将手洗得干干净净,将头发用布拢了起来才走进萧宠的房间。 *** 房间里有很重的血气,萧宠脸色苍白,脸呼吸都微弱得让人害怕。 林白起旋开他身上覆盖着的薄被,发觉大部分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只一个伤口原封不动的,便是刺穿胸口的那根羽箭。 她自怀里拿出一枚丹药,给萧宠服了下去,然后转身朝几名医者问道:“这箭为什么不□□?” “这把箭的位置极刁钻,这位侠士已经出了不少血,老夫怕拔出后出血量太大,会让他支持不住。”为首的医者摇头。 林白起沉吟了片刻,用东岫庭秘传的指法点了几个止血的大穴,才对医者说到:“将我的血输给师兄一些罢,以前师兄这样救过我,我与师兄的血是能融合的。” “可是,你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医者有些犹豫。 “我没事,你只要快些就行,在师姐来之前至少不能让师兄的状态再虚弱下去了。”说着她撸起自己的袖管,有对他们道:“去一个人,给我准备些补血的汤药,我要喝。” 几名医者点了点头,便准备输血用的器具与汤药去了。 *** 输血的时候,林白起感到师兄在发烧,全身滚烫烫的,甚至可以让人感到灼热的鼻息。他全身覆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麦色的皮肤上泛着暗红,看着便让人觉得极难过。 林白起将脸贴在萧宠手背上,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房门被人打开,越弄痕风尘仆仆地冲外面冲了进来,见到床上躺着的萧宠二话没说,一耳光将林白起打在了地上。只见那输血的针头从她手上被扯了出来,溅起一片血花。 “你……”越弄痕看清楚了林白起的伤,也有些不忍了。见林白起又默默地将输血的针□□自己血管中,便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掀开了盖在萧宠身上的薄被。 然后,她还是想打人。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越弄痕强压着怒气。 “你先给师兄治伤罢,余下来的事情,我们之后再说。师兄心口的那根羽箭,他们不敢拔,我也不敢。”林白起的声音一阵哽咽。 “你要是敢,倒是没心没肝了。”越弄痕冷笑,然后将之前医者就准备好的用具盘点了一遍,才对林白起说:“他伤得太重了,血要一直输着,拔箭的时候……你闭上眼睛罢。” 林白起点了点头,依言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便赶到有温热的血液飞溅到自己的脸上。 *** 月弄横在给萧宠治伤的时候,林白起不敢去想萧宠的伤有多重,只知道他消毒伤口的时候没有醒;被拔出胸口羽箭的时候没有醒;缝合伤口的时候还是没有醒。 她坐在师兄床边上,直到越弄痕对她说,“他没事了,你休息一下罢”,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的眼泪掉了下来。 “我就在这里坐一会。”林白起嘶哑着声音道。 越弄痕于是点了点头,收拾好东西便带上门出去了。 林随意一直守在萧宠床前,给他擦汗、替他换冰枕、帮他按摩穴道。子时的时候萧宠醒过来了,只是神智不甚清明,撑起身子就要从床上坐起来,被林白起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师兄,别乱动,你不能动……”林白起用力压着他,生怕他将身上的伤口崩开了。 “师妹?” “嗯。” “师妹。” “是我,师兄,让你受了这样多的苦……” 萧宠的神经终于不再紧绷,软软躺回床上,拉着林白起的手说:“你脸色这样差,休息一会吧,师兄没事。” 林白起正要说话,却听见外头突然响起一片嘈杂之声,那脚步的声音异常沉稳,一听便是朝廷正规军过来了,人数可能还不少。 林白起屏住呼吸,听见外头安静了一会,她不敢说话,也不好出去。然后又开始吵了起来,她侧着耳朵仔细听,便听见花杀凶神恶煞的声音:“全当我们漕帮是软柿子么?兄弟们将家伙事拿出来!跟他们拼了!” 第41章 肆拾 花杀那不大的别馆,被宫禅的军队里三层外三层地牢牢围住,花杀站在别馆门口,双手各拿了一把弯刀,身后站了约二十多名帮众。 “气势如虹,宫将军来本座的别院,是息夫人想要本座的命,还是朝廷要解散了漕帮?” 宫禅闻言,忙朝他做了个揖,礼道:“岂敢,息太后与摄政王常常与末将说:漕帮乃是大夏的航运命脉,是断不能掐断的。末将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打漕帮的主意啊。” “哦,那太后的意思,就是嫌花某人无能,要将漕帮易主?”花杀的眼中闪出一片嗜血的光,那气势竟逼得宫禅退了一步。 “花帮主言重了,只是朝廷在缉拿两名要犯,十分凶险。这别院也是在末将的管辖范围,末将担心花帮主的安危,朝廷也是断不能让帮主在这里出事的。” 花杀冷笑一声,将手中的刀柄抚了两下,似笑非笑地道:“我漕帮的地头,何时需要他人来护卫?要搜馆也可以,先拿了我再说。” 宫禅见他态度坚决,不禁冷笑一声。漕帮家大业大,他原是不愿得罪的,现看花杀这边只有二十多个人,心想得罪了漕帮反正也是朝廷得罪,自己跟花杀本就没甚么交集,眼下先以多欺少一回,完成了上头交代的任务再说。 他正要下令强行搜馆,却有一柄细长的斩马刀,直直砸向他面前。那刀锋夹杂着强烈的气劲,逼得众人向后退了一步,只见一名身材高挑修长的紫衣美人,轻盈地落在斩马刀的刀柄上。 “今儿本座在漕帮做客,若是要动漕帮的地界,也要先过了本座这一关。”美人凤眼微眯,十分慵懒迷人的样子。 “你是……”宫禅眯着眼看她,突然惊叫了出来:“你是越弄痕,东岫庭的越弄痕!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匹夫有点眼力,有甚么保命的本事全使出来,我越弄痕手下可是不留活口的。”她轻盈地翻了个身,手执斩马刀横在身后。 *** 宫禅这边人多,花杀这边却都是精兵强将,加上有越弄痕在,两边一时间倒也分不出个胜负。 花杀和越弄痕两人本就嗜血,加上这次都有要护卫的人,所以拼得尤其卖命。宫禅看形势有些不对,便跟副将打了手势再从天照关口调人过来。今次是难得一遇的抓住白王的最佳时机不论如何,也不能将白王从这里放走。 两边正打得火热,内院的大门突然被人打开,林白起一脚踢开门,一步一步慢慢地从里屋走了出来。 “林白起你疯了!?还不快带萧宠离开!”花杀杀得眼红了,急急叫了一声。 林白起似全然没听见他的声音一般,木偶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身上尽是伤痕,脸色也惨白得似死人一般。 “哈哈哈哈——”林白起走到人群中,突然扬天狂笑,而后用平淡道让人害怕的语气道:“师兄都没了,我还走什么走?” 她此言一出,不仅是花杀和越弄痕,连宫禅也收手了。 “萧宠……死了?”宫禅惊诧。 林白起往四周看了一眼,突然一下栽在地上,磕出好打的响动,然后又仰起头开始狂笑。只是那笑容似是哀嚎,闻者无不动容,花杀和越弄痕根本不能相信,可看到白王的样子,一时间竟然双双呆住了。 “林白起……你的头发……你的头发……”越弄痕指着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原来林白起趴在地上,口中一阵一阵的发出嘶哑的哀鸣,而她的头发,竟然一点一点地变白了。那么萧宠……难道萧宠真的…… 越弄痕丢下兵器跑进房间,仅仅过了一会,便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她撕心裂肺的尖叫:“啊——” *** 宫禅坐在别院的椅子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林白起坐在别院的一棵老树下,一直在笑,一边笑还一边发傻,抱着那棵树不撒手。花杀过去劝她,被她一脚踢中屁股:“别烦我,我要跟师兄玩抱抱……” 这样的白王正常么?绝对不正常。可是他也不知道白王是真的不正常,还是装作不正常的样子。 只是一晚上的工夫,林白起疯了,萧宠死了,这可怎么跟息太后交代呢?太后只说了不论死活,要将白王带回凤鸾城,可是疯了是算死、算活、还是算半死不活啊? 宫禅只得写了封信,飞鸽传书回了凤鸾城。萧宠是死透了,他和几个城里的医官仔仔细细摸了好几遍,绝对是个没气了的。可是越弄痕不让他们带走萧宠的尸体,不过也是对的,萧宠并不是朝廷中人,于是宫禅只将林白起带回了天照关口。 林白起一路在车上极不合作,随便抱着个什么东西就喊师兄,不过好在她不抱人,不然说不定得把宫禅手下将士给吓死。 “唉……你说她是真疯了还是假疯了?” “这能有假么?一夜白头啊,这是能装的出来的么?不是爱极了谁能做到这样?” “是啊是啊,之前就听说白王爱惨了萧少庭主,这人突然就死了,疯了也挺正常,毕竟白王再强,终究也只是个女人嘛。” 宫禅的手下讨论着,然后不禁有些感叹,白王在朝堂上是颇正直,也颇能为百姓着想的一个人。她这一生为别人想的事情比为她自己想得都多,估计最割舍不下的,就是她的师兄萧宠了罢,没想到那人居然就这么死了。 这时,只见林白起坐着的马车前闪现出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披着一头黑发,背后背着双剑,满脸怒容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我们家王爷呢?我们家王爷呢?你们把我们家王爷藏哪里去了?”严小段指着一群将士的鼻子骂着。 “白王……在车里……”几个兵士指着车里低声道。 “知道我家王爷疯了,就该好吃好喝好玩地伺候着,将她一个人放在车里怎么行?你们这些拿朝廷俸禄的,看我家王爷现在失了势,一个两个的都不用心伺候着!告诉你们,若是我家王爷掉了一根毛,我严小段第一个不放过你们!”小段说着,打开车帘钻了进去。 外头的兵士想真是冤枉透了,他们是拿兵器打仗的,哪里就会照顾人啊,这男女授受不亲,进去了害怕亵渎了王爷呢…… 严小段进到车里,便看到林白起抱着一截木头,一个人笑得傻气。那半截木头显然是花杀别院里锯下来的。 “师兄,陪我玩!”林白起看到严小段,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丢下木头一下子扑到她身上,在她脸上亲了一大口。 严小段脸都红了,需知自家王爷在她面前一贯是特别严肃,特别有威严的存在,如今天这般甜腻的样子,臊得她简直要冒出烟来。 “主子,你……”严小段轻轻抓住林白起的手,想要扶她坐起来,没想到白王挺不合作,将她压在座位上一顿猛蹭。 “师兄,陪我玩泥巴。”林白起一边在小段身上蹭着,一边指了指她带到车上的一罐泥巴,满是污泥的手伸到严小段脸上,将她的脸涂成了花猫。 “主子……”严小段在心里暗叫不好,主子不会……是真的疯了吧…… 第42章 肆拾壹 不论林白起是不是真的疯了,她都被一头雾水的宫禅带到了凤鸾城中。 摄政王亲自出城来接,这是多大的阵仗和体面。傅冷月看到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的林白起,眸子一下子变成了深色,一掌将马车披了个粉碎,将人从里面抱了出来。 “傅……摄政王,你这是要做什么?”严小段瞪大眼睛盯着傅冷月,感觉到脑子里有一群风中凌乱的乌鸦飞过,这从未娶妻生子的摄政王,不会是因为太急色,连自己的师侄都要染指吧…… 傅冷月抱着林白起,什么都未说,便将她丢到太后那里。 息太后倒是没说什么,她听宫禅说起萧宠已死,至于是怎么死的她并不关心,朝中还有许多了不得的大事等着她来处置呢。只是死了师兄的林白起不足畏惧,死了师兄又疯了的林白起更加不足畏惧。许多人都不相信林白起疯了,可是她信,因为好多年前她就位另一个人疯了。 对于白王在凤鸾城要做什么,息太后一贯的态度便是:随她去罢。不过林白起倒了凤鸾城,倒是换了一种疯法,她不抱着个什么东西就叫师兄了,而是疯得挺严肃的。 她有时会在东岫庭萧宠的寝殿里,抱着一架翠绿色镶白边的细弦琵琶,唱一首曲调极低的;有时候在鹤子莲台穿着艳红色的舞衣,跳一曲红莲舞,那白发金瞳的绝世风情让人见之不忘。她常常是一口水也不喝,一块糕点也不吃,直到唱得声音嘶哑,被傅冷月派来伺候她的闻不语一掌劈昏,才软软地安静下来。 闻不语虽然是傅冷月派来的人,但倒是真心实意地对林白起不错,他这个人笨笨的没什么心思,只一味的人为林白起是真的疯了,于是开了好些这样那样的药给林白起喝着。 “那个,闻大夫,您给我们主子喝这样多的药,可莫要将她喝病了才好。”小段看到他手上端着的东西,干笑。 “严大人说笑了,下官只是为了治白王的病罢了。”他对小段点了点头,将手中一罐子黑黢黢的药又给白王送了进去。 *** 傅冷月是决计不相信林白起疯了的,他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问她,可是似乎又只能问清醒的她,于是三天两头地往白王的住处跑。 这次,严小段又将她带到被冰冻住一般的后院,林白起就在亭子里弹琴,她看了傅冷月一眼,没有理他。 “她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回摄政王的话,白王在这里坐了有两天了。” “怎的不哄她进屋?” “白王不让,进去劝的人都被白王打了出来。” “你去罢,这里有我。”傅冷月结了身上的斗篷,就要走过去。 “摄政王,这些事情让小婢来做……” “出去!”傅冷月吼了她一句。 他半拖半拽地将林白起拖进屋里,脱去她的一双雪靴,便露出一双冻得惨白的脚,细圆的趾头僵硬得仿佛一掰,就会一根一根地断下来。 傅冷月取来软糯的丝绸巾子,粘上水轻轻碰到林白起的脚。明明只是平常的温度,却让林白起疼得直往后缩。 “疼……”林白起那只黑黝黝的眼睛漫起一团水色。 傅冷月加重了力道,见林白起疼得往后直缩,便裂开嘴笑着诱哄道:“乖师侄,你也不必在师伯面前装了,师伯知道你一定没疯,萧家小子也一定没死。你只消告诉师伯那个东西在哪。” “师伯,疼……”林白起歪着头看着傅冷月,懵懵懂懂地皱起眉头。 “乖了,说出来你就不疼了,师伯知道你最怕冷。你师娘的东西藏在哪里?除了你和萧家小子,怕是只有那个人知道了,我只问你。”傅冷月一边让她疼,一边哄着她。 林白起摇着一头雪白的头发,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就那么笑着,似乎连冷也不怕了。一个时辰后傅冷月也乏了,收了手道:“这次便算了,我下次再来,在这件事上,本王的时间可是多得是。” 林白起看着他的背影,对着他又是一阵傻笑。 *** 在凤鸾城中一个人疯着是挺无聊的,严小段于是带林白起于在集市上闲转。蒋丝在白花馆主持写日常的事务,容敛现在和薛放他们在一起,甄娘不知又在寻甚么治疯病的药了,上琴在刑部有一大堆人等着审…… 无聊催人老啊……小段在水云阁的雅间里陪着身边憨憨的白王,一双眼睛在集市上四处乱飘,巴望着逮到个闲事管管也好。只是看着看着,她眼里却上过一道挺不可思议的光芒,原来她看见凤兰一身的白衣,背着个不大的包袱,一个人坐在水云阁傍湖的位置,神色不是太好。 正准备跳下去问候一下,却见一行人从楼上的雅间出来,为首的女子身着华服,头发用丝带高高束起,相貌十分美艳。只是腰身背部竟全部□在外,在凤鸾城,便是花掩月的姑娘们也不敢如此打扮,想来该是异邦女子。水云阁里的客人何时有过这样的眼福?一干人看得眼睛发直。 美色在前,有人远观,有人却必是要出手的。一个公子哥打扮的青年,恬着脸来到女子身边,手还未沾上她的身,便被凤兰拎住后襟,扔到了湖里。 凤兰是从皇城中翘家出来,心情本来不好,又因这是帝都,现他自己的地盘。见几个异邦人在这里受辱,倒真觉得丢了自己的人,于是上前帮了忙。 “这位公子,可否告知姓名?”为首的美丽女子显然对他颇有兴趣。 “不足挂齿。这位姑娘,凤鸾城不比异邦,入乡随俗,还请请自行小心些,告辞。” 凤兰并未正眼看那女子,只是把人救了,把话说完了,便要转身走人。那女子并没有拦他,只是在他身后做了个小动作,右手食指轻轻一动,一条黑影跟着他一起离开。 *** “凤公子?您怎么从皇城里跑出来了?若我没有弄错的话,您应是日理万机的。”小段看见凤兰走过来,便从雅间里探出头笑盈盈的跟他打招呼,只是当然不能提及他是当今帝座,不然这集市也要乱套了。 “被赶出来了。”凤兰一双半含秋水的桃花眼微微一寒,似乎对被赶出家门之事有诸多不满。 严小段微微一愣,便见他从一楼一跃而起,看到雅间里痴痴傻傻的林白起,跟没看见似的,只是随意地加了些茶点,一声不吭地坐在林白起对面。 半晌,他终于说道:“息太后逼我娶亲,邓家独女,邓珠珠。” 严小段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喷也不是,咽也不是。 邓家是可是统管方元社的大家族,而方元社是大夏最大的赌场组织,四处都有分号,传闻邓家的床都是拿金砖砌出来的。这邓老爷子只有两大嗜好,一是赚钱,二是疼女儿。 邓珠珠出门都是八抬大轿抬着。不过这邓珠珠的轿子,没有八人断是抬它不起的。被她老父疼爱得紧了,养出一身肥油。息太后难道是刚上台,国库缺钱得紧,竟下如此血本将儿子卖给这家做女婿? “既是让我做了皇帝,身边的人便是什么人有用,便什么香的臭的也要往我身边添置。太后现如今就我一个可用的儿子了,她也从未指望过君天战。”凤兰叹了口气,看着林白起道:“因我是君天厉一事,你恨我很的牙痒痒罢,只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楚,这个皇帝我是一点也不想当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凤兰看着林白起,见她还是一味地吃吃笑着,也不逼她,只一口接一口地喝茶。 “你难道是不愿娶亲,便从皇城中跑了出来?还是想让白王帮你退了这门亲事?”严小段笑眯眯的打量他,心里蹦出两个爽快的大字:活该! “怎样帮?帮我抄了邓家?邓家是商贾,并非朝廷命官,我都抄不得白王如何抄得?” “这个连您都没有主意,小婢怎么能有主意?我们主子疯了,便更没有主意了。只是盼望您看在昔日与我们主子的交情上,莫要太过为难才是。毕竟我们主子已经这样了,对您也没有什么威胁。”小段说完,叹了口气道:“主子也从未想过要威胁什么人,一向只是他们拿了这个那个的来威胁主子。” “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凤兰看了小段一眼,站起身子,朝林白起那边走了两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迷惘道:“只是你这次回来凤鸾城,我竟是一点也猜不透你的心思。你究竟要做什么呢?也罢了,我是从来都没有猜透过你,我这条命也是被人玩死了又救活回来的,便如死人一般,还有什么是经不住的呢……” 第43章 肆拾贰 凤兰与林白起一道回了皇城,便带着她回自己的寝殿去。期间路过一座之前是秦贵妃住的寝宫,便听见里头有哭哭啼啼的声音。 凤兰往里头看了看,看见第五染系了条白丝带在门前的榆树上,竟是要寻死的样子。 “稀奇了!”严小段啐了一口,“她什么身份的人,如今居然是公主了。当公主便好好当着罢,成日里玩些旁逸斜出的是做给谁看呢?” 此时,就听见树下头的婢女抱着她的大腿,哭天抢地的喊着:“公主!公主我求您……不能啊……” “你们都别拦着我,我不活了……”第五染一边踹着婢女,一边还是要寻死。 “吊死了干净……”严小段嘟囔。 这时凤兰看不过去了,走过去一脚踹了她的凳子,将她拉下来吼道:“你做什么?” “他死,我陪他。”第五染抹了抹眼泪,然后竟然看见林白起在凤兰身后,恨得一双眼睛都红了,扑上去就对着林白起一顿抓挠:“都怪你!都怪你!若不是你,萧哥怎么会死!你要给他赔命!” “你撒什么疯,还嫌自己不够丢人么?”凤兰一把抓住她。 “我怎么丢人了?我心上人死了,还不准我跟了他去?横竖我活着也是没意思了,你们还把我留在宫里做什么?让我去了罢!” 这时,一直低着头的林白起突然抬头,一掌将第五染打出一丈多远,直打得她口角流血,腮上一片绯红。林白起瞠目道:“你凭什么陪他死!他活着是我的,死了还是我的,黄泉路上也得等着我!你敢陪他死!” 凤兰一听头都大了,连忙将两人拦开,心想这白王发起疯来,还真是挺疯的,原本恭谨慎行的形象啊,是一点都没有了。 他刚要拉着林白起离开,便见一个阴人一路小跑过来,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凤兰眉头皱了皱,便点了点头示意他离开了。 “怎……怎么了?”严小段看凤兰的脸色好像有些不对,忙挡在林白起身前问他。 “没怎么,左右跟你是没有关系的。”凤兰这句话说完,电光火石地两掌将严小段和林白起劈昏过去,带着林白起便往刑部而去。 *** 林白起醒来的时候,四周是一片黑漆漆的,她感到自己的手上脚上都带了镣铐,胸口被铁爪给锁住,一动便是钻心的疼。她听到头顶上滴下的水滴,便知道这应是刑部的水牢。 “白王殿下。”突然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林白起抬起头,便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人从阴影中走出,竟是别留宫的莫钰。 “白王殿下,您可醒了……” “……”林白起没有说话,眼神似是空洞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你也真够倒霉的,以前从未想过,你竟会栽在我这样一个阴人的手上罢?” 林白起像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只是垂着头,看着昏暗牢房的地砖。 “你要怎么个死法?割喉?喝药?临终遗愿没必要告诉我,反正也实现不了。”莫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想活命便把摄政王要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三公主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她临死时交代的东西到底藏在哪里?对你来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罢?原本便是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见林白起只一味地沉默着,莫钰像是被激怒了,他拎起锁住林白起的铁链,将她生生提到半空。只听一阵皮肉撕裂的骇人声响,林白起胸口那原本结痂的伤口再度迸裂,血沿着铁锁缓缓浸进青黑色的地砖。 莫钰讨厌林白起,事实上别留宫的所有阴人,其实在背地里都是恨着她的吧。明明只是一介女流,做的不过是歌舞乐这样不入流的事情,可君天战居然那样信她,宠着她将别留宫的人入蝼蚁一般踩在脚下。 还有那个时时刻刻护着她的萧宠,死得简直是太好了!若是那个人在的话,自己怎么能痛痛快快地将白王折磨成如今的模样? 莫钰将林白起重重摔在地上,看她的血顺着唇角缓缓流下,浸入青灰色的地砖中,心里生出意思刻毒的快感。 “白王殿下,奉摄政王的旨意,咱家还有大把的时间折磨你呢。咱家没事时挺喜欢琢磨刑具的,你说对你是用十指穿心好,还是用一丈红好?这样的疼白王也该好好体会体会。” 莫钰自个儿唱了半天的独角戏,见林白起根本不理她,便将一样东西丢在她面前:“这个东西你可曾见过?” 那是一条宝蓝色的锦带,是萧宠常带的。他带的头带与其他东岫庭杀手不同,故而非常容易辨认。 “这是师兄的……你告诉我,师兄他……到底怎么样了?”林白起蓦地瞠开双目,急急问他。 “哟,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啊?他死……”莫钰故意将话吊着一半,看到林白起骤然紧缩的瞳孔和剧烈颤抖的身体,不由勾起唇角。待把那灰败的脸色看够了,他才凉凉地把话说圆满:“死是没死,却也只剩下半条命了。” 林白起终于记起了还要呼吸,她全身上下都是冷汗,汗液刺激到满身的创口,痛得她骤然蜷缩起身体。 “你装疯卖傻跟宫禅回帝都,不就是想给萧宠争取逃走的时间?你料到自己身上带着摄政王最想知道的秘密,他定然是不会杀你,即便你要死,他也会护着你,是么?”莫钰笑了笑,摇着头继续道:“可惜啊白王,你始终没有想到,我们既能在天照关口设伏,如何会抓不住一个快要死了的萧宠?” 莫钰捏了捏她的下巴,道:“摄政王要的秘密你说了罢,说了还能换你和萧宠一条活路,毕竟你们是他的师侄,他总归不会不顾及情面。” 林白起朝莫钰看了一眼,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你们没找到师兄。” 莫钰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方才差点被你唬住了。师兄跟师姐在一同,若是能被你们抓住,倒是太辱没东岫庭的功夫。不过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林白起做了一个“你过来”的眼色。 莫钰依言,站到她身旁,听她黯哑中带着一点狡黠地道:“那件东西,我怎么会说?师兄和师父的命,全系在那东西上面了。傅冷月这个疯子,求了这么多年只是要那个东西,可惜他这辈子也别想拿到!” 莫钰脸色丕变,用力捏起林白起的脸,在她耳边阴沉沉道:“既然白王这样坚决,咱家不拿出点真材实料的招待招待白王,也对不住您来刑部水牢走一遭。” *** 走进刑部的水牢,锦上琴便被一阵刺鼻的血腥味呛得咳了出来。方才在外面杀了好几个人,她的身上本就带着一股的血味,只是这水牢里的血腥味,似乎是太过浓重了些。 锦上琴加快脚步,心中略过一丝不安。 水牢里湿冷阴暗,她点起一盏油灯挂在墙壁上,这才隐隐看见被锁在内中的林白起。 林白起应该是痛得昏过去了,她全身上下都是伤口,水牢顶上滴下的水珠和着她身上的血水滴到地上,溅起一片片细微的血花。她并没有被锁住手脚,却有两只古铜色的铁爪,穿透皮肉牢牢扣在左右肩胛之上。 锦上琴看着她破败得令人发憷的身体,脸色立刻垮了下来,她点了林白起几个止血止疼的大穴,只听她细微的呻吟一声,这才缓缓抬起仿佛重愈千金的眼皮。 “上琴?”林白起对她笑了笑。 “莫钰你好大的胆子,是谁准你对白王用这样重的刑?”锦上琴一遍将白王解下来,一遍怒视着他。 莫钰似乎是累了,见着锦上琴眼皮子都不抬,只道:“咱家奉的是摄政王的命,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务必撬开白王的嘴。咱家这还没撬开呢,锦大人就要将白王带走,这似乎是不合规矩罢?要不要……咱家与你一同去找摄政王评评理?” “如我们这样笨笨的,哪里懂什么规矩?”她冷笑一声,没等莫钰反应过来便一刀下去,登时血花溅了两人一脸。 “主上,让你受苦了。”锦上琴字怀里拿出一个七窍玲珑钥匙,便帮林白起开身上的锁。 她在水牢外面,已经想到了自家主子受的罪。方才想到时心里便是抽痛不已,可看清了林白起现在的狼狈样子,她的心内又是另一种痛法。 锦上琴低吼一声,也不顾满地的污糟,俯□子一把将她抱住,恨不得立刻就带走。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全然不能想象林白起现在的痛苦,也不知道如何替她解脱,只得将牢牢抱着,全然不在乎她身上的粘腻湿冷。 “你也别太难过,我原也没有看起来这样痛。”林白起勉强朝她笑笑。 锦上琴有从袖口中拿出一串钥匙,打开穿透她身体的铁爪,不忍道:“这爪子要从身上卸下来,一定非常难过,你忍一忍……” 林白起对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可当铁爪从身体中抽出时,还是撑不住倒在她怀中。锦上琴紧紧抱着她,一边掉眼泪一边给她包扎伤口,林白起却似伤口不在自己身上一般,只问她“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 “已经打起来了,其实这仗打得蹊跷,傅冷月全然不是要争天下的人,薛放没什么野心,倒是两夫妻在争天下了。虽然息夫人原本不是太后,但她的那狼子野心啊,着实是没有他人比得了的。只有一点上琴并不知道,摄政王他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才会这样对你。主子,我放你出去后,你一定要尽量走得远些,这地方没一个清醒人,全是一群疯子。” 林白起点了点头,伸手握了握锦上琴的手,便见她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她靠在墙上,屈起食指替锦上琴刮掉眼角的残泪,“唉,别哭,你把他杀了,自己可怎么办呢……” “反正我的命也是主上救回来的,只要我在,就不能让主上受辱。” “你们这些人,只想着一时痛快的报了我的恩情,却不知你们若是不在了,我会有多难过。”林白起摇了摇头,“你跟我一同走罢,去薛放那边,总之这次是我连累了白花馆,我跟了边,还得白花馆也遭难。” “主上别这样说,白花馆原也没有人这样想主上的。”锦上琴将林白起扶了起来,又问她:“主上,傅冷月找您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若不是顶顶重要的,便给他罢了。有些东西不在自己身上,反而是幸事。” 林白起摇了摇头,“是命,给不得。” 第44章 肆拾叁 林白起与锦上琴方出水牢,便看见傅冷月端端坐在八仙椅上,锦上琴一时愣了,林白起的脸色倒是变也未变,仿佛早就料着了一般。 “你门下的人倒是挺忠心的。”傅冷月冷笑。 “师伯,你的事情本与我无关,但我恰恰知道了师娘的那个秘密,说起来师伯针对的只是我,还望不要将白花馆牵扯进来。”林白起说着,对傅冷月施了一礼。 “你放心,白花馆我不会动,息姬也不敢动。”傅冷月摇了摇手。 林白起听了他这话,方点头道:“师伯,以前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但是师娘的东西,我决不能给你。” 傅冷月对她一笑,“我先听听是怎么个说法。” “师父如我这般大时,也曾犯过让自己生不如死的错误。”林白起低头看着地砖,有些怅然的开口,“师伯您是知道的,师父原先喜欢的并不是师娘,而是当时曲相爷家的大小姐曲落。” 林白起的师父萧无别、师娘静娉公主和曲落三人之间的故事,傅冷月自然是知道的,因为在当时,傅冷月单方面爱恋着静娉公主。或许不止是当时,东都王傅冷月至今未娶亲,怕不单单是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而已,应该还有一点便是心中仍旧爱慕着静娉公主。 傅冷月万没想到林白起会知道这样的事,脸色登时难看了一截,却没有要阻止她继续说。 “当时曲落也爱惨了师父,所以毁了锦帝赐给她与一位将军的婚事,执意与师父私奔,于是锦帝大怒,派人大肆追捕曲落与师父,当时师娘也爱着师父,于是为了护着他便一起出了城。师父要去投靠君术甄,师娘本是不赞同的,因为当时的七王爷本就有反心,若是投靠了七王爷便如同投敌一般。然而师父觉得这是最好的出路,师娘虽然不赞同,却也只好陪着师父一同涉险。” 后面的一段往事,在大夏国被流传得挺广,因为当时七王爷造反,便派了萧无别去战哥舒斩劫。当时的哥舒斩劫为大夏将领的顶峰,所以派萧无别去出战,无疑是让人去送死。 那时哥舒斩劫在玉清关设了埋伏,诱着萧无别的大军陷入军阵,用的是歌蓝朵极为残忍的一种暗杀之物,叫断魂丝。曲落为了救萧无别身陷杀阵,而萧无别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被乱箭射死,用一把长剑撑着没有倒下去。 “也许今后你还会遇到你爱的人,但是你要记住,最爱你的那个人一定是我。” 这是曲落留给萧无别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如后萧无别心中的一块心魔。 “我真是没想到,萧无别竟真能弃了自己最爱的女人逃走。”傅冷月一脸的鄙夷。 “师父并没有逃走……”林白起垂下眼帘,本就白皙的脸在月光下白得有些凄凉,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黯淡的阴影,“师父就那样呆呆的看着曲落,叛军的箭齐齐射向他时,他竟也不能察觉。然而箭一支也没射中师父,因为师娘赶了过来,用琴音震开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羽箭,回身想将师父带离战圈。” 林白起看了看傅冷月的脸色,继续道:“可是师父那时爱着的曲落在那里啊,不管是生是死,她还站在师父面前,离他只有几步的距离,师父怎么可能将她一个人丢在那里……于是师父甩开师娘的手,冲过去用拼了命去割那些看上去不甚牢固的断魂丝。师娘就在他身后,一面用带着内力的琴音帮他挡下所有的羽箭,一面还要与赶过来的兵勇贴身缠斗。我师父却只看着曲落,好像她还没有死一般。” “够了!”傅冷月一掌拍在桌子上,脸色煞白,嘴唇开始不自然地颤抖,“萧无别……那个畜生!他居然那样对静娉!” 林白起并没有因为傅冷月的怒气而停止叙述,而是继续道:“师娘到底敌不过那样猛烈的攻击,被暗士用毒镖击中背部。也不知他哪来那样大的气力,带着毒伤,发了疯似地拖着师父跑了几十里路程。之后她的武功就全废了。” “然后呢?”傅冷月牙缝里挤出一句。 “七王爷战败,师父后来到底还是娶了师娘,可是心里想着的还是曲落,所以师娘也一直郁郁寡欢的。后来师娘怀上了师兄,据说也是她哄着师父酒后乱性的结果,师父平日里是不碰她的。直到后来有一年凤鸾城中发了时疫,那年凤鸾城近乎死了一半的人,师兄也染上了时疫。师娘的母家有一种蛊术,可以将自己的命过给他人,师娘为师父撞死在玉腰宫前,本来就快要没命了,她的命给了师兄。” 傅冷月的眼中一片怒火,咬着牙对林白起道:“这件事萧无别知道么?” “这件事师父不知道,师兄也不知道。师娘照顾了师父十年,什么话也没给师父留下,就那么突然地撞死在玉腰宫。到死她也不知道,她死了之后那一年师父的头发就全白了,她大概也不知道,师父其实很想她。” 其实每每想到这段往事,林白起心中便又起一股极难过的情绪,她对师娘一直是极为同情,因为在她小的时候师娘一直待她很好,如同母亲一般。 她一直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话来评价师父,爱着他的两个女人都那么好,他又都爱过,更爱谁一些其实没有必要去深究,但其实心里最痛苦的,应该是萧无别本人罢。林白起很庆幸萧宠身边没有另外一个女人,或者说,他没有给其他女人缠上他的机会。萧宠与萧无别不同,萧宠对待林白起以外的女人冷得如一块冰,能将她们推多远便尽力推得远远的。 但由师父这件事来看,萧宠的冷淡说不定对于她们来讲是好的。 林白起正想着,却见锦上琴眼神骤然一变,电光火石间将她扑倒在地,回过头,刚刚两个人坐着的位置被一个巨大的斩马刀的刀劲砍出一个巨大的圆坑。抬起眼,正是傅冷月一脸暴戾的表情,他身后鬼魅般跟着一个人影,长得竟与已故的静娉公主十分相似。 “静娉留下的东西,我要。”傅冷月的眼神入冰柱似的打在林白起身上。 “师伯,你可知道师娘留下的东西是什么?”林白起冷冷一笑,“是她救活师兄的那枚生死蛊。师伯,你说我会将那样的东西交给你么?” “那这样东西,我便更是要定了。”傅冷月抬起头,竟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似是比哭还要难看。 “你要报复师父,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你可知师娘最不愿意别人伤害的就是师父。然而我不会让你因为要报复师父,便伤害到师兄。正如你恋慕着师娘,而我恋慕的人是师兄,他是我的。我便是死在这里,也不会将那东西给你。” 林白起话音刚落,锦上琴却先她一步抽出腰上的冥蛇,那软剑有灵性般在地上铺开,灿灿的闪着寒光。傅冷月提起炎天刀,瞬间闪到锦上琴面前,当胸劈下。那名唤炎天的斩马刀少说也有百余斤重,傅冷月提着它居然可以有那样的速度,当真吓人。锦上琴一甩冥蛇,伶俐的躲过了猛力的攻击。 “你手下的人倒真是厉害,居然可以同我过招。”傅冷月有点讶异,破例看了锦上琴一眼,“刑部的锦上琴,从前我可没有注意过你,藏招藏得深啊……” 说着他将斩马刀往胸前一横,猛地朝锦上琴冲了过去,与她缠斗起来。 白王受伤颇重,根本就无法加入战圈,然而锦上琴在傅冷月凌冽的攻势下居然丝毫不落下风。林白起越看越心惊,她自己也不知道锦上琴竟有如此大的能耐,甚至于她未在前次国难受伤前的全盛时期,大概也只能和锦上琴持平。 突然,见傅冷月身后那人手上捻着一片薄如蝉翼的飞刀,堪堪朝锦上琴掷了过去。 锦上琴不设防被刺中,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傅冷月乘这个空挡一刀斩在她肩上,刀口虽及时被冥蛇缠住,至少也是受了些内伤的。而锦上琴没有半分犹豫,反手将冥蛇鞭的倒钩处向前一推,刺入傅冷月的腹部。 傅冷月没料到这人竟然能上了他,微眯的眼中怒意正盛,聚集全部力量一掌打在锦上琴胸口,打得她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上琴!!”林白起一声怒吼,第一次生出了被另一个女人保护着的无力感,想加入战圈。 “别过来!!”锦上琴迅速起身,调息将口中的血气压了下去。 见那善用暗器之人还要动作,林白起随手抄起刑台上一条锁链刀,将她投出的两枚暗器挡住,这个动作让她胸口的伤口更加绽裂了开来。 “主上,你别,这里交给我就行。”锦上琴心中一急,林白起的伤势颇重,可禁不起再折腾几下。 若论单打独斗,锦上琴与傅冷月可以持平,可是先下她受了伤,久战中已经略显颓势。林白起心内着急,恨不能跳入战圈,却又得时时防着对面人的暗器。看着那人又要动作,想到她长得与静娉公主有几分相似,林白起便一个纵身跃到那人眼前,竟是准备同他动手。 那人面色诡异,仿佛就等她过来,两把圆月弯刀出鞘,竟也是个高手。 林白起先前以为她是个不通武学的暗器师,不料竟然也有这样的本领,她只得苦笑一声,硬着头皮用颇不称手的锁链刀迎敌。 这女人招式阴狠毒辣,林白起要分心上琴的战事,又受了这样重的伤,不由有些吃力,身上被划了好几道血口。余光瞟见上琴已快支持不住,她心里一横,在那人攻击时右手抓住她的左臂,左边肩头硬挨上她一刀,左手将锁链转了两圈,那刀在空中划出冷冽的弧度后,竟将那人的右手生生切了下来。 “啊!!”女人被林白起一掌击出,口吐鲜血捏着残臂哀号不已,林白起才发觉这人脸声线,都与师娘有几分相似。 “韩儿!!”傅冷月怒极地抛开锦上琴,炎天朝林白起直直看去,被她举刀阻挡他的攻击,寒铁打出的刀刃竟被齐齐斩断,炎天的刀刃直冲鼻尖。 躲不掉了……林白起闭上眼,等了一会,竟发觉没有预期的疼痛,睁开眼才看到锦上琴的冥蛇死死缠住傅冷月的炎天,离她的鼻尖只有一步之遥。 “主子,快过来!!”锦上琴的声音惊醒了白王,她迅速退到她身后。 锦上琴将她牢牢护住,一双眼睛如染了血一般杀气顿盛,手中的铁鞭光彩熠熠。 “林白起!!”傅冷月几乎是牙缝中蹦出的三个字,抱起那女人双目血红的瞪着他们。 趁着这个空当,锦上琴突然从袖中爆出一枚烟弹。林白起只觉得身子一轻,便被锦上琴带着急速离开水牢。 门外竟然没有多少侍卫,大概是因为觉得水牢中有东都王亲自坐镇,便是只苍蝇也是飞不出来的。锦上琴十分熟练地解决了拦路的人,背着林白起朝皇城外飞奔。 “主上,你伤得很重,在凤鸾城我们现在没有什么可相信的人,我带你回白花馆去。” “不……别去白花馆。”林白起喘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可因为失血过多,她感到自己的体力已经渐渐消失殆尽了。 “现在局势本就动荡,我不能再拖白花馆下水,不能让白花馆毁在我手上。今次的事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若是出事了……你就替我把……” “主上,如果没了你,哪里还有白花馆呢?”锦上琴背着她,痛苦地摇了摇头,“主上,您要相信白花馆仅仅依靠您,也同样能成为您的依靠。” 第45章 肆拾肆 三公主君莫离觉得自己真的错了,自从君天战和戚太后被迫去了北边,她便答应了息太后嫁给宫禅。 在此之后,她做了一件极为离谱的事情,便是逼着楼岚棠替她去洞房,她的本意是让楼岚棠在洞房花烛夜一刀将宫禅给做了。 后来她想了想,楼岚棠长得那样美,又本来就是个阴人,若是他就此爱上宫禅……那她就真的只能去跳湖了…… 如今可是冬日。 于是在新婚后的那一日,她心急火燎地冲进新房,便看见楼岚棠左手扶着腰,右手撑着床沿,发丝散乱,衣衫不整。 楼岚棠看了三公主一眼,缓缓垂下根根分明的长睫毛,将头转向一边。 这我见犹怜的样子……是在像是被人给……糟蹋了…… 三公主的脑袋嘭地一声炸开,上前抓住他的手咆哮:“楼岚棠,宫禅那个畜生昨晚真的把你……把你……做了?他没发现你是个男人?!” 楼岚棠虽然长得标致,但好歹看得出是个正宗的男人,没道理宫禅跟他行房的时候还能够淡定,除非他是个断袖,或者根本就饥不择食。 “你以为他是你么?”楼岚棠瞪了三公主一眼,“他工夫太高了,我杀不死,他看到床上的人是我,只是捅了我一刀就走了。” “他捅你?!他居然捅你?!”三公主心里一阵怒气,那个死烂人宫禅,竟然敢动她君莫离的人!下次见到他,一定把他整成个人仰马翻,一马平川的。 “他也不是故意捅我,是我先捅他的。”楼岚棠的长睫毛颤了颤,原是想劝三公主不要给他报仇。可仔细寻思片刻,方觉三公主也并不是那样的人,宫禅那么厉害,她这欺软怕硬的小东西原就不敢动他,顶多只在背后做些小动作而已。 “好端端的你捅他做什么?直接一刀照脖子砍了他不久得了?还是他看上你了,要强了你?”三公主大大咧咧地坐在新房里,朝楼岚棠问道。 “公主殿下,把您那风啊花啊雪啊月啊的收起来,微臣都要吐了。”楼岚棠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唉……小棠……你何苦对我这样凶呢,今次杀不了宫禅,我的脑袋怕是也保不住了。息太后原本已经给我脸了,是我自己不要呢。”三公主叹了口气,语气却是笑笑的,似乎也没把自己那条命怎么当一回事。 三公主心想自己还真是倒霉,以前说过要配给一位将军,结果将军死了;然后说是要跟秦尧,然后秦尧疯了;现在她又要杀自己的夫婿……这事情若是传到她那个死狐狸老爹君术杰耳朵里,还不知他要怎么整她呢,或许是将她像颗松果一样倒吊在清风殿顶上,谁知道呢…… 楼岚棠看着一脸呆滞的君莫离,一瘸一拐地下床,预备给她倒水。 “你还是躺下休息罢,给我看看腰怎么样了。”三公主将他按在床上,伸手解开他中衣的带子,又去解他的亵衣。 楼岚棠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君莫离拆开绷条,发觉那刀伤又窄又深,非常吓人。 “唉,伤得还真重,那宫禅不至于对你这么狠吧,好歹也是同朝为官的……” “您还记得微臣与他是同朝为官的臣子?您出的主意,每一样都是微臣这辈子都想不出来的厉害主意。”楼岚棠翻了个白眼。 君莫离依旧笑嘻嘻的,伸手撩起他的裤挽,开始按摩他的右腿。 楼岚棠的腿不好,这是陈年痼疾。君莫离听人说起过这腿是为了她瘸的,可她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把这个贴心下臣的腿给弄瘸了。 不过君天战以前曾经对她说过:“莫离,为了楼岚棠的这条腿,你也别因为他是阴人而太瞧他不起,好好待他罢。” 君莫离一直觉得楼岚棠应该是喜欢她的罢,只可惜他身子都是残缺的,如何能配她这个公主呢?在她连续克掉了自己的两个夫婿后,便开始考虑在这帝王之家啊,想要个正常的人好好在身边陪着自己,还真是如何如何的不容易,不如就将就了楼岚棠罢。 她将自己的想法对楼岚棠说了一次,楼岚棠这恪守本分的下人居然破例揍了她一次,还揍得极有男人气概。 楼岚棠的解释是:心里已经有人了。 三公主颇泄气,连一个阴人都看不上自己,自己这公主当得……倒不如真的死了才好。 “白王被人救出去了。”楼岚棠突然对她道。 “她啊……她那样的有人缘,便是到了阴曹地府总是能被人救出去的……”三公主嘴上恨恨的,却对楼岚棠狡黠一笑:“小棠,我总是不要命了的,你说我这次帮父皇一个好大的忙,怎么样呢?” 第46章 肆拾伍 林白起被锦上琴救回了白花馆,白花馆便大门紧闭,严阵以待朝廷随时的来人。 白花馆从前是江湖组织,馆中女乐官与男乐官几乎各占一半,原先大多都是江湖中人。即使后来被朝廷收编了,朝廷增补了许多御用的乐官,在白王这些年的打理下也都沾染了些江湖的性情。 江湖之中,多为性情中人。 白花馆本就只奉馆主的指示,即便是太后下的懿旨,在当时也是时常有不遵从的时候,所以整个白花馆上下齐心,几乎是豁出命去也要保护馆主的。 这几日白花馆一直由甄娘坐镇,众人没有不服的。因为说起甄娘,当年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早些年自己开山头当过土匪,后来创了好几个门派,当年在北边的一手定风掌名气非常大。 退隐后她不知那根筋被触动了,便来到白花馆当起了林随意的奶娘,有些人说她仰慕纳兰馆主的风姿,只是这纳兰馆主,比甄娘可小一轮还多呢。可不论是什么原因,甄娘后来一直在白花馆做事。 这几日白花馆一直闭馆,谁叫门也不开,若是硬要闯进来的就开门打一场。一点也不似林白起的低调,倒是将原先纳兰馆主的暴躁脾气展现的淋漓尽致。 “上琴,你这些日子不回刑部了?”甄娘见锦上琴从林白起的屋子里出来,便问她。 “我本就是白花馆出来的人,如今馆主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还回什么刑部?我连官都辞了。”锦上琴冷笑一声,“总之现在是息姬当政,在她的坐下我是不愿意当官的,若是太上皇打回来了,刑部也少不得我,何苦这个时候还要替那个天杀的歹毒女人做事?” 甄娘点了点头,“时局这么乱,你回白花馆倒是好了。” “我又怎么能不会来?若是没有馆主,便没有现在的我,上琴不是那般忘恩负义的人。” 两人正说着,便见小段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好啊,你俩还有工夫在这里闲扯,灵丘殿的人都杀到门口来了,抄家伙跟他们干起来啊!” 甄娘走到她面前,在她脑门上一个爆栗,笑道:“你这小鬼什么都好,就是忒性急了点,有什么事不能慢慢说的呢,成天便是打打杀杀的,我看咱们白花馆这些天打了这样多次的架,多半是被你挑起来的,难怪馆主不将重任交给你。” “什么重任?将馆主保护好便是最大的重任。你们快出去接客罢,人家灵丘殿的殿主都来了,谁知道他那颗老葫芦里买得是什么药呢?”严小段翻了个白眼,拉着两个人就往外面走。 *** 灵丘殿主龙陵在白花馆的大门外,拄着拐杖坐着。旁边楼小含仍旧裹着披风,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颏,笑道:“殿主,你这阵仗怕是吧白花馆的人吓到了,她们别以为咱们是来踢馆的就好。” 龙陵摇了摇头,“白花馆个个都是不要命的,什么时候怕过人?等下人家出来了,你别被那群小娘们的煞气吓到才好。” “殿主说笑了,属下又有甚么时候怕过人?”楼小含抿唇一笑,便见甄娘和上琴带着两队宫人,浩浩荡荡地将馆门打开。 甄娘走在最前头,背后并不似白花馆众一般背着两把银剑,而是背着一把巨大的重剑,眼见着起码有四十斤重。她走到龙陵面前,将那重剑往地上猛力一顿,方道:“老龙,你既然敢来白花馆,便该划下道来,你奉的是谁的意思?” “你看你,每次对着我都是针尖对麦芒的,四十多年了,好好儿的不行么?”龙陵摇了摇头,稳稳道:“是我自己的意思,白王伤得很重,我来给她治伤。” “这个时候来白花馆,你不怕息姬寻你的不是?”甄娘翻了个白眼。 “她?”龙陵冷笑一声,“她的政权如今岌岌可危的,哪里就敢随便寻咱们几个大派系的不是?她若是要寻,白花馆能留到今天么?快些带我去白起那里,她的头发是不是白了?” 甄娘闻言一愣,叹了口气点头。 “不要命的小崽子,我上次给她那种药,并不是要她用在自己身上的,那种药是可以随便乱吃的么?”龙陵用龙头杖在地上捅了两下,推了甄娘一把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带我去看看啊!” 甄娘犹豫了一下,便带着龙陵往林白起的寝殿而去。 *** 林白起伤得实在很重,然而最重的并不是她在水牢中受的刑,而是她为了掩护萧宠逃走,吃下去的那颗让头发变白的丹药。 “胡闹胡闹,这丹药怎么能随便吃!林白起啊林白起,你那聪明的脑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突然就变得这样笨!你怎么不想一想,这丹药能让人的头发一时之间变白,中间带的毒性有多大?你这一受刑,将身上的毒性全部扩散出来了,你要老夫怎么给你治?” 原来,林白起那日让自己的头发变白,乃是用了一种特殊的药丸,叫白鸩。这种丹药是由龙陵在颇年轻的时候炼制的,本意是为了暗害当时烈帝的宠妃。 那时烈帝专宠一名妃子,而那名妃子并不贤良,而是央着烈帝大兴土木建造行宫,杀死忠臣良将无数。龙陵当时炼制了白鸩与血鸩两种丹药,一种可以让人的头发瞬间变白,一种可以让人的眼睛瞬间变成血红色。 几位大臣用这个药让那名妃子一瞬间变得如妖魔一般,然后告诉烈帝她是祸国的妖物,烈帝这才不得不下令将宠妃诛杀。而龙陵他们因为要保命,并没有将此药公诸于世。 龙陵将这个丹药给林白起,原是几年前要害秦贵妃用的,后来发现君天战虽宠爱秦贵妃,竟然更将林白起的话放在心上,于是龙陵他们便想着比起诛杀秦贵妃,林白起亲自与君天战说谏言反倒效果更好,这药丸也就不了了之了。 “龙老头,这天下就没有你治不了的病,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林白起虚弱地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你要快些将我医好,傅冷月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我手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你倒是便宜,一句快些将你医好就没事了。伤得这样重,倒是要我怎么医呢?”龙陵瞪了她一眼,手上一把银针扎进大大咧咧地扎进她身上,便见她一口黑血喷薄而出。 林白起的身体不怎么好了,先前就给萧宠输了血,而后在受刑时又出了不少血,如今身体冷冷的,没什么力气。 “你说你,装疯卖傻潜进宫里是为了什么?这还不是一下子便破功了?”龙陵见她便觉得可怜,却狠心瞪了她一眼。 “唉,我原本是想寻机会一刀将息姬给砍了。” “后来为何没砍成呢?”龙陵问她。 “在刑部受刑太疼,我原以为自己忍得住的,却没想到自己还是没什么出息……”林白起叹息,然后向龙陵问道:“你们灵丘殿最近怎样呢?息姬可有找你们麻烦?” “她?她现在巴不得将所有能笼络的势力全笼络来。薛放是怎样的人?太上皇又是怎样的人?她的胜算小到只有芝麻粒那么大,可不得去想些旁的办法么?你是不知道,国库的钱竟已经快被她败光了呢,全部用来笼络各路势力了。这回便是太上皇胜了,咱们大夏的国力至少也得倒退十年。”龙陵说着,叹息道:“妇人误国啊!” “你这话说的……”林白起嗤笑一声。 “啊,老夫竟忘了你也是妇人,哈哈。别怪老夫说话不好听,白起啊,这次的国难若是过了,便好好跟萧宠寻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过日子罢,你可知这朝堂之上本就不是女子该待的地方,倒不是说女子有什么不好,只是要背负的东西太重了。” 林白起挑了挑眉毛,竟也没有反驳,只道:“这世间有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若是能挨过这次国难……唉,且等挨过这次再说罢……” 龙陵点了点头,手上继续不停地给她治伤。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林白起被龙陵用药和纱布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才听他道:“今天便是这样了,你好好在这里养着,这几天有什么事情让馆里的其他人去做。你可别小瞧了你的这群宫人,她们可厉害着呢。我明天再来看你,但你这边若是有什么变故,记得灵丘殿不是息姬的帮手。” “谢谢你。”林白起朝他点了点头。 此时,却见小段快步走了进来,凑近她耳边道:“主子,三公主求见。” “请她进来罢。”林白起说着,边朝龙陵点了点头,龙陵便拿着药箱出去了。 第47章 肆拾陆 林白起已经有很久未见三公主了,这次见时,方觉这女人的命可真不怎么好,嫁了几次也未嫁出去,还被人来来回回的笑话,不过昨日终于嫁给了如今风头正劲的宫禅,应该也算有个善终了罢。 只是宫禅和薛放目前正要打起来,这两人一个师傅一个徒弟,谁把谁给做了还很难说。如果是薛放把宫禅给做了…… 林白起看了君莫离一眼,突然觉得她更加可怜了。 “昨天终于嫁出去了,恭喜啊,你找我有事?”林白起跟君莫离从来没有客气的时候。 “我昨天逃婚了。”君莫离往林白起床边一坐,大大咧咧道。 “你……你居然逃婚?君莫离你胆子可真不小,那你快走吧,不要来害我白花馆的人。”林白起瞪了她一眼,作势要送客。 “瞧你这话说的,我不过是让小棠替我入了洞房,然后不小心让宫禅给发现了,他捅了小棠一刀,然后我们便从宫里逃到你这来了。何苦弄得那样生分,小棠不也是半个白花馆的人么?” “君莫离,我原一直觉得怎样的稀奇事儿发生在我身上都不过分,没想到你比我更稀奇。”林白起裂开嘴笑了笑,“不嫁宫禅,你想怎么样?还有你为何要让小棠替你洞房?” 君莫离叹了口气,“原本是想让小棠一刀将宫禅了解了,我们这边不就万事大吉了?只可惜小棠欠了火候,一下没捅死,自己还挨了一下。他就在门口,要不我也叫他进来?” 林白起坐起身子,揪着君莫离的耳朵道:“你可真能找事,你当我林白起是饕餮,什么东西都吞的下去么?你俩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来找我,这是摆明了让我与你们一同往火坑里跳?” 君莫离摇了摇头,笑道:“非也非也,我现在是不要命了的,我也不需要你来保我。只是有些事情,想借你的东西一用,不管怎么样,这宫禅我是杀定了。” “你……”林白起皱着眉看她,然后问道:“你为何一定要杀了宫禅呢?将自己的命都弟出去了真的值得么?” 君莫离笑了笑,“他赢不了宫禅。” 林白起愣了一下,立刻知道了君莫离指得是薛放。 薛放是非常有名的将领,然而如今年事已高,而宫禅正当盛年,虽说姜是老的辣,但也有句话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从哥舒斩劫与薛放卸任后,朝中最厉害的武将除了傅冷月和凤兰,就剩下这一个宫禅了。 “你……你很担心薛将军?”林白起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问。 “除了他,我这辈子是再也没担心过别人了。”君莫离笑笑,然后朝林白起道:“有一种毒,是无色无味不会引人怀疑的,我想找你要这个东西。” 她说的是蛊香,这种毒极其难得,并且极难被人察觉,是东岫庭暗杀的利器。东岫庭里有这种东西,然而君莫离不可能拿得到,所以便来找林白起要。 “你要想一想,你回去就是一个死,不如找个地方过上安生日子。我知道你是从不稀罕这公主的身份的,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薛放还有君天权为副将呢,谁输谁赢还很难说。再说你就确定能毒死宫禅?他对你应该已经有戒心了罢?” 君莫离听了林白起的话,叹了口气道:“你只管把东西给我罢,我拿了就回皇城,是死是活都是我自己的造化。只是小棠与你们白花馆的小段相好了,却被我给害了,我只怕碰上你们白花馆的小段呢。” “这个你不用操心。”林白起摆了摆手,“小棠留在白花馆,我会带他去薛将军那边。他有血性,又是可以领兵的人才,我不会让他被息姬那边的人抓住。” 林白起说着,从袖口拿出一素色的小袋子,倒出一个小瓶。君莫离会意,便将随身带着的小盒子拿出来,林白起往里头倒了一点点灰色的粉末,便对君莫离点了点头。 “你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你其实是最偏袒白花馆的人的。”君莫离收起小盒子,朝林白起摆了摆手,“我要回去了,你把这个交给薛放,告诉他说:三公主承诺给他的都做到了,奈何桥边,看他用什么脸面来见她。” 她说着翩然一笑,将一枚翡翠戒指丢给林白起,便朝寝殿外走去。 *** 君莫离走后,林白起居然开始发烧,整个人烧得糊里糊涂的,连说话也说不完整。 她感觉自己置身在一片汪洋的火海,而在火海中她看到了许多人,有戚姬、哥舒斩劫、纳兰馆主、萧无别、凤兰、息姬、傅冷月、静娉公主……有那许多的人,似乎每一个都很痛苦,他们的表情都是扭曲的,让人难过的。 然而在这一群人中,她找不到萧宠,虽然她很想找到他。 人的痛苦其实都是自己给的,林白起这些时日听了这样多的故事,每一个都让她难过。她很害怕这样的故事一代一代的上演,永无止境,或许这就是宫廷,这就是权势滔天的人应有的宿命。想要那种平凡安逸的幸福,她只有逃脱这个牢笼。 然而已经深陷进去了,要如何才能逃脱的了呢? “主子,主子……”林白起听到严小段叫她,那声音几乎是带着哭腔的,让她感到自己像要不行了一般。 “她中毒太深了,又受了好几日的严刑,毒性已经扩散道全身,加上之前就将血过了一部分给萧宠,所以她可不可以好起来……只能看她的造化……” 这是龙陵的声音,林白起几乎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什么叫看自己的造化?难道自己要死了么?师兄在哪里?林白起觉得自己如果能看到师兄的话,一定能好起来。 有人握住她的手,但是不是师兄,因为那双手比师兄的更加细长,指腹薄茧的位置也与师兄不同。 “不论如何,我也一定要救活她。她怎么能死……她不可以死……” 那人的声音带着些决绝的狠意,他这样说着,声音让林白起觉得非常熟悉,可她就是想不起那人是谁了。 林白起觉得自己被人抱起来,放在了一个巨大炎热的蒸笼中,非常非常的热,她就要不能呼吸了,然而身体中那憋闷难受的感觉却似乎随着热气一点一点地散了出来,到后来越来越舒服,整个人便陷入了一种毫无头绪的,柔软的世界当中。 *** 林白起觉得自己应该是睡了很久,因为眼睛一点一点睁开的时候,身上那种疼痛的、疲劳的感觉几乎悉数消失了。 “哟,白王,您可终于知道醒过来了。”身边有人叫她。 林白起回头一看,竟然是花杀。只见他双腿交叠着坐在她床前,脸色不是很好,但有可能是气的。身体似乎是瘦弱了些,大概是这些天为漕帮的事也操了不少心的缘故。 “我这是在哪里?”林白起皱眉问他。 “漕帮,他们治不好你,便送到我这来了。你来时的那种状况,实在有些吓人。”花杀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 “那……是谁把我治好的?没有人因为要治好了我,那命换了我的命回来罢?”林白起有些紧张。 花杀脸色稍微有点不自然,但立刻正常了起来,开口不屑道:“除了你家师兄,谁会这么对你?可你家师兄现在被你越弄痕带到哪里去了我们都不知道,所以你就放心罢,不会有对你这么好的人。我们漕帮有秘传的一族医者,是他们医好你的。” “这次真是给你添了大麻烦。”林白起叹了口气,自觉非常不好意思。 “算了罢,别将我的牙齿酸倒了,你麻烦我的事情还少了么?” 林白起一笑,又道:“也是,那么现在外头的局势怎么样了?打起来没有?” “外头的局势?我只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三公主被斩首了;第二,薛放夺回了好几座城池;第三,傅冷月找你可是要找疯了。” “他?他自然是要找我找疯了,因为除了我,他现在也没什么好关注的了。”林白起冷冷笑着。 花杀皱眉看着她,颇疑惑地问:“你究竟欠了他什么?是钱债还是情债?” “都不是,那事情本与我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我恰好知道了而已,傅冷月这个人……” 林白起才说了一半,便被花杀的一阵咳嗽声给打断了。他这咳嗽还咳得不轻,林白起留神观察了一下,似乎看到他手背上有点咳出来的血渍。 “你……你没事罢?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太过操劳?”林白起给他拍了拍背,还是十分担心他的。 “我能有多操劳?总之就是漕帮那几件是罢了。你先歇着,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晚些再来找你罢。” 花杀脸色苍白地对她笑了笑,转身走出了房间。 第48章 肆拾柒 林白起在漕帮住下了,这段时间花杀什么也不让她管,甚至不让她知道外面的动向。 然而反常的是,一贯挺冷挺不爱说话的花杀,居然隔三差五地就跑到她这里来,与她东扯西拉的说些不找边际的话,却如何也不愿意说到正题上,着实让林白起着急得很。 “花杀,你告诉我,是不是师兄出什么事了?我这人还是算顶得住,你别骗我,若是现在哄着我,将来我知道了便是更加受不住的。” 花杀哭笑不得,“你说你这颗脑袋瓜子里,到底是存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说了你是师兄被越弄痕救走了,这事情我还能骗你不成?但是你若要我将你师兄变出来,我还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毕竟越弄痕那家伙神出鬼没惯了,我跟她只是有些交情,还没交好到那个份上” “那就是我兄长?是不是他出事了?”林白起又问。 “你就把心放宽在自己肚子里罢,我这就叫书白进来,省得我在这里坐着巴巴地讨你的嫌,还要被你疑神疑鬼的。” 花杀说着,便转身走了出去,半晌便将林白书连人带椅子地推了进来。 “兄长……”白王对她哥哥怵得要死,看见她一副死人脸要骂人的模样,立刻蔫了过去。 “你若是哪一天将自己整明白了,我便去长西江边上敲鼓放花炮!”君书白恶狠狠地指着她。 “我也不是故意的……”林白起小小声。 “你若是故意的倒是好了!”林白书冷冷一笑,“遇到事情只一味的往前冲,出了事情谁惦记着你呢?谁记得你的好呢?还不是苦了我们这一干护着你的人!” 林白书说着,转过头瞪了花杀一眼。花杀只装没看见,压低声音劝林白书道:“你也别太生气,白起做事情一贯是有讲道理的。” “她自然是讲道理,她浑身上下都是道理,我只是替有些人不值,巴巴地对人家好,又不愿意告诉人家,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呢,还装作跟没事人一样,装给谁看呢?” 林白起一听这话便觉察到不对了,白书说的“替人不值”,似乎并不是替她不值,看他的表情倒像是在替花杀不值似的。 “哥,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我们兄妹之间不要说这样拐弯抹角的话。花帮主帮了我什么告诉我就是,能还的人情我一定还。”林白起笃定地看着花杀。 林白书被她给气笑了,“哈!这话说的,倒成了人情了。林白起,你心里除了你师兄,难道就看不到其他人为你做的事了么?花杀为了你连……” “白书!”花杀慌慌忙忙地打断林白书的话,叹气道:“并不全是为了白起,也为了漕帮。息太后若是当政,以后哪有我们漕帮的好日子过?我这样帮白起也只不过是一个顺水人情罢了。” “哟,好顺的水,差点将自己的命都顺掉了?” 林白起本就伶俐,一听这话哪有不知道意思的,于是对白书道:“哥,我这次能活过来,是不是花杀救的我?” 林白书还未开口,花杀抢先道:“救你又如何?林白起,你可别太高看了自己,我救你不过是因为一则你是白书的妹妹,二则粉碎息姬的政党你有些作用。否则你就是烂在路边我也没空管你,你可别以为谁都跟你师兄与皖帝似的,对你存了那样的心思。” 林白起听他这样说,微微愣了一下,低声道:“这样便是最好。” *** 中原与北边的战事越发的胶着,薛放不愧是带了20年兵的老将领,他领着兵从北边渡江后,轰轰烈烈地占了好几座城池。如今东边因为是傅冷月的天下,帝都也被傅冷月占着,但中原地带有大部分已被薛放拿回,而西四城虽曾被白花馆控制,如今竟偏向于太上皇这边的阵营,料想是傅寒塘的功劳。 林白起也不知这些时日花杀与白书在密谋这什么,总之就让她在房中将养着,什么也不告诉她,倒是让她的心中没着没落的。 君天权来信找林白起借白花馆的人,于是林白起向甄娘那边传了信,凡是君天权要的,白花馆能做到便全力去做,但首先一条便是保住自己。 “你倒是想得好,白花馆本就是一群不要命的,你那样叮嘱了,他们谁会保住自己去?”君书白冷冷地。 林白起也不生气,只是叹道:“不论如何……这场战事若是不止,谁也别想安生。皇权之争便如生孩子一般,争夺的时候累得要死要活的,等孩子落地了发觉也就是那么回事。” 白书看了白起一眼,“说得就跟你生过孩子似的。” 林白起笑了笑,没反驳他,而是问他道:“花杀到底是怎么了?他是不是为了救我受伤很重?到底是什么样的伤?” “哟,你不是说不管他的么?” 林白起叹了口气,“哪里就真的不关心呢?我原与花杀是不怎么合,但后来已经将他当兄弟一样看了。谁有不犯错的时候?花杀原先是挺势力的一个人,但想想他是漕帮的少帮主,那样年轻便背负了那样多,心思定然是要比我们阴沉缜密些。然而他这些年对我们兄妹真的是够本了,我心里记着他的好呢。” 白书点了点头,看了白起半晌,下了极大决心似的道:“你也别恨花杀,他是原本就没多少个年头好活的人,前几日为了救你将心脉伤到了,便更没有几年好活了。他不愿意告诉你,但你还是对他好些罢。你这样聪明,应当看出来他心里有你。” “我也知他心里是惦念着我的,只是每个人只有一颗心,给了一个人便不能给另一个。”林白起皱了皱眉,像是想起了陈年旧事一般,半晌才道:“横竖也是他自己的错,以前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心里是有过他的罢。那时他但凡对我有一点真心,我和师兄怕是走不到一起了,说起来都是他自己造的孽。” “唉,他都这样了,少说他两句罢。”白书朝他摆了摆手。 *** 不得不说息姬的金钱攻势是非常奏效的,因为江湖上第二大的组织方元社,不管是哪一位当权,只要他不禁赌,方元社便是有生意做的。并且政权越败坏,方元社的生意反而更好,故而息姬朝他们身上砸银子,他们自然乐得出人出力支持戚姬。 而四海庄则持中立态度,因为四海庄的幕后庄主是谁,至今并没有人知道,所以这个组织无异于现在局势上的颗炸弹,谁也不知会炸在哪里。 “息姬的政党不稳,凤鸾城年内便能夺回来,而傅冷月其实并不是真的要帮息姬,他要的东西若是让息姬知道,必定会笑死。息姬心里所想的只有权势,而东都王做了这样多居然只是为了一个死去的人。”林白起感叹。 “谁有这么大本事,能让东都王念念不忘?”花杀颇诧异地问。 “静娉公主,就是我师兄的生母。东都王这辈子从未娶妻纳妾,便是为了她一个人呢。” 花杀看了林白起一眼,眯着眼笑道:“看不出来这傅冷月还是个情圣。” “情之一字误人深啊。”林白起也跟着笑了笑,打趣道:“对了,你与那位第五公主怎么样了?” “她?人家哪里看得上我,人家心心念念的都是她的萧哥呢。被她母亲接到凤鸾城后,她就再没来过漕帮,也没提过成亲的事,我倒是乐得她一辈子别来,她在漕帮的时候我好几次想一刀将她的头剁下来。太呱噪!” 林白起想了想上次看着第五上吊的情形,点头道:“是有点。” “不过你这段时间要小心,我将你藏在这里是谁都不知道的,东都王也找我要了好几次人。横竖我就装糊涂,他也不敢拿我漕帮怎么着。但是,这东都王最近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他若是急了我道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总之你给我乖乖在这里躲好了,有什么事情是你的事,便是我花杀的事情,你只管吩咐我去做便是。” “吩咐?我可不敢。”林白起摆手。 “罢了吧!白王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下个月薛放他们就打过来了,到时候你是要去那边,还是呆在我这里,都随你。还有,你师兄的消息仍旧是没有,不会是越弄痕将他藏起来当男宠了吧?” “胡说。”林白起给他说的笑了出来,“越弄痕是怎样一个人你会不知?她心里有人,如何会打师兄的主意?平日里那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气我,还有就是她摆那种骚样已经摆习惯了,一天不骚她便浑身不舒爽。” 花杀想了想越弄痕平时那搔首弄姿的样子,笑道:“你说的有理。” 第49章 肆拾捌 见到君术杰、薛放和君天权的时候,林白起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但事实上,距离在天照关口遭遇伏击,也就是一个月的时间。 林白起最先见到的是君天权,这时大部队还未来,他便骑着高头白马闯进漕帮,气势如虹地闯进白王的房间。 “四姐!你的头发!”君天权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指着林白起的满头白发。 “别瞎喊,成什么样子呢?回了凤鸾城便是要当皇帝的人了,怎能如你这般咋咋呼呼的?”林白起瞪了君天权一眼。 “四姐,你可别胡说!谁说我就要当皇帝了?我守着北边当王爷挺好的,可不要当什么劳什子的皇帝。” 林白起一笑,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问他道:“这场战事,你想赢么?” “自然是想。”君天权毫不疑迟地点头。 “赢了之后,你若是不当皇帝,还能有谁当去?君天战横竖是不行了,君天厉是叛王,必然是不能称帝的,你难道要你老爹重新去做这个皇帝?” 君天权颇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半晌才道:“不如让父皇在努力生个儿子出来?我给他当一段时间的摄政王?” 林随意看着他那郑重其事的表情,不禁笑得打跌,“我的五弟啊,就你这样的智慧,也只能摆在朝堂上当个吉祥物了,还想当什么摄政王……” “四姐你……”君天权脸一红,转移话题道:“四姐,怎么没看到四姐夫呢?你们再天照关口那边遭遇伏击,我心里简直担心得不行,生怕你们俩出什么事。” “你四姐夫没事,他被他师姐救走了,不过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只是师兄跟越弄痕在一起,我是不担心他的安危的,这些日子花杀正在帮我找人。” “那四姐你的头发究竟是怎么白的呢?我看你的脸色也不似从前那样好,似是经历了大灾难似的……如果是出了什么事,你不要瞒着我。” 林白起摇了摇手,“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不过就是吃错药了而已,已经被花杀给救了。只是这次……真是欠了花杀一个大人情,这辈子也不知道还不还得上。” “这辈子?”君天权一惊,捏住林白起的手肘问道:“你是说花杀……花帮主他则么了?我妹妹沁莲心仪他已久,盼他盘得头发都要白了,他可莫要出了什么事情才好。” 君天权不提还好,只是他提到沁莲公主,林白起这才拍了拍脑袋想起来,她早把沁莲交托给她的事情忘光了。 *** 经了上次的一次事,薛放是不敢再用林白起了,若是真把白王给玩死了,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抓薛放的辫子呢。而君术杰也不敢再让林白起去前线,林白起若是一去,她师兄必然是要跟去的,若是把萧宠不小心给玩死了,于他而言也是个极大的麻烦。 于是白王退居二线,和薛放、君术辉一并商量战略,而那些个冲在第一线的事情,便一直是君天权为主力在做。 “君天权带兵厉害。”薛放仔细看着战报,不禁赞道。 君术杰傲然点了点头,“他若不厉害,寡人当初也不会到北边去颐养天年,这孩子虽不是极有智谋的,却十分果敢英勇。寡人总也算做了三十年的帝王,还是知道给自己留条退路的。” “陛下说得是。”薛放点了点头,指着西边道:“不过白王也真够厉害的,西边原本是别留宫的底盘,如今竟然被傅寒塘一手握了个结实。” 君术杰也点了点头,“这也实在出乎寡人的意料,林白起,你坐下的人倒是个顶个的厉害啊。” 林白起挠了挠头,摊着手笑道:“我原也不知道他这样厉害,也不知锦上琴这样厉害,真心觉得这几个人在我坐下,跟着我真真是屈了大才。” “你那个奶娘也是个厉害人物呢,说起来白花馆真是卧虎藏龙之地。”薛放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眯起眼一脸心向往之的表情。 “薛将军……你莫不是对我甄娘……” 林白起话未说完,便见薛放老脸一红,急道:“说什么呢,老夫五张多的人了,你可别几句话让老夫晚节不保。” “哈哈。”林白起大笑,“您就是晚节保得太好了,如今五十多岁的人,连个送终的儿女都没有。” 薛放咬牙瞪了白王一眼,“你嘴可真毒。” “对了,三公主去了,您可知道了?”林白起朝薛放问道。 薛放原本在绘制地形图,听了这话顿了一下,方道:“啊,知道了。” “您可知她原本逃出来了的,后来又回去才被斩首的?” 薛放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啊,知道了。” “她让我带东西给您呢。”林白起看了看薛放的脸色,从口袋里拿出白玉戒指递给他。 薛放低头看了看那戒指,半晌才从林白起手中拿了过来,端详片刻颇懵懂地道:“啊,知道了。” “她还让我带一句话,说:三公主承诺给他的都做到了,奈何桥边,看他有什么脸见她。” 薛放将戒指揣进怀里,又木木地说了一句:“啊,知道了。” “您老是树上的知了么?”林白起瞪了薛放一眼,气道:“知道知道知道的,您到底知道什么了?三公主死了,您除了知道了,难道就没有一点什么表示?” 薛放看了林白起一眼,继续低下头研究地形图,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出去,且说了一句:“啊,知道了。” 林白起气呼呼地从营帐中出来,她真是搞不懂,有些男人为了一个死去的爱人都要疯了;有些男人,所爱的人为他疯了死了也全然不知。林白起叹了口气,想着薛放要貌没貌,要钱没钱,真不知三公主是看上了他哪一点。 *** 因为有薛放坐镇,加上君术杰这些年在北边屯的兵极多,此次如猛龙过江似的全倒回了中原,蝗虫过境般地将城池一个一个地拿回来。 君术杰放出话了:城头举白旗的不打,凡是不举白旗的一路杀进去,一次杀服了为止,省得以后有人再敢造反。君术杰当权的时候虽然有些贪色,但政权极稳,手段也极其狠毒,故而老派的地方官吏还是怕他的,纷纷在城头挂了白旗,而新派的官吏这次见识到了君术杰的狠戾,也只有被迫在城头挂了白旗。 “以前倒不知道您这样厉害,微臣入朝堂的时候您已是太上皇,成日里就是笑眯眯的,从来也没个正行。”林白起与君术杰正在下棋,她坐在君术杰对面笑道。 君术杰叹了口气,“寡人现在是老了,有威也发不起来了,你没见过寡人最狠的时候。” 林白起笑着摆了摆手,叹道:“还是不见微妙。” “其实寡人还有后招,十年前没将息姬斩了是寡人心软,如今可要狠狠地治她一治。”君术杰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 “您还有什么后招呢?可别说了一半就不说了,微臣原也觉得您不是这样简单的一个人。”林白起落下一颗白子,猜道:“您可听微臣来猜猜,微臣想着那按兵不动的四海庄,跟您应有极大的关系罢?这四海庄的庄主横竖是不愿浮出水面的,依照微臣的猜测,就是您罢?” 君术杰似乎心情挺好,大笑着拍了拍林白起的肩,“寡人原以为你是个直肠子一根筋的,没料到还有些头脑。寡人也不瞒你,四海庄的庄主便是寡人,只是有一件事,你确实怎样也猜不到的,这件事除了寡人,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如今告诉你,便是多了第三个人。” 林随意放下手中的棋子,做洗耳恭听状。 “你可知四海庄的二当家,便是你家那贤良淑德,十项全能的师兄呢。”君术杰不动声色地摆出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 “您可别逗我了,师兄怎么可能……”林白起笑得要喷出来,“他能数清楚自己的月钱就不错了。” “小白,你是在说你自己罢?”君术杰好笑地看了林白起一眼,“自从入朝为官开始,你就没算清过自己的俸禄,银子全丢给你师兄管着,不够就找他要。你可知你每月乱花的那些银子,你挣十倍都是不够的。” “我……我有这样能花钱?师兄说我存了不少钱啊……”林白起愣愣的。 “反正你师兄有钱,他愿意说你存了多少,便说你存了多少。”君术杰看着她笑了笑,“上次我听说你到漕帮去借钱,真是快要笑死了,还只借十万两纹银,你可知你师兄每月花在你身上的吃穿用度有多少?你还真是给你师兄丢脸。” 林白起想到上次巴巴地跑去漕帮借钱,脸也红了一红,道:“莫提旧事,莫揭旧短。” 第50章 肆拾玖 君术杰与息姬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大概彼此都没有想过居然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之下。息姬应是没想到自己会败得这样快,或者说她处心积虑的在冷宫沉寂了十余年,却未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收尾。 “息姬,从前没能狠心将你除掉,确是寡人的误断,寡人未料到你竟有如此大的野心,也未料到你竟然为了权势,竟心甘情愿在冷宫受了这样久的苦。” 息夫人倒也干脆,体体面面地斜倚在龙椅上,连看也不看君术杰一眼,只抚摸着那细腻精致的龙纹道:“你未想到,我却是更未想到,你在北边竟是为了防着有这样一天,你将北边的防线巩固得那样好,便是有再强力的叛党,怕也不是你的对手罢?” “寡人这辈子交陪过的女人不少,只是从未认真去了解过女人。原以为戚姬是个热衷权势的,而你只是因受宠得罪了戚姬,所以她要整治你,未想到你才是迷恋权势的那一个。果然女人心便如海底的针啊,寡人看透了一干朝臣,却如何也看不透你们这群后宫的女人。” “看不透是因为从未认真去看。”息姬总算正眼看了君术杰一眼,“君术杰,我原也想做一个单纯的女子,只要讨得你的宠爱便可衣食无忧,想要什么便能有什么。可是你不可能只宠爱我,你的荣华富贵也要分给许多人。我原先以为我爱的是你,后来才觉得自己爱的只是这一世的荣华,那么我还要你做什么呢?只要我取代了你,什么是我得不到的?我永远不用担心被人丢弃,永远不用担心自己因为失宠而看人脸色,为了这一天,忍上十载又何妨?我若不忍,这辈子也登不上如今的位置,哪怕是一天!” 君术杰上前一步,厉声道:“愚蠢!你可知你为了坐上如今的位置,惹出了多大的祸事?两军为你交战,多少人家破人亡,你挥霍国库的官银,足以让大夏的国力倒退十载!” “那又怎样?只要我的日子过好了,我何必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从前我落魄的时候,可有一个人来管过我?”息姬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君术杰身边道:“是了,是你把我从那个肮脏不堪的地方带出来的,是你将我带进了宫里,你让我体会到了这般奢靡的生活。你那个时候对我那样好,我也只想要你的爱,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只爱我一人?” 君术杰皱眉,沉声道:“寡人对你不够好吗?你为何这样贪婪?” “贪婪?我敢问陛下何为贪婪?索求无度是贪婪,如今我也不向别人所求了,我赢了天下,这个天下都是我的,只有别人来向我索求!”息夫人说着,化双掌为刀直直向君术杰劈去。君术杰后撤半步,徒手接住她的攻势,只消十招的工夫,就将息姬一掌击倒在地上。 息姬善武是在朝堂上人尽皆知的,只是料不到君术杰竟比她还厉害,戚姬口里呕出一口猩红的血渍,浑身发抖地看着君术辉和他身后的朝臣。 “哈哈哈哈——”息姬双目血红地看着展羽殿的殿顶,颤抖着双手大声嘶嚎:“戚姬,戚姬!我终还是赢不过你,终还是赢不过你啊——!” 这时,刑部首臣司空敛月走到君术杰身边,低声道:“参见太上皇,如何处置叛贼息姬,还请太上皇示下。” “五马分尸,将她的头挂在皇城的正门三日,然后弃尸荒郊,不许人收尸,不许埋!”君术杰云淡风轻地弹了弹衣袖。 息姬听到这话瞳孔骤然紧缩,喃喃道:“你好狠,是了,你从来都没有变过,从来没变过……” 命人将息姬拖走,司空敛月又问:“陛下,许多投了息姬的朝臣跪在外头呢,跪了满满一走道的……” “跪?跪有什么用?这些个能臣真当自己的膝盖下头有黄金了?我怎么只看见狗屎了呢?统统给我斩了,一个都不留!这些个不忠不义的东西,反了他们了!”君术杰说着长袖一甩,万事交给薛放与司空敛月去办,自己便回了戚姬平日住的寝殿去睡大头觉去了。 *** 此时,林白起与君天权在凤鸾城外的一家酒楼中,傅冷月手里拿着一柄修长的长戟,喝退酒楼里的食客后,就那么冰冷这脸站在两人面前。 “傅冷月,我不管你要的是什么,也不管你与我四姐有什么过节,总之四姐的事就是我君天权的事,你要打四姐的主意,除非先过了我这一关。”君天权挡在林白起前面。 林白起觉得,自己被很多人保护过,可是被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男人如此认真地护在身后,她这还是头一回。 “你?”傅冷月勾起唇角笑了笑,“君家就要没人了,你算是略好些的一个,我本想替君家留个后,你若是执意要死,我也只有送你一程。” 傅冷月正要动作,眼中却突地一阵寒光,被一串梅花钉逼得退后两步。 “傅冷月,静娉的事你只针对我就好,何苦要为难其他人?”只见一身风雨服的萧无别从酒楼外走了进来。 “萧无别!”傅冷月咬牙,冷笑道:“你竟还敢再我眼前出现!好!好的很啊!我原不知你躲到哪里去了,你既自己出来,静娉的仇我先下就替她报了干脆!” 萧无别将腰上别着的长剑微微顶开,倨傲的看着傅冷月道:“你有什么资格替盏香报仇?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人。” 傅冷月愣了一下,半晌才僵硬着脸道:“那有怎样?我爱她,我愿意为她这样做。” “这世间最好笑的事情,莫过于‘你愿意为她这样做’。盏香都去了多久了?你凭什么来为她这样做?你要成全的不过是你自己而已,因为你心中的妒,你心中的恨,你还要将这些孽强加在盏香身上?”萧无别嗤笑一声,“被你爱慕着的人还真是走了霉运。” 萧无别一头的白发,被黄昏的微光染成一片柔和的金色。他平常是不带面具的,一张脸俊美得让人目眩,又冷冽的让人不敢直视。 静娉公主去世后,萧无别便白了头发。那时的萧无别是极沉默寡言的一个人,却有着让人见之不忘的英俊容貌,他是东岫庭唯一一个从不带面具的杀手,却从未在任何一次暗杀任务中露过脸。无论静娉和曲落,都是被他那极沉默的,极阴郁的面容给吸引了罢,然后欲罢不能,然后沉醉沦亡。 傅冷月看着萧无别,不怒反笑,“厚颜无耻莫过于你这个样子,萧无别,静娉这一生将什么都给你了,而你……你什么都没给过她,为何最后死的是她不是你!你怎么不去死!” “一个一个来罢,还没到我死的时候。”萧无别用锐利的眼神看他,“你也知盏香的一生都给了我,你凭什么替她来找我报仇?盏香在世时我没有好好对她,是我一辈子的不是,我却不愿让人肆意地借她的名头来害人。傅冷月,你疯了一辈子,若实在清醒不过来,我便踢你道奈河桥下醒醒神。” 他说着,抽出腰间的长刀,与傅冷月打了起来。 添福酒楼是凤鸾城颇大的一件酒楼,却被萧无别和傅冷月两个人硬生生给拆了,两个人一路从城东打到城西,掀翻了屋顶无数。两个人几乎是势均力敌的,所以到了最后竟然两个人都没了什么力气,在西城门上的时候,突然有一柄悄无声息的羽箭,自远处精准地刺入傅冷月的心脏。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透出的箭尖,缓缓转过头,便看见萧宠站在远处,带着面具端着机关驽,翩然而立。 毒辣,果决,那枚羽箭似毒蛇的信子,让傅冷月关于静娉的回忆一点一点复苏了起来,远处走过来的分明是一名男子,却让他有初次见到静娉是给他的感觉。 萧宠走近傅冷月身边,在他面前摘下了面具,傅冷月的目光竟在刹那间柔和了下来。 “你……长得和静娉真像……”傅冷月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看他的脸,“就是这个眼神!连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静娉……静娉……我没能帮你杀了这两个要了你性命的男人,可我终于能去找你了……” 第51章 伍拾 林白起见着自家师兄的时候,心里简直不可抑制地疼了起来。在花杀的别院,萧宠真的是差一点死了,身上的伤重得几乎难以想象。 她心里一直不想回忆那个画面,但那满目的血迹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挥散不去。如今见到师兄,虽然是瘦了些,但脸色还算是很好的,于是林白起整个人也轻松了不少。 “师兄……”林白起小声叫他。 “你……可还好?”萧宠走到她面前,低声问她。 “啊,挺好的,只是有些想念师兄而已。”林白起微微笑了笑,并未提及自己在水牢中的事情。 萧宠突然揽住林白起的腰,纵身跃下城墙,将她往城南的方向带。林白起只觉得师兄行得又快又急,心里并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得安顺地在他怀里不动。 萧宠还是将她带回了东岫庭,到了他的寝殿,便将她放在他的床上。 “师兄,你怎么……”白王还未说完,便被萧宠唰地撕开了外衣。 林白起瞬间便知道了他要做什么,必定是从不知哪里知道了她的伤势。她如遭电击般地抖了一下,伸手捂住自己的衣裳,一面强笑道:“师兄,这几日不行的,我……我……我来了月事,不行的……” “你放手。”萧宠冷冷地说了一句。 林白起从未忤逆过萧宠的意思,委屈着慢慢讲手放开,萧宠挑开她的中衣,整个人竟然愣愣地不能动弹。 “傅冷月将你伤成这样的?”林白起觉得师兄的声音竟然在发抖。 “其实……也还好,只是看起来比较严重,但一点都不疼的。”林白起看了萧宠一眼,补充道:“现在一点也不痛。” “你这样的伤,是谁救了你?这样的伤若不是有人倾力救治,怕是早就不行了。”萧宠叹了口气。 “是花杀,我原也没想到他会倾力救我,但我听我哥说……花杀其实本就活不久,可我并不知道为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萧宠叹了口气,“我从很久以前便知道花杀身世极惨,只是没有告诉你。师妹,我一直不想让你与花杀又过多的交集,但事实上……我是怕你在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你会选他。可我觉得既然事到如今了,我应该告诉你。” “我不会因为这样的原因选他。”林白起对萧宠笑了笑,点头示意他开始说。 “花杀是漕帮帮主花湖与纳兰馆主所生。”萧宠道。 “什么?花杀是纳兰馆主的孩子?纳兰馆主她……她对我说自己无子……”林白起一下子愣了。 “并不是这样,她只是不愿意承认罢……因为纳兰馆主是被花湖老帮主毒哑的。” “这……师父居然是被……” 这事情实在匪夷所思,林白起一直以为纳兰锦绣是天生不会说话,可萧宠告诉她:纳兰锦绣在非常年轻,还未创建白花馆的时候,是当时凤鸾城非常有名的歌妓,她的声音入鹂鸟般绕梁三日不绝于耳。花湖曾经有一段时日常在画月楼一掷千金,只为听她一曲。 当年的花湖被誉为凤鸾城第一美男,曾有过“花家三少,笑醉红颜”的说法。纳兰锦绣自看到他的那一刻,一颗心也便陷了进去。可花湖这个人极为短情,后来又有了卫昭,又有了赵程锦,甚至又有了她妹妹纳兰凤术…… 纳兰凤术长相极美,却是一位蛇蝎美人,一直嫉妒姐姐在帝都的声明。于是花湖那时为了讨她的好,便将毫无防备的纳兰锦绣毒哑,当时纳兰锦绣已经怀上了花湖的孩子,便是花杀。 纳兰锦绣生下花杀后,花湖便将孩子强抢了去,可纳兰锦绣心里竟还爱着花湖,想着能与孩子一同去漕帮,可是纳兰凤术哪里容得下她?心如死灰的纳兰锦绣用自己的积蓄创建了专司琴舞的白花馆,未想到竟然吸纳了众多门徒,后来竟成了江湖中的大派。 “这……可是纳兰馆主从未在我面前提过一句花帮主的不是……”林白起咋舌,而后又自己说服自己道:“馆主的脾气那样暴躁,料想也是因为遭逢了当时的变故罢,想必原先馆主应是极温柔的。” 萧宠点了点头,“纳兰凤术不能生养,便一直视花杀为眼中钉,自小便虐待他。后来……后来大概是不堪忍受罢,花杀杀了纳兰凤术,可闻声赶过来的花湖只对他说了一句:不愧是我花湖的儿子,便离开了。” “花湖那样的人,根本没有心,我原也听说过他的许多事,开始以为花杀会随他父亲,未想到……”林白起说了一半,便没哟再说下去。 “我听父亲说,在你去白花馆后花杀挺照顾你的,他知道纳兰锦绣是她母亲,故而时时会去看她,然而他越是这样,纳兰凤术便越是恨他。我不知你为何对花杀毫无印象,但小时候他时常来偷偷看你,那时我以为他将你当做小妹妹一般的疼爱。”萧宠说着,竟也替他可怜了起来。 “他对我好的那些事,我是真的全无印象,但如今知道了,却要回报给他。他是纳兰馆主的儿子,我便当他是我的亲哥哥。”林白起说着,抓住萧宠的手,“师兄不必担心,我总是……总是恋着你的。” 白王说着,双颊一片绯红,萧宠也有些不好意思,与她并排坐在床上,半晌才揽住她的肩头问道:“我听锦上琴说,你是因为知道我母亲的一个秘密,才被傅冷月严刑逼问的?” “她嘴真多。”林白起皱了皱眉头,“那她没告诉你是个什么秘密?” “她叫我自己来问你。” “其实也没什么,既然是静娉公主也不想叫人知道的事情,那便永远不让人知道好了。师兄,你反正要好好的,你只有好好的,我活着也才有盼头不是?对了,你在越弄痕那里怎么样了?她有没有趁机对你不轨?” “师姐不是那种人。”萧宠一脸无奈地看了林白起一眼,正色道:“师妹,如今息夫人败了,可这王权之争是不会断的。我听说君天战正从北方往这边赶,戚夫人竟然也一起赶过来了。” “他好不要脸!”林白起锤了锤床板,惊道:“要杀回来的时候他在北都不敢动,如今薛放、五弟和太上皇将息夫人败了,他便回来要做什么?争这个王位么?他倒是有这个脸回来!要是我,早一头碰死在柱子上干净!” “总之这朝堂是不稳的,如今国库也空了,也不知君术杰会叫哪一位来接班,最好的人选自然是君天权,只是他无心帝座,而君天厉与君天战也不见得会放这个手。听说君天权怎样也不愿意坐这个王位,还说横竖与原来一样,让戚夫人辅佐君天战就是了,戚夫人在北都气得跳脚,说是要回来扇她儿子两个耳光。” 林白起一听笑了,点头道:“这倒是戚姬会做的事情。” “所以莫要以为息姬除了便万事大吉,君氏一族的内部还有得一斗。” 林白起摇了摇头,“那也与我没什么关系,反正我横竖就是个闲散郡王,只要白花馆不倒我便没什么意见。” “你别忘了,如今除了君天战、君天权和君天厉,你是唯一的一个‘王’。”萧宠提醒她。 林白起一听这话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连连的国难,将朝中的皇亲国戚基本上给败光了,如今除却三个君姓的亲王,郡王以上的竟只有她一人。如果是这样,三个人若是争夺起王位,首当其冲拉拢的自然是她。 “唉……烦心事又要一件一件地上来了,若是五弟愿意当这个皇帝倒好了,我是一定要支持他的。不过这君家真是拿皇权当儿戏,就没有一个人揭竿起来反了君家的政权么?” 萧宠忙捂住林白起的嘴:“师妹!言多必失。” 林白起与萧宠正说着,便听见门外有越来越近的脚步,接着便听到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谁?”萧宠问了一句。 “主子,我是石榴,白花馆派人来问白王在不在,我是回答在啊,还是回答不在?” “派的是谁来?”林白起问。 “回白王的话,派的是严宫人,听说是太上皇在找您呢。严宫人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找到,顺腿就走到咱们东岫庭来问问。” “跟她说,我不在。”林白起朝窗外道。 “是,严宫人,你们主子说她不在,回去给太上皇复命说找不到人便是了。”这句话说得极为利索,一听便知其实严小段就在他旁边。 “……”林白起在里头听到石榴的话,都给气笑了,转过头朝萧宠道:“这是你调教出来的人?好机灵。” 萧宠看了林白起一眼,摇头道:“也不知道像谁呢。” 第51章 伍拾壹 纵然林白起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入宫,还是被君术杰派来的人硬扯进了宫里。 她到的时候太后和君天战已经回来了,林白起对君天战自然是没有好脸,觉得这人脸皮是在是忒厚了些,要搏命的时候躲得远远的,如今天下初平便回来了。 而后便听宫人说君天权病了,林白起嗤笑一声,心想莫不是为了躲着这争斗,也不会平白病了去。于是她敷衍了二人几句,便朝君天权那里去,没想到进门才发现是真病了。 想想也对,君天权这人的脸皮,可何须要装病呢?要便是要,不要便是不要,反正他不管是谁来当这个皇帝,只要不让他坐镇凤鸾城就好。他可想死了自己养在北边的那几只小老虎。 “四姐,你来了。”君天权看见白王便走了过去,笑嘻嘻地想下床给她做了个揖。 “这可折煞我了。”林白起略笑,貌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今后小王倒是受不起五弟这一拜了。” 君天权惊得往后跳了一步,怪叫道:“四姐,你可别这么说,横竖这个王位该谁坐谁坐,我是不会坐的!” 林白起一听这话便给气笑了,看了君术杰一眼,心想这君家厉害啊,几个皇储不是不行,就是志不在此,这君家的江山怕是要易主了。想想多少将士流血流泪保下的江山,就被这几个储君踢皮球似的踢来踢去,不想要的不想要,要不起的要不起,她便觉得这一干朝臣和将士可真是不值。 “谁准你下地的!”林白起看着他白得像纸一般的脸色,凶巴巴地一吼,却将小莫子拿在手中的茶壶吓翻在地上。 “你回床上躺好,让小莫子收拾就行了,我就是来看看你,不用人伺候。” 说起来,林白起压根就没见君天权病过。也可能见过,但这人自己都不将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林白起心里更是一心一意想着萧宠,对其男人自然是眼见心不见。 她坐在君天权床头,发觉他真的是长大了,平日在铠甲里不觉,这一把乌发真是又黑又亮,身形更是魁梧而有男子气概。林白起不禁赞叹地对他点了点头,这到真有人中之龙的相貌了。 君天权一直被林白起当小孩子看,猛然间看她四姐这样赞赏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林白起也觉得自己这一眼看得莫名,于是尴尬地咳了一声,转身打量君天权的寝殿。 君天权寝室不大,看得出烛火是刚点上的,还未来得及挑灯花,一跳一跳的忽明忽暗。他身边的小莫子已经站在门边了,他一贯见到林白起跟见到鬼似的,一动也不敢动。林白起极力想让自己显得好亲近些,便朝他笑了笑,小莫子一溜烟跑了。 林白起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就着烛火扫视了一下整个卧室:一张宽大的楠木桌子,桌子上摆了些笔纸,倒看得出是极好的。一个书架上整整齐齐码满了书籍,一张茶桌上放着不抬起眼的茶具,一张床上就坐着那么个人。 若是硬要说这房里有什么打眼的东西,便是床头的那张精心装裱过的画像。 那画像画的是三年前在鹤子台给薄太后做寿时,林白起持双扇跳的。画中萧无别穿着红色轻丝舞衣,曲起一足,落地的另一足踩在纯白的莲花中,绸扇轻舞,媚眼如丝,细致得连那描金的指尖都勾画得清晰可见。 林白起几乎被这幅画惊呆了,转过头发现君天权已经下地,正一只手撑在床头,指使准备给她泡茶拿糕点。 “床头的这幅画,是你画的?” 君天权点了点头,“画得不好,让四姐见笑了。” 林白起笑了笑,这要算画得不好,那可是没有画得好的画儿了,林白起不懂画,但也知道这画用了十足十的心思。 “怎么突然病了呢?”林白起问他。 君天权冷冷一笑:“虎无伤人意,人有杀虎心。” “竟是君天战要害你?!”林白起一惊,“他怎么你了?下毒?暗杀?还是其他什么的?坐起来让我看看。” 林白起急忙靠着君天权坐下,看见他肩头似乎搀着绷带便将他扶起来,要解他的外衣扣子。小莫子拿了新泡的茶进来,抬起头看见自家主子被人剥衣服。他想了想,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屋子,还帮两人带上了门。 “你怎么包的跟个粽子似的……”林白起解开他的外衣,看里面还裹了好几层,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手上的力度加大了些。 “四姐,我自己来罢,只是被暗箭伤了,并不重。”君天权有点尴尬,但他这时常会关心则乱的四姐早让他尴尬了许多回,倒是尴尬习惯了。 林白起的手顿了顿,方觉自己实在有些唐突了,连忙收了回来,赧红着脸掩饰道:“罢了,五弟,天冷得很,我便不看了,你无碍便好。你要睡了罢?” “也不是太想睡。”君天权摇了摇头,能与林白起独处,他当然多一刻是一刻。 “是不是疼得睡不着?”林白起有些担心。 “四姐,能弹首曲子给我听么?”君天权说完这句便低下头,脖子都红了。 林白起看着他粉色的脖颈,心里便咯噔一下,先前打仗时不觉得,如今才觉君天权对她的态度仿佛比年少时有些不同。但此刻也不好说些什么,于是她问道:“你这里有琴么?随便什么琴都可以。” 君天权喊来小莫子,吩咐他取琴过来,小莫子打开房中唯一一个箱子,取出些东西后,在最底下拿出一个琴盒。 林白起一看那琴盒,便知是好琴,待小莫子打开琴盒后,更是看得直了眼。盒中是一柄琵琶,通体是孔雀绿色,配上白玉镶边饰纹与白玉色的琴弦,美得如神器一般。这琴已不能算是一般意义上的好琴,观年代已有五百年以上,可琴音却脆得让人心头一颤。 林白起抱着琵琶坐在君天权的床头,“时辰晚了,四姐给你弹一首罢,下次我挑个好些的时候来,给你弹。” 君天权张开眼睛,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到头来却只突出几个字:“四姐,这琴……” 小莫子等了自家主子一会儿,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道:“白王殿下,这架琴我家主子买了三年了,想送给您又找不到什么由头,就叫小的一直收着。这三年小的提心吊胆,生怕给磕着碰着了一点儿,白王殿下您就当可怜小的,把这琴收了罢。” 林白起一听脸色丕变,将琴放在君天权床侧的矮桌上,道:“五弟你好好休息,四姐过两天再来看你。” 说着没再看君天权一眼,大步走出了他的寝殿。 第52章 伍拾壹 纵然林白起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入宫,还是被君术杰派来的人硬扯进了宫里。 她到的时候太后和君天战已经回来了,林白起对君天战自然是没有好脸,觉得这人脸皮是在是忒厚了些,要搏命的时候躲得远远的,如今天下初平便回来了。 而后便听宫人说君天权病了,林白起嗤笑一声,心想莫不是为了躲着这争斗,也不会平白病了去。于是她敷衍了二人几句,便朝君天权那里去,没想到进门才发现是真病了。 想想也对,君天权这人的脸皮,可何须要装病呢?要便是要,不要便是不要,反正他不管是谁来当这个皇帝,只要不让他坐镇凤鸾城就好。他可想死了自己养在北边的那几只小老虎。 “四姐,你来了。”君天权看见白王便走了过去,笑嘻嘻地想下床给她做了个揖。 “这可折煞我了。”林白起略笑,貌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今后小王倒是受不起五弟这一拜了。” 君天权惊得往后跳了一步,怪叫道:“四姐,你可别这么说,横竖这个王位该谁坐谁坐,我是不会坐的!” 林白起一听这话便给气笑了,看了君术杰一眼,心想这君家厉害啊,几个皇储不是不行,就是志不在此,这君家的江山怕是要易主了。想想多少将士流血流泪保下的江山,就被这几个储君踢皮球似的踢来踢去,不想要的不想要,要不起的要不起,她便觉得这一干朝臣和将士可真是不值。 “谁准你下地的!”林白起看着他白得像纸一般的脸色,凶巴巴地一吼,却将小莫子拿在手中的茶壶吓翻在地上。 “你回床上躺好,让小莫子收拾就行了,我就是来看看你,不用人伺候。” 说起来,林白起压根就没见君天权病过。也可能见过,但这人自己都不将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林白起心里更是一心一意想着萧宠,对其男人自然是眼见心不见。 她坐在君天权床头,发觉他真的是长大了,平日在铠甲里不觉,这一把乌发真是又黑又亮,身形更是魁梧而有男子气概。林白起不禁赞叹地对他点了点头,这到真有人中之龙的相貌了。 君天权一直被林白起当小孩子看,猛然间看她四姐这样赞赏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林白起也觉得自己这一眼看得莫名,于是尴尬地咳了一声,转身打量君天权的寝殿。 君天权寝室不大,看得出烛火是刚点上的,还未来得及挑灯花,一跳一跳的忽明忽暗。他身边的小莫子已经站在门边了,他一贯见到林白起跟见到鬼似的,一动也不敢动。林白起极力想让自己显得好亲近些,便朝他笑了笑,小莫子一溜烟跑了。 林白起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就着烛火扫视了一下整个卧室:一张宽大的楠木桌子,桌子上摆了些笔纸,倒看得出是极好的。一个书架上整整齐齐码满了书籍,一张茶桌上放着不抬起眼的茶具,一张床上就坐着那么个人。 若是硬要说这房里有什么打眼的东西,便是床头的那张精心装裱过的画像。 那画像画的是三年前在鹤子台给薄太后做寿时,林白起持双扇跳的。画中萧无别穿着红色轻丝舞衣,曲起一足,落地的另一足踩在纯白的莲花中,绸扇轻舞,媚眼如丝,细致得连那描金的指尖都勾画得清晰可见。 林白起几乎被这幅画惊呆了,转过头发现君天权已经下地,正一只手撑在床头,指使准备给她泡茶拿糕点。 “床头的这幅画,是你画的?” 君天权点了点头,“画得不好,让四姐见笑了。” 林白起笑了笑,这要算画得不好,那可是没有画得好的画儿了,林白起不懂画,但也知道这画用了十足十的心思。 “怎么突然病了呢?”林白起问他。 君天权冷冷一笑:“虎无伤人意,人有杀虎心。” “竟是君天战要害你?!”林白起一惊,“他怎么你了?下毒?暗杀?还是其他什么的?坐起来让我看看。” 林白起急忙靠着君天权坐下,看见他肩头似乎搀着绷带便将他扶起来,要解他的外衣扣子。小莫子拿了新泡的茶进来,抬起头看见自家主子被人剥衣服。他想了想,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屋子,还帮两人带上了门。 “你怎么包的跟个粽子似的……”林白起解开他的外衣,看里面还裹了好几层,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手上的力度加大了些。 “四姐,我自己来罢,只是被暗箭伤了,并不重。”君天权有点尴尬,但他这时常会关心则乱的四姐早让他尴尬了许多回,倒是尴尬习惯了。 林白起的手顿了顿,方觉自己实在有些唐突了,连忙收了回来,赧红着脸掩饰道:“罢了,五弟,天冷得很,我便不看了,你无碍便好。你要睡了罢?” “也不是太想睡。”君天权摇了摇头,能与林白起独处,他当然多一刻是一刻。 “是不是疼得睡不着?”林白起有些担心。 “四姐,能弹首曲子给我听么?”君天权说完这句便低下头,脖子都红了。 林白起看着他粉色的脖颈,心里便咯噔一下,先前打仗时不觉得,如今才觉君天权对她的态度仿佛比年少时有些不同。但此刻也不好说些什么,于是她问道:“你这里有琴么?随便什么琴都可以。” 君天权喊来小莫子,吩咐他取琴过来,小莫子打开房中唯一一个箱子,取出些东西后,在最底下拿出一个琴盒。 林白起一看那琴盒,便知是好琴,待小莫子打开琴盒后,更是看得直了眼。盒中是一柄琵琶,通体是孔雀绿色,配上白玉镶边饰纹与白玉色的琴弦,美得如神器一般。这琴已不能算是一般意义上的好琴,观年代已有五百年以上,可琴音却脆得让人心头一颤。 林白起抱着琵琶坐在君天权的床头,“时辰晚了,四姐给你弹一首罢,下次我挑个好些的时候来,给你弹。” 君天权张开眼睛,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到头来却只突出几个字:“四姐,这琴……” 小莫子等了自家主子一会儿,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道:“白王殿下,这架琴我家主子买了三年了,想送给您又找不到什么由头,就叫小的一直收着。这三年小的提心吊胆,生怕给磕着碰着了一点儿,白王殿下您就当可怜小的,把这琴收了罢。” 林白起一听脸色丕变,将琴放在君天权床侧的矮桌上,道:“五弟你好好休息,四姐过两天再来看你。” 说着没再看君天权一眼,大步走出了他的寝殿。 第53章 伍拾贰 林白起走出君天权的寝殿,这是的烈日正当头照着。林白起眯起眼睛仰头看了看,低下头时忽地愣了一下。她转过身,便看见萧宠坐在寝殿的吊脚飞檐上,姿态很是悠闲,只是脸色不怎么好。 “师兄,下来吧。”林白起搓了搓自己的手,心想方才寝殿里的事师兄怕是知道了,于是先发制人道:“我原也没想过,五弟竟有这样的心思。” 萧宠从飞檐上跳下来,踟蹰了一会便走到林白起身边,他抬头看着林白起,几次想开口说话,却好似不知该如何开口一般。 “师兄,你这是……” “花杀死了。”萧宠突然打断她。 林白起愣了,她真想不到花杀会死,那个笑得玩世不恭,说起话来总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花杀,他怎么会死。这些日子死了太多的人,林白起觉得自己应该麻木了的。可是听到花杀的死讯,她心里的痛竟然超出了她能够忍受的程度。 “他……他……”林白起的嘴唇一直在抖,她知道她表现得越伤心,师兄的心里会越难受,但是她控制不住。因为花杀和她曾经那样好,而且花杀的死可能还是为了救她。 “就在今日正午,他本是手下瞒住你的,只是你哥哥把消息放了出来。”萧宠看了林白起一眼,叹了口气道:“我陪你去看看他吧,毕竟他待你其实不薄。” 林白起点了点头,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被萧宠牵到了漕帮。 *** 花杀的葬礼办得并不铺张,和他这人的作风倒是相似。花杀的长相极艳丽,但平日里的衣着与用度都很节俭。林白起看他被放在一张木船上,船周围就只放了纸扎的花。她原以为会有他许多曾经的相好来送他,没想到一个都没有。 林白起看了看白着一张脸的林白书,挺小声地问了一句:“哥……怎么这么冷清?” “你以为会有谁来?他总是一个人的。”林白书冷笑了一声,“做帮主的时候风评就不好,活了二十多年不要说私生子,连个放得上台面的相好都没有,真是废物……” 话虽然不是好话,声音却哽咽了。 林白起走到木船边上,蹲下身看着他。与活着时一样的秀美,整个人却看不出一丝生气,她伸手理了理花杀的头发,却突然看到他手边放着一样东西,那东西震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是一缕白色的发。 林白起看着漕帮的人将他放入水中,那船没有沿着水流出多远,便缓缓地沉了下去。她突然觉得这个人其实很可怜,他有很多的不好,譬如认不清自己的心,譬如狂妄,譬如受人恩惠不知感激。可是他现在死了,那些不好便没有那么重要,林白起心里将他当做知己,甚至在她生命的某一段历程中将他当成了爱人一般,那么这个人死了,她只会觉得伤心。 林白起回头看了看萧宠,心想其实萧宠平日对属下也严苛,萧宠也是一个门派的掌舵人,萧宠也没有拿得上台面的相好。萧宠只有她。 所以她为什么还陷在君家权利纷争? 林白起的脑子里回放着君天战的懦弱,戚姬的无奈,傅冷月的偏执,君术杰的狠厉,最后还有君天权看着她的眼神。 林白起的视线又回到了河水的中央,花杀的尸体下沉的那个地方。 花杀的离世并没有给漕帮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新的帮主立刻被推举了出来。林白起突然在想,自己肩上的责任到底是别人的期待,还是自己身上卸不下的枷锁? 她回头看着萧宠,理了理自己鬓边的白发,突然对他伸出了手,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